《小阁臣》 第1章 第一章:赴任 华亭县位于陇东平凉郡,是商绸之路必经之道。官绅商齐齐出钱修缮,这里的官道是最平整干净的。 刚卷过黄沙,官道上,路旁的石碑上,道路两边碧绿连天的秋麦。全都盖了一层黯淡的黄土。 马车中深处一只修长玉白的手,手背明显刻意被晒黑过,玉釉一般细腻的肤质,掩盖不了这是位从小骄生惯养的贵公子。 章景同眺望着绵延的官道,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似乎铺到了沙漠尽头一般。地上薄薄一层黄土,过往马车浅浅辙辙留下车印。秋风一吹,一些沙子拍打上马车边缘。 车夫立即压住车帘,笑着驾车道:“公子,风沙大,仔细吃了土。” 章景同想起刚才路过的石碑,笑着问道:“现在到了平凉郡了吧?” 车夫说是。章景同翻开手中的任命书,上面赫然写着进士章询的履历。前面都寻常,只有看到章询的字时。章景同啧啧摇摇头说:“但愿别碰到认识我的人。”否则这一瞧就知道他是谁。 东宫这事办的也太不走心了。 进士章询,字同景。 东宫辅臣章延辅,字景同。 章景同白玉手指敲着任命书,简直哭笑不得。 车夫崔老说:“公子说的这是哪的话,你是章家的嫡长孙,名字是长辈钦赐。在孔庙里盖过章。东宫都是些文夫子,哪里敢冒犯。把您名讳掉了个,已然是天大的不敬了。” 崔老心中暗想,你把东宫那些文夫子当成天家了? 当年章家都给大公子取好名字了。算了五行,请了祖宗,问了孔庙。才得了一个章时霖的好名字。天家一道圣旨就改了。如今京城人人都知章延辅,却少有人知章时霖。 章景同不以为然。把自己名贵的东西都收起来,翻了身朴素的长袍褂子。富贵中显得寒酸,很符合履历中的状态。 ——一个来自浙江桐庐的富家公子哥,章同景。 家中小有钱财,却又没什么大权势。 稍一打扮,一个面容英俊,青袍士子的少年人模样出现在眼前。 章景同眼睛纯真,带着孩童般未褪的蓝膜。黑白分明,哪怕已经十七,仍让人觉得少年清澈。 崔老架着车,捂着嘴说:“大公子,你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个文人。”他太清隽矜贵了,一看就是哪家骄养的世子少爷。 章景同正了正帽子,笑着拍了拍士子巾道:“反正浙江桐庐章家也是大户。” 章景同又没打算把自己扮成个乞丐。“就说我是打南边来的。白净俊秀一点也不奇怪。”南人多这样。 崔老忍俊不禁,他是章家老仆。望着自家小少爷只有疼爱。“大公子说的是。不亏是跟太子游过江州见过世面的。老夫竟不知道南人都是公子这般模样。” 章景同笑骂他:“那怎么办,我总不能现在找回东宫去。” 到了华亭县。 两人没有直接去县衙,而是先去客栈修整。章景同先一步派去探路的小厮回来了。 环俞和焦俞一个性冷一个性热,皆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尤其是性冷的环俞,虽然平日看着木讷内向了些,不太会与人打交道。却是行军追踪的一把好手。 谁知两人一坐下来,内向的环俞还没开口,焦俞就滔滔不绝道:“大少爷,有人要见你。” “哦?”章景同一愣。他前脚刚到陇东,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见他。 难道是他出师不利,陇东官场听到风声了? 章景同眼神平静道:“什么人?” “管他什么人。” 环俞的消息更重要。赶走了焦俞,从怀里拿出邸报道:“大公子,华亭县的县令叫尹丰,开泰年的进士。” “尹丰曾经被谭党清算过。二宗年间攀附着刘宗光,日子过的还不错。后来谭宗贤掌权,他就来到了华亭县。家中一妻四妾,有三个儿子。这是您要的邸报。”说完,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官府印制的邸报。 章景同收了,简单翻看着。 说完,环俞一脸犯错的样子。束手站在一旁,不安的说:“因您的说的,不要惊动陇东官场,至少不要惊动文官。属下就劫了驿站的邸报。抄印了几份……导致地方军所拿到邸报的速度比平日晚了一日。” “一日不是什么大事。”章景同安慰他道:“你没跑到陇东兵营所亮军牌,要邸报。你家少爷我就很欣慰了。” 焦俞哈哈大笑,斜眼瞥着环俞捂着肚子。 环俞脸上微红,震地踹了焦俞一脚。腼腆地说:“大少爷!” 章景同微微的笑,安抚他平常心。 焦俞见缝插针的上前,正色的拿出一块玉佩,流光四溢的白玉,隐隐透着底蕴。 他道:“送玉佩的人叫松衡远,是甘肃布政使司——华亭县县令尹丰就是他一手安排过来。他是尹丰的恩师。” 闻言,章景同感兴趣的抬起头。 焦俞连忙继续道:“是这样的。京里派人送来信。你走后不久,有人拿着这块玉佩求见你。夫人怕泄露你的行踪,又怕误了你的事。把信和玉佩夹在给官邸公文里,寄放在陇东驿站。” “我去打探消息的时候把东西拿回来的。” 章景同听见甘肃布政使司的名字就皱了皱眉头。章景同没见过松衡远,但对这个甘肃布政使可是如雷贯耳。他东宫行走这几年,不止一次的听人说甘肃布政使排挤同僚,仗着自己年长威高。在陇东官场立规矩。 前年陇东闹出监粮事件。甘肃官员落马了一大半。只有松衡远纹丝不动的。许多人都在背后说是松衡远设计陷害同僚。 不过,让人诧异的是。松衡远在京城并无靠山。 也不知他如何来的人脉,这些年都不纹丝不倒的。 太子和皇上虽然知道松衡远官声不好。但松衡远其人为官到没什么劣迹。甚至还功绩颇佳。别的且不说,单单他在陇东花了二十多年,带领当地百姓开垦出三万亩良田。但凡他曾经不是谭党重臣,如今也能官拜九卿了。 章景同好奇的问:“松衡远找我做什么?”按理说,他们应该没交集吧。 焦俞道:“他是拿着故友之物到章家的,所求也不高。只是想谋个京城的缺,想把自己往京城挪挪。您也知道,当年二宗之争清算的时候波及了不少人,这个叫松衡远的,就是卷进那场风波中。这些年一直被压在甘肃,始终上不了一个台阶。” 章景同感觉很有意思,笑着问:“他怎么不找我父亲?”他虽然是章家的嫡长孙,章家的掌权人还是父亲吧。 更何况,正儿八经论起来。章景同还没入仕。怎么求官求到他这来了。 环俞冷不防开口说:“许是他求不到章大人面前。这才找到公子这了。” …… 那就更奇怪了。 他们非亲非故。松衡远为什么觉得一块玉佩,就能让他去向父亲开口求情? 章景同打量着手里的玉佩。 白玉做工精致,符纹上隐隐有篆体的‘闲百忍’三字。 闲百忍是祖父祖母常用的闲章。后来打出了名气,就托工部下的制坊特制了一批闲百忍字号的小物。平日只打赏给亲近的人。 章景同摸出是蓝田玉。思来想去,拆开了信。 懂了。原来是姻亲之物。 章景同得知玉佩是从陶家来的之后。好奇的问:“松衡远是不是没有儿子?” 焦俞打听这些旁门左道的消息很有一手,“是,松大人有一妻三妾。生了六个女儿,全是金花。” 那章景同明白了。 河南陶家很多年没有女儿了。会很喜欢这样的儿媳的。 河南陶家一连四五代都是多子少女,甚至多子无女。不光嫡支,旁支也是如此。简直跟中了邪似的。 就像没有儿子的人家盼儿子。没有女儿的人家,还是一连几代都没有什么女孩儿的。女儿家就更珍贵了。 陶家不同其他世家,特别喜欢和那些女儿多的人家结亲家。就盼着家里能多几个女儿。 且不说物以稀为贵,多喜欢多稀罕。陶家是中州王,震慑西北。是前首辅章年卿的外家,急需扩大姻亲血脉。光从利益角度来说,陶家都希望多几个小闺女。 可是天意弄人。大概子嗣上就是越盼什么越不来什么吧。陶家到现在也只落地了一个嫡支旁系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中。还是一对在外地为官的小夫妻生的。 于是陶家长辈就猜测,大概是风水地缘问题。把陶家几个嫡支的新婚夫妻都支到他乡去走亲戚。 ——陶家不缺儿子,却很缺女儿。 近年来,陶家唯二的两个姑娘。一个是陶金海的亲女陶茹茹,一个是陶茹茹的幼女章青鸾。前者嫁到了章家,后者是当今皇后。 如果抛开章青鸾这个外孙女而言,陶家嫡系九十年来只有陶茹茹一个正经女儿。其他都是光头小子。 不过松衡远信中提到的女婿名字,章景同并不眼熟。应该不是什么嫡系。否则他至少应该有一点印象。 陶家和章家是血缘姻亲,还绑定着政治关系。这些年走动很亲密。 章景同作为章家嫡长孙,对陶家嫡脉的叔伯兄弟都很熟悉。他们的姻亲也熟记于心。 章景同斟酌了片刻,拿定主意。 “不见。”章景同把玉佩和信递回给焦俞,说:“把信寄回京城。让母亲出面,就说我还在读书。松大人是地方大史,这种事找我个孩子不太好。” 见了他还怎么去尹丰手下做师爷。 章景同暗暗嘀咕,立志要把自己打造成个尚在进学的孩子。 焦俞嚷嚷说:“大少爷你这也太敷衍了。谁不知道你早就进东宫行走了。” “不过是搪塞。还管理由好不好。” 章景同不以为然。他要是想正经拒绝,就找父亲出面了。 焦俞撇撇嘴,没有再多说。反正这个松衡远和他也没关系。他干嘛当说客。 倒是一旁的环俞若有所思道:“大公子要赴任的华亭县衙,县令尹丰就是这位松大人的学生。被松衡远视若半子,松衡远在京为官时很得谭宗贤赏识。后来刘宗光倒了,刘党被血腥风雨的清算时。他还能从谭宗贤手里讨一份任命书出来把尹丰送走。” 章景同觉得这师生两很有意思。师父是谭党的铁杆,学生却攀附着刘宗光。这么说,当初这对师生在站队前就结盟了? 章景同笑了一笑。突然觉得自己选对了人。“在尹丰手下做师爷肯定很有意思。” 这对师生不仅特别会左右逢源,还是个爱两边下注的墙头草啊。 这时,几道略带羞涩的目光穿过半帘落在章景同身上。 风中传来欢愉的笑声,几个带着白纱坠帽的女子在仆妇和下人的簇拥下离开。豆蔻年华的少女爽朗大方回头,目光难掩欣赏。 章景同眉宇间闪过一丝厌憎,若有似无的戾气让身边服侍的人心骇。焦俞环俞见了立即挡在前面,一个放下半卷的竹帘,一个把门边的屏风搬到章景同这边来。 大公子最讨厌女子贪婪的趋势。 自打章景同过了十二岁之后,满京城的妇人女眷,未出阁的少女看他的目光都是贪婪而觊觎的。没有一个妇人不想把女儿嫁给他,没有一个姑娘不把他视为梦中情郎。 章景同英俊漂亮,家世也好。最关键的是还是和太子一起长大的,如今虽未正经出仕。却已经是东宫辅臣,在宫里和朝廷里都能说的上话的功勋少年。 可炙手可热的背后,却是毫无真心。章景同身上有太多让人觊觎的东西了。几乎靠近他的人都是身怀目的。 自打皇上封了章家爵位。章家成了奉国公家。 章景同就更被人惦记了。——人人都知道,嫁给章景同,生下的长子落地就是一个小章国公的爵位。谁能不想要呢? 这种炙手可热,章景同有种愤世嫉俗的冷淡。 挡住了门外觑视的目光后。章景同脸色才好看些。焦俞和环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口气。 不过又开始发愁起来。 大公子于人界限这么防备,何时身边才能有至交好友,红袖添香。难道大公子这辈子除了太子和建由候世子这两位表亲手足。这辈子注定再无亲密友伴? 第2章 第二章:华亭县 休息一日后,章景同带着小厮去华亭县衙报到。 华亭县,官府。嫩柳芽树枝从墙上冒头,庄严的官府黛瓦白墙,看起来多了几分生姿春意。 章景同给自家车夫付了钱,装作不熟的样子拿走自己包袱。 华亭县衙黑冷庄严,门口有两个衙役守着。 章景同袖揣自己的履历本和任命书,不卑不亢的上前敲门。 一个衙头模样的人打开大门。看见章景同带着文士帽,收起心里的不恭敬。赔着笑问了一句:“公子有何要事?” “在下章询,字同景,承治二十四年举人,浙江桐庐人士。” 章景同彬彬有礼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封举荐信递上去,露出少年人的青涩俊朗,说:“在下是来当聘华亭县钱粮师爷。这是万典薄的引荐信。还望这位公仆帮忙通传。” “不见不见。”县令尹丰正烦的在屋里团团打转。一旁他的恩师到气定神闲的坐在太师椅上。对他说:“别转了,转的我眼烦。” 尹丰不理解,“老师,学生不明白!当今龙座上那位怎么跟开泰帝似的!二宗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您怎么还被压在这穷乡僻壤。而且那姓杨的明明收了好处,说好了今年把你往京里挪一挪的。怎么就黄了?!” 甘肃布政使松衡远冷冷淡淡的看了尹丰一眼,没有说话。 尹丰忿忿的说:“那姓杨的没声了。章家呢?您不是给章家送了敲门砖吗。他们也没什么音信?” 提起这个,松衡远就有些浮躁。他道:“别说这些了。” 松衡远不抑足是假的。他今年都六十九了,人都快进棺材板了。难道真的要在这个小地方磋磨进土?京城章家一直没有回信。这个姓杨的也靠不住。 他也不知道他的盼头在哪里。 松衡远吐了口浊气,安抚了学生两句。说:“你倒也不必着急。我挪不上去,不还有你吗。” 尹丰眼睛亮亮的,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激动的叫了声:“老师……” 松衡远叹气说:“当年你还小,算是被扫到的尾巴。这些年你在华亭干的不错。过两日蒋家有寿宴,那姓杨的必会去阿谀奉承。老师再去同他谈谈。” 至于章家,则是绝口不提了。 松衡远摆摆手。坐着一顶宝蓝色的素色小轿从正门离开。 离开的时候,却在县衙外外看见一纯真俊秀的小少年,瞧着乳臭未干的样子。正低头和自己的小厮说着什么。 那小厮警惕极了。松衡远视线刚一落,那小厮就狐疑的看过来。 小少年问了句什么,好像是骂他大惊小怪,风吹过来隐约的声音说:“……还真当你是话本里的武林高手,盖世豪杰?” 那小厮蔫蔫懦懦的。 松衡远嘴角隐隐一笑,吩咐自己师爷去问一句。“去找尹丰问问,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 不一会儿,师爷回来说:“他就是刚才那个来自荐师爷的。说是叫章询。手上拿着万典薄的举荐信,估计没少塞银子。想来家中是个富贵的。” 松衡远心里一动,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说是打南边来的,浙江桐庐章家的后生。”南边才子尽出,家族一般都肯举族之力供养学子,学生很难出头。像章询这样混不出来,跑到这小地方来补师爷历练不在少数。 “章家的……”松衡远沉吟道:“浙江桐庐是章芮樊、章年卿的老家。这么一个孩子,怎么不见他们提拔留用。” 师爷得意洋洋地说:“想来是个旁系,不然怎么会谋到这穷乡僻壤来。那浙江桐庐章家大了去了,举族快八千人,男丁就有五千多,光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有功名的青壮年就有两百人。那章首辅再牛也是过去的事。若是个个靠着章家吃饭,那章家还不得累死。” 师爷撇了撇嘴,“再说了,那章年卿自己就四个儿子,手底下的孙子都混不出头。要避开其叔父锋芒,一堆老家的嫡系旁系,谁认他们!” 松衡远笑了笑。 是啊,朝廷里一般不会允许一个家族出头太多人的。 寻常人家父子兵同上阵已经是罕见,像章家那样的父亲叔伯儿子都在朝廷位列九卿之中,孙辈还有出色待出头的嫡支,在世勋之家中,几乎寥寥无几。 说到底不过是天家压不住章家。 不然早把章家几房拆的七零八落,兄弟阋墙了。 松衡远遂没再留意,只是非常感同身受的喟叹了一声。“仕途艰难啊。” 这么个少年,若不是南边科考竞争激烈。生在豪门大家,却是旁支偏落出不了头。何至于小小年纪,背井离乡。来这黄沙之地当个县衙师爷。 松衡远这么一想。突然觉得自己际遇还不错,至少前半生没被磋磨到这个地步。 尹丰闭门不见。 章景同吃了个闭门羹,只能就近先租赁一个普通房屋。再想办法。 环俞和焦俞安静的收拾东西。房屋只有一个明堂,进门就是房屋。书房和卧房只能并作一处安排。角落有个小灶。 崔老看着就眼眶一红,率先不满意起来。“这么粗陋的地方。大公子你怎么能住这里。” 章景同好笑,说:“我不住这里住哪里?”他打趣道:“别忘了我现在家中支援无力,在外谋生的人。” “我看这个小院挺好。环俞焦俞住在左右耳房,明天再聘个会做饭的妇人,灶上也有人管着了。崔老,你没事就回京城去吧。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让母亲安心。” 崔老是章景同母亲从镇国公府里带出来的老仆人。 崔老嘴巴嗡嗡,最终还是道:“我先在附近客栈租间房住下。就这么回京城我于心不安。总得看着大少爷进了县衙,我才好回去跟夫人复命。” “我又不是女孩子。” 章景同温声的道:“我若是姐姐,你这么操心也就罢了。堂堂七尺男儿,祖父在我这个年纪也不四处奔波历官。哪里就让家里这么操心了。” 崔老闭嘴不听。“我就倚老卖老了。”说完抱着小包袱去了客栈。 章景同拿母亲身边的旧人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安顿好,才开始着手自己的事。 环俞打听到,尹丰喜欢去梨园坊听戏,还喜欢赌银子——是个豪情的真赌客。并不是借机敛财。 甚至尹丰不喜自己被旁人认出。赌坊老板讨好让着自己。 为此,尹丰经常去江湖人开的四海赌坊里一展身手。 只可惜江湖人鼻子灵得很,对他们这些官场中人气息最为敏-感。尹丰十次去,八次都要碰壁。只好退一步,到梨园坊里赌。 梨园坊也是背后有江湖门派支撑的戏园子。里面涵盖了听曲儿、伴娘儿、借宿、赌坊重重总类。势力非常的大。 天高皇帝远,连官府拿这些人也没辙。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大型械斗。官府通常对这里都不闻不问的。 章景同听了就要去梨园坊里拜访。 焦俞急的团团转,“不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身份尊贵怎么能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若是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江湖人怎么就乌烟瘴气了。”章景同淡淡不悦,一撩袍整理冷淡肃穆,让人头皮发麻。偏偏章景同纯净泛滥的瞳孔还写着笑意,他不疾不徐的问:“江湖人怎么了?我三叔身份不尊贵吗。他不也行走江湖,畅快肆意。” “我不过是进去偶遇一下尹大人。好来个毛遂自荐罢了。你们一个两个的,这就死忠直谏了?怎么,出门在外我还要仰仗你们二位保护安危。你们就要对我管头管脚了?” 焦俞苦着脸说:“大公子,我们哪里是这个意思,你这不是冤枉我们吗。” 环俞则摸着剑鞘思索了一下,说:“大公子。梨园坊附近有个酒楼,视野极好。正好能看见梨园坊的大门。您看……不如您在酒楼里来个守株待兔?” 章景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意味深长的问:“就这么怕我去赌坊啊。” 环俞硬着头皮说:“那是当然。大公子有所不知。江湖上多亡命徒,手下的功夫都是舔血自保的。非常狠辣。您若在那种地方有个闪失,我和焦俞联手也不敢保证你全身而退。” 搞得章景同心里不断的犯嘀咕。 怎么三叔一个人独行侠似的行走江湖,这些年也没见出什么事呢。 不过他不是坚持一意独行的人。环、焦二人负责守护他的安全,他们此行翘楚。章景同一向喜欢术业有专攻,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负责。 章景同妥协道:“好吧。那就去那个酒楼看看。对了,去给崔老那边打个招呼。省的他瞧我不见又着急。” 环俞应是。 章景同一进酒楼。四春坊的掌柜就暗道一声晦气。 江湖人认人和官场上辨人不一样。 但凡江湖中人,对达官贵爵,富家公子近乎都有一种猫遇老鼠的敏锐。不一会儿酒楼上下就猜到章景同的身份。 上的酒都一律换了珍品,还不敢太烈。生怕这位矜贵的小公子喝出什么毛病。一众人伺候烫手山芋一样伺候着章景同。 直到尹丰两袖空空从对面的梨园赌坊出来。章景同才迎上去,自我介绍:“尹大人,我是之前投过您门贴的举人章询。特来自荐,想在大人手下聘名师爷。” “章询?呵呵,姓章了不起啊。我还以为你打京城来的呢。好大的口气,你想在我手下当名师爷就当名师爷?我是大人你是大人?”刚输了钱的尹丰是铁板一块,他正心情不好呢。章询就撞到他手上来。 章景同笑而不语,温煦如风。对尹丰的戾气视而不见,他敲扇道:“不过是碎银几两。章某不才,擅长算术。特来应聘贵府粮谷师爷。若大人开恩,不若章询替你赌一把。且让大人赏才看看?” “滚滚滚!” 尹丰黑了脸。他爱赌只是喜欢那赢的一瞬间的快感。而不是想赌赢银子,何至于招人代赌。他看起来很缺钱吗? 章景同被连着两拒。望着尹丰远去的背影,面色也不虞起来。 环俞忿忿道:“大公子!您不要再委曲求全了。你要从华亭县衙找什么,我给你偷出来!不要你做低伏小受委屈。” 可章景同不觉得委屈。 只是碰壁而已,哪里就这么严重了。 章景同矜矜的笑着。情绪水过无痕,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打趣环俞道:“若这么简单,我还来陇东做什么?” “太子和皇上派了多少人来陇东,他们一个个欺山瞒海。层层勾结,朝廷查了三年都没有查清头绪。陇东到底在干什么,谁也不清楚。” “我要摸清的是整个陇东官场的底层关系网,那些口口-交传在内部人嘴里的真相。若真抄了他的家就完了。我还跑这一趟做什么。天威何在?” 章景同风轻云淡的买了小摊上的桂花酒,在手里掂了掂。“走吧。回酒楼继续用膳。” 章景同笑着说:“做饭婆子还没找到呢。今儿个我们就在酒楼吃了。” “好勒!” 酒楼雅室里,孟德春放下帘子,半个手掌遮挡住起了一连串燎泡的嘴巴。 杜卫良坐在对面看着暗笑,简直肚子都要疼起来。 孟德春长叹一口气,这几日愁的头发都要白了。看着昔日好友如此,冷哼一声。“有你这么做世叔的吗!亏我儿子还叫你一声义父。你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杜卫良吊儿郎当的说,“我?我有什么,我不过是个管刑名的师爷。皇上要打大周,华亭作为地方军镇。地方仓廒十仓九空,只有账目没有粮食。主事官死了三年,如今连个责任人都抓不到。我能怎么办?只能盼着皇上不打大周了呗。” 不打就没人查。没人查等他们熬过这几年,这堆烂摊子就是别人接手了。 章景同路过的脚步声顿了顿,指了指隔壁包间示意小二安排。 焦俞不等小二叫苦说话,立即塞了一袋铜板过去。低声道:“有劳了。” 章景同在隔壁包间落座。 孟德春和杜卫良面面相觑,只能碰酒,“喝喝喝。”一醉解千愁。 第3章 第三章:内部 “去打听打听,隔壁包间坐的是谁。”章景同一坐下就嘱咐焦俞去跑腿。 环俞感激的看了大公子一眼。他性格实在闷,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大公子却从不嫌弃他。环俞提走桂花酒在一旁灌壶。 焦俞还没回来。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章景同皱眉,他都听不清隔壁说话了。 “出去看看怎么回事。”章景同对环俞道。 “是。”环俞神色一冷,手还未碰到门。突然一个年轻高大,身穿姜黄色茧绸的男人闯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苦口婆心的小二,“蒋少爷你可饶了小店吧!这间有客人。” 姜黄色茧绸男人不耐烦道:“我知道里面有人,我找的就是他。起开,别让小爷动手啊。”语气虽然纨绔,可抬起的手掌并未落在小二身上。反倒只是和他推拉。 章景同闻言看过去,笑着问:“这位少爷是来拼座的?”他示意环俞让路。 蒋英德没有察觉那个叫环俞的不起眼小厮,胳膊从冷硬防备变的放松。他兴奋的一个箭步冲过来,撑着章景同桌子道。 “我刚才听见你对尹丰说你会赌?”蒋英德两眼放光,像是看到了宝藏。 一墙之隔,正在洽谈的孟德春和杜卫良两人听到了自家大人的名字。不约而同停下来,走了出去。 章景同雅间的门大开,垂下来的湘竹帘歪歪扭扭挂着。露出章景同玉秀纯真的脸,如玉般细腻温和。意气风发,少年悠闲,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平静慵懒。 小二艰难的跳着脚够着湘帘。环俞淡淡笑着,从腰间摸出一个铜板对着门梁湘帘轻轻一弹,湘竹帘立即倾斜落下。正好和小二跳起来的动作吻合。 “咦,地上还有个铜板。”小二没注意到铜板是从天而落的,还以为是谁遗落在这里的。 杜卫良和孟德春对视一眼,一时没有认出少年是谁家子弟——陇东荒凉一片,只有华亭富庶绿洲。名门望族多再此置业。 孟德春是华亭县的钱谷师爷,管着当地税赋,常和世家大族打交道。对各家子弟都能说上来一二。 “不认识,确实眼生。”一旁的杜卫良也如是说。杜卫良这么说,就意味着对方不是个纨绔子弟。 杜卫良管着华亭县的刑名,如果说和孟德春打交道的族长、管事更多一些。和杜卫良活动的世家纨绔子弟就更多。 他们两个都不认识。那这人肯定不是华亭当地名门子弟。 若是酒楼掌柜的在这,必会看出章景同的身份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刺手。这个不起眼的小厮功力深厚,弹起清脆易响的铜板落在地上竟然悄然无声。 俨然是个使暗器的好手——相应的,也是察觉四周暗器的好手。 这么个英雄人物,甘愿伺候的公子哥身份可见一斑。 只是环俞实在太不起眼了。一进屋就被大家忽略。蒋英德抚了抚自己姜黄色茧绸袍子弹掉上面的点心碎渣,一脸得色的望着章景同。豪迈地说:“小兄弟,你替我赌一把。我们蒋家作保,定让你顺顺利利在尹丰手下办差,如何?” 看见蒋英德,孟德春和杜卫良会心一笑。一下子知道刚才敢对尹丰尹大人直呼其名的人是谁了。 章景同矜贵一笑,用桂花酒挡着自己表情道:“蒋家是做什么的?” “兄弟是外乡的?”蒋英德一下子傻眼了。见对方一脸平静,后悔极了自己没带小厮。 蒋英德虽然嚣张,却也实实干不出吹嘘自己蒋家家大业大的祖宗往事来。哑巴了半晌,才干巴巴挤出一句:“尹丰你知道吧?就你刚才见过的那个。他在华亭这么多年,年年都要来给我家祝寿的。” 羞耻的话说完。蒋英德就闷灌了几口酒,他实在张不开口继续吹嘘下去。但又怕眼前这富贵小公子不知道蒋家的厉害,不愿意代他赌一把。 却不知几瞬息之间,章景同已然摸清他的底细。 章景同来华亭之前,把整个陇东的官场派系,地方望族都背了一遍。 正所谓皇权不下县,乡绅管四方。 大魏国土辽阔,自然有帝王管束不到的地方。陇东地处寒凉,地广人稀,多靠宗族维系。 地方县衙远不如乡绅和地方望族权势大。 只是华亭蒋家不在章景同重点记的人脉里。一时半会儿有些想不起来。 蒋英德这么一提醒,章景同立即反应过来小家族有小家族的好。他正是眼前尹丰之事的得力之人。 章景同瞬间就和煦起来,主动给蒋英德倒了一杯桂花酿。问他:“蒋公子实不相瞒,我先前同尹大人说那些话不过是讨巧罢了。我打小家里管得严,其实并不善赌。只是算术好些。其实我连摸牌九都不会。” 蒋英德瞪大眼睛,被迎头泼了冷水。又觉得情有可原,半晌还是不肯放弃的抓住希望问:“那你会赌什么?这样,还是我刚才说的。你不是要找尹丰谋官吗,等会儿在梨园赌场你只要帮我赢够五百两银子。这件事我蒋英德包了。” 蒋家出面和蒋英德出面,意味是不一样的。 章景同大家族出身,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区别。 正所谓蛇有蛇洞,鼠有鼠窝。蒋家又不是做慈善的,不会儿孙求个什么就给他狐朋狗友帮忙的。先前蒋英德许诺的,跟画大饼差不多。 到时候苦着脸一句家里不同意,章景同就拿他没辙——至少章询章同景,这个家族不受宠只能另谋生计的小公子。对蒋家这种地头蛇是无可奈何的。只能吃哑巴亏。 蒋英德出面就不一样的。 蒋家的正经少爷,总有那几条路铺的通。 章景同听他这么说,心里这才有几分满意。心道算你还诚心。他徐徐开口道:“我精通算数,赌骰子、算点。还是不错的。” “走走走。”蒋英德伸手拉着他的胳膊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哀嚎:“你最好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赢了,我赴汤蹈火也会把你的事办利落。输了,呵呵。我就让你小子知道我蒋英德在华亭县为什么叫蒋大少。” 章景同忍俊不禁的问:“难道不是因为你排行老大?” 蒋英德得意的点了下鼻子,说:“我家里行三。”然后露出两排牙,寒森森一笑。 章景同只是笑了笑。出去的时候遇见焦俞,他正跟在两位中年人后面。 很快章景同就看懂焦俞暗示。仔细看了看那一张国字脸儒雅的中年人,又望了望一脸轻佻桃花但身上却莫名正气的青年人。他点了点头,示意焦俞继续跟着。别急着回来。 环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似不远不近的跟在蒋英德章景同后面。手指缝间暗暗夹着四枚铜钱,从来没松懈过。 杜卫良和孟德春看够了热闹,又继续坐回去喝酒去了。 梨园赌坊。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实木台子下却是暗房空间,三教九流在这里叫喊着。烟雾缭绕,还有抽阿芙蓉的。 章景同神色寻常,在里面闲逛着。却观察摇骰子的桌子。蒋英德也是知趣的,只在一旁跟着。虽然请他代赌,却并不着急催促。只是解下了腰间的一袋银子。 谁知章景同逛完却说:“这里的骰子我玩不了。”他摊开手,一脸诚实道:“单会算没有用,还得会摇。我不会。” 蒋英德吃人的看着章景同。恨恨地说:“你小子玩我是吧?” 章景同笑问:“蒋少爷会摇骰子吗。” 蒋英德阴恻恻的说:“你觉得我会吗?我要是会控制大小,至于输的连裤子都没了,给妹妹的头花钱都没……算了!总之,我请你来是代赌的。我要行,要你干嘛?” 章景同悠悠笑道:“那就打麻牌吧。这个我还熟些?” “你真的靠谱吗?该不会你为了迎缝尹丰,故意吹嘘的自己吧。”蒋英德开始怀疑自己太轻信人了。难怪家里人都劝诫他不要赌,赌徒被逼急了脑子就容易缺根筋。什么都轻信,抱住救命稻草似的。 蒋英德泄气的摆手:“算了算了。我自个回家认错。都怪我管不住自己。连小八的脂粉钱都赌进去了。家里的妹妹就数她最可怜,到头来让我害的最惨。” “来都来了。试试又何妨。” 眼看着机会溜走。章景同忙拉住蒋英德,不再开玩笑逗趣。 两人上了牌桌,章景同却还是不上桌,只拿着纸扇扇着一室的浊气,在一旁边给蒋英德指点。 章景同理由很正当:“家里不许我赌。”他笑着说:“我只能陪着长辈赌着玩玩,若是在外面碰这些。我爹会把我抽筋扒皮的。” 蒋英德撇嘴。那他找他干嘛?供着吗。 但此刻赢钱最重要。蒋英德按下不表。 江湖赌场麻将为求快,打法和坊间很不一样。——换句话说,麻将在赌场并不欢迎。 骰子三瞬就能开一把,斗鸡一局就能见胜负。麻将?去去去,外面麻将馆玩去。 但梨园赌坊是有麻将牌的。 梨园赌坊和其他赌坊不一样。来这里的多里的多是雅客。偶尔兴致来了,达官贵客叫几个当红的角一起来抹抹牌也是常有的。 下了赌坊,瞧不上普通赌徒爱玩的。依旧叫场抹牌也是有的。 蒋英德的身份是够的。作为蒋家的公子,他想玩什么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蒋英德警告章询,“这里的麻将玩的很大的。要是输了我只能把你押在这了。” 这章景同就要和他盘道盘道清楚了。“蒋公子是想赢牌呢,还是想赢钱呢?”他合上手中木牌规则,这个很重要。 这个赌坊玩的确实不一样。牌面规矩像是南北场糅杂的,专门刁难人的。抢杠胡要包赔,放杠还要给杠钱,开局还限时。 一炷香分不出胜负就要另起牌。连着三局没有胜负,四人一家要给赌场九十两银子。 难怪没人玩。 没有开大小爽,没有赌骰子快。这根本不是赌徒爱玩的。也不是爱玩麻将的人喜欢的。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玩的大吧。十两银子都够普通一家嚼用一年半了。 章景同平日只日常起居,不算日常赏赐买珍品,一个月食用开销也不过二十四两。 蒋英德过的比章景同可怜些。一个月只有十八两。 不过想到他是在华亭这样的小地方,十八两委实不算少了。——不过,蒋英德的腰包远不止这些。就如章景同不会每个月真的只开销二十几两的零用。 三年前章景同的五叔就分了两条航线给他管,这就是纯纯给他的零花钱了。为此,章景同一度比太子谢翀、英国公世子杨英哲还财大气粗。 此行来陇东,他就一分钱没伸手给家里要。 第4章 第四章:赌坊 蒋英德身上碎银只有五十七两,不过他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通汇。 蒋英德抽了一张银票。把剩下的一百五十七两推给章景同。“赢牌输牌都随你。我只要赢钱。” 章景同一笑,让蒋英德入座。自己则手里端着杯茶气定神闲的坐在蒋英德右侧。 章景同话甚少。说是指点蒋英德打牌,却几乎不开口。只在蒋英德自摸、要胡、要杠的时候开口。“摸上家的。”“打这张。”“别碰。”“放杠。” “杠了我就输了!”蒋英德怒火中烧。 章景同淡然笑着,气定神闲。一副听不听随你的样子。 蒋英德暗暗沉默,手里转着牌。他看出来了,章询脑子确实好。他会记牌,还会算牌。他们刚才他虽然放杠倒赔了对家三十两。反手又收了一百八十两。 ……算了。听他的试试吧。 蒋英德放了牌出去,接着自摸一张,九宝莲灯! 蒋英德两眼放光。 然后接连输了两把。 蒋英德垮着脸瞪章询。却见他端着那杯冷掉的茶,示意他继续。 蒋英德只好冷着脸继续。 下一把,清一色豪七,杀牌! 一家四十二番,一把就赢了小四千两银子。 这下连梨园园主都惊动了。 这次蒋英德反而不慌不忙了。笑呵呵的说:“继续,继续。” 场上气氛一时变的有些微妙。 章景同余光看见环俞已经从松散变的站直身体紧绷。场上有不少人目光都变了。环俞在别的地方许是不起眼。在江湖人眼里可是能很轻易辨出他大杀星的气质。 梨园园主一时有些迟疑。还不待气氛彻底变坏,牌桌已经重新响动起来。蒋英德又输了一把。这一局输了三百二十两。 场上气氛还是没有好转。环俞上前对章景同说:“公子,天色不早了。您还没用晚饭呢。崔老会骂我的。” 环俞暗地里拉着章景同,一定要让他离开。 章景同笑着说:“不忙,等蒋公子一起。”说完不慌不慌挽起袖子理了理。露出手腕上的一串佛珠。 佛珠是平平无奇的檀木,上面却有行脚帮的印迹和章龙图的释号。 梨园园主暗忖了一下。朝章景同拱了拱手退下了。 周围似乎无人察觉。 牌桌上热热闹闹的还在继续。 蒋英德输输赢赢的打到晚上。 输得多,赢得少。 蒋英德后面没有让章景同再开口指点。终于在最后一把赢了九十两的局面下,蒋英德起身推开牌桌道:“小爷累了,我不玩了。” 章景同有些诧异的说:“不多赢一些?”他故意问。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倒输了两千多两了。就最后这把赢了。章景同笑意嘲弄。 蒋英德摇头,淡笑拎着章景同出了梨园赌坊才解释。“赢的太多场面就不好看了。” “我们蒋家在华亭虽然势大,也不敢和这些江湖狠人硬碰硬。我这里还剩一千六百九十两。够本了。再赢下去,只怕我们两走不出赌坊了。” 章景同没想到蒋英德看着浪荡随性,行事却张弛有度,心中自有成算。 能管住自己贪欲的都不是一般人。 章景同对他生了几分兴趣,好奇的问他:“蒋兄看着也不是奢侈无度,管不住自己的人。怎么突然会急需五百两银子。还到赌坊去闯?” 蒋英德眼底闪过异色,有些对章询刮目相看。“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赌输了。找你赢回场子呢?”更何况他一开始就用的这个借口。 章景同温眸徐泽,少年耀眼的一笑。他说:“我瞧蒋兄英雄气胆,有抽身之勇。输个十两银子,许是还有可能。一条道走到黑的赌翻身,连输五百两。不可能!”他斩钉截铁的说。 说的蒋英德心中豪情万丈起,不自觉就把章景同当兄弟。坦诚相对的说:“……其实我是为了我妹妹。恩,一个堂妹。” “她一个女孩儿家,被家里所不喜。一个人就临溪镇的庄子上住着。家里嫌弃她不是蒋家女儿,对她很是刻薄。” 章景同惊诧,还以为是什么家族狗血。不禁重复了一遍:“不是蒋家女儿?” 蒋英德一看就知道章询误会了。连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母亲当初嫁进蒋家的时候,就是带着肚子的。她母亲是个唱青衣的,被我六叔瞧中赎身纳成了妾。我六叔给她赎身的时候就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左右是妾室,我六叔也不甚在意。后来那青衣生的又是女儿,我六叔更不介意了。” “那青衣感激我六叔收留她母女。对我六叔也很是尽职尽责,从不冲突冒犯我六婶,一直非常守规矩。进门第三年还给我六叔生了个儿子。十几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蒋英德叹了口气,说:“可去年我六叔去和酒友爬山吟诗,一时昏了头失足从山上摔下。回来就半身不遂,一直靠人参吊着命。谁知熬了半年还是死了。我六叔一死,他们那一房就开始争遗产。我那个可怜的堂妹,因为不是蒋家女儿被排挤。蒋家不愿意养她,要把她嫁给甘肃布政使松衡远做妾。” “那松衡远都六十七了。虽然说他膝下无子,只有六个女儿。可到底人到古稀。我堂妹才十四岁!” “她不愿意,就被赶到临溪镇的农庄上。家里断了她所有例银、衣料、食物。她被迫像个农女一样只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晃就是两年。” 蒋英德对这个妹妹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我实在看不下去。就跑去临溪镇找她商量,邀她入伙和我一起做生意。想着大贴小补她一些。好歹是蒋家小姐,怎么能活的连蒋府婢女都不如。” “我妹妹信任我。就把自己压箱底的保命钱,拿了二百两给我。谁知道一年过去了,家里给我的铺子也不过是勉强盈亏自足而已。铺子虽然小赚了一些钱。可几个掌柜都给我说,这钱不能动。不然铺子就周转不开了。” 蒋英德也觉得自己是自己昏了头了才去想着赌钱。“……我就想着靠赌搏一搏翻身。连着三天下来,我虽然输输赢赢看着漂亮。实际一算,我已经输了三十七两银子。我想不能再这么下去。再赌下去,我连这二百多两也要赔进去。” 章景同神色一直没有变化。让蒋英德深感舒服,仿佛他说的也不是什么不堪的事。 蒋英德更有倾诉的欲-望了。他说:“我是看见你拦着尹丰求官的。我想着你是有求于人的,想必不敢撒谎。——那尹丰是好招惹的?人家是官身,又是地头蛇。我们蒋家够势大吧?那尹丰哪一年不是恭恭敬敬来给我们家老爷子贺寿。” “可是我们蒋家所有儿孙都受了叮嘱。要把尹丰敬起来,不要轻易得罪他。”蒋英德自来熟的搂着章景同肩膀说:“我想着我们蒋家人见了尹丰都得夹着尾巴做人。您这个外乡来的势必不敢太岁头上动土,期瞒诈骗。这才找你来帮我赌一把的。” “原来如此。”章景同泛蓝黑瞳笑意真诚,似慵似懒的温和。 这次,轮到蒋英德抓住他袖子掀起来。挑眉似笑非笑的问他,“你手上这串佛珠什么来头?怎么梨园园主看见都敬若三分?” 章景同大大方方道:“我父亲以前资助过个游侠。那游侠原是少林寺的俗家和尚,一身好武艺。为人侠肝义胆,在江湖上颇有名声。我来华亭前,父亲亲自把这串佛珠交给我。说是我出门在外,路途遥远。家族之力不见得顾及的到。更何况,江湖人有江湖人的道义。有些事江湖人出面,反倒比家里更稳妥。” 章景同拨了拨手里的佛珠道:“至于它真正是什么来头,我也不大清楚。我只知道沿路坐船行车,戴着这串珠子。确实有很多走夫小贩给我行方便。” “梨园也是三教九流的一行。我这不是想着许是能管管用。就撩起来给他看看。没想到还真的有用。” 蒋英德好奇了,“你家里什么来头啊?还能把手伸到陇东来。” 章景同淡淡笑着说:“我祖籍浙江桐庐。自然是手伸不过来,父亲才把这游侠的东西给我护身的。” 蒋英德伸手:“我能看看你这佛珠吗?” “自然。” 章景同褪下来给他。 蒋英德翻来覆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他领会过这串佛珠的威力,却有些舍不得还了。“章兄,你这串佛珠卖吗?” “什么?” “我,我没旁的意思。我先前不是给你说过,我堂妹一个人住在临溪镇的农庄上吗。她一个女孩子,日子过的挺可怜的。我是想着,你这串佛珠既然这么厉害,三教九流都要避它。我就想把它买来送给我妹妹,以后有地痞流-氓来闹她的时候。她也能拿出来防防身。” 蒋英德看起来很不好意思。手里捏着佛珠就开解银袋子。道:“这样我给你六百两银子。这笔银子够你三年嚼用开销了。我知道浙江章家也是大户人家,章兄也不缺这点钱。” “但兄弟不是马上要去尹大人手下任职了吗。你用这笔银子,买个上好一点的古玩。到时候送给上司也体面不是。更何况,你马上就要进官府了。也没有什么三教九流敢惹你。这佛串你留着也无用。” “再不济。你写信给你父亲。让你父亲找那游侠再要一个信物防身。如何?” 章景同被要强买强卖的蒋英德给逗笑了。所谓游侠不过是他哄人的。这些佛珠其实是他三叔给家里女性长辈的。 女眷们常去寺庙烧香拜佛,稍有不慎容易被人冲撞。三叔索性拿了自己东西给长辈防身。 三叔在江湖上很吃得开,南北直隶叫得上名号的帮派都会给他卖个颜面。 章景同也没想到这么个东西,在荒凉的陇东也有人买账。 儿行千里母担忧。章景同不愿割舍的原因有二。一这是他母亲常年佩戴的东西。 章景同的三叔只比他大几岁,是祖父祖母的老来子。母亲进门后就照看着年幼的小叔子,对三叔的心态像是自己大儿子一样。 这串佛珠就从被送进章府。母亲就不离身的戴着,非常喜欢。若不是章景同这次出远门,尹凌清实在担忧。这串洗澡都不摘的佛珠也到不了他手上。 二来章景同有母亲重托,这一路都贴身戴着没有离身。怎么好卖给蒋英德送给女孩子。章景同失笑拒绝道:“真的不行。这是长辈所赐。” “什么长辈不长辈。七百两,七百两总够了吧?”蒋英德好兄弟似的揽着章景同,又是哀求又是威胁道:“你就卖了我吧。你放心,我先前答应你找尹丰的事。豁出命也给你办妥。你的‘护身符’卖了我。我怎么着也要把你送进官府保平安啊。” “这……”章景同无奈至极,见蒋英德已经把东西揣进自己胸口了。非常无可奈何道:“蒋兄可真是强盗啊。” 章景同收了银子,折着银票道:“既然如此。蒋兄可切莫忘了我的事。”说着找了个写信的摊子,借了笔墨把自己履历档案抄了一份,给蒋英德。 蒋英德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章兄弟放心。夺人所爱是我不对,我理亏于你。这件事我一定给你办妥了。” 第5章 第五章:上任 崔老熬灯苦等章景同回来到晚上。 月朗星疏,崔老欲言又止的跟着章景同屁-股后面打转儿。一肚子想问的话。 章景同眼见无法,只能笑着先认错:“崔老你别担心。我今天是去了赌坊了。不过你放心。我自个并没有上场。只是陪个朋友罢了。” 崔老听了就鄙夷,“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一看就是来带坏大公子的。以前大公子可从来不去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章景同笑吟吟的说:“那就是崔老您不了解大梦京了。那里的花样可比梨园更多呢。” 大梦京屹立几十年不倒。近年来越发店大欺客了,寻常官身都不敢轻易去里面找不自在。 崔老当然知道。 现在大梦京早就不是几十年前敞开大门迎四方客那个大梦京了。里面乌烟瘴气的很。 可大梦京不是在京城吗。在章家的眼皮子底下,大梦京就是再过火。也不敢把章家的小少爷如何。陇东天高地远的,谁知道华亭梨园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崔老还欲再说。却被章景同用一封信拦下,他吹干上面的细沙。塞进信封滴上蜡油缝好,递过去道:“我给爹娘写了封信。崔老您辛苦一趟,帮我贴身带回去吧。” “哼,你就是欺负老头子。大公子什么信不能走驿站啊?非得让我跑一趟。”崔老耍着脾气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还没看着大公子进县衙呢。我哪都不去。我回去没脸对夫人交代。” 章景同忍笑道:“崔老。您就放心吧。我在陇东没人敢把我怎么样的。焦俞环俞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我能有什么事。倒是您,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把我送来。一直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章景同一笑越发真诚,雍容俊雅的小少年,让崔老看着就又疼又爱的。大公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又是大小姐膝下唯一一个儿子。崔老恨不得把命都给章景同,都舍不得他吃一点苦。 可章景同这么好声好气的同他商量。崔老就坐不住了。他苦着脸问:“真能不能让小老儿多陪公子几日?” 章景同掀开袖子给他看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低低地说:“今天我在梨园赌坊弄丢了娘给我的佛串。您也知道,那串佛珠是三叔给我娘保平安的。娘担心我路途跋涉才给了我。我丢了心里很是不安。” 这一路那串佛珠在车马行有多被买账。崔老可是切身体会的! 崔老立即道:“大少爷,我今晚就套马车回去。向夫人再讨一串。这封信确实不能走驿站,只能我来送。不然让官府的人知道就麻烦了。” 自古官匪不相容。章家送了个儿子入江湖,这件事放眼整个江湖都没人知道。 若是从官府驿站走漏了消息,只怕不仅章三爷有性命之忧。整个章家在朝廷为官的人,都少不了被言官攻讦。 “不急一时。” 章景同让焦俞拦住崔老,非把人安顿着睡下。明天一早再出发。 谁知次日黎明,崔老就留书驾车离开。彼时章景同还未睡醒,等他知道时已经是早膳时分。章景同拿着个龙眼包子哭笑不得,“崔老还真是说风就是雨。” 焦俞嘿嘿一笑,说:“还不是大少爷你吓坏了他。” 环俞冷冷清清的,却有些维护崔老。他道:“崔老年长,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都多。估摸着他也是觉得,天下之大官府盖不到的地方尽是江湖。聿云少爷在江湖行走,许多人都卖他面子。正好和章家互补。一明一暗相互辅佐,大少爷才不容易出事。” 环俞虽然从了军,但他到底是江湖路子出身。对三教九流之间的敬畏比较清楚。今日环俞就很不赞成大公子把那串珍贵的佛珠卖给那个姓蒋的。 只是环俞从不违背章景同的命令罢了。 过了两天,蒋英德那边传来消息。杜卫良要见他一面。 焦俞对章景同道:“杜卫良是刑名师爷,监管着县衙刑房。为人非常油滑,是县刑房的头。华亭县不少人都认他。比更年长德高望重的孟德春还得人心。” 杜卫良、孟德春就是章景同在酒楼遇见的那两人。就是不知道哪个是杜卫良了。 环俞皱眉道:“大公子聘的是粮谷。怎么叫个管刑名的人来,难不成就因为那杜卫良人缘好?蒋大少这事办的太不走心了。” 章景同揶揄笑道:“亏你还是行走江湖的呢。你不是说你对三教九流懂的很吗。自古以来刑名和钱谷在地方上就是分不清的。两者职责交互,经常互相打架扯皮。” 比如同是讨还银钱债务,纳税验契。有拉扯斗殴,但无伤员。这件事归钱谷师爷管。 若其中牵扯诈骗、继承权、奸情等事宜就归刑名管。 再比如,地方驿站的钱粮、马匹、运输黄铜、粮饷采办买卖这些归钱谷师爷管。但驿站传递的公文迟延、检查引盐、押解犯人这些又是刑名的事了。 经年的老吏都很难理清之间的界限。再加上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人会为人一些。揽权就大一些。 不过总的来说钱粮主管户婚田土纠纷和税收欠赋,刑名主管讼狱司法兼着承佻过继、婚姻休妻等杂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钱字背后总免不了人命案。两边就越混越紧了。 章景同笑道:“蒋英德能托请到杜卫良那去。大约是因为这件事是他出面。若是他家长辈出面,托的必然是孟德春了。” 环俞还在懵逼。人-精-子焦俞却瞬间懂了。嘿嘿一笑揽着环俞解释道:“大公子的意思是。那蒋英德是小辈,手中无权将来分家产还要托人脉来主持。那杜卫良既然是管这些的。自然被各家公子哥们奉承的多一些。” 焦俞滔滔不绝,得意道:“孟德春管着华亭县的户籍经办,婚姻田赋。每年清点各家的钱粮赋税,自然和各家的大家长、族长打交道多一些。” 章景同微微一笑,随手戴上士子巾整顿好了才对二人道:“走了。可别让人家杜师爷久等了。” 街道露天铺子上,一个做浆水鱼鱼的小摊子上。杜卫良把袍角别在腰间,大咧咧坐在路口吃着红辣椒鱼鱼。他似乎很喜欢吃醋,已经加了好几勺了。 章景同没想到杜卫良竟然把他约在这么简朴的小摊子上。 “来了?”杜卫良像招呼熟人那样,给章景同也叫了碗鱼鱼。抬头问他:“你老家浙江的,怎么跑到华亭来了。” 章景同微微一笑,说:“南边的好差事都被我表兄弟们占了。” “哦。章询是吧,才十七啊。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娶妻了吗?”杜卫良就是那个嘻皮笑脸的,一脸桃花轻佻意,但身上却莫名充满正气的中年男人。 章景同依旧笑着回:“尚未。长幼有序。我有两个同龄的叔辈尚未成家,我只能朝后排着。” 杜卫良笑着点头,冷不防道:“那你官话说的挺好啊。听口音像是北边的。你怎么籍贯是南方人?”他一针见血,目光有些微微审视。 章景同这才知道他一番闲聊的用意,便道:“我爹掌管家中庶务。我自小跟着爹爹天南地北的跑,泉州话、河南话,北直隶地方口音我都会些。” 章景同开口用吴侬软语的南方调子同杜卫良说了好几句,用的浙江桐庐的口音。 杜卫良:……一个字都听不懂。 南方人咬字跟说鬼话一样。只有天知道他在说什么。 “吃鱼鱼,吃鱼鱼儿。”杜卫良给章景同舀了一大勺红辣椒。 直到饭毕,杜卫良都没有再说话。只对章景同说:“这顿鱼鱼你请。” “是。”章景同笑着说,摸出两个铜板给小贩。 小贩哟了声,说:“还是今年的新钱。”他爱不释手的收了。 新钱去年刚刚发行。陇东这边少见呢。 杜卫良引着章景同径直进了县衙衙门。两人从侧门进,一路都没人阻挡。 走到一处矮房,杜卫良把章景同引进一个空房间。就转身走了。 焦俞环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后退一步。眼观鼻鼻观心。 焦俞心里开始默数县衙守卫人数。 环俞的全身戒备都在章景同身上。 两人虽然跟章景同不久。但一攻一守搭配了十几年了,默契十足。 过了一会儿,杜卫良回来了。 手里还拿了本账。扔到章景同面前道:“这是三十年前华亭地方蠲免、抗租抗粮的人。你不是算术好吗,现在理出个条目出来。”他双手朝天一拱,洒脱的说:“皇上要打大周了。要追缴即今为止三十年的赋税。你理出来,衙门就可以去抓人了。” 焦俞上火,这不得罪人吗! 环俞则按住他手臂,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是试大公子有没有胆呢。 章景同也猜出来了。杜卫良这是隐晦的表示,华亭县衙现在是个火坑,委婉的劝退他。 这让章景同非常意外。以貌取人的说,杜卫良长的就不像什么正直的人。身上虽然隐隐约约有一丝浩然正气,可配上他桃花轻佻的脸,怎么看都像是伪君子。 加上那天在酒楼,他还苦口婆心的对孟德春说,找个背锅的顶了。——如今章景同这个背锅的来了。 杜卫良明明受了蒋英德重托。还在隐晦的劝退他。 这让章景同有些好奇杜卫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清流派?浊流派? 章景同眼底微闪,笑的有些复杂。这世间清流派是什么模样,他真说不上来。朝廷分章、王两党。一个是天子外家出了十几位皇后的王家,一个有着从龙之功出了个章皇后的章家。 浊流派,在当今的大魏。就指的是章、王两党的派臣们。 章景同翻着手里的账簿,用行动代替回答。他幼有过目不忘之能,长大后又经刻意训练。江州时还陪太子盘了次老账。理这些条目,易如反掌。 不过一顿午饭的功夫。章景同就把三张列着欠税金额,抗粮数目,年耗损比差额。一一摆在杜卫良面前。甚至最后一张名单上,还标出了可能已经过世的户家。 章景同还在一旁说:“若是有户薄鱼鳞册目录,这份名单还能添一添户籍人家地址,当今在世的户主。找地方地保、乡保代收。指派两个衙兵跟着助阵即可。到不用操劳全衙府兵。” 杜卫良没什么反应的收了名单。折在袖子里,对章景同道:“你把你的年龄姓名,履历籍贯给我重新誊一遍。东西留下,你先回去。” 章景同想了想问:“杜师爷,可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妥?” “妥,太妥了。我老杜就不是不明白,你这么个能耐人。怎么就偏偏瞧上我们华亭这个小庙了呢。” 杜卫良笑眯眯的说:“桐庐章家是谁的老家,你谋官的肯定不会不知道。京城有大-腿你不抱,来我们华亭招摇做什么?” 章景同黯然,半真半假道:“有人漏夜赴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家大业大有时未必是好事。” 他喟然真诚道:“谁不想在官场大有作为呢。又有谁不知道我们章家出了个首辅呢。我父叔兄弟皆有成就,兄弟手足皆谋科举。人人都想出头,人人都想成为那个少年天才露出锋芒的章年卿。可时实运也,章首辅当年有的机遇我没有。我再仰慕,面对父兄手足壮龄之年,只能沉默逃避。” “杜师爷,我知道我们章家是颗大树。我也知道奔京城有更好的前途。可你知道我们章家男丁有多少人吗。又出头了多少人吗。到现在朝廷上已经有了章半朝的传言。章家被言官盯着,我们这些老家的人八竿子打不着的。我能如何?我不退出来,继续搅。只会让手足离散。亲不成亲。” 章景同诚恳地说:“我来陇东,是因为我知道我的前程不在这十年。而十年,我想做些有意义的事。陇东虽荒,华亭虽小。但我能在这里立足、扎根。比呆在章家做个养尊处优,处处受人保护的少爷好。” 杜卫良震撼。 他到未听出章询的言外之意。只是隐隐听出章询真实的痛苦。 是啊,章家家大业大。自从出了个首辅章年卿,浙江桐庐章家就把章家黏上了。明明章首辅是京兆府人士,从章首辅父亲那一代就和老家没什么牵绊了。 但章家出了个皇后,出了个写了三华章立了从龙之功的章年卿。浙江章家就特意重新修了族谱。把章芮樊、章年卿这一脉给记了进来。 章询这个孩子,在他手里是个璀璨繁星,不可多得的宝物。在章家,许是真的是个可有可无的弃子。 “唉。”杜卫良上前拍了拍章询肩膀,安慰的说:“你够好了。别再顾影自怜了,家大业大有家大业大的累,可家大业大的好。你看看,你若生在普通家里。万典薄的举荐信是你说拿到就能拿到的吗?” 章景同见杜卫良怜惜,心知奏效。越发沮丧道:“我要是在华亭谋不到生计。只能回老家了。我回去也是个被精养的废物。只能一日日磋磨。我怕等我能出仕的时候心性早就被磨烂了。” 杜卫良笑着揉他头,大骂道:“知道了。小兔崽子,跟你杜爷还耍心眼。这样,我改天找孟师爷说说,你先跟着他当个助手。等时机合适,再找尹大人过个明路吧。” 章景同还没反应。背后环俞瞪大眼睛:还能这样! 焦俞用胳膊肘拐他,土包子。别没见过世面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县令抓师爷做助手,师爷抓小卒做助手。 这算什么稀奇的。 只是,还好大公子是来办事的。不是来谋官的。否则这么一级级被压着,将来出头就难咯。 第6章 第六章:日常 “去蒋府递个帖子。”章景同一回来就吩咐焦俞道:“就说杜大人的事办妥了。我想请蒋少爷吃顿酒。问问蒋少爷什么时候有空。” 焦俞笑着应好。两个刻钟后却空手回来了。 焦俞说:“蒋三少爷不再府上。说是去临溪县了,只留下了拜帖。” 环俞听见焦俞的话,眼底就闪过羡慕。 难怪焦俞比他更适合刺探情报。若是让他去打听,是决计从陌生人口里问不出蒋少爷的去向的。 ……焦俞天生和谁都能做朋友。 章景同看见了,用书拍了下环俞。淡淡对焦俞道:“今天先这样吧。走,我们去酒楼吃。” “华亭找个灶上的婆子怎么这么难啊。好歹也是个县城。”焦俞揽着环俞一跳一跳的,抱怨连连。 环俞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干脆从京里调一个吧。口味又合趁,人又可靠的。” 章景同笑着说:“那也太娇气……”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怎么能和祖父比呢。天南地北的搜集厨子呢。再说了,祖父是为了祖母用膳才这样挑剔。我们章家男儿可没有矜贵到这个地步。” 三人一齐去了酒楼。 临溪镇,蒋家农庄。粉黛新砌的白墙,在绿色麦浪里显得格外瞩目。 蒋英德跳下马车,把一袋子有零有整的五百两银票和一百一十七两碎银放在蒋八姑娘面前。 蒋八姑娘恬静淡雅,穿着坦领的织樱粉金色对甲长裙,戴着漂亮的赤金璎珞。 她吃惊的看着桌子。 蒋英德掩去了来路的不易,非常得意地说:“这是你去年的分红。怎么样,哥哥不错吧?是不是带你赚了大钱。” 蒋八姑娘掀眼觑了蒋英德一眼,说:“三哥哥头一年管自己的铺子。就能调出来这么多现银?哥哥莫不是哄我。将铺子里周转的银钱也拿了来。” 蒋英德心跳漏了一拍。还好堂妹没有把他往赌字上联想。连忙道:“哪能呢!”然后飞快岔开话题,从怀里掏出一串朴素的佛珠。不由分说带在她手上。苦口婆心的说:“好妹妹,这是哥哥在宝相寺给你求的。大师开过光的佛珠。你且不离身的戴着,若是在外面遇到什么危险。保你逢凶化吉。” 佛珠已经被盘出淡淡一层包浆。蒋八姑娘扫了一眼就摘下来。把佛串放到桌子上:“这是哥哥抢来的吧?快还回去。这一看就是别人的旧物,很是心爱。你别总仗着蒋家名声,四处欺压了。小心大伯父揍你。” 蒋英德恼了。半是真生气,半是给自己壮胆。佯装生气道:“你怎么是这个脾性。我蒋三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堪吗。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你看看你如今都落魄成什么样子了。大街上的小妇人都比你体面。你还这样清高!” 蒋八姑娘低头看了看自己。 没觉得她哪不体面啊。珠钗首饰一应俱全,穿的衣服也是今年时兴的。哪里就落魄了。 蒋英德恨她有眼不识泰山。这串珠子他斥下重金,又许了重诺。如今她却不领情。蒋英德只觉得自己掏心窝子喂了狗,拂袖而起道:“反正我在你眼里只会偷蒙拐骗。我就不在这里碍你蒋八小姐的眼了!我走了。你可别留我。” “等等。” 蒋八姑娘叫住他。将五百两银票折起来装在荷包里塞给他,说:“这些你带走。当我重新入股了。铺子里盈亏不定,三哥不用事事偏着我。我在庄子里生活虽然清贫,却比府里更省钱。” 蒋八姑娘一抿嘴,梨涡娇媚。 她道:“铺子里的事你多听听掌柜的。我当然知道我三哥厉害,今年定是赚钱了。可铺子赚的大部分钱都要回货的。你这样支了,明年就铺子里就艰难了。” 蒋英德嘴巴嗡嗡的。 蒋八姑娘叹气让二丫取来扇套给他,“你先前不是说你那把赤金扇子容易磕碰的很,损了一个角吗?我塞了棉花和晒干的绿豆,做了两个扇套。今后摔了就不那么容易坏了。以后仔细些,别让大伯父再凶你了。” 蒋英德不自在,粗暴的抽出三张银票还给她,劈手夺了扇套就走。不高兴地道:“我知道了。少啰嗦了。这三百两退你。我的铺子不接大股。只准入二百两。”说完就走了。 临走时,蒋英德只留下一句。一定要将那佛珠贴身戴着。 蒋八姑娘失笑的摇摇头。 二丫拿着佛串问蒋八姑娘。 蒋八姑娘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戴。只说:“找个荷包装起来收着吧。也不知是谁戴过的,我实在不愿意贴身配着。左右下次三哥来,你记得给我佩上。糊弄过他就行。” 敲着天色不早了。稍一暗,二丫的哥哥就进门道:“八姑娘,那个姓孟的先生又来了。” 蒋八姑娘挟着手里的黑白棋放下,淡淡拍手道:“躲是躲不过了,叫他进来吧。” “小姐。”一个账房模样的中年男人对着蒋八姑娘一拱手,圆脸大肚福气满满。 蒋八姑娘笑:“孟先生昨日我话同你说的很清楚了。你还这样强迫我一个小女子,不觉得自己卑鄙的慌吗。” 那孟先生说道:“唉。小姐大可不必对我如此防备。我字字乃肺腑。你瞧您,如今清贫成这般模样。身边服侍的只有庄子上的农家兄妹。便是我看了,也很是心疼啊。更何况您的亲人呢。” 蒋八姑娘道:“我厌倦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农庄虽小,却有我的容身之地。地亩虽荒,我咽的是自己的粮。在这里的两年,我觉得自在。天大地大,没人管我才好。孟先生,你回去复命吧。告诉他,只当我死了。算他给我的恩成吗。” “小姐也太倔了些……您也长大了,总该清楚。人生在世总有些难言的苦衷,我知道小姐这些年受了委屈。可您就这样……” “二丫,二丫。”蒋八姑娘站起来高声对外面呼唤着。 二丫又胖力气又大,农庄长大的。很是不顾及男女之嫌,拽着孟先生的袖子就走。圆滚滚的杜先生被拽的几个踉跄。拿这个憨丫没辙,只好道:“小姐既然主意已定。我走便是。” 孟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汉代的棋谱,放在八仙桌上。拱了拱手道:“小老儿这厢一走。大概就不会再来了。听闻小姐喜欢下棋。这里有一本残谱献上。还望小姐不要嫌弃。” 蒋八姑娘心动的抬起头。迟疑这一会儿就错失良机,孟先生已经快步走到二门处。 蒋八姑娘忙追上去,吩咐二丫:“去把那串佛珠取来。” 孟先生错愕。 “投桃报李。”蒋八姑娘温婉笑意,取了那串包浆的佛珠给他道:“这是我三哥找高僧开过光的。可保先生一路逢凶化吉。先生一路小心。” 孟先生大吃一惊,惊声问:“僧门里怎么可能会有行脚帮的印戳?小姐你这是和什么江湖匪徒混上了,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蒋八姑娘愣住,说:“这是蒋英德给我的。孟先生的意思是,这不是佛门的东西?是江湖上的东西?” 孟先生把佛串举起来端详许久。摇了摇头道:“我看这上面有释号,是哪位师父的就认不出来了。不过这上面行脚帮的印迹我是不会认错的。我这一路来请了镖局做保。沿路都看见镖局的人在给各个客栈行脚帮的人打招呼。” “龙有龙门,蛇有蛇窝。小姐,我看蒋家三少爷对您不错。这串佛珠来历不浅,您还是自己留着吧。这农庄到底偏了些,三教九流都爱来这里。我回去有镖局作保,身边还有老爷给我的两个护卫。您就放心吧。” 孟先生说的诚心诚意。 蒋八姑娘却笑了,说:“既然有这么大来历。我更是要给先生了。原不过是求个神佛保佑,现在更有用处。我留着做什么?” 她一个女子,在这偏僻乡下。若真有歹人想对她做什么。难道一个佛串就能挡住那人的歹心? 真有良知的江湖英雄怎么会登门擅闯做宵小之事! 孟先生一想也是便大大方方收下,感激道:“那就多谢小姐赏赐了。” 蒋英德心情极好的回了府。得知章询的小厮来过,不顾天色将晚,径直跑到章询的家里去。 章景同吃惊极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蒋英德得意地说:“那可不。你也不问我蒋三少是谁。”他心情极好的往进看,“怎么,不请我进去?难不成里面有金屋藏娇。” “蒋兄说笑了。寒室简陋,不知如何待客罢了。”章景同大方让开,引蒋英德进门。 章询书卧一处,收拾的简朴干净。蒋英德一进门就僵住了,他还没见过如此小的房子。睡的地方和书房、待客的地方竟然在一处。 蒋英德目瞪口呆的问:“你不是大户人家出身吗?” 章景同微微一笑,提壶给他倒了白毫。笑着说:“我自己家肯定不这样。这不是出门在外吗。” “对对对。”蒋英德见章询强假装大方也要撑脸面的样子,忙应声附和。生怕自己兄弟丢了人。 另一边,蒋英德心里有了成算。看来章询家大业大不假。估计他们那一房过的也不怎么样。他再看章询心里就不自觉带着点想帮扶的意思。 蒋英德怕章询自尊心要强,和他生分。就没有提要给他换房子的事,只道:“我们家正好要放出来一批仆人。我看他们可怜也没出去的。章兄弟要不要收了他们?” 章景同秘密太多,不愿意收别人家家仆。想了想,问:“你们家放出来的,有没有灶上会做饭的大师傅、婆子什么的。至于服侍的人……我身边有焦俞环俞就够了。” “灶,灶上的?”蒋英德张大嘴巴,半晌才道:“那,那我回去给你问问。对了,那姓杜的怎么说?” “都办妥了。”章景同笑着道:“杜师爷答应我,让我先跟着孟师爷做个助手。” “助手?妈的,这个老滑头。这算什么办妥了。章兄弟你也太好脾气了。孟德春那里你先别去,你等着,我去找他去!”蒋英德火冒三丈。 在赌坊的时候怎么没看出来章询是个泥人。助手,这不是光干活让人摘功的吗! 在朝廷为官都要让皇帝记住你这个人,以后官途才顺。你见过哪个皇帝记得官员手下的师爷了! 在华亭县衙,‘尹丰’就是这个皇帝,杜卫良、孟德春就是‘臣’。章询这是把自己混到哑巴房里去了。只干活不吭声? 蒋英德还没办过这么挫的事。 章景同拦住他,委婉地说:“这样就很好了。蒋兄弟不用再奔波了。” 蒋英德气势汹汹,一副还余怒未消的样子。 章景同劝他作罢,徐徐道:“蒋兄弟这般仗义。章某就实话实说了,我来陇东不过是权宜之计。就是在华亭也最多待两三年。若是家族传唤,我随时就走了。实在不至于在尹大人身边争个先锋。” “更何况,我如今想补个正经的官都难。还是得另谋出路……” 章景同很喜欢这种大隐于市的感觉。在陇东,他不需要显眼出头。只是来之前,他没想到他还能更不起眼——如果没有蒋英德的帮忙的话。他大概就会在尹丰身边做事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我就说你家族怎么可能会放弃你。” 章询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值得被人放弃的。无论是为人、脑子都不输世家子弟。也就是浙江章家人太多,得让他避两年锋芒。否则他也结识不到这么个兄弟。 蒋英德一想越发珍惜了。和章景同喝了一-夜的酒。却始终不见他醉。 直到蒋英德把自己灌晕过去。焦俞才把他背回了蒋家。 过了两天,蒋英德送来个婆子。 婆子四十岁出头,看起来很是年轻。却做的一手淮扬菜,章景同疑问。 婆子腼腆笑道:“小的是柳姨娘从扬州带过来的。扎根在华亭这么多年,也没有学多少西北菜。公子是吃不惯吗……我们家三少爷说您是浙江人,我做的菜应该合您的胃口才是。” 呃,这要怎么说呢。 章景同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哪怕说能的一口外乡话。这胃可是地地道道的西北胃,南方菜偶尔尝尝鲜可以。 这么天天吃…… 章景同第一次有些头痛,以后再想办法吧。 章景同岔开问题问:“难不成您是六房放出来的仆人?”他还记得蒋英德说的八卦。蒋家六房挺热闹的。 兰婆子道:“是啊。我跟了柳姨娘半辈子。从扬州到陇东,看着她生了八小姐、十二少爷。如今蒋家事态不好。我们姨娘想着我年纪大了,就把我放出来了。” “姨娘本想把我托付给我们家小姐的。可惜我们家小姐也艰难。还好三少爷朋友多,我听说三少爷有个南方朋友要个做饭婆子。就赶紧来了。”她战战兢兢的,很怕章景同把她退了。 章景同一笑,“你放心吧。您可是我托了好久才来的人。我怎么会把您退了呢。” 先凑合着用吧。他们三个大男人,一日三餐总要有人操心。 “好勒!小的再给大公子添一道平桥豆腐。以前我们老爷、小姐都爱吃这道菜。”兰婆子喜不自禁,转身就钻进厨房了。 焦俞是个八卦的。凑过去给兰婆子添柴扇火,一边问起了那个不是蒋家生的蒋家小姐。谁知那婆子看着嘴大,对自家姨娘、小姐的事却守口如瓶。 兰婆子只说了一句:“小哥怎么不学学你那兄弟。我们家小姐以前常说,清谈高论别家事,背后多嘴真小人。你一个男儿,怎么这么聒噪。” ……噗。环俞不厚道的笑了声,进厨房端走兰婆子刚做好的平桥豆腐。 章景同尝了尝,眼睛一亮。招呼焦俞、环俞:“一起来尝尝,味道真不错。” 其实京城官场多喜欢吃淮扬菜。淮扬菜的好厨子可不好找。兰婆子若是用来待客,迎来送往确是一把好手。 只是章景同是个例外罢了。他在京城还是个‘读书孩子’,哪怕他父辈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在官场展露锋芒。 到了如今,他也只能跟着太子读书。和太子的东宫辅臣们做一些纸上谈兵的事。 章景同和官场打交道不多。口味自然就没改过来。 第7章 第七章:学幕 杜卫良一大早就来章景同家敲门。 门被拍的啪啪响,焦俞开门时连脾气都没有了。连问一句‘杜师爷怎么知道我们公子的住处’都懒得张口了。他恭恭敬敬的问:“杜师爷早。用早膳了吗?我们家公子还没起呢。您在厨房稍等一下?” “有包子吗?”杜卫良毫不客气,问了厨房就直奔而去。 章景同盥洗收拾干净。到厨房一看,杜卫良竟然还自来熟的让兰婆子给他熬了红豆粥。 “杜师爷。” 章景同笑着问他怎么一大早就来了。杜卫良抹了嘴道:“孟德春不收你。要不你做我的幕友吧。钱谷刑名不分家,左右你只是讨个营生。怎么就立了志了要学钱谷?” 章景同思忖一会儿,问:“孟师爷是不肯收我,还是不想收帮手?” 杜卫良眼底闪过一丝温暖诧异,他没有承认。只道:“法令案狱也很好啊。你是江浙出身,陇东官场可有不少绍兴帮的师爷。你攀攀裙带,将来同乡同党同气。帮地方百姓办案查明,有什么不好?” 章景同笑着称是,却道:“我实在不懂刑名。精于算术,是把看账的好手……” “那你怎么不去给人当账房。”杜卫良没好气到。还死心眼了这孩子。 孟德春现在自个还是个泥菩萨呢,实在不想毁了你才不收你。这个章询,怎么就这么没脑子。 杜卫良想着章询不撞南墙心不死。踱了踱步,对他说:“你跟我来。” 章景同还未用早膳。焦俞着急的卷了两个包子。走到门口却被杜卫良拦住。 杜卫良瞪着眼睛问:“小少爷,难不成你今后出门进门,都要随身带着两个小厮?” 章景同也觉得不妥。接过纸包对焦俞环俞道:“你们两留在家里。” 焦俞和环俞少见的一致。两人都没说话,眼睛里却都写着:大公子,你别想。 章景同假装没看见,转身跟着杜卫良走了。 焦俞和环俞一前一后跟着。环俞擅长行军追踪,焦俞擅长刺探消息。两人不远不近的辍在章景同身后。始终跟着。 术业有专攻。 章景同咬着包子跟在杜卫良后面。他其实明白杜卫良的好意。如果他真的是履历里的‘章询’,他大概此刻早已经感激涕零的谢谢杜卫良了。 可这件事复杂就复杂在。章景同不是章询。他来陇东是和东宫太子商量过的。整个东宫还在等他传回去的消息。 选择幕行,也是因为幕行是个大支。走幕行,不比走科举轻松。幕行里更注重人际关系。同乡与同党,师生与亲戚。有些东西,从上往下挖不开摸不到。 但从下往上。比如找个名幕,拜馆当个学幕——从简单的学习公文、邸报开始拟奏。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甚至连正经的大案都轮不到他办。他却能知道东宫、内阁费尽心思也挖不到的秘事。 皇上此次攻打大周主意已定。别看朝廷上现在还在吵吵,事实上私下军需处早已经开始核算拨粮,统计各省各州粮谷草料。计算物价、核销采买运输。 陇东是西北粮仓,和秦川八百里大地都是产粮大区。这里的粮仓存储究竟如何,官仓积粮多少,民仓又存粮多少。 每年地亩产量,运输损耗。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小事,会关系到将来大魏和大周开战,每一场战役是否胜利。 自古良将多孤勇。可将士要勇,也不能只有勇。如何在打仗的同时,保证民生,休养生息。这是整个东宫将来要收拾的烂摊子。太子挡不了战争之势,只能做收拾残局之人。 此战关乎大魏国耻。这是千载留名的好事,谁阻止谁是青史留名的懦夫。 章景同叹了口气。他是注定要辜负杜卫良了。不是他不管刑名牢狱,不顾百姓冤屈。而是这天下注定是所有人各司其职的。 章景同并不介意闲暇之余去帮人主持正义,直达天听。但他不能去走歪路。放下手头最重要的事,去办细枝末节。 杜卫良把章景同带回了县衙。 尹丰有五个师爷。除了刑名师爷杜卫良、钱谷师爷孟德春,还有替他拟奏折邀功的章奏师爷、管理县衙开支的账房师爷。最后一个就是尹丰身边近身服侍的钱师爷。 钱师爷原本是商贾出身,本没有入过幕业。对幕举一窍不通。但他族中的堂叔不偏不倚是个名幕,在甘肃布政使松衡远身边的当了二十年的钱谷师爷。 尹丰是松衡远的学生。因着这一层关系,对钱师爷很是恩厚。 除了钱师爷外,几乎每个师爷手下都有自己的学幕、助手。其中学幕和助手非常好认。但凡手里还啃官则律例的多是学幕。助手看着不起眼,却已经能正经上手做事。只是没有师徒名分,将来前景没有学幕高。 杜卫良对章询道:“你跟着孟德春,顶多就是个助手。他这人严苛板正,手下还有自己的儿子跟学。有好差事也轮不到你。跟着我老杜就不一样了。我承师泉州戴立生。跟他学的律法刑名。” “怎么样,做我的学幕,不委屈你吧?” 章景同本想一口否决。余光却看到杜卫良桌子上那张临溪县农田租赁致死案的奏书。 上面写着去年冬月。临溪县王家庄的一户人家因要送自己儿子进城学账,把自己的十七亩地租给徐家让他们耕种借用了四千七百大钱,许诺今年退耕后还地。 谁知今年去还钱时一看,自家的地里竟然盖了一座青砖大瓦房。共占了两亩七分耕地。徐家想息事宁人。愿赔给王家两千钱。让王家只还两千七百钱,然后把地还给他们。否则就不给还地。 王家气的吐血。哑巴咽黄连苦不堪言,眼看就要到了耕种的季节。徐家压着地不给,王家也不愿意吃亏就让人白白占了庄子。非让徐家拿出三两四钱银子把这地买了。并且免去那四千七百钱的债务。 徐家不肯。王家气的带着乡邻壮力去推房。塌死了两人一孩。只活了徐家老头一个。 老头已经七十多了,起诉状告王家谋杀罪。要讨人命钱。让王家人给他养老送终。 因徐家人曾是华亭大户人家周家的家仆。得了主家照顾。这桩官司就打到了现在…… 章景同一时看入了神。 杜卫良见状悄悄把状纸朝他那边推了推。章景同意识到后抬头笑笑,还是道:“这些人情官司,我断不了。” 杜卫良问:“你心中就没有伸张正义。把这桩关系理案断清的冲动?” 章景同确实有。但此刻他只能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头疼。” 章景同心想,他不来华亭县。这桩案子还是有人断。他来了,九分心留一分关注进度就好。——他深受大家教育,并不是个事事亲力亲为的人。 事实上章景同就很喜欢当今帝王的做法。人人都说承治帝头脑比不上开泰帝。可承治帝有一点好,是古今帝王都比不上的。 承治帝肯用人,甚至善用人。 别于其他帝王的乾纲独断。承治帝深知自己的缺陷在哪里。所以他总是任人唯职,不论喜恶亲近。乃至这大魏二十多年来修生养息,已经有了和大周一站洗刷历史国耻的资本。 纵然庞大建筑有蚁蝇蛀虫。可这是家大业大不可避免的。 章询的回答让杜卫良沉默。 他还没有见过主意这么正的少年人。选定了什么就不动摇,任凭旁人巧舌如莲。他仍然坚持之间——固执和持的分寸很模糊的。 可章询给杜卫良的感觉却是坚持。而非固执。 杜卫良被章询说服了。 “……算了!谁让我答应了蒋大少呢。妈的。下次不惹这种麻烦了。”杜卫良伸手拧了一下章询耳朵,一副恨铁不成钢看小辈的模样。 杜卫良掀帘进了内室。孟德春最近嘴巴上火起燎泡,很是不雅。天天在内间躲着。 杜卫良给孟德春倒茶,说了章询的态度。然后就叹气的坐在炕边,等孟德春回应。 孟德春闻言诧异,隔着门帘子打量的章询许久。忽然眉头一蹙,压低声音问:“老杜,这个年轻人到底是真心想学钱谷呢。还是有些别的什么心思……” 陇东的官仓里面只有账簿,没有粮食。这对孟德春而言无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大刀。 他们这些幕客和东家是一条船上的人。衣食住行都是东家养的,尹丰要翻船。他们这些人一个都跑不了。 孟德春愁眉不展,捂着嘴道:“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你还是推了蒋英德……” “蒋家,尹大人都得捧着。我怎么推的干净。”杜卫良瞪眼。 孟德春说:“你就说是尹丰不要那章询不行吗?” 杜卫良生气了,“话说的轻巧。你怎么不朝尹大人建议,直接朝蒋家征税呢!那蒋家仗着自己家大业大,这些年欠缴了多少。我敢说蒋家一带头,华亭所有地方豪绅都得乖乖讨腰包。把这些年的欠缴不上。” 镇住孟德春后,杜卫良还想再劝。却被孟德春堵住了嘴。 孟德春说:“我得了消息,西北巡道官马上就来了。是王太后家的族人,皇上的亲侄儿。到时候人家来点名查册的时候。就是你我一个个了断之日……何苦,还牵扯个无辜的人进来。再说了。他年纪那么小,又是新人。我们把锅推给他也没人信。” 这需要人信吗? ‘吞声烂抵’这种事从来就是新人给旧人擦-屁-股。多少年的老规矩了。 杜卫良啧啧,“心疼孩子就心疼孩子。别装的一副不成功的样子。” 孟德春嚷嚷道:“你不心疼年轻人。你把他往你门下拉什么。嘁。” 杜卫良老脸一红。他清咳两声,“我这不是看这是个好苗子。挺灵醒的吗!” 第8章 第八章:偶遇 环俞和焦俞蹲在树桠上打牙磕。黛瓦白墙上绿荫蔽日,将两人遮的严严实实。 环俞不理解的说道:“我搞不懂大公子到底想干什么。陇东粮仓十室九空这谁都知道。他如果想看仓廒里是不是有粮食,你我分头,一-夜时间就能将各个仓库摸清。他若是想查账,让上面下道旨整个陇东的账任他盘。何至于要跟着尹丰身边两个不入流的师爷。” 每每这时,焦俞就觉得环俞单纯的让人笑,他抽着肚子。强忍着说:“若是这么简单。太子还派大公子来做什么。他难道不知道章家对这个独苗远走西北满腹怨气?周流山都联系你我多少次了,让我们势必把大公子保护好。” 环俞不解,“什么意思?” 焦俞表情从嬉笑变成正经,冷笑着说:“军需调度是齐夏光的事。这件事和大公子有关,也和大公子无关。魏周开战,中州王军马势必要动。可河南有多少兵?西北有多少兵” 打仗,解决粮食重要。解决人更重要。 陶家若是要动将,陇东兵所人马有异。陶家必要损名将。陶家要是兵将齐动,势必是损兵又折将。 “大公子来陇东一半是为太子考虑,另一半就是为了陶家了……”焦俞戛然而止,挠着头说:“不过你让我给你说清楚大公子究竟想干什么,我也猜不透。” 环俞有些泄气。连焦俞都不懂的话,他更窥不出什么来了。 一时间两个大杀星都垂头丧气的蹲在同一根树枝,像被人踢了一脚的大狗。 官衙门里,章景同耐心的等着。里间里时不时传来的视线并不影响他的气定神闲。他随手泛起一旁书架上崭新的华亭县志。主编赫然写着华亭县县令尹丰。 不过章景同笑了笑就跳过了,目光直接落到后面的副主编成绰身上。 地方县志多奇趣巧闻。也有多以吹嘘时年县令功绩的。然而这份挂着尹丰名号的县志。里面却没有多少吹嘘尹丰功绩的。 反而记满了华亭县的俚俗风情,地方山治。活脱脱像本游册和怪志小说。甚至有几篇还是尹丰亲自捉笔的。 老实说,尹丰骈词华丽,字句珠玑,颇有些真才实学。不亏是科官出身。 不过他的笔锋跟他好赌的行貌,数房姨太太看起来有些不搭。 尹丰似乎还非常喜欢写诗。游记中信手拈来就是几笔,洋洋洒洒可见其功底得意。跃出纸面的淡然山水之意,和尹丰汲汲钻营左右横跳的墙头草行径更是违和。 可见这诗品并不等于人品。 一个写诗写的好的官,并不代表他是好人,亦不能成为好官。 等了三刻钟,孟德春和杜卫良二人终于出来了。孟德春儒雅正气像个教书的老先生,他对章询点点头说:“既然你执意。那你就跟着我吧。” 孟德春又警告道:“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好老师。只会做些杂事罢了。杜师爷愿意收你当学幕,你在我这里只能做助手。做些户籍登记之类的简单小事。一个月一千八百文,不管食宿。如何?” 这是孟德春最后给章询的机会了。 章景同犹豫片刻,还是道:“我愿跟着孟先生。” 章询真诚的样子让孟德春都触动了。 远远听着自家大公子装模作样的环俞却险些从树上摔下来。焦俞则更敏锐的听出了章景同微微上扬起的隐晦情绪。他张大嘴巴说:“我知道了,大公子一开始就想去查录户籍。” 一语破的! 此后连着十天,章景同每日都按时点卯来衙门报到。还日日为孟德春斟一杯泡好的茶。非常殷勤狗腿。 章景同还把书架上所有的库存旧档的灰尘都清扫了一遍。按照地址名录将华亭县地方的户籍都另列了一遍,日日到孟德春面前邀功。 搞得孟德春非常无奈,对杜卫良‘抱怨’说:“就没见过比他更殷勤的!”又乖巧又好学。虽然殷勤,还擅自动了陈年的户籍名录。可却守规矩的从不碰近日政事。只拿旧录练手。 孟德春骂也不好骂。左右章询又没干什么逾越的事。——只是太过献殷勤罢了。 可章询偏偏是个拍马屁也很有分寸的人。 又过了几日,孟德春于心不忍了。对杜卫良说:“章询送来的抄报我看过了。他是真的有在认真做。倒也不全是为了奉承人。他把这十年来华亭县人口流动和地亩收成变化做了个账给我。写的一目了然,清清楚楚的。简直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一副我很努力,我很珍惜做事。求他给个机会的样子。 小小少年,有韧性有毅力。虽出身浙江桐庐那样的科举大省,也冠了个章家大姓。 奈何庶出五服之外,在偌大的京城没有依靠,也说不上话。这才沦落到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来。 孟德春对杜卫良说:“……我如果不是现在深陷泥潭。我真想收了他当学生。”顿了顿说:“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科举。反而一心要入幕行。” 孟德春自己是科举无望才做的幕友。看见章询这么年轻,放着好好的科举路不走,要来入幕行心里莫名的就很惋惜。觉得章询走了弯路。 杜卫良咬着板栗吐出甜壳,笑道:“那你什么时候问问他呗。” “来日方长。”孟德春笑着摇头说。 渐渐的,他们对章询的殷勤就习惯了。 孟德春甚至对章询说:“你要不嫌累我给你指派个活。我有个同乡在临溪县做钱谷,这两天在统计当地十二龄以上的男童。人手挪不开,你若不介怀,我想让你过去帮两天忙。” 男孩十二岁就算成人了。可以上战场杀敌了。统计这个,多少带点悲凉。 按军中规矩十五才能入军营。除非……当地男丁已经少到要朝下征。 章景同给孟德春斟了茶后说:“我听孟师爷的。” 章景同也想看看临溪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光景……下一个就是华亭县。 章景同带着焦俞环俞骑马到了临溪县境内。拿着孟师爷的举荐信和临溪县的高师爷碰面后。高师爷竟然一副久闻大名的样子。 高师爷拍着章景同肩膀很是喜欢。直问章景同有没有娶妻:“我的二女儿今年刚好十三岁,正是媒人踩破门的年纪……” 话未说完,章景同愣住了。半晌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被孟师爷诓过来相亲的。 章景同哭笑不得,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高师爷携回家喝酒去了。西北民风豪放,陇东也不能免俗。章景同还没进门,就听见高家的婆子说:“老爷,小姐和夫人听说你听了同僚的话。要给小姐订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乡人。带着小姐回娘家了。” 高师爷僵住,非常地尴尬。 章景同则长松一口气。不再抗拒去高师爷家吃酒。 高师爷脸上火-辣辣的说,直说抱歉抱歉:“都怪我教女无妨。”夹着花生米数粒,余光一直觑着章询看他的反应。 章景同觉得麻烦,索性撒谎道:“我才要汗颜呢。还好高夫人和高小姐不在。我不然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险些就误了高师爷和我们孟师爷的情谊。” “你什么意思?你在家娶妻了。”高师爷跌掉筷子。脸上后怕的火热起来,妻女本来就不乐意他保的媒。这下,这下唉。 章景同连忙道:“尚未。不过这件事说起来有些复杂。我尚在母亲腹中时,家中长辈就为我订了娃娃亲。还交换了信物。只是我家中还有几位叔叔尚未婚娶。我只能往后排着。先前孟师爷问我亲事,我脸皮薄只说了一半。这才误会了。” 章景同半真半假的说着。 他是不可能在陇东娶一个女子的。无论她是谁。 也无论他有多抗拒婚姻,将来他身边都会有一个名门贵女作伴。 章景同浅浅的喝了一杯酒,心里淡淡。他本就是酒中翘楚,千杯不醉。推杯换盏间,两壶酒下肚。 高师爷已经喝的昏昏沉沉。章景同还眼睛清亮,扶着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嘱咐高家小厮:“仔细照顾你们家老爷。小心他醉酒出事。” 高家小厮应是。目送章景同离去。 章景同在高家翠绿的地头转着。天高地阔,碧云蓝天。 远处浅浅淡淡的山峦如墨一般透着悠然。乡下特有的山鸟喳喳,逆着落日归巢。 焦俞环俞跟在章景同后面。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通体舒畅。他们笑道:“这乡野之间,就是比京城的空气要清新些。” 环俞恩了一声。章景同却没有什么反应。他凝神看着田麦地头一直雪白的小羊羔。细细直直的四个蹄,洁白柔软的毛裹着全身。小羊纯洁的偏着头看着眼前的人。 章景同忍俊不禁,低头伸手勾-引,模仿小羊的叫声:“咩——咩——,过来。” 小羊羔耳朵不淡定的动了动。背后传来扑哧一声女孩子笑声。 章景同清咳两声立即站起来。回头却看见一雪肤精致的少女,通臂挽着一个装满香菇的竹篮。青袖白臂,娇俏如雪。 少女身边还养了一条漆黑的大狗,站起来约莫有十岁孩童那么高。体型比章景同见过他三叔擒的那只狼王还要大。 偏偏那黑狗温顺,漆黑无害的眼睛看着章景同。对着那小羊羔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那小羊羔就害怕的撒着四个蹄子跑到母羊身边去了。 田地里只有地埂可以走。章景同左看右看,自知是自己挡路了。对着少女微微一笑,侧身避开。示意那姑娘先走。 那少女却抿笑摇了摇头,并不从章景同身边经过。反而绕路远去了。倩丽袅袅的背影,让章景同微微惊讶。 这荒凉的陇东竟还有个美人,却不见官府上报朝廷。 章景同能夸一句美人是非常难得的。 要知道章家美人层出不穷。章景同的母亲姐姐乃至祖母姑姑无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章景同。已经鲜少会觉得谁漂亮的眼前一亮了。 可眼前这位在碧绿麦浪下挽着竹篮,珠花盈盈钗头。笑盈盈的携带着一只黑色巨犬,闲庭信步的走在乡路上。有贵女的雅致,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士娴静感。让人觉得非常出尘。 章景同见惯了美人儿还能发自肺腑的称一句惊艳。可见其漂亮。 焦俞没大没小的靠在章景同肩膀上,嘻嘻笑道:“大公子,怎么还看呢。有这么漂亮吗。” 性子闷的环俞也难得开口,语不惊人死不休。“大公子,要不奴才去帮你看看。那是哪家姑娘?” “你们两个很闲吗?” 章景同摇头,指着他们道:“无趣至极。这麦漂亮,不若你们也给我打听打听这是谁家的种。这风畅快,不若你们也给我打听打听是从哪来的。可笑不可笑你们。” 天地自然,章景同的欣赏大大方方。并无占有之意。他在江州见过的南嘉鱼、乌瓷哪个不是和眼前这位旗鼓相当的美人儿。他何尝有过邪-念? 焦俞听懂了章景同的话,蔫儿吧唧的不说话。 环俞则愣头青的看了看天色,闭眼感受了一会儿,说:“刮的东南风。风是从南边来的。这是里王家庄,我听说王家庄、徐家、王家、高家都是大姓。这应该是他们地……唔唔唔,焦俞你捂我做什么!” 章景同神色不虞,非常精彩。 焦俞在一旁跳脚,捂着环俞说:“你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吧!” 第9章 第九章:局外人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 二丫接过蒋八姑娘手上的篮子,忽然探头看了看地头的三人。 她像球一样冲出去,叉腰出去大骂:“哪里来的外乡人,在这乱踩什么庄稼!不是你家的地不心疼啊。” 风中隐约飘来零星声音。章景同并没有听清,远远只见一个胖小妞嚷嚷着什么。一副非常生气的模样。 章景同问焦俞环俞对面在喊什么。 这次两人却难得默契的说:“没,没什么!” 三人没有在临溪县多留。当夜就回了华亭县。 京城同样是日晴天,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人驻足欣赏。陇东的平淡,京城的波卷云涌,是背道而驰的。 章聿云入狱第三天。章家外孙杨英哲继续来东宫报到。 东宫的齐夏光见到杨英哲神色依旧,不由得叹了口气。主动问了句:“你到好心情。我都不知要如何给景同说。” 杨英哲颔首和齐夏光打过招呼,他笑了笑说:“不好心情能如何?这些年我只知道三舅舅在河南少林寺学武强身,却不知他闯荡武林。不然我早去劝几句了。” 杨英哲三舅是老来子,和他年纪相当,大不了几岁。这些话他还真敢说。 问题是,他并没有撒谎。以前杨英哲不知道章聿云入了武林,后来去江州的时候,他知道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和章聿云单独谈谈。 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杨英哲除了多来东宫行走,还能怎么办? 这时,周广川远远的来了。齐夏光和杨英哲看见了就闭嘴了。——齐夏光和章家的章霁煦关系极好,对章景同还算有几分兄弟情谊。 但周广川和章景同素来不对付,两人脾气不和的厉害。 齐夏光支杨英哲先走,免得他和周广川撞上,听见什么风凉话。杨英哲点头,却走晚了一步。 周广川叫住杨英哲说:“杨世子,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齐夏光同情的看了杨英哲一眼。离开,给他们留下说话的空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掉。 杨英哲叹了口气,说:“周大人请讲。” 周广川斟酌了片刻,对杨英哲道:“章家的事……你得像个想个法子通知章景同一声。” 怕杨英哲对出门在外的章景同报喜不报忧,他重重强调了一句:“章景同是章家的嫡长孙。这件事他必须知道。不管他是在陇东还是在天边。他将来是要支应门庭的。” 杨英哲自有打算,觉得周广川很多事。“周大人这话说的有趣,景同和我都尚在进学。家中长辈仍在壮年,怎么就到了要支应门庭的时候了。我三舅舅的事,章家长辈自会处理。太子都不让我给景同说。周大人这是让我阴奉阳违?” 周广川冷冷地说:“江湖人多年轻力壮,正值壮年。此事告诉景同,他许是还能在陇东助你们一臂之力。一味的瞒他,只怕章家要失去天大一个先机!” 周广川话尽于此,只留杨英哲一个人默默思考。 章景同连夜从临溪县赶回,在华亭好好睡了一觉。 次日天一亮,还不等章景同送去衙门。焦俞就拿来一份密文书送给章景同。“大公子,东宫传来消息。” 章景同隔窗看了眼守在厨房正在忙碌的兰婆子。 环俞会意,纵然不太擅长打交道。也热情的过去让兰婆子帮他炸红薯。 章景同这才问焦俞:“什么渠道来的。” 焦俞在正经事上还是非常严肃的,他道:“门口一个小贩送来的。说是京城大相国寺供奉的经文,问我买不买。那小贩应该是受人之托的。谁送来的我没察觉。周围几条街上都没有特别的人。” 章景同‘恩’了一声。拆开经文,一目十行。连破译书都不需要,就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章景同随手折起信,放到一旁,笑道:“没什么大事。难怪这样敷衍。” 焦俞满脸疑惑。 章景同对焦俞解释道:“东宫送过来的家书。说四叔的女儿找到了,和我前后脚回了章家。三叔也回京了。” 焦俞很怀疑:“太子写这些给你做什么?这些夫人写家信时自然会告诉你啊。” 章景同神秘一笑。转瞬心里淡淡揪紧。 章景同骗了他们。 这封信虽然是走东宫的路子寄来的。寄信人确是杨英哲。 杨英哲是章景同姑姑的儿子,建由候府的小世子。 章景同和杨英哲一起长大,少年时都在太子身边做过伴读。情谊深厚。 杨英哲在信里说,章聿云入狱了。 准确的说,三叔章聿云冒死犯上。触怒了皇上,人被打入了大牢。现在情况堪忧。 四叔冯玉琢已经开始张罗章家除名章聿云了。 三叔章聿云是章家唯一一个混迹江湖,避开兄弟权力资源的人。章家已经很对不起他了。 如今还要除名,实乃让人寒心。 不过杨英哲在信里让章景同不要着急。说这是章聿云和冯玉琢商量好了。这两个人虽然一个姓冯,一个姓章。却从娘胎里就在一起心心相印,双胞胎的默契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章聿云做的是一件诛九族的大事。只有快刀斩乱及时和章家切断联系,章家才有可能不被牵连。 杨英哲在心中让章景同抓紧搜集出陇东军所的滥竽充数的兵力。越快越好。 章聿云要救江湖。 皇上不能违背祖宗之法。 唯一可利用的就是眼下朝廷和大周的战事。 江湖人都是天生的尖兵,武力高超,在战场上可堪大用。不过是皇上放不下架子和心结用江湖人罢了。 架子,事关先祖。这个章家、杨家来解决。 可如何解皇上心结。就得看东宫太子、章景同的了。 章景同长吁一口气。这封信来得太快太急,让他有些措手不备。 现在的章景同还没有在华亭站稳脚跟,贸然出手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揣测和怀疑。 可现在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用过早膳。章景同上县衙去了。 华亭县衙喜气洋洋的,和平日的死寂有些不同。 孟徳春看见章询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笑:“干嘛苦瓜个脸。纵然我骗了你,那高家小姐又不是个丑的。怎么这样怨气的看着我。” 整个师爷房热闹非凡,章景同默默的站在书案旁边,一直在翻开近些年的陇东新丁人口。 孟德春还在数落章询,嫌弃的看着他身上又一件崭新的外袍。不由得骂他:“你这后生也太糟蹋了。自从你来了华亭就没看见你一件衣服穿过两遍。你不洗衣裳?穿一件丢一件?太糟蹋了。章家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你这么糟蹋啊。” 章景同今天穿的是一件暗玉紫的杭绸直裰,一看就不是陇东这边的手艺。 章景同心里有事,反应有些慢。打着哈哈道:“家里的洗衣婆子还没有雇到,衣服先在家里攒着。我同行身边只有两个小厮。为了在先生面前体面,只好这般。” 见孟德春的目光落在他正在翻的书册上。章景同手一顿,忙开口道:““孟师爷,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就别让我去了。” 他一脸低落的道:“我还真以为临溪县的高师爷需要助手。兴奋的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谁知去了却是相看这样的事。” 孟德春不以为意,笑眯眯地问:“那高家小姐不漂亮吗?难道你不喜欢?”然后又训他:“出门在外就别摆少爷架子了。也不知道爹娘给你多少钱。雇什么洗衣婆子。以后有脏衣服拿给你师娘洗。银子省着点花吧。” 章景同旧册随手放下,只顾着赔笑拒绝,满心敷衍。却不知孟德春此举是把他当自己学生、甚至子侄看。一旁学幕不是羡慕。 可一想到那章询来华亭不过短短半月,就将那华亭县衙数十年的积录理的一清二楚。虽然孟德春没正式安排他做什么。可就耐不住人家眼里有活。 起初大家都以为章询殷勤罢了。 可谁知章询走了一天,尹大人突然带着京引官来华亭县衙考察。钱谷、刑名、军幕、账房查了个遍。 只有负责钱谷的孟德春能条理清楚的答上来数十年前的户籍名录。 ——而孟德春也不过是随手翻了章询放在书架上的折录而已。 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章询原来这些时日不是在献殷勤。而是真的踏踏实实在做旧事。让人把他的事看见眼里。 世人多喜欢花里胡哨的炫技。让人心生敬畏和惊叹。 可章询却和旁人不一样。他明明有着极其丰富的底蕴和经验,拿起庞杂的统计丝毫不乱。还能深入浅出的将这些理的明明白白,放在台面上。 让哪怕不懂行的人,也能在瞬间答出一二三来。 如果这就是浙江桐庐章家教养普通子弟的底蕴。那他们算是懂了为何章家能扛起朝廷半边天了。——有这样的子弟源源不断,何愁家族不兴旺啊!! 一想到这样的章询还是章家抛弃的。 孟德春一时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也不知道在章氏一族眼里,什么样的子弟才叫出色。能接手章家传承呢? 章景同见孟德春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好再翻箱倒柜。再说他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冷静下来才觉得自己有点病急乱投医。 章景同先稳住孟德春,正色开口道:“孟师爷。学生先前没有同您说实话。我在家乡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您的好意同景实在受之不得。” “同景胸有为国为民之心。若是下次孟师爷再用这样的事诓骗同景。同景只能辞别华亭,另谋生计了。” “哎哎哎!你这后生。” 孟德春拉住章询。将这个气鼓鼓的小少年按在椅子上。忙半哄半劝的告诉他:“你脾气怎么这么硬。说撂摆子就撩摆子。” 孟德春笑着拉着章询劝:“马上要秋收了。西北巡道官都来了,听说今年的京引可是天子国亲,王家执牛耳者王元爱。你也别说孟先生叫你来总没好事了。” 章景同心里压着石头,起初还没在意。孟德春下一句把他骇住了。 孟德春道:“那王元爱见过尹大人了。吩咐下来今年的粮税就地周转,先慰兵。秋收后统计老兵兵龄,按功劳发放粮。振奋士气。好来年激励士兵在前线奋勇作战。” 章景同起初左耳进,右耳出。心里想着章聿云,想着东宫的那封信,突然他脑子反应过来了! 第一反应就是这谁做的?! 京城三叔刚刚入狱。皇上因继位依仗先皇,不忍推翻先皇针对武林的政策。让全天下年富力强的青、中年人不得从军。 太子屡次想秋粮慰兵,都因前有顾忌,后有顾虑而没有做成。是谁,突然冷不丁的就把秋粮慰兵的事定下来了? 秋粮慰兵——只是个好听的说法罢了。说白了就是温和手段的朝廷点兵。 此举一出,一定会引起陇东文官和武官的互咬。要么暴露出文官官场粮仓储备粮的多少,新丁人口收税可有偷减。 要么暴露出武官兵营兵丁瞒报,吃空饷。军丁有损失。 如果是后者。章景同就能顺手推舟一把,把结果呈报朝廷。变相救三叔一把。 用秋粮慰兵,紧一紧陇东官场上的弦。让武官和文官互相‘推诿互咬’。乱中取胜,能在第一时间得到自己想要的。 章景同一瞬间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寒毛丛升。 ……简直料准他的心思。却比他先手这么多步。 这是谁做的! ——自己人,还是别人的陷阱? 与此同时。 日落西山的马上车,冯俏掀帘望着神色凝重的章年卿,蹙眉担忧。见送信的人半晌不走,不知发生了何事。 等章年卿上了马车,拿出信。冯俏才知道老三被转移到大理寺了。大理寺是鹿佑的地盘,想来老三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章年卿揶揄的笑她:“我说吧,你要对我们章家儿郎们有点信心。” 冯俏瞪他,生气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 “哪能呢。”章年卿膝下就这么几个儿子,如何不疼爱。 章年卿忙说他已经写了信回去。且看几个儿子如何打算。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要马上搭救章聿云的意思。冯俏置气不想理他。章年卿从背后揽住生气的妻子,低笑道:“好了。不会有事的。”他捏捏手里的柔软,满是相哄。 章年卿细细解释了半晌,从几个孩子的计划。到他的辅佐,末了才道:“再说了,景同决心去陇东的时候。陈伏就已经想办法游说了几个旧部,从户部下手。让秋收后地方发粮慰兵。” “我们都给景同把枕头递到这个地步了。他若还是做不好,我只当他养废了。章府另寻人接班吧。” 寻常的话从章年卿嘴里说出来就凉薄又讽刺了。 冯俏一听就警惕。转头问他:“你有这么好心?你从来不帮儿子什么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又挖了什么坑给景同。” 这个章年卿就绝口不提了。他笑着拦了冯俏,三番五次的岔开话题。 冯俏坚定不动摇。逼的章年卿无法了,才说了一句:“这孩子心硬。说去陇东就去陇东。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却不能任他一直偏下去。” “俏俏,景同折在我手上。总比折在旁人手上强。我是他祖父,总不会害死他。”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 章年卿心意已决。 章年卿并没有因为冯俏心疼,就心慈手软的意思。 冯俏怒目而视! 章年卿满足大笑,说:“乖。我可是做长辈的,不会太坏的。”他低声靠近她后劲,带着几分哀求道:“你也多心疼心疼我。怎么总是心疼那些小的。我一把年纪了,还要和这些小人精斗智斗勇。我才累呢。” 冯俏冷笑:“你是活该!”肩膀一落,径直将章年卿撇到了一边去。 章年卿又笑着靠了过去。 华亭县,章景同租住的院落。 章景同从县衙回来。焦俞和环俞都迎上来说:“大公子。昨天我们不在。我从驿站打听到,那个从中学堂开始就和你过不去的王元爱也来陇东了。他是奉了皇上的命过来的。” “我知道。”章景同淡淡的说:“孟师爷同我说了。” 环俞担心的问:“你今天在衙门没撞上他吧。” 若是撞上看,大公子必得露馅不可。 章景同笑着说:“哦……没遇到。王元爱既然是奉皇命来的。自然是由尹丰亲自接待。我和他碰不着的。”顿,“再说了。孟德春安排我去粮仓清点,最近都不会上衙门。更是和他撞不见了。” 章景同对此并不担心。 他还是在想。是谁抢先他一步,从上而下让户部松口就地秋收抵粮慰兵。 这件事章景同早和东宫太子、东宫辅臣的班子研究了半年。他们还没从江州回去的时候,就反复推演过好几次。 钱粮慰兵这件事是根本行不通的,就算打通了内阁关节。 用上章家所有能用的人脉。太子调动权势,这件事也推行不到地方。 如不然,章景同何至于想了一个从下而上的法子。隐姓埋名来陇东。 可今天,在他什么都没有做成。一切只是刚开始布局的第一步。突然从天而降,毫无声息的有人把这件事办了下来。 是谁? 他什么意图。 这个人是敌是友。他要不要顺着局势,接了这个人的好意。先解了三叔的困境? 可万一这是一个陷阱呢。 三叔还深陷囫囵。他若再踏进陷阱,章家要如何自处? 他,要如何自处。 三叔好歹是为了江湖大义而献身。 他呢?因为脑子不够而落入圈套?? 章景同人生头一次有些举棋不定。 第10章 第十章:赔笑 章景同一夜未睡。 因为担忧三叔,章景同又连夜写了好几封信回京城。让太子谢翀帮忙周旋周旋。 无论如何不能让皇上一怒之下把章聿云处死了。 关着,人活着。事情就有转机。 就跟当年谭宗贤连夜密谋帝王害死刘宗光一样——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而是这样最快,最利落。 人死了就干净了。只要活着,就有千万种转机。 过了几日,太子的信回来了。 太子并没有收到章景同的信,他的信和杨英哲错开了。或者说,杨英哲是背着太子给章景同写了第一封信。 信中,太子把杨英哲送来的消息又概要说了一遍。 除了少了杨英哲信中涉及的章家安排。此外,还多了一条新消息:章聿云被从刑部大牢转移到大理寺了。 章景同收到信长松一口气。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转移到大理寺就代表事情多了一丝回旋的余地。 大理寺是章家的势力范围。章景同的父亲就是大理寺正卿,章聿云去了那里。一定程度就代表了安全。 虽然朝廷所有眼睛的盯着。章家并不能把章聿云偷渡出来,或者给他安排什么别的好处。 可至少一点,章聿云不会‘原因不明’的死在大牢里。 孟德春刚和几个同僚喝完酒,回到家里交代儿子孟宜辉:“明天你跟衙门的章询,去江萍楼接待一下兵营的林仁圃。他会代表陇东地方兵所送来慰兵名单。你只管接了就是,别和他扯皮。” 孟宜辉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有些不情愿:“那群兵贼不知道打通了上面谁的路子。这下好了,可如了他们的愿了。如果接名册的时候不和他们掰扯清楚。难不成还真的要按名册上的人头给他们发粮?” 孟宜辉嘀咕道:“官仓都空了。今年秋收收上来的粮食纳税都不够呢,还一只蜡烛两头烧,又要慰兵又要纳税。华亭被掏空了都顶不上这两个大窟窿。” 孟德春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厉害。 孟德春叹气,对自己年轻气盛的儿子无可奈何。管又气虚,不管又怕儿子出事。想来想去,只嘱咐了一句:“这些事还得看尹大人吩咐,你切莫自作主张,惹的大人不快。” “是,父亲。” 孟宜辉面无表情的拱手离开书房。 孟德春叹气。 想了想,孟德春叫家里的粗使去一趟章询家。道:“你去同景家把他这些日子攒的脏衣收来。顺便叮咛他一句,明天帮我看好了宜辉,安安静静吃了酒收了册就回来。切莫让孟宜辉惹是生非,和人嚷嚷起来。” 粗使应是。 去了一个时辰才缓缓回来。他抹着汗解释道:“……章少爷窘迫的很,无论如何都不让小的把衣服拿回来。还说孟公子的事师爷放心。他会盯着公子不让他闹事的。” 孟德春睡了一觉,醉意已经消了一半。听了喟叹:“唉,要是宜辉有同景一半省心就好了。” 章询这孩子比宜辉还小一岁,怎么就这么知道分寸呢。该进的时候进,该退的时候退。不抢先,不邀功,却打眼。 孟德春摇了摇头。 正午,黄沙阳光刺眼。江莱楼客满为盈,桌桌都有大肉红泽耀眼。 章景同在门口和孟宜辉碰面。两人都是互有耳闻,第一次见面。身边的小厮却早已见过,互相打过招呼了。 “章兄。” “孟公子。” 两人齐刷刷开口,一个亲热一个生疏。章景同和孟宜辉对视一眼,彼此哈哈大笑。互相续了庚齿才发现孟宜辉居然比章景同大一岁。 孟宜辉拍着章景同肩膀,促狭道:“原来不是章兄,是章弟啊。” “客气客气。孟兄弟还是唤我同景吧。” “走走走,先上楼。” 两人进了包间,只留了小厮在外面等着。林仁圃迟到了一刻钟,也不知是故意摆架子还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事。 章景同在二楼松了口气。孟德春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他的‘长官’。 应付长官之子,章景同委实没有经验。平日都是别人来奉承他,如今他来奉承别人,生硬的不止一点半点。 好在孟宜辉是个好相与的。他热情大方,父亲虽然是师爷自己却没有想过要走幕行,反倒一心奔赴仕途。 孟宜辉现在是禀生,明年就要下场乡试了。他热情地问:“同景是你的官名吗?你官名叫什么。” 糟糕,孟宜辉这是要续同年。 章景同连忙道:“我官名单字一个询字。名次很差,在南边并不出名。孟兄怕是没听说过我。” 章询是东宫给章景同安排的身份。姓章名询,字同景。 章景同正经官名章时霖。京城所知甚少。 一来时人并不盛行直呼其名,除非指爹骂娘是不会喊其大名的。 二来,章景同出生时正是章家鲜花烹锦的时候。那时候章家尴尬的介于官卿世家和功勋爵家之间。章家在朝廷上话语权太重了,天家有意让章家承荫庇传家。 可章年卿自己就是科举出身的。章芮樊也是一代权臣。章家就没有靠过荫庇过过日子,章家哪个男儿不是考科举出来的? 于是在章家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人人都知章家的嫡长孙是章景同,甚至还有个皇上所赐的‘延辅’二字。 又因章延辅这个名字太像官名了,又是皇上所赐。不少人以为章景同是他的字,延辅是大名。 只有和章家交好的几家知道。章时霖才是章景同的大名,景同、延辅都是他的字。 而且,章家上下很不喜欢‘延辅’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字。虽然是皇上所赐,但章家并不喜。 ——皇上的意思很明显。让章景同做太子的辅臣,不要走科举。走荫庇。 章家怎么可能愿意。 虽然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章家能走荫庇的路子,没必要再去占科举的位子。 可朝廷内阁重臣,哪个不论出身?靠荫庇,章家能走多长远。 这是章家和天家无法调和的矛盾——或者说,章家和天家从来就没有真正一条心过。 一直在互相提防着对方。 只是有皇后作为联姻的黏合和太子这个传承,两家才能相安无事到今天。 孟宜辉确实没听过章询的名声。他不过是闲聊罢了,却见章询一副思绪飘远的样子。不由得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喂喂喂,章同景你又在发什么怔呢?” 推开自己这半边窗一看,楼下有几个带坠帽的妙龄女子,正在婢女婆子的簇拥下逛街。 孟宜辉嘿嘿一笑,打趣章询道:“瞧你,眼睛都看直了。隔着面纱你能看清什么。呵,还在我爹面前装正经。听说我爹给你保媒,你还拒了?” 章景同无奈一笑,不愿意毁女孩子家名声,只道:“说什么胡话。哪轮到我拒。高夫人和高小姐不愿我是个外乡人。人家女孩子都是爹娘的掌中宝,哪里舍得外嫁……” 门外传来脚步声。“来了。”两人一起站起来迎接。 焦俞和孟宜辉的小厮一齐推门。林仁圃虽然有个文气的名字,人却五大三粗风-尘仆仆的。三尺佩刀大咧咧的就放在桌子上。溅起一片黄尘。 孟宜辉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章景同却不以为意的给林仁圃斟了茶,笑道:“林大人一路辛苦了……” 话未说完就被林仁圃打断,他摆摆手道:“害,你就别和我瞎客气了。我玩不来你们文的那一套。我这人性子直,就开门见山了。我今天来是代表陇东军营过来送人丁名册的。几大卫所把事情托到我这里。我只负责送东西。除了我们军营的兵员,别的卫所我一盖答不上来。” 孟宜辉听完心就凉了半截。 林仁圃那把拍在桌子上的刀果然不是吃素的。 这是认定让他们县衙吃这个亏,耍光棍呢?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孟宜辉火冒三丈,余光却无意中觑见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弟弟。他淡淡的笑着,似慵似懒的眼眸中微微泛着蓝,纯真如童。 章询身上有股文气,矜贵儒雅少年气。孟宜辉莫名就冷静下来。 只见章景同对林仁圃道:“陇东艰苦,兵营诸将爱兵如子。朝廷慰兵前脚下了命令,林大人后脚就不辞劳苦送来名册。刚好赶上我们秋收核对。如此体贴,我等感激还来不及,哪有什么质问呢。” 章景同话锋一转,和煦依旧,却道:“林大人还是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天您和尹大人说。西北巡道官也来了。我和孟兄今天来就是给您接风洗尘的。” 孟宜辉听的一愣一愣的。突然感觉自己脚尖被轻轻碰了一下。章景同笑容如常。 孟宜辉连忙接话道:“正是!我爹不过是尹大人手下的一位钱谷师爷,旁边这个姓章的是我爹的学幕。我们两个都是尚在进学的孩子,哪懂什么朝廷大事。” 章景同暗暗称赞孟宜辉的机警,又顺势哄着林仁圃,腼腆地道:“林大人若是有什么吩咐。让您手下的军幕师爷来我们打交道就好。” 军幕师爷! 是了,这些才是人精。 孟宜辉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章询想干什么了。 他怎么这么蠢。跟林仁圃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底下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才是关键。 军幕师爷往往在军中负责军事。辅佐将帅、筹集军需粮饷、制定战略战术。还负责军中文书拟定,章奏上表。 傻子都知道皇上派了王家的子侄来了陇东点将,林仁圃送来的这份名单自然是假中假。 可这些哄哄京引官这些皇亲国戚,生瓜蛋子就算了。 陇东兵营敢拿着这个名册向华亭等县要粮,不亚于跟整个陇东官场文官作对。 文官的笔杆子可是能戳死人的。不比武将手中的兵器差。 这时候,关键的协调人就是这些裙带依附,同乡同党的师爷互相在其中当传话筒了。 当然,军幕师爷手中捏的也不会是真名册。而是极大将领分吃贪领后一个相对合适。比较能拿出手要粮的兵员名单。——虽然还是假,但水分已经少很多了。 孟宜辉暗暗后悔,难怪爹爹说他年轻气盛。他还是在父亲背后躲太久了。 可能真的只有像章询这样吃过苦,行事才能这样进度有度,恰到好处掐住命脉吧。 孟宜辉黯然了许久。想到父亲说章询此人要学问有学问,要天分有天分。只可惜家世寻常,虽然冠了个世家大姓。却和他没什么关系。只能籍籍无名埋没在陇东这样的小县城。 孟宜辉觉得章询很可怜。 林仁圃哈哈大笑道:“你这话中听。确实,我和你们这些小毛孩说什么。”他回头,气若山河的扯着嗓子吼道:“阿秀,叫师爷们过来。” 他扭头笑笑道:“我这一趟带了五个师爷。你们和他聊。我就先告退了。这本册子,小孟兄弟你就带回去给你爹。我就不亲自交给尹大人了。” “是……”孟宜辉满腹郁闷,明知道林仁圃是在坑他。也学着章询的样子,灿烂的赔着笑脸。 第11章 第十一章:探望 两人一前一后送林仁圃去休息,安顿好人后才结账出来。孟宜辉忽然挺真诚的对章景同说:“章同景,我劝我爹收你当学幕吧。” 章景同讶然许久,笑道:“再说吧。” 孟宜辉追上去,半是自己真的这么想的,半是替父亲说话道:“……其实我爹也挺喜欢你的。先前不肯收你并不是拿架子,只是华亭这个地方……不知道怎么说。我爹看你跟我一般大小,心疼的跟儿子似的。挺不愿意看见你陷进来的。” 现在不一样了。 孟宜辉信心满满:“只要秋粮慰兵的事办下来。我爹就算是从空仓的事里被救出来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过错!我爹跟着尹丰的时候,官仓就是空的。不过吞声烂抵一向是官场恶习。闹交代会让同僚瞧不起。我爹这才默不作声下来。” “原本想的是官不举民不究。谁能料想到皇上突然要打大周。我爹所有的布置毁之一旦,连后路都没了。” 现在好了。 孟宜辉长舒一口气,颇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他目中热切,很希望章询上船。和孟家一体共辱与共。 谁知章景同只是淡淡笑笑,寻常地说:“等先办下来我再找个机会同孟师爷说这件事吧。”始终没应允许诺什么。 孟宜辉听了却以为章询想办件有功劳的事,再挺直腰板和他爹替这件事。顿时待章询更亲热了。 章家小院。兰婆子见章询回来,忙迎上去说:“章少爷,我今儿下午能不能告假半晌。” 章景同还带了同伴回家,身边正是孟宜辉。闻言问兰婆子:“可是家中有什么要事?” 兰婆子憨然笑道:“老奴在这里哪里还有家人。我是想去乡下探望一下我家小姐。” 兰婆子半辈子都卖给了柳崔萍。早就不知道自己亲人何处。如今唯一挂念的就是柳崔萍的一双子女。小姐自从离开蒋家后一去两年,夫人和她都未见过。 只知道三少爷常去照拂。可小姐是高了还是瘦了,如今什么样子……兰婆子只能靠想象。 兰婆子在章家做工这一月,觉得章家公子和善又好说话。自己在这家也算是做熟了。就大胆提出告假的要求。 章景同闻言允了。只是笑着问她:“婆婆今日着急赶路吗?若是不急明日我让环俞雇辆马车亲自送你过去可好?”说着回身一瞧身后的孟宜辉,笑着道:“你瞧我难得带同僚回家。总不能带他上酒楼吃去。” 对兰婆子而言,今日去和明日去并无分别。又听明日主家还给自己雇马车,顿时热情答应。给章景同孟宜辉整治了一桌子好菜。还给明日要送自己的环俞捏了好几个大肉包子。 孟宜辉背着手打量着章询这个狭小的小院。 前后算上厨房就四间屋子。进门连影壁都没有,看似贫瘠家徒四壁。可仔细一瞧,四下布置都极为尤规矩。庭院里看似不伦不类的放了个腌菜的大水缸,上面架着大石板画着棋谱,像个桌子。 孟宜辉一伸手,却发现水缸是装满水的。若是院子里不小心失火,这么一个能钻进去两个成人的大缸。足矣浇灭大部分火势。而且水缸是靠右放的,从正屋到大门这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夜色跌跌撞撞跑出来,也不会被绊倒。 进屋就更规矩了。章询的屋子狭小,书房和卧室是在一处的。进门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简约的案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世家子弟通常在别的地方能简陋,对于惯用的笔墨纸砚则很难由奢入俭。 章询也不掩饰自家家底丰厚。山西澄泥砚、泾县宣笔,两叠白纸叠在靠墙的左侧。一叠生宣、一叠熟宣。右手边还放着一叠裁好的松花笺。 床上就简朴多了。靠墙放了一张禅桌,一把古琴。孟宜辉听说过,南方的文人多喜欢以古琴明志。不管身居庙堂还是山间,不管多落魄总喜欢带一把古琴。来展现自己淡泊名利的气质。 “那把琴我能看看吗?”孟宜辉问章询。 “自个拿吧。” 章景同靠在书架上,浑不在意的说。孟宜辉就不客气的滚到章询床上,抱过琴放在膝盖上拨两下。咦,竟然是把普通的琴。 孟宜辉惊讶的发现,这把琴竟然是出自陇东的琴坊。并不是什么知名大家的手作。 “章同景原来你也是附庸风雅啊!” 孟宜辉捂着肚子大笑,他还以为这把琴是章询从南边带过来的呢。 章景同回头,奇怪的看着孟宜辉:“你笑什么?” 孟宜辉说:“……我说你也够简朴的。住这么小个院子。除了文房四宝还维持着世家子弟的尊严,衣食起居处处都捉襟见肘的。怎么还那么大手笔雇着小厮婆子。” “环俞和焦俞是家里发俸的,他们从小跟着我。难不成还让我辞了。”章景同淡淡笑道:“兰婆子是托蒋少爷的人情聘的。我不会烹食,一日三餐总不能日日上酒楼。做饭婆子也不能辞。好再也不费多少钱。” 孟宜辉见章询说的头头是道。好像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割舍下。对他这幅少爷派头很是不以为然。 他们孟家的下人一个能顶三个用。怎么到了章询这里,三个服侍他一个还勉强。 在孟宜辉看来。章询就用不到两个小厮。或者一个小厮一个婆子就够了。听他爹说,章询还要雇个洗衣的。这么说他身边的两个小厮除了跑腿传话什么也不用干,这不是养着吃白饭吗。 那个兰婆子聘的也不该。蒋少爷的人情托大,不好使唤。聘个又能做饭又能洗衣的婆子。岂不一举两得。 不过孟宜辉到底和章询交情浅。话不好说的这么深,只道:“我看你还是听我爹的。别矫情了。你这点家底还摆什么阔,把衣服送到我家来洗。还省了个聘婆子的钱。” 章景同不想为这些小事反复打转,含糊应了。拉着孟宜辉在桌前研究起了林仁圃这次带来的军幕师爷。 托幕帮的福,章景同很快打听到这五个师爷的底细。 大魏太平多年。别看皇城几代帝王轮番斗争。事实上大魏已经多年不曾和外邦开战,地方军所除了日常练兵,大多偏向文治。 这些军功出身的将军臣子,为了应付朝廷。聘了不少师爷帮其做事。 时日久了,就隐隐形成将军争官,幕僚握权的怪事。这些师爷本身不是官,却能代官出治,握着相当一部分实权。 章景同问孟宜辉,“这五个师爷,孟兄先会去拜访谁?” “要是我,我会先去拜访资历最老的赵东阳。” 孟宜辉坦然地道:“地方军册必定会交给一个老练的师爷来和我爹、杜卫良他们扯皮。而且尹大人上面还有个松衡远罩着。赵东阳和松大人身边的钱师爷是姑表亲,虽然亲戚隔的有些远,到底是一个派的。” 章景同微笑。 不错,议事议事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合适的中间人。 翌日,环俞驾车送兰婆子去了临溪镇。 环俞‘咦’了一声,觉得四周特别熟悉。再定睛一瞧给兰婆子开门的少女,环俞跌掉了下巴。 兰婆子见是蒋八姑娘开门,顿时泪眼汪汪。“三少爷不是说您身边还有个粗丫头伺候吗。可见是骗我的!怎么是你亲自开的门。” 蒋八姑娘莞尔笑道,说:“二丫去池塘摘莲蓬了。开个门又不累手。” 蒋八姑娘忙挽着兰婆子回房。进了屋,她才问:“您怎么来了,我娘呢?可是蒋家出了什么事?” 兰婆子平淡寻常的说:“我现在不在蒋家做工了。三少爷帮我找了个好雇主。虽然是个小门小户的外乡人。可好在家里人口简单。就一个公子哥和两个小厮,每天我只管做一两顿饭。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可自在了。” 蒋八姑娘听了心酸。却只道:“也好。离了蒋家那个是非地,兰妈妈今后也松泛些。只是白白便宜那个外乡人了。我们兰妈妈的手艺放在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却做糙饭给三个男人果腹。” “瞧姑娘说的。什么糙饭不糙饭。人家那小公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书案上放的都是澄泥砚、宣笔。吃饭也可讲究了。比蒋家还细致些。就是身边那两个不打眼的小厮,吃饭也斯斯文文的。像个少爷似的。” 兰婆子嗔怪的看着自家姑娘。伸手摸了摸蒋八姑娘的鬓发,她家姑娘果然长大了。眉眼染染,婉约如画一般。身上有股清新感,让人见之忘俗。 这么个美人儿,却荒凉在乡下。 兰婆子擦了擦眼泪,想起来意。急忙问:“姑娘,孟家可曾来人找过你?” 蒋八姑娘犹豫了一下,撒谎道:“没有。你回去告诉娘,别往孟家写信了。就算蒋家不要我了,我也是姓蒋的姑娘。大不了跟娘姓柳也成。孟家……太遥远了。我在临溪镇就很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兰婆子忽然激动道:“临溪镇夹在华亭县和临溪县之间。两不管的地方,占着临溪县的名,却擦着华亭县的地。徐家打个官司都能把临溪镇的案子递到华亭来。你若在这里出个好歹,报官都不知道找哪个衙门。”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兰婆子凝泪,神色间竟然有楚楚的味道。兰婆子这些年不保养,加之常年在灶头操劳把自己吃的彪圆膀大,又不勤妆扮一副农妇样。可噙泪的时候,仍然辩的出其美人楚楚的样子。 只是轮廓模糊的几乎让人以为自己晃眼了。 蒋八姑娘不由得的道:“兰妈妈……我真的不想回孟家去。你看我生在蒋家长在蒋家,事到临头蒋家仍然把我当外人。孟氏望族,家族枝叶繁复。我应付不来这些,我也不想去应付这些。” “临溪县很好。清静,有风,有粮。我想一辈子住在这里。” “我的傻姑娘!一辈子活在乡下?你还怎么嫁人。” 蒋八姑娘不想吓坏兰妈妈。并没有说自己不打算嫁人的话,反而亲亲热热的同兰妈妈谈起了柳崔萍。 其实柳崔萍和儿子蒋宝德在蒋家过的很不错。首先柳崔萍是怀孕嫁进蒋家的,当年蒋六是自愿的。以至于今天的蒋家人都不能说什么。 其次,蒋宝德是蒋六的亲生儿子。读书聪颖,样貌精致很讨长辈喜欢。 柳崔萍本身就长袖善舞的。想办法安排兰妈妈出去,也不过是旁人欺负不到她头上。只能泄恨到兰妈妈身上,让柳崔萍不忍心罢了。 蒋八姑娘听了很是高兴。 两人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蒋八姑娘才送兰妈妈上马车。临走前还送了许多自己做的糕点和炸酱给装车。 蒋八姑娘眨眨眼对兰妈妈说:“……若是哪天你累了不想做饭。就下把面给他们做浇头炸酱面吃。省些劲。” 一旁的环俞听了简直要翻白眼。他本就耳目敏捷,那个蒋姑娘细泠泠的嗓子又格外勾人。由不得他不听。 环俞回头看了眼蒋姑娘。天色有些暗她带着丁香耳铛,侧庞精致又白皙。果然是那天他们见到的那个少女。 原来她就是蒋少爷的妹妹啊。 他就说陇东乡下怎么可能养出一个这么瑰丽的绝色少女。 “这位小哥。”环俞突然被眼前的香气扑鼻,反射性的屏气以为是幻药。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蒋八姑娘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了一个小笼包大小。 粽子形状的香包。淡淡香气,却不冲鼻。 蒋八姑娘笑道:“劳累小哥一路送兰妈妈过来。这个香包是我夏天端午时做的。一直珍藏没有用过。里面是我自己调配的香料。能驱虫避蚁,送给小哥一路当个平安福。” 不过是个普通东西。环俞大大方方道:“谢谢姑娘赏赐。”收了挂在腰上。 “什么赏赐不赏赐。我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蒋八姑娘又从提篮里翻了翻。拿出两盒木匣棋子,递给环俞道:“我家兰妈妈现在在你东家手下做活。这个送给你们东家。还望小哥不要嫌弃……” 她勉强一笑:“我们蒋家事情乱。我知道你们东家是看在我三哥的面子上才收留兰妈妈。我心里的感激一言难尽。这幅棋子是我自己打磨的,黑子用的红酸枝,白子用的白榉木。都不是什么名贵材料。不过是个心意。” “这,姑娘……我们家少爷不让我们在外面代他收东西。”尤其是姑娘家的东西。 环俞表情痛苦,想到自家少爷那阳阳怪气劲,就觉得蒋八姑娘塞给他了两盒烫手山芋。他拿出毕生所学最快的身手把棋盒丢回竹篮里。飞快的跳上马车驾车就走。 兰妈妈只来得及抓住窗户,回头对蒋八姑娘大喊:“姑娘。下个月我再来看您。您好好照顾自己。” 蒋八姑娘还没有从环俞的一气呵成中回过神来。闻言怔怔抬头,却只见这么一会儿功夫。马车已经消失的不见踪影。 她哭笑不得:“这小哥是误会了什么。” 蒋八姑娘回去把棋盒放回柜子。 合上柜门。她不由得想起环俞的话,很是好奇。“不让小厮在外面收东西?”他是什么人啊,难不成经常有人给他送东西? ……应该,是个挺正直的人吧。 不收礼,那是个好人。 二丫在门外喊道:“八姑娘,你猜谁来找你下棋了。” “赵先生?” 蒋八姑娘想到那个儒雅温和的老人,顿生笑意。开门一看,二丫手上提着莲蓬,身后跟着一位白胡和蔼的老人。 赵东阳摸着胡子,笑眯眯的站在门口。“八丫头,好久不见啊。” 第12章 第十二章:倾诉 星夜如棋盘,临溪镇乡下漆黑一片。只有一间小院舍得灯油钱,烛火通明。 陇东军幕师爷赵东阳手里颠着几枚白棋,斜倚在案桌上和蒋八姑娘手奕。 两人是十年棋友忘年交了。蒋八姑娘五岁的时候在蒋家祖父寿宴上就赢过前来拜寿的赵东阳。 那时候赵东阳还并不知道这个玉雪可爱的女娃竟然不是蒋家亲小姐。是蒋六爷小妾带着肚子生在蒋家的。 赵东阳是骠骑大将军王匡德的军幕,蒋老爷的座上宾,蒋家常客。虽然只是个师爷,但作为王匡德的左右手,蒋家的小辈们都见了他都恭恭敬敬的叫一声世伯。 赵东阳实着眼拙,蒋家这些小辈中他就没有特别喜欢的。唯独喜欢蒋六爷膝下的这个女儿,谁知道还不是蒋家亲生的。 后来赵东阳就照拂蒋英德多一些,后来才有了蒋英德和蒋八姑娘这对情同亲生的堂兄妹。 棋品如人品。蒋八姑娘看着性情温婉,棋路却步步刁钻,布局远谋。可见其刁钻活泼的性子。 赵东阳刚落下一枚白子,突然发现自己半壁江山都被吃了。哑然失笑,指着蒋八姑娘道:“看来你这些日子没少练习。” “庄子无聊。连个说话人的没有,我不和自己对弈还能做什么?”蒋八姑娘在赵东阳面前比在兰妈妈身边还自在呢。她有些亲昵地问:“赵世伯,这还没入冬了,您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华亭了。” 赵东阳是很忙的。他作为王匡德的军幕师爷,要协助处理军务,还要兼替着帮王将军交际世家。 整个华亭的世家大族想要和王将军说上话,都要通过赵东阳、或者王匡德身边大管家。 每逢新春旧年的时候,赵东阳才会回华亭小住。这些年除了蒋八姑娘被赶出蒋家那一次,他例外回来过。从未有过变化。 今年刚秋收,赵东阳就回来让蒋八姑娘有些意外。 赵东阳捡着棋子说:“我输了,愿赌服输。回答你一个问题。”顿了顿,他说:“王将军有位世侄来华亭了。朝廷派他来拿兵员名册的。原是一件小事。不知道是谁横插一刀,突然提出秋粮慰兵之策。让将军很是为难。” 话说到这里,蒋八姑娘立即就懂了。 地方谎报军员人数吃粮吞响是惯例了。 这些年朝廷一直没有什么大仗,保皇党和保齐党斗来斗去。一会儿和景帝驾崩,一会儿又齐王登基,一会儿又承治帝夺回皇位的。都要仰仗地方军所。 到了承治朝,皇上‘养寇自重’,把震慑西北的河南陶家变成了中州王陶家。更要仰仗地方军所扼制中州王的势力。 一来二去,地方军所的野心被越养越大了。虚报兵额、冒领军饷,朝廷上报上去的军员名册一年比一年多。 战死的、逃亡的、伤员的、老兵的统统瞒而不报。甚至还通过师爷帮的势力联合钱粮师爷、地方乡保更改老兵年纪。 一年一年的骗支军响。 朝廷拿地方一直没办法。承治帝看着不声不响,一直安生养息二十多年。把大魏治理的蒸蒸日上,突然开始腾出手收拾地方了。 ——甚至承治帝空前调动起了民意,全民热潮的要打大周血耻。 压力如山而至,一层层落到军所上。陇东将领无不人人自危。想向朝廷坦白,又怕担责。可不坦白——带着这些老兵残弱上战场。他们一样是个死字。 蒋八姑娘非常灵透的说:“原来如此。皇上派了王家的人来,就是要让王将军抹不下面子。交出地方兵所名册。” “可偏偏头上还有个‘秋粮慰兵’的旨意。华亭地方官仓十室九空,尹丰和他手下的师爷们日夜难寐。连甘肃布政使松大人也绞尽脑汁的想把自己腾走。” “若是世伯敢拿着这份给朝廷的军册,让陇东放粮。只要以松衡远、尹丰为主的陇东地方文官的笔杆子能把你们生撕了。” 蒋八姑娘蹙着灵动可爱的黛眉道:“那赵世伯这次来陇东,岂不是为了趟泥潭的?” 赵东阳苦笑一声。棋盘已经摆好了,他苦中作乐道:“再来一局吧。伯伯来你这里就是作乐的。偏偏你这个小棉袄漏风,哪壶不开提哪壶。” 赵东阳对蒋八姑娘是真的疼爱。他自己教养儿女就不分男女,儿子学的女儿也教,嫡子学的庶子也学。 只可惜他自己的儿女们都没有蒋家这位小姑娘灵透。女工也好,朝务也好。她全都一点通。 以前蒋六爷还在世的时候。就骄傲的给他说,女儿是像了她娘了。他府中那个不起眼的小妾,心有鸿鹄而天下不知。 柳崔萍是个有福之人,其头脑聪慧男人罕比。只是生来命苦些罢了。 柳崔萍不仅有幕僚之能,还有扬州瘦马之才。虽是个青衣戏子,却比许多世家大小姐都要机敏知事。这个女儿生下来就像她。 赵东阳对深藏内闱,规规矩矩的柳崔萍无从结识。 可这个蒋家这个小女儿,他恨不得抢来过继到自己家里做女儿。反正蒋家也不要她。 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关系?收着做个义女,没准比自己亲生的还知冷知热。给你养老送终。 章家小院里。 环俞焦俞备了礼物,准备送章景同去客栈拜访赵东阳。谁知去了才知,赵东阳不在客栈。说是去拜访旧友去了。 章景同不免有些微急。焦俞是个惯会凑集情报的,安慰大公子道:“赵东阳管理王匡德手下的三营军务,在华亭地界很有名气。也是蒋家的常客。他这刚一回来,自然少不了拜访。大公子莫要灰心。” 章景同倒不是灰心。他只是一想到三叔还在牢狱之中,他明明有挽救之机此时却只能空等着。未免有点自己浪费时间,愧疚之感。 章景同叹了半晌,让环俞去请蒋英德到四春楼一聚。 章景同聊胜于无道:“蒋公子是蒋家的少爷。那赵东阳既然常去蒋家拜访,我去问问对赵东阳此人了解多少吧。” 环俞道:“是。” 天边微微曦光,房间内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赵东阳捡着棋子道:“这次我赢了你十一子。小八你可要再接再厉啊。” 蒋八姑娘打着哈欠,瞪着他抱怨:“世伯这么个熬鹰法,是个人都受不了。我只输十一子算不错的了。若是旁人半壁江山都被你拿走了。” 赵东阳听了只是笑。他一-夜的郁气都被一扫而空,此刻终于有些信心去官衙和那些人打交道了。 蒋八姑娘望着如父辈般的赵东阳,愁闷不堪的脸。忍不住轻声问:“世伯是在发愁把真实名册给尹大人吗。” “我没打算给他们真实兵册。” 出人意料的,赵东阳眉目闪过一丝壮志难酬的不堪。他喟然地道:“小八,实不相瞒。我这次来是和县令、甘肃布政使唱反调的。” “王家难得出了一个王元爱。自从陶家章家扶持承治帝登基后,朝廷文官一半姓章,一半姓陶。只有王家半死不活,靠着天子一点旧情勉强维持着枝蔓。” 这个姓章姓陶是虚指。盖指章家的门生,陶家的将领。 可天子外家的王家,随着当初王国舅的死,已经落寞了两代了。如今好不容易天家愿意抬举王元爱,王家是豁出性命也不会让王元爱送回去一个假名册的。 可与此同时,王家也不会让仅存兵权的王匡德被陇东官员攻讦致死。 “所以临行前王将军交代我,明面上只会有一个名册。——就是交给王元爱手里那一份。但私下里,会由林仁圃和我出面,同松衡远、尹丰等官员手下的师爷打交道。秘密额定一个粮谷数。让他们无需按账面播粮。允许他们填满自己半个官仓后,把剩下的粮食再拨给军所。” 这相当于王匡德等人愿意放弃自己的油水,甚至苛刻手下的兵粮。喂饱陇东官仓,以及让陇东文官们闭上嘴。保王家一个兵权存续,王元爱一个前途似锦。 蒋八姑娘目瞪口呆,脱口而出:“这不是扰乱军心吗!” 陇东兵营可不是陶家的周流山。 整个兵营的将领都姓王。王家这是动了底下士兵的慰兵福利,还动了诸多将领里腰包的油水。——这还没开战,自己人先斗成一锅粥了。打起来还了得。 兵所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互支援,相互配合。 各干各的,这不是送死吗。 赵东阳心里也是苦成了汁水。这件事他不能给同僚说,不能给属下说,不能给亲朋好友说。甚至不能给自己枕边的妻子说。他明知这件事不妥,也得闭着眼睛往下办。 王家的余威还是在的。现在是王家占了他们便宜,但也是地方将领站队的一个好时机。 王家是天子外家,王家还有个芳华的姑娘准备嫁进东宫做太子妃。王家一门曾经出过十一位皇后,风光过大半个大魏史。王家还是有机会再次起来的。 明白这一点的不止赵东阳。所以王匡德已经安抚住一半将领了。王家也做出诚意要补偿。 现在唯一的关键就是,甘肃布政使松衡远。以及眼下的华亭县县令尹丰。 赵东阳说:“这件事不能走官场明面上。否则一定会被章派察觉。把事情捅到皇上面前。” “……于是世伯只能从师爷帮这些派系里私下下手,大家达成一个共识。彼此心照不宣。进而达到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步。”蒋八姑娘慢慢地说。她的笑渐渐有些凉了。 大概因为她是个孤女吧。 赵世伯在她面前坦诚的仿佛无所顾忌似的。 的确,她无依无靠,又是个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哪怕她让蒋英德知道了这件事,天高皇帝远,蒋家也不会过多干涉。 蒋八姑娘捏着棋子,说不上来而破灭和失望。 她宁愿不听这些!她不想看到曾经巍峨如父亲的赵东阳,竟然要为虎作伥。 赵东阳对上蒋八姑娘失望的眼神愕然:“小八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蒋八姑娘索性开门见山道:“世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我问你了吗。你一厢情愿的滔滔不绝,您是舒爽了。我却心想,下次世伯若是来找我下棋。我要找个什么理由躲着好?” 她自斟自饮一杯茶,冰冷如玫瑰。馥郁的香气中带着刺说:“我生父不知。养父早逝。我把世伯当父亲一般的人物,不顾男女大防招待您。您就是用这些脏耳朵的事回报侄女的?” “您心里轻松泰然,天下无人可诉耳之事丢在此处荒野。可以整装待发了。我要如何才能释然?原来赵世伯,待我如父如师,教导我君子礼义廉耻的先生。也是个为了前途可以不顾大义的小人。” 蒋八姑娘翻脸的样子像个烈玫瑰。越是炙热,越灿烂耀眼香气四溢。她又问了一遍:“世伯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因为我是孤女,还是我要仰仗您的照顾。亦或者说这些事已经让您日夜不能眠。您无法烂在肚子里,又不能随便说给谁听。我这个您从小看大的半女,上碰不着皇帝,下见不着县令。不怕泄密,又知趣懂事。是个最适合听您这些牢骚话的人?” 她美眸瞪过去。 做了亏心事就自己受着!活该良心饱受折磨。 凭什么龌龊事他要做,却让她来做这个宽解舒心的人。 蒋八姑娘冷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赵东阳微微一笑,带着官场的油滑和老练。只说了一句:“这非我本愿。”然后起身告辞,缓缓离开这所农庄。 清晨牛牟鸟叫,乡野之间微微冷冽的晨气裹挟着赵东阳有些凝重的背影。路,好远。 第13章 第十三章:交锋 “大公子,赵东阳昨晚回来了。” 焦俞一大早就从窗户里翻进来,热情的对章景同说。焦俞没大没小,端起章景同的豆浆一饮而尽。他昨晚在客栈的树头守了一-夜,差点冻死了。章景同笑了笑,亲手给他又添了一碗。 秋天的中午有多热,晚上就有多渗骨头。尤其是陇东荒漠之地。焦俞连着两碗热豆浆下肚,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正色对章景同道:“不过赵东阳今天一大早就去县衙了。大公子不必去客栈了。” 焦俞趁赵东阳不在,还把赵东阳的行李翻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东西,这很奇怪。“赵东阳手上并没有第二份名册,难不成真的那份和假的那份都在林仁圃那里?” 要不然就是赵东阳的队伍里,有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否则他们手上只有假兵册,文官们肯跟他们谈才怪。 章景同哑然失笑,摇头道:“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过目不忘之人。”章景同这么多年来,只见过祖母有此之能。四叔也算一个。 他自己算半个。——这半个里有一半还是自己刻意训练的结果。 章景同并不是天生过目不忘。他有长辈如此,生来比同龄人多占了一些便宜,他自幼记性奇好。可却没有达到过目不忘的本领。 后来四叔冯玉琢教他了一些技法,章景同又自己琢磨精进。才让外人觉得他生来就是有如此天分的。 只有章景同自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林仁圃也好,赵东阳也好。与其说他们、亦或他们带来的人中有人过目不忘。章景同情愿相信他们只带来了一份名册。并且要让朝廷承认这唯一一份名录。 章景同玩味一笑,掰着油条道:“真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断臂,喂饱陇东这些咬人的文官。” 有退才有进,除非他们能拿军饷填满陇东空掉的官仓。不然章景同实在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可交换的。 陇东文官势力可不是吃素的。 章景同到县衙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甘肃布政使松衡远陪着远道而来的西北巡道官王元爱,华亭县县令尹丰陪着陇东兵所的林仁圃。 今日难得孟德春、杜卫良、成绰、钱师爷都在。甚至孟德春的儿子孟宜辉也来了。几人围在一起,正在师爷房里招待赵东阳。 赵东阳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杜卫良陪着孟德春和他们寒暄。 章景同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这些日子他在华亭县衙已经混熟了,进门还有几个相熟的人同他点头打招呼。碍于房间有客,大家都没有出声。只是互相点头示意。 章景同就站在孟德春身后。顺手给孟德春换着茶,还低声叫着先生,“……不好意思我今天来晚了。” 孟德春示意无碍。这时候赵东阳也抬头,定定的看了眼内秀俊雅的章景同。有些诧异的问孟德春:“这位是?”好漂亮的少年! “章询,现在跟着我做事。”孟德春报的是章同景大名。这是很爱护的意思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孟德春的喜欢。 孟德春并没有直言章询是助手还是学幕。但赵东阳已经解下手中的扇坠,送给了章景同。 赵东阳先前只知道孟德春有一个儿子。没有给章询备礼物。只能临时应急,解下名贵的扇坠。一不小心,到比给孟宜辉的赠礼还要贵重些。 不过孟德春也没生气。都是他的面子。 章景同见孟德春如此,笑纳了,“多谢赵先生厚爱。” 赵东阳乐呵呵的问章询:“你今年多大了,可成亲了?” 章景同头大如箩。他以前怎么不知道陇东的人这么爱替人保媒。他在京城都没有相过这么多次亲。 好在这次不等章景同拒绝。孟德春就开口道:“他在家里订亲了。怕是受不得赵先生的好意了。” “那可惜了。”赵东阳摇头道:“我原还想说给他一个国色天香的闺女呢。” 哄堂大笑。 章景同适时的在众人的打趣声中,露出个腼腆的样子。师爷房的欢笑声更欢了。 不过还是有好处的。 在章景同当了次活跃气氛的小辈之后。赵东阳挥退众人,表示要单独孟德春谈谈。 孟德春沉吟片刻,点名留下孟宜辉和章询时。赵东阳并未反对。 赵东阳推开门窗,捏着手里的茶杯声音极轻道:“孟师爷。你我互有恩主,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我知道陇东官仓十室九空。原你们就靠着这次秋收填仓,好应对皇上攻打大周军需调动的事。” “可是皇上不知采了谁的意见。突然让你们用秋粮慰兵。——你我都知道,皇上这是在拿陇东兵所开刀。名为慰军,实为查人。我们将军有我们将军的苦衷,为了应对朝廷。不得不私下来派我和尹大人谈谈……当然,还有松大人。” 赵东阳说话比老吏还圆滑。 章景同嘴角微微噙笑。突然觉得自己在官场学的驭下之道浮于纸面了。太浅了。 瞧瞧赵东阳多会说话。 皇上不知采了谁的意见。——如今能在朝廷上说的上话的。无非是以王家为首的帝党、亦称王派。以章家为首的章党,亦称章派。 帝党以承治帝谢睿的利益为主。因为太子是章皇后生的,章、王两党势不两立。王家对太子是指望不上的。为了重新在朝廷占领一席之地。王家什么都愿意为皇上做。是皇上的马前卒。 而章党权倾朝野,即有从龙之功,又有皇后入住中宫,还有个三朝元老出身的首辅。教养了嫡宫太子。对章家很是亲近。 无论这次是谁出的手。对他们都非常不利。 ——王家出手就是大义灭亲,不顾自家人的死活。 ——章家出手就是置王家于死地,恨不得扒肉见骨。 哪样能活的下来? 赵东阳的话锋很明显:虽然文武殊途,但如今他们才是一体的。皇上能用秋粮查兵员,就能空仓治官员。陇东要被大换血。谁跑的了? 如果他们不报团。凭一己之力,是能扛过王家讨好圣上的碾压决心。还是能抵抗的住章家置王家于死地的手段? 孟德春徐徐吐出一口气,他也笑了笑,一派文雅的说:“赵兄想和我们东家谈什么呢。” 孟德春深知唇寒齿亡的道理。他本就为此事心惊胆颤数月,如今赵东阳一点更是戳到他深处恐惧。不由得递起了台阶。 赵东阳笑着说:“你也知道,我们将军艰难的很。他姓王,并没有脱族的打算。这次王家又派了长房嫡孙的王元爱过来。所以我们将军的意思,让陇东认下这份名单——作为交换。今年秋粮慰兵之事,我们走暗账……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他意味深长道:“陇东的官仓空了可太久了。如果尹大人能说服松大人,让陇东官场承认兵营卫所的人员名单。今年秋收的粮,我们先让你们填仓。之后再取五成慰兵。怎么样,这不亏待你们吧?” 一时间鸦雀无声。 屋内落针可闻。 这时候章景同却打破死寂,开口问道:“仅凭今年秋收的税粮五成,如何能慰劳陇东百万将士?这也……”话未说完就被赵东阳抢了。 赵东阳笃定地道:“至于到了兵营要怎么分粮,那就是我们王将军的事了。够不够,我们都不会再事后追讨。”说完他他微微一笑。 孟德春看了眼插嘴的章询,到底没责怪。只是平静的对赵东阳说:“赵兄的话孟某听明白了。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尹大人。” “不过。依孟某之见。王将军和赵兄与其富贵险中求,不如将陇东的真实的兵员人数交予我。我按额发粮。唉,要打仗了。到底是你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先凉了人心,到战场上可怎么办啊。” 孟德春这句话,说的委实有清流派那味了。 纯正的清流派本就是我以我血溅轩辕的那性子。说白了,清流派就是谁都看不上。他们看不上章党、看不上王党。甚至看不起皇上——如果皇上是个昏君的话。 清流派是能为天下黎民百姓死谏的。 但师爷不是官员。师爷很少这么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大多数的师爷都极其忠于主翁东家,不拆伙绝不吐露心声。 孟德春这次显然是被赵东阳骇到了。 谁知赵东阳却说:“没有什么别的名册。”他缓缓的重复着自己来意,一字一句道:“这件事只有你我私下的口诺。孟兄可明白?” 一时间风云济会。 孟德春并不让步,微微笑着说:“老孟我不过是个师爷。哪有什么明白不明白。” 没得谈了,那就无需再多言了。他整理袍子送客道:“赵兄的话我听懂了。我会如数转告给尹大人,若是尹大人做了决断。我再去客栈拜访您。” 章景同平静的在一旁斟茶倒水。心里惊涛骇浪的翻腾。 难怪环俞没有在赵东阳包裹中找到别的东西! 难怪赵东阳两手空空! 原来赵东阳从来打的就是和师爷帮谈判的机会。 师爷是一条官场上看不见的线。如果章景同没来陇东的话,这些机要秘事他是放多少探子,无论如何都探不到端倪的。 更何况,尹丰只是个县令。 县令意味着什么?九品芝麻官!天下县令多如牛毛。章家会放探子在皇上身边、在王家身上、在政敌身上。但绝不会斥资巨力把视线盯在一个县令身上。 甚至于,松衡远这类级别的布政使,都不在章家的监督范围之内。 这些人太渺小了。更何况他们身边的师爷。 念头一旋而过,章景同上前一步站在孟德春身边。开口道:“赵先生,孟先生待我如父如师。他管华亭户籍造册,陇东征兵都是就地征兵和军户世袭的。您就算不说,孟先生只要稍加翻翻旧册,也能推衍出陇东兵营人口。” “先生想要瞒报,还要拉着孟先生一起。未免太过恶劣。”章景同一脸护犊子的样,‘义愤填膺’道:“我大魏律法,谎报军情可比粮仓空无一事罪过大的多。” “陇东官仓十室九空,孟先生是背锅的。青天在上皇天有眼,必不会乱斩先生。可先生若是帮了您,那就是同谋隐瞒。罪过更甚!我家孟先生何处得罪您了,您要这么陷害他?” 孟宜辉紧张护住他,叫了一声:“同景!” 章景同却像听不见似的,甩开孟宜辉对着赵东阳大喊:“您不是也认识松大人身边的师爷吗。我听说您和松大人身边的师爷还是姑表亲。为何要舍近求远从华亭绕一杠子,从尹大人这里撬动松大人?” 第14章 第十四章:投诚 眼看着章询能和人打起来。 孟德春一时也顾不得章询是不是在作戏了。又是拉又是抱的拦住。“宜辉,快来帮忙!把章询带出去。”说着还给赵东阳赔笑,“赵先生实在对不住。年轻人气盛……” 孟宜辉在父亲的暗示下,拉拉扯扯的把章询带到隔壁宴息室。宴息室是孟德春私人休息的,整个华亭县衙只有他和杜卫良有。 “……你怎么那么莽,直接对着赵东阳喊了起来。”孟宜辉对章询的过激行为感到牙酸。——实在是章询表现的像个孝子贤孙似的,比他这个亲儿子还亲儿子。 章景同本就为三叔的事心急如焚。看见孟宜辉满脸古怪,皱眉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孟宜辉见章询焦急不似作假。信了三分,哥俩好的捶了捶章询肩膀。叹气道:“算了。消消气。” 章景同冷声不语,静坐着手指捏着杯子。 一时说不上来更气地方的瞒天过海。还是恨这些游离在朝廷之外的权力暗网。 明明只是一群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能动摇朝纲,影响大局。 对章景同来说,就算没有三叔章聿云的事。拿回陇东兵册也是迫在眉睫的事。——他远来陇东一趟,如果让东宫看到的还是虚报的名册。他来这一趟有何意义? 还不如不来! 章景同气的脸色铁青。 孟宜辉在一旁吓的一个屁都不敢放。 等见了父亲,孟宜辉犹豫的对孟德春说:“我看章询是真的关心你。不像是作戏。你是方才没瞧见他的样子。他气的拳头都捏紧了……” 门缝外面,孟德春一言不发望着里面还在和自己生闷气的章询。却并不如孟宜辉那般感动。他很奇怪。 孟德春自觉他和章询没什么情谊,顶多是个有缘分的上下级。他确实欣赏章询的踏实,可孟德春除了隐约表露过想要收章询为学幕的意思。两人并无交情。 在孟德春看来,章询只是作戏做的比较精湛罢了。 孟德春心里淡淡的,开始觉得自己平日看走眼了。章询并不是个踏实的后生,而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的人。 过了一会儿,甘肃布政使松衡远也陪着京引官王元爱出去看华亭的乡野风土。一行人涌了出来。 孟德春叩门叫了上章询。两人远远的缀在后面。 章景同想知道孟德春最后和赵东阳谈的怎么样,开口刚问了一句。就听孟德春很认真的问他:“同景今日少见的莽撞。是因为想维护老孟我吗?” 章景同知道这是孟德春给他的一个机会。 “不是。”章景同选择顺从本心。且不说他生来骄傲,他可以作戏假装殷勤奉承一个人。却没办法在心潮大起大伏的时候,还违心的奉承孟德春。 章景同直截了当道:“我看不惯王匡德为了私立欺下瞒上罢了!呵,马上要开战了。朝廷直点兵他不从,太子为了陇东兵员一事操碎了心。百般明探暗探,不过是想从他们嘴里掏一句实话。却如此艰难。” “呵,没想到他们官场上的路走不通。陇东师爷帮的力量竟然这样大,一个个的帮主瞒上。我原以为天下读书人多有几分傲骨!谈不上清流耿直,也断不会同流合污。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孟德春触动了,凝神道:“原来你站的是清流派。我原以为你姓章……”他笑了笑,是啊姓章又怎么了。他是浙江章家的人,又不是京城章家的人。 自幼饱读诗书的小少爷,天真热血,无所畏惧。 章询这种出身的人。是大多清流派的核心。他们幼年往往没有吃过很多苦。甚至称得上养尊处优。长大后虽然仕途不顺,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是最容易融入清流派的阵营中的。 相反,吃过苦的人。多会在章、王两党中站队。——因为他们并不甘于现状,要博一个青天云阶路。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做人上人。 孟德春开怀一笑,这次他眼底多了真诚。 孟德春促狭道:“难怪你刚才气的差点跟赵东阳打起来。他都说你虎呢。” “那孟先生打算……” “同景,我是个师爷。我说这件事做主的人是尹大人。”孟德春能在尹丰这边干这么多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只给尹丰提建议而不替尹丰做主。 见章询面无表情,孟德春知道他心里在骂自己。忙开口道:“不过你放心!” 孟德春可不打算泼灭章询心里那点灯火。 孟德春开口道:“你别看尹大人好赌好-色,为人又没骨头,好像是舔着松大人过活。其实尹大人骨子里也很清正的。依我对尹大人的了解。他不会答应。”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算答应。大人也有自己的考量。不会任他姓王的姓赵的说什么是什么!至少也会有个落在纸面上的东西。” 章景同道:“如何做?那赵东阳给你写保证书吗?”章景同不知道他讥讽的样子,和他父亲有多么像。那慵冷的眼里笑容揶揄,眸色清冷衬的他越发俊俏了。 谁都听的出来讥讽。 孟德春哈哈大笑道:“我要他的保证书做什么?不痛不痒的。”他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语不惊人死不休,“赵东阳许诺会找王将军商量。至少私下给我们一份名单。算是……给我们捏个把柄。让我们安心。” 这就是诚意十足了! 不然说实话尹丰根本没必要搭理他。陇东官仓是空了,可这又不是只牵扯他一人。再者说丢粮顶多是丢官帽。再不济判个流放。上下官员若是打点好,还能少吃点苦。 可帮助陇东隐瞒真实兵力。那是屎壳郎吃饭,找死。 尹丰和松衡远脑子只要没问题。都不会答应这种离谱的事。——多蠢的县令才会答应王匡德那种看似丰厚的条件。 整个陇东官仓十室九空没错。可尹丰只是个县令啊,他只用为自己治辖的一亩三分地负责。和王匡德做交易,不如尹丰嫁给女儿/娶个媳妇。 与蒋家这样的大家望族做交易。调动商铺的粮过来填仓。 松衡远倒是要负主责。他是甘肃布政使,一接任就要替上任擦屁-股。吞声烂抵这种事不止在师爷中存在。更是官场留下来几百年的烂习。 可还是那句话——就算松衡远认下这个锅。能有多大的责任,一不是他任辖时发生的事,二不是他做的事。只是税粮年年有。哪一年都攒不下仓而已。 松衡远就算有罪。撑死就是一个流放,更何况他都六十九了。估摸皇上也会仁慈一把,免了流放。让他牢底坐穿罢了。 孟德春相当于是站在自己东家的立场上,朝赵东阳要个保证。 想要结盟要不然志同道合,两人天生穿一条裤子。 要不然,就是有把柄在手,对方甘愿跳船。两人绑在一条线上。 只是,这么一来。若真让尹丰松衡远和王匡德结了盟。章家未免有点惋惜。 章景同开始后悔当初收到松衡远那封拜帖,没有去见见他了。 “如何?你孟先生这招怎么样。”孟德春乐呵呵的问章询。 章景同很耿直的回答道:“非常忠心。” 孟德春讶然,没想到章询这么不客气。他探究的看着章询。 章景同报之笑容,“难道不是吗?先生对尹大人忠心,对朝廷忠心。这件事只端的对自己没好处。” 如果到时候事发了,顶雷祭天的就是孟德春和赵东阳。 两个聪明人却在这一点上,似乎想不到自己一样。 孟德春动容的看着章景同。哑声开口道:“如果我平安无事。肯定收你当学幕……如果你不入幕行更好。科举、为官。我供你读书。” 这世间无论男女。最怕这个世间有懂自己的人。那种霎那的微求,被他细心的觉察到。知己之交,远胜于一切情谊。 第15章 第十五章:熟人 赵东阳有些无处可去。 偌大的华亭,他没有家。也不想去秦楼楚馆,听莺莺燕燕阿谀奉承。 赵东阳想来想去,还是先低头了。——他买了一大堆珠钗、牛肉鸡鸭鱼还有各类米面油。打算去临溪镇探望认错。 小闺女嘛,脾气大一点。他个做长辈的难不成还真和那小丫头较气? 本来他就一年难回华亭几次。儿女妻子都不在身边。来华亭就是没完没了的交际、聚会。回到客栈又冷冰冰的。 难得有个可心的去处。他还把人得罪了。 赵东阳叹了口气,解开荷包正打算付钱。奉命而来的章景同、孟宜辉一个箭步冲上来。一个付钱,一个拦人。 孟宜辉劝赵东阳:“赵先生我这小兄弟做得不对。你就让给他个表现的机会吧。” 章景同热情的认错,街边解荷包,一边对赵东阳道:“赵先生是同景先前莽撞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同景先前的不懂事。” 赵东阳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小大伙子抢了小二的活计,手脚麻利的给他把东西装上车。还热情的要给他当车夫。 “不不不,不必了。”赵东阳到底和人家小姑娘男女有别。并不愿意让孟宜辉、章询这样的小辈知道他去了临溪镇。 人家小姑娘还未出嫁,清清白白。尽管他把人家当可心的女儿。可世人的嘴毒似□□。若是和他扯上什么关系,蒋姑娘还要不要名声了? 为了刻意避嫌。 赵东阳赶走了二人后,还在客栈休息了一晚。次日天刚黎明,就自己驾车去了农庄。 焦俞一路跟踪,回去把事情报给章景同。 章景同掰开咸鸭蛋刚挑了一筷子,闻言道:“这么说赵东阳在临溪县养了个外室?” “算不上临溪县。大少爷你也去过那里。那里地处华亭,只是自古以来就和临溪同名。高师爷就住在那里。” 焦俞摸着后脑勺说:“是不是外室就不知道了。只听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也不知是他的女儿,还是养的小妾。” “我一听说人家是孤女,就没敢细细打听。这些事我一个男人家不好问。若是大公子想知道,我叫上兰婆子去周围打听打听。” 临溪县,独居孤女? 环俞越听越皱眉,等用完膳出去找焦俞问:“……难不成你和我之前去的是一个地方?” 两人面面相觑,互相一交底才知道。原来他们两次碰上的都是同一个人。——且正是那日主仆三人在田间见的那位少女。 焦俞问:“那你回来怎么没给大公子禀这件事?” 环俞也很难办,“我上次不知趣,你也说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好端端的给大公子提这个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焦俞一想也是。兰婆子不过是个做饭的婆子,她去探望女儿也好,去探望前东家也好。只要没卖大公子身边的消息。轮不到他们管。 环俞好端端的在大公子提什么漂亮少女,怎么看怎么怪。 “那你说,我要不要给大少爷提一提这件事呢?”焦俞摸着下巴思索。 环俞问他:“你想提什么?是那姑娘长的漂亮,还是那姑娘大公子先前遇见过?” 焦俞立即反应过来他犯蠢了。 赵东阳的小妾/女儿,漂不漂亮和大公子有什么关系?提他们遇见过做什么。 这不是添事吗。 蒋英德正坐在妹妹这涮羊肉。听见赵东阳来了,第一反应就是上蹿下跳的藏。 蒋八姑娘好笑道:“你怕个什么劲。赵先生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就是因为赵东阳不会对他怎么样,蒋英德才害怕好不好! 这如果是他的父亲,他挨顿打,再撒个娇事情就过了。 可偏偏赵东阳和蒋英德没有任何关系。赵东阳若是对他生疏了,两个人就是陌生人。 “他怎么来了。难不成是听见我骂他了?”临溪可真是地邪。蒋英德赌咒发誓,天地良心!他不过是跟着妹妹议论了两句赵东阳,虽然不是什么坏话。可也不是能见得人的。 蒋英德想来想去,顺着后门溜了。——乡下宽庄大院的就是这点好。悄无声息的躲出去,谁也发现不了。 赵东阳清了清嗓子,在门外喊:“小八啊。快来开门,我来给你添菜来了。” 煮火锅就是这点不好。隔着门外都能闻见飘香。蒋八姑娘让二丫把蒋英德的碗筷和凳子都收了。自己去开门。 赵东阳看见一张清丽的俏脸,双眸纯净不见生气。大步阔首的往里走,笑呵呵道:“大老远的就闻到了。吃什么呢,给我也添双筷子。” 二丫手脚麻利,赵东阳进来前就收拾好了。她拘束的看了眼蒋八姑娘。 蒋八姑娘颔首,示意她去吧。 赵东阳和小八对桌而坐,二丫轻手轻脚的把碗筷放在赵东阳面前。赵东阳挟了一大筷子羊肉下进锅里,状似无意道:“过两天我要回兵营一趟。” “哦。”蒋八姑娘没什么反应。 赵东阳摇了摇头,只好又说:“尹丰身边的那个孟德春精明的很。他不肯上船,非让王将军拿出诚意来。我这次回兵营是去取陇东真实兵员名册的。” “昨夜尹大人也派身边的钱师爷来找我了。也说了要名册的事,还说王家若是拿出诚意。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一体的。也不必分你的我的,互相遮掩便是……文官方面会向皇上承认陇东兵营的人口,并在户籍鱼鳞册上动手脚。陇东粮仓给朝廷检查后也会尽数放给兵所。” “以后两家就是一家人了。等到朝廷开战,全国的粮食都会往陇东汇总。战争损耗大,那时候陇东官仓再借机填仓不迟。你帮我来我帮你,官场嘛不就是这么回事。” 赵东阳余光觑着蒋八姑娘。 蒋八姑娘还是没什么反应。见赵东阳一直盯着自己,反而岔开话题道:“伯父要添饭吗?”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啊。” 蒋八姑娘道:“我不过是乡间孤女。一不能科举,二不能朝考。三识不得达官显贵。父母兄长皆是平常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赵先生说了我只当耳旁有个说书的,听听乐子。并没有什么想要说的。” 赵东阳放下筷子长叹:“到底还是和我置气啊。”他索性漱口正色,开门见山的问:“小八,你到底再生什么气。为何你这次如此反常。” “反常?何为反常。” 蒋八姑娘平静如水道:“赵先生要行龌龊之事。还大方的不避人。是个正常人都想不通,何来的反常?” “尤其是我一想到。赵先生不瞒我、敢倾诉的原因。是因为我无依无靠,是个孤女。我就更觉得自己可恨了。原本,这些事先生做了会像个石头一样压在心上,纠缠的您日夜难寐。可现在好了,因为我的存在,您可以卸下担子。把这些负罪的事说出来,自己毫无压力、愧疚。” “赵先生,我觉得我在助纣为虐。”蒋八姑娘抿了嘴,说:“先生让我心里很不舒服。实不相瞒,我甚至找了兄长来。满心怨怼的想着,‘你觉得你说出来我也坏不了您的事,我偏要破坏给你看看。’可兄长叫来了。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叫他了吃了顿饭,就送他走了。” “为什么?”赵东阳明知故问。 蒋八姑娘心疼的道:“忽然明白了,忠君之事效忠其命的道理罢了。先生是这盘棋的执行人,不是对弈人。事情能到先生这一步,就几乎已经定局。” “我想,背后对弈的那个人甚至不是王将军。” 蒋八姑娘想明白这些,就觉得自己气的很没必要了。没要赵东阳也有孙东阳,没有王匡德也有李匡德。陇东军所的将军多如牛毛,师爷更是不计其数。 到了这一步,谁能都完成最后一步棋。 赵东阳听了哑然失笑,他大笑几声。喟然承认道:“是。所以我在前前后后想了几夜之后。还是选择做了。即是忠君,也是尽职。”所以他哪怕苦闷不堪,也甘之如饴。 不过这次在华亭县委实让他惊讶。孟德春、还有孟德春身边那个章询。两人一唱一和的,把他拱到了高架上。 尹丰也出人意料。竟然愿意和王将军一起,互相遮掩应付朝廷。 虽然这件事并不是松衡远最终的态度。 但出师首捷,让赵东阳多少还是看到点希望。 蒋八姑娘翻着赵东阳送来成山的礼物,大多数是吃食。其中还有两批上好的杭绸彩布。她惊讶的问道:“先生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多破费啊。” “又不是我破费。” 赵东阳摸着胡子哈哈大笑道:“这些都是孟德春手下那个学生买的。我还没来得及付银子,让他给抢了先。” 赵东阳摸着那两匹上好的彩绸道:“明年这时候,你就能穿鲜艳点了。”蒋六爷到底做了她十几年的父亲,蒋家可以不认她。她却不能不戴孝。 蒋八姑娘警觉道:“你又想给我保媒了?” 赵东阳一愣,大笑道:“哪有!瞧你……你看你,你看看你。好好好,我之前看见孟德春身边那个学生的时候,确实想给你保媒。不过没成啊。人家小伙子在家里订亲了。好的男人都有主儿了。” 子女除服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 蒋六爷去世的时候蒋八姑娘才十四岁。当时蒋家却是想让她百日内出嫁了。赵东阳却不想看着蒋八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松衡远。——哪怕松衡远贵为甘肃布政使。 在问过蒋八的意思后。赵东阳想办法搞黄了这件事。没想到这一耽误,把蒋八姑娘耽误到农庄去了。 这对蒋八是非常不利的。首先她是妾生,其次她不是蒋家女儿。蒋六爷又早死,换句话说她没有得力的娘家。可以说除了好颜色,蒋八一无所有。 想要找一个好一点的婆家实在艰难。如不然。赵东阳也不可能盯上一个外乡人。 那章询为人上进,长的英俊。孟德春又愿意提拔。虽然是外乡人,却是大家族出身。若是他愿意娶蒋八。赵东阳也不介意提拔他。 谁说蒋八没有娘家?他赵东阳就可以做她半个父亲嘛! 只可惜,下手晚了。章询在家乡订亲了。可惜那么个俊俏的好儿郎。又正正好家中不受宠,可以上门。唉,小小年纪订亲那么早做什么,功业未立的…… 不过这些,松衡远没打算和蒋八多说。 赵东阳在蒋八这里又逗留了几日,临行前拜访过林仁圃后。就出发回军营了。 然后在赵东阳走后不久,蒋八姑娘却收到了一份大礼。 焦俞和环俞各自抱着一摞锦色礼盒,站在蒋家小院门口。 蒋八姑娘认识环俞,连忙让他们进来。两人却纷纷道不进去了。把礼物放下,恭恭敬敬送上一张章询的拜帖。让她帮忙转交。然后便走了。 “二丫,快来帮忙搬进去。”蒋八姑娘看着眼前的锦盒,有些哭笑不得。 憨二丫身形如球,却手脚麻利。一个箭步冲上来,把东西搬回去房间后。随手打开两个盒子,却发现里面都是些珠钗耳环。而且处处可见接近正红的品红色。耳铛上必镶嵌玛瑙、红宝石。 珠钗环饰上必有鸳鸯正金。底下几个褐色锦盒里显然还是送给赵东阳的东西。如虎鞭等物的骨头,一看就是滋-阴-壮-阳的。 二丫不认识这是什么。吓的差点扔了盒子:“这是谁啊,怎么还给你送截骨头啊?”二丫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胆战心惊的问:“这是谁的骨头啊。” “老虎的。” 蒋八姑娘随口一答,打开一个长匣。匣子里面是一个线绣的观音菩萨。绣像本身没有什么稀奇,绣娘工艺精湛没什么可奇怪。 可这幅绣像稀罕就稀罕在。观音的衣服、手饰都是真的,量体裁衣。针脚非常细腻。连玉镯子都是半截埋绣,借着衣服遮挡。乍一看,仿佛活灵活现似的。 观音的耳铛也是上好的珍珠和玛瑙镶嵌。连观音的玉净瓶也是半个瓷器镶嵌在‘墙’上一样。可把画布翻到后面。后面装裱着黑布,看不出任何凸出的痕迹。 憨二丫屏着气看着眼前的东西。喃喃的问:“这看起来好贵。这是谁送的啊?” 蒋八姑娘笑了笑,也觉得巧的不得了。她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兰嬷嬷的东家。赵先生提过的那个章询章公子。” “他为什么要给你送礼啊?” 蒋八姑娘很快就想明白了。她哭笑不得:“我猜他是把我当做赵先生的外室、红颜知己了。” 二丫立即就愤怒了,登时掀翻了首饰盘。眼看着那名贵的玉饰要落地。蒋八姑娘眼疾手快的逮住,好悬没吓死:“……二丫你做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摔了,你家姑娘把自己卖了都赔不起。” 二丫涨的脸色通红,又羞又气,“他竟然把你当成,当成!” “那有什么。他又不知道。”蒋八姑娘并不为此事生气,合上匣子开始琢磨怎么把东西送回去。 人不知则敬。若是她有求于赵东阳时,发现赵东阳经常光临某个独居妙龄孤女的住所,她也会误会。 对蒋八姑娘来说,若是章询对她了如指掌更可怕。 “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被窥视的话,那可就不是一两句解释就能解决的。 蒋八姑娘一个人独居。最忌讳这些。 思来想去。蒋八姑娘叫来蒋英德帮忙把东西还回去。 兰妈妈是被蒋英德托付给他的朋友的。既然是三哥的朋友,这些东西由三哥代还。由三哥解释是最好不过的。 蒋英德很快来了。 彼时蒋八姑娘正在欣赏章询的名帖。大约是南边学子出身的原因,章询写的一手极好的馆阁体。字体架构严瑾而闲适,看起来并不紧绷。 他的名帖上也异常简洁:浙江桐庐人士举子上章下询字同景谨拜。 时人写名帖多喜吹嘘。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家姓名,祖辈荣耀,所有头衔一股脑的写上去。 好衬托自己家世不凡,地位尊崇。又有诸多功绩。快把我敬着。 章询的名帖上却只简单写了写自己的籍贯、功名。没有父母亲族,甚至连自己在孟德春手下做事也不提。 明明赵东阳提起他的时候,分明说过孟德春很欣赏自己这个学生。 蒋八姑娘把名帖和礼单递给兄长,好奇地问:“哥哥。这个章询是什么人啊,你怎么会和他认识?” “什么章询章询,你姑娘家出口怎么这么脏呢。”直呼其名是为大不敬……算了!他也不值得人尊敬。 蒋英德眼神阴沉,正恨的章询牙痒痒。不高兴的说:“一个臭外乡的。真他娘不懂事。我不是早和他说过我妹妹独居在乡下吗。他是怎么搞的,怎么能把你当赵东阳的小妾。” 瞧瞧这东西送的。哪一样不是讨好小妾的。 妾室不能穿红。他送的衣服首饰就处处带红。这么会钻营人心。 蒋英德恨不得把这些都是全他娘的给砸了。 “你瞧你,跟他生什么气。”蒋八姑娘眉眼宛然,恬静平常道:“你也说了他是外乡来的。难道他对我了如指掌你就高兴了?我一个人独居在乡下,你也不觉得不安全。” 这倒也是。 蒋英德气消了一半,还是哼哼的说:“反正我饶不了他。不管怎么说,他就不能这么对你!” 蒋家八姑娘笑道:“哥哥你可别了。我的兰妈妈还在人家手里讨生活呢。你若是为难了他,我可要心疼死了。”说完,她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怎么这么巧呢。天下小的仿佛只剩了他一个人似的。 自幼照顾她的兰嬷嬷,如今在给这个章公子当做饭婆子。 疼她爱她的兄长和这个人又脾气相投的兄弟。 连赵先生都和这个人打过交道。蒋八姑娘一时感到好神奇。这也太有缘分了! 只可惜男女有别。他们是没机会认识了。 不然她真想见见,这个一个处处和她身边有交集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蒋英德听了没好气道:“长什么样子?两个鼻子一个眼,吓不死你。” 蒋八姑娘笑倒在床上。 如伏地海棠般花枝乱颤。 蒋英德起身道:“多大了,还没个姑娘样子。”他收回视线,突然觉得不合适了。到底是隔了房的兄妹,妹妹渐渐大了。已经有女儿的娇俏之色了。他们还同屋而坐,有点…… 蒋英德起身告辞。 蒋八姑娘却突然喊住他:“三哥等等。我还有一事拜托你。” “什么事?” 蒋八姑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这次的事算你那个朋友对不住我。我到底是个未嫁的女孩子。他这样子侮我名声。我罚他做一件事,这件事就当他赔礼扯清了。” “好啊!”蒋英德眼睛一亮,一蹦三尺高。摩拳擦掌的说:“罚他一件事。这个主意好!我正想着怎么收拾他带劲呢。” 蒋八姑娘笑了笑,道:“别收拾了。他现在不是在孟德春身边做事吗。自古钱谷和刑名两染,你让他帮我盯一件案子。” “什么案子?妹妹你什么时候惹上案子了。” “不是我!三哥你别着急。你听我说完。” 蒋八姑娘并不吝啬说实话。她道:“我搬来华亭后。有幸识得一家人。” “去年冬月他们家的长子进城学账,很是刻苦朴实。我搬来的时候,整个临溪镇的百姓都知道我是被蒋家抛弃的。他们却丝毫不嫌弃我是妾生,又是母亲带着肚子嫁进蒋家的。” “农忙的时候他们还来帮我务农。平日地头里种了什么菜,都要来给我送两份。所图所求不过是我识字,我这里有书。想让借给他们罢了。他们想让自己的儿子跟着我读书。又怕男女大嫌,就把女儿托在我这。我教了妹妹之后,妹妹回去教哥哥。” “就这么好的一家人。把地租给蒋家世仆徐家后,徐家仗势欺人。贪了他们的地。还在争执中弄伤了那个学账长子的手。不能再捉笔,以至于被师傅退了回来。” “徐家占了他们的地。盖了青砖大瓦房,还要讨回自己当初的押金二千七百钱。气的那家的父亲带着义愤填膺的相邻推了房。房子倒的时候,屋子里明明空无一人。” “过了两天徐家的老头哭天喊地的去报官。说王家庄的推房塌死了人。他的儿子儿媳孙女都毙了命。如今尸体也不见了。想来是王家庄的人怕是偷偷把人搬走弃尸了。” “因着临溪县先位置特殊。临溪县和华亭县官府都来了人。华亭县官府看见残垣断壁上有血迹,认定了徐老头的说辞。临溪县的人却在检查了废墟和乱坟岗、沿路河流后。认为抛尸一事不成立。两边官府还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徐老头在华亭县立了案。” 呵,华亭县! 蒋八姑娘冷面道:“徐家这么做不就是因为他们是蒋家的家仆。把案子立到华亭,会得到官府的偏帮……我不愿看着此事这么下去。先前一直找高师爷想把这案子挪到临溪县来。却不成。” “后来又想着三哥和杜卫良相识,想让你帮帮忙……可那杜卫良向来不是个喂得饱的人。我也怕三哥一个处不好,得罪了杜卫良又被伯父禁足,出不来了。反倒打草惊蛇。” “这个章公子既然是借了你光的在华亭县某的职。我就想借他的力使一使,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翻案。” 蒋八姑娘想着若是可以。有她三哥的情面在,若是可以。这个姓章的比杜师爷好打发。再不济,他有错误会她在先。就当是赔礼道歉,也不会狮子大开口。 第16章 第十六章:帮忙(上) 章景同得知蒋英德的要求之后,心里暗骂一句。他现在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有心情给蒋英德的妹妹当小役办杂事。 可偏偏蒋英德又说的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事。而是关乎民生。他在不耐烦,也腾出性子问:“你妹妹还收钱替人办这种事?看不出来,她一个闺阁女子还挺厉害。” 蒋英德不喜欢章询口中论及妹妹到的语气。虽然章询并没有说什么刺耳不中听的话。可蒋英德莫名的就是觉得章询瞧不上他妹妹。 蒋英德很不高兴道:“我妹妹慈心仁厚。看不惯徐家借着蒋家世仆作威作福。只是碍于她和蒋家生分,不能出面让蒋家自管。这才想着借外力相帮。她这样善良可爱,敢作敢为。章兄弟怎么满口嫌弃的意味。” 章景同挑眉,眸子里写满诧异,“我何曾瞧不上她了。” 都说陇东人性情直率,蒋英德怎么是个龟-毛的性子。 “你!”蒋英德扑了过去,勾着章询打打闹闹。却不知他冲过去的一瞬间,研磨的环俞、端着热茶的焦俞,近乎在瞬间变了脸色。手按到了武器上。 可远处的兰嬷嬷却看见了。她脸色苍白了些许,眼神古怪的看着章询笑着甩开蒋英德。 环俞和焦俞这才若无其事的做着自己的事。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蒋英德勾着章景同的脖子,‘威胁’地说:“帮不帮忙!你到底帮不帮忙,说!” 章景同别的防身技没有,唯独身体被困的时的脱身技学了不少。他一个轻松滑出,肩膀后卸,轻松躲开蒋英德。蒋英德手臂忽然一空,愣住了:“章同景你会武技?” “不会。”章景同从来没学过这些。章家里他虽然有长辈身在武林,但这是个意外。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章景同不仅是章家长房的嫡长孙,还是镇国公府的疼爱的小外孙。他学这些,会连累很多人的。 章景同一推蒋英德肩膀,把他一扣一按。接着又压下去。 蒋英德混混沌沌的,就挣开了章询的束缚。他脑子乱乱的,身体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蒋英德摊开手,上上下下看着自己:“奇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戏法吗。” 章景同打趣道:“我先前不是和你说过。我认识个江湖人。这不过是些脱身技。平日里没什么用。只能挣脱束缚。” 陇东兵营,黄沙漫天吹打在门窗上。王匡德坐在主将营里正在喝酒。 王匡德身材不高,是个矮敦子。人也胖胖的。可唯独一张脸,长的和这幅矮小身材格格不入。 这么说吧。若是单看脸,王匡德玉面秀气,是章景同都得望而却步,问一句吾与王公孰美乎? 王匡德的脸异常英俊,是可以做公主男宠的水平。 只可惜他身量不够。早年他也曾为自己这幅模样自怨自艾过。后来成家了,妻贤温柔,他整个人也释然开怀了。不再计较天生天养的身材相貌,开始一心一意的习武练兵。 没多久,王匡德就在西北闯出了名气。因占了个好,虽然他并算不上王家子支。但沾亲带故的攀上去后,王家对他也很是敬重。——或者说,敬重他手上的兵权。 王匡德练的兵,属于陶金海旗下栾家军将领都要夸的地步。王家也因此非常看重他。 陇东荒凉,朝廷多年无战事。兵部在工部、户部跟前挺不直腰杆子。年年拨到陇东粮饷,层层‘火耗’亏空下来,到王匡德手里分发的时候。士兵们日子总是过的艰难。 王匡德爱兵如子,再加上官场人本就容易入堕。王匡德开始跟着一起谎报军员了,刚开始是真的心疼士兵。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匡德开始跟着同僚们一起吃空饷。 诚然,王匡德已经是陇东军队里最心疼士兵的了。 矮子里拔将军,他称得上最好的那一个。王匡德也总是想着,皇上即便要开刀,也不会第一个开到他头上。却忘了他受了多年荫庇的王家。 王家也想建功立业!还送了嫡长孙王元爱过来陇东拿兵册,卡王匡德脖子。 这个兵册他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王匡德抑足的叹了口气,饮尽了一大杯酒。这时候正好听门口道:“将军,赵师爷回来了。” “东阳?快进来快进来。”王匡德竟然不顾将帅之风,亲自迎到门口把赵东阳请进来。还爱护的帮赵东阳解了披风,交给一旁的小兵挂起来。 赵东阳微微的笑着,欠着身配合着。这些年来他早习惯了。王匡德对身边人非常的好,这种好不仅体现在礼贤下士这种表面功夫上。而是跟着王匡德,切切实实能得到他的庇护。 其实赵东阳身材高大,又比王匡德年长。这么弯着,身体和心里双重不自在。可王匡德喜欢这样,他就只能配合着。 王匡德给赵东阳到了杯热茶,问他事情怎么样。见到王元爱了吗? 赵东阳摇头说:“尹大人和王公子那边,自然是林大人那边去接待。我未曾和王公子打过交道。不过,尹丰身边的孟德春和我交了底。” 赵东阳刻意的左右看了看,附耳上去对王匡德密语一阵。 王匡德笑容渐渐凝固,沉吟地说:“既然这样。你就把兵册再带一份回去吧。” “再带一份?!”赵东阳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王匡德到这个地步还是不愿意交出真正的兵员名单。他不甚理解。 在赵东阳心里,王匡德和那些黑吃黑的将领不一样。王匡德是真的爱兵,他之所以和那些将领一样行事。只因为不这么做,陇东将士的利益保不住啊! 和景帝、开泰帝两代帝王喂大了一个陶金海。在中原之滨的河南,生生养出了一个栾家军。偌大的军患。 当今皇上虽然娶了章青鸾。可陶家、章家的关系仍然和天家十分的微妙。那种随时都能失衡的眩晕感,让整个朝堂都为之紧张。 可说陶家要倒吧。中州王一家如今仍然如日中天。章家也没有被天家冷淡。章家的执牛耳者章延辅,自幼跟着太子一起读书开蒙,名字还是皇上赐的。 这份荣誉,放眼整个北直隶都独一无二。 在陇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皇上是又怕他们又爱他们。皇上即想厚待,又怕喂出第二个陶金海。 赵东阳瞠目结舌的看着王匡德,没想到王匡德时到今日还是不愿意放弃到嘴的肉,交出真正的兵员名册。 王匡德见状苦笑,叫了声‘东阳’。他略显低沉的说:“……你也知道我的处境。” “我苛刻手下兵粮,喂饱陇东官仓。已经是菩萨之行。我对陇东官场所求不高。不过是让他们改一改鱼鳞册罢了。尹丰鸡-贼的很,这个人我以前打过交道。他惯是个会自己铺青云路的。我如果真把身家底细交给了他,就成了他栓了绳的狗了。” 王匡德心意已决,神色一冷道:“东阳你且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信尹丰还敢和王元爱比对名册。——就算他敢,我也能敢断了他翅膀!” 赵东阳倒退一步。 王匡德道:“松衡远已经到了致仕之年。尹丰若是不知好歹。我自有法子断了松衡远门路,我看没有松衡远做靠山。尹丰拿什么和我唱反调。”他神色刚毅霸气,将军的气势一表无疑。 赵东阳沉默。拿着王匡德甩给他和先前无二样的兵员名册,久久难以平静。过了许久,他才说:“王将军,若是朝廷真的开战呢?” 这个王匡德早就想好了。 王匡德不假思索道:“开战就有战损。到时候再慢慢报上去不迟。” 战场上通常是非常血腥的。残肢断体,数人的时候通常都不完整。 人死为大。拼一拼,往往就能凑够一个人的尸骨。大家都敬畏这些,也不会有人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 赵东阳蓦然悲愤。良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卷着名册离开。 赵东阳没有第一时间回华亭。而是在兵营休息了一-夜。 华亭,章家小院里。灯火通明,窗前章景同吹灭火折子,拨了拨灯花。他回头,看了眼还没有丝毫离开意思的蒋英德。不禁好笑道:“你不也认识杜师爷吗?” 章景同就奇了。若不是他还算了解蒋英德,真以为蒋英德是挖了个坑等着给他跳。 不然明明他认识的人脉就能解决这件事。为什么非拉着他呢? 蒋英德哼哧哼哧半天,才支支吾吾的说:“这不是杜卫良的狮子大开口的太厉害吗。” “哈哈哈哈哈!” 屋子里传来爽朗大笑,章询不敢置信的问蒋英德:“难不成我的事你也花钱了?” 蒋英德理直气壮道:“那可不!我可是花了三百两银子呢。” 三百两?章景同身躯一震,至于吗。补个正经的官身,也打点不了这么多啊。 蒋英德吼的气若山河,“我除了给杜卫良买酒买点心,我还送了他一个宋代的花瓶呢!” ……哦,那难怪。 章景同歉意的说:“英德兄真是破费了。不过,您怎么出手这么大方呢?” “我送出去之前我也不知道那个花瓶那么名贵啊!”蒋英德也郁闷极了。他又没有去他爹书房拿。随手在母亲的小佛堂搬走了一个。 正经人谁拿那么名贵的花瓶养花啊! 蒋英德倒干净水的时候,还满心以为这玩意撑死十来两银子。已经算贵出头了。 章景同正色想了想,“那你怎么不找杜师爷要回来啊。” 蒋英德更想哭了,“杜卫良他和我装傻!他私吞了不给我。还拍着胸-脯说,保管把你安排好了。” 此时此刻,蒋英德还没发现章景同话里的陷阱。 直到下一刻,章景同春-光和煦的说:“这么说杜师爷还欠你一个大人情啊。那蒋公子更应该去找杜师爷才对。你做兄长的疼爱妹妹,拉着我跟着一起疼算什么。” 他神情揶揄,笑意浅浅。 蒋英德的眼神瞪大再瞪大……他败羽而归! 蒋英德蔫蔫的回到蒋八姑娘这里。捂着半张脸把章景同油盐不进的事说了,最后还小心翼翼的问:“……其实我觉得章同景说的挺有道理的。你直接让我找杜师爷不行吗?” 蒋八姑娘听了很奇怪。她喃喃的说:“这个姓章的,怎么听起来不像是不想管事。而是……”她说不上来那种诡异的感觉,良久才吐出五个字:“像锦衣夜行。”不想让人察觉他的存在。 “锦衣夜行?你什么意思,怀疑人家。”蒋英德立即不满了,“人家章同景可是浙江大族。断不至于轮到去做贼的。” 蒋八姑娘清丽的苦笑,她摇头说:“不是……我也说不上来。”她略微小性子的说:“罢了。不帮忙就不帮忙。下次他若求着你,哥哥一定要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那一定!没他这么做兄弟的。”蒋英德连连保证。看着妹妹的笑颜就满足。 蒋八姑娘犹豫了片刻,还是说:“那徐家的事就交给你了。不过三哥一定要小心。切莫让伯父知道了,又训斥你。” “恩。放心。” 是夜,赵东阳秘密来访。突然敲开蒋八姑娘房门,还不待迎进。蒋八姑娘手里被塞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赵东阳声音低沉颓废:“……收好。我就不进去了。” 蒋八姑娘错愕,“这是什么?”她追问,正想说蒋英德也在这里。有什么事进去说。 谁知赵东阳像是被打垮的败军一样,喃喃涣散:“小八,我不能看着将军自寻死路……我背叛了将军。”他没有好下场了。 赵东阳没有停留,跌跌撞撞的走了。 蒋八姑娘不解的翻开手中的册子,借着月光,却只看见上面写着姓名、年龄、籍贯……入伍时间? 这是,兵册! 第17章 第十七章:帮忙(下) 孟德春让章景同去一趟临溪镇。 章景同一愣,还又问了一遍:“是临溪县还是临溪镇?”他最近跟这个地方犯怵。 “临溪镇。赵东阳从陇东回来了,他把兵册放在蒋家小女那里。”孟德春叹了口气,提起来也唏嘘。 陇东传来消息,说军幕师爷赵东阳叛国。和大周有联系,被王匡德将军发现。如今下了通缉令,四海五洲的找人。整个陇东官道被把守。 赵东阳如今生死不明。 林仁圃也神色凝重的来了一次华亭县衙,说赵东阳是奸细。先前同孟德春交接的事不算数,还问赵东阳此前可有什么异样的举止。 孟德春见状,只能跟着装傻装糊涂。只字不提陇东填仓、王家交易的事。反而跟着打哈哈,说:“我和赵东阳脾性合不来。所说的话并不多。先前我学生还护我,差点和赵东阳打起来。” “这件事整个陇东县衙的人都知道。林大人尽管可以去问问。” 林仁圃还记得章询,他闻言一笑,“是那个南边来的小年轻?” “是。”孟德春客客气气的回道。 林仁圃扣了扣桌子,良久起身告辞。 临溪县,二丫探头看着门口的环俞,咧开嘴一笑。热情的问:“小哥,你又来送兰妈妈了?” 环俞内向,后退了一步说:“不是。我们大公子有事欲见你家小姐一面。” 二丫奇怪道:“我们家小姐不见外男的。” 焦俞连声在背后道:“小妹子。我们家公子是奉孟师爷的命来的。孟师爷说他有一位故友东西忘在了这里。让我们家大公子来跑个腿。” 外面吵吵嚷嚷,丝毫不影响屋内的闲情雅致。 蒋八姑娘对着午后的光线描海棠花的工笔,刚刚把叶子勾勒完。闻言,把二丫叫进来。 二丫啪关上门,轻快的跑过来。趴在窗户前问:“姑娘叫我什么事?” 蒋八姑娘道:“你让那个章公子回去。让他转告孟师爷,东西谁来取都成。就是这个姓章的不成。” “为什么?”二丫不明白。派他哥哥去华亭县衙报信的是小姐,现在不给东西的又是小姐。 二丫口无遮拦道:“小姐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啊。”她挠挠头:“为什么只有外面那个姓章的不成。” 蒋八姑娘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钓起了二丫的气性。她徐徐地说:“因为门口那个就是上次送礼来的人。” 腾!二丫顿时怒火中烧。她叉着腰说:“原来是他。瞧着小俊脸生的不错,怎么眼睛这样不好使。”认错了小姐,也不曾来道个歉。小姐让赔罪做个事还推三阻四的。 该他受罪。 二丫绷着小脸跑出去,拨开环俞问:“哪个是你家大公子?” 其实这话问的很多余。章景同背靠柳树而立,避着太阳,周身玉立温柔。雍容黑眸间藏着海纳百川,让人见之忘俗。 二丫装傻的很多余。 环俞没说话。焦俞配合的指了指章景同。 二丫却不知为何,踌躇的不敢上前和章景同说话。章景同明明是笑着的,身上却有一种闲人莫近的距离感。 二丫瓮声瓮气的,对态度最后焦俞说:“我们家小姐说了,让孟师爷换个人来。” 焦俞满脸为难。 这是章景同突然大步靠近,声音低低沉沉的靠近二丫,他的影子罩下来。二丫往后缩了缩,她捂着头说:“你别打我!这是我家小姐说的。” “你这个人,坏!我家小姐是好姑娘。你冤枉她,还不赔礼道歉。”二丫半晌没见挨打,从指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章景同说:“……我们家小姐心底好。你冤枉了她,还还说你君子。” 章景同一怔,皱眉问:“什么?”这是什么陇东俚语吗。 二丫摇头说:“我们家小姐清清白白的姑娘,被你送了妾礼。她却不让我生气,说你是君子不打听孤女的事。不知者无罪。所以她不生你的气。” “但就这么忍气吞声不是她的脾气。所以小姐叫来了三少爷,一来给你解释清楚。而来小惩大诫。让你替她做一件事,这件事就算扯平了。” 谁知,章景同却没有答应。 章景同扶额,他怎么会想到有朝一日风水轮流转,他会求到蒋英德妹妹头上。 早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早知道。事情变化的太快,赵东阳会从陇东兵营偷出一份名册出来。这实属老天爷都没想到的变故。 见状,章景同也只是放下-身架。低声说道:“小姑娘,你帮我说说情。”他解开荷包,到处几颗二丫从来没有见过的薄荷桂花糖。褐色的糖膏香气四溢。 二丫咽了咽口水,却把手往后背了背。 章景同笑着拿过她的手,把荷包放在她手里。摸了摸她丫鬓头道:“……你同你家小姐说。我打南边来的,急于在孟师爷身边站稳脚跟,有些急功切利。没打听好消息就冒犯了蒋家小姐。” 章景同不疾不徐的说着:“诚如你家小姐说的。不知者无罪,我这不是来道歉了吗。” “再说了。我和你家小姐的哥哥是兄弟。蒋英德是我的朋友,我朋友的妹妹自然是我的妹妹……实在不是孟师爷不换人。而是孟师爷的儿子太打眼,身边其他人又是熟脸。只有我是个新来的。” “孟师爷也怕牵连祸害到你家小姐身上。你说是不是?” 章景同语意温温的,面庞真挚,眼神有光。二丫莫名就觉得气弱,小跑进去只留下一句:“我去同我们家小姐说一声。” 蒋八姑娘闻言揶揄一笑,挑眉灿光,她转着手里的兵册。这是个烫手山芋,她并不打算沾手。所以在赵先生离开当天就派人通知了孟德春。 没想到冤家路窄,孟德春竟然派了章询来。 这可不巧了。 蒋八正对三哥这个朋友有些怨气呢。这个人做人不诚,又善于钻营。恭维赵东阳时,连问都不问清就来奉承她。发现自己搞了乌龙后,也没有什么诚心的道歉。 蒋八是向他提了个要求。可这要求也不是什么荒不经诞的。甚至说正正经经关乎民生,关乎正义。可他却不在乎。 可见其人也不是个正经清流派。只是跟着孟德春罢了。 蒋八姑娘想了想,让二丫出去对他道:“既然干系重大,还望章公子配合些。换个人来吧。” 气的环俞要冲进去抢。 章景同无奈地拦住环俞。对焦俞道:“你去请蒋英德和孟宜辉过来。”他和煦的劝住义愤填膺的环俞,对他解释说:“动什么武呢。先前是我莽撞对不起她。如今正好撞在她手里。有求于人,还不低着点头?” 蒋八身上一点章景同还是挺欣赏的。 章景同以前在京城的时候,被女子在寺庙‘偶遇’过,在中学堂的路上‘偶遇’过。甚至于和太子去江州时,沿路去客栈。沐浴的客房里都有两个不着寸缕的婢女服侍。 说起来是京城的大小姐,地方望族的贵女。 可没有一个像蒋英德的妹妹这样守规矩。看着对自己哥哥、年长的赵东阳大大方方。对其他外男确是克制守礼。连个声音都听不见,只让丫鬟传话。 规规矩矩的,不矫揉做作,也不故作矜持。 章景同见她这样,心里就生了几分尊敬的意思。 章景同对有自尊的女孩子,总是报以赏识的。——和男-女-情-爱无关。 而是身为一个女子,她能先立己、爱己。这在章景同眼里是非常罕见的品质。比珍珠还珍贵。 到了下午,蒋英德和孟宜辉坐着牛车终于来了。 蒋英德率先跳下车,眉毛挑的要飞起。他拍着章询肩膀大笑道:“……章同景,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我让你拿乔。嘿,拿乔啊。” 孟宜辉也在路上听了来龙去脉。他忍俊不禁的对章询说:“这就叫风水轮流转。章兄弟马失前蹄了吧。是不是先前不曾想过,自己还能栽在小姑娘手上。” 章景同连连作揖。示意两位兄弟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孟宜辉倒也大方,君子之仪的拿出拜帖去敲门。结果被蒋英德劈手夺了。 蒋英德吊儿郎当的说:“你蒋爷爷我在这还递什么拜帖。我直接拿进去了。” “那就多谢蒋兄了。”孟宜辉笑着后退一步,和章景同站在一起。 两个七尺男儿站在乡间野路上闲谈,并不伺机进去。 远远地,一顶青色小轿渐渐靠近。人来了,孟宜辉才发现抬轿的是华亭县衙的衙兵。一旁还跟着两个衣着富贵,不认识的生脸。 孟宜辉和章景同对视一眼。孟宜辉不安的上前问:“童哥哥,你们怎么来临溪县了?” 童衙兵认识孟宜辉,忙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陇东军营来人了,见了京城来的那位王元爱王大人之后,尹大人突然让我们派人把蒋家小姐接来。” 章景同凝视着敲门的婆子。 开门的还是二丫,二丫收了拜帖之后嘭一声关上门。 敲门婆子也不恼耐心的等着。约莫过了两刻钟,二丫和蒋英德一起开门出来。 蒋英德说:“我妹妹身家清白,县衙无故传唤,可曾只会过我蒋家一声?!” 婆子赔笑道:“这位是蒋少爷吧?您误会了!我们家大人并无恶意,也非单独会见。尹大人、松大人还有他们的女眷孩子都在呢。王大人只是听闻华亭县蒋家,有这么一个身世传奇的蒋家姑娘,又生的绝色。有意见一见。” 她压低声音,上前对蒋英德说:“王家可是一门出了十一位皇后的。如今还有女儿遴选进宫。若是蒋家小姐真如传闻中那么漂亮。王家女也是需要蒋小姐这样漂亮姑娘做助力的。” “我们王大人可不好-色。全是一心奉上罢了。” 若是旁人,搞不好就为这种事心动了。可蒋英德是谁?他自己就是个混不吝,哪懂得什么权势如美酒,金钱赛神仙。 他如果这么争气,蒋老爷打他就不会跟吃饭一样。也不至于赵东阳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把赵东阳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异姓伯父当亲爹。 蒋英德推了婆子一把,爆粗口道:“去你娘的!我妹妹身世传奇又不是犯罪恶法,凭什么是个阿猫阿狗就能叫她过去观赏一番。你们王家出了多少皇后,跟我们蒋家有什么关系?” “你们王家那么厉害。如今凤座上母仪天下那个怎就姓章呢?!” 闻言,章景同不得不插话了。拉住蒋英德道:“蒋兄,点到为止。天家的事,别口无遮拦的。” 婆子当真好气性,被推了一把,被骂了一脸也不气不恼。反而继续赔着笑,问二丫:“大老爷们不懂这些。你去问问你家小姐。可愿意赴宴?你让你家小姐放心。宴会上,尹大人的女眷孩子、松大人的女眷孩子都在呢。绝不是什么孤男寡女的场合。” 二丫嘴里含着糖,她咬字不清道:“我们家小姐不见外男。” 婆子再次被顶了。 连着两次碰壁,婆子哑口无声了。倒不是因为碰壁多了,而是说不出话来。 其实陇东民风开放,远不如京城那样守规矩。讲究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可即便是京城,也有那一二例外的。大家对这些看的很是开。 可这种规则,就像架在头上的大义一样。是道德的制高点,不能辨的。辨了就落下风了。 抬着青轿的一众人面面相觑。 二丫嘴里的糖终于吃完了,她才又吐出下半句。“蒋家有训。兄弟同胞不忌,异性长辈不忌。更何况,我们家小姐是不可能和松家女眷见面的。” 至于为什么,整个华亭都知道。 这是蒋家令人不耻的一次‘壮举’。 蒋八一个千金小姐,芳龄之年,为什么能住在乡下。 还不是当年蒋六爷刚死,蒋姑娘还在替父亲守孝,就被蒋家族人许给松衡远为妾。当时事情闹的极大,蒋八姑娘差点进京告状。 若不是陇东的军幕师爷赵东阳出面协理了此事,蒋家只怕早已经被状告御前。松衡远的仕途也保不住了。 这下,婆子几乎连最后一个遮羞布都被扯掉了。一行人灰溜溜的离开。 二丫钻入门里,提着一篮子鸡蛋。特意越过众人,把篮子塞到孟宜辉手上。孟宜辉一愣,还未明白。正想推拒,被章景同按着手说:“……东西在里面。” 孟宜辉看了眼布头盖的严严实实的篮子,狐疑的问章景同:“你怎么知道?” 章景同勾起嘴角说:“蒋家妹妹是个聪明人。” 她刚撅了往王元爱一榔头,还顶撞了一次松衡远和尹丰。怎么可能还会把这个烫手的东西留在手里。 若是下一次官衙真的派人来抓她,说她涉嫌赵东阳叛国重案,她要如何脱身? 章景同心情莫名的爽。头上的乌云蔽日,也终于见了一丝阳光。整个人心情好极了。 不过蒋英德的妹妹脾气可真是大。先前他闹了乌龙误会了她,逮着机会就要给他添次堵。 松衡远要纳她为妾的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出现个机会她还是要顶一次,把气出顺畅了。 可真是……一个一点气都不肯受的姑娘。 第18章 第十八章:搜查 回程路上,环俞见大公子神采奕奕,表情一直是在笑着。很想问大公子在开心什么。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奈何孟宜辉、蒋英德还在马车上。只好生忍了下去。 孟宜辉还在啧啧称奇,“亏我还心疼你家里没给你多少钱,怕你雇不起洗衣婆子。原来你都买马车了!” 孟宜辉来的时候是和蒋英德一起坐的牛车。 蒋家有马车,但蒋英德没有。 孟宜辉家有辆骡车,比牛车气派,蹄力不比马车差。但平日里他没有请示爹爹,不敢随意驾车出府。 没想到章询才来华亭几天啊。马车都买了。 “诶,不对啊。你那个小院巴掌大点地方,连马概都加装不了。你马车放哪?” 孟宜辉问大大方方,热情好奇。一点没有让人不适之意。 章景同闻言一笑,说:“我从行脚帮租买的。我出钱买下这架马车,平日就寄放在马行里。他们帮我喂养,若我有需要差小厮去说一声。约好时辰,他们会把马车送过来。若是我的小厮不会驾车,他们同行还会配马夫。” 蒋英德眼睛一亮,说:“这感情好!连养马夫的钱都省了。章同景你小子在哪里找的这些门路。我在陇东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车马行还有这样的生意。” 孟宜辉微微一笑。他父亲是三教九流都打招呼的。他到是知道这些。不过马行早年和行脚帮并了,这些年做的都是江湖人的生意。很少和他们这些官流打交道。 章询的门路还真是广。 章景同翻着手里的兵册,一目一行看的极为认真。蒋英德凑过去,章景同放下书一笑,问蒋英德:“蒋兄怎么期期艾艾的?” “这不是,我也想买辆马车。悄悄的不让家里知道。你看看,你能不能把你那个朋友引荐给我?” 章景同手指卡住书页,单手把蒋英德推远了些,非常嫌弃地说:“大老爷们这么黏黏糊糊的干什么。你要买拿着那串佛珠去找管事的就行了。” 章景同摊手说:“我就这么一个信物。如今找我,我也没辙。” 之前不觉得怎样。现在具体‘见到’蒋英德妹妹之后,她的形象清晰了一点。这下再想到自己贴身佛珠的去向,难免不自在。 很微妙的不适感。 章景同第一次很正经的想把自己佛珠要回来,他斜眼觑着蒋英德,颇为认真道:“不然蒋兄完璧归赵。我把钱退给你,亲自带你去趟车马行如何。” “你怎么那么小气啊。”蒋英德大男子主义,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收回来过。他嫌弃章询小气的不像话。买他一串珠子还惦记这么久。 章景同总不好解释男女有别。再说了,这车上还有外人呢。 孟宜辉视线落在章询手上夹的书上。好奇的问:“兵册有什么问题吗?我瞧你都看了一路了。” 章景同笑着说:“随便看看。” 蒋英德一把夺过兵册,哗啦啦翻了半晌。只看见一堆堆枯燥的名字年龄籍贯。他撇嘴丢回去,很嫌弃地说:“我只有在如厕的时候才有这耐性,随手抓一本书从头看尾。” 孟宜辉深表赞同,大笑着问章询,“和我们同坐一辆马车就这么无聊吗?这么枯燥的东西也翻着看。” 章景同闻言跟着笑,正欲说话。马车忽的勒车一停,环俞的声音响起:“各位兵爷,这是做什么?” 章景同立即把兵册藏起来。蒋英德和孟宜辉也配合的一前一后出去,给章景同留时间。 谁知蒋英德一下马车就被抓起来了。孟宜辉人半个身子还在马车上,大喊道:“你们干什么?!我们是华亭官府的人,谁让你们来抓人的。” 为首的兵头敷衍的抱了抱拳,很痞的说:“孟少爷和里面那位章少爷是华亭县衙的人。这位蒋公子,身上似乎并无功名啊。” 来人显然对他们三个人的底细非常清楚。 这时候章景同也下车了。孟宜辉的后背被人推了一下,回头是章景同的有力温和的手掌。 孟宜辉让了路。 章景同拱手,问领头的人:“请问兄台姓名,什么军的。你的上司是谁?”他示意环俞阻止,说:“你也知道您这旁边的是蒋少爷。兄弟就这么把蒋少爷带走了,蒋家若是朝我们要起了人,我们也有个交代。” 环俞沉默的上前抓住蒋英德的胳膊。 几个士兵只感觉他目中无人的走过来,明明几个人上去挡了。他不和人动手,只是脚下极快。大家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和蒋英德站在一起。他们把人带不走。 环俞没露武技。大家没有多怀疑,只是以为自己大意。几个士兵拔了佩刀。 环俞突兀的看着章景同。眼睛里写满了听命。 章景同正欲发令,那为首的兵头摸着下巴狐疑的看着环俞半晌,总觉得眼熟。他突然改变主意,对章景同道:“我是王将军部下的。蒋家那边自有兵所的人去打招呼。” “章公子。赵东阳叛国逃匿,此人与赵东阳大有关系。我们将军要带回去审问。尹大人若是有什么意见,直接来问人便是。” 言下之意,章景同还不够格站在这里和他说这些。就是孟德春来了,也得靠边站。 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也就一个尹丰而已。 章景同听出了他武将官职不低。也注意到了他看环俞那不同寻常的眼神。想到环俞去驿站‘拿’邸报那一次。决定息事宁人,两人各退一步。 章景同道:“既然如此。还请这位兵爷记得派人去蒋家通知一趟。”说着召环俞过来。 环俞也注意到了那个兵头不对。上前有些歉意的对章景同道:“大公子。我上次在驿站……”好像和这个人打过照面。 “没关系,不必多言。蒋公子不会怪你的。”章景同及时打断他的话。 环俞默了默,点点头。 那边蒋英德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只怕这些人以为赵东阳的兵册在他这吧! ——赵东阳离开陇东之后,只来了趟临溪镇然后就不知所踪。方才都没人注意到妹妹把东西放在鸡蛋篮子里。 而在此之前,只有他蒋英德一个人进过那间屋子。 蒋英德想明白关节好,神采飞扬的挑着眉。他对章询道:“同景兄。你回去吧。我谢谢你替我两肋插刀啊!既然王将军要见我,我去便是。你不必自责。” 蒋英德冷笑着说:“我倒要看看他们怎么把赵东阳的屎盆子扣在我头上。” “呵,赵东阳是我爹还是我父母叔伯?不过是我们蒋家一个常客。我看王将军怎么给我个解释。” 蒋英德嘴炮打的震天响。一旁的兵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蒋英德被带走了。 孟宜辉还皱着眉头,突然见章询快步上车,“走,我们回去。只怕蒋小姐也被人带走了。” 孟宜辉一愣说:“这是乡下,除非绕路抄小道,不然这只有一条道啊。” “所以说我们还有机会。快上车。”章景同把孟宜辉推进去,要亲自驾车。 孟宜辉把着门框,有些担心这个公子哥的技术。他紧张的问:“你,你架马车吗?不让你小厮来吗。” 章景同说:“他得先回去。”如果蒋姑娘那边真有事,真兵册不能落到王匡德手里。 孟宜辉明白了。但他还是有些咽口水。“要,要不我们走着过去吧?” 孟宜辉是真的担心章询的技术啊!!! 章询家里是个富贵惯的。比他还娇生惯养,孟宜辉心想他要是被章询一口气摔死了还好说。若真是磕的断胳膊少腿的,今后半残不废的……他哭都没地方哭去。 章景同没有理会他的哀嚎。策马驾车,马匹弹起蹄子的一瞬间,孟宜辉险些被甩出马车,脖子着地扭断! 还好孟宜辉从来就没放心过章询。他拼命拉着马车门框,稳住自己身子。 两人有惊无险来到宁谧的乡间小院。 小院里没有人声。孟宜辉感到不妙,越过章景同先行上去敲门。“蒋姑娘,蒋姑娘!!” 门里没有人回答。 门是朝内栅着的。孟宜辉扭头对章询说:“撞门还是翻墙?” “都不好吧。” 章景同仔细环视了一圈周围,发现门外虽然脚步凌乱,但依稀可见刚才抬轿子的影子。他猜测道:“蒋姑娘应该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她怎么不吭声?”孟宜辉不相信,见章询不帮忙,撸起袖子就要翻墙。 这时,门内传来一道清泠悦耳的女声说:“是孟少爷吧。我确实没有大碍。您不用翻墙撬门的了。” 蒋八姑娘依旧没有露面。甚至都没有站在门缝前露出依稀衣裳。隔着一堵墙,她站在墙角声音清晰,她道:“刚才陇东来人翻了我的屋子。我开的门。” “因他们擅搜民宅,我让二丫去报官了。恕我现在不方便招待二位。” 章景同忍着笑了一声,说:“蒋家妹妹你自己开的门,怎么还要报官?” “咦,好生奇怪。我是一介孤女,自保尚且不易。不开门,他们就要带走我。势必还以为我藏东西。我一个姑娘家,难不成要被抓去兵营审问不成?” 但是事后报官,这就单纯是你的脾性了吧。章景同心想。 章景同知道,蒋八是个不肯受委屈的性子。但凡她受的气,一定要当场撒出去。当场撒不出去,也要记在小本子上日后算账。 章景同低低笑出了声。 孟宜辉见状也忍着笑,和章景同一对眼。两人显然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乎更想笑了。 墙这边两人生忍着。墙那边蒋八姑娘半晌听不到声音,还以为两人走了。她心里奇道,这两人真奇怪。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蒋八姑娘兀自回房间了。 良久,章景同和孟宜辉才姗姗回华亭。 回去了,章景同对孟宜辉说:“兵册的事。你先回去禀告孟师爷一声,让孟师爷和尹大人先放心。至于东西,先藏在我这里。这两日华亭少不了是非。等一切安全了再派人取。” 孟宜辉眼睛一亮,说:“这样也好。省的我爹把这个烫手山芋带回家。也省的尹大人被王将军骚扰,到时候成了和赵东阳一伙的了。” 章景同不以为然地说:“陇东若是敢来人。你不妨让孟师爷建议尹大人直接坦言兵册就在他手里。”到时候指不定谁看谁脸色呢。 孟宜辉说:“那华亭县衙得被他们翻个底朝天。” 章景同漫不经心地说:“那就让他们翻呗。” 是啊!翻呗,兵册在章询这呢。 不过,孟宜辉有一事不解。他道:“赵东阳不是忠心为主吗。为什么他要拧着王将军偷兵册出来?” 第19章 第十九章:期许 “有办法核验这份名册的真假吗?”挑灯夜读,环俞趴在案几前问章景同。 章景同屏气凝神,正对着烛光一一检验兵部大印,各部官章。 焦俞站在一旁直搓手,耐不住性子的问了一句:“大公子?” 章景同放下镊子净手道:“假的。”他指着几处兵部大印道:“这上面王匡德的将印官章虽然无误,兵部的戳造却都是仿的。可见是王匡德自己仿来骗人的。” 环俞懵然道:“王将军为何要这么做。”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 章景同其实心里隐隐有了答案。但他不确定,也不敢在此时打草惊蛇。 章景同来陇东前,东宫太子曾给他交过底。朝廷之所以没有强势处置陇东地方将领,核查地方兵员。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陇东现在风声鹤唳,有许多大周的探子。 不仅朝廷想知道主战派的地方兵所到底有多少青年壮力。大周的奸细更想知道。 如果王匡德是自己人的话——且不论他是章党还是王派。 大家都是大魏子民。如果王匡德赤胆为国,甚至说他也怀疑大周的探子已经埋伏到他身边。……乃至于,这个人就是逃跑的赵东阳。 章景同望着窗外夜色,忽然想起赵东阳来找孟德春秘谈那天。他迟疑地问:“……你们说,我是不是该找王将军谈谈。” 环俞极力反对,“不行!大公子,你要三思!若是让王党的人知道你隐姓埋名在陇东,我们还如何护着你回京。”环俞一向做事都是报最坏的打算。 焦俞则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有些赞同章景同。他说:“……其实也未必不可以。大公子你想啊,以前章大人和王国舅关系还没有这么不堪。您又是太子身边的人。王家人就是看在面子上,也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焦俞说完又犹豫了。他也不确定王家会怎么做。 焦俞口中的章大人。自然不是章景同的父亲章鹿佑。他说的都是都是老黄历了。章景同的祖父,章年卿——章首辅没入阁那会,和王家确实还算尚可。 可章鹿佑如今在朝中已经立足二十年。他少年受帝恩和父荫,在章景同这个年纪已经官拜大理寺了。 王家则自打王国舅去世后,一直在走下坡路。纵然后来谢睿登基,皇上为了保护母族,这二十五年来对王家一直都是荣养恩厚。却并未怎样提拔。 章家在朝中一家独大。太子选伴读时,选了章景同和杨英哲。一个是章家的嫡长孙,一个章家的小外孙。王家生生没有把一个人送到太子身边。 章景同活成了王家的眼中钉。 焦俞后悔的住了嘴。赞同起环俞的主意,“……不过人心难测,大公子不要听焦俞胡说。你不也教导过我们。不要把自己安危赌在别人的良心上吗。” “依我看,大少爷还是安安稳稳用章询的身份和王将军接触吧。” 章景同想了想说:“如今蒋英德被抓。我倒是可以借题发挥去一趟军营。只是这样就太慢了……未必能第一时间见到王将军。” 有时候身份不够,是桩大难题。两人连平等的对话都难。 焦俞忙道:“慢又何妨。这样安全。” 安全? “我能慢慢来。我怕三叔等不了啊。”章景同按着书桌,终于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铺纸,砚墨。” 环俞焦俞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办。 章景同脑中如海,迅速过着这些日子的籍贯人名目录。 孟德春是华亭的钱粮师爷。整个华亭县的户籍人口名册都要从他这里过。剔除十岁以下的幼童,五十五岁以上的老迈。残、弱男子。 停了停笔。 章景同又翻开赵东阳偷出来的假名册。用心研究起了王匡德这本亲手造假的兵册。 造假,造假。总有源可寻。 他另起纸打算盘,拎出华亭籍贯兵员,近年伤损。横向比对朝廷近十年下拨兵俸银两。 章景同吩咐焦俞:“去把厨房那张桌子也搬来。” 这时候焦俞环俞终于反应过来大公子想要干什么了,担忧的开口:“大公子……” “噤声。别打扰我。” 整个陇东几个兵所并不是同声同气的。这几年朝廷病俸下放时每年都打过几场官司。每年全国新丁、婚嫁、离寡妇人大魏都会造册。 章景同说过,只要孟德春愿意。单凭手上这本假兵册和孟德春手上历年的华亭地方鱼鳞册对比。孟德春都能核算出陇东大概兵员人数。 更何况章景同这些日子将孟德春书房里能翻看的旧历都过了一遍。 除了这些,章景同还曾在东宫看过兵籍、伎籍、僧籍、江湖籍。 加上平民百姓的鱼鳞册。 朝廷一直在官职僧籍度牒发放。因为度牒发放多了,很容易造成百姓不事生产。 章景同和这些数字打了数年交道。加之过目不忘的林立,对比。 一-夜后,黎明鸡叫。章景同终于停笔,掏出私印小章盖在密信上。淡淡的吩咐环俞:“把信寄给东宫。” 环俞很想拆了信看一看。他不安的问章景同:“大公子信里写了什么?” 章景同自顾自的收拾着砚台。笔墨纸砚这些,他并不是一直让人服侍的。自幼父亲教导这些事要先会亲力亲为,然后再吩咐小厮书童。 章景同停下,寻常的说:“陇东深如泥潭。一时半会我想要从王匡德手里撬出真兵册只怕不容易了。先救火吧。” 见环俞一脸看烫手山芋的样子。 章景同一笑,道:“放心吧。我曾和周广川一起拜访过兵部尚书曹洋。本就对陇东这边的而真实情况心里有数。只是还需些实证罢了。” “如今三叔危在旦夕。我有信心我手上核算的这份数据和将来到手的陇东军册所差无几。先救火,太子会出面帮我们隐瞒的。等三叔无恙了,我回京后再向太子请罪。” 章景同心意已定。 “可,大公子这不是就有把柄在太子手里了。将来……” “将来我要侍奉新君。给帝王办差,重要的不是不出差错,不留把柄。而是让帝王信任。” 章景同一笑,说:“我迟早要露出浑身把柄给太子捏的。” 现在这个时机不就刚刚好吗。能救三叔,能求储君。还能让太子谢翀对章景同有个大恩赏。君臣之外,还有兄弟求助的交情。 一起长大的兄弟情分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恰当的逾越,会让情谊更厚重。 章景同静静的挂好毛笔。玉立身长,平静雍容。 环俞抱拳离开。不再多言。 焦俞则给章景同叫了吃食,兰婆子刚好起床了。焦俞说:“大公子用一点再睡一会儿吧。衙门那我去给您告假。” “恩。” 用过早膳,焦俞服侍章景同躺下。挂上-床帐遮光前,焦俞犹豫了下,说:“大公子是看准了天家也在为此事焦急吧。” 章景同枕着一只胳膊笑了。他一向都觉得焦俞更知事些,一直想把他往幕僚方向培养。而不是仅仅在身边做个护卫。他笑着问:“哦?说说看。” 焦俞犹豫地道:“……章首辅有四个儿子。大儿子……也就是大公子的父亲位列九卿,继承了章家的官路。四少爷冯玉琢被过继了出去,挑了冯家的担子,才能和大少爷同宗兄弟的情况下,做到礼部侍郎的位子。” “五少爷继承了章家的庶务。隐晦的接管了章家泉州、海运的事业。还有不能见光的乌蓬帮。” 章家在海上的势力。足以撑得起五少爷一个海王爷的名号。只可惜这个称呼太忌讳。章家一直在打压,不许底下吹鼓。 可即便如此,人人提起五爷章霁煦,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句财神爷再世。还是个温柔不见血的财神爷。 整个章家,只有三少爷,唯有三少爷。 明明出身尊贵,却自幼混迹江湖。先是少林寺学武,后来又满江湖的闯。养出了个对江湖情深义重的性子。还和武林美人情定终身,人都带回了章家。 章聿云对江湖的感情深厚。本质是章家对这个儿子的亏欠。如果章家没有默许三少爷浪迹江湖,断不会有今天这些事。 现在三少爷做了‘傻事’。为了替江湖人出头,生死命悬一线。章家对这个儿子只有心痛的。 天家现在要杀章三少爷。不亚于和章家反目。——章家最亏欠的儿子,若是这么死了。章家必会反目。这不是天家愿意看到的。 焦俞道:“我想不管是太子也好,皇上也好。都在等一个能下台的机会,能堵住群臣悠悠之口的机会。放三少爷一马。” “大公子这封秘信递回去,势必朝堂大乱。” “等朝廷知道了陇东兵营吃空饷的人居然这样多。陇东实际青壮年兵力不足上报的十分之七。必然会考虑让江湖人入兵籍的提议。” “这样一来。三少爷的困境就解了。” “尤其大公子还托了太子去给皇上说情。这般,若是事情顺利。三少爷不仅能保江湖人在本朝无恙,还能保他们新帝一朝的稳定。” 章景同噙着笑,说:“你一向比环俞更通透。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实在是屈才了。我几次三番,想让你跟着我做事。你为什么都不愿意?” 焦俞挠着头说:“我志不在此。” “大公子,对我来说只有你的安全最重要。我不愿意看着你去做冒险的事。” 冒险…… 章景同噙着一丝羡艳的目光,淡淡的合上眼说:“放心。我这辈子跟这两个字是无缘的。我只会在该出差错的时候‘出差错’,该冒险的时候‘冒险’。出格这种事,和我是无缘的。” 就像章景同这次来陇东。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冲动,是犯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什么。 章景同比谁都明白。他这辈子只能中规中矩的活着。——因为他肩负了太多人的期待和传承。 他不能让人失望。 第20章 第二十章:见面 数日后,东宫案头静躺的密信,终于被一双修长白玉的手拿起。 太子谢翀把信拿在手里转了转。笑着对一旁的杨英哲说:“你给景同写信说什么了?”这么火急火燎,关心则乱的完成任务。可不像景同一贯的做事风格。 杨英哲见太子连信都没拆,哪里肯承认自己做了手脚。他吃着橘子装傻道:“给景同写信不是您的事吗。干嘛又交给我。” 太子谢翀也不拆穿他。叩着信说:“探子来报。王匡德的事根本尚未摆平。景同在陇东没有站稳脚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呵,这么厚?他怕不是自己算了一份名单给孤。” 章景同天生有核算的本事,其脑神速。自幼不用盘算就能脱口算出米价粮油。章家庞大的庶务产业,海上贸易,更是给了他对数字敏-感的先天条件。 太子谢翀倒也不是不信任章景同送来的东西。先前他和齐夏光、周广川算出大魏人口有异,察觉出陇东吃空饷谎报年龄的老兵可能比想象的更严重。其本事已经显示过一次了。 在江州的时候,章景同算银子也比旁人都快。 章景同的快,还不单单是数字准这样的算盘成精。他还能把账本数字理的整整齐齐,条理清晰呈上来。其冷僻的思路,罕见的角度整个东宫都为之欣赏。 人人都说章景同能在东宫站稳脚跟,全因他的姑母是当今皇后,父亲是内阁阁老。享了皇家的荫庇才有今天。只有东宫的人知道,依章景同的本事。哪怕他是寒门子弟,整个东宫也会为他留有一席之地。 不过,寒门子弟能不能教养出这样的章景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杨英哲被太子看的毛骨悚然。他抓起折子挡住自己的脸,哀嚎道:“那三舅舅出事了,我也不能不跟景同说啊。” “将来景同知道了还不阴死我。我可不想招惹他!” 杨英哲叫苦连天的没个正形。太子谢翀忍俊不禁,想起三人幼时一起长大的小事。“算了,放你一马。” 信终于被动手拆了。 太子谢翀仔仔细细将其过目了三遍之后,叫来人问:“王元爱去陇东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陇东的兵册可有带回来。”他总要把两本名单对一对,再决定要不要放纵章景同一次吧? 谁知该官员回道:“回殿下。王元爱刚到陇东不久,尚未有消息传回来。还请殿下稍安勿躁。” 顿了顿又说:“不过殿下安心。王匡德得知去拿名册的是王家的小公子王元爱。很是重视。已经派了自己心腹去华亭。” 陇东地界荒凉。除了军营,就是荒凉田亩沙漠。最近的也就华亭周边的县城热闹一些。尹丰把自己的属地治理的很好。 华亭繁华热闹,还有江莱楼这样的名景点。这也是王家和东宫放人下去,都把人安置在华亭的原因。 谢翀挑眉不敢置信。看向手中的薄纸,细细翻了翻。他挥退官员,只留太监和杨英哲。 杨英哲上前问太子:“殿下有何打算?” 太子谢翀拨开他,说:“靠过来做什么。站那。” “戚,景同写的东西还不让我看?又不是什么机密。”杨英哲在太子面前百无禁-忌。他本就是天潢贵胄,比章景同和天家的关系还近些。 章景同不过托了个姑母是当今皇后的贵身。杨英哲则攀系大了。他从母亲这边算,母亲喊当今皇后一声姑姑。他从父亲这一系算。父亲的祖母是大魏长公主,和景帝开泰帝两代帝王的亲姐姐。 杨英哲在东宫就是半个主子。太子看重他,宫人也厚待他。时间长了,杨英哲就养成个混不吝的性子。皇宫里都横着走。 太子还有规矩束着。章景同亦有礼仪要遵守。杨英哲确是没大没小惯了。 太子谢翀习惯了杨英哲的不正经。见他支不走,索性丢了一半的信给他。说:“景同说他怀疑王匡德有什么难言之隐。” 杨英哲翻着手里的信,眉头紧皱道:“那王匡德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他手下的军幕师爷叛国,景同都拿到手一份真兵册了。却发现这是王匡德自己伪造的。”这是……在钓鱼吗? 太子谢翀颔首道:“景同也怀疑王匡德是故意的。他说他和那个叫赵东阳的军幕师爷打过几次交道。对此人叛国一事存疑。” “不过到底交浅。他不敢替此人作保。深知此时调查需费些时日。可聿云的事让他日夜难安。求我帮他圆一圆。” “他写了求字?”杨英哲不敢置信的和太子换了信。 “没有。不过大抵是这个意思。” 太子谢翀笑着说。章景同一向骨硬,这辈子也不见得会给他说个求字。——别说两人尊卑有别。 九重宫殿上已经够冷的了。谢翀没有亲生兄弟。只有身旁这两个表亲子侄,同龄兄弟。又是手足至亲,又不会牵扯皇权争斗。 太子谢翀还是很愿意给自己身边这两个兄弟一些力所能及的庇佑的。 太子谢翀起身道:“我去找父皇。” 杨英哲目送太子背影。圣乾殿巍峨屹立在远处,杨英哲心里怅然。“景同你是怎么想的呢。居然欠太子这么大一个人情。” 章景同算出的那份名册太夸张了。 章景同呈上来的不止是人数名单。还有他不知从哪儿搞出来的户籍比对。 陇东军营除了吃空饷的,竟然还有大量老兵。四十五岁以上的老兵占了新兵的两成衣裳。五十六岁以上的老兵,竟然超过一成。 如此的不给自己留退路!他把话说的这么死。到时候真凭实据下来了。数字差异悬殊。让东宫怎么看他? 还是说……章景同打算跟陇东兵营的王将军沆瀣一气。 造假名册,共上一船? 杨英哲凝了脸。章家和王家势不两立。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陇东兵营,风声肃杀。 “蒋家那小子带来了吗?” 王匡德身形矮小如风,雷厉风行的走进军帐。兵营里风声鹤唳,众人皆紧张的低着头。 军中出了奸细,奸细还是王匡德身边委以重任的赵东阳。这件事震撼了整个军幕营。以前所有和赵东阳接触的人人人自危。一个替赵东阳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仁圃得到消息也连夜赶了回来。他不敢置信的问王匡德,“王将军。赵东阳当真……当真被大周的人收买了?” 王匡德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他颓丧地道:“我也是被鹰啄了眼。没想赵东阳是个叛徒。” “这件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林仁圃是这些日子以来,唯一替赵东阳说话的人。 王匡德阴沉道:“绝无误会!” 他摆摆手,不愿对林仁圃多说。伤感的在将军主座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关押蒋英德的营房。 几个军幕师爷纷纷停了笔,以往跟着赵东阳的几个红人,现如今都低着头。 尾随其后的小兵答:“蒋英德和赵师……和赵东阳的家人们关在一起。”熟人被抓见面后,往往会交代出很多平时拷问不出来的东西。 王匡德点头问:“他们见面可曾说过什么?” 小兵非常失望的摇头道:“没有。他们只是互相问了一下赵东阳的下落。对方好不好,可有被打。其他再无交流。气定神闲的样子俨然是惯犯。” “那个姓蒋的身上可有发现兵册?” 小兵摇头道:“没有。蒋英德身上我们也查过了。”小兵有些后悔,当时应该拦下马车一并查的。 这个回答让人大失所望。王匡德拧的眉头都快掉下来,震声怒道:“没有?既然没有你怎么放他同行的人离开了?马车搜了没有?!” “也,也没有。” 已经是将领的王匡德并没有意识到,何不食肉糜。 军队多战马,王匡德自己私藏的名马也不少。府邸交往之间,往来无白丁并不是一句空谈。 王匡德可能知道平民百姓没有马,很少见。 但王匡德很难感同身受的意识到。马车是会让寒苦平民出身的人心生敬畏的。 那是一种,一种下意识的躲让心理。 当时同行那么多人,说没一个人想起查马车是假的。 只是一种天然的畏惧,让大家都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 “你们怎么不查!”王匡德气的眼前一黑,险些厥了过去。他扬起手中鞭子,到底没舍得打在自己兵身上。克制的甩了鞭子。 小兵倒退了一步,咧开嘴一笑。 王匡德忍了下去,问:“马车上当时还有谁?” “孟宜辉和章询。”小兵说道:“那个孟宜辉就是尹丰身边师爷的儿子。” 王匡德听了,也下意识把章询忽略了。 他直接把注意力放在孟宜辉身上。冷笑道:“看来我得亲自去见一趟尹丰了。”他扭头吩咐道:“给布政使松衡远那边也递个帖子。” 伺候信贴的朱笔师爷上前小声对王匡德道:“将军,松大人这些日子都在华亭歇脚了。”他意思王元爱那边才应该下帖行礼。 王匡德眉头紧皱。他是在不爱和王家这位小嫡孙打交道。一个未及弱冠的小屁孩,还得他去点头哈腰的。 松衡远放的下一张老皮就捧王元爱。王匡德可拉不下这个脸。——他个子虽矮,骨气可不小。 正逢这时门外传来通报:“王将军,门口有一个自称章询的年轻人。说他是华亭县钱谷师爷孟德春身边的助手。受蒋家所托求见将军。还望将军屈尊行个方便。” “章询?”赶来的林仁圃念了遍名字,好笑道:“一个身无功名,在尹丰身边连个名号都没有小子。这是在出什么风头呢。将军,我让我的师爷去打发他。” 林仁圃竟是一点不念和章询的一酒之情。 王匡德想了想,叫来刚才的小兵问:“你是说抓蒋英德的时候。这个叫章什么的和孟宜辉都在场。” “是!”小兵斩钉截铁道。 王匡德笑了,他道:“来的正好。把他叫进来,让我看看。”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解释 王匡德掀帘进去,看见一少年玉立英姿,略显消瘦。他一进门,那少年就转身拱手道:“王将军。在下华亭县师爷章询。多谢将军拨冗来见。” 王匡德看见章询面庞年轻,雍容温润,一副少年读书多年谙不知事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他想起章询是打南边来的,开口问:“你一个南边学子,怎么补任补到北边来了。” 章景同报赫一笑,说:“族中家大业大,我不过庶族旁支,实在抢不过族堂兄弟们。索性先出门学历几年,自己奔个前途。” 一听就很少年天真的想法。 王匡德没有在这个话题过多停留。开门见山的问他:“那天你们乘坐的马车是谁的?蒋家,孟家?” “我的。”章景同道。 王匡德略显意外。 章景同心平气和道:“马车是我家长辈替我从车马行租的。走的是行脚帮的路子。租马车是明着个意思。私底下就是托江湖人保护我北行安全。” 王匡德感到一丝亮招的锋芒。他笑了,语带机锋的说:“原来章氏一族这么惯孩子。出门在外还放不开手?这怎么能长大。” 一个庶出子弟,连京城章氏的门都够不上。在这装起了少爷。还不如蒋英德的份量! 王匡德直接派人吩咐道:“王胜,你跟着这章小师爷回一趟华亭。给他‘收拾收拾’屋子。把车马行那辆马车给我拆了带回来。顺便把昨今两天碰过那辆马车的所有人,给我抓回来。” “是。” 叫王胜的小兵拎着章景同的胳膊就要走。章景同轻描淡写避开,笑着对王匡德道:“王将军。我就不和您兜圈子了。我来是为了蒋英德蒋少爷的事。” 王匡德见章景同能脱手自己手下嫡兵的钳制,有些诧异地问:“你习过武?” “不曾。我是读书人,家中长辈不让我习武技。”章景同不耐烦王匡总是岔着他话。只能开口再提:“王将军,蒋公子您不能扣着。今天来要人的是我。籍籍无名,任您打发。明日蒋家来人了呢?” 章景同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慢慢试探地说:“蒋英德是蒋家的少爷。将军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了人。这地头蛇也会咬人啊。” “我替孟师爷做事。孟师爷替尹大人做事。尹大人虽为华亭的地方父母官。可年年都要去蒋家拜寿。这眼看蒋家老太爷的大寿就到了。孙辈到不齐,宴上蒋太爷问起了我们尹大人,尹大人面子也难堪也不是。” 王匡德道:“哦,听你这意思,蒋家找你要人了?” 章景同卡了一下,还是从善如流道:“尚未。”顿,“可蒋公子是从我们手上被人带走的。蒋家若是问起,我们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交代?蒋家想要什么交代,恩?”王匡德一脸不以为然道:“蒋家若是问起。你只管告诉他们。蒋英德从前和我的师爷赵东阳交好。我请三少爷来我府上坐坐客,喝喝茶。” “怎么,我的脸面还请不起区区一个蒋家少爷了吗?” 王匡德根本没有打算给章询任何脸面。他起身送客道:“少年人,劝你一句。趁我心情好。赶紧走。否则我连你一起抓。” 门外突然有人掀帘而入,一个身穿环俞小厮服的人进来揭下帽子。露出一张清丽白皙,吹可弹破的脸。 她扑通跪下自陈,“王将军。我是华亭蒋家六房八小姐。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您曾派人送上挽联祭奠。我被许嫁古稀老人时,亦是您宽了赵东阳赵先生的假。让他在华亭救我一命。您还记得吗?” “你是……蒋家的姑娘?”王匡德有些迟疑的看着面前玫瑰娇霜,清媚宛然的娇柔少女,一时怔了怔。但很快收回视线,说:“侄女快快请起。”他伸手对追来的两人挥了挥手。 蒋八姑娘避开手。细腰如柳,跪的越发坚定了。 王匡德道:“你这孩子,怎么擅自跑来了。”他叹息一声问:“你是为你哥哥蒋英德来的。还是为我的师爷赵东阳来的。” “两者都是。”蒋八姑娘俯身先叩了三首。利落的王匡德来不及阻止。 章景同脚步动了一下,又停下来。 蒋八姑娘道:“听闻王将军派人强搜民宅前。还抓了民女的兄长。民女的民宅被人强搜,报案不得。民女的兄长被人抓了,亦报案不得。” 蒋八姑娘心里像压了一座山一样。她连两年不联系的蒋家都联系了。可没有任何回音。 蒋八对蒋家的印象至今停留在那个权衡利弊,争权夺势。为了几两碎银,一些遗产。把女子往死逼的蒋家。 蒋英德是长房但不是长子。他无足轻重,家中长辈待他还不如赵东阳待他的一半。蒋八不敢赌蒋家会不会屈于权势放弃蒋英德。她想一拼。 两道目光凝视了她许久。一道意外凝许,一道皱眉诧异。 王匡德道:“我一早就知道赵东阳去过你处。却因你是个女子,怜惜爱护。不愿打扰。我的兵盯了你一天一-夜,连你派去跑腿的华亭都查过。直到你把兵册交给了你兄长。这才追上。”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让人搜了一遍你的住宅。几次三番的绕弯子,就是不愿捉你入牢。蒋姑娘,你可明白我的用心良苦?” 王匡德道:“赵东阳卑鄙利用你一个弱女子传递兵册。我虽心知,却也不愿利用你一介女子反将。让你一个小姑娘受苦。呵,如今你送上门来。找我要人,向我陈词。一口一个赵东阳无辜,一口一个蒋英德是受你牵累。” 啪的一声王匡德把鞭子摔在桌子上,怒不可歇道:“那你可知。赵东阳偷走的那一份兵册是我亲手伪造!朝廷大战将至,我陇东兵营被人钻的像个骰子似的。大周为了确定大魏战意,不仅在武官里设埋伏,还和文官勾结不清!” “为了捉住奸细,我亲自设下圈套。此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想看看此人是谁,被人站的人又是谁。” 王匡德拍桌而起,“难不成,你要告诉我。是有人拿刀逼着赵东阳偷兵册不成。” “赵先生当然被刀逼着!”蒋姑娘气势毫不弱。 蒋八姑娘并没有被王匡德压的泣泪涟涟。她条理清晰道:“赵先生心怀正义。不知将军大计。他代表将军去和文官谈判交易。却受同幕孟德春先生点醒。心中自愧,方才做出违背将军之事。” “此情种种,待将军一见先生便知。叛国罪名何其重大。我哥哥不能受辱,赵先生也不能受辱!将军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给他们定罪!” 蒋姑娘跪的笔直如树,她噙泪道:“非我胁迫将军。我有一事,先要禀明。我乃山东孟氏芳龄之女。我母亲携肚嫁入蒋家之事,蒋家上下皆知。逼的我了无活路。母亲写信告知生父,生父要接我回孟家。我一直不愿。” “来之前,我深知擅闯军营为死。写了封遗书寄给我生父,将陇东诸事详细笔知。求他们将此事告达天听——将军,想必你也知山东孔孟二家古来为尊。山东亦有奉祀官大人能直接面圣。” “将军若要执意不分青红皂白。诬陷定罪,我必以我死为赵先生洗清罪名!”蒋姑娘闭眼道:“我父亲和我失散多年。若我死了他一定会完成我的遗愿。” 王匡德气笑了,指着他说:“蒋姑娘!”他你你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转而怒斥一旁的章询,大骂道:“谁让你带她来的!惹是生非。” 章景同客气一揖手道:“实乃巧合。我们是在军营门口遇到的。” “巧合?巧合她扮成小厮跟在你身后。你叫什么来着,哦章询是吧。”王匡德把拳头捏的响的吓人,他走到章询面前问:“偶遇你就敢把人带到我面前。倘若你今天带来的是刺客。该当何罪!” 话音一落,帐篷里走来两个持刀士兵要抓章询去坐牢。 “携恶面君,知知不知,同罪矣。”章景同的胳膊被两个大力士兵反扣,踉跄的一下并未跪下。章景同噙着笑说。 满是书卷意气。王匡德忍了笑意,冷漠道:“好,既然读过律法。你敢带她来闹事,且关你三日给你个教训。” 天高皇帝远,章家在北边。孟德春未必会问及一个小师爷的行踪。 何况,章询的师爷还是贴金的。他不过是孟德春身边一个助手罢了,连学幕都算不上。 这时一道清泠冷静的声音说:“先祖定下规矩,本意是让人谨小慎微。携恶面君,无论知不知道对方有歹意,都应该同罪论之。以示警告。” “可我和小章公子是熟人。小章公子认识我兄长,我奶-母亦在兄长的介绍下在章府做事。小章公子对我为人甚是了解。给我换上小厮衣物也并非为了乔装。” 蒋八姑娘回头:“不过是我为女子他为男子,有大防要避。他又不敢携恶面君,特意让我更衣卸甲,以此查看我是否携带兵器。” 章景同明显吃惊。 章景同瞥着蒋八姑娘。他让蒋八和环俞换衣服确实有这桩想法。 不过她一个女子进军营本来就引人注目,乔装改扮多么正常。她是什么时候起疑的?知道了,还闷不吭声的做了。 章景同眼神游移,充满打量。 王匡德要被这两人笑死了。刚开口就被蒋八打断,“此事和章家公子无关。有没有章家公子,我都是能进来的。” 说完,一个刻着复杂纹路的军牌被丢在王匡德脚下。 上面的字蒋八姑娘不认识。 章景同也不认识。 是篆体。 恩……准确的说。每个字章景同都认识,放在一起。鬼晓得堆的是什么。 王匡德脱口而出:“我军中士兵的军牌怎么在你手里?” 蒋八姑娘揉着膝盖,塌下腰来。“此事事关机密。你让那个带路走了。我全告诉你。” 王匡德神情异常紧张,冰冷着脸。立即有人放了章询,让他离营。 章景同揉了揉手腕,提步离开。背后传来声音,“小章师爷,劳烦您回到华亭县写个条子给我。华亭县衙正堂靠左边的墙上有一句残联。你把下联对出来给我。我收到了,就知道你安全了。” 章景同颔首,眼神泛起一些笑意。黑瞳纯真。“好。”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不如 华亭县县衙。 尹丰走到门口端过热茶,自己送了进去。华亭县衙方圆三米的地方都被清退。 尹丰走到松衡远身边小声道:“老师,喝茶。” 松衡远摆摆手。他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这两天他陪着王元爱东奔西走委实有点吃不住了。他本就年长走的慢,王元爱活泼爱动,精力旺盛。今日爬山,明日眺远的。 松衡远实在是陪不来了。 想他一地方大员。如今竟然要做阿谀奉承之事,才能维持官位。堪为人生一辱。 可没办法啊。大魏尊孔重礼,大夫年方七十致仕。边疆武将可延至八十。若松衡远不是在陇东为官,他就不想着钻营了。——也没得空间让他钻营。 陇东地处边疆,大魏又将逢战事。松衡远是地方布政使,掌管一省行政、财赋、钱谷出纳。开战即有大笔军费开支。 若是良君,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换将交接。 所以松衡远是有先天优势的。现在,他差的只是一个能在皇上面前帮他说上话的人。 朝廷有人好做官。这句话不是假大空。 二宗年间,松衡远能在两派之间安稳如日。并在大厦将倾时给自己谋这样一个好去处。松衡远自认为他是不比章年卿差的。 章年卿不外乎就是有个陶金海那样的外家,又有个桃李满天下的岳家。娶了个好妻子罢了。 想当年章年卿在京城还要看二宗脸色的时候。松衡远已经平步青云。 松衡远从和景二十三年,跟谭宗贤到开泰二十一年。亲眼看着谭宗贤是如何对刘首辅下死手。谭党如何清算刘党。 多少风云卷涌到了暮年,光景都变了。 当年松衡远风光的时候。章年卿还是个不知前途的落魄状元郎。 没想到世事弄人,这样玩笑。人到老年,他竟然沦落到连跟章年卿做亲家的资格都没有。 想见一见人家的孙子。托一托官位,都被推三阻四。最可笑的是,他跟人家这么较劲。章年卿连世上有他这么个人都不知道。 官员如云,他尚籍籍无名。 松衡远的脸皮也不是放在地上任人踩的。 松衡远也想明白了。与其去捧自己曾经都瞧不上的同龄人。倒不如去捧已经发达了百年,近些年落魄了的王家。 王元爱还是值得他下一注的。 松衡远望着尹丰问:“孟德春和赵东阳那边到底怎么说的?”赵东阳中途叛国了,那先前商量好的事。由谁接手? 尹丰豪赌惯了,临危不乱。他说:“大不了我就去‘闹交代’。总之陇东粮仓又不是我弄空的。谁爱管这摊子烂事谁来管。” ——让王匡德焦头烂额的赵东阳。在尹丰和松衡远这里,不过是随口一提的麻烦。 各人只关心各人的利益。对尹丰等人来说,赵东阳是不是叛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秋粮发放和如何与陇东兵营的人接头。 松衡远沉吟一会儿说:“让孟德春再去找找林仁圃吧。事情才谈了一半,总不能没个交代。” “是,老师。”尹丰道:“林仁圃这两天回陇东军营了。等他回来,我就让孟德春去催一催。让他们秋收前,给我们定个名册出来。” “恩。”松衡远应了一声。 门口有衙差跑进来说:“尹大人,尹大人。蒋家来报案了。说是军队的王将军扣了他们蒋家的三儿子。” 章景同回到华亭,自己回了小屋沐浴更洗。让焦俞过去看一下华亭县衙门口的残联,记下来回来。 更洗后,章景同叫来环俞问:“你送外袍去给蒋姑娘的时候,她可曾问什么了?” 环俞不解其意,想了想道:“没,蒋婆娘换衣服的时候。有啊。蒋姑娘什么都没说,只说让我避远一点。不要偷看。” 章景同忍着笑问:“那你偷看了吗。” “哪能呢。我长着耳朵,哪里用偷看。”环俞少见的揶揄。 章景同不知他在笑什么,问起来。环俞趴在桌子问:“大公子,今天你在军营门口看见蒋姑娘,为什么答应要带她进去啊。你平日可不是这么怜香惜玉的人啊。” 章景同不答反问,“倘若你是王将军。你看见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擅闯自己的军营。天真不知好歹的为自己兄长出头。你会怎么办?” 环俞想了想,说:“抓起来。闭嘴,少碍我的事。”顿了顿,又偷看着章景同脸色说:“当然了。事情结束我就把她放回去。” 章景同一笑,双手交握。 “不错,这是你的脾性。” 章景同道:“我今日见王将军。他对蒋姑娘温柔宽抚,几度耐心解释。言语之间,坦荡正义。非常呵护这个小姑娘。” 环俞瞬间明白了大公子的意思。人通常对上位者阿谀,对下位者鄙夷。唯有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最容易展露其本性。 大公子把孤女美貌的蒋姑娘推到王将军面前。无形中就判断出此人的禀性。实在划算。 更何况还是那蒋姑娘自己送上门的。 章景同到了杯小酒暖身子。连酌三杯后,克制的把酒壶酒杯一并交给环俞。他道:“我看王将军此人可交……我这幅样子,实在不可能和他交心谈。当下若是想知道陇东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有暴露身份一条路了。 环俞蔫蔫地说:“大公子心意已决。我还能说什么。大不了我和焦俞今后日夜守候着你。您开心就好,反正命苦的是我们。” 章景同打了他一下,斥道:“少给我阴阳怪气的。” “您是大少爷。我怎么敢对您阴阳怪气。哪怕您脑子被驴踢了,要给王党的人说您孤身一人在陇东。身边只有两个半大年纪不懂事的小护卫。我也得竖着大拇指,夸您英明不是。” 章景同耳朵不淡定的动了动。他觑着环俞说:“我怎么瞧你嘴巴伶俐,半点内向也无。要不是瞧着开口的是你,我还以为在我耳旁说话的是焦俞呢。” 环俞气呼呼道:“大公子,您能不给我们添麻烦吗!你以为东宫让你隐姓埋名,就只是单纯的让好隐瞒身份,查到别人难以查到的东西?——若只是这样,派谁来不行啊!” 章景同纯净真挚的偏头看着他。那副样子和在太子身边没什么两样。 环俞噎了一噎,耸拉着脑袋道:“您随意吧。反正我和焦俞有两条命。总有两次机会赌您不荒凉在陇东。” 章景同不疾不徐笑着说:“那我怎么舍得。”他呼噜了下环俞的脑袋瓜,弹他了一下说:“傻子。你家大公子不会拖累你们性命的。” 说着,想起那个缠着他帮忙,末了还想法子把他送出军营的蒋姑娘。他笑着说:“你家爷总不能连个女子都不如。” 环俞撇嘴。 这时候焦俞跳过门槛进来了,火急火燎的说:“大公子,门口什么也没有!” 焦俞两个袖子擦着汗说:“左右两面墙都雪白雪白的。我特意向衙兵打听了一下。听说两年前这里确实有副残联,还是拿血写的呢。” “蒋家把蒋姑娘送到临溪镇后。亲自提了桶来给尹大人把墙粉了。还送了个珊瑚山给尹大人赔礼道歉。” 焦俞抱怨道:“这蒋姑娘消息也太不灵通了。这不是溜人吗。” 环俞则道:“蒋姑娘怎么可能消息不灵通。她就算不来华亭。那蒋少爷也没少去临溪镇。” “那你说蒋姑娘为什么让大公子对一副根本不存在的残联?”焦俞没好气的看了环俞一眼。感情跑腿的不是他。 章景同若有所思一会儿。笑着叫来兰妈妈,对焦俞环俞道:“我想蒋姑娘只是想确保我回华亭了吧。你让兰妈妈来。我有话问她。” 兰妈妈进门愕然,福礼道:“章家少爷。可是想添什么菜?” 章景同道:“不添菜。兰妈妈可识字?” “不大……”兰嬷嬷迟疑的说了两个字,就被章景同打断:“兰妈妈,我想托你给我写个名帖。” 章景同顿了顿说:“今天我去了趟陇东军营。在门口遇见贵府小姐。得知您不仅是蒋姑娘身边的妈妈,还曾做过她乳-母。” 兰妈妈反应令人寻味。她脸白了白,竟然没有问蒋八姑娘去军营干什么。反而执了笔,站在桌前问:“章少爷想让我写什么?” “蒋氏菩娘见谢,询已甚安。今已归家,才疏学浅不足联句。报之,平安。” 蒋八姑娘看到菩娘二字。盯了一会儿,猜测是兰妈妈告诉章询公子的。别扭了一会儿,转而释然。算了,知道他平安就好。 本来也是她冒失,若是连累了别人。可真让人愧疚。 “字条你已经看了。现在是不是能解释一下这块令牌的事了。” 王匡德耐心的等着。终于等蒋菩娘放下纸条,他余光瞥到内容。笑道:“认识你两年,还是头一次知道你叫菩娘。” “乳名罢了。”蒋菩娘随手将纸条折放在桌子上,“娘亲怀我怀的喜悦。后来又遇上养父蒋六爷对她不嫌弃。认为我是菩萨保佑的孩子。” 不然寻常良家子再嫁。都是要打掉腹中骨肉的。 “父亲给我取了正经官名。知道我乳名的不过母亲和乳母两人罢了。既然章询公子已经平安。将军言出必行,我也不瞒将军。” 蒋菩娘道:“这块令牌是贵军林仁圃林大人给我的。想必将军也认出这块令牌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见面 “林仁圃?” 蒋菩娘认识赵东阳算是世家之交了。她竟然还认识林仁圃。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处处和他的人有交集。 王匡德看蒋菩娘的目光不善起来。仿佛眼前这不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而是做了什么不正经生意的暗门娼子。 蒋菩娘正喝着茶,抬眼看见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是你的得力手下林仁圃自己上门去找我的。他说他是赵先生的同僚。为了取信我,还给我看了这个。” “我想着要找个机会来找将军。就想了法子把令牌偷出来。” 难怪。 军营里的令牌皆有规制。唯有眼前仿若乱写的牌令,是王匡德的私军才有的。 这幅军牌上,上面的字并无其明确含义。是把字当篆画,观其图文释义。就是暗指林仁圃代号的意思。 ——当然了。窍门说破就简单无趣了。 蒋菩娘吃东西是慢条斯理,规矩很好。她细心等王匡德问完了,才徐徐解释道:“我曾在赵东阳赵先生那里看过同样的军牌。只是上面的符字不一样。犹豫了一下,就让他进来了。” “林大人不停的找我打探赵先生的消息。还说您抓了我哥哥,却没有在我哥哥那里搜到兵册。他说我这样不安全。让我把东西交给他保管。还说赵先生要是在,也肯定会乐意的。” 王匡德说:“你没答应?为什么。” 蒋菩娘笑着说:“我和赵先生很熟的。”她毫不避讳道:“我不觉得赵先生喜欢他。” “他鬼鬼祟祟,我不信任。” 帐篷被掀起窗户,袅袅炭盆烟气从这里透出。 林仁圃正在座位上翻着书,突然看见王匡德王将军进来。把书放下,站起来:“将军,您怎么来了。” 王匡德矮小,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才说:“丢人啊!我的地盘上,竟然来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和一个姑娘。振振有词的朝我要人。平日怎么没看出,蒋英德身边有这么多人保驾护航。” 林仁圃哈哈笑着。 冷不防,王匡德丢出一块军牌。似笑非笑的说:“人家小姑娘来朝我告你的状了。说你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家里去了。可吓坏了。” 王匡德说的像是一桩风-流韵事。林仁圃却登时跪在王匡德面前,肃然的破坏气氛道:“将军!我有话说。” 王匡德笑盈盈的,洗耳恭听。 林仁圃五大三粗的汉子,雄伟的跪在地上。和身姿矮小的王匡德形成一种反差,让人看了怪异。 林仁圃说:“我前去拜访蒋姑娘,是为了赵师爷偷走的那份名册。” 王匡德没有反应。 林仁圃的诚实没有换来任何波澜。他不甘道:“赵东阳是您的军幕师爷。您的得力红人。他一跑了之。留下一堆烂摊子。” “我也不知道他和尹丰、孟德春谈了什么。我和孟德春对接后,他非要我交出兵册作为诚意。可是将军只肯给我一份和先前一模一样的。卑职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王匡德‘唔’了声,说:“这么说不是你对兵册有什么企图。跑去明诱暗逼人家小姑娘。是因为孟德春和尹丰非要拿捏陇东军营的把柄?” 呃,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可是由王匡德嘴里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心怀鬼胎的呢。听起来又虚又假的。 林仁圃苦笑道:“将军说的是。我也不甚明白,那些子文官怎么就对我们陇东兵营的事这么好奇。也不知道当初赵师爷是怎么给他们说的……呵呵,明明是我们陇东军营的人。他们到急的跟什么似的。” “哦?”王匡德沉吟片刻。 尹丰是边镇文官,孟德春是师爷帮的人。看似不起眼,却能串起整个陇东官场大半个天下。——是官员与官员间的桥梁。 赵东阳如果真的在华亭还有内应。这倒能解释,他为什么要托人把东西往华亭送了。 蒋姑娘……不过是个卷在其中的可怜人罢了。 王匡德对蒋姑娘的怜惜之心,让他始终对蒋菩娘没有威逼审问。两人所有的事情,都是王匡德亲自在饭桌上蒋菩娘谈的。 当问及蒋菩娘为什么和孟德春身边的助手一起来军营时。 蒋菩娘略显委屈,长声嗔怪,“王将军!我都说了,我和那个小章公子是巧遇。” “昨天夜里林大人来找我。我偷了他的军牌。天一亮就赶紧来军营了。他何其警醒,我若不赶紧来找你。他找来了怎么办?!” “到了军营门口,我看见林大人身影在军营。一时拿捏不准要不要改日再来。正好遇到熟人。小章公子身边那个叫环俞的小厮,和我有过几面之缘。他认得我。” “小章公子受不住我求。就带我进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言?”王匡德呵呵地说:“那可真是太巧了。”他笑的和蔼,话却如针一般让蒋菩娘坐不住。 蒋菩娘清脆道:“将军怀疑我们是赵先生的帮凶?” “说得好!”王匡德伏案刷刷书写了几个名字。 蒋英德、孟宜辉、章询……连带着蒋菩娘,一口气把几个年轻人都全在了其中。 王匡德笑着说:“如今捕了你和蒋英德两个。来人,去华亭捉拿章询、孟宜辉归案。” 蒋菩娘生气道:“王将军!王将军,你这是要把所有和赵东阳接触过的人都抓起来吗。” “不,我是要把所有接触我军兵营机密的人抓起来。”王匡德微微笑着说:“蒋姑娘稍安勿躁。我不会虐待你的。” 蒋菩娘后悔缠着章询进来了。她道:“这件事跟章公子有什么关系。你抓我兄长,抓孟师爷儿子就算了。他们且算相关人。小章公子和此事毫无关系。你怎么连无辜的人都牵累。” “哦?你怎么知道和他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蒋菩娘急的不轻。她又不能说她没把兵册交到章询手里。半晌支吾,吐不出剩下的话。 蒋菩娘被和蒋英德被单独关在一起。蒋英德是单独被提出来的。他看见蒋菩娘时一惊,“小八,你怎么在这里?” 蒋菩娘还未回答。帐篷又被掀开了,四个士兵压着孟宜辉和章询进来了。 几人面面相觑,视线交汇。 蒋菩娘愧疚的避开章询的视线。 章景同笑着对蒋英德点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孟宜辉则扭着手腕大骂:“强盗!土匪!蛮不讲理。你们王将军是兵匪啊。凭什么连衙门过都不过就乱抓人。” 几个士兵连理都不理会。解开绳子就走了。 帐篷里突兀的放了个木笼子,跟狗笼子似的。 三个大男人和一个姑娘。蒋英德自觉地当起了护花使者,把娇弱的妹妹挡在身后。 孟宜辉更是君子,脱下自己披风折成小枕头。让蒋菩娘垫着坐。他玉面红赫,看都不敢多看蒋菩娘一眼。 蒋英德心里不舒服,踹了孟宜辉一脚。骂道:“对我妹妹这么殷勤干什么!” 孟宜辉坦坦荡荡的说:“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大丈夫怜惜弱女子有何不对。”若不是他脸红着,这话可真有说服力。 这时,蒋菩娘垂着的头终于抬起。白净的颈部如天鹅一般,纤瘦美丽。她黑眸望着章询,异常歉疚的说:“章公子,对不起。” 章景同弗然大度,笑着安慰她道:“这有什么。王将军昨日能放我走,今日就能把我抓回来。与你何干。” 他对蒋菩娘淡淡,很是寻常不在意。淡然明泊。 蒋菩娘听了更不好受了。“我们四个中数你最无辜了。先前……算了。”她抿唇看了看帐篷外走来走去的人影。不愿细提那天的事。 这倒让章景同有些刮目相看。 章景同心里动容,嘴上不说。只对蒋英德道:“蒋兄你可想想这次怎么赔我。王将军拆了我的马车,还派人把我家搜了个天翻地覆。你说这可怎么办?” 蒋英德一惊,忙用眼神追问那东西呢。 章景同竖起两指,点了点手心。示意焦俞环俞看着,不会有意外。 孟宜辉眼神疑惑:你们两打什么哑谜呢。 蒋菩娘没忍住扑哧一笑。清丽如池边玫瑰,让人意外。 孟宜辉更温柔了。他忍不住靠近蒋菩娘说:“蒋姑娘。我知道你。两年前你退婚的时候来县衙打官司,我在杜伯伯那里见过你的卷宗。” 两年前正是蒋菩娘的退婚案——不,甚至都不是退婚。是不愿为妾案。状告甘肃布政使。很是轰动。 这话题开的。 蒋英德黑着脸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孟师爷那么能耐个人,怎么就生了个你这么个会说话的儿子!” 两人吵吵嚷嚷。孟宜辉不忿蒋英德屡屡下他的台,让他立不起形象。执着少爷架子和蒋英德唇枪舌战。 日光照的帐篷刺眼发白。 章景同蹲在蒋菩娘面前,低低的问她:“蒋姑娘,你知道赵东阳去哪里了吗?” 蒋菩娘突然被个身影挡住,一怔。闻言正想回答。头顶的声音压得极低的说:“不知道就点头。知道就摇头。” 啊,这是什么规矩。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不善 章景同目不转睛的盯着蒋菩娘,等她答案。 蒋菩娘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信任此人。 此时章景同异常精准的拿捏住她心思,含笑着说:“这笼中四人只我被你牵扯最深。王将军抓到了我门上,无妄之灾。” “蒋姑娘,就不能给我句实话吗?” 人心之异妙在在于。同一句话,在别人眼里平平无奇。只能挨骂。诸如这话要是对蒋英德说,就无用。 蒋英德会骂:说的好像老子不跟你进来。你就不来了一样。你我是巧遇,又不是我求着你什么。 孟宜辉会说:章兄此言差矣。先前我不是想法子放你回去了一次吗。王将军出尔反尔真小人,这事怎么能全赖在我孟某人身上? 可此刻眼前的人是蒋菩娘。 蒋菩娘心窝被人戳的一酸,越发内疚。她嘴巴嗡嗡合合半晌。最终轻轻摇头。 章景同眼睛一亮。 蒋菩娘出人意料的点头。让心里有了主意。 他得和蒋菩娘单独谈谈。 章景同站起身来环顾自周,牢房里外都是人,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正发愁。 蒋英德上前勾着他脖子,哼哼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和孟宜辉是一路货色。” “一个个的,怎么总是缠着我妹妹说话。你给我老实点。” 章景同宽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异常精准的再次把握他的心思道:“安心。我问问蒋妹妹她和王将军都谈什么了。” “她一个小姑娘,孤伶伶的在军营里只为救你而来。女孩子名声何其重要,我担心那个王将军道貌岸然。不放心问几句罢了。” 句句都说在蒋英德心坎上了。他心里感动,引章询为知己。手劲一松道:“还是哥们你懂我。” 他现在是真烦有人靠近他妹妹。 女孩子孤身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本来就容易惹出诸多艳-事。又是四人同关一笼,三男一女的。 蒋英德恨不得脱了衣服把蒋菩娘包起来,藏在怀里。 军营里送来的伙食异常简陋。孟宜辉大快朵颐,却见蒋英德、章询、蒋姑娘三人都面带为难的看着肥硕的大肉块和豆芽馒头。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 孟宜辉摊手不可思议:“大哥大姐,我们是在坐牢啊。囚禁,囚禁知道吗?难不成你们还想吃什么珍馐美食?” 蒋英德面露恶心道:“这大白肉太倒胃口了。我看着就吃不下去。” 蒋菩娘别开脸道:“我吃馒头就好。” 章景同反应比姑娘还不如。他单手抵着鼻子道:“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孟宜辉被章询抵鼻动作弄的无语。他放下筷子道:“你们真是的。弄的我也没胃口了。” 军队纪律严明,四人抱怨还未了。一刻钟后,就有士兵来收走了碗筷饭菜,连馒头也没有多留一个。 还是蒋英德脑子清晰扑上去抓了两个干馒头。还被士兵狠狠训斥,又夺了回去。 蒋英德欲哭无泪的扒着牢门哀嚎:“好歹给留个馒头啊。” 矮胖个的士兵回头,憨厚又无情的说:“用饭时间已经过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蒋英德颓丧的躺尸在地上,说:“孟少爷说的对啊。我们现在都被抓了,还摆什么谱呢。” 蒋菩娘递给他半个馒头,说:“三哥要是不嫌弃的话,吃我的吧。我这还有半个呢。” “不嫌弃,不嫌弃。咱们亲兄妹,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章景同看了眼蒋英德,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蒋英德狼吞虎咽的把馒头吃完了。 嘴里正嚼着,突然发现章景同从袖子拿出油纸包,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蒋英德还没伸手,章景同就叹气道:“我们三个大男人,还要跟个姑娘抢吗?” 此话一出,孟宜辉悻悻的摸了摸鼻子。蒋英德味同嚼蜡的咽着嘴里的馒头,突然觉得自己命苦极了。 他收了手,极委屈的问:“那我看看里面是什么总行了吧。” 白米碎红的枣泥糕,桂花点蜜的米糕,撒着花生碎的粘糕……还有两个咸口的肉包点心。 蒋英德脱口而出,“这是兰妈妈的手艺吧!我记得……可好吃了。”他说一个字咽三口水。 孟宜辉则注意到点心比寻常大一圈。不像外面待客的,也不像是给女子吃的。那拳头大的份量,章询这样的男儿每次一块,再喝点水,足矣填饱肚子。 孟宜辉奇道:“你小子怎么坐个牢还给自己备干粮。难不成知道自己会遭遇不幸?” “孟少爷,我是要上衙门的人。”章景同看傻子般睨着孟宜辉。 蒋菩娘不肯接手,抱膝坐在地上捧着水杯一直在灌水。章景同提着油纸包在她额前晃,示意她接了。 “奖励你的。”章景同说。 蒋菩娘不解道:“你奖励我什么?” 章景同笑了,“奖励你对我诚实。” 蒋菩娘警惕的看了章询一眼。收手坐到一旁去,“我不饿,你们用吧。” 章景同举着的手落了空。 蒋菩娘兀自一人抱着膝盖,靠在栏杆上忍着饥饿。 章景同失笑,把东西丢给了蒋英德。 这次蒋英德到没有自己吞了。反而坐到妹妹身旁,捏起块糕点放在蒋菩娘嘴边。 兰妈妈的手艺实在是太诱人了。蒋菩娘不受控制咬了一口。反应过来时,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吞咽。 她沮丧的埋下头,说:“这下好了。吃人的嘴短。” 蒋英德见她分明都咽下去了,满眼的喜欢。不禁好笑道:“嘴短就嘴短。有什么债哥哥帮你还,你还怕欠他的不成?” 整个过程,章景同没有回头。 蒋菩娘偷偷看了章询一眼,附耳小声对蒋英德道:“他问我赵先生的下落。” “你知道?!”蒋英德兴奋了一下,紧跟着压低声音,小声窃语。 蒋菩娘点点头,很为难。她犹豫了一下,说:“这个小章师爷好生奇怪。我昨日就曾遇见他,我看不懂他想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蒋英德也忍不住看了章景同一眼。 蒋菩娘摇了摇头,没有察觉的自然的拿起蒋英德手中的半块糕,咬了口说:“我总感觉他奇奇怪怪的。” 王匡德凝神问底下跪着的人,“哦?这么那四人见面什么也没说?” “是。那个章同景的……哦就是官名章询的小师爷。他自己马车被拆了,也没有在自己兄弟间提一句抱怨。” 士兵忍不住多嘴。 王匡德上次经朱笔师爷提醒,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了。就算章询是浙江望族章家子弟。但到底是南人。 一个南人到北地来。即便家中豪庶,也不会给个学幕行的小师爷添置马车。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是添了。这也不能说是绝对稀罕的一件事。——可这么贵的大物件被拆了。他到底哪来的底气淡然如斯,浑不在意。 这份世家子弟的气度。绝不是一个争不过族中堂兄弟,要沦落到北地学幕行的庶出能有的。 王匡德感到一丝蹊跷。 但这丝蹊跷很快就被王元爱的到来给淹没了。 王元爱年方十八,比章景同长一岁。秀气文静,有点雌雄莫辩的意思。他掀帘进门抱了个文士礼,非常客气有礼道:“王将军。” 王匡德望着这个比自己高两身的子侄,想到这是王家嫡长孙急忙走下上座。回礼道:“元爱公子客气,您不是在华亭。怎么突然来我这里了。快坐快坐。” 陇东荒凉,黄沙遍地。只有华亭算是个绿洲地,比较繁华。 王匡德直觉来者不善。 听说王元爱在华亭把甘肃布政使松衡远大人折腾的不轻。爬山闪了腰,到现在还在床上静养。 王元爱却看不出一点混世魔王折腾人的样子。只见他彬彬有礼的落座。凝神看着王匡德道:“王将军近日来抓了不少人啊。” 王匡德不解其意。这王元爱来难不成是给谁出头的? 王元爱哂笑一声,开口道:“您放心。我不是来给谁出头的,我是来传话的。” “皇上下了口谕过来。让我来看看,赵东阳您找的怎么样了?” 王匡德骇然,还来不及辩解。王元爱就道。 “赵东阳是您的军幕师爷。跟了你这么多年,他如果落在敌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现如今陇东只是丢了兵册,将来若是从赵东阳口中泄露了什么。你有多少个脑袋能掉?” 如果说幕行有什么优点。大抵如此了。 师爷、幕僚在官场中是一种很微妙的,粘合的存在。很多时候他们能避责。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会被拿出去顶锅。 但在皇上心里就不同了。师爷是各位大人自己选的。大魏的官员都是正正经经科举,吏部一层层考核放下来的。 办事不力,不处以死罪,何意平怒? 比如在赵东阳叛国这件事上。王匡德是跑不了的。——不过,王匡德的上司倒是可以推一个师爷出来顶锅。抗一个治下不力的罪名。 毕竟不是主责嘛。谁也不会计较。 王匡德深知自己已经惊动了天听,战战兢兢的问:“元爱公子有何高见?”没有高见也不会来找他了。 果不其然,王元爱带了王家的意思来。他拍着大-腿道:“本来呢,家里让我来是为了拿名册。没想到手里的兵册还没捂热。就闹出个赵东阳卷走真兵册的事。我这脸上实实是无光啊。” 王匡德微微尴尬。这劈头盖脸的先一顶罪帽,他倒不知道要怎么接了。 赵东阳弄的他真的措手不及。 王元爱粲然一笑,说:“王伯伯不厚道啊。您看我,未及弱冠。远赴陇东,王家为什么派我来?朝廷为什么派我来?” “不就是你们这些兵油子瞒报吃空饷,不肯说实话。朝廷没办法了。才给了王家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您倒好。我们王家待你也不薄啊。哪次兵部拨响没有在京城给你出力?哪次你手下除了纰漏,王家没有给你遮掩。” 王元爱冷笑着问:“您就是这么知恩图报的?” 给他个假兵册!他还差点带回京去了。若不是松衡远多留了他几天。他差点就把这丢人玩意带回去复命了。 王匡德闻言苦笑连连,百般解释说不出口。 王元爱也不是来听他解释的。他直接宣告来意,说:“我不管你现在抓了多少人。七日之内赵东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王家的意思。” “至于兵册,呵,朝廷给你脸你不要。王家给你脸你也不兜着。那好啊,你自己去跟皇上交代吧。” 王元爱就不是个谈事的人。 王匡德闻言叹息。他拉不下脸面和架子,和松衡远一样去捧王元爱。 王匡德淡淡的,只是客气有礼道:“元爱公子所说,我都知道了。赵东阳那边我会抓紧搜查。至于兵册。” 王匡德沉吟一会儿,“那就如皇上所说,我自己去向皇上交代吧。” 陇东军营奸细一日不抓出来,他就一日不能把老底交出去。皇上可以降他罪,终将一死,无惧! 但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将军。王匡德决不允许敌军从他这里摸清兵力人员。 到了下午,士兵又来送饭了。 大约是因为早上四人没怎么动筷子,下午的餐食简陋了一些。十二个沉甸甸的豆腐粉条包子。掰开一看,里面全是拇指大小的块状大白肉。 四人都绝望了。 章景同也深深感觉了这坐牢不是人过的日子。哀叹一声,动了心思。趁四下无人,他悄然靠近蒋菩娘问。“赵先生现在人在哪里?” 蒋菩娘仰头看着他。 蒋菩娘黑瞳清冷明亮,她摇了摇头。说:“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隔墙有耳。 章景同无奈,只能半蹲下在她手心里写了个‘赵’字,眼神问她。 章景同没有托她的手,指尖也未触碰她。而是抽了头上的一个发簪,雍然自怡,神态自若。 蒋菩娘愣了愣,急忙收了手,搓着手心道:“我知道,可我不能告诉你。” “王将军正在气头上。我和你不太相熟,事关赵先生生死,我不信任你。你别问我了。” 蒋菩娘想了想说:“就算我先前有亏欠你。我说了这么多,也偿清了。章公子是君子,还是不要再问了。” 唔,也可。 章景同眼底慵懒笑意,他极为潇洒的解开腰间荷包。放蒋菩娘手中一放。蒋菩娘的诧异的问是什么。 章景同让她打开看看。 枣卷、坚果、桂圆、生栗子……每样都不多,只有个。可在眼下这无甚美食的囚牢里就显得格外美味。 章景同道:“我们三个都是大男人。只你一个小姑娘。快拿着。”他哄孩子似的说。 因为量不多,蒋菩娘一个姑娘吃填饱肚子都艰难。更妄论其他人了。 蒋菩娘推辞道:“还是大家一起吃吧。” 章询笑的清澈狡猾,有种可爱的狡黠,蒋菩娘一时说不上来他这个有点乖又有点坏的模样像什么动物,只觉得心怦怦跳。 她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章询雍姿容色,揶揄笑意的慵懒。让她觉得心寒。她天然的第六感让她退避三舍。 “我,我不饿了。还是章公子自己用吧。”蒋菩娘总觉得一而再,再而三吃人的嘴短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小章公子,看着纯真纯良。怎么就让人心里发毛呢。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欺负 章景同的好意不被人领。索性自己捏了颗栗子。修长的手自己慢慢剥着。生栗子透着一股香甜汁水味,入口津甜。 蒋英德从来吃的都是熟的。他颠着一颗生栗子,举着看来看去。问章询:“这生的能吃吗?” 章景同还没回答。孟宜辉就道:“当然能了。栗子性温,能补肾活血,强身健体。可是百果之王呢。” “咳,咳咳咳……”章景同好悬没被蒋英德呛死。 蒋英德伸手捂着妹妹耳朵道:“王八羔子,说什么呢你。” 蒋菩娘抿着唇,笑意嫣然。她躲在蒋英德肩膀上笑。 微微尴尬之下,章景同不自在的把板栗皮捏了。他把荷包丢给蒋英德,淡淡道:“给你妹妹收着吧。” 顿了顿,又觑了眼蒋菩娘,说:“安心吃吧。”他不知在解释什么:“我平日上衙不抗饿。兰妈妈备了些干粮、硬果给我充饥。”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不是一句空话。 章景同这个年纪正是狼崽子的年纪。上顿吃完下顿饿,以前在章府里有小厨房十二个时辰备着小灶。在东宫里,也有膳房全天伺候。 来到陇东以后,章景同真的是天天饿,夜夜饿。故而蒋英德送来了兰妈妈,他觉得手艺好味道不错。挑也不挑的就留下了。 “小八你就吃一点吧。你瞧他,不也没被毒死吗。这么防人做什么。”蒋英德捏了一颗枣卷塞进蒋菩娘的嘴里。 枣香糯甜,吃起来像干饼一样。小小的,比麻将还小一圈。蒋菩娘拿在手里刚刚好。秀气好看。 “吃人的嘴短。我从不要欠他的。”蒋菩娘推开兄长的手。明明很享受,却还是倔强的不吃。 章景同侧身站在木笼角落,一直看着门外的士兵。闻言好笑的回头。他不解的看着蒋菩娘。 奇了怪了。他到底哪里看起来像个坏人?怎么她就铁了心的觉得,吃了他的东西。就要被他逼问呢。 这么孩子气。 章景同摇了摇头,遂不再管二人。 陇东大营外。 环俞和焦俞抓耳挠腮的望着看守严密的军营。焦俞去藏兵册了,晚来了一步。来了环俞也没有问他兵册藏在何处。只是说。 “大少爷让我们在外面守着他。说他两夜不出来,就让我们去安东卫所搬救兵。可我总是放心不下。” 两天足够章景同的尸体凉透了。 焦俞说:“你就没想法法子潜进去吗?” 环俞少见的摇了摇头,说:“潜不进去。王匡德治兵还挺严的。” 环俞很少会说这种长他人志气的话的。 那就是说各种法子都试过了。都碰壁了,不能再打草惊蛇下去。 焦俞眉头紧皱,不解道:“王匡德既然治军这么严谨,大周的奸细是怎么混进去的?” 这不矛盾吗。 王匡德口口声声说他秉直为公,隐瞒军情是为了防范奸细。如今看来,也是个满嘴仁义道德之辈。 “话不能这么说。” 环俞替王匡德说了句,“往好处想,也许奸细已经埋伏在王将军身边多年了呢。” ????? 这叫往好处想?! 环俞拍了拍焦俞的肩,给他松松筋骨。劝说道:“好了好了。那王将军如何和我们无关。咱们还是想法子把大公子放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吧。” 环俞和焦俞都非常不安。 章景同不在他们身边,让他们焦虑。 章景同走之前说,他要帮王将军查出奸细。然后借此‘功劳’亲近王将军,和王将军交个朋友。 如果王匡德值得,那就无需环俞焦俞出手。如果王匡德胆敢阴谋算计,环俞会带着安东卫所的人来镇压。 焦俞摸着下巴说:“大公子想怎么调查?陇东军营现在明面上的奸细有且只有一个赵东阳。可现在谁都不知道赵东阳在哪啊。” “谁说的,蒋姑娘也许知道。” 环俞神神秘秘的样子,让焦俞暴打了一顿。“凭什么大公子什么心里话都给你说!” 环俞冷着声说:“大公子不也让你藏兵册去了吗。” 焦俞道:“那能一样吗!你个锯嘴葫芦。只会窝里横,在外面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让你藏东西,你保不齐就拿命守了。” 环俞冰冷冷道:“你脑子灵活。你那么机灵,大公子怎么肯给你多说什么。还不是嫌你嘴巴大。” “我什么时候把大公子的事四处乱嚷嚷了?”焦俞扑上去的一拳,环俞险险避开。暴跳如雷:“你怎么总往我脸上揍!我还没娶媳妇呢。” “妈了个巴子。你再给我装逼,小心老子捏的你不能人道。”焦俞掐着他的脸,一脸不高兴的说:“大公子还说什么了?” “不知道。”环俞膝盖顶他肚子,狠狠撞了他个仰翻。 环俞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大公子让你闭嘴少说话。凡事多听我的。” “放狗屁!拿着鸡毛当令箭。我自己去找大公子问清楚。” “唔,那你去吧。左边第三个帐篷,里面有个大木笼子。” 环俞扬扬下巴,指了指远处。 焦俞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说:“我就说吗!你还是混进去了。什么锁,守卫有几个人。功夫怎么样?” “是主将帐篷。” 环俞无奈的说:“王将军把自己的寝帐让出来了。除了他自己的几个亲信,没人知道。” “嘶,自己的亲信啊。那身手肯定不错。”焦俞按着额角,头疼、牙疼。 王匡德按着自己太阳穴,酝酿了再酝酿,还是没忍住,把砚台给砸在地上。残墨溅了一地。 “把蒋姑娘带过来。”他冷冰冰的说。 王元爱的意思很明显。假兵册的王家已经记恨上他了。现在要抓住赵东阳带功立罪。在皇上面前挽回颜面。 王匡德不想针对蒋菩娘。蒋家姑娘和赵东阳再投缘,到底没有血亲。 如不然,赵东阳有自己的儿女。他兵册不交给自己家人,偏偏交给一个家族不疼爹娘不爱的孤女身上? 王匡德私以为,如果他是赵东阳。他绝不会为蒋姑娘的生死而现身的。 但此刻他不得不针对。 全城都找不到赵东阳。 赵东阳失踪的第一时间王匡德就派人封锁了各个陇东各大要道和城镇。上上下下搜寻了好几天,却始终没有找到王匡德的踪影。 一个大活人不会凭空消失了。这就说明他现在肯定在哪里躲着。人活着就要吃喝拉撒。 如果赵东阳有可能把兵册交给蒋菩娘。就有可能能把送饭保密的重任也交给蒋菩娘。 蒋菩娘毕竟是个柔弱无依的孤女。没有父亲疼爱,年长的长辈稍微对她好一点,就容易掏心掏肺的回报。 士兵们去‘牢房’带走蒋菩娘。 孟宜辉和蒋英德都格外激动。差点和士兵大打出手。“堂堂将军,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们王将军不要欺人太甚!我们蒋家虽无出仕之人,却供了不少学子读书。你们私囚了我不说。如今还想单独带走我妹妹。绝不可以!” 蒋英德凛然的说:“想带走我妹妹。先从我身体上踏过去。”然后咣当一声。 士兵面无表情的一拳打到蒋英德,踩着蒋英德过去拉走蒋菩娘。 这一举动激怒了孟宜辉。 孟宜辉冲上去,堵住门口道:“我听闻王将军和其夫人伉俪情深。若是蒋家夫人知道了蒋家这样私会女子,不知会不会迁怒你们?” 死人脸士兵说:“那你去和我们将军夫人说吧。” 蒋菩娘则推开士兵的胳膊说:“这位小哥,能否让我自己走?” 两个士兵立即收了手,彬彬有礼道:“蒋小姐,请——” “等等。” 章景同上前附耳对士兵说了句什么。 士兵狐疑的看了章景同一会儿,说:“这我得去问我们将军。” 章景同温和有礼道:“有劳了。” 过了一会儿,王匡德的部下林仁圃居然亲来接章景同了。 孟宜辉诧异,“林大人你怎么来了?”他看着章景同,不可思议:“你刚才和士兵说什么了?林大人怎么来了。” 林仁圃笑着对孟宜辉道:“小孟公子稍安勿躁。我们家将军是着急了些。有些慌不择路了。改日我亲自登门宴请,给您压压惊。” 孟宜辉问他:“你带章询去做什么?” 林仁圃说:“我们家大人要见他。” “那我呢?我是说,我们呢?”孟宜辉指指自己,又补上了蒋英德。 林仁圃说:“蒋公子,孟公子。你们再等等。我想,将军会见你们的。” 说完,锁上牢门。把章景同带走了。 一路上,章景同看见两队巡逻的士兵。交叉防守。 林仁圃看着他笑呵呵道:“我记得你叫,章…询是吧?” “林大人叫我同景就好。”章景同笑着点头。 林仁圃品了品这个名字,点头道:“恩。章同景,你的字不错。长辈取的?” 章景同想了想,说:“给我授业的先生取的。”他也在东宫念过书,这句话不算作假。 林仁圃笑了。关押章询等人的帐篷,本就是王匡德的寝帐。离王匡德处理军务的主帐并不远。他开门见山的问。 “小章师爷,我听你对刚才的士兵说。你知道赵东阳在哪里?” 章景同脚步一顿,说:“林大人消息灵通。您说的是,我不能看着将军为难一个姑娘。”他青涩歉意,充满少年人举棋不定的感觉。 章景同说:“说到底我和赵东阳不过是陌路人。没道理替他保守秘密。” “小章师爷,请留步。我有一事相求。”眼看快要到主帐了。林仁圃突然极其恭敬的拦住章景同。 诸如章景同只是个助手,并非学幕,更非师爷。他却非常恭维的喊章景同小章师爷。还揖手,做下位者礼仪。 章景同如愿停下脚步,问:“林大人万万不可,您快起来。我怎么能受得起你这样的礼。” 林仁圃满脸羞愧的开口道:“小章师爷。你还是年轻,我不知道你懂与不懂。我与赵东阳赵师爷十年同僚,感情深厚。我实在不相信他就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您,能不能,能不能给我机会。让我去劝劝他。我相信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 章景同微微一笑,他说:“那我得先见蒋姑娘。” 章景同进帐篷的时候,蒋菩娘正和王匡德说话。将士留章景同在外面等。蒋菩娘清脆的声音清晰传来。 蒋菩娘说:“好吧。王将军,赵先生的事我不妄议了。我哥哥被你们抓来也一天一-夜了。该搜的想必你们也都搜过了。” “若是无事,可否先放了我兄长?” 王匡德靠着椅子笑道:“果然是深闺中的女子。纵然有几分胆谋,也过于天真了些。” “我的军营里出了奸细。你帮着奸细传递了兵册,我没有把你抓起来。你就该好好的感恩戴德,在家里吃斋念佛了。” “你是凭什么的底气,认为你来我这里胡诌两句。我就会放了你哥哥?还是说你能告诉我,兵册在哪里。你究竟把东西给谁了?!” 蒋菩娘说:“我不知道。我只找了孟师爷,现在东西在哪我也不知道。” “赵先生没交代我这些。他也从未让我帮他转移兵册。是我自己不敢多留。才联系了孟师爷的。” “呵,现在不叫章询公子了。章同景?好不亲热,还说你们没有勾连。” “我和他勾连什么了。我连他认都不认识。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蒋菩娘扶额直叹气:“王将军。我是个清白姑娘,你不要把我和别人乱拉扯了。” 这时,章景同被引进去。 王匡德帐篷里。蒋菩娘席地而坐,面前还有水果。她腰间佩挂着章景同的荷包,章景同看见第一眼就有了主意。 他自然而然的坐到蒋菩娘的身边,突兀的伸出手,抚了抚荷包。然后问低声问她:“王将军没把你怎么样吧?” 突如其来的男性靠近。 蒋菩娘直觉性的避开,避到一半反应过来什么。她按下心里的奇怪,做出一副文静羞涩的模样。垂颈小声‘恩’了一声。 两人淡淡浅浅,话没有几句。却无形中营造出一种亲密感。 王匡德坐在上位看的清楚。他开口问:“你昨天为什么不说实话?” 章景同大言不惭道:“自然是瞒着将军了。” “你知道赵东阳在哪里?” “如果我知道。那自然是知道。” 王匡德拍桌而起道:“你觉得自己很风趣是不是?少他-妈的给我绕弯子。私藏奸细,视作同谋。痛痛快快的说出来,别逼我对你用刑。听到了没有!” 章景同似笑非笑的看着蒋菩娘。 蒋菩娘恼极了。 这时,只听闻王匡德又道:“你们以为赵东阳是个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愚弄你们两个年幼无知单纯罢了。” “他没有自己的家人吗?他没有自己可托付的亲信好友吗?” 章景同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眼睛慵懒笑着。 蒋菩娘只觉得他好像在借别人的口嘲讽自己。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劝说 “别生气啊。王将军说的难道不是实话?自作聪明的小姑娘,恩?”章景同饿了一天了,借着拿水果的动作,和蒋菩娘窃窃私语。 蒋菩娘不吭声,拉开坐垫离章景同远了些。 章景同余光扫了眼她身上的荷包,忽然眼尖的发现她的双手皓腕霜白,了无装饰。——他的佛珠不在她这。 章景同心里慢慢盘算着,他心念一转,笑着转了转自己的袖子。低声对蒋菩娘道:“对了,你三哥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从我这里抢一串珠子,强取豪夺,仗势凌人……” “那佛串是你的?”蒋菩娘微微慌了一下。怎么办,东西她都随手打赏了,这人不会让她物归原主吧。 章景同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了八分确定,他笑了笑。没有步步紧逼。又伸出手,从蒋菩娘那边的案几上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 王匡德见他如此悠闲,倒也不催。反而和他话起家常来:“我看见你们这些小辈。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 “你也是混衙门的。自当知道官字一开口,像你们这样的。打先挨三十板。可你们四个人,本将军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本将的用心良苦,你们可能感受到?” 章景同放下酒杯宫闱道:“多谢王将军怜恤。”他一喝酒,眼睛就眯起来。显得狭长慵散,有些成熟。 蒋菩娘心里还在翻来覆去的想佛珠的事。都怪她信了蒋英德的话。虽然也曾疑心过是他强买强卖来的。 但当时蒋英德样子太过委屈。好像怨怪蒋菩娘总是冤枉他一样。蒋菩娘一个于心不忍,便让此事岔了过去。 孟先生说过,那串佛珠上有行脚帮的印迹。三教九流里都吃的开。 章公子家里长辈,必然是不放心这个孩子远行,才花了重金求了这样一个利器。 蒋菩娘越想心里越坐不住。 王匡德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以情动人。 章景同倒了杯酒,对王匡德貌似柔情的话频频点头。 蒋菩娘拿走了酒壶,随手置在邻座的垫子上。她压低声音,拉了拉他道:“你这人好生没骨气。那王将军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哪里那么好心了?” 在蒋菩娘看来,王匡德不对他们四人用刑,只因他们四人不是真正的平民百姓罢了。 陇东望族蒋家是大族。蒋英德是长房第三子,王匡德敢抓人,敢扣着不放。未必就真的敢把人打残废。 孟宜辉是华亭钱谷师爷孟德春之子。师爷这个位子在民间没什么地位,都被当做各个大人的二腿子。 可混官场的人都知道想要仕途走得坦,上要打点好,下要伺候好。这个下,指的就是派派相连的师爷。 有时候一个新官上任,人生地不熟。全靠这些师爷在其中游走,打开官路。 就如赵东阳以前是王匡德的军幕师爷。王匡德若是被罢官换将了。赵东阳就能另换东翁,而以前的人脉、关系都还在。 这些都是能为新的东翁所用的。 至于章询和她……章询是什么人,王匡德并不清楚底细。两人的姓就很微妙。 王匡德虽然姓王,但本质上不是王家嫡支的人。是凭着自己的功绩硬靠上去的。王家虽然认了他,但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章询虽然是浙江章家的庶支旁系。确是正正经经章家本宗的人。 你且看,平日里章、王两家对这种小人物不放在眼里。 但凡王匡德敢把章询打出个好歹来。京城章家绝对会跳出来,一口一个心肝宝贝,一口一个钟爱的子侄。以此为旗,找王家麻烦。 而蒋菩娘自己虽然是爹早逝,娘无力。但她来的时候就自曝底牌了。——她是山东孟家之女,来军营前还给家里写了绝笔书。 如此这般。但凡不是个虎的,都不会对这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平民百姓’的动手。 蒋菩娘细细给章询说了这其中的道理,让他不要瞎感动了。 章景同听完‘唔’了一声,附耳对她道:“我那串佛珠是家中长辈给我求的护身符。保我一路平安的。” 他的声音低低地:“你这样简简单单的同我说几句,可不能抹平。你得还我才是。” 蒋菩娘一噎,烦躁的掰了个橘子。捏的一手汁水,没好气。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就处处计较呢! 章景同愉悦的笑了。 他算是发现了。蒋家这个姑娘,心里有一杆秤。你给我一分,我就要还你一分。偏一点她就浑身不自在。 一眼就看得透。 真真透澄的紧。 章景同有些好奇的问她:“那赵东阳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怎么就对他这么死心塌……我是说,尊敬?” 蒋菩娘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章景同悻悻的摸了摸鼻子。看来,一串佛珠的份量。抵不上赵东阳对她的恩情。 与此同时,华亭县衙门口。 一顶紫红小轿在县衙外停下,一个妙龄少女掀开敲帘。轿子内走出一位头戴坠帽,亭亭袅袅的少女。瞧她身段像是未出阁似的。通身却是守寡的妇人妆扮。 只见那妇人脚步如莲,走到红皮大鼓面前。拿起鼓捶,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咣咣当当的砸在冤鼓上。 这是要状告冤案! 孟德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立即让人叫来杜卫良。一边让人通知尹丰尹大人。他还留了个心眼,让小厮去把章询叫过来。 他附耳对小厮道:“章公子若是问起。你就告诉他,蒋英德是蒋家长房的三少爷。来击鼓鸣冤的是蒋八姑娘的生母,六房的小妾。这件事处处透着蹊跷。若是方便,你让他手下那个叫什么俞的。赶紧把蒋姑娘接过来,看看能不能把她母亲劝走。” 蒋家也不知是谁在煽风点火。把一个小妾怂恿来状告冤案。 谁知小厮回来却说:“孟师爷不好了。章公子不在府里,大少爷也不在章公子那里!” “章家那个做饭的婆子说。来了几个当兵的,把大少爷和章家公子都给抓走了!连房子都翻了个翻天覆地。” “什么?”孟德春一瞬间天旋地转。 尹丰已经开堂了,他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跟上去了。 尹丰升堂问案,明知堂下是熟人,也睁着眼睛问:“堂下何人,状告何事,为何击鼓?” 柳崔萍身段袅袅,如折柳般一跪,咬字爽朗清晰,在场人都听得满堂清楚。她道:“妾身柳崔萍,华亭蒋家六爷妾室。状告陇东军营王匡德王将军,乱抓我蒋家子弟。还请青天大老爷在上,为我蒋家立案做主。” 尹丰很尴尬。 非常之尴尬。 一堂之后的松衡远更尴尬。 原因无他,两年前松衡远差点就娶了柳崔萍的女儿。 当年那个女孩儿才十四岁,因愤怒不愿。也曾像眼前这位柳崔萍一样。把松衡远状告上庭。控诉松衡远强娶良女,蒋家不忠不孝,罔顾人伦。 蒋六爷还在重孝,不让幼女服孝。反而要强逼其女为妾。 可尹丰跟松衡远是什么关系。两人师生一体。他怎么可能去审自己的老师。就把诉状打了下去。 蒋八姑娘当场扬言要进京告状。 搞的松衡远很下不来台。——娶蒋家女儿又不是他的主意。蒋家要送闺女过来,松衡远听闻蒋八貌美,就同意纳了。 谁知道蒋八这样血性刚烈。 旧日之事仍历历在目。 尹丰清咳了许久,问柳崔萍,“若本官没有记错。蒋英德乃长房三子。你即非当家宗妇,又非蒋英德生母。谁允你来状告!” 柳崔萍不卑不亢道:“县太爷可还记得两年前我女儿退亲一事?当初若不是有赵东阳赵师爷,蒋英德蒋少爷一个作为官家表率,一个作为蒋家表率。我女儿早已经为人妾为人母。” “如今蒋英德有难。还是受我赵师爷和我女儿牵连。蒋家人怕事情有异,不愿得罪权贵。我柳崔萍贱命一条,我敢来击鼓鸣冤。敢问县太爷,族中子弟落难,是否只有宗妇、生母有权状告?律法当真?” 这不扯淡吗。律法当然没有这一条。 尹丰按着太阳穴,看着杜卫良示意他出个主意,先把人打发下去。 立案,立案。 立个屁案。 尹丰和王匡德还有私约呢。若不是赵东阳中途跑了,陇东的粮仓还指着军粮填仓呢。现在让他立案去和王匡德要人? 杜卫良摇头示意无法。 孟德春也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尹丰只能闭着眼睛结案:“泼妇,休要胡搅蛮缠!你既非蒋英德父母,又非蒋英德血亲。蒋英德少年英雄,广交好友。你怎么知道王将军是请他去做客,还绑他去幽禁?!” “结案!此事休要再议。”尹丰望着眼下涕泪涟涟,美貌如惊苍天的柳崔萍,说了句让自己懊悔不已的话。 他道:“蒋英德有什么冤案,自会有他父母来状告。你一个隔了房的……连婶母都算不上的人。就不要闹事了。” 柳崔萍泪声清晰,嗓音脆泠,不亏是当年红极一时的青衣。她垂首道:“尹大人的意思是。若是亲生父母,就能来状告?大人必定为百姓秉公做主。不畏王将军强权?” 尹丰摆出官威道:“这是自然。”他笑着说:“我是你们的父母官。若是真有强囚良家子弟,本大人自然会为你们做主。” 柳崔萍倩然丽笑,用帕子擦了擦并不悲伤的泪水,垂首说:“尹大人说话算话!” “民妇柳崔萍,状告陇东军营王匡德王将军,乱抓我女蒋菩娘。还请青天大老爷在上,为我母女立案做主!” 她清音朗朗,动了唱戏的字腔。整个县衙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什么?!”尹丰从座位上弹起来。 这时候孟德春也老泪纵横,踉跄跪地:“尹大人,吾儿宜辉、学生章询,也被王将军抓走了。还请大人看在我效忠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救我儿子一命!” 如果说柳崔萍的莹莹垂泪只是让尹丰为难而已。孟德春这么一跪,简直把尹丰的心掏走半个。他当时就眼前一黑。晕了。 “尹大人!尹大人。” “退堂退堂。”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孟师爷,孟师爷醒醒!来个人帮把手,孟师爷也晕了。” 县衙大堂顿时乱糟糟成一团。 于尹丰来说。孟德春就相当相当于王匡德身边的而赵东阳。他是文官,钱谷、刑名两位师爷就是他的左右手。 如今左手眼看着要断了。尹丰能不急吗?! 孟德春可是连他的老底都知道。这要是反了,尹丰想都不敢想。 故而尹丰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喊的不是‘水’,而是奋起扶着床板,满头大汗道:“拿,拿我的官印来。叫朱笔师爷给我写个搜捕令,去陇东找王将军。让他放人。” “夫人,请我的老师过来。让,让老师也盖上官印。我怕我的份量不够。” 夫人擦着眼泪连忙应是,舀着药说:“我知道,我知道。老爷你别着急,你先把药喝了。” “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得清清火。” 尹丰打翻了药,怒道:“我让你现在去找我老师。听不懂吗?!” 夫人吓了一跳。她不以为然道:“不就一个师爷嘛!你到底是为了蒋六爷那美貌的妾室,还是为了孟师爷啊。” 夫人丢下碗。气冲冲的走了。 能是为了孟师爷吗!孟师爷拜他为主翁,处处要靠着他吃饭。为个师爷的儿子,至于这么激动吗。 夫人心里憋火。偏不去通知松衡远。还不许丫鬟去报信。 冷清的房间内,尹丰一个人躺在床上。额角突突的跳,看着极为吓人。他自己却一无所查。 孟宜辉,孟宜辉你最好别死了……尹丰闭着眼睛不敢想。孟德春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和私事。 以前尹丰还没有切肤之痛。对赵东阳逃跑一事嗤之以鼻。现在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他才方觉得。 王匡德现在都急疯了吧。 陇东兵营。 王匡德沉下脸,对章景同蒋菩娘二人说:“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让你们尝尝军杖的滋味!” 话音刚落,外面的两个卒兵仿佛收到什么指令似的。两人各执一军棍进来。 蒋菩娘紧张的扣紧膝下坐垫,指尖都泛起了白色。她脸上还是如常的娴静,平和。 章景同收回视线,偏了偏头,靠近略远的她,低声说:“你看你。你刚烈,想挨打。我不拦你。但你总不能牵累着我也挨打啊。” 蒋菩娘咬着唇说:“谁牵累你了。是你自己跟来的。” 章景同继续诱哄,“我能不跟来吗。说傻话?姑娘啊,昨日-你缠着我混进军营。我和你就脱不清干系了。” “再说了。我不能跟来吗。你这样生倔。也不知那赵东阳给你了什么好处。你要被打死了,你哥哥怎么办?” 王匡德坐在上面,将底下两人的小动作看的清清楚楚。他手一扬,示意士兵慢慢动作。 王匡德看的出来,那个姓章的在哄姑娘说实话,他耐心的等着。端看着两人窃窃私语。 蒋菩娘看着那两个士兵拿着军杖缓缓逼近,粗长的棍子看着就骇人。章景同在她耳旁道:“军棍比廷杖还要厉害。这些士兵下手,三棍下去就能打死一条人命。” 耳旁的热气让蒋菩娘又恐慌又意乱。她闭着眼睛说:“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两年前就该死了。若是真的为赵先生牺牲了性命,我甘愿。” 章景同忍着一笑,说:“那我不愿啊。我才十七岁,大好青春前途。就这么窝窝囊囊的死了。可真是太委屈了。” “蒋姑娘就算要死,也不能拉着我这么个垫背的啊。我可不想跟你一起走黄泉路。我要在人间好好活。” 蒋菩娘又气又愤。她生平最不愿意欠人,偏偏,偏偏眼看就要欠人一条命。她埋怨的喊:“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啊。你在我耳边嗡嗡的。” “你不愿意死。那么积极赖着我做什么!” 章景同的声音越发柔了。他说:“我和你哥哥是好兄弟啊。你这样糊涂,我怎么不能跟着你呢?” 他克服着恶心,伸出手揽了揽蒋菩娘肩膀。不可思议的纤瘦,温软的骨头意外的不让人讨厌。 章景同说:“小八。我记得你三哥经常这么叫你。蒋八姑娘,你听我一言。” “事不辨不明。你若当真知道赵东阳师爷在哪里。你告诉我。他这么躲着,所有人都怕他是叛徒,是奸细。” “两个人只有对薄公堂。才能把事情澄明清楚。我向你保证,既然是我从你嘴里套出赵先生的消息的。我豁出命去也保他不死。即便,他真的是大周奸细。我保不下他的命。我发誓他的妻儿也会无事。好不好?” 蒋菩娘咬唇,泪眼婆娑。“就凭你?”她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大家都称你是小章师爷。其实我知道你,连师爷都算不上。”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豪情 章景同少年得意,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如同百万富豪不会因为别人说自己身无分文,就感到自卑羞愧一样。 章景同竟半点不在意,反而一松她的手。大大方方一摊手。 章景同看出来了。王匡德刻意放缓动作是让他逼问蒋姑娘的意图。此刻他非常不君子的倒退两步,说:“既然如此。那蒋姑娘您去慷慨赴义吧。” 他侧目,一本正经。“王将军。你看此事与无关。俗话说的好,那什么什么,咳,大难临头各自飞不是吗。” “哈哈哈,咳,我劝不动这个小倔妞。”他一笑,嗓音就不自觉带点北直隶的腔调。 王匡德还没察觉什么。 蒋菩娘忽然抓住章景同的袖子。他不解的低头,悠然闲适扬眉。她问:“你真的能保赵先生不死吗?” 她蠢了!浙江章家,浙江章家。章家本宗的人为什么要学官话。 自然是因为章家除了在浙江有一支,京城也有一支。 章家儿郎许诺做不到的,可以要个凭证找他长辈出面。 即便长辈不给出面。也能铺条路,上通有门。 章景同摸摸下巴说:“说不好。” 蒋菩娘着急了。她说:“我还你。这次的恩情我还你,你的珠子我也还你。行吗?”她微弱的声音道。 远远的王匡德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记得蒋菩娘的不愿,王匡德开口说:“他说了不算。本将军允你,如何?” 王匡德豪迈亲切,矮个小小,人确郑重的不行。 王匡德道:“蒋姑娘你放心。赵东阳跟了我这么多年,这不单是我的对你的允诺。也是我对赵东阳跟我这么多年的恩情。我必言出必行。” “怎么样?我的份量够了吧。” 鸦雀无声。 蒋菩娘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看着章询。 馥郁浓香的氤氲醉人的眼眸,似玫瑰园里刺瑰一样。娇艳中又带着冷傲。明明是求人,却有种生硬。 章景同哭笑不得,“怎么,王将军答应你还不够吗。” “我不信他。” “那你就信我了?” 蒋菩娘当然相信。但话赶话说到这里,她不合时宜再说下去。只能说:“你是三哥的朋友。” “我和蒋英德也是狗肉朋友。算不得真正的知己之交。” 蒋菩娘:…… “孟少爷也对你赞不绝口。”蒋菩娘委婉的表示你是个好人。 章景同则表示你想多了,“那是因为我要讨好他爹。给自己求个前途。” 蒋菩娘急了。心里的委屈快要拧出水滴来,但她没有再纠缠章询。只是默默懊悔自己没有抓住良机。 蒋菩娘转身盈盈的王匡德一福身道:“王将军说话算话?” “算话。”王匡德郑重其事。 “我写给将军看。”蒋菩娘挽起环俞的小厮服,皓腕如霜白皙透明,她醮墨刷刷刷写下几个字。 王匡德看完就烧了。章景同连半个字都没看见。他起初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简直哭笑不得。 隔墙有耳原来防的是他? 蒋菩娘是在和他置气啊。他允诺了一半不答应了,蒋菩娘就把能禀的话写在纸上,一个字都不给他看。 她可真小气! 章景同失笑的摇了摇头。 王匡德私下吩咐了几个亲兵。领头的人如箭一般直奔江莱楼。 走了一段路,突然为首的那个士兵敏-感的回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天地,迟疑的问同伴:“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 同行有擅长追踪而士兵,他沉吟道:“事出反常必有妖。领头既然感觉到了,想必此人是个高手。我看我们还是不要掉以轻心的好。” 几个人抱头商量了一会儿。突然默不作声兵分三路,零零星星的各自朝一个方向去。 这下轮到潜伏的环俞傻眼了。 且别说追来的只有他一个。就是他和焦俞两个人一起来,这分了三路,怎么追啊? 环俞隐隐着急。他是要追领头的,还是追那个出主意的兵分三路的,还是追那个从始至终默不作声却被同伴委以重任带队的? 环俞一咬牙。钉了个飞镖在树干冠枝的最上面。起身去追那个出主意的了。 兵营里,蒋菩娘被客客气气以待。 王匡德的夫人甚至还拿来女子的衣裙。蒋菩娘却不换,只说:“我这样方便些。” 女子在兵营里的艳文太多了。饶是蒋菩娘并不在意这些名声。任人非议总是不好受的。 王夫人笑了笑,没再强求。她望了眼帐篷外年少俊俏的章询,偎着蒋菩娘八卦的问:“我听我们家将军说。你和这位章公子,很有缘分?” 蒋菩娘尴尬的笑。 章询先前的举止的确是在刻意误导人。王匡德误会,夫妻闲话总是没说的。 蒋菩娘微微恼怒。这个章询太不君子了!见他第一面便意指她是小妾。见她第二面,就误导别人他们两有什么关系。 蒋菩娘僵硬的说:“缘分谈不上。他是我三哥的朋友。我也是因哥哥之故,才和他相熟几分的。” 这样维护的话,在王夫人看来就是确有其事了。 王夫人本意是来打探章询的底细的。没想到她还什么都没问。这个蒋菩娘就把自己和章询撇的干干净净。 王夫人只好道:“听说他是孟德春身边的学幕?众人都尊他一声小章师爷。”她笑着问:“他沾了那么个好姓氏。怎就不知道上进上进,好好走科举路呢。入什么幕行。” 蒋菩娘一听就炸了毛。和她相熟的赵东阳就是师爷,还是她最为倚赖仰仗的师爷。如师如父,是除了蒋六爷以外,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长辈。 蒋菩娘义愤填膺道:“将军夫人此言差矣。师爷怎么了?入了幕行怎么就低人一等了。人都有低谷不顺之时,亦有坎坷不堪之年。” “入了幕行,规规矩矩做事。依旧在官场上待着。过了几年,手头宽裕了,结识的人脉也多了。后半生规规矩矩考试,拼一拼科举,拼一拼大比。” 蒋菩娘越说越与有荣焉,“若是幸运考上了。今后官途也比旁人顺一些。怎么就让夫人瞧不起了。” 王夫人掩嘴笑道:“瞧你。嘴巴真利,我不过就说了一句,这就护上了。” 蒋菩娘抿着唇冷淡地说:“我不是在护着章询。他是哥哥好友,与我毫无关系。他还不值得我这样维护。” 她扭头看着王夫人,说:“我的事,夫人是知道的。我护着谁,夫人也是知道的。” 王夫人笑了笑,她不接话。事关丈夫军营的事她从不插嘴。赵东阳是好人坏人,与她无关。她只关心丈夫的安危。 王夫人撩着蒋菩娘的头发说:“你几天没梳洗了吧。我来给你梳梳头。” 说罢,不待蒋菩娘拒绝就放下她的头发。木梳轻轻整理着她的鬓发。铜镜里,蒋菩娘的容貌昏暗不清。她看不清自己。 但王夫人的温柔让她浑身的刺都收了起来。乖巧的像个五六岁天真无忧,等待母亲梳头的女孩子。连能言巧辩的戾气都收了起来。 “蒋姑娘你知道吗?你的母亲去衙门报案了。他说我们将军绑了你们兄妹。要让我们将军交人。不然就状告他,在他考绩上记一笔。” 蒋菩娘呆呆的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唇-瓣干涩,摩挲的抓住茶杯握在手里。她说:“夫人想说什么,请直言。” 王夫人笑的温柔,她摸着找了个少女的钗,攒心的粉宝石珠花,做成灿灼灼的桃花模样。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名贵。 “瞧蒋姑娘说的。我还不直白吗?”她一边挽着发,一边给蒋菩娘攒钗,说:“我们家将军是做大事的人。他已经够烦的了。” “陇东的奸细他要查,朝廷派王元爱来拿兵册他要应付。华亭那些笔杆子能戳死人的文官,也拿着秋粮慰兵的事做威胁。” 王夫人笑了两人,对着镜子满意的照了照。说:“漂亮吧。我看着你,像是看着我的亲女儿一样。” 蒋菩娘忽地说:“我不是你的亲女儿。” “瞧你,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不是。” 王夫人好不缔结的拉着蒋菩娘的手,拖她在圆桌上坐下。笑脸不减道:“我见你亲切,喜欢的不得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你看你,一个人在临溪镇,凄凄凉凉的。只有个隔了房的兄长照料。可蒋英德年岁不小了,他已经下了聘,明年开春就要成亲。到时候你有了嫂嫂,他还能这样来照拂你?” “至于赵东阳就更不用说了。他和你非亲非故,虽然待你如女,但总是男女有别。如不然,你还能被人误会是桃色之女?” 王夫人听起来字字句句都在为蒋菩娘着想,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她继续下她的棋,慢慢的说。 “我们家将军啊,是个粗人。平日里心里只有练兵打仗。可这内宅的事,女人最清楚。” “你母亲是个青衣。遇上个良人,不介意她肚子里有孕。也没有让她打掉你。这是你母亲的幸运,也是你的幸运。只可惜啊,蒋六爷不是个长寿的人。早早就走了。” “可怜你小姑娘一个人,被人逼的险些没有了活路。一心想死。见了赵东阳遇难,想救。见了蒋英德遇难,还想救。” “……只可惜你是个孤女,两手空空。一无功名,二无权势。三无钱财。只能赖上个连师爷的算不上的学幕,缠着他进了军营。不过那又如何,恩?” 王夫人笑蒋菩娘做事不彻底。她说:“但凡你是个狠心的。不管那小师爷了又如何,偏偏你拿出了个王牌打了张臭牌。” “咯咯咯,我听将军说你拿着林仁圃的令牌让那章询回去了。我伏在床上笑了一晚上。” 把人放走了又怎么样?第二天想抓不就抓回来了。 蒋菩娘仰尽一杯茶,极为不淑女的抹了抹嘴。开口问:“夫人这东一榔头西一棒追的,我委实听不懂。还请王夫人说直白一点。您到底想说什么?” 王夫人笑盈盈道:“这么心急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听我说完嘛。” 蒋菩娘拭目以待,看她还能说出来什么。 王夫人继续问道:“我听说你有个弟弟?” “恩。”蒋菩娘轻轻道。 王夫人笑道:“你娘是个有福气的人啊。蒋六爷死了,她虽然是个妾。但凭着这个儿子,她在蒋家六房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只是可惜你了……看看,你娘能去报案。当还是心疼你的。只是这种心疼,只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才体现出来。是不是?” 蒋菩娘不想再听了。她站起来要离开,“将军夫人我累了,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下去了。”定了定,她又说:“我娘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你告诉我。” “那好。就不谈你娘,说说你爹吧。” 王夫人从善如流的转移话题:“听我们家将军说。你自称是山东孟家的女儿?还说你临行前给山东孟家写了绝笔书。如果你死了我们家将军要血债血偿。” 蒋菩娘说:“添油加醋了。我没说过血债血偿。” “是是是,你只是想自保而已。”王夫人把她按回座位,步履如莲十分优雅。 “你只是又想舍身取义的救人,又想自保无恙罢了。小小姑娘,什么都想要。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蒋菩娘知道自己走不了了,干脆不挣扎了。她冷声反问:“夫人的意思是我就该自私。赵东阳救了我命,我也不该回报,让他去死就是聪明?” “蒋英德对我胜似亲哥。于我的事从不含糊。赵先生的事连累了他。王将军怜恤我,没有对我下狠手。我就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自保,这才叫理智?” “章询章同景与我素不相识。只因和三哥的朋友缘分,就愿意冒险带我进军营来见王将军。这样侠肝义胆之人,我应该捏着自己的‘好牌’。好好朝王将军谋个生路,这才叫大气有格局?” 蒋菩娘斩钉截铁道:“将军夫人。恕我直言,这样聪明理智大气有格局的人,我蒋菩娘做不了。” “我宁愿做个愚人,做一个蠢货,去打一手烂牌。我也不要孑然自保,只图自己一个逍遥自在。” “这样的聪明人,我做不了!” 与此同时,门外的几个人个人同时他停下脚步。王匡德领着章询、蒋英德、孟宜辉三人尴尬的停在门外。 王匡德回头轻咳一声,说:“看来我夫人有话和蒋姑娘谈。我们还是先回我寝账吧。” 那不是又要回那个放了大木笼的牢房? 蒋英德心情又不好起来。不过想到刚才小八暖心的话,顿时觉得自己跟穿了个小棉袄似的。浑身暖洋洋的。 他扭头想对孟宜辉说两句。转眼想到这小子对他妹妹图谋不轨。就转头对比较正人君子的章询说。 “我这妹妹没有别的好,就一点。心眼好。知一报十。”蒋英德和章询说着小话,特别高兴的说:“只这一点。她和蒋府的姑娘都不一样。” “我其他的妹妹不是文静的跟尺子比划出来的人一样。行不敢踏错一步,事不敢办错一件。有了危险就往男人背后缩。” “也有那就完全相反的。平日里娇滴滴的。骨子里性子骄纵,遇事敢扛。因为她们有底气。她们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只有小八。她身无旁物,就敢扛事。”蒋英德顿了顿,指着章询说:“说起来,她和你有点像。” 其实这种人往好听了说是勇敢。往难听的说就是自不量力。 螳螂挡臂,明明自己势单力薄。还去怜悯别人。 “我和她不一样。”章景同说。 怎么可能一样呢。他何时这样孤勇过。章景同从小被家里教导的就是行事不要冒失。凡事徐徐图之。 不心急,是他从小练就的功夫。 在章景同看来,蒋菩娘不过是一腔柔弱的善良罢了。赵东阳也好,蒋英德也好,他也好。所谓‘帮’她。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却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还。 有时候章景同甚至觉得,蒋菩娘是不是心里有些孤弱。赵东阳对她好,她就把他当亲生父亲。明明两人毫无血缘关系,赵东阳自己儿孙满堂。 蒋英德对她好。她就把蒋英德当亲生哥哥。明明两人也毫无关系,只是挂了名的兄妹。 至于他…… 章景同摸着良心说,他当时并不是帮蒋菩娘。甚至某种程度来说,章景同在利用她。 蒋菩娘是他用来试验王匡德人性的工具。也是章景同敢来孤身犯险,强势的阻止焦俞环俞让他们守在外面的底气。 之前章景同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这一刻。章景同忽然愧疚了。明明他不应该愧疚的。 她有求于他,他帮了她。他利不利用她,她都是会想法子进军营的。 甚至那天林仁圃就在军营里。如果她堂而皇之的拿着林仁圃的令牌求见王将军。保不齐让林仁圃发现,就把她收拾了。 综上所言,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愧疚。 可此时此刻,章景同的心脏不受情理控制。他像是别人捏住心脏的节奏一样。生出一种无与伦比的自行惭秽来。 好像蒋菩娘是那高高在上的皎月。他明明比她拥有的更多,在月色下却更显污浊不堪。像个烂人。 章景同袖子下的拳头捏紧。心疼一闪而过。 也许他不该,至少不该……或者,哪怕为玷污了她的名声这件事。堂堂正正的道个歉。 蒋英德不满的让让道:“喂,章询你够不够朋友。我和你说了半天,你有听进去一个字吗?!” 白瞎了!还不如说给孟宜辉听。至少孟宜辉还会夸两句人。棒槌一个。 蒋菩娘的天真意气的话,让王夫人笑出了声。 王夫人终于放下笑脸了,说:“看来蒋姑娘脾气很生硬啊。我猜猜你的底气……恩,应该是写给孟家的那份血书?你觉得我们将军多少要忌惮。不会真的至你于死地。” 蒋菩娘不说话。只是坐着,看也不看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笑着说:“看看,果然是小姑娘吧。” “先前我还说我们将军不了解内宅。原来我们蒋姑娘作为蒋家小姐。对这世家内宅的门道也是不清楚呢。” “你说你是孟家之女,你父亲是谁?孟家哪一支的。” 蒋菩娘嘴巴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对抗。 王夫人眼波流转,语重心长的握住蒋菩娘的手说:“你是说不上来呢?还是不想说?” “不过都没关系。我来告诉你。山东孔孟两家都为诗书礼仪大家。孔家为至圣,孟家为亚圣。对子女教导多以严苛著称。” “你今年不过十六岁。想来你父亲也就三十出头,正是壮力之时。想来在家族中正是中流砥柱的时候。” “少年狎妓,包养青衣,还有了私生女。——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你怎么知道,你的父亲不会隐瞒此事。不通报族中。而是真就那么有血性的给你报仇?” “退一万步来讲。你父亲愿意认你,他对你母亲情根深种。你是他们爱情结晶。他誓死也要护你。” “可蒋菩娘,这种是什么好事吗?寻常人家尚且容不了这样的子弟。你以为诗书礼仪的孟家忍得了!” 蒋菩娘静静的坐着。一句话不辩驳,一句话不抗拒。气势好像弱了。 王夫人这才转了和善的语气,温柔的说:“好姑娘。还是我刚才说的。你母亲去衙门里报了案。这件事很麻烦。将军平日里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说实在不忍看着他在头疼。” “这样。你认我做个干娘,王将军从今往后便是你义父。下午我送你回家,你去衙门销案。就说将军带你们兄妹来军营是来玩的。主要让你陪陪我。” “……至于为什么没有及时通报蒋家。恩,一来你和蒋家断绝关系已久。这种事不愿叨扰。二来你认我做干娘这件事是悄悄的。怕你母亲自怜伤心。可好?” 蒋菩娘笑了,刚要开口。 王夫人就打断了她的话,先声夺人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你们几个小家伙不对。你领头不对,蒋英德帮凶不对。那个叫章询和孟宜辉的凑热闹也不对。” “赵东阳犯的什么罪?通敌叛国,诛九族的大罪啊。你看,他怎么不让自己的女儿藏兵册。偏来找你?” “你是个孤女啊。” 几个字重重敲在蒋菩娘的心上。蒋菩娘仰脸,少女嫩颊吹可谈破。她浅笑着说:“我不了解孟家,夫人也是实在不了解我。” “我从小就没有什么依仗。来之前也没有给孟家写过什么信。先前说那些,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蒋菩娘站起来比王夫人还要高两指,她温柔礼貌的说:“夫人如果以为我没什么人可以仰仗。就会担心的任你指挥。那您小看我了。” “我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最懦弱。赵先生为什么偷兵册,我将来还要给他作证人呢。” “我不会承认我是来做客的。”蒋菩娘冷冷清清的说:“我靠的不是孟家。我靠的是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敢作敢当。”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灯灭 王匡德把三人带回自己帐篷没多久,有兵来报华亭县来人了。他丢下三人匆匆走了。 蒋英德看着那狗笼子一样的大木笼。踢了脚门,牢门吱呀呀的合上。像是在在挑衅谁一样。 看守的士兵看了蒋英德一眼。 蒋英德呲回牙去,“怎么,要把我们关进去吗?” 那兵摇头说:“将军没有吩咐,三位公子请自便。” 王匡德已经拿到赵东阳的下落。现在很待人接物很宽容。 华亭来的人不少,杜卫良和孟德春带着十余个衙兵来要人。 虽然这些衙兵在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前像个小鸡仔一样。一点气势也没有。 杜卫良有些不自在,看向一旁的孟德春。 孟德春心系儿子,耐心十足。 王匡德让他们在帐篷里等了一个时辰。自己去找了夫人。孟德春始终一言不发。 这就是做师爷的功夫。他们本就是替东家受气的卑微之人。更何况这次还是为了儿子。 王匡德净了手才去见夫人。 他样貌英俊,身材却矮小不堪。夫人如花似玉的美貌,还心甘情愿的嫁给他。王匡德在夫人面前连重话都从来不说一句。 “夫人怎么这么憔悴。你都和那蒋家小姑娘说什么了?为她伤神干什么。”王匡德凑过去安慰,“别多想了。几个小孩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王匡德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王夫人却心疼他。是这桩事撼动不了王匡德什么,甚至说无足轻重。把人放回去,蒋家自己就会息事宁人。王匡德身上有其他重担更紧急头疼。 但这件事的问题在于。将军未必能平安渡过难关。处理不好就是墙倒众人推。 蒋菩娘和蒋英德的事会被无限放大。成为罄竹难书的一笔。 王夫人不想看到自己丈夫这样。她叹气说:“那个蒋家小姑娘性情倔强。油盐不进。只信自己看到的。” “她一门心思的认为赵东阳无辜,却拿不出证据。唯一所依仗的。是赵东阳对她好,她相信赵东阳不是这样的人。” “口口声声赵东阳是为了将士,为了百姓。却拿不出证据。” 王夫人头痛死了,她简直不知道要说蒋菩娘什么。“你跟这样的人说得通吗?她自己的道理比你还多。” 王匡德忙道:“那就不管她。” 王夫人抱怨依旧,“我好赖话都说遍了。连她将来的处境都同她解释分析了一遍。我对自己的女儿都没有这样苦口婆心过。她却一点都不在乎。” 实实伤人心。 王匡德来就是要人的,他闻言左顾右盼一圈,问道:“她人呢?” 只要不是太忙,在夫人面前王匡德从来不让下人传话。都是亲力亲为的自己去说。从无将军架子。 王夫人按着额角道:“我让士兵带着她和牢里的那三个去校场转转。她不愿意换衣服,看着狼狈。我可不想让华亭的人觉得,兵营虐待了他们。” 王匡德却觉得着这没什么,“我人都抓了,还在乎这些小节?”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了。 王夫人笑了笑,没有同王匡德讲道理。反而异常娇憨的撒娇,神态不像半老徐娘的美妇人,到像未出阁的小姑娘。 “我下令让他们出去透透气的。你不要撤回我的命令嘛。我会没面子的。好不好?” 王匡德被晃的失去了神智。 他们夫妻身高悬殊,一直是王匡德内心自卑的所在。王夫人发现后,就很喜欢做出依赖的样子。 正如此刻,王夫人坐着,王匡德站着。她自然而然的伸出手攥住王匡德的衣袖,就让王匡德格外有满足感。 王匡德好好享受了一番。同夫人久坐了许久。这才想起被自己晾着的孟德春等人。 王匡德去见客。刚一进门,孟德春就激动的站起来。 杜卫良本还想端一个气势汹汹的架子,见同伴这么拉胯只好跟着起身作揖。“王将军,您终于来了。” 杜卫良非常油滑,不等王匡德开口得罪人。就抢在前面说:“……我知道将军为难。可是蒋家已经来人报案了。您这么扣着人,实在不妥。” 说着做出几分亲近的样子,想要附耳对王匡德说话。王匡德让他就站在那说。 杜卫良讪讪的,笑着说:“而且那孟宜辉章询都是华亭县衙挂了号的人。别看是两个年轻人,我们尹大人可是非常喜欢呢。” “将军这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人抓了。早上老孟上衙没见到人,还以为这两小子旷工了呢。” 杜卫良一个人哈哈大笑。 帐篷里一片死寂的沉默。 孟德春看不下去了。上前作揖道:“王将军,我有话单独对你说。” 杜卫良皱眉回头,眼神里满是疑惑: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 孟德春没有回应。只是看着王匡德道:“是事关赵东阳赵师爷的。” 赵东阳的人王匡德已经有线索了。心情正轻松,闻言开怀的说:“好啊。那请你的同僚去外面转转。” 杜卫良被迫离开。作揖告退。 孟德春开门见山的问王匡德,“敢问将军。赵东阳同我来谈秋粮慰兵的事,是您的意思还是他擅作主张。” 王匡德眼神不变,说:“你继续说。” “好,那我就姑且认为这是将军的意思。” 孟德春又问:“赵东阳同我说陇东愿意和华亭互相扶持遮掩。华亭的官仓是空的,陇东的兵营虚报人数。如今朝廷不知谁出了手,想让我们狗咬狗。我们偏要团结一些。” “这是我的意思。”王匡德这时才开口说。 王匡德道:“朝廷要打仗。要统计兵员,这事迫在眉睫。若是平时,我背着罪过也向皇上坦诚。可是日前我在兵营里抓到数个奸细。经过严刑拷打,不约而同的指向我身边的人。” “我身边有个老鼠。和我朝夕相处,能接触到我所有的朝报、事务往来。他行事很谨慎小心。从来不自己传递消息。总是分散给自己手下的不同人。” “他甚至从来没有和自己底下人碰过面。” 为了查出此人,王匡德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造假兵册放在自己帐篷。谁知钓出来的人竟是赵东阳! 孟德春闻言叹息至极。 “这么说来。赵东阳师爷是自作主张了。他答应给我们兵册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偷?” 王匡德并不在乎赵东阳是怎么想的。“孟师爷,蒋姑娘都同我说了。是她派人叫你来取兵册的。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与你儿子与你学幕都无关。这两个孩子是你派来跑腿的。” 王匡德正色道:“其实我叫他们来。本就是问个清楚而已。也不曾为难过。既然事情已经了了。留下来吃顿便饭,歇息一天。明儿个一早,我再派兵送你们回去。” “对了,那个假兵册你们要还回来。虽然兵册是家的,可却是从我手上出去的东西。遗漏在外,未免不妥。如今东西在谁手上?” 孟德春不明白为什么王匡德要留他们一-夜。他回答道:“东西在章同景手上。” “他手上?他的房子、马车、全身上下我都搜过了。他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能把东西放谁手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孟德春想了想道:“章询这个孩子只是家里的庶出。并非不受宠。” 孟德春一直觉得,章询的父母长辈还是非常疼爱他的。见他出手阔绰,平时行事就看得出来。 “他平日里出手阔绰。谁知道在华亭还交了什么狐朋狗友。” 章景同正在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在散步。 四人沿着练武校场漫步,黄沙吹的蒋菩娘脸疼。蒋英德心疼就和她换了个位置。 蒋菩娘就和孟宜辉站在了一起。 女儿家的沁香若有似无透出来,孟宜辉和章询一样高。一低头就能看见蒋菩娘细腻粉意的脖子,白的透光。 孟宜辉感觉别开眼,只觉得自己亵渎。最后僵硬的和章景同换了个位置。低头连话都不敢和蒋菩娘说。 章景同被迫和蒋菩娘挤在一起。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反感。这是意外之举,章景同还没有戴好面具。他停下脚步。 蒋菩娘驻足问:“你不舒服吗?” 章询脸色阴沉,像是突然被人砸了脚。蒋菩娘一直觉得章询是不是有什么暗疾,被家族放弃了。 但他相貌英俊,行走正常,看不出有异。蒋菩娘就想,他可能单纯的只是书念的不好。如今见他表情突变,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几分坠坠又浮了上来。 “三哥,你带他去休息吧。”蒋菩娘不知道他有什么病,亦不愿意揭人短。 士兵却不许他们回去。一定让他们自由闲适的在校场吃黄沙。 蒋菩娘正想和他们争辩几句。突然听见孟宜辉在她背后喊:“杜伯伯!” 孟宜辉招手如旗,远远的杜卫良的就看见了。他笑着和身边的人做辞,朝四人走来。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林大人?”蒋菩娘突然开口问。 蒋英德不认识林仁圃,只认识杜卫良。他说不知道,“看不清。远远的,只看见个人大高个。” 章景同则低声问:“蒋姑娘对林仁圃此人好像很是不喜?” 按理说不应该。林仁圃对赵东阳奔前跑后,以蒋菩娘的性子早就感恩戴德了。 蒋菩娘不舒服的对章询道:“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他一直朝我打听赵先生和兵册的下落。偏又不是奉着王将军的命来的。” “蒋姑娘不如直接说。你偏心赵东阳。心里觉得陇东即便出了奸细,那也是别人。或者说,就是来找你打听消息的林仁圃。”反正不是待她有恩的赵先生便是。 蒋菩娘自尊心要强,她生气章询的打趣。不理会他了。 等蒋菩娘走了。孟宜辉才忍不住维护她:“同景,你为什么总是要气她呢。” 章景同还没回答。一旁的蒋英德冷笑连连。他这两个狐朋狗友。一个含情脉脉正眼都不敢看他妹妹。一个口腹蜜剑,三句话气死妹妹两次。 没一个好的! 杜卫良告诉孟宜辉,他爹来了是专门来接他的。没意外的话,今天就能带他们回家。 还说尹大人为孟宜辉的事都病倒了。亲自盖了官印让他们来找王将军放人。尹夫人因为耽误了事都被怒斥了一顿。 孟宜辉诧异道说:“尹大人待我竟然这样好?”盖了官印,就是胁迫了。 原本大家同在官场,凭关系亲信带着帖子过来谈和两句。饭桌上就能把事办了。 加了官印。王匡德就是仗权欺人,拘禁良家。这种事是可以记在功绩考核里,影响仕途的。 孟宜辉意外极了。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怎么值得尹大人如此厚爱。 杜卫良斜睨着他道:“尹大人可不想自己身边也出个赵东阳。” 兵营大门口传来一阵躁动。“快快快,走快点。” 正门小跑过来一群士兵,手里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好像是一个死人。 一行人进了王匡德的帐篷。 军营里突然禁严了起来。 “谁死了?”孟宜辉不解的问。 蒋英德说:“不知道啊。他们是从外面抬回来的人……”他脸色一白,也没声了。 大家心里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彼此面面相觑,都不敢置信。 杜卫良喃喃道:“不会是赵东阳出事了吧?” “我要见王将军,我要去看看。”蒋菩娘突然激动起来,“他杀人!他骗了我。” 蒋菩娘失去控制。却在主帐门口被几个士兵叉在地上。她泪如滚珠,盯着帐篷连章询也怨恨上了。 “章询,你帮他骗了我!你们一唱一和的套出赵先生的下落。你们不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节哀 赵东阳死状恐怖,整个人像是被用了酷刑。他腹部的伤口是被兵卒临时粗糙缝合的。 王匡德看到尸体的时候,整个心痛了一下。问部下,“这是怎么回事?” 手下说:“我们找到赵师爷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大家改口了,重新称他为赵师爷。 赵东阳被人开膛破肚拉出肠子打了十七个结,用尽凌-辱。身上处处有伤,连手指骨都碎了三根。不知道是什么人做的。 “不过他不是被人虐待而死的。我们到的时候他尸体还是热的,脖子被人掰断,显然是刚走不久。目前不清楚是谁下的手,江莱楼的老板、小二客人我们已经让人看守起来了。” 现在谁也不知道赵东阳究竟泄露了多少。 也许真如蒋家姑娘说的,他偷兵册是情有苦衷并不是真正的奸细。但被人这么虐待后呢?他说了多少? 林仁圃进来看见赵东阳的尸体,踉跄落座。一个人伤心了许久才问王匡德,“能让他下葬吗?” 王匡德也觉得自己残忍,他说:“不能。” “此事我会上报给朝廷。关系重大,京里或许会派人来验尸。下葬了……不好。” 王匡德深吸一口气,叫义庄的师父过来重新给赵东阳整理下尸容。 死去的赵东阳一边眼珠被挖了,眼眶空空的只有红褐色的血肉。义庄师父掰开他的眼睛给擦拭,林仁圃莽汉如此,也干呕了出来。 王匡德则盯着那空洞洞的眼眶,说:“为了你能入土为安,我更要查清你是不是奸细了。” 尽管此时,王匡德已经有八分确定他不是。 目光落在一旁积极帮忙,事事不落的林仁圃身上。先从他开始查吧。 王匡德夫人把又哭又闹的蒋菩娘接走了。干干净净给她换了衣服,净了手脸。她一下子显小了好几岁。 本就二八芳华的年纪,开出了未及豆蔻的稚嫩。她冰凉凉的表情怔怔的,像是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将军夫人,赵先生真的死了吗?” 她泪如滚滚下。第一次如此恭敬卑微,“是因为我交代了赵先生的下落。是不是?” 王夫人当然不可能说这是王匡德的错。她不悦道:“又不是将军杀的他!将军要活的,要个死人有什么用。” 这时婢女来传话,附耳给王夫人说完。王夫人胭脂掉了,砸在蒋菩娘的衣裙上。她被迫又去换了身衣服。 出来的时候,王夫人对整理裙子的蒋菩娘说:“你了结了赵先生的痛苦。如果不是你及时交代,他现在还被折磨着。” “为什么?”蒋菩娘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天翻地覆的,一下子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将军也想知道为什么。”王夫人说:“赵东阳应该是被大周的人抓到了,用了……酷刑。将军的人赶到时惊动了对方。他扭断了赵东阳的脖子。” 王夫人怕蒋菩娘承受不住。上前一步打算扶她。谁知蒋菩娘竟是个知道的越多越冷静的性子。 她生来不纠结。只是第一时间接受不了赵先生的死讯。如今知道前因后果。蒋菩娘知道不是自己害死了赵先生,坚毅的抬头问。 “夫人请你给我指一条路。我要怎么做,才能让赵先生下葬?” 那个眼神,让王夫人于心不忍。 王夫人残忍的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蒋菩娘赵东阳不会被下葬了,至少这半年不会。只说:“赵先生有自己的儿女。这些事自有别人主持。你办个路祭就好了。” “赵先生是不能被下葬吧?”蒋菩娘说。她知道,哪怕赵先生死了陇东的人还是会怀疑他是个奸细。 或者说,不重要了。不管赵先生偷兵册是个乌龙,还是个误会。他被人抓住,受了酷刑。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 王夫人没有正面回应。对婢女说:“去看看蒋公子他们在哪里。就说蒋小姐收拾好了。他们过来陪陪她。对了,你也留下。免得让人闲话。” “是。”婢女盈盈福身。 孟宜辉等人在商量回去的事。赵东阳找到了,王匡德没打算再留他们一-夜了。 孟德春和老友商量后一致认为陇东的事不宜掺和。他们早早回华亭才是。孟宜辉是儿子,不敢反抗父亲。 孟德春对章询和蒋英德到不怎么约束,只问:“你是跟我们一起回。还是等我们回去通知蒋家,让蒋家来人接你?” 王将军大概此刻没心情送他们回去了。 章景同心里记着蒋菩娘那句话,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他想了想,决定先回去找环俞焦俞问个清楚。 “我跟孟师爷回去。”焦俞环俞就在外面守着,进出动静他们应该清楚些。 蒋英德摆摆手:“走吧走吧,你们都走吧。”他看起来怯怯的,好像不敢去见蒋菩娘一样。 章景同问他,蒋英德叹气说:“我妹妹……好像没什么长辈缘。六叔以前对她疼爱,人早早就走了。赵先生对她如此之好,人也天遭横祸。” 蒋英德说,菩娘的日子以后会更难了。 章景同‘恩’了一声说:“转告她一声,节哀。”除了这个章景同也没什么别的好说了。 他劝蒋菩娘把赵东阳的下落交代出来。是想把事情查清楚,辨明白。 如此这番结果,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蒋菩含泪如泣的眼睛充满迁怒。让章景同挥之不去,他负手捏了捏拳转身离开。被个姑娘怨恨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焦俞一见面,就先拉着章景同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平安无事,就问:“大公子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章景同裁纸的手一顿说:“收获了一个人的怨恨。” 焦俞是个弯弯绕的好手,人-精-子的他大喊:“大公子惹上桃花债了?!” “人命债。”章景同肃然冷峻,眉宇玉宇轩昂,少见的寒气。 章景同拍了裁刀道:“我和赵先生也算有一面之缘!那可一面之缘之后,赵东阳先是叛国偷兵册,然后又是被人杀害。” “朗朗乾坤。我算是见识了西北的吏治!” 焦俞沉默。他其实很想说大少爷你不要节外生枝好不好。你来陇东不是为了这个,你自己的正事一件都没有办。 太子让你来陇东摸查。你编了个假的回去应付差事。当务之急,难道不是你先摸清楚真实情况? 如果是以前的章景同。他肯定会这么做的。 现在,章景同只是侧头问了一句:“什么叫做明智呢?独善其身就是明智么。” 章景同笑了,“只为自己利益谋划就叫明智吗。” “济济苍生,束手旁观可不是我们章家的教子之道。” 焦俞叹气说:“环俞去追了。大少爷不放心等他回来再问问。” 环俞直到晚上才回来的。 夜深露重,他没有敲门。直接翻墙惊动了焦俞。两人一交手就认出了对方。 焦俞闻到一股血腥气,胆战心寒的问:“你受伤了?” “没有。抓了一个人。他咬舌自尽被我拦住了。只是现在不能说话。大公子呢?我去了军营发现戒备更严了,看了你留的记号才知道你们突然回来了。”环俞冷静清晰,一向平稳。 焦俞翻了个白眼,拉着他去找章景同:“大公子一直在等你。刚睡下,走吧。他有话要问你。”这人怎么就一根筋呢。 难怪回来这么晚。要是焦俞看见赵东阳死了。用脚想也知道大公子这些人没用了,扣着只会得罪人。他会直接回来等着。 环俞这个不会弯弯绕的性子,真是,急死人! 章景同起床披了衣裳,掌灯给二人开门。 环俞开门见山,“……他们一路分了三队。我追了中间那人去了。却追错了。只好又摸回来。” 环俞有军中资历,是追踪搜寻的一把好手。他研究了一下另外两队的路线,挑了一队直接追到江莱楼。这次运气极好。 “……我到的时候赵东阳已经死了。现场形状恐怖,根据地窖的秽物判断,他至少已经被抓了三天了。” “我没有敢露面。看着他们给赵东阳缝了肚子把人抬走。江莱楼的客人老板都被他们扣了。只有一人身手极好,我见他要跑就追了上去。” “把人抓住了,一句话都没来得及问他就咬舌自尽。俨然一片死士做派。我见他不要命,不敢牺牲自己的指头去抢舌头,情急之下把他下颌面打碎了。” 环俞一脸犯了错,支支吾吾道:“我,他……反正拼不起来了。他现在说不了话。” 章景同扣上外袍道:“人在哪,我去见见。” “门口。”环俞说。 焦俞急了,跑着去开门:“你怎么想的,也不怕人跑了!” 结果一开门,只见门口墙上靠了一个灰扑扑的乞丐,拖着双-腿满脸脏污。 焦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即装模作样的说:“累了吧?瞧你可怜见的。大晚上的,进来休息一下吧。” 说着半扛半抱的把人拉进屋。 环俞扣着门框,满脸涨红的说:“跑不了,我把他腿打折了。” 焦俞气喘吁吁的把人放到地上。检查了一下,只见他双臂也是软软的脱臼着。挑着他下巴看了看。面庞都凹陷了下去。满嘴鲜血。的确不像能说出来话的样子。 焦俞憋了半天,挤出来一句:“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妈的,环俞下手比他都狠。看着像个面瓜,怎么就这么毒呢。 家卓万念俱灰瘫在地上,四肢剧痛,嘴巴里一股锈味泛滥。他连自我了断的能力都没了。 突然眼前出现一个人。他披着外袍看着像刚睡醒,里面的长衫确是整整齐齐扣着,噙着笑雍容俊姿,漆黑点眸如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 少年人端着一小碗热汤递给他,顿了顿又放下。“我想岔了。你现在下巴没有咬合力,舌头上也有伤。东西吃不了,汤也喝不了。” “罢了。我且问你,会写字吗?” 章景同寻视的在他左右胳膊上看了圈,指了指焦俞道:“他会接骨。你哪只手会写字。” 家卓面无表情的别开脸。 章景同笑的好看温柔,他端起地上的汤徐徐吹凉自己喝了。盘腿在他对面坐下,道:“赵先生我认识。他铮铮铁骨,你如果能问出什么来。就不会用如此酷刑了。” “我的人和你交过手。说你的功夫有点索命门的底子。这些江湖门派我不大了解,不过我想你应该是我们大魏人吧?怎么就给大周卖起了命?” 家卓被戳到痛楚,满眼憎恨的看着章景同。饶是脸疼也狠狠吐出一口血沫。 果然,江湖人最容忍不了这个。 以前章景同三叔和他说过,江湖人侠肝义胆,最重家国大义。心里有种义薄云天的豪气。 从和景帝开始大魏就不容江湖人,还设了武籍限制。 章景同其实大概猜得到他为什么替大周做事。——朝廷不肯接纳的英雄豪杰,自有旁的势力接纳。 章景同把碗放下,叮的一声,两人视线交汇。 章景同看着他的眼睛说:“魏人,寸功未建。你觉得我现在放你回去,大周的人会给你诊治吗?” 家卓索性闭上了眼。这些审问手段还不在他眼里。还不及他酷刑的一半。 但章景同从来不折磨人生理。他是读书人,温和平静有做官的耐性。他静静的等对方再次和自己对视。 无形的寂静中,有种审视的味道。 家卓没忍住再次看他了一眼。立即被对方漆黑点墨的眸子逮住了。他眼底泛起一丝笑意,继续说:“自陈一下,我姓章名询,字同景。是华亭县孟德春师爷的学幕。” 家卓漠然:不认识。 章景同看出他眼底的情绪。翻过他两手看了看,指了指左手对焦俞道:“他是个左撇子,给他接左手吧。”然后起身去拿纸笔。 家卓暴躁的想反抗,可肩膀接上的一瞬间。除了剧痛,脖子上多了一把刀。焦俞站在他背后,声不可闻的说。 “安分点。不然我让你跟赵东阳一个死法……区别是你会活下来。” 对方瞬间僵硬了,看来他也知道自己手段多痛。 章景同把纸笔放在他面前,说:“先交代交代你是怎么找到赵东阳的吧。” 家卓闭着眼睛煎熬,他写:你是什么人? “助手。孟德春师爷的学幕。” 家卓:你身边的人骗不了我。 章景同回头看了看焦俞,他笑了。 家卓:你是王元爱? 章景同笑着说:“你就当我是吧。” 家卓:王家的人。那好办。 章景同接过纸刚看了一眼,突然一只毛笔破纸穿过,惊险的离眼睛只有一寸。 章景同抖了抖纸,放下。他啧啧道:“你听过拴狗的故事吗?” 并没有人扼制家卓。焦俞甚至脚步都没挪一寸,只是眼睛看着。 章景同的声音道:“乡下养狗怕丢了。丈尺量绳,贼欲偷窃。肉食喂狗,未果。棒打捶狗,未果。取了长短,站在狗棚外看着巨犬狂叫,而无可奈何。善成也。” 章景同叹气一声:“罢了罢了。我本就有些亏心。我和赵先生有一面之缘。原本不为他报仇,从你这里套消息。我还宽慰自己能慰告他的在天之灵。” “现在不用装模做样宽慰自己了。送你同一个死法,我想赵先生在天之灵会更高兴。” 章景同高声唤道:“环俞,进来吧。”章景同刻意把环俞留到这时候出现,就是为了恐惧最大化。 家卓被四肢都被卸了,只接了一只胳膊下-身都动不了。就如那栓了绳的狗。章景同坐的时候就挑了位置。 提防人。是章景同从会走路开始就学的事。已经化成本能了。章家到他这一代断了传承就断了章家的半壁江山。 章景同身上背负着一个家族的荣辱与共。从不拿自己性命的开玩笑。 他惜的不是自己的命,是章家后代的传承。 果然,环俞进来的一刹那。家卓就崩溃了。 他脑海里撕荡着赵东阳的凄厉尖叫和痛苦低嚎。好像开膛破肚到了自己身上。 环俞还没动手,他就招了。 家卓是索命门的人。但江湖零星,他们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在平民百姓眼里,不是什么江湖人,是游手好闲的混混。 仗着有些欺负人的功夫,四处为非作歹。 自打献宗皇帝被江湖人刺杀后。和景帝、开泰帝、承治帝三代帝王对江湖人严苛的政策就没有松过。 家卓本就是为一口饭吃。索命门收钱办事。他觉得他就算是给大周做事,也只是收钱干活。而不是叛国。 ——大魏要是不排斥他们。给他们活路,他们何必要去投靠异族。 何况,这次付钱的并不是大周的人。 家卓说:“陇东军幕师爷赵东阳叛国一事,索命门上下人人尽知。他们不少人都是两边捞钱的。” “现在大周一直都有股子传言,说是大魏兵马不足只是声势骇人。说是要打仗,不过是帝王整治朝臣的手段罢了。不会真的打起来的。” 话虽这么说。大周也并没有乐观到静观其变,孩子死了才喂奶。反而派了不少人潜入边境,四处打探消息。 观察地亩粮产,村庄男丁人口。甚至借着走夫小贩串街的功夫,和老人聊天打探。 章景同听的一身冷汗。从朝呼万岁的花团锦簇中清醒过来。皇上要打大周,举国支持。百姓们深深觉得雪耻,慷慨激昂,恨不得给当今圣上立圣人碑。 整个朝廷除了东宫太-子-党,担心战后的民生极力主和。几乎全是一派主战的声音。 好似大周就是个纸架子,只要大魏出兵,千军万马踏过去,就能让大周跪地求饶。 大周却精良细致至此。 在荒凉的陇东,将信息情报织成了一张巨网。等待捕捉。 章景同心凉了凉,越发谨慎。 白天孟宜辉叫章询去上衙。还想来蹭顿早饭。兰婆子的手艺他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 孟德春说尹大人这次为了救他们出来出了不少力。特意嘱咐孟宜辉叫上章询买些礼物,去探望尹大人。 谁知章询今天不知怎么了,死活不让他进去。还说兰婆子告假了今日没做饭。拉着孟宜辉直接上了街。 尹大人大概率不会见他们,所以礼物就要备好点。孟德春给了孟宜辉一只五十年的灵芝压箱底,今日再添办些,礼就备齐了。 章询好像一-夜没睡好的样子。清风瘦骨,眼底有黑青。孟宜辉问他。 章景同大方道:“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唉,我也是。”孟宜辉意外的低落。 两人找了个茶楼坐下。 孟宜辉对章景同说:“我听说蒋姑娘现在回不了家。赵家人上门找她麻烦。斥责她害死了赵东阳。” “好在蒋姑娘被王夫人留在了军营,赵家人扑了个空。只是在临溪镇的那个宅子外骂街。十里八乡的人都在看热闹。” “蒋六爷那个小妾还是有些手段。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说服族里人,蒋家同意接蒋姑娘回去避祸。条件是蒋姑娘将来要同意蒋家给她安排的亲事。” 孟宜辉眼底闪过茫然。蒋姑娘回了蒋家,就不是他能高攀的起的了。“……蒋姑娘无处可去,答应了。” “蒋家还算做人。许诺这次一定不把蒋姑娘随便许人。蒋姑娘则提了要求,说随不随便许人太空泛。让蒋家落个真凭实据。保证绝不让她做妾。” “蒋家答应了。” 昨夜孟德春临时被蒋家族长叫去做个见证。重新把蒋菩娘记入族里,是要官府的人作见证的。 孟宜辉也跟着去了。他一听是蒋菩娘的事,就在家里坐不住。 章景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这些家事不感兴趣。他只是凝神问:“她还伤心吗?” 之前她的反应像是丧了父。章景同不知她好点了没有。 孟宜辉一愣,突然就闭了嘴。看着章询神色就警惕起来。他不肯说。 章景同一笑了之。点了份茶点当早膳果腹,两人一起去了衙门。 尹丰果然没有见他们。只是在翻到拜帖时,看见章询的名字突然眼熟,他坐起来问身边人:“这个人是不是先前来衙门毛遂自荐过?” 左右怎么可能记着这样的小事。 但尹丰印象很深。因为章询的拜帖履历不怎么样,胆子却是大的很。还在梨园戏坊外堵住他。 尹丰叫来孟德春问:“他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学生?” 孟德春晕头转向的,连着两天没睡好的他第一反应是:“大人之前不是见过他吗?” “本官见过?”尹丰狐疑。 孟德春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尹大人在问什么了。忙道:“章询是蒋公子介绍来的。他还不是我学生,只是在我身边做助手。平日里也刻苦,喜欢学点东西。” 尹丰不关心这些,他沉吟的问:“他和蒋三公子很熟吗?” 孟德春也不知道熟不熟。不过经过陇东一事,孟宜辉和蒋英德一下子亲密不少。章询和蒋英德不外如是。 “年轻人嘛。脾气相投,话说的来。自然就玩的好。我听说他们平日里往来挺密切的。” 尹丰点点头,问他:“听说昨天蒋家派人来请你过去主持大局了。” 孟德春回:“不是什么大局。蒋家和赶出门的那个姑娘和解了。请我代表官府,和宗族一起做个见证。蒋家的家事,我也没多问。” 蒋家每年不少给官府打点。平日里蒋家有个风吹草动,衙门都会派人过去看看。 ——毕竟人家把礼数敬到了。怎么都得回敬过去不是。 更何况蒋家只是姿态低。并不是怕官府。他们家在陇东经营了多少代了。 尹丰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在孟德春离开问了句蒋老爷明天大寿吧?孟德春说是。 尹丰闭目养神,开口道:“明天让你儿子和章询一块去道个喜吧。” 孟德春恭敬道:“是。”尹丰帮他救了儿子之后,他越发忠心了。 过了晌午衙门就没什么事了。 清闲衙门,闲起来是真的闲。杜卫良倒是忙的倒栽脚,官司每日都断个不停。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陇东没有发丧赵东阳。但章景同得到了消息,此事报上了朝廷。如果没意外的话,此事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搞不好兵部也会参与到其中。 到时候来陇东的人就多了。 章景同长舒一口气,内心复杂。京城认识他的人就多了。东宫给他办的假身份不走心。到时候遇见熟人…… 蒋家寿宴办的热闹。福禄寿桃的吉兆处处可见。往来宾客如云,非富即贵。荒凉的陇东一-夜之间仿佛遍地开出花来。 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官宦女眷,富绅女眷,望族夫人们都聚集在盛开在这里。 尹大人撑着病体来见客。同行只带了孟德春和杜卫良,嘱咐两个小的去找蒋少爷喝酒。 孟宜辉和章询对视一眼,无奈称是。 他们不请自来。根本没和蒋英德打招呼,哪知道怎么找蒋英德。 章景同倒是对世家内宅的规矩很清楚。不过他并没有打算找,反而是寻了个清静处。 章景同的清静和旁人的清静不一样。他主张君子慎独。也从不孤身一个人呆在僻静的地方。 一来他打小被人‘偶遇’,二来总有人舍身‘救’他。时间长了,章景同厌烦的很。 他喜欢登高。 蒋府里正好有座假山。上面盖了个半亭,很是别致。上面郁郁葱葱的,四处可见人影。 往来宾客大家都很知趣守礼。有几个男客坐在上面,底下少女只敢偷偷打量。却没什么上去偶遇的。章景同很满意这里。 其实现在来扑章景同的人很少了。 饶是章景同年轻英俊,雍文贵气,玉立潇洒出色。但皮相好,只会引人多看两眼。这两眼在得知他是个师爷的助手后,就兴趣不大了。 少有几个垂涎美色的少女,也不敢贸贸然去认识外男。 不得不说,这是章景同这么多年来参加过最舒服的宴会。没有万众瞩目的注视,没有应接不暇的交际。 他能感到清朗如风,畅快心怀。 孟宜辉被章景同拖到假山的亭子上。几个年轻人互序了庚齿身家名姓。几人同章询打了招呼后,都和孟宜辉热络起来。 章景同静静支着肘,提着酒壶独酌。他酒量大,不一会儿就下去三壶。众人见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时生了豪气,叫他。 “章同景是吧。你酒量真好!” 男人的场子通常都是用酒打开话匣子的。 在京城没有人知道章景同是千杯不醉的酒徒。在陇东,章景同突然不想隐藏自己了。他笑道:“是啊,我自幼喜欢喝酒。不怎么上头。” “好家伙!看不出来啊。你这身板竟然是个酒徒!”擅酒的人身子通常不怎么好,虚的很。 章询一看就是个克制自己的,没想到酒量这么猛。 几个人拉着章景同赌起了骰子。章景同推脱不过,陪着大家玩了两把。 章景同赌品很好。很容易交到朋友。男人通常都认为,在酒桌上和赌桌上还能立住人品的朋友,都是值得交的。 但章景同对这些实在了无兴趣。他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 无聊涣散之下,章景同就看见假山底下独坐着的蒋菩娘。 她太显眼。 今日是蒋老爷子寿宴,来客穿的无不喜庆。蒋菩娘作为蒋老爷子的孙女,却穿了一身鹅黄素净的短襟,裙子几近浅白,身上也没什么装饰。唯一喜庆的就是头上那珠粉蕊珠花。 她像树头寂寞的梨花。别的花都花团锦簇的挤在一起开的热闹。只有她孤孤寂寂,一个人在伤心。 章景同解了荷包放在桌子上,对同伴说:“我出去解个手。” 有句话章景同想对她说。 花园里,蒋菩娘心里的确在替赵东阳守孝。今日虽然是她祖父的寿诞,蒋菩娘却没有办法逼着自己做出喜庆的样子。 蒋菩娘从小在蒋家就没人喜欢。长辈缘尤其不好。大家都讨厌她骨子里流的别家的血。母亲是青衣旦出身。 蒋菩娘在蒋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晨昏定省过。 因为蒋家长辈不喜欢。蒋家长辈不想看见她。这会让他们想到那个添堵的儿子。不成器的蒋六爷。 这个世间唯一对蒋菩娘好的是个陌生人。他是来奉承蒋家的。同样,蒋家也在奉承他。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赵东阳从来不会真的去讨好蒋家,而对蒋家的儿女厚此薄彼,表示忠心。 相反,赵东阳从来对几个孩子都是一视同仁。甚至有时候带了礼物,会偷偷让蒋菩娘先挑。 那时候蒋菩娘只有七岁。雪美人一样精致,她身上没有奶气稚气,反而有一种灵透。 赵东阳会偷偷告诉蒋菩娘带他了几个玉饰噤步来,款式如何。问蒋菩娘喜欢哪个。然后在正厅,大大方方自然的赏赐给她。 蒋家是不让子女们之间抢东西,让外人笑话的。 但私下里就不一样了。 赵东阳送了几次,学聪明了。第二次来就故意问蒋菩娘,赏赐送她的某某,为何不佩戴。可是不喜欢伯伯送的东西? 蒋菩娘当然不能说不喜欢,只能说喜欢,当回答为什么不佩戴时,她答不上来。 蒋家长辈看在眼里,觉得丢人。将几个孩子都打了一顿。让他们不要再抢蒋菩娘的东西。又不是什么好玩意。没见过世面。让客人笑话。 连蒋菩娘也挨骂。说她守不住自己的东西。支不起来蒋家小姐的气度。不亏是外面野种的孩子。 柳崔萍从来不替蒋菩娘做主。 柳崔萍认为这些都是小委屈,她委身蒋家求生就不能太跋扈。就算跋扈,也不会张扬给别人看。 但柳崔萍会撒娇。时常她没有诉苦,蒋六爷却觉得她受了苦。区别于别的蒋家人,蒋六爷非常疼爱蒋菩娘,视若亲女。 蒋菩娘越是在蒋家受委屈,他待蒋菩娘就越高调。不仅出门在外抱着。平日里去友邻家做客、爬山、泛舟也逮着。 陇东荒凉少水。泛舟是件很奢侈烧钱的事。根本没有天然湖畔可供游舟。都是蒋六爷这样的浪荡子,合伙凑钱自己在外面置办的假湖山庄。寻常男儿都去不了的地方。蒋菩娘没少去。 后来蒋菩娘才知道。原来是赵东阳给了蒋六爷不少好处。 蒋六爷对蒋菩娘本就不讨厌。但对一个上过自己女人的野种血脉,他能有多喜欢也未见得。不咸不淡多是常态。 但赵东阳开始给蒋六爷搭桥牵伴,认识不少人脉后。蒋六爷回家看到自己小女儿惊人的美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蒋菩娘好好养大,可抵万贯家财的。 赵东阳不会是第一个觊觎她美貌的人。蒋菩娘长大会更惊艳的。 所以蒋六爷根本不在乎什么女儿清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恨不得让整个陇东都知道他女儿美若天仙。 因蒋六爷亲自抱着、陪着。到没多少人疑心小姑娘会被人调-戏。再加上蒋菩娘那时候确实也不大。 她就在众人觊觎的目光下,这么忐忑的活着。直到蒋六爷去世。 对蒋六爷,蒋菩娘是很复杂的。她一方面深受他疼爱。就算是心怀鬼胎,可这个鬼胎还没有长成他就死了。 而这些年的撑腰却是确确实实的。 但对赵东阳。蒋菩娘就是无穷无尽的感激了。 因为蒋菩娘知道,赵东阳不是因为那么猥-琐的原因才喜欢她的。 诚然,赵东阳对她好,确实有她长得漂亮的原因。——如果她长的平庸、普通。赵东阳是不会在蒋家这么多孩子中注意到她的。 但赵东阳从来没有要占有她的心。赵东阳有儿有女,有妻有妾。他对和自己女儿一样大的孩子没兴趣。 他的宽容。就像对一只漂亮小猫,可爱小狗。因为可爱、漂亮,哪怕在流浪,也会得到好心人的救助。 赵东阳带她,就是这样的喜欢。再多的,功利的,也许就是积德了吧。她是赵东阳与人为善积的德。 甚至于他死了。还阴差阳错的,间接把她送回了蒋家。让她做一个富贵小姐。 想到这里,蒋菩娘没有忍住泪水。 大喜的日子她不能哭,会被人骂晦气的。现在蒋家唯二肯帮她的人都不在了。她不能惹是生非。 越是这么想,泪水好像就越发忍不住一样蒋菩娘赶紧仰起脸,把泪水倒回去。 却看见章询熟悉的身影,身长玉立。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章询,你怎么在这?”蒋菩娘错愕。 周围人来人往。章询站在绑着彩带的廊亭旁,和她只隔了一个柱子。 章询笑着的声音说:“蒋姑娘,连名带姓的叫人是骂人啊。你这是,还没消气呢?” 没有。蒋菩娘早就消气了。 当时她不过是气昏头,抓着人一通怪罪罢了。事实上这件事和章询有什么关系。人又不是他杀的。 蒋菩娘笑笑,一眨眼突然发现她的眼泪被一打岔给化了下去。她不用仰着头了。 蒋菩娘摇头对章询说:“你就别笑话我了。章公子,小章师爷。我向你致歉还不成吗。” 章景同还记着她那句你连师爷都算不上,故意说:“免了。我可不是师爷。” 蒋菩娘扑哧一笑,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你这人,怎么还记仇啊。” “不及蒋姑娘记仇,恩怨分明的很。”章景同颇为认真的说。 蒋菩娘失笑摇摇头,起身福了一礼离开。 两人男女有别,这样碰见说两句话是礼貌。长久呆着就惹人闲话了。 章景同道:“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蒋菩娘不解的问。他能有什么话给他说。 章景同上前,低声道:“你是对的。赵东阳没有叛国。他被抓时误以为大周的人抓的他。死都不肯吐露那个名册。” 赵东阳至死都不知道他偷了一份假兵册出来。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他被人用了极刑。却死也没说出一个字。 这样的人不会叛国。 蒋菩娘激动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急切的问:“章公子,你能不能还他清白……我,我是说我知道你位卑言轻。但是我……” 她语无伦次。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章景同却一口答应:“好。” 章景同说:“你不要哭。我答应你。诚如你所说,我对不住你两次。一次污你名声,一次诱导别人污你名声。我恩怨分明,我来还债了。” “蒋姑娘,还请你节哀。” 第30章 第三十章:缺口 蜻蜓点水般的问候,两人互相行礼后就离开了。君子淑女,素未蒙面,萍水相逢。 蒋菩娘离开小亭。有几个平日不大理她的蒋家小姐问她,“刚才同你说话的公子是谁啊?” 蒋菩娘道:“是三堂哥的朋友。他来问我三堂哥在何处。” “哦。”几个小姐感兴趣的望着章询。窃窃私语,当知道章询如今是孟德春身边的小助手时,大家的失望显而易见。 蒋三小姐惋惜的很,她说:“他才十七岁,正是念书的好年纪。不好好奔赴科举,怎么就入了歪门邪道。” “家里没长辈指点。见识浅,要养家吧。”不然急着入幕行做什么。 回到蒋府后,蒋菩娘就改了口。蒋英德是她隔了房头的哥哥,再叫三哥让人笑话。 众人对章询瞧不起。喜欢他的皮囊,又看不上他的出身。 大约这就是男女的不同吧。同样好皮囊身份卑微的她,正待价而沽。而章询的俊相被人欣赏,却也只能被人欣赏。 蒋菩娘心里替章询不值。 热闹了一天的蒋家,在夜晚就冷清下来。蒋菩娘依旧被安排住在以前的小院。房子粉刷过一遍,还带着米浆新墙的土味。 蒋府没有再给蒋菩娘安排新的丫鬟。说是要好好挑一挑,给蒋菩娘分些好的。但允许蒋菩娘把二丫带回来。 蒋菩娘问过二丫的意思后。就把她收到了府中。 二丫胖滚滚的,在蒋府内备受调笑。蒋家小姐身边的丫鬟都是窈窕如柳的,这是小姐的体面。 二丫在蒋府呆了一天就自卑下来。钻在蒋菩娘的小院里不肯出去。 晚上,蒋菩娘铺开纸磨墨写信。 二丫蔫蔫的趴在旁边问蒋菩娘:“小姐,你能给我取个好听的名字吗?” 蒋菩娘笑着问她:“什么叫好听?你喜欢什么名字,我给你改。” 二丫低下头,“我,我取不出好听的。” 蒋菩娘一边写信一边问她,“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我瘦瘦的!高高的,漂亮的……像小姐这样。”二丫越说越羞涩,脚尖画起了圈圈。 “那叫你窈窕好了。”蒋菩娘打趣她。 二丫立即跺脚:“不要!我才不要叫这个名字。别人会笑话我的。” 蒋菩娘行至笔墨顿处,放下毛笔,压上镇纸晾干。和她说:“人生在世有几人能不被人看笑话呢。笑你贫笑你丑笑你无。” “你看看我,再看看章公子。他被人挑三拣四,我被人待价而沽。”蒋菩娘有些愤懑,闭眼忍怒。 二丫不知道哪个是章公子。她伸着脖子看见蒋菩娘写的信上有‘孟’字。问道:“小姐是再给孟家写信吗。” 她满脸不赞同。觉得小姐已经回到蒋家了。不应该再联系孟家。 蒋菩娘笑着道:“你想哪去了。我朝孟管家讨个东西。当时没想明白将东西送人。如今遇上主人,想讨回来物归原主了。” 她叹然一声。想到章询那声节哀。心里的温暖止不住的汩汩冒出来。熨帖的包围着她。 在蒋家,蒋菩娘不敢流露出丝毫对赵东阳祭奠的意思。所有人都在警告她。只有三哥的这个朋友,他说请你节哀。 他不觉得她应该和赵东阳划清界限。也不认为她不能悲伤。反而很君子的怕她伤心过度。以哥哥朋友的身份,重而重之的让她节哀。 他是那样坦荡。 坦荡到蒋菩娘从他眼里只能看到真诚。 蒋菩娘翻了书,问二丫:“给你取名琼枝可好?” “好?……小姐,琼枝是什么意思。” “多指美人的意思。嘉树美卉,品德高洁。” 二丫很是喜欢。非让蒋菩娘教她这两个字怎么写。逢人就说自己有了新名字,叫琼枝。文人诗人常用来喻美人的。 章景同回到家里,环俞正盘腿坐在家卓面前给他喂饭。 因为他先前攻击过章景同的原因。环俞和焦俞都不愿意给接骨。焦俞倒是从行脚帮找来个蒙古大夫,想法子给家卓治了下巴。好歹现在能喂饭了。 兰妈妈把粥熬的比饭还稀。 平日里家里不出事还不觉得。一出事,章景同才发现兰妈妈不亏是蒋家出来人。藏着心思,不吭不声。 家里分明多出来个人。她不问不说,甚至连家门也不出。明智自保的意思很明显。 不问,是守规矩。 不出门,是表示自己不乱传话。 章景同本还想去找兰妈妈谈一谈。见她如此知事,就向她邀约,“兰妈妈手艺这样好。将来我若是不在华亭了,可愿跟我一起走?” 兰妈妈踌躇,索性开门见山的问章询:“章公子是真的想聘我走。还是因为这两天我要给家里多做一碗清粥?” 兰妈妈这么通透知趣,章景同更真心诚意了。他笑着说:“自然是贪兰妈妈这个手艺。” 闻言,兰妈妈福了福身,说:“我知道了。章公子容考虑考虑。” 她说她受了柳崔萍的恩,还牵着蒋八姑娘的情。不好就这么走了。心里多少有些不舍。 但是留在华亭。兰妈妈已经被蒋家扫地出门了。她其实也无处可去。 这不,章景同刚一回来。兰妈妈就擦着手,上前对章景同说:“我愿意跟着章公子回浙江。” 章询,同景。祖籍是浙江,兰妈妈还以为他的不在华亭,是回老家去。 章景同愣了一下,笑了笑。点了炸酱面,让兰妈妈去卤肉酱。 家卓和环俞大眼瞪小眼。环俞面无表情,一口一勺喂机器一样给他灌米汤。这人还不能死,命得吊住。 章景同叫环俞出来,吩咐他:“给他接骨。今天晚上把人送到陇东军营去。” 环俞问:“那王将军若是问其他,他说了不该说的怎么办?” 章景同笑,“谁说让你送给王将军了。我刚回来收到东宫的信。太子让我把他交上去。今天晚上派了人在陇东军营等。” 说着点了点他脑子,“谁告诉你陇东军营是王匡德一个人的了。整个陇东有九位将军呢。”这还不算安东卫卫所的人。 环俞听了就高兴。能把这晦气的送走,他简直求之不得。 家卓非常惊慌。 他冲章景同大声嚷嚷,“你不能把我送走。” 章景同挑眉,“我只答应给你治疗。什么时候说会把你留下,给你保命了。” 家卓气的青筋凸起。 环俞转身拿勺子指了指他,寒气森森。 家卓立即闭嘴。 头七的时候。章景同听说赵家人在临溪镇闹事。 赵东阳的儿女们翻墙闯入蒋菩娘的农庄里。砸了她屋里的东西,还叫人在屋里做法事,烧纸。哭爹喊娘的。 蒋菩娘得知后,派人送了两担纸钱过去。态度很是大度。 连孟宜辉都赞不绝口,与有荣焉的说:“她气人可真是有一手!” 屋檐的雨沙沙不断,章景同合伞抖了抖雨水,进衙门说:“你怎么知道她是为气人?难得有个正大光明的借口去祭拜,搞不好正高兴着呢。” “谁说她去祭拜了。我说的是她去送了纸钱。” 有区别吗? 她在蒋府举步维艰的。能送纸钱大概已经很高兴了。 孟宜辉异常不满。他不喜欢章询总是表现的一副很了解蒋菩娘的样子。他警告他说:“是我先说喜欢她的。章询,你不能欺朋友之妻。” “那你去求聘。”章景同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在翻尹丰的邸报,师爷房里到处都找不到。 孟宜辉感到自己被讽刺了。 他追着章询,不依不饶的问:“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对蒋姑娘没有那个意思。” 孟宜辉懵了。他不解,那天是章询自己问他什么蒋姑娘还伤心吗。蒋姑娘还悲伤吗。怎么一转眼就变了。 章景同看见门口有人冒雨夹着东西送来了。看大小是邸报,忙撑着伞去接。代表孟师爷把东西领了。 回来后才回答孟宜辉:“我跟她又没仇。为什么不能关心?”他坦坦荡荡,眉宇间没有觉得丝毫不妥。 如此无愧于心的坦荡。反而让孟宜辉释怀了。 大大方方的关心往往没什么。暗暗的关心才是心怀鬼胎了。 孟宜辉自嘲自己带偏见看人。反而对章询内疚。 章景同铺开邸报。迅速过了一遍京里的消息。 近来王党动作很大。章聿云入狱后不少人都在落井下石。因因着章聿云以武籍之身参加武举。四叔冯玉琢、父亲章鹿佑,都参与在其中。连姑父建由候都参与了一脚。 御史们可算找到事做了。 章景同全神贯注。孟宜辉凑过来看到,笑着说:“你看这些做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章景同把邸报递给他。“随手翻翻罢了。” 今年秋粮收上来了。孟德春使唤儿子和章询去填仓。孟宜辉压阵粮谷,章景同负责计数。 孟宜辉偷偷和章景同说:“我爹找不到林仁圃人了。”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林仁圃也叛国了。 孟宜辉摇头,声音压的极低的说:“……我隐隐听尹大人和我爹说。王匡德好像疑心上了林大人,觉得他在赵东阳这件事上太积极了。王匡德把人抓起来审了。” 章景同讶然。陇东刚栽了一个赵东阳,王匡德就抓了林仁圃。好像一点不怕扰乱军心。 对王匡德会抓林仁圃,章景同一点也不奇怪。 林仁圃之前先后曾向蒋菩娘和他敲击过赵东阳的消息。章景同也疑心过。此人其心有异。 但抓到家卓后。章景同就不这么想了。——至少在赵东阳之死这件事上,林仁圃不是主谋。 当林仁圃还在四处打听赵东阳藏身地的时候。已经有人得到消息,抓住赵东阳开始三天的折磨。 章景同一直很好奇。除了蒋菩娘,还有谁知道赵东阳的藏身地。 章景同问:“可有审出什么?” 孟宜辉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 他知道林仁圃被抓了。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和华亭对接了。这些秋粮如何下放,怎么慰兵成了尹大人头痛的难题。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不悔 尹丰派孟德春跑一趟陇东军营。 孟德春顺带手又稍上儿子和章询。路上,还不忘给两个孩子安排戏份。 孟德春对儿子孟宜辉道:“尹大人这次派我们来。就是让王将军核定出一个数字,把军粮拨过来。” 因为是原地征收,原地发放。期间连火耗都算不成。尽管这样,章询这样的杂工还是被安排了造假。生生掐掉了一成税粮。 税粮上报的是刁民难治。粮食中掺土,然后又编了个凄苦精力。说那家只有七十老人。儿子不孝,媳妇不顺种地收成不及别人好云云。 尹大人爱民如子,罚都不知怎么罚。只能替民受过。写折上请皇上降罪。 反正一个请罪折写的花团锦簇。章景同啧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看着尹丰表演作秀。 孟德春此番去,求的就是一个最低数字。 先前和赵东阳的谈的事,这下就算不作数了。但两边的烂摊子并没有结束。且看着王匡德烂摊子越来越大。 尹丰这边好像就还好。无非就一个官仓亏空的事。看看尹丰那边又是谎报军丁又是师爷叛国的。还隐瞒朝廷。 怎么看,尹丰这边都有些侥幸。 交代完儿子。孟德春又嘱咐章询,“……你是我助手。若是这次的事办的好。我就正式开馆收你当学幕。” 章询的身份是最适合拱火的。 孟德春想让章询‘叫委屈’。以赵东阳的死作为借口,指控王匡德曾经幽禁过他和孟宜辉。 这件事华亭方面相当于息事宁人了。王匡德把人放了,就没有进行任何追究。 这么大的人情礼,王匡德总该松松口,赔偿一点吧?那着慰兵粮数是不是能再让让些数字? 章景同笑着说:“仅听孟先生吩咐。” 到了军营,王匡德没有接待他们。 孟德春傻眼了。看着眼前的生脸师爷,他自称是在王将军身边做朱笔师爷的。询问孟德春来意。 孟德春的算盘落空。但王匡德做的没毛病。 不管师爷帮暗地里有什么关系网、势力派,明面上他们就是没有功名的白丁。 王将军见了是礼贤下士。不见,谁也不能说什么。 区区一个师爷,难不成还让朝廷命官低头不成? 孟德春的所有准备都落了空。三人悻悻而归。 正在这时,王将军身边的随从突然追出军营问:“哪位是章询公子?” 孟宜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姓章,还问了一句:“找你的吗?” 章景同颔首上前,问:“我是。请问……?” “将军让你去见他。”小厮说着一摆手,“请吧。” 章景同微微沉思。孟德春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说:“去吧。我们在外面的凉茶铺子等你。” 陇东干旱少水。干什么营生生意都不太好。唯有凉茶铺子还算赚钱。四处都有。 章景同跟着进了帐篷。 王匡德满眼红血丝的支着胳膊在桌子上。他看起来很疲惫,章景同进来了,他一个习武之人居然没发觉。 还是一个小兵上去提醒了。王匡德才恍然站起来,叫过章景同道:“……来给这位小兄弟上酒。” 王匡德还记得章询上次在他这里杯不停手。 章景同没想到王将军连这种小事都记得。笑了笑,斟了酒却不再喝。 王匡德开口问章询,孟德春的来意。 章景同不解地说:“孟先生就在外面。王将军为何不叫孟先生过来亲自过问?” 唉,王匡德叹了口气说:“你年纪尚幼。读书也不差,已经有了进士身。为什么不做官呢?” 他走下主座,来到章询身边。“章同景,来坐。让我听听你的打算。” 章景同能有什么打算? 王匡德按着额角,寻常语气的开口道:“我派人查过你。你的马车不是从浙江来的。是从京城来的?” 章景同喝了杯酒,不动声色。“大人查我做什么?” 王匡德见他装疯卖傻。索性继续开口道:“你自称南人,家族支绌无力才自求生路到北地来。可你先去了趟京城。” “京城是天子之都。你从京城出来后,就直奔陇东而来。还一心投在尹丰门下。为什么?” 原来如此。章景同心里有几分把握了,这才开口道:“我进京城以后。碰了壁。求助无门。经人指点,这才来陇东搏一搏。” “搏一搏?”王匡德笑道:“你如此稚龄,已经是进士。大好前途。在个知县身边搏什么。” 章景同浅浅一笑,平静地说:“因为我仕途无望。”他心里已经有了把握。王匡德打探的消息并不全。居然还以为他是从南地来的。 “做官,不是读书好就可以。” 这给了章景同得以发挥的机会。他半真半假的说:“我想王将军应该是很理解我的。我姓的不好,沾了这个姓氏。我的前程就完了一半。” 王匡德当然明白。 章家太霸道了。首辅章年卿退位以后。他的长子被皇后扶持皇上默许,少年提拔进了大理寺。一步登天,名动天下。 虽然后来因为太高。之后几十年都没有再往上挪动。但这亦是天恩。 章年卿为了给儿子铺路。还借口自己妻子是独女,过继了一个儿子给冯家。明明是娶妻,搞得像是自己入赘。从前几十年都没听说章家要过继儿子给冯家。 谁都看得出章年卿的算盘。儿子过继给冯家了。那就不是章家的儿子了。自然就能出仕了。 就这样。章家还有两个儿子埋没在家族了。不见名声。 一个家族很少会允许两个以上的人出头。京城章家如此,更何况远在浙江的本宗章家。 浙江章家从前对章芮樊可不好。——章芮樊是前首辅章年卿的父亲。 章家从章芮樊那一代开始,就和浙江章家少有联系。只是因为章芮樊在京为官。朝廷重孝廉,忠义大过天。章芮樊并没有真正传出和家族不合的传闻。 只是章芮樊从生下长子、次子、三子、幼女四个孩子后。都没有回老家去报族谱。反而在京城给子女录了籍贯。 章年卿等人和他的儿女们都是正经的官籍。京兆府人士。平日对人介绍时,才提一嘴祖籍浙江桐庐。 后来章年卿飞黄腾达。自己做了当朝首辅,妹妹做了当今皇后。本宗章家就靠了过来。章年卿大约是不想被人骂忘本,或者是出于和他父亲一样的顾虑。对本族人很好。两边又互通了年礼。 南边本就多出才子。像章询这样的出色的子弟。哪家不出几个。 可像章询这样。背着个家族大姓,却没沾到什么实际便宜。却备受牵连的存在。王匡德很能感同身受,他为什么到荒凉的陇东来。 天下富饶之地。少不了章派党羽,这天下中了进士不能做官的人多了去了了。章询想要出头。还只能来陇东。 至少在陇东。章家的手还没有伸到这里来。 章家是阁臣出身,他们的党羽遍天下。却唯独不敢碰武臣。 中州王陶家已经犯尽了帝王的忌讳。章家不会再在这件事撸帝王胡须。除非是天家让章年卿、章年卿的亲儿子、亲孙子亲自来。 不然章家是不敢在陇东安插任何一个眼线的。 陇东作为地方军镇。章家连陇东文臣都不敢碰。如不然松衡远靠上去这么多次,甚至不惜把女儿嫁往浙江。章家何曾应过声? 王匡德敲着桌子。夺过章询的酒壶自己连灌几杯。他朝章询笑道:“跟着尹丰有什么意思。一个知县,能给你带来什么前程?” “哦,将军的意思是?”章景同顺着台阶下。 王匡德大笑,说:“你不是想学幕行吗。跟着孟德春学钱谷有什么意思。来我这里,做我的军幕师爷怎么样?我让人教你。我这里正好缺一个军幕师爷。” 章询是个没有前程的人。有功名,但章家不会让他出头。章家要留着名额给自己的嫡房儿子、孙子。 章询其人有野心。幕行不算出息的一条路。但是仅剩的摸到官场的道。 王匡德赌他会心动。 章询眼睛闪了一下,似乎有什么情绪划过。最后他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我家里的长辈若是知道我跟王将军做了事。只怕要把我除出族谱。”他咬着王字,隐隐浮笑。 那个笑带着通透、顾忌、浅浅复杂的心情。 王匡德明白他的意思,不管京城章家有没有照拂浙江章家。浙江那边总要给京城表忠心。若族中真出了个子弟,投靠了王家的人。章家势必脸上无光。 王匡德哂笑道:“我和你一样。也只是沾了个姓王而已。”他毫不怯的揭自己的短,“王家是我自己腆着脸靠上去的。当年有多么舔,现在就要怎么还。” 他一扬下巴,遥遥指了华亭放下的王元爱,说:“不然王家派这个小祖宗来干什么。哈哈,还债!” 王匡德自嘲连连。章景同也配合的笑了几声。 笑完了,章景同才说:“将军抬举我了。同景不过是谋生而已,将军若是有什么使唤。章询必不辞命。至于做军幕师爷……我钱谷还没出师呢。幼时先生常常教导,人不能好高骛远,得陇望蜀。” “我明白了。”王匡德颔首点头。他没再强求。 章询只是个小师爷。还不值得王匡德三顾茅庐的求他投靠转席。 王匡德善意已经表达到了。遂不在掩饰的开口道:“今年秋粮征了多少?” 孟宜辉点粮,章询登记是孟德春临时决定的。 孟德春抓自己儿子使唤,好想。孟德春使唤章询,这没有人盯着是如何知道的? 章景同指腹磨蹭着沾了水的酒杯边缘,发出悦耳的响声。 王匡德却皱了皱眉。觉得很刺耳,他取下他的酒杯放在桌子上。说:“必不辞命?恩?” 章景同苦笑:“王将军。这是华亭的秘密。您不也有自己的秘密吗。” 兵、粮都是军镇重秘。既然王匡德军营不安全,章景同自然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 王匡德笑了,问章景同:“那你可曾问过尹丰的朱笔师爷。他向朝廷上报的时候,说的是实话还是虚话。” 这个章景同能回答。他反唇相讥道:“尹大人自然是和王将军一条心了。将军怎么做,我们大人就怎么做。” 华亭比陇东占据一个优势就是。陇东的口粮从华亭而来。 只要王匡德要粮,华亭总有办法知道兵口人数。 现在的问题是,尹丰怕丢官帽,怕王匡德狮子大开口。一季的秋粮肯定是不够慰兵的。但官仓没有余粮。朝廷也没有补的意思。 王匡德……章景同目前还看不出来,他到底是怕丢官帽还是怕丢前程。 章景同思量了一下,问王匡德:“敢问将军一句。若是陇东的臭虫被抓住了。将军是会向朝廷如实禀报,让王家记你的恩呢?还是,一如现在?” 王匡德盯着他,问:“我说了。你会觉得是实话吗?” “老实说。以前不会。但自从见了将军对蒋姑娘的温情,章询敬您怜悯弱小。” 一个怜悯弱小有良知的人。会是一个爱兵如子的人。 最重要的是。王匡德对他夫人也好。——有时候女人的眼光往往比男人更准。 男人为劣骨,女人为神血。这世间性本恶的女子少之又少,能让一个良善的女子不惜一切保护、照顾的男人。必定有他的可取之处。 王匡德身量不高。相貌虽英俊,但男人一矮。再英俊的相貌都大打折扣。可王夫人还是瞧上了他。 凭王夫人的身量相貌。想嫁个更好的,岂不容易? 所以章景同一直在试图找王匡德身上的闪光点。 闻言,王匡德一笑说:“若我真抓到奸细。我会好好伺候王元爱。将来向朝廷认错的时候,希望王家能看在我把王元爱照顾的好的份上。拉我一把。” 章景同沉吟片刻,问道:“将军可知。陇东若不主战。您远不止于沦落到今天的困境。” “为何不战?!”王匡德登时慷慨激词,愤慨道:“大魏国耻蒙羞至今。如今难得有个帝王为我大魏雪耻。天下万民都响应,我如何不响应?!” “我生为武将,战死沙场又何妨。” 王匡德从不后悔他所做的一切。当年吃空饷给士兵加餐不后悔,如今把自己陷入两难亦不后悔。 ……章景同摸摸鼻子。得,又是一个主战派。 一个为了主战,把自己送到两难境地的将军。行吧。 章景同给他出了个主意,“王将军。你的顾虑我清楚。可查奸细,这件事你能拖到什么时候。秋粮慰兵一过,户部肯定会来人核查。” “那时一切就麻烦了。陇东的军籍和地方鱼鳞册对不上。您和尹大人之间的事,就会变成兵部和户部的事。牵扯的人多了,王家就不敢保您了。” “依我少年人拙见,将军还是早早和尹大人、松大人通气吧。” 章景同道:“哪怕不告知外人。你们三个人也要见个面,通个气。” 王匡德一脸为难。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章景同挑眉。 王匡德摇头道:“你刚去华亭不久吧。唉,那对师生……不好说。” 松衡远和尹丰师生难不成还有什么秘密? 章景同按耐住兴奋。洗耳恭听。 王匡德却一副很难言的样子,最终从勉勉强强说了一句:“你和尹丰许是算的上一路人。我和他们……就跟你不能跟我一样。难办啊!” 章景同听明白了。 王匡德怀疑松衡远和尹丰是章派的人。 他张了张口,章景同想起松衡远托人送到他这里的玉佩。最终闭了嘴。 松衡远不算是章党。但确实一直有投靠过来的心。 至于尹丰,章景同一直没听说此人和谁有什么攀系。 章景同清咳一声,委婉的劝王匡德,“将军未免一叶障目。您和王家不也是投靠过去的吗。哪里就为王家出生入死了。” 说着他又指了指自己,说:“我算是正经章家人了。可如今不也到陇东来了吗。” 王匡德还有些犹豫。 章景同就说:“您应该见一见孟师爷。” “孟先生这次来就是想请您拟定一个数字。再拖下去就是冬天了。将士们也该添粮加衣了。” “您当初派过去的两个人,赵东阳死了,林仁圃抓了。如今都不抗事了。总得叫人把这一担子挑起来才是。” 章景同清咳了一声,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还把孟德春给卖了。“孟先生先前还嘱咐我。将军当初关押了我们四个。这件事总要回报的。希望能借此,把数字……打个折。” 王匡德噗嗤笑了。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你们四个。” “我夫人先前和我说。蒋家打算送蒋菩娘进宫?你有没有同蒋英德说过,太子妃的位置王家盯着,章家也盯着。蒋家这么哄一个姑娘,他做兄长的都不管管。” 章景同愣了一下说:“蒋家要送她进宫?” “是啊。这不是害人吗。那宫里是什么地方。凭着一张好脸蛋就能出头?若真那么容易……” 后面王匡德在说什么。章景同就没听清了。 章景同道:“我会找蒋英德说一说其中的利害的。”蒋家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太子心里有乌瓷在。蒋菩娘进了东宫能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意愿 江莱楼风波了几日,又重新开张。三天张罗迎新客,洗掉晦气。 章景同趁机约了蒋英德出来喝酒。 蒋英德是老太爷寿宴后,才知道酒席当日自己两个兄弟都去了。他一来抱怨章询不够意思,“都来我家了。还装什么腼腆下轿的大姑娘。找个小厮喊我一声,我不就出来陪你们了吗。” 章景同歉意的笑,君子温和,他打趣说:“可别了。尹大人正等着这一出呢。托您蒋三爷的福,尹大人才特意点了我和孟宜辉去蒋家吃喜酒。” 蒋英德撇嘴,说:“老太爷过寿。又不是我成亲,吃什么喜酒。”他咂摸的灌了两杯,也不知在蒋家有什么不顺。 章景同眉眼不动,黑瞳如玉攒着笑意。“过寿不也是喜事嘛。”然后随口问起他成亲的事,“你定了哪家的姑娘?” “田家的姑娘。广阳县知县的嫡次女。”蒋英德对这个媳妇所知也不多。他只见过她爹。 章景同笑笑。很是感同身受。 蒋英德问他:“你呢?我挺孟宜辉说,你在家乡定了亲?娃娃婚?” 章景同笑着说:“算是娃娃亲吧。都是我表妹。长辈也没明说让我娶那哪个。都是我母亲娘家的人。” “哇,坐享其人之福啊。”蒋英德坏笑。 章景同眉眼淡淡。看不出多少喜悦。 章景同落地的时候,镇国公府就送来两个表小姐,说是给姐姐当陪玩。事实上目的很明确。 有时候章景同也想,不如他娶了自己表妹算了。母亲高兴,外公和舅舅也都高兴。镇国公府和章家的羁绊也会越来越深。 反正…… 他娶谁都一样。外面的女子,可能还不如他的表妹。 至少他的表妹还有几分把他当表哥的真心。他无论娶了谁,她们在做章夫人的同时。也会分出三分真心把他当丈夫。 外面的女子就不一定了。——和镇国公府羁绊深一点,也算帮了母亲娘家人了。 可事实往往不如人愿。自从天家下了旨,章景同那个还未曾蒙面的儿子,还没着落就有一个小章国公的爵位。连他的表妹也不淡定了。 章景同心里如疾,狂风卷走失落、淡然、麻木。吹过后什么也不剩了。 他落寞的太明显。蒋英德情不自禁地问:“你怎么这副表情?难不成你那两个表妹很丑?” “不。她们都很漂亮。”章景同笑着说。 章景同这个漂亮夸的有点违心。事实上尹家的两个表小姐确实美貌。可章家女眷是最不缺美人的。章景同见惯了自己的母亲、姐姐、歧周公主、皇后姑姑。乃至祖辈的三位美人。 很难对外面的女子夸一声漂亮。太子身边的乌瓷算一个,江州见过的南嘉鱼算一个,陇东的蒋…菩娘算一个。 章景同想起来意,给蒋英德斟了一杯酒。问他:“我陪孟先生去了趟军营。听王将军说,你们打算送蒋姑娘进宫?” 蒋英德撇嘴,不屑的说:“王匡德还关心这个?他一个矮子,不是和他夫人琴瑟和鸣的很吗。” 章景同笑着说:“瞧你说的。好像人人都惦记你妹妹似的。王将军是有他的考虑。太子如今东宫尚虚,京城章家王家都盯着。蒋菩娘一个陇东女孩,去京城凑什么热闹。花骨朵一般的小姑娘,入那东宫做什么。” “这也不由我做主啊。” 蒋英德泄气的说,一个劲的喝闷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家里长辈也是被人点了。不然怎么会同意小八回家。他们觉得小八够美貌,凭着美色都能进宫争一争。长辈的事,我怎么插手?” 他抓着头发,心里很愧疚蒋菩娘。“当初家里只答应她,说绝对不送她去做妾。可皇家的妾算哪门子妾,那是主子。以后我们老太爷见了都要磕头的……也算个,好归处吧?” 蒋英德眼底迷茫。 他这个年纪,对自己的前途将来都没个底。哪里能替蒋菩娘决定人生。如果她能顺利入选,进宫嫁给太子也许会是一条不错的路。 至少比留在蒋家。让蒋家人许配好。 不是有句话叫宁做凤尾,不做鸡头吗? 章景同骇然,蒋家居然还真有这个打算。不是空穴来风。他皱眉说:“那你妹妹是怎么想的?” “我妹妹?她还不知道。”蒋英德也不确定道:“不过我觉得她可能隐隐听见风声了。我听说她偷偷给山东孟家写信了。家里没截住,不知信里写了什么。” 章景同被提起好奇心。 蒋英德一问三不知,他瞥了眼章询,有些嘲笑地说:“你是来替孟宜辉打听消息的吧?” “呵。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对孟家父子死心塌地的。一个师爷,值得你这么捧吗。浙江章家多少是个大家族。争气点!你哪怕去攀京城章家的高枝呢。好歹也算人家亲戚。跟着个师爷有什么出息。” 章景同这才惊觉他多管闲事了。沉默了会儿,默认了是在替孟宜辉打听消息。他说:“我见孟兄挺痴心的。旁的不说,他人品相貌都是过得去的。蒋姑娘与其嫁入东宫搏什么前程。不如和孟宜辉平平静静过完这一生。” “呵。”蒋英德只回了一个音节。 章询这是想捧孟家父子大-腿。拿他妹妹来做人情了? 孟宜辉一个师爷之子。蒋家是疯了才把蒋菩娘嫁给他。再说了,蒋菩娘如今有王家铺路能嫁进东宫,为何要屈就在陇东。 但蒋英德只是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再怎么说,孟宜辉作为朋友他还是很喜欢的。背后议论朋友,非君子之德。 其次…… 蒋英德觉得,蒋菩娘可能不会很高兴她能嫁进宫。如果蒋菩娘不愿意的话。蒋英德挺不忍心看见自己妹妹凄苦的。 蒋英德没有自己正儿八经的亲妹妹。几个堂妹不是嫌他没有出息,就是觉得他不如大哥二哥。也没有谁同他玩的好的。 一个个也都是家里有人宠的。对他也不怕。 只有蒋菩娘,从小苦惯了。别人对她好一点点,她就怀以十万分的热情回报回去。榔头的心也被捂热了。 蒋英德平日里也照拂了不谁。只有在蒋菩娘面前还有几分哥哥的地位,被放在眼睛里当回事。 蒋英德一言不发的喝着酒。 章景同见状叹气。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他就只能劝到这里了。 晚上回去,兰妈妈做了一桌子淮扬小炒,还打了几个黄桥烧饼。都是正经的南边口味。 章景同吃的不太顺口,但没说什么。他在这里自称的是南人,兰妈妈这么讨他喜欢没什么。 其实章景同从小在京城长大。衣食习惯都是京城口味。他五叔倒是从小被父母带在身边,大江南北的跑。 因着祖父祖母年轻时在泉州住过许久。这些年把那里当成了第二故乡。有时不游纪了,也不回京城。直接就住在那边。 五叔被养出一副南人的脾胃。时常同章景同分享食得,居得。小小年纪就一副养老的做派。章景同对这些也颇为熟悉。 饶是兰妈妈有意试探。也从章景同起居中看不出什么来。 其实南人和北人很好认的。南人摆盘用碟和北人习惯就不同。北人吃烧饼和南人的习惯又不同。十里不同俗,讲的就是个规矩。 兰妈妈越发觉得是自己多想了。擦擦手,回厨房了。 章景同凝神片刻,突然放下黄桥烧饼。叫来焦俞道:“你去一趟驿站,问问这两天蒋家有没有寄到山东孟家的信。有的话拿来我看看。” 焦俞一愣,还不待问为什么。章景同又补了一句:“……行脚帮那边也去问问。” “哦,哦。” 焦俞愣愣的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挠着头问:“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信啊。重要吗?” 章景同静默了片刻。开口:“不重要。一封普通的信,我有些好奇罢了。你能找回来最好。” 才怪。肯定不是普通的信。 焦俞紧张的问:“是陇东出事了吗?” 章景同不回答。 焦俞炸毛道:“难不成是奸细的事有眉目了?!” 章景同闭眼运了运气,睁开眼道:“你哪那么多话。” 焦俞被轰走了。 环俞探头探脑的进来问:“大公子,你去军营。那王将军说什么了啊?你抓住害死赵东阳凶手的事有没有告诉他。” 章景同舀了口粥,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吃了小半碗才说:“没有。” “不过我同王匡德谈了谈。他似乎也不是有意隐瞒朝廷。只是担心军营里有奸细。”章景同很随意道:“既然这样,我们先帮他抓奸细。看看他之后打算怎么办。” 环俞满脸担忧:“这能成吗?” 环俞是个胜负心很强的人。他平日里闷不吭声,可并不愿意输人一头。 “大公子。太子前脚派了你来陇东。锦衣夜行的摸查。后脚就派了王元爱光明正大唱高调的来。别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也不明白?” “您是章家的嫡长孙,章家的希望。王元爱是王家的长房长孙,王家的传承。天家这么一明一暗的把你们放下来。是想让你们比赛呢。若是你输给了王元爱,将来你还怎么在东宫里抬得起头。” 章景同洞若观火,打量他许久。笑着问:“我父亲给你写信了?” “没有。” “那就是我母亲了。” “不是夫人!” 章景同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哦。原来是杨英哲。” 环俞否定道:“和建由候世子无关!大公子你别乱猜了。我为什么不能想到这些。一定让人指点我。” 章景同把空茶杯递给他,换了杯清茶漱了口。这才笑着说:“环俞啊。你知道吗。你一撒谎的时候,话就特别多。” 环俞打死不承认。他坚持说:“随便大公子怎么猜吧。反正我在你心里就是个榆木脑袋。一定让别人戳一下,才动一下。” 章景同忍着笑,没有再拆穿他。他问道:“恩。然后呢?你这榆木脑袋还想出什么了。你打算让我怎么赢了王元爱。” 环俞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他忿忿不平道:“不如我把王匡德抓来。严刑拷打,总能逼出兵册的下落。这样你就不用陪他抓什么奸细了。” 章景同煞有介事的频频点头,“不错不错。是个好主意。” 环俞饶是再迂回,也听出章景同的嘲讽了。他不高兴道:“大公子,那你说怎么办啊!别忘了,你可在太子那里撒了个逆天大谎。” “太子凭借小时候的情谊帮你遮掩了。但你已经让太子记了一笔了。将来若是让王元爱夺了先。那岂不是,岂不是……显得大公子处处不如人。就是个二世祖。” 章景同摊开手,看了看自己。一脸理所应当:“难道我不是二世祖吗?” 环俞七窍生烟。 章景同挑挑眉,慢条理斯道。 “我猜猜杨英哲是你怎么跟你说的。恩,我是太子伴读。我的祖父、父亲都教导过太子读书。我们章家是和太子亲密。可皇上一直有心让太子亲近王家的。奈何王家一直没有出头的机会。” 章景同模仿者杨英哲的口吻,非常激动,惟妙惟肖地说:“……如果让太子发现。王家的王元爱比章家的章延辅更适合给太子效犬马之劳。我章延辅就会被取而代之。从今往后‘延辅’这个重担就是王元爱,王延辅的了!是不是?” 环俞张大嘴巴。 过了好久,环俞才忿忿的合上。环胸靠墙不说话。 环俞喃喃的说:“反正我比不上大公子能言巧辩。我就算替您操碎了心。在您心里我也是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您巴不得我是个哑巴呢。最好除了保护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半晌没回复。 突然背后多了个人,章景同拍拍他肩膀,叹气地说:“小孩子脾气了不是。我何时生过你的气。你和焦俞在我心里同英哲一样,都是我的兄弟。谁把你们当下人了。谁又把你们当填刀肉的哑巴了。恩?” 环俞眼睛气出血,他回头说:“那你当哥的不能让我们瞧不起。你不能输给王元爱。我和焦俞是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才有资格保护你的。您别跟个废物似的。让我们瞧不起。” 章景同笑着说:“凡事皆有输赢。不开骰,我怎么知道我会赢?” “反正你不能输!”环俞捏着拳道:“您可是大公子啊。您怎么能输给王元爱那个纨绔。章家、陶家、镇国公府都指望着您能在太子身边站稳脚跟呢。太子还没登宝呢,您这时就掉链子。将来,哪还有将来啊!” 章景同宽慰他:“恩,大公子我一定不给你脸上丢人。” 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这时,焦俞举着一封信上蹦下跳的回来了。 “大公子,幸不辱命。”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家信 黄褐色的信封上还带着袅袅香气。 章景同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是女儿家的。 很陌生的香气。不像是女子常用的熏香,倒像是把什么香露滴在砚台里了。京城的女儿家很爱玩这一手,字字留香。 章景同有个姐姐。是京城女眷的风向标,穿戴用度无一不是京城效仿的。章佩玖和歧周公主走的近,大家都爱学她。 章景同没想到到了陇东,陇东的女眷们也学这些习气。他心里淡漠了三分。 忽然觉得蒋菩娘和京城那些女子也没什么分别。都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打眼的女孩儿而已。 也许,她未必不想进宫。 进宫的话。以她在蒋家的身份是得不到什么高位的。山东孟家的份量就不一样了。若她的父亲是孟家有地位的人。有孟家的奉祀官引荐入宫。太子未必会慢怠她。 ……到底是个美人儿。 章景同冷静下来,把信递给环俞,他话少一些。让他拆了。 焦俞早就闻出信封上的香气是女子的了。怕把大公子问臊了,才一直不说。 见章景同还状似不在意的而把信交给环俞拆。实在忍不住捂着肚子装肚子疼,回到房间好好笑了一场。 环俞拆信是把好手,毫无痕迹留下。 章景同接过信,刚看了两行,愣住了。 “……女儿孟弗,谨问父安。日长渐远,笔触生疏。昨日拒于父恩,深感内愧。甚觉违背孝道。本不愿叨扰,然,日前曾妄自赠孟君珠串一副。诚谓物有所道。弗以为此物乃蒋家三哥买赠。本欲给孟君保路途之安。然今得知,物另有得主。” “女儿日夜难安。深感有愧。对方君子之德,曾施救于女儿于水火。孟弗与他男女有别,只能感念在心。不得多做逾越。唯物归原主,放能感安于心。孰不欠人。” “昼冷夜寒,顿,叩拜生父己身之恩。拜,孟君千里迢迢劝慰之苦。还望吾父,成全女儿不愿债负恩情之心。泣顿,叩拜于父。——不孝女蒋氏孟弗字留。” 原来蒋菩娘的官名叫蒋孟弗。 难怪蒋家不愿意把她记入族谱。 章景同合上信,交由环俞复原心里感慨万千。看来蒋孟弗的母亲也是个奇女子。带腹嫁给蒋六爷不说。生下女儿,还光明正大的把父亲的姓镶嵌在女儿的名字中间。 蒋孟弗的乳名也很有意思。菩娘。 难道她母亲嫁给他人了,还觉得这个孩子是菩萨天赐,心怀感恩不成? 章景同失笑的摇了摇头。他万万没有想到。蒋菩娘竟然把那串佛珠随手送人了。千里迢迢写信回孟家,竟然是为了讨要,物归原主。 下午章景同上衙,看见几个衙兵压着粮车往陇东军营方向去了。陇东也派了几队士兵,手持兵器押粮运送。 章景同看见不少熟人。几个熟脸明显是当初他们被关陇东军营时,押过他们的。行脚帮也来了几个干活的。半是帮忙,半是震慑江湖野派。 免得这为数不多的军粮被人劫走了。 因朝廷忌讳江湖人。行脚帮还有个挂名的镖局,算是正经的行当。就和漕帮当初为了立足,李帮主把女儿嫁给个秀才一样。 行脚帮为了开这个镖局。也是想着法子把女儿外嫁。把重孙女许了出去,才挑了一个好的女婿掌管镖局。为了把镖局办下来,上上下下打通了不少路子。 章景同三叔就是混江湖的。手抓黑-白-两-道的路子,在中间牵了不少桥,搭了不少线。所以行脚帮上下才这么认章龙图的佛串。 章景同这次露面两手空空,但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他。——章询是少有的对他们不抱有异样眼光的人。 每次他来行脚帮取马车。或是有人去他府上接他,他总是笑容明朗温和。礼貌待人。而且并不是那种客气生疏装出来的礼貌。他是真的觉得他们这些人亲切、亲近。 寻常世家公子见了江湖人不是想驯-服,当做自己趁手的工具。就是畏惧胆寒,觉得他们都是亡命徒。 亦或者轻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那种眼光让人愤怒。 不少江湖人都忍气吞声惯了。 可章询不一样。他亲切温和,看着黑瞳纯净,少年君子的。人却有种奇怪而强大的包容力,好像是世家的矜贵,又好像是君子的品德。 总之让人很有好感。 几个人上来和章景同打了招呼,“章公子。” “你们怎么来了?尹大人吩咐的?”章景同自然熟稔,低声不失亲切。就好像问自己一个相熟的朋友,家里的兄弟。 行脚帮的人咧开嘴一笑,真诚真意的道:“不是。是成师爷叫我们来的。想着应该是尹大人的意思。” 成绰是华亭县的师爷,身份却非常特殊。平日鲜少露面。他是即是松衡远的师爷,也是尹丰的师爷。常年跟着尹丰,算是松衡远的传话筒。 松衡远在华亭的这段时间。成绰一直在甘肃坐镇,布政使司平日有什么大小事物。他都会带过来像松衡远汇报。 章景同和成绰不熟。只知道他是师爷世家,族中子弟全部入的是幕行。平日冷冷清清的,和谁都不熟稔。 章景同颔首点头,进衙门叫人给外面干活人的人熬了凉茶。自己还添了半钱银子做添头,以孟德春父子的名义送了出去。 行脚帮的人心里暖暖的。几个人商量着怎么把章询的马车补起来。 前些日子陇东来人把章询的马车拆的七零八落。修起来十分费事。 章公子大约是不想惹事。没找他们提修的事,问都没问一句。只有马还在行脚帮养着。 行脚帮堂主听了也同意,说:“行。章公子也从来没亏待过我们。他是外地人,在这里不方便的我们搭把手有什么。平日里哪次出车他少给我们了。” 最重要的一句,他们没说出来。 钱是小事。这份尊敬难得。江湖人想得到这么平等的对待多久了? 孟德春和尹丰商量着放粮的事。尹丰余光看到松衡远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由得上前劝道:“老师,您消消气。” 尹丰像个儿子一样依偎在年迈的松衡远身边,柔声道:“您别生气了。我看王将军的主意就不错。我们盲给他哑收,谁都不拆穿谁。” “将来谁东窗事发了,朝廷怪罪到谁的身上了。谁自认倒霉就是。” 师生两争执不断。一旁的孟德春把头垂的低低的,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官官相护。不外乎如是。 尹丰一屁-股烂账,王匡德满身麻烦。两边都不想交底,原本的合作也没谈成。现在秋粮慰兵迫在眉睫,朝廷盯着。 这两人就打算盲给哑咽。 说白了,就是尹丰这边随便拨粮,把排场和气势弄起来让百姓知道。 王匡德那边盲收暗吞,不问不查。将来朝廷上问起,就说慰兵的秋粮已经发了。 简直蛮干!胡闹。为了自己头上的官帽,就不管兵卒的死活了。 就这,王匡德还敢说自己爱兵如子。 我呸! 孟德春义愤填膺。 师爷房里,孟宜辉远远的看见父亲脸色不好。像个猴一样就窜走了。还不忘带上好兄弟章询。 “同景,今天别上衙了。跟我去粮仓。”章景同诧异,他神神秘秘的靠近说:“我爹今天心情不好。你别去触霉头了。” 章景同哑然失笑。 路上听了前因后果,孟宜辉满腹的抱怨:“你说那王匡德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尹大人是他东翁,关系着他就算了。心到操劳个远。谁在乎啊。” 孟宜辉嘴上这么说。眼底闪的晶亮可骗不了人。——他还是为父亲骄傲的。 章景同微微的笑。 两人也不敢胡跑。怕孟德春知道拿他们撒气。 孟宜辉章景同就去看他们搬粮了。 仓廒站了满场子的人,粮食袋子满满当当的堆在门口。日头毒辣,昼夜温差大。不少男人坐在地上擦着汗。 孟宜辉和章景同的出现,引起一些视线。但谁也没在意。两人都不是生脸,看着衙兵和这两个少年人打招呼,众人就知道是两个官少爷。 不是官少爷也是混衙门长大的。 仓廒门口守着两个散懒的衙兵。老油混子见有人往里闯,看都不看一眼拿长刀鞘一挡:“仓廒重地,闲人莫入。” 孟宜辉啪的从他后脑勺呼了一下,环着胸道:“老虎,你这是挡哪门子闲人啊。” 李老虎被打出三分火气。“你谁啊你。大家敬你一声孟少爷,还真以为你是衙门的公子呢。你也不姓尹啊。” 孟宜辉觉得没脸面。登时变脸就要发脾气,章景同拉着他说:“算了,我们正好去吃酒。左右都是得罪人的事。正好……”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还不去玩。 “对!走走走,去江莱楼。还是你小子聪明。”孟宜辉当即心领神会。和章询勾肩搭背的就走了。 这下轮到李老虎惴惴不安了。 孟宜辉的的爹是华亭县的钱粮师爷。谁不知道华亭县钱谷是个大坑。不然干嘛这么露脸的场合,不大大方方把门打开,让大家看看粮仓谷满。 孟师爷派自己亲儿子过来,指不定有什么要事呢……这要是耽误了。 看他那不情愿的样子。他岂不是现成背锅的!! 李老虎三步并做两步追了上去,赔着笑说:“孟少爷,孟少爷留步。”他不顾一切的挡在前面,低低的道:“……我这不是在这守了一天了。人燥的慌。” “尹大人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没让我们轮班。我这又累又饿的。您看您大人有大量,就别跟我计较生气了。” “我这就是那不入眼的蚊子,嗡嗡两句您别在意啊。” 市井百态,章景同抵唇轻笑。余光看着孟宜辉,解气了吗?要不要进去。 孟宜辉眼睛瞪大:进去干什么。喝酒去。 章景同单手碰了碰鼻子,清咳一声,低声说:“喝酒我可不去。我今天上衙还没有在孟师爷面前点卯。这可全赖你啊。” “我们来仓廒还算正经事。出去喝酒,醉醺醺的回去怎么交代?” 两人窃窃私语,李老虎以为章询在给自己说情。忙讨好的笑笑。 孟宜辉被章询游说的也有些犹豫,折中道:“那我们在仓廒里喝酒怎么样?” 章景同扶额,他微不可见的点头。“行吧,随你。” 孟宜辉就顺水推舟,给李老虎了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李老虎一听孟宜辉点的酒都是上好的,还点了好几样素菜。 陇东肉菜不贵。蔬菜却贵的惊人。但他一句也不敢辩驳。章景同见状,偷偷给李老虎塞了半钱银子。 李老虎正要推拒。章景同小声道:“快去快回。别推来推去的了。大家都是底下办事的。都不容易。” “哎,哎……” 李老虎拿人手软。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腼腆了半天。还是拿着银子去了。 等他置办酒席回来。再看章询,就像看亲人似的。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信息 空旷的仓廒内,光线透亮充满灰尘。高高垒起的粮袋形成一堵粮墙挡在大门口,看起来富裕极了。 孟宜辉坐在地上大块朵颐,一边喝着酒。一边夹着小配菜,他对章询喊:“你快下来吧。喝个酒还爬那么高,你是属窜天猴的啊。” 另一边,章景同单手持着酒壶。玉立修长的半个身子坐在梯-子上,正低头看着巨大空荡荡的仓储。他换了一个又一个。 李老虎都看不下去了,帮他扶着梯-子道:“小章师爷,你别看了。全是空的。没什么好看的。今秋的粮食三分之一都在这了。”他一指背后的粮山。 章景同敛眉不语,捏着袍角慢慢从梯-子上下来。李老虎伸手扶了一把,叮嘱道:“仔细脚下。” 章景同笑了,把酒壶递给他道:“你也来喝两杯吧。” “这……不太好吧。”李老虎余光看着后面的孟宜辉。 章景同恍然神悟,指了指大仓后面。勾着他往里走:“我们那边看看。” 李老虎心里暖暖的。知道章询是自己人。和孟宜辉那种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少爷不一样。 李老虎心甘情愿的陪着章询走完了大半个仓廒。喝到酒壶都没酒了。 章景同才接过空壶,放在手里把玩。状似无意的问他:“这次给陇东拨了多少粮啊。” 李老虎醉醺醺的,闻言先是抿着嘴巴。看见笑吟吟的章询,想了想伸出三个指头。然后又扣下两个,竖着一个一说:“只有……三分之一!” 那就是杯水车薪了! 章景同心凉了半截。 就这么四个字。朝廷要花大量的人力物力,言行拷问,明探暗访才能得到的数字。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问直接能接触到这些人。不起眼的小人物。 章景同想了想,颇为掏心窝子的说:“我来华亭之前。也不知道这也是个四处窟窿的地方。看来我得早点另谋生路了。” 章景同一脸发愁的说:“朝廷让秋粮慰兵。尹大人这么糊弄天家。我看我还是早点给家里低个头认个错,回家去算了。外面的日子可真难熬。” “这才哪到哪。”李老虎不以为然的撇撇嘴道:“尹大人都够清廉的了。他也就是好-好-色,又菜又爱赌罢了。皇上要是砍了他才叫没眼珠子。” “哦?您对尹大人评价这么高。”章景同撇嘴说:“都喝醉了还不忘拍马屁。呵,我可不帮你传马屁。” “马屁。呵?什么叫马屁。” 自尊狂妄要强的人是不喜欢人反驳的。尤其是喝醉酒,自尊心膨胀以后。 李老虎冷笑着说:“你瞧着陇东粮仓空成这样子。好像尹大人是个窝囊的。可好歹,自打尹大人来了华亭。我们的陇东的粮食,全都流向朝廷了!” “火耗亏空,亏也是亏给我们自己人了。以前那些狗饕餮,连军粮的生意也敢做……堂堂军镇,十仓九空。百姓们心知肚明,宁愿把孩子送去入武籍吃个饱饭。都不愿意把孩子送到军队里饿肚子。” 大魏太平了太多年了。 和景帝、开泰帝、承治帝,三代帝王都是内斗。大魏之外四海升平,鲜少有战争。 李老虎开泰年间的时候就守在这里了。 开泰年间,开泰帝心腹狭窄,只重用齐地的人。把前朝诸多官员冷置。京城怎么样,李老虎不知道。 反正边镇是乱透了!卖军粮的,卖老婆的,卖脸皮的,甚至卖通关文书的。不少大周子弟都混到大魏的书院里来读书。 章景同闻言怔道:“这么说,尹大人来了之后,肃清吏治。是位好官了?” “没有。”李老虎撇嘴,说:“尹丰刚来的时候也是面瓜。窝囊的很,只会打牌摸女人。也不见他是个好官。后来他老师来了,做了甘肃布政使。他才硬气了些。停了华亭卖军粮的生意。” “京城里换了新皇帝。风气变了,大家逃的逃,蹿的蹿。开泰帝悬梁自尽,小齐王落地逃跑。华亭的旧官还以为齐王的江山等坐到千秋万代呢。哪曾想他是个老实皇帝。死了也没把皇位留给自己儿子。真的还给侄子了。” 以前的旧官也怕啊。真论起来,他们不算齐王的人。不然就不干那些让人戳祖宗脊梁骨的事了。 可他们干的那些脏事。是新帝能来对付齐王最好的靶子。——看看,齐王的吏治下都出了些什么狗-屎官员。 大家惶惶不可终日。对尹丰的挑衅惹事,也没人敢往上揭了。 反倒是华亭空下来的粮仓。成了尹丰官帽上的铡刀。 “这些年尹大人也不是没想过把粮仓补起来。到底是军镇……真这么空着,哪天打起来了。大家都要遭殃。” 可尹丰一没钱,二朝廷没人。 百姓倒是一年一年种粮。但每年秋收交上去,粮仓就见空了。尹丰谁也不敢说。就自个闷着。 孟德春是华亭的钱谷师爷。他也是老师爷了。对陇东先前的事清楚的很。他拜尹丰做东翁的时候,就知道陇东粮仓迟早有一天要东窗事发。 到时候尹丰这个当了快三十年的地方县令跑不了。但孟德春也在赌。他赌尹丰官运,也赌朝廷不会打仗。 也许,万一,东窗事发前他们就被调走了呢。 但显然尹丰运气不好。孟德春运气也不好。 章景同听完陷入沉思。 如果陇东真的空到这个地步。那王匡德的话倒是可以佐证了。 ……如实核报人数。拨下来的粮肯定不够一半士兵吃。只有虚报了,拿空饷的闲粮抵下来。将士们才有可能吃饱饭。 日渐月累,阴差阳错下来。到了朝廷要打大周的时候。边境风声鹤唳,大周草木皆兵。派了不少探子过来摸底细。 可叹的事,陇东谎报的兵口瞒了朝廷,也瞒了大周的探子。大魏朝廷自个对陇东兵营的事尚且摸不清底细。 更妄论还要偷偷摸摸行事的大周了。 难怪赵东阳会死于一本假兵册。 也难怪王匡德明知朝廷大力要查,仍然死守底线不肯吐露实情。 章景同失笑摇头。越想越不理解。 按理说,王匡德和尹丰某种程度上应该是一类人才是。怎么这两个人互相提防的这么厉害。好像都认为对方……呃,怎么说呢。 反正很微妙。 不管是王匡德应对尹丰。 还是尹丰对付王匡德。 两人都有点看对方不顺眼的意思。不,不顺眼这个词太褒义,太欢喜冤家了。 更确切的说。好像在王匡德眼里,尹丰是大周奸细。在尹丰眼里,王匡德是大周奸细。 有了这个觉悟之后。再想起之前两边师爷的谈判、约定、合作。怎么品,都有点互相试探的味道。 章景同把玩着酒壶。 蒋菩娘回到蒋家后,就像被困住的鸟。 蒋英德去看她的时候,见她蔫蔫的。不由得道:“你怎么这样没精打采的?我那些朋友要是看你这个样子,早就清心寡欲。不念叨你了。” 伏案如海棠,蒋菩娘忽的一惊绽放如春蕾。她有些不安的捏了个珠钗在手里。平静地问:“谁念叨我了?” 蒋英德没有察觉。吊儿郎当的说:“还有谁,你见过我几个朋友。” 蒋菩娘盯着手里的珠钗,手指无意识的抠着。 蒋英德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就难受。 “小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九公想让你进宫,那个叫王元爱的也热情的很。一心想让你给他的姐妹们做台阶。” 蒋菩娘身份浅,好拿捏。 没有母族依靠,是个天生的美貌尤物。还有‘被许配过’这样的污点。 她天生适合让人豢养在男人的后宅。当做极乐天堂的尤物对待。可偏偏蒋菩娘是个硬骨头,破釜沉舟不惜一切,以命为搏。 蒋家曾经在她这里吃了大亏。虽然蒋菩娘没有让蒋家吃什么亏,也没有让蒋家伤筋动骨。但她那光脚不怕穿鞋的莽劲儿。实实在在让人心突突。 故而这次蒋九公是特意来同蒋菩娘说一声的。对,是说一声。还不是来商量的。 蒋菩娘自己也没有个主意。 ——她不可能和蒋家斗争一辈子的。 不嫁。这个世道没有人能认为她能活下去。嫁人,如果注定要做妾。做太子的妾似乎也不错。王家也是个很好的去处。 ……曾经王家一门十二位皇后。如果将来王姑娘有造化。她跟在将来皇后身边,好好服侍。将来也是一条出路。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浮起来她心里就五味杂陈的,沉甸甸的陷下去。好像整个身体都在警告她:你会后悔的。 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蒋菩娘错乱、难受,她久久没有给九公回复。 蒋英德看在眼里,开口劝道。 “我那个朋友章询章同景知道吧?就是上次跟我们关在陇东军营的那个,长的很白,英姿勃发的那个。眼睛像个小孩似的。” 蒋菩娘当然记得。章询的眼睛很有特色,黑白分明,纯真贵气。有种很纯粹的少年感和幼齿感。可偏偏他又是沉稳调笑的那种性子。让人印象深刻。 蒋英德叹气说:“之前章询还来找过我。让我劝你离东宫远一点。他是浙江章家的人。他们那一支就京城章家的本宗。两家不亲近,但是渊源很深。他说太子和章家的人一直都很亲近。” “王家未必就能再嫁进去一个皇后。章家可不会允许。你搅合在里面,未必有好下场。” “你看那王家如今还花团锦簇的。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一个已经落魄的家族拿着女儿去东宫搏生死。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王家给你许的热闹。你到时候跟着去了。十有八-九是从王小姐身边的婢女开始做起。” “那王家真要那么有自信。怎么碰见个美貌的你就要带回去帮王家小姐争宠。你见过太子吗,你知道太子是什么样人吗?” “坊间可都说了。太子有奇珍异癖,日夜和两条黄金蟒同-眠。身边不是狼豺虎豹,就是猛禽野兽。你去,你活的了吗?” “你若是惹太子不高兴了。搞不好都不是太子把你丢进冷宫让宫人把你处死。而是让自己的野兽把你吃了!就像这样,啊呜。” 蒋英德破功一笑,吓的蒋菩娘花枝乱颤。她眉眼染着徐徐笑意,娇嗔的说:“瞧三哥你说的。坊间人言可畏。太子是什么样你我怎么可能知道。” 蒋英德一愣,看着眉眼弯弯如月的妹妹。忽的一怔奇怪地问:“你怎么笑的这么高兴。” “有吗?”蒋菩娘摸着自己的脸。 大概被人关心着,总是高兴的吧。 蒋菩娘这辈子最缺的就是关心、呵护。 以前赵东阳呵护她,她视他为父。后来蒋英德关心她,她视他为兄。 这世间的父母亲人,未必要有血缘关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愿景 这天章景同回去,刚洗过澡。正穿着单薄的中衣坐在炉子前吃小汤粥。 兰妈妈突然期期艾艾的进来。 章景同侧眸:“有事?” 兰妈妈从袖口取出一个手帕来。打开放在桌子上,上面静静的躺了一串佛串。 章景同好像被刺痛目光般,突然心虚。他咳咳咳的呛了几声。明知故问:“这是?” 兰妈妈道:“我们家小姐说。这是蒋三少爷当初强买强卖您的。她是个女儿家,合该要把东西物归原主。” 章景同道:“哦……我收了银子,也算不上什么强买强卖。你让她收着吧。” 以前章景同不知道他的佛串被交到一个什么人手上。心里很反感,这才有些不依不饶的。长辈给他的,他自然珍惜。 可现在知道对方是什么样一个人了。章景同就看开了,只当自己乐善好施。他放下勺子,抬头道:“对了。我这还有七百两银子。你有时间给你家小姐拿回去吧。” 章景同说:“蒋英德少爷是我的至交。这么坑朋友也不是我的一贯作风。” 他笑了笑,道:“先前向蒋少爷收银子,和他开玩笑的成分比较大。现在蒋妹妹回了蒋家。她的日子也不好过。手上有些余钱,人总能舒坦些。” 章景同说完淡淡的心想。如果蒋菩娘不抗拒蒋家的意思,下次再见她。应该是在东宫吧。 真是……有缘分。 以前他在江州遇上南嘉鱼。后来成了他三叔的妻子。 现在他在陇东遇见了蒋菩娘。没想到她会是他将来的长辈之一。 ——章景同和太子差着辈分。两人年龄虽然相差不大。可若不按君臣礼,太子和章景同父亲是一辈人。两人是表兄弟。 正正经经喊起来,章景同是太子的侄子。 中午,兰妈妈揣着银票去蒋府求见。 章景同受孟德春安排,和孟宜辉一起去陇东军营跑腿,观看发粮。 两人年轻力壮,又得孟德春心意。正适合跑腿。 此举正和章景同心意。 孟宜辉却抱怨自己被使唤的直溜溜转,“我爹怎么有点好事不想着咱两。使唤起人来到一套一套的。” 章景同笑了笑,平和豁达。 孟宜辉嘀咕道:“你这个人上进的让人犯怵。我说你怎么就对早着糟心事这么感兴趣呢。上次拉着你去喝个酒,你都能跟李老虎聊起来。丢我一个人在旁边。” 孟宜辉其实有点嫉妒的不是滋味。他和李老虎认识了多少年了,都没处成朋友。 章询和李老虎才见了一面。两人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然后一深想,好像章询和他、和蒋英德也都认识不久。 可不知道是不是三人一起‘共患难’过的原因。孟宜辉和蒋英德都觉得章询人不错,能处。是个值得交的挚友。 ……可明明他们认识章询时间也不长啊。 章景同闻言微怔。在他心里孟宜辉、蒋英德都只是比较相熟的人而已。虽然口称朋友,但在他心里这只是认识的人而已,还算不上朋友。 和孟宜辉的赤诚一比。好像他的确有些卑劣了。 至于蒋英德。两人认识本来就是个意外。之后互相利用的成分比较多。章景同对他到谈不上什么卑劣不卑劣,两个人半斤八两。 章景同淡漠的没有什么真心。他自己却难以察觉。 有一种人人缘好。他能轻易的和任何人交好。但他没有朋友。 或者说,他对朋友的定义比其他人都严格。并不是任何一个相熟认识的人,在他这里都称得上是朋友的。 章景同笑着说:“你喝醉难道不是我背你回去的?” “呵。”孟宜辉文儒热烈,书生气中带着少年意气。走马扬鞭,颇有章询不厚道的意思。 章景同打趣他道:“瞧你怎么跟个捻酸的妇人似的。我有求于人,又是个小辈。姿态低一点自然就讨老人喜欢。你是嫉妒你爹待我好啊,还是嫉妒李老虎把我当亲子啊?” “无聊。我嫉妒你干什么。”孟宜辉扬先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军营。士兵核对过身份后,带他们去了校场。 校场正在发粮。章景同一过去就发现士兵们高矮不一,层次不齐的厉害。不单单是瘦,而是很明显。 兵营里有很多年轻的面孔。看起来最多十二、三岁。 章景同紧紧皱起了眉头。大魏征兵起止年线确实是从十二岁开始的。但那时战时先帝定下来的制度。 而且当年元昌帝这么做。主要是放开了军户的孩子,那些从小耳濡目染受兵营熏陶的孩子。入伍后稍加调-教,就能在战时当一方将领使用,独当一面。 后来太平了。征兵虽是有十二岁以上者,入伍从军。但更多的时候是要丈量身高。哪怕年龄满了,至少要过了六尺才有资格入伍。 平日王匡德将军身边守的都是精兵强将。章景同来了几次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今天军队发粮,章景同看到世态百相,脚步凝沉的都有些迈不出去。他格外揪心。 这是他远在京城高枕无忧看不到的场景。 孟德春送来的粮食并不多。每个人可领到的口粮也极少。 章景同没什么好看的。在旁边站在一会儿,就挡着太阳和士兵们坐在一块闲聊起来。 王匡德军纪甚严。大家三三两两的散了,坐姿也很整齐。章景同这个生脸一靠过来。大家都肃正起立,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独留章景同一个人在原地迷茫。 兵来兵往的校场。章景同坐在背阳的空地上,一言不发。沉着冷静。 孟宜辉凑过来道:“你坐这干什么呢?是图晒呢。还是图清静呢?” 章景同指着不远处的士兵道:“就这些小孩,上战场保家卫国?难道我大魏就找不出年轻力壮的青年人了吗。” 孟宜辉打趣笑道:“年轻力壮为什么要来当兵啊。入武籍不好吗?至少那些江湖门派教真功夫,还给发粮发月钱。” “朝廷对武籍虽然禁制大。但只要不考武举,不走仕途。三教九流,哪有帮派自在。” “将来学成出师了可以开宗立派。收徒开馆营生。” “没有那个头脑,可以去当赏金猎人。专门给衙门干脏活,不也来钱快。” “实在都不济了。在门派中混个老资历,在帮师父师兄打理门下产业,也是一条出路。” 孟宜辉到底在陇东生活了多年。对这边的情况了解的很。他很散漫地说:“参军?到底有什么好。大魏重文,是个书生还好。为官科举,读书做账,再不济入幕行,拜个东翁出谋划策。” “武将?大魏太平了快百年了。没有战事,拿什么建功立业?” “边境久年无战。几代帝王风云更替,抓的都是京城内地的守防。边境卫所鞭长莫及。将军尚且如此。底下的士兵入伍能落得什么好?” 孟宜辉撇嘴道:“也就京城那些养尊处优的看不起江湖人了。在我们陇东,稍微有点力气高个挺拔的,都拜江湖门派了。差一点的才来入伍当兵。” “这两年都算好的了。咱们当今天子不畏战,愿意洗刷国耻。不少男儿都踊跃报名当兵。一来是士气振奋,二来这是个搏前程的好时机。大家都想拼一拼。” 孟宜辉望着章询一脸沉思的表情,拍着他的肩膀说:“宽心吧。这世上不是你一个人可怜。” 孟宜辉说:“你看看你,你都够好了。浙江章家,堂堂望族。家中富庶的养着你,年纪轻轻的就得了别人一辈子都没有的功名。” “但你也要知足啊。你能少年进士,少不了家族的供养。” “总不能家里供你读书的时候,你认章家的好。现在章家要避开本宗的锋芒,族中子弟只能暂时蛰伏外地为幕。你就觉得章家委屈了你。——你若生在旁家,能不能考中童生都两说呢。” 不过话虽这么说。孟宜辉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他颇为意难平道:“……我爹常跟我说,这世上能有几个章年卿。少年及第,十四五岁就入翰林。金榜题名,人生得意。” “他入翰林那会儿。章家好也不好。虽然父子同朝为官,却也不让人忌惮。也没什么避讳的。不像现在,章家鲜花着锦的。朝廷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连你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旁宗都被连累。” “可我们这辈子不能只跟他比啊。” “天下挤挤攘攘。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遇。哪怕是许淮那样六元及第的天才。家族拼命供出来的。官途一路顺风顺水,可人到中年,正是得意时。人还不是走了。香火断的干净,连个根都没留下来。你看,这你就不羡慕了不是。” 章景同有些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 他很为难。 直到现在,章景同才发现。原来天下间真的有人能对自己不认识的人,家中数如家珍。侃侃而谈。 章景同不接话。 孟宜辉也不知是在宽慰自己,还是在宽慰他。说:“心情好点没有?还在感春伤秋吗?” 章景同哭笑不得,解释道:“我没在感春伤秋。只是感慨一声陇东军营士兵年纪之小而已。” 他洞悉的说:“倒是你。我以前倒没看出来你心里压了这么多的石头。想做官?” 章景同一针见血。 孟宜辉这些话何尝不是在宽慰自己。 对读书人而言,少年功成名就。是一件非常有吸引力,充满天赋使命的事。 没有一个人的梦想是给人做师爷。 如果科举路上有出路的话。谁愿意蹉跎在东翁身边,把一生的荣辱都绑定在另一个人的官途身上。 孟宜辉在自己非常在意的事上,反而闭口不谈了。他岔开话题说:“中午吃什么?这里离江莱楼有些远。前面有家凉茶铺子,兼做凉粉还挺好吃的。中午一块过去吧。” 章景同顺着话说:“不能吧?王将军难道不管饭。我们可是代表尹大人来的啊。” 以王匡德的身份,并不是每次都会接见他们。但管饭是起码的待客之道。 不过陇东来人,除了王将军亲自宴请。大家很少留膳。——军营的饭菜,可不大适合待客。 孟宜辉听了抱怨,但他也知道章景同为什么想吃军饭。他道:“你可真行……算了,我去找管事的问问。今儿我们跟着士兵吃好了。” 章景同和善的拍了拍他的肩。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军餐 陇东军营的军饭管饱,但味道实在清汤寡水。几乎连正经的盐味也尝不到。 好厨子一把盐。 没盐的饭孟宜辉都吃不下去。更何况锦衣玉食的章景同。 孟宜辉吃了一半放下碗。章景同则跟着士兵一起用了饭,还舀了一勺鸡蛋青菜烫。 孟宜辉闻到鸡蛋的腥味就受不了。“别喝了。跟我出去喝凉茶吧。” 这次章景同没拒绝。他咽下了一小口,实在喝不下去。用帕子擦了。——这泔水一样的味道。章景同不敢苟同。 王匡德正和夫人用膳。听闻华亭来了熟人,还在兵营里用了饭。 王匡德停下筷子,重复问道:“你是说那个小章师爷主动要留膳?” 士兵不明白将军为什么对一个小不上名号的小师爷这么关注。但还是一五一十道:“是。和他同行的孟公子还很是不高兴。章公……小章师爷执意留下。” 士兵顺着王匡德的抬举,也把他称作小章师爷。 王匡德沉吟片刻,有些不明白章询的用意。 他没有召见章询、孟宜辉两人。却在第一时间让厨房上了一份士兵今天中午的午餐。 王夫人见他如此,也以身作则。 饭食简陋,却有肉有菜有汤。王夫人主动给二人一人舀了一碗青菜鸡蛋汤。 王匡德看着清汤寡水眉头紧皱,手里一顿,半晌食难下咽。 秋粮慰兵结束了。今年冬天-朝廷不会再给陇东放粮了。华亭今年拨过来的秋粮。根本难以让士兵过冬。 他和尹丰说好了。一个盲给一个哑收。 如果想要让士兵日子过好一点。就得花银子去朝廷周旋打点,找内阁阁老。想办法让六部核议,给边疆加军需。 这些事不是王匡德一个人掏腰包能做到的。整个陇东兵营所有将军、卫所联名求怜。许是还有些希望。 ——尹丰比他想象的还吝啬。 又或者说,尹丰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艰难。官仓可能比他猜的还要空。 王夫人面不改色的喝着汤。 等王匡德喝了一口,呼啦一声吐出来。他才神情尴尬的叫了声:“夫人,你怎么喝完了?” 王夫人平静的笑道:“士兵吃得,我有什么吃不得?” 一句话让王匡德喟然许久,叹道:“是啊,士兵吃得。我又如何吃不得。” 王匡德连叫伙头兵来问罪的力气的都没有。 他知道伙头兵为什么这么做。 陇东荒凉。无论是投奔江湖门派的,还是入伍从军的为的都是吃饱饭。 ……可王匡德没办法让自己的兵吃饱。又不敢让士兵知道实情,扰乱军心。 只好让伙头兵背了这个锅。 如此一来,大家只会埋怨伙头做饭难吃。没有人会疑心是军粮不够。——真正饿的人什么都能吃。也不怕饿的狠了。 王匡德按着心痛,仰头一饮而尽喝完了青菜鸡蛋烫。“夫人,给我换衣服。我去华亭见见尹丰。” 王夫人满脸担忧。 令丫鬟取过衣服,来给王匡德扣上时。还担忧的说:“将军,我看我们还是找王家想想办法吧。” 出尔反尔真小人。 就算将军不在乎自己是小人还是君子。可当初和尹丰说盲给盲收的是大人。粮收到手,手里嫌少的又是大人……尹丰只怕会暴跳如雷。 王匡德说:“那我也得去。”他握住夫人的手,宽慰道:“夫人放心。我不会冲动的。” 他耐心解释说:“我不是去找尹丰翻脸的。你看,我和他现在都面临着共同的处境。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们是朋友。” 既然他们都缺粮?为什么不能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个粮食。无论是从朝廷讨要,还是私下想办法采买购粮。 他们能‘合作’第一次,盲给盲收。 为什么不能合作第二次?等粮食到手后,再各自充裕自己的仓库。 小章师爷少年真诚的脸浮现在王匡德脑海。王匡德赞同的叹了一声,说:“他说的对。我和尹丰确实应该坐下来谈谈。” 王夫人不知道丈夫口中的‘他’说的是谁。“尹丰的师爷说的?” “师爷?算吧。”王匡德笑着说:“小章虽然不是尹丰身边的师爷。确是跟着孟德春的。” 他们这些用幕僚的人。很明白王匡德、孟德春这样人的地位。 王夫人听了这才放心些许,她笑道:“既然尹大人也有这个意思。我就放心了。大人一路小心。” 王夫人此话一出,王匡德反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尹丰…… 他也不知道尹丰是怎么打算的。 也许那个小师爷耍了他呢。 王匡德鲜少这么卑躬屈膝的露面。 华亭县里,孟宜辉和章询两个小子被堵在师爷房里。县令尹丰背着手,不可思议的转了半晌。 尹丰再次问:“若真如你们所说,王将军连见都没见你们。为何你们前脚刚回来,后脚他就跟来了。还指名点姓的要见我?” 尹丰话虽是对着两个人说的。眼睛却始终看着章询。充满狐疑。——孟宜辉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 有什么蹊跷也肯定是这个外来的章询搞的鬼。 这个小子。到陇东以来一直都上蹿下跳的。 章景同也不辩解。就腼腆的笑着。 尹丰审视的看了他半晌。少年纯真黑瞳,黑白分明的水丸,让人很难把他当个成年人看。可他分明又生的玉立颀秀,身高挺拔。 尹丰咂摸了一会儿,勾手让他上来问:“你好端端的,怎么想着去陇东军营吃饭呢?” “饿了。”章景同给出一个鬼都不信的答案。 尹丰冷笑,却拿他无可奈何。只道:“我去见王将军。”他警告道:“若是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你就从我衙门滚蛋。” 章景同无妄之灾。却并没有怎么在意。 他大概能猜到王匡德是为什么而来。 ……在秋粮慰兵这件事上,陇东和华亭并没有谈拢。 去过军营之后。章景同就知道,王将军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倒是没想到王匡德会这么快就来见尹丰。——他还以为尹丰会去见王元爱,琢磨怎么掏银子打通内阁廷议呢。 章景同并不关心王匡德和尹丰谈了什么。到了时辰就下衙回家。 他知道王匡德现在和尹丰谈不出什么结果。 两个人的牌都没打完。各自防着底线,谈也是白谈。空浪费时间罢了。 章景同回到家门口。见靠西边白墙处停着一顶烟青色小轿,一看就是特意在等人。他顿了顿脚步。没有上前。 兰妈妈小步跑出来,内敛羞涩的喊了声:“章家少爷。” “恩?”章景同挑眉等她说完。 兰妈妈神情很是愧疚不好意思。她觉得蒋菩娘这样跑来太不淑女了。欲盖拟彰解释:“我们家小姐非说不收您的银子。要亲自给您送回来。” 事实上兰妈妈很是不懂自家姑娘的所作所为。 蒋菩娘现在回家了。不是在陇东那个僻壤小屋里。东西和银票是她带来的。不收她再带回去就是。 可蒋菩娘却说:“你带回去他也要怪你办事不力的。他们这些少爷,专横惯了。我怎么舍得妈妈受苦。” 蒋菩娘这话说的有依有据。兰妈妈照顾了她十几年,比奶娘还亲。比柳崔萍更近。 兰妈妈心里暖暖的,便允了。 蒋菩娘是出来买胭脂水粉的。身边丫鬟婆子没少带。兰妈妈知道她想和章询单独说话,借口支开了几位。 大家都知道兰妈妈现在在一个小户人家做下人。也不拦着主仆两说悄悄话。 章景同冷淡的处理道:“男女有别。蒋家妹妹品性高洁,不愿意收。就劳兰妈妈辛苦,帮忙收回吧。” 兰妈妈一时间对章询异常有好感! 他可真是个君子。克己守礼的,不计较女儿家冒失。也不在意她冒犯。 兰妈妈欢欢喜喜的跑去了。 蒋菩娘却半晌没声,良久才从烟青色的轿子窗处伸出皓白手腕和冷青色精致的暗纹袖口。 章景同站在门口看着轿子转头。兰妈妈捏着银票回来,有些怔怔的递给他。 章景同不禁问:“她说什么了?”他一捏银票,只有纸感。那串佛珠她没有退回来。章景同心里闪过异样的感觉。 兰妈妈则表情古怪道:“没什么。我们家小姐说了。买卖两讫。章公子自然觉得自己是个卖货的,没有什么可值得多谈的。她就不多叨扰了。银票公子就收下。大家坦坦荡荡。” 当头棒喝!章景同好像被人隔空抡了一巴掌。他那点缔结,被蒋家妹妹以一种响亮的方式甩了回来。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并且在一瞬间就生气了,怒尔尔的走了。还给兰妈妈留下这样一句话教训他。 一如既往的有气就撒……绝不憋着。 章景同失笑。 “焦俞回来了吗?”章景同把银票压在镇纸底下,照常习字消食。 王匡德不肯和章景同消息共享。 章景同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算暴露身份。只好派焦俞去强行摸底,好做到心里有数。 谁知太阳下山,焦俞还未回来。多日未见的崔老架着马车从京城赶回来了。 章景同忙去迎接,搀住他道:“您老怎么又来了。不是让您回京城歇着吗。” 崔老颤颤巍巍的,一把老骨头连着大半年来回赶路。口干舌燥人疲心乏,几乎说不话来。只是看着自家大公子还是满眼高兴。 崔老道:“老奴给大公子请安了。马上到年节了,大公子这些日子可安啊?事情还顺利。”他笑呵呵的满是关怀。 环俞一个人忙前忙后搬马车。仓旧的轮子托着内壁崭新的马车,灰扑扑不起眼的停在门外。 章景同租的这个院子实在小,马车进不来。环俞只能一趟一趟的搬东西,再把马车寄到车马行。焦俞不在,他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怎么这么多东西?”章景同惊讶,搭把手按了把摇摇欲坠的礼盒。 崔老满足骄傲道:“您一个人出门在外,夫人放心不下。知道我还要给您来送东西。就带了一些家当过来。” “大公子您放心。都没什么标记,没有家戳。全是外面添买的,你常用的。夫人还给您做了一身衣裳。” 这次章景同真的惊讶了。 尹凌清的针线很蹩脚的。 母亲向来觉得她手艺不好,从来不给他们做针线。这次居然‘亲手’给他做了衣裳? 章景同心里感动一热,解开包袱摸上衣服却笑了。他眼底笑染,没有在崔老面前下母亲的台。果然,还是镇国公府的绣娘做的。 以前父母吵架时。母亲就是这么糊弄父亲的。她惹了父亲生气,父亲气消了给她找台阶,让她亲手做一件衣服给他。结果母亲就偷偷让镇国公府做了一件过来。 父亲起初不知道。还得意的穿了好久。后来发现真相,失望溢于言表。好几日都把母亲拎到书房里去做针线。 三年过去了。那件衣服也没做出个雏形。 章景同珍惜的收起衣服,笑着问崔老:“当初不过是支您回去而已。哪里是真要三叔的佛串……再说了,即便我真要。一件小东西而已,夹在信里从驿站寄过来就好。” 说到底还是心疼崔老舟车劳顿。 崔老见大公子始终不回答近况,知道大公子的事办的并不顺利。他叹了口气。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买卖 主仆二人安顿下后。章景同合上门窗问:“三叔那边如何了?” 崔老叹了口气,道:“大公子就别操心了。国公爷回来了。家里已经开始着手营救三爷了。章大人还让我给您说,您送回来的东西很有用!” 章景同听见国公爷三个字时还陌生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哦,是了。他来陇东之前。祖父就不再是那个致仕的章首辅了。 他到底还是被帝王推到了公卿之家。从今往后就是奉国公了。 公卿之家和官宦之家是不一样的。 ——公卿承荫庇。子嗣出不出息,全看皇帝重不重用。 ——官宦靠科举。子嗣出不出息,全看科举能不能出成绩,官场会不会做官。 前者看似珍贵,可家族兴衰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后者虽然也要侍奉帝王,看帝王脸色。可一个是给皇帝办事。一个给百姓办事。 章家是靠科举起家的。如今变成了承荫庇的公卿之家,是好是坏。生死难料。 祖父婉拒了授爵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是没能替子嗣扛下来。 章景同唯一庆幸的是。祖父至少保下章家两代人。父亲已经是大理寺正卿,侍奉皇上多年。他是天家留给太子的。也不会被抹杀。 所以,章家真正吃荫庇。是从章景同孩子这一辈开始的。——他那个未曾蒙面的儿子。将来一出生,落地就是一个小章国公的爵位。 可这个小章国公长大成人后是会吃死俸。还是会被会授实职,得到重用。 连如今的章景同也不敢妄下论断。 崔老见章景同出神。不由得多叫了两声。 章景同回过神来,噙笑道:“祖父回来了就好。” 章年卿在章家就如定海神针般的存在。平日里无论他在哪。只要他一回家,整个章家都会感到安心。 章景同迟早也接下这一棒。 崔老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章景同道:“大公子。这是您父亲给你的。” 章景同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打开一看,却发现是一串熟悉的佛珠。和他先前的一模一样。只是没有佩戴痕迹,还新的很。 崔老道:“章三爷现在人在监狱。家里的串珠都是有定数的。夫人本想让人去找长武师父讨一串。大人却说不必。聿云少爷先前还送了他。拿来给你便是。” 章景同父亲,要比章家三爷、四爷、五爷大上整整一轮。章鹿佑看这几个小的,跟看自己孩子差不多。 聿云在江湖上闯荡,混出了些体面想着庇佑家人。他虽觉得好笑。但也暖心,就把东西收起来了。 章景同平静的点了点头。冷白修长的手上重新戴起了佛串。他骨节消瘦,只这么一串佛珠衬着,颇有些禅意。 蒋府内,灯火月圆夜。 蒋菩娘盥洗后摘了珠钗,素面朝天,穿着淡鸭青色的睡袍上了床。左手戴着盘出包浆的素净佛珠,纤纤细腕,莹白玉润。 蒋菩娘微躺在床上恼意十足。她举起手,不满的看着那串佛珠。想揪了,抿了抿唇想到那叠银票,又收了手。 她抑抑难平。 那个章询怎么那么提防她。好像她是外人,要去害他/巴结他似的。 明明也算熟人。 蒋菩娘意难平极了,心烦气躁的睡不着。她心想,她要不是看在三哥面子上,谁认他是谁! 要是他今天好声好气,她两样都物归原主了。让他白落些银子傍身。 可谁让他脾气坏。 活该,她哥买来给她的,就是她的。 今后不还他了! 见鬼的物归原主。她花了银子的。 华亭县衙今日天还未亮,就降下来一个大雷。 孟德春把章景同叫进师爷房,给他了两贯铜钱,沉甸甸的的一个腰包。 章景同坠手的放在桌子上,不解的问:“孟先生给我发钱做什么?” 孟德春尴尬的看了眼章询,期期艾老脸窘迫道:“昨日王将军亲自来拜访大人了,却不知说了什么。尹大人勃然大怒。” 其实这个勃然是有水分的。 按官阶王匡德的品级远在尹丰之上。只是这些年武官荣衔太多。整个陇东的将军一抓一大把,比陇东的县令还要多。 倒显得陇东的将军不值钱了。 章景同没听明白,耐心的追了一句:“孟先生是想让我去打听消息?” 孟德春拊掌称是。他说:“昨天在尹大人身边伺候的有个叫春红的丫鬟,在两人谈话时进去送过茶。你找她问问试试。” 章景同眼皮子一跳,下意识的抗拒道:“孟先生,这有些不妥吧。” 孟德春也觉得自己损的很。人家清清白白的一世家公子哥,让他就美男计一个县令府上的小丫鬟。若是真的被惦记上了。他怎么跟人父母交代。 孟德春讪讪地说:“你且去试试,只是拿钱买消息罢了。又不是真的让你色-诱。” 章景同这才颇有华亭果然是个小县城的新鲜之感。他笑了笑,对此信手拈来。 章景同故作为难的推辞,讲了一堆家教森严。把孟德春老人家弄的深深愧疚。觉得自己害了孩子。才揣着一吊钱,进了尹丰后院。 尹丰在华亭另有宅邸。把夫人小妾孩子都安置在家宅里。只带着几个年长的儿子住这边。 偶尔设宴招待时,才会请夫人过来主持。 孟宜辉、章景同师爷房的人也常去后院。没人避讳什么。 不巧,今天尹夫人正在宴请蒋家女眷。其中为首的就是刚归家不久的蒋菩娘。她拖着蒋菩娘柔嫩白皙的手,不住的感慨。 “两年不见,小弗生的越发出众了。难怪小王大人见了你都喜欢。”蒋菩娘官名蒋孟弗。她表情冷淡的抽出手,并不热情。 章景同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转身离开。没有惊扰任何人。 奈何蒋菩娘正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他的背影立即引起她的注意。 蒋菩娘心里拧了一下。看着身边的二伯母、四伯母。突然如坐针毡。 她好像一个任人买卖的货物。 蒋菩娘从来没有哪一刻是这么羞耻。 那种自己最不堪,最不愿让人看到的一面。突然被自己熟悉的人看到了。 蒋菩娘心里涌起一股浓烈的烦躁。她掩饰般的喝了口茶。 今天大伯和大伯母来找她。说王元爱问她意思,让蒋菩娘来尹丰府上见面。 王元爱和蒋菩娘年龄相当,男女有别。王元爱既然想把蒋菩娘引荐给太子。给一场献美,就不会单独、私下见蒋菩娘。 哪怕是私约。也会在见面时带着其他人。 尹夫人知道连丈夫的老师松衡远都陪着这位小魔王逛、玩了好些日子。闻声,就主动请缨做东宴请蒋菩娘。 王家还算文质彬彬。到现在都只是‘利诱’而不是威逼。把一个锦绣前程摆在蒋菩娘面前,问她选不选。 蒋菩娘一直没有答案。 凭心而论。蒋菩娘不觉得进东宫是个锦绣前程。她对那个素未蒙面的太子,充满恐惧。是一个随时会笼罩过来的压力。 可不进东宫。拒绝王家,面对蒋家。又是一条艰涩,蒋菩娘不愿意选的路。 她好想找人说说话。 一个不会谴责她想法的人。 章景同在前院叫住一个小厮。发了一吊钱给他,“劳烦小哥跑腿,帮我叫春红过来。” 衙门小厮挠着头,他道:“小章师爷,师爷房找春红干什么?” 章景同面不改色心不跳道:“问问她昨天给王将军上了什么茶。孟先生让我跑趟陇东军营,让我备点礼物。” 那这就是正差了。小厮也不觉得钱烫手了,欢天喜地收了钱,很快就传话把春红带过来。 春红显然是知道自己过来为什么。开口就道:“小章师爷买点别的吧。我看王将军不喜欢那茶呢。” 章景同慢吟吟的,笑着说:“哦?怎么会这样。孟先生昨日王将军和尹大人谈的不妥。走的时候还面色不虞。这才让我送些礼物过去。” 做师爷的,不就是替东翁描补的吗。 春红犹豫了一下,圆脸浮起担忧道:“……孟师爷一向让大人安心。夫人也常夸他。” “小章师爷是新来的吧。你也太小心了。孟先生打发您去就是碰壁的。倒不必讨王将军喜欢。你送什么他都不喜欢的。” “昨天我泡的铁观音。不过王将军并不喜欢。昨天还砸了茶杯。”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衙门说:“大人斗法,小鱼遭殃。” 章景同立即道:“原是去挨骂的……多谢春红姑娘提点了。”他皱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春红见他生的英俊好看,忍不住就好心多提了一句。说:“不然你躲了差。拉了小孟公子去好了。” 章景同挑眉,一副不解的样子。 春红侃侃而谈,指教他道:“王将军和尹大人有些龌龊……你带小孟公子去就对了。这件事原就和孟先生脱不清干系。你让小孟公子过去听听也好。” 孟德春是华亭县的钱粮师爷。尹丰的左膀右臂,和孟德春脱不清关系。那就是陇东粮仓的事了? 章景同眼睛微敛。心里不解,这桩事已经众人皆知的公案了。王将军跑来翻个旧账,怎么就能让两人不欢而散? 章景同心神稳了一稳,上前把那另外一吊钱塞给她。低声说:“春红姑娘好人做到底。不妨给我说个明白。我也好办事。” “你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夫人和大人荣辱与共,夫人也想大人好不是吗。” 春红确实也不觉得自己在泄密。她又不是卖消息给外面的人。师爷房的人是尹大人的左膀右臂,比夫人还重要。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交谈 “你耳朵过来。”春红压低声音说:“……旁的我不清楚。只听见王将军说什么,‘他是真心实意来详谈的。尹大人若觉得这是威胁。那两边就撕破脸好了。’还说什么这是皆大欢喜的事。唇寒齿亡。如果真打起来。华亭拖了后腿他们在前线也不好受。” 章景同眉头紧锁。 春红咬了咬唇,道:“尹大人说,王将军出尔反尔。那就破罐子破摔,谁都别好过。他会联合华亭、广阳等诸县,把地方的鱼鳞册交上去。让朝廷好好肃清一下军纪。” 这就是文官派系和武官派系的战争了。……奇怪,王将军到底说什么了。两边怎么谈的这么凶。 章景同微微倾身过去。正听的专注,忽然听到一旁清脆的咳嗽声。余光望过去。 暮秋初冬的无光昏黄的笼罩着蒋菩娘的背影,阳光在她背后煜煜发光。照的她整个人清透如神明少女。 章景同哂笑。微微颔首,算作打招呼。他低头继续和春红说话。 蒋菩娘却冷了脸,闲庭信步的走过来问:“章同景,你不是很守男女大防吗。我看你也是个伪君子!”她恼的直白,大大方方的干净。 章景同忍俊不禁,轻声解释:“这位是春红姑娘。我来办差。” 春红姑娘不解两人关系。轻轻屈膝福身离开,“小章师爷,那我就先告退了。” 章景同颔首。春红离开。 蒋菩娘则好笑道:“原来你也是看人下菜碟啊。” “哦?如何说。”章景同含笑给她引路,负手在背,“走吧,去哪。我送你。” 说着,打趣她道:“你把能给你带路的丫鬟赶走了。我也不知道熟不熟路。” 蒋菩娘亦步亦趋,单手遮着刺眼的阳光。 两人隔着一步的距离,走了好一会儿。蒋菩娘才道:“我是偷溜出来的。” 章景同温煦一笑,并未追问。风轻云淡的气氛,萦绕在两人身边。 蒋菩娘长松一口气。也不计较好章询的区别对待了。——他这个人待人时冷时热的。和他计较什么。 “章同景,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蒋菩娘忽然开口问。 “什么问题?”章景同笑着说:“我得先听了。” 蒋菩娘撇嘴,说:“没有君子之风。”但她还是道:“你先前让我哥哥劝我。不要去搅东宫这趟浑水。为什么?” 这个为什么,很是有深意。 可以先入为主的理解成男女之情。你为什么要劝我。 亦可以冷静的理解成,东宫有什么水深火热,能否多言? 蒋菩娘自己都没查觉到她问的有多暧-昧。 好在章景同也冷清。他淡淡的笑着道:“你是蒋英德的妹妹。生的有骨有节。东宫埋没了你……” 他浮于表面的客气话说到这里。鬼使神差的想起蒋菩娘那封惊艳的家信。一改口吻,肃然道。 “你不适合。” 章景同真诚地说:“蒋家妹妹,是不是不进东宫,你无路可退?” 蒋菩娘霍然抬头。 章景同耐心地问:“……你这次屈服蒋家。是因为曾经呵护你的长辈赵东阳死了。还是因为太子相较于松衡远强出太多。是值得你托付的?” 良久,蒋菩娘才回答:“赵先生才刚走不久……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就谈婚论嫁。” 蒋菩娘的回答在两者之外。她不是想屈服蒋家,也不是害怕赵东阳死了。自己没有抗争的勇气。更不是因为太子是个更好的人选……可能,她会这么告诉哥哥、母亲、弟弟。 但蒋菩娘真正的想法是:她想不管不顾的清静一段时间。 章景同想了想,道:“蒋菩娘你若真想求我帮忙。你就要告诉你想要什么。而不是告诉我不想如何。” “你要说清楚,你想怎么生活。想要个什么结果……当然,让赵东阳起死回生这类事不算。” 这次轮到蒋菩娘愣住了,“帮?”她的声音充满迷惑。 章询为什么会觉得她是在求他帮忙呢。一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施恩姿态。 难道是男子天生就有种救弱扶良的英雄心态?——太油腻猥琐了。 他把她当什么了。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有优越感? 蒋菩娘变脸比变天还快。 章景同立即感到身旁冷飕飕的。他停下脚步,开口问:“你怎么对我这么横眉冷竖的。” “我说错什么了吗?赵东阳不也帮过你吗。蒋英德也帮了你。怎么,我说了一个帮字。你怎么就一副我羞辱你的样子。” 章景同一转身被太阳照的刺眼。下意识打扇子挡了挡光。黄褐色直裰修身,玉立修长。 蒋菩娘一噎。“我,我……” 她回答不上来。 章景同觑着她,半晌笑了,缓缓说:“行了。快回去吧。今儿你是主角,走不远的。”他一指远处的花庭路。 蒋菩娘踌躇一下还是回来了。她抿唇对章询道:“章家哥哥,谢谢你。”她如茶花赤艳绽放,盈盈一福身。 这次轮到章景同静住了。 但很快他就是释然了。没关系,她是蒋英德的妹妹。如果她真的求他。他会帮她脱困的。 ……大不了跟王元爱会会。 章景同好笑的摇摇头。 下次得让蒋英德赔他一顿酒。 “如何了,可有探问出来?”孟德春的神情显得有些急切。 章景同斟酌了一下。 自打他来陇东以来,一直没有赢得三方的信任。大家都把他视作无法交付的外人。尹丰待他如此,王匡德待他亦如此。 孟德春乍看和他亲近。但其实警惕心仍很强,让他办些杂事杂活还可。真遇上危机相关,对他仍是半信半疑。 章景同对此也无可奈何。 他们相处时日甚短。不是小聪明就能俘获人心的。若想参与到其中,没有年的筹谋,至少也得一二年的亲近。 可章景同不会在陇东停留这么长时间。 崔老的回归让他意识到,他不能再这么自由懒散下去,等待时机降临。 他明明可以更主动。 ——这是章景同的性格缺陷之一。 以前无论是在章家,还是在东宫。章景同受的教育都是藏拙内敛。 在章家有深入官场的长辈。他尚未出仕,家里会训练他,教他政治。但从不会让他主动去谋事。 章景同学的最多的就是‘观局’。 到了东宫,他更是内敛成性。轻易不开口任何事。他耐心十足的观局察人,在波卷云涌中慢慢给太子引出一条路。 在东宫,他是辅臣。 辅佐太子,才是他终其一生要做的事。 这一点上。章景同甚至比不上尹丰。 尹丰至少还掌管一方乡土。管着钱粮刑狱赋税。遇事多有参与之心。 章景同则是前半生都旁观惯了。任凭周遭千万事过。他总是看似参与,实则淡淡的看着。 不留痕迹的坐着个过客。 仔细一想,他来陇东之后。唯一主动伸手的事,竟然为蒋菩娘。 章景同摸着茶杯唏嘘,一时不知自己是为了蒋英德还是那个死的不明不白的赵东阳。 这此时,章景同才明白太子让他来陇东的原因。——原以为他和王元爱是一明一暗,共为棋子。帮太子监察则明。 但这一刻,章景同忽然明白。太子其实对他真的有亲情在。他甚至他的野心和性格劣势。所以太子把他放到陇东来。 远离了京城、东宫那个环境后。 章景同如同照镜子般,在周围这些鲜活的人面前,忽然就看到了自己的缺陷。 章景同定了定心神,安抚了神情焦急的孟德春。把事情说了。 除了春红交代的,章景同掺和了私货。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成春红说的。“王将军大概也是穷途末路。这才出尔反尔。” 章景同倒也不是替王匡德说话。 无论陇东和华亭怎么谋商。士兵饿肚子是不争的事实。 王匡德此刻把尹丰拉下马,未必就是活腻了。真的想和他鱼死网破。在章景同看来,王匡德是想和尹丰一起找路子买粮。 但他不信任尹丰。不知道尹丰是不是站队了章家。两人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谈。 只能一惊一乍的,用互相威胁对方的方式。来达成合作。 孟德春品了品那个穷途末路的意思。良久没有说话。最后才叹道:“现在能解大人的王将军的困,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南边买粮。” 可这么买粮要是这么容易。尹丰也不会二十几年都不做。 这么大动静的买粮,不是有钱就可以做到的。稍有不慎,就会惊动朝廷。 章景同有些好奇的问,“孟先生,王将军为何来找尹大人谈买粮的事?”早干什么去了! 王匡德当初要是早有这主意,就不和尹丰谈什么盲收盲认了。 可见这是他的新想法。 或者说,以前和尹丰谈过。但未谈成。 孟德春赞赏的看了章景同一眼。见他知微见著,一针见血的不禁欣赏极了。 这样的灵锐,不仅是幕行谋才。更是上位者的审视之才。——他太适合为官了! 多少东翁都没有他这样的警觉。 孟德春暗暗惋惜了一下章景同的官运。开口解释道:“五年前的时候。大人曾经告病假,亲自去过一次南边。” 南方富饶多产粮。 尹丰愁陇东的军粮愁了几十年。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安排妻子、部下经营粮铺,假扮粮商。 一开始是假扮,后来做着做着就成了假戏真做了。 凭尹丰一己之力,自个掏腰包是填不上陇东官仓的窟窿的。 他还没有那么大能耐! 所以前十几年,尹丰都只能看着粮铺涓涓如流水,杯水车薪的补着仓。 直到五年前,尹丰突然有了一笔巨款。他亲自带着家眷部下南下收粮。还在陇东煞有介事的告了病假。 原以为这次就能解了多年的心腹大患。 但南方行市上突然少了大量粮谷。物价疯涨,很快米行面行的老板就察觉到了不对。立即报了上去。 几大商会会长进了京。当即有人出手截了尹丰的动作。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人选 尹丰被人盯上了。还是朝廷中人,他畏惧之下。悻悻的空手而归。 之后几年,也没想过买粮的事。——他也意识到,不能再这么大动静行事了。 奈何苍天不饶他。眨眼五年而过,朝廷风向一下子变了。皇上要打大周,军镇成了被人盯上的重灾区。 朝廷接连派了两个钦差使,都病倒在了路上。人还没到陇东,就一死一痨。 是不是尹丰做的,是陇东的文官做的还是武官做的。章景同至今不清楚。 但太子知道不下猛药不行了。对陇东军营,他放了王元爱过来。 王家牵扯着王元爱。王匡德无论如何也要拿出个交代。——这就是太子想要的。 而章景同来陇东,一半是他自己请缨。一半是太子也有这个意思。多重因素交互复杂。 才有了章景同此趟的陇东之行。 章景同和王元爱是一明一暗的互相牵制,亦是配合。 王元爱是明着来陇东的。章景同就要锦衣夜行,不动声色。 否则,一旦王家知道他在陇东。只怕他的下场,就和那两个不明不白病在路上的钦差使一样。 ——无论章景同这次和王元爱抢不抢功。都改变不了他是王家的眼中钉,肉中刺的事实。 从太子选伴读,挑了章家的嫡长孙和外孙。而没有选王家的一个人那天开始。章景同就是王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小辈。 毕竟,章家长房这一代。子嗣单薄。除了章景同,就只有一个姐姐章佩玖。 母亲尹凌清一直想再生个。可这些年都没有全了心愿。倒是祖母长劝母亲。 祖母说当初她生了姑姑和父亲后。也是很多年都再没有孩子。后来一怀就是两个,这才有了他两个年纪极小的三叔和四叔。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章景同从这天回去开始。重新恢复了焦俞和环俞的贴身陪同。 两个俞欣喜若狂。 尹丰官衙内凄风楚雨的。 尹丰一个人坐在书面色呆凝,他手里把玩着一对硕大的骰子。像是盘核桃一样在手里转。尹丰表情不太好,没人敢进去打扰。 孟德春在门口转了转,终是没有进去。转身离开时却被尹丰喊住了,“孟先生你进来吧。” 孟德春喏喏进去。尹丰烦躁的快要把领口撕烂了,他语气不耐烦的道:“陇东他娘的欺人太甚!那王匡德也真够厚脸皮,堂堂一个大丈夫,出尔反尔的事他是怎么做得出的。” 尹丰压着火气,自己穷粮短仓,也是愁的不行。 尹丰觉得王匡德真的很输不起。说好了盲给盲收,如今收了又翻脸嫌少。真是太草爹了! 尹丰烦躁的压着火气说:“陇东那边反悔了。依孟先生看,此事还能如何回旋?” 孟德春能有什么好主意。他就管着粮仓,仓里有多空他能不知道?故而孟德春说不出不然再添一点,做个面上人情的场面话。 ——垫话容易,拿粮不易。他根本不敢开这个口。 孟德春只能说:“王将军身边还有几个师爷是我们绍兴帮的。晚上我去找他们聊聊,探探口风?” 尹丰意兴阑珊的摆摆手,说:“探谁的口风都没用。那王匡德爱兵如子,嫌自己的兵饿肚子了。” 那就眼看着扯破脸?孟德春一句话憋在心里,咽了下去。 这时尹丰才闭眼半晌,开口道:“王将军想走我的之前的粮铺,从南边购粮。” 孟德春是尹丰的老幕僚了。一下子就听懂了。 尹丰愿意拿钱,却不愿意惹是生非。他并非不愿和王匡德合作买粮,但王匡德要走尹丰名下的铺子。尹丰就不乐意了。 五年前那一次,尹丰吃够了教训。他是被京里盯上过一次的。 现在他按兵不动,京里未必一眼就注意的到他这。但他一动,就活脱脱跳出来的靶子。 尹丰当然不同意。 可王匡德是没有买粮的路子的。——让他拿钱都未必容易。 不过兵匪兵匪,王匡德要是真想捞钱。办法多的是。只是都见不得光罢了。 孟德春先前收到过章询的情报,知道了尹丰和王匡德是谈不妥的。却没想到,两人的谈不妥是无解的。 思来想去,孟德春也想不出个主意。 这时尹夫人忐忑不安的来见尹丰。 尹夫人一脸惶惶的和尹丰说着话。孟德春赔笑避开。忽的听尹丰高声说:“谁让你去揽这些小事,现在拿这些事来烦我。” 孟德春细心一听。才发现尹夫人是办砸了蒋菩娘的事。来找尹大人讨主意的。 尹夫人做中间人,请了蒋家长辈和蒋菩娘做客。谁知蒋菩娘竟然撂下蒋家长辈,犹自回府了。还婉拒了王元爱递过来的橄榄枝。 尹丰心烦意乱,不由得责骂夫人。 孟德春听着听着,唐突的打断,拱手上前道:“大人,此事我有一计。” 尹丰官衙衙邸内,绿廊朱园的拐角处。蹲着一俊俏儿郎。 他生的剑眉星目,略带武气。单手捏着本书卷,正挑着逗猫。很是侮辱斯文。 尹丰带着不成器的夫人过来时,还在训斥夫人,“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蒋菩娘一个小姑娘,问句话都问不出来。” 尹夫人气的翻白眼,暗恨的绞紧手帕。心想你又出息到哪去,当初那蒋菩娘在你面前慷慨陈词,挤兑的你和你老师都面色惨白的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你怎么不嚣张呢。 小姑娘?你见过蒋家这种小姑娘吗! 心比天高,主意正的要命。偏偏还总是好福气。 寻常她这种身世的姑娘,不是在母亲进门前就被要求打掉。就是继父不疼不爱。偏偏蒋菩娘命好,不仅活下了下来。蒋六爷待她也好。 蒋六爷去世,王匡德身边的大红人赵东阳又跳出来对她照拂。 后来赵东阳罹难。人也落魄了。蒋菩娘运势却不见倒。 京城来的王孙贵客瞧中了她却不亵渎。还要把她献进东宫。——原是天大的好事。尹夫人恨不得这种好事落在自己女儿头上。 蒋菩娘却丝毫不珍惜。还拿乔作怪,一副要多想想的样子。 尹夫人只恨这不是自己女儿。不然她肯定把她脑袋里的水晃晃干净!让她醒醒。 “咳咳。”王元爱抵拳清咳几声,提醒这忘乎所以的二人。 这一咳,动静太大。牵扯到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王元爱面色平静没有让任何人看出异样。 他来陇东这一路并不太平。到陇东碑界的前一晚遇刺,身边护卫死了三个才护着他平安逃跑。 这件事王元爱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连甘肃布政使拖着六十岁多的身体,日日陪他爬山逛街游玩。王元爱疼的后背溃烂,伤口感染也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王元爱知道陇东不太平。 作为边防军镇,这里有大周的奸细。也有自己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至少在陇东的文武官员眼里,他就是来挑刺儿找事的。 你看,太子和皇家就是这么偏心。江州收账这么风光有脸的事,同行的就是章景同、杨英哲。 陇东这种火中取栗的事。天家就施恩到王家了。 可纵是这样!王元爱也得接着。 章家有章皇后帮衬。太子也是章首辅教养长大的。不愁将来子嗣发达。 可王家已经没有依仗了。自打王太后承治十六年薨逝后。王家离皇室就越来远了。 如果在承治帝退位前。王家还是没办法在太子面前站稳脚跟。——王家就完了。 王家不比章家。王家是公侯之家。章家子弟能靠科举立身。王家只能等荫庇。世世代代等帝王垂怜。直到卸爵。 哦不,应该说,现在王家和章家一样了。 王家是一等公,章家也是一等公。尔今往后,章家的子弟也不能靠科举出身,扬眉吐气了。 王元爱噙着淡淡的笑意,对尹夫人道:“蒋姑娘年纪尚小。这种人生大事,尚且没有个主意。你若问不到她开口,不如找她亲近的长辈。” “……记住,不要强逼。我可不敢把一个不情不愿的女子。放在我妹妹身边。让她带进东宫。” 对于妹妹要进东宫的事。王元爱自己是没主意的。 王家一门出过十一位皇后。王家的女儿从生下来就是为做皇后准备的。 谢睿没有娶王家女。是王家的失策。但当时那个情况,王家确实不敌河南陶家、京城章家。章青鸾的脱颖而出,是王家压不住的。 但太子谢翀是一定要娶王家女的。 这一点上。连章家都阻止不了。——不好意思,章家唯一的女儿章佩玖正不争气的跟歧周公主抢男人呢。事情闹的沸沸扬扬,整个京城人尽皆知。王家也卷在其中宣扬了一波。 章佩玖是不会进东宫了。就算进,也将和后宫之主的位子无缘。 王元爱不想卖妹求荣。 但这是王家的意思,也是妹妹自己的野心。 王家是尝过家里出位皇后的甜头的。且不说祖上荣光。你且看章家。 章鹿佑凭什么在弱冠之龄就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子?难不成是因为他能力出众? 可这天下能力出众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别人没有这样的官运? 章年卿当初还是少年成名三元及第,青史留名的一个人天才。官途不也自己磕磕绊绊,一阶一阶爬上去的。 当初若是没有皇后作保。章鹿佑喊当今天子一声姑父,他凭什么平步青云? 王元爱深知这其中的道理。他并非是妒羡章鹿佑的好运……那也算他长辈。他妒忌也妒忌不到一位长辈身上去。他和章景同才是平辈。 只是王元爱觉得。他要有能力。也要有‘运气’。 妹妹自己愿意。也有意愿博一把。他就要帮妹妹一把。 妹妹进宫既然是为了争权,而不是为了迷惑太子。那就不在乎太子有几个女人。蒋菩娘身份卑微,经历凄惨,又有着惊艳非比的美貌。是最适合拉在身边做助力的。 ——这样的女孩子他不下手。章家知道了也会下手。 这也算是老天有眼了。 章家没什么女儿,陶家也没什么女儿。嫡支旁支扒拉个遍,连一个巴掌的女孩都凑不起来。 王元爱来陇东之前。冯玉琢已经可笑到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巴拉出一个童女,说是自己年少轻狂时生下的女儿。生母是个女婢。 王家知道了简直要被章家的不要脸给骇住了。——对,章家。那冯玉琢虽然姓冯,却是挑了他母亲冯俏的姓。他是章家正经的四少爷。过继出去的。 冯玉琢蹦出一个九岁大女儿的时候。他甚至还在和清河崔氏议亲。 王元爱不知道那是不是冯玉琢的亲女儿。反正冯玉琢也就比他大五岁。那弱柳扶风的小女儿他也见过。眉眼确实和冯玉琢有些相像。 精致美目,泪痣楚楚。虽是幼龄,却已然有遗世独立之姿态。 王元爱见她第一眼。就知道章家为什么要认个这么小的女孩子做女儿了——不会有人比她更漂亮了! 但王元爱运气极好。他来了趟陇东,遇见了年纪正好的蒋菩娘。她豆蔻年华,容貌不输给小冯悠。是最好的年纪。 ……还有一个令人的心疼的身世。 没有比她更好的人选了。 尹丰见王元爱心意已决的样子。心里直叹气。这个王公子真是不知道蒋菩娘的脾气。 尹丰想起两年前那个案子。心里至今还在发紧。 ……那可是个玉石俱焚的主。别看她位卑言轻。她不想做的事。谁都奈何不了她。 但尹丰没有再劝。 王元爱来陇东遇见蒋菩娘是意外之喜。又不是专为强抢民女来的。——若是要用强的,王元爱何至于三番五次给蒋菩娘抛橄榄枝,让她自己点头。 说到底,这件事王元爱用不了强。 因为王家需要一个心甘情愿助力王家姑娘的人,而不是给自己埋下个隐患。 如果强迫,到时候让蒋菩娘骑在自己头上。王家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这只是个橄榄枝! 蒋菩娘不攀,王元爱只能泄愤处置她。 而不能把她按着头强塞进东宫。 所以,这不是王元爱的正事。——也不是尹丰今天来的正事。 孟德春点醒了尹丰。 王匡德出尔反尔,不是没有代价的。他有家族管束的,不巧,王家的小祖宗正在他县衙住着呢。 王匡德可以做犯浑的兵油子。但王家未必就敢莽着,不顾利害。 孟德春给尹丰出的主意就是,拿捏住王家这个小祖宗。 王元爱年纪不大,又是第一次正经出来办差。还特别想把事情办好。尹丰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能让王元爱去管束王匡德。 清了清嗓子,尹丰对王元爱开口道:“王公子,刚才陇东的王将军来过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协调 尹丰一开口就是甩锅。 尹丰隐隐清冷质问,声音怒气但又带着尊敬。 但凡是寻常小儿,早就自得起来。王元爱年纪不大,和他同龄的圈子里都是勋贵。花花轿子人抬人。 王元爱若是个飘的。听了尹丰这番尊敬的话,也会觉得自己是王家的小祖宗、继承人。王家的族人犯了错,他合该管一管。 但王元爱却出乎尹丰意料。他没什么反应,只抬头嗯了一声,问尹丰:“尹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我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大人还是有话直说吧。” 尹丰一圈打在棉花上。 说话是一门艺术。尹丰这样开口,是有原因的。 就好比两个久未见面的人,开口就是:有空吗?我有事找你。 另一方若不假思索的答应。鼻子就被牵着走了,多半人会留个心眼答曰:“你且说什么事。”万一是借银呢?万一是让帮忙很难做呢。 尹丰心里闪过念头,脑海诡异的浮现出章询的影子。怎么最近的年轻人这么不好骗了。 少见的沉稳,不嘚瑟不骄纵。 但只是一瞬的念头,尹丰见惯了浙江来的章询。也不觉得京城来的王元爱沉稳是什么稀罕。 尹丰索性开门见山道:“先前将军同我说好了。秋粮慰兵的事我们一个盲送一个盲收。如今好端端又出尔反尔。末官叹然再三,只能来找您呢。” 王元爱心里蹭的烧起一股邪火。 他知道尹丰想干什么! ——王匡德和王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王匡德在兵营谎报军丁,以一当十。说京里没人作保,谁信? 王匡德前脚敢被抓进京。后脚就有人敢参王家一本。 王家现在还经得起御史弹劾吗? 王元爱冷笑着开口:“尹大人这是打狗前先来给我打声招呼呢?还是想让我给你出个主意呢?” 王元爱尾音一扬,一股质问的感觉油然而生。 尹丰刚开口就被王元爱打断,王元爱又道:“尹大人。我和王将军虽是一族主翁。可我既非王家族长也非王家如今掌门人。” “我未及弱冠。王将军已三十而立,身负功勋。尹大人是如何觉得我一个少年人可以钳制住王将军如何?” 王元爱一转劣势,咄咄逼人起尹丰来。 王元爱本来就有年龄优势。他这个年纪可以当未出学的孩子,也可以当做能使唤的成人。——就算十四岁入翰林的天才章年卿难找,十七八-九的父亲,总是一抓一大把的。 京城的孩子要么成婚极早。要么成婚极晚。而无论早晚,那都是因为京城子弟的婚嫁,关系到一个家族下半生。 王元爱至今未成亲。在尹丰的年龄面前,他摆烂当个孩子,也无可厚非。 尹丰笑了笑,见状也没有束手无策。反而沉声道:“那我这也算是给王家打过招呼了。” 王元爱要装孩子,尹丰就只能逼出他成人利害的那一面。 尹丰语不惊人死不休,开口道:“王匡德翻脸不认账。末官如今自身难保。只能先发制人,联合广阳等县的文官把地方鱼鳞册交出去。事非清白由皇上论断。” 说到底!王匡德是王家的人。不管是真王家还是假王家。他认了王家的亲,王家也认了他。 尹丰来找王家来管王匡德的事。是先礼。 王家若不管。那就是尹丰和王匡德破罐子破摔的事了。这叫后兵。 到时候王家可别像个青天大老爷一样,跳出来做主。 果不其然。尹丰此话一出,王元爱就变了脸色。肃然看着尹丰。 见尹丰笑吟吟的,拱手告退。他叫住尹丰。 王元爱口气微微缓,说:“尹大人,说起来您和王将军都是长辈。这些大事原本该您们和我父亲他们谈。可家里的长辈们为了我能在太子身边说上话,生生把我推来了陇东。” “你也消消气。说来说去不就是粮的事。不如我给你和王匡德中间做个协调人。你再放点粮食王匡德,大面上过得去。你们两个先别闹起来。” 这不还是让他放粮! 尹丰脸一黑,正欲拒绝。却听王元爱放下个惊雷。 王元爱推心置腹,试图说服尹丰:“您和王将军的事原就不该是我管的。我如今托大出面求和,也不代表长辈的意思。盖因前些日子我收到京城的来信。” “京城已经得到消息陇东的秋粮下放了。却迟迟不到陇东的邀功折子,内阁察觉了事情蹊跷。经廷议,不日将有户部官员到达陇东。检查这次的慰兵粮,若是无意外。您的考评会记上优。” 尹丰微微激动的抬起头,克制住了眼底情绪外漏。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的道理王元爱还是懂的。 王元爱继续道:“尹大人不妨再思量一下。是和王将军协停,把此事按下去。还是就这么闹起来,到时候让户部的人来给你们断官司……亦或者说,把此事呈报给大理寺、刑部。查你们个失职之罪!” 王元爱到底带了点少年意气。话到最后多少带了点报复不爽。 尹丰听了沉默半晌。最后大约也是为了缓和气氛,他道:“我愿意给王公子一个面子。只是不知王将军愿不愿意听公子调停了——我丑话说在前面。我华亭局限于此,若王将军狮子大开口,我还是无能为力的。” 这就是同意王元爱调停的意思了。 尹丰派人下帖去兵营,请王匡德过来一叙。 师爷房里忙成一团,尹丰一大早就匆匆扔下两个消息。一是朝廷要来人检查,让孟德春想办法把几个门面仓廒填满。二是华亭和陇东要重新调停,要再拨一部分粮过去。 孟宜辉破口骂娘。矛头直对华亭后宅的王元爱——他认为尹丰的缩头乌龟是因为王元爱给王匡德撑腰了。人家才是一家子。 孟德春也被为难的满脸愁苦。 粮就这么些粮,还要一只蜡烛两头烧。当他是大罗神仙呢,吹口仙气就能变出粮食来。 但抱怨归抱怨。事还是要办的。 章询作为孟德春师爷身边得力信赖的人。就看着衙兵带着装着喂驴的麸子麻袋和稻草麻袋。一袋袋往仓廒底仓填。 只在上面五分之一,九分之一的地方摞上几袋真粮。 因为粮食实在捉襟见肘。并不是所有仓都能装点‘门面’。 章景同发现他们选仓时也不一定全是选靠近外面的。而是几近随意,几乎带着自暴自弃的颓废。 一问才知。大家都认为,但凡京里来检查的。若是来办实差的,必定瞒不过。 寻常情况下,谁都知道外面肯定装的都是好粮。肯定要往里查。如此错开。没准还能天降好运。刚好避开检查。 若是不是来办实差的。那来人自有尹大人打点招呼。如此一来,粮食放在哪都无所谓了。大家一个鼻孔出气,谁还能戳穿谁不成。 章景同静静的听着这些状似有理的生存之道。负手盘着佛珠,一言不发。 章景同对王元爱调停的办法很是不赞赏。 章景同听了就觉得很离谱。 王元爱怎么会想出这么一个和稀泥的办法。——这不是章景同所了解的王元爱。 尹丰和王匡德已经交过一次手,和过一次稀泥。如今王匡德已经明白,没有朝廷的支持,没有外粮的涌入。他们两所谓的瞒天过海,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章景同本想等着王匡德下定决心。处处碰壁后,愿意担责,让朝廷来处理此事。 没想到王元爱还要再此和稀泥。 章景同回到县衙去劝尹丰。 “孟先生,您的劝劝尹大人。饮鸩止渴,不可取啊。”章景同委婉劝道:“若京城真的要来人。当务之急,我们应该买粮填库。而不是瞒天过海。” 章景同和王元爱是一个中学堂念过书的。对王元爱的为人品性看在眼里。 他和王元爱一个是章家的继承人,一个是王家的继承人。平日里说不注意对方是假的。 王元爱是个很蛰伏隐忍的人。当初太子选伴读,王家作为天子母族,本质上是比皇后母族有潜力的。 但最后协争下来,东宫选了章景同和杨英哲。此举不亚于狠狠扇了王家一耳光。 因为杨英哲的母亲,是章景同的姑姑章明稚。章家嫁出去的女儿。 章景同是章家的长房长孙,嫡系的唯一继承人。 按常理来说,天家无论出于平衡的考虑,或者出于顾忌皇上皇后的意思。人选都应该是章景同王元爱,亦或者杨英哲王元爱。 最后王元爱落了选,人人都以为王元爱会睚眦必报,报复章、杨二人。 但王元爱从未行诋毁、报复之事。反而一直静静的等着机会。 东宫本没有王元爱行走的机会。但王元爱生生几次在章景同和杨英哲的手里找到替太子做事的空子。在太子面前立住了根。 可见其冷静聪明。 如此品性的王元爱,会是个和稀泥之辈?! 只怕王元爱在利用尹丰,给王家训狗。——王家不可能察觉不到王匡德和他们的貌合神离。 王匡德投靠王家本就是权宜之计。两人若真心交付,也不会王家派来了王元爱拿兵册,却至今无功,两手空空了。 章景同再度开口道:“孟先生兔死狐悲啊。介时事发,王家能帮尹丰填住军营的窟窿。谁来帮尹大人填这个窟窿。” 孟德春很苦恼。 儿子孟宜辉,贴心的上前给他倒了杯茶,却让孟德春火更大了。 孟德春隐恨恨地说:“填粮填粮。你这孩子说的轻巧,从哪里填吗!”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谈判 章景同确实有办法。 章景同五叔掌管章家庶务,协管海运水路,经营粮谷酒糟,漆器金银手饰家具。陆上前几年也和马帮、行脚帮人达成契定。天下四通八达,没有章霁煦调不出的粮。 江湖上浑称章霁煦为海王爷,并不是浪得虚名。 因为章霁煦不仅接手了章家传承几十年的泉州海运生意,经营者大魏所有的舶来品。章家在水面的地位,和漕帮的关系,以及暗地里不可说的乌蓬帮。都是章霁煦在海面上一呼百应的原因。 章家甚至和官府合作,接着每年南北粮食调运,税银运输的事情。 陆上,章家虽然和行脚帮、马帮这些人关系不如海面上身后。但章景同虽然出身世卿之家,他家中是有亲叔叔入了武林的。 就是给章景同佛串的三叔。三叔章聿云混迹江湖,最初五叔那边陆上的关系就是他一手搭建起来的。 和官场的利益计害不同。武林人多了股侠肝义胆的热血之气,一义当先。 章景同的三叔并不是章家安排在武林的一步棋。 ——事实上章家根本不会把自己的血脉放去刀尖舔血,闯荡武林。 君子不立危墙。 章聿云对江湖,是源自热爱。源自骨子里的看重。 若不是如此,章家根本不可能放他去少林学武。 如今章聿云为了武林人出头,锒铛入狱。章家和陆运上的关系更加亲切。 虽然还不及当年和水面上的老交情。但到底是打开了新局面。 孟德春看着章询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问:“难不成你有什么好办法?” “没有。”章景同说。 虽然章景同是章家的嫡长孙,在任何事上都能任性。可在调用家族势力,给自己帮忙这件事上。 章景同是鲜少做的。或者说,从不做。 一来,尹丰和章家毫无关系。即便他的老师松衡远和章家的姻亲有关系。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动用家族关系,私下贴儿子这种事。除非捅娄子是章景同的左膀右臂。 二来,章家势大,却并非为所欲为只手遮天。这天下毕竟是谢家的天下。皇上和太子在上面盯着,章家没到底为个不值当的人和天家顶起来。 至于第三……则是章景同一点私人小原因。 章景同并不是一个喜欢动用家族势力来解决事情的人。诚然,章家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要继承章家的一切。逃避这些本就属于他的权利,其实是很可笑的。 但章景同真的受够了束缚。以及,父辈的如日中天,让他动用家族势力时,总有种格外的压抑感。仿佛他是个无能之辈,只能靠家族之力活下去。 ——或者更直白的说,没有家族之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章景同想,如果他现在是章询,且只能是章询。而且真的只是孟德春身边的小学徒,尹丰将来的得力师爷。他会怎么趋利避害,让尹丰拿到粮呢? 答案呼之欲出。 章景同问孟德春,“不能追缴吗?” 孟德春惊讶章询还记得。 这是一开始章询刚来衙门时,他为了吓唬他,故意苦待他让他做的事。章询又聪明又快的理出了近三十年华亭地方蠲免、抗租抗粮的明细账册。 这份账册至今还在孟德春桌案底下放着。 每天晚上他都要拿出来摩挲一遍。每次粮仓遇急的时候,孟德春真想一个冲动朝尹丰建议了此事。 可孟德春不敢。 他知道这么做有多么严重。 孟德春道:“若是追缴,只怕会得罪蒋家族长。”毕竟这债本上的最大的债主是蒋家。 华亭不是京城。皇权不下县,乡绅管四方在这里不是一句调侃。 华亭的宗族势力。 在乡下,小地县城。宗族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县衙的势力,他们管着祖宗的祭田,族人的婚嫁,红白喜事嫁娶。 平日里族中子弟想寻个差事做,族人为银钱起了争纷,守寡的女儿想大归,族中的子弟要读书,家里缺钱无力治丧。这些都可以找族中解决。 可以说,地方宗族几乎取代了一半县衙的势力。有些县大人若是无能的话,还会被族长们牵着鼻子走。 尹丰在陇东算是有本事的县令了。 别看尹丰好像对蒋家还毕恭毕敬的,蒋家老太爷日常大寿都要送礼祝贺,平日里对蒋家人也是恭恭敬敬。 但是尹丰并没有被蒋家牵着鼻子走。 相反,蒋家在一定程度上还要看尹丰的脸色。即便在华亭地方上,宗族的婚姻嫁娶,红白喜事,报丧报丁都要给孟德春这打声招呼,登记入册。 若非尹丰的治理。孟德春办差绝没有这么方便。 这也是孟德春愿意心甘情愿跟着尹丰的原因之一。 章景同见孟德春还有些动摇。没有在这时就添油加火。反而哦了一声,只道:“那就看王公子带回来的消息怎么样吧。” 章景同觉得王元爱未必治的住王匡德。 王元爱也许够聪明。他能巧妙的借用自己年龄优势,家族能力克住一个着急上火的兵油子。 但他治不住一个爱兵如子的王匡德。 诚然,王匡德不算正直。 王匡德谎报军丁,造假名册和那些骗空饷的将领一起同流合污。但王匡德骗来的军饷他并没有塞进自己腰包。而是实打实的补了将士。 王匡德亦不算诚信。他和尹丰前脚协商,后脚提粮。不满意就转头撕毁条约,如此品德不堪为将。也是为了士兵不饿肚子。 王家…… 只怕在王匡德心里,抵不过他子弟兵的一根毫毛。 只盼王元爱别吃亏就好。 陇东军营里,王元爱亲自押带着不足两车的粮食,寒酸的朝陇东军营走去。 王元爱白润的脸上紧绷,嘴唇紧抿。心里直骂娘皮。 尹丰也太吝啬了! 意思一下,就是真意思一下,这让他怎么去谈。 “公子,我们要不要回去找尹丰?” 和章景同一样,王元爱身边也有两个高手贴身陪同。区别只是章景同带的是自己人,他以前都没有见过。家里从周流山和乌蓬帮给他挑的。 而王元爱带的是大内高手。有过战功的士卒。他们在武将中还是说得上话的。就算互不认识攀攀祖上关系,也能找出几条路子。 “不必。” 王元爱断然拒绝了手下的提议。 他淡淡道:“我知道尹丰的算盘。” 尹丰的意思很明显。他对王匡德的出尔反尔很不满。要让王家给他个交代。 可王元爱若是制的住王匡德。何至于现在连个真兵册都拿不到。 王元爱是年少不是傻子。尹丰这样跳着脚的威胁,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愤。让王元爱有点替自己担忧。 王元爱来陇东前。王家是查过尹丰、松衡远师徒两的底细。确定这两人十-有-八-九和章党无关。是可以放心来的。 王元爱才启程来了陇东。 尽管如此,王元爱还是冒着一二风险。 王元爱对左右坦诚:“量多量少只是个意思。华亭县衙我是住不得了,从今日起。我会搬到陇东军营。” “……王匡德夫妻与我再不敬。总是顾及王家的。尹丰,我担忧此人和章家的人有勾结。不可信任。” 随从还未明白,王元爱却一夹马腹,驾一声远去。 陇东军营隆重迎接,王匡德带着众位师爷和妻子孩子亲自在大门口相迎。 亦如章景同所料,王匡德满眼防备。 王元爱的人马还未靠近兵营,十里之外他就得到了消息。自然也知道了了那两辆少得可怜的粮车。 干扁的粮袋打开都不用打开,就知道一袋里面只装了五六分。只是看着袋数多,垒得高而已。 王匡德满心骂娘,狠了心的想。王元爱这小子,今日若是敢来给尹丰当说客。他必让他有去无回,无声无息的折在陇东。 ——他-妈的,还真把他当王家的狗了。拴个小主子出来,就指望着他乖乖趴下?呵,欺人太甚! 陇东本就是惊险之地。填一个王元爱,只推脱到敌军那边去。王家能拿他如何? 王匡德满脸狠光,随时迎接。语气极为冷淡:“王家小公子怎么亲自来了陇东?你有什么事叫我过去华亭就好,这里荒凉不羁,华亭宜居。您舟车劳顿多辛苦。” 王元爱一笑说:“我又不是个姑娘,无需娇生惯养。这一路骑马散心,看到陇东比华亭还要好玩些。王将军,我想在这多停留几日,你可答应?”他跃跃欲试,一脸玩心。 什么!不是来当说客的,还要搬到陇东来? 难不成他是和尹丰谈崩了? 双方眼神交锋,彼此千思万绪。王匡德一瞬间就收起了狠劲,热情好客起来,道:“小公子说的什么话?您代表王家豪来,我一直不从好好招待。”和尹丰谈崩就证明他是站自己的。 “既然王公子赏脸。那就在陇东好好住几日。我们家厨子不错,那我也好好招待招待王公子。承蒙王家荫庇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投桃报李的机会了。” 王匡德这一番场面话说得极为漂亮。 既告诉王元爱,他是记王家恩的。用含蓄的表示投桃报李:先投桃,自然才有报李之事。 王元爱眨眼笑道:“王将军说的哪里的话。您是长辈,我是小辈。说什么投桃报李,应是我孝敬长辈才对。” 说完彬彬有礼的朝王元爱夫人一行礼,非常乖巧道:“王夫人好,还望你这几日不要嫌弃我叨扰。” “哪里,哪里。” 王夫人玲珑剔透心,哪里会耽误自家将军的前程?她对王元爱和蔼可亲道:“能招待王公子荣幸至极,蓬荜生辉。小公子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便是,我的年纪也能做你伯母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直到这时,王元爱才轻描淡写地提出自己带来的两车粮食。很随意道:“我听闻王将军前些日子去华亭,要粮不成还受了气。来的时候从尹丰粮库里拉了两车粮食。……杯水车薪,权当自己口粮了。” 这自然是王元爱的漂亮话,陇东怎么可能让他吃兵粮?——这些自然会给士兵。只是杯水车薪,拿不出手。才托词让场面好看一点。 王匡德利落邀请:“这里风沙大,王公子我们进去说吧。” 王元爱颔首点头。打手势示意随从停下。 这个动作让王匡德异常眼熟。 一瞬间,王匡德鬼使神差的想起了章询。 华亭那个小师爷不显山不露水。却总是隐隐的让人觉得他和眼前的王元爱很像。 说不上来是哪里像,不是长相,不是性格……对,行为举止。 王匡德回神说:“里面请。” 进了驻军帐篷。说是给他们倒茶去的王夫人久久未归,门外的士兵也无人擅闯。只剩王元爱和王匡德两个人了。 王元爱感慨道:“难怪长辈们常常同我说娶妻娶贤。王将军有王夫人这样的贤内助,简直是一生之福啊。” 王匡德提起妻子是十分得意的。脸上的笑容止不住就扬起。但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这种诡异的熟悉感又来了。 王元爱和他谈话之前,先把他的心情引到愉悦的基调上。 这个手段王匡德好像在哪里见过,又说不上来。 王元爱见王匡德扬起的笑容很快又消失,恢复平时理智冷静的模样。心里暗暗道一声难缠。不愧是在陇东作战指挥布局的将军。 王元爱立即收起自己小聪明的样子,拿出十二万分的真心,开门见山道。 “王将军,陇东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您别瞒我。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我们是一家人。” “尹丰先前来找我说话十分凶悍。扬言要联合陇东地界的文官交出地方鱼鳞册,指控陇东军营造假。我们王家也就陇东您这点兵力在。不比西北王人多势大。你要是真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便是,我去和京城长辈说!” 王匡德热情假笑:“哈哈哈,你这孩子。这茶怎么还没来?来喝先点酒。” 王元爱放的狗屁,王匡德是一个字也不信。这种大饼,傻子才吃。 正如蒋英德当初许诺章景同的大话一样。一口一个家里如何,一口一个长辈如何。根本都是假话! 届时,只要一句长辈不同意。就能推脱开来。 还不如实实在在的说点你王元爱自己能做什么。 王匡德自认他现在还没有和王家谈判的实力。所求必有的,要给予只会‘倾家荡产’。 果然王元爱开口了,他十分赏面的饮了一口酒,一口干尽,彰显他十分尊重王匡德。 王元爱道:“兵营里现在捅下这么一个大窟窿。前有开战在即,后有兵粮无继。哪一样于将军都是不利。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早日禀告朝廷,早日得到解决将来,即便真的上了战场,将军也对得起您的士兵。” 不得不说王元爱的话再不动听,有一句话终是说到王匡德心坎里去了。 那就是王匡德确实舍不得自己的兵,他也想兵强马壮。他做不到,让自己的士兵拖着这样的身体上战场,他确实心痛。 王元爱面色微霁。 王元爱要抓住机会,趁势追击他,徐徐道:“将军,投桃报李,息事宁人。这两句话的道理你是懂的。” “我来陇东的目的我不说您也知道,在您面前我就是那浅盘子,也就不装深沉了。王将军我直说了吧。朝廷派我来拿兵册,走我们王家的路子,就是在给王家打招呼,您交出兵册来,让我带回京去。” “我们王家必然保你身家性命安全……至于这官职,过几年家里再给你周旋。士兵们也不用饿肚子了。陇东事发,朝廷自然得收拾这个烂摊子。王家能在内阁廷议上出上力。” “到时候朝廷放粮重新整兵,自然让你手下的兵个个吃饱喝足。战前加俸、战后抚恤。这些王家都能为你做到。” 王元爱越说越真切,最后几乎已经是半蹲在王光德身边,扶着他的膝盖道:“将军,您这一生所图所求为,的不就是自己手下的兵吗?” 这一点王家是和王元爱交过底的。王匡德当初投靠王家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为自己手下的兵谋福利,所以他要依靠大-腿。 闻言,王匡德没有当场许什么,只是大笑着说:“小公子这样的人才。难为您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和我这样促膝长谈。”他的意味不明的,大有暗指之意。 王元爱不羞不臊道:“元爱选在今天说这些。实属无奈之举。先机要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上,我们不能被尹丰他们这些文官牵着鼻子走。” 说白了,王元爱在给王匡德看一条路。 王家蒙尘多年,现在急需一次建功立业,掀开他们身上的灰尘,磨刀亮锋。 这个机会天家已经给王家,王元爱来了陇东就没打算把事情办砸。 王匡德如果愿意帮王家这一把。他就是王家的恩人,从前的结盟在今后只会更加紧密,从前的亏欠在之后只会更加弥补。 王元爱很清楚,如果他办不成这件事朝廷会派谁来。 章、时、霖。 章家的嫡长孙,东宫大名鼎鼎的章延辅。 你看章家有多么嚣张。天家为其赐名延辅。章家上下偏要叫他章时霖。阳奉阴违,天家却丝毫不以为忤。——小事都如此,更枉论其他。 皇恩浩荡,章家不放在眼里。王家放。 章家不尊的旨意,王家尊。 章家不敬的旨意,王家敬。 迟早有一天——王家会重新站起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考虑 王匡德表示要考虑考虑。 王元爱没有勉强,点到即止。当夜陇东设重宴款待王元爱。 王元爱一-夜未归,尹丰也觉出味了。 同样难眠的还有孟德春。王元爱竟就这么一去陇东不回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摆明了要袒护自己王家的人。临走前还从陇东骗走了两车粮食。 可想而知户部要是来人了,得知秋粮慰兵不成。责怪的会是谁?王匡德必然会被摘得干干净净。 就算尹丰真的联合文官向朝廷送上鱼鳞册,也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难以自保自身,把王匡德拉下马,两人一起不得好死罢了。 还是得解决粮食啊! 孟德春想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决定去说服尹丰。主从二人一前一后关在屋中密谋半晌。 最终尹丰同意孟德春去蒋家做客。却不说追缴粮食的事。 章询和孟宜辉被点名同行。 章景同这日就没有上衙,早上直接去了蒋府。 奇怪的是章景同少有注意什么,可这次知道自己去蒋府,他竟有点微微不安起来。摘了自己手上的佛串不说,还很怕碰到蒋菩娘。——说是怕,不如说是微微烦恼。 可究竟是烦什么,章景同自己也说不上来。 大约是同行的有孟宜辉。他怕蒋菩娘又私下和他见面说话。又或者是担心蒋菩娘真的求他让王元爱高抬贵手。章景同还没打算这个时候和王元爱见面……又不能真的拒绝人家姑娘。 蒋英德的妹妹他不能不帮,这么不理会太过不好些。 章景同一丨夜丨寝食难安。 值夜的环俞看在眼里,一向话少的他都少见的开口问:“大公子何事如此心烦?” 章景同没办法答上。他总不能说他在为个女子心烦。 纵然环俞话少,他也指不定多心。 章景同倒不是对蒋菩娘有别的心思,只是心烦气乱而已。 天亮到了蒋府。孟宜辉和孟德春还没到。章景同穿着杭绸直裰,站在蒋家门外。直裰通白潇洒,温润玉立。只有束腰是一抹苍黑的墨玉。 章景同着白有种极致的天然,越是素色,越显得雍容清贵。——他同行没有带婢女一向不会搭配,不知道这样越会显得他出挑。 焦俞环俞习武是把好手。保护起章景同简单,给章景同挑起装扮,实属束手无策。 但焦俞人精。早上一打照面,他就看出了大公子今日穿的有点精心。为了自己性命着想,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这也是一种无形的生分。虽然大公子告诉陇东的同僚,他和焦俞环俞是打小服侍的。 但焦俞环俞心里清楚他们是怎么来的。 章景同是不可能带自己打小服侍的人来陇东的。 说句不好听的章景同走出去未必有人认识,但章景同身边自小服侍的走出去,绝对有人认识——哪怕荒凉的陇东。 章家特意挑焦俞环俞两个生脸,为的就是这个。 章景同还没进门。蒋府的下人就议论起来。门口站了那么打眼个公子,有谁不注意。 章景同长得太好了,好几个丫鬟都认出这是华亭县衙的人,之前蒋太爷寿宴的时候来过。 蒋菩娘也得到了消息。 “他来干什么?”蒋菩娘放下毛笔,她正在绘自制的棋谱。闻言一怔,满心的疑惑。 过了好一会儿,听下人说。华亭的孟德春师爷带着孟宜辉也来了,她这才明白原来是来办公的。 蒋菩娘让琼枝收了笔墨。 过了一会儿,蒋婆娘起身说:“琼枝,我们去看看三哥。” 二丫改名琼枝后就一直努力减肥瘦身,想要配得起这个美好漂亮的名字,却一直见效甚微。 琼枝惊讶的说:“英德少爷今天只怕有客。小姐这么过去会不会不方便?” 蒋菩娘说:“哪里就那么巧了,人家是来办公的,见的是蒋家长辈和蒋英德有什么关系。” 琼枝张大嘴巴,好半天才说:“可是蒋少爷和小孟师爷,小章师爷他们是朋友啊。” 谁不知道蒋英德和华亭县衙的孟宜辉、章询关系好? 蒋菩娘却说:“你若不想去就算了,哪那么多话。” 孟德春和蒋家老太爷谈的是蒋菩娘的事。他只字不提追缴,只说蒋家这个小姑娘。 孟德春笑呵呵地说:“蒋家生了这样个小天仙。难怪老太爷要把小姑娘接回来。” 蒋家老太爷也知道蒋菩娘在华亭县衙给尹夫夫人甩脸子的事。他讪然的笑着,老人家脸皮有些挂不住,却没有给孟德春回话。 一旁蒋九公冷哼一声,说:“不过是个丫头片子,都算不得我们蒋家生的,老太爷倒是仁慈。” 依蒋九公的意思,拿捏住柳翠萍和她儿子的前程。由得了蒋菩娘不低头? 蒋家老太爷看都懒得多看蒋九公一眼。鼠目寸光,毫无远见。那蒋菩娘是个安分守己的主吗! 逼她?有朝一日她得势还不把蒋家上下给诛了。 这么个糊涂蛋,蒋家竟然还能让他当族长,这么多年真是拎不清。 孟德春把蒋太爷和蒋九公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里有了底,开口道:“是这样的,尹大人今日派我来,是来给蒋太爷说声抱歉的。” “蒋菩娘这个事本就不该揽,是尹夫人没有同我们家大人知会一声,才惹下这些麻烦。” 孟德春一字一句说得诚恳,连蒋太爷也挑不出错。 孟德春道:“我们家大人将夫人训斥了一顿,从今往后蒋家的事和王家的事,你们就自己商量吧,尹大人就不在其中掺和了。” “王家那边。尹大人也同王家小公子说过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们家大人如今也是泥菩萨自身难保,实在没在闲心管这些闲事。” 话说到这里,蒋太爷自然应声而问,关心道:“尹大人可有什么烦忧?不知小老儿能帮上什么忙。” 孟德春叹气摇头,把蒋家老太爷拒绝的干干净净说:“多谢蒋太爷的美意,您帮不上忙。是官场的事,这不前些日子秋粮慰兵告一段落。户部要来论功行赏,我们家大人烦的不行。” 蒋太爷何其通透,他立即就知道是什么事儿了。 办得好了是论功行赏,办砸了呢? 陇东粮仓空虚,在几大家族不是秘密。闻言知雅意,蒋太爷撸着胡子呵呵的笑。 另一边孟宜辉和章景同,在蒋英德院子里喝酒。 大人谈大人的正事,他们有他们的交流。蒋英德这些日子也明白过来了,凡是孟师爷出场,同行带着孟宜辉和章询来的。都是和他有要话要说的。 这话说是给他听,不如说是给蒋家长辈听。 故而蒋英德也不装傻,直接问孟宜辉:“说吧,你爹让你来带什么话的。” 孟宜辉心不在焉。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口若隐若现的少女身影。他们来的时候,就撞见蒋菩娘正好在蒋英德这里玩。 故而蒋英德没有在屋里待客,把他们两个拎到外面的石桌上招待。 章景同见状,只好接话道:“明着是来谈你妹妹的事的。” 蒋英德话都没听完就急着打断,“什么意思?你们还是来算账的,我妹妹为什么甩尹夫人脸子?难道你不清楚吗?县令夫人了不起。” “章询你自己也劝过我妹妹,别搅和进东宫的事。那王元爱说是问我妹妹意思。我妹妹还不能拒绝了?” 蒋菩娘在这章景同不愿意提这件事,他打断说:“我不是说了,这只是借口。” 章景同瞥了一眼正厅,淡淡的说:“尹大人和尹夫人大概率不会再掺和蒋家妹妹的事了。孟师爷今天来,是想和蒋家谈追缴的事。” “尹大人知道,蒋家光祭田就三万亩。这些年照养族人,族中所藏甚多。” 边疆百姓,军镇子民,多有忧患意识,即便是盛世之年也有存粮储纳的习惯,随时防备着战争之乱。 尹丰先来和蒋家谈,多少有点联盟的意思。户部马上要来人,论功行赏。无功就是过,自然是责罚。 蒋家若是愿意帮尹丰排忧解。由蒋家带头主动献出追缴。那尹丰有功绩升迁后,也不会忘记蒋家的恩德。 自此官绅联盟,蒋家只会越来越繁荣,越做越大。未必要靠一个女子婚嫁来给自己谋取前程。 县官不如现管,那东宫之路是好闯的吗? 蒋菩娘除了漂亮还有什么?她身世不如人,又要仰仗王家鼻息。王家和章家又是敌对。 再说了,蒋菩娘即便将来有了前途,也未必会造福蒋家。 把宝压在一个不亲的女儿身上。不如蒋家自己把这份体面挣回来。 章景同对蒋家人不了解,他不知道蒋家有几个人会看出这其中的利害。 但作为章景同来说,若身份互换地位互换,他是蒋家族长,他会选择接下尹丰这一棒。——即便不为家族利益和尹丰联盟。 章景同也会举家族之力,献粮于朝廷。当然他会在这其中给自己谋利,但更多的是豪情。 国将不国,家便无家,朝廷和大周开打。兵强马壮方能胜。 若是陇东粮仓空虚,将士食不果腹。陇东失守,那蒋家粮仓这些粮食全都会献与敌军。到时候的下场会比现在好吗? 未见得。 当然蒋家也可以混不吝。反正朝廷不会是不管,太子从江州收了四千万两黄金。国库充盈了二十几年,难不成还不会支援边疆吗? 但尹丰从华亭撤走了,再来一位新县令,难道就会比尹丰对蒋家更好吗? 蒋家和尹丰的交情几十年了。彼此算不上世交,也是朋友。重新去经营这样一段关系。对蒋家人来说亦是挑战。 更何况将来来的什么样一个人,什么品性,他们一概不知。 蒋家但凡有一个聪明人,于情于理都不会拒绝尹丰。 ——而且眼见着尹丰是要升迁了的。 按照惯例,尹丰若升迁走了华亭来位县令,必定和尹丰是有关系的。 这和尹丰被砍,朝廷重新指派官员不一样。 华亭是尹丰经营了几十年的地方。他的大本营,他的根基所在。 正如章年卿当年从泉州调走后,就留了陈伏和许淮在那边。他的左膀右臂接手了泉州。 至今陈家在泉州都是响当当的望族,还给自己侄女招了婿。 尹丰指派到华亭的县令,势必不会得罪蒋家什么,因为蒋家是能直接和尹丰通气说话的。 一屋之隔。蒋菩娘翻着书,眼睛却从未在书上停留,侧耳细听,耳旁全是章询温和的声音。 她今日是有些冲动了的。 可是知道章询来了,蒋菩娘就是有些忍不住。她心里朦朦胧胧的想见他,却说不上原因,也不肯让他发现。 上一次她找借口去见章询,被他嫌弃了,还被他骂了,那副冷淡的样子让蒋菩娘至今心里都发酸。 可是在县衙偶遇的时候,章询又变得温柔了,他好像极为不喜欢女子有心机去接近他。 不知是不是他生的太过好看的原因,遇见过很多主动的女子。所以很是嫌弃。 可蒋菩娘只是想和他做个朋友,像她和赵东阳那样的朋友。一个可以说得上话尊敬她、理解她的朋友。 她可以在他面前大大方方,直抒胸臆,畅所欲言。 第一次,章询让她节哀。 第二次,章询问她是不是无路可退。 每次都一针见血,直击她的内心。 如果,如果她是个男儿的话。就可以大大方方和他交友,做挚友,做伙伴。像三哥一样和他一起喝酒、聊天,畅所欲言。 章景同把他在意的人都当朋友,他对蒋英德是这样好。连蒋家的利害关系都这样一句一句掰给他听。 她不过是蒋英德的妹妹,也沾了哥哥的福气,得他照顾。 …… 可惜,她不是男儿。 蒋菩娘永远都没有办法,堂堂正正地站在章询身边,做他可以把酒畅言的朋友。 如果强行靠近,会让人很生厌吧。 她记得。章询在浙江是有未婚妻的。 如果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未婚妻,他何至于跟所有女子都这样有界限呢。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决定 王匡德并不知道尹丰方面的打算。 王夫人照看王元爱休息后,安排好章程下人。回来看到丈夫还擦着刀在发呆。 王匡德身材短小,手持寒气凛冽的长刀时确有一种森然。见夫人来了才笑了笑,说:“辛苦夫人了。” 王夫人摇头,只关心王匡德打算怎么办:“将军给我说句实话。王元爱那边你要怎么应付?” 说到底,王元爱只是个孩子。王匡德和他谈的很多事都未必算数。 与此同样矛盾的一点是。王元爱年纪虽小。背后却站着王家,饶是王匡德并看不惯这个小少年,却无计可施。 左右为难。 王匡德默然一声,突然很想念死去的赵东阳。若是赵东阳在身边,他还有个能说话的人。如今对着妻子,他只能说:“我即便真的要向朝廷自首,也不必假托王家帮他们铺什么青云路。” 王匡德道:“那王元爱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就是要兵册。可前脚死个赵东阳,我把兵册给他了,他真的能走出陇东吗?” 要知道赵东阳当初不过是揣着兵册去华亭谈判,到最后都落得个死的不明不白的下场。 王元爱一个尊贵少爷。身边也就两个家族派的高手贴身保护。倘若王元爱死在陇东,那他们现在谈的一切还能算数吗? 想当初,林仁圃赵东阳去华亭谈判,赵东阳一死林仁圃一抓,他和尹丰之间的承诺都能作废。更何况他和王家呢? 只怕当时处理王家的愤怒都来不及。 王夫人则诧异的看着将军。原因无他,王匡德现在居然松口了。 要知道以前王匡德对交出兵册这件事可是绝无回旋余地的,谈都没得谈。而他现在竟然担忧的是,王元爱能否平安把兵册带到京城。 若是不能平安,得罪了王家又要怎么收场?如今的承诺又作何处置? 这实在让王夫人惊喜。她既是忧愁又是高兴的看着王匡德问道:“将军若我们此事如实和朝廷交代了。可否能将功赎罪?将来在战场上立功,赎还罪孽。” 王夫人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在她看来丈夫谎报军丁是情有可原。这些年,他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将士吃饱而已。 实在罪不该死。 若是主动认错,向朝廷请罪。只削去职位,不砍头流放。那王夫人是愿意陪王匡德同甘共苦这一遭的,他们夫妻一起本该如此。 对此王匡德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说:“没那么简单,枪打出头鸟。” “我若先从这个泥潭跳出身。陇东的文官不会放过我,兵营的武官也不会放过我。大家都烂在这滩泥里,凭什么我出来明哲自保,难道就我一个聪明人吗?” 不过是大家都害怕罢了。 王夫人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她不过是盼着有菩萨救他们。 王夫人饱含冀望说:“可别人未必有王元爱这个机会,那王家小公子是王家的继承人,一切未必就将军想得那么不堪。” “再说了,王元爱来陇东是太子的意思,朝廷的意思。你只管把兵册交出去。那王元爱竟然敢来挑这个大梁,必然有安全带着兵册回京城的办法。这些都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 王夫人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办法可行,是王匡德太瞻前顾后了。她说:“台阶已经递到我们门前了。我们不接着让朝廷怎么想?将军,你就考虑考虑妾身的意见吧。” 王匡德表情不豫。一副为难的样子。——他不想打击妻子,更不想让妻子为自己担心,可妻子说这些话实在异想天开。 “那倘若王元爱死在陇东,兵册也落入敌军之手。夫人可想过。我又该当如何自处?” “瞒报军丁已然是罪过。若再让兵策落入敌手,王家的小公子折在陇东,只怕我们全家判个流放,三千里后满门处斩。王家都觉得不够。” 王匡德苦笑道:“我也想事情简单点。但凡有一点办法,我又何必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前怕狼后怕虎。” “那将军在战场上也要如此吗?将军不必管我。若是你没有妻儿,你也这样没有魄力吗?” 王夫人语气有些激动:“粮食之事,将军没有办法解决。用兵册换一个转机,将军是有办法的。” “你若担心那王元爱是个小孩子,没有办法将兵策成功护送回京城,你大可以派兵去保护他。我相信王家也会通知朝廷的……没道理我们这么多人保护不了一个兵册,那大魏和大周还开什么战,我看直接投降算了!” “夫人,休得胡言乱语。” 王夫人言之凿凿。到底吹动了枕头风,王匡德心里确实开始动摇了。 这个烂摊子他收拾不了。妥协了告诉朝廷吧。赌一把,只要王元爱平安无事。按照王家的承诺,他是能保一条性命的。 丢官卸职算什么?他们夫妻二人能平安就好。 灯火恍惚跳动下,王匡德犹豫不安道:“那,我明日就答应了那王元爱?” “我都听将军的!” 王夫人用另一种方式表明态度。 夜深人静,章家小院,今日却少见的热闹。 章景同刚从蒋家回来,人还未坐下。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了。 今日章景同被安排着去拜访蒋家。就让焦俞安排两个人去陇东军营盯着,他想知道王元爱和王匡德说了什么。 探子几乎是空手而归的。王匡德将篱笆扎得很严实,打听消息很难。不过王匡德和王元爱在军营外的那一番对话是传了回来的。 焦俞和环俞知道王元爱竟然没有在王匡德那里吃亏,都很震惊。 章景同则笑着道:“这才是王元爱嘛。”相比之下在华亭王元爱给尹丰出的那个和稀泥的主意。真是让章景同怀疑他脑袋被驴踢了。 环俞百思不得其解:“王将军在要粮这件事上咄咄紧逼。甚至都到华亭来和尹丰翻脸了。怎么会对王元爱态度那么好?” 他见过王匡德。 环俞不觉得王匡德是个软包子。 章景同道:“王元爱聪明就聪明在第一步他先搬到了陇东。这一手就卸下了王匡德的心防。” “而且搬过去对王元爱来说也是百利而无一害。陇东除了荒凉些不如华亭繁华。其实那里才是王家的地盘。” 松衡远和陶家有姻亲关系在。虽然章景同清楚他并不是章派的人,可外人不知道啊。 大家都觉得松衡远尹丰师徒即便不是章党的人,也和章党暧-昧不清的。 王元爱搬走反而安全。 章景同刻意对焦俞环俞解释,徐徐道:“其次,王元爱留在了陇东,还带了两车粮食过去。这就是是在告诉王匡德,他知道了王匡德和尹丰谈判的事。他知道王匡德现在的处境。” “以后的事就简单多了。王元爱只要来摆出条件,能让王匡德接受。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王匡德唯一的忌讳就是王元爱让他忍声吞气,收下那两车粮食。只要王元爱不踩这个底线。应该会和王匡德相处的很好。——王元爱若敢摆着小主子范。呵呵,王匡德可不是一姓家奴。”他下场可想而知。 不过章景同和王元爱同窗多年,他倒不觉得王元爱有性命之忧,只是担心他会吃亏罢了。 可如今看来他是一点亏没有吃。只怕还和王匡德平起平坐了。 焦俞道:“那依大公子看。王匡德会同意和王元爱的交易吗?” 这个章景同委实不知道。 “我曾和王将军有所接触。王将军对交出兵册一事一直有所顾忌。一来陇东兵营军丁造假一事几乎人人有份,并非只是王匡德一个,他这么第一个跳出来了。只怕会成为千夫所指。” “二来王将军曾亲口对我说过陇东军营有奸细,他查不出是谁,不敢放心把名册交出去。——赵东阳才死了多久?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王将军未必敢赌。” 环俞听了松一口气:“这么说王将军十有八-九不会答应?” 章景同摇头说:“接待客人的多是女眷,我只怕王元爱那花言巧语说服了王夫人。” 章景同道:“王将军和王夫人在外人眼里本就不般配,王夫人对王将军却死心塌地二十年,这一点让王将军十分感动,他夫人若说什么,王匡德未必不听。” 环俞想到王夫人和王匡德那不相配的外形,一时也沉默了。 “现在王元爱手里捏了两张牌了。除了家族压力外,王匡德要粮需要他调停。京城来人,除了尹丰着急,王匡德也急需息事宁人。” 章景同叹道:“只怕王匡德十有八-九会低头了。” 焦俞胜负心极旺,他不甘心的上前:“那大公子就眼睁睁的看着王元爱先一步拿到兵册,回宫领赏?” “那我试试去截胡?”章景同揶揄道。 “大公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和我们开玩笑。” 章景同确实心情不错。对章景同来说来,王匡德只要愿意交出册,不管把兵册交给谁,与朝廷都是一件益事。王元爱若人的真让王匡德松动了。这可是一份大礼。 若是平时,章景同就会在此时认输了。 事情最终的目的他已经达到。至于是他摘桃还是王元爱摘桃,于章景同而言都是一件极其无所谓的事。 不过这次不一样,他送了一份假兵册进京。如果把兵册进京的不是他……只怕家里就要骂他无能了。 章景同必要和王元爱抢一抢了。 章景同说:“谁和你们开玩笑了。我可是真打算去截胡。”他慢慢道:“那王元爱能开的条件。我章时霖也能开。” 其实这是很卑鄙的,若是平时章景同一定不会这么做。 毕竟让王匡德松动的是王元爱。王元爱占了先手。对弈下棋未必要下到最后一手才分输赢,那样太难看了。 可章景同打算难看一次。 章景同写了一封信,让环俞带去陇东军营。 焦俞探头探脑的问:“大公子写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告诉王匡德。害死赵东阳的那个人我抓到了。朝他讨个人情。” 环俞拿着信愕然,他们不是早就抓到了吗? 家卓曾在章家小院扣押过几天。后来移交给陇东军营的李将军了。 李将军是太子的人,手段狠戾……家卓如今活着没活着,喘没喘气都两说啊! 章景同笑着说:“活着死了很重要吗。”他淡然如斯,神色中带着点算计,偏偏纯真温和的眼睛笑的很温柔。像小狐狸一样可爱。 他就是要给王匡德的天秤上加码。 王元爱能给的章景同能给。王元爱不能给的,章景同还能给。 就看王匡德怎么选了。 ——章景同赌王匡德会选他。 毕竟让王元爱死在了陇东。王家不会放过他。 可倘若让章家的嫡长孙死在了陇东。只怕连王家都会给王匡德拍手叫好。 若是章景同没死,平安回了京。正好,那王匡德就是成功跳船了。 从王家这条船上,跳到了章家这条船上。 谁说劣势不是优势,恩? 蒋家大宅。 蒋英德正在审问蒋菩娘,他摇手一指石桌对面的两个座位。对蒋菩娘道:“今日这坐了我两个好友。告诉我,你在瞧哪个?” 蒋菩娘知道哥哥误会了。她笑他,“哥哥不亏是要娶嫂嫂了的。满脑子都是男女之事。” “难不成你要说你没看谁?” “我是看了。” 蒋菩娘坦坦荡荡地说:“我看了又如何?哥哥故友我很喜欢。只可惜我不是男儿,不能和他做朋友。” 蒋英德愣住了。 “你,你怎么跟别的女儿家不一样。不知道脸皮呢。什么喜欢不喜欢……都是庄子上把你养野了!” 蒋英德恨恨的打了蒋菩娘好几下。 蒋菩娘笑盈盈的。 倒是蒋英德于心不忍。他问:“你是想和章询做朋友,还是孟宜辉?” 蒋菩娘觉得这话太露骨了。没有正面回答。她又怕哥哥和章询太亲近,传出什么话来。章询对她印象不好。忙剥了心肠说:“……哥哥,我心里确实很想亲近章询。但我不是喜欢他。” “我不知道这样说,哥哥可否能明白。回到蒋家,我百般不愿。赵先生死的时候没有去祭奠,心里亦是愤懑不甘,却无可奈何。在华亭县衙,我被尹夫人一味的劝说,满心的烦躁。” “哥哥的朋友像一股清风。他敬你是朋友,看在你的脸面上对我多有照顾。我感到格外安心,哥哥,我只是羡慕你有这样一个朋友。而非儿女私情。” 蒋菩娘拉着蒋英德的袖子说:“我把哥哥当做最亲近的人,才给你说这些掏心窝的话。你万不可将话传出去了。” 蒋英德不知道说什么好。 蒋英德眼神复杂,他看着蒋菩娘半晌才说:“男女有别,怎能做朋友。小八,你糊涂了。” “你自幼未受正经闺阁教育。从小就和赵东阳交好,旁人已经很非议了。你从小不觉得男女之防为何,那章询未必这么想。” “人家在浙江可是有未婚妻的。上次孟师爷想给他介绍临溪县高师爷的女儿,都被他给躲了。你这样上去告诉他,你想和他做朋友。章同景从今往后必定连你理都不理。” 蒋菩娘道:“我知道。我能和赵先生在一起下棋聊天,无所不谈。是因为我们年龄悬殊。我和章询性别不一,做不得朋友。” “是你们年龄相当,会让人非议。悠悠之口啊,小八!” 蒋英德叹气道:“你该正经交些闺中好友了。有与你同龄的小姐妹相伴,你就知道你现在这样多么可笑了。” 蒋菩娘喟然道:“我知道你们都多心……我对他真的没有企图。”她只是觉得,听他说话很通透。再烦躁的心都能安定下来。 可就如蒋英德说的。赵东阳和她年龄悬殊,蒋英德是她隔了房的堂哥。这些人她亲近就亲近了。纵然有人说不是,不过尔尔。 章询与她非亲非故。又有婚约在身,如何能在异地他乡交一个女子为友?只怕全天下人都要戳破她的脊梁骨。 蒋菩娘喉咙一哽,摘下手上的佛串递给蒋英德道:“哥哥说的是。这个你帮我退了吧。之前我找过他,他不肯收。如今我搬回蒋家了,哥哥也不用担心我在外面不测。” 她低头道:“既然要当陌路人。我这样不清不白的收了他的东西算什么……让人非议。” “也好。”蒋英德心道,就当断了她的歪念。 蒋英德取走蒋菩娘的佛串,也没当面还给章景同。 这玩意推来推去的,多那么嘴的做什么。他直接找了一日,趁章询不在家在他铺上躺了一觉。醒来找机会把佛串丢进干了的砚台里。 细微的叮咚一声,门口的环俞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事了。 章景同晚上才回来。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加码 章景同一回来,章家小院就像活过来了似的。兰婆子厨房热火朝天。焦俞和环俞也一并迎上来问:“大公子,如何了?” 家卓的消息送出后王匡德并没有第一时间给回复。 大公子判断王匡德可能已经投靠了王元爱了。他出手晚了。 章景同忽然起身说要出去一趟,并且不许焦俞和环俞跟着。 焦俞和环俞很不安。这些日子大公子本已答应他们贴身守护了。现在怎么突然变卦? 但章景同的意思他们违背不得。一直提心吊胆。好不容易等到章景同回来了。一个没忍住,忘记不要多嘴的教训。直接上前开口问了。 章景同浑不在意,闻言笑道:“还好,事情没我想的那么坏。除了王元爱去陇东那天,这几日王匡德并没有私下见他。” 这就是说王匡德还在权衡。 ——毕竟章询,章同景的一个小师爷的份量还是太轻了。加码一个家卓还不足以让王匡德纳入考虑。 章景同吟吟笑着,打算继续添秤。 焦俞闻言抱怨,“原来大公子是去打听消息了。这点小事,为什么不让我和环俞去?”还神神秘秘的不许跟。 章景同笑着说:“我去陇东军营了。你们同行多有不便。” 上次在四海赌坊给章景同提了个醒。焦俞和环俞许是在外人眼里不打眼,但在武林人士和军中还是太过让人注意了些。 章景同不能暴露身份,只能让王匡德意会自己的立场。 章景同道:“明日给蒋英德少爷下帖。我要见他。” “蒋英德今天来过了。等了许久,不见您回来。还在您的榻上卸了一觉。”环俞道:“床褥我已经换过了。但蒋公子临走前,还在桌子上放了件东西。” 环俞也学聪明了没说是什么。 章景同闻言进屋去找,一进门就看见书案上的佛珠。 佛珠静静的躺在干涸的墨砚上,润光禅动稍微有些旧色,佛意十足。章景同一怔,第一反应是拉开抽屉。 案几抽屉里躺着一串一模一样的。 桌子上的旧,抽屉里的新。木质的清香散发开来。还隐隐有香露的气息。 章景同抵着鼻子闻了闻。修长的手指缠着佛珠,有种禅静的安逸感。 章景同闻到一股幽香。手一顿又放下了。 章景同站在回廊叫人,“蒋英德来干什么?” 环俞说:“蒋家三公子来找您喝酒。没说来意。” 章景同若有所思。 蒋英德什么意思?这是看见一模一样的另一串,警告他不要缠着他妹妹。 还是蒋菩娘的花招。——还银票,还银子。她想干什么就一定要做成才甘心? 如花香般淡淡的疑问,萦绕在章景同心头。 章景同短暂的放松了下来。 这种不费脑筋的困惑。让惯于思考的章景同陷入冥想,精力反倒得到格外的提升。 章景同对蒋菩娘的印象是极好的。这种好,很大一种程度上建立在蒋菩娘待章景同的心只有真诚,而没有儿女私情。 作为章家嫡长孙。东宫辅臣,太子身边的红人。章景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唾手可得的容易感,反倒让他更苛刻。 自打祖父的被封爵奉国公后。想做章景同妻子的人就更多了。她们代表着家族,代表着派系,代表着别有所图。 每个人看章景同的眼神,都赤-裸裸的带着欲-望。娇艳的女孩子一个个绽放,等着他采撷选中,一步登天。 那种近乎献祭般的命运。时常让章景同感到悲哀。 可以说章景同从来没有和一个正常的,性别为女的同龄人打过交道。除了他的姐姐、歧周公主。 蒋菩娘是唯一一个,像男孩子一样平常。带着少年劲的姑娘……大约是一个小师爷真的没什么让她可惦记的吧。 章景同脸上怔忪笑意,非常温和。 蒋菩娘喜怒形色,不加遮掩。她生气就是生气,恼火就是恼火。高兴就是高兴,感激就是感激。聪明而纯粹。 甚至她在偷看他,章景同也感觉到了。 章景同是从来都不缺觊觎的目光的。无论是对他这个人,还是对他背后所代表的章家。——他向来憎恶这种窥视。 可在蒋家时,他看到了房间里的蒋菩娘。她静静的斟茶,静静的倾听。尽管是偷看,却坦荡自然大方。 像是在欣赏陪她侃侃而谈的赵东阳。给她带来好玩东西的蒋英德。她的好感,她的喜欢,她的目光一览无遗。 章景同就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 蒋英德的妹妹,干干净净。 次日章景同改了主意,没有等给蒋英德下拜帖。直接登门去找了他。 章景同叫蒋英德出来,开门见山的问:“之前孟师爷和蒋家谈的事,你们考虑的如何?” “……什么?”蒋英德睡眼惺忪,人还是懵的,他又不管族里这些事。可章景同一副问的就是你的模样。莫名让人他觉得好像就是他的事。 半晌,蒋英德才傻眼道:“容我回去帮你问问九公?” 章景同一笑说:“你不如去问问你们家老太爷。”他顿了顿,说:“这样,我给你加一码秤。私下许给你的。你们家老太爷若是答应了尹丰的事。保证让蒋菩娘不被王元爱左右。” “我以个人名义承诺。不会让你的妹妹作为家族的献祭品去嫁给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蒋英德一下子清醒了。 他自己是发过誓的,当然明白章询的承诺有多么重。 章询的意思很明白,这件事他会自己解决,而非依靠家族之力。 这种承诺就像蒋英德当初许诺帮章询谋职一样。对他们这个年龄的少年来说,以家族名义发誓就是画大饼。狐假虎威招摇撞骗罢了。 可若以个人名义,那就是把事揽在自己身上了。那可是会尽心尽力的。 蒋英德精神大振追问:“你说的是真的?” 蒋英德相信章询能摆平这件事。毕竟章询出身浙江章家,随便往家里递句话。王家要送个美人进宫扶住王小姐博太子欢心。 消息只要能捅到章家上层。自然会有很多人前赴后继的想办法掐断这件事。 蒋英德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蒋家人。 他们是没把小八当女儿看的。 说破天小八是他们白捡来的女儿。天生的美人胚子,再适合当工具不过。 章景同笑道:“是不是真的,那得先看蒋太爷能不能帮我家尹大人排忧解难。” 让尹丰成功从蒋家渠道买到粮对章景同很重要。 至少,做不成这一步想要截胡王元爱。就要平添许多麻烦了。 王匡德这几天都没有回复他。显然是很偏向王元爱。 章景同拍拍蒋英德的肩,一脸嘱托:“蒋兄,拜托了。” 蒋英德一脸狰狞。他心里毛毛的问:“章同景,你到底想干嘛?”给尹丰排忧解难不是孟德春的事吗。他一个混日子的,干嘛这么上心。 “尹丰许了你什么好处,难不倒他要把闺女嫁给你。让你这么上心?” 章景同忍俊不禁,“我初来乍到,总得想法子让尹大人看到我。” 如果他能让王匡德看到,尹丰已经无事。 王匡德真的能无动于衷吗? 尹丰这边解了燃眉之急。相当于王元爱失去了打狗的鞭子。一个军人,能暂时低头伏小。撤了锁链呢? 陇东,王元爱帐篷。 兵营烈风簌簌。王元爱焦躁地扇着扇子,可算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说陇东难熬。 明明是已接近深秋的天气,秋老虎都已经过了,中午却燥热的不行,房间里摆着冰块都难消暑气。 王元爱和章景同一样都是京城娇生惯养的‘花’。 他从小没吃什么苦。——至少在吃穿用度衣食住行上,没吃什么苦。 京城天气也好。纵然四季有寒有苦,有热有暑。 陇东这他-妈的什么破地方! 王元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没到一刻钟又蔫了下去。 罢了罢了心静自然凉。 王元爱放空自己开始冥想打坐。王匡德至今没给他回复,也不知在拿乔什么。 王家出了个这么个二五仔。也不知道京城里那些自以为是的长辈都在干什么,连查人用人都做不清楚! 王家能落败下来和这些虫豸脱不了干系,等他掌权了,迟早要把这些老家伙踢出家门。 王元爱等不了王匡德多久。且不说这个鬼地方,他受得了受不了。 临走之前他警告过尹丰户部来人了。尹丰只怕坠坠不安的厉害。 这个家伙唯一的杀手锏就是两败俱伤,我不好过你们谁都别好过。 陇东的粮仓一时半会儿是填不上了。尹丰的不安和暴躁。王元爱得以掌控王匡德的底牌之一。 毕竟对陇东这伙文官武官来说能瞒是一天是一天。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承认自己死期到了。 不让他们狗咬狗。王元爱是一点胜算也没有。 兵营里送来西瓜和冰山。西瓜个头不大,但已经这个季节,还能找到西瓜实属不易。冰山一摆进来,王元爱就感到一股清凉。 王元爱抬头笑道:“有劳王夫人费心了。元爱感激于心。” 士兵憨厚笑道:“小公子是贵客。没有王家在京城替将军周旋。每年兵部的粮饷下拨的也不会这么快。” 王元爱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他总觉得这是王匡德故意的。 因为自打王匡德投靠王家以来。其实两边还从未真正给过什么实惠。不过是扯虎皮当大旗罢了。 ——如果王家真的在兵部说话得力。王匡德何必还要谎报军丁骗响。 王元爱一时觉得手里的西瓜难以咽下了。啪的一声丢回了托盘。他看着那咬了半口的西瓜,陷入沉思。 他叫来一个手下,“去朝王匡德的朱笔师爷打听打听。王匡德最近都在干嘛呢?” 消息传到王匡德耳朵里,王匡德笑呵呵的对朱笔师爷道:“那你就去告诉王公子。我收了蒋家的喜帖。尹丰家的小公子要成亲了。说来,王公子也在华亭住了些时日。问他可要赴宴?” 到了下午,王元爱的随从回来了。附耳细细一说。王元爱登时变了脸色,他说:“蒋家怎么突然要办喜事?给谁办喜事……” 王元爱倏地收声。他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妙。蒋家和尹丰,这是想了什么歪招? 王元爱立即吩咐左右:“我在华亭还有些衣物器具未收拾。都是我平时惯用的。你拿着我的牌子去给王将军说一声,回华亭取一趟。” “是。”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余恩 王元爱离开华亭的时候,没有少和蒋家打交道。没有听过丝毫尹丰和蒋家连姻亲的消息。 恰恰相反,王元爱一直觉得尹丰和蒋家的关系很微妙。属于面上和平的那种人。 蒋家突然和尹丰联姻,这并不是个好信号。 王元爱直觉有人在里面搅浑水了。 与此同时,和王元爱同样震惊的还有章景同。 章景同一来是没想到蒋家变故的这么快。二来则是吃惊蒋家竟然要和尹丰结亲。 几乎是一-夜之间。蒋家就拍板作决定。蒋老太爷把蒋九公的女儿许给了尹丰儿子做幼媳。 章景同没见过尹丰儿子。更没见过蒋九公的女儿。但就他在华亭这些日子来看。尹丰幼子和蒋家这位小姐是绝无私情的。 尹丰显然在子女婚嫁这件事上有更好的算盘。不然也不会越过头顶的哥哥,先给自己的小儿子订亲了。 但无论章景同和王元爱怎么想。尹家和蒋家的订婚宴,还是进行下去了。 订亲宴没有大办。只是先过了文书。蒋家把给尹丰许的粮食,以给女儿嫁妆的时候拨过去了。 丰厚的陪嫁章景同叹为观止。——这本就不是一个女儿出嫁该有的嫁妆。这是陇东华亭的地方粮。给尹丰救急用的。 蒋家还在调粮。单凭蒋家这些年的库存,是抵不过地方税粮的。但这些应付朝廷即将来的人绰绰有余。 毕竟,华亭刚刚秋粮给陇东慰兵。 这一点上,蒋家私藏的库存积粮也是符合的。陈粮多,新粮少这没什么稀奇。 孟德春把华亭县婚丧嫁娶的杂事交给了孟宜辉和章询。 这几日章景同就一直在蒋家的嫁妆单子上盖官印。 正经婚嫁契书,陪嫁物什都是白纸黑字写下,去官府过文书的。 这个婚订的潦草。成亲的日子却正正经经请了黄道吉日,订在了次年十月。加上聘礼许的重,整个陇东也没人觉得这件事仓促。 谈婚论嫁本来就是经过漫长的量媒商议。才公之于众的。陇东的百姓倒是一点都不奇怪,蒋家会和陇东的地方官结亲。 尹丰给这个幼媳的聘金也给的重。这个儿媳还没进门,尹家上下都感受到了尊重。 蒋家小姐一时成为陇东人人羡慕的存在。 两边态度都是诚恳。 上面的意思定了。底下人办事就快。 不到三日,华亭四个粮仓都填上了大半。紧赶慢赶,赶在户部来人前把粮仓装了个体面。 整个喜气洋洋之下,只有华亭县的尹丰没有喜色。在外面他还是笑着的,回到书房脸色就沉了下去。 他的计划不是这样! 孟德春找蒋家谈的是追缴。由蒋家带头补缴税粮。 蒋家却变成了婚嫁。——追缴的粮食,变成了蒋家小姐的嫁妆。带头补缴,成了蒋家和尹家私下的喜事。 这算盘打的可真是精。 首先蒋家不用当出头鸟,跳出来配合追缴,是要被其他家族谴责攻击的。 其次,女儿的嫁妆。尹丰将来是要还的——如果尹家和蒋家将来有个什么分歧。蒋家直接让女儿和他儿子和离。堂堂正正的拿着嫁妆契书打官司,尹丰就的全部吐出来还给蒋家。 还了,还得笑着说应该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毕竟尹丰不能说他当初借粮是干什么。只能认下私吞儿媳嫁妆这个锅。 这怎么能让尹丰安的下心? 这两天府里上下都因为他的幼子订了亲,拼命笑给他看。一个个喜气洋洋的。连尹丰在外面也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 但到了晚上,尹丰就整夜整夜坐在书房里发呆。 这件事解决的他并不满意。非常不满! 可尹丰没有丝毫办法。一边是王元爱和王匡德沆瀣一气,一边是陇东粮仓几十年的积病压的他苦不堪言。 一切爆发在今天。他措手不及。 一方面尹丰心里又很清楚。即便朝廷不打大周,他在陇东这烂摊子,也是迟早要被人挖出来的。 因为尹丰没办法走上一任的老路。调职升迁,生吞烂抵给下一任。他出身不好,现在不是二宗年间了。甚至都不是章首辅做主的年代了。 尹丰想往上走,太难了。 所以蒋家这一棒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如果这次秋粮慰兵做的好,他就能往上挪挪。再博一线生机。 思及到此,尹丰长长的叹了口气。是他小瞧蒋家的立足智慧了。 原以为蒋家即便在华亭有威望,也不过是个小家族罢了。出了华亭,在陇东都挤不进前列。 可一个家族能延续百年之久,并且兴旺至今不见落败——虽,蒋家也算不上富贵发达。 可单一个稳字,已经是寻常人望之项背的。 尹丰只叹自己平日里太瞧不起蒋家这样的小辈了。轻敌了。 蒋家纵然平日里吵吵嚷嚷,丑闻百出。平日里看着也没有一个精明的。可在关键时候,他们家族总能做出正确之事。及时刹闸。 这一点,让尹丰震撼。 如果这是蒋老太爷的智慧,那无足为惧。老人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蒋家的兴旺快到头了。 可这若是蒋家小辈的洞悉……那蒋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这么一想,尹丰突然就释然了。 若儿子真能得一个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候却能拉你一把的岳家。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若是蒋家真的是老太爷在做主。那他也不亏。 陇东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对他来说就翻篇了。 也算是解决了心头一大患。 尹丰这般自我开解,自我宽慰着。总算让心里那点拧巴不舒坦消散了些。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晌午日落西山,蒋家正堂。 蒋英德拘手拘脚地站在蒋老太爷面前。满腹疑惑,只觉自己倒霉。 蒋老太爷还没开口,他就把最近半个月,不!最近三个月做的错事迅速在脑袋里搜刮了一遍,连怎么认错都想好了。 谁知蒋老太也慈爱的看着蒋英德笑呵呵的问他:“三小子,听说是你小子找了九公,说服他的?” 蒋英德立即以为这就是错事,扑通跪下。只是男儿还是要强撑着脸面,没有气虚。中气十足的道:“爷爷,我只是劝九公和尹大人合作。同他说了些好处。孟师爷当初来找你的时候,他儿子和他徒弟也是来寻过我的。” “蒋家和尹大人合作百利而无一害。至于九公为什么要把女儿嫁过去,我是真真不知道!你也知道,我是最讨厌蒋家拿女儿去牟利的,当初小八出事的时候我还跳出来反对过,您记得吗?” “对我来说府里的女孩子都是妹妹,都是我要照顾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建议九公把她去嫁给尹丰的儿子。” 蒋老太爷微微惊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轻咳一声,微微尴尬地说:“这桩婚事是我拿的主意。” 蒋英德张大嘴巴,嗡嗡合合半晌,没有想到圆场的词。 好在蒋老太爷也没有责怪,笑了笑招手对蒋英德说:“你劝九公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华亭那两个师爷的主意?” 蒋英德自然不敢说是章询的主意。含糊其词。 蒋英德故作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孟德辉和章询是来游说过我。我知道他们是故意来同我说这些,让我把话转交给长辈的。” “我也不是傻子。人家和我做朋友,不是和我蒋英德做朋友。是和蒋家三少爷做朋友。” “我劝九公,确实有几分是因为他们的话。但我也思考过。陇东粮仓倒了个尹丰,朝廷到时候必定还要派人来。再来人,他不‘建功立业’?不先从我们这些世绅身上逼粮缴粮?” 蒋英德越说越真心,三分真七分假的:“孙儿浅薄。我是真的觉得现在卖尹丰个人情挺好。将来无论是他升迁,留下个人在华亭。还是依旧在华亭留任,对我们蒋家来说都大有裨益。” 蒋老太爷浑浊的眼睛里露出几分笑意,“你小子,去吧!”顿了顿又说:“我听说你先前被华亭县衙那个叫章询的小师爷坑了几百两银子?” 蒋英德一听是买佛串的事。刚刚抬起膝盖的腿又跪下了,他委屈的说:“爷爷!我花的是自己铺子上的嚼用。” “哼,嚼用。败家子!那佛串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还是得道高僧开过光的。人家说有几分来历,你还就傻乎乎掏钱买了?” 言下之意就是章询只是个不成器的豪门子弟罢了。拿一些不值当的东西招摇撞骗。专门哄蒋英德这样的傻子的。 蒋英德不以为然。那东西有没有来历,他还不清楚? 四海赌坊那些不服朝廷管教的人。看见那玩意就差点头哈腰了。能是招摇撞骗的? 可蒋英德没胆子顶撞老太爷。只能乖乖认错,“孙儿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乱花钱了。” 蒋英德哼了一声,对蒋英德的父亲说:“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玩意。从今天起你就去蒋家的商铺里轮流打下手。看看别人都吃的是什么苦。一年到头赚几个铜板。” 晴天霹雳! 蒋英德刚要张嘴反驳,被父亲一个大耳光打的耳朵嗡嗡嗡的。 蒋英德父亲拱手,感激道:“多谢父亲。只是……这样九公怕是会不高兴吧?” 蒋老太爷眼睛一瞪,拐杖一摔。说:“就说是我说的。你养出个这么个败家玩意,你不教我来教。” “是是是,父亲您消消气。”蒋英德父亲连忙道:“儿子不争气,没有养好这个小兔崽子。今后就交给父亲教导了。” 蒋老太爷强忍着才没有白他一眼。 连跪在地上的蒋英德,也隐隐察觉到,这好像……不是一件坏事?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察觉 “章询呢?章询呢?章询,出来,你爷爷来看你了。” 蒋英德人逢喜事精神爽,喜气洋洋的闯入章家小院。 焦俞都愣了,迎出来半晌才说:蒋公子,您来了。” 时人很少直呼其名。通常直呼其名不是骂人祖宗,就是亲昵对待。就算不骂人,至少也带着生疏、不相熟生分的意思在里面。 这里面的界限很难把握。 比如尹丰喊章询,就是上司对下属的生疏。喊同景就是亲近了。 孟德春待章同景恩厚,有时候也会疼爱的喊章询。这种就是有点当自己孩子看了。 而蒋姑娘喊章询时。多是客气,表示两人男女有别。礼貌淡淡界限的意思。她若叫同景,就是不淑女了。 总之,直呼其名很少代表着正面的意思。 但此时蒋英德兴奋难掩,话虽不好听。但谁也听得出他是亲昵。焦俞只好代为招待。 章景同不在家。他带着环俞去仓库了。 焦俞是个人来精,他不像环俞那么木讷。蒋英德以来端茶倒水的招呼不说,还一副嘴上没有把门的样子。满嘴牢骚话。 “还不是蒋少爷家的喜事。这两天我们公子可是在仓库里盘粮忙的团团转呢。说来,你们蒋家可真是阔!我们浙江也算是大户,疼女儿的海了去了。像这样疼女儿的,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 蒋英德呵呵,自然不能和焦俞说内里的弯弯道道。只能默认了蒋家疼女儿这件事。 焦俞继续打听消息,问:“我听说蒋老太爷最近还在陇东广发喜帖。陇东稍微有门望的世绅豪族,全都要来参加。真是大手笔啊!” 蒋英德现在知道的消息也多了。他微微的,只是笑。没有告诉焦俞,蒋家是在变相传达尹丰的意思,向世家缴收昔日税粮。 蒋家再厉害,再能囤粮。他能囤多少? 南下采粮是个主意。但是个蠢主意,南粮北粮品种不一样。尹丰即便花了巨款和蒋家南下采粮回来了。还要再花一笔钱打点朝廷来的人。 这要耗多少银子?尹丰是个浊官又不是个贪官。他一己之力,能补上陇东的缺? 蒋家赔上整个家族的力气,也只能勉强填个十分之三、四。 以前蒋家和尹丰是面上情。客气客气就罢了。 现在蒋家和尹丰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正经订了姻亲。蒋家自然要替尹丰打算。 章景同给孟德春的出缴纳税粮的主意,是唯一可行的。也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唯一的缺憾就是,章景同太年轻了。他自幼做惯了上位者,哪怕如今隐姓埋名身居下位。却丝毫不懂圆滑之道。 章景同的圆滑,一定程度上是建立在利益至上。俗称中庸之道。他没有成家立业,不懂人情世故——至少某种意义上,章景同是不通人情世故的。 章景同是学的辅佐太子的帝王术。对底下的反抗之声也好,抵抗之力。他会做的是权均利弊。把底下人控制住。 但其实,这一切还有个最简单最聪明的办法。也就是百姓最朴素最原始的智慧。 ——民是怕官的。 这一点于章景同来说感触不深。他知道,就像王匡德是知道底下人少马车,甚至没有马车的。 但这种领悟并不会切身体肤。成为本能的反应直觉。 可士兵清楚,他们从底层上来。所以会畏惧不敢搜章景同马车。 蒋家也清楚。所以他们第一时间联系了各个世家大族。 正如孟德春和尹丰一开始希望的那样。由蒋家带头缴纳粮。但蒋家不是出头鸟。 蒋家是办喜事的东家。他们是来贺喜的,不是来补税粮的。这不是官压民,更不是官治民。 准确的说,他们是来雪中送炭的。 蒋家集整个陇东世家大族之力。来给陇东填仓。 这些人情,这些礼单。都要由各个府中中馈记录。将来一一还礼回去了。一来二去,你来我往。两家想不亲密都难。 ……这是千载难逢的人情礼。 这种事章家也是做过的。当初章年卿在泉州给长子章鹿佑办周岁宴,江海陆通都去庆祝。贺喜碰面之后,章家的海运就越做越顺畅。 章景同意识不到,民怕官到底是怎么一个怕法。这种怕,甚至会是在蒋家和尹丰订亲后,各家族一日又一-夜的惴惴不安。担心被秋后算账的恐惧想象。 蒋家无事了,他们呢? 甚至于,不怕的。也会嫉妒,蒋家锦上添花了。他们要如何才能顺理成章的上船。 但凡能立足成世家的。没有一个蠢人。 章景同给孟德春出的主意。被蒋家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办法,给全须全尾执行了。 且别说章景同意外。 连只是普通师爷的孟德春也意外。因为孟德春虽然也是穷苦出身,甚至他年长了成家立业了。但是他在官场浸淫的也足够久了。以至于,他少了这种贴近百姓的底气和敏锐。 这不是孟德春和蒋家的智力之差。这是两方现在坐的位置和立场决定的。——他们已经脱离百姓太远了。 章景同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深深觉得这是自己的一个缺憾。所以,这几日一直都没有坐在县衙里盖章翻书。而是和环俞一去仓库了。 章景同看着源源不断的进仓的旧粮。深深的感觉自己被上了一课。以及有种前所未有的豪情感。 原本章景同只是为了和王匡德博弈,和王元爱博弈。但此刻,他竟有一种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的激荡。 余韵激荡淡去。才颇能体会那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感。 你看,朝廷头痛尹丰发愁王匡德艰难了数年的事情。仅在整个陇东世家大族合力之下,就轻而易举解决了如此难题。 诚然,这是时事运也。 朝廷不打大周,没有战争紧迫的威胁,没有王将军身边赵东阳之死的震慑。他们是不会仅仅因为尹丰和蒋家要联姻,就紧张起来的。 赵东阳是王匡德军幕师爷。是蒋家的座上宾,更是整个陇东世家代表王匡德和大家打交道的人。 从赵东阳死的那天开始。一直恐惧就弥漫在世家大族之间。 这种恐惧是章景同感受不到。 之后坊间一直没有间断过流言,什么大周的探子,朝廷派了人来。真的要打起来了……流言无孔不入。 大家本就紧张的要命。这时候,蒋家和尹丰联姻了。 一时间所有的谣言,好像就被无形中确认了一样。大周的探子真的陇东游走。朝廷要打的意图也是真的,他们已经来人点兵点粮了。 真的。 是真的。战争要来了。 纵然大魏已经快太平了一百年。朝廷内乱帝王交替的战争不算。大魏边境真的已经太平了很多年了。 但军镇百姓骨子里埋的恐惧,和应急意识。都他们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利好自己家族的决定。 ——如果真的打起来。这些粮囤在他们家里。不是朝廷强缴,就是敌军搜刮。 陇东可是有账本的。章景同都能整理出华亭近三十年的缺粮税款,其他地方要做。也只是时间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想做和不想做的事。 谁都不想走到那一步。 所以蒋家这个台阶一摆出来,响应者云集。 陇东军营,王元爱帐篷里。 随从拿着王元爱的包袱和器具回来了。巨大的两个包袱摆在桌子上,没有人打开。 王元爱陷入沉思许久,开口道:“这么说,尹丰他把他的粮仓给填上了?” “属下不知。不过陇东粮仓这两天源源不断有苦役进进出出。我看十之八-九。” 嘶,王元爱摸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那蒋家有这么厉害?” 他怎么没看来蒋家有这么大能耐呢。 在王元爱眼里,蒋家真的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家族。如何能有这种堪比章家、王家、陶家的号召力。 “看来,这小小的陇东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王元爱站起来原地兜了两圈。不对,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这里面,总觉得像是有谁在隐隐推动着。 是尹丰在自救?陇东藏龙卧虎……还是朝廷根本派了不止他一个人来陇东呢。 王元爱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 但又隐隐觉得是自己多心。章时霖在章家说的上话,在陶家说的上话。在陇东,他未必就是个好人选。 首先陇东是军营重地。章家已经有中山王陶家那样的存在,不会在在这件事上,触动天家敏-感的心防。 其次,王元爱敢来陇东。是因为陇东有投诚过他们王家的人——且不管说王匡德是不是二五仔,明服暗不服。 但归根究底来说。王匡德是他们王家的人。 只要王元爱不把王匡德逼的太紧。他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章时霖不同。他敢离开京城,就敢有无数人要他命。 陇东的松衡远虽然和陶家的旁系有点姻亲,算得上半个章党的人。但王元爱是和松衡远、尹丰接触过的。 陇东这段时间应该没有来别人。 除非章时霖放下-身架,当成流民一路乞讨过来。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笃定 ……噗! 想到那个场景,王元爱都忍不住笑喷出来。 从前在中学堂,就数章时霖是个爱干净的。他的案几一尘不染,连坐垫都是三日一换。天天跟翘尾巴的孔雀似的,把自己收拾的花枝招展。 君子六艺,旁人都一个骑装一身道袍了事。只有他抚琴要换衣裳,骑马要换衣裳,射箭要换袖筒。习字用墨从不沾身。 王元爱早就想嘲笑他,你小子学的不咋地玩的倒是个花。 但气人的是。章家已经出了个皇后,荣升皇亲国戚了。章时霖他大爷,还是按官员之家教导的。他不等荫庇,竟然在踏踏实实的考科举。 …… 神经病啊! 王元爱对此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忿忿不平。原本章家王家的子弟都是蒙承皇荫的。就因为章时霖他-妈的要考科举。整个王家的儿郎全都被逼着和寒门子弟一样考科举。 王元爱身为王家嫡长孙,更是不被不允许输给章时霖。——如果他敢输。王家就有其他儿郎追上。 王家不会因为他是长房嫡孙就惯着他的。 故而王元爱虽然看着爱玩乐。很可悲的是,他其实从小就没有怎么玩乐过。 王元爱不想被同族的其他王家儿郎比下去。更不想让人说他们王家落败是有原因的。你看,章家子弟多么出色。他们王家就是逊。 为什么王元爱觉得章时霖很很无耻又坑人呢? 因为他们章家就他一个孙子!他姐姐章佩玖是个女孩子。其他三个叔叔都是大光棍。根本没有人和他争。 他娘又没有再多给他生个弟弟。 王元爱就这么捏着鼻子,看着章时霖上蹿下跳的十几年。还以为他能考个状元呢。 得,天家的圣旨下来了。 兴旺章家的章首辅被赐奉国公,其夫人被封超一品奉国公夫人。 章家彻底被抬到世卿之家了。 章时霖也不跳了。也不嚷嚷着要靠科举了。把自己关家里孵蛋。 王元爱笑容渐渐凝固,冷了脸。对啊,章时霖在家孵蛋。怎么可能。他不出门,真的是因为他的科举路到头了吗? 要知道天家虽然封了章年卿为奉国公。却没有逼着章家立世子。章时霖的父亲还是章大人,管大理寺刑名。 章时霖也没被封世子。 袭爵的是他的那个还没出生的儿子——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儿子。他叔叔还没成亲,长幼有序。他家那个小章国公,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出生呢。 天家如此恩厚。他章时霖看不出天家是什么主意吗? 天家如果真的要绝了他的青云路。就不会跳过两代,让他儿子承爵了。 想到这王元爱的笑意冷了下来。天家给章时霖赐名章延辅是有用意的。延辅,不仅是辅佐太子。 章时霖会是东宫宠臣,将来还会是章家的第二个首辅。他会是太子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太子在培养他,一直在! 延辅。延续的还是章家的荣光。 大概正是因为东宫将来要把章时霖当宰辅用吧。所以章景同的儿子必须是,也只能是小章国公。 因为古往今来,就没有国公爷做首辅的先例。 章时霖若做了首辅,他没办法再把自己儿子提携进官场。几乎不再出现父子同朝为官的场景。章时霖的儿子,只能等着天家荫庇赏职。 只有这样,天家才敢重用章时霖。 话说回来。如今章时霖今后的官途坦荡,甚至直达巅峰。他还有什么理由在家自闷自苦? 为了那个不曾出生的儿子,还是寒窗十年不能科举。 ……但也没人阻止他啊。而且只要章景同将来要入阁他势必还是要继续考的。 非翰林不得已入阁。不过是让他等个十、二十年。等太子登基以后。他随便考个什么名次,只要能过进士。他的官途是问题吗? 很显然,不是。 为了儿子更扯淡了。他儿子一落地就有一个小章国公的爵位。天家只是怕他们父子同朝,消减章半国的势力罢了。哪里委屈他儿子了? 再说了,章时霖也不是个小心眼啊。 那,只剩一个可能。章时霖真的在陇东。 隐隐的,他看不见的地方。 王元爱抬手挥挥,让随从出去。 太子这是想干什么?来陇东,是太子特意叫他去东宫说的。 可让章时霖也来陇东是什么意思。 竞赛?怕他不能胜任?监督他? 王元爱开口叫住随从,“等一下。”他把人叫过来,附耳吩咐道:“通知家里,不管用什么手段。摸清章延辅在不在京城。” “以及,查陇东各大驿站,这半年的往来人员。看看有没有章延辅的踪迹。” “他不会扮成流民过来。这对他来说太难了。”思考了一下说:“有可能跟着谁上任。查一下最近的陇东文官调动。武官他们这边没有人……不对,若是太子安排的话。” “罢了,我去找王匡德说。许是新丁中混入了眼睛。” 随从忍不住说:“少爷!你说的,可是章家的嫡长孙章延辅?!!您,您真的会觉得章家会让他这么个宝贝蛋去当兵。” “我以前也是不信的。”王元爱说:“可章家都舍得他三儿子进武林。刀光剑影的。进兵营算什么,多派两个人保护就是了。” 也,也有道理。 随从奉命去查了。 章家小院里,章景同正在和蒋英德喝酒。 蒋英德来带了个喜讯,他神神秘秘的说:“我爹说,我们家太爷要培养我。搞不好将来会把族长之位重新还给我们长房。” “哦?”章景同微微惊讶,碰杯道:“那可是喜事啊。” “害,还早呢。”蒋英德心里虽然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忧:“我爹说爷爷是瞧中我了。我有个天大的机会。可机会是机会,和能得到是两回事。” 蒋英德喝着闷酒道:“我以后只怕不能常常到你这来了。” 章景同揶揄道:“那正好。省的你总是往我榻上睡。害得我的小厮要天天换床褥。兰妈妈也洗的累了。” 蒋英德撇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干净啊。跟个姑娘似的。” 章景同黑着脸道:“蒋兄这可就不讲道理了。我这不是心疼兰婆子吗。好歹是你们蒋家的下人。” “切。她可不是我们蒋家的下人。我们蒋家的卖身契里可没有她的。兰妈妈只是照顾小八和她母亲罢了。” 章景同心里微微一怔,避开这个话题。说:“你们家老太爷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培养你了?” 通常来说一个家族无论是挑选继承人也好,挑选族长也好。稍微有远见的长辈都会在很多年前布好局,给儿孙们安排好去向。除非培养的那个人有大过错,是不会临时决定更改意见的。 比如章家,章家儿孙众多却从不‘打架’。深究起来无非就是章年卿把儿孙们引导的好。 章景同父亲占了年龄优势是章家长子,他继承章家的时候,府里这些小辈还不存在。 章家真正资源打架的是三叔,四叔,五叔。 但三叔入了武林,五叔管了章家庶务,四叔被过继到了冯家。如水分流,同脉同源却各自通往一番天地。 章景同从来不愿意细想长辈这么做是蓄意为之还是巧合? 但他愿意相信是巧合。毕竟。长辈是那么疼爱他们,都是自己的骨肉血亲。 要如何才能舍得他们在襁褓稚嫩之中,就定下了未来。 蒋英德道:“我想这是许是跟你有些关系。” “哦,此话怎讲?” 蒋英德说来叹气。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占别人便宜,隐藏别人功绩的人。 蒋英德道:“祖父觉得九公短视,认为他会糟蹋了蒋家将来的前程。” “在小八这件事上九公就略显急躁,很是看轻小八。险些埋下后患。我想。祖父大概还是偏向让小八掺合到王家里面去的。” “但是他不想小八将来仇恨蒋家,反而希望小八感恩着蒋家,将来能提携蒋家一把。” 说到这里,蒋英德叹了口气,他说:“你让我去劝九公,我劝了。祖父觉得我头脑清明。是个比九公和九公子嗣更好的人选。况且我和小八关系也好。” “若我将来传承了蒋家。小八想着我,对蒋家也当是有几分情意。” 蒋英德道:“同景,我看啊。她们家长辈是从这次的事情尝到甜头了,他们是真的想让小八进宫去服侍太子。” “听起来,你们家长辈竟不敢强迫她行事?”章景同有些另眼相看。 他原以为蒋菩娘是那种孤弱无依,寄人篱下的女子呢。她有什么本事能让蒋家忌惮的。 蒋英德沮丧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小八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她从前在家里闹过一场。连尹丰当初都下不来台,蒋家长辈知道她不是说说狠话……她很可怜的。” “她不发火,别人都把她当好柿子捏。可她越是发火,她越在陇东嫁不到个好人家。” “蒋家不可能养她一辈子的,她迟早要自寻出路。” 蒋英德很是替蒋菩娘的将来担心。 章景同笑道:“那你就好好干等你做了蒋家族长,就可以把蒋姑娘留在家里做个姑奶奶。将来过继两房,儿孙养老也有人照看。” “了不得我再给你添些银子。算是大家的妹妹,我补给她的。” 蒋英德笑了,他说:“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蒋英德问章询:“那王公子那边你打算怎么办?你是要写信回家吗?我找路子帮你寄信,保证快快的就到浙江。” “不必。王元爱最近应该还有别的头疼的事。一时半会不会想起你妹妹。” 章景同都定的泼了一杯酒在青砖地上,重新温壶,他道:“若我猜的没错,这几日还会有人登门拜访蒋家。” “英德兄,让护院这两日多注意些。”章景同定定地说:“只怕这次的来人不会温柔。”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权衡 王元爱让人搜陇东新丁的事情被发现了。 陇东军营,王匡德帐篷里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王夫人端着一碟点心匆匆进去。鬓发上的钗都未插好。放下碟子对王匡德道:“将军你消消气。”用力拉了拉王匡德的手,被王匡德反握住。 王匡德还是气呼呼的。 王夫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转头对王元爱道:“王公子,你也消消气。你看你们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王元爱脸色并不好,全无认错之意。他道:“没什么好说的!该说的我都同王将军说尽了,王将军说考虑几日我也容他考虑了,事到如今你们该给我个结果吧。” 王夫人满眼疑惑的看着王匡德。王元爱怎么突然变得咄咄逼人了起来。 王匡德示意夫人不要再说,他上前对王元爱道:“王公子你年纪还小,不明白我的苦衷。我知王家对我已经很恩厚了。可是若能不到最后一步。我是真不愿意。” 王元爱冷了脸,果然。尹丰从蒋家那里拿到粮了,王匡德就开始不受控制了。 王夫人则心里很慌,她抓住丈夫的胳膊,满眼疑惑的问他。丈夫怎么突然这么强势了?直接拒绝王家。 王匡德却护着夫人,“你不必担心。这件事我自有盘算。去吧,给王公子温壶酒。” 王夫人鲜少违背王匡德的意思。尽管不安,还是退下了。 王匡德道:“王公子今日在陇东大肆找人,想必王公子也知,京城来了不止你一个人。” 而且王匡德已经知道了京城来的那个人是谁。前些日子王匡德一收到章询的消息。就立即派人查看了一番。 现在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浙江章家却有章询其人。王光德旁敲侧击,还打听到了章询的父母以及他在浙江的那个未婚妻。 章询这个人的出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根本不是章家不起眼的小辈。恰恰相反,他是从京城方向来的陇东,换句话说他是从京城拜访过‘贵人’的。 章家情况和王家情况不同,王家能王元爱来陇东,章家却不能派章延辅来陇东。 章家在自己本族挑一个出色的青年,作为东宫的左膀右臂,章家的代替者,那就顺理成章了。 王匡德严重怀疑华亭县那个小师爷实际上是效忠东宫的。 如今王元爱的反应更是确定了他的判断。 凭白多了一条路。王匡德游刃有余多了。 王匡德伸手示意王元爱坐:“先前王公子同我商量的事我慎重思考过了,公子说的对,陇东不管出了多大的篓子,开战在即,这件事是该上报朝廷。” 王元爱道:“既然如此。那王将军就把兵册交给我回京城复命吧。” “诶,我话还未说完,公子急什么?” 王匡德不紧不慢道:“自打我效忠王家以来,王家从未照拂过我什么。我夫人跟了我这么多年。一没有得到诰命封赏,二没有享过福。” 王元爱也知道,如果京城来的不止他一个人的话。那他就是被太子拿来给章延辅垫背了。 ——如果王匡德把东西给王元爱和直接向太子投诚,没有任何区别,他为什么还要受王家钳制?? 王元爱索性直接开口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将军若有什么要求,不妨直提便是。” 王匡德也就毫不客气了,他道:“我的次子今年十六岁,能文能武。擅长带兵打仗。我想把他调到平凉卫做个都指挥。” 王匡德是不想着能保住自己了,长子……也不指望了。自古长子都是支应家中门庭的。遇事躲不开。 王匡德说:“我妻子一介女眷,不曾过问过军中事宜。她跟着我,一辈子都没享过什么福,反倒是我连累了她。……将来我想让她跟着老二去陕西平凉养老。” 王匡德一笑,将军豪情中带着点凄然,问:“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确实不过分。 王元爱摸着良心说王匡德还真没有为难他。没有要求保长子,没有要求保他性命。只留了一个儿子给自己妻子养老。 王元爱沉吟片刻,道:“我一口答应您太假了。你我一家人,我也不瞒着将军。我现在就写信回京城。如何?” 王匡德自然满口答应。亲自给王元爱磨墨。 章景同中午收到了消息。 驿站四百里加急朝京城方向送了一封信。信不是从王匡德军营出去的。恰恰相反,而是夹在陇东文官的述职信里送去京城的。 焦俞异常沮丧的告诉章景同:“我没敢劫。”实际上焦俞要劫下来也太艰难了。 王元爱和王匡德的人盯的非常紧。警觉性也极高。焦俞不敢保证下手不被发现。再加上章景同平时对这些事待他们并不会过于苛责。 焦俞还是选择做好保密措施。空手而归。 章景同笑了笑,没有说无事也没有责怪他。只是笑着说了句:“知道了。” 焦俞有一丝不安,问道:“大公子我是不是坏了你的事?” 章景同哑然失笑,神色轻松的安慰他:“你得失心怎么这么重呢。王匡德和王元爱是什么人,说插手就插手,说劫信就劫信,你把他当蒋家了?” 焦俞挠挠后脑勺。他当然没这么想。只是想在章景同这里找补。 但章景同始终没有顺着他的心意往下说。 焦俞-性-热胆大,说是再让他凭添底气。以后难免会坏事。 章景同且让他不安着。 一整天,焦俞都围在章景同身边团团转。抓耳挠腮的像个猴子似的。 章景同捏着棋子饼咬了一口,兰婆子手艺可真不错。他给急的团团的焦俞递了递钵钵。 棋盒大小的饭钵里摆满棋子大小的小点心。甜丝丝的拔香。焦俞抓了一把,蹲在旁边还是像个泄气的猴子。 章景同明知故问,“一封信而已,怎的这样担心。” 焦俞干巴巴的,只好跟着装傻说:“知不道信里写的什么,我难受。大公子我办砸了……” “王匡德无非就是让王家安顿他的家人孩子。” 章景同对王匡德的做法不予置否。 看透这一点,甚至不需要智慧。这是人之常情。 但王匡德和旁人唯一不一样的是:有些人家族蒙难,会把子女送走保住根脉。但王匡德大抵会把他的妻子安顿好,再给妻子留下一个养老的孩子。 王匡德和王夫人的不匹配,是整个陇东看在眼里的。 男人身高是硬伤。个子一低,无论你是潘安貌还是天神战神。总女子心里总是低人一等的。 王夫人这些年无怨无悔的跟着王匡德。眼底的情意挡都挡不住。 ——王匡德对陇东的士兵们尚且能如此呵护。 对身边明显低嫁的妻子,如何能不呵护? 焦俞愕然的说:“大公子知道信里写的什么,为什么还让我去劫信?” 章景同如玉般透明的指尖转着最后一颗棋子糕,笑着说:“自然是让王匡德知道,我派人去劫信了。没得手。” 焦俞跳起来:“我可没被人发现!” “未必。” 章景同当然确信焦俞‘拿’信的时候没有被发现。 但章景同以前就发现,王匡德是个很喜欢备一手的人。——又或者说,他一直在防范自己军中的人。 王匡德一方面爱兵如子,一方面又对自己军中的人极度不信任。 “难不成我真的被人发现了?”焦俞还是不信。 与此同时,陇东军营里。王匡德正围着军营里的主将桌转圈,他沉吟许久,问手下:“你到底能不能确定?” 如今在军中王匡德所信赖的人不多。但他现在做的是排除法。只信任自己军中个别能保证人品的嫡系,其他人都抱以审视观察的态度。 王匡德和王元爱合作,自然不能让消息泄露,多派一个人监视,为的也是互相监督。防患于未然,谁知却有了意外收获。 属下非常不确定:“卑职也是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信没丢,我想……要么就是那人身手极好,要么可能真的是我太过紧张产生幻觉了。” “会是大周收买的武林人士吗?” “不会。投靠大周的都是索命门等江湖正道为所不容的。那人气息极正。身手轻巧……”话音未落,这个属下眼睛闪躲了一下,似乎是在逃避什么。他紧紧抿住嘴巴,怎么失言了呢。 王匡德微微一笑并没有在意,他当然知道自己军营中有很多隐姓埋名的武林人士。 朝廷政策苛刻,如今江湖人想要效忠报国都投之无门,隐姓埋名从文考科举从武当士兵再正常不过。 王匡德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属下踌躇退下。 军令如山,绝不容置疑。 哪怕他江湖出身,在军中浸染数月。这一点也是刻进骨子里去了。 王匡德拿出前几天的那封信。 很早之前王匡德就知道章询不一般,他身为南人,章氏一族族人。进京谋事却空手而归,来到陇东,不偏不倚在尹丰身边做起了师爷。 以前王匡德就觉得蹊跷,但也只是蹊跷而已。 除了这一点章询踏踏实实并没有什么让人值得怀疑的地方,再加上他给的借口也合情合理,让人共情。 可自从章询给他递了这封信。信中言之凿凿地说:赵东阳没有向大周吐露任何事。凶手叫家卓,如今就在陇东军营。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到这里就结束了。 没有说这个家卓是谁。犯人还是士兵,将军还是将领?还是他从外面抓到的人送到陇东军营来了。 王匡德一连查了好几天。没有丝毫头绪,没有丝毫眉目,连家卓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王匡德看不透这个章询想干什么,一他没自曝身份,二如今他不过是个小师爷。 如果章询代表太子代表东宫的立场,那为何不堂堂正正的来给他亮明身份争取他呢? 王匡德拿着信反复的看。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所求 狂风卷着树枝拍打在窗框上。隆冬的初冬,狂沙狂风。天气寒冷,根本不能开窗。不然整个屋子都是灰。 章景同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就把窗户掩上,书案上都是华亭县衙的卷宗。只偶尔夹杂了两张红色的喜帖是近来尹丰和蒋家的喜事,有些公文让章景同写。 章景同把这类杂事都交给了环俞,说起来焦俞环俞这两个小厮。焦俞更擅长人情世故,也更适合往幕僚方向培养,但神奇的是环俞更擅长模仿人的笔锋字体。 焦俞从门外匆匆回来。上次他没有截住王元爱递给回京的信。但信到了京城,就等于公之于众了。 “大少爷,京城收到信了。” “哦,王匡德求了什么?” 环俞停下笔。也侧耳倾听焦俞带回来的消息。 京城是章家的大本营。王家只要有所动作,一定瞒不过章家。 焦俞说:“王家最近一直在户部活动。户部和兵部一并送上了消息。王匡德似乎想把自己的二儿子安排到平凉卫。” “这么说王匡德这是再给自己安排后路了?”章景同笑了一下,淡漠如斯笑意入眼:“王匡德对王家求的倒少。” 环俞插话道:“会不会是因为陇东的实际情况比大公子汇报上去的还差,王匡德自知无法自保才给自己留个根。” “极有可能。” 章景同笑意一敛,想到王匡德安顿后事的手笔。神情一凛。 “怎么看都感觉王匡德是想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其实寻常人安排家眷为了不打草惊蛇,多是留自己子嗣一脉,很少会安顿妻子如何。 王匡德对王夫人的重视章景同看在眼里。王匡德觉得自己对不起夫人,给夫人也留一条路实属正常。 可给自己儿子求职……将来是能给母亲争诰命的。有诰命的夫人等于有公爵的官员,是有朝俸发放的。 想到王匡德的反常,此举如扼腕断志,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焦俞环俞纷纷沉默,这种事他们插不上话。 环俞虽然性冷,心思更多,但对他而言他觉得这种事简直太无聊了。他若是上位者、皇帝太子。直接把这些人抓去监狱,砍几个头什么都知道了。 环俞忍了忍,开口问章景同:“大公子那王匡德若是到最后也扭扭捏捏的不肯交出兵册。朝廷能拿他怎么办?” “等朝廷的耐心消失殆尽了,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承治帝是个好说话的帝王,章景同却从不认为他是个善茬。 章景同道:“王匡德要是聪明的话,就不会把事情走到这一步。” 不管王匡德是想保住他妻子,还是保住他孩子。 王匡德大可以他挑挑拣拣选个高枝,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卖给王家也好,卖给他章景同也好。 只要王匡德肯卖这脸,给脸兜着。王家断不至于断子绝孙。纵然不会如王匡德的意,但也能保住他一丝血脉。 “王匡德若是执意拖延,那我就只能盼着他是有军事才干的。” 这样至少将来等王匡德死的时候,还能有人给他求求情,让他上战场带罪立功。 如不然,王匡德的下场……章景同不敢想。 陇东,王匡德还在翻来覆去看章询送来的信。 章询的信没有任何异样。 馆阁体,骨峰消瘦。是文人中常见的字体。寥寥数语,窥不见任何端倪。 王匡德又叫了探子来问:“可曾查过了?” 部下摇头,军中并未查到家卓此人。王将军给的消息太模糊,家卓其人的长相、身材、年龄、一概不知,纵然是想朝军中大营去找也是艰难。 “如今风声紧,陇东的各个将军们都紧张得很。别说我们去找一个人,大家都提防着我们是去查兵丁的,现在正是敏-感时期,将军若再迟一追查下去,只怕会得罪同僚。” 王匡德眉头紧锁,却也知道没别的办法了。挥手让来人退下。华亭方面的人来了。 士兵单膝跪在地上说:“启禀将军,卑职按照将军的吩咐盯着那章询已经数日不见,任何异样。” “那章询的生活极其简单,平日里除了上衙。就是去江萍楼喝酒。府上人员来往也简单,除了孟师爷的儿子孟宜辉,还有蒋家的蒋英德少爷。就没有别人了。” “章同景家里的人口更简单,一共就四个人,除了他两个小厮,一个做饭婆子。再没有什么其他闲杂人等。” 王匡德又问:“那他身边那三个伺候的可有谁举止异样,行踪诡异?” “并无。章询身边三个服侍的个个都安分守己。做饭的婆子每日里就出门买买菜并不在外面久留,嘴巴也严实,从不谈论主家的事情。平日除了做饭也不出门。” “另外那两个小厮身手不错。看着有点江湖人的影子。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总的来说这一家四口真的再普通平常不过。 士兵实在不知道将军花这么大力气让他们监督这个人干什么,除了他是尹丰身边的师爷——都他娘的算不上个师爷。连个助手都不是。 士兵自个都觉得憋屈,哪怕让他去盯孟德春呢,也算是个正经差事。 王匡德脸色更阴沉了,没有对部下解释。 众人都退下后,王匡德一个人在帐篷里打转。 难不成他真的只能联系章询试试? 过了几日,京城回信了。 王元爱收到消息却没有第一时间来找王匡德。 王匡德直觉不妙,煎熬了一-夜,决定还是自己去找王元爱问个明白。 “王公子。我听闻京城回信了。”王匡德开门见山的问。 王元爱神色为难,单手撑在桌子上犹豫。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王元爱使了个小心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王匡德的话,只说:“王将军,你知道赵东阳的事已经上达天听了吗?” 朝廷已经在军需储备调动粮草,像王匡德叛国还有可能泄露出大量消息给敌军的事,自然早就被朝廷关注到了。 王匡德气势汹汹弱了一半。他不露声色,转过身背手沉声道:“看来王公子收到的消息不容乐观了。王家这些年果然在走下坡路了,我不过求一个妻儿平安。又没有让你保住我全部家人,王家做得到就做得到做不到,就不要在这东拉西扯!” 这话王元爱就不爱听了。 王家这些年在走下坡路是事实,但事实被说出来就有点脸上无光了。 王元爱按着王匡德的怒火低声劝道:“王将军你听我说,你先别生气,王夫人是女眷。这件事牵连不到她,但你手下的军幕师爷叛国被抓,还被刑审致死,谁知道他吐露了什么?” “即便我们王家是有通天的本事,有赵东阳这摊子事摆在这里。谁也没办法让你去儿子去做那个都指挥使!” 没有军职护身,他一个白丁还有个犯了罪的爹爹,将来怎么能护得住他母亲。 王匡德气极反笑,问道:“这么说你们王家办不成我的事。还想让我履行承诺了?” “不是办不成!”王元爱再次强调道:“王将军我……” 话未说完就被王匡德打断,王匡德道:“王公子若是没有办法就没有必要和我再谈了。” 王匡德道:“陇东不是只有您才能办成这件事。我找别人他们能帮我办妥我心中所想,还能帮我洗刷赵东阳的冤屈。” “到时候王少爷就知道了,我对王家的所求所图,真真不高。” 本就积攒王元爱心中多时的猜测此时爆发,他沉声问:“你还想找谁?” 王匡德冷笑着离开,并未回答。 只有驻守在门口的士兵,看见自家王将军的脸色黑得惊人。 王匡德一个人在主帐里休息。 王夫人知道王匡德发了火,匆匆赶来宽慰。将军帐篷无人敢进,王夫人却百无禁-忌直接掀帘进去。 王匡德看见夫人火气生生压了下去,转为和颜悦色。“夫人,你怎么来了。” “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王夫人坐在王匡德身边说:“你从王元爱帐篷里出来就脸色不好怎么了?那个王家的小祖宗又起什么幺蛾子了?” “没有,夫人你多虑了。”王匡德并不打算让夫人知道自己的安排。 “你是打算自个说,还是让我去问王元爱?” 王匡德和夫人对峙半晌,终是败下阵来,他沉默片刻说:“王家说赵东阳叛国上达天听了,这事我要担主责,我想保住我们家人是不可能了。这个兵册我交给王家还是直接交给朝廷,没有任何分别。” “怎么会这样?我听说华亭的尹丰都已经解了燃眉之急,怎么我们沾着王家的便利,反倒不如人了。” 王夫人不知道丈夫到底给王家求了什么,但在她看来无非就是保住性命这些小事。王家难道式微到这个地步,这点事都办不妥。 那王家送王元爱来干什么? 真真就是耍小主子的威风来打鞭子训狗? 王匡德只能苦笑,无可奈何。 王夫人站起来兜转了几步,沉吟地问:“那尹丰是怎么解了他的困境的。” “他和蒋家联了姻,蒋家牵头带着半个陇东的世家一起交粮贺喜……我们学不了他们,华亭缺的是粮,我们缺的是人,这两者不是一码事。粮食的问题好解决,人你从哪凭空变出来?” 王匡德这个兵册是必报不可。只是对于不能保住妻子。他揪心的痛苦,总是难以下这个决定。 “当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王夫人冀盼的看着王匡德。那个眼神王匡德不忍让她失望。 “我……” 王匡德拿起桌上的信,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赌出一线生机? 章询,章同景。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第50章 第五十章:厚礼 “大公子,陇东回信了。” 焦俞雀跃心喜,连一向沉稳的环俞都忍不住凑过来。“可算是回信了!” 这个王匡德可太熬人了。信送出去这么久,一丝动静都没有。仿佛石沉大海了似的。 环俞甚至怀疑王匡德对赵东阳的事一点都不关心。什么身边最近亲的军幕师爷,其实就是扔出来一个炮灰罢了。 终于,王匡德回信了。不管信里的内容是什么,这封信来了。就证明王匡德动摇了。他开始找第二条出路了。——哪怕他认为这条路一点都不靠谱。 焦俞环俞就是近身保护章景同的。陇东派人来监视章景同他们能不知道? 但大公子让他们按兵不动。焦俞环俞就只好装作不知道。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异样都没有露出。 屋内,章景同在写家信。对王匡德好不容易的回信并没有理睬。 “……今日宿夜寒凉,望母亲照顾身体。儿心挂忧,唯恐母亲忧甚儿子。顾此失彼。华亭一切安好,事事顺利。无需挂心,叩拜父母。儿,时霖字留。” 章景同折了信,封了红蜡。才叫环俞拆了王匡德的信。坐在座位上,捏着眉心让他念。 环俞没有念过信。他担忧的看了眼窗外。院子里兰妈妈正在洗蒸笼布。 焦俞道:“我来念吧。” 大公子敢让他们念,那这信中肯定就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焦俞拆开信一看,信里空空如也。竟只有一份请帖。 陇东王匡德以私人家宴的名义宴请华亭章询。而且并非只请了章询一人,那日的四人孟宜辉、蒋英德、蒋菩娘一并在华亭名单上。 说是小孩子的家宴。上次陇东招待不周,这次诚邀他们赏脸。陇东虽然荒凉没什么可玩,但骑马射箭的消遣还是有的。 他们这么一说。拉蒋菩娘过来显然是消遣凑数的。——没一样是给女孩子玩的。 蒋菩娘和其他三人来就是掩人耳目的。 章景同这次让焦俞环俞很安心,他想也没想道:“拒了。只说孟师爷拘我在身边办差。事事不方便。这个宴会我怕是去不得了。” 焦俞笑的白牙晃晃。他满脸得意:“好勒!” 焦俞和环俞才不想让章景同去呢。王匡德治军有方,章景同每次一进去他们就只能在外面枯等,心里不安也没办法。 如今陇东军营里又多了个王元爱。焦俞环俞更不想让章景同去冒险了。 章景同接过请帖,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见果真是一个普通的请帖。就对焦俞道:“连这封请帖也一并退回去吧。” 消息传回陇东。 王匡德看着被退回的请帖,压了压边角若有所思的说:“孟德春这几日叫你们家公子忙什么呢?” 焦俞不卑不亢的回答道:“多谢王将军抬爱关心。说起来是些小事。尹大人府上有喜事,孟师爷让我们家公子跟着一起操办。每天都被琐碎缠身,不得脱身。” 这话自然是假话了。尹大人府上有喜事自然有尹夫人这样的内宅女眷做主。 孟德春是尹丰的钱粮师爷,顶多偶尔当个账房。这些都是官场人情。防着外人呢。 事实上章景同这两天闲的都不用上衙门。 可王匡德不知道这些。他没管过这些内宅事。不过略一思索,他也明白了几分。直击要害,笑呵呵的说:“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了。这几日我这客人确实是多了些。不大方便,容易照顾不周。” 对此,焦俞没有否认。反而点了点头,客气的说:“哪里哪里。将军有贵客。我们家公子不过是无名小卒,哪能相提并论。” 这句话几乎就是明说了。 王匡德颔首点头,笑容淡淡的看着焦俞。目光不加掩饰的欣赏。 两方相谈,若不得见面。派的中间人就至关重要。起初王匡德还有些疑惑,章询为何只派一个小厮来。 如今见这小厮这样识趣,才稍微放下心来。 王匡德沉吟片刻,纵然他要捡个高枝落,也总得知道这个章询是个什么来路。 只可惜王匡德现在身边没有这么一个得力的中间人。曾经的赵东阳算一个。只可惜他遇难了。 王匡德知道,他必须现在做出决断。要么他亲自和章询秘见,要么就接受王家的安排。 章询到底是什么人。代表着什么立场,于王匡德而言,宛如空中楼阁。 可投靠王家,看似靠谱。实则入坠入地狱。不管章询是什么人。冲着那封信,他都得去见见章询。 王匡德沉吟片刻道:“今夜我去祭拜赵师爷。” 只此一句就再无旁的话了。 焦俞心领神会,回去就告诉章景同:“王大人约您在义庄见面。” 焦俞已经打听过了,赵东阳死后并没有下葬。被王匡德秘密收尸在义庄里。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 焦俞想了个歪招。他知道王匡德对自己这个师爷很有感情,肯定会去祭拜。找遍了陇东附近的纸钱铺子,找三教九流的江湖油子打听了一下。 很快就得知了赵东阳的寄放尸体的义庄。赵东阳死的并不久,从头七到七七都要烧纸摔盆。 王匡德每七都会秘密祭祀赵东阳。 章景同颔首掉头,意味不明的重复了一句。“义庄啊。”他没有说话。 焦俞环俞都没察觉异样。 只有章景同自己知道他还是有点犯怵的。这不是章景同胆小。实在是章景同自打落地,还没参加过谁家的丧事呢。 这辈子连个棺材都没见过。更别提去义庄了。 猛地让章景同去义庄。还是大半夜的……章景同表情不是很好。 这边环俞和焦俞还在商量。环俞问:“王将军怎么没说什么时辰呢?” 太阳下山是晚上,夜半时分还是晚上。总不能让大公子在那里等一-夜吧。 焦俞猜王匡德就是这个意思,他含含糊糊的不肯明说。他悄悄的对焦俞说:“我也觉得王匡德是在拿捏大公子……大概是想给大公子一个下马威吧。” 说起来,王匡德是有官品的将军。让个籍籍无名的小师爷等一等倒也没什么。 只是,焦俞问:“大公子,你怕黑吗?”其实他是想问怕鬼吗。 章景同肃然整袖,说:“怪力乱鬼神。我怎么会畏怕这个。” 焦俞见章景同神色不似作假,便未怀疑。实在是焦俞环俞自己都不怕鬼,也没有想过章景同会怕。 环俞则更担心夜里便于偷袭。要准备的更多:“大少爷穿层护心甲吧?” 焦俞则嫌太显眼。两人吵成一团。 一旁的章景同则不动神色的摸着自己手上的佛珠。想了想,拉开抽屉把另一串给戴上了。 子不语怪力乱鬼神。 是夜,义庄坐落在荒郊山上。夜风瑟瑟,怪鸟鸣叫。鸣叫声在夜色中听着有些凄厉。 脚步声踩着枯枝。章景同一路一言不发。环俞察觉大公子今夜分外安静,不禁问:“大公子是在担心事情不顺吗。” 章景同抬了抬下巴,简短的说了两个字:“赶路。” 环俞见大公子忧心忡忡的。不禁焦虑的叹了口气。 黑风呼扯,裹着三人尽了义庄。 义庄到处都是尸体。庆幸的是并没有什么恶臭的异味。也不知守尸人是如何保存尸体的。 “王将军好像还没来。”焦俞四处打量一下,收拾一块干净的地方让章景同休息。 守尸人年纪不大,四十出头。提着一盏马灯在吃酱牛肉。对章景同三人视若无睹,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章景同本想上前问一下,却被环俞拉住说:“大公子别去了。守夜人夜里是不搭腔的。” 义庄地方特殊。江湖三教九流都知道,义庄的守尸人打小就练的闭口禅。太阳一落山就不说话了。夜里无论看见是人是鬼,都不搭腔,不回话。 把人打死都没用。老师傅带的徒弟,从小就这样。 大公子是出身官宦世卿之家,对这些江湖规矩并不知晓。 好在章景同是个听劝的。他问焦俞:“知道哪个是赵东阳吗?” “知道。”焦俞身形灵活,走到后面一排停尸床上。掀开一具白布:“这个!眼睛被挖了,开肠破肚的这个。王将军把人收拾的挺整齐。” 章景同立即挪开眼睛。 守夜人走过来把白布重新盖上。他还是没理会焦俞等人,甚至不和他们有眼神上的交流。仿佛只是一股风把尸体布吹开了。 盖好了之后又悄无声息的走了。继续去吃酱肘子。 章景同寒毛都要起来了。这个守夜人简直是这个地方最诡异的存在了。他忍不住问环俞:“他知道我们三个是人吧?” 环俞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说:“大公子……其实小孩子,吓唬什么都信的。他们打小被教的就是这样。” 在章景同的视线下,环俞附耳说:“我没有吓唬大公子的意思。但刚死了的鬼都是觉得自己没死的。还觉得自己是人。” “小孩子眼睛灵,什么都能看到。老师傅都会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和‘人’搭话。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能现在心智成熟了。人也到中年了,能分清人和鬼了。但人比鬼更复杂,偷偷摸摸出现在义庄的人,无论是借宿的、密谈的。守夜人都不闻不问。” 环俞含蓄的说:“对他们来说你是人是鬼没区别。” 章景同:…… 妈了个巴子。 好在王匡德没有让章景同久等,很快就来了。 王匡德一身素常服,藏蓝色团服直裰。随身也带了两名小厮,见了章景同之后只是拱了拱手。笑着说:“来都来了,给赵先生也上柱香吧。” 对此,章景同自然从善如流。 棺材下方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章景同等王匡德先行祭拜,自己跟随其后。六炷香烧起袅袅香烟,静静的看着门口远去的背影。 王匡德踱步到中庭。章景同与他并肩而立。 王匡德开门见山道:“章小师爷是怎么抓到家卓的?” 章景同如实相告:“我的两个随从是保护我的安全的。当日王将军带走了我。他们就蹲守在军营外。” “说起来,哄骗出赵先生藏身地的,还有我一份功劳。蒋姑娘至今都对我颇为怨憎。” 章景同说着话本意是想落王匡德好。谁知王匡德听到耳里却有了歧义,他说:“这件事是我对不住章公子。该日我会弥补的。” 章景同挑眉。 王匡德却笑着问:“这么说你的人跟踪了我的士兵。我的兵封了整个酒楼,带回来了赵东阳尸体却没有找到凶手。人是怎么被你抓到的呢,还拷问出了姓名?” 章景同背着手淡淡道:“王将军即如此好奇。不如回去亲自审问。” “你什么意思?”王匡德审视着章询,满脸警惕这个浙江小子。 章景同笑容淡淡的说:“王将军肯抛弃王家这个大树,信我一个毫无来路之人。足以表明王将军的诚心。” 章景同可以说截止现在为止,没有在王匡德那里暴露什么。虽然送去了家卓的消息。但也只能证明章询来路不凡而已。 可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不凡法。王匡德是不知道的。他连章询是不是姓章,都一无所知。 只能隐约知道。章询可能是太子派来陇东的另一只力量。——但也有可能是个骗子。 相比下,章景同对王匡德的了解可就多多了。 首先,王匡德其人品是可信任的。不管是当初对蒋菩娘的怜惜不忍,还是对自己夫人的情深义重。又或者对赵东阳的感情。 这些都是章景同敢和王匡德进一步接触的底气。 可王匡德没有这样的底气。他约章景同是冒了险的。 章景同道:“我确实奉东宫之命而来。至于身份将军大可不必深究。作为诚意,等将军回营后,会有人把家卓送到你帐前问责。” 说完指了指沉默木讷的环俞说:“将军记记他的长相,他叫环俞。当日就是环俞抓的人,家卓应该还记得他。” 章景同笑着摸了摸自己鼻子说:“至于怎么抓的我倒也不好吹鼓自己的人。” 章询的这番厚礼,委实把王匡德给惊着了。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立场 王匡德闻言踟躇了一下,问章询:“这个环俞是你从东宫带出来的人吗?” 这是在问他立场。 章询以前言谈中对着京城章家是颇有怨气的。因王匡德已经查出,浙江章家确有章询其人。但现在王匡德只关心章询到底是东宫的人,还是章家的人。 章询的马车是从京城方向来的。可他在京城见了什么人,拜访了谁。王匡德始终查不到。 ——若是连他都能查到章家登门造访的门客,那章家真的快完了。至于东宫,王匡德更是摸之无门了。 章景同品了品,笑着说:“王将军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我可是姓章啊。” 章景同清贵讶然,真诚的眼睛中养着水丸,黑白分明。非常纯真。一丝似慵似懒的笑意颇具成-人-态。 这种一谈大事就开始装孩子的行为。依稀又让王匡德觉得眼熟。 那种轻微的诡异此刻王匡德没有注意到。他心事重重。 王匡德笑呵呵的说:“小章公子。我王某人从不觉得同知同姓就同一个鼻孔出气。” “小章公子以前对京城章家颇有怨言我是听的出来的。那种郁郁不得志的愤懑装不出来。” “我如今既要和小章公子合作,总得知道我投靠的是章家、还是东宫吧?” 天家和章家不和,这件事在全天下都不是什么秘密。 不管如今章家如何如日中天,皇上如何恩厚章家,太子如何重用章家后代。这些都是表面功夫。天家和章家涉及到切肤痛骨的利益。中州王陶家一日不除,天家就不可能真的和章家交心。 但章家和陶家是血姻。没有章家点头,天家敢碰陶家。就是和章、陶两家反目。 这两家一个是文臣的骨,一个武将的魂。哪个皇上夜能安寐? 可偏偏章家也好,陶家也好,都不会自卸臂膀。 王匡德审视着章询,对他拱了拱手,认真又亲厚的说:“章询小哥……我比你年长许多,喊你一声同景,也是当的起的。你说可是?” 这就是表示亲厚的意思了。 时人喊名还是喊字,是非常讲究亲近的。有时候喊大名是生疏,有时候喊字反而是生疏。叫什么,往往同对面人的身份有关。 蒋英德一口一个章询,你爷爷来了的时候。是真心把章景同当兄弟的开始。 王匡德素来都喊小章公子、章师爷、章询。偶有一次也喊过同景兄。但正正式式喊小辈那样叫一声同景的,今天是第一次。 章景同闻言微微一笑,从善如流道:“将军抬爱,同景怎么当的起。” 章景同想他可能失算了什么。 王匡德显然去浙江摸过他的底。不过章景同倒不是很担心,他的假身份是东宫安排的。安排的也是章家祖籍本家。不管谁去查都查不出异样的。 只是,王匡德不联系他的短短数日。就能一边监视他,一边安抚王元爱,一边派人去浙江……有可能还去了京城探他底细。 这份缜密心细,让章景同是又忌惮又喜欢。 章景同微微笑着对王匡德说:“同景早已经禀知过将军了,我是代表东宫来的。” 为了不节外生枝,章景同还是选择了这么说。 他觉得对于武将王匡德来说,从王家跳船到东宫,心理压力可能会更小一点。 一来,章景同不确定王匡德对章党的好感有多少。 二来,章家已经有了陶家那样一个让天家忌惮的存在。如今三叔在为武林人出头,他在陇东结交武官算怎么回事? 这让太子会怎么想。 再者说,章家现在确实并不需要结交武臣。 王匡德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他笑着说:“这么说,这个环俞是在东宫任职了?” “他没有职位。”章景同半真半假,简单坦白:“环俞是在陇东负责我安全的。” “负责你安全啊。”王匡德笑呵呵的点点头。 不知想到什么,他从袖间掏出一块军牌给环俞。 军牌和那日林仁圃给蒋菩娘的很像。只是上面篆刻的浮刻字不同。 环俞看了眼章景同才接过。 王匡德说:“收着吧,不是什么烫手的玩意。既然你保护章师爷安全,以后章师爷进出我军营你就跟着吧。免得小章师爷哪天在我军营遇害,你们把罪过记在我头上。” 连环俞都听出来了王匡德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章景同怎么可能听不懂。 他清贵矜持的笑意不变,负手站在一旁微微点头。 环俞谢过王匡德,收下令牌。王匡德便带着人走了。 焦俞过来把玩了一下环俞的令牌,嘀咕了一下:“这个王将军怎么不给我呢?” 环俞对焦俞还是有兴致开玩笑的,少见的多话道:“许是王将军觉得你太油滑。” “我哪里油滑了。看把你嘚瑟的,切谁稀罕这个破令牌。”焦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令牌高高一抛,任凭环俞去接。 环俞轻松接住。 焦俞站在章景同身边,一起看着王匡德消失在夜色的身影。 王匡德是骑马来的,这一路却没有什么动静。显然给马蹄包了东西。骑术也精湛。 焦俞不免说:“这王匡德除了个子矮一些,真是男人中的翘楚啊。” 章景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对王匡德心里也充满赞佩、欣赏。“王将军是个布局谋划的好苗子。有些人擅长打仗却不擅长为官。王将军却难得二者兼备,是个人才。” 焦俞一向聪慧,若有所思:“大公子,你和王将军今晚谈出什么成果了吗?”焦俞一直都知道,大公子是很愿意教他这些的,只是他从前不太肯学。 “收获颇丰。王将军回到军营看见家卓,应该就会彻底信任我们了。”章景同看了眼焦俞道:“走吧,我们再去给赵先生奉点祭品,回家吧。” 章景同知道守夜人不和人说话。捡了地上的煤炭留下半锭银子和字句给他。章景同擅长仿照笔迹,他刻意用字,就是亲近人也看不出来是他写的。 章景同让义庄的人给赵东阳点九九八十一天的长明灯,奉苹果四个、清水一碟、每日松香。 东西并不稀奇。但苹果是诺言果。 大公子让人摆着苹果,供奉着长明灯给赵东阳祭祀。也不怕赵东阳半夜来找他托梦。 焦俞心里寒碜。跳着脚拉着环俞离开了。 三人一同下山,章景同的马车的山下。三人一路步行,路上章景同才缓缓对焦俞说。 “王将军是个非常知情趣的人。今晚能来见我已经是一大进步。他来了,我们就谈成了一半。另一半等他见了家卓,自然会水到渠成了。” 焦俞想了想明白了,笑着说:“也就是说你们今晚谈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来了,王匡德也来了。” “正是。” 不过这就是章景同钦佩王匡德的点了。“不过我倒是未想到,王将军会主动问我的来历。” “浙江那边会露馅吗?”环俞有些担心。 焦俞冲着环俞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被环俞巧妙的躲过。焦俞说:“怎么可能。浙江难得给章家办一次事。这种事怎么会弄砸!” 环俞比焦俞更矫健,偷袭了他一脚。焦俞险些绊倒在草谷堆里。焦俞怒而朝章景同告状,“大公子你看他。” 章景同对这两个人摇头,只是朝前走。“你们自己的官司自己断吧。” 回程路上,同样不解的还有王匡德随从。一人不安的问道:“将军为何要把自己嫡系的令牌给章询的随从。” 王匡德淡淡意味深长道:“那章询来陇东一直都是秘密行事。几次来我军营也没有露什么的端倪。把我的行事作风摸清楚了,才挑好时机来联系我。每走一步都如此谨慎,如今我问什么说什么,你猜是为什么?” “杀人灭口?”随从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只有死人才不怕知道的更多。 王匡德笑了一声:“他有这个胆子吗。”他摇头说:“章询为了取信我,知无不言。我总得要表明下立场护他周全。不然就像东阳先生似的,因为他知道,如今就是给全天下人说他没有泄密,也无人相信。” “章询一个小师爷,会有谁和他过不去……”呢。 王匡德笑:“你说呢。” 章询在避讳谁? 他在陇东人生地不熟,来了还不到半年。会有谁想置他于死地呢。 “你是说,王公子……”随从立即噤声,不敢议论王家小祖宗的分毫。 王匡德叹气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今夜之事不要和任何人说。我想,王元爱一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朝廷派来的人会在尹丰身边当师爷。” 对哦,章询还算不上个师爷。呵呵,真真是位卑言轻,不引人注目。 大隐隐于市。 王元爱确实没有查到章延辅的任何踪迹。 陇东军营他查了,冒着得罪王匡德的风险,也草草摸了个底。并没有疑似章延辅的踪迹。 陇东文官的调动也查过了,并没有可疑人员。 京城对章府里闭门不出的章延辅倒是有了新消息。杨英哲叫了两个戏子去章府给章延辅解闷,被尹凌清母亲痛骂了一顿。还打了人扭送到建由候府上。 建由候府表示会好好教杨英哲。给章家没少赔礼道歉。 建由候夫人还亲自回了趟娘家,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长嫂劝好。 这件事在京城闹的挺大的。 毕竟章延辅作为京城年轻一辈的表率,一直都是克己守礼的。这次差点被自己表兄弟带歪,玩上了戏子。这件事搁在任何一个大家族都是大事。 连章延辅的外家,镇国公府也过问了。 为了给章延辅解闷。镇国公府还出面把章延辅带回外家散心。 总的来说,王家的情报全都是:章延辅在京城。 这一点,对王元爱来说也是意料之中。 章延辅又不是他,家族式微,不冒险不行。他一个金疙瘩蛋。怎么可能到陇东来风吹日晒吃苦。 王元爱黯然一笑,半是羡慕半是向往。 其实依他对章时霖的了解,他约摸是肯的。但是因为他是‘延辅’,因为朝廷赐名他是延辅,章家认为他是延辅。 章延辅就永远不可能跟他一样,沦落到陇东来。去争取一线根本没有的生机。 章延辅的路是他羡慕不来的。 王元爱并不是一个喜欢沉浸在自怨自艾命运中的人。他精神一振,放下情报。 “既然章延辅还在京城。那我们只需要盯着王匡德就好。东宫无论派谁来都会联系王匡德表明身份。来人的份量如何,我们要摸清楚。” 王元爱沉吟一会儿说:“派人去看看王将军在干什么。就说我那日是冲动了,想寻王将军去赔礼道个歉。看看王将军什么时候有空。” 随从说:“王将军夜里和夫人回了住处……少爷,这个时辰去叨扰。怕是会惹人厌烦的。” 王元爱登时脸臊红,他羞恼的说:“你只管去,那王匡德不是个钻在红粉窝里爬不出来的。” 随从早已经在军营打听过:“王将军每隔十天都要抽一天陪他夫人的。这一天除非天塌了,谁都不准去打扰。这已经是军中惯例。” 王元爱气笑了。但很快就若有所思起来。 王匡德安顿自己儿子和妻子,是为了妻子老有所依。那如果,王家替他荣养呢? 对王家来说,争取平凉卫都指挥这个事艰难。可锦衣玉食的养王夫人一辈子,这个王家是可以做到的。 王元爱心思一定,对属下道:“明天一早你就去找王将军。” “是。”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误会 陇东风沙漠漠,王元爱从自己帐篷来到王匡德主帐吃了不少风沙。他皱眉,感觉再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自己胃里全是沙子了。脸也粗糙了许多。 心里一顿,王元爱诡异的想起蒋菩娘。自古江南多美人儿。陇东这么荒凉的地方,也能开出蒋菩娘这样的美人儿。可真是造物主的神奇。 王匡德前脚刚回来,后脚王元爱就来了。 今日是他陪夫人的日子。王匡德略一思趁,猜测十有八-九只是巧合。心思一定。 “请王少爷过来。” 朱笔师爷上前附耳对王将军说:“蒋家,西营的李将军下午来过一趟,说是有个你的犯人。给您提来了。” “什么,人已经来了?”王匡德倏地站起来,喊住门口的人道:“快去拦住。先别去请王少爷,我这边有点要事。下次再见。” 王匡德带上朱笔师爷匆匆出去,“人关在哪里?现在带我过去。” 朱笔师爷不明所以,带还是匆匆带路。 两人出门迎面碰上王元爱。 王元爱正在呸呸呸的吐沙子,姿态略微不雅。 王匡德也一惊,但迅速收起焦急的神情,歉疚的对王元爱说:“对不住少爷,军营里两个将士腹泻,不知食物出了什么问题。我这得去看看。” 王元爱闻言关心道:“那王将军赶快去。士兵的身子要紧,我这就不耽误了。” “多谢王少爷体谅。晚上我亲自过去给您赔罪。” 王匡德客气的朝王元爱拱礼,两边离开。 离开前王匡德还让人送王元爱一块面巾:“陇东风沙大。少爷从京城而来,怕是不能习惯这边的天气。这面巾蒙在脸上虽是不好看。却防风挡沙,鼻喉会舒服些。” 一块崭新的白色面巾。 王元爱笑着谢过,等王匡德走了还是别在了袖子里。什么玩意儿,丑啦吧唧的。他才不戴呢。 暗光的帐篷里静可闻声,一个人被从地上像拖死狗一样拉起来。 王匡德逆着光沉声问:“他就是家卓?” 家卓听见自己名字奇怪的抬头看了眼来人。一个貌比潘安身材矮小的男人。他脸色青的像是要吃人。 家卓感到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段时间家卓无论经历怎么样的严刑拷打,从来没有吐露一个字。 他心生警惕的看着矮个男人。“你是谁?” 王匡德没有回答,只是提了个名字,眼睛一转不转的观察着他的神色。 “环俞不是说给你接了下巴吗。怎么到现在还不会……”说话。 铁链刺啦暴动。巨大的响声让人侧目。 王匡德一动不动,看着家卓惊怒的眼神和暴动畏怯的样子。简直是又怒又害怕。 这回轮到王匡德愣了。那个环俞沉默平常,眼神温和,丝毫看不出是个狠角色。他到底做了什么,让眼前能对赵东阳挖肚掏眼的男人惧怕至此。 家卓抓住木栏怒吼,“我知道了,你是王家人是不是!你是陇东的王将军,赵东阳的主子是不是。” “哈哈哈哈,我果然猜得没错。华亭那个小师爷怎么可能是个师爷!他就是王元爱是不是,你们王家要拿我去给赵东阳清罪是不是!!” 家卓咆哮着,嗓门极大。 王匡德神情微动,家卓怎么会以为章询是王元爱?是章询在刻意误导,还是家卓误会了什么。 王匡德突然发现他更看不清那个沉稳清贵的小少年了。 浙江章家有这么藏龙卧虎吗?一个旁支子弟竟有如此缜密的举止和心思。 这么随口胡诌,只怕章家子弟这个身份有几分真几分假都不知道。 他似乎,还未及弱冠? 听说宫里的公公切了根之后年纪都显小。他莫不是东宫的阉人,来陇东秘密出访的? 心思在心中转了几弦后,王匡德神色不变,抬手清退了几人。只在帐篷里留下自己几个心腹中的心腹。 王匡德让人把家卓从牢房里拖出来,简单省事的说:“给你两个选择,一你自己交代一遍绑架赵东阳的始末。二,我请环俞过来审你。” 说这句话前,王匡德还不知道这句话的力量有几分。话一落音,地上那摊烂肉就道:“我全都已经撂了你还让我撂什么?” “单子是我从索命门手上接的。赵东阳是整个陇东皆知的叛徒,消息还是王将军您放出去的。我抓赵东阳,也是为民除害。” 家卓已经疲惫了。他决不允许自己被盖章上叛国。 王匡德冷笑一声说:“索命门现在都轮到给大周卖命了!呵,你不是卖国贼,对赵东阳上什么酷刑。你在拷问什么?” 家卓勃然大怒的说:“我都告诉过王元爱了,这次付钱的不是大周的人。将军这是非让我认我没做过的事了?” 王匡德问:“付钱的是谁?” 家卓闭着眼睛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负责干活。我抓赵东阳的时候,得知我要拷问的是兵册。也曾忧心忡忡。是我们门主向我们保证,索命门只是求财而不卖国。” “我们门主说要兵册的是大魏的人。文武官派系的内斗罢了。我们只需要干脏活拿钱。其余的事一概不管。” 文武官派系的内斗? 王匡德皱眉,难不成是华亭的人。 “你送回去了多少消息?”王匡德沉声问。 家卓冷笑一声:“一个字都没有。” 王匡德颔首点头,稍微放心。看来那个环俞真有两把刷子,把人抓的及时。 家卓狰狞的说:“非是我给自己澄清什么。我本不愿杀人的。是你的人太嘴硬了。我上的所有手段都没有置他于死地的。只是为了拷问出兵册的下落。你们的人若不来抓我,赵东阳早已经回来了。” “日-你-老-子的屁!”王匡德赤红着眼拔过守军的长-枪,一下子扎在他腿上。疼的家卓满地打滚。 王匡德红着眼睛说:“说的好听。放他回来?怎么回来。瞎着一双眼睛,开膛破肚的回来吗!” 此刻王匡德恨不得赵东阳不那么坚贞,把那本假兵册的藏身地给说出去。好歹,好歹不会受那么多罪! 只可惜赵东阳到死都不知道。他偷走的是份假兵册。 那个兵册是赵东阳故意放在书房吊奸细的。 一想到赵东阳的死因里有自己的三分错。王匡德内心就有种被鞭打的痛苦。 王匡德摇摇欲坠,最终道:“套头带走。” 不能将这个人放在军营。他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严加看守。 家卓没听到自己的去处,内心惶恐盛极,怒吼道:“王元爱我艹你老子。王元爱!老子迟早要摘了你的人头当下酒菜。我他-妈搞死你。害老子。” 王匡德终于忍不住了,问了一句:“你口中的王元爱,可是华亭县的章询?” “哈,章询。一个假名字罢了!”家卓不屑一顾道:“你别为他打哈哈了。我知道他是王元爱。你们王家的小祖宗,我人头拿定了。” 家卓阴冷的看着王匡德。眼中淬了毒一样发狠。 …… 王匡德疲惫的回到住处。王夫人刚回来,她上前安慰了丈夫几句。小小声的抱怨:“将军纵然军务繁忙,也不该扔下王元爱不管啊。面子上总要过的去的。” 王夫人已经代替丈夫去给王元爱致过歉了。她没有抱怨的意思,但还是忍不住提点丈夫把王元爱当回事,看在眼里些。 王匡德疲倦道:“夫人,我抓到害死赵东阳的刺客了。” “什么!!你,你怎么抓到的。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吗。你……”王夫人语无伦次道:“那,那现在人在哪。知道赵东阳吐露了多少吗。泄漏的消息严不严重?” “一字未吐。” 这是好事啊! 王夫人不待欣喜,看见王匡德满脸是泪。一时怔住了,反应过来丈夫是在为赵东阳的死而伤心。她娴静的安慰了许久,等王匡德平静下来才说。 “将军既然对不住赵师爷,就好好照拂他的家人。为他摘下冤名,好好修坟立碑。留个清清白白的身后名吧。” 王夫人知道什么能安抚王匡德。 王匡德勉勉一笑。 这些确实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王夫人说:“将军心情好些了?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抓到那个人的。”她兴致勃勃。 王匡德一向愿意和夫人分享这些。但这次他犹豫了,半晌才说:“是李将军抓到的人。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会抓错人吗?” “不会。”王匡德斩钉截铁道。 他现在已经彻底相信章询了。——不管此人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他一定和东宫有关。 只是,王匡德还是不明白。章询为何要冒充章家子弟、王家子弟。 王匡德沉思片刻,说:“罢了。不说这些了。” “夫人,我想请你办场宴会。” “宴会?”王夫人立即表示没问题,问王匡德:“你想请谁。” “上次来军营的那四个小孩。不能在军营办,我们得回家一趟。华亭那边我们不是还有个别院?”王匡德道。 王夫人神色犹豫,说:“可是将军不是说,那里……我们养老时才去吗。” “几个小孩子,就当暖房了。热闹热闹,不碍事。” 王匡德拍了拍夫人的手,笑着安慰。 王夫人低头想了半晌说:“既然将军已经决定了。我听将军的。” 清凉晚夜的章家小院,热闹非凡。 孟德春第一次来章询的小院子,满意的上下打量。别于年轻一辈来一个挑剔一个,孟德春倒是觉得他的小院子不错。 “同景,你也别太紧张。尹大人只是好奇,你为何会私下和王匡德在义庄见面。” 章景同提着酒壶过来。他笑着说:“我不紧张。只是有些好奇,尹大人的消息怎么那么快。我和王将军去了义庄他都知道。” 孟德春意味深长的说:“尹大人可是华亭的地方父母官啊。” 章景同知道,尹丰肯定不会派人盯着自己。——作为孟德春的助手,他足够不起眼。 换句话说,尹丰盯的人应该是王匡德或者……赵东阳。 但很快,章景同就排除了王匡德的可能。王匡德出门行走甚是小心,身边也不缺乏探子和护卫。尹丰身边很难有这么好身手的人。 章景同询问道:“尹大人派人盯着赵东阳的尸体做什么?” 因着孟德春过来也就是随便问问。一来,章询位卑言轻,又是初来乍到。泄露不了什么。 二来衙兵也说了,章询也就是和王匡德一起给赵东阳上了柱香。两人后来虽私谈了片刻。但未有异常,估摸着就是感谢。 最后章询又给赵东阳点了长明灯。还奉了祭果可以证明这一点。 孟德春哈哈大笑的说:“若不是尹大人盯着赵东阳的尸体。我还不知道你章询竟然还有偷偷摸摸讨女孩子喜欢的时候。” 章景同诧异的说:“孟师爷何出此言。” 孟德春指着他叹气说:“何处此言?那你说说,你和宜辉和赵东阳非亲非故,一个整天吵吵着让我查赵东阳的埋尸地。一个悄悄的跑去义庄给人家上香。不是为女孩子是为什么?” 章景同吞了口水说:“孟师爷,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去找王将军是去谈正事的。” 孟德春哈哈大笑,一边斟酒一边说:“你?你和王匡德有什么正事可谈。”他摇头道:“还害羞了。” 章景同:…… 孟德春叹气:“章询啊章询啊,你叫我一声先生。我姑且当你半个老师。老师有一句话劝你,美色误人。那蒋八姑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为人泼辣,出身也不好。” “你堂堂名门子弟。章,多大一个姓。哪怕是个旁支,哪怕是个庶出。也不该昏了智。” 章景同:…… 孟德春见章询沉默,以为他不爱听?但忠言逆耳,他还是要说:“我记得你先前说过,你在浙江有未婚妻。你可曾想过你的妻子?” 章景同说:“孟先生你误会了。” 孟德春无奈的说。 “我知道那蒋菩娘却是生的美人妖孽了些。连王家的人见了她,都想把她带到京城去献美。同景啊,我不是打击你。这话我和宜辉也说过。” “你们两,都不适合蒋菩娘。娶妻娶贤,光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蒋家是要攀高枝的,你们想想,你们是那个高枝吗?” 章景同连喝三杯酒说:“孟师爷你放心。我和蒋英德还有几分交情。我和那蒋菩娘真的半分交情也没有。” “那你为什么去给赵东阳上香?” 孟德春一拍桌子说:“你不惦记蒋菩娘,难不成是惦记赵东阳儿女们!还在这唬我呢。我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是不是。” “我,我只是感念赵先生。去祭拜一下。仅此而已?”章景同几近无力,他说:“难不成在先生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沉湎于美色的人吗。” 孟德春不以为然:“寻常的美色是个男人都把持的住。蒋菩娘这样的绝色,但凡对你们笑一笑,柔一柔。只怕你们就上头了。殊不知只是人家的一个垫脚石。” 章景同略微沉默道:“孟先生,您慎言。她是蒋府千金,不是青-楼妓-女。她很避讳男女大防的。实不至于你如此说她。” 孟德春也知道是自己失言了。他沉默片刻说:“你日日和孟宜辉在一起,可知他们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宜辉非蒋菩娘不可了,天天和我闹。” 章景同一笑说:“先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宜辉心仪蒋菩娘,是他心之所向。未必就是蒋姑娘有什么暗示。” “其实蒋姑娘现在对这些并不在意。她曾亲口对……对蒋英德说过。赵先生刚死,她心里视赵东阳为半个父亲。如今还是''''热孝'''',怎么可能会去考虑这些。” 章景同对蒋菩娘充满怜惜。 小家族就是这样可悲,蒋英德的妹妹被人瞧上了,到成了她恃美行凶的错了。 蒋家但凡有个人支应门庭,或者有个人在乎蒋菩娘。也不会让蒋菩娘在外面这样被人非议了。 章景同甚是不喜。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勇气 孟德春见章询言辞间这样维护,心里越发确定他也是被蒋菩娘迷了心神的。但碍于章询只是他半个学生,两人非亲非故,实着不宜再劝。 孟德春遂不在说什么。 酒过三巡,中月高悬。孟德春这才忽的发现章询这院子极雅,坐在庭院中抬头望月别有一番皎洁明亮。 这一方天地框景也好。 孟德春夸赞道:“你这小屋虽小,风景可真不错。” “是吗?孟先生赞誉了。” 章景同微微抬头,清隽俊气的下颌线流畅。月光柔和的照在他温煦纯真的眼睛上。一点雍容少年的清贵感出来了。 孟德春笑着说:“你若不是生在章家。单凭你这个相貌将来进了殿试可是都能被点探花的。” 浙江可是科举大省。每年要出多少人才! 难为他倒霉。摊上浙江章家这么一个本宗。章半朝至今,他一个庶出子弟能不避吗。 章景同只道寻常,身上淡淡酒气让他眼睛看起来更雍容清亮了。抬头看了眼孟德春都像是在留情。 章景同说:“没什么好不甘的。我这不是来陇东了吗。来,孟先生碰一杯。” 清脆的酒盅相碰。孟德春看了他不见丝毫红醉的脸色,赞道:“你酒量倒好。宜辉不如你良多啊。” 突然想起什么,孟德春问:“王将军请我们家宜辉赴宴,听说也请了你和蒋家兄妹。你先前和王将军见过,可知是什么事?” 章景同闻言一笑道:“许是为了先前囚了我们的事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孟德春笑道:“王将军和尹大人斗气。赔罪落在你们几个小的身上了。你们四个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听说王将军这次为了蒋家兄妹方便赴宴。把宴会地点从陇东挪到了华亭当地的别庄。——那可是王将军养老的地方啊。从来都没有宴请过别人呢。” 章景同笑笑,并不意外。 王元爱在陇东兵营。王匡德不改地点还怎么避人耳目? 消息送到蒋家,先在蒋菩娘这被拒了。 蒋菩娘正在酿冬梅酒,酒坛子刚下土,这几日正盯着天气,她对去陇东赴宴毫无兴趣,更何况在场的还有王元爱。 蒋菩娘以为这又是一场鸿门宴,只觉得王元爱诡计多端。 柳翠萍劝了几次无果。便不强求。谁知蒋英德却兴奋的找来。 柳翠萍正在蒋菩娘闺房里做针线,同女儿闲聊。蒋英德突然火急火燎,不经通报闯进来。 “六婶婶。”因着和蒋菩娘关系好,蒋英德没人的时候都是喊柳姨娘六婶的。 饶是柳翠萍并不喜欢被恭维,听见蒋英德这么叫,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她放下针线箩起身迎接。“快给三少爷倒茶。” “眼见着天冷了,三少爷怎么突然来了这边。” “我找小八说说话。” 蒋英德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蒋菩娘。他发现了蒋菩娘在回避他的视线。 “你这是怎么了,和我也这样客气见外。”蒋英德知道蒋菩娘是在为上次的事生气。蒋英德其实也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打趣妹妹罢了。谁让蒋菩娘道在他院子里偷看他两个朋友。 “我哪里见外了。” “你不见外你躲什么?别人请你做客你都不去。” 蒋英德笑嘻嘻地对柳翠萍说:“之前王夫人还想收她为义女呢。被小八拒绝的干脆,好在那王夫人是那武将的女眷并不小心。这次还请小八去赴宴。” 柳翠萍是个很懂人情世故的人,闻言觉得蒋菩娘应该顺着这个台阶下,不应该摆架子不去,她道:“既是如此,你就该去赴宴。不然王夫人会觉得你心里落了埋怨,故意与他们疏远。” 柳翠萍谆谆说教,“王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品。人家贵为将军夫人能宴请你已经是礼贤下士,你还拿什么乔不去。” “那王元爱也在呢。”蒋菩娘不想和母亲拌嘴。只拿出了一个理由。 “他在又如何。你已经同他说了你不愿意,难不成他还能把你强掠到东宫去。” 王家敢送一个不情不愿的女子去辅佐自己家的姑娘吗?柳翠萍可不这么认为。 柳翠萍宽慰女儿道:“你只管去赴王夫人的宴,那王夫人我也是素有了解的,她和尹夫人断不是一流。” “我估摸着王夫人请你们去,无非是为了抹平上一次的事做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柳翠萍道:“上次王将军抓了你们几个孩子,太唐突了。但人家贵为将军也不可能向你们几个小辈正经致歉。这场宴会说是请你们几个小孩子,其实是给长辈看的,你们只管听听话话的去。” 蒋英德在一旁听着抬起了头。他倒未曾想过这些。 蒋菩娘还是极不情愿。 蒋英德添油加火的打趣道:“难不成你是怕撞见我那两个朋友?” 蒋菩娘哪里肯答。只说:“不是。” 蒋英德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原来如此。看来妹妹只是不想去陇东了。这厢简单了。我来就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陇东那边传来消息说。妹妹是个女孩子。短途跋涉多有不便。王家把宴会放在了从来没有招代过客人的养老别庄里。这可是第一次,妹妹你不去就太扫兴了!” 其实无论是孟宜辉也好、蒋英德、甚至蒋菩娘也好。她们心里都清楚。王家设宴请他们,是他们‘好运’。这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就是沾光。 换句话说,他们只要去赴宴、玩乐就行。还能拿这个体面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有害,也是尹丰和王匡德的事。完全影响不到他们四个小的身上。 蒋英德是真的想让蒋菩娘去。 “你整日里呆在家里做什么。好歹也出去玩玩。” 华亭比起陇东来不知宜居了多少,适宜居住、游玩。刮起风来,沙子也不那么扑人。 章景同打量着王匡德崭新的花亭,笑着问:“王将军这是什么时候置办的,怎么看起来完全像是没住过人的样子?” 王匡德开怀的说:“一直在修缮,确实一直未曾住过人。我原是打算等陇东的事了,和妻子一起在这里养老的。”他苦笑了一声,打趣的摇摇头说:“你还小,该是不懂这个。” “我理解,落叶归根嘛。”章景同笑着说。 “哦?”这次轮到王匡德诧异了。“你小小年纪还懂这个?当真看不出来。我可不是华亭人士,你怎么会往落叶归根上想呢。” 章景同定了定心道:“那就肯定是将军夫妻少年时在华亭有段好时光。” 这次王匡德没有否认,反而含笑点头说:“不错。我和你伯母是在华亭定情的。你小小年纪,倒是对人情世故懂得很。” 章景同不好解释。 他总不能说他们家长辈也这样。虽然祖父祖母至今还在天下游历,但泉州的宅子是早早收拾出来的。 章年卿冯俏本是不打算回京城养老的。他们想回山清水秀的泉州。那里拘束少,老朋友也多。 只是……奉国公的爵位下来之后。这点就成奢望了。泉州的老宅,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它少年时的主人。 王匡德斟酌片刻,眼睛探究着章询许久。不抱希望地问:“家卓我已经见到了。公子的诚意我看在眼里。” “有一事我想问小公子,若是我把东西交给了你。不知我的夫人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在华亭养老?” 王匡德想要看看章询背后到底有多大能耐。 有时候不是章询身后站着东宫他就更高人一等。若是他不得力,说不上来话。估摸着还不如王家的人呢。至少王元爱是王家的嫡长孙,他出面总有几分机缘。 章景同闻言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了。他也不藏着掖着。只说:“你交了陇东的兵册,我保王夫人无恙。你若有法子交了整个陇东的兵册。我让你们整个戴罪立功。” 如此堪称狂妄之言。震惊了王匡德。 章询这个大饼画的他有些不敢接。 这时婆子来报:“将军,夫人说蒋家兄妹到了。可以开宴了。” 王匡德心事重重,挥了挥衣袖说:“这不是孟宜辉还没到吗。让他们且陪夫人说说话。我稍后就来。” 王匡德着急的问章询:“你的话可当真?” 章景同笑着说:“我来就是为了办这个差。若是做不到,王将军不妨再拿我问罪。” 这个回答太轻浮了。王匡德并不满意,他还想要一些确定的东西。他问章询,“陇东李将军也为你们做事。并且早已经是你的人,若你真的如此能耐。为何不把机会给李将军。要来苦心积虑图谋我。” 章景同不答反问。“王元爱和你同宗同源,又急于建功立业。为何太子派了王元爱来陇东,为何还要派我章询过来?” 不等王匡德答,章景同又道:“天家的用意岂是你我能揣度的。如今京城有大事发生,若是顺利武者皆兵,到了那时候别说你们戴罪立功。便是天家也得想着如何平衡军中和武者的势力。” 王匡德紧紧皱着眉头。章询说的再花团锦簇,说到底空口无凭。什么保证都没有。 可章询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就是空口无凭——而且这件事找他要凭证也无用。 能下这道旨意的不是当今皇上,就是当今太子。章询即便给他写了字句凭证也无用。 章景同忽的开口问:“王将军还要思考几日吗?” 章景同本无他意。谁知王匡德听了他这句话后,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你跟我来。” 王匡德直接把章询带到了内室。 王夫人的大丫鬟正看守着屋子,突然看见将军带着一个外男进来。诧异不解,一行礼就被赶出来了。 章景同猜到兵册可能就在这间房子里。满心震撼,王匡德不知是胆大还是心细,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华亭。 更让章景同没想到的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由王匡德夫人保管。 但很快,章景同就明白为什么了。 王匡德拉着两个椅子站在上面在床头摩挲着什么。他身量不够,踩着两个凳子看起来摇摇晃晃的。 “王将军我来吧。”章景同身长颀秀,十分方便。 王匡德顿了下。让开位置。 章景同在床顶摸到了一匹绢布。再摸还有数匹,一一拿下来。才发现这些东西放在床头这么久,竟然没有积灰。 显然是王匡德已经清理过了。他一早就打算交出来了。只是还想看看自己还能不能争取到什么权益罢了。 但王匡德没想到,他能争取的竟然这么大。 刷的一下,十丈绢布被抖开。秀丽的绢布里面像圣旨一样封糊了白布。上面字迹娟秀,清清楚楚,密密麻麻的写着无数人名。入伍的年历、籍贯、相貌。 这才是老行伍那一套。 用文字记录相貌虽然略抽象,难以辨别。却也是一种辨人的方式。方便战死沙场时,收拾尸体。 大部分士兵脖子上都会带着生死牌。可有些残肢尸体只能拼凑了。 “王将军,你竟一直是绢写。从来未将这些人造册。”章景同复杂的看着王匡德。 王匡德道:“是。所以赵东阳从华亭回来找我取兵册。我无能为力。一则是我不能给他,二则我无法给他。” “章询公子,我身家性命皆在于此。至此,我再无底牌。手无缚鸡之力。但愿你言行一致,让我妻子能在这个老宅安然养老。” “夫人从不宴客,怎么这回将自己养老的宅子都拿出来了。” 蒋菩娘娴静冷艳,做起来登门造访的娇客也是十分得体从容。她笑着对王夫人说:“这里布置的真好。” 王夫人和蒋菩娘第一次见面不算愉快。这次也是尽招待。闻言只字不提那些扫兴的事,只说:“都是将军收拾的。别看他是个粗人,这里都漆整了两三年了。将军还是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也不知何时才能住进来。” 余光看见蒋菩娘头上还带着小小的不起眼的珠蕊白花。隐晦又含蓄,猜测出蒋菩娘可能在给赵东阳守孝。 王夫人悄悄派人换下席面上的几道肉菜。整了全素的席面。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用心 蒋菩娘细心,见了全素席面心里一怔。不知是巧合还是王夫人特意。 章景同入席见蒋菩娘气色极好。显然这段时间蒋家的糟心事没有波及到她。会心一笑。 王夫人言笑晏晏,神色大方。招呼几个小辈落座时有种将军夫人固有的豪气。 王夫人对章询、孟宜辉、蒋英德三人说:“我和将军夫妻一体,按年纪都能做你们母亲。如此家宴,便不避嫌了。” “笼统只我们几个人,再设一桌未免生分。” 章景同三人立即说哪里那里。热情的留坐王夫人。 王夫人笑了笑,又托着蒋菩娘的手。看了看蒋英德,又说:“这里除了你哥哥、你哥哥的朋友,就是我和王将军两个长辈。都无需你避嫌的。你也留下来吧。” 蒋菩娘娴静的点头,“听从王夫人安排。”因有外男在场,蒋菩娘没有自称菩娘。 王匡德亲自斟了四杯酒,随从端给章景同三人。王匡德举杯摇敬了一下,目光却重重落在了章询身上。 王匡德说:“之前的事对四位多有抱歉。我虽是长辈却无长辈之风。今日设宴招待,算是为上次的事,赔个礼道个歉,平白让四位遭了次牢狱之灾。” 蒋英德哪里敢说半个不是。笑呵呵地说:“将军多礼了,倒也没受什么大罪。陇东军营出了大事,将军有所疑心也是应当的。” 说完看了妹妹一眼,颇有点讨回公道的意思,非常隐晦,蒋英德说:“要怪就怪我这妹妹和赵东阳走的近。非亲非故的,偏她上赶着热心。” 王匡德闻言黯淡了片刻,心里想着赵东阳的惨死之相有些心痛。 孟宜辉见状打岔圆场道:“我敬王将军一杯。陇东之行虽然惊险,到底是圆满解决了。左右是件好事。今日就不提那些扫兴的了。” 说完一仰而尽。 场面气氛微微缓和。之后就没有人再多嘴了。吃足饭饱,客尽主欢。 散席前,王匡德对四人道:“今日招待不周,你们四个小的还请多多见谅,我年纪大了,不知你们年轻人如今爱玩乐些什么。” 话未说完,王夫人就搭腔道:“这人啊,要服老。我们年纪大了,和这些小辈玩不到一块去,不过我们做长者的只管赏赐就是。小辈得了玩的乐的自然高兴,你说是不是?” 章景同闻言微微一笑,心里暗暗赞叹王匡德夫妻的默契,这么三言两语就顺理成章的可以让他把那些布匹名单,装车带走。还丝毫不引人注意。 正这么想着王匡德又说:“章小师爷上次对不住拆了你一辆马车,我知你家中尊贵。这也是长辈所赐。想给你些银钱,让你重新置办一辆,又想着这陇东荒凉没有什么好东西,索性自己做主,我送一辆新的桐油马车给你。今个你一并带回去。” 孟宜辉和蒋英德喜不自禁。连连捶着章询肩膀说:“同景你可以啊,又要新添一辆马车了。” “王将军出手可真是大方,那马车拆了重新拼回去就行了,还送一辆新的手笔豪气!同景,你可真是好运气。” 章景同诧异,似乎也没想到王匡德会赔给他一辆马车。 王匡德拍了拍章询的手,意有所指的说:“收下吧,这原是该我赔你的。” 章景同舔着后槽牙一时不知道,这算不算送礼,王匡德说的合情合理,心里觉得好笑又怅然。 其实当差办事,收礼是官场常见的人情。 一辆马车不便宜。寻常人也没有这样送的。章景同想了半晌,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王匡德送的合情合理,即有前情又有后恩。 章景同只能笑纳了,抱拳拱手谢道:“多谢王将军抬爱,章询就却之不恭了。” 抬手落袖间,直袖划过手腕上禅意的佛珠。 清清冷冷,骨白玉秀少年的手腕没有少年感,却有种侵略性极强男人的感觉。 蒋菩娘余光微怔,男人的手腕和女人的一点都不一样,他的手骨清晰,轮廓粗犷有力。 章景同感到自己在被人注视。抬眼望去是蒋菩娘,她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腕上,他心里一紧,下意识的收拢了起来。 蒋英德代蒋菩娘还回来的那串佛珠被他收起来了。 这串是崔老重新从京城带回来的。原是在他父亲手里。可眼下却不好解释这么多。 多说一个字,都有种怪异的感觉。 宴席散了,因王匡德王夫人赏赐了许多东西,丫鬟小厮们还在装车。 几人在花园里走走,王匡德带着章询三人走在前面高谈阔论,王夫人则和蒋菩娘缓缓缀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王夫人好奇的问蒋菩娘:“你方才怎么见了那章询就变了脸色?”王夫人是真的好奇,她和将军无话不谈。 先前章询在陇东军帐帮着将军套出赵东阳下落,结果将军带回来的却是赵东阳的尸体。 蒋菩娘在军帐门口嚎啕大哭。怒斥章询伙同将军骗了她。 是整个陇东军营都知道,大家都在揣测这个这个蒋菩娘和华亭县的小师爷有何关系。 蒋菩娘勉勉一笑。 王夫人目光探究的看着蒋菩娘,只见蒋菩娘眼神微动,但很快平静下来说:“我只是好奇他怎么这么大胆子,连王将军这么贵重的礼物都敢收。” 王夫人一愣笑着说:“蒋姑娘说的哪里的话,这算什么礼物,本就是我们将军对不住他,平白拆了人家一架马车,早该还了,拖到今日。是我们家将军不对。” 蒋菩娘浅浅的笑笑颔首,算是敷衍过去了。 王夫人却不知为何突然提起了赵东阳,她说:“赵先生走了这么久。别说蒋姑娘,我们家将军也时常念起,说起来前些日子我们家将军去祭拜赵先生,还曾遇见这位小章师爷。” “他一个外乡人,和赵东阳非亲非故,面都没见过几次。居然还有心去祭拜。” 蒋菩娘震惊的停下脚步。追问王夫人:“章询他去祭拜赵先生?” “是啊,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王夫人失笑头说:“知道的,他是一个外乡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是赵家女婿呢。” 夜雾蒙蒙的,华亭明明是绿洲少风。蒋菩娘心里却突然如狂沙卷过,无数的小沙粒化成疑问浮现在心头。 她想象不出来章询去祭拜赵东阳的样子。 他为什么要去祭拜赵东阳呢? 是,是为了她吗?几乎是在一瞬间蒋菩娘就掐灭了这个念头。 告诉自己,人贵在看清自己,不许多思无需多虑。 蒋菩娘狠狠地将这个念头捻灭在不可能里。 等稍微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面皮发烫,脸色微红。心里还是好奇,章询为什么会去祭拜赵东阳? 敬佩吗?还是旁的什么。 章询曾经同她说过,赵先生是无辜的,他是惨死。 难不成章询也是清流派的一份子? 是啊,他是个读书人,如今虽屈居在华亭做小师爷,但他还是可以继续考功名补官的。 蒋菩娘的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前面的章询身上。 章景同笑容清朗潇洒,他刚了了一桩心事,如今正是轻松的时候,陪着王匡德说话都多了几分悠然。 王夫人看见了就说:“赵先生之死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当初你说不说赵东阳的地址,他都是难逃一死,如今我们将军还抓住了凶手。想必赵先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蒋菩娘忽然问了一句:“王将军抓住了凶手?”喉咙一紧,顿了顿才继续问:“凶手是周人还是魏人?” 王夫人知道蒋菩娘想问什么,她说:“是魏人,不过他是江湖人士收钱替大周卖命的。” “那,赵先生叛国了吗?” 蒋菩娘记得章询曾经同她说过,她是对的。赵先生没有叛国。 王夫人说:“此事尚在保密,但我知道你与赵东阳感情深厚,将军也说了你若问起不必瞒你,可直接告诉你。赵先生确实是无辜的。” “这件事姑且不能对外声张。你放心,将军将来一定会还赵先生一个清白。” 是章询做的吗? 蒋菩娘心里堵着一团疑问。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从富庶的南方来到北边的军镇,为什么要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么尽心尽力呢? 蒋菩娘发现,她根本看不懂章询。 章询所做的所有事都让她费解。 章景同问孟宜辉:“今日怎么来迟的这样晚?” 孟宜辉是三人中今日喝的最高的。 孟宜辉神情有些苦涩,不愿在王匡德在场的地方说。他靠在章景同肩膀上说:“我爹让我明天去咸阳书院读书。” “明天?”章景同委实震惊了。 蒋英德则更目瞪口呆:“咸阳离这里几百里远。我从前和长辈去一趟西安府都觉得烦。去咸阳书院?你爹怎么想的,你不接手他的幕行了吗。” 孟宜辉看着蒋英德苦苦的,他说:“我爹从来都没想过让我入幕行。” 没有一个师爷的梦想是让自己孩子也当师爷的。 再说了,孟德春收了章询,怎么可能还把孩子拘在身边。 章景同闻言就说:“明日我去劝劝孟师爷,我在陇东不会久留。原本出来就是散心学习,将来我还是要回家的。你若不愿意读书,离家千里到底不方便。” 蒋英德跳起来了,不解的问章询:“你,你也要走?你们一个个都是怎么会是。说好了兄弟呢,怎么一个两个都要走了。” “我只是说说而已。”章景同要走肯定会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悄的,不引任何人注目。怎么可能突然离开。章景同示意蒋英德安慰孟宜辉。 一旁王匡德见这三个小的有说不完的话。一时笑笑,想想自己年轻时兄弟也是这样多。一时间先行离开了。将地方给三人。 孟宜辉内心苦的像吃了胆汁。他也不顾蒋英德就在旁边了。直接对章询说:“同景,我爹也去找过你是吧……呵呵,你是他学生。他到底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我,他儿子。咸阳书院,我是非去不可。想不想去都必须去。” 孟宜辉看了眼后面。 后面王夫人看着丈夫远远的走了,正安慰了蒋菩娘几句,自己也紧跟着追了上去。 孟宜辉收回目光,苦涩对章询说:“我爹说,等她嫁人了才许我回来。我想不想去咸阳书院都必须去。” 西北地界离陇东最近,还算有名气的大书院也就咸阳书院了。孟德春也算是用心良苦。 蒋英德这时也明白过劲来了,他生气的揪住孟宜辉的领子问:“你干什么了你?我妹妹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给孟师爷说什么了,他凭什么瞧不上我妹妹。难不成我们蒋家的女儿配给你很丢人么?!“ 蒋英德当兄长的气愤完全被激了出来。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诚心 孟宜辉本就醉酒难受,突然被揪紧领口人都要晕了。他烂泥般的道:“英德你杀了我吧。我发誓我什么也没说过。我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我和蒋小姐宛如云泥之别。我怎么配做她的良人。我从来只是想想,不信你问章询。章询他一直都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想都不敢想。” 章景同在一旁垂眸叹气。 孟宜辉捂着脸说:“我只是说我想去祭拜赵先生,找我爹打听一下赵东阳的停尸处。我爹就痛骂了我一顿。” “……呜呜,我根本没有别的心思,也不敢有别的心思。英德、同景我难受啊。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只是记得蒋家妹妹想去祭拜赵先生。赵家人一直不许。我只是心疼她,我想帮她去祭拜一下。” 孟宜辉吐的一塌糊涂,一边吐一边说:“我只是想力所能及的帮她一下。我也不知道我爹为什么要送我离开陇东去读书。……我还不知道赵东阳尸首停在哪呢。我还没有去给他上一炷香呢。” 孟宜辉自觉自己喜欢卑微如尘,他只觉得蒋菩娘洁白无垢,哪里是自己能沾染半分的。 但孟德春看儿媳就不是这个看法了。诚然,蒋家是配得起孟家的。哪怕是蒋家的蒋菩娘。 在蒋家人眼里——哪怕是不疼爱蒋菩娘的蒋家人眼里。蒋菩娘嫁给孟宜辉都是低嫁。 可孟德春不这么认为。他一点都不想让自己儿子和这个声名狼藉的蒋家养女有半分关系。 哪怕孟德春对蒋菩娘怜惜,甚至孟宜辉的好感都是源自父亲对这个女孩厄命苦怜,几次派他去蒋府逐渐累积的。 但孟德春怜惜蒋菩娘。并不意味着他愿意看见这样的蒋菩娘做自己的儿媳。他的好心不是这样用的。 好在孟宜辉对蒋菩娘也只是朦胧的好感。这份朦胧一大部分来自于蒋菩娘让人惊艳的美貌。 章景同私以为,孟宜辉并不了解蒋菩娘。至少还不如他这个无关紧要者了解。 孟宜辉认为蒋菩娘是来自厄运淤泥中一朵洁白不染的莲花。亭亭玉立,待人呵护。 可章景同从不认为蒋菩娘和皎洁莲花有半分关系。她明明生来带刺,是朵开在沙漠里的烈焰玫瑰。 在陇东的绿洲里皎皎绽开。——她才不管有没有人欣赏,有没有嫌她多刺。 命运如狂暴风沙。无论怎么席卷她,她还是要娇艳的盛开。生而美丽,不惧风沙。 但如果有任何一人觉得她是沙漠中孤若无依的独玫瑰,想要随意采撷那就错了。 她是玫瑰更是仙人掌,任凭谁想拔起她,都是两败俱伤的下场。 章景同摇摇头。他不认为孟宜辉真的喜欢蒋菩娘。顶多,他是喜欢和蒋菩娘初见惊艳的憧憬。 他一点都不了解蒋菩娘。怎么突然就要死要活的呢? 依章景同看,孟宜辉是不满自己的人生还处在被父辈随意做主的时候吧。咸阳书院离陇东说远不远,说近亦不算近。 孟宜辉去了咸阳书院。身边一个熟悉的亲朋友伴都无。书能念成什么样也是未知。 两两排斥之下,造成现在这幅模样。 倒是蒋英德,和一个非亲非故的妹妹这么多年,一起没产生点别样的感情。属实让章景同意外。 蒋英德见孟宜辉哭的不成样子,到底是心疼兄弟占了上风。他虽阴阳怪气说了句,“你爹一个师爷眼光到高。蒋家小姐都瞧不上了。” 但末了还是哄上了孟宜辉,说:“起来,你这半死不活的像什么样子。我看你是不想去读书把。少拿我妹……我蒋英德做筏子了。读书有什么不好。” “西北不比江南。整个中原咸阳书院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学院。你爹能把你送进这个地方想必也花了不少银子。你看,我妹妹还在着呢。别撒酒疯丢人了。” 蒋英德暗示的搀扶起孟宜辉。 蒋菩娘清透好奇,她本远远的等着。王夫人追着王匡德而去了。这里就她一个女子,只好和婢女站在一起。远远的看着哥哥们嬉闹。 孟宜辉突然整个人滑了下去。扶着个怪石大吐特吐,蒋菩娘上前递了个帕子。询问地问蒋英德,“哥,孟家哥哥这是怎么了?” “喝醉了,不想读书。撒泼呢。你别管,走远些小心他吐到你裙子上。”蒋英德挥苍蝇一般,随意抽走蒋菩娘的帕子。 “诶。”蒋菩娘踉跄后跌,丫鬟连忙扶住。 章景同好心抓住蒋菩娘小臂带了一下。他叹气,取走蒋英德手里洁白的香兰帕子。换了自己的,他说蒋英德:“既然是自己的妹妹,你也仔细些。” 蒋英德呆呆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帕子被换成男帕。才反应过来。“哦哦,还是你心细。” 蒋英德把章询的手帕丢到孟宜辉脸上。 孟宜辉此刻乖巧不少。他见了蒋菩娘,顿时蔫了般不敢撒泼了。甚至还有几分拘谨。 孟宜辉捂住脸,他好丢人啊。鼻子嗅了嗅,突然闻到一股凛冷的檀香。他看了看章景同的东西,好精致的布料。 锁了个边就裁来做帕子。好败家的公子哥。 一旁,章景同松开蒋菩娘的胳膊,低声说了句:“站稳了?”琼枝还是二丫的体型,章景同一眼认出了她。只见琼枝抢话道:“站稳了站稳了。我们小姐我扶着呢。” 章景同晒然一笑,把蒋菩娘的帕子递给琼枝:“你家小姐的。你拿着吧。” 琼枝嘿嘿的笑,说:“谢谢章小师爷。”琼枝知道章询根本算不上个师爷,故意嘴巴甜,奉承道。 章景同忍俊不禁。若有所指的对琼枝说:“你也进了蒋府?” 琼枝说:“是啊。我们小姐习惯了我服侍。她说与其让蒋家那些妖魔鬼怪伺候,不如留我在身边真心。” 蒋菩娘脸色微红骂道:“琼枝!” 琼枝头颅昂扬,“我说的不对吗。蒋家的婢女哪有我待小姐好。” 蒋菩娘低着头不敢看章询的视线。她总觉得他在笑。她好生丢人。蒋菩娘脸上酡云微烧。 章景同见琼枝还是二丫的性子,在吃人的蒋家还是活泼天性,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但到底于心不忍。出于兄长的情分,帮蒋英德点了琼枝几句。他笑着说:“琼枝?你的名字改的漂亮,琼乃美德之意。衬你刚刚好。” 琼枝喜不自禁,说:“是我们家小姐给我改的。” 章景同卡壳半晌,艰难的把话题重新拉到琼枝身上。“这样美好的名字。你可得对得起你们小姐才是。” 他笑着脚尖一点地砖,说:“诸如你方才站在这里。这蒋公子胳膊再甩,你们家小姐也摔不着不是?” 章询说的正好是他站的位置。 蒋菩娘情不自禁的抬头,有些好奇的看着他。 章景同微笑着对蒋菩娘颔首,和她并无二话。他继续对琼枝说:“又譬如,你随身多待几个帕子。你们家小姐就蒋英德一个这个算不上亲哥哥的亲哥。” “我们几个都是英德兄的哥们。像今日的事,你们家小姐搭把手是应当的。好在蒋英德今日没有呼朋引伴,只有我们两个,若是人多了。你让你们家小姐得罪谁?” 最后一句章景同说的很含蓄了。实在是陇东不比京城。没有说女子递个帕子给外男就是眉目传情了。 按理说,章景同就不该点这么一句。可孟德春在做父亲这一点上太私心。孟宜辉只是什么都没做,他已然认定是蒋菩娘所为了什么。 若是孟宜辉不舍的留了蒋菩娘的帕子。孟德春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孟家长辈要怎么看蒋菩娘呢。 蒋英德的妹妹已然如此可怜。何必要再她可怜的身世上、狼藉的名声上再添一笔呢。 章景同低声说:“琼枝,你总要护着点你们家小姐。” 但琼枝格外耿直:“谁都不给,不就谁都不得罪了?” 章景同一时讶然。他不解的看着蒋菩娘。一时不知道蒋菩娘怎么能在身陷囫囵的时候。还能将身边比她更弱小的二丫,保护的天真随性,谙不知事。 倒是蒋菩娘听明白了章询的言外之意。她抿唇微笑,清纯秀丽,她屈膝道:“多谢章家哥哥关怀。小八铭记在心。” 章景同见她通透,微微颔首就去扶孟宜辉了。 蒋菩娘的上前宛如定海神针。刚才还口出狂言的孟宜辉见了蒋菩娘一时间乖如小狗,让站起来就站起来。让擦干净自己就擦干净自己。 孟宜辉还不好意思的挡着自己的秽物,“蒋家妹妹,我们从那边走吧。”他泛着酒气,珍惜的不敢靠近蒋菩娘。深怕蒋姑娘闻到不好的气味。 蒋英德看了心生复杂。孟宜辉这样珍珠般赤诚的心意,反倒让他这个做兄长的嫌弃不起来了。 倒是章景同眉头越皱越深。 蒋英德这个妹妹脸生的是不是太招祸了些。她都未曾做什么,王元爱见之起了献美之心,孟宜辉萍水相逢就待她珍珠赤诚。 小儿抱重金过市,命运怎能不坎坷? 章景同忽然觉得。蒋菩娘若真想改命,只怕只能回孟家。——如果蒋菩娘生父真的是个有担当的人的话。 回孟家会是一条不错的选择。 至少孟父愧疚于她。山东孟府仅次于孔圣人之家,有这样一个亏待她的生父。至少境遇会比在蒋家好。 ……如果命运不怜她的话。那,确实去奔赴孟家不如留在蒋家。 至少蒋家有真心疼爱她的蒋英德、真心疼爱她的母亲。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再蒋家再难熬,未必真的有人敢按头让她做什么。 章景同怜惜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 房间里,灯火通明。 王夫人血都凉了,她打着牙颤问:“将军……将军宁愿信一个小师爷,也不信正正经经王家的嫡长孙?” 王夫人罕见的和王匡德意见相左了起来。她含泪怒道:“从前将军总说有办法,妾身信了。你说王家不可信,妾身亦听你的。天大的笑话,章询?将军如今告诉我,你把王家三番五次要的东西,赵东阳豁出性命都没见到的东西,给了一个小师爷?”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原因 “为什么,因为他姓章吗?” 王夫人眼睛里写满不可思议,“可你自己都说,你连章询是谁都不知道!他不过空口给你画了一些你渴望至极的大饼。你就把东西给他看了,还要让他搬走。” “我的将军啊,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幽默了?你真真大丈夫!” 王匡德上前想要哄夫人,却猛地被推开。 王夫人含泪怒吼道:“滚!你少碰我。王匡德,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寒心。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将军吗?” “这么多年,我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我从来没有强求过的。我只想你平安,只愿你平安。如今你连这点奢求都不给我,还想让我陪你一生一世吗?” 王匡德的手被无情的打落。他陷入几分沉默。许久才说:“那章询我虽然不知来路身份。但他定和东宫有关。是,我是说过他许是不姓章,章询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但,也有可能她姓章,他只是不叫章询而已。” “姓章怎么了?王匡德,他哪怕真的姓章,哪怕是章年卿返老还童了!你如何能在孝敬王家的时候,脚踏两条船去投奔章家。你疯癫了还是我疯癫了。” 王夫人这一刻对王匡德失望至极。她说:“我们养老的宅子。你重兵把守,从来没有招待过外人。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 “你要请章询,决定在这里待客的时候就决定把东西交给他了,是不是?!” 王匡德艰难的说:“夫人,如果我告诉你。害死赵东阳的凶手就是章询抓到的呢?李将军和他也相识。甚至听他命令,你还觉得我是莽撞吗。” 王匡德不得不吐露实情了。他疑心再不说,他的家不等力挽狂澜就要散了。 “你说什么?”王夫人眼泪凝在脸上,怔怔看着王匡德。问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的意思是,章询是,是……” “我不知道。” 王匡德抱住夫人道:“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也不想打听给自己招惹麻烦。夫人,我确实在冒险。” “你说的对,王家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聪明一点就该答应王元爱。至少王家说了实话,他们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答应的必然会不会食言。” “那章询确实有些夸夸其谈了。我也知他在鼓吹自己的本事。我从未想过他能完全兑现他的诺言。我把身家性命交给他……就是为了赌。赌一把他才是东宫派来真正办事的人。” 王匡德本就矮小,突然撩起将军袍跪在夫人面前。显得更像儿子了。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们夫妻一体。这么多年夫人待我赤诚如厮,我旁人可以对不起。唯独夫人我一定要安顿好。” 王夫人噙泪啜泣,她久久不语。 就在王匡德感到挫败的时候,他黯然的说:“既然夫人执意不同意。我去打发了章询便是。就说我反悔了,出尔反尔了。他如今连个师爷都算不上,也不敢拿我如何。” 王匡德说着就要走。 “你回来!”王夫人心里焦急,但面上越发冷冷:“少和我装腔作势的。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 王匡德还能不了解自己夫人?见状便乖乖坐回来了。 王夫人冷哼一声说:“要赏布就一块赏。人家来了四个,你只给一个人赏布,其他人赏赐古玩古籍不扎眼吗?” 虽然这也能用礼物分亲疏薄厚来解释。章询是个外乡人,这么做也没什么。 而且正常人都会觉得名册在书籍里。 但王夫人还是出手完善了一下。 她给四人全部赏赐了衣服和布匹,还给四人量体做了成衣。读书用的笔墨纸砚墨锭也是四份,一人一份,不分亲疏。 王匡德觉得妥帖。 只是这么一来,章景同就不能今天把东西带回去了。 王匡德派人去给章询解释了一下。 章景同闻言道:“这倒无妨。不过,若是要为不引人耳目,依我看这马车也不要送了。” 马车能藏东西的地方太多了。王匡德当初都知道拆了检查。少不得将来被人第二次动手脚。 章景同觉得太麻烦了:“将军和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再说我那院子小,也没有停马的地方。” 这话就是借口了。 当初章询的院子不小吗?不也养了辆马车。 王匡德闻言,倒也没质疑。 于是乎,章景同四人回去各自带着一篮时鲜水果、笔墨纸砚德高等物。 王夫人还给他们四人包了红包。每人十两银子的银票,可谓大手笔。 这就是子侄礼了。 华亭县衙,师爷房里。 杜卫良看着孟德春提着一篮子鲜嫩的水果和笔墨纸砚,伸手就拿了一个梨。还未吃就被孟德春骂了一顿。 “放下!” 孟德春好笑的看着老搭档,忙低声解释了一句:“这是我从宜辉房间拿的。” 杜卫良一下子动了,长长的哦了一声。和老搭档碰头:“宜辉去王将军那做客,他们就赏了这个?” “听说还有衣服。”孟德春无奈的说:“几个孩子喝的醉酒。王将军亲自派人送回来的。” “王夫人说看几个孩子跟自己家的一样。要了孩子的衣服尺寸,连鞋袜的尺寸都要了。说是过两天做好成衣送过来。” 杜卫良咋舌,都有些羡艳了:“这么亲近啊。” 人的时运真的是说来就来。 孟宜辉这几个孩子虽然遭了次牢狱之灾。现在却因祸得福。王匡德要和华亭缓和关系,少不了让这几个小的沾光享福。 杜卫良一时恨自己没儿子了。 杜卫良这辈子都没有个一儿半女的。娶了两任妻子都是不能生的,渐渐的他自己也回过味来。怕人家笑话,也没有再多娶。日子得过且过。 孟德春提着一篮子的东西去见尹丰。 尹丰看见也误会了,大笑着说:“孟师爷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便是。” 孟德春只好说:“这是宜辉昨晚赴宴带回来的。” “哦?”尹丰闻言上前仔仔细细将所有东西拿出来看了一遍。他也是常管后院的,得知王将军夫妻还要给四个孩子做衣服,诧异道:“这是当自家孩子了?” “我也纳闷。”要不是这番亲近的子侄礼。孟德春何至于赶紧把节礼提来给尹丰看一眼。 尹丰到很大方。闻言只是道:“那我大概明白了。王匡德估摸着是知道我儿和蒋家联姻的事了。” “尹大人的意思是王将军想分一杯羹?” “那倒未必。” 尹丰对着一点还是认识的很清楚的。王匡德和他的困境不一样。两人看似一体,其实能救的了尹丰的法子救不了王匡德。 不过尹丰想到身在陇东的王元爱,颇有些咬牙切齿的。他几乎讽刺地说:“不过王家那个小毛孩若是想来我这里,给他们王家的狗乞一点食。哄得我高兴了,我倒是不介意给他。” 尹丰这是对王元爱的怨气犹在。 孟德春垂下眼帘。 窗外章询捏着一块糕正蹲着喂狗。不知从哪闯到衙门的小脏狗摇着尾巴吃的欢腾。 衙兵叫着小章师爷,看样子像是要把狗抱走。章询说了句什么,衙兵立即笑的灿烂阳光。章询把狗递给他,他少了许多烦躁的戾气。 孟德春看见后,再看立在阳光下的章询。只觉得自他来华亭之后,看似平淡的日子突然大起大落,然后又顺利解决。 ……说不上来的千丝万缕。好像和他有关系。又好像和他半分钱的关系都没有。只是自己多想了。 章询不是他的学生吗?他如此听话乖巧,除了在不要靠近蒋菩娘这件事上有些犯倔。——不过是少年人的好-色-而已。 孟宜辉不解他为什么总觉得章询在华亭的影子挥之不去。 ……好像是因为处处都有他,处处他都无关紧要。 衙兵把狗抱出去,还揉了揉它的头。小狗的尾巴摇的更欢了。 章询起身回师爷房。他的手上也提着篮子,刚在就放在亭廊下,孟德春没看到。 孟德春抬头看着窗,出声道:“尹大人,章询好像也把尹丰送的东西提过来了。” 尹丰诧异,“哦?” 孟德春把东西提给他看,是因为王匡德用子侄礼招待了尹丰的人。 孟德春要表忠心,自然要把节礼提来给尹丰看一看证个清白。 这个章询是干什么? 尹丰看向一旁神色激动的孟德春,对他说:“你去看看。” 孟德春连连点头,赶紧去了。 章景同刚进师爷房,不等孟德春问就主动说:“昨日王将军赏赐我们的。虽是我们四个都有,不过我出门在外。平时在家中也不曾管过这些人情往来的节礼。” 章景同静静的,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少年俊朗。他说:“我也不知要不要给王将军回礼。想了想又觉得不妥,特意来问问孟先生。” 孟德春心软的一塌糊涂。他原觉得自己去劝章询不要陷入蒋菩娘这个泥潭中,是让人嫌弃的逾越。章询不赞赏的态度,更是让他觉得自己过界了。 可章询今日提着篮子这么一来,孟德春登时少了自己这种生疏的过界感。 ——他自己的儿子都为蒋菩娘神魂颠倒,哭天喊地的。章询多大,他听不进去太正常了!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收场 “同景啊,你不必伤心。宜辉那边我送节礼时给你填一份就好。宜辉是我儿子,你是我学生。王家不会说什么的。”孟德春拍拍章询的肩。 突然惊觉章询来华亭这小半年里竟然长高了不少。原先能拍到他肩膀,现在吃力的踮脚只能拍到他胳膊。 “你抽条了?”孟德春诧异。 章景同眸子无澜,他笑着说:“是吗,我都这般年岁了。还能长高?” 章景同把篮子提到师爷房里,笔墨纸砚自己留下了。其他的时限瓜果一并分给了同僚众人。 整个华亭县衙都知道章询偷偷去当孝子贤孙祭拜赵东阳了。一个个挤眉弄眼的,不懂事的问:“那赵家小姐可有感激你啊。” 另一个就说:“他认识赵家的门朝哪开啊。我看你应该问蒋家小姐可有谢谢我们的小章师爷。” 大家哄堂大笑成一团。 章景同无奈至极的摇头。却对此没有任何解释,四叔曾经说过。给不信你的人解释,只是越描越黑罢了。 他心中无鬼。和蒋菩娘之间清清白白,任凭外人说道也不能沾染他半分。 不过想到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华亭,章景同裁纸的刀一顿,忽然说:“哥哥们莫要再打趣我了。我在浙江老家有亲事的。长辈订的,这些话要是传出去。不好。” 怎么可能会好呢。 蒋菩娘是要留在陇东一辈子的。她即便远嫁,也不会嫁到南方、嫁到京城去。总归是这一带的人。 难不成还要让她芳龄之年还要传出个艳名。未出阁时就和华亭县的一个外乡师爷如何如何? 女孩子即便是水,包容万物。这么再三玷污下去,没有的事也成了有了。 章景同于心难忍道:“我去祭拜赵东阳不过是受蒋家少爷所托。他没办法去祭拜,妹妹又哭的紧。才托我这个朋友。你们这么说我和蒋家小姐,蒋三少也会不高兴的。“ 章询祭出蒋三少,一时间大家都不在打趣了。笑归笑,大家岔开话题带过去。 ——从某种角度而言,章询还不如孟宜辉呢。第一章询是个外乡的,第二他初来乍到在陇东没什么根基。 蒋八小姐是蒋家养女没错。可养小姐也是蒋家小姐。 蒋家小姐嫁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尹丰的儿子、广田县的府尹、平凉的都指挥使啊。 养女要矮一截,也不会矮到章询这里来。 更何况,蒋八小姐凭什么矮一截?她的美貌是京城贵人来了都要惦记送进宫的地步。 孟宜辉和章询即是不般配,又是不配。 现在,孟宜辉要去咸阳书院读书了。 章询还在华亭。这话确实不能再传了。对谁都不好。 “行了,知道你和蒋家少爷感情好了。少吹嘘了,这些水果我拿走了?” 章景同满意的低下头,轻快的说:“拿走,你们分了吧。” 窗外喳喳的鸟叫声,树荫散阳光。清冷的章家小院书桌上并排躺着两串佛串。一个装在红木盒子里,一个包在废墨宣纸里,都没被使用。 章景同裁纸刀嘶嘶划开,宣纸的纹路渐渐凝成蒋菩娘眉眼宛毅的样子。她提着篮,穿梭在不真切的田野间。疏离的避着嫌,远远的见礼。 ——她生在蒋家真不好。 可惜她是蒋英德的妹妹。如果是自己的妹妹,谁的闲言碎语敢说她半个字? 过了几日,章景同四人收到王匡德的成衣和布匹。四份不同的成衣和布匹各自送到四家,手笔很大。 章景同收到王匡德大礼第一时间就给京城报了信。 京城,东宫。 初冬的冷意越发萧索,狐裘大氅裹的杨英哲像个球,他精致的五官有些雌雄莫辩,杨英哲很是奇怪,在江州的时候周途跋涉,糙的时候很快就糙起来了。 回到京城有母亲长辈盯着,越养越精致玉秀。 东宫里太子谢翀眉头紧锁,看到王元爱还在陇东大营里空等还在想办法说服,章景同这边的报信又是王匡德已经把东西交给他。 只是王匡德没有造册,这么多布匹运输艰难。若是想要在陇东独自登记造册,只怕又要耽误些时间。 章景同想走江湖水面上的路子把布匹运到京城来。 谢翀立即把这点给否了。不行,最近南北直隶武林人汇聚一堂,整个京城的气氛有些紧张。 走水面少不了和江湖人打交道。万一东西送到京城附近就被沉塘或者火焚一焗。那景同这大半年来在陇东的努力岂不是功亏一篑? ……如果章聿云没入狱就好了。 章聿云在江湖上浪迹了多年。他出面可以代表朝廷□□江湖。许多事,不用镇压就能方便丝滑许多。 杨英哲刚从章府回来。章年卿冯俏难得回京一次,他特意跑了章家好几趟赖了好多好东西。这才心满意足的进宫来。 他手上这个玉生烟的手炉就是从章家带出来的。玉身上还有个清透的闲百忍的印戳。 谢翀看见了就问:“奉国公这两日如何?” “挺好的。”事实上杨英哲觉得章年卿挺高兴的,一点没有自己儿子深陷囫囵的紧张感。 “三舅舅现在人在大理寺。都是章家人自家人盯着,外公有什么好担心的。”杨英哲笑着说。 景同不在。杨英哲自然要担起缓和章家和天家矛盾的润滑石。 杨英哲颇有些故意的说:“外公和外祖母久不回京,这些年操心的少。神清气爽,精神健朗。比京城一些荣养的老头老太太不知开明多少。” “他们在外面游历,见多识广的。别说我娘喜欢常回家陪他们说说笑笑,听听沿途见闻。就连我这种没怎么出过门的小辈都新奇。常常留宿章家都舍不得回去。只觉他们世界浩大。” “家里小辈多,孙儿也热闹。你打岔,我打岔的。我看章家气氛挺好的,跟过年似的。” 谢翀闻言微微一笑,低下头。 章聿云身在大牢,再安全怎么可能跟过年似的。 不外乎是舅舅奉国公害怕舅母担心。心生烦忧,章家才一派喜气。 章年卿曾做了多年帝师,教导谢翀十三年,后来几年虽陆陆续续撒手不再管。但这些年出门在外,总时常写信回来问谢翀经史功课。亲昵如初,从未疏远。 就连谢翀小时候因异常喜爱奇珍异兽,被宫人视为异类。只因他身份尊贵才无人置噱。连母后都不理解他为何喜养豹养蟒,与蛇同睡。 只有舅舅章年卿不惧怕,还曾认真仔细的问他,他养的黄金蟒可曾讨厌他,他是否能触碰喂食。 谢翀知道黄金蟒是有些讨厌章年卿的。他的蛇不喜欢让任何人触碰。 但他还是安抚着蛇让章年卿挟着筷子肉条喂了。 黄金蟒吃的不甘不愿。只是顺从谢翀罢了。但过了几年,谢翀突然发现,章年卿站在景阁殿内低头用毛笔轻轻敲了下捣乱的小蟒。小蟒竟然没咬他,只嘶嘶嘶的吐着蛇信子。 那时候小蟒已经快两米长了,碗口一样粗壮。宫里的驯兽师见了都怕。章年卿却和谢翀的两条黄金蟒处的极好。 那时候谢翀就知道,舅舅待他是真心的。不是因为他是大魏的太子,不是因为他的母后是章青鸾,不是因为他是章家未来兴旺的关键之一。 章年卿的真心,仅仅是因为他想教好他。 人可以欺瞒人。却很难欺瞒冷血的动物。 谢翀看着信,看着杨英哲。想起幽深大牢里的章聿云。少年意气闯荡江湖的章聿云此时是沧桑独坐,还是地牢假寐? 千里之外,荒漠陇东军镇华亭的章景同是在低头做师爷的杂活,默默无闻的隐藏着自己。还是会悄然抬头望向京城,等着京城的消息。等着东宫的发落? 他们是不是此刻都和眼前的杨英哲一样。都觉得他谢翀是天家太子,不是他们的血脉至亲。 ……不会偏袒他们一分一毫? 这一遭,章景同彻彻底底在华亭得罪了王元爱。 章景同这封信看似在问名册怎么办。实则再问王元爱怎么办。 王元爱背负着家族的希望去了陇东。如今半中腰里却被章景同不声不响截了胡。 王家会怎么对待在异地他乡的章景同可想而知。——然,这非谢翀本意。 章年卿曾经教导过他说,行事皆求百利,勿在人弊。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为了成事,不惧于任何保障的手段。不用在乎用人的弊端。因为用人者,横利之以恒。 此番去陇东火中取栗。让王家人的人去接触王家人,没错。章景同隐姓埋名去陇东做暗线,亦是最合当的安排。 首先,满朝文武敢和王家的硬碰硬的人。只能从章家找。其次……想要让王家的人信任这条暗线,觉得这个赌注值得跳船。也只能是太子谢翀的左膀右臂。 不是杨英哲就是章景同。只能派他们去份量才够。 这个念头在谢翀心里已经盘旋了多日。但久久下不定决心。只因章景同是章家孙子辈的独子。他的三个光棍叔叔至今婚事没有着落。 汝阳郡主尹凌清生了章景同后,这些年肚子里都再没有动静。 远在异乡,谢翀比章家人还担心章景同有个闪失。死在路上。 甚至谢翀一直想过换成杨英哲去。但杨英哲作为建由候府的世子爷,往上数三倍全是皇亲国戚,历任帝王的血脉至亲。他从小就不知道什么叫锦衣夜行。 更有甚者,杨英哲张扬潇洒。行事乖张,从不遵从官场那一套。他是正正经经的世勋之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不似章家这般是后来抬上去的勋贵。 也不像章景同这样是摸官场的。 总而言之,杨英哲实在不如章景同合适。 谢翀也是用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如果不是章景同自己来找他说想要外放,想要离京。 谢翀只怕至今都不能做到章年卿的教导。不惧人弊,只在事成。 章年卿是个只在事能成到哪一步的人。在他眼里人是能推开或者挽回的。 这一生,章年卿屡无失手。后来失手了一次,他发现自己狠不下心了。便安排好一切,辞官离席了。 谢翀没想到他第一次就有失手的风险。现在事成了,人要怎么安顿呢? 父皇一直想谢翀领擎王家,把王家从低谷里拉兴旺。 谢翀这次派章景同去。也只是一手保障。他没想过章景同真的能从王家人手上抠出食。 …… 现在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章景同隔了好久才收到太子的回信。 陇东也开始飘雪,章景同换了棉袍。这时候他才感到有些受罪。平民是不能穿狐戴裘的。章景同保暖的大氅一应都不能穿戴出来。 屋子里冷的章景同有些不愿意执笔。寒风凌冽,章景同只好花钱买了些杂色的野兔子毛学着当地人,和鸭毛混在一起,封成棉袍穿在身上。 尴尬的是章景同屋子里没人会针线。 兰妈妈看着是个仆人,手艺好会绣花,厨艺也一绝。但居然不会做成衣。 蒋英德盛情相邀让章景同把衣服送到蒋家来做。章景同想到蒋菩娘,断然拒绝。 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把衣服交给了曾经给他送过衣服的王家。王匡德虽然意外,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就让自己夫人包揽了。 太子下令,让章景同把绢布上的名单一式两份誊写下来。一来是防止绢布被蛀咬落水。毁了名单。 二来这东西送回东宫还是要誊写的。索性章景同辛苦。他一并操劳了。 不过,太子也没想累着章景同。 一同和章景同信来的还有两个“亲戚”。一个自称是浙江章家的族人,来探望离家出走的章景同在陇东近况的。 一个自称是章询的舅舅,来带章景同回江苏的。说浙江章家这么糟蹋他外甥,不如跟他回家。也好过在荒凉的陇东弃科举从幕行。这算什么世道! 整个华亭县衙都知道章询家来亲戚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手抄 章景同起初还觉得自己这个亲戚来的突兀。 但很快他就发现,来了亲戚后不仅晚上有人帮自己誊抄手稿。还坐实自己在陇东飘忽的身份。 白日里章询的亲戚四处走访,对平时恩待章询的人感激送礼。还偶尔招待一下章询的亲朋好友。 知道章询的兄弟孟宜辉要去咸阳书院读书。舅舅还写了一封信给咸阳书院的老友。 就这么简单举止,三言两语。 无形中就落实了章景同在陇东立的浙江子弟的人设。 连尹丰都饶有兴致的放了他几天假。还对孟德春说:“我看这孩子和家里未必如他说的闹的那么僵。你没事也派人去看看,结个善缘。” 尹丰口的里的结个善缘,自然是和章询多交好。 章询和家里和好了。肯定不会再在陇东继续做一个小师爷。赌气的少年人,总会清醒。 孟德春这时候才笑着打趣了一句:“要交好从前就交好了。从今天开始交好未免太势力。” 他这话说的是很自得的。 孟德春待章询如子侄,又不是第一天了。 尹丰点点头,这就够了。 一个羽翼未丰的少年人,让尹丰自己去折节下交是不可能的。孟德春就如同他的左右手,有他去维系这点香火情就够了。 害,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结交的太过了,将来章询仗着这点情意攀交过来了。反倒是一场麻烦。——倒不是怕章询来求他办事。 摸着良心说,他如今让孟德春结个善缘,不也是为了将来一点好处吗? 这个,尹丰没什么好忌讳的。 尹丰担忧的是,他留了章家的一点香火情。——哪怕不是京城章家,是浙江章家。那也是章年卿的本族啊。 老师松衡远却有心捧着王元爱。师徒如父子,总不好离心让人笑话。 这诺大的官场,西北辽远的陇东。整个先帝年间的弃子,大约也只有他们师生。 二宗年间的风波早已被京城忘的干净。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京城已经换了天下。 只有他们被卷在时代洪流的这些人。终其余生,来为年轻时那点不懂事的站队付出代价。 尹丰没有老师野心那么大。他老了,他不想往上爬了。撂清华亭的事,干干净净把自己摘出来。做一两件有功名的事,就够了。 将来儿孙走上官途了。别人提起他尹丰能竖起个大拇指说你爹是个青史留名的好官。而不是人人提起他尹丰。都记得他是二宗年间的党臣,败在京城,老在陇东。 ……不过是年轻时的一次站队,怎么就成了这辈子都翻不过去的坎了呢。 华亭被大雨湮没,冬雨涩冷无比。 章家小院焦俞环俞正在帮忙两个‘亲戚’关门关窗。收拾笔墨纸砚。 自称是章询舅舅的中年男子叫韦迎波,见孟德春时自称韦三,是章询的娘家长舅。 自称浙江章家族人的叫章喜卫,见客时则正经编了身份说自己浙江章家二房的六叔。 韦迎波和章喜卫手忙脚乱。 章景同在门外看着狂风冷雨,顺手掩上门。四人少了不少慌乱。将纸册一一整理起来。 “从前不觉得,如今再看我这地方是真真小的难受。”章景同笑着说。 自打韦迎波和章喜卫来了之后,章景同才觉得他这个小院租的确是施展不开了。 现在他的房间白日里供大家抄册,晚上安寝。焦俞和环俞轮流过来和章景同同睡。 焦俞环俞的屋子则留给韦迎波章喜卫二人。偶尔焦俞同住,偶尔环俞同住。 章景同问章喜卫:“王大人,赶开春前这些东西能抄完吗?” 章喜卫有些为难的看着章景同,说:“难说。” 韦迎波倒是如实相告,“章公子只凭我们三人之力,至少也要抄到开春二月。” 章景同叹息一声,“慢慢抄吧。” 快到年关了,陇东家家户户都装扮起来。章询一连几日都没有去衙门,韦迎波裁了洒金红纸,卷回来让章景同写春联。 章景同提着毛笔笑,“街头上到处都是卖春联的,两文钱一对,何必浪费这个笔墨。” 韦迎波笑道:“章家子弟写的春联每年都炙手可热,今年难得轮到我们二人照顾大公子。可不得趁着年关讨一点便宜。” 章景同听了哈哈大笑,索性亲手给他们写了两副小对联,贴在小门处。连焦俞、环俞和兰妈妈都各有一副。 小院正门则换了一副大对联。章景同换了大毫蘸满墨汁,笔力遒劲,行云流水写了副规规矩矩的春联。除了墨汁里的洒金,红纸墨金字。整副对联显得平平无奇,吉祥有余,文采不足。 章喜卫探头看了一眼,感慨道:“难怪大公子来陇东大半年,安安稳稳,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是连细节都做到了。 韦迎波和章喜卫互相交换着看了春联,双方都默契的收起来没有贴着。——大公子给他们写的就认真多了,措辞用字都更精心。 大雪淹没了整个陇东,不过一夜,门前就积了一尺高的厚雪。 蒋英德拉开大门,一阵风雪卷起来,吹的他眯起了眼睛。“好冷啊。”他接过披风,穿过回廊去找蒋菩娘。 蒋菩娘出门了,正在上马车弯腰还未进去,就听见蒋英德喊:“小八,等等我。” 蒋菩娘探头出来,肩膀上落满细雪,白莹莹的。“哥?” 蒋菩娘说:“我去布庄挑几匹布,哥哥也要跟着吗?” 蒋英德不由分说钻入马车,“我和你一起去。” 蒋菩娘站在小台阶上失笑摇头,也进马车了。 昨日蒋府分发份例,冬日里大家都添了新衣。唯独蒋菩娘没有,九公假惺惺的赏了蒋菩娘一袋银子,说她天生主意大,家里人不敢拿她的主意。也不知她喜欢什么,让蒋菩娘自己去买几身成衣过年。 蒋菩娘当场没说什么,笑着受了。亲手从九公手里取过银袋,还说明天就去置办,多谢九公赏赐。几百两银子就这么落在了手里。 蒋英德从头到尾看九公黑着脸。 今日一大早,蒋英德就前来陪妹妹撑腰了。要搁他以前的脾气,非要在昨天晚上就大闹一场不可。 但现在蒋英德知道了。完全没必要,昨晚闹起来除了会让自己看起来不稳重之外,对蒋菩娘没有半分好处。 现在蒋英德的身份不一般了,他是老太爷亲自指定培养的。将来族长之位要从九公移到他手里了。与其昨晚吵吵闹闹,显得自己轻浮不稳重,还像个孩子。 倒不如今天他陪好蒋菩娘好好的逛上一天,小八喜欢什么他就给他买什么。等回到蒋府,人人都知道小八背后站着他这么个哥哥,且前途无量。谁还敢欺负她? ——章询说的对,他做兄长的立起来了,才没有闲言碎语敢往他妹妹身上泼。 刚到布庄,蒋氏兄妹就发现铺子被封了。陇东的大铺子本就不多,蒋英德见门口守着的都是王匡德的士兵,不禁问:“这位兄弟,可是王夫人来逛铺子了?” 门口士兵认识蒋英德,忙道:“蒋少爷!” 铺子关门是为了好好招待贵客,不接待闲杂人等。蒋家少爷小姐来了,士兵进去通传一声。王夫人和店家都连忙请蒋英德兄妹进来。 王夫人很久没见蒋菩娘了,见她又清瘦了些,风姿仪态越发清丽。不仅暗暗感叹美人什么时候都是美人,清瘦丰腴各有风情。 “蒋姑娘,大过年的你怎么还跑出来玩?” 蒋菩娘大大方方:“来置办点衣物,逢年过节总要见客。” 王夫人也是来给添置衣物的。京城来的公子哥娇贵,加上将军心虚,暗暗担忧王元爱将来发现兵册早已经被他易手。想用衣食禄俸先安抚着。毕竟拿人手短,只要能拖延时间,王匡德就有翻身的机会。 但王夫人实在没有什么心力替王元爱亲手缝制。索性来成衣铺子采买,却不曾遇见了蒋家兄妹。实在尴尬。 王夫人见蒋菩娘神色坦荡,并无对当初之事缔怀之色。稍微松了口气,她指了二楼说:“女子的成衣都在阁楼上,让店家带你去楼上试吧。我在这里看看,两厢正好不打扰。” 蒋菩娘并不是一个喜欢贴上去的人。她感受到了王夫人的疏离之意,笑着离开。 果然如娘亲当初说的,王将军叫他们四个小的过去赔礼道歉,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并不是真的看重他们,也不是真的道歉。只是做给长辈看的。 蒋英德朝王夫人笑笑,跟随妹妹上了二楼。 王夫人叫住他:“蒋少爷等等。”她上下打量一番,说:“我见你和王公子身量差不多,不知蒋少爷可否愿意替王元爱公子试一试衣裳?” 蒋英德和王元爱没交情,并无兴趣。转念又停下,他笑着道:“好啊。” 多结交些人脉,对蒋家未来的族长来说并无坏处。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蒋英德闲着也是闲着。 章询说过,蒋家但凡有个在乎蒋菩娘的人支应门庭,蒋菩娘都不会被人这样欺负。她一个女子,想要在这个世上立足没有父兄护着,怎么能成? 陇东,兵营。 王元爱掀帘走进帐篷,王匡德怔了一下放下手中军务,连忙起身道:“小公子,你怎么来了。” 王元爱直言道:“王将军已经考虑的有些时日了,不知这兵册您是打算交还是不交呢?眼看入冬了,新年伊始,朝廷还等着我送回去的好消息呢。” 王匡德顾左右而言他道:“王公子答应我的事情,如今不也没做到吗?”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 王元爱已然穷途见匕,他的耐心已经殆尽了。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阻止 王夫人拿了件青绿色和苍灰色的袍子,挑来挑去,拿不定主意。 蒋英德在一旁烤着炭火,笑着道:“索性我都试一遍给夫人看看,如何?” 窗户上还积着雪,王夫人不免不好意思,“天气也太冷了些。” 蒋英德笑着道:“无妨。男儿火气大,左右不怕冷。” 店家在一旁说:“小的这就去熬一些红糖姜汤去,给蒋少爷、蒋小姐驱驱寒。” 王夫人心事重重,笑着道了声好。自己坐在一旁怔怔发呆,魂不守舍的。丈夫把身家性命交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师爷,她日夜睡不好。 又是怕那个章小师爷靠不住,又是怕王元爱发现。夜晚难寐,将军却总是让她放心。什么也不说。 蒋英德一连换了七八套衣裳,他生的英俊,英姿潇洒,王夫人看哪个都满意。一时全都包下来。还给蒋英德送了一件灰兔毛的披风大氅。 蒋菩娘自始至终躲在二楼不下来。也不知挑了多少衣裳。 离开前,王夫人不禁问蒋英德:“先前和你叫好的那个章小师爷,孟小师爷都在做什么呢?” 蒋英德道:“噢,夫人误会了。他们两都算不得师爷。孟宜辉去咸阳书院读书了。章询……他最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听说似乎是他们家来亲戚了。要接他回浙江,好像年后也就不在陇东了。” 王夫人心里一跳:“哦?章询他家亲戚来陇东了。” 蒋英德笑道:“是啊。夫人有所不知,你别瞧章询好像小门小户的样子。其实他家在浙江是大族。讲究的很,我去过他租过的小院一次。啧啧,当时我就知道他这种小少爷在陇东肯定留不久。果不其然,他是跟家里闹矛盾了。” 王夫人留下蒋英德用茶,给他夹了块点心说:“你妹妹还没下来呢。我们在这坐着说说话。” 蒋英德起初还不以为意,渐渐的他发现王夫人好像对章询过于好奇了。得知章询是从家里出不了头才背井离乡来陇东的还不够,甚至还打听起了章询的父母长辈。 蒋英德摇头说:“这我就不清楚了。章询平日行事挺低调的,他家里虽然家大业大。但他只是个旁支。而且……姓章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不能入朝为官,心里憋闷的很。也不大说这些。” 王夫人很是失望。她没有打听到半点有用的。 楼上蒋菩娘早在听说他们在讨论章询时,就情不自禁坐在了楼梯上。她抱着丹红色斗篷,听着章询的苦闷和郁郁不得志,有些替他难过。 没听兄长说过章询学问如何。如果他真的很有才华,仅仅因为出身的原因就郁郁不得志,这一生也太凄惨了吧? 王夫人满载而归,带着一车货物回到军营。女儿来迎接她,笑眯眯的挽着母亲胳膊,亲热道:“娘,那个王小公子又去见爹爹了。” 王匡德个头虽矮,他的几个孩子却都随了王夫人,长的都不错。女儿亭亭玉立,如花似玉的漂亮。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声好福气。 陇东军营九位将领,除却王匡德和李将军,剩下几个都不太露面。今日王夫人却同时见了四位将军一齐下马,前来找王匡德。 王夫人拉着女儿避开。两人窈窕倩影,在兵营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一名高大威猛的将军停下,忽然开口说:“王匡德一个憋瓮,生的女儿倒是漂亮。” 前面三人已经离开,却都好像憋着邪火,回头冷冷地说:“谁让人家讨了个好老婆呢。王夫人对王将军忠贞不二,好福气的很呢。” 因为太阴阳怪气,明明是一句夸赞的话,却听的人刺耳极了。好像王匡德女儿亭亭玉立,是因为王夫人给他带了绿帽子。才生出如此漂亮的女儿。 王夫人紧紧皱眉。 倒不是因为几人说话难听,而是觉得奇怪。 陇东九大将领平起平坐,平日里不说相敬如宾,互相奉承。也断不会如此口出恶言,今日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叫了个亲兵,“去,打听打听,发生什么事了。” 女儿气愤不已,想要上前争辩,被王夫人强行拉回去营房去了。她还是气不过,替母亲不值得。“大家都是陇东的将领,他们都是叔叔伯伯,平日里我还敬他们是个长辈。听听,说的都是什么难听话。” 王夫人若有所思,“待会儿就知道了。” 中午正用膳,亲兵进来回话:“回禀夫人。京城传来消息,说户部的人到了华亭驿站。除了派人去查华亭的粮仓之外,还带了一道圣旨。” 王夫人隐隐猜测到什么,按捺着激动:“什么圣旨?” 亲兵笑着道:“圣上说,王将军捉拿叛贼有功。如今正是开战之际,王将军此举居功甚伟,为表彰率,要封赏您和老夫人。托将军的福,我们王家要出两位诰命夫人了。” 王夫人脸色惨白。 与此同时,京城东宫也是一片肃风冷雨。 太子谢翀案几上一片混乱,东宫辅臣齐夏光、周广川竖立在侧,杨英哲风风火火进来,进门就冷冷的瞪了一眼周广川。 杨英哲扑通对太子跪下,开口就问:“太子殿下,王家怎么会知道要封赏王家妻母的事。”他天之骄子,性子向来直接,无所畏惧:“臣听闻,王家主动请缨,说既是封赏王家子弟。朝廷也不必去派宣旨大臣了,正好王元爱就在陇东办差,直接让他宣旨了?” 杨英哲咬牙切齿,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咬人一样。他本就非臣子,半皇亲的身份让他眼睛都红了。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太子谢翀沉声郑重道:“此事孤也是刚刚知道。”他冷冷的看了杨英哲,上前抓住他胳膊拉起来,“景同是孤派去陇东的,孤有责任保他回来。再说了,孤是他的表叔,他是我的侄子,孤……无论如何也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父皇的意思很明显,王家势弱,章家势大,父皇本就偏帮王家。既然章景同立了功,该奖章奖章,该封赏封赏。王匡德的赏是章景同讨来的,这个王匡德心里也清楚。让王元爱宣个旨,不过是行了个宣旨太监的活。既不会占了章景同功劳,又给王家添了几分体面,有何不可? 太子谢翀反对不得,当初挑伴读他违背父皇意思,挑了与自己脾气性情更为相投的杨英哲、章景同。硬是没选王家,父皇虽然很生气,但还是由了他。 这次承治帝直接对谢翀道:“朕知道你一直更亲近章家,自幼对王家就无甚感情。无论是你娘教你的,还是你本性如此。朕无意过多干涉。你是朕的儿子,孤的太子。朕自然希望你欢欢喜喜的长大。” “可你这次一明一暗的放了两拨人去陇东。是想让王元爱和章景同争锋呢,还是想让世人看看章家的子弟,就是比王家的出色?” 承治帝走下王座,和儿子视线齐平,他很耐心地说:“你母亲姓章,你亲近章家很好。朕也无意让章家受辱,和你母后不和。但这次的事你做的实在过了,你可以让章家出风头,却不能让王家受辱。” “朕所做的,不过是给王家盖一层遮羞布。翀儿,你不明白吗?” 谢翀明白。是帝王不明白,父皇高高在上太久了,他受章家影响太深,觉得章家权势滔天,景同即便身在陇东,章家也能庇佑周全。 承治帝对章家又敬又怕,忌讳中带着防备,已经都多年不曾深入了解过章家了。 谢翀这次同时放章景同和王元爱下去,并不是为了让他们争锋。而是谢翀身为太子,却不能阻止朝中声势浩大的主战声浪。他没办法,只能做善后。 让章景同和王元爱一明一暗前去,连谢翀自己都不能确定谁能办好此事。父皇这个指责,他实实担的冤枉。 可谢翀来不及争辩自己有多冤枉。景同在陇东先拿到兵册一事,王元爱并不知情。这到圣旨下下去,难免挑拨激化矛盾。若是王元爱一时疯癫,在陇东对章景同下了手。 又或者景同……对王元爱下了手。这可真成世仇了。 太子谢翀立即回了东宫。叫来周广川和齐夏光质问:“王家怎么会知道东宫要奖赏王匡德的事?” 景同秘密拿到兵册的事除了东宫,并无人知晓。这件事连章家都不知道,王家是从哪拿到的消息? 齐夏光立即就看向周广川。 整个东宫周广川和章景同不对付。齐夏光虽然和章景同关系算不上好。但他和章五章霁煦关系匪浅,断谈不上通风报信。 至于,杨英哲就更不用说了,他和章景同就穿一条裤子。又是章家外孙,不可能和王家打交道。 周广川也不辩驳,他已经习惯了。反正章延辅倒霉就是他盼的。周广川似笑非笑道:“依我看,当务之急应该是让陇东的人先把圣旨扣下,告诉他们朝廷之后会公布宣旨官。让户部的人先查粮,至于圣旨嘛先留在手里。” “等章少爷动身回了京城,再让王元爱去给王匡德宣旨。如此,两厢不耽误。圣上不会责怪太子,王家的体面也保住了。我们的章小少爷也回京了,不是吗?” 周广川是真的觉得章延辅很矫情。他祖辈荣光,封了奉国公也不耽误他前途。他倒好,一赌气就跑了。虽然说吧,误打误撞干了些实事。但这不是和王家别苗头吗? 现在好了,自己回京都是个问题。真真好笑。 如今章家麻烦大着呢。章聿云不声不吭的和江湖人勾结,如今还要替江湖人出头。整个章家都在为他这个三叔奔波。 章景同要真被此刻捅死到了陇东。周广川一笑,他可不会去陇东给他上香。 ……顶多在相国寺给他上柱香。 第60章 第六十章:点窍 危险丝毫没有波及到陇东。 章家小院外,积雪堆满了马车盖上,乌油桐盖上积了一寸高的白雪。皑皑莹光。兰妈妈端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上去。 兰妈妈心疼地说:“小姐喝点热汤吧。这么冷的天,三少爷也不知道心疼你。这和别人说起话来,都把你忘了。”她劝蒋菩娘进去:“姑娘还是进去坐坐吧。” “不了,男女有别。章家小院本来就小,我过去了也没地方。”蒋菩娘穿着青绿色大袖毛氅,白毛斗篷丰满暖和,蒋菩娘葱指抱着小热碗,羊肉汤清香葱热。她眉眼细致,婉约多情。 兰妈妈见蒋菩娘心甘情愿在外面受冻,不免好奇:“三少爷来找章公子什么事?小姐怎么不先回蒋府呢。”至少不这么冷。 蒋菩娘暖洋洋的喝着热汤道:“回蒋府也不受欢迎。何必看着他们受气?”她笑着宽慰兰妈妈不用劝了,“兰妈妈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兰妈妈道:“小姐还是进去暖暖吧。” 蒋菩娘不愿意,靠在马车壁上轻轻呵着手。天空细雪无声,白昼明亮,却万籁俱静。 “兰妈妈,我不想进去。我心里有鬼,章询会觉得我是个怪物。”蒋菩娘枕着膝盖怅然,“我做不到大大方方。” 人人都说章询祭拜赵东阳,是为了给她示好。 可蒋菩娘却感受不到章询的丝毫亲近之意。华亭县衙也传出消息,章询不让人议论这些,很是生气。 蒋菩娘之前还能大大方方的同蒋英哲说,她只是想和章询做个能说话的朋友。她觉得他说话特别耐心通透,声音又好听。和他交友,实实在在畅快。 可知道章询去祭拜赵东阳以后,蒋菩娘就心里酸酸楚楚的。她说不清心尖那一块嫩肉到底在疼什么,只觉得又辛酸又怅然。那一刻,她才明白。三哥说的对。 男女有别,做不得朋友。 界限不明,很容易生出各种想法。毒液一般渗透进五脏六腑,让人迷失行错、做错。 蒋菩娘自诩是个坦荡之人。和赵东阳做棋友,被人误会是外室她也不恼。和三哥说的来,蒋府人人嘲笑她攀高枝,蒋菩娘也坦坦荡荡。 可自从知道章询去祭拜赵东阳以后,蒋菩娘再也不能澄净明心。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众口铄金,为什么会有人胡思乱想。 ……如果连她都忍不住揣测,章询为什么去祭拜素不相识的赵东阳。更何况其他人呢? 蒋菩娘想,还好他们不是朋友。 不然章询若是知道了,她在揣测他去祭拜赵东阳是为了她,肯定会笑掉大牙。然后指着她感慨:你接近我果然是别有目的,说什么做朋友。你就是别有用心! 蒋菩娘再澄净的心都无地自容了。 更何况,也……谈不上冤枉。 宅院落雪,炉火烧茶。蒋英德夹着闻香杯控水,转在手里轻嗅。他好奇的看着站在窗外的章询,问他:“这么说开了春你真的要走?” 窗户雪花簌簌,章景同目光凝视,嗯了声说:“最迟二月,家里来人了。我气也消了……做师爷确实不是我的向往。也该回去了。” 蒋英德有些失落,碍于章询的亲戚就在隔壁,小院隔墙有耳。“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这一别,我们可能没机会再相见了吧。” 天涯海角,路水迢迢。 蒋英德握紧闻香杯,“我们一南一北,若非有心相约。今生大概是最后一面吧。” 章景同一早就听说外面停了一辆马车,积雪渐厚,兰妈妈捧着空汤碗进来,他意外的问:“蒋少爷,你的马车上还有人吗?” 蒋英德犹豫一片刻,说:“我今天陪我妹妹出来买衣服。路过你家,这才进来坐坐。男女有别,多有不便。只好让妹妹留在外面了。” 章景同微怔,在意的问:“是八姑娘吗?” 蒋英德说:“是小八。”蒋英德不安的诧异,“你,你怎么知道是小八?” 说话间章询已经撑伞出去了。雪花落在伞面,蒋英德捧腹大笑:“章询,你果然是南人。谁下雪打伞啊!哈哈哈。”诶,不对啊。他打伞出去干吗? 蒋英德追了出去。 章景同撑着油纸伞,敲了敲马车,隔着车壁道:“蒋八姑娘,外面雪冷。进来取取暖吧。”他低沉好听的声音,沉吟着说:“你……不必担心闲话。你哥哥是我至交好友,我府上也有亲戚在住。我让兰妈妈服侍你。” 章景同担心蒋菩娘不愿意进去,宁愿在外面受冻。特意多添了一句。他倾了倾伞上雪,马车陡然伸出一双手,白夷素净。蒋菩娘莲庞托在兔毛领子里,雪白辉映。 “你要和哥哥聊很久吗?” 蒋菩娘似乎在考虑,她手背凉的微红。章景同细瞧了许久,伞朝她遮了遮:“倒也不久。只是你在外面冻了这许多时。蒋英德即便现在带你回去也免不了吃冷,不如进来取取暖?” 蒋菩娘面如春花,大方放笑:“好啊。”她伸手要伞,章景同迟疑一下,后退一步让她先下来。 蒋菩娘扶着车框下来,接过温热伞柄,意识到这是章询的温度不免抬头看了他一眼。 章景同在抬头看雪,肩膀上白雪簌簌。他行走站卧如松,有种说不出来的雍容清贵。 蒋菩娘手持雪伞走在前面。章询离三步远,紧跟其后。蒋菩娘余光看他,伞面微斜挡着自己的视线。 微风卷雪,短短的七尺地砖小道好像格外漫长。 章景同眉心皱团,不知为何蒋菩娘变的这么矫情。他心里那点好感,一点一点散去。 他印象中的蒋菩娘,落落大方,侃侃而谈。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是赵东阳、蒋英德。虽为女子之身,坦荡如天地。和他交往并无任何不妥。 可现在的蒋菩娘,和京城那些围着他转的女孩子没有任何区别。娇羞忐忑,遮掩窥视。他不喜欢蒋菩娘扭捏。 这让章景同觉得他欣赏的那个女孩子,只是泡影。 章景同骤然心痛,遗憾百爪挠心。蒋菩娘背影清窕,让他凝视许久。他欲言又止,眼睁睁看着蒋菩娘走进屋内。 蒋菩娘抖落干净花伞,放在门外。 蒋英德已经好整以暇的抱胸看了许久。蒋菩娘进屋烤碳火,章景同则去了隔壁间。韦迎波和章喜卫正在焦俞环俞打麻将。 “大公子。”“大公子你来了。” 四人热闹起身,章景同坐在一旁写家书。 蒋英德古怪的看了眼,章景同没有回来的意思。他奇怪的问蒋菩娘:“你惹他了吗?” 蒋菩娘更诧异:“没有啊。是他请我进来的。” 蒋菩娘不觉有异。章询本就不喜女子靠近他,她被请进来了。他自然避到隔壁了。 蒋英德却说:“那他为什么跟在你后面,眉头皱的能夹苍蝇。气势汹汹的看着你,好像你欠他钱似的。” 蒋英德真是摸不着头脑:“这章询该不会是客气一下,你真答应了。他又生闷气了?” “他不是。” 蒋菩娘第一次来到章询寝房,望着他乌墨书桌,崭新整洁的床铺。古琴靠在墙上,透着高洁淡雅。蒋菩娘低头盈笑,她肯定地说:“章询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他请我进来,就是真心请。” 章询对她无需虚伪。他们没什么交情,章询在她面前的虚伪毫无意义。他何至于? 蒋菩娘拨着火红炭火,微微不高兴:“哥哥,章询是你的挚友。你不该这么说他。” 蒋英德有些不是滋味,“到底谁是你哥哥啊?” 蒋菩娘竖指嘘声,在别人家呢,蒋英德说什么!她悄悄指了指隔壁。 蒋英德疑惑的看着妹妹,他从蒋菩娘的脸上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异样。蒋菩娘却在乎章询,他不理解:“菩娘,章询家里来人了。” 蒋菩娘清丽的抬起头,惊艳莲庞错愕不已。 蒋英德带着试探的心,笑着说:“蒋菩娘,明年开春章询就要走了。章询是浙江章家的子弟,大魏姓章出名的只有一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蒋菩娘不知道,她口是心非。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来端酸楚。章询要走了,陇东的一切犹如过眼云烟。他心里什么也留不下。 蒋英德抱了抱蒋菩娘,靠在她耳旁说:“小八,你这样看着哥哥心疼。哥哥弄不明白你……章询他不是没管的可怜小子,他和家里赌气。陇东不是他的长久之计。” 蒋菩娘怔怔的被三哥捧住脸。 蒋英德半跪,他郑重极了:“如果想要改变这一切,章询是哥哥的朋友。哥能帮你,小八……章询章家庶支,兄弟众多。你如果愿意,他就能留在陇东。浙江章家有他没他,没什么所谓的。” 蒋菩娘听不明白,她似懂非懂的摇头。“三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蒋英德说:“你知道。”他眼睛里全是笑意:“我们小八不是傻子。你待章询不同,哥哥看在眼里。你自个想想是为什么。明年二月他才要走,你还有时间。” 蒋菩娘羞赫喃喃,“……我还有时间。” 蒋英德怜爱的看着妹妹,他命苦的妹妹。他无比柔和道:“是啊。你如果想得明白自己的心意,哥哥做主给你提亲。我们蒋家虽然不如浙江章家势大,却也是本地龙头,留章询小师爷做个上门女婿绰绰有余。” “浙江章家枝繁叶茂,虽家大业大,却未必照拂的了他。”蒋英德笑着握着蒋菩娘一双小手,“章询留在陇东就不一样了。蒋家会帮他,孟师爷也会帮他……到时候宜辉从咸阳书院读书出来了,我们几个同气连枝,不比他在桐庐快活?” 成、亲? 蒋菩娘呆滞,秀丽眼睛骇然:“我,我从来没想过。”她和章询,怎么能是这种关系呢! 蒋菩娘明显的拒绝,让蒋英德不解了。“你没想过?那你干嘛偷看他。又干嘛口口声声要和他做朋友。既然如此,你们成亲。让他上门入赘,你们不是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没有任何人敢议论你们。” 蒋菩娘俏丽眼眸,连连后退丢了炭火棍。 蒋菩娘一想到章询就在隔壁,扑过去捂住蒋英德的嘴:“哥,我们回家。别在这里说了。” 火急火燎,蒋菩娘险些一脚踩进炭盆里。哗啦一阵乱响,蒋英德连忙抓住妹妹。 隔壁闻声赶来,章询身后跟着焦俞、环俞还有他两个年长的亲戚。连兰妈妈都过来看着蒋菩娘:“哎呦喂,小姐,这炭火怎么洒了?” 众人都莫名其妙。 章询微微担心的看着,让焦俞环俞赶紧去收拾炭火。 却未曾发现,满院子的人。唯有焦俞环俞对视一眼,憋着笑。两人眼神交换,耳聪目明的他们耳力过于好了。 焦俞促狭看着两人。 章景同高门风仪,纵然紧张担忧。也并不唐突故友之妹。侧门而立,让出一条路。 蒋菩娘杏圆眼微微呆滞,她烈如玫瑰,清澈的眼睛第一次窘迫。满地炭火在脚下,她像是被圈在原地。进不得,退不得。 腾,绯红的脸颊越烧越红。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紧迫 房间内炭火很快收拾好。 蒋英德带着妹妹请辞,兄妹二人似乎很不好意思,一刻不肯多留。章景同到不在意房间弄成这样,只是不免关心:“你们有没有烫伤?” 蒋英德大咧咧道:“我妹妹没有烫伤。”他观察着章询表情,章询寻寻常常,并无异样。颔首称是,送他们到大门口。 马车上,蒋菩娘埋着脸始终不肯抬头。她脑子嗡嗡的,蒋英德吓到她了。 蒋英德忍俊不禁,笑话蒋菩娘:“小丫头,还不理哥哥了。”他摸了摸蒋菩娘的头,很认真的问:“你若不喜欢,只当哥哥没说便是。何至于如此。” 良久良久,蒋菩娘怯怯的抬头,雾气蒙蒙的眼睛水汪汪的,像哭似的。“三哥,我不知道。” 蒋英德不解这是什么答案。 蒋菩娘鼓足勇气问:“那你也喜欢章询吗?” 蒋英德犹遭雷劈,他弹起来说:“好好好,我知道你不喜欢章询了。哥哥错了,你只当哥哥没说。得,到此打住。咱们兄妹两从今往后谁也不提这茬了。” 一路无言,兄妹二人哑巴似的默回家。 蒋菩娘垂着首,面如粉黛。她困扰的咬着唇,少女心思缠绕的模样。蒋英德暗笑摇头,实在不相信这样的蒋菩娘对章询无意。 马车行驶到蒋家门口。 蒋英德率先下车,下人把布匹和成衣搬下车。蒋英德亲自扶着蒋菩娘,兄妹二人一齐进了二门。 蒋菩娘和蒋英德院子南辕北辙。兄妹二人作别时,蒋菩娘突然拉住蒋英德袖子,她眼里懵懂,但人已拿定主意。她小声问:“哥哥,章询在浙江不是有婚约吗?” 蒋英德哂笑,他强忍着不让妹妹羞涩。一本正经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哥哥我可知道,那章询确实有婚约,他有两个表妹都是族亲的孩子。自幼养在他们府上,说是姐姐玩伴。实则将来就是让他二选一的。” 见蒋菩娘一脸不赞同,他重重强调道:“你还不明白吗?章询根本没有什么婚约。长辈是有这个念头,他两个表妹如今都尚未二选一,又何谈婚约之说!” 蒋菩娘冰雪聪慧,感到很蹊跷,“为何?章询在浙江章家又不受宠。他家亲戚很落魄吗?为何要把自己的姑娘送去这么受-辱。”她眉头深拧,“哥哥,你是不是被骗了。你说的是章询吗?” 她怎么听着像是王元爱那种公子哥。只有这种混账,才会让别的家族把女孩子送去让人挑挑拣拣。 蒋菩娘觉得蒋英德侮辱了章询,他为什么要这么说章家哥哥呢。好像他是混蛋一样。 蒋英德茫然的很,也不清楚。他道:“你计较这些做什么!凡事都抓不住重点。” “重点是,你若真的对章询有意。哥哥可以朝他提提,至于他是想娶自己本家表妹,还是愿意入赘蒋家,留在陇东。这就是他的选择了。” 蒋英德指指她的心,“关键是,你有没有意?” “……我,我不知道。” 蒋菩娘痛苦万分,她从来没这么茫然过。 扪心自问,她舍不得章询离开陇东。 可哥哥的方法又太荒唐。 她,她怎么能因为舍不得章询就和他成亲呢? 蒋菩娘心里,成亲不是两情相悦就是开枝散叶。她和章询即算不上两情相悦,更谈不上家族联盟、开枝散叶。 成亲?太离谱了。难不成她今日舍不得章询,就要和章询成亲。明日舍不得孟宜辉就要和孟宜辉成亲,她还为赵东阳感到悲戚,那她岂不是还要嫁给赵东阳? 蒋菩娘偏头雾气朦胧,深吸一口气道:“哥哥,我不想和章询成亲。”她抓住蒋英德小臂,“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或者能为蒋家带来助力的人。” 蒋英德惊讶,“你不愿意?” 蒋菩娘葱嫩指尖颤抖的缩成一团,她清晰而艰难的表明自己心意。“是,三哥。我不愿意。” 她丹眸含情,“我是很舍不得、很舍不得章询。他人很好,哥哥你不知道他有多好。我曾经在蒋家哭都不敢哭的时候,是哥哥的好友来安慰了我。他让我觉得我是有自尊的,我可以为赵先生落泪。这不是什么狼心狗肺。” “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你说的那些。我也接受不了。我喜欢章询,我也喜欢哥哥。我想和章询下棋,我想经常见见他,我也想和经常和章询这样通透的人说说话,谈天说地,席天幕酒。我很向往这种生活。” 蒋菩娘按着自己隐隐发疼的心,“我从来没想过嫁给章询做妻子。”她恐惧,手害怕的扣着袖子:“我没想过那种生活。” 夫妻,举案齐眉。同床共枕……她和章询怎么能这样呢! 蒋菩娘疯狂的摇头,像拨浪鼓一样。 “好了好了。”蒋英德心疼的抱住蒋菩娘,道:“你不愿意就当哥哥没说便是。哭什么,哥哥又不是逼着你嫁人。我这不是误以为你对章询有意吗。” 她哭了? 为什么哭,蒋菩娘诧异的摸了摸眼泪。难不成想到章询今生永别,江湖难见。竟让她恸然至此? 蒋菩娘青丝柔顺,蒋英德轻轻的拍着,“好了好了,我的小八。还不相信哥哥吗?我这不是先问了你。” 蒋英德笑的意气风发,“既然我家小妹无意。那就让章询回浙江去好了。你想寻他下棋也好,你想寻他喝酒也好。哥哥带你一起。左右不过这三、四个月。” “菩娘难得有个舍不得的朋友。哥哥豁出去了,只要我的小八开心。哥哥总让你全了心愿。外面的流言蜚语哥哥帮你挡了。” 难过从心里流淌出来。 蒋菩娘明明做了遵从本心的决定,可不知为何她还是悲伤。大雪湮没蒋家庭院,风寒雪急,冰冻的春心尚不解其心。 陇东朔冷,黄沙盖白雪。天地如幕光。 王元爱穿着大氅,帐篷内温暖火炭,透着板栗皮的香气。慵懒散漫,袅袅香气传到军营外,将士们肚子都饿的咕咕叫。 外面车马轮辙,往来走动声音不断。嘈杂的笑声,说话声。华亭来送粮食来了,户部查粮后,特意下旨给陇东拨冬添粮。 来之前户部没有大肆张扬,因为在朝为官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华亭的烂摊子。哪怕不知内情,心里多少猜到七七八八。 没想到来华亭太仓一看,好家伙,各个满仓满粮。陈粮新粮标注的一清二楚,连蛀粮都有清理腾放。粮仓的猫儿也都分外滚圆肥美,不知吃了多少老鼠。 猫将军是粮仓的功臣,来来往往无人敢踢打。一将镇万仓,没有一只老鼠敢来犯。 陇东兵营添了新粮,士兵们又得加餐。不免对王匡德感恩戴德,华亭对陇东放粮一向苛刻。也不知走通了谁的路子,竟今年让华亭如此大方。 住在陇东兵营的王元爱,自然成了士兵们敬爱的对象。士兵们一扫先前的轻怠,对王元爱毕恭毕敬,这位小公子哥怎么使脾气,士兵们都觉得可爱。 环俞背着斜跨布包,一个人出现在陇东兵营。他手持令牌,乖巧沉默。看着像商户子弟,却木讷寡言。别人问什么都不答。 王将军亲自接见环俞,他叫了朱笔师爷来接。 环俞亦步亦趋,走过军营。看着有其他将领出入王元爱的帐篷,不免问:“近来拜访王公子的人有很多吗?” 朱笔师爷之前见了他手上令牌,不敢小觑。知无不言,他看了一眼王元爱帐篷离开的将军,也诧异道:“今日我也是头一回见。奇怪,王元爱在陇东这些天并不待客。” 环俞颔首。 王匡德已等候多时,环俞一进帐,王匡德就上前迎接。“环小爷,你怎么来了。可是……那位有什么嘱托?” 环俞看了眼朱笔师爷,王匡德让师爷下去。环俞才道:“王将军,户部带来一道圣旨的事,不知你听说了吗?” 王匡德沉吟,他早有所耳闻,“可是圣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环俞笑道:“圣旨没问题。我家公子是托我来传个话。说他现在人绊在陇东,暂时拖不得身。这道圣旨只怕要扣一扣。” 环俞顿了顿,详细解释道:“朝廷有意让王元爱宣旨。这件事王将军知道厉害……王元爱如今还不知道您把兵册给了别人,他这一宣旨,定然知道真相。” “到时候不单是王将军逃不掉,只怕连我们公子也没命活到京城。” 王匡德倒抽一口冷气。 宣旨这件事王匡德可以放一放,可瞒天过海这件事拖得了多久。王匡德道:“我全家已安然无虞,既然脱身,这圣旨什么时候宣都可以。只是,章公子就不能快点离开陇东吗。这么拖下去,迟早要出事。” 环俞道:“最快也得到明年开春二月。” 王匡德急死了,“为什么?”难不成是天寒地冻,章询嫌冷。定要等到开春,天气变暖。 环俞面无表情:“托王将军的福。”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确定心意 木制楼阁吱呀呀的,蒋菩娘焦躁的走来走去。深夜回音,蒋菩娘坐在地上脱了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冷冬夜,足尖通红。 蒋菩娘扪心自问,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明白一点。可双脚的冻得通红,她不由得钻进被子里。还是没想明白。 雪夜阁楼本就冷,拢了火墙也热力见微。 蒋菩娘拥着棉被,清丽小脸被月光照亮。梦魇也看不清她的心意。章询要走,她很难过。可她到底在难过什么? 这么好的人和她终无交集,最终远去——那三哥的提议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总是要嫁人的,章询如此合适。 蒋菩娘揪着心口,翻了个身。 心里的酸楚一阵阵的,她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哪怕是想到要和章询成亲,她还是悲伤。仿佛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陇东兵营,将军帐篷门口。 王匡德把环俞送到这里就停下,嘱托说:“既是如此,回去还请环小爷转告一声。请章小公子务必保重。” “若是有什么危险,还请及时来通知我。我必想方设法,助他一臂。” 环俞点头,掀帘出去。 王匡德还是不放心的拉住他,“环小爷,东宫那边当真就不派人来接一接你家公子?” 环俞腼腆一笑,“这我就不清楚了。” 环俞也在揣测东宫的态度。但章景同却让他打住,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王匡德颔首心情凝重,目送环俞远去。他负手站在帐篷后,狭缝中道,环俞背影如松矫健有力。大雪盖黄沙,他步履轻盈,雪面上的脚印都要比常人浅几分。 王匡德骇然暗暗,面上不表。私下里却叫来亲兵问:“你可否做到踏雪过地,只留浅痕?” 亲兵是之前送信的,他是武林出身,隐瞒武籍参军。亲兵犹豫片刻,开口道:“恐怕没有些身手,做不到如此轻盈。” 亲兵深吸一口气说:“将军,习武之人多练的是硬功夫。踏雪无痕通常是轻功之流。这两者都不稀罕,可若是同时有人擅长身轻如燕,又有硬桥硬马的功夫能护送人远走千里,那在江湖上必定是叫得上名号的。人人都认识。” “若是江湖上不见名声,其人又功夫过硬。不是大内的人就是周流山的人。”他不确定道:“除非这两年江湖上又出现什么新兴的、歪门邪道的小门派。” 王匡德饶有兴趣,看来这个小章公子,至少姓是真的。“大内的人王元爱这次过来就带了两个,看着也没什么不同。周流山……那不是中州王陶家的地盘吗?” 王匡德听说栾家军早几年就广收天下少年英雄。那时候还没有人替武籍人士鸣鼓申冤呢。陶家就胆敢公然为之。 朱笔师爷在帐篷外匆匆禀告,“将军,小的有要事。” 王匡德对视亲兵,两人停下,亲兵先行告退。朱笔师爷进来,焦灼附耳道:“……陈将军向王元爱告密了。” 王匡德腾的站起来,背手走到屏风前,踱步问:“你怎么知道?” 朱笔师爷擦着额头上的汗道:“刚才环俞小厮来的时候,看见王公子帐篷外有人,问我了几句。我答不上来,趁着将军你们说话的功夫,去打探了一番。” “王将军大事不好了!其他将领得知陇东圣旨,都知道您已经攀上救命稻草先上岸了。大家愤恨的很,陈将军一气之下就告知了王公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正看见王公子气势汹汹朝您帐篷走来。” 凝重的气氛。 正如王匡德原先料的一样。——大家都在烂泥里,凭什么你先爬出来? 所以这件事没人敢出头,枪打出头鸟,还是自己人开的枪。王匡德先出头了,就不要怪众人团结针对他了。 这于章询而言是件好事。领头一个,后面就有其他人源源不断跟着效仿。除了可怜王匡德,章询倒是非常受益。 朱笔师爷话音未落,帐篷外响起卫兵阻拦的声音。 王元爱就掀帘进来。他戴着貂耳,穿了一身古蓝色衣裳,大氅长袍端的富贵堂皇,公子风流倜傥。小半年食居陇东,他和章景同一样,也长高了些。 “王公子。”王匡德上前先开口,先发制人。 王元爱手捧热炉,审问悠闲的在王匡德面前走了几步。王匡德寻常从容,面无惧色。 王元爱坐下说:“掐指一算,我从夏末离京,到陇东居住如今已是寒冬。整个秋天我都在陪着王将军谈条件,一一尽数,悉数尽责。虽有不合,却也称得上尽心尽力。” 王匡德静静听着,没有反应。 王元爱蓦地拔声问:“我有一事不明。王将军让我空等数月,不知想的如何了,这兵册要何时才能交到我手里呢?”他眼中充满阴冷和冰渣:“还是说,王将军已经有了其他通天的路子。双手把兵册奉献给别人了。” 王匡德尚不愿意和王家撕破脸,闻言只能安抚王元爱,一无所知道:“王公子何出此言?”他满脸惊愕,心魂未定。一副不知道指责从何而来的样子。 王元爱明亮眼睛冷盯着王匡德看了许久,他嗤笑一声:“事到如今王将军还不愿意说实话,看来将军还是给我王家体面的。罢了。” 王元爱已然得到他想要的消息,冷脸一变,一改他原先清高慵懒,贵族子弟的稚气未脱的模样。他残忍的割袍裂席,正声道:“你是我王氏族人,王匡德不管你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拜入我王家门下的,终究你我一体。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今天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你托付的那个人,如何把东西送出陇东。” 王元爱怒竭平静,转身出去背影冷酷。 王匡德在他背后静静地的说:“王少爷,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大丈夫勇于承担一切,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这句话彻底刺激到了王元爱,他冲过来揪住王匡德领子。天然的身高优势,让矮小的王匡德踉跄了片刻。王元爱质问道:“京城派了谁来?我王家究竟式微到什么地步,连你也敢瞧不起!” 王匡德平静道:“我从未瞧不起任何人,我只是做了我认为对的选择。” “那我们走着瞧。”王元爱冷静道:“我办不成的差,别人也休想办成。”他笑着说:“我想,整个陇东,不想朝廷收到兵册的人还有很多。我在你这输了,未必输到底了。” 这个天下能和王家作对的人不多。 京城章家势必来人了,虽然章延辅还在京城,但势必有章家亲信在陇东。 王元爱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谎兵吞粮,上下官员勾结不下百人。如果他不能在陇东立功,让朝廷重视。王元爱还能争取另一波势力的支持 这些人如今还战战兢兢,揣摩圣意呢。 虽然朝廷没有彻查的意思,要取兵册只是为了抢夺战机。但恐惧足以击垮这些人的心理防线。 王元爱离开将军帐篷。 迎着风雪朝自己住处走去,他心硬冷。 王元爱不知道太子一明一暗同时派他和章家的人来陇东是何用意。但,王匡德的兵册如果不是从他手里送出去的。那就可以不必送走了。 玲珑棋子琳琅作响,白玉清透黑子耀亮。 章景同对上蒋英德期待目光,单手捏起两枚黑白棋,贵气修长的手指,细腻如玉。和上好的棋子玉质不相上下。 一旁蒋菩娘笑容清透,少女似的快活抱着棋盘,静等章询检查完棋子。 章景同如坐针毡,一旁灿烂灼目的笑容,让他无法忽视。今日蒋菩娘不知怎么了,突然又落落大方,款款直白了起来。待人接物又成了章景同欣赏的模样。 她若还如前日那般,章景同尚知如何应对。 可现在,章景同难以拒绝。 蒋菩娘是来找他下棋的。 蒋英德陪同,两人大大方方而来,直言章询要走了。蒋菩娘平日里最喜棋,蒋英德知道章景同棋下的不错,就带着自家妹妹过来玩了。两人还带了一副上好的玉棋,以此作为筹码。 章询若赢了,这幅棋就赠他。他要是输了,就答应蒋英德一个条件。 章景同平生最不喜欢这样许诺,他喜欢掌控感,闻言笑道:“英德兄总得先要说说,你是什么条件?” 蒋英德大笑:“瞧你谨慎的!你放心,我又不会强行留你做蒋家女婿。你担心个什么劲。” 这话太尴尬了,章景同余光扫了眼蒋菩娘,她盈盈笑着,面色如常。很是期待的看着兄长们打闹,半分不上心。 章景同微微一笑,伸手朝她要了棋盘。 蒋英德笑着腾了桌子,把白棋调换给章询,指着他揶揄:“别看,别看啊。可别说我不偏兄弟,我妹妹下棋贼厉害。你输了可要愿赌服输。” 章景同慵懒清贵眼睛饶起一丝兴趣,他下棋会输?笑话。纵然大半年没被四叔练过了,也不至于就手生至此。 蒋菩娘清声闷笑,她说:“蒋家哥哥不必害怕。输了也不过借你马车一用。我哥哥想孟宜辉了,他最近在家憋闷的厉害。想去咸阳书院看看孟公子,顺道去西安府游玩几天。” 她声音清脆好听,手上落子无悔。角势逐力,步步锋利。章景同起势布局尚未成势,已露败势。他感兴趣坐直身体,力挽狂澜。下的蒋菩娘细汗密密,奈何她大局已成,章询再挣扎不过是多行几步,输局已定。 第一局,章景同输。 蒋英德看的惊险无比,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收子一落方才鼓掌叫好,“漂亮!”引得隔壁韦迎波、章喜卫二人频频侧目,焦俞环俞还到是淡定。 蒋英德最喜看蒋菩娘下棋,她是个只有下棋时才能看到其心如山海,步步格局。平日娴静不表,内敛羞涩。下棋时韧利必现,让人不免起了胜负欲。 章景同兴致勃勃,主动道:“再来一盘?” 蒋菩娘抿唇一笑,“手弈本来就是三局两胜,哪有一局定输赢的?” 第二局章景同动了真格的,开局刁钻,棋路诡谲是蒋菩娘从未见过的路子。只行了三子,蒋菩娘就动了真格,不自觉用披帛挽着袖衫,柔亮清眸盯紧棋盘,感兴趣的寻找破局之法。 章景同下了几步就发现,蒋菩娘没有胜欲。她在追棋探究,步步迷踪。就好像在山野谷间遇见稀罕物,她并不想捕获,只想摸清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执着、较真。 章景同觉得她非常可爱,不由得心软。放了棋路给她看。——这是四叔的棋谱中的一道玲珑局。章景同四叔冯玉琢,京城人称小圣手,想要赢过他的人不计其数。 别说陇东的人没见过这种棋路,只怕京城能见到冯玉琢私藏手写的棋谱也不多。章景同也是占了个血缘的便利。冯玉琢虽然姓冯,却是章景同亲叔叔。 第二局下了整整半个时辰,兰妈妈进来送了午膳。只有蒋英德吃了,章景同和蒋菩娘都没兴趣吃饭。两人废寝忘食。 直到过了中午才分清胜负。 第二局,蒋菩娘理所当然的输了。 蒋英德拿着糕点催两人吃点,谁知还没张口,章询和蒋菩娘看着对方,齐声道:“先下了第三局吧?” 蒋英德格外多余。 一时间闷闷的吃了两大口豌豆糕,狠狠的咬碎嚼烂!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我想要他 晴雪小院,围炉煮茶。 第三局棋局,从第一子起两人都动了真格。 章询和蒋菩娘都动了大杀四方的架势,两人棋路交汇谁也不饶谁。黑白棋子盘错在碧玉棋盘上,腾腾杀气。 蒋菩娘举一反三,天生聪慧。章景同第二局不过引她开开眼界,看看小圣手的玲珑棋谱。却不曾想,蒋菩娘直接窥其棋路思维,咬的章景同步步断局,不得已放弃这种攻势。 惯于掩饰的章景同,第一次以自己的方式在外对弈。章景同除了和长辈交锋,鲜少这么对弈。蒋菩娘又摸不清章询棋路了,步棋肉眼可见的茫然,攻守不分。 章景同慢条斯理,起了耐心。他下棋素来坏,明明赢势偏喜欢先布颓局,在对方起局将胜之际。再扭转乾坤,大胜而归。 家里人不惯他这个臭毛病,又常教章景同隐藏。所以平日在外,章景同多以师授之技艺,在外对弈。 棋品如人品,他行棋这样坏。难免被人诟病人品不好。 今天实在来了兴致,再加上蒋菩娘刁钻古怪,机灵过分。吃了他的君子之道,只能换局狡胜。 蒋菩娘渐渐托腮,雪腮盈盈春雪之色。 蒋英德站在一旁扫了一眼棋盘就说:“章询,你要输给我妹妹了。” “未必。” 章景同取了块糕点填肚,他饥肠辘辘,平时第一次没有遵守养生之道。三餐错时,以前哪怕是在皇宫,章景同该到了用膳的时候,太子、皇上、皇后都不会让他饿着。 章景同笑着说:“又未行到最后一子,怎么能定输赢呢?”少年意气,慵懒纯真泛蓝眼眸,清闲悠悠。他当真自得,觉得自己不会输。 这一刻,蒋菩娘收了眼底微光。她娴静沉思的面庞格外动人,像清水拂过的海洋,微澜阵阵,让人每一个涟漪都不忍错过。她有着自己难以察觉的美貌,惊艳漂亮。 娴静的蒋菩娘有种清冷感,让人忍不住想靠近。看看她是如何能在清冷之下,有着遮挡不住的玫瑰妩媚,眉眼婉转。 章景同移开眼神,内心奇怪不解。通常长相太精致的人,身上是不会有清冷感的。因为太过美艳,很难有那种书卷气。五官精致的人,便是素到极致也只会是清丽。 女孩子的相貌可真是神奇。难怪京城有人画美人赋,口口传播。 可惜他们没见过蒋菩娘。不然就会发现天地浩瀚,有一星辰遥坠在京城之外的陇东,她煜煜生辉,逍遥于天地,生来磨难,却自成趣味。笑看这人世间。 章景同怔神间,蒋菩娘已经落子了。 她似乎方寸大乱,三子下去不等章景同扭转乾坤,蒋菩娘输了。快的人措手不及,有种不真实感。 章景同极明显,极明显感到自己被让棋了。他腾的站起来,面孔看不出来是愤怒还是隐隐不快。 他心里像被凿穿个洞,百爪猫挠,让他难以平顺。 蒋菩娘已经收棋站起来,素手芊芊,柔夷冰雪。推着名贵的玉棋玉盘赠送给章询,“我输了,这副棋是你的了。” 她眼神明亮确定,仿佛多日的困扰拨云见雾。蒋菩娘眉眼精致婉约,盈盈透着快活。 两人心情各异,十分古怪。赢棋的人不像赢棋,输棋的人不像输棋。波涛海浪,难以停歇。 章询接过棋盘,手指触碰的那一瞬间。蒋菩娘没有移开,仿佛带着某种势在必得。蕴藏在女子体内,隐隐难以窥见的攻势让她起来有种英气清冷。 少女灿烂妩媚,明明在闺阁之中。却让章景同有种避起灼烈的冲动。 兰妈妈进来打断两人的对视,她忙着布菜,“总算是下完了,我在门口等了许久,可算是听到你们收拾棋盘了。饿了吧?快过来吃点东西。” 兰妈妈反仆为主,她太心疼蒋菩娘了,一时顾不得许多。连做饭都是蒋菩娘爱吃的饭菜,连章询这个现主雇都顾不得了。 外面下着雪,石桌不能用。 蒋菩娘不坐床,占了章询的书桌,在案几上食用。 章景同、蒋英德隔着炕桌,对面而食。 章景同舀了一口粥,发现清甜中透着药香,味道并不讨厌。配上小菜合味,竟有种异样美味的口感。非常滋养。他称赞道:“看来兰妈妈平日在我这里还藏巧了啊。” 兰妈妈顾着给蒋菩娘添食,说话都敷衍几分:“八小姐身子精贵,不比你们大男人。不好好精养着怎么成。” 章景同停下勺子,兰妈妈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笑着说:“章公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英德大咧咧道:“好了好了,章询你小子,敢训斥我们家兰妈妈试试。明年开春你就要走了,我们家兰妈妈可是要留下的。” 这次,章景同还没开口。兰妈妈迟疑的擦着手,说:“蒋少爷、八小姐。我……和章公子都说好了。章公子若是回浙江,会把我也一起带走。” 情理之中,可蒋英德接受不了。他腾的站起来:“不行不行,小八从小受你照顾。浙江一去千里,来往不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不能走,你舍得小八?舍得六婶婶?” 兰妈妈舍不得,可是蒋家已经没有了她容身之地。 章小公子,非常好伺候,是个不错的主雇。她见过崔老,章家人对老仆都是非常尊重的。兰妈妈已经老了,她总要有个归处养老。 兰妈妈低头不言。蒋菩娘也不说话。 一时间蒋英德没有再劝的借口。本就吃饱了的他,低落的更加食难下咽。 蒋菩娘却心情不错。 用完膳,蒋家兄妹离开。章景同送客到门口,蒋家马车一直外面等着。他看着蒋氏族用的马车,拉住临行的蒋英德,说:“你什么时候要用车,和我说一声。” 蒋英德心喜,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们一同去咸阳玩玩?” 章景同略一思索,道:“不了吧。” 陇东离陕西府不算远,但也确实谈不上近。章景同没那个时间陪蒋英德去玩。不过,他也大方地道:“今日我收了蒋家的棋盘,不如我送你一辆马车?” 蒋英德差点跳起来,兴奋的搂住章询连声道好兄弟、好兄弟。脑热劲过去,才讪讪地说:“这,这不太好吧。”他沮丧的摆着手,“罢了罢了,同景你的路子给我用用就行。等我攒够了钱,我自己买。” 章景同则失笑,说:“这副玉棋当出去也要不少银子了。如何值不起一辆马车?蒋兄你再这么说,这副棋我也不要了。” 蒋英德垂头丧耳,“那副棋是小八的,又不是我的。你也谢不到我头上来。走了,到时候你马车借我就行。” 蒋英德轻快的跳上车。 马车渐渐缩小,只留下雪地辙痕。 天上的雪停了,地上的雪却还未消。章景同目送蒋家兄妹归家。 马车上,蒋菩娘闭眼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她心情极好,冷不防出声。 “哥哥,你说的对。” 蒋英德二丈摸不着头脑,“什么对?” 蒋菩娘睁开夜空般的星辰眸子,极其确定地说:“我喜欢章询。” 蒋英德唬了一跳,“你说什么鬼话!” “是真的。”蒋菩娘较真地说:“你不明白!三哥,我今天试了的。我是真的喜欢他。”她面带羞涩的说:“我想要章询为了我留在陇东。哥哥,我想让他入赘。不回浙江了。” 蒋英德目瞪口呆,他有些抓狂,一夜之间蒋菩娘就变了。他有些不喜欢女人的善变,哪怕是自己的本家妹妹! 蒋英德欲哭无泪,不解地问:“你什么时候试探了?” “下棋的时候啊。” 蒋菩娘抱着膝认真的,慢慢地说:“我自幼以棋艺见长,最为擅棋。平素骄傲不外乎是。我来之前就想着,如果我愿意在我最骄傲、最较真、最引以为豪的领域让着章询。那我就是真的喜欢他。” 蒋英德听的认真,没人发现他脸却沉凝了起来。 蒋菩娘胸腔一片温柔,她清笑着,“下第一盘时,我尚不觉得,看他输还觉得很有意思。只是不经意的微痛了一下。” “第二盘时,他棋路诡谲,我来不及思考让或不让。他太新鲜了,我没见过这样的。一路被他带着走,直到收棋都意犹未尽。非常不舍。” 想起章询英俊困扰的脸,她的心头就忍不住泛蜜。她怅然若失地说:“可最后一盘章询要输了,我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思考都没有了。我连棋盘都看不下去,只满心想着,我不要他输。” 我舍不得他输。 蒋菩娘说不出这种露骨的话,咬了咬唇。她央求的看着蒋英德:“哥哥,你以前说的话还算话吗?” 她跪过去,扶着蒋英德的膝盖央求:“哥哥能帮我留下你的朋友吗?我想要他,浙江章家要养活太多子弟,虽然家大业大,却未必能让他过的好。” “三哥,你能不能告诉章询。我把他留在陇东,我会倾我所有,给他一切。让他过的比回浙江更好。他想要读书,我可以供他读书。他想要做官,我可以为他跑官。纵然是入赘,我也绝不会委屈他。” 蒋菩娘的眼睛里充满迫切,她一向是下定决心就去做,心如磐石不转移。“哥哥,你说章询会愿意入赘蒋家吗?” “菩、娘……” 这一刻,蒋英德终于确定他以前是误会了。 菩娘和章询之间,根本不存在喜欢。 他也是男子,他也有过少年春心萌动的时刻。真正的喜欢,哪里是能这么大大方方说出来的呢? 只怕连蒋菩娘自己都弄不清楚,欣赏和喜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欣赏章询,却未必真的为他心动。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她已经够可怜了 十二月中旬,广阳县知县田鼎失踪的消息传出。引起整个陇东官场的紧张。 因为田鼎是悄无声息走的,失踪了好几日才被发现。一开始大家以为又是一个赵东阳,渐渐的察觉出不对味来。有人通过自己的消息,得知田鼎出现在了京城。 大家都说朝廷本来是拿尹丰开刀的,但尹丰躲过去了。所以田鼎出事了。 华亭县衙为此气氛紧张,严进严出。连章询都被通知,这几日不必上衙。 尹丰更是闭门不出,拘束妻儿,闭门谢客。 陇东章家小院,章景同一行人的喜悦却溢于言表。“这么说有了田鼎助力,三叔的事皇上大抵会松口了?” 韦迎波和章喜卫没有离开,他们算半个自己人。环俞还未开口,章喜卫笑着凑趣:“……皇上也要有个台阶下啊。如今田鼎把台阶送上去了,皇上岂有不答应之理?” 天家又没打算真的和章家撕破脸。 章喜卫很是乐观。皇上难不成还非让章聿云死不成? 章景同虽也这么想,心里难免还是焦灼,迫切盼着新信息到来。“但愿如此吧。” 京城的准信一日不来,章景同这颗心就一日难安。出事的是他三叔,不是别人。章景同实在无法为此冷静。 环俞则颇为高兴道:“既然行脚帮、漕帮、车马行能一夜之间把广阳县令送往京城。想必也能把大公子悄无声息送回京城。我们可以松口气了。” 韦迎波、章喜卫哈哈大笑,最近他们这一双腕子都快抄废了,他们也恨不得抄快点。早点让章公子离开。 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章景同先走,他们留着善后。兵册随后再跟着入京——可这么一来,兵册的安全就无法保证了。 这么做很残忍。但只有让兵册和章景同在一起,他们两个才能同事出事或者,安然无恙。 一旦分开,安全的只有章景同。 门口出现焦俞的身影。他撩着袍角,急切的跳着门槛冲进来。“大公子,王家的人在截断陇东所有往来书商、书信、绢帛等物。可能是知道了消息。” 环俞惊讶,他前天才见过王匡德。没想到消息这么快就走漏。“这么说王元爱知道王将军把兵册交给大公子了?” 章景同沉吟道:“王元爱未必就知道我在陇东。”他拧着眉,“你们先别乐观。王元爱肯定知道京城来人了。他即封锁了陇东的消息,想必是整个王家出动了。” 一人之力,自然抵不过家族之力。 焦俞活动筋骨道:“正好,小爷等着练练手呢。” 韦迎波和章喜卫则忧心忡忡,“他们会查到这里吗?”他们手里的东西还没收拾好,就算加班加点的抄,至少也得一个月。 环俞素来悲观,他沉声道:“就算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也非长久之计。大公子,依我看两位大人得腾个地方了。” 韦迎波暗暗过了一边山势水脉图,立即有了主意:“渭河如何?”他眼睛扫了一圈大家,慢慢说出自己安排:“陇东附近水脉不多,沿着渭河入陕西府。走水路,我和喜卫带着绢帛书籍先上水面上躲一段时间。” “如今正逢冬季结冰,船不能行。王家的人势必不会往水面上找。待到来年开春融冰,可以行船。我们去陕西府和大公子汇合如何?” 韦迎波也是听了一嘴蒋家小公子要去咸阳书院游玩,这才有了这么一说。 章景同不赞同道:“不可。韦大人既然知道如今是结冰期,只怕是疏忽了。陇东地处西北,天气严寒,每年四月才融冰。过了阳春三月,才能行船。” 章景同自然是知道韦迎波为何有此一说。章家上管海运、下通漕帮。如果远离京城,非要找个安全地。水面上是绝佳之选。 但韦迎波忘了,陇东多沙漠、高山。水脉稀少,多绿洲。便是少有的几条河流,也并不通船。渭河水运自古以来就没走通过。大家更喜陆运。 换句话说,章家的手伸不到陇东来。 陇东是章家的盲区,并不是一句自谦的话。而是切切实实的摸黑——章家不敢碰武将,陇东地势缘故章家在水面上的势力也通不到这里来。 所以王元爱才不敢确信章景同来陇东了。 王元爱并非蠢,又或者他低人一等。只因章延辅不可能,章家孙子辈如今就他和他姐姐两根苗,算上冯老三才认回来了的那个闺女。章家如今三个孙辈,两个还都是女孩。 章家的嫡长孙,是不会像他这样的草根一样,丢到陇东任人轻贱的。即便是东宫太子,也不会把章家的独苗送到陇东风吹雨打,历经惊险。 韦迎波脸色苍白了几分。他也意识到这对章景同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旁章喜卫则对章家还怀有信心,忍不住道:“章家难不成就没什么别的办法,就任凭王家在这里只手遮天了?” 他不信。 章喜卫说:“田鼎不是一夜之间都被送到京城了吗。我们为什么不能被送回去呢?” 章景同也指望着这条路了,他长吁一口气道:“两位大人稍安勿躁,你们慢慢抄吧。田鼎的路能不能复刻,就看京城的消息了。” 江湖人肯动用一切势力把田鼎送进京,那是因为出事的是章聿云。江湖人的章龙图——章聿云豁出性命,豁出半个家族为江湖人争取权益。他是江湖人劫狱也要救的英雄。 而非章家就驾驭了他们。 兵册之事事关朝廷。江湖人自然有忠君爱国之心,在乎大魏安危,可若朝廷不管他们死活,所谓爱国也不必忠君。 章景同腆着个脸以章龙图侄子的身份求救,大抵会有人为了情义或者赏金,助他一臂之力。可他身边这些人,焦俞、环俞、韦迎波、章喜卫就不再江湖人的眼睛里了。生死难料。 兵册,更是成为一个可以掂量的筹码。 送兵册进京的,未必得是章景同才叫爱国。——王元爱送进京了,一样叫忠于朝廷,不是吗? 章景同重新给韦迎波、章喜卫订了个安全地。他托人跑一趟,找蒋英德了借了蒋八姑娘曾经住过的临溪镇小院。 临溪镇位于华亭县,和临溪县比邻。是个职责划分不清的三-角-地。属于两不管,是最不安全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王家并没有碰过江湖上的势力。如果王元爱是动用了王家的势力搜人,这里多少应该会被放过。亦或者,晚一点被找到。 毕竟,章询是尹丰身边挂了号的小师爷。他家里小,住不开大家都知道。 临溪县令不会和尹丰过不去的。尹丰刚填满仓,渡过大危机。整个陇东官场都知道尹丰有手段。 当天夜里,行脚帮的马车就悄无声息带章询小师爷的亲戚搬了家。 章询还特地去孟德春那里挂了个号,主动上报:“……我和家里商量好了。我们来衙门受孟先生知遇,又得尹大人照顾,便是要走也不能拍拍屁股就走。” 章景同笑容很是腼腆,他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回家并不是他所能选的最好的的路,“回去之后,家里也还是不能让我入官场。既然都是学幕,我跟着孟师爷多学半年,回去也算是出师有名。” 孟德春听了很高兴。绍兴事业帮是天下师爷的本家,章询这样看得起他,孟德春心里乐开了花,忙道:“本该如此。天寒地冻的,便是回家过年也没有这个时候赶路的。” 更何况章询现在回去,等到了浙江也都该穿夏衣了。 孟德春得知章询接了蒋家的宅子安置亲戚,不免说教了他几句:“知道你和蒋家走得近。你也不能这么消耗你和蒋少爷的情谊。你那小院怎么就住不开了。”不就是挤了点吗。 章询理直气壮,略为委屈道:“就是住不开嘛。蒋少爷来我家下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哪知道他们要住这么久。” 语气中,俨然是已经嫌弃家里长辈管的孩子。 孟德春见状失笑摇摇头,找门路拨了些碳给临溪镇送去。也算是他这个做师父的,照顾学生亲戚了。 章景同安顿好这一切,再回住处已然是深夜。陇东荒野,夜路无灯,沿路漆黑死寂。冰天雪地甚至听不到虫鸣鸟叫声。 马车辙印,咕噜噜碾过雪地的声音。 一盏灯笼挂在马车,摇摇晃晃弹跳着回了章家小院。 韦迎波和章喜卫搬走后,小院登时空了许多了。环俞也去陪了二人,焦俞暂时跟在章景同身边。 焦俞环俞两人约定好,十天一轮班,他们要互相交换。 蒋家灯火通明,蒋老太爷、族长九公,乃至老太爷新看中的继承人蒋英德都打着哈欠,来开夜会。 蒋家和尹丰联姻后,消息灵通不少。王匡德得到圣旨奖赏,如今这道旨意扣留不发。谁也不知道圣旨写了什么。 尹丰和蒋家都没有渠道打开这道圣旨,对此揣测纷纷。尹丰不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但对他对圣旨里是褒奖王匡德的传言将信将疑。 王匡德的困境和尹丰的困境不一样。尹丰能想办法筹粮,王匡德从哪里想办法大变活人。朝廷为何要奖章,手下出了叛国师爷的王匡德? 联合这道圣旨被扣押下来,尹丰对这道圣旨更持怀疑态度。 蒋家则没有尹丰那么多疑。在他们看来,王匡德有王家这个靠山,王家亲自派了自己小嫡孙来立功,怎么可能让王匡德出事。 王匡德能脱罪立功再正常不过。至于这道圣旨被扣押下来,确实值得揣测深思。 九公率先抛出自己的见解:“会不会是章党的人在暗中作对?” 蒋英德摸了摸脖子,有些心虚。人都是偏心的,蒋英德这样的少年更是。他还少年,又不走功名。实在谈不上章党、王党。只是他最要好的哥们是章询,他心里不由得就有些偏章党。 “未必吧。章家和中州王陶家牵扯颇深,何至于把手伸到陇东来?” 蒋英德和章询相熟。他对京城章家不了解,对浙江章家还是很了解的。章询和因为京城章家不能出头,和浙江章家闹矛盾,离开本族来了陇东。就是因为即便是章家的人,在陇东也不能如何。 蒋英德略带一些抱怨地道:“总不能王家子弟在街上摔了个狗吃屎。也要怪那坨屎是章家拉的吧。” 这一次,蒋家老太爷没有偏向更年轻的蒋英德。反而对九公说:“说起来,今日我还收到了那王元爱的拜帖。” 章家没有适龄的姑娘。 如果京城章家真的来人在陇东,是决计不会想看到王家献美于东宫,在王皇后之外,还保障一个宠妃的位子。 蒋英德抗议愤慨,腾的站起来道:“祖父!你不是说这件事不逼迫小八吗。” 九公这次占了上风,未等蒋老太爷开口,他冷笑道:“要送蒋八进宫去辅佐王姑娘,那需要她心甘情愿,主动奉献。要蒋八替王少爷试试水,炸一炸这陇东,看看京城还埋伏了谁过来。那便无需她点头了。” 蒋老太爷也是这个意思。 蒋八算不得蒋家姑娘。她受蒋家奉养这么多年,王少爷想要用她开开路,又不要她性命。蒋老太爷没道理拒绝。 蒋老太爷开口道:“英德,从明日起你带着菩娘。同王公子一起赴宴,游走各各世家宴会。务必让整个陇东都知道。蒋家八小姐,被王公子看中要送进东宫了。她,美艳无双,有宠妃之姿。” 蒋英德火冒三丈,“祖父!小八只是个姑娘。她已经够可怜了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绝不会 陇东兵营,王元爱帐篷里空无一人。茶汤还热着,火炉围着的炭火还旺盛。他行李还没收拾,俨然是打算还回来的意思。 王匡德这下不得不关心王元爱的去向了,看着王元爱随从问:“他人呢?” 与此同时,华亭县蒋府,一辆马车从蒋府冲了出来。人仰马翻,蒋英德勒着马缰大闹,挥斥面前挡路的人,“让开!再不然让开我踩了啊。” 族长九公领着家中护院,浩浩荡荡的堵住去路。蒋九公手持家法棍,一棍子敲在马车上,警告蒋英德道:“蒋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府上有客人,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丢人?到底是我丢人,还是你们这些做长辈的丢人。拿女孩子出去铺路你们好意思吗你,小八做了什么孽了摊上你们这样的亲人。”蒋英德年轻气盛,梗着脖子火冒三丈,“让开。你们既然不认她是蒋家女儿,我送她回孟家!” 这次蒋九公彻底怒了。 蒋九公说:“蒋菩娘如今还姓蒋!你想把她送到哪去?即便是回孟家,也该孟家拿出诚意来接。我们养蒋菩娘这么些年,难道白养。” “更何况,他们认不认蒋菩娘这个孽种还不一定。要你巴巴的把人送上门去?” 蒋英德还从来没想过孟家会不认蒋菩娘这个可能。毕竟他一直知道的是,孟家一直在联系蒋菩娘,还屡次试图把她接回去。 蒋英德停下动作。 蒋九公满意的看着僵住的蒋英德,语重心长地说:“冷静了?” 蒋九公上前掀车帘,要带蒋菩娘出来。 王元爱今天来蒋府做客,点名要见蒋菩娘。她刺头的名声已经传出去,王元爱也不白让她行事。蒋九公自认为他不是在害蒋菩娘。 嗒,蒋九公手腕被捏住。 蒋英德冷若寒霜,守住最后一丝底线:“不、行。” 蒋九公气急败坏,“蒋英德你知不知好歹!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女子总是要联姻的,蒋菩娘主意那么大,她要是有喜欢的人,需要你这个不算亲哥的哥哥给他出头做主。” 蒋英德一想到这个就黯然。是啊,为什么他的妹妹不喜欢他的朋友。孟宜辉、章询不喜欢。他身边这么多狐朋狗友,怎么小八就一个有意的也没有。 蒋九公好声好气:“她一个私生女,你以为她回了孟家就有什么好下场?” “蒋家好歹养了她一场,孟家可是诗书礼仪传世。孟家儿郎在外做出这种丑事,别说戏子生下个女儿,就是生下个儿子。也是孟家的耻辱。” “说句不好听的,你妹妹脾气硬。”蒋九公徐徐道:“在蒋家我们即便有安排,也不敢太逆着你妹妹的意思。生怕她没皮没脸闹起来,还有你这样的泼皮哥哥陪着把事情宣扬出去。” “天寒地冻的,你架着马车朝哪走?去山东,你去得了吗。回了孟家,蒋菩娘就能被人当掌上明珠宠着了吗。哪家女子不成亲,哪家女子不联姻?你以为孟家的姑娘躲得掉。” 蒋英德僵持的手渐渐松懈。 蒋九公掀开车帘,马车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踪影。 蒋家后门。 蒋菩娘捧着红梅细雪,缓缓朝衙门走去。 “蒋姑娘留步。” 王元爱声音清亮,少年音色极好。他从后面追了上来,前面不远处的大内护卫悄然隐退了身影。 蒋菩娘看见人影了然,若有所思道:“难怪王公子一下就找到了我。” “我知你性傲。我和蒋家长辈说的话,传到你耳朵里。你必然会闹的天翻地覆。” 王元爱停在蒋菩娘面前,唇红齿白,他气色极好。“我听过你的事。十四岁,了无依仗的时候你就敢击鼓鸣冤,状告华亭父母官。我知道,我若敢逼迫你。你甚至敢进京告状。你不畏任何权势。” 王元爱读书的时候听过一种花,宁可抱香死,绝不吹落北风中。他忘记这是形容什么花的了。但蒋菩娘大抵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她多渺小,绝不屈服。 她宁可死在强权的碾压下。也绝不低头妥协,苟且求生。纵然是赤脚无畏,也让人可敬可叹。 王元爱望着灰蒙蒙的肃北天空,负手说:“王匡德王将军,隐瞒陇东兵丁,谎报兵册。朝廷知晓了此事,打算在开战之前大点兵。特派我前来接触王匡德。” “前些天,王匡德突然告诉我。兵册他已经易手了。此人是朝廷派来的另一拨人。他更信任他们。” 蒋菩娘洞若观火,清泠开口:“你怀疑章家也派人来了陇东?”唇边凉薄一笑,他是在说章询吧。 可真笑,也不知王家和章家有什么矛盾。章询不过是浙江章家的一个小师爷,也引得王元爱如此兴师动众。真是小题大做。 王元爱开口道:“不错。整个朝廷之中,我王家揽了的差事,除了章家没人敢虎口夺食。不过——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蒋菩娘意外,黛眉挑起:“洗耳恭听。” 王元爱淡淡笑着说:“我们王家和章家同为外戚。中间谁有高低并无所谓。只是,王匡德稀奇古怪。先前赵东阳就死的不明不白,如今他又把兵册易手给一个我不清楚底细的人身上。” “所以,我想蒋姑娘帮我一个忙。试一试,这陇东里是不是有章家的人在。还是说,王匡德才是叛国的那个,兵册已经落到了大周的人手里?” 事关赵东阳清白,蒋菩娘立刻提起心。 王元爱见蒋菩娘意动,他笑着说:“蒋姑娘尽管可以大方开口。你是要钱、还是要借人脉做事或者别的什么,尽管开口。” 他又给蒋菩娘吃了一颗定心丸,“我知道,我先前冒犯了蒋菩娘。见姑娘美貌惊艳,惊为天人,一时起了向东宫献美的心思。姑娘性硬,我现在已经打消了这个心思……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只是做戏而已。帮他一个忙,就能给自己换取一个丰厚的条件。还有可能还赵东阳清白。 如果真的是王匡德叛国,那赵先生只是无辜背了黑锅。他真真冤枉。 蒋菩娘低头眸子闪过,沉思片刻道:“我帮不了王公子这个忙。”她下定决心后,眼眶底隐隐有泪意。 王元爱错愕。 万万没想到,临门一脚蒋菩娘动摇至此,还是没答应。 王元爱不禁问:“蒋菩娘可还是有什么顾忌的?” 蒋菩娘没有,她道:“赵先生誓死忠主。我哥哥的朋……我是说我三哥,长房的蒋英德。三哥说,赵先生忠君效主,致死未吐露一字。哪怕酷刑加身。” 王元爱沉吟,“我自然是相信赵先生的。也许他被王匡德蒙蔽了。 蒋菩娘清亮的声音比他更高:“赵先生信任王将军。他和王将军朝夕相处,日夜以对。有什么样的主就有什么样的仆,我相信赵先生的判断。他不认为王将军叛国,我也不会质疑王将军。” 言下之意,就是王元爱和她萍水相逢。就不必说这些挑拨的话。 王元爱笑了,“蒋姑娘这是只信偏帮之言啊。唯亲论不可取啊。” 蒋菩娘道:“或许吧。” 她定在王元爱面前道:“但至少比起你这个遮遮掩掩看不透的人。我觉得唯亲论挺好的。” 王元爱被突然的美艳逼近,后退一步。 蒋菩娘似笑非笑的问:“不知王公子查出这陇东之地有章家的人。又要如何呢?”抢功之人,不外乎是杀了。 杀了旁人就算了。如果连章询也被连累进去了呢? 王家人这样仇恨姓章的人。章询不过沾了个章姓就这辈子不能为官,只能从师爷。 王元爱要是不分青红皂白,不管旁支庶支,非要追究章询怎么办? 难道她脱险的方式,就是把章询拉下水。让章询代替她冒险吗? 蒋菩娘做不到。 蒋菩娘一字一句对王元爱说:“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你敢把我送入东宫,我就上大理寺击鼓鸣冤告你强抢民女。” “你敢借我行计,我立刻就成亲。我看你如何强逼良家——王元爱,你是京城来的公子。你不要卑鄙的让我觉得世家公子不过如此。难怪落魄!” 王元爱赞赏的看着蒋菩娘。她真烈啊,清傲的谁都按不下她的头。 蒋菩娘气愤不已,有本事就明刀明枪的强啊。怀疑王匡德是叛国就正正经经的去查啊。行这种宵小手段做什么。 但蒋菩娘的下一句话,就让王元爱彻底变了脸色。蒋菩娘说:“你输不起的样子,真丢人!” 蒋菩娘转身就走。 王元爱平静地说:“丢人我也要做。” “任你怎么瞧不起我。我是来陇东办皇差的,我不可能空手而归。”王元爱定定地说:“没有你我换个人,一样能试出章家人是否在陇东。” “蒋菩娘,中途截胡的人不是我。我声势浩大,他锦衣夜行。我只是要把他逼到明面上,知道我的对手在哪里。就算要把东西抢回来,我也要知道人在哪里。” 王元爱嗤笑一声,“什么叫公平?这才叫公平。”他们两个都摆在明面上,才叫同一起跑线。 蒋菩娘一直不明白,朝廷不缓和两个外戚之间的矛盾。还同时派了两波人,办同一件事。这不是让他们之间关系更加恶化吗。 又听王元爱说他为明,章家为暗。一时妥妥闻到偏心的味道。 平日里蒋菩娘一直听赵先生说什么章党、王党,浊流派、清流派。却第一次感到天家对章家的偏心。 人人都说,天家忌惮章家。 蒋菩娘却品出了一股疼爱的味道。比如这件事,王元爱明晃晃来的陇东,他功成身退是办好了差,空手而归则要负罪。还要明晃晃的受人嘲笑。 章家的人锦衣夜行,办好了立功在皇上心里,办不好也悄摸摸的没人知道。 也难怪王元爱不平。 他如今想抢兵册,都不知道找谁下手。 蒋菩娘陷入沉思……她要不要给章询说一声呢? 可是章询知道他家里来人了吗。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可浙江章家和京城章家不说八竿子打不着,至少也是见面不相识了。 她去提醒章询,会不会让章询觉得她是故意去找他呢? 踌躇的蒋菩娘,对章询举棋不定。 蒋菩娘有了主意,还是让三哥去吧。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优势 凛冽雪冬,兰妈妈做了热锅巴,调成咸辣和米糖两种口味。这种小孩子用来打嘴馋的小吃很受欢迎。不仅焦俞环俞很喜欢。连韦迎波、章喜卫都很喜欢。 章景同倒是觉得一般般,他还是更喜欢剥栗子一些。 蒋英德盘腿坐在章景同炕上,抓着炕桌上的热锅巴道:“怎么还有人吃锅巴也吃甜的啊。你口味可真怪。” 屋檐下,章景同正低声和环俞说着话。 环俞要去和焦俞换班了。 环俞不放心章景同,“……王元爱前脚离开陇东,只去了蒋家。蒋英德这时候前来。大公子,王将军可是让我传话,让您务必小心安全。” 章景同神神在在,笑着说:“蒋英德是第一天来找我吗?放心吧。”他拍了拍环俞的肩,压低声音:“留心注意,最近若是察觉有人跟踪、监视通知我一声。” 环俞点点头,犹豫万分:“万一蒋少爷被王元爱收买。帮忙查你这个章姓人怎么办?” “那蒋英德也不知道我是谁。” 章景同回头,蒋英德温了酒,喝的潇洒。 章景同说笑着说:“我虽识得蒋英德不久。却也知他是个好兄弟。环俞,在京城之外我或许可以试着相信谁。” 环俞眼睁睁见章景同走进屋子,泄气离开。 屋内,蒋英德笑着问:“你们主仆两神神叨叨什么呢?” 章景同笑着说:“他和焦俞轮班去服侍我家长辈,不情愿呢。” 蒋英德大笑:“搁我我也不情愿伺候长辈。”他神情微冷,带着怨怒。净手终于想起来今日正事,他对章询说:“同景,王家少爷来蒋家了。” “哦?”章景同笑着捏开栗子,问:“有什么事。” 蒋英德有所掩饰道:“我家的糟心事。和你无关,不过我妹妹托我给你带句话。说你家长辈既来接你回家,你还是早点跟他们回去吧。学幕行,浙江的师爷帮也很厉害。” 章景同唔了一声,不以为意。“天寒地冻,家里决定开春再出发。” 蒋英德没办法了,他急了。临行前,小八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章询劝回浙江。现在陇东局势乱,那王元爱要是把章询当成京城来的那个人了,可怎么办。 蒋英德道:“章询你就不能听我的劝吗!” 蒋英德轻描淡写掩盖重要,直击要害的说:“王元爱来陇东办差办砸了。他不知道怎么的,非以为是你本家来人了!” “你要是不想被当成冤大头,被当成冤死鬼。赶紧卷包袱,跟你家里人回浙江吧。” 章景同神情错愕。 蒋英德拍案而起,“耳朵!你还惊讶呢。你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可原。但现在知道了还不走,你是不是蠢啊。” 章景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你们是怎么知道京城……我,本家来人了?” 蒋英德哼笑一声,得意道:“怎么样,虽然是你们章家的事。我还是得到消息比你快吧。”他一脸宽慰,“你放心。我不会在尹大人跟前乱说什么的。” 蒋英德拉住自己的嘴,表示自己会为兄弟保密的。 他知道章询一直在自己给自己撤虎旗,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过蒋英德到没有瞧不起章询。 这算什么虚荣呢?章询因为姓章吃了这么多苦头。沾点光怎么了。凭什么不让他扯大旗。 不过,如今章询眼看着就要为扯这个大旗惹火上身了。蒋英德不得不劝两句:“同景,我是真把你当自己兄弟。我不想看到你出事。” 他愤愤的说:“你不知道,那王元爱像个疯狗似的,办砸了差,非要咬出个人不可。偏你倒霉,姓了章。” 但凡章询不是章询。蒋英德都要怀疑王元爱要找的人就是他了。——近半年来,华亭唯一的新面孔就是他。 王元爱要找游走在蒋家、华亭、王匡德身边的人。时间对得上的,可不就是章询么。 但蒋菩娘点了蒋英德一句,章家派谁来不好。偏派一个姓章的,他们手下就无人可用了吗? 退一万步来讲,他们必须要用自己本族人。都送到陇东来了,不能改名换姓吗? 你看章询来陇东这么久,有掩盖他是章家人的意思吗?! 蒋英德当时就摸了摸鼻子。 没有。 不仅没有,章询给脸上贴金的,恨不得说他在京城提他都好使。 王元爱双手合十,交握着暖意,缓缓听着大内护卫的报告。他笑了,说:“这么说,蒋英德和蒋菩娘见面后,立即就去找个那个叫章询的小师爷?” 大内护卫很犹豫,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章家派人来陇东办事,这么明晃晃的吗? 不改名更姓就算了,还明晃晃告诉所有人他姓章,是浙江章家本族的人。生怕人不知道他背后有大靠山似的。 这种强贴上去生金的手段。一看就是小家族的人。 王元爱也不敢相信,迟疑道:“浙江章家举族八千多人,光有功名的子弟就有三百余人。朝堂被章年卿一家把持着,他本家的子弟落魄的如今只有两个县令一个知府,其余的不是从商了,就是入了幕行。” 这个章询,确实算不上可疑。 他千里迢迢来陇东的理由也不牵强。浙江绍兴帮的师爷天下为幕。富庶之地自然早被其他人订了。一个家族的人还分亲疏远近、得宠不得宠呢。 章询在家里出不了头。又不愿意为商的啊。也只有远走家乡,在荒凉的陇东扎根。 王元爱有了决断,道:“暂时先别打草惊蛇。看看那蒋英德还会去找谁。” 大内护卫不解王元爱这么做真的有用吗。他压藏在心中许久,“王公子怎么确定,京城来的人一定和蒋家接触过了?” “简单。”王元爱道:“华亭的粮食是谁领头交的?蒋家。如果联姻就能解决陇东这么多年而积病,尹丰为什么不早这么做?非要死到临头了,才临时抱佛脚。——可见这件事定有第三方插手。” 王元爱派人上上下下调查了蒋家,“蒋家这一年来唯一的变动就是,从临溪镇搬回来的蒋菩娘、闲散纨绔的蒋英德,突然成为蒋老太爷最为看重的蒋家子弟。” 这背后没有人是不可能的。 蒋家是个小家族。但再小的家族,也不可能像蒋英德这样,突然在成年后被家族选中委以重任。 王元爱长在世家,深知这种事都是从小开始培养的。中道变换,要么是前任出了什么问题,要么是后来者突然出类拔萃。 蒋英德要么是换了个芯子,要么是背后有高人指导。 王元爱对部下笑道,让他安心:“也许这两件事都是巧合。但我更相信,蒋家兄妹认识京城来的那个人。” 顿了顿,说:“这个章询很可疑,派人盯着他。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这些日子蒋英德还会去找谁。把这些人全部拎出来。我们一一排查。” 大内护卫领命,通知同僚去做。 王元爱又叫他们回来,“对了,你们在皇宫行走。可有人见过章延辅?” 大内护卫道:“我有几个兄弟见过,但这次都没跟过来。王公子要是有办法再从京城调些人过来,我能让他们混在其中。” 说白了,这次保护王元爱来陇东是九死一生。真正御前行走的,多是世家受宠的子弟。是不会被派出皇宫,千里走西北的。 王元爱颔首:“叫几个人过来。其余我会安排。”虽然他并不觉得章延辅会在陇东,但轻敌是大忌。沉思片刻,他吩咐道:“华亭那个小师爷,多派几个人看着他。” “蒋英德要是最近没有去见别的人,把他带给我。别让他跑了。” 所谓灯下黑,纵然章询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也许,这就是最可疑的地方。 如果章延辅不可能亲自来陇东。去旁支借调一个小子弟,再正常不过。 王元爱敲着桌子说:“暂时先这样。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是。” “如果查不到其他可疑的人,带章询来见我。” “是。” 环俞一出来就感觉今天不对。 街道肃冷无风,卖货小贩不多。章家小院附近通常没什么人杂人,今天环俞却总有种被盯上的错觉。 环俞略一思忖,贪玩的在路上磨蹭许久。又是吃又是喝。快到了临溪线还舀着冰水洗了把脸,在冰河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才若无其事的去敲门。 焦俞等了环俞多时,开门就说:“你怎么来晚了?” 环俞使了个眼色,焦俞心领神会。 焦俞抱怨连连。“每次换班你都磨蹭。” 焦俞回到章家小院。 章景同正在送别蒋英德,看见他来了,忙招呼焦俞把蒋英德扶上马车。 蒋英德喝大了,口齿不清的叮嘱章询:“我给你说的话你可要记住啊。” 章景同无奈道:“记住了,记住了。快回去吧。”风雪大,章景同棉袍着身、实棉披风。焦俞为他带上兜帽,系上细带。 章景同意外,眼神瞥过去。焦俞说:“天冷,公子刚吃了热酒,冷风一扑小心着凉了。” 章景同眸光徐泽片刻流转,他沉吟笑着,嘱咐蒋家车夫:“路上仔细磕绊。小心把你们家公子送回去。他酒醒了提点一下,我们约好明天再喝的。让他记着来。” 蒋家马夫和章询也熟了,看见蒋英德的面子上,也有三分恭敬。和气地说:“小师爷说的什么话,我忘了谁的事也不敢忘了您的事啊。您和我们家少爷什么交情。” 章景同微微一笑。 马鞭一扬,蒋家马夫一路风驰电掣。呼啸的扑进夜色中,一点没有舒坦赶路的意思。 焦俞忍俊不禁。 主仆二人进了门,焦俞才变了脸对章景同说:“大公子,环俞说蒋少爷来府上的时候。有人盯着我们。” 有人盯着不可怕,可怕的是焦俞回来后,并没有发现盯的人。焦俞道:“我怀疑是蒋家的人。” 章景同耐心地纠正:“或许盯着的是蒋家的人。” 说这句话时章景同还笑着,忽然他想到什么。瞬间沉声道:“糟了。” 夜空着朦朦下着细雪,弦月皎洁。 月色下的庭院小道,章景同快步走进屋内。关好门窗,让焦俞出去检查了一圈。确定府外没有盯梢的人之后。 章景同缓缓地说:“保不齐,我们真的要去一趟咸阳书院了。” 焦俞神色一凛,急切道:“大公子?” 月色下章景同脸庞散发着清冷暗光,他很了解王元爱。“怕只怕,王元爱要以蒋英德为钥匙,顺藤摸瓜。” “大公子意思是,王元爱发现你了?” “未必是发现我了。但一定是知道尹丰脱险,蒋家联姻都是有人插手的。他先搜蒋家,是因为蒋家下手方便。若是无果,下一步就会和尹丰谈判。从县衙下手。” 章景同很冷静,他最大的一个优势就是——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他会亲自来陇东。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正如,事到如今仍然有人不愿相信章聿云真的入武林了一样。替身论层出不穷。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离谱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我和蒋英德去咸阳书院探望孟宜辉。扮作挚友同游的样子。以此转移视线。” 韦迎波和章喜卫至少还得抄一个月,章景同下定决心道:“我们不能打草惊蛇。王元爱派人盯着蒋英德,就是要看看看他这段时间会找谁。他的起复背后有没有高人指点。” 但是章景同、焦俞都知道蒋英德在陇东,其实并不认识那么多人。除了他从小玩大的世家公子,相熟的多是衙门要职。 “否则,一旦王元爱发现蒋英德并没有找他想寻的人。就会开始排查蒋英德身边的生面孔。” 焦俞暗暗揪心,喃喃道:“而大公子就是蒋英德身边为首的生面孔。” 章景同更担心王元爱从京里叫熟人过来认脸。 章景同只需要再在陇东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以他的伪装身份,想要躲开王元爱是很容易的。除非王元爱特别传唤,不然章景同都有办法回京。 可一旦王元爱叫来认识他脸的探子。章景同只怕就躲不开了。章景同道:“给京里送封信。研磨。” 蒋英德来找朋友出去玩,总没有什么蹊跷吧? 更何况,孟宜辉在咸阳书院读书。眼看过年,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年少轻狂深夜约酒,次日行车。跋山涉水去看挚友,也不唐突。 蒋英德次日酒醒,懵懵懂懂还坐在床上。“去咸阳?”他揉着眼皮,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 焦俞笑眯眯道:“是啊,眼看到年关了。昨日蒋公子不也说想念孟少爷的很吗。我家公子春后就走了,临别之前趁着年关,也想和孟少爷告个别。” 他昨天撒酒泼了吗? 蒋英德一脸懵,他怎么不记得他说想孟宜辉了。不过,章询临走之前。和孟宜辉约一场也不错。咸阳城和西安府可比陇东热闹多了。 更何况,蒋英德也确实想孟宜辉了。——他确实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酒话。但他也确实想念好兄弟。 蒋英德兴奋的坐在床边穿鞋,激动的问:“什么时候去啊?” 焦俞乐道:“我们家公子去找孟师爷告假了,想来就是这一两日。” 华亭县衙,师爷房。掀开门帘,炉子里一股烧焦的桔子皮的甜味。 章景同打帘进去,成绰成师爷也罕见的在,站在案几前和孟德春、杜卫良打诨。三人笑呵呵的,看见章询进来。 孟德春亲热的问:“章询?快来来来,见过成师爷。” 章景同笑着上前打了招呼。成绰表情淡淡,见了章询并不热情。但大手却兜了一把米果糖花生瓜子栗子放在章询手里,还笑着叫他:“小福星。” 章询汗津津的。 还好王元爱顾忌尹丰师徒可能是章党,没从华亭县衙开始查。否则,他还不早露馅啊。 如今华亭县衙人人都说章询八字好。自打他来了华亭,风水好像是被盘活了似的。处处都顺心起来。 孟德春也与有荣焉。章询是他的助手,也是他心里看重的学幕。他已经打算好了,要把自己这一身的幕行本事和人脉,全都传给章询。 哪怕章询要回浙江。孟德春也不可惜,他如今功成名就,心事已了。主翁的困境也解决了,儿子在咸阳书院念的也不错。学生嘛,就收章询这么一个。他都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呢? 杜卫良在一旁别提多眼红了,牙酸的不得了。 章询道明来意后,孟德春还没说什么。杜卫良就酸溜溜地问:“大冬天的,你跑咸阳书院去看孟宜辉。不嫌跋山涉水,冷得慌?” 章景同对此早有准备,他笑着说:“这不是要走了吗。一别几千里,回了浙江。这辈子我们兄弟几个还能团聚几次?我一想到这些就难受。” “家里也同意。我长辈给了我银子,蒋府的三少爷也要和我同去。我们都好久没见过孟宜辉了。” 杜卫良心道放屁,孟宜辉才走几个月。 孟德春却笑眯眯的:“好好好。既然蒋少爷也和你们同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正好,先生再给你添五十两银子。当做路上的盘缠。” 孟德春还要给孟宜辉写几个帖子,他舔着毛笔,乐呵的说:“为师不才,在咸阳也是认识几个人的。咸阳的教谕、陕西都司、陕西行都司的军幕师爷。对了,你们要是去西安府玩。我再给你托个人,你们陈伯伯在陕西知府门下做朱笔,到时候让他给你们找个住处。” 成绰在一旁想了想道:“既然是自家孩子,那我也给小询写个帖子吧。”他蘸了蘸笔墨,却不像孟德春那样长篇大论,而是写了自己的名帖。 成绰曾代松衡远做坐镇甘肃布政使司,虽是普通师爷。他的名帖却比一些七品官员都好使。 成绰笑着把名帖交给章询说:“路上遇见什么不长眼的。借势欺人的,你就拿我的名帖去衙门里敲门。沿路军所、驿站想借住也只管去。不必害怕。” 他摸了摸章询鬓角道:“我知道你是世家子弟,家里也有些门路。但你都避到陇东来了,应该知道出门在外。越是你这样的人家,越要低调避祸。倒不如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名帖方便。” 不待章景同说话。 杜卫良也要了毛笔,找自己学幕铺开纸道:“就是。你在外面行事,家里难免骂你。顶着我们的名头出去,只管保着自己不受委屈就是。你放心,你回来之后我们绝对不骂你一个字。” 杜卫良是刑名师爷,县官不如现管。西北三府的刑名官司上下可比钱谷、军幕亲密多了。 杜卫良写的是家信,他没什么好话,却非常护犊子。他潇洒的对章询说:“出门在外遇见的无非是仗势欺人的,嚣张跋扈的。别听你成师爷的,论姓氏论家世,你这个姓绝不用藏着。有点眼色的都会避着你。可若是遇上不长眼的,你只管把我们三个的信往官府拍。保准你吃不了一点暗亏。” 章询英俊腼腆的笑容,少年清朗。让整个师爷房的人都开心了。 “多谢成师爷、杜师爷。”章景同正色问孟德春:“孟先生还有什么东西要我给宜辉捎过去吗。” 儿行千里,父母担忧。 孟德春还真有不少东西要章询带过去。他沉吟道:“东西估摸着会有些多。我再给你派一个辆马车。劳累了。” 章景同道:“无妨,左右是马拉又不是我拉。” 孟德春哈哈大笑。 成绰则在一旁道:“如果东西多的。不如我们请个镖局?”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担心这些孩子路上遇见打劫的。” 杜卫良则说:“请什么镖局的人。要我说,干脆请王将军送几个士兵过来。今年我们华亭给他们多拨了多少粮?宜辉和章询前前后后给他们跑了多少消息。借两个人不过分吧。” 章景同道:“这不好吧。都是军所的人,还是不要擅动为好。” 成绰却觉得很好,他瞪了章询一眼,说:“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他赞同杜卫良,“正好,我下午要过一趟兵营。我去试试王匡德。” 章景同:…… 章景同深吸一口气。 从师爷房出来,日头正高照。太阳晒的慌。 焦俞在外面等了多时,上前道:“大公子,蒋少爷答应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孟师爷和杜师爷桌子上一人摆了一盆金钱桔。章景同顺手揪了一个。不知不觉一颗桔子捏的稀软。 章景同说:“明天吧。” 家大不能狂,家小不能张。今天,章景同可算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这天下过的最滋润的,其实反倒是上有遮挡,下有余庆的人。 如果他真的是章询,留在陇东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陪我走走吧。”章景同心平气和,泰然的对焦俞说。 雪地踩上去沙沙的,焦俞陪着章景同。学他的样子一脚踩出个深脚印,到起来十分活泼。 章景同问焦俞:“你在周流山的时候,可有听过大家对章家受封奉国公一事,有什么反应?” 章景同声音湮没在风雪中,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好在焦俞耳力敏捷,他老老实实地说:“说实话,我们都觉得晚了些。” “晚了些?” “是啊。”焦俞理所当然道:“章首辅当年退位时才四十多吧?如此年轻,正当盛年。就是搁在我们江湖中,也是镇派长老,前途刚刚开始。说实话,虽然章大人是在新帝登基十年后才退位的。” 焦俞小小声道:“但我们之前一直都在以为,章询是被新帝逼走的。” 章景同被风雪吹的脸痛,眼捎挂细雪,“哦?是吗。”他声音里没有情绪。 焦俞点头,“是啊。按理来说,章大人是三朝元老……嗯,好吧。和景帝那会儿就不算了。两朝元老,章大人又为新帝登基立了那么大的功。天下谁不知道当今帝王位,章陶两家送啊。” “章首辅退位之时,却是个光杆。他空空一身,除了带走他的夫人。什么都没有。章家交给了长子,幼子一个过继、一个出家,一个虽留在身边,却只能管庶务。” 不管章霁煦现在多么风光,如今可不是大齐重儒重商的时候了。士农工商,商为最贱。 虽然海王爷章霁煦如今跺一跺脚,万海无声。整个大魏的经济命脉都要为之停歇。 可现在的风光,当年又谁知道呢? 至少在当年幼主章霁煦初管海面的时候,可没少吃苦头。甚至一度有人说,章聿云和章霁煦其实不是章年卿的儿子,所以章年卿才练起来这么不心疼。 还有说章家其实有两个妾生子。章聿云和章霁煦都是妾生的。其实冯玉琢出生时就不是双胞胎。是章年卿混了嫡庶。所以章夫人发现后,悄悄把章聿云送到了河南少林寺磋磨。 冯俏和章年卿是少年夫妻。耳根子软,就随便冯俏怎么做了。任凭自己儿子流落江湖。 章景同眸子震惊缓缓回头,他一脸呆滞的看着焦俞:“你说什么?” 焦俞摆着手说:“不是我说呀。是大家都这么说。不然为什么章首辅会让自己两个儿子一个习武一个经商?章家家大业大,难道养不起两个富贵闲人吗。谁家簪缨士族这么离谱啊。” 章景同:…… 章景同扶额沉息,“当我没问。” 大街上冰结一路,空荡荡的没有人眼。似极了鬼境。焦俞一路呲冰,玩的不亦乐乎。 闷头两里路之后,章景同匪夷所思的停下,转头问:“是不是将来有人提起我来陇东这一段。也要揣测一句我是章家抱来的啊?” 焦俞磕巴,“可,可能吧?” 章景同似笑非笑,“什么叫可能。” 焦俞挠着头说:“老实说,您来陇东这件事。确实不像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章景同郁卒。 章景同叹息地说:“回家吧。”他等马车追来,“太冷了,坐车回去吧。” …… 从前章景同一直觉得,祖父不接受奉国公之位。是为了章家子弟的前途。 却没想过,在世人眼里祖父是如此可怜。 章年卿四十中旬退位,不要说整个江湖是谜,就是在朝廷、在章家。这件事也是个迷。 在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手握权柄的中年。祖父突然放下一切。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带着祖母奔赴海河,扬帆远去。 章景同试图理解,却始终费解。 他不知道权力场之外还有什么更吸引着祖父。 但章景同想,那一定是比权势还醉人的东西。 难能可贵,终究难弃。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索性 事不宜迟。 章景同次日一早就出发。他们走陆路,沿着关内道出发。驿亭内,章景同一行人等着蒋英德的马车。 成师爷、杜师爷没有来送。孟师爷昨天夜里带着一车东西来了章家小院。除了给章景同明面上送上五十两银子之外,私下里还又给他补了一百两银票。 孟德春笑着说:“这一百两是补给你的。这一路出去玩少不了开销,大过年的路上冷。听说你还请了行脚帮的几个人。今后且小心,不要留下痕迹。” 行脚帮常常给华亭县衙做杂活。江湖籍贯,孟德春也是底下人。对武籍人谈不上歧视,还是很放心的。只是生怕私下有人非议章询。替他掩饰了。 孟德春另外拿出五百两银票给他,“这些你给宜辉带过去。看情况给,他若不缺什么没什么大事。你给他二百两足矣,其他的就带回来。” “若是宜辉在那边有什么报喜不报忧的。你怀里多揣点钱,五百两不是小钱。估摸着也能给他打点了。若是不够,你再写信回来给我。” 孟德春是又害怕宜辉乱花钱。又怕他没钱花。儿子没在外面养过,一时间分寸很难拿捏得住。 驿亭,江畔河雾。 河面冰面寒结,薄薄清脆。丢个石子进去就噗通一个大洞。冰层薄的很。 “若是不是冬天。我们走水路倒也方便。” 章景同手持地图,驿亭河边寒风阵阵。 环俞不满的拉了一把打水漂的焦俞。“去拿件披风过来。” 王元爱从蒋府客房出来,天空雪霁,湛蓝泛白的天际让人心情极好。护卫跟着王元爱,寸步不离。 王元爱在庭院内看见蒋家嘈杂。车夫载着蒋英德,架马车离去。 蒋英德母亲抹泪,有些埋怨:“这孩子,大过年的还往外跑。” 蒋英德父亲文士气派,他挺高兴道:“咸阳书院名师云集。男孩子吗,天天圈在家里做什么。”虽然老太爷点了蒋英德做未来族长,但多认识些文人名士又不是坏事。 蒋英德父亲安慰妻子,“好了好了。儿子年年都在家,只今年出去一次。王将军和华亭县衙都叮嘱了人照顾。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蒋英德一路洒脱,撒了欢似的。 驿亭外乌压压立着一群人,蒋英德除了认识焦俞环俞,其余全是生脸。他笑着对车夫说:“王将军身边这些人,脱了兵服真是一个也不认识。” 章景同手持地图,玉立江畔,眺望着冰冻河面。身后焦俞为他贴心系上披风。 蒋英德跳下马车。“章询,这里!” 章景同一笑,地图塞到焦俞手里,他自己系上带子。上前问蒋英德:“怎么这么晚才来?” 蒋英德扭扭捏捏,说:“有点事耽误了。”硬是不说什么事。 章景同也不在意。遂上了车。 蒋英德硬是和章景同挤上一辆马车。章景同虽然好笑,倒也同意了。一路赶路总会闷,两人坐在一起倒也能说说话。 章景同对焦俞环俞说:“你们去坐蒋少爷的马车吧。” “不行!”蒋英德大叫,“都留下都留下,我带了好东西呢。缺一不可。”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把木牌麻将。 小小的木牌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立都立不住。这要如何打? 章景同哭笑不得:“还是算了吧。” 焦俞和环俞到有办法,他们两坐在对面,各自发力抵着桌子。把马车里小小的炕桌抵的四平八稳,没有一丝晃动。茶杯放在上面都不滴水。 蒋英德啧啧称奇,体贴地对焦俞环俞说:“这样好。你们先抵一个时辰,下和时辰我和阿询来。” 从章询到阿询,蒋英德叫的越来越亲热了。如今他真的是泼皮的很,连同景也不叫了。 兄弟之间没有礼节。 再说了,章询也不是章景同真名。他对此感触也不大。 四人摸了一路的牌,直到日薄西山。几人在临近的小镇上停下,打尖住店。 夜晚,章景同正在泡脚。小二关上房门,和环俞擦肩而过。环俞问小二:“店里还有热包子吗,上两盘素馅的,两盘肉馅的送到我房间去。” 小二热情的说:“要不要再给你们家公子上一盘?”环俞笑着摇头,“不了。” 环俞掩上门,附耳对章景同说:“大公子。蒋公子不对劲。刚才他在楼下又多开了间房。” 章景同泡脚的中药成褐色,清亮不已。他问:“哦?他还带了谁。查清楚了吗。” “焦俞去看了。暂时还没消息。” 环俞坐在对面问章景同,“夜深了,大少爷要不要垫点肚子。我方才看见路上有卖烧鸡的,看样子还不错。几个行脚帮的弟兄都买了。应该没问题。” 章景同沉吟片刻:“去买两个吧。待会儿送到蒋英德房里,备些酒。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焦俞捂着肩膀从窗户里翻进来。他半条胳膊血淋淋的,左肩口中了小小一只细箭。 章景同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 外面嘈杂一片,几个行脚帮的兄弟敲门在外面说:“章公子,这个客栈好像有贼。刚才有人上房踩点。被兄弟们看见了。他一眨眼就逃不见了。” 这样身手的流匪,通常都是江洋大盗。抓住了赏金很可观的。行脚帮有五个人想要向章询告三天的假。 行脚帮的人搓着手,不好意思的说:“兄弟们出门在外。倒不是想捞两份钱。只是这江洋大盗素来坏我们江湖人名声。抓住了对百姓也是件好事。” “绝不耽误。只请三天的假,两天后要是抓不到我们就去追公子。一定赶上,绝不会耽误保护公子去咸阳城的脚程。” 焦俞呲牙咧嘴,到不像是疼。反倒是像被踩了一脚狗,又气又恨不得报复回去。他不服气的很! 章询无奈,急着打发外面的人走。他道:“无妨。我正在泡脚,就不给各位开门。既是抓江洋大盗,你们抓五天也行。我们行路不快,沿着关内道走,到时候赶过来就好。” 外面渐渐静了,章景同才撕开焦俞衣服问:“你刚刚上房掀瓦了?” 焦俞伤口并不大,小小的箭只有一掌长,小拇指粗细。扎在焦俞身上也不深,就是破皮的伤口。只是血流的凶猛,看着骇人罢了。 环俞找来三七粉给焦俞上药,他一边安慰章景同:“大公子莫怕。我们江湖人血活散。一受伤看着骇人。我刚才看了,焦俞不碍事,就是受了点皮外伤。” 环俞拔箭的时候都没考虑焦俞疼不疼。小箭伤不到内脏,他给焦俞缠上绷带就催促他自己去换衣服。 章景同留焦俞,他问:“说说怎么回事。” 焦俞委屈地抱怨:“环俞说蒋公子好像神神秘秘的带了个人。我心里不安,就去蒋公子马车检查了一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什么痕迹也没有。看不出有人没人。” “蒋公子新开了一间房,我就是想着去看一眼。谁知道刚掀开屋瓦,我还挡着光呢。里面不知怎么的发现了,倏地一个袖箭就对着我眼睛射过来。我赶紧躲开,却让第二箭扎在胳膊上了。” 焦俞丢脸的捂住眼睛:“我眼看暴露了,盖上屋瓦就逃。谁知却惊动了行脚帮的人。我不敢让他们发现,先把人引出去。自己才悄悄窜回来。” “这么说,你也没看清蒋公子带的人是谁?” 环俞语气平平重复了一件事实,焦俞却像踩着尾巴的猫,立即炸毛。“那是意外!今晚子时,我定把人偷来。” 环俞奇道:“你把人偷过来干什么?” 焦俞恶狠狠道:“审他!” 章景同清咳一声:“好了好了。这桩事是你们擅作主张了。环俞赶紧去买烧鸡。等会儿我亲自问问蒋英德,他不说实话你们再查不迟。” 蒋英德不在房间。 章景同提着烧鸡扑了个空。 蒋英德客房点了蜡烛,映火昏黄,床上被子都没有动过。章景同迟疑,刚转身蒋英德回来了。 “阿询,你怎么来了?”蒋英德看起来有些慌里慌张,他拍拍袖子理着并不存在的灰尘。 章景同视若未见,招呼蒋英德坐下。“环俞买回来的烧鸡,外面排队人很多。味道应该不错。” 蒋英德奇道:“你真奇怪。不吃客栈的里的东西,说不干净。却敢买外面的小吃。” 章景同说:“我们住在这里叫膳,和外面随意买的怎么能一样。”他笑着给蒋英德斟了一杯酒,状似随意地问:“蒋兄是发了什么善心,听说你又开了一间房?” 蒋英德支支吾吾道:“别管了。你别管了。”他讨好的拽着鸡腿递给章询,“味道不错,你尝尝。” 章景同直接了当,“蒋兄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对我也遮遮掩掩的?” 蒋英德锯嘴葫芦似的憋了半天。 半晌才扭扭捏捏地说:“我带了个姑娘。” 章景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蒋菩娘。“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把她带出来?” 章景同忍不住道:“人家一个闺阁姑娘。趁现在没走远,赶紧把人送回去。连夜!” 蒋英德不依,“不行!”他面色涨红,结结巴巴道:“我答应绾绾了,我一定要带她去西安府。” 婉婉? 这又是谁。 章景同按捺住错愕,问:“你说的这位婉婉,是何方神圣?” 蒋英德不好意思道:“……田绾,你没见过。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田绾是广田县田鼎的女儿。蒋英德的未婚妻,如今尚未成亲。 田鼎出事后,田夫人就把女儿送到蒋家居住。能救一个是一个。田鼎一去京城,生死未卜。家中也不知会不会迎来灭族之灾。 嫁出去的女儿,就是蒋家的人了。田鼎如果保不住,田绾至少还能活命。田家好歹还有女儿留存于世。 章景同略显吃惊,“你岳家是广阳县令田鼎?”他怎么不知道! 蒋英德沮丧道:“是啊,上次在江莱楼我同你说过,我和广阳县田家的嫡次女有亲。你当时还说不错呢。” 章景同汗颜,他实在不记得了。 隐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章景同给他斟了杯酒,隐隐头痛。“英德,你我前去咸阳书院,如何能带个女子。这一路多有不妥,你还是把人送回去吧。” 蒋英德说:“哪里不妥了。绾绾是我未婚妻,我带自己未婚妻去西安府游玩几天怎么了。谁有意见?” 章景同按着太阳穴,深吸一口:“田夫人知道吗?你爹娘知道吗。还有,田绾什么时候搬到你家的。她怎么知道你要去西安府……再说了,我们何时说要去西安府了!” 蒋英德辩解道:“绾绾她心烦嘛。她爹爹出事,蒋家又人生地不熟的。大过年的你突然拉我去咸阳书院,田夫人也措手不及,女儿留也不是,带走也不是。” 蒋英德是真心疼。田绾还没嫁过来当新妇呢,怎么和蒋家人相处啊。他索性把人带走了。 章景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