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写了家族历史》 1、快死了 2022年4月5日。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住院部。 315号病房。 “爸,你年纪这么大了,还编什么柳条筐,咱家不缺你这点钱。这编柳条筐能赚几个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看模样也有古稀之年,训斥半躺在床上的一个百岁老人。 “是啊,太爷爷,奶奶说的对,你别伤着身子骨。” 在病床旁,低着头玩着手机的吴昊抬起头,看了一眼老人,附和道。 “手艺,这是手艺……” 老人编着柳筐的手有些局促不安的放置到了洁白的床单上,他絮叨道:“当年啊,那还是八十多年前,豫省闹了饥荒,我背井离乡,来到了西京市,靠着灞河边上的柳树,给人编柳筐才活了下来。还有六七十年代的几次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多少人捧着要饭碗,坐着火车出去讨饭,多亏了我这一门手艺……” 后面的他没说,那时候他孩子多,生了五个。 现在活下来的只有三个。 徐蓉不满的杵了杵拐杖,“爸,说那些老黄历干啥,现在咱们是缺你穿,还是缺你吃了。” 似乎觉得话说的太过分,徐蓉语气一软,“爸,我也是为了你好。如今国家富强,早就不缺粮食吃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将你的身子骨养好。” “等你养好了身子骨,你编柳筐,女儿不拦你。” “是啊,太爷爷,身体最重要。”吴昊又附和了一声,接着紧忙横着大屏的蓝魔智能手机,玩起了王者农药,低声道:“艹他妈的,这个瑶会不会玩,不跟射手,跟打野。” 窸窸窣窣的杂音,随着日暮临近而终结。 徐从闭上了眼睛,盖着厚厚的被子,这被子是纯棉的,以前的他哪想过有这好日子,吃也吃不完的白面馒头,猪肉比菜价有时都便宜。只是可惜了,他牙齿都掉光了,只能吃些流食。不能再吃红烧肉了。 他闭上了双眼,浑浊的眼睛仍旧能感受到泻入屋内的清冷月光。 冰凉的犹如家里院子的那口井水。 甘冽、清爽。 少年的他最喜欢将辫子盘在脑袋上,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尾巴骨。 这一夜,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从成为财东家的佃户,吃不饱穿不暖,被地主克扣工钱。有时候饿极了,捧着一把观音土就往嘴里塞。 医生说他胃部衰竭的厉害,他估计,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人……饿怕了啊! 留着长辫子的大人,不怒自威,他从来也没瞧见过大人们的尊荣,遇见的时候,就得跪下磕头。一群衙役捧着的官衔牌,耀武扬威的走了过去……。 进了洋学堂的少爷,斯斯文文的,戴着圆框眼镜,梳着大背头,用摩丝擦拭的光滑油亮,嘴里偶尔蹦出一两句英文。 可惜被土匪一枪崩了! 多可惜的一个好人啊。 少爷曾给他尝过西洋产的巧克力,又苦又甜。有时候少爷还会教他写字,照少爷的说法,人人都是平等的。佃户是旧社会的东西。 要饭时候,人五人六的地主们,过的比猪狗都不如。曾经财东家的小姐,也被迫沦为了娼妓。 进入新时代后,虽然初有坎坷,但分了土地的他,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他也曾获得过生产队的劳动标兵。 新世纪后,四世同堂的家族日益兴旺,孩子们也都上起了学,和曾经的少爷一样,说起了洋文……。 “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从睁开眼,望着满是老年斑的胳膊,继续趁着月色编起了柳筐。 老花眼,他看一切都很模糊,但他却能感受到。 他家不缺这个钱,但他想编,以前编的手都烂了,他厌恶编柳筐,可这时候的他却想编柳筐。 高楼大厦,水泥气息的房屋……。 车水马龙的行人。 他唯一能找到旧时代烙印的,也只有手中的柳筐了。 …… 清末,宣统二年,十一月。 昨夜子时,豫省南阳府新野县徐家堡子下起了雪。下的是鹅毛大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晶晶的雪花,覆盖住了从田里钻出来的嫩绿麦苗,也遮掩住了光秃秃的山垣、山沟。 入目的雪白,倒映着日星的余晖,有些刺目。 徐从晕乎乎的睁开眼睛,强忍着不适,他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愣住了神。这是他家的地,浅露在雪面的界碑是他爷爷那是埋下的,他每次路过地面时,都会下意识瞧瞧界碑,生怕有人占了他家的田。 “重生了?” 对于重生这个词汇,徐从并不陌生。他那喜欢低着头玩手机的外重孙,最是喜欢看关于重生的网络小说。还有少爷,少爷也给他讲过一些关于穿越、重生的故事,譬如黄粱一梦、烂柯棋缘等等。 他入了新时代后,也有机会读书,亦看过一些杂书。 徐从准备挪步,可动作之时,他却发觉,这具身体的感觉有些不一样,像是一只兽的身体。 狗,狐、熊、猪? 他的猜测很多。 他伸出了自己的前爪,灰白色,像一只狗爪。 徐家堡子的村田旁有一条小溪,幸得是昨夜下的雪,天气还未太过严寒,河面还未曾结冰。 “是一只狐狸。” 在旧世纪生活的人,不可能不对狐狸不熟悉。 河水清澈如镜。 灰白色的身体,纤瘦,毛长且厚。背后拖曳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尖嘴,犬齿似是初生,只比寻常牙齿突出半寸。 “一只幼年的灰白狐狸,牙口大概在一岁半左右。” 徐从笃定。 知道了自己现在是一只狐狸。徐从迫切的想要了解到,自己现在所处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时代。他在十几年前,在徐蓉的陪伴下,从秦省返回了老家豫省,这一片的良田已被覆盖,成了工厂。 界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河枯竭。 所以,此刻绝不是什么现代。 灰白的毛发,给了他天然的伪装。不用担心被徐家堡的村民狩猎。这时候的乡野可没有自然动物保护的法律。 动作矫健的野狐给予了徐从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充沛活力。人之将为朽木,才知道年轻时候的健壮,是一件多么令人羡艳的事情。 他停止了迈开四脚,狐嘴微微喘息。 沉浸在了这一小会的心脏跳动时,所带来的生命气息。 2、狐仙 少倾,日暮来临。 徐从走到了徐家堡子附近,下雪天后,乡人都会慵懒的躺在家中,烧着柴火取暖,而不会出来闲逛。但为了安全,他还是等到了夜晚才选择入村。 卑微已久,他有着猎人般的警惕之心。 高约半丈的土堡,下面有一个狗洞。 徐从记得狗洞的位置,他钻了进去。小腿朝着村西的方面走动。村里都是土屋,唯有村西角的财东家才是两进三进的青瓦宅院。 入了宅院长工睡的马厩。 趴在门槛上,借着月光,透过缝隙,他望见了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睡在土炕中,盖着黑黄色棉被。棉被很薄,里面充了木棉。两人和衣而睡,穿着麻衣。 老的叫徐三儿,少的叫徐二愣子。 徐二愣子是十四岁那年,少爷给他改了名,改名叫了徐从。 “爹,有狐狸。” 少年精力旺盛,睡得浅,打眼一望,便看到了门槛处露出的灰白狐狸脑袋,他神色兴奋,在被子下悄悄推了一下徐三儿。 一张狐狸皮子,能卖上不少钱。 徐三儿鼾声一停,亦瞧见了这只灰白狐狸,他对徐二愣子示意,两人悄悄摸黑下了土炕,打开马厩木门的一刹那,二人飞扑而出,一人持钢叉,另一人则堵住了过道。 徐从深知徐三儿钢叉的威力,百叉百中。 他也不避,不跑,落脚在院内雪地上,写了两个字,“仙狐”。 山中野兽成灵,迷信的农户、猎人是不敢擅自杀戮这些有灵性的“大仙”。更别说“黄白胡柳灰”这五大仙。 到了新世界,牛鬼蛇神被打倒。 没人信这些东西。 然而此时,上至朝廷、下至庶民,无一不对此深信不疑。 徐三儿一怔,立刻扔下钢叉,和徐二愣子一起跪在了地上,磕头道:“草民得罪了胡老爷,还请胡老爷恕罪,草民日后定不敢再犯……” 徐从避开了徐三儿正面的这一跪。 他摇了摇头,打算趁这个空档离开。然而下一刻,他却彻底愣住了。只见在他的眼前,两道纯白之气从徐三儿和徐二愣子身上显露而出,汇入到了他的体内。 这两道气息甫一入内,他就觉四肢百骸暖烘烘的,像是得到了什么灵丹妙药。他的气力比先前也增进了一些,身体有了微妙的变化。 更健壮了。 …… 天际的一缕曦光撒在徐从身上。 他睁开了眼,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大梦。他自讽的笑了笑,人又怎么会有第二世。 “老爷子昨夜的心电图还有些……” 护士止住了话,看向陪在病床边的徐蓉,欲言又止。 昨天夜晚,她按照固定时间前来查房,发觉徐行心率过低,气若游丝。也是,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个夜晚无声无息的死去,很正常。她都打算给徐从的家人通知消息,准备喜丧。 却不料,今日徐从的心率恢复正常。虽不如年轻人,却也和普通花甲之年的老人心率差不多。 一个咄咄怪事。 护士领徐蓉在外面谈话。 话音很低。 “老爷子可能是回光返照了,昨天……” 她道。 人只有回光返照的时候,身体才会重新健康起来。有的老人瘫在病床上多年,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仍能从床上下来,穿上自己准备的丧服,大红袄子,平躺在床上,就这样静悄悄的死去。 一些事,医学上难解释。 但确有其事。 …… 阵阵交谈话语穿过走廊过道的夹板墙,传到了徐从的耳中。他八十岁,也就是四十年前,耳朵就不好使了。 如今,听的清晰。 “徐奶奶,徐太爷这几日回光返照,可能要走了。” “趁这些日子,徐奶奶,你叫上徐太爷的家人,多陪陪他,老人走的话,也安心,见到一家子,也能快快乐乐的。” 淡蓝色护士装的刘丽说道。 她话音无喜无悲。 医院内,送来送往的过客多了。最初做护士的时候,她尚且还会感怀。可经久多年,再悲离的事情,也多了漠然,视作工作。 “建文,你爷要走了,你这几天请个假,陪陪你爷爷。” “老姑!我这几天抽不开空,你也知道我忙,这不,晴儿不是快大学毕业了嘛,她又不肯工作,秋招、春招不去应聘会,非要说现在不好找工作,要考研考公。我这个当爹的,还得供着她,工地上的塔吊司机抽不开空,要么……视频?” “嘟嘟嘟……” 徐蓉气急,挂断了电话。 徐从总共二子一女,大儿子徐立国,二儿子徐胜军都在二十多年前去了。只剩下了徐蓉一个。 “建武,你爷爷……” “老姑有事晚上说,我正忙着呢。是医院的钱吗?待会我打过去。我爷爷拜托姑你照顾了。等一下,杠了,幺鸡杠。” “对了,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钱……” 徐蓉也挂断了电话。 徐建武是徐家最不成器的一个,整天嗜赌如命。一个街溜子,麻将馆随处钻。临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个老光棍。五年前她托人说了个亲,成了,但后来媳妇受不了苦,跟野汉子跑到南粤省打工去了。 徐蓉滑动老年机。 “徐晴,15867……”老年机电话簿的人工语音响起。 徐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按下去。 晴儿学校在东三省,哈工大,学的是机械专业。老一辈的人都认为机械专业是个好专业,日后对社会也有大用。所以高考的时候逼着徐晴报了一堆工科志愿,没报徐晴喜欢的文科。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徐晴这小姑娘,和徐家、徐老爷子都拗着气。 剩下的几个徐家孙辈,徐蓉也没了打电话的勇气。新世纪啊,大家都忙,不像是以前了。徐从什么时候走,还是个未知数,总不能一大家子都陪在徐从的病床旁。 另外……,刘丽这番话,也不是头一次说了。 并非不孝顺,只是大家都忙! 忙的抽不开身。 “视频,到时候视频就行了。” 徐蓉安慰自己。 如今,烧纸钱都有网上代烧。 这不算什么。 …… 3、洋糖 …… “孝子贤孙,跪——” 一声高昂的喊声从徐家堡子的祠堂响起。 祠堂是五年前翻新的,都是崭新的瓦房。于前面还有三道牌坊。一道是贞节牌坊,年份不可考。两道是功名牌坊,分别为举人、秀才牌坊。皆为石柱所砌。前者是康熙年间的,上面落满青苔,后者是道光年间的秀才,尚是半新。 穿过祠堂的照壁,就可见到正厅门口跪着的孝子贤孙。 各个披麻戴孝,约有二十多人。 后面围观的人,也是乌泱泱一大片。 哭声凄厉,令人悸泪。 主持殡礼的知宾管事相貌清瘦,留着山羊胡,他时不时念叨几句祭文,垂在脑后被瓜皮帽掩着的枯白发辫亦随之摇曳,别有生趣。 祭文念完,知宾管事将文明棍放在供桌旁,弯了弯腰,掸落他一身长袖绸缎衫沾上的香灰。 “起灵咧!” 他高喊一声。 哭嚎的孝子贤孙收敛哭声。 青壮抬棺! 老弱扶灵柩! “孝子堂前起灵棺,护法悬坛列两边。先请黑虎赵元帅,提鞭斩关保平安。” “门神护卫分左右,二十八宿护宝箱,此处不是停灵地,亡人西方走一趟。” 知宾管事一边念着起灵咒,一边撒着黄纸钱。 徐行从徐二愣子的胸前露出狐狸脑袋,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徐家堡子的徐老太爷起灵的那一日。 受限于徐娃子和徐二愣子的见识,他被请为保家仙后,和二人交流,从言语中也无法得知此时的时间点。也不敢过多交流,怕漏了馅。 可见到徐老太爷起灵后,他明白了此时的年日。 清末,宣统二年。 “那是少爷。”徐从睁大了眼睛,看着扶柩的半大小子。这半大小子皮肤光溜白净,眼睛黑白分明,狡黠的像只狐狸,头戴一顶小小的棉帽,穿着棉花袄子,罩着绸衣,脖项处带着一个两三寸大小的鎏金长命锁。 是的,徐老太爷死的时候,少爷在洋学堂请了假。 “书文,埋棺的时候,你小孩子家的,就不要去了,免得沾上了邪气。” 走出祠堂的时候,抬棺的老爷对扶柩的少爷说道。 徐书文和抬棺扶柩的人群错开,他脚步一顿,走到乌泱人群中,拉着徐二愣子跑到了祠堂拐角,“愣子哥,这是巧克力,洋糖,很甜的,在洋人开的点心铺里,才有的卖。” 他手一摊开,掌心处,是一块黑乎乎的块状物。 攥的时间紧了,边角稍稍有些融化。 徐二愣子喉头蠕动,退了一步。 这洋糖他想吃,但不敢吃,不敢要。固然少爷赠予,他接受是一件常事。但作为佃户,他得懂规矩。少爷不知事,是少爷的事。他不能不知事。不然挨罚的,就是徐三儿了。 “挺甜的。”少爷将洋糖掰开,他半块,徐二愣子半块,塞到了徐二愣子的嘴里,“你不说,我不说,我爹不会知道的。” 少年的友谊,往往纯真不带私利。 徐二愣子露齿傻笑,他牙齿黑乎乎的,沾满了洋糖。他小心翼翼的拥舌尖舔拭粘在齿尖一小块小块的洋糖。不敢吃的快了。 洋糖的价格他不知道,但绝对不会便宜。 至少……能让他吃好几顿的饱餐。 麸子混着面粉的馒头,吃着剌嗓子,也吃不饱。 “少爷,我给你看个东西。” 徐二愣子吞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的拉开了浅黄色的麻衣。怀里的是仙狐,是保家仙,不能乱惹。但他念恩,以往上山抓鱼摸虾,都是他带着少爷一起去的,这次少爷给他吃了洋糖,于情于理他也应该让少爷看看这只狐仙。 应该……,应该问题不大吧。 他不确定。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只狐狸?” “这是我家的狐仙。” 徐二愣子见少爷眼里饱含疑惑,而不是惊喜的时候,微怔数息,声音拔高了一下,强调道。 “愣子哥,哪有什么狐仙,你在说梦话吧。” 少爷皱了皱眉,“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狐仙之事,不过世俗愚昧,学堂格致斋的先生们教导我们物理、化学,世界之理,这个世界不可能有鬼怪。” 格致,格物致知,意为穷究事物的道理而求得知识。 近代亦是称基础科学为格致学。 少爷变得陌生了。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厚障壁隔着他们。 徐二愣子看着怀里探出的狐狸脑袋,无措而又彷徨,他拔高的声音变成了脑海中可耻的回放,一遍又一遍。 …… 病床上。 徐从闭着眼眸,几滴余泪从泪腺中泌出。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陪在病床边的外重孙,“昊儿,太爷爷问你,为什么有的人看得见鬼怪,有的人看不见。” 他老了,思维转动的很慢。 纵使到了新时代学过知识、文化,但仅限于会写字,看过几本杂书。连手机他都不会操纵。自然也不如新世纪的少年,眼前的重孙吴昊。 “太爷爷,这玩意,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饱览网文的吴昊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有的人,天生富贵命,气运强盛,鬼怪不能近身,所以看不到鬼物。而有的人,天生命贱,气运为灰白之气,得了病气,人体的三把火暗淡,所以鬼怪能近身……” 听到这里。 徐从明白了。 少爷是富贵命,又学过洋文,喝过洋墨水。所以看不见他这只狐仙。而徐二愣子和徐三儿命贱,鬼神能近,所以能看到他,请了他做保家仙。另外,还有可能是因为他被徐三儿和徐二愣子请为了保家仙,故此只有二人能看到他,少爷却看不见到他。 “昊儿,太爷爷想吃巧克力,你有吗?” 徐从想起齿尖的香甜,问道。 吴昊随手从夹克口袋中掏出了一小块德芙巧克力,塑料袋封装,丝滑牛奶味,他笑道:“爷爷,你怎么想吃这个了。” 上了年纪的人,在他印象中,干馍馍吃的多,喝粥喝的多。再不济也是油茶、燕麦片。鲜少见到老人吃巧克力。 柔滑香甜的味道入口,徐从感觉又像是回到了以前,少年时候,他呼了一口气,“昊儿啊,别看不起太爷爷,太爷爷在一百一十年前,也吃过巧克力。” “啥?”吴昊正将巧克力塑料袋扔入垃圾桶的手一停,他满是惊愕的看着徐从,“太爷爷,一百多年前,哪会有巧克力。” “那是少爷给我的巧克力……” 徐从讲起了故事。 4、故事很长 故事很长很长,悠长而又无趣。 吴昊听完老爷子巧克力的故事,就打了个哈欠,躺在了隔壁的病床上,继续休息。这几天,他放假,清明假。 太爷爷快不在了,奶奶让他多陪陪老人。 奶奶徐蓉的身体也不如以往那般硬朗了,陪伴更多的人,将是他。 …… “我没有讲故事的天分。” 徐宅马厩内,灰白狐狸在沙盘中,用着木棍写写画画。 徐二愣子认识一些简单的字。 是少爷教的。 所以徐从只能用图画配合一些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指了指圪蹴在地上的徐二愣子,示意道:“只能说,继续做一个佃户,遇到灾年,你爹会饿死,而你也会没命的,所以读书,你只有读书。” 读书能改变命运。 一个人读书能让一个人出人头地。 一个国家的人读书能让一个国繁荣富强。 道理,简单且易懂。 他不想让另一个“徐从”再这么悲苦的过前半辈子了。 徐二愣子明白了意思,他走到后宅,低着脑袋,只敢看自己脚尖,不敢多看。他循着脑海记忆,来到了少爷的寝房,敲门,拘谨道:“少爷,我……我想借书。” 清末,书不便宜。 一本书籍价值不菲,动辄几钱银子。 印刷排版不错的书籍,就要数两银子。 “没人教你,你怎么认字读书?”打开门,徐书文捧着两本旧书,走了出来。天冷,他说话呵出来的气息化作白色雾气,绕过鼻翼,蒙在了圆框眼镜上。灯内点着煤油灯,应是正在看书。 “有仙狐。” 徐二愣子觉得这事不应该骗好心的少爷。 “你看,你又得了癔症。” “哪里有什么仙狐。” “我在家的时候,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教你写字,时间不能多了。”少爷语气温和,这时候的他像是兄长,而曾经带他抓鱼摸虾的二楞哥,反倒束手束脚,成了后学末进。高大的身子刻意佝偻着,伏低做小。 两本书,一本《千字文》,一本《三字经》。 徐二愣子了然。 时间不能多了的意思是,多了的话,老爷会责罚。 …… “爷爷,你要学这两本书?” 吴昊吃了一惊,《千字文》他也只记得头几句,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网文小说常用的分级手段。 而《三字经》,记忆……更模糊了。 似乎没怎么学过,只在语文课本的附录中见过几页。 “怎么?你们学校现在的启蒙不用这两本书了吗?还有,先生不教这两本书了?” 躺在病床上的徐从疑惑。 他少年时,识字不多,却也知道,不管是私塾,还是洋学堂。启蒙用的书籍莫过于“三千百”,或者再加上一本《弟子规》。后来的学习,是在生产队中学习,与蒙童学习不一样……。 吴昊摇头。 “现在我们叫老师,不叫先生。启蒙用的书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用的注音绘本。” 他解释道。 不过老人家想听,想学,吴昊还是不耐其烦的拥手机打开度娘,从中找到《千字文》原文,一句一句的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布射僚丸,嵇琴阮萧。” “恬笔伦纸,钧巧任吊。” 少爷像是个小先生,他踱着步,在马厩中指导着徐二愣子。马厩中支撑了一个小方桌,徐二愣子在沙盘中写写画画。 笔墨纸砚,少爷有一副旧的。 要给他,但他没要。 “二楞哥,你的天赋不错。这半本千字文,你这么快就学会了。虽然写字还略有生疏,笔劲不够,但假以时日,进度必定喜人。” 徐书文合上书册,笑道。 徐二愣子摸了摸脑袋,憨厚一笑。 这可不仅是他的努力,更有仙狐的助力。最近这些日子,他懂得了一些文字,才明白了仙狐的意思,少爷看不到仙狐,是因为少爷是富贵命。他是贱命,所以能看到仙狐。 “最近我学会了一首诗,是阿妹啃国女诗人的一首诗。” “这个女诗人名叫艾米莉·狄金森,这首诗是她在西历1872年,也就是同治十一年,写了这首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二愣子不明所以,照着念了一遍,“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H……Had……Sun。” 他念的磕磕绊绊,中文还好,稀奇古怪的洋文,是一点都不会了。 终于,在少爷的教导下,他通畅了的念出了这一行诗词。 接着,徐书文又一拍书册,大声朗诵道:“我本可以忍受黑暗。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徐二愣子步履蹒跚的学着每一句话。 …… “太爷爷,你还会英文?” 吴昊不明觉厉。 尽管英文早就有了,但他可不认为一个旧时代的老人会英文。并且流利的从口中说了出来。这几句英文,发音还很正。 正到……他误以为又听到了“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他英语成绩不好,高一上学期期末模拟考的时候只考了八十四分。一百五十分是满分。 “爷爷,等一下。” 吴昊脑袋里灵光一闪。 “我打开有道同步翻译软件,看爷爷你念的英文诗到底发音正不正,有没有念错。” 他还是不信,一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仍旧会英文,甚至比他还说的流利,哪怕只有几句话。 临近死亡,徐从更愿意和后辈亲近。 狐,他是仙狐,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美梦能持续多久。老而腐朽的身体,散发着老人味,预示着他将寿终正寝了。 徐从含笑。 能在知无不尽的重孙面前,嘚瑟一次。 他也知足了。 像一个老小孩,很容易满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从字正腔圆的发音道。 在吴昊的手机上,一行简单的汉字同步翻译了出来,“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又一句英文浮现在了手机中,汉字亦落在下框中,“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5、对不起,我背对太阳(求追读,推荐票) 吴昊心境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悠久的故事,天然变成了一道深堑,阻隔了祖孙二人的交流。没有人会对一个老人的过往感兴趣。一个小人物的过往渺小的有若日光射入屋内夹杂的细小微尘,纷纷扬扬的洒下,可人们记住的只有光芒。 然而此时的一行英文诗,却无意间,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英文似乎……更现代了一些。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从清末活到现代的老人,和他有了共同语言。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My Wilderness has made……” “成为更新……的荒凉。” 吴昊从度娘上找到了英文诗的出处,他低诵后面的几行英文,言语充满没由来的兴奋。 亦兴许是一辈更比一辈强的执念。 他渴望在长辈面前证明自己。 …… 马厩内。 徐二愣子念着英文诗,仅有的四句英文诗,不难学。在少爷的教导下,他掌握的很快,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就背诵的滚瓜烂熟。 “二楞哥,你该有个名字。” “少爷,我有名字,叫二愣子。” “二愣子是贱名,是小名,你现在是读书人了,读了书,就该有个正经的名字。”洋学堂出身的徐书文推了推圆框眼镜,他灵黠的眼睛忽然正经了许多,他踱着步,背着双手,小大人似的思考。 他麂皮做的皮靴踩在雪地里,混在了马厩长工的脚印中。 没什么两样。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徐书文寻字摘书,从《论语》中想到了这句话,他笑道:“孔子说,如果他推行的仁道无法推行了,乘着木桴(竹排)漂游在海外的,恐怕也只有仲由了吧。” “二楞哥,你知道从字吗?” 少爷躬下身子,和长工一样,手执木棍,在沙盘上写了一个“從”字。 他手握住长工的手,一笔一划教着,“这是从字,你看这是人字,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人与人是平等的。 窝在徐二愣子怀里的徐从想起了少爷说的这句话。以前,他读的书少,不明白少爷为何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后来到了新时代,对少爷的印象越发模糊,等到他临死之际,对少爷的印象才逐渐清晰了起来。 徐从抓着徐二愣子的胸膛,催促他同意。 他心知,这个从字,就是少爷给他起的“名”,这一世,他想改变的只有人生,但名字,他却不肯变了。 “可老爷……” 徐二愣子握紧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老爷说过,人和人,从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别。 徐,他和少爷都姓徐。 他出生的时候,是娘自个接生的,前面夭折了两个哥哥。娘咬着木棍,拿着剪刀,自己剪断了脐带。次日,娘就下地干活去了。而后,就没有而后了。娘产后大出血,死在了地里。次年,这片土地庄稼长得很殷实。 少爷呢。少爷的娘在生少爷的时候,请的新野县最好的产婆,又临时请了西洋大夫在产房外等候。 少爷出生后,吃的锦衣玉食。徐家又出了二十两银钱,在老君殿里请了一个命牌,供奉在老君爷的神像下,日日由道爷念经焚香,祈祷徐家独苗不要夭折。 他吃的是米糊糊,从爹的口粮中省下来的。 一宗同姓,两户之别。 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憋的脸红脖子粗,红透了,却还是吐不出“同意”的那个字眼。 上一次,这个从字是少爷起的。 没给他讲这个从字的含义。 直到仙狐的爪子挠着他,徐二愣子这才将憋着的一口气吐尽了,吐的干干净净,有保家仙在,他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自信来,这自信来的没有缘由。或许来自徐三儿,徐三儿的爷爷……。 “徐从!” 徐书文一拍小方桌,定下了姓名。 微低着头,一直刻意低着头的徐二愣子抬起了脑袋,他望见了马厩外边洒在屋檐上的阳光,看着少爷温和的笑意,他半黑的脸庞亦升起了笑容。 从,这个字好啊。 一个人和一个人并列。 是个好字。 然后徐二愣子不争气的再次弯下了腰,他嘴唇动了动,眉眼略微低了一下,摆出恭敬的姿态,“谢少爷赐名,徐从,今后就是少爷您的随从。少爷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就是少爷您的跟班。” 徐书文怔住了,他正等着二楞哥摆出欣喜的模样,而他接着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意摆摆手,说句“一个小名字罢了,我什么没见过,学堂里好玩的事情多了,今后我带二楞哥你一起去。” 可他却没想到。 他想的是一个人与人平行、平等的“从”字。 二楞哥却想的是“随从”。 刺目的阳光耀的他睁不开眼,徐书文和徐从他们二人站的方位不同。一个正对太阳,一个背对太阳。 他揉了揉眼睛,圆框眼镜未沾纤尘,“徐从,我不要你做我的随从!” 他的面色勉强勾起笑容。 取名徐从,似乎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他想着孔夫子,想着子路(字仲由),而徐从却想的是马厩,想的是跟班。 是啊,他虽叫着二楞哥,但事实上,徐二愣子一直都是他的跟班。 从小……,跟到大。 只不过现在挑明罢了。 狐仙伸出爪子,肉垫刺出锋利的倒钩,划拉开了徐二愣子的麻衣。 他生活在新世纪,他不允许徐二愣子这么卑微。但他说不出话,少爷是富贵命,又看不到他这个鬼神。他的一切,都是徒劳功。 不争气的徐二愣子! 徐从叹息一声。 “少爷,半个时辰到了。” 记着时间的徐二愣子安抚着怀中的仙狐,他指了指日头,“少爷,你该回后宅去了,对了,昨日大虫抓了一只白兔,你要吗?” 大虫,是徐二愣子、徐书文的玩伴。 猎户家的儿子。 大虫,是老虎。 起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得到冥冥之中神灵的庇佑。 “一钱银子……” 徐书文下意识的开口,可忽然他看到了一旁等待的徐二愣子,自嘲的笑了笑,“不要了,我已经不是玩兔子的年龄了。我请了半个月的守孝假,再过不久,就得重新上学,毕力的《化学阐原》我还没有看完。” 6、炝柿子(求追读,求推荐票) 少爷走了。 徐二愣子又觉得厚障壁多了一些。 明明他想和少爷做朋友的……。 狐仙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它龇牙咧嘴,绕着他转了几圈,细细端详着这个佃户家的儿子。 粗黑的脸庞,手里的茧子细密。 一双眸子黑亮,像极了游淌在溪水中的鱼儿。可他目光又躲闪的厉害。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隐在草丛中,潜伏在石头下。 久经风霜的人,在外总会下意识寻找大石倚靠。 …… “太爷爷,这简单。”吴昊吃着薯条,咬了一口汉堡,嘴角沾着沙拉酱,他拉开了病房的窗帘,让光照了进来,“龙不与蛇居,网文常说的一句话。莫欺少年穷嘛。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可吞吴……” 看网文的书虫,知识阅览量大,却多数不成体系。 “再说,你们那时候,结婚的时候,还不是讲究个门当户对。交朋友,也是这样。先不论财富多少,至少可为同路的良师益友。” 他再道。 “昊儿懂得真多。”徐从看着重孙,果然在知无不尽的重孙这里,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答案,他畅快的笑了笑,“太爷爷老了,见识没你多,你说的不错,这话……” 他想起了少爷的话,“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吴昊:“……” 他瞬间感觉,拿在手上的汉堡和薯条不香了。 这句话,听着怎么有些不明觉厉。 “等等,太爷爷你再说一遍!” 吴昊又拿出了万能的手机,打开了讯飞智能语音打字。 徐从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语音打字系统没识别出后面半句话,但前面的半句话却已经放置在了搜索栏中。吴昊删减后半句话。很快,搜索栏下面,出现了这句话完整的字句。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太爷爷,你怎么还会论语?” 吴昊忍不住问道。 他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这句古言直接概括了他说的“为同路良师益友”这句话……。 论语他也学过,但也仅限于孰能贯耳的几句话。比如温故而知新,三人行这些话。论语后面的话,尤其徐从说的这句话,实在太过陌生了一些。 会英文、会论语……。 还吃过巧克力。 “太爷爷,你逃荒之前,是不是也曾是富家子弟,上过私塾,不然的话,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吴昊好奇问道。 旧社会,佃户想要学习知识,根本不可能。 这点,未曾见识到旧社会的他,却很确信。就如同确信苹果砸在牛顿头上,所以才产生了万有引力,一样确信。 “不,我只是一个佃户、长工的儿子。” “我从三岁的时候,就跟在爹的身后,割猪草、喂羊、给马添料,下地干活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挑着一筐筐柿子去县城里叫卖。” “柿子?” “有那种火晶柿子,小的,软了之后,可甜了。还有那种大柿子,比小柿子大了一个个头,需要炝……,卖柿子给城里人,是我们爷俩除了种地、打猎之外,另外一项谋生的技能。” …… 新野县,徐家堡子。 徐宅,马厩侧房。 徐三娃推开几缸大瓮的竹盖子。 瓮内,先是一层稻草,稻草下面,是一层柿子和梅梨。 柿子一般九月、十月左右成熟。 陶翁中,是徐三娃和徐二愣子在今年提前在柿子树上摘的青柿子。青柿子摘下来之后,又苦又涩。一点也不好吃,先用凉白开泡着,天气转冷,一个冬季都不会坏。其后,再用稻草、梅梨将柿子一炝。 梅梨山里采的,没人要,这玩意难吃。 炝好的柿子又甜又脆。 在冬季,这样的柿子供不应求。 “你能学会字,可见你是个读书的种。”徐三娃黝黑的面孔中带着闪着喜色,喜色过后则是愁苦之色。 他抽出挂在腰间的烟袋锅子。 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然后他朝趿着的破布鞋鞋底上重重磕了一下,动作娴熟。 他慢悠悠的捻着烟袋里的旱烟烟丝,装进了黄铜烟锅里,装了几次,满满当当。正欲吹着火纸的时候,却又犹豫了一下,将烟锅里的旱烟丝重新倒入烟袋,只留了浅浅一层底。 浓厚而带有汗臭的烟味熏着徐从鼻翼。 “读书,得读书……” 他重复了几句话,嘬了一口又一口的烟嘴。 烟气从他的鼻孔吹走。 “明天,县城!” “咱们去卖柿子,凑足你的束脩。这事胡老爷也同意了。” 他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佝偻的身子这一刻伟岸了不少。像一只英姿勃发的雄虎注视着趴在洞里的慵懒幼崽。 “爹,那明年的口粮呢?” 徐二愣子不肯去。 他对学堂很陌生,也很憧憬学堂的生活。可窘迫的家境,让他小小年龄就知道,不能奢求太多。多了,家就垮了。 他不想家垮。 “有你老子呢!” “你老子还活着,死不了!” 徐三娃暴烈的出奇,他语气很大声,却举止镇定从容,烟袋锅子被他拍在了土炕上,草席折起片角,溅起黄灰。 清末,赋税严重。 卖柿子得到的余钱,需得交纳捐税。 各种苛捐杂税……。 百姓家里榨不出油水来。 灰白狐狸蹲在土炕一角,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新世纪,九年义务教育,学知识,断不会如此苛难。可如今的晚清时候,一个佃户儿子想要交纳束脩,就得逼尽长辈的最后一滴血。 徐二愣子不再执拗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执拗,也执拗不过他的老子。他的老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的事情,他反驳不了。就如他五岁那年,哭着闹着,不肯去放羊,想和玩伴去玩摔泥巴一样。 马鞭抽着。一鞭一鞭抽着他。 他能读书,会读书,有出人头地的希望。有了这份盼望,他老子就算是死了,死在了九泉之下,死在了无间地狱,死在了当麦客的路上。 他也知道,老子……无悔! “嗯。” 冬日的冷风啸烈,缩在被子里的徐二愣子露出了头,黑粗的长辫子垂在炕洞旁,擦着锅灰,他开了口,语气轻微而又坚定。 7、弘文学堂(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家堡子,距离县城有一段距离。 大约近二十里的路。 鸡鸣的五更天,天擦擦黑,父子俩人便一前一后挑着竹扁担,走出了堡子。竹扁担前后,都用麻绳绑着一个柳条筐。筐内码着一个个橙皮柿子,个头饱满圆亮,用夏衣盖着。 寒舍鄙陋,家徒四壁,不是空言。 到绸布庄扯一尺长的粗布,就得二三十文钱。 家里没有多余的布料。 这年间,想做一身衣裳,得三四百文钱打底。 徐家堡子外的路,很熟,熟悉到他们不用掌灯。摸着黑,从乡间小路蜿蜒而下,再走到官路。顺着官路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新野县城在平原上。 远远的便能望见古朴的城墙,以及城中建造的魁星楼。城门口站着一个兵丁,胸口处补缀了一个“勇”字,戴着垂着红丝绦的白斗笠帽子。他懒洋洋的抱着汉阳造长枪躲在墙角,眯着眼,打着哈欠。 徐三儿从腰带的褡裢掏出两文钱,正欲投入收缴城门税的箩筐中。 竖在地上的长枪倾斜,兵勇慢条斯理的开口:“变了,不收铜钱,收的是铜子。” “可这箩筐里面的……” 徐二愣子上前半步,欲要辩解。 他看箩筐里面的钱,分明是方孔铜钱。 他从小野到大,眼力好,大虫的爹说他是个打猎的好手。先前进城门的几个人,他看的可清楚了,投的钱也是方孔铜钱,而不是铜元。 清末仿照西洋,变更币制。 宣统二年的《币制则例》规定,新式铜元面额分为一文、二文、五文、十文、二十文共五等。最通行的是当十铜元。 只不过乡村更多用的是方孔铜钱,铜元主要流通于城市。 铜元又叫铜子。 徐三儿比徐二愣子更快一步,拦住了徐二愣子的身子,他露出刻意讨好的谦卑笑意,弓着身子,“兵爷,一个铜元换几个铜钱?” 见此,徐二愣子心里后悔极了。 狠狠喝问自己,为什么刚刚要迈出步……。 为什么要有这个下意识的举动。 穷人就合该卑微啊。 兵勇也不说话,掏出右手,举了个三。 “有劳兵爷了。这是六枚铜钱。”徐三儿脸皮抽了一下,闪着肉痛之色,从褡裢里又摸索出了数枚乾隆通宝,手背朝上,拇指押着手心,搁在了兵勇伸出的手掌上。 徐二愣子不知事,他可瞧的明白。 兵勇专门拦的人,就是他们这种入城叫卖的货郎。 这种人,无权无势。 又急于卖货,最是好勒索。 “进城吧。” 兵勇掂量了一下轻重,不用眼睛瞧,他都知道多了一枚铜钱。等父子俩挑着货担进城的时候,他又叫住了二人,“城东昨个,有人卖过柿子了,要卖,去城西,销路好些。” “谢过兵爷。”徐三儿又摸了几个柿子,送给了兵勇。 …… “我当年卖柿子的时候,和爹分开卖。”见吴昊对柿子感兴趣,徐从也回忆起了过往,“我年岁轻,一个人卖柿子好卖些,先生太太们都会同情我的,柿子也不贵,一文钱两个。我就蹲在弘文学堂的门口……” “那少爷呢?少爷也是在弘文学堂吗?” 吴昊首次提及了“少爷”。 回忆过往的时候,老爷子总会说起少爷。 他对少爷好奇了起来。 “是啊,他远远看到了我,我也远远的看到了他。他穿着长衫,带着西洋礼帽。我记得很清楚,他衫子是藏青色的,帽子是纯白的,比羊毛还要白的多。” “人潮中,他和同窗交谈着,错开了我……” “我记得,他的眼睛看向我时,很复杂很复杂。” …… 弘文学堂是在县城孔庙旁开设的。学堂起初是县学,只教授有功名的生员(秀才)。后来,科举取消了。弘文学堂也开始招收起了普通人。 孔庙街的建筑,与县城大部分地方差异很大。很好辨认。路口处,就有一行行白色的木制白色牌坊,悬在头顶。上书“进士”二字。牌坊嵌着鲤鱼化龙、仙鹤呈祥的吉祥图案。是进士牌坊无疑。 走进路口,两行二层的楼阁建筑,古香古色。 他来的挺早,大概在卯时四刻,所以有陆陆续续穿着长衫,手提竹编提篮书包,亦或是背着布制单肩手包的学堂学生,赶着上学。 弘文学堂白墙黛瓦,石板铺地。 刷着桐油的大门敞开。 门口对街处已有不少摊贩摆摊。有卖壮馍、卖鸡蛋烙饼、卖羊肉烩面、卖胡辣汤的。各式各样,不一而是,极为繁荣。 徐二愣子对卖柿子经验不少。 他蹲在路边,撇开放置在橙皮柿子上的夏衣,就大声的吆喝了起来,“卖柿子哩,一文钱两个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哩。” 吆喝声混杂在喧闹的街市中。 并不突出。 时不时有心善的学生、先生、太太停下脚步,看到这半大的小伙,起了些许的怜悯之心,再加之价钱合适,买了两个柿子尝尝鲜。 新鲜的菜蔬在冬季,亦是极为稀奇的物事。 人潮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纷攘。 提着单肩书包的徐书文和同窗谈笑风声,他路过了学堂的门口,“你好,我买十文钱的柿子。”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徐二愣子抬起了脑袋,他双手提起,而又不安的放在了腰间,在背衣上抹了一下双手,偷偷揩干净,然后捧起一把柿子,递了过去,“少爷,自家的柿子,你拿去吃吧,不要钱。” 换做是乡野,他断不会如此拘谨。 可在少爷的同伴面前,他莫名的想躲在人群中,不被认出来,光鲜亮丽的人群中,应该不会在乎他这一个小小的货郎。 “徐从,在外面,你就不必叫我少爷了。” 徐书文掏出一个铜元,当十文的铜元,放在了徐二愣子柳筐里的夏衣上面,然后对同窗笑道:“今天我就请你们吃柿子,元初兄,下次,就轮到你请了,我要吃好的,羊肉烩面。” “你看,你要是不收钱,元初兄他又怎么好意思下次请我。你可以请我吃,却不能请他们。” 他回头,补了一句。 一行人挑了七八个橙皮柿子,走了。 徐从握着当十文的铜元,怔怔无声。 8、羊肉烩面(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枚当十文的铜元。 价值比劣铜制成的方孔铜钱略微值钱一些。 十文钱,就是二十个橙皮柿子。 “书文……” 徐二愣子咧嘴笑了。 他怀里的灰白狐狸探出了脑袋,它拿起一个柿子,用犬牙小心破开了皮,接着一口口的小口吃了起来。 柿子,炝过之后,又甜又脆。 确实比之前的青柿子,好吃多了。 …… “后来呢?” 吴昊放下了手机,智能手机在衣兜装着,沉甸甸的。他挪着椅子,凑到了老人家的病床上,撑着下巴,认真倾听。 徐从笑呵呵的摸了一下重孙的脑袋,正欲说起。 重孙能听他的故事,他很高兴。 他也高兴,这一次,少爷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买了他的柿子。给了他当十文的铜元。 “等一下,太爷爷,晴姐打电话过来了。” 吴昊的衣兜亮起,屏光溢出,电话铃声也开始响起,“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Re So So Do Si La,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他匆步走到门外。 接通电话。 “晴姐,怎么了?怎么这会给我打电话了。” “太爷爷怎么样了。” “太爷爷……” 吴磊顿声,他不知道这该怎么说,沉默许久,他开了口,“刘护士说了,太爷爷应该是回光返照。太爷爷想起了很多很多事,他找我要了巧克力,会朗诵出以往从未朗诵的英文诗,这首诗是1872年一个外国女诗人写的,还有……” 他在网上冲浪。 看到过,临死之际,一些压在心底的记忆,就会重新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人大脑损伤,不会说国语,可幼时在私塾学的英文,竟然说的极为流利。交流无碍。而在此之前,却忘了许多。 电话另一头,久久无声。 “我后天就到医院。” 哈工大,校区内,迈步的徐晴顿住了脚,她内里穿着一件蓬松的圆领针织羊毛衫,外面是粉红色的运动衣,她眼里闪过诧异,接着嘱咐道:“小昊,这段时间,太爷爷想要什么,尽量满足,让老人生前无憾吧。还有,要是缺钱了,就和我说。我手上还有一些奖学金。” “是的,晴姐。” 吴昊点头。 “太爷爷,你继续讲故事,昊儿喜欢听。”吴昊回到315病房,他坐在椅子上,轻声说道。似乎,一句句故事,让他焦躁的心,安静了下来。 “你手机里的是什么歌?” “很好听。” 徐从记着吴昊的手机铃声,这旋律他听着很舒服。 “周董的晴天。” 吴昊很喜欢周董的歌,不然也不会特意将其设置为自己的手机铃声,他听到太爷爷喜欢这首歌,也安利了起来,“这是一个说过‘华流才是顶流’的男人,他的每一首歌,都在内地海外畅销……” “听说,周董的歌,张少帅也听过。”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他来兴哼唱。 “华流才是顶流?”徐从念叨着这几句话,他叹息一声,“在我们那个年代,洋人,洋人的知识,才是你说的顶流。时代变了,真的变了。科举从八股变成策问,再到废除,学堂里的先生,洋先生比国文先生的薪酬高了许多许多。” 他浑浊的眼睛透露出回忆的神色。 重生的仙狐带他走进了学堂。 …… 冬季,缺少菜蔬。 得益于兵勇的提醒,徐三儿在城西区贩卖柿子很快。两筐柿子总共卖出了一百多文钱。他来到孔庙街来找徐二愣子。 徐二愣子蹲守的两筐橙皮柿子,亦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剩下的,中午下课就能卖出。 父子俩,一合手中的钱,足足有二百多文钱。 “家里还有两缸柿子,再卖几次,就能凑够你的束脩了。”卖完柿子,徐三儿计较起了家中的柿子数量,大概还能再卖个七百文钱。 算上今日的,总算大约在一两银子。 不多,却也不少了。 至少能凑够两三个月的束脩,或者说学费。 静幽的弘文学堂,传来一阵阵钟响。摊贩们,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讲堂下课了,午休时间到了。一个个打起精神,吊着嗓子,迎接待会的生意。 仅余的半筐橙皮柿子,一刻钟倾售一空。 “一碗羊肉烩面。” 卖完柿子后,挑着两副扁担的徐三娃带着徐二愣子走到了卖羊肉烩面的摊铺处,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徐二愣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 羊肉烩面白净的汤底,指宽的面条,特殊的胡麻香味冲击着味蕾。徐二愣子喉头滚动,咽了一下口水,接过汤碗,大口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一碗面条很快下肚。 “吃干净!” 见徐二愣子碗里还残余着一些白净面条,徐三娃脸色一板,大声的呵斥道。他的大声,惹起了周围食客的注意。食客多是学生,皱着眉头,似乎在反感他的粗俗。 徐二愣子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不肯再吃。 “别浪费!你爹赚钱有多难,你心里知道!” 徐三儿怒视徐二愣子,他眼睛瞪的很大,很愤怒的样子,搁在桌下抠脚的手也高高的抬起,作势要打。 胡老爷走了出来,怒视徐三儿。 徐三娃软了,他不敢对胡老爷发脾气,因愤怒挺直的背梁塌了半寸,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他那作势要打的手转而向下,轻抚徐二愣子光洁的额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温柔而又带着泪光。 店家续了一碗汤。 续的这一碗汤,是免费的。 徐三儿咕噜咕噜的将一碗羊肉汤喝了干净,他长着厚厚黄舌苔的肥腻舌头伸到了瓷碗里,将面条、面屑、羊肉渣、料渣卷在口中,和马儿在马槽里吃料一模一样。舔舐的干净,光洁的就如十五的月亮。 喝完之后,他舒服惬意的眯了眯眼睛。 熟悉的烟袋锅子点燃,嘬着一口又一口的旱烟。烟气顺着他的络腮胡上扬,飘逸到了两耳后,直至消失。 两人一前一后,从城门出来。 扁担斜长。 日落的黄昏,拖着老长的斜影,直入城门洞中,照在了护城河清澈的河水中,栅栏的关闸亦烙上了一些。 9、先生(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份羊肉烩面七文钱。 接下来的数天,徐三儿和徐二愣子来到新野县城的时候。卖完四筐柿子,徐三儿都会带徐二愣子吃一碗羊肉烩面。徐二愣子也保持了往日的作风,留下了一碗底的面条。 凑足了束脩。 “穿上这件衣服,随我去县城,爹给你交束脩,你去上学。”马厩侧屋内,徐三儿双手架着一件叠起来的长衫,用铜熨斗熨好了的衣裳。很平,很整洁,如外界的雪地一样。 “你先穿上。你比少爷高多了。” “肩膀也宽一些。” “我给你改改。” 将长衫搁在炕上,徐三儿取出了一个枣木盒子,里面放置了补衣服用的铁针、棉线、剪刀等一些物事。 娘死了,爹既要做爹,也要做娘。 “嗯。”徐二愣子脸色稍稍有些涨红,可他的衣物多是捡拾少爷的残余品,心中连拒绝的勇气也难道出。扯布做新衣裳,他没这般奢望过。 还的,以后会还的。他默默念叨。 他换上了藏青色的长衫。 有些憋仄。 徐三儿伸出手掌,大拇指和无名指在徐二愣子的身上丈量、比划,约莫觉得差不多了,他让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他自己坐在炕边,一条腿蜷缩着,一条腿挨在地上。 棉线一端抿在唇齿上,他又用铁针挠了一下后脑勺。 铁针浸过头油,一针针顺滑的修改起了长衫的尺寸。 …… “那件长衫很合适。”借助狐仙的力量,徐从觉得自己的身体健康了许多,他让吴昊扶着他下了床,坐在病房窗口处,望着楼底下的车水马龙,他开口道:“我入学的第一天,第一节课是国文课,我犹记得,国文老师打扮的很新潮,大家都羡慕着他。” “新潮?”听到这个名词,吴昊讶然。 “是的,很新潮,他也是长衫,系着围脖,一段垂在了胸口处。”徐从比划了一下,接着道:“他留的是东洋小平头,剪掉了辫子。后来听同窗们说,他是在留学东洋的时候,剪掉了辫子。” “剪去了辫子,官府不怪罪吗?” 吴昊看过历史网文,知道在清朝,剃掉辫子是一条死罪。 “剪去了辫子,是杀头重罪。”徐从叹了口气,“可先生不一样,他是从东洋回国的留学生,留学生们都剪去了辫子,朝廷知道,却也无可奈何。我们不一样,我们得留着辫子。” 说话间,315病房房门嘎吱推开。 老态龙钟的徐蓉走了进来,她提着一篮水果,“别听你太爷爷乱讲,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佃户儿子,只晓得一手编柳筐的手艺,哪里去过学堂。” 橘子皮绽裂,掏出橘瓣,徐蓉递到了老人的嘴边,“你太爷爷的事情,我这个做女儿的还不了解。” “我相信太爷爷。” 吴昊摇头。 他笃信太爷爷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是太爷爷念出来的四句英文诗,奶奶你看!”吴昊掏出手机,翻出他放在备忘录中的这四句诗。这首诗很好,他或许偶尔碰到了,匆匆览阅一遍,就弃之脑后,可有了太爷爷的朗诵,这四句英文诗就变得不一样了。 赋予了特殊的记忆。 徐蓉愣了一下。 这英文诗,她并不认得。她从小虽上过学,可也只是上到了小学堂。那几年的教育水平,并没有如今好。英文教育虽有提及,却很落后。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她即使曾经略懂一些英文,可如今哪会识得眼前的这一首诗。 小昊不会骗她。 这是徐蓉知道的。 望着眼前的老父亲,徐蓉生出了陌生之感。 她扪心自问,自己了解眼前的老人吗。 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托着一身疲惫的躯体回家,沾床就睡。仅剩的一点记忆,也是他作为严正父亲训斥她的片段。 她从未问过老人的一生,他的前半辈子。 或许,人一生的前半辈子,也只有躺在病床上,躺在藤椅上,看着饶膝稚童的孙儿,才会提上几句,絮絮叨叨的回忆。 酸甜的橘瓣入口,徐从多了一个听众。 他的女儿。 …… 弘文学堂,曾经的县学。里面开设了小学堂、中学堂。小学堂分为寻常小学堂、高等小学堂,各是三年。中学堂是四年。 徐二愣子认识字,跳了班,没入县城的蒙养院,直接去了弘文学堂的小学堂。小学堂不像中学堂分各种讲斋。只有一地。 穿着长衫的徐二愣子刻意学着少爷的走姿,不徐不疾。只不过他到底是粗野惯了,迈动的步伐有些HD学步。 虽未有人嘲笑,但他脸颊火辣辣的痛。 灰白狐狸这次没有钻入徐二愣子的怀里,太鼓囊。它走进记忆深处从未走进的校园,望着……儿时驻足在对街做货郎时,对此地的猜想。 照壁一过,弘文学堂的半亩方塘显露,清澈见底,池内的几条红鲤肥大,来回游曳。 穿过抄手游廊,便可望见挂着“弘文堂”的正堂匾额。 正堂左右各位屋两楹,皆南向若翼。 一幢幢飞檐斗拱。 小学堂的讲堂在西面厦屋。 徐二愣子入了讲堂,坐在最后一排。他昨天和徐三娃已入了正堂耳房,交纳了束脩。 讲堂内稍有喧嚷,但多是静谧。 一个个学生默默温书。 堂内的学生,有大有小,小的有六七岁,大的比他小一二岁的样子。徐二愣子估摸着,他应该是年龄最大的人了。 少倾,先生走了进来。 东洋小平头的先生抬眸看了一下后排,似乎很讶然一个半大少年怎么会走在这里,以这般年龄,应就读高小,或者中一了。只不过他仔细看了一眼,瞧见少年粗粝的皮肤,忽的明白了什么。 “今日课兽。” 先生拿起书册,念道:“兽有两种,其居于山野间者,曰野兽;其为人所豢养者,曰家畜。家畜性驯,可任劳力,供食品。野兽凶暴,能为人害。然猎者捕之,食其肉,或取其皮、毛、骨、角,以为器服之用。 课兽的意思是,今日讲兽。 徐从翻开国文课本,搜寻着这其中的每一个字。一些字他认识,一些字陌生的厉害,方块字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看的人眩晕。 10、我是猫(求追读,求推荐票) “在第十三课。” 先生走了过来,拿起国文课本,翻了过去。 先生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像是花粉味,又比花粉味淡了许多。他皮肤白皙,手指析长,放下课本,指在了其中一页上。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第十三课,课兽。” “这是目录,你今后得学会用。”先生的话很温和,他又翻了几页,到了国文课本前侧,上面写着“第十四课狮”、“第十五课诚实童子”、“第十六课路遇先生。” …… “后来,我才清楚,先生身上的香不是书卷香,而是香皂的香味,先生是留洋的学生,他的一举一动,都和我们不同……” 徐从讲述着先生。 他作为狐仙,注视观察着先生的一举一动。 “等一等,太爷爷,什么叫诚实童子,什么叫路遇先生?” 徐从的语速很缓,可熟悉的字眼落到了徐蓉、吴昊的耳中时,又变成了他们听不懂的名次、概念。 “路遇先生,是第十六课。”徐从笑了笑,背诵道:“余儿行路中,遇先生,鞠躬行礼,正立路旁。先生有命,儿敬听之。先生有问,又敬答之。俟先生去,然后行,人皆称为知礼。” 吴昊抬头,不禁将此和现在的学生、老师对比。 如今的学生碰见了老师,似乎懂礼貌的,也只打声招呼,不知礼的,也只当做没看见。似乎,不如以前了。 “诚实童子,是第十五课。”徐从又背诵道:“卖柑者担筐入市,数柑坠于地。一童子在后见之,急拾柑以还卖柑者。卖柑者曰:‘童子诚实,可嘉也。’取二柑报之,童子不受。” 成了狐仙之后,他在那一边的记忆,出奇的好。 徐二愣子记住的东西,他也能记得。 徐蓉信了。 人会编纂故事,可很难编纂出从未经历过且如此细致的故事。她虽然文化水平低,可老爷子讲述的一句句话,听起来极为真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抬头就可以触摸到。 有如一幅幅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先生待我很好。”徐从顿了一声,又回忆起了先生的音容,“先生不仅是小学堂的国文教师,也是时务斋地理学科的地理先生。在东廊的讲学先生寓所中,他的书房内,我看到了一大块的地图,很大,很精致,黄铜制成的地球仪……” …… 《国语》曰:“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 时务斋,课以经史、读报和科学知识。分斋,和后世大学的学院差不多。来源于宋胡瑷的分斋教学法。 国语课后。 留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走到徐二愣子的课桌旁,他敲了敲桌子,示意徐二愣子随他一道出去。 漫长的走廊上,硬质木板嘎吱轻响。 徐二愣子低着头尾随。 狐仙站在他的肩膀上,它如同一个小小立着的人儿。两颗狐狸眼四处转动,打量着一切新奇而又有趣的未知事物。 东廊的讲学先生寓所很快便到了。 书房有一股墨香味。 “这是地球仪。”先生将围脖挂在了衣架上,坐在太师椅上,他坐下后,似觉不合适,又拉了一条凳子让徐二愣子坐下,等徐二愣子坐下之后,他又望见徐二愣子对地球仪感兴趣。于是介绍道。 也是,童趣的年龄,望见一切都会感到童趣。 他一转地球仪,指着一角道:“这是豫省,南阳府、新野县,你和我现在脚踏的地方。” “你先学字,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圈起来。”他递给徐二愣子一根铅笔,“这不算污了书,圈完后,铅笔的墨迹是可以擦去的。” 徐二愣子学到何等程度,他不清楚,这样是最便捷、省力的做法。 “谢谢先生。” 徐二愣子是粗人,却不是笨人,他噗地一声站了起来。学着徐三儿给兵勇道谢的模样,感谢道。 礼不下庶人,他忘了他该揖礼。 此刻,他还未学习“诚实童子”这一课,或者课礼这一课。 先生不再管他。 徐从重生的灰白狐狸跟随徐二愣子走进了书房,它端详着先生的面孔。先生此刻正在看书,他看的是一本日文书。 满篇的日文,比国文课本更难懂。 只不过在页脚处,它总算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夏目漱石”。它走动,从桌上一跃而下,带起的旋风转动了地球仪,掀飞了由镇石压着的几张素笺。从格子扇刺入的日光恍惚片刻,留下片片阴影。 它迅疾敏捷,来到了先生坐的椅角,从下往上遥望,书面写着一行日文,《我辈は猫だ》。 …… “太爷爷的先生看的应该是夏目漱石的著作《我是猫》。”吴昊从手机上查找了夏目漱石的姓名,这个名字他似曾听过,却又感到陌生,他看了名字后,在介绍栏上看到了夏目漱石的代表作《我是猫》。 老爷子写的一行日文字,他不会打,但用机翻再翻译“我是猫”这三个汉字,就可得到“我辈は猫だ”这一行字。 验证了他的无误。 “宣统二年,是1910年,《我是猫》发表在杜鹃杂志,时间是1906年。讲述的是一位穷教师家的猫为主人公,以拟人化的猫的视角来观察人类的心理……” 吴昊滑动手机,念着介绍词。 徐从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只猫和他有些相似。却又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只住家仙。狐仙的他,比以往作为人时,观察的角度更敏锐。 徐二愣子看不到的事情,它却能看到。 “太爷爷等一下,晴姐来了。我下楼去接一下晴姐。”吴昊正念着《我是猫》的介绍词,突然手机上栏出现了由徐晴发来的微信消息,于是起身说道。 “晴儿?” “她也来了。” 徐蓉疑惑的抬头,“她不是到了毕业季吗?糊涂!她已经大四了,不管是考研、考公、找工作,都是人生大事!老爷子这里,由我照顾就行了,她来做什么!” 徐晴的到来,她很欣慰。可她也担心徐晴和她爸徐建文之间闹矛盾。同时,亦是担忧徐晴今后的前途。万不能因此而留下什么遗憾。 11、赏识(求追读,推荐票) 徐建文也不是不孝。 只是在这个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徐晴应该去做属于她自己的事。 而不应该被前人所影响。 这也是为何,徐蓉一开始没给徐晴打电话的原因。 …… 县城,弘文学堂。 东隅讲师寓所。 徐二愣子趴在小方桌上,将国文课本里的每一个方块字,从页头到页尾,一页页的翻索,遇到他不会的字,就按照先生说的话,先用铅笔圈住。 外界时而喧嚣,时而静谧。 随钟声而变。 时间久了,脖酸的徐二愣子不禁抬头活动筋骨。却无意间发现了狐仙来到了先生的身边,它蹲坐在办公桌上,前爪拨动着地球仪,像是在玩闹。 办公桌典雅,应是花梨木做的。 色彩鲜艳,纹理清晰美观。 是上等的木料。 他想喝止狐仙,却又怕惊动了先生。他怕先生如少爷一样,说他犯了癔症。此外,狐仙他也不敢得罪。狐仙对他和他家有恩,亦是与先生一样的人物,教他习书写字。 但他又生怕狐仙动坏了地球仪、坐坏了办公桌。 纵然无人看到……。 “圈完了?” 躺在太师椅上的先生察觉到了徐二愣子抬头的动作,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顺手放下了日文书,问道。 椅子靠近窗棂,叉竿撑着窗子。 时不时有微风吹拂入内,躺在椅子上看书,舒服极了。这是刘昌达在京都矿业大学留学时,就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入了插花部,宿舍的窗旁也会放着几束鲜花,白瓷的长颈瓶装着。 只不过东洋没有椅子,他跪坐在矮方桌旁边,一身黑色的诘襟制服。 深裾和服的少女,恬静而舒和……。 剑兰的花香似乎再一次萦绕了鼻翼。 回忆又落回了寓所内。 他挺起身子,走进徐二愣子的身旁,接过国文课本,翻着页面,一个个被铅笔圈着的小字,他记入在心,“你的基础也不差嘛,课后好好补习,过上半个月,就能将字认全了。” 他不愿意打击少年。 这种程度,也仅比蒙养院出来的蒙童稍好一些。 先生跪坐在小方桌旁。 他比徐二愣子个头高了许多,如此,方才齐平了一些。他将长衫的袖筒往上拢了一些,防止炭迹污了衣裳,开始指点道:“这个字念……” 读了片许钟头,先生止住了嘴,喉咙干的冒烟。 “你认识几个字了?” 他问。 停顿,又补充了一句,“认识了几个新字。” 他觉得自己教书的方法粗糙了许多。也是,这或许就是学监让他来教小学堂国文的原因,磨炼一下他的脾性。 教书匠,得有个好脾性。 “懂了一大半。” 徐二愣子迟疑一会,迎上先生探视的目光,回道。 “一大半?” 刘昌达神色微讶,他看着粗粝皮肤的少年,觉得这看似淳朴的皮囊下,也潜藏着一个庸狡的灵魂。 他是弘文学堂不多的,喝过洋墨水的先生。连学监、学董都有意无意间交好于他。纵不能说巴结,却也比一般的先生,待遇好上不少。 何况一个少年,乡下来的少年。 乡下的少年,起了这等的坏心思,也属寻常。 “这是一个什么字?”刘昌达压制住了内心的不悦,他愿意给这少年一次机会,所以决定考校一次。 灰白狐狸凑了过来。 望着国文课本中被圈中的那一个方块字。 …… “先生考核我的,是国文课本第二十四课中的课七曜日……中的曜字。”徐从记得很清晰,他缓了口气。成为仙狐后,他喜欢在那里多走动一些,回到新时代后,他又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七曜日,曰日曜、曰月曜……曰土曜,谓之一周。每遇日曜之日,学校皆放假。曜字,这个字很难写,很难记。” 徐从在窗台上比划了一下“曜”字的写法。 “曜?”吴昊一脸兴奋,“太爷爷,我会这个曜字的写法,太爷爷,你不知道,我的本命英雄就是曜,曜的连招,我无敌!咱们秦省,我曜战力的排名,在第三名。” “这个字,现在恐怕小学生都会。” 他自信满满。 “小昊,安静,听你太爷爷讲。”徐蓉瞪了吴昊一眼,从她进来,这个孩子初时还表现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可此刻又不懂事了。 “太爷爷,好像……东洋那边就是以七曜日计日的。” 一身运动服的徐晴拉着椅子坐在了旁边,开口道。 她在哈工大的机械专业。机械专业向来男多女少,可能一整个班只有一两个女生。所以她再疏于打扮,以她精致的面容,亦有不少的追求者。 日剧,或多或少,以大学生的阅历,看过一些。 七曜日的计日,国内已经罕见了。只有东洋那边,还保留着这样的计日习惯。 “是啊,变喽!” 徐从摇头叹息,“这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翻了新章,也不奇怪。先生就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学生,他给我讲过东洋的一些故事,提到过东洋和国内的一些共通之处,没想到,时代变了,共通之处,变成了异处。” 他对照仙狐脑海的记忆。 文质彬彬的先生……到了这个时代,也会无措吧。 他暗忖道。 “爸,你说话怎么变得文绉绉的了。” 徐蓉半是惊讶,半是责怪。 听众里面,就以她的文化水平最低。老爷子说的太深奥,她就难以听懂了。 “姑奶奶,太爷爷是入过学堂的。那时候小学堂出身的人,都能称呼为知识分子。”徐晴没好气的提醒道。大学生的见识总多些。接着她再问道:“那太爷爷,先生后来呢,还讲了什么……” 她对先生的东洋故事,很感兴趣。 …… “你……” 刘昌达看了一眼国文课本,又看了一眼低着头拘谨的乡野小子,他抑制内心的激动,“你的考校过了,但不可懈怠,学堂内的同窗,比你起步早不知多少,明日下课后再来这里,我亲自给你补习。” 纵然这少年的记忆没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可一个好记性,对学习的助益,不言而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先前先生说让他课后补习,可此刻是课后亲自补习。他再傻,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之处。先生对他更重视了……。 似乎,仿佛……,遇到了仙狐之后,他就开了窍。 他跪在地上,辫子曳在地面上。 砰砰的磕着响头。 12、大人们啊(求追读,求推荐票) “县尊出行,闲人避让!” 大嗓门的衙役喊道。 火辣的日头下,孔庙街前,一众行人惊慌失措,像一群被赶着的鸡鸭,四处乱窜,躲避到临街店铺的屋檐下,或跑到另一条街道暂行。躲避不及的百姓则腿一缩,跪在了地上。 动作之快,溅起微尘。 徐二愣子亦是一样,他将半新不旧的单肩书包夹在肋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像极了菜市场待宰的囚徒! 如遇凌迟。 打着“避让”、“安静”官衔牌的衙役们走了过来,一排排的黑锻靴在他眼前掠过。几名抬着轿子的民夫的布鞋亦混杂其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踏平整齐的军靴。 孔庙前,一行人止了步。 “噫吁嚱,孔夫子啊。”县尊踏着轿夫的肩膀,下了轿子,他看了一眼孔庙棂星门旁的下马石,晃了一下脑袋,略微感慨一声道。 下马石上刻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 他瞧着左右跪伏在地的贱民,掀起了官服下摆,踏云履一抬,就提到了孔庙门前台阶上。忽的,他皱了眉头,招了招手,叫来了跟随在旁的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那是个学生,不用跪,让他离开。” 官吏穿黑锻靴,官员穿踏云履。 县尊瞅到了一袭长衫的徐二愣子。 长衫,是士人。 以前科举未曾废除的时候,只有生员以上功名者,见官不拜。但现在没了科举。前些年朝廷提了折子,在1902年的《钦定学堂章程》中规定高等小学、中学、师范、高等学堂、大学堂毕业生,分别给予附生、贡生、举人、进士等称号。虽此项规定颁布,未曾执行过。 但长衫的学生,亦成了士人之一。 跪,百姓得跪。 士绅……,不用跪! “陈大人,何必如此谨慎,一个学生而已,跪了也就跪了,他还能置喙不成。” 师爷凑近,低声交谈。 “呵!南方的学生闹得凶残。” 陈大人扫了师爷一眼,眸光清冷,话仅于此。 要是今后南阳府新野县闹起了事,学生首当其冲,他首当其冲。 眼下,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学生。 徐二愣子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徐三儿,或者说祖祖辈辈,都告诉过他,见到官,得跪,必须得恭敬,不然会挨板子,甚至有杀头大罪。 那个谁谁谁,就是因为见官不跪,被卸了腿,成了残废。 黑锻靴凑到了他的跟前。 徐行有些失色。 他回想起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规顺。刻意磨炼的跪姿,能让他表现的有若羊羔一样温顺,颤栗的身躯,更会让大人们志得意满。 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 错在哪了? 徐二愣子慌张。 他毕竟是乡野之人,一时错漏,在所难免。 他着急的望了一眼狐仙,发现狐仙也躲到了他的怀里。 狐仙也怕官。 是的,鬼神都怕官,何况人呢。 就连乡下的长辈也说,不怕河伯,就怕抄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哩。 一个魁梧衙役走到了他的旁边,捏着他的肩膀,生疼,拽起了他,“你这学生,那帮子贱民跪也就跪了,你凑什么热闹,回学堂去吧。” 他语气虽然粗暴,却有种异质的和顺。 徐二愣子无措了许多,他恍惚间望了一眼身上的长衫,忽觉和附近跪下的百姓有些殊异。是的,他穿了长衫,而那些人是短打衣服。 他眼里的慌张化作了镇定。 “谢谢官爷。” 徐二愣子作揖道谢,离开了孔庙街。 到了孔庙街头,进士牌坊下,仙鹤呈祥、金鲤化龙的嵌板旁,他扭头望去,望见了登入文庙白石台阶的县尊。县尊穿着鸂鶒补子的文官服,未曾佩戴官帽,枯白的发辫垂在脑后……。 它的视角又转而向下,是跪在地面的百姓。 …… “太爷爷,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孔乙己一定要穿着长衫。破旧的,洗得发白的长衫。”徐晴回想起记忆深处学过的课文,她这时候才感触深刻,“有了那长衫,他就不用像太爷爷你一样给县尊下跪了。” 酒馆的人人笑孔乙己,是因为他们跪习惯了。 不知道,挺直身子的人,看到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一个跪地,一个抬头看,抬头看过之后,就再难跪下去了。 她很庆幸她来了。 一是为了孝道。二则是,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 “是啊,抬头看过之后,就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徐从浑浊的眼睛再次从高楼望向地面,“之后,我学了知识,才知道,县尊胸口的鸂鶒补子是一种水鸟,代表吉祥,寓意是为官要造福一方。” “是不是很讽刺。” 徐从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回忆中批判某种物事,他也是经历过新时代的人,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就敢睁大眼睛去看了,“我出了弘文学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趁着夜色回到家,告诉爹我被先生看重的这个好消息。” “我记得回到家后,爹带我求见了老爷,借了五钱银子。” …… 南阳府,新野县。 徐二愣子在出了县城后,就将长衫折叠好,放进了书包里。长衫很珍贵,他唯一的一件。下摆沾了尘土,他痛惜极了。 从县城到徐家堡子的路,他很熟。 被留在学堂东隅讲师寓所那里,时间稍微长了一些。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走到半途的时候,已经是蒙蒙夜色。 这一夜,月辉黯淡一些。 他不像徐三儿那般胆大,敢摸黑回家。幸好有仙狐在。狐仙在前引着路,它身上散着清辉,他尾随。 一人一狐回到了家。 “先生看重你……” 徐三儿的脸色既是高兴,又是愁苦。 徐二愣子有些后悔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爹了。 他从爹的脸上,又看到了与上次让他入学决定的那一夜……,一模一样的神色。愁苦中带着凄凉、欣喜,他不知道这神色是如何做出来的,一张黝黑的脸、满是褶子,本不应该做出如此多的表情。 “见老爷……” 徐三儿打开门,走了出去,他背又佝偻了一些。 是夜色压弯了肩膀。 13、老爷(求追读,求推荐票) “我和爹摸黑去的,走的时候,要弯着腰,看着地面,防止进后宅的时候,被门槛绊倒。” “去之前,爹回折了一次,他把梨铧套绳整理顺了,靠在墙角,又给马厩的枣红马添了马料。整饬了一下衣裳,才又和我去了后宅。” “入了后宅。老爷的房间很亮很亮,太爷的孝期没过,所以老爷和太太是分开床睡的,他睡在书房。借钱的时候,老爷很畅快,爹那时,还没提到先生。后来我才知道,爹借钱,是给先生买谢师礼……。” 一只灰白狐狸尾随着父子二人。 走了进去。 徐从将他看到的一切,描述了出来。 “爸,你回家的时候,路上那么危险,你都没有掌灯,摸着黑去的。怎么去后宅还要这么小心……” 从新时代出生的徐蓉,有些不理解。 “奶奶,那时候,下人是不能随便进主家后宅的。太爷爷是佃户,对后宅不熟悉。” 吴昊看网文很多,了解一星半点,知道以前的规矩大于天。 “是的,我从出生后,到有了记忆。就被爹告知,入了后宅,不能乱看,乱走动,必须低着头走路……” “六岁的时候,我随少爷入了后宅,没遵规矩,被打了一顿。” “后来,也就晓得了规矩。” 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笑着解释。 …… 暮色深沉,白日里的喧嚣不见,只有寂静。二人一狐走动的时候,还能听到后宅的狗吠声。 书房内用的不是蜡烛,而是新奇的煤油灯。 浅黄的灯光透过门窗,投射到院内的青石地板上。徐三儿敲了一下门,让徐二愣子先进,他随后合上了门。 徐二愣子好奇的打量着书房的陈设。 他第一次进老爷的书房。 几排书架,搁置的书册落了薄灰,有着霉朽的味道。他随着入内的步伐移动,注意到了最亮的煤油灯。这灯具美轮美奂,雕有镂空的仕女图案。底下有一行细小的拉丁文。 有点像是他看过的英文。 却又不太像。 “老爷,二愣子是个好娃,他学东西很快。”徐三儿像是在城西卖柿子一样,推销着自己的儿子,可他又是个没文化的,翻箱倒柜就是那几句话。末了,过了几息,他似介绍的差不多了,说明了来意。 老爷稍有些富态,他左腮留着一颗黑痣。 黑痣上的一根长毛焉巴的垂在嘴角。 和先生一样,他也躺在太师椅上,一张薄毯盖着腿,“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没事,是不会往我这里走的,银子,你开了口,咱没有不借的道理。” “借多少。”他的目光下移,富态的身子随着目光前移,和徐三儿平视。接着,顺手放下了手中的艳俗禁书。 徐三儿是个忠厚的长工。 不是一个好赌的癞子。 为了儿子读书,借钱。这钱,他不管如何,也得借。不借的话,徐家堡子村民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再怎么,都是族人。 “五钱银子。” 徐三儿嘴角动了一下,双手局促的放在身前,弓着身子。他的辫子随着弯腰,翘起了小半个,绑在腰带的烟袋锅子的铜嘴儿,被煤油灯的刺目灯光烨的生辉,黑色的细孔能看出残留着烟油渍。 老爷从袖口取出一个钱袋,掏出了一角银子。 “多的,算我资助二愣子,不,现在是徐从了。对了,徐从,你今后多和书文亲近些,随他一道回来。” 银子被徐三儿放在褡裢里,他嗯了一声,替儿子答应了下来。 威严的老爷,在徐二愣子面前,忽然和蔼可亲了起来。不再是迫使他去割猪草、放羊,收麦的那个扒皮财东。 曾经的无数次,干活的时候,徐二愣子都在暗自咒骂老爷,恨不得他上厕所屙屎的时候,掉进茅坑淹死。可此刻,他暗暗自责了起来。也是,少爷那么好,少爷的爹又怎么会是个坏人。 灰白狐狸愤怒了,它拽着徐二愣子,指了指爹。 爹没站着,也没跪着。 徐二愣子没在意。 不过在狐仙的强烈要求下,徐二愣子第一次审视他的爹,与他日夜相伴,同睡在一张土炕上的爹。他的爹,发辫夹着枯黄杂草,是刚才摆弄梨铧,给马填料时不小心沾上的……。 爹穿着一件极薄的棉衣,身体有些瑟缩。 应该是在取暖。 除此之外,和往常没有什么类同。 肤色黝黑,皱纹密布。 这就是他的爹。 没有变化。 徐二愣子挠了挠头,不明白狐仙的意思。 书房暖烘烘的,火盆里烧着果木炭,淡淡的果香充盈暗室。借了银钱的父子二人,走到屋外,冷风扑面,打了个寒颤。 次日。 长衫的徐二愣子提着竹篮,来道谢先生。 竹篮编织细密,看起来很精致。里面备着芹菜、莲子、桂圆、枣子、红豆,以及几份干瘦腊肉。 这是拜师六礼。 学堂的学生和旧私塾的老师不同。学堂有国文课先生、算术先生、图画先生等等,不一而是。所以只需交纳学堂的学费就可,无需另外赠送束脩。先生开了小灶,于情于理,徐二愣子都要感谢。 口头上的感谢,轻飘飘的。 也唯有再送一份束脩礼,才可。 “你倒是个用心的。”东隅先生寓所内,刘昌达收了竹篮,看到里面的陈设,笑道:“芹菜寓意是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的寓意为苦心教育;枣子的寓意为早早高中;红豆的寓意是红运高照;桂圆的寓意为功德圆满,至于束脩本义,即为十脡脯也。脡,即为腊肉。” 他好为人师的解释。 竹篮的束脩六礼,县城就有的卖。不必费心挑选,直接就有成品。徐三儿买的就是这种。 几件小礼物,刘昌达平日里,不会太过在意。他在东洋留学的时候,每月使馆都会给五日円的津贴。换算下来,大约是五六块银元。此外,他也是富户出身。不然不可能有出国留学的机会。 但这是徐二愣子送的束脩礼……。 刘昌达收了下来,将竹篮放在了他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时间不早了,你应该拿了国文课本吧,时间还早,时务斋的课还没到,我先给你讲讲。” 礼轻情意重。 他得尽一份教书匠的职责。 14、改了命(求追读,求推荐票) 狐仙在看书。 徐二愣子也在看书。 有了百多岁的见识、经历,再加之徐二愣子年少的好记性。一人一狐听先生讲授,理解、记忆很快。 一本国文课本,讲授了大约数日。 生字,徐二愣子记得差不多了。 ……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315病房。 淡蓝护士装的刘丽合上了病历本,她刚刚给徐从检查完身体。这一次,她没有避开徐从,而是直接在病房内说起了病情,“老爷子最近几日康复了不少,应该是你们这些做儿女、孙子的,陪了他,他感觉到高兴,享受了天伦之乐。” “心理上高兴,对身体也有一定的影响。” 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原因,解释这一切。 有些患癌的病人,知道自己即将死了。对一切释怀。然后去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过了几年后,癌症自然痊愈。 心理能影响人体健康。 科学有过实例,理论验证。 徐蓉面露笑容,“晴儿,小昊,太爷爷康健,都是你们的功劳。” 两个晚辈由衷高兴。 纵然他们陪在老爷子身边,是为了送老爷子最后一程。不至于今后留下什么遗憾。可若老爷子健康,他们只会更欢欣。 刘丽离开。 每隔三天,她都会定时检查徐从这老爷子的身体健康情况。 “太爷爷,我决定了,请几天假陪你。” 吴昊做出决断。 他现在是高一下半学期,学习任务不重。 请几天假,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清明假已过。 “我也是。” “大四后半学期,已经没有课程安排,只需写完毕业论文就行。我在这写,和去学校写一样。医院也安静。” 徐晴不打算应聘,准备考研,更轻松。 至于机械专业的工作,她一个女孩子,还是有点抗拒的。 两人的决定,和刘丽说的话有关。若是随着他们离去,老爷子一个人孤孤单单,身体再不行了,他们也会自责。 “糊涂!这是学习的机会,你不珍惜。” 徐从下床,愤怒的杵了杵拐杖,训斥道。 他不懂大学生在大学的生活,无法参与徐晴的事情,再者徐晴也二十岁了,是成人,可以有自己的主意,他不会去干涉。 另外,徐晴在高中毕业选专业的时候,因为受到家庭的压力,没能报到她喜欢的文科专业,反而报了一大堆工科志愿。徐晴和徐家长辈矛间盾不浅。若非他即将逝世,怀着怨气的徐晴也不会匆忙赶过来见他。 传统观念中,工科要比文科专业好很多。 故此,他训斥的,只有重孙吴昊。 高中,他还了解一些。 吴昊表情委屈,无助的看向奶奶徐蓉。 “你太爷爷说的不错,你正是上学的年龄。”徐蓉将吴昊的手放到她的手掌上,语重心长道:“你太爷爷在学堂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有个好命,得惜福啊!” “陪你太爷爷的事情,也不急。” “你放学后,来一趟就是了。” 吴昊弱弱点头,不敢反驳。 事实上,他在学校成绩不出彩,只是中等偏下。此次打算请假,一是为了陪伴老爷子,二则是想轻松一些,逃几天课。 训斥完吴昊后,徐从问了吴昊一个问题。 护士刘丽说他是因为心理原因才康健的。然而徐从却知道,并非如此,或许康健与此有关,但他却觉得,这应该和自己重生为那个时代的狐仙有着极大的关系,关系匪浅。 他随口找了个拙劣理由去问重孙。 重孙在他眼前,无所不知。 什么事情,都能在孙子这里得到合适的答案。 “太爷爷,你怎么说起这些玄乎的故事了。”吴昊想起网文的设定,顿时自信满满,“改命!这是改命!祭拜住家仙的人命好了,住家仙也能得到一定的好处。平民拜神,和达官贵人拜神,对神祇的影响不同。” 命? 改了命? 徐从怔了一下,他想起登在文庙台阶上站的县尊大人,跪伏在地面的平民百姓。以及老爷对他的态度转变……。 他恍惚了许久。 命,他的命,或者说徐二愣子的命,真的变了。 随着穿着长衫,入了学堂读书的那一刻,就变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徐从喃喃自语。 这句话,在他未曾进过弘文学堂的时候。就听到老一辈人时时提及,挂在嘴边。只要读书,就能改命。读了书,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了。 “太爷爷,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吴昊对这句话记忆尤深,网文中这句话屡见不鲜,“对于普通人来说,改命最容易的法子,就是读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话音落此,他小脸一苦,成了苦瓜脸。 明明刚才他还打算逃课、请假。 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然后跳了下去。 “小昊,你也说了,读书能改命。请假之事,就不要再说了。”徐晴精致的脸上挂上了笑意,掐着吴昊的耳朵,半是威胁道。 有了老爷子在。 他们虽然隔代远了一些,但总算是一家人。 姐弟关系,平日里不错。 “松开,松开,晴姐,疼!” 吴昊求饶。 以他的力气,断不会害怕一个女生,但他又不可能对徐晴出手。 徐晴松开了手,“小昊,你去上学,太爷爷这边,我有时间照顾。再者……,我也打算记录一下太爷爷的故事。” “记录?” 吴昊讶然。 “是的,太爷爷讲的故事很好。” 徐晴顺口解释。 “可你一个机械专业的……” 吴昊正欲说着,看到徐晴杀意腾腾的眼睛,立马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若说文笔,他这个表姐,在高中时就获得过全市作文竞赛第二名。 …… 日光泻入格子扇。 徐二愣子坐在直背椅子上,手抄写着先生布置给他的课外作业。他将国文课本摊在花梨木的办公桌上,铅笔描摹字迹。 一手好的硬笔书法,很重要。 先生这般说过。 办公桌的另一边,先生仍在看书。 仿佛先生的日常,除了教书,就是看书,别无他事。 灰白狐狸了无生趣的在地面走动,黄铜制成的地球仪,它有些玩腻了。一直待在这书房中,亦有些闷气。它听到屋外的吵嚷,动起了心思,小心的迈着步伐,前肢趴在门槛上,向外望去。 15、日曜日(求追读,求推荐票) 门外是一条走廊过道,有些僻静,它盯了好久,偶尔才能看到一两个先生肋下夹着书册,匆匆忙忙赶赴各斋的讲堂。 走廊外面,是一角花园。尺宽的蜿蜒小道由鹅卵石铺就,通向中心的一座小亭。花季未到,仅剩一丛丛绿叶,昨夜有些微冷,阔叶向阴的背面残留着薄冰。 耳边传来声音,它尖耳动了一下,转头望去。 太师椅晃动。先生从椅上起身,和刚才在过廊的先生们差不多。他拿着地球仪,又顺手取走了放置在书架上折叠的铜版纸。 地图是用铜版纸印刷的。 应是时务斋的地理课到了。 一人一狐抬头猜测。 徐二愣子也收起临摹的国文课本,他作揖行礼:“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不便久留。” 他很知趣。 “怎么不多留……,也好,循序渐进最好。” 刘昌达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他的身材比少年高大一些,直起身子,少年只到他的肩膀处。 两人靠的很近,他嗅到了一些汗臭味。从村里赶到县城读书,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被捂着的冬日,大汗淋漓常有的事情。粗粝少年显然也知道这件事,一只脚向后尽量缩着。 干净长衫的内里,是泛黄的薄衣。 庄稼人,很难白净。 本来他是打算将徐二愣子留在寓所内继续念书,不过看到徐二愣子略微躲避的眼神,他话语一转,自然过渡,不打算强求。 “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 “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撂下这句话后,二人一狐出了门,刘昌达给房门上了锁,对徐二愣子点头示意了一下,紧接着,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讲师寓所,朝着西面的讲堂而去。 钟声悠悠传来。 徐二愣子挪了步,在狐仙的带领下,在小亭内继续临摹硬笔字。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穷人,小心规矩惯了。 时间缓缓流逝,薄冰滴水入了壤土。 残霞漫天。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二愣子离开了小亭,来到了弘文学堂的门口。他站在门侧,盯着过往的长衫学生,寻找熟悉的影子。 今日是七曜日的土曜日,星期六。 国文课本中第二十四课的七曜日有言:“每遇日曜之日,学校皆放假。” 日曜日,是星期日。 …… “太爷爷,你们就只放一天假啊。”徐晴怔了一下,她起初听到徐从讲“课七曜日”的时候,没注意听,此刻谈及放假,她才恍悟,“月曜日是星期一,以此类推,日曜日就是星期日,你们只在星期日放假……” 七曜日计日,她不太熟练。 只能照着记忆,一步步推导。来辨别每一曜日所对应的星期。 “放一天!” 徐晴忍俊不禁,极为开心。 她以为现代知识多了,学的也多了。却不料徐从那个年代的学生,仅是小学生,七天就只放假一天。太累了。 相比于此,如今的学生,反倒轻松一些。 “老爷上次说了,让我和少爷亲近一些,随他一道回来。” 徐从摇了摇头,没太在意放假多少这件事。那个时候,能读书都是天幸,哪会在意假期多少。他继续讲起了另一个时空发生的故事,“那一天,正好是土曜日,也就是星期六,所以我就在门口等着少爷。少爷很惊诧,他在学堂读书,并不知道我在前几日也交纳了束脩,入了学堂。” “那长衫呢?长衫不是少爷送的吗?” 徐晴来的稍迟一些,前面的故事她没听到,她虽央求徐从重新讲了一遍,但比起最近的故事,再叙述一遍的时候,明显简略了许多。 她以为自己听漏了一些。 “不,长衫是少爷以前送的。他扔掉,不,应该说不穿的旧衣裳,都会送给我们这些长工。徐家里,就属我和少爷亲近……” “新世纪了,布料不值钱。我们那个年代,财东家的钱都是从嘴缝里省出来的,一尺布三四十文钱,哪有白给这一说。” 徐从回忆过往,叹了口气。 长衫是少爷给的,本该改成短衣,让他穿。但这长衫挺新,就被他爹留了下来。待他上学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我知道,那时候的地主老财都很抠门。”徐晴放下了手中的速写笔,摊在笔直的长腿上,她活动了一下筋骨,听故事有些久了,生累。她想了想说道,“例如《儒林外史》的严监生,临死之前,都闭不上眼睛,就为的是灯盏里的两茎灯草,恐费了油。” “从严监生的故事上,就可见一斑。” 她认真点头。 自不会认为老爷子在说什么虚言空话。 “你们这代人,比我们那时,强多了。也是,社会一直在进步。我们不懂的东西,你们未必不懂,我们懂得,你们也能知道。” 这一代人,比他聪明太多太多了。 徐从本以为他还需要讲述几遍,徐晴才会明白。却不曾想,他只是略微一提,徐晴就理解了大半。 “太爷爷,您继续讲,我听着呢。” 徐晴催促。 …… 喧嚣的叫卖声充盈耳畔。 徐二愣子从对街移到了学堂门口,他一袭长衫,站立若松,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出来,上前打着招呼,“少爷……” 他见到了少爷同几个同窗一道出来。 可话却堵在了喉头。 没法说出来。 叫少爷? 他觉得自己的长衫,穿的有点可笑。少爷见到这样的自己叫他“少爷”,应该也不会高兴。他虽不懂什么道理。可狐仙告诉了他,他已经改了命,今后是达官贵人的富贵命。 故此,理应叫书文。 從……,他们是平等的,一起走,并排走。 然而他又回想到了昨晚的一夜。老爷让他随少爷一道回来。 忽的,他明白了许多。 那五钱银子莫名的,有点沉甸甸的了。 灰白狐狸卧在他的脚边,压着他长衫前摆,尖嘴开合,打着哈欠,呵出的白气升空,直至消失。它狐狸眼眯着,在日光下晒着,靠着余晖取暖。徐二愣子望见了这样的狐仙,心中升起几分愧意。昨夜的狐仙明明提醒了他。 徐二愣子落在了徐书文的尾巴后面。 PS:上推荐了,追读很重要,请读者老爷们一定不要养书啊。 16、规矩(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书文以前隔两周回来一次。 不过,太爷的孝期没过。他可以为了学业暂时放下守孝,可近期到了日曜日弘文学堂放假的时候,还是得回家一趟。 徐三儿牵着马,枣红的马儿,约莫有两岁多了。 一人一马在城门口处候着。 路上危险,晚上兴许有野狼乱逛,他得接应少爷,万不能出了什么差池。 “少爷,长命锁。” 徐三儿怀里揣着白净的绢布,包裹着东西,待少爷临近的时候,他打开了绢布,取出了鎏金的长命锁,递给了少爷。 少爷是独苗,太爷下葬不久,恐沾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老爷吩咐过了,少爷回家的时候,得戴上长命锁。长命锁被老君庙的道爷做了法事,开了光,能镇压邪祟。 徐书文将两三寸大小的鎏金长命锁挂在了脖项上,接着脚一踩马镫,借力纵身一跨,就熟练的骑在了马背上。 这匹枣红马是他看着长大的,很温顺。 他本该一直戴着长命锁,但怕在学堂丢人,所以到了城外才戴上。学堂是学习新知识的地方,崇尚迷信,则是愚昧。正如大家都羡慕留洋回来的先生,他们剪去了辫子,看起来很时兴。 辫子,和这长命锁有些类同……。 徐三儿牵着马,少爷骑着马,徐二愣子跟在马屁股后面。 走了一会。 灰白狐狸见徐二愣子吃力,它从徐二愣子的怀里钻了出来。它向前一跃,跳到了马鞍上,两只前爪抓紧了垂在马鞍旁侧的得胜钩,没掉下来,稳稳的挂在了马背上。 重生为狐狸有一段时间,它熟悉了这幅身躯的矫捷。 “二楞哥,你今后在学堂里,别叫我少爷了。” 马背上的少爷发了话。 “那叫什么?” 马屁股后面跟着的徐二愣子喘着粗气,追问道。 他内心稍稍欣喜。少爷没说让他叫什么,但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应该是叫“书文”。这事老爷应该干预不了。他穿了长衫,老爷那么和蔼。一件小事,老爷不会在乎的。 “书文。” 少爷嗯了一声,扭头,居高临下的看向身后追来的徐二愣子。 “少爷,这样就没了尊卑哩。”牵着马的徐三儿摇头,他黝黑的脸庞倔强的像一头驴,粗闷的吭声道:“该叫啥,就叫啥,几代人了,都没变的规矩。他读了书,也得管你叫少爷。” 灰白狐狸坐在枣红马上,无人能看到它。 “爹!” 徐二愣子拉了长声,语气有些不悦。 “你个混账玩意,读了几年的书,真当自己有本事了?敢在老子头上发威了。老子让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徐三儿狠狠唾了一口唾沫,脚钉在了土路上,用力擦拭,像是刷皮靴子一样,给鱼儿刮鳞一般如是。一口浅黄的浑色口水被他用脚涂抹均匀了,和这土路分不开二色。 他老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暴烈出奇。 徐书文闷闷不乐。 徐二愣子耷拉着脑袋。 他们二人都觉得,少年得之不易的纯真友谊,被不理解的大人,破坏的一干二净。二人之间的厚障壁,又逐渐厚重了起来,将二人隔了很远。 走动的急了,徐二愣子闻到了自己身上泌出来的的酸臭味,脸上酡红,默默落了几步,怕熏了人。 三人一马一狐回到了徐家堡子,来到了村西的徐宅。 土曜日的尾巴巴,老爷知道儿子要回来了,太太也知道儿子要回来了。都守时的站在门口,遥远着路口。 “少爷,下马嘞!” 徐三儿搀扶少爷下马。 老爷凑近,太太倚在门口。 “娘。”少爷走了几步,躲在了太太的怀里,十四五岁的少年,仍是孩子,游子入了母巢,“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格致斋化学科的成绩位列中一的第三,先生在堂课里,当众夸奖了我。” “好儿子,你娘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你回来了。” 老爷很高兴。 他家的财势在新野县并不厉害,可儿子争气。能入弘文学堂读中学的,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儿子胜过他们,压了多数人一头,他喜不自胜。 “徐从也在这里,他亦入了学堂。” 老爷提起了这件事。 “二楞哥啊,我知道。” 徐书文顺口回道。 “老爷,这件事我在路上,给少爷说了。” 徐二愣子不假思索道。 话音入耳,老爷的脸上又多上了一份喜意,指挥着家里的长工,“徐从,你给马儿拌料,三哥,你给铡草料。” “路这么远,损了马力。” 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没能看见,马背上站着一只灰白狐狸。 灰白狐狸还是有点恐高的,它敢一跃登了马鞍,却恐惧从马鞍上跃下。枣红马的肩高约有四五尺。跌了,恐怕屁股都会摔成两瓣。 幸好,徐二愣子牵马过来了,它顺势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再一缩身,就从领口处,惯熟的钻进了徐二愣子的怀里。 后宅灯火通明,前宅马厩借着余光,徐三儿用铡刀铡草,而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一身短打衣服拌料。 草料细长,需要用铡刀铡成断碎后,才可以给畜生吃。 养马是个精细活,马儿隔上一段得吃豆子、鸡蛋等辅料。养马养差了,养成了劣等马,会吃了主家的挂落。轻易马虎不得。 好在,徐二愣子拌料有一段时间了,不会出什么差错。 …… “爹是养马的好手,让马儿往东,马儿就不会往西。”徐从笑了笑,“我也和爹学了一手养马的手艺,爹说,今后有了这门手艺,就不会受饿了。” 可这手艺,他后来没做成谋生的手段。 只编了柳筐。 “太爷爷,高祖为什么不让你叫少爷名字呢?”徐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从老爷子的话语中,能听出来,徐三儿对改换门庭,对让徐从读书的信念,可之后徐三儿的操作,却让她有些迷糊了。 “爹啊,是养马的好手。” 徐从又重复了这一句话,他吃着徐蓉带来的橘子。医院内,橘子是最好的水果,不会坏的很快,色彩也很好看。让人看一眼就很舒服。他吃了一口橘瓣,酸甜入口,“他知道马儿该怎么跑,才不会绊倒。” 他作为灰白狐狸,又回忆起了爹进书房借五钱银子的那刻。 身为徐二愣子,他看不清楚。 旁观者的角度,拥有百多年的人生经验,他却看的清清楚楚。受了银子,受了恩,得……懂规矩! 17、一座座新坟(求追读,求推荐票) 五钱银子,看起来不多。 少的可怜。 似乎多卖几筐柿子就能赚到。 可击垮穷人家的,往往就是那几百块钱,甚至几十块钱。开了尊口,借了五钱的徐三儿,注定不会只借这五钱银子……。 …… 徐家太爷安葬在徐家堡子塬坡下向阳的旱地。 箍的墓室是用青砖砌的。 坟包高高鼓起,前面的白石墓碑刻着徐家祖孙数代的姓名。远远望去,徐老太爷的坟茔像极了一只托着石碑的霸下。 去年冬季挂的三丈长白绸蟒纸软趴趴烂在了冻壤化开的湿地中,半黄不白。早种的嫩绿麦苗从泥土中钻出,覆盖了坟头土疙瘩下压着的黄纸。田野换了一种色彩,生机勃发。 徐三儿赶着黄牛,哼着豫剧的小曲,混杂哞哞的牛叫声,还有拖着空梨在地面上哐哐的撞击声。 土路小道的泥土,随着践踏板结,早就硬的如夯土了。 “待会小心点,别踩死了麦苗。” 到了地垄处,徐三儿将犁铧插进湿地,用力一踩犁把,将锐利的三角犁头踩死入地。然后对身后尾随的徐二愣子叮嘱道,“立春过后,麦苗就不能踩了,会踩死的。” 儿大了,入了学堂。 学的也不是庄稼知识,但徐三儿还是竭力将祖辈的经验传授给后辈。他种了一辈子的庄稼,舍不得自己的手艺失传。他灌溉施苗的庄稼地,总能比别的家多打出一成的粮食。 多学一些知识,总是好的。 他这应该是知识吧。徐三儿有些摸不定。 冬季的麦苗随便踩,踩不死。 立春过后,随意践踏,麦苗会被踩死。 这点道理,徐二愣子还是知道,他卸下背在肩上的一小袋豌豆,给老牛喂了一把,然后将老牛舔在他手心的粘滑唾液用路边的野草揩干净,“爹,我知道。待会豌豆种的时候,稠还是稀。” “胡老爷,你吃不吃。”徐二愣子喂完了老牛,又问了一下跟来的狐仙。 他觉得狐仙应该不会吃这么粗糙的粮食。 狐仙没有理他。 “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淮南子》。 这是它孙儿吴昊告诉它的。 狐仙不用吃饭,只需要食气就行了。它作为住家仙,只需要改变徐二愣子这悲惨一生的命运,就可食气运,让它另一边的身躯重新康健。 徐二愣子讪讪一笑,收回了手。 也是,狐仙是何等的身份,岂能和老牛一样,吃同样的粮食。 “走两掌,撒一次。” 麦地里,远远传来徐三儿的声音。 “我明个沤肥浇地,肥力应该够,能种稠些……。” 老牛很温顺,徐三儿赶了几十年的牛,从小赶到大。他赶起牛来,如挥臂使,牛蹄该踩在麦苗间隙的空地上,就不会多踩一分。 牛尾轻甩,赶走讨厌的蝇虫。 “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实可恨摩利萨烦我边境……” 豫剧《三哭殿》响在空旷的地头。 犁沟出现在了麦地里。 徐二愣子撒着豌豆苗,精准的送到小小的圳内。 灰白狐狸也在塬间奔跑,它讨厌寒冷的冬季。每过一个冬季,村里的老人都要少上许多,田地里,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座新坟。只不过这几座新坟就有些凄惨了,远没有徐老太爷的坟好。他们的坟,飘着的蟒纸,是用白纸和麦秸扎的,早就腐朽的只剩黄泥巴了。 …… “我们那个年代,麦子产量低,旱坡地一亩才有四五斗麦子,河浇地能好一些,有七八斗麦子。”比起学堂的记忆,庄稼汉的记忆,徐从最是熟悉,他说起来很顺滑,“麦苗稀,所以秋尾巴,或者在早春,就在麦田里犁地,再种一茬豆子。” 一斗麦子,是多少。 四五斗麦子,七八斗麦子,是多少。 徐晴不知数。 斗这个量词,似乎很早很早就消失在了日常生活中。和七曜日一样。她只在故纸堆中,才能看到。 “一斗是12.5斤。”和吴昊一样,现代人的徐晴会玩手机,会上网,她指头一划,就找到了答案,她惊道:“太爷爷,一亩田才产粮不到一百斤?” 她虽不晓农事,可却也知道,现代麦田产粮远不止一百斤。 她知道,那时候的粮产低,却没想到仅这么一点。 一亩地,那该多大啊。 “是啊,你们生在了好的年头。”徐从叹息,“如今一亩田,产量七八百斤,我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最得意的,就是他能种出好田,旱坡地的田他沤肥之后,能比别家多上不少粮食。” 他爹的这一门手艺,也无用了。 只不过,这次……,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徐晴眼睛略酸,她想到了老太爷和长辈们吃饭的镜头,都是一个个将碗底舔舐干净,绝不会留下一粒米。起初,她以为是脏。可这时,她又不该如何去评价这种事。 “昊儿快放学了吧,你扶我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去看看外边了。” 徐从让徐晴搀扶他起来。 他眼睛清澈了许多,似少年时候,眼底不再是一碗黄汤水,而是清澈的,可以看到一泓浅月的眼睛。它奔波在山野间,看遍了徐家堡子塬坡上的兰菊绿荫,也想看一看高楼大厦间。 这景象,他看过。却只是匆匆一览。 因为看的不真切,模糊糊一片。 老了,看不见,也记不下,所以睁眼间,只有过往。 “小昊?”徐晴急道:“太爷爷,你的身体要紧,小昊他会过来看你的,不用你去看他。太爷爷你可不能任性……” 她着急的想给徐蓉打电话。 辈小言轻,也唯有作为女儿的徐蓉劝说徐从才好使。 “我这把老骨头,我还知道一些。”徐从温和的笑了笑,徐晴的担心,他听了很温暖,这是只有家人才会说的关切话语。 “不出去看看,可能……,今后都再也看不到了。” 他道。 他不知道仙狐能让他再苟活多长时间。 趁着眼还能看见,耳能听见,手脚仍能动弹的时候,去看看,去看看这山河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姑奶奶,你快来,太爷爷太执拗了,非要去见小昊。” 徐晴拿起手机,说道。 18、井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蓉所在的紫苑小区距离医院不远,大约公交车站牌两站的路程。徐晴的电话打过去后,老太太像一只雄鸡,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到了住院部三楼。 她手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几件时蔬。 西葫芦、两个西红柿,一小把用橡皮绳捆着的青菜。 应是刚从菜市场赶来。 甫一走到三楼楼梯口,徐蓉愣了一下。在徐晴的搀扶下,年老的徐从穿着大号的病号服,他下了病床,一步步的迈动着瘦削若筷的两条大腿,在走廊过道来回走动着。 老人的康健,让徐蓉酝酿的怒气如气球一样干瘪下来,她拄着拐杖,紧步上去,也搀扶住了老爷子,“爸,看什么小昊,小昊是晚辈,他过来该看你,皮孩子,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 她用刻薄话骂着吴昊。 花白的头发下,掩着的老花眼偷偷斜睨着自己的亲爸。 指桑骂槐,无师自通。 “在医院里待着总也不是个事。”徐蓉是徐从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撅起屁股要拉什么屎,他一清二楚,不过他也没犟,“我去外面看看,透透气,昊儿的学校,只是顺便去一趟,反正不远。” 徐蓉这才嗯了一声,拉出病房内的备用轮椅,让徐从坐了上去。然后又在蜷着的腿上盖上了一层小毛毯。老爷子的两条腿是老寒腿,纵然在阳媚的暮春,略凉的暖风一吹,亦哆嗦的厉害。 吴昊的学校距离医院不远也不近。 大概十来里的路。 要坐车。 坐在轮椅上的徐从,却感觉路程很远。西京多柳,行道的柳絮纷乱飞舞,挡住刺目阳光,片片阴影烙在眼皮,让人打起了瞌睡。 人老了,瞌睡就容易多。 春困秋乏夏打盹。 颠簸的路上,他察觉到冒着刺鼻尾气的公交车刹了车。气缸嗤的一声响动,后车门打开。黄色辅助踏板落下,他被推了进去。 …… 跑累了,打盹的狐仙被徐二愣子塞在了怀里。他撒完了豌豆,在太爷坟头田垄处歇息的时候,瞧见了蜷缩在道旁树荫下的胡老爷。乡间坟地,多葬在塬坡上,从顶坡到平地,被一层层的田垄隔开。 田垄里葬着先人。 猫狗皆是如此,喜欢懒洋洋的瘫在一处,晒太阳。 胡老爷也无须惧怕猎人,它是住家仙,只有他和他老子能看到。 灰白狐狸在徐二愣子的怀里拱了出来,它望着日暮的斜阳,一道道纵横的犁沟,以及正在给老牛卸绑梨铧套绳的徐三儿。便已明白,今日的劳作已经结束,到了回家的时候。 从现代到此刻。 灰白狐狸计算过时差,却总得不到一个准确的数字。这边过的比较快一些,四五天过去,那边才过去一天。不,也不一定。它最开始重生的时候,这边过去一天,那边也是一天。 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 童年的这边,时间流速越来越快了。 不过,这对于它是一件好事。另一边,是腐朽的身躯。而在这里,它动作敏锐、迅捷。跑急了,心脏的砰砰跳动声证明着身躯的活力。 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一些,更好。 多了,都是它的赚头。 这一日,也是日曜日。立春过后的日曜日。去年的宣统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放了寒假,在正月二十一开了学。 “每年春季,以正月二十前后开学,小暑节放学,给暑假;休息至立秋后六日开学,十二月十五以前放学,给年假。”——《鲁省大学堂章程》。 日曜日过后,明日便要入学堂学习。徐二愣子得蒙先生的照顾,在这一个短短的冬季,将国文课本上的汉字认了个全。但徐二愣子却不敢松懈大意,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后路。他得苦读。 油灯灯光若豆。 灯芯草捻成的灯芯,徐徐燃烧。点燃后的白汽熏着眼睛,如同一层薄薄的白翳罩在了眼前。 徐二愣子放下课本,照着胡老爷的指示,做着眼保健操。 眼保健操不是二十一世界的专属。当然,如今也没有。在新时代后,徐从见徐蓉做过,那个时候,但凡学生,都会这么一套眼保健操。 灯芯草捻成的灯芯,没有棉芯亮,容易熏瞎眼睛。 但好在省油。 午间的劳动,泌出的热汗干涸,留下了盐渍和一层污垢,痒的徐二愣子直挠脑后脖子。他索性走出了马厩,抛下了石井轱辘缠着的麻绳。 木桶沉底,闷声一响。 等待了几息功夫,放下的麻绳一沉,直的梆硬。徐二愣子摇起轱辘井的摇把,水桶碰在青藓的井壁上,晃晃悠悠的被他提出了井栏。 啪叽! 脱得精光的徐二愣子举起水桶,落下的井水洒在了他的躯体。溜滑的井水顺着脚跟四溢到了院子四处。 清凉!甘冽! 皂角搓使身子,一层层泥垢揩了下来。 “胡老爷,你知道肥皂是什么吗?”徐二愣子很羡慕先生能用肥皂,肥皂比他手中的皂角好用多了,洗漱完后能带有清香。 他很喜欢那股清香。 约莫是书香。 “先生用的就是肥皂。” 他补了一句。 以前,没遇见过先生之前。他羡慕的是老爷,能不用下地干活,有着万贯家产,在村里面说一不二,村人当着面都要叫一声“老爷”。 徐家堡子的七成地都是老爷的……。 可遇到了先生之后,他觉得老爷粗鄙了许多。先生看的书,他看不懂,很深奥,先生也很儒雅。而老爷呢,只会看一些绘本的艳俗小说。他觉得,事事都要标榜先生。他想要成为先生那样的人。 灰白狐狸避开院内溅出的水流,它叫了一声,是狐鸣。 但徐二愣子和狐仙相处久了,他懂得狐仙的意思,“胡老爷,你是说,你用过肥皂,也见过肥皂。” 呦呦的狐鸣声再次传来,灰白狐狸肯定了这句话。 它见过肥皂,也用过。 在新世界,肥皂很便宜,家家户户都能用的起。 灰白狐狸走到了石井旁,它靠在井栏,前肢抬起,压在水桶边沿,望着仅剩一层薄水的桶底,它舔了舔幼嫩的舌尖。 19、简易科(求追读,求推荐票) 医院的水,即使煮开了,总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 它老了,味觉迟钝了许多,却也不喜欢这股气息。然而童年记忆中,家乡的井水不同。它仍旧记着井水的甘冽清甜,入了喉咙,一道细凉的水柱灌进肠胃,让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会舒爽起来,仿佛一天的疲惫都随着一口水,消失殆尽。 徐三儿的鼾声如雷。 刺耳的雷鸣响起,一道紫电在云层闪烁。 点点雨水从天际撒了下来。 啪嗒!啪嗒! 灰白狐狸匆忙向屋内跑去,但迟了一步,仅是数息之间,它便成了一只落汤鸡。浑身精光的徐二愣子也不好受。与它一道躲在屋檐下。 它耸身一抖,水点七零八落撒的四处都是。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如一串串细小珠帘,将鄙陋的屋舍装饰的豪奢了一些。冲刷掉了瓦砾的落灰,青瓦焕然一新。 “这雨下得好,明天俺爹就不用去浇水了。”徐二愣子目露欣喜,春雨贵如油,从河滩挑水到旱坡浇地,无疑是一件苦活,有了这一场雨,种在麦田的豌豆就要少浇一茬子水。 一人一狐看着雨水,进了屋。 屋子漏水,啪嗒啪嗒的雨水,时不时从瓦片的缝隙滴落屋内,打在锅碗瓢盆用来盛雨的器皿上。 伴着绵绵春雨声,都入了梦乡。 早晨仍有些许暮色的时候,徐二愣子起来,刚打开门,湿润的冷冽气息铺面而来。屋外,仍时不时有牛毛细雨垂落地面。 他戴上挂在墙上的斗笠、蓑衣。 路上虽稍有些许泥泞,可他早些出发,终于没误了时辰,赶在早堂钟声响起之前,入了弘文学堂西面厦屋所在的小学堂。 他脱下了蓑衣,放下斗笠,落在了后座。 “教授科目凡八:一,修身,二读经讲经,三,中国文字,四,算术,五,历史,六,地理,七,格致,八,体操。”——《奏定初登小学章程》。 清末的学制,多仿于东洋。在初等(寻常)小学堂设置历史、地理、格致科,实则是仿照东洋学制的结果。 初登小学堂,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学习“简易科”,一种是三科全学。 所谓简易科,则是将修身科、讲经科合为一科,再从历史、地理、格致三科中挑选其一学习。简易科是专门为贫寒学童不能谋上等生业者所设。 三科全学,是指历史、地理、格致这三科都要学习。至于除这以外的国文课等学科,自然也要涉猎。如此的学生,方可升入高等小学、中学。 徐二愣子所学的科目,本为“简易科”。这一种束脩最便宜。后来经先生赏识,增为了“三科”,成了三科学童。 翻开课本,徐二愣子小声念叨,开始温书。 不时,铃声响起。 先生踱步走了进来。先生是国文课先生,兼任小学堂的历史先生、地理先生。而格致科目,则由中学堂格致斋的先生另行讲授。 格致科只需两周学习一次就可。 “翻到第三十四页,今天讲授……”先生放下油纸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始讲授课文。 油纸伞倚在门口,淌下雨水,很快便多了一摊小水洼。 徐二愣子上学堂也不是初手了。 他翻到第三十四页,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读书。起初,留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不喜欢这种机械式的背诵方式,然而后来他随了大流。蒙养院的蒙童亦是这般背诵三千百,而其他先生也是如此教授。 先生……反倒成了个另类。 学习枯燥而乏味,远没有在田野间抓獾、抓野兔子,设笼捕鸟有趣的多。但徐二愣子入了座,屁股像是粘在上面一样,再也起不来了。 雨水仍旧下着。 午间的时候,徐二愣子吃了一个窝窝头,用冷白开化开。 胡老爷说过了,冷白开能治病。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徐二愣子将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下来。 直到今日。 “徐从,你怎么喝生水,喝生水会闹肚子的。”下了课后,先生看到这一幕,皱着眉宇,“常识课中有讲,生水中有病菌,你今后要是想喝水,来我的房间,我这里有开水。” 乡野之人,愚昧落后。 刘昌达知道这点。 他很赏识徐二愣子,虽则徐二愣子读书的能耐没有他童年时厉害,读书也慢了些,朱子(朱熹)说过,“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徐二愣子读书迟了不少,晚了六七年。但徐二愣子在一众学童中,属于天资不错之选,读书亦算努力,对先生恭敬有礼、不逾矩……。 他没有不赏识的道理。 “先生……” “我喝的就是开水,只不过是放凉的开水。” 徐二愣子先揖礼道谢,随后解释道。 刘昌达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你有这意识尚属不错,只不过……” 他忽而意识到,因徐二愣子入学迟,他免了徐二愣子其他科目的学习。先前只教授了国文,其余科目最近才补上。常识课的这篇,徐二愣子应没读过。他提出自己的疑问。 “是狐仙……” 徐二愣子有防备之心,可面对先生,他觉得找不出欺瞒的理由。简易科的束脩便宜,先生未收他分文,给他换置成了“三科”,此外先生对他时有照顾。他不能欺骗先生。 诚实童子有言曰:“……” “哪有什么仙狐,子不语怪力乱神。”刘昌达神色隐隐不悦,但想及这到底只是一个学生,刚入学的乡野学生,又语气柔和了一些,“乡野的淫祀你不要乱拜,你是学生,学的是新知识,这些都是迷信!愚昧!” 他再三强调。 徐二愣子有些迷茫了。 狐仙是迷信? 这句话从他最敬爱的师长中吐露而出,他难以接受。狐仙帮了他不知多少,他能入学,也是多亏了狐仙发现他的天赋。 此外,先生和少爷说的话,怎么如出一辙。 子……不语怪力乱神? “是的,先生。” 徐二愣子再一揖礼。 他没反驳先生,但狐仙他仍旧视作亲朋。只不过这件事,他今后不打算再向别人提出了。狐仙的秘密,只有他和他爹徐三儿知道。 20、晴天、雨天(求追读,求推荐票) 小学堂内下课后,吵吵嚷嚷。 一群八九十岁的孩子,正是好动的年龄。 先生训斥完徐二愣子后,走出了讲堂门口,他撑起油纸伞,一手提着长衫的前摆,略躬着腰,在瓢泼大雨中,肋下夹着公文包,朝着东面的讲师寓所匆步离去。 落在后座的徐二愣子稍显孤僻。 他年龄大,又是新来的学生,与小学堂的学生并不同龄。并非是排斥。而是没有共同话语。 喜欢乱跑的胡老爷又回到了讲堂,它在门外抖落身上的雨珠,小心避开教室内走动的学生,纵身一跃,到了徐二愣子的课桌上。课桌是老式的长条桌,略有坑洼。它绕开了书册,蹲在一旁,梳整自己灰白的毛发。 徐二愣子伸出手,帮助胡老爷理开结绺的毛发,“我怎么可能犯了癔症,胡老爷就在眼前,我能感受到狐仙,只是他们看不到罢了。” 他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胡老爷,先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你是乡间的淫祀,让我不要拜你。”徐二愣子摸着狐仙蓬松的尾巴,挺暖和的,他低声絮叨,“我知道先生错了,正如先生授课一样……” 他忽的找到了先生也会错的理由。 从禁止摇头晃脑念书,到被迫随大流。学堂里的学童聊天的时候,他曾听到过。可见,先生亦是个会犯错的人。 而胡老爷让他喝的凉白开,却在先生那里得到了验证……。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 随着相处,徐二愣子对胡老爷的话越发感知清楚。甚至胡老爷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他点了点头,“胡老爷,我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只是也有先生不懂的东西哩。” 他挠头一笑。 狐仙在劝他,不要生先生的气。先生是个好先生。 灰白狐狸很确信。起初,只有贫贱命的徐二愣子、徐三儿能看到它,随后它接受了二人的供奉,成了住家仙后,旁人就看不到它了。 它不敢从桌上一跃而下,先跳到长条凳,又从凳子上跳了下去。它走动,步伐敏捷,掠过学堂一个个学童。 挨着,蹭着,撞着……。 “怎么回事?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一个、两个,好几个学生在叫嚷着,他们感受到了“异物”,应该是个兽,在他们身边经过。 “没看到有狗。” 有人附和。 弘文学堂内,偶尔有哪家先生、太太养的小狗、小猫溜进学堂。他们认为刚才走动的,应该是条狗。猫没有那么大的体积。 “原来不是我犯了癔症……” 见到如此多人生疑,徐二愣子的心底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是他们犯了癔症!” 他笑了。 吃完午饭,又趴在桌上打盹了一小会。等睁开眼后,就到了临近午课的时候。下午是一节修身课,和一节算术课。 钟声敲响,弘文学堂放学。 雨一直未停。 徐二愣子披上蓑衣,戴着斗笠,像一个异类一样。在打着油纸伞的学生中穿梭而过,他步伐迈的很快,麻绳鞋踏在青石板积蓄的小水洼上,溅起小水花,跑的急了,又突然一个急停,给遭殃的路人道歉。 学堂对街,叫卖的摊贩依旧。 糖糕、烩面、镇平烧鸡等等,各类的香味混着雨水的青草泥腥味冲入鼻中,复杂极了。 徐二愣子再一个急停。 刷着桐油的学堂大门外,少爷撑着油纸伞立在门口,“今天下雨了,二楞哥,你别着急回去,跟我一道在县城住下。” “不了,少爷。” 徐二愣子很爽利了答了一句。 “我跑快些,能敢在天黑前回家。我穿着蓑衣呢,下雨没事……” 他又补了一句。 少爷撑着伞,点头,扭身离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天色。他没时间再去细想了,雨天土路湿滑,一旦太晚,就难回家了。 灰白狐狸打了个哈欠,春雨催睡,它继续蜷缩在徐二愣子的怀里,蓑衣遮蔽了雨水,跑的急了,胸膛热量扑涌,暖和的像被窝。 踏踏的步伐声越来越微弱。 路很颠簸。 …… 四月的槐花香萦绕鼻翼,徐从坐在轮椅上,被徐蓉、徐晴推着。下了公交车后,他抬起了眼帘,遮挡的柳絮飞舞开来。 铁栅门内,日光自教学楼自鸣钟顶上斜射而下,将走道和左近的绿荫染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铃声叮铃响起,“下课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同学们,请有序上下楼梯,注意安全……” 徐从眯着眼睛,刺目的阳光,有些扎眼。 他估摸着时间,心念从灰白狐狸上来到了现代的学校门前。穿梭两个时空时间长了,他能大致感知一些时间比换。 静谧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吵闹了起来。 蓝白运动衣校服的学生,从一幢幢教学楼而下,汇聚的人群拥挤。栅栏门内,是一个个焦躁,等待回家的少男、少女。如他一样。 桐油木门……。 长衫少年……。 记忆斑驳,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太爷爷,你看,那是小昊!”徐晴眼睛搜寻着校园内的学生,一个个皆是统一的校服,只有脸庞不同,很难找。但她眼睛很尖,找了几分钟后,就看到了落在人后的吴昊。他低着头,从兜里摸出手机,边玩手机边走。 “这个死孩子,早知道,就该收了他的手机!” 徐蓉杵了杵拐杖,薄怒道。 “姑奶奶,循序渐进。”徐晴劝了一声,“小昊父母又不在家,你收了他的手机,他交流也不方便,收手机后,换个老年机。” “下课了,走的这么慢。” 徐从坐在轮椅上。盖在腿上的薄毯落在脚上,他往上拉了一些,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走的慢,总比走的快要好一些。” 徐蓉和徐晴都没听到老爷子的嘀咕声。 不然,少不了辩驳。 铁栅门被遥控打开,熙攘的人群散流,落在人后,正在打游戏的吴昊,被忽然揪着耳朵,他抬头看了一眼,道了声“晴姐”,接着仍念念不离手机,“别啊,别啊,我正嘎嘎乱杀,别挡住,别挡住……” 21、路上滑(求追读,求推荐票) “你还在玩手机。这次抓你了个正行。”徐蓉怒气冲冲,“以前,你在校外玩游戏也就罢了,刚下课就玩手机,回去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收了你的智能手机,给你换成老年机。” 都忙,吴昊爸妈也忙。 蓝魔手机上,屏幕一暗,吴昊面色如灰,“完了,完了,这一次肯定会被队友骂,挂机之后,巅峰赛就不能打了。” 王者农药巅峰赛,要一百信誉分。 “整天打游戏,打游戏,你什么时候成绩能好。”徐蓉训斥,她长长叹气一声,“你太爷爷,上学都是你祖父凑钱去的,你这样……” 她怒其不争。 “小昊,高中的时候,打游戏停一下。”徐晴顿了顿声,循循善诱,欺骗道;“等到了高考过后,你到了大学,到时候想打多长时间,就打多长时间。大学生打游戏,没人管。可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出了社会太早,忙于生活,连打游戏的时间都不会有……。” “有些知识,你在高中、大学不学,到了社会上,你还得再学。但出去后,可就不轻松了。” 徐晴虽未工作,却在大学期间实习过一阵子。 知道社会上打工人的不容易。 本科学历都很难找到好工作了,所以她得再考上研,成了研究生后,才能找到一份更好、更轻松的工作。 “嗯,奶奶,晴姐。” 吴昊随口应付,将手机放入屁股兜,脸上闪过一丝肉疼之色。 一不小心,就挂机了。 这得他再打多少把,才能恢复信誉分。 “爸,你说说,你那时学校的生活,让小昊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徐蓉虽是吴昊的奶奶,但和亲娘差不多,吴昊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媳和儿子为了工作,奔波在大城市,鲜少有机会教育儿子。 隔辈亲,隔在了老爷子身上。 徐从怔了一下,满是回忆的眼神中,多了一份笑意。这还是他记忆中,这几十年来,女儿头一次央求他讲出过往。以前或许有过,但……一次,还是两次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严父到了晚年,总多柔情。 “县城的弘文学堂距离村里有段路程,我那时没钱,爹也没钱。我没在县城留宿,每天早晨,提前一个时辰早起,放学后,也是匆匆回家……”灰白狐狸经历的一切,他娓娓道来。 …… 回家的路上,大雨瓢泼。 徐二愣子感觉麻绳鞋勒的他脚拇指生疼,脚陷在泥浆中,拔起的时候,麻绳崩的一声断裂,滑腻的湿土涌入脚底板。 一只鞋断了,他另一只鞋也不敢再穿了。一只手提起两双鞋,光着脚丫子在滑腻的土路上奔跑。终于,赶在了日暮前回家。 徐宅门口,爹坐在石墩上,一口一口嘬着旱烟。 他长裤挽在腿弯,裸露的粗粝肌肤,一大片一大片的干涸浆土泛在了上面。 父子两人无声言语。 徐三儿是个忠厚的长工,和徐二愣子交流最多的时候,是在田间下地干活,教授他如何挖圳、堆肥、使畜。其余的话,不多。是个闷葫芦。 进了屋。 温水已经备好,爹揩去了他脚下的泥浆,冻青的白皙脚丫由蜷曲转而舒展,粗糙的大手揉搓着一个个的部位。 爹也是娘。 “这才是读书人的脚。” 爹如此说道。 雨水绵绵不绝,晚习看完了书的徐二愣子上了土炕,蒙头就睡。他睡的浅,一声惊雷炸响,他迷糊的睁开眼。 昏黄的油灯下,徐三儿又打开了枣木盒子,取出了针线,在缝着他的麻绳鞋,“等过几日,我去山里,和山民换些麻,重新给你做双麻鞋。” 交纳束脩的后遗症显示了出来。 家里一贫如洗。 本应换了双麻鞋的他,也没有新的麻鞋可穿。 山下哪怕再是贫瘠的旱坡地,都比山里的山地要好得多。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山民种完麻后,割掉麻杆沤泡后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卖。这是山民和山外人的交易。千古以来,皆是如此。 “嗯。”晕乎乎的徐二愣子回了一声,转头再睡。 早晨,徐三儿叫醒了徐二愣子。 “土路湿滑,爹背你。” 他仅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弯新月缀在空中,天色黯淡。雨天后的土路,浸满了汁水,洒下的月光落在上面,宛若河滩般的碎石一样,星星点点,烨然生辉。 徐二愣子将长衫叠在单肩书包内,他下炕后,双手勒着徐三儿的阔肩,跳到了徐三儿的背上。脊梁骨很硬,硌的他胸膛生疼。走动间,挎在腰间的镰刀亦撞着他的脚,一下一下,像是敲钟。 他没鞋穿了,针线缝着的麻鞋,经不起泥沼陷落的吸力。 爹得背他。 从小到大,爹背他的次数,亦不少。 徐三儿的脚陷在了土路的泥浆内,一根拐杖戳在了前面。他像一个蹒跚老人,一步一停,艰难的在路中走动。 乡间的土路就是如此。 到了官道,就能好一些,平整,铺有砂石,不会滑脚。 灰白狐狸从炕上翻滚而下,感知到父子二人的离去,它走动,很快,赶上了父子二人,它在前引路。四只爪子落在泥路上,留下两行小小的爪印,颇有几分美感。 “爹,你看,胡老爷帮了我多少。” 徐二愣子在徐三儿的背上,突然想到昨日的场景,开口道。 他爹老成,比稚嫩的先生、少爷更老成。 爹的话,不会假。 “胡老爷,它不图咱们吃、咱们喝,也不要咱们的钱。”徐三儿拄着拐杖,猛地向上耸了一下肩,借着惯性将徐二愣子带起,然后翻到背后的左手拖住了徐二愣子的屁股,“你说,胡老爷能不是个好仙吗?” 呦呦狐鸣,二人跟的更紧了一些。 “爹说的不错。” 徐二愣子舒缓了一口气。 “爹,有钱了,你死了,我给你也弄上三丈长的白绸蟒纸。”到了塬坡,经过了太爷的霸下坟,徐二愣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奋的开口道。 他记得,他爹对这三丈长白绸蟒纸的羡慕。 死后,有这排场,庄稼人一辈子,也死得值了。 父子俩也无需介怀什么,徐三儿还很年轻,他先呸的吐了一口浓痰。浓痰正中自家田头靶心。他肺部舒畅,通了气,冷冽空气入口,笑了一声,“爹等着这么一天。” 白绸蟒纸,意味着改换门庭。 他下九泉……,也会安心。 22、羞耻(求追读,求推荐票)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到了官道上,徐三儿喘了口粗气,放下了背上的徐二愣子,然后将腰间挎着的镰刀放在路边的歇脚石上,一屁股坐在了镰刀上面,一边捶腰,一边说道。 镰刀刀刃处裹着粗布,防止伤人。 下雨天后,石头渗着寒气,坐久了,容易着凉。得有个屁股垫的东西。 他没说后半句话。 徐二愣子听明白了,他老子送他只送半程。后半程的官道平整,不用废多大的功夫,就能走到县城去,接下的路,就不用他老子劳神了。 就像徐三儿每逢土曜日的时候,就会去县城门口接应少爷一样。他每天回家,也不见徐三儿抽开空去接他。 砂砾铺就的官道,并不泥泞、湿滑。 眼瞅着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徐二愣子也不多说,匆然离开。 晚色中,瘦削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等过了半响,天色明亮,曦光刺破云层之际,徐三儿从歇脚石上起身,遥遥望见了一个小人越走越远,直至化作一个墨点,融入到了东方朝日升起的烨然光华之中。 “元初兄。” 一声话音落下,正在学堂内赶步上学的徐二愣子下意识转头。照壁后面的半亩方塘旁侧,少爷和几个中学堂的同窗低声谈话。 元初兄是刘旦的字。刘旦是少爷的好友。一个圆脸,略显肥胖的少年。上次卖柿子的时候,少爷与其同伴,话语提及过此人。后来徐二愣子在学堂内对其亦稍有了解。刘旦是县城轩盛米铺东家的三儿子。略有势力。 “书肆新进了一批新书,等今日午课结束后,咱们一同去逛逛。” “同去,同去……” “对了,昨天你落了单,是不是偷偷跑去了尝了腥。” 刘旦胳膊肘撞了一下少爷的胸膛。 少年慕艾,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正是对禁果萌动的时候。他们都是富户的子弟,手里余钱不少。虽未有人真的去了娼馆,但私底下以此取笑是常有之事。 “哪有的事。我是看昨日下雨,徐从一个人还要跑回家……” 徐书文摇了摇头,解释道。 “徐从?你家长工的儿子?” 几人显然对徐从亦有了解,不仅局限于卖柿子那一次。 一行人言语并未有任何冒犯之处,说的也是实话。可这一番话落入徐二愣子的耳中,却如针扎般刺痛,他加紧了步伐,远离了这一群人。 他不知道为何如此。 以往他被叫做长工,明明习惯了的……。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西面厦屋,小学堂。早上的第二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课先生由先生兼任,他讲述《史记·管晏列传》时,提及了这一句名言。 徐二愣子穿着长衫,思忖这一句话,渐觉恍然。 他此刻也算是读书人,有着穷酸的傲气。虽然只有薄薄的一件长衫,由藏青色浆洗的发白,内里仍旧是长工的内里,一件麻衣短打,不是少爷般的绸衣、棉衣。可到底有了一身皮。 有了一身皮后,他尽管肚子里泛着苦胆汁,饿的有些犯晕,远没达到“衣食足”的境地,可自觉也是个人了……。 下课后,他踟蹰。 内心有着疑惑,应当去请教先生。可他内心却萌生了羞耻观。觉得以这件事去请教先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先生虽知他的家境,断不会”嘲笑“于他。然而即使只鳞片爪的提及,他也觉有些难堪。 先生不行,还有狐仙。 狐仙教他习文练字,是最早的先生。 他坐在后排,手撑着脑袋,看着蹲在地面的狐仙,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可耻的究竟是自己的身份,还是什么别的。他不明白,要是可耻长工的身份,那么他该怎么面对爹。 爹是个老实忠厚的长工。 当他以此为耻的时候,爹又该如何自处。是啊,爹没学过知识,也没长衫,他的脸黝黑黝黑的,像是有常年未曾洗过的皴。爹应该不会介意他可耻自己的事情……。 “你瞧,徐从又犯了癔症。” “他在和谁说话,一直自言自语……” 同窗的欢声笑语,落入他的耳中,刺耳了许多。 “是他们犯了癔症。” 有了先前的结论,他视若罔闻。 “长工不可耻,生而为人,人人平等。你的名,是一个從字……”灰白狐狸有着百年的人生经历,他知道徐二愣子在困惑什么,以过来人的经历,开解道。 …… 放学后的吵嚷声渐息。 过道的柳树荫下,徐从坐在轮椅上,叹道:“读书多的人,总会生出千奇百怪的心思。多疑了许多。少爷是个好人,可我听少爷的同窗在提及我是个长工儿子的时候,却感到羞耻。” “太爷爷,不是你多疑。”徐晴很理解,“在乡野的时候,太爷爷你没学过知识,村里的小孩大家都是平等的,即使少爷是少爷,可他到底还跟在你身后,叫你二楞哥……” “来到学堂后,人与人又怎么能不比较。” 她对此感触也很深。 大学女生宿舍之中,攀比之风亦是盛行。可她们再攀比,也大多都是普通小老百姓。吃喝顶多精致一些罢了。然而老爷子那时,却不一样,是有的吃,和没的吃……,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得多。” 徐从怔然,点头。他了解道理,他从旧社会迈入新时代,又从新时代走进新世纪。道理他都明白,可局限于见识、学问,他说的话,远没有徐晴说的直白,且通俗易懂。 “比学习!” “在学校之中,唯一比的就是学习。” 吴昊可怜巴巴的凑了上来,他想讨好眼前的长辈,重夺手机的使用权,“我们老师说了,在学校中,可以比较的只有学习。你看,我们校服都是统一式样……” “校服不能比,不是还有鞋子吗?”徐蓉哼了一声,迅速朝吴昊的双脚瞥了一眼,“前些日子,你还吵闹着要买双名鞋,大几千块钱呢,这事你就忘了?” “道理你都懂,但就是一点都没用在正路上。” 她不满道。 “我那时穿的只有麻鞋。” 徐从忽然明白了一些,“尽管都穿着长衫,可他们是软缎布鞋、麂皮做成的皮鞋,不一样啊。我穿了长衫,还是与他们格格不入……。” 长衫内里的麻衣可掩,但露出的麻绳鞋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23、鞋的古今(求追读,求推荐票) “麻绳鞋?” 吴昊话语充满了疑惑,“麻绳鞋,麻绳怎么能做鞋,麻绳鞋穿着不磨脚吗?这样的鞋子怎么能穿出去。” 他看书虽不少,可对乡野间的生活并不了解。麻绳鞋,到了新时代后,都已经很少了。更何况步入新世纪后诞生的少年。大多网文的作者,也颇年轻,对此介绍寥寥,他看到的自然不多。 说话间,他掏出手机,打字飞速,随意在度娘上一搜,找到了麻绳鞋的介绍,“太爷爷,这麻绳鞋可不比普通鞋子便宜,一双五六十块呢。老燕京布鞋才二十多块钱一双。” “什么?布鞋比麻绳鞋还要便宜?” 这一结论,冲击了徐从的认知,他浑浊的眼定定出神,盯着吴昊的手机。想要扒着光屏,看个清楚。 然而他的眼太老了,眼白浑浊、眼肌松弛,看东西有一层白翳。他只能看到手机光屏上宛若蝇虫般细小的字迹,一块块,像是书卷上浸满了水的墨字,模糊得很。 这是个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猪油价贱,往年过年都吃不上的肥肉被时人憎厌。最是厌烦的野菜反倒被人推崇。顺带着,连他穿着的麻绳鞋,亦比布鞋贵上了许多。 徐从目光从手机光屏上挪开,他瞅见了熟悉的柳树,松了口气。春季发条的嫩绿柳枝最适合编造柳筐,有着韧性。 柳树没太多奇异的变化。 “这种手工编织的麻绳鞋,在女生中挺受欢迎的。” 徐晴飞快瞥了一眼吴昊的手机屏幕,笑了一声,“我去年夏季的时候,也买了一双草编新款的英伦风麻绳凉鞋,穿起来挺舒服的。” “太爷爷,要是喜欢穿,我给你在网上下单,也买一个。” 她滑动屏幕,笑道。 她觉得徐从或许会对麻绳鞋感兴趣。 这是童年的记忆。 “不用了,这麻绳鞋我穿的腻了。”徐从难以理解新世纪的事物,譬如如今的少男少女们竟然以穿麻绳鞋为风尚,“那玩意磨脚,起茧子,你少穿一些。” 作为长辈,他劝导了一句。 “太爷爷,现在的草编技术,好的麻绳鞋并不磨脚。” 徐晴回复。 …… 徐三儿熬夜补好的麻绳鞋,看起来分外丑陋。两节的断裂处只是用棉线铁针粘连到了一起。白色的针脚在黄麻绳上错漏开来。 雅观、精美一点也谈不上。 爹的针线活不怎么出彩。也是,他手骨颇大,健壮结实。父子二人以扳手腕较量气力的时候,他总是被爹轻易制服。他的手指一根根的像极了老竹,棱结分明,苍劲有力。这样的手,适合干农活,不适合干针线活。 还是少了一个娘。 要是有娘,娘踩着纺车,织着布,他或许就能和同龄人一样,偶尔能得道一件新的衣裳穿了。娘的针脚,绝对会在麻绳鞋上缀处一朵花来。 “胡老爷,你是在说鞋?” 徐二愣子坐在课桌上,他闻言,大脚掌迅疾的弓了起来,伸直的足胫回缩到了凳子下。 他顿时察觉,学堂似乎多了几声讥笑。 “你看徐从,明明是一个长工的儿子,还刻意穿长衫,他没钱买鞋吧,穿的还是麻绳鞋。” “不仅是麻绳鞋,你看那鞋子,多久没换了。” “得了先生的几句赏识又能如何,他年龄那么大,还好意思到小学堂就读。先生也真是的,特意在课后辅佐他。他一个贱命,至于吗。” “简易科的学童,就该学简易科。” 讥讽声入耳。 徐二愣子脸色越来越涨红,像是闷熟的大虾一样。他的脚蜷着,他的腿蜷着,他的整个人都蜷着,躲避着,躲在了后座,一个角落里。 胡老爷告诉了他可耻自己长工身份的原因。 在鞋上。 他看到了脚上的麻绳鞋,知道了自己可耻的原因。 他是弘文学堂里的笑话,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个殊异的同类。是啊,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下课后,刻意躲避,跑的急切。他应该坐在学堂对街的摊贩处,那时候的他敢大声的吆喝,去卖橙皮柿子。 可到了学堂,他不敢大声言语了。 “不!不是!”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 最开始他这般怀疑过,不敢确信,但思及重孙吴昊学校中的老师的诫训。他以为,先生和老师是一样的。老师如此说了,在学校中唯一比的只有学习。这是整个现代学校的惯势,那么应当如此。 这话应该是对的。 学习好了,才会让先生高看一眼……。 徐二愣子舒了一口气,他涨红的脸色渐缓,“不错,胡老爷你说的不错,在学堂中,唯一比拼的唯有学习。” 他生出了几分的自信来。 挤入耳中的讥笑声停息了。他抬头,初等学堂的学童们仍旧。没人往后面瞧上一眼。或许,以前会有。但都不会将一个乐子反复去说。那样,也闲的无聊。 “我得胡老爷你的庇佑,学东西比别人快上许多,一定能赶超同窗,再次得到先生的赏识。” 在小学堂内,他的年龄到底是有些大了,他打算多学一些,跳级到高等小学堂去。跳级这种事例,并不罕见。 灰白狐狸跳上了凳子上,它再呦呦的叫上了数声。 他觉得,这件事,告诉徐二愣子……很必要。 “胡老爷,到了百年后,我的麻绳鞋真的比少爷们的布鞋还要贵?” 徐二愣子无措的挠头。 长工穿的鞋子,应该比老爷、太太、先生们穿的要便宜。 从古至今,一向如此。 他觉得,这件事是一个天方夜谭。然而,他看到狐仙笃定的点头。对此,也再毫无质疑了。狐仙是仙,它说的话,又怎会有假。 爹说过,狐仙不图他啥,犯不着在这件事上哄骗他。 “我也穿着少爷们穿的鞋子呢!” 徐二愣子罕见的开了一个玩笑。 他心中的压抑,随着狐仙的这一句话,荡然无存。在此刻,他是长工,穿着长工穿的麻绳鞋。可百年后,他是少爷,穿着少爷们该穿的布鞋。 麻绳鞋贵,那肯定是少爷们穿的鞋子。 24、跳级(求追读,求推荐票) 有了狐仙的诫训。 徐二愣子比以往读书更用起功来了。 过了数日,他在早上下了堂课后,踌躇着步伐,终于还是鼓起用气去东隅先生寓所去找先生去了。先生在去年的冬季补完了他的劣处,就宣告他不用再额外补习了。 与往常无异,东隅走廊僻静无人。 “先生,我想……”敲完门后,望着先生探出的东洋小平头脑袋,徐二愣子在嗓子里准备好的话语顺着津液咽入肚中,迟迟无声。 刘昌达看着这个个头比他矮一头的学童,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让开了身位,先请徐二愣子走了进去,“想说什么,尽管说,你是我的学生,怎么说都不为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回国后磨砺了一段日子,他做教书匠愈发适从。 他倒了一杯菊花茶。 滚烫的茶汤涌入青瓷的茶盏,溢出清雅的淡香。 徐二愣子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直背椅上,他啜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水,似乎胃部受到了这一刺激,话语反刍了出来,“先生,我准备跳级学习,我年龄比初等学堂的学童要大上四五岁,另外……” 他顿了顿声,觉得说出这番话有些伤感情,像是胁迫了先生一样,“另外家里也不会容许我一直读到成年,家里要生计。” 读简易科的学童,毕业后直接就可工作了。简易科是速成班。分为三年简易科,四年简易科。“三科”又名完全科,学年是五年。 刘昌达将徐二愣子的“简易科”更变为了“完全科”,虽是好事一桩。可先不提束脩学费之事,后续养一个脱产的劳动力,以及多了两年的学习时间,对于一个佃户家庭来说,可承受的压力,无疑增了不少……。 徐二愣子觉得徐三儿扛不住。 “你说的有道理。” 静默了一会,先生出了声,是理解的话。 徐二愣子如释重负。 “你也不必介怀。”刘昌达温和的笑了笑,他呷了一口茶水,吃了点柿霜糖,眸光稍显回忆之色,“我远洋留学的时候,亦是勤工俭学。知道这般的难处。在京都矿业大学的时候,先生也一样理解过我。” 他家纵然是富户,可远赴东洋留学的费用着实不菲。汇款稍有欠缺,家里光景不行的时候,他也免不了到校外做一份工作度日。京都是大城市,花销比其余地方多了不少。 徐二愣子是乡野来到县城,他是县城来到国外……。 差距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大。 “修身课、体操课,你也不必去了。全力攻读其余科目。”刘昌达摊开一张素笺,握着钢笔写写画画,“高小(高等小学堂)的难点就在于三科,历史、地理、算术这三门科目上,经学科如今考校的有些少了,和国文课重了不少,到时候突击学上几篇就可,日后闲余时,可自己弥补短漏处。” 修身、体操课,是必要科目。 也是不必要之科目。 “至于格致科……”刘昌达“唔”了一声,沉吟少倾,讲道:“我格致科的科目也不算弱了,尽管未曾教授你们格致学,可到底也不差。” 他教授时务斋和初等小学堂,时间并不充裕。然而他也不愿意见到一个挚学的学童,因为家庭原因放弃学业。 善意总是传承下来的。 不仅见于京都矿业大学的先生,在蒙学私塾、中学堂之时,先生们或多或少都给予了他一定的帮助。 当然,也或许是徐二愣子提的那一篮子束脩六礼有关。 “谢先生体谅。”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行礼。 他没想到,事情步入的如此顺利。 “无碍。” 刘昌达摇了摇头,他看了眼少年寒酸的打扮,又转身瞥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到了少年吞咽冰冷干粮的画面,“快到午时了,你随我一同到教斋用餐吧。” 少年张了张口,就要推辞。 “不要钱,教斋的先生用餐无须用钱。”刘昌达从太师椅上起身,他挪步绕过办公桌,来到了少年的侧身。少年留着发辫,前面剃光。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瓜,“这次我请你,下次就轮到你请我了。” 无须用钱,请客,是先生占了便宜。 徐二愣子点头。 两人出了讲师寓所,循着走廊,去了弘文学堂的西圃。学堂的西圃角落一屋,是教师用膳的教斋。此时也恰好到了饭点,沿途用餐一道去的学生、先生也不罕见。 学堂的饭堂也向学生开放,只不过用餐稍贵,一般学生吃不起,也只有富户子弟才能到饭堂解解馋。最好的吃处,就是学堂对街的摊贩处,价格便宜且实惠。 到了教斋,先生替两人打好了饭。 饭菜很朴素、简单,一碟炒土豆丝、一碟红烧肉。饭则是两碗清粥,以及几个大白馒头。 “吃吧。” 先生说道。 话音落下,他动起了筷。 徐二愣子也不推辞,他先拿起馒头,然后夹了一小口菜,假装吃饭的同时,注意着先生的举止。 先生吃饭很儒雅,举止端庄,一板一眼。他先是用竹筷夹着一小口菜,送到嘴边时,馒头咬一小块。吃了一会,再用勺子舀着粥喝……。 “别客气。” 刘昌达见徐二愣子看他,言道。 徐二愣子想装作先生的样子,却觉这是种矫饰,于是也不客气了起来,夹菜吃馒头压着清粥。 只不过,桌上的红烧肉,他只是适时夹了两筷子。 多的,就不肯了。 白瓷碗中的米粒残留,徐二愣子见教斋有免费发放的开水,要了一小碗,竹筷晃荡着碗内的米粒,然后仰脖张口,咕噜咕噜全部灌了进去。仅余的几粒米,他再用筷子头沾了,送到口中。 他还是学不会徐三儿的吃法。 太粗俗。 先生瞠目结舌,一时忘言。 他虽读过李绅的《悯农》,吃饭也算干净,可还做不到徐二愣子这等地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念了一声,颔首道:“徐从,你做的不错,和书中的,也算言行一致了。” 紧接着,他用馒头蘸了红烧肉的肉汁,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下去。 25、一个馒头(求追读,求推荐票) 红烧肉……。 刘昌达看到徐二愣子没有多吃,他也就没强迫。在外的游子,心理比别人敏感脆弱许多。他深知这一点。 适当,就是最合适。 “剩下的一个馒头,你带走吧,为师吃不下了。”刘昌达打了一个饱嗝,对正襟危坐的徐二愣子提示道:“教斋的晚饭也是热乎的,我不吃冷的。” 他指了指饭堂的其他先生。 先生们很好辨别。面颊消瘦,大多穿一色的黑色对襟长衫,带着一顶六合帽。年龄比学生,无论是初小、高小、中学堂的学生,都要大上数轮。多在四五十岁左右。鲜少有像刘昌达这般,年岁轻的。 待徐二愣子望去的时候,先生们用着随身的食盒正装了饭食。 “这些都是带给家眷的。” 刘昌达解释了一句。 末了,他再添了一句,“我在县城没有家眷,我家在洛城。” 南阳府新野县是个小地方,不管是特约五校计划,亦或者官费留学的大学堂派、省派、练兵处派、进士馆留学派、贵胄游学等,都难落在新野县上。一个省的留学名额也大多在数人、数十人左右。数百人的省份,都是罕见。 (特约五校计划,是1907年驻日公使杨枢和东洋文部省相谈,拟定东洋五校每年接受清国留学生165人,这项计划十五年结束。学生均需要通过试验竞争而入,经费各省分担。) 刘昌达是自费出国留学,非是官派。不然的话,仅凭留学生的学历,在1904年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中,刘昌达入官府任官亦是等闲之事。 (私费留学生,若成绩优异,亦可得使馆津贴补助。) “谢过先生。” 既然是白食,就没有不拿的道理。 徐二愣子在徐家堡子红白喜事吃席的时候,也不会拘束,能多拿就多拿。拿少了,才是打肿脸充胖子。 …… “后来,我才知道,弘文学堂的教斋饭菜是免费,可也只给一人免费,多打的份额,就要掏钱了。” 在回医院的路上,徐从讲述道。 先生去教斋堂口打饭的时候,它亦跟着去了,见到了先生掏了几枚铜子。只不过这是先生的善意,它也就没有提醒徐二愣子。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红烧肉和大白馒头了。 上一次吃,还是太爷的白事宴。吃的最好的,也就爹带他入县城卖柿子时,买的那几碗羊肉烩面。 “其他先生之所以用食盒带走饭菜,也是因为他们打的是一人份的食物。”徐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个年代,先生们也不阔绰。” 说完后,他话头一转,“昊儿,在学堂里,你也要多听先生们的话,先生们虽有一些不好的人,可大多数人,都是好的。” 他没忘记徐蓉的嘱咐,好好规训一下吴昊。 要是他那个年代,以吴昊高中毕业的学历,足以过上滋润的生活。然而在新世纪,高中学历并不值钱。甚至就如重孙女徐晴所说的一样,本科学历也不值钱了,一个砖头仍在西京街头上,砸到的人,估计就有一个大学生。 “太爷爷。”吴昊撇了撇嘴,“我们学校食堂,老师在二楼吃饭,学生在一楼吃饭,连挨都没挨在一起。再者,教师现在只是一个职业……” 听老师话是应该的。 可他觉得,也不应该盲目去听。 “太爷爷,叛逆期的少年就是这样。”徐晴瞪了吴昊一眼,这时候和老爷子犟嘴,万一气着老爷子怎么办,“小昊现在十六岁了,也到了叛逆期,他顶撞人估计顶撞习惯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完后,她也适当的劝说了一下老爷子,“如今的教师和你们那个年代的先生不一样,旧时代的先生是知识分子,可现在的老师,确实只是一个职业。我们得正视这份工作,不应抬高,也不应降低……。” 大学女生,不管哪个专业,都习惯考一份教师证。往往一个宿舍,六个人中四个人都有教师证。教师证徐晴也有。 “比如现在工作的上班族,白领,多少人都是大学毕业,不乏硕士、博士。” 徐晴顿了一声,“老师们的学历,不见得比家长们更高。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旧时代的先生,学历比家长要高。” 被顶了嘴,徐从也不恼,他点头,“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不过学历高了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和我那犟嘴的爹一样。” “高祖父?” 后面推着轮椅的徐蓉止了步,讶然一声。 “是的,我爹。”徐从开始回忆,“爹啊,见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白馒头,他没说话,直接将我绑在了马厩的柱子上,认为我这馒头,是偷同窗,或者别人家的。” “我辩解,他不听……” “我想,他要是和你们新世纪的这些父母一样,有一份好的学历。不用太高,只是小学堂学历,中学堂学历。或许,他那时,就不会打我了吧。能够和先生一样,理解别人……” …… 新野县,徐家堡子。 马厩内。 徐二愣子被扒掉了长衫,上身光净,被绑在了柱子上。马鞭甩到空中,带着一股破空的劲风,猎猎作响。 “说!你偷了谁家的馒头!给我说,老子不吃你偷来的吃食!” 徐三儿满脸怒容,作势要打。 可他扬起马鞭,又缓手放下,没忍心打在徐二愣子身上。 “是先生给我的馒头!” “先生说,教斋的饭对先生是免费的,这是白食,他不肯吃冷饭,就将这一个馒头舍给了我……” 徐二愣子梗着脖子,硬声道。 “哪家的粮食都不够吃,一个馒头,先生能给你?”徐三儿不信,他怒目,眼底尽是血丝,“即使给你了,这馒头,你能要?” 他知道徐二愣子或许说的是真的。 可他……怕,怕万一这不是真的。 以他粗鄙的身份,也难以向先生取证。再者,仅是这一个馒头,就劳烦了先生,先生万一怪罪,又该如何。 “红白喜事的馒头,你也不多拿了。” 徐二愣子揭破徐三儿的伪装。 26、爹的凉粉(求追读,求推荐票) 红白喜事的吃食,阔气的主家向来不惮宾客多拿。不过数量往往也极为有限。很多穷家往往经年靠这个改善伙食,多几滴油水下肚。 “那不一样。” 徐三儿脸庞涨红如六月熟杏。 他在村里是个可靠的实诚人,附近村落的乡人人尽皆知。往年,大伙替东家熬活时,尽地主之谊的东家都会管一顿午饭,而不少人都会刻意逗留在东家,觍着脸再吃二茬子饭。 他不,他赶在东家炊烟飘起,灶台风箱拉起之前,就掮着家伙式儿自顾自的回家去了。于是,徐三儿得到了乡人的褒赞。有熬活的机会,都会请他,出一把子力气。 徐二愣子这番话,是将他的老脸揭下,狠狠踩了一脚。让外人知道了,他这个忠厚长工看起来并不忠厚,又该如何去想。 “有什么不一样。” 徐二愣子豁开了。 往常,他老子将他绑在马厩柱子上的时候,他不会犟嘴,央求放了。可他入了学堂聆听先生教诲后,就再难如此了。况且他说的都是实话,这馒头确实是先生给他的,而他老子将他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这事临到谁的头上,谁都一肚子委屈。 徐三儿气的嘴唇颤抖,脸色发青。 他的马鞭扬起,终究还是焉巴的垂了下去,曳在地上。马厩内枣红马不安的躁动,撩着蹄子,嘶嘶马鸣。马夫手中的马鞭是对一种信号,于它来说。马鞭扬起后,用力一甩,它就得扬蹄加快马速。马鞭打在马臀上,它得歇步……。 石井边清凉,徐三儿绕过井栏,坐在了井口上。水桶临在旁侧,他舀着一瓢凉水,馒头撕成小块,慢慢嚼咽,感觉白面的滋味。津液混合麦香,滑落喉头,再饮一口凉水,灌了进去。 一小块一小块撕成小块,一小口一小口凉水入肚。 吃完了,他拿馒头的单掌掬起,撕碎馒头时掉落的细屑,汇聚一处,一口吞咽了下去。 徐三儿默声的走到马厩柱子旁,给徐二愣子松了绑。一句话未说,父子俩冷着脸。他趿鞋出了门,步子越过门槛时,狠狠一拉马厩这边院落的侧门,将其闭合。 似乎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木门嘎吱响动。 “胡老爷,爹怎么能这样,这馒头是我特意从学堂带回来给他的……。”徐二愣子见灰白狐狸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他走了过来,蹲下来诉说道。 胡老爷有时候喜欢在学堂闲逛。 在教斋的时候,胡老爷和他分了一会,他注意力在先生身上,没注意去看胡老爷。或许就是那时胡老爷和他落了单,所以胡老爷才没有帮他辩解。不然以胡老爷狐仙的身份,徐三儿再脾气暴烈,也会如之前一样,软下来。 他老子不敢得罪狐仙。 灰白狐狸摇头。 “胡老爷,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帮我辩解。” 徐二愣子傻了眼,他和狐仙相处久了,迅速明白了狐仙摇头的意思。 狐仙将一切都看入了眼。 “是我失了言,胡老爷你别往心里去。” 话出口后,徐二愣子觉得失言了些。纵然他觉得狐仙和他是朋友,可狐仙到底是住家仙,是他需要供奉的存在。狐仙愿意帮他是情分,不愿意帮他是本分。他得仰仗着狐仙。 此外,以子忤逆老子,应该是不孝。狐仙看到他如此,岂会帮他。他自责了许多,爹说过,胡老爷是个好仙,不图吃、不图穿……。 灰白狐狸没有再搭理徐二愣子,它起身,躲到了墙角,继续晒太阳。四今日的日光不毒辣,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徐二愣子入学堂的那一刻,他的成长就注定与它不同。它是个贱命,前半辈子一直做着下贱的活计,磨光了棱角。可徐二愣子不同,他遇见了好心的少爷、先生……,棱角还未磨平。 被爹打,总好过比别人打。 爹打,伤的只是情分。而别人打,要的东西可就多了。 天擦擦黑时,徐三儿还没回来,晚风习习。徐二愣子饿了肚,他合上了书,借着月色走到灶台,拿起盖在锅碗瓢盆上的竹编筲箕。 粗瓷碗内,是墨绿色的凉粉,一坨,没有切开,吃了小半边。 “是软枣树叶子做的凉粉。” 徐二愣子吃了一小口,便觉冰凉发涩。他环顾了木案一周,没有合适的佐料,年前的一小罐辣椒粉早就干涸了,醋、盐倒是有些,可也不多了。 “爹也真是的,吃凉粉也不调汁……” 他瘪了瘪嘴。 …… “软枣树和柿子树很像,也叫野柿子树。”徐从对记忆中的这一农家饭很熟悉,“软枣树的叶子摘下来后,叶子搓成糊,沥干了渣滓,加一点石膏水,等一会,就成了凉粉,这凉粉并不好吃,吃多了,闹肚子。” “爹送我入学堂后,又舍了钱去和山民换了麻。家里没余钱了,他摘了软枣树的叶子做饭,一顿顿就吃那些个……” 以前,他不懂如何做软枣树叶凉粉。可逃荒之后,他懂得做了。那时候,逮住什么吃什么,吃的榆树皮,吃的观音土,什么都吃过,软枣树的叶子也吃过。软枣树叶子做的凉粉虽不好吃,却也比干吃叶子强得多。 “太爷爷,凉粉那么好吃,吃几天凉粉也不算什么。” “还有,奶茶店卖的烧仙草不也是凉粉,很多人都买着吃呢,一个大杯的烧仙草也要十几块、二十多块钱。” 吴昊不理解老爷子的话。 吃几天凉粉,这就算吃了苦吗? 苦是这么容易吃的吗。 徐晴插了一嘴,纠正道:“烧仙草和凉粉是两种东西,虽然很像。” 女孩鲜少不喜欢喝奶茶。 她对此恰有了解,曾经生过兴致,自己尝试制作奶茶。在网上也买过烧仙草的干粉包。 “傻孩子。”徐从含笑,没太在意,他摸了摸吴昊的脑袋,人年龄一大,总是喜欢摸孩子的脑袋瓜,和先生摸他一样,“你这是肚子里有油水,凉粉只是个零嘴。可我们那时啊,连调料都是稀罕物事,肚子里没一滴油,吃凉粉是……不被饿死,苦苦捱着……” 27、监割(求追读,求推荐票) 没调料的凉粉涩的很。 更别说是用软枣树叶做成的凉粉。 “太爷爷,你接着讲。小昊,有不懂的东西,等太爷爷讲完后再说,你年龄不小了,得懂些长幼尊卑。” 徐晴瞪了吴昊一眼。 “你不也是一样。” 吴昊敢怒不敢言,内心嘀咕。 “看到了那半碗的软枣树叶凉粉,我才明白,爹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啊,我那时年少轻,和昊儿一样,或许是晴儿你说的话,叛逆期的时间到了……” 徐从不是徐二愣子,他是老人。徐二愣子是少年,与吴昊一样。顶撞人顶撞习惯了。尽管知道爹是好意,可他就不懂得,放下面子去和爹道个歉。 不,爹这件事确实有错。 爹没在叛逆期,可也没给徐二愣子道歉。 这一道藏在两人间的深堑,它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消除。它是狐仙,固然能让徐二愣子或者徐三儿两人中的一个、两个低头,可他觉得,矛盾并不会随之而解开。 “之后,我和爹还是冷着脸,谁都没搭理谁。随着先生的教习,我沉浸在了学习之中,渐渐忘了这一件事。然而不可避免的事,我和他陌路了许多。” “我说话文绉绉的,他做事粗野,可交流的话自然就少了许多。” “直到……” 徐从探身,看了一眼边角的徐蓉,多上了几分笑容。 家里人的隔阂,冷漠的比陌生人还不如,可不知不觉,这份隔阂就消失的荡然无存。就如一个婴儿,蹒跚学步的时候,跌倒会哭,可站起来后,走动了一会,又会挂上无邪的笑容。 …… 时间匆忙而过。 开始的头一周,徐二愣子和徐三儿见面不搭话。两人似存着什么深仇大恨。可赶晚回来的时候,灶上的饭不曾少过。夜读的油灯不曾短缺。和山民换的麻丝,搓出的麻绳鞋亦穿到了徐二愣子的脚上。 六月份,去年冬季收了苞谷后,及时种下的早麦熟了。金色的麦浪被夏风一吹,荡漾若湖波。铺面而来的热浪,也携裹着麦子香味。 徐二愣子在小学堂找先生请了三天假。 先生很诧异,这几月以来,他给徐二愣子隔上几日补习一次,算是真正的师生了,“你历史学、格致学还差一些,七月就到升级考了,你这时候请假,不是时候。” 他劝说徐二愣子留下补习。 除了奔丧外,他找不到实在可以请假的缘由。他虽免了徐二愣子的体操课,可他看徐二愣子的身体很强健。也是,乡野的野小子,身体素质肯定比在蜜罐罐里养出来的少爷们强得多。 徐二愣子收拾书册的手一停,躬了一礼,他嘴唇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东家让我爹和我吃住在家,我也得干活。” 收麦子,他得动腾,随徐三儿一道去割麦子。这是打小就开始了,他记不清几岁,七岁、八岁,还是九岁,庄稼汉没个准确的数字,得过且过。只知道是他能独自出去放羊的时候,同年便开始了割麦。 东家不会养闲人。尽管吃的不多,每月也仅拨给一斗半的粮食。有时是杂食,豆薯居多。可这也是徐家堡子不少乡人羡慕不来的生活。能做长工,还养一个半大小子,确实是东家的恩德。 碰到光景不好的年头,官府催税,有东家兜着底,不至于卖儿卖女,吃里正的板子……。 安稳胜过了一切。 力气,个把力气不算什么。 卖力气的苦力,多了去。 “你过了升级考,从初小毕业后。唔……”先生揣着下巴,他下巴胡茬像刚割的一茬麦子,修整的并不齐整。徐二愣子不知为何想到了这点。他最开始见先生的时候,先生不是不修边幅的人。 “县里有抄书的活计,我给你找上一份。”先生笑了一声,有小学堂的毕业证,也算是个文化人,徐二愣子的字迹着实称不上多么美观,却也不差了。他在县城有些许微末关系,允了一个差事不是难事。 “你算术科的科目也不错。” “可以当一个账房活计。” 他又补了一句。 “谢先生提携。” 徐二愣子不是乡野小子了,半年以来,他得先生栽培,成长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文雅了一些。 道完谢之后,他也想起了狐仙的点拨。他缺钱,很缺钱,央求过狐仙,而狐仙却让他好好学习,别乱想赚钱的活计。有了知识,赚钱非是一件难事。可要是没有知识,狐仙再是鬼神,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等他有了初小的毕业证,抄书、账房他都可做得。 先生准了事假,没有强迫让徐二愣子继续学习。 拜别先生,徐二愣子回了家。 他和爹还有冷色,爹虽不满,可到底只是几日的时间,料想也耽搁不了时间。也就只不满的吭了一声,别过头睡觉。 次日,早晨。 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换上了短衣,随徐三儿一同出了徐家堡子。他们先割的旱坡的地,也就是太爷坟茔的那块地。 纵然学了大半年的学问,可徐二愣子的手没生,割起麦子顺滑的很,和握笔一样顺滑。 徐家堡子的地,七八成都是老爷的田。 时值夏忙,老爷又临时请了几个短工,一同赶着麦收。总共七个短工,由徐三儿这个长工指挥,割近六顷半的田。(一顷等于一百亩。) 到了土曜日,少爷回来“监割”。 监割的田是佃户的田。佃户通过永佃制将田底出售给了地主。一块田分为田面、田底。田面是佃户的,享受永久租佃这块田的权力。田底则是地主家的。 割麦先割东家的田,等东家的田割完了,才到佃户家的田。而这时,就需要由东家监割。打的粮食,约定好,东家和佃户一人一半。 徐三儿既是佃户,也是长工。 旱坡地旁,少爷蹲坐在榆钱树阴凉处的歇脚石上,他捧着一本插画小说就读,旁侧放着一些薄薄的竹纸。等反倒可彩的人物像时,他用竹纸铺在彩绘插画上,再用炭笔描绘。 “少爷,你看着点,我割麦哩。” 徐三儿领着徐二愣子走到树荫处,他揩了一把热汗,喘着粗气,对坐在石头旁闲适的少爷,如此说道。 28、淋尖踢斛(求追读,求推荐票) “叔,我看会书,你尽管割麦,爹差遣我,也是图个闲手,你不用管我。” 少爷将插画小说搁在并着的两腿上,抬头望了一眼徐三儿后,就又目不转睛的看着腿上的书册了。 跟在徐三儿后的徐二愣子偷偷瞄了一眼。 少爷手中的插画小人应该是红楼的简本,几缕墨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纤腰款款的古色少女,梳着百合分髾髻,素手轻抬,指尖勾着一个小花篮。背后靠着几座嶙峋高石,是假山。旁边落了款,写明了插画的内容,黛玉葬花。 “应该是石印本。” 徐二愣子上过学堂,略知一二。 石印技术是洋人传入的,听说是德意志人发明的,在县城中售卖石印本的书肆很少。石印本是油墨印书,比水墨印书的刻本古籍昂贵约莫半价。不过石印本胜在印刷之时笔画清晰,精美典雅。尤其是插画小说,石印本更受欢迎。 红楼是名著,他虽未看过,但几个人物的名字还是懂的。这些知识在国文课中有篇幅提到过。 没等徐二愣子想的更深,徐三儿打破了他的遐思,“少爷,规矩是规矩,老爷派少爷你来监割,要是少打了粮食,老爷发问,又该怎么办?”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佃户、长工,都让东家满意,可不能坏了名头。” 这些话说的有些计较,容易伤了情面。东家是心善的东家,少爷是心善的少爷。然而关于粮食的事情,却不容马虎。 …… “太爷爷,我觉得高祖父这句话,说的不妥。”徐晴摇了摇头,她是女生,心思敏感了许多,“你先前说少爷和你是朋友,少爷估摸着是因为你,才不好去监割,高祖父这么一说,就让他难堪了。” “再说,监割又有什么好监割的,还能偷了几把谷子不成。” 她不解道。 “你这话就说错了。”徐从斟酌用词,他和徐二愣子一道上了小学堂,以前又有新时代在扫盲班学的文化,知识水平提升了不少,想着用合适的语言解释,“有些佃户也刁滑,割麦子的时候,故意揣上两脚麦捆,一亩地能打五斗的麦子,踹掉的麦粒合计起了,多了能到两三升。一斗等于十升。” “掉落的麦粒,等割麦完后,再偷偷捡回家,就算自己的赚头。” “麦田里打出的麦子也有稀稠啊,一亩少上两升,在场里碾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得由人监割。爹怕到时候说不清……” 吴昊却懂这个,也不全懂,“这就和小吏的淋尖踢斛一样。” 他看的书,有好多提到了这个词。 “差不多。”徐从伸手去摸吴昊的脑袋,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吴昊的脑袋和先生的有些像,“淋尖踢斛是里正下乡收粮的做派……。我爹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东家可以容忍少了几升粮食,他不行。” 吴昊、徐晴像是猜测出了一些,可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贫农受压迫后的谨慎。” 徐蓉见二人不语,补了一句。 她虽则只上过小学堂,可有时候接触的知识因时代而差异。火热的年代中,她对此耳濡目染。 “姑奶奶,你这句话说的太熨帖了。” 徐晴神色诧异。 她是大学生,纵然在言语中并未表露过高人一等,可事实上,她在行为处事时,对她的学历留有自傲。然而此刻,仅有小学毕业的姑奶,却比她说出了更合适的话。她的“高傲”,不经意间少了许多。 …… 徐二愣子并不了解徐蓉的话。 他没听过这等话。 日光毒辣,斑驳的日光从榆钱树广阔的枝叶中撒下。知了的蝉鸣声略显刺耳,地埂的野草叶子也有些焉了,泌出草香。 灰白狐狸吐出粉嫩的长舌,也散着热。 少爷“嗯”了一声,脸上略显一丝不耐烦,他皱着眉宇,“叔,你去割麦吧,我看着呢,盯着他们呢。” 他们代指短工。 “二楞哥……” 他叫了一声,想分享手中的插画红楼简本,但随即又止了口,颇觉有些不合适。徐从请了假,回家割麦,得不了闲。 徐书文摇头叹息,继续看书。 按理说,他和徐二愣子都读了书,关系应该更亲近一些。可不知怎的,这关系反而没有以前要好,反倒生分了不知多少。 不过他也知道徐三儿的忠厚,有徐三儿这个长工看管着短工,出不了大的纰漏。该犟的事,他自觉让一些就是。 短工偷奸耍滑的多,不然也几乎都会寻摸着一个主家当了长工。长工的报酬比短工要好得多。 父子二人下了麦田,挥舞着镰刀,挥洒着汗水,开始割麦。 乡人都是老手,不管是长工、短工。一片旱坡地,三十来亩的地,从中午开割,用了一个时辰半,就收割完毕。 麦捆背到了场里,等待碾打。 徐书文土曜日回家监割,到了日曜日离去。实际上,已经距离徐二愣子割麦过了四五天了。 隔了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到了星期二,火曜日的时候。徐二愣子背着一小袋磨好的白面来到了学堂。 下了早课,徐二愣子提起粮袋,跟着先生的步伐走进了讲师寓所。 “你……” 门内,刘昌达站着,望着少年手中的布袋,他的眼睛略带柔和,“坐下吧,先别着急,我给你补补课,防止你遗漏了。” 少年还是比他低了一个个头,半大小子仿佛没扯条,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日光照入屋内,站在门口的他映出的斜长背影遮掩住了少年的顶稍许多。 他看到了少年,想起了同龄的自己。那时的他坐上了从长崎通往九州岛的列车,坐的是下等车厢,手里捧读着一本黄公度(黄遵宪字公度)写的《东洋论》,耳畔是登车艺伎们吹奏的三味线、小鼓,时不时有西装革履的商贩上了车……。 黄公度写的《东洋论》,是留日学生赴日留学的参考书。 沪市的商务印书馆就有出售。 刘昌达也不知道他缘何想起了那一刻。 明明是不同的场景。 “是,先生。”徐二愣子顺从的放下了粮袋,他拉过了墙角的直背靠椅,坐了下去,他的眼里带着无措,和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29、一袋白面(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已不是先前刚入学的蒙童了,刘昌达不用一笔一划的教他如何识字,他从历届初小毕业考的试卷中摘抄了几道题,多是算学科、格致科的题目,让徐二愣子解答。 这两项是徐二愣子的薄弱点。 寓所内又有些静谧了,仅剩下笔尖划过素笺的哗哗细声。 灰白狐狸打量着屋内,布设和以前大差不差,地球仪、印刷着世界地图的铜版纸、几册页角泛黄的古籍,一盒搁置在洗漱架上的美查肥皂,一管珂路搿牙膏……,以及一瓶紫罗兰生发油。 (珂路搿即高露洁。) “生发油?” 灰白狐狸好奇了起来。 先生留的是东洋小平头,并不需要生发油。生发油就是俗称的头油(梳头油)。这年代的女子梳发髻,并不是每天梳洗,而是隔上一段时间。但为了防止生出难闻的气味,就会梳上头油。有时候男子梳辫子的时候,也是一样。 它走动,轻步缓行,走到先生旁侧。它抬起狐狸脑袋,向上望去,先生仍旧读着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他的嘴唇轻动,似乎念着日文发音。灰白狐狸扫了一眼后,就没再看,办公桌里侧有一个小的橱柜,约莫二尺高,红木的。它跳上橱柜,又一跃上了桌。 除了书架,这是讲师寓所内的最高点。 哦,办公桌搁置的公文包底下,似乎压着一张信封。他又瞅了一眼先生,这时看的明白些,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干净。 屋内,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麦香味。起初微弱,逐渐扩散。新磨的白面,都会有这种气息。刘昌达也监割过佃户,他放下书册,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答完了?你的进步很快。” 算学科和格致科的题目,不会答就是不会答。荒废学业的学生会在草纸上乱涂乱写,可徐二愣子不是这样的人,他惜纸。没有足够的自信,他不会落笔在其上。相处的悠长时间,刘昌达很确信。 “先生,我答完了。” 徐二愣子回了一句,他拉开直背椅子,躬身将手上的草纸递了过去。随即垂手侍立一旁,未再坐下,等待先生批改。 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了办公桌上的灰白狐狸。 他使着眼色,让它离开。 “怎么了?” 刘昌达边看手上的稿纸边点头,他察觉到了徐二愣子的异色,顺口询问了一句,未太在意。 狐仙是癔症。徐二愣子不敢乱回答,他停顿一会,回道:“先生,我是想知道您一直看的是什么书。” 书册,他好奇过,却也没问过狐仙。 他能看出来,这书册上的字半是汉文,半是别的文字。应该是洋文吧。他没接触过日文。洋国中有没有狐仙还是未知之数,狐仙是乡野的狐仙,是乡野的“淫祀”,它应该不知什么是外文。 “是一本日文书。”刘昌达闻言一笑,他道:“这是东洋很有名的一个大作家写的书,名叫《我是猫》,是我在东洋的时候,经常见他在朝日新闻报和杜鹃杂志上发表文章,这本书也是我在京都读书的时候买的。” “京都?” 这个词对徐二愣子来说,很新鲜。 京是京城的京,都是都城的都。京都一听,就是东洋的都城。他在初小学的地理课,尚且局限在国内的地理知识。于外国的地理知识,是在高小、中学堂的时候,才会了解到。 “对啊,京都……” 刘昌达从办公桌上取了茶盏,呷了一口凉茶,“京都和洛城有些像,它分为左右两京,左京仿照洛城,右京仿照长安。京都在关西,它的地理……” 他咳了一声,打住了话茬。 在时务斋讲地理科讲习惯了,总是不由自主的这般去说。 凉茶入肚,他再讲道:“我在京都的时候,进入了插花社,京都的插花社请的是祇园的艺伎,祇园有艺伎学校。插花社请来的艺伎叫小优怜子,她是住在祇园甲部,祇园分为祇园东和祇园甲部两片……” 谈起京都,不得不说起艺伎文化,这是绕不开的。 “艺伎?” 这个词,对徐二愣子来说,更是新鲜。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少爷和几个同窗的谈论,似乎有种热气躁动着他的灵魂。虽提及的只有那么一两句,可当他彻夜难眠的时候,不免都会往那方向去想。少爷也订婚了。前一个月订的,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得有个婆姨。 路过村里王寡妇家墙边的时候,内里的晃荡水声。都如一只只冒出了腥味的鱼儿一样,勾引着他这只好动的猫。 “游廊、置屋的女郎……” 谈兴大起,刘昌达正欲说着,却看到了垂首侍立的学生,他的脸庞板了正了起来,不苟言笑,再次轻咳了一声,“艺伎之事,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了解,此刻急不得。到了中学堂之后,需择外文习之,你……” 他讲了几句话后,哑了火,喝茶润口。 天色尚媚,但也到了先生休息的时间,徐二愣子知道该到他离去的时候了,他拿起放在脚边的粮袋,捧起,躬身送了过去,“先生,这是新磨好的白面,我爹让我给你送过来。” 他看着白面,也有些眼馋。 往常,他家可吃不得白面。庄稼人磨面的时候麦麸和面粉混在一起,这样能多得不少粮食。倒不是不会磨白面,而是白面费粮。 …… “先生收下了白面,他没有推辞。”徐从想起它站在花梨木办公桌上,看到先生欣慰的笑容,也不禁笑了一声,“先生家里不缺这一袋面粉,他寓所里的一管珂路搿牙膏估计就比这一袋面粉贵的多……” “珂路搿?”几人听到这陌生的品牌名,傻了眼。 “是高露洁。”还是吴昊乱打了一通,试出了这个品牌名的名字,“原来高露洁牙膏以前叫这个名字啊,真矬。” “不过,太爷爷,明明是在讲高祖父和你之间的矛盾,你怎么绕来绕去,绕到了先生身上。” 他催促了一声。 “老了,人老了,说话就是絮絮叨叨的……” 徐从重新卧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叹道。 30、一担半(求追读,求推荐票) 他看到的故事很多,可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也没有人润稿,说起来难免赘余了许多。此外,他在现代讲起来只是一段话,可在那边,却足足经历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奶奶讲话也是这样,你别催你太爷爷。” 徐蓉坐在病床旁的白色椅子上,责怪了吴昊一句,“人老了,没你们年轻人头脑转的灵活,说话抓不到重点,你得体谅你太爷爷。” 她也被后辈抱怨过絮叨。然而她也对此事无可奈何。似乎,人上了年龄,总喜欢唠叨。不唠叨几句,浑身就不爽利一样。 “姑奶奶,这不是你和太爷爷的错。”徐晴将速写笔放在了笔记本上,咯噔一声合上笔帽。她到底是大学生,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的话,“太爷爷和你絮叨的过往,是足可在你们那个年代称得上谋生的经验,而我们则当成了故事。” “故事啊,絮叨是不行的。” 她浅浅一笑。 很和媚的笑容,充满了朝气。 “晴儿,你放下了?” 徐从将目光移到了徐蓉身上,他渐有释怀,“是啊,家里也只有你能想出这句话。你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太爷爷没有帮你,看着你爸逼你报了工科,你明明文科很好的,你小学的时候,先生都夸你的作文好哩。” 高考结束,成绩出来之后,填报志愿。家里的长辈都想让徐晴报一个工科专业。工科好谋生,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中是如此。 “太爷爷,我早就放下了。” 徐晴虽仍有不忿,却不会在老太爷面前提及,她握着老爷子的手,笑道:“爸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以前不懂的事情,几年下来,想想也就通了。机械专业也未必不好,至少机械班的女生少,一个班的男生都在追我。” 她调笑了一句。 没想通又能怎么办。 家里,总要有人先让一步。 “我和你以前一样,总喜欢犟,犟的就如老黄牛一样。”徐从终于谈及了他和自己爹的故事,“给先生送完粮食之后,隔了几日,又到了土曜日,老爷招我入了后宅,他书房的煤油灯没了油,托我明日去县城买一担半美孚油。” “我那时临近毕业考,不愿去,可我终究也是个长工……” …… 书房内的老爷忽然面目可憎了起来,徐二愣子拘束的站在老爷身前,隔着一张红木橱桌,他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 暗室内的煤油灯光芒骤黯。 仕女图案的玻璃罩儿可以看到浅浅一层的灯油。 “徐从啊,你爹明天还得割河滩的麦,闲不出身。”老爷嘴里砸吧了一口手中的白铜水烟壶,他另一只手摸寻到桌上。白腻肥硕的手触及到一只粉彩马蹄碗,碗边是一溜金色。 他顺滑的取出一只水煮蛋,磕破了壳,剥了小半边,放到口中一咬,又吸了一口白铜烟嘴,细长的眼眯着,“这事拖不得,我听隔壁村的后生说了,县里的美孚油一担能降两钱多银子,比波罗煤油一个价了,相差不多。” 徐二愣子想要脱口拒绝的话停在了喉头。 老爷要买一担半的美孚油,一担便宜两钱,那么一半担就是便宜三钱。他要是拒绝了,差的三钱银子该怎么办。 他补不了。他在徐家吃喝着,得干活。正如他请了事假回家割麦。 一担是一百斤。 “是,老爷。” 徐二愣子身子躬了躬,习惯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而就在他低头的这一刻,他看到了狐仙。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了老爷的书房。忽的,他觉得他站的方位和第一次徐三儿站的方位有些相似……。 第一次,狐仙扯着他的衣裳,提醒过他。 提着油桶,走出了房间,徐二愣子出了院落月门的时候,他不禁回头小望了一眼,老爷的屋子不复往日的明亮,能照彻到门外的青石地板。相反,缺了美孚油的书房,只有一盏幽火在暗室中吊着,不肯歇了最后一口气。 回到马厩侧房,他将油桶搁在灶台旁,合衣上了炕,盖上了薄薄的毯。 “老爷让你去后宅做啥?” 父子俩冷脸有了一段时间,估摸着好几个月。徐三儿的话硬的像几日没吃的干馍,硌的人牙疼,嗓子疼。 “买油。” 徐二愣子翻着身,背着徐三儿,在土炕的另一边。父子两人背对着睡,一人占了一边,空留了炕心。冬季最暖和的炕心。也是,夏季坑心也就不重要了,和土炕其他边角一样的温度。 “美孚油。” 他的话精简。 油和油不一样。油灯用的是菜籽油,而煤油灯用的是美孚油。听说这油是洋油,从花旗国进口过来的。 徐三儿没出气了,他默默的睡觉, 幸得昨夜徐三儿没打呼噜,徐二愣子睡了一个好觉。夏季昼长夜短,鸡鸣的五更天,天色就有些白亮了,他推着单轮车,携着油桶,从徐宅出了门,去往县城。 县城的布局,徐二愣子挺熟。县城有一道河渠,旁侧的叫河庙街,街角供奉着一座城隍庙,明代那时就有了。绕到街道上,卖油的铺子,挂着以免长长的幡布,上面写了“油坊”二字。 早晨间,做买卖的是内掌柜,瘦瘦弱弱的,粗布蓝衣,腰间系着白布黑刺绣花围裙,白嫩脖颈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几缕鬓发濡湿,粘在了上面。应是暑日,她看到徐二愣子在瞅她,啐了一口,脸色不大好看了,“买油?买什么油?是苏油?美孚油?波斯油?” 街上,有少年推着的独轮车,车上有油桶。桶缝遗漏出淡褐色煤油的迹象。 煤油分了三等。一等油是波斯煤油,二等油是美孚行之鹰牌舱煤油,简称美孚油,花旗国的,还有苏门答腊油,简称苏油;三等油是波罗岛煤油。 昨夜老爷早就嘱咐过了,徐二愣子买了一担半的美孚油。 一担美孚油是二两八钱。 …… “一担半美孚油是一百五十斤,徐家堡子在塬坡上,那时的村落都尽量建在高处,我回家很吃力,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像……”灰白狐狸观察的很细微,刻入了脑海,而不是随以往记忆消逝,“像那日雨天在门口等我一样,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合力将这一担半的美孚油推上了坡,推回了徐家。” “等他擦着汗,重新挎着镰刀回河滩地割草的时候,我又叫了他一声爹。” 31、癔症不算作弊(求追读,求推荐票) “自此,爸你就和爷爷和好了?”徐蓉打开保温杯,手伸到杯口,试探了一下温度,扑在手心的热气有些温湿,她将保温杯递到了徐从嘴边,“爸,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别一通气的着急讲了,让你伤了神。” 她理解徐从讲以前往事的心情。 她也到了晚年,这几日亦想着,待到哪天身体不行的时候,就将后辈叫到榻边,将往事一桩一桩的讲出来。包括她这些年攒的积蓄,还有出嫁时的嫁妆等等。没多少钱,算是给后辈最后的馈赠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一点最后的挂念。 紧接着,嘴边的温热入了喉头,徐从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妮儿啊,你不知道,我随了我爹的性子,死犟。” …… 爹叫出口后。 徐三儿走出院落的步子明显僵了一下。 不过他没有回头,只是“嗯”的一声应了下。走出门的时候,取下了挂在腰间由麦秸编制的草帽,戴在了头上,遮住了热灼的日光。 徐二愣子看了一眼徐三儿的背影,就敛回了目光。上坡的时候,他累得要死,他倾倒了水桶被晒得滚烫的热水,到了井轱辘处,放下麻绳,另打了一桶凉水。凉水携着嘴边干涸的盐渍,溜进了嘴里,瞬间解了疲乏。 升级考临近了,他没有闲心去管其他的事情。喝完了一肚子的凉水,他又回到了屋内,开始了苦读。 过了三日,到了七月初的时候。 弘文学堂附属小学堂的升级考便到了。 徐二愣子随读完了初小的学生一并参加升级考。初等小学堂的学制是五年,能参加升级考的皆是完全科,没有简易科的学生。他的岁数在里面虽则算是偏大了,倒也并不出众。 考试的场所和上课地在同一处。 与早课同一时间点,考试开始。 监考的考官是个古板的老夫子,约莫五六十岁,颌下留着山羊胡,脑后托着枯白的发辫。他鼻梁上戴着老花镜,踏着方步,走路一颠一耸。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像警觉的猫儿一样,盯死了过去。 室内,徐二愣子有些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考试,纵然先生弄过试验测。可这一次要是考不过,他觉得,他会沦为徐家堡子的笑柄,饱受讥讽,成为除了爹之外,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和发小大虫闹掰了。起因是他入了学堂,也难上山下河瞎闹腾了,大虫叫他出去抓虾摸鱼,他要读书,不愿去。一次还好,两次、三次之后,大虫就没再来找过他了。 和少爷也弄得生分了……。 回不去了。 晨钟尚未敲响,灰白狐狸察觉到了徐二愣子的不安,它呦呦叫了几声,让徐二愣子放心,有它照看,他考试不会失败。 “是了,狐仙教过我读书,先生授课的时候,它也在一旁。以狐仙的聪慧,狐仙一定会试卷上的题目,我不用担心。” 有了狐仙的保证,徐二愣子放下了心。 “可……” 刚镇定了片刻钟头,徐二愣子又回忆起了先生的教导,诚实童子有云如何如何,他内心徘徊不安。让狐仙帮忙应考,算是作弊吧。 他无法保持端坐了,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古板的老夫子敏锐的猫儿眼盯了过来,他负着双手,踏踏的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很有韵律,像是刻意训练过。 “你起来!” 他道。 徐二愣子下意识从长条凳上窜了起来,低头看着脚尖,像是犯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准备接受老夫子的训斥。 老夫子没有说话,让他伸出双手,然后用一柄长戒尺在他身上戳来戳去。最后又摸捏了他的发辫。 “没携带夹抄,你抖个什么劲。” 老夫子骂咧了一声。 他是光绪十一年的八股秀才。后赴过几次乡试,皆未中举。直到科举制被废除后,断了念想,于是得了弘文学堂的聘请,入了学堂当了先生。科举之前,考棚的“搜子”如何做,他一清二楚,也知会在哪个地方藏带夹抄。 学堂内传来几声低笑。 徐二愣子的事迹在初小学堂有着不小的名声。 “原来又犯了癔症……” 老夫子了然点头,他释然的笑了一声,让徐二愣子坐下,安慰道:“你这还没中县首、府首、院首,倒犯了癔症,也是一件奇事。” 他这是科举制的说法,想夺了秀才功名,先得过了县试、府试、院试。过了县试、府试、院试的头名,则称呼为某首。 也唯有小三元的荣耀,才会让读书人癫狂。除此之外,哪怕入了团案,亦不足以稀奇。(科举发榜的榜单称呼为团案。) 小三元之后,就是中举。 范进中举就是例子,中举时犯了癔症。 要是在乡试中了举,老夫子觉得自己可能也会犯一次癔症。 等老夫子巡察其余地方之后,徐二愣子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他安适的坐了下来,喃喃自语,“我是犯了癔症,癔症的话……就不算作弊了。” 狐仙是癔症。 这是先生、少爷、同窗告诉他的。 假不了! 他们一个个,板上钉钉的说他犯了癔症。 灰白狐狸赞同的叫了几声。它是徐二愣子,徐二愣子也是它。它学到的知识,也算是徐二愣子学到的东西。这自然算不上作弊。 “对!” 徐二愣子点头,拍掌道:“癔症的事,怎么能算作弊呢!” 邻桌的几个学生瞧见了此幕,似乎也在讥笑道:“瞧!徐从又犯了癔症。” 悠悠钟声传来。 升级考终于开始了。 首次的考试科目,是国文科。 国文课是先生的授课,徐二愣子学的不弱,他下笔很谨慎,一道道题目览阅之后,才写下了合适的答案。硬笔书法虽不出众,却也不会拉分。 第二次的考试科目,则是算术科。 这一次考试,徐二愣子慢了许多,仅剩的几道尾题不会,但他有狐仙,在狐仙的指导下,这几道题目也顺滑的答了下去。 老夫子注意着徐二愣子,他收卷时,看了一眼算术科试卷,国文科试卷也看不出太大差别,笑道:“答的这么好,怎么可能犯了癔症,下次考试先做几个深呼吸,静静心。” 他传授了一些他已经入科举考场的经验。 32、初恋(求追读,求推荐票) 贫家学子,一个初等小学堂的升级考,已经可以类比于科举中选的鲤跃龙门了。徐二愣子算术科试卷答的条理分明,一眼就能看出功底,老夫子他也愿意去多思索一些考场之外别的事情。 “谢过先生。”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道谢。 老夫子颔首,捋了一下山羊须,踱步离开。 早课的两场考试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徐二愣子睡了一会觉,养足了精神,等待午课后的考试。下午的考试,与上午类同,也是两门。分别是历史科和地理科。 等到下考铃声响起之际。 徐二愣子走出考场,他走路像是无根一样,在飘着。 历史、地理、格致这三科,是初小最难的科目。他过了两道,剩下的一道格致科,虽没了万分的把握,可有了狐仙的庇佑,想来也非是易事。 “过了升级考,就有资格抄书赚钱了。” 最让徐二愣子开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受够了窘迫的日子。 等有了钱,他就能搬出马厩,搬出徐宅了。等有了钱,他就不用受老爷的驱使,想读书就读书,想割麦就割麦。等有了钱,他也买美孚油,美孚油买的多了,油坊会赠送煤油灯,他也想有一盏煤油灯。等有了钱……。 …… “没过升级考之前,我读书,苦读书,不敢有一丝的停歇。过了升级考后,我惦记的是先生的许诺,他会给我找一个抄书的活计……” 徐从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已经忘怀手机、专心听他讲故事的吴昊,叹道:“昊儿,太爷爷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你,我觉得,你和我最初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出生在了新世纪,只要肯卖力气,就不用担心温饱。” “我们那时,落了人一步,就是忍饥挨饿的下场。你有退路,所以你没将心用在学习上面。可……,你想想,七八年,十来年之后,你的同学考上了合适的大学,得了一份应心的工作,娶了一个可称适宜的姑娘。” “而你呢?” 多余的话,徐从没有多说。吴昊正如徐蓉所说的一样,道理他都懂。新世纪的孩子,一个个精的像猴,远胜他那时、这时。他能做的,就是如徐晴说的那句话:以絮叨的方式,将他们可称得上谋生的经验,告知后辈。 他相信吴昊能改变。 “太爷爷说的话,你记住了没?”徐晴去撕吴昊的耳朵,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考上大学后,有你玩的时间,就如太爷爷说的那样,大学校园里,有很多好看的女孩子,大学可不禁止校园恋爱。” 吴昊“哦”了一声,紧接着抬头警惕的看了徐晴一眼,急忙退了几步,“晴姐,你看我Q聊了?那是班里的几个死党起哄,让我发的。”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徐晴。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Q聊号。 “没,只是以前用小号加过你,挺有意思的,绝情の公子。” 徐晴捂嘴扑哧一笑,乐弯了腰。 这么中二的昵称,也只有吴昊这种半大小孩才能想出来。 “瞧你这样,还没怎么说,自己就先露出了狐狸尾巴。读书不行,自个也沉不住气,遇大事先静心,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她开口嘲讽。 以同辈长者的身份,偷偷加弟弟妹妹的Q聊号,然后看他们的囧事,无疑是一件乐事。 “呵,你母胎SOLO已经二十一年了。” 吴昊回嘴。 徐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别吵!” 徐蓉杵了杵拐杖,打断了这两个孙辈的斗嘴。尽管看到他们斗嘴,她也感到欢愉,可要是一直吵下去,叽叽喳喳的声音亦觉闹耳。 “除了我妈之外,爸,你那时……有心宜的姑娘吗?” 她注意到了徐从的话语,于是换了话题。 到了她这个岁数,对父辈的爱情已经看的很开了。她的子女也是一样,曾劝说她再找一个老伴,安度晚年。人生到了后半辈子,什么都看的很淡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亲情,更胜年轻人甜如蜜的爱恋。 老伴,也只是多了一个余生携手共走的人。为的是,霉朽在床榻上的时候,能有另一个人知会子女一声……。 只不过她有亲情,不愿再找罢了。 “有,谁没有一个心宜的姑娘呢。只不过那时的他也仅得了一份抄书的活计,只敢远远的去看那姑娘一眼。我记得啊,她扎着双螺髻,是嫩白的鹅蛋脸,柔柔弱弱的,额下垂着一缕黑色油亮的发丝,衣襟处系着淡红色的丝绦……” 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你这个年龄是舞象之年,少爷都娶妻了,你谈恋爱,是正常的,你和少爷成婚的年龄差不多啊。” 吴昊上高一,十六岁的年龄、 男子十六岁称为舞象之年。 吴昊的脸蛋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扭捏的像一个大姑娘,“太爷爷,你……你别这么说,太丢人了。” “舞象……不是你想的那个舞象。”徐晴无奈扶额,“你不好好学习,还责怪太爷爷乱讲,舞象之年指的是你的岁数到了十六岁。” 吴昊怔了一下,气急,“那晴姐你以为我想的舞象是什么舞象,我记得你,你最喜欢看小新了,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徐晴的冷眸吓了一跳,急忙闭上了嘴。 “太爷爷,你讲你的初恋。” 徐晴这般形容那个姑娘。 “初恋?这么讲她也合适。”徐从又看向了病房天花板上洁白的电子节能灯,“她是周家的姑娘,行三,也是县尊的远亲,暂时客居在县衙后宅。忘记说了,先生给我找的抄书活计,就是在县衙的工房找的。我是在工房抄书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她一眼,她很白净,我头一次看到这么白净的姑娘。” 他陷入了回忆,人到了弥留之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应该是第三次去县衙工房的时候,遇见了她。” “工房?”吴昊没有打断徐从,他迅速查了一下手机,找到了答案。 县衙仿照朝廷六部,也设置六房,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工房主官蚕桑、织造、公署修筑、水利兴修、银两销铸等事。 33、县衙的小姐(求追读,求推荐票) “他那时的感受,我想……很复杂很复杂。一个人,在不合宜的时间喜欢上了一个心宜的姑娘。” 徐从阐述道。 他纵然饱受世事沧桑,可灰白狐狸的它,却也无法代入到徐二愣子那时的心境。纵然妙笔生花、口灿舌花,却也难以形容。 “合宜?是门第吗?” 吴昊口中又说出了这一个词。 这个词不罕见,网文中经常喜欢用这个词。习惯到他……听到相符的事例时,脑海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他对老爷子自称“他”并不感到稀奇,那个“他”尚是一个懵懂少年……。 …… 升级考之后,徐二愣子如愿以偿的取得了初等小学的结业证书。一张厚厚的白色方形纸张上,盖着几个红色印戳,左上角贴着一枚价格为二角银毫的印花税票。(清末没有印花税,这是县令另加的。) 一枚壹元银元,价值十角。在银元之下,还有一角银毫、二角银毫。一角银毫可当十个铜子。一角银毫等同于当十文的铜元。普通的铜元都是价值一枚方孔铜钱。 清末币制混乱,新钱旧钱并用。 初小毕业之后,距离高小开学还有一段日子。昨夜下过一场夏雨,风骤雨急,早晨县城青石板铺就的主道上尚遗留湿痕,沾了一些过道树的落叶。 县衙位于县城南门一侧,也在主道的末端。 他到了县衙,熟悉的绕到了衙署工房的耳房。刚刚落座没多久,耳房就走进了一个皂袍的胥吏,捧着木案,上面放着厚厚的一沓公文。 这胥吏姓郑,一个方脸汉子。 “徐从,你过来了,这是县里下放各乡催促织造的令文。你抄写一百张,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吃完后,再抄写也行。” 他指了指耳房的一个圆桌,上面摆放着一个果盘,里面是一些核桃酥。 他对徐二愣子很客气。从弘文学堂毕业的初小学生,虽则学历不足以称道,可却得了留洋先生的介绍信,这就便与常人有所不同了。 等郑胥吏走后,徐二愣子吃了一块核桃酥,然后开始誊写公文。抄书这活计也只是赚一份辛苦钱,二十份一个铜子,一百份只得五个铜子。 这一天下来,顶多赚上十来个铜子。 只够吃上两碗羊肉烩面。 看起来似乎还不如卖柿子的活计,可柿子也是他和徐三儿摘了一个半月,才贮存起来的。那么多柿子,好几缸,也只卖得了一两多银子。 但帐不能这么算,这只是清闲的时候,抄书赚的钱。每逢春秋之季,劝农课税的时候,忙一天甚至能赚上一钱多银子。此外,抄书对他的学业亦有不少的好处。 催促织造的公文很简练,只有短短三十余字。 徐二愣子抄写的速度不慢,大约忙碌了一个时辰后,就将一百份公文誊录完毕。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又吃了第二口核桃酥,核桃酥里掺杂着枣泥,配上县衙里的免费茶水,润口舒服。 抄写完毕,他前往工房,换了五枚铜子。 一人一狐准备离开县衙。 可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年轻女人的轻笑。这笑声很寻常,却仿佛像是牛头马面用铁钩勾住了他的魂魄,催促他向后转头看一眼真切。 他想到了油坊内掌柜的秀美脖颈,白嫩的肌肤上淌着细密的汗珠,馋的人想凑过去闻闻。她的唇,她的脸蛋,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物事。还有村里的王寡妇,墙内传来的水花声……。 一切都令人好奇至极,让人忍不住前去探视。 女人的香气萦绕到了鼻翼,是兰花的清香。他望见了侧容,和内掌柜一样,白皙的鹅脸蛋,还有比油坊内掌柜更纤细的腰肢,双螺髻的发髻,修长高挑的身姿,带着曲线美的弧度,极美极美。 一阵淡柔的香风扑来,又远离。 不用他去转头了。 他望见她出了县衙,走进了轿子,由人抬着的小轿。也是,这般靓丽的小姐,生来就是坐轿子的。他注意到了她的脚,只有巴掌大,应是缠了足吧。这样的脚走不了路,就应该坐轿子。 呦呦的狐鸣响起,惊醒了他。 他看了一眼在他脚边的狐仙,两三块核桃酥已跌落在地,摔成了几瓣。其中一块,被他踩在了脚底下。这是他偷拿的点心,打算让爹也尝尝鲜。爹没吃过精细白面做成的点心,至少在他印象中,应是没有。 县衙的点心,可以在耳房吃,但不能带走。 否则县衙再有钱,也遭不住。 被他踩在地面上的点心被他捡拾起来,胡乱塞在了嘴里,然后再将剩下的塞到了袖中,偷带了回去。 回到徐家堡子时,尚且天明。 徐三儿割完猪草回来,往常都是徐二愣子干这个活计,让他能清闲些,但徐二愣子读书了,他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核桃酥?你偷……”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后,默默撇头,将徐二愣子塞给他的核桃酥吃了个囫囵干净。他吃完后,喝了口清冽的井水,“我不差这一口零嘴,你今后别带了。” 又是冷漠至极的话。 “嗯,我只是觉得你没尝过,给你带一次。” 得了抄书的活计,徐二愣子觉得,想要等到他很有钱的那一天,应该很难很难,也很漫长。抄书赚取的钱不少,可也仅能让这个家庭宽裕一点。 父子二人各干各的活,谁也再没搭理谁。 读完书后,徐二愣子走出了房门。 月色下,徐三儿蹲在院落中,编着柳筐,他老竹般的粗劲大手将一个个韧劲十足的柳条压弯,然后熟练的编织。和女人在织房里踏着纺车一样。他的大手就如纺车上的飞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是止了口。 “爹,我和你一起编柳筐吧。” 他走了过去。 “你读书人的手,皮嫩,受不了这个苦。” 徐三儿制止了他。 “爹,我没听过娘的故事,娘似乎很早很早就走了,我每次去那片麦地的时候,都会看上一眼,娘她该长什么样子?” 徐二愣子拾掇着柳条,分出粗细,轻声问道。 他的记忆中,没有娘。 “你娘?” 徐三儿抬起了头,他用火纸点燃了黄铜烟锅,这一次装的很满,约是一旬的烟叶子。他嘬着一口又一口烟嘴,“你娘是个苦命人,死的早哩。” 他言语淡漠,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蜷缩一旁的灰白狐狸抬起了脑袋。 34、红糖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娘的故事很简单,没什么出色的情节。在徐三儿的讲述中,她和乡里的农妇相似,刁滑、耍赖、爱撒泼,做起任何事情来,都喜欢斤斤计较。偷跑到邻家地头拔一把小葱,摘几个洋柿子……。 “娘是这样啊。” 徐二愣子失望了。 他以为的娘,应该和先生一样温顺,有着县衙小姐那出挑的身姿,即使骂人了,说话也应像油坊内掌柜那样,细声轻语。 娘在他眼里变得丑陋了。他将记忆贴合到随处可见的乡间农妇身上,找不到一点女人应该有的美态,黑粗皮肤,发油结绺的发辫。唔……,娘竟是这个样子,他有点后悔得知这个消息。 灰白狐狸也失望了。他记忆中的娘,摇着婴儿床,掠鬓生笑,她的长长发辫黑亮,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她的手柔软,如烟如云。顺带着空气都是温柔的。 它跑出了院落,沿着土路,来到了塬坡的一块隆起的坟包前。这坟包没立石碑、木牌,只是简单隆起的一个小土包。杂草被收拾的干净,周遭的晚麦得了先人的骨骸滋养,金黄灿烂,长得茂盛。 呦呦狐鸣在原野中响起。 紧接着,塬上的夏风起了,掀起金黄的麦浪,携裹着香甜的麦香涌入它的口鼻,塞得到处都是,倒伏的麦芒搔挠着它的白色狐毛。 它耷拉着脑袋,止住了悲凉的狐鸣,朝着家里走去。它头一次从爹的口中知道了娘的音容,可这无疑击碎了它的幻梦。 是啊,它实际上早就明白的,娘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院内,徐三儿一边编着柳筐,一边讲着亡妻的过往,“你不是你娘的头胎,是第三个儿子,前面的两个娃子都没挺过满月,得了四六风,翻起白眼,眼仁上吊,死了,埋在了……” 他指了指塬坡上一处渐隆的地脉,“那是娃娃沟,死了的娃子都扔在了那里,一铲子黄土埋了。” 娃娃沟,这是徐从不知道的。 一个柳筐从徐三儿手中成型,他扔到了一旁,又机械麻木的编制起了另一个柳筐,飞梭似的大手先压弯柳条,然后再箍实柳筐底子,“你娘生你是第三胎,也就没在意,剪断脐带后就下地干农活,她们啊,都是这样做的,只有你娘遭了灾,死了。” “死之前啊,她央求我,想喝一碗红糖水,她听别人说,喝了红糖水,能治病,治好她的死病。结果,我借了一碗红糖水,端回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浓呛的烟气从他口鼻冒了出来,遮了小半张脸。 他记得,红殷殷的血迹,弄湿了整个土炕。 “你娘是个苦命人哩。” 他又重复了最开始的这一句话。 那碗红糖水,要是他早点端回家,估计她就不会死了。 灰白狐狸走入了院落,它啜了一口清凉的井水。娘的死,它以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一碗红糖水的缘故。不过想来,这一碗红糖水即使端到了娘的面前,也救不回娘的命。 “胡老爷,你干什么去了?” 徐三儿看到颇有些狼狈的狐仙,吓了一大跳。他急忙放下柳筐,走到灰白狐狸面前,捋顺它的皮发,将扎在它身上的几缕麦穗取了下来。 灰白狐狸摇头。 它只想做一个狐仙,再多的,它不会说。 说了,估计也不会有人信。 “这是晚麦,得割了。” 徐三儿从狐仙身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心的几个麦穗,目光老辣道。 麦穗上,一些麦粒发了芽。 “这麦芽也是个零嘴。”徐三儿扯下麦穗上的麦粒,将发芽的麦粒挑拣出来,递给了徐二愣子,笑了笑,“它是甜的。” 生麦芽是甜的,是乡野间的一道美味。 徐二愣子接过麦芽,朝嘴里一塞,淡淡的甜味充斥着口腔。吃了麦芽后,他也绝了谈兴,回到屋内,吹灯安息。 次日,他再起早,赶往县衙工房,继续抄书的活计。 一日复着一日,过了半个月后。他才从郑胥吏的口中得知了那个小姐是谁。她是周三姑娘,县尊的远亲。 孔庙棂星门台阶前的陈县尊高高在上。徐二愣子一下子就绝了可笑的心思,那般人儿,不是他能高攀上的。 只不过,时不时的,他走出县衙耳房,就容易触景生情,仿佛看到了顾盼生姿的周三姑娘。周三姑娘就住在县衙的后宅,一墙之隔。 又过了十来日,徐三儿入山采了不少野果,装满了一个竹篮,让他去拜谢弘文学堂的先生。 …… “这就是我的初恋,少年的我,看了她短短的一面,就将她记在了心底里,她啊,那时,或许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吧。” 徐从的声音回荡在病房内。 娘的事,在徐从的阐述中,消失了。 娘太苦了。 知道的人,为她留下几滴可悲的泪水,也带来不了什么。可悲的人,就应该埋藏在记忆中。就如同娃娃沟一样,是大人们之间的秘密,不应对孩子们提及。 “缠足?周三姑娘也缠了足吗?” 徐晴以为老爷子记忆中的初恋,应该是美妙的,毫无瑕疵的,不料,这般完美的人儿,却是一个缠足的姑娘。 “那时的小姐,除了开明士绅家中的外,都缠了足。不管是有钱的,还是贫的,贱的,都缠了足。只有一些人,没缠足。” 徐从肯定的回道。 “幸好我生在新世纪。” 沉默了一会的徐晴,拍了拍胸口,庆幸道。 她无法想象,缠了足之后,这该怎么生活。走路走不快,出行要坐轿子。不,她家没坐轿子的钱,应该是脚底板生痛的走。 吴昊久久未出声。 “绝情の公子,你在想什么?你的女朋友” 徐晴见怔怔出神的吴昊,拧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软肉,调笑道。 吴昊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也有喜欢的女生。 尽管是同班死党起的哄,可若不喜欢,又怎会顺水推舟的发了Q聊动态。然而爱情,大多都会以物质为基础。他懂这个道理。现在的学生,没几个不懂道理的……。 35、师娘(求推荐票,求追读) “有什么心事尽管说,让我们高兴一下。” 徐晴催促道。 姐弟之间相处很融洽,她这话也只是半开玩笑。真要有什么心事,她也会帮着忙一起解决。 “没什么。” 吴昊继续摇头。 改变不是靠嘴说,而是靠行动。他得承认,奶奶徐蓉的方法很有效果,通过太爷爷的故事,他的心弦被拨动了。当然,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某个时间点,自己也会告诉自己应该要努力了,但往往只是头热一两天。 然而这一次,他希望能坚持久一些。 “太爷爷,接下来呢?” 吴昊将屁股下的小马扎向前挪了数步,紧邻在病床边,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有人给太爷爷你开解吗?” “譬如……,心理医生?” 新世纪的学校里面,都配备有心理医生(心理老师),帮助开解学生的心理问题。倒也非是一定有心理问题才开解。而是学校每个学期都会固定一定的时间,心理医生给学生进行心理疏导。 其中,青少年的恋爱问题,就是心理疏导的一方面。 “没有。”徐从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温水,回忆道:“我们那个年代,缺医少药,不少人都落下了穷病,哪会有心理医生开导。只不过送野果给先生的时候,知道了先生的事情,也就渐渐释然了……” …… 升级考七月初结束,徐二愣子在县衙做抄书活计做了一个多月。快临近立秋的时候,即公历八月中旬左右,先生从洛城省亲回来。 立秋过后六日,学堂收假。 在进入讲师寓所的刹那,徐二愣子有些无措了起来。先生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模样有些悲态。先生见他入了门,才收敛了一些神色,强装出无碍的神色,面孔挤出了一丝欢欣。 “你来了,在县衙工房还好吗?” 等徐二愣子将装着野果的竹篮放在屋内橱柜的时候,刘昌达将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取下,呵了一口气,用绢布擦拭镜面,然后询问道。 他猜测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徐二愣子是个诚实的学童,而他在县衙有一些微末的关系。出不了大碍。 “很适从,郑叔很照顾我,在耳房也有零食点心、茶水供应。工房的令文,也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例如到了仲夏之时,就该加固堤坝,隔一段时间,收缴乡里的蚕丝……” 徐二愣子和先生对坐,拘束的回答问题。 郑叔指的是委派他任务的郑胥吏。 他明白先生的辛苦用意,让他入工房绝不仅意在谋生,而是学到别的一些知识。就如先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先生说他去往东洋留学的时候,在长崎的旧渡上看见过一面勒石的碑文,上写着“生无涯”三个汉字,是遣唐使空海和尚留的。于是乎,这句庄子的话,便成了他的座右铭,用以醒身。 刘昌达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语。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道谢,准备找个理由离开。可下一刻,屋门嘎吱的一声打开,走进了一个姝丽的女人。她盘着高高的发髻,应是鬅头样式,上面插着几根珠翠,嘴唇艳红,脸上涂着薄薄的粉,体态丰腴,一袭的蓝色对襟长上衣,撒脚裤,足底穿着尖头小弓鞋。 她的走动,和周三姑娘很是相似,颠着小脚走路。 “先生,这位是?” 这盘顺条靓的女人也是和徐二愣子一般的称呼,称呼“先生”为先生。 “我的内人,你的师娘。” 刘昌达先给徐二愣子介绍,随后又给女人道:“这是我的学生,过了暑假,就该入高小了。” “师娘。” 徐二愣子行礼。 女人款款受了礼,她语气很柔和,“原来是先生的学生啊,昌达,你应该早就告诉我的,我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 她说话间,就步入到了寓所内处,打开一个搁置在地面上的行李箱。徐二愣子这才注意到,屋内比上次多了一个行李箱。她在行李箱内取出一个大号的油纸包,拿出了几颗糖果,塞到了徐二愣子的手上。 灰白狐狸走近女人,它嗅了一下女人发香,不是紫罗兰的花香。 那瓶紫罗兰生发油不是这个女人的。 “我回洛城省亲的时候,和你师娘成了亲。今后你师娘就随我住在这里了,你要有事,也可先告诉你师娘……” 刘昌达摸着桌上的柿霜糖,吃了一小口后,说道。 徐二愣子道了声“是”,起步离开。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他步伐加快了一些。他很疑惑,明明师娘和周三姑娘都是那么白净、香气撩人,为什么偏偏先生不喜欢师娘。要是他能娶到周三姑娘,他做梦都会笑醒。 “胡老爷,你是说,先生喜欢别的人?” 狐仙看出他的心思,对他叫了一声。 “是的,你和我一道入了先生的屋内,我注意力在先生身上,不敢乱瞧,可你不一样,先生说你是“癔症”,看不到你。” 在狐仙的告知下,徐二愣子渐觉恍然。 仅以那一瓶紫罗兰的生发油就可见出先生的端倪了。他回想和先生相处的时日,提起京都的时候,先生嘴角都会挂着回忆的浅笑。 “插花社……艺伎,小优怜子。” 徐二愣子顿步,想起了先生曾提及的一个名字。 小优怜子据先生口述,是京都矿业大学插花社聘请的艺伎,专门教授他们这些插花部的学生一些插花技艺。这小优怜子约莫就是先生喜欢的人儿吧。不然的话,先生缘何对她知道的这么清楚,知道她是住在京都花街的祇园甲部。 “那么师娘……,师娘应该是先生父母订的婚事吧。和少爷一样。” 徐二愣子想道。 他此刻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少爷、先生,能订下亲事,能娶如同周三姑娘那么漂亮的小姐。这或者是一件悲事。先生并不喜欢师娘。少爷估计,也不会喜欢那一家的小姐。 36、镂花银镯(求追读,求推荐票) “自由恋爱。” 灰白狐狸和徐二愣子躲到了一角花园内的小亭中,它的前爪蘸了方塘的清水,在地面上写了这四个字。它不是什么老古板。固然它生在旧时代,可也见过新时代的一切。这四个字,并不陌生。 它和它的另一半,估摸着半是封建的包办婚姻,半是自由恋爱。那年,乱军横行,兵过如篦,她家遭了灾,乞讨来了这里。它在乡里是有名的勤劳、敦厚的小伙,又识一部分字,得媒人介绍,看对了眼,它用凑足的五斗粮食当了聘礼,娶了妻。 逃难的灾民,会有拉纤(说媒拉纤)的挑拣。年龄合适的女人,聘妻,纳妾。有点手艺的,去大户人家当帮佣。不济的壮年,兴许能做个佃农。年轻女人最是抢手,她能选中它,应该是喜欢的吧……。 “自由?” 徐二愣子砸味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自由这两个字,他路过中学堂时,时不时的都能听到看报的学生去大声谈论这个词。这个两个字拓印在了《万国公报》、《时务报》、《京报》等各式各样的报纸上。 他们说洋人的国度,最讲究这个。 自由是弘文学堂学生们追求的一种时兴,和先生的东洋小平头一样。学生们都羡慕先生的东洋小平头,因为那代表自由。而他们还留着长长的发辫。 然而将自由和恋爱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他却几近没有听过。 “成婚也有自由的吗?” 徐二愣子抬起了头,又低下了头。 他觉得,纵然有“自由”这两个字,县衙的周三姑娘也不会看上他。他不是《西厢记》戏里面的张生。周三姑娘亦不是崔莺莺。 灰白狐狸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问题。 当改了命,徐二愣子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么它的另一半又该如何。一边是清晰的过往,另一边则是迷茫的未来。这两根线会再次交叉吗?它不敢肯定。但它希望徐二愣子能自由,自由的喜欢一个伴侣。 它想起了少爷教他的英文诗,那首西历1872年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的诗。 一个人当看到了自由的曙光,他就会厌恶规则的拘束。 师娘白净、姝丽,和徐二愣子见过的周三姑娘一样,让人惊艳着迷。然而先生却是一副悲态。它约束了徐二愣子,和先生的爹娘,又有什么区别。 呵!还是一场包办婚姻。 望着徐二愣子失落的神色,灰白狐狸走近,它叫了几声。意思是,不要在意这些,当下读书最重要。 读书才能改命,没遭难的她,或许能看上今后的徐二愣子。 “是啊,胡老爷,你说得对。” 徐二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郁闷渐消,“只有读书,读书才能改命,才能改变一切,我要是有先生的知识,这都不是碍难。” 先生想要追求自由恋爱,他没想那么多。他要是有先生一样的学识、地位,那么包办婚姻娶个如师娘一样的人,也不差。 …… “先生的婚姻不大幸福,尽管师娘是个温雅的人,她很和善,我每次去寓所拜访先生的时候,师娘都会送我一些零嘴,有时是糖果,有时是一些点心。师娘也总是喜欢轻叱先生,让他刮干净胡渣。” 徐从转头,看了一眼病房的窗台。 自从师娘来了之后,他每次去讲师寓所的时候,屋内的格子扇再未打开,连带着那柄叉竿都消失的无踪无影。闻着都有一股霉朽的味道。先生也无了昔日的悠闲适从。尽管先生和师娘二人相敬如宾,但他以百年的人生经历去看,二人却仅是维持了表面的尊荣。 如……一潭死水。 “先生对那时的我,影响很大……” 徐从顿了一声。固然先生未曾在这件事上开导过徐二愣子。但它也是徐二愣子的先生。一些难以矫饰的事迹,也只好伪托在先生身上了。 “看到先生婚姻的不幸。我望而止步了,转而又一头扎在了学习中。因为我知道,先生那样的人,都难以在婚姻中从容,更何况我呢。” 他自嘲的笑了笑。 “那妈呢?” “爸,你是怎么认识妈的。” 静默了一会,徐蓉问起了这件事。 父辈的婚姻,一般都鲜少对子女提及。一方面是因羞耻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长辈的威仪。此外,子女对这种事也不太会感兴趣。若非徐从讲述自己年少时的过往,牵引到了此处,徐蓉也不会贸然问及。 “她?” 徐从愣了一下,他捡拾了一些床边的柳条。学着爹的模样,编制着柳筐。他老了,柳筐编织的很不规整。 编了一个柳筐后,他才道:“你妈是我上完中学堂后,前往洛城拜访先生时遇到的,你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我这个穷小子。” 他说着谎言,是童话。 这一次,它作为灰白狐狸没看到过。也是,等他从高等小学堂、中学堂毕业后,那该多少年了。未来发生的事情,它又怎么能预判到。 “我记得啊,她出嫁的时候,嫁妆是十八抬。她发髻插着一根凤头金簪,好看极了,腕上戴了一个镂花银镯,说要当今后女儿的陪嫁……” “可惜啊,你出生后五月,你娘就去世了。” 他简短的叙述了“她”的一声,宛如一个匆匆过客。 徐蓉抹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腕。她岁数也不小了,没有了当年的紧致皮肤,泛黄、松弛。而手腕上,赫然带着一个镂花银镯。 “爸,娘戴的镯子,是这个吗?” 徐蓉问道。 镂花银镯时间久了,发黑。然而在日光下,仍然泛着银色的金属光泽,烨然生辉,闪耀夺目。 “是,就是这镯子。” 徐从的眼珠被这镂花镯子占满了。可他偏偏记不起来,这镂花镯子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放的,存在的时间、空间,在过往记忆中浑然找不见。 “是我老糊涂了。人老了,就容易忘事。” 他摇了摇头。 他在另一边有矫健的身躯,然而在这一边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边的它,思维转动和年少时一样。而这边的他,却老若朽木。记忆像是溶洞的钟乳石,一滴一滴的从枯竭的脑海中流淌而下。 37、吵嚷(求追读,求推荐票) “这就是太奶奶留下来的镯子吗?真好看。” 徐晴眼睛一亮,上前打量。 徐蓉手腕上戴的镂花银镯款式并不新颖,金银店的镯子比之时兴不知多少。但兴许是增添了一些别的东西,它被人护养着,让人望之悦目。 “晴儿啊,将来等你出嫁时,姑奶奶就将这个银镯子送给你。” 徐蓉调笑一声。待徐晴看完后,她将手放下,袖口自然垂在腕边,盖住了镯子。老人再次拄着拐杖,稳住了身体。 “真的?” 徐晴回座,不确信的问道。 她和徐蓉虽说都姓徐,但怎么说徐蓉都是嫁出去的姑娘。徐蓉手腕上的镂花银镯,未来的继承人,应当是吴家后人。 “这只是一个老物件,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给你也就给你了。小昊?谅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再说,这是你太奶奶的陪嫁,姑奶奶只是代为保管。” 徐蓉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道。 “小昊,你有意见吗?” 徐晴威胁的目光向后探来。吴昊坐在她的左后侧。然而此刻坐在马扎上的吴昊却呆愣住了,对她所说的话,视若罔闻。她小推了一下,“发什么呆呢,你奶的银镯子给姐姐我,你同意不?” 吴昊点头同意,没有赘言。 “晴姐,你最近有时间吗?” 他忽然转了话题。 “嗯?” 刚从吴昊身上挪回目光的徐晴,又迅疾的将头偏转了过去。她去东北那边久了,性格也有些咋咋呼呼的,连带着她脑后的马尾辫亦随之大幅度的摆动,看起来极不舒雅。 当然,关中地界的女子素来……也不温婉。 她神色诧异,“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补习一下功课。”吴昊也知道徐晴事忙,他半苦着脸:“就当是将那个银镯子让给你的报酬。那个镯子我也挺喜欢的。”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 他补了一句。 纵使再要好的姐弟,帮的多了,也会厌烦。 “偶尔抽开空,指点一下。高中的功课题目,网上已经有很多教学视频了,不会的题目也有猿辅导、作业帮。”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问题的诀窍,还是需要有学习好的人指点。” 他解释道。 “可以。” 徐晴答应了下来。 帮人补课是件费心的事情,要是没有吴昊后面的那几句话。她或许会犹豫。大家都忙,她临近毕业,更忙。然而只是一些额外的指点,她没有什么不同意的理由。 “晴儿,别听小昊胡说。现在银子才五六块钱一克。这个银镯子,估摸着也就四两重,一两千块钱的玩意。” “镯子是我的嫁妆,他们吴家人还管不了。补课的事情,姑奶奶也不能让你白做。一码事归一码事。” 徐蓉见徐晴打算推脱,语气坚定道。 “银子……,这么便宜了吗?” 二人“争吵”间,徐从插了嘴,询问了一声。他饱览人间沧桑,纵使没学过多少知识。可也知道徐晴、徐蓉二人的打算。 白做的事情,徐晴可以偷个闲,不用费上什么功夫。而作为吴昊奶奶的徐蓉,却也知道,白食吃多了讨人嫌。至于补课费的几百块钱,徐从知道这个重孙女,应当是不缺的……。 人情反倒难避开。 这件事,他存了私心,帮了徐晴一把。算是对徐晴历来的愧疚。 “是啊,爸,现在的银子价贱的很。” 徐蓉分了神,答了一句。 徐从取了徐蓉手中剥开的半拉橘子,吃了一个橘瓣,然后又目光柔和的看向吴昊,“昊儿,你说的猿什么,作业帮,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了它们,它们是先生吗?” 这新奇的古怪名词,他头一次听说。 不会的题目,有了它们,吴昊就能自己完成了?! 颇……有些天方夜谭。 “猿辅导?作业帮?”吴昊重述了一句,他组织语言,“太爷爷,这么说吧,这是两个APP,手机里的应用,不会的题目可以用这两个应用去搜。在上面直接就能找到题目的原题和答案,我以前写作业,懒得写的时候,用的就是……” 他正说着,忽然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徐晴在暗笑,瞬间就止住了话头。 好险,差一点就泄密了。 “太爷爷,这么说吧。”徐晴摆了摆手,让吴昊住嘴,她用简单的语言,阐述道:“智能手机里的这两个应用,就像是词典,有不会的字,就可以在词典里找到注音,从而学会。如今科技发达,信息载体不断变化,有了互联网,我们从查询字的词典更进了一步,到了可以查询一道题目的地步。” “和词典一样。” “换句话说,它们就是先生!因为更智能了许多。” 徐晴肯定道。 “我就说这皮孩子,写作业的速度那么快,但成绩一直不见进步,原来是这个原因。” 徐蓉脸色一变,怒气冲冲道。 她纵然比徐从年轻许多,可她也没接触过智能手机。哪晓得现在的学生这么猴精。在督促孩子做功课的时候,看到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哪里会多想,只以为是孩子自己独立完成。万没想到,里面竟藏着如此奥秘。 “奶奶,我只是偶尔才翻看一下。” “你别误会了。” 吴昊狡辩。 “词典?先生?” 徐从听着徐晴的解释,陷入了沉思。它作为住家仙,陪伴在徐二愣子身边。像极了新世纪学生们手机里的猿辅导、作业帮,指导着他们。偶尔,也做作弊。 “原来新世界的每个人……” “他们都有一个狐仙。” 他想及此。 难怪如今的少年,这般厉害。 “太爷爷,那之后呢,你上了高小后,和少爷……的关系有没有改善。” 病房内的喧嚷寂静了一会,徐晴将笔记本摊开在并着的双腿上,她打开了速写笔的笔帽,又询问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老爷子从初小毕业,跨级考升到了高小。这成就虽不至于瞩目,但向前走了一大步,理应和少爷的厚障壁消融一些。 她对少爷抱有好感。 “有啊……” 38、夜色(求追读,求推荐票) “我升级考取得弘文学堂初小的毕业证后,老爷听闻我得了去县衙工房抄书的活计,也就不再指使我了,偶尔,还让我进后宅一起用饭……” “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和少爷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徐从抬头朝病房的天花板望去。 …… 天擦擦黑,仅剩一丝日落余晖。 装满美孚油的煤油灯“噗”的一声被火纸点燃,照亮了整个马厩侧屋。土炕、锅灶、柴垛、做饭的木案、竹编筲箕等等家伙式儿,都敛走了一部分光芒。它们争抢着光辉,将其塞进每一个缝隙。 呼! 拖着倦躯的徐二愣子躺在了土炕边沿,长长的喘了口粗气。他的双腿落在坑下,懒得脱鞋上炕了。 他的脸正好对着屋顶的梁柱,耳畔传来砰砰的心跳声,一点杂音也无。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刺痛,是累的。 也可能是中了暑。 他好整以暇的借着光芒,审视顶梁的一切。 梁木的下沿沾满了经年的灶火烟灰,像极了炭木。在梁柱和屋瓦的夹角处,他看到了密布的蛛网,脏兮兮的,满是落尘,几只指头大小的蜘蛛吐丝游曳……。 “难怪没有苍蝇扰耳。” 徐二愣子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一句话。 他今天先是在工房去做抄书活计。抄了两百五十张令文,得了十五个铜子。随后又一路小跑回到了徐家堡子。暑热,他累得要死。紧接着又被老爷叫到了后宅,勉励了他几句,赠给了他一个煤油灯。 这煤油灯他识得,是上次去县城河庙街采买一担半美孚油的时候,油坊内掌柜给予的附赠品。这倒不是油坊内掌柜的心善。而是美孚洋行的一项规定,买油送灯具。 今个,时隔一个多月,蒙尘的煤油灯,终于在一间屋内发光发热了。 这煤油灯外型如一个细腰大肚的葫芦,并不精良,存着些许的玻璃毛边。至少没有老爷书房内的那盏仕女灯好看。 马厩厕屋为了取暖,窗口开的很小。往日的光芒泻入,仅能照得小半边屋子透亮,余下的地方不黑也不亮。 借着烧着美孚油的煤油灯,徐二愣子他第一次对马厩侧屋内部看了个真切。十五年来的头一次。所以他才这般好奇。 只不过终究是熟悉的物景。 他困乏,不知不觉的就迷瞪的睡了过去。 晕乎间,他似乎感觉一只嘴吃力的叼着他,应该是胡老爷吧。胡老爷将他拖曳上了土炕,盖上了毯子,主要是肚子,防止受了寒气。 再然后,温热的绿豆水,还有滑腻腻的鸡蛋,灌进了他的肠胃。 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 “你中暑了。”徐三儿捧着一盏油灯,黯淡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只觉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看不清晰,“我刚刚熬了绿豆汤,打了一个荷包蛋,你吃下了,吃下了,就没事了。” 绿豆水是消暑的食物。 绿豆水煮荷包蛋,是庄稼人对中暑的食疗法。 “爹,你怎么不打煤油灯,煤油灯烧的是美孚油,灯亮,能照亮一个屋。你打的油灯,太暗了。” 徐二愣子喊了一声。 这个年头,谁家要是得了一个煤油灯灯具,是足以夸耀的资本。走街串巷,在村头村角,亦是一件不错的谈资。提及之时,总会收获他人眼中饱含艳羡,以及一些妒忌的色彩。 “那个灯我使不惯。” 徐三儿走动,浓厚的旱烟气息混着汗臭,让徐二愣子忍不住屏息,他揉了揉额头,板结的汗渍让他皮肤稍感不适,“多使使就习惯了,用油灯,容易熏瞎眼睛哩。” 说起眼睛,他抬头看向徐三儿。油灯光芒黯淡,只能看到徐三儿的大体轮廓,可他的眼睛却像村里祠堂祖宗牌位下的两盏长明灯一样,徐徐的燃烧,不亮也不暗。 “爹,你的眼睛倒是和老爷的没什么不同。” 徐三儿被夜色隐去了一切,仅剩下的一双眼睛,在油灯的辉映下,倒显得出彩了不少。以前,没人会注意长工的一双眼睛。 “你在说什么胡话。” 徐三儿皱眉,走近了徐二愣子,他伸出手摸着徐二愣子的额头。腋臭熏得徐二愣子气息屏的急切。他又回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温度大体不差,“没发烧,静养一段日子就好了,抄书的活计先停一下。” “停不了。爹,你不懂,工房想要去抄书的人多了去,我要是请了假,今后再去,工房的胥吏可不见得会再指派我。” “我总不好再麻烦先生。” 徐二愣子摇了摇头。 他说完后,强撑着身子的不适,挪到炕头,打开了放置在炕头与灶台间隔空地上的煤油灯。烨然的光滑又充斥着整个屋内。 有了光,屋内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他突感身体舒适了一些。 “爹,你怎么不问我这煤油灯哪来的。” 他好奇的紧。 上次,他回家拿了一个大白馒头,徐三儿将他绑在了马厩柱子上。第二次,他偷带了几块核桃酥,徐三儿欲言又止。这一次,徐三儿连问也不问了。 一边的灰白狐狸叫了几声。 徐二愣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他是整个徐家堡子为数不多的初小学生,纵使比不得一些旧辈的书生,可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了。弘文学堂寻常小学堂的毕业证书,让徐三儿对他改了观。 “你攒的钱也不少了吧,总来回跑不是个事。” 徐三儿没有理他。 骤然亮起的房间,让他心中突生起一股无从落地的感觉。这灯光,和老爷书房的灯光一模一样。他走到灶台,这里的灯光黯淡了一些。他又舀了一碗绿豆水,递给了徐二愣子。 “初小还好,到了高小,你来回跑,总会影响学习。爹没啥能耐,帮不了你多少了……” 徐三儿摸寻着腰间的旱烟袋。 他又止了一下手,“爹到外面去抽旱烟,对了,你明天和少爷一道去学堂吧,少爷吩咐过了,煤油灯也是少爷告诉我的。” 他趿着破布鞋,出了门,融入了夜色。 39、枣红马(求追读,求推荐票) “胡老爷,爹今天怎么怪怪的。” 徐二愣子一手端着粗瓷碗,嘴巴朝碗沿抿去。间隙的功夫说了这一句话。然而等他嘴巴靠近粗瓷碗的时候,却忽然瞅见碗内的一层油亮的黑垢。 碗里的绿豆汤突觉不怎么解暑了。 他放下了碗,关了煤油灯,这才眼不见心不烦的喝下了这一碗绿豆汤。喝的匆急,囫囵不知滋味,只作是疗药。 灰白狐狸也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不知道爹的心事。 爹的整个脸隐在夜色,它看不到,也猜不到。况且它也只是一只道行微弱的野狐,好听点的叫狐仙,难听点的,就如先生所说,不过是乡间淫祀。徐三儿不主动提及,它哪能窥探到徐三儿的想法。 它让徐二愣子上坑歇息,明天是月曜日(星期一),还得和少爷一同去弘文学堂上学。如今徐二愣子中了暑,正是应当歇息的时候。不应再劳神伤身了。 等徐二愣子上了炕,盖毯睡觉之后,它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舍,来到了外界。 今晚的月色稍淡,几颗零星闪着微弱的光芒。 马厩内里,一盏油灯打着。 徐三儿入了马厩,正在给枣红马拌料。 马无夜草不肥。这会是三更天,往常的这个时候,徐三儿也得从炕上起来,再喂一次马。 与以前一样,貌似……没有什么不同。 枣红马是徐三儿一手喂大的,它亲昵的蹭着在马厩里面拌料的徐三儿,鼻孔喷着气息,来回走动,撒着小欢,马舌舔舐着徐三儿的掌心,像是在挠痒痒。 拌完料后,枣红马的整个马头伸进石槽,大吃特吃了起来。 徐三儿合上马厩门,从中走了出来。他一边走动,一边取出烟叶将其塞到黄铜的烟袋锅子。只不过走了两步,他看到沐在院落月光下的灰白狐狸,惊了一下,“胡老爷,你怎么待在了这里。” “对了,我听说这山林的仙修炼,都要吸收月华,胡老爷你是在修行。” 自顾自的解释了一句,徐三儿释然。 山里成精的妖,被乡下人称呼为“仙”。称呼妖,是一种冒犯。要是被“仙”知道了,会吃挂落。 “修行?” 灰白狐狸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徐三儿知道山中的“仙”修行可以靠月华,它自然也知道。从古至今,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重孙吴昊亦曾提及过。不过在它尝试吸收月华,却发觉一点改变也没有的时候,也就放下了这般歧念。 它点了点头,伪饰了自己的行为。 一个住家仙,怎么可能会时时刻刻体察信者的一举一动。 蓬松的狐尾甩动,它走进了马厩侧屋。等跨过门槛后,它再回头望了一眼,发觉院角一处火星闪闪,原来徐三儿没有跟进来,而是坐在那里,开始吞云吐雾。 次日,天蒙蒙亮。 徐二愣子强撑着自己的不适,饮了一口绿豆汤后,就开始在院子里等候少爷。马厩是在前院,要是少爷出来了,只需喊他一声就行。 “少爷骑着马呢,你再睡一会,我算着时间呢。” 徐三儿道。 土曜日放假,少爷骑马回家。月曜日上学,少爷骑马去学堂。徐二愣子生物钟习惯了早起,赶早跑着去上学。 过去的一年,上学的时候,他和少爷同路不同时。 昨天少爷吩咐过了,由爹传话,让他与之一道去上学。 所以……他得等着。 “少爷怎么还没出来……” 徐二愣子小声抱怨了一句。 土曜日放假回徐家堡子,他们是一起放学,等待时间不长,顶多一刻钟。可上学不一样,他习惯早起,怕误了时辰。而少爷骑着马,时间肯定是充裕的……。 他要是康健,跑几步也无大碍。 如今的他浑身酸痛,中暑后的后症显露了出来。一两日之后才能好的完全。 然而等话出了口,他又后悔了。 少爷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借他书,教他习字念书。下雨天看他伶仃,邀他一同去县城的住所借宿。然而此刻的他,仅是因为不耐一些时辰等候,就对少爷口出怨言。 太不知恩了。 煤油灯也是老爷赠予的。 “要是我没拿这煤油灯就好了。” 徐二愣子内心后悔。 能照彻一个屋子光明的煤油灯是他所希冀的。昨夜拿了这煤油灯,他还在欢喜雀跃。可今早,他却猛然觉得,这煤油灯似乎和老爷借给爹的那五钱银子没什么两样。 可他能不接受吗? 徐二愣子先是点头,随即摇头。 种种杂绪涌上脑海,他的头又觉得胀痛了一些。 幸好,少爷的唤声在前院及时响起来了。 总算误的时辰不多,他暗道。 “叔,学堂的后院有拴马桩,等晚课回家的时候,二楞哥将马骑回来就行,你就不用跟着去了。” 门口,少爷开口道。 徐三儿迟疑了一下,然后答应了下来。 旧时的驿站、酒馆、学堂等地方,都有拴马桩。弘文学堂曾是新野县的县学,里面备设齐全,连喂马、养马的马夫都有。 这点他还是清楚的。 “少爷,你骑马的时候,注意点,别让马跑快了,伤了马是小事,主要怕跌着你……” 徐三儿嘱咐道。 枣红马牙口还小,还没到使开劲敞开跑的时机。跑的多了,就容易伤了马力,今后养回来就难了。 七零八散的扯了一通后,渐觉心燥的徐二愣子终于落了个耳根清净。待少爷骑马开走的时候,徐二愣子开始小跑。 他顾不得和少爷说话,时间、体痛等等都是原因。 少爷骑马紧步慢追。 到了官道的时候,少爷叫住了他,“二楞哥,你骑马吧,我看你身体不适,抱歉,昨夜没想这么多。” 跑了一身热汗,他中暑的后症稍有退散。 “什么?我骑马?” 徐二愣子顿步,冷风一吹,他仔细打量少爷的神色,应不是作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匹马,他可从没骑过。至少,没在人前骑过。 他骑马,让少爷在地上走。 不可能! 五钱银子、煤油灯……,徐二愣子冷着面,“少爷,我不敢骑马,怕伤了马。” “我没骑过马。” 他补了一句。 40、细君(求追读,求推荐票) 纵然他知道少爷不会算计他什么。 可他怕了这“恩”啊。 受了恩,他就活得不自在了。 ……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住院部。 315病房。 “少爷是好心的。”徐晴给少爷定了性,听老爷子讲的故事,她算少爷的拥趸了,“在那个年代,少爷肯将马让给太爷爷你骑,那么他就不会有什么坏心肠,坏心肠的人,只有少爷的爹……老爷!” 入了学堂,学新知识的少爷,怎么也不是坏人。 这点她听老爷子的叙述,可以肯定。 “老爷?他坏吗?” 徐从叹了一口气,“他肯让我爹和我在宅子里当长工,每月给粮,上初等小学堂的钱不够了,也是老爷借的,煤油灯亦是老爷送的……” “这样的人,他算坏人吗?”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内心自忖。 他知道老爷是坏,可到底有一定的恩。比徐三儿肯踏实能干的长工不在少数,吝啬的财东他亦不是没有听闻过。 怎的,借给他钱的财东,这就算坏了心肠? 当然……,他好歹也到了新时代,知道这“恩”与其说是恩,不如说是一层又一层的规矩。徐二愣子能模糊体会到的东西,他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恩大于天,规矩也大于天。 “老爷当年啊,是十里八乡的良善人家。” 徐从说出了心底的话。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老爷确实得了乡里的称颂。任谁提起徐家堡子的徐家老爷,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字。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徐家得了县尊的奖赏,赐予了一面“积善之家”的匾额。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易传·文言传·坤文言》。 “坏的,只是当时的规矩。” “我和爹,太知恩了。” 徐从又道。 他不愿去苛责另一个人的过往。 比起其他财东,老爷算是做的不错了。同样,也是因为少爷的原因,他不愿意太去追究老爷的“过错”。 “规矩?是礼教吗?” 吴昊问了一声。 他对那个时代的认知,也大多是从语文课本中。 “封建”、“礼教”这是那个时代最多提及的字眼。 礼教吃人,吃的是人的“天性”。这规矩,也应该就是礼教的化身吧。 “是的,规矩就是礼教。”徐从笑了笑,接过了话茬。只不过他不愿意在提及这一方面,转而又续起了故事,他眸光中露出回忆之色,说道:“那年,我中了暑,少爷将他的马让给我,我不肯要。受不住这恩。不过……,少爷也没再骑马,而是和我一道走去学堂……” “因此,这是我破天荒的,头一次误了早课。” “我遭到了先生的训斥,在外罚站。” 他没说他和少爷的关系改善。 但能一道走,那么可想而知,关系定然也发生了微末的变化。 …… 弘文学堂,西面厦屋。 高等小学堂。 又是一节国文课。 误了时辰的徐二愣子刚跑到讲堂门口,就被讲台上正讲课的先生痛骂了一顿,然后让他在走廊处罚站,不准进入讲堂。 温和的先生变了。 徐二愣子心里受着委屈。他得了病,天还没亮就起床,若不是因等少爷,他就可早点来到讲堂,不至于误了早课。 他怪罪先生为什么不明察秋毫……。 忽的,灰白狐狸拉扯了一下他的裤脚。 指了指滑落在他肘弯的单肩书包。 晨曦的日光温煦,徐二愣子明悟了狐仙的意思,压制住内心的委屈,他取出国文课本,听着先生在讲“第二十三课孝亲”,他急忙照着目录,翻到这一页,默默背诵了起来。 “朱儿事孝亲,每得食物,必以奉母。一日,至姑家,姑给以果铒,儿不食。姑问故,儿曰:‘将携归奉母也’。” 讲堂内的朗朗读书声,清脆入耳。 在走廊外,和在讲堂内上课,完全是不一样的体受。时间过得极为难捱,好在有狐仙的为伴,徐二愣子堪忍了下来。 钟声响起。 高等小学堂的学生鱼贯而出。先生也走到了徐二愣子的身侧,他望着捧书就读的学生,微微颔首,斜睨了一眼,“跟我来吧,你好长时间没到我的寓所来了。” 是的,他好长时间没去先生的讲师寓所了。 多了一个师娘,总感觉有些不便。 漫长的走廊上,硬质木板嘎吱轻响。徐二愣子尾随在先生的身后,慌促的躲避自己的身影,恐被人看见了。 迟到,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尤其是他升级考成功,在学堂出了一点小风头。 少倾,寓所门口。 刘昌达止了步,他故意做出一副严师的神色,“刚才我看你打开了国文课本,我讲的是哪一段,你可知道?” 他试探问道。 有了胡老爷的提醒,徐二愣子从容了许多,不慌不忙的背出了“孝亲”的内容。 “尚可。” 刘昌达点头,推开了屋门,让徐二愣子随他一起入内。 寓所内部,除了前面的书房外,内里还有一个隔间,是日常的住所。以前,是先生一人居住,徐二愣子被邀请进去过。后来,师娘来了,他尚不敢临近隔间的门,唯恐唐突,更遑论再进去过了。 “说罢,是什么原因。” 刘昌达坐在花梨木办公桌后的太师椅上,审视着这个学生。一个家贫的学子,是不大可能迟到的。 “昨夜,回家的路上,太晒,中了暑。” “今早……,起迟了。” 徐二愣子半真半假的答道。 他的困惑、他的委屈,他的可怜之处,要是只有先生一人在这,他或许就道出来了。师娘,纵使给他散过糖果、点心,可终究陌生了一些。再者,先生有了家室,他的苦顿,就不能麻烦先生了。 “迟了?也是,你中了暑。” 刘昌达释然,觉得这个孩子不容易,他喊了一声,“细君,家里还有梨子、莲藕和米吗?给徐从炖上一盅。” 莲藕梨子粥可以消暑清热,除烦解渴。 细君? 师娘原来叫细君啊。 徐二愣子头一次听到师娘的名字。 …… …… PS:打赏人太多了,作家说写不下了,漏了谁,大家别在意…… 41、粥(求追读,求推荐票) 寓所隔间里先是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响,紧接着师娘应了一句。隔间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师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淘米的瓷盆。 “是徐从来了啊,别见外。” “你生着病呢,着急行什么礼,这次就免了吧。” 师娘扭着腰肢,出了屋门。 徐二愣子在直背椅子上刚起身的身子僵了一下,复而坐下。他正对着讲师寓所门口。见此,迅疾的将眼神从师娘的身上挪开,看向另一侧。 “将入户,视必下,入户奉扃,视瞻毋回,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礼记·曲礼》。 这些礼节,在经学科中提及过。 只不过这一动,他的目光就平移到了靠近门窗的先生身上。过去,他是不敢多看先生的,而这次借此暇机,他发现先生仿佛久疏打理了好长一段日子,他的头发茂盛,余势都要结辫了。胡茬亦是刺目。 耳畔传来水花声。 是师娘在淘米。走廊每隔五十步都设有一口水缸。学堂多为木构建筑,水缸用来防火。吉祥缸为其雅称。水缸的水三日由斋夫一换。平日里亦可用来它用。 “你先做功课吧,下一节课就不必去上了。” 刘昌达抬起左手,抹开衣袖,看了一眼腕表,他起身,夹起公文包道:“周先生那里我会给他说的,早些养病,病好了比一切都好。” “喝完粥后再去上课。” 他叮嘱了一句,就匆匆的迈步离开。 徐二愣子话语堵在喉头,此刻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他觉得此刻他的病情还没到不堪到讲堂就读的程度。周先生他也识得,是上次升级考的古板老夫子。他是学堂里有名的经学先生,曾多次被学台提为一等廪生。算是秀才中的顶级秀才。 (六等黜陟法将秀才每年按照岁试分为六等,一等的有廪饩银和廪米。学台为提督学政,俗称为学台,是清代专管地方文化教育的官员。) “先生兴许是见我因病起迟了,所以认为我中暑的病症很严重。” 他自怨自艾。 先生走后,他滞留在此,待会难免要与师娘单独打交道。他并不擅长此项,到时必定尴尬。其次,老夫子在学堂颇为守旧,西洋传来的班级授课制他并不喜用,仍是采取从前乡塾的老一套。责罚亦是一样。 老夫子喜欢用戒尺打手心。 打的生疼! 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的硬质木板上渐渐消弭。 在他犹豫的这一刹那,先生走远了。 静默了些许时间,估摸着约三分之一刻钟。师娘带着淘米的瓷盆走了进来,她见徐二愣子的煎熬,笑道:“见我也不必客气,你是先生的徒弟,也不必守些陋规陋习,先生也教我了一些西学的道理。” “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就是。” 她画外音则是,不必守旧。 徐二愣子错愕了一下。 缠着小脚的师娘……竟然比他这个学西学的学生更开明一些。他还以为师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呢。 他顾不得多想,慌不迭地的回了一声“是”。 但回了这句话后,他反倒体觉自己更加无所适从了起来。椅子下面,像是搁置这一个炙热的炭盆,烧的他左腾右移。 师娘也没和他继续搭话了,走进了内屋,开始做饭。 无措的徐二愣子见屋内无人,不安的来回打量屋内的布设。橱柜、洗漱架、丛书等等,他看了个遍。直到看到狐仙端坐在花梨木办公桌上时,他才从容的吐了口浊气。 狐仙,是他最大的慰藉和依靠。 灰白狐狸也无趣的紧,这弘文学堂内部它都逛了个遍。最初重生的时候,它还会撒脚去跑,看遍山野,感受生命的活力。 但多了,也就倦了。 它此刻看着先生放置在办公桌上的一卷报纸。 是光绪三十一年的旧报,《津门日日新闻》。 版面的上房写着一则故事,叫《老残游记》。前面的序言,还有严几道对其的批注,言曰:“中国近一百年内无此小说”。 人都喜欢消遣,它也不例外。 趁此暇机,多看看书报,也是一件乐事。 “徐从,这是煲好的莲藕梨子粥,你趁热喝了。”少倾,师娘端着一白瓷炖盅,走出了隔间,放在了办公桌上。 “谢谢师娘。” 徐从起身,致谢道。 师娘也如徐二愣子一样,见了陌人颇为不适,她笑了笑,随口找了一个理由,躲避走了,“快到晚秋了,我给先生缝制的大衫还差一个袖子,先去里屋做针线活去了,你……” 后面的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娘,我喝了粥就走。” 徐二愣子赶紧补了这一句话。 先生是他二人关系的媒介,先生一去,先不提说什么,就是久待,二人都觉彷徨无措的很。 毕竟师娘也不大,仅比他大上三四岁的模样。 …… 住院部,病房内。 “这种感觉我懂得。” 吴昊率先开了口,“我每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老师下一堂课有事一离开,别的老师过来问我是哪班的学生,那种尴尬……,让人无地自容。” “不过这个叫细君的师娘倒也是个好人。” 他见气氛不对,转移话题。 “细君?” 徐从怔了一下,也觉好笑,解释道:“细君不是师娘的名字。那时候的读书人,称呼内室,也就是老婆,喜欢称呼为细君,这样更雅致一些。” 事实上,他也不大清楚这一件事。只不过晚课后,徐二愣子在和少爷的谈话时,少爷纠正了徐二愣子的错误观念,告诉了他这个知识。 至于吴昊的逗乐,他饱览人心,却也明白。有时候,人还是暗地里糊涂一些为好。这样的话,家庭里,才少不了吵吵嚷嚷的欢快氛围……。 如今的孩子,有啥不懂的啊。 几人都扑哧的笑了一声。 连一向肃容的徐蓉也没能避开,她纵然不知道“细君”的意思,可这不耽误她教训吴昊,“小昊,你看晴儿就知道细君的意思,奶奶也知道,奶奶的学历水平不及你,可却比你知道的要多,这就是你一天老打游戏的后果。” 42、小脚女人(求追读,求推荐票) “是啊,小昊,姑奶奶说的没错。” 徐晴满是笑容的脸一板,亦随之附和。 吴昊瘪了瘪嘴。 “你们可别小看了昊儿,在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不了解的事情,去问昊儿,昊儿知道的一清二楚……” 一昧的打击不是个事。吴昊的父母因工作忙,不在身边。照顾吴昊的任务就落在了徐蓉这个奶奶身上。吴昊淘气,所以徐蓉只能扮作白脸。 少了红脸,只能徐从来唱。 闻言,吴昊的丧气顿时一扫而空,露出得色。 纵然在徐蓉和徐晴未来之前,他的回答一大半都是手机搜的,可这件事老爷子并不清楚。老爷子哪晓得手机的作用。 只不过众人没有关注于他,很快又开展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太爷爷,周先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不是……” 徐晴对“老夫子”很好奇。 清末的秀才,这个身份,一听,就让人很好奇,生起了兴趣。秀才的功名,使周先生别格于老爷子所讲述的其他人物。 “周先生?他是一个古板的老夫子,走起路来与常人殊异,他的发辫每天都会梳洗一次,很爱干净,讲起话来,极爱之乎者也。” 徐从开始回想灰白狐狸所观察的一切。 虽然徐二愣子和老夫子的接触比较少,可他不一样。它是狐仙,它比身为人时,观察的更多,更具体。弘文学堂的讲师,它或多或少都关注过一些。 此外在徐二愣子升了高等小学堂后,老夫子成为了徐二愣子的经学先生。它不可能不对授课的先生进行了解。 不然……今后的它如何对徐二愣子进行指导。 “老夫子?” 吴昊眼睛亮了一下,欲要开口说话。 “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徐晴瞪了吴昊一眼。 两个小辈的吵嚷,让徐从心里高兴,他终于想好了如何叙述,“师娘煮的莲藕梨子粥里放了霜糖,我从未吃过那般甜的东西。我舍不得吃快了,将粥水在舌尖咂摸。” “吃粥吃慢了,一不小心就误了时辰。我赶到讲堂的时候,已经临近了经学科下课的时间,周先生见我到来,也不罚我站,让我就座,等下课后,他塞给了我一本讲义……” …… 呼呼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讲堂中格外吵耳。老夫子习惯乡塾的旧式教法,就是一个个学生因材施教,予以不同进度的教习。进度快点的学生则充当小先生,帮助教导进度慢的学生。 当然,此刻还无陶行知提出的“小先生制”。 但大教小的,在乡塾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故此,经学科的讲堂绝无整齐划一的朗诵声,多是默读。 有了早进的学生,老夫子不用如其他先生那般,在整节课时中一直教导知识,只需隔一段时间提点考核学生就可。此等作为,落得了让其他先生羡艳的清闲。 他巡视整个讲堂,外面止步探头的徐二愣子自然也逃脱不了他那敏锐的猫儿眼。他故作不知,待到半刻钟下课钟响之后,才到徐二愣子的面前。 “怎么回事?” 老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着眉头,“刘先生说你中了暑,所以让你晚点到课,可你耽搁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你要牢记这句话。” 他语气稍冷,诫训道。 徐二愣子乖乖的伸出掌心,等待老夫子的戒尺。 老夫子乐了一下,山羊胡向上微翘,“你倒是个有趣的。今日就不打你板子了。这是讲义,你自己找该讲那部分,过了一旬后,我要考察。” 他将一册书塞到了徐二愣子的怀中。 沉甸甸的,让徐二愣子险些没有拿稳,跌落在地。他扶好书册后,却发觉老夫子已经负着手,踱步离开了。 早课只有两大节,下了早课,便到了午休。 “这是薄荷糖,你吃了吧。能提神的。” 讲堂内,徐从刚翻开了一会讲义,准备择抄之时,就余光瞥到了少爷藏青色的长衫,他走了进来,手心抓着一把糖,搁置在了他的长桌上。 三粒?不,是四粒方形的薄荷糖,由油纸包着。 徐从对少爷的怨气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起身道谢,“我喝了师娘煮的莲藕梨子粥了,好受了许多,应没什么大碍了。” 话外之意,是不想接受馈赠。 他太念恩了。 “我不喜欢吃薄荷糖。” 少爷皱了一下眉,“我上次让给你洋糖,你吃了的,这次的薄荷糖,我让给你,你怎么……?” 他脸色难看了许多,随口道了声“算了”,就准备将四粒薄荷糖重新拿走,然后转身离去。徐二愣子对他的“不善”,他也约莫能感受到。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他的脾性也上起了劲。 灰白狐狸也沉默了。 少爷是好少爷,可……难啊。 太多的善意,于徐二愣子而言,反倒是一座座大山压向了他。他不要,就是不知趣。次数一多,讨人嫌。可要了,又不能不谢恩。 然而突兀的,徐二愣子却鬼使神差的开了窍,他夺走了一粒薄荷糖,顺口道:“我只吃一颗糖,多了,会长蛀牙。” 吃糖吃多了,长蛀牙,是个不错的理由。 这是爹常骗他幼时的一句话。他见了冰糖葫芦就馋,见了糖糕就馋,见了糖人就馋……。那时,徐三儿就喜欢说这句话。 他那时还心存埋怨,明明他吃糖就不多。 可今日,他觉得,这句爹说的话,很适宜。可以用来矫饰。 灰白狐狸诧异的看着徐二愣子。这可不像以前的徐二愣子,今早的一切,徐二愣子的怨言它都听在耳边。 “变了。真的变了。” 它的目光触及讲义。 讲义的知识,就是促进徐二愣子改变的一切。 不仅局限于老夫子的讲义,先生的教诲,它的指引,徐三儿的言传身教,让循规蹈矩的徐二愣子也如那个小脚女人一样了,变得开明了。 43、租赁屋舍(求追读,求推荐票) “叔今天早上说了,拜托我帮你在县城找个地方住着。” 徐书文脸上闪过错愕,他轻咳一声,掠过这件事不谈。转而说起了徐二愣子租房的事情,“现在距离午课的时间还早,我带你去看看房子,适宜的话,你今天就住下吧,也不用回家奔波了。” 租房? 徐二愣子脑子糊涂,爹今早和少爷说过这话吗?他记不太清了。赶早起来的时候,中暑的余症未消,大脑一片浆糊,心异常的烦躁,也在埋怨少爷为什么不早点起来。可能就是那时,他听漏了一些事情。 “我钱没带够,钱放在了家里。” 他下意识的推拒。 这句话他也没说假。抄书所得的钱财,他都偷偷放在了灶台下面的一个小陶瓶里面。钱哪能随身携带,万一丢了,该怎么办。 此外,他不喜接受人的好意。 吃了少爷的一颗薄荷糖,是不想和少爷彻底闹掰了。其次,他升入了高小,觉得如今的自己,有能耐受少爷的一颗薄荷糖了。 再多的……,不行。 “我手上尚有些余钱。” 徐书文言道。 话说出口后,他顿觉有些后悔。徐二愣子的“癔症”,他大概摸准了一些。他挑了挑眉梢,笑了一声,“租赁屋舍不着急用钱,你先将地方挑定了,隔些日子,再交给主人家钱也行。租赁不是一时的生意,主家不会介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 徐二愣子也觉可行,于是顺从的答应了下来。 二人一狐出了讲堂,路上遇见了几个徐书文的故友,徐书文打了几个招呼后,这才离开了弘文学堂。 走在路上,徐书文分析道:“你在县衙抄书,又要去学堂上课,所以挑选的租房应尽可能距这两地近些。” 他说着话,就带着徐二愣子走到了河庙街。 河庙街起名源于临近县城的河渠,此街的尽头有一座城隍庙。这里大概位于县城的中心位置,不少行当都在此地落了脚,开了店铺。 县衙位于县城的南门一侧,学堂在靠近西门的孔庙街。 故此,挑选租房处,免不了在此处挑选。 “我有个同窗,姓刘名旦字元初,他家做的是粮食生意,轩盛米铺就是他家的,院落里应有不少的空房,我去问一声,若无,也可借机打听别家的……” 二人落脚止步,抬头入眼处,便见了一个竖起来的匾额,上面写着“轩盛米铺”。米铺开着三扇门,人来人往,生意不错。 徐书文带着徐二愣子走进了这家米铺。米铺是前店后院。徐书文和刘旦是熟悉的同窗,伙计没拦住他们二人。于是穿过隔断门,二人就来到了后面的院落。 “是书文你的长……同乡啊。” 米铺刘掌柜打量了二人,知明来意后,沉吟一声,“要是书文你来住,叔父不会开价,你尽管来住就行。但他和旦儿并非熟习,就该讲生意的规矩,不过看在书文你的面子上,我开价不会高,租房押一付三,一个月半块银元,合计是一块五。” “我院子里的人多,管你食宿,你要是乐意,一个月你多交三角钱。每个五天吃一顿荤的,不多收。” 话音落下,徐二愣子心底盘算。 他得抄书的活,每天大概就赚十来个铜子。均和算下来,一月大体不差的能赚上五角钱。要是辛苦累些,多揽些活,能赚到七角钱。 赚的钱勉强能够房租……。 徐二愣子在徐书文左后侧,他拉扯了一下少爷的衣袖。意思很明显,对这买卖并不认同。 他宁愿每日多跑几步路,也好过将钱花在冤枉处。 穷人的时间,不值钱。 “谢过叔父。” 徐书文先生道谢一声,随后道:“叔父所言,侄儿心里明白。是个合适的价格。不过租赁费……唔,可有合适的赁房推荐。” 他话没说明白。也无需说明白。刘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会懂得他说的言外之意。 “别的地,就没我这优渥了。”刘掌柜和顺的笑了笑,也不恼,“花衣铺的钱掌柜前些日子辞了账房,你这同乡初小毕了业,算术科略懂,勉强可适用做个账房,去了那地,商量一下,兴许能免了吃住,还能得一些工钱。” 花衣铺出售棉纱、搪布、黑绉绸等布匹,也在河庙街。 辞别了刘掌柜,二人一狐就来到了此地。 谈的很融洽,钱掌柜愿意免了徐二愣子的吃住。只不过除了算账之外,闲余的时间,也要替他送货。不过不白送,一月给三角的工钱。 不仅不花销,还另有赚头。 徐二愣子咬了咬牙,没顾及徐书文的提示,就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与钱掌柜谈妥的条件内,应该存着些许的陷阱。但庄稼人最不怕吃苦,难捱,挺一阵子就行。 大不了过些时日,再另找一间屋租赁。 反倒是少爷的帮忖,让他在这段租赁屋舍的旅途中备受折磨。 他想早点结束。 重回弘文学堂,下午的两堂课也匆匆而过。 “今日我就回家了,你在花衣铺那里入睡吧,租赁屋舍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爹的,早点回去休息,别累住了。” 少爷撇下几句话,卸下了拴马桩上的缰绳,牵着枣红马,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学堂,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晚秋即将到了,夜晚也黑的快。 花衣铺给徐二愣子安排的住宿在轿厅旁侧的小屋里。轿厅是古代宅院里专门放置软轿的地方。花衣铺也备了轿厅。 轿厅里有被褥,旧的,存着一些霉味。 徐二愣子刚进屋点了油灯,就听见后宅太太剧烈的咳嗽声,“不长心的东西,现在油多贵啊,你快给我熄了灯,上床睡觉,瞎看什么玩意。” 后宅的灯火熄了。 他的灯也熄了。 在马厩待久了,他晓得太太指桑骂槐的功底。要是硬着脸皮装作听不懂,今后可计较的地方多了去。犯不着因为这点事费神。 “爹这会干什么呢?” 离家的第一天,徐二愣子睡不着,他想起了徐三儿。 爹的呼噜声,从小伴到大,一时没了,不习惯。 44、难喝的井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灰白狐狸也是头一次来这陌生的地方,它不太适应。徐二愣子想着心事,渐渐迷瞪闭了眼,用薄被蒙头睡觉。 它叫了几声,见徐二愣子没有醒来,于是一个纵跃,从硬木床上跳到了地面上。紧接着,用前爪打开了门,露出一条小缝隙,它钻了出去。 动作一气呵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初小毕业的学生,你招他到铺子里有什么用,估计连打算盘都还没有练会。还要管吃住,给三角的工钱。明个,你和他说了,三角工钱免了,要不然,就搬出去。” “不给钱让白住,管饭,哪有这好事。” “好我的堂客哩,你小点声,惊醒了徐从可就不好了。我是看他可怜,上学困难,所以才发了善心,寻了个好差事予他,就当是做了善事。咱们生的头三胎儿子都没有挺过三岁的,做做善事,积一些德行……” 一片漆黑的夜幕中,后宅的主卧里传出钱太太掐着嗓子的责骂,以及钱掌柜高着嗓门的赔笑声。紧接着,主卧寂静了一会,传来男女刻意压低的剧烈喘息……。 堂客,指的是妻子。 灰白狐狸自知发生了什么,正欲离开。 只不过,下一刻它却偷偷听到了钱掌柜另一番说辞,声音压的很低,“这小子我打眼一看,就是个实诚人,他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回来后也要晚习、做功课,找几个理由,说他耽误了事,就能扣了他的工钱。” “这样……相当于赚了一个白的劳力。” 灰白狐狸迅疾转头,眼底闪过一丝怒火。 然而它很快便变得平静了起来。百多年的经历,让它阅尽世间沧桑。花衣铺钱掌柜的险恶心思,徐二愣子尚能预感到一些,更何况它呢。 它又走动了一会。 在整个河庙街的行当店铺中转悠。 它在酒庄内看到了李掌柜偷摸的藏着私房钱,待内掌柜临近的时候,神色慌张的掩饰;杂货铺的胖大女人吃了一碗用猪油炸的糖糕,没分给旁人;油坊内掌柜嫌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转头涂抹了铅粉,抿着口脂;街尾处的一户人家半掩着门,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分时入了内……。 河口处的城隍庙破烂的轩窗投射着浅黄色的灯火光芒,隐能听到庙祝低声念着经文。 待迈步到了这里后,灰白狐狸不敢跃雷池了。 它只是一个住家仙,道行应是低微,可敌不过城隍爷。 秋夜度过,曦光渗进了轿厅小屋。 又一日的黎明到来,徐二愣子的生物钟作响,起的很早。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早起,毕竟在县城就睡,不用再走读了。但他一思及老夫子布置的任务,就觉心里火急火燎。这本讲义,他要在这一旬日内,尽可能的看完。 他往日一般的习惯,到院子内的井轱辘打了一桶清水,准备洗漱。 “这井水不如村里的清冽,难喝的紧。” “胡老爷,你尝尝。” 徐二愣子刚洗完脸,顺口用葫芦做的水瓢抿了一口井水。但他刚喝了一口,就呸呸的唾了出来,嫌井水污了他的嘴。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解释了几句。 县城人多,人一多,这井水就不好喝了。至少没有家中的井水甘甜。 它再规训了一句。今后别和井水这生水了,要喝就喝凉白开,防止染了疫病。学堂里的常识科也提及过,开水能杀菌。 人多?徐二愣子有些困惑不解。 县城里的人,不管贫的贱的,都比村里的乡人光鲜亮丽许多。正如山民种麻,乡人种棉,县城百姓的宽裕不是乡人能比较的,随便做点小生意,也好过地里刨食。 如此好的地方,怎的,井水却不如了呢。 他心里忽的生出了一个想法:县城有的东西,并不一定比村里的好。 “挺好!是个勤劳的,今后店铺的井水,就由你负责打了。” 后宅屋门嘎吱一声打开,钱太太走了出来,端着一个铜盆。昨日她挽着的高髻散了,胡乱的披在了肩上,有的发缕打了个卷,散乱极了。衣襟半扣未扣,遗漏些许春光。 一看就是还未曾梳洗的样子。 她倦目瞅了一眼徐二愣子,随意顺口说道。 紧接着。 她走到店铺门口,门口处有一小水渠,用来排水。 啪嗒! 铜盆的浅黄色水**准的落入其中。 腥臊的气息涌入鼻尖。 是尿盆。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他匆忙应了几句话,就慌不迭地的拿了单肩书包就往门外跑去。等估摸着钱太太这个时间应回到了院子里后,他才歇了步。 “小小年纪不学好,偷看个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油坊内掌柜的轻啐声。徐二愣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这才恍然,此刻的他落脚在了油坊的旁侧,像极了窥探油坊内掌柜的登徒子。 长得白嫩的内掌柜,手里也端着一个铜盆。 铜盆倾泄,内里的液体也激溅在了水渠的青石板上。哗哗的水流汇聚一处,变作瀑浪,一股脑的从城隍庙边角的渠道口涌出,汇入县城的河渠。清澈的河流和污水,分不出二色,一样的白。 徐二愣子慌促的告歉一声,这才抬了脚,一刻也没停歇,跑到了弘文学堂的门口。他望着刷着桶油的学堂大门,终于松了口气。 绕过照壁,到了抄手游廊后。 他的心瞬间静了下来,没想明白的事也大体猜测到了。县城可不像乡野,能随意屙屎如厕。 夜香……是会收钱的。 “难怪这井水这般难喝。” 徐二愣子苦着一张脸,后悔没听胡老爷的告诫了。 他打定主意,今后除了家里的井水外,别的生水,他绝不会再入口了。 少倾,他到了讲堂。 讲堂内空无一人,只有他来的最早。 他翻开老夫子给的讲义,从头到脚匆匆览阅了一番。这讲义是经学科课程的讲义,大致是一些四书合订到了一起,又删减了一些。石印刻本的边角处,还有一些老夫子写的注解,字迹清晰隽秀。 一些晦涩的经文,在这注解之下,恍若当头棒喝一样,瞬间便能将其本意了悟出个七七八八。 45、风吹鸡蛋壳(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日无话。 学堂内无事发生,和往常一样。除了在教习历史科的时候,先生过问了他一句身体健康外,别无他事。 到了晚间,等斋夫催促他离开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的收拾书册,出了弘文学堂,往河庙街的花衣铺走去。 胡老爷告诉他了,钱掌柜和钱太太没安好心,让他不必着急回去,以免差遣什么活计,误了他的时间。故此,他才在午课过后,仍旧停留在学堂内,不曾离开。 学堂内有煤油灯,可以蹭光。 一人一狐走到了河庙街后。耳畔传来河渠的潺潺水流声。白日的喧嚷声早已不再,留下的只有静谧。 “爹?” 徐二愣子惊愕的叫了一声。 灰白狐狸惊愕的叫了一声。 他们撞见了蹲坐在街角的徐三儿。 …… “爹啊,背着一个粮袋,我记得,粮袋里面是三升半的杂粮面。他坐在巷子口,一口一口的嘬着旱烟,他和我一道去了花衣铺,昨个啊,少爷回到家后,将我在花衣铺做帮工的事情,给爹说了。” “我先进了门,钱太太对我是一顿训,骂我好吃懒做,白浪费了口食,临晚了才回铺子。钱掌柜在拦着钱太太……。” “爹随后进去了,他挡在了我的身前,和钱掌柜开始讲着价钱……” “我那时啊,听着爹的谈话,总觉得他说话粗陋。他乡音很重,讲话讲不清晰,磕磕绊绊的,总想着自己前去插上一嘴。我记得啊,他穿着半新的,近似搪布的粗布短褂,这应该是他年少时置办的家当。” “可我刚刚入城啊,他一个乡下人……” 徐从看着使着速写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重孙女,沉沉的叹了口气。 徐二愣子成熟,也不成熟。 起码在爹的面前,他成熟的性子,容易变成不成熟。 吴昊临晚回家去了,他还有作业要写。徐蓉亦随之一道回去,她也要兼顾做饭,督促吴昊的学习。于是病房内只剩下了徐晴一个陪护人。 徐晴见老爷子伤怀,笑了一声,“太爷爷,你学过《背影》吗?朱自清那时已经上了燕京大学,以他的学问,他在‘父亲’面前尚不成熟。又何况是少年的太爷爷你呢。” 背影一文,是曾经背诵过的。她对此记忆深刻,纵然过去了多年,但一些话语还是约莫记得大概, 她道:‘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要自己插嘴不可。’ 她打开手机,迅速下滑,找到了《背影》原文中熟悉的一段,将其读了出来。 “朱先生?” 徐从释然的笑了笑,“也是,是我对他太苛刻了。他才十五岁,成熟不到哪里去。爹也是,我那时啊,穿着长衫,初小毕了业,钱掌柜可不敢太苛难我,可爹一去,他乡下人的打扮,会遭到轻贱。” 纵然徐二愣子未曾言语,表露出自己的心境。可他就是它,他们二人未到心灵相通的地步,但徐二愣子所想的事情,他也能估摸出来。 他和爹去县城卖柿子,不感觉耻辱。可他穿上了一袭长衫后,晓得荣辱之后,若没徐三儿在,哪怕穿着麻绳鞋,他已经可以坦言和别人谈笑风生。 然而徐三儿一来……。 “后来啊,我知道老夫子的事情,也渐渐释然了。老夫子……,他在学堂算是守旧派,不看报,不看杂志,只读经学,想着科举。老夫子在学堂的先生们中,是遭人暗自贬低的。” 徐从回想之后的经历。 “我记得我将讲义还给他的时候,他正遭到中学堂的学生谩骂。那时已经是风雨飘零的时候了,快到民国了。先生、学生,我们啊,是新式学堂,讲究新潮,而老夫子乡塾的那一套,行不通了。” “他坐在摇椅上,翻开了一下经义,自言自语了一句,‘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喽。’那时,我瞬间警醒了自己,似乎我在乎外界的目光太多了。” 他缓缓说道。 他不知道那时的徐二愣子心境发生了什么改变。但就是在听到老夫子说的那句话后,他变得适从了许多,不再向他抱怨爹的“失礼”,转而孤身一人在县城里,开始思念起了徐三儿。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周先生真是个雅趣的人。” 徐晴下意识搜索了这一句话的意思,这句话出自《增广贤文》。意为人如果不把财富看的那么重,对财富患得患失,心境自然会豁达。 财富并不一定指金钱,指的是人所在意的名利。 …… 夜幕下,吝啬的钱太太只点了一盏煤油灯。 铺子里的灯罩,用久了,内里蒙上了一层黑灰,照射出来的光芒有些昏暗。幸得今夜的月色不错,不至于看不清人影。 “钱掌柜,我不是个伶俐人,说不了啥道理,娃子在你这里,你照顾好,也当多了一个劳力,至于三角钱的工钱也不必开了。只是给他的活计轻松些,让他能腾下时间看书……” 徐三儿进屋,没坐,开口便说出了这一通话。 落在爹后面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他得到了胡老爷的提示,知道钱掌柜不会给他开三角钱的工钱。所以他才磨蹭着时间,晚点回到了花衣铺。他和胡老爷合计好了,一个月后,再另找一家租赁的屋舍,在花衣铺只当是过渡。 但徐三儿这么一说,显得他今后就要在这里长住了。 不长住,像是自己理亏了一样。 短短几句话,便将自己的处境置于了险地。 徐二愣子皱眉,望了一眼挨着他脚边的狐仙,若不是因为孝道,他现在就要出声反驳爹的话了。 短短的交谈没多久。 钱掌柜同意了徐三儿的话。 而徐三儿也就此离开了花衣铺,到客栈去找大通铺将就一晚。晚上,城门已经闭合了,禁止出入。 “爹也是,自己一声不吭,也不和胡老爷你,还有我商量,自己就入了屋和钱掌柜去说,谈我的事……” “他……,他有我读的书多吗?” 等出了花衣铺后面的客厅,重新到轿厅小屋入睡的时候,徐二愣子忍不住向灰白狐狸抱怨道。明明徐三儿也是个尊重知识的性子,有知识的人开口,徐三儿从不反驳,但到他这里,反倒不适用了。 46、白圭尚可磨(求追读,求推荐票) “爹,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徐二愣子辗转难眠,悄悄问了狐仙一句。 “上次入县城的时候,他那么聪明,在守城的兵勇面前伏低做小,还多塞了一文钱,让柿子多了销路。可今天的爹,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胡老爷,是爹变了,还是我变了?” 他心中窝了一口怨气,不吐不快。 灰白狐狸歪了一下脑袋,它想了一下,前爪伸出,指了指徐二愣子。意思是,是你变了,爹没变。 事实上,他的想法和徐二愣子一样,是爹“变”了。 幼年,少年的它,觉得爹是顶梁柱。别的乡民家里在挨饿的时候,爹总会变着法子找吃的,地里没收成,就捕鱼,上山打猎,采集的野果到县城贩卖,赚取钱财。乡里的人,都在说爹是个能行人。 可爹偏偏刚才在花衣铺做了一件“错事”。 守城兵勇……。 钱掌柜……。 爹变了,也没变。 “我变了?” 徐二愣子痴愣了一下,他转了个身,平躺在硬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忽觉脑后的辫子颇为硌脑袋,让他平躺有些难受。 要是先生的东洋小平头,该多好啊。 应该不会硌脑袋,也新潮。 他此刻心中再次萌生了这个想法。 …… “人心思变!” “这是一个人心思变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大家去看,东洋在变,西洋在变,南洋也在变……” 过了几日,当徐二愣子下了早课第一节课后,便听到中学堂讲堂处,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大声的宣读报纸。 报纸是《神州日报》,由秦省人刘学裕主办。 “人心思变……” 徐二愣子念叨了一句,也就没有理睬。他觉得自己的人心还没有到改变的时候。这只是中学堂学生的日常活动,和他们高小、初小学生并不相干。至少高小还没到统一订购报纸的时机。 距离第二节课上课,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他快步走,打算敢在上课之前,将讲义还给老夫子。午休虽可,但在午休时间耽搁先生,是一件不太文明的事情。 老夫子的讲师寓所,也在东隅。 和先生的寓所,隔了几间屋舍,他以前见到过老夫子从中出来。 “师娘好。” 徐二愣子走在东隅走廊的时候,又碰到了外出淘米的师娘,他打了声招呼。似乎自从师娘来了之后,先生的吃食都在寓所完成,也没有再去教斋了。 “徐从,你又来找先生了?” 师娘讶然了一声,“先生他在中学堂时务斋教地理课呢,还没回来。你要是找先生,可去中学堂去找。” 中学堂?那里太吵嚷。 徐二愣子也无找先生的意思,他道:“师娘,我是来找周先生的,上次中暑后,周先生给了我一本讲义,让我自己学研,现在快临近一旬了,我给周先生还讲义。” 谈及周先生,这个小脚女人颦起了细长的眉宇,“这个老秀才,整天卖弄一些腐臭的经学。如今科举废了,经学科研习那么深,并无太多益处。顶多在国文上多些长进。他的屋子就在那……” 她伸出手指了一下。 经学科和国文科相似,但并不类同。经学科讲四书五经,而国文科则是学习国学,涉猎颇广,有儒经,却也不多。 这还是徐二愣子第一次听到温婉的师娘骂人。 他猜测,应该是老夫子先得罪的师娘。学堂内的同窗偶尔在谈及对先生发型的羡艳时,老夫子就不合群凑上前去,讥讽几句,诸如‘不留辫,等杀头吗?’,‘辫子割了,难道就西方化了吗?’这等话语。 极为讨人嫌! 师娘比他这个新式学堂的学生更为西化,她受着缠足的苦嘞,又受着先生更近距离的影响。难保会不经意间说出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从而遭到守旧老夫子的嘲弄……。 “是,师娘。” 徐二愣子颇感尴尬,应了一声,转身在一间讲师寓所门前顿了足,他刻意转身,背对着师娘。然后敲响了寓所的木门。 老夫子的寓所,和先生相似,却又有些迥异。 相似的是规格,统一建造。 迥异的是格子扇靠外的窗台,养着几盆花,是剑兰花。白的、粉的、紫的,姹紫嫣红,开的极为艳盛。相反,先生的窗台,就空无一物。 笃笃的敲门声响过两息之后,老夫子打开了门。 “小三元过来了?” 老夫子打趣道。 徐二愣子蒙了一下。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它对上次升级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老夫子作为监考官,曾经调笑了几句徐二愣子犯癔症的事情。说徐二愣子还未中县首、府首、院首,就先犯了癔症。三首即三元。 听闻灰白狐狸的解释,徐二愣子记忆涌上脑海,他也不知该做何等表情,挠了挠脑袋,“周先生,我是来还讲义的,上次,你将讲义塞到了我怀里,让我一旬日后来找您,现在是第九天。” 一旬,是十天。 一个月,分为上、中、下三旬。 第十天,那就是日曜日了。到了该放假的时候。找老夫子还讲义浪费的时间倒是其次,主要是他还需回家一趟。家里有他藏在灶台下的私房钱,还有对爹不吐不快的牢骚话,以及那盏煤油灯等等。 花衣铺的掌柜、太太都太吝啬,他回到铺子,都是摸着黑。 “唔……” 老夫子像是忘记了这事,他接过讲义,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好长时间才吭了声,“《毛诗·大雅》抑篇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此意何解?” 他左手拿着讲义,负在身后。 讲义中,有这段话。只不过上次讲堂中开讲的经学中,并无这段话。他将讲义借给徐二愣子,若真是只为一堂缺课,大可不必如此做。找一早进学生指点一二即可,犯不着费如此大的神。 “白圭,为美玉也。此言为,白圭若有了污点,可以磋磨它,让污点消失。而言行要是有了污点,说错话后,今后就不可为之了。” 徐二愣子得益于住家仙的庇佑,记忆不错,又研习了九日,遇到这句话,略一思索,就答了上来。 47、古今学堂(求追读,求推荐票) 老夫子说出这句话,是意在让徐二愣子诚实。 当然,也有一部分考校的意味。 能答上来,那么便是在这一旬日内认真研习了讲义。若未答上来,则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连他责骂的话,都听不出来。 “尚可。” 老夫子微微颔首,眸光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接着,他又从讲义中摘出了几段话,去问徐二愣子。这些经义并不难,还未到生僻处,只要读过,就能大体不差的说出来。 徐二愣子一一回答。 不过随着老夫子的提问渐难,他也就支支吾吾的回不上话了。 正待二人说着话时,僻静的东隅走廊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嚣,领头的长衫学生大声叫嚷着,“周仁宣不配当讲师,打倒周仁宣,周仁宣是守旧派,他不看报,不订购新报,还禁制学生在经学科宣读报纸……” 一条条的罪过,从中学堂的学生们的口中被数落了出来。 还没等徐二愣子反应过来,迟钝呆板的老夫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扯着徐二愣子的衣袖,朝屋内一拉,就迅疾的将屋门闭合。 风紧扯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江湖好手。 灰白狐狸差点被挡在了门外,幸好它体型小,在徐二愣子被扯入屋的那一刻,就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砰砰砰! 剧烈的敲门声。 屋外的谩骂声,还有剑兰盆栽陶盆的破碎声。 声声入耳。 似乎一扇木门,隔绝了一切。老夫子稳稳坐在摇椅上,他打了个哈欠,手一伸,将临近圆几上的紫砂茶壶拿起,小啄了一口。 山羊胡摆晃,他慢悠悠道:“这些个学生啊,不好好读书,整天整这些有的、没的。闹得欢腾了,遭殃的还是他们,丘八可不讲什么礼节。” “周先生,剑兰……” 徐二愣子有些无语。师娘那么温婉的人,都会骂几句老夫子。更何况新式学堂的学生呢。老夫子在学堂内,格格不入。似乎还当这里是曾经的县学,教授生员的县学。 学生们对先生很尊敬。 但不包括老夫子。 不过他感悟到了老夫子对他的好意,亦不好置喙什么。在门口时,他见窗台的剑兰盆栽,照顾的很精细,便知老夫子对这几个盆栽应该很上心。所以忍不住提醒了一两句。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几盆剑兰罢了,又不值钱。” 老夫子闭着眼,老花镜被他摘下,他摇着摇椅,悠然自得,自顾自的念诗,“泮宫有丹桂,千载留芬芳。长沐圣人泽,玉阶秋露凉……。” “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礼记·王制》。 这句话在经学课上学过。 徐二愣子知道,老夫子口中所言的泮宫,实则指的就是县学。只不过老夫子念的这首诗,他就闻所未闻了,也不明其意。 …… “我还记得太爷爷你背诵的《路遇先生》一篇。”徐晴有点疑惑,那个年代的学生不应该都是很尊敬先生嘛,周先生只是守旧,又没伤天害理。她打抱不平道:“这些中学堂的学生怎么能这么指摘周先生……” 说完后,她又觉得不太适宜,毕竟周先生也不是毫无过错,至少嘴臭,不得人喜欢是真的。 “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跑到讲师寓所去打闹。” 这是她觉得很过分的一点。 新世界学校内的老师,有的确实不招人喜欢。但学生们,罕少去跑到教师公寓闹事,顶多在背后谩骂几句。除此之外,极端的个例很少。 “晴儿啊,不一样。” 身处在弘文学堂,灰白狐狸知道,学堂内外是两个世界,“新式学堂们的学生订报、看报、读报,他们是最时兴的一群人,他们晓得更外面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色彩。” 徐从看了一眼窗外,繁星点点,灯火辉煌,“他们是最早割辫的一群人。而那时,学堂之外的地方,都没有割辫。” 原来的他,是什么时候割掉辫子的。 大概是清亡之后的十几年,二十几年,记不清了,太早太早了。 话音落下,忽的,徐晴想起了之前她给老爷子说的一句话。教师现在只是一个职业,因为学校外面的普罗大众学历并不低下。 如今的学校,和以前的学堂,似乎是两个样。 “太爷爷,我或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徐晴在网上看过很多名言,她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开口道:“某位大学校长曾经说过一句话:现在高等教育的教学手段和教学内容,已经落后于社会发展的步伐。这种态势并非我们独有的现象,而是整个世界都存在着社会走在了大学的前面。” 以前,是新式学堂引领时代风潮。 但此刻的学校,哪怕是大学,亦落后于社会的发展了。 周先生是无大错,在新世界的今日,他不会有大错。可在引领时代潮流的新式学堂中,守旧的先生存在,这是不应该,也是最迫切要解决的事情……。 徐从怔了一下。 他对这件事大体有了渐悟,但却看不真切。然而徐晴的一通话,却直接点明了发生此等变化的缘由。 现在的年轻人,比先生还要新潮。 毕竟他们都没了辫子。 他暗暗感慨道。 “晴儿,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吧,我也眯一会。” 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徐从也有点乏累。 他精力不比年轻时的旺盛了。 若非到了弥留之际,他也不会一口气讲完这么多话。强撑着一口气,一直不肯停歇,生怕没讲完,他就悄无声息的走了。 故事……只讲一半,他不甘心。 “好的,太爷爷。” 徐晴也有些累了,她走出了病房,看了眼老爷子,关上了里灯。病房刹那间变得昏暗了不少,不过此时走廊的外灯余亮也泻入到了病房里面,不至于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叮铃!叮铃! 她手机忽然屏光一闪,是微信视频电话。 “晴儿,你怎么跑回来了,也不跟爸打声招呼。你太爷爷是要看,可你的学业也重要,你跑回来后,学业怎么办?” 手机屏幕内,徐建文训着徐晴。 48、误了事(求追读,求推荐票) “爸,大四之后,很自由的,又不像在大一大二,还有金工实习之类的事情,课程基本没了,只要完成毕设、毕业论文就行。我在宿舍,和在家一样。” “大四,最关键的一年。你要是找不到好工作,今后怎么办?还有你的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 “又要学习好,又要谈恋爱,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 徐晴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她很反感父母操控她的人生。未上大学之前,对社会并不了解,她还未有太多的感觉,虽有反抗,但多数听从父辈的意见随波逐流。 因为父母控制她的经济财权。 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然而上了大学后,就不一样了。例如此次,徐建文并不了解大学生大四的生活,至少不了解她的大四,然而却在以质问的话语去苛责她。 助学金、奖学金,家庭教师的薪资,她生活费够。 “爸,我还有事,先挂了。” 沉寂了一会,徐晴挂断了微信视频电话。她快步来到走廊尽头,感受着走廊窗户吹来的习习晚风,胸腔压抑的郁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工作,婚姻,读研……。 一桩桩大事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对未来稍有些迷茫了。人生的关键十字路口处,她在准备抉择,然而过道的汽车却在鸣喇叭,催促她快点离开。短短二十秒的红灯,她似乎来不及思考了,窒息至极。 是的,她有极好的选择,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但家庭却在影响她。徐建文在向她诉说着自己的辛苦,高学历女性在婚恋市场的吃亏等等。她去读研,似乎像是避了世,贪图了一时的清净,却让家人为她劳神劳力。 一种莫名的道德谴责。 “明明只是三年的时间……” 徐晴倚在走廊夹板墙,她看着皎洁的月光,想着心事。 她知道,她硬气点,路会走下去,家人会支持。可为什么,偏偏家人不能果断的直接支持她,非要给她压力,让她消磨掉因长时间未见……而起的对家人的思恋之情,让两方凭空多了摩擦,多了不喜。 时间会让一切摩擦都消弭,然而一旦凑近了,又会再次起了龃龉。 “塔吊司机很辛苦的,爸这会应该在吃泡面吧,我看见了塔吊车厢内刚泡好的泡面,连一根香肠都没有。” 徐晴摸着手机,暗黑的屏幕没有徐建文的音容,已经暂时熄了屏。她想了想,又将手机放回了粉红外套两侧的兜里。 她小心走着步,又来到了315病房。 推开病房门,老爷子已经入睡,打着轻轻的呼噜声。觉应该睡的很浅,老年人都这样。 “高祖父让太爷爷在钱掌柜的花衣铺那里为了难……” “明天再问太爷爷吧。” 徐晴合门,双手揣在了衣兜里,她扶着楼梯护栏,一步步朝着住院部一楼走去,直至离开了住院部。 …… 还老夫子讲义的时间是土曜日。在老夫子的讲师寓所内暂避了“硝烟”后,徐二愣子出了东隅,来到附属小学堂的讲堂,却不料临时得到通知,小学堂的学生后半天休假,不用再上午课。 连同日曜日,合计在一起,就是放两天假。 “应是中学堂的学长们闹事,学堂给咱们放了假。” 同窗们给出了合理的猜测。 徐二愣子却没管这么多,他已经时隔一周未曾回家了。上周的土曜日、日曜日放假,他都没回家,还生着徐三儿擅自做主的气。此外也是因紧着功课,没有闲暇时间回去一趟。 这次,怎么也得回家了。 他收拾了书包,出了弘文学堂,没等少爷。 少爷骑着枣红马,虽和他同路,但没他拖累,回家更快。再者,上周早上和少爷同行的时候,少爷也说了,让他今后不必再等了。 他刚走到城门口,却发现熟悉的场地,没见到徐三儿牵马的踪影。 这会尚是午时,广阔的野外,铺满了金灿灿的日光,遮掩住了凋零的草木,偶尔有几处夜荫,亦是被枯黄落叶所掠占。整个广阔天地,皆是一副秋风萧瑟的模样。 “是了!爹不知道学堂提前放假的消息,所以他没牵马过来等少爷。我来的有些早了。” 徐二愣子暗忖。 他的印象中,爹总是在黄昏、残霞漫天的时候来到城门口等待少爷,鲜少会有提前来的时候。 爹掐准了时间。 倒不是爹不肯提前来,而是爹不得清闲。爹没了他,就得做两个人的活。农闲的时候割草、放羊,跑山里去采野果,农忙的时候割麦碾麦、卸苞谷打苞谷粒,没见到他闲余。 徐二愣子回返了一次城里,买了两个糖糕。这是给爹的礼物。今天他得到了老夫子的夸奖,算是一件喜事。纵使老夫子学生们不招待见。可他到底是秀才相公,一等廪生,十里八乡的体面人物。 出了城门。 这次没有枣红马在前引路,他总算可以偷个闲,走的慢些。 回到家时,天色还很明亮。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马厩里面,徐三儿正将枣红马牵出来,打算赶往县城,却猛地看到了回家的徐二愣子。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一声。 父子间有了矛盾,它希望尽早化解。 上一次的大白馒头,它没有给徐二愣子作证,是因为想让徐二愣子经受一些磨砺。被爹打,总好过被别人打。 但这一次不同,徐二愣子读了书,晓得一点道理了。他想和徐三儿去敞开心扉的谈一谈,让徐三儿今后不要像在花衣铺那次一样,干预他了。 有的事,他能做主了。 徐三儿面色缓和,他对胡老爷还是很相信的,“提前回家,应该是学堂提前放了假吧?” 他知道,有时候学堂会提前放假。徐二愣子未曾入学的时候,他就兼顾接送少爷上学的差遣了。 “是的,学堂提前放了假。”徐二愣子点了点头,他咬了咬牙,说了心事,“爹,上次在花衣铺,钱掌柜在,我没好意思给你开口,我和胡老爷早就打定了主意,在那只是个过渡,你过去,误了……误了事。” 49、父辈、子辈(求追读,求推荐票) “误了事”,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不应该。可他得这么说,这一次的“三角工钱”还只是小事,要是万一今后是大事呢。 爹万一要是再误了事呢。 “嗯,知道了。” 令人有些意外,徐三儿动辄打骂的性格竟然没有显露出来。他说话时,面色很平静,如湖面一样平。等话音落下的空档,他接过徐二愣子递来的两个糖糕,将一个胡乱塞在嘴里,然后驱策着枣红马儿,离开了徐宅。 等徐三儿离开后,约莫半刻钟,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一起跑了出来。一人一狐站在高高的塬坡上,望着远方蜿蜒土路上仅剩一个小小背影的徐三儿,他挥斥着马鞭,赶着马骡,消失在了黄昏的夕光中。 “我应该让爹失望了吧。” 亮堂的煤油灯投射出浅黄色的光芒,落在了院外的青石板上。马厩厕屋土炕上的煤油灯很新,和十日前一样新。徐二愣子坐在炕边,他捧着一卷书册,突然停止了诵读,看向蜷缩在一旁的灰白狐狸,问了这一句话。 “就像是中学堂的学长们,他们忤逆了先生的教诲。” “不尊师!不敬师!” 他举了一个例子。 他以为他未变,实际上他已经变了,变得和中学堂们的学长一样了。他躲避着中学堂的吵嚷,不料……他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学长们的敌手是不相干的老夫子,他则是生养于他的爹。老夫子的适从,爹的平静,他从未想过,一个体面人物和下贱长工有着如此相似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于,爹一言未发,说不出老夫子吟的诗词。 灰白狐狸打着盹。 …… 窗帘拉开,明媚的日光倾泻而入。 刚洗漱完后的徐从便被徐晴拉扯的坐在了轮椅上。 “太爷爷,我想问你一件事。” 爷孙晒着太阳,暖烘烘的。徐晴抿了抿唇,说起了心事,“你在花衣铺当帮工,高祖父过去碍了事,你们之后……是怎么相处的。” 她很困惑这件事。 从太爷爷的口中,她能听出来,太爷爷对高祖父是很怀念的。然而入了新式学堂的太爷爷,不可避免的如她一样,都和父辈起了龃龉。 时代在变,日新月异,父辈和子辈走的路不同。 “晴儿啊,你上次不是说过吗,我们啊,之所以絮叨,是因为想要将自己可以谋生的经验说给你们去听……” 太阳驱赶了徐从昨夜的冷寒,他懒散的躺在了轮椅上,“你说的话,自己忘了?也是,人都可以找适合的理论去宽慰别人,但却无法以此宽慰自己。” “不,太爷爷,我知道这话。” 徐晴坐在马扎上,她摇了摇脑袋,“我的意思是,明知道我是对的,他是错的,我理解他,但告诉他,难免就会伤了彼此之间的情分。” 想要找到一个能自发理解子辈的父辈,太难太难。 不仅是难以如此去做,更是时代的鸿沟。 “这个啊?” 徐从沉思了一下,睁开了眯着的眼,任由日光刺入,“在周先生那里交付了讲义之后,我回到了家里,因为怕爹今后还误事,所以我买了两个糖糕,打算哄哄爹,爹吃了糖糕……” “糖糕?” 徐晴渐有所悟,“先低头去讨好,然后再说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低声下气,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做错了事?恐怕她爸徐建文更会对她指手画脚吧。一想起她爸“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就更加难受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越想越气。 徐从笑了笑,没顾徐晴的话,继续说道:“爹是个马夫,惯会养马,他知道马儿该怎么跑,才不会被绊倒。可他终究只是个马夫,只会养马。我啊,也不是那匹枣红马儿。” “太爷爷,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徐晴罕见的撒了娇,摇着老爷子的臂膀,催促他快点说。 病房在住院部三楼,打开窗门后,可以看到楼底的一片行道树广阔的树冠,虬曲纤细的树干上,一堆小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养的马脱了缰,就不要强扯,它跑倦了,只要养熟了,自个就会回来。” 徐从顿了顿声,“这是马夫知道的道理。所以我爹,他没吵,也没骂我。他知道我脱了缰,和他归根结底是不一样了。他是伤心了,他带着少爷回来后,蹲在院角,偷偷抹了一把泪,又去娘的坟前埋怨了半天……” “但当我在县城扎了脚,过的很好的时候,他又不吭不响的和我和好了。” 他止住了话,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哪有不和父母伤情分的。原来的他,即使没走上徐二愣子的轨迹,却也惹爹生气了不知多少次。 “只是要对的,就当他们是耳旁风?” 徐晴凝练话意。 徐从哑然失声,却也觉徐晴说的没太多错。 只要徐二愣子走的路是正确的,纵使伤了一时情分,却也……总好过今后父子二人皆不如人意。 …… “钱掌柜是个吝啬的,煤油灯的美孚油得省着用,万一没了,总不好再向老爷讨要,花钱去买,又太贵了些。” 徐二愣子得了狐仙的开导,又开始重新看书。 只不过看了一会后,他开始不舍煤油灯浪费的美孚油了。他打定主意,在家里,能用油灯,就尽量用油灯。 反正他以前用的也是油灯,不至于因此看不清楚书册的字迹。 煤油灯熄灭,马厩侧房昏暗了许多。 徐三儿瑟缩着身子走了进来。晚秋到了,白天还好,一到晚上,秋夜冷的发寒,待久了,单衫容易冷。 “上次给你带的杂粮面还够吗?” 他手伸进炕里的被窝,暖了一下手后,问道。 按理说,三升半的杂粮面,应该够一旬所吃了。但徐二愣子半大小子,半大小子饿死老子,吃的多。另外,徐二愣子回家,今后还要待在县城,得再备一些粮。 “还够,花衣铺管饭。” 徐二愣子回了一句。 父子二人伤了情分,有了隔阂。但在夜色下,一个个都看不真切别人的面色,故此冷硬的话语也好吐露而出了。 50、一簇柳絮(求追读,求推荐票) 夜里下了一场雨。 秋雨绵绵,雨势并不大。 伴随着潺潺的雨声,徐二愣子一直睡到了隅中。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干炒黄豆的熟香味,这才醒来。 (临近中午,叫做隅中。) 在县城的时候,他也不得闲。 固然有逃过钱掌柜委派任务的巧妙方法,但一旬日,总不好一直刻意躲避过去。早课过后的午休,晚课过后的闲暇时间,他不仅要省出时间抄写县衙工房的令文,还需在花衣铺中做帮工。 回到家后,他头一次睡的这么香。睡了一觉,所有的疲乏似乎在他一阵阵的打呼声中,逐渐的烟消云散了。 “爹,我昨天得到周先生的夸奖了。” 徐二愣子洗漱、晨读之后,他走到灶台边,对正忙活做饭的徐三儿不经意的说了这么一声。 昨天之所以掏钱买糖糕,庆祝此事也是原因之一。 “周先生是谁?不是刘先生吗?” 徐三儿闷了好久,才回了一句。 他对县城很了解,哪条街店铺经营的何种行当,城内高门大户是何家的产业等等,他大致都了解。但唯独弘文学堂……,他和以前的灰白狐狸一样,从记忆起始,那里就是一片陌生的禁域。 学堂的座山影壁,隔绝了外人对此一切的探视目光。 弘文学堂附属小学堂的先生,他只知道徐二愣子曾经提及的刘昌达。别的先生,就从未在徐二愣子的口中出现过。 “周先生是秀才,曾经被学台亲自嘉奖过,是一等廪生,他在科举时,曾夺过一次府首,南阳府的府首,在学堂中……” 徐二愣子谈及老夫子所取得的成就,是为了让爹对他放心,少点对他的担忧。然而说着说着,他嘴巴就哑了,难以发出声了。 老夫子在学堂中并不受待见。 是被攻讦的人物! 他内心也觉得老夫子是个腐朽的人物,尽管平日的言语未曾显露出来。 当然,腐朽并不意味着老夫子是坏人。 以一个他并不怎么认同的人,来借此让爹认同他。似乎有点可笑了。 “周先生是个利害人物!” “娃儿,周先生夸奖了你,你一定要跟周先生好好学。” 徐三儿脸上罕见的挂上了笑意。 东洋留学的刘先生,于徐三儿有些遥远了。他知道从西洋、东洋回来的留学生,都是稀罕人物,但感受并不怎么真切,因为太少见。他连南阳府都没出过去,哪晓得留洋的学生。 然而老夫子不一样……。 科举制,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东西。秀才、一等廪生、南阳府府首这几个头衔所代表的含义,他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嗯,爹。” “我会和周先生好好学的。” 徐二愣子沉默稍许,应了一声。 谈了这么会话,父子二人也没有可交流的其他余项了。马厩侧屋又陷入了许久的静谧中。很快,徐三儿做完了饭。饭是野菜疙瘩汤。 吃过了响午饭。 徐二愣子起身请了辞,“爹,我早点回县城了,你知道的,在工房抄令文,花衣铺的帮工,功课……,我事很多。” 他事很多,不得闲。土曜日、日曜日,这是忙碌一周后学生们的假期,而于他来说,这反倒是最忙碌的工期了。 徐三儿坐在门槛上正抽着旱烟,他默然了一会,走到灶台处,从陶盆里抓了两大把早上炒熟的黄豆,准备塞到了徐二愣子的衣兜里,“它不差这口吃的,” 它指的是枣红马。 骡马喜欢吃炒熟或者煮熟的黄豆。煮好的盐黄豆,可以帮助骡马长膘加劲。想要养好马,仅吃草料是不行的,时不时得喂黄豆和鸡子。 “这……” 徐二愣子拒绝,“这不合适。” 他对这两把黄豆实在有些敬而远之。 小时候,饿的肚子里没油水,他馋啊,馋的就是给马吃的黄豆。那时马厩里还不是枣红马,而是一匹老黑马。他曾偷摸抓了一把黄豆,塞到了嘴里,然后就被爹用马鞭抽了。从马厩抽到了院外,让徐家堡子的人看了笑话。 长大后,他其实也明白了。小孩偷吃东家的黄豆,不是什么大事,养马少了一把黄豆,实际上看不出来什么的……。 “我也不差这一口吃的。” 徐二愣子冷硬的拒绝道。 他知道这句话,会戳伤爹的心,又是一次伤了情分。可这黄豆,他从幼时以来,一直恨徐三儿很到了现在。 这两把黄豆,亦是他的疮疤。 灰白狐狸咬了咬犬齿,它憋着心事,没发话。 一个长工的儿子从不懂规矩到懂规矩,他得受多少打……。 这点,它懂。 它没资格在这一点上去劝徐二愣子。 因为它也难以释怀。 这是心结。 它可以规劝徐三儿去吃残余的羊肉烩面,却难以劝服让徐二愣子去吃这两把炒黄豆。再者,也是如徐二愣子所说,他不差这一口吃的。 徐三儿的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爹,我走了。” 外面的天很蓝,徐二愣子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离开了徐家堡子,走在塬坡的土路上。这时,雨后的秋风很大,吹干了他的眼睛。 他又再一次经过了太爷的霸下坟。 白绸蟒纸早就化作养分,消失在了壤土中,一排排嫩绿的包谷杆竖立在道路两旁,厚实的苞叶紧实裹住了初生的苞谷,仅余浅黄色的玉米穗。像极了红缨枪的那一抹红缨,随风飘扬。 …… “我回到县城之后,确实没有得闲,花衣铺的钱掌柜让我拿做好的新衣去送到县衙后宅,这是后宅的夫人们订做好的新衣……” 徐从正说着,随手抓了一簇飞舞到病房窗台口处的柳絮。 四月初的柳絮还让人感到新鲜,可四月中旬的柳絮就让人厌烦极了。不仅是呼吸,也有贴近皮肤时的瘙痒。 “所以……,太爷爷,你再一次看到了周三姑娘?” 徐晴捕捉到了“县衙后宅”这四个字眼,于是问道。 老掉牙的故事,容易让人伤怀,但青春时期萌动的青涩故事却会让人不经意间舒缓许多。纵然知道仅是初恋。 51、县衙的恩赐(求追读,求推荐票) “你说的没错,我送新衣到县衙后宅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周三姑娘,她见我跑累了,跑的满头大汗,让服侍她的女佣给我倒了一杯菊花茶。” “她应该喜欢喝菊花茶哩。” 徐从臆测道。 县衙后宅生人勿进,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它并不喜欢周三姑娘,喜欢周三姑娘的是徐二愣子,不是它。 他不应该喜欢周三姑娘。 它尽管不想将一场包办婚姻强加在徐二愣子身上,但也不会刻意帮助徐二愣子去追周三姑娘。 情场上的失意,会让徐二愣子心痛。 但这却是它的一点私心。 “能给太爷爷你倒一杯茶,她应该是个心善的姑娘。毕竟是官家的小姐。也不知道她今后嫁给了谁,幸不幸福……” 徐晴亦到了临近婚嫁的年纪,压在她心头上的一桩桩心事,其中就有他爸徐建文的催婚。读研之后,假使一切顺利,没被导师卡毕业,年龄也在二十五六岁了。要是再工作几年,奔三……。 女硕、女博,在婚恋市场上并不吃香。 相反,她现今的哈大本科学历,在婚恋市场上潜力不小。 “心善……” 徐从先是摇头,随即点头。 能体贴的让女佣倒一杯菊花茶,怎么说,周三姑娘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官家小姐。 …… 烫热的菊花茶被徐二愣子仰脖一饮而尽,紧接着,他浑身上下便随着这一口热茶入胃,爽利的出了汗水。再被飒飒秋风这么一吹,凉爽通透极了。 “多谢小姐、吴妈。” 他道了声谢,嘴里咂着味,意犹未尽。 菊花茶里面应该放了糖,喝起来不仅不苦,反倒润着嗓子,约莫过了一两息,舌根就会泛起阵阵回甘。 “再给他倒上一杯菊花茶。” 坐在会客厅门前椅上的官家小姐发了话。她右手捻着白绸帕子,细长的丹凤眼在打量着搁置在膝上的新衣,手一停,斜睨了一眼屋檐外的花衣铺伙计,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笑意。 县衙前面是公堂,后面则是家宅。后宅亦有三进。前面的会客厅专门用来接待外客。 揩汗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连忙缩回了放在额前的手肘,他刻意低了一下头,将手中的釉彩杯盏朝前递了过去。 他此刻是粗布短褂的伙计打扮,未曾穿着一身长衫。 读书的学生,多是富贵人家,不会去做这下贱的活计。他要是穿了长衫,到了县衙,指不定就会有人去问他的来路。反倒不方面干活。凭空多了一些他人的怜悯,亦是他不甘愿的。 和卖柿子那时不同了。 那时的他,巴不得让先生、太太们对他起了恻隐之心。好让他卖完柿子回家。因为在货摊的一条街道上,他纵然因年龄小而较为突出,可也与别的摊贩分不出什么太大的区别。 叫吴妈的女佣走进会客厅,手里拿着一个茶壶走了出来,她朝杯盏里添了一杯新茶,笑了一声道:“今天的新衣倒是送的挺快,没等多久。你也是个实诚的,要是别的花衣铺伙计进了县衙,左瞅瞅,右看看,让人凭空增了一些厌心,颇不舒服。” “今后县衙的新衣,你回去告诉钱掌柜,就由你专门送了。” 她开了恩德,给了这个看起来面善的花衣铺伙计。 受了教育的学生,自然比粗陋的伙计更为养眼。 这确实是一个恩德。 得了这句话,今后徐二愣子就算有了依仗,可以自信的去找钱掌柜多开一些工钱,或者提高些许的待遇。 宰相门前七品官,县衙里的佣人亦如是。 “吴妈……” 徐二愣子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他并不打算在花衣铺久待,吴妈的开口让他陷入了两难之境。回去不告诉钱掌柜此事,万一钱掌柜再差遣了别的伙计送衣料怎么办?这就是触了县衙贵人的眉头。 可要是开口了,钱掌柜必然会提高他的薪资,但决计高不到哪里去。同时也要跑到县衙里送新衣……。 心宜的姑娘……,如此“辱耻”的事,他万难接受。 “抱歉,吴妈,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徐二愣子艰涩的回了一句。 “别的事?” 吴妈闻言皱眉,讶然了一声。不过她和徐二愣子也不是什么亲识。抬举徐二愣子一次,他不肯接受,那么她也不会再多挽留。 “茶凉了,你快喝吧。” 她转了个话题。 “不够的话,我给你再添点。” 她又道。 徐二愣子出了热汗,疲乏渐退。也没有牛嚼牡丹式的粗饮茶水,而是想着先生、老夫子喝茶的样子,细细咂品了起来。 不过,没人看他。 “姑娘,这新衣可得体?不得体的话,铺里的活计还在这,让他带回去,让裁缝再改一下。” 吴妈和周三姑娘说着话。 “还算可行。” 周三姑娘提量了一下新衣,她眉角露出了些许失望,“只不过可惜了,我在粤省的时候,曾见过几种时兴的款样,托了裁缝去做,但做出来的样式,终究还是差了一些。县里的裁缝,差的远。” “县里的,怎么能和洋行的那些西洋裁缝去比。” 吴妈顺着话往下说。 她记挂着事情,“这新衣还用修吗?” “不用了。” 周三姑娘又打量了一眼新衣,摇头道:“纵使去改,他们也改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凑合着穿吧。” “姑娘说新衣可行,你可以离开了。” 吴妈得了准话,转头对徐二愣子道。 徐二愣子滞留在会客厅前院,为的就是此事。要是新衣的主顾不满意了衣服的尺寸、制式、布料等,就可让伙计重新带回货物,回到铺子里,再找裁缝师傅前去修改。 如今,周三姑娘说可行,徐二愣子就无须滞留,可以离开了。 “茶盏。” 徐二愣子正欲将茶盏送回。 “不用了,县衙不缺这个茶盏,你带回去吧。就当是赏给你的。” 吴妈笑了笑,很体贴道。 一个顶好的釉彩杯盏,要是去贩卖,虽不如一整套的杯具,却也能换得几个铜子。几个铜子,于花衣铺的伙计来说,算是一笔意外之财了。 52、藏青色长衫(求追读,求推荐票) “谢过小姐、吴妈。” 徐二愣子再一次艰涩的开口。 他将这釉彩的杯盏捏紧,藏在了手心里。 吴妈笑着应了一声。 她老了,看待面善的小辈,总会多出一点怜心。 周三姑娘没有答话,抬了抬秀美的脖颈,随意扫了徐二愣子一眼,就又将目光放到了新衣上面了。 灰白狐狸转头,它一摆蓬松的尾巴,随着徐二愣子的步伐,出了县衙,走在了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 徐二愣子是一路跑到河庙街的。 在县衙耽搁了不少功夫。 一人一狐望着河渠静幽的水面,残霞将其染得金黄,与这秋色很是相近。 “胡老爷,你知道吗?” 徐二愣子开口,他说着话,开始磕磕绊绊,但越往后说,越是顺畅,“村子里……,要是碰到有落了灾、逃了难的行乞,老爷就会派人前去施舍,算是积了德行。少爷的命牌还在老君殿内供奉着呢……” “但往往有的乞丐连讨食碗都没有。” “不过他们却会唱莲花落。” “这时的老爷,就会让爹拿一个用了许久的粗瓷碗,给他们盛了饭。” 灰白狐狸点头。 它知道这件事。这个年代,纵使碰到了好的年景,庄稼丰收,但照样也有吃不上饭的乡人,他们会逃难,躲避赋税。恰巧,他从幼年到少年的时候,就碰到过这种事四五次。更别说,到了灾年。 “将粗瓷碗给了他们……” “老爷就没想着要回。这粗瓷碗对他们也是个恩。” 话音落下,迟迟无声。 然而过了一小会,只听扑通一声,就见一个顶好的茶盏咂在了水中,渐起了好大的一朵水花。随着茶盏沉入河底,金黄的河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茶盏、夜尿……。 灰白狐狸两只前爪扣在河堤边,望着深幽的河渠。它不禁暗暗在想,这河底里到底藏了什么珍宝。 徐二愣子收拾了心情,朝花衣铺走去。 “徐从,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衣裳。那件长衫呢?” 路经油坊,内掌柜说了这么一句。 “干活呢,没穿。” 徐二愣子简短的回道。 在花衣铺住了几日,他和油坊内掌柜倒是成了点头之交。他与常人迥异的行径,虽不算是个怪人,却也会让旁人对他记忆更深刻一些。 一个早起上学堂,一个早起倒夜尿。整条街上,人不少,但清晨的行人就这么两三个,他们哪能不认识。 …… “我喝第二杯茶水的时候,装作读书人,可她没看出来。” “反而是油坊内掌柜知道我是个学生……” 徐从感慨道。 它知道,是周三姑娘并不认识徐二愣子,所以周三姑娘没刻意去看徐二愣子拙劣的表演。而油坊内掌柜早就知道徐二愣子是个学生,所以哪怕徐二愣子没有穿长衫,她也知道这是个学生。 当然,它也庆幸于此。 学生是个好身份,有了这个身份,一切都可能是未知的。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学生,怎么也不会差了。固然比起官家小姐,还有所不足。但花衣铺的伙计却不同,九成九,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周三姑娘。” 徐晴又一次说了这个名字,“可惜了。她和太爷爷你终究是有缘无分。也是,要是她和太爷爷你成了,那么今后也就没有了爷爷、姑奶奶,还有我、小昊,你现在的后辈……” 她并不认为周三姑娘有错。 怪只能怪老爷子在“不适宜的时间,遇见了心宜的姑娘。” “太爷爷,你怎么又一次提到了油坊内掌柜。” “她?和你之后有交集吗?” “或者说,只是一个路人。” 徐晴忍不住问道。 老爷子所讲的故事中,油坊内掌柜这已是第二次提及了。第一次是帮老爷买两担半的美孚油。 油坊内掌柜,听起来,也应是个陌路人。不然不至于老爷子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只冠以油坊内掌柜的称呼。 “她和我今后没了交集,是一个陌路人。” 徐从摊开掌心,任由风儿吹走他手上的柳絮。柳絮先是随风摆了一个小旋,紧接着就融入了明亮的空中,再也寻找不到了。 油坊内掌柜……,是徐二愣子另一个偷偷喜欢的人。 作为住家仙的他,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只不过他不好提及。 喜欢一个有夫之妇,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或者说,油坊内掌柜并不是徐二愣子喜欢的人,只是油坊内掌柜长得漂亮、勾人,有着女人一切应有的美态,所以让徐二愣子这个青春期的少年,幻想起了她。 不过美感终究会破坏。在油坊内掌柜端着铜盆倾倒夜尿的时候,徐二愣子就对这个女人的“好感”立刻荡然无存了。 将油坊内掌柜略过之后,徐从啜了口滚烫的茶汤,润了润嗓子,再次讲道:“油坊内掌柜的话提醒了我,我还穿着少爷藏青色的长衫。这件长衫我勤俭着穿,虽没破,但洗得有点褪了色,也将破了。恰好这时我还在花衣铺做帮工,就拜托裁缝给我也制了一件新衣……” 徐二愣子在花衣铺做工,虽钱掌柜和钱太太吝啬,但他制新衣也是有好处的,基本只收一个成本价。打定主意离开花衣铺的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省钱的机会。 “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了新衣……” 徐从说着话,言语充满着感慨。 没经历过那般苦难的日子,绝不会知道,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这是多么令人执着的一件事情。 幼年、少年的他做梦都想要有一件新衣。到了中年后,他有钱能买新衣,但那时的新衣很贵,他为了生计,仍然穿着旧衣……。 现在的新衣,质量差的一件可能只要二十块钱。 他可以轻易买到。 但……轻易能实现的梦想,它就不是梦想了。 “一件新衣?” 徐晴抿了抿唇。她家境算不上富贵,只是普通家庭,但换季的新衣,还是历来能满足的。不过她也大体知道这种感受。 譬如她幼年喜欢的芭比娃娃……。 以她现在手里的钱,买一个芭比娃娃,不难。一个精致的正版芭比娃娃也就小几百,限量版上千块。但幼时的那种期盼,长大后就再也难以觅回了。 …… …… PS:关于徐二愣子和周三姑娘的事,其实前文早有暗示了。在32掌初恋的那一章,还有其余的一些地方,提及初恋,少不了对油坊内掌柜遐想,徐二愣子对女人的萌动,最开始就是油坊内掌柜的身上。但在第44章节难喝的井水这一章中,提及过早晨河庙街的倒夜尿,这件事是直接将徐二愣子心中一个完美的油坊内掌柜印象给打破。打破了对油坊内掌柜的遐想,实际上也应在了周三姑娘身上。 写在作家的话上,怕你们忽视,就写在了正文后面。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怎么样,希望大家多提提意见。 53、老刀牌香烟(求追读,求推荐票) 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买芭比娃娃了。 “喂?爸,你这会打电话做什么。”徐晴准备和老爷子继续聊天的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屏亮,开始震动,她接通了电话。 “你突然回来,不到我这里来一趟。” 徐建文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中传出。 “不来了。我时间紧。” 徐晴下意识回道。 她爸在工地里当塔吊司机,工地里的那些叔叔伯伯她又不认识。过去一趟,就要问东问西。她性格虽说不上孤僻,可也不太想和那些不认识的人多说话。其次,劳神去一趟工地看一次徐建文,亦不是什么紧迫事。 毕竟她爸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看,不急于这一时。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几息,“好,我下周请一次假,过来看看老爷子,我下周应该有时间。” “没时间的话,视频也行。” 徐晴补了一句。 “嗯……,有时间的话,视频也行。” 话音落下,另一头是笃笃的忙音。 再一看,电话已挂断了。 “爸今天是怎么回事?” 徐晴纳闷了一下。 以往,都是她觉得无话可说了,说一句“有事,回聊”,就算终止了话题。可今天怎么回事,徐建文反倒率先挂断了电话。 “他啊,是太忙了。” 徐从宽慰了一声。 他想起徐蓉在病房外走廊给徐建文、徐建武打电话的一幕。徐蓉以为他耳聋了,他也确实在四十年前耳朵就不好使了。因此徐蓉在病房外的走廊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刻意避开他。 也是,走廊位置已经很保险了,无须刻意躲避。 徐蓉是老人,用的老年机,开的免提。 话筒声音很大……。 “不!爸平时的时候并不忙,他虽在工地干活……” 徐晴刚打算辩解,可话说了一半,就哑然无声了。 她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学生。正是因为徐建文的“不孝”,才让她不得不着急坐飞机赶回了西京,陪在老人身边。 一户家庭里,总要有一个人前来。 爸的没时间,是针对老爷子的。 对她……一直有时间。 “晴儿啊,你不用说,我明白。”徐从很理解徐建文,就如现在的他理解以前的徐二愣子一样,“新衣的料子我没用绸的、棉麻的,用的是粗布。赶制长衫只花了我二百七十五个铜子,我自从得了抄书活计后,攒下了大概一元七角钱,有了钱,我就……懒得回家。” 忙,徐二愣子太忙了。忙到他没有时间回去看看徐三儿。反正爹就在那里,跑不掉,一时半会也死不掉。着急回家去看爹干嘛。 “有了钱,就少了交流。” 徐晴默然。 她上大学后,有了钱,给家里打的电话也是一次比一次少。大一的时候,迫于生计,至少一个月要打电话索要一次生活费。但后来的后来,她就不需要家里的周济了。 …… “徐从,你换了新衣了?” “你花这个钱干啥,师娘也给你缝了一件。” 换了新衣的第二天,徐二愣子下了早课后,就前往东隅讲师寓所去寻先生去了。一是为了呈递功课。他和先生算是真正的师生,先生对他要求比较严格一些。二则是“炫耀”新衣,让先生对他的生活不必过多担忧。 但打开门,见了师娘,师娘责怪了一声,“外面制衣多贵啊,师娘的女红在洛城是出了名的。你过来,看一下,师娘给你缝制的衣裳合身不合身。” 她让徐从进来。 刘昌达坐在靠门的太师椅上,他正吞云吐雾,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他见徐从进来,准备招呼着话,却不料喉管塞了一些烟气,炝住了肺,猛不丁的剧烈的咳嗽了几下,“是徐从啊……,咳咳……” 他朝嘴里匆忙灌了一杯茶,才缓和了下来。 灰白狐狸向花梨木办公桌上望了一眼,烟纸盒上印刷着一个左手叉腰、右手持刀的水手。是英吉利惠尔斯公司生产的洋烟,上写着“Pirate Cigarette”的英文标。 它认识这款烟,是老刀牌的香烟,很有知名度。 大约在光绪年间就在沪市贩卖了。 “徐从,你看一下,合身不。师娘见你一直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所以选料子的时候,给你选了藏青色的布匹。你看怎么样……” 小脚女人从里间去了一件双层的藏青色长褂。 “先生吩咐的,我赶的匆忙。” 她道。 “谢谢师娘,挺合身的。”徐从接过藏青色长褂,朝身上等量了一下,觉得和自己的蓝色长衫尺寸相近,就折衣将其挂在了自己的左侧手肘上,然后深深超前一揖,拜谢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的是藏青色,不曾想也喜欢蓝色。等冬季的时候,我缝制棉袄,给你缝一身蓝色的……” 小脚女人随口搭话道。 一件秋衣、冬衣,于她和刘昌达而言,算不上什么大钱。刘昌达执教弘文学堂时务斋,一个月薪资就有十二元钱。且不论二人的家世,都不是什么差钱的人。 普通讲师是八元钱。刘昌达是留过洋的,薪资多一些。 “我……” 徐二愣子打算开口拒绝。 “你是我学生,当做自家的,今后你记挂着我这个先生就行。提钱,忒扫了兴致。今后记着孝敬我就行了。我等着你的请客哩。” 先生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烟气,言道。 白色的烟雾在他鼻梁的圆框眼镜片滞留了一小会,渐渐逸散。他抽完烟后,又吃了一块柿霜糖,呷了一口茶。 丢落在地的烟蒂被屋外的秋风一吹,复而璀璨,几点火星乱冒。 须臾,泯灭。 “先生怎么学会抽烟了?” 徐二愣子纳了闷。 只不过他也不好揣摩先生的想法。抽烟,怎的,留过洋的先生就不能抽烟了吗。爹抽烟,老爷抽烟,大人们鲜少有不抽烟的。他暗忖道。 “是,先生,徐从记着呢。” 徐二愣子回道。 他知道,先生指的请客,是指的去教斋的那一次。 好意他不喜欢多受,譬如老爷、少爷的,但先生的好意,却不会让他感到太多的压抑,就如那一盅莲藕梨子粥一样,能消了暑。 54、学于东洋(求追读,求推荐票) 如先生之前所说一样。 善意是传承的。 今后他也会将这一份善意传承下去。 “先生,这是前几日的功课,您检查一下。” 徐二愣子取出肋下夹着的题册,双手捧着,躬身递给了刘昌达。然后侍立左右,等待刘昌达的点评。 灰白狐狸趁此闲暇的机会,它打量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和先前的差不多,少了一瓶紫罗兰生发油,多了一盒老刀牌香烟。 “去不去?” “进一趟里屋?” 它犹豫了。 它和徐二愣子都能看出来。先生并不怎么喜欢师娘,以前的先生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而如今的先生,靠近后,是浓浓的烟味。先生垂丧了许多。它想探一个究竟,帮一帮先生。 然而受制于礼仪,它进去里屋,有些不道德。 “只是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它小心的迈着步,靠近了里屋的门口。里屋的门只是半掩。它松了一口气,狐眼凑到敞开的门缝,然后看到了师娘坐下床榻边并拢的双腿,一件似围脖的衣物垂在了她的膝下。 应该是正在做女红。 入内……。 徐二愣子顿时惊住了,他身子猛地向前倾斜了一下,很大的幅度。却又硬生生的止住,扳了回去。像极了一个即将倒地,而又复原的不倒翁。 “胡老爷怎么跑到里屋去了?” 他紧迫至极。 胡老爷是狐仙,师娘看不到,不必担心被发现。然而他素来对先生、师娘恭敬,唯恐有所冒犯。此外师娘刚送给他一件缝制好的新衣,尽管他不太喜欢这新衣,但这总归是师娘的一片心意……。 “对了,胡老爷是狐狸,即使冒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及此,他松了一口气。 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往往会养一些宠物。狐狸对师娘的冒犯,也着实称不上冒犯。毕竟它不是人,是兽。 “怎么了?” 刘昌达关切道,“可是最近饿着了?我这里有糖。” 他看着题册,未曾注意观察徐二愣子。只是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徐二愣子不正常的举动。他误以为是徐二愣子犯了饥饱痨,差点晕厥。 饥饱痨,吃点糖就能缓解。 他将柿霜糖递给了徐二愣子。 “谢先生。” 徐二愣子道谢了一声。 他将柿霜糖吃下,心底却痒的出奇。 生怕狐仙的异常举动让师娘察觉到了。 一是不好在先生这里交代。二则是癔症……,他想独占这癔症了。 徐二愣子不认为他在碰见狐仙之前,有多么聪颖。能被村里起小名,称作徐二愣子,那么他的脑袋瓜大抵是不怎么灵光的。 有了狐仙,他才能得到先生的赏识,升级考成功,在一些事情上,有狐仙帮他出谋划策,让他足以适度从容。 要是没有狐仙,他会死。 讲师寓所又变得静悄悄了,只有刘昌达翻题册书页的声音。 秋风扫动落叶的簌簌风声亦传了进来。 灰白狐狸前爪探进了里屋,它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木拔步床。拔步床的制式像是床上额外增加了一间小木屋。四脚立柱,镶有木制的围栏,在两边安有格子扇窗户,是活页的。 两张红纸剪裁的“囍”字贴在了窗户中间。 在床的旁边,则是一个旧式的梳妆台,立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在台上,放着几根珠钗,很素。台下,是一个圆凳。 它的狐狸眼睛四处扫着,在角落处发现了行李箱。 第一次见师娘的时候,她带的。 此外,里屋的陈设再也没有可吸引它目光的东西了。 灰白狐狸失望的退了回去。 “你的题册完成的可以,现在可以接触一些外文学习了。” 刘昌达合上了题册,点了点头,笑道。 高等小学堂的科目和小学堂类似,只是多了图画科。但到了中学堂后,学的东西就多了不少,例如外文、法制、理财等科。 其中的外文是最难的一科。 提前学有好处。 “外文?” 徐二愣子犯起了难。 饶口的外文,一向让他避之不及。这和学国文不同,国文的字他纵然不认识,可会说国文,多练几次,也就大体了然了。然而外文,则是从新开始学习另一门的语言。其中之艰难,让人望而却步。 “我英文说的不怎么流利,但日文,你要是选择学此,我倒可以教你。” 刘昌达又点起了一根香烟,嘬了一口,慢悠悠道。 他记得,曾经对徐二愣子说过这句话。今日,只是再一次的重复。 “学习日文,今后留洋的机会大。” 他又补了一句。 学于东洋、西洋,是这个年代常见的潮流。 …… “我们那个年代,中学堂不仅教习英文,也有别的语种。你不知道,列国之中,东洋的留学生最多,所以中学堂选择学习日文的学生不少……” 徐从顿声道。 “我们现在只教习英语。” 英文,这两个字有些晦涩。徐晴选择更熟知的词来称呼,“不学英语,好多论文文献都看不懂,许多论文都是全英的,当然,我说这个,太爷爷你可能不会懂……” “呵!”徐蓉中午送饭过来了,她杵了杵拐杖,不满道:“你们学英文的多,我在小学的时候,不少人都学俄文。你会说英语,我也会一两句俄文呢。” 她说着话,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俄文。 时代不同,学习的语种也不尽相同。 徐晴哑了声,哄道:“姑奶奶,是晴儿错了。是我自大了,我以为我的学历在咱们整个家族中是最高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不同年代的学生也不好比较。就如姑奶奶你,这一两句俄文,估计九成九的人都不会。” “小昊不在,你就又喜欢多嘴了。” “让你太爷爷讲,你插什么话。” 徐蓉训斥了一声,拉着座椅坐了下来。 吴昊和徐晴关系好,与她这个徐晴的姑奶奶是分不开的。两人偶尔斗斗嘴,只是一个小乐趣。她将徐晴当亲闺女一样疼。吴昊的隔辈亲……亲在了徐从身上,而徐晴的隔壁亲,则是在她身上。 徐晴的爷爷……,早就埋了黄土。 …… PS:多点章评吧,书太冷清了。 55、功利(求追读,求推荐票) “姑奶奶,我说错话了。” 徐晴瘪了瘪嘴,她绕到徐蓉身后,揉着徐蓉的肩膀,讨好道:“这不是小昊不在,少了个捧哏的吗,我暂时接替了他的工作,要怪就怪小昊。对了,姑奶奶,你收了小昊的手机吗?” “你还真当你太爷爷在这说相声,你在这捧哏?” 徐蓉没好气的瞪了徐晴一眼。 不过她虽然话里责怪,却心里认同了一些。 老爷子一直讲故事,若没个人附和或者询问,难免会让人感觉孤寂许多。讲着讲着……看没人,也就会丧了气。 有人插嘴,反倒证明有人在认真倾听。 “还没,他不是说用手机学习,什么猿,什么作业辅导之类的……” 徐蓉舒坦的眯了眯眼,想起徐晴的问话,随口回了一句。 “再隔一段时间,也快到期中考了,他成绩要是好,手机的事放一会。应是改过自新了。要是没好,再行处置。” 徐晴斟酌了一下用词,回道。 两个老人点头,认同了这个建议。 要真的只是表面姐弟,徐晴只管说好话就行,旁人也挑不出她的错,无须顾忌别的事。毕竟再怎么着,徐晴也不是吴昊的亲姐。说这话,说深了,就容易伤了彼此两家的和气。 “爸,小昊的事先放一边。” “你继续说学习外文的事……” 徐蓉重提了话题。 吴昊的事,一时半会着急也没有用。而老爷子……,徐蓉也不知道老爷子能撑多久,能多听老爷子的故事就多听一点。 “听了先生的建议,我打算学习日文。先生对我的帮助很多,如果学了英文,今后可以预料,我来先生寓所的次数应该会变少。我也不能确定教授英文的先生会不会像先生这么好说话……” “此外,我想去一趟京都的岚山……” 徐从叹了一口气。 “岚山?” 这于徐蓉、徐晴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地名。 …… “学习哪种外文,你想好了没有?” 讲师寓所内,刘昌达将抽完的烟蒂扔在地上,和上次不同,这次他用皮鞋将其踩死。与此同时,他嘴巴吐出许多的白色烟雾来,遮了他的小半张脸。 似乎,他很享受这种烟雾缭绕的感觉。 “也不用着急。选错了,一辈子都会后悔。” 见徐二愣子还没有回话,刘昌达也不催促,替他开导了起来。英吉利和花旗国等西洋各国的洋货倾销,学了英文,毕业后能在洋行谋一个上好的差事,回报不菲。 日货就不怎么流通了,偏小众。但东洋在列国之中,是最容易留学的。学费也便宜。学了日文,攒上一笔前往长崎的船票,就能赴日留学了。 涉及人生大事,徐二愣子纵然想开口答应先生的好意,但他觉得这件事,至少要和狐仙商量一下。 胡老爷能给他不错的建议。 “先生,等我午休的时候,给您答复,待会就要上课了。” 徐二愣子不敢提及自己“癔症”的事。但他是早课第一节下课后来的,被先生检查完题册之后,估摸着上课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于是,以这个理由为借口,暂时推脱道。 东洋……。 留学……。 他如今才高小。 还在为一日三餐奔波。 入学堂之前,他想学知识赚钱。等有了钱,他要做许多的事情。但唯独没有想到留学这一方面。留学的事,对他这一个长工的儿子,太遥远了。 先生点头,让他快点去上课。 徐二愣子鞠躬,出了门。 一人一狐走在东隅的走廊上,周围静悄悄的。 “胡老爷,你说我该学日文,还是英文?” 他问道。 少爷学的是英文。教了他西洋女诗人的一首诗。上次和少爷同行的时候,少爷曾谈及过外文的事,认为他学习英文好一些。 学了英文,日后有一项不错的谋生手段。 他做抄书活计,仅是闲暇时间赚取的钱财,就胜过了徐三儿。 更遑论在中学堂学了英文后……。 此外,还有爹的缘故。 就如上次先生将他所报的“简易科”置换为了“完全科”一样。固然是好心,但学期的时间变长,于他这样的家庭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爹……。 他选择很困难。 所以他想和狐仙商量一下,听狐仙的看法。 灰白狐狸一个纵跃,上了徐二愣子的肩膀,钻进了他的怀里,它呦呦叫了几声。示意学日文。 它是狐仙,别人看不到它。想要发财,只需到高门大户的宅子里走一趟就是。当然,这只是退一万步来说。它也忌怕做了坏事,会伤了气运。 住家仙,按照吴昊的说话,是食气的……。 此外,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的性格,就是胆小怕事的主,哪怕它真的搬运金银了,落在他们的手上,他们也不敢花。 所以它让徐二愣子读书。 读书之后,有了先生、同窗,徐二愣子就不是并无跟脚的浮萍了。有了知识,开拓了胆气,能赚钱,也能守住财。 故此,徐二愣子关于一些钱财的担忧,并不是问题。 “日文……” 徐二愣子不解,他一边走,一边看向怀里的胡老爷。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 它以他百年的阅历,帮徐二愣子讲清了缘由。 “是了!学习日文,有先生提前教导。要是学习英文,得到入了中学堂之后才行,教授英文的先生可不一定像先生这般好说话……” “哪怕学习日文不行,到了中学堂,还能再学英文。” 尽管徐二愣子对先生很恭敬,但涉及人生大事,他和狐仙商量的时候,仍是抱着功利性的目的去商量。 从县衙后宅回来后,他每做一件事,都会计较利弊和得失了起来。 成长了许多。 终于,考虑好一切,徐二愣子决定学日文。 “对了,胡老爷,你去里屋做什么?” “这可是冒犯了师娘和先生。” 徐二愣子想起了这件事。 狐仙说了几句。 后知后觉的徐二愣子恍惚了一下,“你说先生抽烟是有原因的?是了,和京都的小优怜子有关,应该是了。” 他和灰白狐狸一致认为,先生喜欢的是曾提及的那个艺伎。 56、师娘的病(求追读,求推荐票) 早课的第二节课过的飞快。 到了午休时间,徐二愣子在东隅走廊踟蹰了一小会,见几个先生朝讲师寓所这边走,其中就有老夫子,他下定了决心,敲门入了先生的屋内。 “你做好了决定?” 寓所比上次来的时候呛了许多,像是入了烧了湿柴火的土灶台,辣的徐二愣子下意识的眯住眼睛。 听到先生的询问,他慌促的张口答复,道了一声“是”,然而就在这短短半息的功夫,一大口烟气涌进了他的口喉,致使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喑哑的。 “你闭着门窗,又抽烟,打开窗子吧。” 里屋木门嘎吱响动,小脚女人揭开门帘,探出小半个上身,责问了一句,“你看,连徐从也熏着了。你这当先生的,抽烟也不能在学生面前抽啊,影响多不好。” 这是徐二愣子头一次听到师娘和先生闹了分歧。 “打开门的话,外面风大。” 先生回了一句。 师娘说的是窗,先生说的是门。徐二愣子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低头看了一眼胡老爷,胡老爷向他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 他看了一眼靠近门扉的格子扇,上面已经蒙了一层薄灰。 小脚女人到底是传统的女人,她提醒了先生一句,见先生没有理睬,也就再次缩回身子,退回了里屋。 灰白狐狸见此,从徐二愣子的怀里先跳到了花梨木的办公桌上,再跳到了略低一头的红木橱柜上,这才落脚挨了地板。 它抖动着蓬松的尾巴,蹑手蹑脚的走近了里屋。 里屋门缝未曾关合,能容纳它进入。 有了和胡老爷的谈话,徐二愣子明白了狐仙的心思,也就未曾惊骇这一幕了,他专心在听先生的告诫。先生是他的指路明灯。 “唔……” “你选择了日文,这是件好事,证明你有上进之心。学习英文尽管也能留学,可前往英吉利留学的人数实在太少。你要是在大学堂,譬如山西大学堂,有堂西斋选备,亦或者京师大学堂的译学馆……” 灰白狐狸进入里屋之时,听到了先生对徐二愣子的一句句指点。 它摇了摇头,继续走动。 里屋的小脚女子没见了踪影,她躲进了拔步床,床上围栏的格子扇亦被她关闭了,严丝合缝。应是为了躲避呛人的烟味。哪怕是香烟。 和他一样。 灰白狐狸暗忖。 徐二愣子也是这样,他不喜欢爹抽旱烟时浓厚的烟味。徐三儿一抽烟,他就皱眉头,躲出去。以致于后来徐三儿抽烟,大抵都在屋外抽烟,坐在马厩旁的青石,或者井栏处抽烟。 “东洋留学,我还能熟悉一些。先去高校读两年的大学预科,再考入大学旧都。东洋那边的高中,是两年制的,称呼为大学预科。高中也叫做高等学堂。让我想想……,应是西历一八九四年变的……” 先生温和的缓缓说道。 在贸然涉入一件未知的事情之前,若有引路的前辈,都会指点他们一些东西,破开迷雾,打消他们的顾虑。 先生做的事情,就是如此。 灰白狐狸入了里屋,不断张望着。它靠近拔步床的时候,似乎隐隐听到了小脚女人压抑极低的啜泣声。 “细君,到午休了,徐从来了,多做一道菜。” 外屋又传来了先生的喊声。 拔步床的围栏门打开了,格子扇也打开了。小脚女人的眼睛红红的,她回了一声,温婉极了,“做什么菜。” 紧接着,她走到了梳妆台,坐在了圆凳上,看着自己哭花了的粉底,有条不紊的补着妆。须臾的时间,她又变成了嘴角含着淡淡笑意的师娘了。 她端着淘米的陶盆走了出去。 不慎踩了灰白狐狸的尾,差点跌倒,幸好即使扶住了门框,她自怨道:“怎么又犯了病。” 病?什么病? 它可不觉得小脚女人和徐二愣子一样,都犯了不为人知的癔症。 灰白狐狸转身,看向师娘的余影。她是一个姝丽的女人,婀娜窈窕,它的目光从她秀美白皙的脖颈看到了脚足。 她缠了足。 这是从小到大落下的病根。 确实,她犯了病。要是脚骨正常的女人,在越过它蓬松的尾巴时,顶多感知到踩踏到了异物,并不会绊倒,但三寸金莲的小脚,感知不到,她得低着头走路,生怕崴了脚。 小脚女人出了门,打开了屋门,吹进来的秋风,将漂浮于空的烟雾击的粉碎,倒刮而入的大风,席卷了令人厌倦的烟草气息。整个室内,又通气畅快多了。 啪的一声,临近门扉的先生关上了门。 他右手夹着细长的香烟,刻意压着上唇的唇舌,白色的烟气好似瀑流一样,簌簌而出,“日文的学习,你明日再来,我这里有黄公度的《东洋国志》,你可以先看看,了解一下这个国度。” 说着话,他取出放在袖子里的一个铜钥匙,弯下腰,将临在脚边的红木橱柜打开。这红木橱柜上了一把铁锁,新上的。 锁落。先生开始翻找书籍。 《东洋国志》是刘昌达赶赴东洋留学时所看的书籍,所以时间久了,这本书应该是放在最底层的,需要细细查找。 打开的橱柜内,有着一叠叠的书籍。放置最上面的,是徐二愣子见过的日文书《我辈は猫だ》,余下的,还有一些杂物。 “那应该就是胡老爷所看见的那瓶紫罗兰生发油了。” 杂物内,徐二愣子见到了一个大肚的玻璃瓶,于是暗自猜测道。 灰白狐狸走了过来。 它看见先生弯腰,又听到了异响,于是踱步了过来。它耳畔所能感知到的声音,有小脚女人在门外走廊如意缸内淘米的水花声,还有外面瑟瑟的秋风声,除此之外,就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红木橱柜被先生弯腰的整个身子占据了。 先生也堵住了花梨木里侧的通道。 灰白狐狸咬牙,暗叫自己是狐仙,纵然没有尝试过更大的纵跃,怕伤了身体,但它还是大着胆子,料想仅是三四尺的距离,也摔不死。于是四爪飞速掠地,猛地向前一跃,就上了花梨木办公桌。 桌上的地球仪被它带起的旋风吹得偏转了起来。赤道线、经纬线旋转,各大部州的土陆浑然成了亮铜色,分不出彼此。 57、爱宕(求追读,求推荐票) 它前爪的狐趾被硬木硌的有些生疼,过了好一会才缓解。 先生还在书橱中翻找书籍。 “是那封信?” 上次徐二愣子送新碾的白面给先生的时候,它就在办公桌上看到公文包下面压着一张信封。红木橱柜书册间夹杂着一个信封,和上次那个信封一样,露出了小半个。右上角处都留有一张靛蓝的“万寿加大字长距”邮票。 “暂作洋银三角……” 它仔细去看了信封邮票上的字迹。 只不过落款藏在夹着的书册之中,这就难以看到了。 上次它虽看到了这信封,却也没太在意。这个时代的交流,大抵是靠书信的,每天从先生这里邮递走,邮递回来的书信,不可胜数。实在没有观察太多的必要。但未寄出的信封,这就足以引起它的狐疑了。 “找到了,黄公度的《东洋国志》。” 刘昌达直起腰身,脸上露出喜色,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籍,朝徐二愣子递了过来,“这本书中,介绍了关于东洋的历史、礼俗、物产、地理等等,你有了闲暇的时间,就多看看这本书,可以广智。哪怕今后不去东洋留学,看了这本书,对你也有益处。” 没等徐二愣子回答。临在花梨木办公桌里侧边角的灰白狐狸看到了这一个暇机,它迅疾的跳跃到了书橱顶部,然后又跳到了地面上,它前爪小心翼翼的抽出这封信,看清楚了落款后,又将信封送还了回去。 …… “京都岚山野宫神社就是那封信的落款。” 徐从接受来自灰白狐狸的记忆,“先生的那封信果然是邮递给京都的,京都是他留学的地方,他和我讲过一些京都的地名,却从来也没有提过岚山这个地方。我想,他应该是故意不提及的吧。” “岚山?野宫神社?” 徐晴挑了挑眉,她用手机搜查,“岚山位于京都的右京区……。野宫神社供奉着天照大神、爱宕神、松尾神,爱宕祠堂前面的台阶被称之为出世石阶,这个故事的由来与德川幕府时期的第三位将军德川家光有关,不过野宫神社的爱宕祠堂,最著名的事求姻缘,这家神社在京都很有名气……” 说完后,她将手机又揣进衣兜里,手撑着精致的下巴,略带伤感道:“看来先生的这封信是很难再递出去了。信里的人,应该就是他在东瀛所爱的人了吧。” “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能醒悟过来,珍惜当下。” “师娘是一个好女人。” 她叹息了一声。 当局者迷,她明白这一点。师娘的美与善,老爷子能感受得到,但先生因为心里头有一个东洋女子,就难以观察到这一点了。 “兴许,先生第一次遇见的人……是师娘,他们两个人应该很恩爱吧。” 徐晴暗想道。 女孩子,总对爱情敏感一些。她也不例外。不过这话她没有道出口,因为她害怕说了太多的爱情,又会收到长辈们的催婚。 “师娘确实是我少年时期见到过的最温婉的女人。她和先生的关系,我难以介入,只能默默注视着他们,为他们所祈祷……” 徐从以徐二愣子的身份开口。 作为学生,先生、师娘之间的事情,徐二愣子是万难插手的。除了身份之外,他即使插手了,难道要贬责先生吗?这不太可能。 不过它是徐二愣子的癔症。徐二愣子想让先生和师娘“复归于好”,他难以插手介入,但它是癔症,那么亦算是徐二愣子变相的默默祈祷了。 忽的,电话铃声响动。 “徐建文来电,158124……” 老年机的人口语音响起。 在座之中,也唯独有徐蓉配备了老年机。徐从不会用,他以前耳朵差不多聋了,眼睛也是浑浊一片,光幕上的字迹即使调制的再大,也难以看清。所以没有必要为他配备老年机。 另外也是学不会。老了,思维转动的很慢。年轻人一个眨眼就能学会的事情,他得花好几天,学会后,就可能又忘了。 “你爸?” 徐蓉看了眼徐晴,有些惊讶,她走出病房,在走廊接通了电话,“建文,你找姑有什么事?” 徐建文不向徐建武一样好赌如命,基本上不会找她借钱。 一般打电话,也大多是有事。 “老姑,晴儿不是来看他太爷爷了吗。我最近调休,刚和工地主管打了声招呼,请了几天假,来医院看一下爷爷……” “对了,太爷爷的病房在哪里?我忘了。” 住院部楼底,烈日之下,徐建文抬头看向楼层,问道。 事实上,上次老爷子病危,他是来了的。 但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他也就忘了老爷子在哪一间病房。只能不好意思的向徐蓉打电话询问。 “呵!你总算有心过来了。这次事情不忙了?” “老姑,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再忙,也不能忘记爷爷啊。记得有一次,我小时候在村里晚上发烧感冒,爷爷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了好几家村医院,十几里呢……” “我下楼一趟,接你一下。” 徐蓉挂断了电话。 说罢,她坐着电梯,匆匆下了楼。 “太爷爷,我爸来了。” 徐晴看了一眼老爷子的神色,老爷子的脸上没有激动,也没有失落,湖面一样的平静,她以为是老爷子耳朵听不见廊外的电话音。于是凑到徐从的耳朵旁,嗓子抬高,喊了一声。 紧接着,她推着徐从坐着的轮椅,来到窗边。 “您看,那就是我爸。” 她指着楼底下的一个穿着白体恤的中年人,欣喜道。 尽管徐蓉没有指责徐建文的“不孝”,但她的内心,自己却在谴责自己。现今徐建文前来探视,她心中的压抑得到了一定的舒缓。 “别喊这么大声,太爷爷没聋,还能听得见。” 徐从摇了摇头,扫了一眼楼底,他的心里也有了一丝的欣慰。尽管徐建文的到来,与徐晴有很大的缘故。 但作为曾经的后辈,如今的长辈,他应当理解徐建文。 58、大虫的爹(求追读,求推荐票) “爷爷,建文来看你了。” 徐建文和徐蓉一前一后走进了病房。他提着一个小果篮,里面装着草莓,还有别的两兜水果,应季的樱桃,以及一把香蕉。 “建文啊,你过来就好……” 徐从咧嘴露出了笑容,话语质朴、平淡。 假使是责怪徐建文,他在高小学到的国文科、经学科知识,应能说出许多巧妙的修饰词儿,不露声色的讥讽、嘲笑徐建文的不孝。 但他更愿意选择平淡、质朴的话,去宽慰徐建文。 回来了……就好。 爹这么说过。 …… 宣统三年九月下旬,临近初冬的时候,徐二愣子总算腾开了时间,打算回家一趟。他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回家了。 上一次他回了家,拒绝了爹给他的熟黄豆。 因为此事,他心底也感觉过意不去,所以一直拖延着时间,不肯回家一趟。纵然从县城往家赶,只需个半时辰。可他就是执拗的犟着气。 要是爹肯愿意道歉……。 为他儿时因为一把黄豆被打的事情道歉。他和爹之间的心结,应该会彻底消除吧。但他也只能想想,知道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 父辈为子辈而道歉,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 “胡老爷,你说你看见了‘未来的事’,所以必须回家一趟,可这‘未来的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回家一趟?” 走到塬坡,到了娃娃沟附近,快回到徐家堡子了,徐二愣子忍不住开口询问起了狐仙。这次回家,是狐仙的催促。 灰白狐狸坐在徐二愣子的肩上,它摇头,不肯多说。 快到民国了。 快到一个动乱的时代了。 爹就是在民国元年的时候,被乱兵打断了右腿,成了一个瘸子。要不是爹成了瘸子,也不至于在逃荒的时候落了后腿,和他走散,死在了路上,成了无人问津的一堆白骨。 它想阻止这一切,爹的腿不能折。 “是大虫。” 见狐仙不答,徐二愣子也没再追问,他走过一个高坡,到了村口处,忽然瞅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笑了一声,“看来是大虫和他爹进了一趟山,捕了不少猎物。” 灰白狐狸闻言,也向前望去。 堡子口处,立着一中一少两个人,都是猎户打扮,穿着防寒的破烂皮裘,头上戴着一顶小毡帽。 只不过年少的穿着要干净一些。 两人的肩上都掮着一些猎物,基本都是一些兔子、野鹜、獐子的小型猎物。大的猎物,以二人的土铳,对付不了。 徐二愣子上前,准备打招呼,可话在喉头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顿时想起了少爷上学堂后见他的无适。 他在学堂文雅惯了,若说些粗话,一时之间,还真的不习惯。 “大虫,叔。” 他过了半响,言道。 “是二愣子?”大虫没应话,似是还生着徐二愣子的气。大虫的爹倒是爽朗的接上了话,“你去了学堂,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穿着的这身长衫,和徐少爷一模一样。” 大虫这一户,是外来户。一两百年前搬迁到徐家堡子的。不姓徐,姓吴,宗祠也没在新野。不然的话,若非迫于生计,乡人顶多到山里采些野草、野果,偶尔也打猎,但万不会将其当做谋生的活计。 山里野物多,打猎是会死人的。 “少爷是藏青色的长衫,我这个……不是。” 徐二愣子脸色烧红了一下,但稍纵即逝,他辩道:“我这是新裁剪的长褂,是蓝色的,不是藏青色的。叔父,你再看看……” 他说着话,音量渐小。 后半句只在心里道出,未曾宣之于众。 “和徐少爷的……确实不一样。”吴猎户诧异了一下,然后顺着徐二愣子的话往下说了下去。说完之后,他转而问道:“二愣子,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是放了假吗?” 乡野的人,不懂什么七曜日。只知农忙、农闲。 “是,是放了假。” 徐二愣子心乱如麻,随口应付了几句。 二人也没了什么交流的余地,谈了这一两句话后,就互相道别,各自朝着不同的路径进发,错开了身。 徐宅在村西边角,是一块顶好的风水宝地。听阴阳先生讲,徐家堡子的塬坡有若玄武龟甲,足抵溪流,四面缓坡,而徐宅就位于玄武龟首,气脉在此汇聚。在此处建宅,足可以旺财运,兴人脉。于是七十多年前,徐家太爷在此开地建宅。 越靠近风水宝地,越是村中举足轻重的家户。吴猎户是外来户,故此在村东处,距离徐宅颇远。 不时,徐二愣子就来到了村西徐宅。 老爷站在门口,太太倚在门框处,皆是翘首以盼。 “是你?” “你回来了?” 太太向前走了几步,正在迎接亲子,可见是徐二愣子走了过来,神色有些恹恹的,重回了旧地,她皱着眉头,说了这两句话。 “老爷,太太。” 徐二愣子低头,躬身行礼道。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太太认错了他。男耕女织的时代,老爷家尽管是财东家,但太太亦要操持纺织,故此上了年龄后普遍眼神不好,容易近视。但太太们鲜少佩戴眼镜。此外,他长衫的款式确实与少爷相近。 误认……,情有可原。 今日也到了少爷该回家探亲的时候了。少爷和他不一样,少爷每到日曜日,基本上都会回家一趟。少爷不用为生计操持。 “徐从,你怎么没和书文一起回来?可是和书文闹起了什么矛盾?” 老爷和蔼的笑了笑,发问道。 他手捻着左腮黑痣上的一根长毛,眼睛微眯,透露出一丝精明。 “徐从……不敢。” 徐二愣子下意识心里一突,他仍低着头,“我在县衙工房还有一些活计未干,所以匆匆赶回家见爹一面,绕了小路,没碰见少爷……” 他不太愿意和少爷同行。 马只有一匹。 “也是,你许久未回来了,绕了小路。” 老爷点头,摆了摆手,让徐二愣子退下,“你先回屋铡草料吧,你爹和书文估计一会就回来了。记着,脱了长衫做,我看你这一身,也花费不少钱。估计也只有这一身吧。碰坏了,可就没了。” 59、铡刀(求追读,求推荐票) 回到了马厩厕屋,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来到了马厩石槽旁。他坐在了徐三儿常坐的青石,开始拉起铁铡刀,将一堆堆干枯的长草料送至刀口。 草料如待斩的囚徒。 徐三儿喜欢听戏。新野有唱豫剧的戏剧团,每逢庙会的时候,就来村里唱大戏。得益于此,他也染上了听戏的兴趣,乡野之间,也唯独这点新鲜物事了。 童年的他,干活之时,嫌累了,就将这铡刀幻想成《铡美案》中开封府尹包拯的狗头铡。一铡落下,平添些许孩童的威风。 “开铡~” 徐二愣子见四周无人,喊了一声。 铁铡刀迅疾落下。 被铡断的草料,有若一蓬蓬的乱发四溢开来。 “开铡!” 他又喊了一声。 宅外隐约能听见枣红马的嘶鸣声了。 “开铡!” 他找回了童趣。 随便扯了一根木棍就能当做凌厉斩刀的童趣。用力朝土路边沿的草丛一甩,方圆二里地的植物全然没了脑袋。 宅外有了老爷和爹、少爷、太太的交谈声了。 “开铡……” 他拉起铡刀刀柄,铡断又一堆草料。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要小得多,仅有他一人能听到。低不可闻的程度。生怕别人听到,讥笑于他。 童趣……。 徐二愣子抬头,天色已是残霞漫天,若红殷殷的血。这血渗透到了临近的山峦中,挨在了一起。红的、黑的,白的交杂在一起。 白的是一片片的白云。 他正想着,天色顿时暮了,堆积在他脚边的断碎草料沉甸甸的,看不清晰,和晚色混在了一起。 少爷和爹走了进来。 “爹,少爷。”徐二愣子起身叫道。顺便的,他一脚蹬开了脚边的乱发。而就在此同时,他放开了铡刀的刀柄。右手提着的铡刀没了草料的碍阻,“铛”的一声砸在了包着铁皮的木槽中,在黑漆漆的夜中尤为响彻。 一个长工的儿子走上前,迎了过去。 “你怎么在铡草料?” “你是读书人,别因这个累了你的手,你的手是要写字的……” 徐三儿端起父亲的架子,训斥道。 “闲了,锻炼一下手腕……” 纵使眼前没了老爷、太太的影子。夜色看不清,但后宅的煤油灯亮着,并且泻了一些过来。老爷和太太是极俭吝的,断不会出现灯亮着,人走了的情景。徐二愣子可以断定,老爷、太太在后宅里。 然而他不会不知趣的抱怨东家。 尤其是在少爷面前。 嗯,他们始终隔着一层厚障壁。 这时的徐二愣子倏地了然了。 “少爷,你过来有什么事?” 徐二愣子不愿在铡草料这件事说太多,他转了话题。 少爷一向是不会到马厩这里来的。 马厩脏臭,有屎尿味。 从幼时开始,太太就禁绝少爷来此。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许久未曾看到你了。”徐书文脸色复杂,但言语却平淡极了,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看破”了。 “我觉得中学堂太吵嚷,不好去见少爷你。” 徐二愣子说出了理由。 应是老爷敲打了爹吧……。 老爷让他铡草料是意在敲打。若不能想清楚这话,他也无须前往弘文学堂读书了。圣人的经史子集他在学堂都日夜揣摩,更何况老爷这通俗易懂的话。 爹和少爷一同进来,少爷率先提及他们的“陌生”……。 这似乎与老爷敲打的话如出一辙。 “太吵嚷?” 徐书文讶然了一声,他没想到徐二愣子竟给了他这么一个回复。学堂应是静谧了。中学堂的学生应比附属小学堂的学生更守规矩。 “怎么可能吵嚷?” 说了一句,他忽的明白了一些,“那是我们在念报。到了中学堂,就需订购报纸了。但报纸太繁杂,有《万国公报》、《申报》、《时务报》、《京报》等等,一刊报纸动辄三四个铜子。我们要是每人都订购,一月就得三四元钱,止不住这花销,所以一般都是统一订购,到了后,由人念报……” 七个铜子,可以买一碗带肉的羊肉烩面。要是省着吃,三四个铜子,就能够一家三口吃上几天。财东家的钱,亦不是白来的。 “念报?原来是这样。” 徐二愣子见“谎言”被揭穿,暮色之下,他也无惧于愧色,反正他也看不清楚少爷的神色,他道:“下次等别人不念报的时候,我再去找少爷你……” 他做出了承诺。 似觉得这话没有说服力,他又补了一句,“我没有交订购报纸的费用,偷听盗了字……未免失了礼仪。” 歇脚的茶肆,就有说书先生。到茶肆里就坐听书,最不济也得点一壶热茶。不然就得被茶肆的伙计轰走,不允许在这“盗书”。 “盗字”这个说法好极了。 徐二愣子为自己的应变得当偷偷高兴了一下。 “盗字?”徐书文点了点头,认可了徐二愣子的说辞,“没交纳订购报纸的钱,确实不好听报。不过学生的事,又岂能和外面的事一概论处。你要是想听报,只管进来就是,学生的偷听又怎么能说是道字呢?” 得了合衬的理由,少爷也没了逗留马厩的必要了。 少爷匆匆离去。 徐二愣子猜测,应该是少爷向老爷、太太汇报去了。 不时,马厩院落点了一盏油灯。 老爷赠予的煤油灯被徐二愣子拿到花衣铺去了。如今家里仅存的一盏灯,只有这昏暗的煤油灯。 有了灯光,徐二愣子端正了仪容,穿起了长衫。 不能再做见不得人的微末伎俩了。 爹是喜欢他穿长衫的。 “是老爷让你铡草的吧?” 徐三儿看了眼铡刀旁堆积的断碎草料,叹了一声,“爹没本事,让你受着个累了。不过少爷是个好心肠的,你得念着少爷的恩情。” 他又坐在了放置铡刀的青石旁,开始铡草。 “你回屋子里看书吧。” 徐三儿看徐二愣子在看着他,颇感不适应,撵道。但话出口后,他又顿时想到家里没了二盏油灯。 草料还是要铡,这是老爷的吩咐。 “算了,你看着我铡草吧。” 他失落道。 60、妥了(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坐在井栏旁,看着徐三儿再铡草。灰白狐狸亦蹲在了徐二愣子的脚边,它幼嫩的舌舔了一下水桶,喝了小半口甘冽的井水。 狐是不大担忧生水造成的疫病。 况且它是狐仙。 马厩院落内,仅余下了徐三儿铡草的咔嚓声。等待了一会,夜晚的月亮终于缀在了空中,开始洒落着银白的月光。 “胡老爷,你说,爹会不会偷偷背着我,也将铡草的刀当作了狗头铡。” 一人一狐躲进了漆黑的里屋,光照不进来的地域。他们悄悄说着秘密话,是针对徐三儿的隐秘事。 灰白狐狸怔了一下,它摇了摇脑袋。 它不仅见过徐三儿铡草的时候唱戏,更见过徐三儿偷偷跑到娘的坟头在哭诉。但这话它不能说。 说了,徐二愣子怎么办。 二人今后的相处会更融洽吗?不见得。徐二愣子已经看到了改命的契机了,因为对爹的柔情,他难道要再滞留在这马厩中吗? 徐二愣子的孝顺,不是爹认为的孝顺。 爹的期盼只有一个,改了后辈子孙的命,不用再像他一样,在马厩内和屎尿味混在一起,死了草席一卷,葬在地里,成了沤烂的破泥巴。 成了长辈后,灰白狐狸明白长辈的心愿。 孝顺是相悖的。 “爹!”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 灰白狐狸开口叫了一声。 “什么事?”徐三儿坐在青石上,随口回了一句。他又隐入了夜色之中,五官黑漆漆的一片。油灯的光辉只能供给地面上的草料和铡刀,多的,就够不上这个长工了。 他不断重复铡草料的过程。 像一个机器。 “爹,狐仙有训示要告诉你!” 徐二愣子指了指左肩上蹲坐的灰白狐狸。 “啥?” 麻木的机器有了反应,他盘在头上的辫子因为惊愕掉在了地上,被下意识的放抬铡刀动作铡掉了一小截。 扑通!徐三儿从青石起身,铛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看到,在月色的清辉下,狐仙头顶着皎洁的明月,它的眼幽深极了,如黑曜石一样;它的白色狐毛散着莹莹的清辉,和茅根嫩杆相似的白;它的狐嘴微阖,似乎藏着许多莫测的话儿……。 仙,住家仙! 徐二愣子急着闪避了过去。 父不跪子。 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等躲避过后,徐二愣子才有了暇机去看徐三儿。徐三儿跪在地上,很虔诚的跪姿。他发辫的一端被铡断了,头发很乱,散在了脑后。 灰白狐狸引颈呦呦叫了几声。 徐二愣子翻译,“胡老爷的意思是说,你最近大半年会有血光之灾,在这一年内,尽量待在徐宅,不要外出,即使外出,也不能出堡子五里外,碰到匪类,切记不可争执……” 在这一年的相处时间内,徐二愣子渐渐明了灰白狐狸的话意。 当然,狐仙的原话未必如此,他只不过以自己的语言代为翻译。翻译到底准不准,他也不明白。 徐二愣子偏头,看向灰白狐狸,他见狐仙点头,然后道:“爹,胡老爷的意思就是这些,你切记要遵循胡老爷的训示。” 狐仙、长衫的儿子,他们立在一起。徐三儿心里闪过一丝欣慰,他跪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道:“狐仙的训示,草民明白,草民会按照狐仙的指示去做。” 狐仙不会害他。 哪家的仙,会闲下心,去害一个马夫。要是真是害人的仙,它也该去害老爷、少爷这样的富贵人家,哪会顾得上他。 “爹,你起来吧,你辫子都乱了。” 训示结束,徐二愣子走到徐三儿的临侧,扶住了徐三儿,“胡老爷说的话,绝对有一定的道理。我受胡老爷的指导,受益匪浅。这件事可是关切到爹你的命,万不敢轻易马虎了。” 徐三儿“嗯”了几声,他从铡刀旁纷乱的草料中,找到了扎发的绳子,自顾自的坐在青石那里,扎起了辫子。 “快入冬了,你……有冬衣了吗?” 许是徐二愣子扶了徐三儿这一下,二人暂时打开了心结。徐三儿开始关心起了徐二愣子,嘘寒问暖了起来。 马上就入冬了。 以往的冬衣,徐三儿料想徐二愣子应是不会再穿了的。他注意到了徐二愣子蓝色的长褂。这是新衣。定是徐二愣子买的新衣。 骂“不孝子”赚钱后不知省钱的话,在他的喉舌间转了一圈,又落回了肚里,终没说了出来。 一是他不想破坏父子本就僵硬的关系,二则是,新的长衫,让他重新审视了徐二愣子。到底是读书人了,他该尊敬的对象。 隔阂莫名多了一些,但他们足够亲切了。 “新衣,有。”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想及爹也是娘,他道:“我去拜见先生的时候,师娘说了,她会替我缝制今冬的冬衣,我推脱不过先生,受了先生和师娘的好意。今后我会报答先生的。” 知恩要报答。这是爹教导他的,他回答的很顺畅。 “对了,爹,还有一件事……” 望着缩在马厩的徐三儿,徐二愣子生出了几分愧疚之心,但他的话还是说了出来,“我在高小的学习进度很好,先生赞许了我。到了中学堂,该学外文了,学习英文,意味着我将来有一个谋生的好前程,但先生希望我学日文,学了日文就能留学,和先生一样……” “和先生一样”,这半句话他咬实了、 他知道,素来未曾和先生谋面的爹,一直仰慕先生。爹做梦都想让他成为和先生一样的人。有了这个理由,他就可“心安理得”的让爹多受几年苦日子了。 爹没出声。 徐二愣子慌促不安的盯着爹的脸色在瞧。他看不真切,害怕极了,他害怕爹突然说出不答应的话。让他在先生的面前跌了份。他想啊,他想去京都的岚山,去野宫神社帮先生一把。 月华骤然照在徐三儿的脸上,让他白皙了一刹那。 徐二愣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爹在笑,他黝黑的脸,挤满了褶皱,但在这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徐二愣子很清楚,这就是爹的笑颜。爹撮完旱烟,半躺在青石上,舒服的迷瞪着眼,就是这般神色。 妥了! 徐二愣子不安且欣喜。 …… …… PS:徐二愣子在蜕变,在成熟。我觉得他这时候自私才是真的。这才应该是真实的人。希望大家能满意这段剧情。 61、长衫少年(求追读,求推荐票) 入冬,往往只是一瞬的时间。 天气骤然转寒。 第二天早起,徐二愣子推开门,冷风钻了进来,冻得他的脖颈止不住的往衣领里面去缩。他向前走动了几步,脚底忽的嘎嘎的脆响声。 是踩在了昨夜晚秋凋零的落叶。 它们冻得梆硬。 他不禁抬头望了一眼立在庭院的老槐树。它的虬枝亦长出了一层刺白的毛。是霜降了。这杂院的边角小屋是他的赁房,临河庙街约有一两里路,较为偏僻,但胜在一个月只需两角半钱。 探亲回来后,他就挪了窝。 杂院早晨未曾有人起来,是天冷的缘故。这般冷的天,也唯有操持晨间生计者,或者学生才会早起,否则一个个的人,都喜欢窝在暖和的被子里面,仅余一个脑袋冷在外面。 “胡老爷,上课了。” 徐二愣子冷的跺脚,喊了一声窝在炕边的胡老爷,见其尚在酣睡,就小心的将其放在了他的怀里。然后他背起单肩书包,朝学堂去赶。 换了赁房,他又得早起了。 “来晚羊肉烩面。” 到了孔庙街弘文学堂的对街,徐二愣子走到烩面摊铺,随手拉了一个板凳做了下去,然后瑟缩着身子,朝店家喊了一声。 冷极了,他的嘴巴吐出一口口白汽。 他没大钱,却也有隔三差五开荤的能力了。饥饱痨他亦在怕,怕什么时候在学堂正听着课的时候,突然眼睛一闭,昏厥倒地不醒了。 “卖柿子哩!一文钱两个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哩。” “卖糖糕,刚炸出来,又香又甜的糖糕,皮酥的掉渣……” “卖烤地瓜了,热腾腾的烤地瓜……” 杂乱的吆喝声在徐二愣子耳畔响起,他精准的听辨出了叫卖柿子的稚音,他转了头,朝四周探寻,终于看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少年。这个少年穿着破烂的皮裘,嘴唇泛着青,颤抖的在叫卖。 这是他曾敌视的一个少年。 前往县城贩卖柿子的商贩,拢共也就四五家一直在卖。山野的柿子树在哪里,何时泛红,缸内又怎么炝柿子,都是一个个门道。再者,炝柿子后贩卖赚取的钱财并不多,只是赚个辛苦钱。 同行如敌国。 这个少年和他一样,会利用稚龄和贫苦的外貌来“欺诈”先生、太太们。从而骗得他们的些许怜悯,然后借此将自己的商货畅销而出。 他眼神刁钻,剖析着卖橙皮柿子的少年。 “客官,羊肉烩面来喽!” 一碗羊肉烩面被店家匆急的放在了长条桌上,白净的汤底晃荡了几下,险些溅出了瓷碗。指宽的面条散着热气,喷香扑鼻。 徐二愣子收回了目光,用竹筷挑起面条,和在座的食客们一样,斯文的吃了起来。他已融入了其中。 喝完余下的小半碗羊肉汤,他舒服的打了一个饱嗝。 他摸出七个铜子,放在了长条桌上,朝店家喊了一声后,就背着书包踱步到了街中。街中人流横溢。一顿饭的功夫,已经迫近早课的铃声了。 “你好,我买十文钱的柿子。” 长衫少年回折了过来,他眼帘微垂,透露着些许同情。他知道,他剖析过,清楚这是少年所期许的神色。和他以前一样。他是不愿意一个先生以对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再以一副“乞食”的目光,随意赠给他了几个铜子了事。 此外,一个敌手,和他抢饭碗的敌手。他那时恨不得遛至无人的街道,暴打这个敌手一顿。现今仁慈了,已是卖柿子少年修来的福分。 “十文钱的柿子?少爷,您能吃完这些吗?” 卖柿子的少年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话,诧异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这个长衫少年,觉得记忆中浑然不识。不过他素来实诚,知道一个人是大抵吃不完这么多橙皮柿子的,所以他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不用,我就拿两个,剩下的,就先放存在你这里,以后有机会了,再来你这里吃。” 徐二愣子温和的笑了笑。 他身边没有一个“元初兄”,孤身一人。不好再用少爷用过的招数来搪塞卖柿子的少年。但他清楚,这卖柿子少年的“庸狡”。卖柿子少年渴望被施舍,施舍给他九文钱。 这番话,就是施舍的套话。 他明白这一切。 卖柿子少年目露一丝窃喜,他用夏衣蹭干净了两个上好的饱满橙皮柿子,朝前恭敬的递了过去,像是猴子献桃。 一枚略带温热的铜子放置在了卖柿子少年的手心,是一枚当十文的铜子。徐二愣子亦如一个胜利者一样,抱着两个橙皮柿子,转身昂扬的挤入了纷攘的人群中,他越过座山照壁,穿过抄手游廊,直至坐在了讲堂的课桌下的长椅上。 炝好的橙皮柿子又甜又脆。 赶在上课之前,徐二愣子将两个橙皮柿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留下来的柿蒂被他扔出了窗外,落到了草丛中。 讲堂里备有炭盆,不怎么冷。 过了早课到了午休。徐二愣子如往常一样,赶赴东隅讲师寓所,前去请教先生关于日文的习法。 “这是你师娘给你缝制的冬衣,你换上。” “昨夜突然霜降,你师娘赶了个早,提前缝好了你的冬衣。” 寓所内,刘昌达让徐二愣子就座,他指了一下花梨木办公桌上的冬衣,然后温声道。 “两件?” 徐二愣子讶然。 他以为师娘只给他逢一件,未曾想缝了两件。两件都是厚实的棉花袄子,似乎是看出了他不喜欢藏青色,两件皆是蓝色。 上手一摸,手指的残温就滞留在了棉花袄子上。 “快过冬了,徐从,你待会和我,还有你师娘……,去一趟照相馆吧。” 刘昌达看着学生样的徐二愣子,眼里忽然想起了不少的回忆。那年,他就是和徐二愣子一般大的年龄,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节,从沪市赶赴到了东瀛,然后在京都的高校入了学。 东洋的开学时间,是在四月份、十月份。 他知道,徐二愣子手里应该没有什么余钱,到照相馆照不起相。少年最珍贵的回忆,若是今后没有可供回忆的凭依,绝对是一件伤心事。 62、照相馆(求追读,求推荐票) 作为先生,他考虑的要多一些。 “是的,先生。”徐二愣子怔了一下,然后点头回复道。他已经接受了先生不知多少的好意。再接受一次照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外,照相之事,显然也不能推拒。 “照相?先生你怎么没和我事先商量。”师娘从里屋探出了半边身子,她脸上略带倦容,应是熬夜伤了身。 “你们两个等我一下,我打扮一下。” 她缩回了身子,入了里屋。 刘昌达也不急,他和妻子的相处,总是和和睦睦的。他受过新式的教育,又出洋留了学。他从幼时就憎恶家里爹和娘的吵闹,所以他一向都是温温和和,从来不和妻子去吵,让她三分。 他翻开书册,开始教导徐二愣子日文。 灰白狐狸等的有些倦了。女人的梳妆打扮时间总是漫长,小脚女人也不例外。不过它没溜进里屋去看,它可以料想到,小脚女人应该是坐在了梳妆台旁,正在用铜镜化妆,来掩饰她现在的“狼狈”。 大约两刻钟左右,小脚女人化妆走了出来。 它又见到了最初见小脚女人时的打扮。她梳着鬅头,发髻插了三根很素的簪子,涂抹的粉恰到好处,嘴唇红艳艳的。然后穿着靛蓝的衣。只不过这衣有些稍薄了,是秋衣。 “外面冷,你受寒了怎么办。” 刘昌达皱眉,罕见的关切了一句。 “要照相……” 小脚女人尴尬的笑了笑,似乎在责怪刘昌达一点也不善解人意,“穿了冬衣后,难免体态就会臃肿了许多,你们男人家照相照脸就完事了,我们女人家,也得注意一下形象,总不能照丑了。” 合理的解释。刘昌达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他无奈摇头道:“衣橱里有我当年旅日时所穿的一件褐色风衣,你披上,也好取暖。” 他妻子是极其守规矩的一个女人,从不乱翻他的一切。衣橱的旧衣,她向来是不肯擅动的,需得先请示了他之后,才会放上樟脑,或者清洗打理。 二人规规矩矩,和和睦睦,做了一对恩爱夫妻。 …… 西京市交大第一附属医院。 住院部。 315病房。 “太爷爷,师娘挺有意思的,想不到以前的女人和现在的女人一样,为了美宁愿受着冷。我在学校的时候,宿舍的姐妹们,到了冬季,也是不肯穿多了。” 徐晴听到这里,忍俊不禁的一笑道。 这是她头一次发觉“师娘”的不守规矩。师娘恍然间和她宿舍的小姐妹一模一样了。她们有的人爱美,上身还好,有羽绒服,但下半身却只穿一件厚丝袜,别的衣物再也不肯穿了。 要知道,那可是东北的冬季。 会冷死人的。 徐建文吃着自己探病拿来的香蕉,百无聊赖的吃着一根又一根。他不觉这些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老人的重病后的一些呓语罢了。但想及徐晴还在这里,只能耐着性子听老人去说。 他想做一个徐晴心目中的好榜样。 “你错了。”徐从摇了摇头,纠错道:“起初我和你想的一样,但直到后来,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师娘在穿冬衣,她穿的很薄,止不住的瑟缩取暖。后来,我才明白了,师娘赶了我和先生的冬衣,却唯独没来得及缝制她的……” “她只有一个人,给我准备了两件冬衣,也给先生准备了两件冬衣。准备的时间很短,来不及给她缝制新的冬衣了。她那句话,只是为了让先生安心,不至于脸上过不去。” 师娘回里屋取褐色风衣的时候,灰白狐狸进屋探视了一下。它纵然只是闯入里屋的外来客,但看到的,可比先生看到的更多。里屋空间不大,它转寻了半响,也没找到师娘的女式棉袄。 只不过这话不能告知徐晴等人,徐从只得伪饰了几句话,将其变得合理了一些。但他话里的内容却是真的,一点也假不了。 徐建文剥香蕉的手滞了一下。 他微微挪了一下屁股底下的马扎,朝老爷子靠近了一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 “细君,冷吗?” 出了弘文学堂,屋内的余温消逝后,小脚女人瑟缩了几下身子,有点耐不住冻了。她裹紧了风衣,状若无事。但刘昌达还是注意到了这一幕,于是询问了一句。 “先生……,没事的。” 小脚女人说了这一句话后,将缩在风衣的鹌鹑脑袋挺直了,强硬的迎着风寒。她多了一份没由来的倔强性子。 刘昌达又皱了一下眉,他深深看了一眼小脚女子,也没再理睬。只不过出了学堂门后,走到临街处,他立刻就找了两辆东洋车。让车夫拉他们去照相馆。东洋车上有棚,可以挡住寒风。 东洋车起源于东洋,也就是后世常见的黄包车。后世之所以称为黄包车,是因民国二年时,公共租界工部局颁布命令,为了区分私人的东洋车和专门拉人的东洋车,于是一律规定拉人的东洋车为黄色。 “先生,照相馆就在临街不远处,叫黄包车……” 管账的小脚女人小声埋怨道。 “你要是不嫌冷,可以自己下去,我和徐从一起坐黄包车。” 刘昌达也难以维持温和的性子了,立马训斥了妻子一句。 小脚女人偏了脑袋,不再搭理刘昌达。 坐在后一辆东洋车的徐二愣子听到了先生和师娘的谈话声,他庆幸先生叫了两辆东洋车,不然他就要忍受这尴尬的一幕了。 先生和师娘的事情,他难以介入其中。 少倾,人力车夫起身,晃动了绑在车厢上的风铃。他们迈着步子,拉的很稳,跑的很匀称。很快便穿梭了密集的人流,来到了临街。 这条街比孔庙街疏冷了许多。照相馆是在街角处,它的门口放置着一张立体照片,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老式照相机,被黑布蒙着,很笨重的样子。除了照相机之外,还有三套太师椅横摆在中间位置……。 “先生,太太,到了。” 人力车夫压低车把手,扯开了棚子,喊道。 63、西洋镜(求追读,求推荐票) 照相馆内。 先生和师娘坐在了并列的两套太师椅上,一左一右。徐二愣子采用了高低式蹲姿蹲在了两人中间,靠着椅腿。 三人皆是不苟言笑,神色略微有些拘谨。 “小少爷,你笑的开心一点。” “对,对,不要太拘束,嘴角弯一些。还有太太,你左手别光放在腿心处,和先生挽着胳膊,靠近一点,保持好这个姿势。” 打扮时髦,穿着笔直粗呢西服的照相师指挥完毕后,随后走到老式照相机后面,他弓着腰,又喊道:“来!别动,一、二、三,cheese!” 补光灯打出亮白的光。 没人看到的地方,一只灰白狐狸也从徐二愣子的怀里探了出来。只不过它到底是仙,身上一丝光影也没有落下。 照相师按下快门。 “先生,相照好了,大约五天后,就可以过来取照片了。”照相师挺直了身子,走到照相机的旁侧,笑了一声道。 “再照几张吧。” 刘昌达看了眼自家的太太,他看出了,小脚女人今日打扮的很精致,和她新婚时见到的一样漂亮。爹和娘是老一辈人,认为照相可能会吸走一个人的魂灵,所以对照相之事有些余悸和抵触。 他这是和细君头一次照相。 此外,初小的结业证书无须用到照片。可高等小学堂的结业证书就需用上照片了。是在照片上盖上弘文学堂的印戳,避免伪造。一个高小的学历于此时亦算是稀罕。故此,还得为徐二愣子照几张单身照。 刘昌达和照相师提了几句接下来要照的相。 “照相多了,会有优惠。” 照相师道。 可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馆内的人们朝外看了一眼。是一群戴着白斗笠帽子,胸口补缀“兵”字的绿营兵,他们脑后拖着粗长的辫子,肩上扛着汉阳造,在一队骑兵的带领下,朝着西门外跑去。 街道上的行人如鸡鸭一般,被赶至道旁。有些货铺被铁骑践踏,商货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没人敢凑上去捡拾。领着稚童的长辈堵住了孩子们的嘴巴,他们抱着孩子,转身躬着腰。很静,万马齐喑般的静谧。 终于,这一群兵匪走了。疏冷的大街顿时比往日喧闹了不止一倍。商货被行人偷偷捡拾,着急的货郎在大喊大叫,和贼偷不断在拉扯;没了长辈大手的遮蔽,憋闷的孩童哇哇大哭,受极了委屈;因躲避巡防营而摔倒们的伤残,亦在痛骂,骂这群有娘生没爹教的丘八……。 灰白狐狸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它见识的惨景太多了。 这一幕,并不算什么。 笔挺粗呢西装的照相师致歉一声,然后闭上了玻璃门。 吵嚷的声音瞬间被禁绝了,外面纷乱的人群寂静如一幅幅的画卷,恍惚间竟多了一丝生趣,像极了西洋镜。偶尔的几句高音透过厚密玻璃门传了进来,掺杂荤话的粗陋乡音将其点缀的别有姿彩。 刘昌达摇头,他打破了静谧,开了声,“照相吧,估摸着是南方的事情,学堂在吵,没想到,到了外面,也在吵。” 他是在时务斋任教。 时务斋的斋训为:“以识今日时务为第一义。” 小脚女人没有插话,她擦着薄薄的粉,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神色来,只能看出迥异于农妇的白净。 “小少爷,你坐在中间。” 照相师撤走了一套太师椅,只留下了一个,让徐二愣子坐了上去。他说着话,又回到了老式照相机后的黑布,调整着光线角度。 “对!笑着,别耷拉着脑袋。” 他赞了一句。 进照相馆的人,需他二次提醒姿容的人不少。但徐二愣子经他提醒了一次,第二次的时候,就很好上镜。照相馆最是欢迎这样的顾客。也是,他看出了这个小少爷是学生。新式学堂的学生就应是这般好学。 很快,徐二愣子便已照了一副半身像。 接下来是先生和师娘二人一起照相。徐二愣子知趣的没有掺和了进去,他不是小少爷,只是先生的学生。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照相师要叫他小少爷,明明师娘还那么年轻、姝丽。先生也不大,他留洋回国不久。 照完夫妻照之后,先生又单独照了一副相。 “我和徐从差不多,上次在东洋京都照的相片都用的差不多了,得重新再照一些。留了胡子后,更像一个先生了。” 他笑了笑。 “先生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学生?”照相师惊讶了一声,他本就挂着笑容的脸上更多了几分谦卑,“难怪先生剪了发辫,也唯有先生您这样的人能剪去发辫。” 新军也剪辫。但照相师下意识的忽视了。他不觉得新军和绿营兵有什么二样,都是一群兵匪。剪辫和没剪辫差别不大。除此之外,整个县城内,剪辫的人少之又少,几近没有。 “是的,前年才回了国,被弘文学堂聘了,成了一个教书匠。” 刘昌达自谦道。 说了几句话后,照相师察觉到了刘昌达脸上的不耐后,就止了话头,绕到了照相机后,准备照相。被问多了,顾客就会变成这般不耐的样子,他也习惯了,没放在心上。 “细君,你照个人相片吗?”眼见徐二愣子和他都照了一副个人相片,刘昌达也问起了一向沉闷寡言的妻子。出来后,总要不偏不倚。 打扮的这么精致、漂亮,不照个人相片可惜了。他心底这般想。 “不用了,我在家里,也照了好多相片。等闲了,再邮递过来就是了。”小脚女子张了一下艳红的唇,顿了一声,回道。 她将放在太师椅上的褐色风衣扯到了身上,遮住了她窈窕婀娜的身姿,试图让其变得臃肿一些,以便御寒。 照相馆没有生火盆,估摸着应是害怕影响了照相时的光线。 “也好。” 刘昌达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小脚女人家境和他差不多,不会像徐二愣子一样,没有余钱照相。她说的话是真的,应该假不了。 64、剪辫令(求追读,求推荐票) 仍是大约五日后来去取照片,和先前没有什么变化。刘昌达摸出自己的钱包,付了款项,大概是五元七角钱。 听到这个价格,徐二愣子吃惊了。 他从七月份到县衙工房做活,到现在有了四五个月,可赚取的钱财亦不过两元多一点。这一次的花销,足以抵过他数月的工钱。 …… “太爷爷,照一张相那么贵吗?五元七角钱?” 这个数额,令徐晴咂舌不已。她听老爷子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哪能不清楚一元钱的购买力。 老爷子一个月才能赚五角钱。 若是以古今的薪资对比,照几张相片就要小几千块钱。这般巨额的支出,难怪老爷子舍不得照相,只得先生带过去才能照几张相。 “时代不同了。”徐建文终于有了插话的余地,他训导徐晴道:“我以前也没钱照相,八几年的一张照片二十块钱。你不记得了,以前有走街串巷的照相人,他们牵着骆驼,或者马,零几年吧,坐在骆驼上面照相一张三十元,在旁边照相,一张十五块钱……” 零几年大部分人的工资也才一两千块钱。 照一张相也算是较为奢侈的家庭支出。 “爸……” 徐晴叫了一声,心情略显复杂“你这么一说,我在家里的相簿里确实没翻到你小时候的照片。” 本是一件寻常至极的小事,没人会留意太多。可直到老爷子提及此事,再一对比,却会恍然发觉,时代到底是不同了。 家里相簿存有的幼龄照片,并不多,基本都是他们小一辈人的。 “当时牵骆驼的照相人来了,你哭着缠着我,说要照相,一张照片大几十块钱,我哪里舍得这个。”徐建文提及此事,心里莫名生出一团无名火,他小时候对徐晴这么火,长大后怎么变了,“我算是混得不错的了,咬了牙,掏出了私房钱,让你坐在骆驼上,给你照了张相,别的孩子,呵,他们哭,顶个屁用。” 一张照片三十块钱。不贵,却也不便宜。 很少有家长会愿意为了孩子的一时哭缠……,而花三十块钱去照一张相。 至少徐晴的妈就不愿意,不得以,徐建文只能掏了私房钱,满足了徐晴那时的央求。而更多别的家长,选择了无视……。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显得你能耐。”徐蓉瞪了一眼徐建文,不悦道:“老大的人了,老和孩子计较算什么事。” 徐建文焉了气,坐在马扎上继续一言不发。 “太爷爷,那照片呢?有没有存下来?”徐晴收拾好了心情,反正她对徐建文的愧疚和不满也不是一时两刻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让她软了“铁心肠”,她转而提及到了老爷子的照片,“我想看一眼师娘和先生……” 先生和师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能在老爷子的叙述中有个模糊的印象,若是有照片更好了。 此外,她也想看看老爷子少年时的模样。 “时间长了,可能早就毁了吧。” 徐从搪塞着重孙女。它是一只狐,它不知道过去的时空和现在的时空有没有交叠重合,也有可能那是另外一个时空。如吴昊提及过的网文,那可能是一个平行世界。 “毁了?”徐晴懵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它怎么就毁了?” 说到这里,她低头看向病床上的老爷子。老爷子脸色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徐晴心底突兀的多了几分懊悔。她尚且觉得这照片有纪念意义,更何况老爷子呢。丢失了珍贵的纪念物,恐怕老爷子才是最伤心的。她重提这件事,无疑是又一次揭开了老爷子的疮疤。 在动乱的旧时代,生命尚不能保全,更遑论一件普通的物。 不过她继续咂摸老爷子的话。 “可能”毁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件纪念物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或许……,能够找回。 时间不多了。徐从心道。 他的耳畔响起了心脏闷雷般的跳动声,和七八天前他重生为狐的那一瞬间差不多。叫刘丽的护士说过,他回光返照了。 “晴儿啊,你别自责。可能那张照片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也说不定。就像有时在家里丢了的东西,怎么找都找不到。可偶然的一天,它就出现了……” 徐从看出了徐晴的懊悔,他用百年阅历宽慰着这个后辈。只不过他没说,它将多余的一张照片,用红木匣子封了,埋在了弘文学堂。有机会了,或许可以去看看。应是没有的。毕竟……只是一个幻梦。 时间不多了。他陈述着它所看到的的一切,所了解的一切,“五日后,先生让我去照相馆取回了照片,我求了先生,让他给我一张他和师娘的照,先生笑着答应了。这此后的一两个月内,并无事发生,直到宣统皇帝退了位……” 燕京的事,按理来说和僻壤的一个小县城无关。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宣统皇帝退位之后,县城也就变了。 “我记得,那是宣统四年,也就是民国初年,金陵那边,有报纸传了过来,上面刊登着《剪辫令》,中学堂的学生们最早闹腾,他们纷纷剪去了辫子,守旧的周先生,亦被他们盯上了,他们叩门,砸门……” “一些学生,他们认为先生是学堂的新潮者,毕竟他是最早剪辫的人。于是有的人捧了先生,做了先生的拥趸。” “周先生和先生一同为教师,虽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但有着几分情谊。于是打算出面袒护周先生,然而因此,先生的名声就毁誉参半了起来,直至……” …… “今者清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余,有不尊者,以违法论……” 新野县,弘文学堂,中学堂讲堂前的石阶上,一个长衫学生愤慨激昂的诵读着报纸上的《剪辫令》。 院落内,学生们激烈附和。 …… PS:下周五就上架了。求大家读者老爷们最近千万不要养书。首订对于作者来说很重要,关乎到今后的推荐。这本书可能不太附和市场,所以追读并不怎么高……。唉。 65、世道乱了(求追读,求推荐票) 附属小学堂内。 渐渐传来东北方向的吵闹声,是中学堂的学生们在叫喊。老夫子推了推戴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他走到讲堂临门边,日光染了他的半边身子。他手里捧着的书卷骤亮了一下,字迹清晰可见,“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 他声音抑扬顿挫。 说话间,他忽而用左手将书卷捏紧,两只手负在了身后,敏锐的猫儿眼回首望了一眼室内的学生,室内恬静,他问道:“下一句,何也?” “曰:无以异也。” 讲堂内的学生齐声回道。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他再问。 “曰:无以异也。” 学生再答。 老夫子笑了一声,他摊开书册,找到褶皱的那一页,不过他四书五经早就孰能贯耳,无须看,就闭目,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悠然念道:“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 他经义念到一半,没念完。吵嚷声就迫近了,逐渐遮掩住了他的话音。他睁眸一看,还未来得及反应。脑后的枯白的发辫便被一个壮硕学生从末端抓住了。 壮硕学生曳紧实了。老夫子发出一声惨烈的悲呼。经学书被中学堂的学生们踩在了脚底,纸页四散。他的老花镜亦被磕的破碎。 前堂的几张书桌被人拼并在了一起,约莫三四张。老夫子如一只待宰的猪猡,它被拖到砧板上按实了,屠夫扯直了它的猪尾巴,几个帮手箍住了它的四蹄。一把锋利的剪刀渗着寒光,朝它迫近……。 “周文宣,这次总算逮住你了。” “你就是学堂里最该第一个剪辫的人。现在你的宣统皇帝已经退位了,你这个八股秀才没用了……” 为首的学生痛斥着老夫子的罪责。 一声声冷笑,一声声谩骂。 附属小学堂们的学生则被吓住了,他们躲在了讲堂的墙角。徐二愣子也不例外,他纵然已经见过“他们”的一次凶残,可没了老夫子急时关上的门。亲眼再去感受,又是别样的体受。“他们”剪去了辫子,披头散发,有若妖魔一样,可怖极了。 吵嚷声暂消。 踏踏——。 走廊外传来皮鞋蹬在地上,紧步快走的声音。 “刘先生好……” “刘先生好。” 中学堂的学生们纷纷施礼,他们又变得温和了,他们听到这皮鞋声,便知道是刘昌达来了。刘昌达和先生们不同,他习惯穿皮鞋,不穿软缎布鞋。他走路的声音,亦是与别人不同。 “这像什么样子,快放开周先生。”刘昌达眉宇紧锁。徐二愣子头一次见到神色这么严肃的先生。他怒喝一声道:“你们是学生,胡闹也就罢了,绑住周先生干什么?剪辫令说了,限二十日内剪辫,这还没到二十日呢。” “你们绑缚周先生,有悖民国崇尚之自由!” “胡闹!胡闹!完全是胡闹!” “周先生不剪辫子,自有民国法律去惩治他,你们越俎代庖,是想做什么?你们有权利执法吗?” 中学堂的学生们讪笑了几声,松了老夫子的绑。 “是,刘先生教诲的是。” 一群人道了声歉后,有若鸟兽般散开了。 “多谢刘先生。”老夫子的发辫散开了,他头顶的黑色六合帽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慌乱的捡起了地上的只残余了一个镜片的老花镜,将其戴在了鼻梁上,然后匆忙的将长褂整饬好了后,对刘昌达道了声谢。 “同是学堂的先生,理应互帮互助。”刘昌达神色复杂的看了老夫子一眼,“周先生,听我声劝,及时剪掉发辫,以免学生再找上门,我这次来得及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学生剪了,实在太过有辱斯文……” “尊严已扫地喽。”老夫子自嘲一笑,他对刘昌达做了几个揖,“我先回寓所了,今日之恩,老朽记下了,改日摆宴再谢刘先生。” 说罢,他捡起地面上的经学书,将支零破碎的纸页也一张张细捡了,夹在了书册里,然后在走廊低着头,快步朝讲师寓所走去。 “你们继续念书,等下课钟响。” 刘昌达叹了一口气,环顾了讲堂一圈,他将目光在徐二愣子脸上停留了几息后,就令高小学生重新入座,继续读书。 “学堂应该是读书的地方。” 他补了一句。 两位先生都走了出去。 本没人监视的讲堂应该如往日一般寂静,但今日乱了。经历了刚才的一幕幕,没有几个人能静下心读书了。他们在讨论老夫子的狼狈,还有先生的英姿,以及学长们的正义、残暴。 “剪辫吗?” 徐二愣子将自己脑后的辫子抓起,扯到了面前,他盯着这一根黑粗的辫子,这根辫子从幼时便跟随他直至今日。临到剪辫的时候,竟有些不舍了起来。一根辫子,毕竟是经年之物,骤然舍弃,难免有些难以抉择。 辫子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正如老夫子一样。 他该剪辫了! 他是新式学堂的学生,先生的弟子,不应留下这象征旧时代的辫子。也是,他从踏入弘文学堂的第一刻起,就和学堂的大部分学生一样,羡艳着先生的新潮,因为先生没有留辫。怎的,临到头了,他却犹豫了。 是……。 徐二愣子看了一眼讲堂的学生,不少人脸上残有余悸。 他们被吓住了。 “胡老爷,我应该剪辫吗?” 徐二愣子发了癔症。 灰白狐狸甩了一下蓬松的尾,它走到了徐二愣子的身边。它用爪挠了一下徐二愣子的手,安抚着这个少年。 “我应该去问问先生?”徐二愣子听懂了狐仙的话,他点头,“是的,我应该去问问先生,还有师娘。也是,先生那有剪刀,我手上没有剪刀,不管剪辫,还是不剪辫子,都得去先生那里一趟。” 66、不会的(求追读,求推荐票) 这一节课,还余小半时间。 讲堂里的高小学生猜测狼狈而走的老夫子不会再回来,但他们估算错了。临近下课的半刻钟前,老夫子赶至了讲堂内。 他打扮还是和先前仍旧。六合帽、长褂、老花镜……,没什么两样。他的山羊胡梳理的整齐,辫子重新绑了。 是那个古板的老夫子。 “继续上课!” 老夫子用戒尺敲打了一下讲桌,“诸位以为我被人打了,就该躲到寓所去哀嚎,痛哭悲伤一场?鄙人偏不。” 他做了一下简短的开场白。 “刚才讲到哪里了?”老夫子继续闭眸摇头晃脑,寻思了一会,念道:“以刃与政,有以异乎?对了,是《孟子》的仁政篇。” 他负着双手,踏着方步,走路一颠一耸。 讲堂内的学生仍慑于老夫子作为先生的余威,所以保持了沉寂,跟随老夫子一起又学起了这一篇《孟子》。 半刻钟的时间不长。讲到一半,悠悠的钟声响起。 老夫子正欲张开的口闭合了,嘴巴里的话塞在了喉中,没再说出了。紧接着,讲堂外又传来了一阵错乱的步伐声,以及吵嚷的交谈声。他故作镇定取出了搁置在讲桌上的竹筒,咕噜的喝了一口水,将满肚子的经纶重新咽了回去。这才不徐不疾的走到了走廊上。 讲堂内的高小学生盯着老夫子,他绕了一个廊腰后,就消失不见了。应是跑的极快,以致于他们难以捕捉到片影。 老夫子的余威丧尽了。 大家离开讲堂之时,三五结群,都在议论他的狼狈之处。 午休到了。 望着不多的人影,徐二愣子将书册装回了书包,他也准备离开了。但等他走到前堂后,咯噔一声,他的脚踩上了细碎的玻璃。 是老夫子在讲堂的遗物。 老花镜跌落在地的一个破碎镜片。 徐二愣子本想抬脚离开,可突然,他想起了老夫子寓所窗台上的一盆盆剑兰花。剑兰花被摔破的时候,他替老夫子为之感到心疼。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粗布手帕。上了学堂的学生,基本都会有这么一条帕子。他半蹲在地,将这一块块大小并不均匀的玻璃碎片捡拾起了,拢合到了粗布手帕里面,包紧了,藏在了袖里。 老夫子毕竟对他有着恩,他是念恩的一个人。 少倾,一人一狐来到了东隅讲师寓所。 老夫子的寓所门口,被十几名中学生堵住了,他们延续着上一次对老夫子的叫骂。只不过这一次,徐二愣子没有在门内。 “你看,这是刘先生看重的一个高小学生,他还留着辫呢?” 披头散发的高年级学长盯紧了徐二愣子。 “我来先生这里剪辫!” 徐二愣子仓惶的退了一小步,但他发觉他越退,这群人的眼睛越凶戾。兴许是他的错觉。但他不想被人当做猪猡,老夫子这样十里八乡的体面人物都逃脱不了这个困境,更何况是他呢。他索性向前快步走了几步,投了诚,“我是来剪辫的,让师娘为我剪辫的。” 终于,他一步步逼近,又一步步离开。悬在顶上的危险终于消散尽了,他来到了先生的门前。却恍然发现,门口处站着师娘,是师娘瞧见了动静,她手上拿了剪刀,是师娘让他们暂时打消了念头。 屋门紧闭,格子窗紧闭。 室内烟云缭绕,宛若琼楼仙阁一样。 先生也在屋内,他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老刀牌香烟,他目带忧色,嘴巴吐出一口白浓的烟气,“你应该尽早回家避一避的,怎么来到了这里。我这次也救不了周先生了,只愿他们闹完后,能早点消停一下。” “我不想让先生难做,我是来剪辫的。” 徐二愣子回道。 他知道,他和先生过分亲切的关系,可能会对先生造成影响。他不剪辫,就会和刚才一样,有人在质疑先生的“新潮”。 《剪辫令》后,人人都剪了辫,人人都和先生一样新潮了。 而先生娶了一个小脚女人。 他的新潮过时了。 “剪了辫子也好。你是学堂的学生,不应该留辫的,如今时代变了,也不是清国了,到了民国……” “剪了辫,你就自由了,是民国自由的公民了。” 刘昌达掐灭烟头,勉强的笑了一声。他说完话后,又看向小脚女人,“细君,替徐从剪去辫子吧。你的女红好,替他剪一个好头发。” 师娘持剪刀等待已久。 徐二愣子坐在了直背靠椅上。 喀嚓一声,一条粗黑的辫子便从徐二愣子的脑后剪掉。 剪掉这条辫子后,徐二愣子只觉脑后突然轻松了一刹那。 然后,仍然如旧。 没有别的感觉了。 “多谢师娘。” 徐从起身道谢,然后从小脚女人手上接过旧辫。 脱离了脑后的旧辫,落到他的手上,竟有些坠沉。也是,毕竟是十几年的辫子了,哪能不沉重。他这般想道。 “徐从,我放你几天假,你先回去一趟,等时局安稳后,你再来上课。算了,你已剪了辫,在学堂应没什么事。” 刘昌达呷了一口茶后,自相矛盾的说了一句话。 “你想请假的话,就请吧。” 他又道。 眼前的时局,扑朔迷离,他尽管是时务斋的先生,可他也看不真切了。老夫子被当做猪猡绑缚在课桌上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这时局似乎不像他想的那般好。亦可能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中学堂的学生认为他和老夫子不同。 但他认为,他们两个都是教书匠,甚至于老夫子教的更好一些。 “先生,我想问……” 徐二愣子咬了咬唇,问出了心事,“我爹……会不会也和老夫子一样?他对这辫子可看得紧呢,要是有人剪他的辫子,他绝对不同意。” 他担心起了徐三儿。 爹估计不会向周先生有那般好的运气。其次,马厩侧屋的木板门可不见得坚固,应挡不住“他们”去砸门。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你爹这样的人,他们不会去管的。” 先生笑了笑,“他们不会去管你爹的辫子。” 67、落了锁(求追读,求推荐票) 不用先生特意批准徐二愣子的事假。午休的间隙,弘文学堂的校方就在告示栏上张贴了公告,放学生一旬假。公告的内容大体如下:因学堂的两楹讲堂年久失修,有坠瓦之危,故已聘请工匠重新修缮,特此放假一旬日,望学生回家安于功课云云。 放假的消息从正堂传来后,堵在老夫子门口的十余名批发学生也不知什么缘由渐渐散了,听其吵闹声,应是有人前来劝了。 东隅的走廊,又趋于平静。 紧接着,一个年老的斋夫敲了讲师寓所的门,将校方放假一事告知了先生,让其早做准备。譬如在午课第一节通知来上课的学生们。 等老斋夫离开后,刘昌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抽了几口,“看来也不用我放你假了,待会吃完饭后,你早点回家吧,先去乡下避一避,闹不到乡下的,等安稳后,我会遣人通知你。” 剪辫,投了诚。徐二愣子却知他融不进“他们”,他还念着老夫子的恩,袖口处藏着一个裹着破碎玻璃镜片的粗布帕子。所以如今校方、先生的决定,于他此刻的处境合适极了。 讲师寓所的灶台在临近的一间厦屋,不远,十几步路的样子。寓所的先生们大抵都是独居汉,只有三四个先生带了妻室,一同寓居。不过经常独自生活做饭的,也只有师娘一个。厦屋的灶台成了先生、师娘的独有品,不至于沦落成冷灶。 这一点,徐二愣子并不知晓,是狐仙告诉他的秘事。 大概过了一刻钟,小脚女人做好了饭。 一碟蘑菇炒青菜,一碟红烧肉,还配有莲子粥、韭菜花卷。 只不过小脚女人盛了饭后,就自己躲避到了里屋,外屋只有先生和徐二愣子两人一同用膳。这倒不是先生的封建,先生曾劝过几次妻室,让其出来一起吃饭,只不过小脚女人一直执拗,仍是守着陋习陈规……。 食不言、寝不语。 外屋的两人在默默用饭。等吃的六成饱之后,徐二愣子道谢了先生、师娘的款待。纵然他在先生这蹭饭习惯了,但礼不可废,该道谢就得道谢。哪怕先生说了,让他不必太过拘束。 “我书橱里还有几本书,你带回家,可以闲时翻看。”看徐二愣子准备离开之际,刘昌达先是用撕开的花卷白瓤蘸了一下红烧肉酱汁,吃了下去,然后啜了口清粥,这才开口道。 经过半个学期,徐二愣子的成绩已经在高小中拔尖了。校方让学生回家,说是一旬日,但还不知什么时候开课。一旬日也不短了,趁此机会让徐二愣子多看几本书丰富一下学识也是好的。 刘昌达起身走到办公桌里侧,用铜钥匙打开了红木橱柜,从中挑拣了几本日译书,递了过去,“等你看完了这两本书,我再给你找找日文原版,今后对照着读,能加快学习日文的速度。” “是,先生。” 徐二愣子接过书,打量了一眼。上面一本是二叶亭四迷的《浮云》,下面一本是樋口一叶的《晓月夜》,皆是金港堂出版。 ‘金港堂?应该是东洋那面的出版商吧。’他内忖了一句。 和先生也没什么闲余话可说了。徐二愣子鞠了一躬,走出了寓所,并带上了门。等门闭之后,他听到了一个朽木不堪负压的咯咯噪音。他猜测,应是先生落了座。那套太师椅有了不小的年头,在先生来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他在走廊上迈步,眼睛余光掠过了寓所的格子窗,看不真切里面的动静。窗内窗外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里面又有烟雾笼罩。 走过几间寓所,他来到了老夫子的寓所了。 门口是几盆被砸的稀巴烂的陶盆,倾覆的壤土之下,能看到开的灿烂的剑兰花,白的、粉的、紫色。 “还活着吧。”徐二愣子懂农事,有徐三儿这样的爹,他不可能不懂农事。他看到剑兰花的根部还没有断,仍残着板结的余土。 只不过待他准备提醒老夫子的时候,却发现寓所已经落了锁。 一把崭新的铁锁。 …… “那几盆剑兰花我没有捡拾,一是没有合适的承载物,二则是周先生他走了,这几盆剑兰花没人照看,它们也会枯死。” 徐从叹息了一声。老夫子是老朽,他也是老朽。一些新式学堂学生们不能明白的东西,他却能大体猜到老夫子的想法。 正如他喜欢编制柳筐一样……。 “怎么不将剑兰花送给先生,先生应是爱花之人吧。”放学回来后的吴昊插了一嘴,他不知前因,提出了自己看起来合理的建议。 “不,且不论这兰花是周先生的私人物品,先生保管不合适。”徐晴纠正了吴昊的想法,她斟酌用词,解释道:“周先生已被学堂的学生厌恶,顺带着连他的那几盆剑兰也是一样。先生若养了,就是引火烧身。” 一个女生宿舍,有四个人,但私底下除了总群外,可能有八个群。徐晴虽不善于勾心斗角,但喜欢看宫斗戏的她,一眼就猜出了大概。 剑兰花是好花,可因与周先生产生了联系,它就变成了人人躲避不及的东西了。 徐从点头,认同了徐晴的说法,“我当时应是存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没有捡拾周先生栽植的剑兰花。后来,我便后悔了。弘文学堂重新开学后,我在学堂内就再也没见过周先生了,先生说他和校方解了聘,回乡下私塾教书去了。他不肯剪去他的辫子。” “这只是周先生离开学堂前对先生说的话。没有人知道周先生到哪里去了,他和他的老妻离开了南阳府,连他的儿子也不知道……” 众人闻言,沉默了一会。 周先生或许在别的学生眼里不怎么好,可他在老爷子心目中,着实是一个良师。他将自己的讲义借给了老爷子,又对老爷子孜孜不倦的教诲。多好的一个人,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68、保长(求追读,求推荐票) 老爷子没说周先生为何离去的缘由。 但他们也能猜到,当一个先生尊严扫地后,他就很难再教学生了。更何况周先生教授的是经学科,经学教的是什么?不外乎礼义廉耻。 周先生的解聘,在众人的意外之外,也在众人意料之内。 同时,也因周先生的离去,老爷子因没及时救回那几盆剑兰花,产生了懊悔。不然的话,若周先生仍在,那几盆剑兰花就不值一提了。 将周先生的事告一段落后。 徐从接着谈及它所见的一切,“先生让我回乡下暂避风头,可我因剪了辫,在乡下非但没能安静读书,反倒被押解到了保长那里,关在一间小小的土屋里……” “保长?” 众人疑惑出声。 这个名称他们可从没听说过,很陌生的感觉。 还是喜欢看网文的吴昊率先出了声,“太爷爷说的保长应该是清朝时实施的地方统治制度,叫什么……里甲制,不,应该是保甲制……” 他说着话,见到众人看他的目光略带诧异,神色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是他能清楚道明这其中的关系,应无忌于旁人的目光。可他只是个半吊子,只能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机搜索了一下,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对,就是保甲制,保甲制有牌长、甲长、保长……” “保长……,大概就类似于村长吧。” 徐建文猜测道。 “不,保长不是村长。现今的村长,和原来的里长才有点像。”徐从摇了摇头,他没有转生为狐的时候,就清楚的知道了里甲制和保甲制的区别,“里长是一里一百一十户中交税最多的人,一里是一百一十户。保长则不同,他负责村子里的治安巡警……” (清朝实施保甲制和里甲制。规定不管是州、县、城、乡,每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各有牌长、甲长、保长。这三长负责基层的秩序。而里甲制则是规定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其中纳税最多之人为里长。) …… 学堂放假之后,徐二愣子辞别了先生,回到杂院带了一些生活用品后,就及时的离开了动乱的县城。 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起初还没在意。但见到官道行人唯恐避他不及的样子,也就意识到了什么。 剪去了辫子,这可是杀头重罪。 灰白狐狸亦发现了这一点,它让徐二愣子赶紧遮住脑袋。 另一个时空,它在这个时候,还是老爷马厩内的长工,哪里晓得什么时局大变,县城里的学生都剪去了辫子。等它在宣统四年夏,在一次入县城时,这才恍然发觉已经到了民国年,更换了朝代。 遮住脑袋后,徐二愣子加紧步伐,回了家。他合上了马厩院落的门闩,靠在了木板门上,狠狠喘了一口粗气。 “你剪了辫子?”正在马厩喂马的徐三儿见到徐二愣子回家,脸上刚闪过一丝欣喜,紧接着就脸色大变,他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草料,“快!快进屋,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你剪了辫。对了,你的辫子呢?” 他在质问徐二愣子的粗辫。 “还在呢,在书包里。” 徐二愣子不明所以,回了一句。 “我找浆糊给你沾上,要是让人看到了,这可是杀头重罪。好我的爷啊,你剪什么辫子。刘先生能剪辫子,那是因为他是留洋的先生。你算什么,你怎么敢剪了辫?” “咱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要是死了,爹……怎么办。” 说着话,徐三儿就无力的瘫在了马厩侧屋的门槛边。过了一会功夫,他才有了挺直的力气,他一边擤了鼻涕,一边抬起左脚,将其抹在了破布鞋的鞋帮子上,“我去外面探探风声,你别出屋。” 他不知道换了天地,只以为是徐二愣子赶了“新潮”,剪了辫。 “爹,现在是民国……” 徐二愣子刚想将他剪了辫后,先生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告诉徐三儿。但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爹还是长工,没怎么变。 若是剪了辫,爹才真的难捱。 如他此刻一样。 徐三儿没听明白徐二愣子的胡言乱语,他做贼般的离开了。 一刻钟后。 徐三儿回来了,他神色失落,“完了,完了,少爷也剪了辫,少爷回来了,他走路回来了,他也剪了辫,他剪了辫,少爷怎么也剪了辫。少爷怎么能剪了辫……” 他瘫坐在青石上,无力的嘬着烟袋锅子的铜嘴儿。 “什么,少爷也剪了辫?”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恍然的摇了摇头,少爷是中学堂的学生,中学堂的学生闹腾的那么厉害,少爷定然也是剪了辫,不剪去辫的少爷,怎么能融入他们中呢。 正如他一样,他对剪辫惧恐,可想及先生,又下定了决心。 不多时,他便听到了后宅的喧嚷声。是老爷、太太在训斥少爷,他们训斥少爷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要偷偷剪了辫。 暮色已深,后宅的吵闹渐渐停息。 村子里静谧极了,很快便听到了犬吠声。 徐二愣子合衣躺在土炕上,他点燃了煤油灯,他要在乡下住上一段日子,不能不带煤油灯,看惯了亮的东西,再去看暗的,不太适应。灯光充盈着整个暗室,他转动了身,想及先生借给他的两本书。 “樋口一叶,很好听的名字。她应该是女的吧。” “女人也能写书?” 他趴在炕上,打开《晓月夜》,看着细腻的文字,心中好奇。 然而就在他看书入神的时候,马厩厕屋被打砸开了。富态的老爷陪在另一个瘦削的老爷身边,这个瘦削老爷徐二愣子也认识,叫郑荣兴,是隔壁村子的一个牌面人物,亦是两村的保长。 徐家堡子只有七十来户,结不成一保。 “郑兄,我儿怎么会剪辫?” 老爷面带笑容,“剪辫的是他,是徐从!你不知道,他的先生是留洋回国的人,他先生就没留辫,受及他先生的影响,他剪去了辫子。” 郑荣兴释然点头,他走动一步,让开了身位。这时,徐二愣子才惊觉发现,马厩院落中站着许多打着火把的青壮,有的持着钢刀,有的持着铁叉,甚至有人还背着土铳。 他看见了被押着,堵住嘴巴的徐三儿。 也看到了躲避在人群的大虫。 69、又犯了癔症(求追读,求推荐票) 大虫的爹,他称呼为叔伯的吴猎户也在。 村里很多熟悉的人都在。 徐二愣子来不及出声询问,他就被人从土炕上暴力的拉了下来。紧接着,他被人推搡的跪在了地上。双膝刚落地,一个有力的大脚掌就踩在了他的胸背部,将他的脊椎往下压,两条胳膊也趁机被反绑住了。 他的头着了地,湿乎乎的,应该见了血。 “果然剪了辫!” 是郑保长的声音。那只大脚掌是郑保长的,徐二愣子能隐约感知到。他在后脑勺的余发,亦被郑保长往后用力的狠狠揪了一下。 “郑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骗了你不成?” “剪辫的就是他。” 耳畔传来老爷的声音。 脸着地,吃了一嘴的尘土。徐二愣子吐干净后,就要准备开始反驳老爷的话。他回来时头裹着布,没人能看到他没了辫子。再者他是刻意躲了人入村的,不至于让乡人都看见了。他爹说了,少爷回来了,少爷也剪辫回来了。 是少爷泄了密! “是藏青色的长衫,他不是……” 郑保长好似主持了公道。 徐二愣子顿时心底如同喝了一碗蜜糖水。他张了张嘴,就要开始辩说。他是穿着蓝色长衫的。可话到了喉头时,他硬生生止住了。 少爷剪辫的事……不能说!一定不能说! 说了,他剪辫的罪责难道就消除了吗?不,不会。相反老爷会记住他的这一次“背叛”,他今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还有他爹,他爹也如囚徒一样,落于人手。 郑保长和老爷都是乡绅。徐宅和郑宅挨的极近,两家有着情谊,过节时两家都会走动,互送节礼。 “他换了衫。” 老爷回了一句。 “原来他换了衫,是个狡诈的人。” 郑保长状似了然的“哦”了一声,随即就给徐二愣子定了“罪”。 眼角的余光幻灭了一两下,是有人在动煤油灯了。徐二愣子又听到屋内翻箱倒柜的凌乱杂音,他还没顾得及去想这些人在找什么。他的余发又被人扯直了,促使他挺起了脑袋。 “是一件新的,藏青色的长衫。” 一个乡壮摊开衣衫,招摇示众。有了藏青色的长衫,就定下了徐二愣子的罪责。乡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剪了辫的少年。毫无疑问,徐二愣子就是这少年。 “是的,我遥遥的看见了,就是这件藏青色的袍子。” “应该就是徐从,他穿的就是这袍子。” “没错,是他。” “……” 打着火把的乡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道。 他们都肯定了这件事情。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徐从,你剪了辫子,这是大罪。人证物证俱在,出不了错。徐从,你认不认罪?” 郑保长指着乡人手上挂着的长衫,又指了一下徐二愣子,大声喊道。他的脸被火把橘红的光映着,吐着唾沫星子,愤慨激昂道。 是我泄了秘? 额上的血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徐二愣子朝四周望去,一片血色的雾,火把的光芒异常刺目,他恍惚出神,认了自己的罪。 乡壮手里的长衫,是师娘缝制的。 他一直没穿。 挺像的。他和少爷挺像的。太太认错了他,大虫的爹也认为他和少爷一模一样。所以,是他出了错,躲避乡人走的时候,可能出了差错,让人看见了他,看见他穿了藏青色的长衫。 乡人们没错。毕竟他们都是叔伯。 癔症,他犯了癔症。 “我真的有癔症!” 先生、少爷、同窗的判语再次凌乱的出现在了他的耳中,一遍遍回放。能证明他没犯癔症的老夫子也走了,寓所门口落了一把锁。 徐二愣子的脸色越来越涨红,他像是一个被闷熟的大虾。他的脚蜷着,他的腿蜷着,他的整个人都蜷着,弓着腰在走路。 他想躲避这一切。 麻木的走着,凌乱的走着,他见到了一间低矮逼仄的屋子,一件不透光的土屋子,那里没有火把的光。 于是,他钻了进去。 血……,在他进去的那一刻,再也瞧不见了。额头的创伤开始火辣辣的痛,他开始镇定了。这一间囚牢,将乡人的嘈杂隔绝了。 “不!不是我的错!” 徐二愣子终于大喊了一声,对乡人宣告不是他的错。 可这间囚室隔绝了他,也隔绝了外面的人。来的路上,他试图强迫自己认错,可他没法咽下这口气,逼着自己从心底中承认自己的错。 “你瞧,这个徐从,刚才认了错,这会就不承认自己的错了。也难怪,也只有这样的人,整日胡言乱语,才会剪了辫。” 一个淡漠的声音透着土墙传了进来。 “郑兄说的没错,留了这么多年的辫子岂是乱剪的。”老爷附和的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时局未定,皇帝退位了,该不该剪辫还是个未知数……。县城太混乱了,即使抓住了徐从,也没法移交给县衙,再等等看吧。” “再等等……” 郑保长点头,“你家的小子也是乱来,谁知道什么时候这皇帝又扶了龙庭,在学堂里瞎凑什么热闹。” 两个人边说边走路,土屋外渐渐静了。 听到两人的谈话,徐二愣子松了一口气。他庆幸自己没乱说话,要是一旦乱说了话,他恐怕此刻嗓子都哑了。 等过了一会。 一只灰白狐狸钻了进来,它身上散着莹莹的光。它的狐嘴叼着一个小包袱,等凑近了徐二愣子,它放下了小包袱。 包袱里面是两本书。 徐二愣子未看完的书。 “胡老爷,这屋子里又没有光,即使有书,我也看不了。” 徐二愣子瘫坐在地上,他借着狐仙身上的淡光能看清楚包袱里的事物。可他纵使此刻心静下来了,但囚牢中是看不了书的。 灰白狐狸摇了摇头,它一个纵跃,两只前爪狠狠的扣进了五尺高的墙垣上,然后再往上一跳,来到了一个类似壁龛的台上。它的狐爪刨了几下,终于挖通了这个壁龛。原来这是一个窗。只不过被人在外面堵住了。 70、末摘花(求追读,求推荐票) 壁龛挖透后,月光泻了进来。 “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 徐二愣子用布揩干净了额上的血迹,他捧着书凑在月光下,翻开《晓月夜》,在一页上看到了一行小楷的文字。他识得,这是先生的字。他默默念了出来。 (未摘花是《源氏物语》常路亲王的女儿,貌陋且缺少情趣,鼻尖有明显的红点,后来成为光源氏的侧室之一。末摘花是日文中指一种用作红色染料的红色花朵。日文花和鼻发音相同,光源氏一语双关,调侃末摘花的鼻子,赋诗:‘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 (“若是像光源氏在与末摘花其共度良宵的翌日借着窗外积雪,看到她那丑陋的容颜,才是可悲之事……”——樋口一叶《晓月夜》。) “光源氏?末摘花?” 他搜检记忆,黄公度的《东洋国志》其中就有对东洋历史的记述,前面一个名字,他似曾相识,好像记过。只不过时间长了,就有点忘了。后面的名字就浑然不记得了。 读了书,他烦躁的心情就静了下来。 “胡老爷,我爹怎么样了?” 徐二愣子突然想起了爹。他也只不过落得了一个关闭在囚室的下场,徐三儿应不至于太惨。应该是无事。老爷会照顾爹的。徐二愣子纵然愤恨于老爷的“无义”,却也知道他认了错,老爷就会额外的回报他和爹。 老爷,是个厚道人。做事不会做绝。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一声,示意徐三儿没事,徐三儿好着呢。 在马厩侧屋被砸开门的那一刹那,它就意料到了不对,先是及时的救走了先生借给徐二愣子的两本书,然后又将徐二愣子的私房钱悄悄转移走。等徐二愣子被关押在土屋后,它又追着爹,在看到乡人放了爹后,它才回转了身,跑到徐二愣子这里报信。 “少爷呢?” 徐二愣子叹了口气,问起了另一个人,“少爷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憎恶于少爷的自私来了。他遭了这么大的罪,少爷连来都没来。只不过他转念一想,少爷也剪了发辫,应是不方便出来。 只是……前院闹得动静那么大,少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爷是大方的。可以让给他洋糖、借他启蒙书、教授他认字……,但少爷又是发自内心的自私,在涉及他性命攸关的时候,少爷自私了。他自私的认定了这就是他的“错”。少爷终究没有出来。 是的,他应该早就可以想到的。少爷让的,是他多余的物品,他不缺那一口吃的、穿的,然而真正需要让的时候,他怯懦了……。 灰白狐狸怔了一下,它点头,又摇头,示意它也不清楚。时光悠悠,它对少爷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它执拗的认为少爷是好人,是啊,也确实是好人,从没对它发过脾气,施有恩德。 少爷后来被土匪一枪毙了。少爷没成为老爷,所以它只记住了少爷的好。但于徐二愣子而言,少爷背叛了他。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它钻出了囚室。 关押徐二愣子的土屋是在邻村,也就是郑保长所在的薛庙村。薛庙村位于徐家堡子所在塬坡的西北角。这间囚室在薛庙村的祠堂旁,是一间废弃的仓库。 囚室外面有两个乡壮守夜。 灰白狐狸不忌怕他们,它是保家仙,除了徐三儿和徐二愣子之外,没有旁的人能看见它。它撒开步子,朝着塬坡跑去。 从土路蜿蜒而上,它路过了太爷的坟、娘的坟,一座座先人的坟。闹腾过后,徐家堡子还是和以往一样寂静,没有因少了一个徐二愣子而变得不一样。它从堡子的狗洞钻入,然后绕到了塬坡的龟首处,即徐宅,它走了进去。 后宅……。 它守规矩,和徐二愣子一样守规矩。后宅,如果没老爷传唤,它是不肯入内的,并非是怕了老爷、太太,只是不想被人认为是个贼偷。它光明磊落行事了一辈子,不想临老辱了门面。 但今日不同。 徐家后宅很暗,只有书房仅存了一盏油灯,照亮了屋舍。 “爹,徐从呢?他被抓走了?”徐书文推开了门,他坐在了老爷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刷着黑漆的长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略带哽咽,“爹,你骗我,你说过,能妥善处理好这一切的。” 一阵狂风刮过,屋门大开,灰白狐狸入内。 老爷从太师椅上起身关了门,他走到桌边,放下了手里的白铜水烟袋,“书文,咱家就你一个独苗。你可不能出了什么差池。我徐家四代单传,你太爷爷生前听了阴阳先生的话,信了邪,在这里建了新宅,说是津脉汇聚之地,旺人脉……” 他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 灰白狐狸摇着蓬松的尾巴,它咧了咧狐嘴,像是发笑。 “徐从怎么办?” 徐书文又问道,他神色露出不安,在后宅的他听到了前院的动静,他怕的要死,“他和我关系很好,能救的话,爹你救救他吧。现在是民国年,改朝换代了,剪辫子未必是杀头大罪,有剪辫令的。” 仕女灯被老爷点燃了。 屋子里噗的一声亮了许多。 “郑保长那里,我会尽力为他争取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老爷叹了一口气,“你不如徐从,徐从剪了辫子,他懂得遮掩,你不懂。幸亏你有我这个爹,而徐从的爹只是个长工、马夫。” 以前,他未说过这些话。但如今,为了让徐书文长记性,他将话说明白了,说透彻了。 “为了你,爹在村里丢脸丢尽了!” “你的那些叔伯们?能不知道是你小子剪了辫?要不是我有几分薄面,是祠堂的族长,你早就和徐从一样关进仓库了。” 老爷又用火纸点燃了水烟袋,嘬着细长的烟管,“三哥那边,谅他也不敢张扬,这件事我压下来了,事后要是没事,给三哥和徐从一点银子安抚了事,要是有事……” 说到这,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71、欠条(求追读,求推荐票) 要是出了事的话。他也不敢肯定徐三儿会不会还是这么忠顺,毕竟一旦徐二愣子死了,徐三儿就相当于绝了后。 那么……,徐三儿就不能要了。 徐书文似是听明白了。他沉默了一小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对父子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仕女灯,等灯芯燃了小半个,灰烬跌落美孚油内,他从椅子上起了身,“我回去看书了,这几天给二楞哥吃好一点的饭。” 吃好点的饭,已经是尽了他的最大努力。 “这我知道,他替你顶了罪,再怎么,也得吃好点。” 等徐书文推开门时,身后传来他爹简短的话。 灰白狐狸趁这个空档,从书房里逃了出来,它小步跟着在走廊踱步的徐书文。等走了一小会,它却发觉徐书文突然止了步,它没刹住脚,不小心撞到了徐书文的脚脖子。徐书文诧异的往后一看,以为是有人、有兽撞到了他,他往后一看,却发现空无一物,顿时吓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有鬼?”徐书文先咽了咽口水,然后迅疾的摇头,“不,格致斋的先生说过,这个世界没有鬼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应是我心里有鬼,所以才误以为有鬼,只要我心底没鬼,就没鬼了。鬼是迷信。” “我又不是徐从,发什么癔症。” 他自言自语道。 新式学堂的学生们可不会认为这世间有鬼神。 只不过提到心里头有鬼,他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下通往前院的院门。这院门因到了夜间,已经紧闭。他之所以在此止步,也是因对徐三儿和徐二愣子深感内疚。但院门已经紧闭,他出去总是不大好的。 此外,他剪了辫,出去后,万一让人撞见……。 …… 住院部,315病房。 “我被关了九天。少爷没来看我。过了第九天,县城那边总算稳定了下来,陈县长发了公文,勒令乡人响应南陵《剪辫令》,一同剪了辫。见到县衙的公文发了下来,郑保长将我放了……” 徐从想起徐二愣子被放出的一幕,心中如释重负。 要是徐二愣子仍然还是一个马厩长工的话,应当遭不了这么大的难。它差点害死了他。不过它也心知,想要改变一切,不受点苦难是不行的。徐二愣子这一路走的不能说顺,但比起它以前差远了。 有惊无险,算是好事。 “太爷爷你在囚牢里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吴昊想起老爷子遭遇的苦难,心里顿时有点压抑了。 “是啊,爸,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 徐蓉也道。 众人都认为老爷子吃了不少的苦。关在那一间小小的土屋,整整九天九夜,想起来,都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也没受多大的苦,我出来后,还胖了两三斤。我是替少爷顶了罪,所以徐宅的厨娘每天给我送来大鱼大肉。” 如娘、如娃娃沟一样,徐二愣子受到的精神折磨,徐从不愿意告诉后人,他选择将其隐藏在心底。它知道,老爷之所以送来上好的饭菜,不仅是意在安抚徐二愣子和徐三儿,也是为了重捡在乡人面前丢下的脸。 徐晴松了一口气,“太爷爷,后来呢?” 在她看来,老爷子受的恩,恐怕在这一件事上抵消殆尽了。其外,不管是老爷出于愧疚,还是别的原因,他让老爷子受了冤枉,想想都知,他今后都不可能再让高祖父和老爷子在徐宅里继续担任长工了。 一次不“忠”,终身不用。 “晴儿,你想的没错。”尽管徐晴没说,但徐从也猜出了徐晴的想法,它往下陈述,“我出狱之后,老爷把我还有爹引到了宗祠,我记得,宗祠里站着一个个的叔伯,老爷从袖中取出了欠条,是爹欠下的欠条。 “上面留着爹签字画押的手印。大概一指厚,厚厚的一沓。我不知道爹竟然欠了这么多钱,他不贪吃,不好赌。我扫了一眼,很多,有娘生前几胎要吃补食欠下的银子,还有爹葬先人、葬娘的敛葬费用,新的几张,是我上学堂时欠下的款子。” “我庆幸我替少爷顶了这一场罪。只关了九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老爷将欠条全部扔到了火盆里,然后又在叔伯的见证下,划拉了一亩六分的河浇地,送给了爹。接着,老爷又送了我五两银子,用作读书……” 听到老爷子的叙述,众人默然。 “从徐宅搬出去后,爹还要留在徐家堡子,但我不肯了,我和爹又一次闹了分歧,只不过这次爹同意了我的说辞,卖了地,打算同我一道搬往了县城。爹知道,我读书了,见识比他高了。” 说到这里,徐从扫了一眼徐建文,暗示道。 他没忘记徐晴和徐建文的矛盾。他此刻虽已是老人,可它在另一边,陪伴徐二愣子一同成长,它清楚的知道,当入了学堂学了新知识的少年,面对父辈的阻碍时,多么无力且痛楚。 上一次,徐晴高考结束后,选专业的事情,他没帮上忙。但今天,他想帮助徐晴一次。徐晴也不是未成年的孩子了,她这个年龄比师娘还要大几岁,搁到旧社会已经结婚孕子了。她该有自己的主见。 “爷爷,我……” 徐建文闻言,愣了一下。他咬了咬牙,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为好,于是下意识从衬衣口袋掏出烟盒,准备点根烟冷静一下。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于是将烟放了回去,“我会注意的。” 病房内寂静了一下。 …… 徐家堡子,祠堂。 一沓的欠条在火盆里燃烧,素白的纸在火焰的席卷之下,终于和墨迹混成了一色。点点火星飞出了火盆,落在了祠堂青石板的地砖上,复而泯灭。 徐三儿望着火盆出了神。 徐二愣子也吃惊的看着这一幕。老爷领他前往祠堂,他不知何意,但直到这一沓欠条灰飞烟灭的当头,他才大抵猜测出了老爷的一些心思。老爷仍想维持住县尊赐予的“积善之家”匾额。 地契、银子……。 两样沉甸甸的东西交付到了徐三儿的手上。 “大家做一个见证!九天前,是志用不对,让徐从顶了书文的错,所以今日是志用给三哥还有二愣子,不,徐从赔个错!” 富态的老爷捧起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酒液,他喝了一大口,“三哥,我给你认个错,咱们还是同族的乡亲。” 他将酒碗递给了徐三儿,示意让徐三儿也喝一口。 徐志用?老爷叫徐志用?灰白狐狸摇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这才总算在遥远的记忆中找到了老爷的名字。它很少听到别人称呼老爷的名字,都是在叫老爷为老爷。所以老爷叫徐志用,它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今日,它才回想了起来。 72、喂习惯了(求追读,求推荐票) “三哥,喝了这碗酒,咱们都是同族的乡亲,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族长也是仁义,这一沓欠条,一亩六分的河浇地,该多少银子。” “三儿啊,族长是族长,可不能失了威信,你和二愣子受一点委屈没什么的,你看,这不是没是吗?都是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 “书文和二愣子都剪了辫子,一人遭罪总好过两个人遭罪。当长工的,帮老爷顶罪这不是应该的吗?” “喝了!咱们都是兄弟!” “喝!” 祠堂内,几个黄土埋半截的老人拄着拐杖在劝说,同辈的十几个中年汉子起着哄。他们一个个都在说着掏心窝的贴心话。 徐三儿正在低着脑袋看地契、银子,他不识字,不过这份地契沉甸甸的重量他却明白。一亩六分的河浇地,是临近河沿的,旱涝保收。 这是足以传承下去的家当。哪怕家里遭了灾,大部分人宁愿拾着要饭碗,拄着木棍,跑去要饭也不会卖这地。即使卖,也只卖个几分边角地。 有了这份基业,他就得了祖孙三辈也得不到的泼天富贵。 他猛然抬起了头。 有了这份地契,他在祠堂里不再是族长家的长工、佃户了。他可以挺直胸膛,融入这十几个有势力的同辈中了。这是老爷给他开的恩。娃受了什么大罪?没,如同族兄弟说的那样,他在里面好吃好喝待着。 “三哥,喝了这碗酒。” 耳边传来老爷的催促声,徐三儿向前走了几步,他接过了酒,仰着面,脑后的辫子随着这一动作骤然间悬坠扯直了。像是身后有人半蹲着,揪着他的辫子,将他拉直了,将他的脑袋也掰折了过去。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到了青石板地砖,两条明亮的银线条溅落,滴滴答答。 “爹!” 徐二愣子看见这一幕,傻了眼。他此刻心里头憋屈的难受。但他爹非但没有替他说话,反倒融入了他们,与他们一同“迫害”起了他。 爹身后可没有郑保长。 郑保长……在家里迫使他发不了言,逼他认了罪。 “娃嘛,心里头受了一点憋屈,不算什么。” 又有尊老在讲道理了。 徐二愣子胸中压抑的快要窒息过去了。他忍了,忍了别人给他定的罪,忍了在土屋囚牢过的九天九夜罪犯生活。可他难以想象,爱护他的爹,忽然成了老爷的帮凶。 对了!爹姓徐,他姓徐……。 他快昏厥了。 不是饥饱痨的犯病。 只不过就在这时,他忽而镇定了下来。灰白狐狸蹭着他的手,它跳到了他的肩膀,摸着他的脖颈,安抚着他的情绪。 祠堂里点着长明灯,日光仅能照进小半屋子。徐二愣子环顾了一眼四周,同族的叔伯如今没打着火把,但能看清了……。 “我读了书,爹没读书,我和他置气什么。” 徐二愣子自嘲一笑。 他想起了他在弘文学堂对街遇到的同行敌手,若他还仍然是那个卖柿子的少年,应该不会为此悲伤。他可能会和卖柿子少年一样,得到先生、太太些许的怜悯和施舍后,没有难堪,反倒多了几分自我的窃喜。 爹是年龄长了,但他没变。爹永远都难以体会到……他因那一把黄豆后留下的心结。 “徐从,是老爷亏待了你。” “你爹都原谅了老爷,你也多体会一下我的爱子心切……” “世上……哪有老子不爱自己的儿子呢。要怪,你就怪我,别怪书文,是我将他锁在了家,没让他出去。你们……还是好朋友,一个学堂的好朋友。别闹气,别让别族的人,看见了咱们的笑话。” 徐志用走到徐二愣子身前,微躬作揖,道歉道。 他言语诚恳,句句有理。 “二愣子,你就原谅族长吧。你只是被关了九天,没有什么大事,该道的歉也道了,你爹也原谅了老爷,你和书文还是朋友嘛。” “你不至于连你爹的话都不听吧?这孩子,进了学堂,多了脾气。也是,遇见读书人,得照顾一点脸面。” 尊老、同族叔伯说着劝词。 徐二愣子想及了月光下看的书,他心中突的多了静气。他接过族长递来的酒碗,又回头看了一眼从祠堂走进、目光躲闪的徐书文,“族长、书文对我的恩,徐从记得,这一次顶罪,恩……不欠了。” 他话音落下,徐书文止步,徐志用愕然了一下。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尊老气的发抖,用拐杖指着徐二愣子。 说完了话,徐二愣子保持了缄默。他说不过祠堂这么多嘴巴,正如他不肯在郑保长再辩说一样,他怕哑了嗓子。 “也好!”徐志用倒是没有生气,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是我这个当族长的不是,让三哥和徐从受委屈了。你们现在有了地,有了银子,也不用在我这里再找营生了。徐从读书有前途,今后是个好娃子,我等着你广大咱们徐氏家族……” 接下来,又有族老、长辈在说着稀里糊涂的话。 徐二愣子一句话也没听。等他腿脚站的累了,想打瞌睡的时候,这一场宗祠的会议终于结束了。他跟着徐三儿后面,走出了祠堂。 他落在徐三儿身后三四步。 日落的余晖照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斜长背影连在了一起。这道影子翻过照壁,直接遮在了祠堂的青瓦上。塬坡上的微风也吹拂了起来,在屋内蓄的积汗被这风儿一吹,飒爽满身。 等二人走到祠堂外的两道功名牌坊时,徐书文追了出来。 他摘了自己白色的西洋礼帽,露出了后脑勺的余发,有点丑陋,他将礼帽扣在胸前,深深一躬,“叔,徐从,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应是爹搀扶了少爷,回到马厩侧屋的徐二愣子有点记不清晰了,他一直刻意低着头,没抬头去看。 屋内一片狼藉。 可目测的,丢了不少东西。 “爹,别操持马厩了,你不是徐家的长工了。” 徐二愣子收拾着行装,对在马厩喂料的徐三儿喊了一声。 “这匹马喂习惯了,等喂完后就走,耽搁不了多少功夫。咱家又在村里,不远,着急啥。” 徐三儿回了一句。 73、不,那是大虫(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说的家,灰白狐狸记得。那是位于村东头一间小小的破屋,已经年久未有人居住了。大概应是娘在世的时候,爹和娘住在那里,等娘走了,爹就带着他搬到了徐家的马厩。 枣红马吃的很欢实,它马舌卷着草料,时不时传来一声愉快的马鸣。 等临近日落时,徐二愣子整理好了家当,也没什么值钱玩意,无非就是几个筲箕、擀面杖、未吃完的两三升杂粮面,以及一些杂物。至于灶台的铁锅,那是徐宅的旧有物,不属于他们父子。 一人一狐走出了马厩侧屋。 暮色下,一盏油灯点着。昏暗的灯光下,徐三儿整好了放置在马厩的梨铧套绳,将一件件农具摆的很整齐,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它们的刃口闪着森白的寒光。还有铡刀旁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细碎草料……。 “要走了……” 徐三儿从青石上起身,嘴里呢喃了一声,他将手上的烟袋锅子别在了腰上,随手分了徐二愣子手里提的一些家当。 灰白狐狸从门槛跳了出来后。它盯了眼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然后想了想,跑到井栏处,两只前爪趴在井口,朝下看了一眼黑深不见底的井底。它接着走到了水桶旁,喝了一口井水。 少年的它最喜欢将辫子盘在脑袋上,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尾巴骨。 这口水井,是它这个百年老人对故乡的眷恋。 但该走了……,这个家不是徐二愣子的家。 等它抖落狐嘴沾上的水珠时,发现父子二人已经到了院门处。它回头望了一眼马厩侧屋,门紧闭,没有落锁。它加紧步伐,追上了父子二人,然后上了徐二愣子的肩膀,跟他一道离开。 二人一狐离开了徐宅。 走出徐宅门口三四十步的时候,徐二愣子顿了一下步,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所青瓦宅邸,门半掩,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人送。那个位于塬坡龟兽的三进宅子,突然合上了门,在门后落了门闩。 “娃,你在看什么?” 徐三儿没说这句话,但他的神态在说这一句话。 “走吧。” “没事……” 徐二愣子勉强笑了笑,他从褡裢掏出了一个油纸裹着的薄荷糖。剥开油纸,将方糖吃了下去。然后再提着包袱,朝村东头走去。 独属于薄荷的清香,将他晚上的困乏一扫而尽。 老爷在祠堂叫的亲切,可他明白,爹也明白,老爷是做个宗祠的族亲们看的。经历了此事,终究生分了,闹掰了。 不久后,就落步到了村头的破屋。 这屋子缺了半边的屋瓦,里面尽是余灰,还有孩童玩闹时塌了的土炕。庭外的野草疯涨,一丛丛的。至于门扉和窗户,也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拿到了家里,劈柴烧了。 灰白狐狸走近屋后,四爪已经濡湿了。 “凑合住上一晚,明天我在拾掇拾掇,炕的话,请人来修,至于门和窗户,我亲自去山里砍柴,重新装订,锅的话,你赶明去县城买上一口,不要买贵了,买个便宜的,钱要省点花……” “至于你的话,就住在县城那边吧。县城安宁了。” 徐三儿找到了一块平整的空地,将地面的土疙瘩轻扫干净了,让徐二愣子过来入座,然后他絮絮叨叨了说了一通。 他言语稍有抱怨,认为徐二愣子不应该这么急切离开。应该等收拾好屋子后,再搬迁过来。 还能占占老爷的便宜。 “爹,我们离开徐家堡子吧,到县城。”徐二愣子庆幸屋子破了,不然他劝说起来就难了。他在祠堂,不,在囚牢的时候,就想着万一有一天出去了,他要搬迁到县城里去住,远离徐家堡子。 这里的人,喜欢将他和徐书文比较。这里的人,并不亲厚,他们大部分人都曾迫害了他。他……不想住在这里了。 屋子破了好,土炕塌了好,门窗丢失了好。 他想要的就是一件漏了风、掀了屋顶的破屋子……。 “搬进县城?” 徐三儿吃惊了,“那得费多少钱?五两银子遭不住,娃啊,这是老爷给你上学的银子,可不能轻易糟践了。爹没事,爹住惯了破屋子。你如今上学堂了,想的应该更多。你回头就使了一两银子给你先生送礼,要是有你先生在,你不至于……” 他觉得徐二愣子唯一可以傍上的大人物,是刘先生。要是刘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徐二愣子不至于遭灾。他想过去县城求刘先生,但他不认识刘先生,又有人看着他,禁了足。 “爹,我憋屈。” 黑暗中,徐二愣子看不清徐三儿的脸,他说出了心底话。 他憋屈啊。明明是徐书文的错,让他顶了罪。这也就罢了,但这些族亲又是这样一副嘴脸。今日在宗祠中,他岂能不明白,所有的人都在逼着他和徐三儿同意原谅老爷、少爷。 他怕终有一天话说不出来了。 徐三儿又如以往沉默寡言了。他用火纸点燃了黄铜烟锅,然后转了个身,没有回答徐二愣子的话。 “胡老爷。”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灰白狐狸。 以前,他并不催促灰白狐狸去做任何事。可今日,他看着灰白狐狸,他头一次露出了祈求之色。他读了书,他无法像徐三儿一样,蜗居在这一个小小的徐家堡子,成为“他们”的一员。 灰白狐狸软了心肠。它饱览人间沧桑,看清楚了族亲、老爷的伪善,它也不想徐二愣子再受罪,它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 “爹,胡老爷发话!” 徐二愣子使出了卑劣手段。 徐三儿很拗,和老黄牛一样犟,但他知道,爹怕老爷。胡老爷是比宗族更尊贵的狐仙,是保家仙。徐三儿尊顺其入了骨子。 灰白狐狸引颈呦呦鸣叫。 徐三儿终于点了头,似是压倒他心底的最后一根稻草,“走,去县城,我在县城编柳筐、编竹篾,应该有个活头,不至于饿死。” 地契卖的很快。上好的河浇地抢手极了。是在祠堂时,一个尊老买了这一块一亩六分的河浇地,出了十八两银子。 第二日,父子二人掮着家当顺着塬坡土路往下走。 “娃儿,你看,少爷来看你了。” 徐三儿下坡时,频频回头,终于在塬坡土路的一处顶端看到了徐书文,他脸上露了笑,“少爷是个好少爷,他是临到头怕了事,所以害了你。” 他知道昨夜徐二愣子为何顿步。 “不,那不是少爷。” 徐二愣子扭头看了一眼,鼓劲将包袱背的更牢实了一点,他摇头道:“爹,你眼睛不好使,那不是少爷,那是大虫。” 爹久处昏暗,伤了眼睛,也是个近视眼。 “大虫?” “对!” “怎么会是他?这明明是一个藏青色的长衫。” “大虫拿了。拿了我的新衫。” 74、差遣没事(求追读,求推荐票) 县城安宁了。 二人一狐猜测,应该是县衙的公文发下来后,县城就安宁了,顺带着整个新野县也不再闹腾了。譬如在城门口收城门税的兵勇剪去了辫子,虽还戴着一顶白斗笠帽子,但比起以前精神了许多。 过往的商贩络绎不绝。 入了城,剪辫的开明士绅入眼可见的多了起来。没剪辫的人也有,只不过就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就不大富贵了。 徐二愣子被关押在薛庙村的仓库九天,在徐家堡子滞留了两日。合计起来已经过了十一天,但二人一狐路经孔庙街的时候,去发现弘文学堂的两扇刷着桐油的大门紧闭,铺兽处悬着一个告示栏,大致言曰:五日后开学。 “怎么还没有开学?” 徐三儿驻足,朝学堂大门看了几眼,又凑近,听了听门里面的动静。他有些想不明白,“县城不是安宁了吗?” “可能是……等剪辫令过去二十日之后吧。”徐二愣子揣测,“剪辫令二十日一过,局势就清朗了,到底留辫还是不留辫。学堂校方之所以最早公布放假十日,而不是二十日,怕的就是学生闹事。” 经历老爷的“背叛”后,徐二愣子成熟了许多。 他大致明白了校方的打算。十日一过,再五日,五日一过,再放假几日。总之,等一切清朗之后,再行开学的打算。 “爹,走吧,先去我在杂院的赁房。” 他道。 之所以绕路到了孔庙街。一是看学堂是否开学,二则是,在孔庙街的对街摊铺,请徐三儿吃一碗羊肉烩面。不过来到孔庙街后,他才恍然发觉,学堂放假之后,摊铺的店家们也都收了摊,没一个叫卖的吃食。整个孔庙街,冷冷清清的。 一刻钟后,杂院。 “徐从,这是你家亲戚?来投奔你来了?” 一个长相泼辣、八字眉的胖女人正在杂院的一角坐在马扎上浆洗衣裳,她穿着艳俗的花布衫,两只袖挽在了手肘边,使劲用捣衣杵捶打着衣服,周遭放着一小盒的皂角。她余光瞥到了徐二愣子和徐三儿,随意的开口问了一句。 杂院内,多是操持下贱营生的贫苦百姓。 胖女人三十来许的样子,叫大牙婶。这个诨号的由来是因她有两颗大门牙,比旁侧的牙都大了不少,再加之是杂院有名的大嘴巴,所以久而久之就叫她大牙婶了,她的本名倒是无人能记得了。 她嫁给了一个叫来福儿的裱糊匠,而她自己则是在一家姓赵的老爷家当女佣,不过她太胖了,精细的工作做不来,只能做些倒夜香、刷马桶的粗活。 “亲戚?”徐三儿怔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黑黄色的马褂,倒不是经年不洗,只是传了十来年,洗不干净了。破布鞋、打着补丁的裤子……,浑身上下没一件看得入眼的地方。这打扮在乡下很普通。 毕竟他只是一个马夫。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像极了少爷。 “是的,我是他的亲戚,一个堂叔。”徐三儿知道徐二愣子的好面子,所以他喉头滚动一下,决定自己受点委屈。 娃……憋屈啊。他可不能再添乱了。 他受惯了,也不介意。 “是我的爹!” 徐二愣子皱了一下眉,回了一句。紧接着,他又向前走了小半步,打开了杂院的赁房,又强调一句,“大牙婶,这是我的爹。我爹打算来县城讨生活,想做一个篾匠,他手艺不错,来福叔……” “你的爹?”胖女人扭头后,有点瞠目结舌。她没想到,一个看似乡下穷鬼的老汉,竟然是这学生的亲爹。只不过她也是见惯了风雨,很快就回过了神,“篾匠?我会招呼我家男人留意的。” 几句简短的话。 徐二愣子道谢了一声,引徐三儿入了屋。他在杂院也生活不久,但因他是弘文学堂的学生,会写字、算术,又在工房有抄书活计,所以在杂院的地位数一数二,大牙婶、小宝子、超叔这几个在杂院的住户都隐隐巴结着他。 “爹,你要是累了,先睡,我去找一下主家。” 他道。 看似是一件屋子,但住一个人,还是住两个人,是有区别的。要是临时住几天,也无需和房东打招呼。但徐三儿是常住,就得和房东说一下,另给一锭的价钱。舍钱买一间屋子,徐三儿和他都舍不得。 当然额外的增费,想来也不会太多,应该不会超过一角钱。徐二愣子帮大牙婶、超叔等几人算账的时候,留意过这件事。 杂院的主家未曾住在这里。 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绕了一个小道,走到一个宅邸,入内商量了片刻后,补交了徐三儿的赁费后,又朝回折返。 主家很畅快,只需每月再增半角钱,就可让徐三儿入住。 走了一小会后,徐二愣子忽然猛地跺足,“遭了!如今是民国的天下了,县衙里面……,不知道我这个抄书活计还能不能继续。” 先生是在县衙有一定的微末关系。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还明白,要是陈大人丢了官,县衙也得经历动荡。若他一直在县城还好说,可在动荡的关键点,他被关了九天九夜,隔了十一天才回到了县城。 如今翻天地覆,他的临时差遣,要丢了! “该死的,好端端的,闹腾个什么劲啊。” 徐二愣子也不往杂院走了,连忙加紧步伐朝县衙赶去。他要尽快赶到县衙的工房,早点问清楚郑胥吏,他这个临时差遣还算数不算数。 他明白,变革是好事。 可这变革,让他遭了灾……。 稳步就班之下,他断不会遭遇如此大的变故。要是真成了民国的自由公民还好说,可他遍数自身,却连一点好处也没捞到。 他先是走,然后是跑。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赶至到了县衙工房。 工房他很熟悉,一会的功夫就找到了正在忙碌的郑胥吏,“郑叔,变了天,我还能不能留在县衙继续抄书?” 他怕啊。老爷给的五两银子,还有卖地得到的十六两银子,尽管为数不少了,可这是死钱,不敢大用。而且,在县衙抄书,他才能在杂院大众面前保持一点尊荣。 郑胥吏正在查看公文,见到徐二愣子问了这一句话,笑了一声道:“徐从,你多虑了,发公文的陈县长就是咱们的陈大人,县令和县长只是变了一个称呼。你的差遣,没事。” 75、去一趟新野(求追读,求推荐票) 陈县长是陈大人? 闻言,徐二愣子如释重负。有了陈大人在,县衙的班底就不会变,他的临时差遣就如郑胥吏所说的那样,不会有事。 “徐从,这是县里下发各乡催促养殖春蚕的令文,对了,还有催银两消铸的,最近事忙,幸好你回来了,多劳累一点,各抄五十张……” 郑胥吏从书桌上取出几张公文,递了过去。 他和徐二愣子也算是有了老交情。这个乡下来的学生做事认真、勤恳,基本没有缺勤过。如今给活干,是为了安其心。 灰白狐狸来到了郑胥吏的书桌,它窥探着县衙的令文。 他走上了另一条路,和它不同了。 掌握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能帮助徐二愣子更适从的学下去。只不过它看了几眼,却也没找到更多的秘密。 也是,郑胥吏只是一个小吏,他知道的有限。 它一跃跳下了桌,朝外走去, “这……,是,我会尽快抄完的。” 徐二愣子下意识接过公文,连忙点头。他是打算先回杂院给徐三儿报个信,但郑胥吏派遣了活,他没有推脱的余地。 不是不能推脱,而是他不敢推脱了。要是未变之前,仗着县衙工房“老人”的身份,他在郑胥吏面前有几分薄面,尚能推脱一二。可变了后,纵然县衙没变,但他这心七上八下的,翻腾了个,变了个样,没个着落去了,急需一个避风港。 抄书活计,决不能出了差错! …… 病房。 “爷爷,我烟瘾犯了,出去抽个烟。”徐建文突然从马扎上起身,打断了众人的谈话。他见老爷子几人目光转了过来,于是将手揣进衬衫口袋,熟稔的掏出一盒烟,朝门外走了几步,转身随口回了一句。 家庭独有的默契。 等徐建文走后,门重新关合上后,聊天继续。 “我在县衙抄着郑胥吏给我派遣的活计。耳房还有免费的茶水和核桃酥,抄完之后,我朝回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县衙后宅。我知道,他是在看周三姑娘。” “当然,他没有看到周三姑娘。” “过了一段日子,大概是三五天后吧。我听人说,周三姑娘走了,她离开了新野县,她只是陈大人……陈县长的远亲。” 徐从陈述道。它从县衙工房离开后,趁着徐二愣子抄书的间隙,溜进了县衙的后宅,从女佣空中无意中得知了周三姑娘离开的事情。但它的存在,是不能告知旁人的,所以它矫饰了一番。 几人静静的倾听。 病房中很安静。 “和爹搬进杂院后,因我的一声‘爹’,爹和我的话多了起来,他跟着来福叔混日子,做了篾匠,有时也做做木匠。来福叔是大牙婶她男人……” 徐从抬起眼眸,扫了一眼病房门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走廊上空飘着的一束烟云。他知道,这是徐建文在门外。 他的开导,徐建文听到了耳中,但也间接让徐建文没了颜面。 所以,徐建文走了出去。 “你好,先生,医院里面不允许抽烟。”门窗外飘着的一束烟云骤然断裂,紧接着,便是女护士在门外客气的劝诫。 “对不起,忘记了这件事。” 门外,徐建文慌促道歉。 “爸,你怎么回事。你过来后,对我发脾气也就算了,你给姑奶奶还有老爷子甩什么脸色,你甩脸色给谁看的?给我看的?” “现在又跑到医院里来抽烟……” 徐晴夺门而出,关上门后,压低声音,发着脾气骂道。 她最初听到徐建文来了医院,还很高兴。可直到徐建文来医院后一直摆着二五八万的脸色,她心底越来越不是个滋味。在医院抽烟,而后又遭到护士,她的忍耐终于突破了阈值。 徐建文是在让她难堪。 她很少发脾气,很少骂人,和人相处一直和和顺顺,可满脑子的压力,父辈不理解也就算了,还给她不断添堵。 “小昊你陪在太爷爷身边,奶奶过去劝劝。” 见到这不省心的一家子,徐蓉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打开门,又合上门,开始劝架。 “太爷爷,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奶奶和晴姐有事出去了。” 吴昊靠近徐从耳侧,喊了一句。 他知道老爷子耳聋。 “我知道,你太爷爷还没耳聋……” 徐从笑了笑,摸了一下吴昊的脑袋,继续讲起了故事,“过了大概七八天,总算过了剪辫令公布的二十天期限。学堂重新开了学,我也再一次见到了先生、师娘。我知道,先生、师娘一直在寓所,从学堂后门能进,只不过我没想打扰他们。” “过了几天,先生给我介绍了他门下的另一个学生。不,应该说和我以前一样的学生,他也是初小,三年简易科,叫于青。他天资不错。” 他缓缓说道。 “另一个学生……” 吴昊先是惊讶,随后释然。 先生那般好的人,不可能仅对老爷子一人好。 门外。 徐建文没有言语,他低下头,看了眼掌心掐灭的烟蒂,黄色的皮肤多了一层黑色的烟灰。 他知道徐晴骂他是对的,他从探病直到现在,确实摆了脸色。 廊外的风儿喧嚣。 他看了一眼无声呜咽的徐晴,转了身,走到了楼梯口,将烟蒂扔到了垃圾桶,“我去一趟新野。也算是给我放放假。” 撂下这句话后,徐建文就走下了楼梯,他来到了二层的卫生间,在盥洗室打开了水龙头,冲刷着手心的烟灰。 冰冷的水流掠过肌肤,火辣辣的痛。 是烫伤了。 “爸,他去新野做什么?” 良久,徐晴停止了痛哭,心静了下来,问向徐蓉。 老年机显示短信。徐蓉扫了一眼,说道:“你爹知道你事情忙,他代你去新野看一看先生,离的不远,或许能打听到。也算散心了。晴儿,不仅你的压力大,你爸的压力也不小,他……还要养家。” “他?” “会这么好心?” 徐晴心里萌生了这个想法。要是为了她的前程,徐建文绝对愿意奔波。可关于老爷子的回忆,虽于她而言,挺重要的,但落在徐建文的耳中,估计就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76、于青(求追读,求推荐票) 就如之前一样。徐建文当塔吊司机很忙,没空探病。可等到她来之后,徐建文没几天也就来了。 “你爸挺好的。” 等徐晴走近病房后,徐从劝了一句,“就和人五指的长短一样,人对人的感情也不一样。我老了,陪你爸的时间也短,他也确实是忙……” 作为过来人,他明白,徐建文对徐晴倾注的感情自然和他这个长辈不一样。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没人能逃过这一点。 徐晴强求要求她老子……,只不过是缘木求鱼。 “太爷爷,你听到了?” 徐晴心里一突,强颜欢笑,连忙问道。 她不愿让老爷子在弥留之际看到自己孙子的不孝。 “晴儿,你在说什么?” “大点声,太爷爷的耳朵不好使……” …… 仅仅过了二十几天的时间,学堂东隅走廊比以往僻静了不少。不光老夫子的门口挂上了新锁,别的寓所门口,亦是落了锁。 大概五六把锁。 “胡老爷,还不了了。” 徐二愣子从袖口掏出一个裹紧的粗布帕,里面放着老夫子丢失的一只镜片。他想将其还给老夫子,但再来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他又张望了一眼老夫子寓所的窗台,剑兰花盆栽也不在了。 灰白狐狸跳到窗台,睁着狐狸眼去看里面的景物,摇椅、茶壶、几卷书册,都静静的搁置在那里,一件件陈设还保存着原先模样,只是少了主人。 “等老夫子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徐二愣子自顾自的说了一句。 他接着走到了先生的寓所门口。实际上开学已经过了几日了,只不过他额上的疮痂还未完全脱落,怕先生看见了,单独询问于他。当然,上课的时候,先生也看见了,但人多,总是不便开口的。 小脚女人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徐二愣子挨个问了好后,就坐在了他熟悉的直背靠椅上。没等先生问,他就将自己最近这些日子所做的功课交了过去,并道明了自己的所得。 “学堂放假后,县城太乱,我和你师娘都没出去,都躲在家里。乡下应该也是安静处,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刘昌达随意检查了一下功课,笑道。 徐二愣子心里一酸,就要告之先生他最近受的委屈。但他咬了咬牙,又将肚里的话咽了回去。他终究不是“小少爷”。 遭遇的种种,最后也不是没事嘛。 “周先生呢?” 他问起了周先生,另一个对他好的先生。 先生是新派的代表,老夫子是守旧派的代表。先生和老夫子虽不至于成了仇雠,但向来他是避免在先生面前提及老夫子的。此外,老夫子对师娘这个小脚女人也多有贬低。先生和老夫子只是见面打招呼的交情。 “他啊?和学堂解了聘,应是前往乡塾教书了。” 刘昌达回想了一下老夫子,摇了摇头道:“他还是不肯剪了辫子。去了乡塾也好,他是前清的秀才,不至于没了活路。” 前清的秀才,再不济也能做个西席先生。 废的只是辫子,不是经学科。 徐二愣子听后点头。他如今前路尚是扑朔,还没到足以担忧老夫子过得好坏的地步。 他从书包中取出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和樋口一叶的《晓月夜》,准备请教先生这两本日译书中的知识。 有一些地方,他读的很艰难。 然而就在这时,寓所门口传来敲门声,很细微的敲门声。 “是于青来了,徐从你帮他开一下门。” 刘昌达笑了一下,“他和你一样,是很有天分的学生,你和他交交朋友,你太孤僻了。” 太孤僻了。这也是他为何注意到徐二愣子的原因。 一个乡下来的学生,和同窗们格格不入。 正欲打开门的徐二愣子听到这句话后,脚步微顿了一下,然后匀步走到了门口处,打开了门。 先生是好人,是个好先生,他已经可以出师了。 善意是传承的。 门外,是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少年,比他矮了半个脑袋。徐二愣子估摸着,他仅比这个少年大一两岁。少年抱着书册,瑟缩的站着,他一袭浆洗发白的淡青衫子,内里则是麻衣,足底蹬着一双麻绳鞋。 “于青,学长是?” 于青率先打了招呼。 这个少年比他活泛多了。至少徐二愣子自认为,他若是于青此刻,定然不敢打招呼。是的,他是得益于胡老爷的托庇,有了胡老爷的帮助,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和于青差了一些。 “徐从。” 徐二愣子笑了一下,让开了身位,将这个少年迎了进去。 二人入屋。 “于青,今后你可以多请教徐从,徐从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完成了升级考,到了高小,你也得努力了。” 刘昌达点燃了一根香烟,抽了小半个,然后指导道。 他时间没以前那般充裕。以前,他刚毕业回国,没有教授学生的经验,性子也不大好,所以才不得以任教附属小学堂。但随着学堂的一些老先生请辞,中学堂的空缺太多了,他得身兼数职,闲不出身了。 “徐从,你的意见呢?我知道你要操于生计,要是忙的话,也不用硬着脸皮强撑,在我这里,也无需介怀什么。” 刘昌达温和道。 “早课的间隙、午课后的前半个时辰应该有时间……” 徐二愣子和先生相处久了,知道先生的性子,先生绝不会迫使他同意不该同意的事情。不过他享受了先生的善意,也应该给于青分润一些。于是,他想了想自己的一日,找到了一点闲暇时间。 “谢谢徐学长。”于青深深一揖,道了声谢。 “对了,徐从,你刚才拿出日译书,是想请教什么吗?”刘昌达终于将一根老刀牌香烟抽完了,他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微微张开嘴巴,嘴角吐出余下的白烟。待烟气散尽之后,他将徐二愣子放置在花梨木办公桌的两本日译书拿了过来,随意翻开几页,问道。 “哦,有的。” 徐二愣子仓促的走到先生近旁,翻开《晓月夜》,“这句先生留下来的批注……我不太明白。” “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 刘昌达轻吟一声。 77、大雨(求追读,求首订) 这是《源氏物语》中存的诗。 看到这行小楷的文字,刘昌达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借给徐二愣子的书册,都是他曾读过的旧书。书里面写过的话儿多了去,只不过时间久了,他将之渐渐淡忘了,若不是学生提及,这点思忆都不会再浮现到他的脑海里。 “末摘花在日文中是指一种用作红色染料的红色花朵……” 他开始徐徐解释。 徐二愣子渐有所悟。旁侧站着的于青也偷偷伸着耳朵倾听。紧接着,他又翻开日译书中其他留下的碍难之处。 等讲了约莫两刻钟的时候,刘昌达叫停了他,“徐从,你等一会,于青还在旁边候着呢,你的问题有点多,也是,二十多天没见了。于青,你过来,你有什么问题找我?” 话音落下。 正沉浸其中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他合上了书。然后离开了独属于他的直背椅子。紧接着,于青顺替了他的位置。 “先生,我对这一点还有些不会,格致科的……” 于青出声询问。 屋外刺入淡薄的光彩,隐然间天色好像黯淡了下来。徐二愣子站在直背靠椅的后面,他多了一些无措。以前寓所内仅有他和先生二人,并不拥挤,后来加了一个师娘,可师娘总是住在里屋的,但多了一个于青后,屋子便变得不怎么敞亮了,让他觉得有点逼仄、拥挤。 灰白狐狸蹑手蹑脚走到了里屋。里屋门关闭了,它又掉了个,重回到了徐二愣子脚边。它本打算趁机玩弄一下花梨木办公桌上的地球仪,这是它在寓所内仅有的生趣,但于青坐在那里,他不是徐二愣子,贸然过去,会让先生和于青发现的,少了一个帮忙掩护的人。 “先生,我……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吵闹、静谧,让一人一狐有些不适。于是,站立了一小会的徐二愣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先生提出了告别。 刘昌达点了点头,没多余的答话。师生关系已经不错,无须赘言了。此时到了午课放学的时间,有事不会假。他抽空吃了一小口柿霜糖,然后挽起袖筒,一字一句的接着给于青做解答。 门打开了,又小心的合上了。 一人一狐溜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走廊过道。走廊外面,是一角花园。花园里的小亭和以前一般如是,没有太大的改变。仲春的季节,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淡紫的、浅粉的、大红的都稀稀疏疏的点缀在了一丛丛绿叶上。 “快下雨了吧?” 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朝着花园中心小亭走的徐二愣子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薄风,软趴趴的,并没有什么威力。 春风就是如此。 他还没到徐三儿凭一双眼睛就能识别天色的程度。 所以是否该下雨,他并不确定。 左右只是一些牛毛般的细雨,不至于淋湿染了风寒。一人一狐也就没理睬下雨的心思,到小亭就坐,继续看书。 雨终究还是来了,噼啪的雨水摔打在了庭外。是厉风骤雨。亭檐外挂上了珠帘,疾风一吹,舞动若银蛇。 天色暗黄发黑,一人一狐冲入了雨幕。他们顺着另一边的鹅卵石小道,走到了东隅的走廊,远离先生的寓所。脚底下嘎吱的木板声响动,他们来不及暇思,又急步的走完了抄手游廊,迈入到了学堂外面。 雨幕下,行人纷乱。 杂院距离弘文学堂稍远,但也仅是一两刻钟的脚程。 跑动的话,不过盏茶时间。 “下雨天跑,你这是糟践自己身子。”刚回到家,正坐在门口编篾席的徐三儿训了徐二愣子一句,他匆忙拿起毛巾递了过去,“赶紧换身衣裳,再洗一下头,别感冒了。” 他说着话,就走到了杂院的灶台,准备烧一锅开水。 灶台和铁锅都是主家的,共用。 灰白狐狸走到檐下,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它成了仙之后,不惧风寒、不食五谷,所以这雨水只需朝外一抖,浑身就利透净了,又会恢复晒在太阳下的蓬松毛发,不用等其自然晾干。 “怎么不找先生借一把雨伞。”徐三儿提着开水壶,朝木盆里倒着水,他瞥了一眼正沥干头发的徐二愣子,“是和先生闹了矛盾?” 后半句话是他随口说的,无心之言。 “不,不是和先生闹了矛盾。”徐二愣子将毛巾挂在衣架上,他摇了一下头,“我在学堂外正走的时候,突然下了大雨,懒得跑回去麻烦一次先生了。” 他也不知什么样的心里。在花园小亭看书,是打算让先生再一次注意到他,可临到头下雨了,他又更逆了想法。 “这是我刚熬好的姜汤。” 大牙婶走了过来,她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淡黄色的姜汤。她一只手端着,小拇指伸进去了小半个,指尖微湿。 她走路很艰难,胖的人大抵都如此。待走到徐二愣子面前时,微微喘着粗气。 想起大牙婶的做女佣的职任,又望了眼粗瓷碗,徐二愣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归是好意。要是师娘嫩细如葱白的指端,他料想自己决计不会计较介意什么。但落到了大牙婶这粗陋的胖女人身上,他反倒介怀了起来。“矫情个什么劲。”他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道了声谢,当着大牙婶的面,将这一碗姜汤喝了下去。 姜汤驱寒,他整个身子爽利了。 大牙婶和来福叔在杂院是老住客,有私灶,并不和其他租客混用。 “三哥,我听人打听了,赵家要五面篾席,你赶紧编,价钱压低一点,等过两日,我给赵家奶奶说道去,保管能落了这件买卖。”大牙婶收了碗,便和徐三儿商讨着篾匠的生意。 等过了一小会,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大牙婶回了家。徐二愣子点起了新买的煤油灯,这光照亮了小半个杂院。杂院的人,不看书,可不舍得买煤油灯,用的仍是油灯,烧着菜油。 灯下,他在看书。 门外,徐三儿如在马厩青石旁一样,继续机械般的编织着篾席。 “爹,我只有你了。” 他翻开书,低声道了一句。 这句话谁也没听到,只有蹲坐在地面的灰白狐狸入了耳。 上架感言 上架,即将到了上架的时候了。 (本书将于五月二十RB周五,中午十二点左右的时候,开通VIP章节。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 我也不知道上架该写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就当唠唠嗑了。 首先感谢编辑老大蓝光的提签,还有一路的推荐。 以及呜喵王之怒还有小李大都督帮我的审稿、提的建议。我发书的时候,是让他们帮我看的开头。两个作者的书分别为《我能召唤历史瞄》和《我在影视世界做文娱大佬》,感兴趣的读者老爷们可以看看。 此外的话,也是感谢我上本书的老读者吧。开书的时候,我都没想到,自己在老书发了单章宣传一波新书,当天就有六七百收藏。我记得我问过编辑老大追读,大概两三万字的时候一百七追读吧。够上试水推了。不然,我这个题材,和慢节奏的书,很难撑过一轮试水……。 还有一个读者,ID为不说了。我之所以开新书,双开的原因,也和他有很大的关系吧。老书的话,一百四十多万字了,才写了六七个月,继续慢悠悠写下去一个月收入也不会太低。但我很感谢这位读者,他在评论区说了一句话,“黑心,你最近不在状态,最近的水文太失水准,已经不知道怎么讲故事了。” 这一句话,说实话,我当时想禁言套餐一路带走。但我想了一下,没有。于是在四月九号,应该是这个日子请了一天假,以前我是没有一次请假的。我心情很烦躁,压抑、抑郁。写文,我不会写文了。他说的没错,我不会写文了、 然后郁闷了好几天,一次聊天水群的时候,想到了这本书的题材。然后动笔,三个小时写出了这本书的开头一万字,四章……。四月十一号发书,一直也没有存稿,现写现发。 这本书我是没打算出什么成绩的,不类于传统网文吧。我当时的目标,混一个五百订就行了,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不行的话,不行的话,就不写书了。我……没有讲故事的天分。在这本书中,我提起过这句话几次,不是凡,确实如此。退出网文后,趁着年轻,找个工作……。 嗯,我就是个半吊子,某些人也没有评论错。我刚刚从大学毕业一年,零零后,二十二岁,等到明年二月份,二十三岁。按照钱玄同先生的说法,人过四十就该枪毙。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不写书也挺好,如果可能的话,去终南山隐居,当个道士。当道士姑且算是从小到大的梦想吧。 过了一个半月,到了该上架的时候了,成绩有点意外,竟然还算不错。现在大概是三万收藏,如果按照正常收订比的话,应该在一两千首订左右。出乎了我的意外。这本书……竟然还有人看? 昨夜有朋友问我,马上上架了,担心吗? 我回复他,我二十二岁的年纪,虽然写书不行,但每写一本书积累一点东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终有一天,能取得成绩……。 不过,到底写的怎么样,还是靠读者老爷你们决定。 也感谢这本书的追读者,没有你们,这本书估计也是默默无闻吧,折戟沉沙,连推荐位都不会再有。毕竟起点现在推荐靠的是追读……。 认为这本书写的还行的读者老爷,麻烦不要给了首订就跑,开个自动订阅吧,不然你这不是养书了,你是只差删了书架这一步骤了,放养不可取。 不好的话,估计也看不到这里了。前几章就败退了。 还有什么可写的感言呢? 一时间也无话谈起。 算了。 躺平了。 对了,还有一点。就是上架后的更新问题。这本书我是写不快的,大约两小时一章,删删改改,尽量写的言语精简,没有赘叙。所以大概上架后一天两更,一更三千字。比上架前多两千字。偶尔兴致来了,多更一点。熟悉我的老读者都知道,我更新的量很大。 上架后,当天更新三章,一万字。 另外,这本书大家不要跳订。基本每一章我都藏了伏笔,前面的章节大体如是,一旦跳订,就没法看了。 诸位,我更新不多,一天也就六千字到八千字,养我可好? 另外说一下加更规则: 其实也没啥大用。盟主的话,打赏加更五章。白银盟,打赏加更二十章。这两个基本是不可能的了,说实话,从写书到现在,我都没盟主。这本书的盟主是友情打赏。当时开书的小目标之一,就是收获一个盟主。毕竟好几个朋友都有几个盟主,救我特么没有。 首订目标在二千,能到三千的话,加更三章。 …… …… 感谢以下大佬的章推。 《镇妖博物馆》,阎ZK的书,口碑佳作。 《高天之上》,阴天神隐。 《大国科技》,九月酱。 《赤心巡天》。情何以甚。 《我的成神日志》,大力宝。 《掌控时光之龙》,唐宋元明氢。 《我能召唤历史瞄》,呜喵王之怒。 《第一百次相亲当天,逮捕相亲对象》,刹车很及时、 《开局三千道经,我成了圣人》,爱作梦的懒虫。 《西游,我体内有九只金乌》,可怜的懒虫。 《吞噬星空之万物之主》,天欲飞霜。 《神话制卡师》,一颗尘心。 78、先生死了(求首订) 屋外的夜雨未绝。 灰白狐狸跳到了椅上,它用狐尾蹭着徐二愣子的下巴,安慰着这个少年。今日的事情它都入了眼,知道这是少年的又一次成长。它懂得少年敏感的心,正如它在这个年龄时,碰见的徐家少奶奶。 虚岁十六,徐书文娶了妻,姓田。也就是宣统四年,民国初年的事。大概是六月份吧,太早了,它记不太清了。娶了妻后的徐书文对它就冷漠多了,它那时还不自知,但过了一段时间,就守了本分。 徐二愣子将先生当成了爹……。 “胡老爷,我还有你。”徐二愣子知道他心底的话被狐仙听了进去,连忙安抚着灰白狐狸。他一直和灰白狐狸相处,早就将其视作了他的一部分,不分彼此。所以一时之间忘了还有一个胡老爷陪在他身边。 他的脆弱、他的懦弱,狐仙都知道。 他们一起在花园小亭看书。 灰白狐狸点头,从椅子上跃了下来,朝着门外走去,它躺在檐下,听着潺潺雨声,看着徐三儿忙碌。一边看,一边打起了盹。 迷瞪着眼的时候,徐二愣子亦披着衫出了屋。 “爹,别编了,现在太晚了,该睡了。” “赵家要五张篾席,现在……还差……差三张,我得赶紧编好。还有李家小姐的竹编筐,手里头的活计还多,你先睡吧。” “灯亮,我睡不着。” “我点油灯。” 一对父子静默了一小会。也不知道徐二愣子说了什么劝词。屋内的煤油灯熄了,它亦被抱到了床榻上。紧接着,便是徐三儿响雷般的鼾声。 …… “老爷子的情况有了好转,应该是你们家属陪在他身边,他说了话后,心情好多了,身体有所康健,不过……这个年龄的老人,很难说。” 病房走廊外,主治大夫扫了一眼体检单,斟酌了一会言辞,开口道。 “很难说?”徐蓉下意识回话,但话语脱口后,她又摇了摇头,面露释然。她也是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什么时候死,她并不知道,可能是过两年,也有可能是下一个月,几天后……。 身子骨不行,可能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上午好端端的,下午就不行了。不过她已经有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对于生死早就看开了。老爷子能活这个岁数,已是天幸,强求不得。一百二十多岁死,是喜丧。 只要……不留遗憾走就好。 主治大夫离开,徐蓉和徐晴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继续坐在老爷子身边。至于吴昊,他除了晚上和假期有时间来,其他时间,则在学校上课。 “先生有了第二个学生后,对我的关注也不怎么多了。过了十几日,我收到了郑胥吏送给我的三角钱,一个单角银毫,一个双角银毫。” “三角钱不是什么小钱,能扯几尺布,吃几顿好的,抵我在杂院的一个月租费。无功不受禄,我不肯要。” “但郑胥吏说我得要,县衙六房的人都有这个赏钱。后来,等我走出县衙后,仔细打听才知,没剪辫的人算是违了纪,被罚了款。” 徐建文不在,徐从也不再刻意去讲他和爹的故事了。普通至极的父子,有什么讲头,左右都是那么几句话。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凑到一起,老半天不会超过十句话。给徐晴、徐建文讲的,是他左拼右凑的事迹。 “违纪罚款和发赏钱有什么关系?” 徐晴皱眉,不懂这之间的关系。 明明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因没有剪辫被违纪罚款的事情她能想来,可这应与县衙发赏钱关系不大。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想不明白,去问了一下郑胥吏。” 徐从叹了一口气,“郑胥吏告诉我,县衙只发了催促各乡剪辫的令文,但并没有强制百姓剪辫,发行的令文也取了个巧,卖了一个关子,仍是以原先前清县衙的名义发布。” “以前清县衙的名义发布《剪辫令》……,没有几个人敢剪辫。” “在此期间,县衙六房的人都严守着秘密。而我也姑且算是县衙的人吧,亦得到了三角赏钱。三角赏钱相较于此,并不多。” 徐晴睁大了嘴巴,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什么叫旧时代的“巧立名目、强取豪夺”,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旧时代的百姓识字不多,文盲率极高。而用前清的令文要求百姓去剪辫,谁看了这道令文,都觉得是一件荒唐事。 就好比拿着尚方宝剑去斩皇帝一样,压根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有人“误看”剪了辫,但多数人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而未曾剪辫的人,也就让县衙有了对其违纪罚款的由头。 “太爷爷,等一下。” “我接一个电话。” 徐晴忽感衣兜的手机震动,她出言打断了徐从的讲话。然后放下了横置在膝上的笔记本和速写本,前往走廊接电话。 门一关,手机屏幕按键向左滑动,接听电话。 “爸?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徐晴沉默了一会,开口询问。自从上次和徐建文闹了矛盾后,这还是父女俩的第一次交流。以前交流尚且不多,更何况现在。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了。” 她补了一句。 有许多事她想和徐建文讲,例如道歉的事情。然而徐建文给她摆脸色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爸的脾气不怎么好。幼时、少时,讲了一两次后,她也变得缄默了起来。讲不讲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揭开自己的疮疤让别人看了清楚,多几声无意味的讥笑。隐着,有一天总会好。 “有事……” 电话另一端,烟嗓的徐建文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似乎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对,他轻咳一声,理顺喉咙,“先生,是叫刘昌达的吧。他……他死了。” “爸,先生都多远的人了。”徐晴话多了几分不耐烦,“先生比太爷爷的年龄还大,他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肯定是早就走了。他活到了多少岁,学堂有他的事迹存下吗……” 多了一个陌生且熟悉人物的消息,徐晴像打开了话匣子,追问个不停。 “他……” “是老死的。” 新野县,一所中学门口,徐建文踩在硬化的水泥地上,点头向门卫老大爷示意了一下,让其不要出声。紧接着,他咧开了嘴角,言语多了一些欢声。 “老死的?刘先生的结局不错。”徐晴内心松了一口气,她怕刘先生也像周先生一样。周先生离开了学堂,之后了无踪影,她觉得兴许是死了吧,自杀死了。 “有照片吗?” 她追问。 “我再问问,找一下,时间太久了,弘文学堂已经不在了,旧址变成了一所初中,许多古建筑早就不见了,至少我没看到几个。叫孔庙街,但孔庙也不在了……” 徐建文回了这一句话后,挂断了电话。 “师傅?你是刘先生的后人?” 门卫老大爷坐在校卫室里的摇椅上,他左手摆动大蒲扇。在窗台处放着一个老式的收音机,一声声咿呀的戏曲声传了出来,悠然自得。 师傅,是对徐建文这个年龄的中年男人一类总称。 “不,不是。”徐建文走了过来,“我爷爷是刘先生的学生,临老了,想起了刘先生,但他年纪大了,脑子糊涂,所以我这个孙子代他过来跑一趟。对了,大爷,你怎么认识刘先生的?” 他看门卫老大爷也不过六七十岁的年纪。 这个岁数很大,但和刘昌达所处的年代,还差了几十年。 “我听于老师讲的,讲他先生就姓刘,应该就是刘昌达吧,时间太早了。除了我,估计学校没几人记得以前这里是叫弘文学堂……,我想想,于老师说他老师是自杀了的,可能是三七年,还是四几年?” 门卫老大爷呷了一口热茶,他哼了一句小曲,慢悠悠道:“我啊,被于老师教过一段时间,他是教语文的。于老师走的时候,我还当过孝子呢,他没儿子,死的早嘞!” 他话语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学,初中……,弘文学堂变了几遭。停课,办厂,做了饲料厂。中间的历史中断了,校史最早也只有六七十年代开始……。 “师傅,校史馆还存有一些老照片,你可以去看看。” “这都是学校搜集以前的。” 耳畔又传来门外老大爷的提点,徐建文点了点头,随口道了声谢。他扭头看了一眼现代化的学校,拔地而起的高楼,密立的水泥建筑,透过栅栏门能看到在停车场放置的一辆辆汽车……。 “我下午再看,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从下高铁,再到搭载大巴,徐建文一路上没怎么吃过好的。正好,学校对面有一家家小饭店,卖烩面的、砂锅、米线、小笼包子、沙县小吃等等,他打算先祭一祭五脏庙。 …… 县衙,衙署工房。 院落里的一处耳房。 郑胥吏坐在茶几旁,他捏了一块核桃酥,掰碎扔进嘴里,然后举起杯盏,喝了一口茶水,“在县衙当差,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你今后多学着点。我记得,唔……,你是不是初小毕了业,发了结业证书?” 三角赏钱平白拿了,徐二愣子心里头不踏实,一两天都辗转难眠,去寻思这件事。杂院里的爹、来福叔、超叔三人,爹、来福叔还没被罚了钱,兴许是出去的少,没被县衙的巡捕看到,但做人力车夫的超叔却被罚了。 回到杂院,他每一次都感觉如芒在背,像是被人在用眼睛恶狠狠的剐着,什么时候超叔拿了一把剔骨尖刀夺了他的命,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于是,他来郑胥吏这里问个清楚。 这钱……太过烫手! 7017k 79、吃肉了(求首订) 纵然他没抄写过县衙下发的《剪辫令》公文,可得了赏钱后,却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助纣为虐的帮凶。 有违先生的教导。 “郑叔说的没错,我现在上高小,初小已经结业。” 徐二愣子不明白郑胥吏何意,如实的回答了。 结业证书和这三角钱应没有什么关联吧。他内心揣测。 噗的一声嗤笑,郑胥吏将杯盏的茶水喝干净了,“你结业证书上是不是贴着一张印花税票?我记得,是两角钱的?” (见第三十三章,县衙的小姐。) “前清有下发到各地收取印花税的令文,但和《钦定学堂章程》一样,还处在朝堂尚议的阶段,并未实行,你的两角印花税票,是县令,哦,不,县长另加的。” 后面的半句话,郑胥吏刻意压低了嗓音,低不可闻。 虽说屋外无人,却也怕隔墙有耳,私议长官的不是,今后少说也会被穿小鞋。他得谨言慎行。如今的徐二愣子,和他相处有了一段日子,收了赏钱,算是自己人。 “县长另加的?” 听到这句话,徐二愣子惊愕住了。这两角钱他可得来不易。那时他刚刚初小毕业,还无额外的经济来源。不得以,徐三儿再次央求了老爷,借了两角钱,帮他交纳了这两角钱的印花税票。老爷在祠堂烧的欠条中,最新的一张就有这项款子。 毫无征兆的,他竟受了县令的盘剥了。 若不是此刻的郑胥吏提醒,这件事,他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三角钱,两角钱,我多赚了一角钱。” 县长太过高高在上,徐二愣子也没有什么报复的心思。相反,他如今得了县衙的利,内心一算,他多赚了钱,郁伤的心思骤然间便消失不见了。 原来,这变了世道,不是对他没好处。 “这话你别往外出说。都是前清的事了,前几日,燕京的令文到了,开始准备征收印花税……,这事,你不提,我不说,大家都不知道,就这样揭过。” 郑胥吏又叮嘱了徐二愣子一句。 本来,印花税就是前清仿照西洋函待发行的一种税种。只不过因为各项原因,迟迟未能开始征收。如今,只不过是旧事重提,翻开新章,新国新气象。 “放心,郑叔,我肯定不会乱说,说了,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徐二愣子坚定的点了点头,他也算是县长的旧人了。亏本的生意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利益,他怎么可能打破这一切。其次,他可没能耐和县长作对。 先生……,先生不也是没说话吗? 他漠视了这一切。 “孺子可教也。” 郑胥吏朝杯盏里再添了新茶,热气腾腾的,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今个早点回去,买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指望几个辛苦来的铜子,可养不了家室。这钱你不赚,别的人也会赚。” 这一句话一出,徐二愣子又一次豁然开朗了。 别的人,想挤进来,可他们没这个门路。 县衙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此外,他要是不收这个钱,就会丢了临时的差遣。这份差遣对他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退一万步来说,假使他不同流合污,离开了县衙,他能做什么,做另一个老夫子吗?被当做猪猡一样宰杀。 少倾,他拿了郑胥吏送的一刀纸,和几个墨锭走出了县衙。离开的时候,他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被巨大的喜悦冲击了脑海。 街上,留辫子的人还真的不少! 徐二愣子心底突的想要畅快大笑。 他睁着眼睛,搜罗着行人,他目光掠过开明士绅,他们都剪了辫,不会交罚款。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个未开化、启蒙的人身上,他们都留着辫子,只不过一个个瘦骨嶙峋、蔫儿吧唧的模样。这样的人,剔完了精肉、肥油,几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凑足他另外的三角钱?他顿时失望不满。 一群穷鬼。 “直娘贼!他们怎么是开化的人!” 徐二愣子瞪着一个个光鲜亮丽、从街而走的先生,忍不住唾了一口唾沫,砸在了地上,不满道。 要是盘剥一个开明士绅,他得到的赏钱可不止会有三角,一个双角银毫,一个单角银毫。兴许能多一个银元。可偏偏他们开化了,剪了辫子,不会受到陈县长的蒙骗。他们能分清前清令文和今朝令文的区别。他们会看报,读杂志……。 一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呼! 压抑在胸腔的怒火迸发,变成了一口长息。徐二愣子摸出藏在褡裢的一角银毫,他走到了肉铺,“割一角钱的肉,要痩的,多割一点。” 得了赏钱,他打算按照郑胥吏所说的,犒劳一下自己。嗯,还有爹。家里已经许久没沾荤腥了。他还行,时不时能到先生的寓所蹭饭,能解几天的馋。但徐三儿不同,他是舍不得花钱割肉的。 肥肉太贵,比痩肉能贵半价。 一角钱能割一斤多的肉。这是刚动荡后涨起来的价格,要搁在太平年间,猪肉的价格会更便宜一些。 “好嘞!” 膀大腰粗的屠夫应了一声,他将半边肥猪的身子摔在了案板上,剔骨尖刀精准的按照肥猪的身体构造切割,扇骨的肉多留,前腿多留,里脊肉多掺了点别的部位,整身的肥肉剔下来,是不肯多浪费一丝的。终于,到了徐二愣子所需的瘦肉,他划拉了一刀。 手掌大的肉块扔到了称台上,正好够了一角钱的量。 接着,他熟练的将肉包在油纸上,用麻绳系着,然后递给了徐二愣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的动作。 一人一狐提着肉回家。 “呵!徐从你买了肉?”正在浣衣的大牙婶眼睛亮了,她稍微有点兔裂的唇张开,露出的大牙粘连着口水。她在馋肉。 “哥哥,你买了肉?” 一个小丫头片子跑了过来,脖子伸的老长,拼命的闻着肉香。 “小宝子,嗯,我买了肉。”肉就在这里,很明显的事情,徐二愣子顺着她们,说着废话。他看着眼前的小宝子,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应该馋肉,真的。 这是县衙剐下来她爹的肉,她在馋着她爹的肉。 小宝子和他大体一样,幼年丧母,是人力车夫二超子的女儿。现今四岁。超叔对待小宝子,也是放养,给了一个活路。 “大牙婶,肉做成臊子吧,分给大家,算我请客……” “我一直受大家的照顾。” 眼瞅着肉被人瞧见,徐二愣子也没有独享的心思了。他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至少在肉这一方面,他不会大方。 虽说是受了照顾,可他也帮助杂院的众人算账、写字。 小的姜汤,不值分厘。 但肉……,这年头,谁能吃上几顿肉,都是偷摸的吃了。 将包裹肉的油纸递给了大牙婶,徐二愣子感觉有点心烦意乱,他打开自家的门,走了进去,将尾随其后的小宝子隔绝在外。小丫头片子,烦人,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他不大会照顾孩子。 看了一会书,徐三儿回来了。他压低着声音,“娃,你割肉爹不拦你,你在长身子的当头,得吃肉,可你把肉让他们瞧见了算怎么一回事?他们吃肉,也躲着人呢……” 他舍不得这一斤肉。编多少张篾席,才能赚回这一斤肉。 徐三儿这么一说。徐二愣子脑袋里瞬间就适时的出现了一个画面。大牙婶、来福儿偷偷躲在自己的私灶,吃着大口大口的肉,格子扇的窓纸被来福儿这个裱糊匠弄的厚密,他们的唇沾满了脂膏。难怪大牙婶那么胖。感情是一直偷偷躲着吃肉,不曾分给别人。 吓!和县衙的郑胥吏他们一样! “我……得了县衙的赏钱,三角钱。”徐二愣子犹豫了一下子,还是说出来了,“这是县衙盘剥的……” 爹是个可靠的人,能将一些事情透露给他听。此外,徐三儿一直不肯割辫,这件事就是个由头。总不能让他爹也被罚了钱。 “好事啊。”徐三儿总算看到儿子成材了,他满是欢欣道:“你这算是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大人们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了。你回头,割两斤肉给郑胥吏送到府上,爹是过来人,虽然没读过书,你听爹的没错。” “至于辫子……辫子……”徐三儿在屋内踱步,来寻找着剪刀,终于,他在橱柜上找到了一把剪刀,他笑了一声,“剪了辫子也好,平白累人的玩意。” 坠沉的辫子被他剪掉,随手扔到了地上。 他本该融入到十几名有势力的族中同辈中去,但儿子硬拉着他卖了河浇地,来到了县城。他心中尚存悔意,但听到这件好事,悔意便一扫而空了。 “我得割两斤肉送给郑叔?” 徐二愣子舍不得钱。一角钱是他算出来的盈余。这再舍出两角钱,岂不是搭了本,不是个合算的生意。 “你不成的话,问胡老爷!” “胡老爷见多识广,知道这事该怎么做。” 见到二愣子这个傻模样,徐三儿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读书读傻了。 父子二人看向蜷缩在书桌上的狐仙。 “胡老爷,你回个话。” 徐三儿作揖。 灰白狐狸翻了身,在桌上来回走动。它也不知如何开口。即使没徐三儿的这句劝,但徐二愣子因得了赏钱的喜悦,它亦看在了眼里。 良久,它呦呦狐鸣。 “胡老爷,你觉得我爹说的话是对的?” 徐二愣子内心不决。 灰白狐狸摇头。 “错的?” 它再摇头。 “哥哥,肉臊子好了,面条也下好了,你出来吃肉肉。”门外,小宝子的稚嫩童音传了进来,她话音带着丝丝喜悦。 终于,能吃肉了。 有了小宝子的插足,二人一狐也不急着争辩,于是打开了屋门。瞬间,满院子的肉臊子香味冲了过来,让人口生津液。 …… ps:下午还有一更,三四千字,八点发。如果首订可以的话,出几篇先生、师娘等配角的番外……。 另外群的话,简介上有一键加群的链接,大家可以加一下。一个普通群,一个v群。 ------题外话------ 多谢老天爷爷、欧谷雨、千载不变、某树想要睡觉、百年书蛆、苏北小阿鲲、水银遗迹、独行的少年、山地农机、鲤佩、别说无所谓lzz、不懂还是扯、别让我、关十五、小羊羔检修工、胖胖的石头、唯爱9527、小皛、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奈何良晨、冰冻龙蛋、阿尔泰就1、贫穷使我理智、晴天冷饮,神乐飞扬、李慧恒、清风逐璃月、宅东死宅、兰家思勿、庄淳杰的打赏。 7017k 80、顺从吧(求首订) “小宝子,叫你爹,还有来福叔也过来一起吃臊子面。”徐三儿半蹲下身子,双手穿过小宝子的咯吱窝,将她骤然举高,又忽的放低,来回几次, 惹得小宝子咯咯笑了几声后,他吩咐小宝子去做事。 肉香飘得满院子都是,大家都知道有肉臊子面吃。但没有主人家吩咐,总是不便出来蹭饭的。要么不施恩,要么施恩就施足了。徐三儿跟在徐志用身后半辈子了,晓得这个道理。 要是没这一步,今后见了面,平白就添了几分冷漠。 偷着吃肉,只要没露出来, 顶多在别人心目中算吝啬。可要是明着吃肉分给了别人,偏落了一个人,那就是结仇了。 临到黄昏了,基本所有人都忙完了活计。杂院的六个人,徐二愣子和徐三儿、来福儿、二超子、小宝子,都围在了灶台上,看着大牙婶给每个人分配着臊子面,面条约莫是差不多的,但到肉臊子的时候,属徐家父子分的最多,其次是来福儿,还有大牙婶的自留一碗,二超子、小宝子碗里的肉量只有他们的一半。 这个分配结果,并无人质疑。肉是徐二愣子割的, 面条是大牙婶一家出的,仅是二超子、小宝子这两人是吃白食的。给就算不错了。 几人蹲在一旁, 吃香不雅观, 哼哧哼哧就干完了一大半的面条。三个中年人让大牙婶各续了一碗煎烫面汤, 然后惬意的抿着面汤和肉汤、调料的混合物,侃起了大山,享受不多见的闲暇时光。 而就在这时,剪了辫的徐三儿被二超子发现了,他随口问了一句,“三哥,我前些日子还劝你剪辫子呢,不至于和我一样违纪被罚了款,你硬是没剪,怎么今天剪了辫子。” 来福儿也轻咦一声,“三哥,你和我一道回来的时候,还有辫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狠下了心肠。” 两人也没指望多问出什么,只是饭后的闲谈。 一些人突然想了“明白”,自个剪了辫,并不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些人心底执拗没剪辫, 有些心底没那么执拗。 “娃在县衙得到了老爷们的赏识,我也不能拖后腿。”徐三儿老早就有了腹稿,他睁眼说瞎话,“老爷们让剪辫,我肯定得遵从,别影响了娃的前程。就是这个道理,没个办法哩。” “来福叔,你也把辫子剪了吧。” 徐二愣子在屋内吃完饭后,往灶台送碗的功夫,听到三人的闲谝,于是软了心肠,劝了来福儿一句。来福儿和他到底算是旧识,他可不愿割来福儿的肉。其次来福儿也没几两肉可割。 “辫子……”来福儿犹豫了一下,道出了心里话,“我也想剪辫子,可我听我女人说,两天前,一个剪了辫的仆役被赵老爷赶出了门,说是他剪了辫,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主。我是裱糊匠,得到大户人家干活……” 剪了辫的人,不安分。 那么与之相反,留了辫子的人,属老实巴交的性子。这样的人,用起来方便,不至于生出什么后患。 听到这里,徐二愣子一拍掌,他明白了。 纵然县衙没弄出幺蛾子,欺上瞒下,但也不见得百姓真的会听县衙下发的令文,去挨个剪了辫。就如老夫子所言,“剪了辫,就西洋化了吗?” 现在他想来,老夫子说的这句话真的是真知灼见。至少他没看出剪了辫的开明士绅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剪辫就是一门县衙的生意。起码在陈大人的统治的新野县是这样。 送礼!得给郑胥吏送礼! 他笃定了徐三儿的话,也想明白了灰白狐狸的说的意思。 “小宝子,多吃肉。” 徐二愣子半蹲下来,将碗里剩下的肉臊子扒拉到了小宝子的碗里。也不必计较什么干净与否,他都不介意大牙婶做饭了。更何况小宝子这有爹养,没娘疼的可怜娃娃,她能吃几口肉都算是造化福分了。 …… …… 住院部,315病房。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听了爹的话,割了两斤肉,然后又买了半角钱的点心,提着这两份礼来到了郑胥吏家里。”徐从想要徐二愣子的艰难抉择,叹了口气,“我得养家,不能丢了县衙的差遣。” 他吃了一口徐蓉剥的橘子,“爹说的没错,我送礼送对了。郑胥吏就等着我的礼呢。我记得,郑胥吏收了礼后,没怎么说话。但隔日,我就有了县衙正式的差遣,做了工房的书办……” 要是徐二愣子如他一样,只是徐宅的长工,应该不会遭遇这么多事。长工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徐二愣子进了学后,就不一样了。 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在走。 “太爷爷,你没错,错的是旧时代的世道。”徐晴安慰着老爷子,迫于生计,和县衙的人一起“为虎作伥”,经历新时代的老爷子哪能不对此心生后悔。 她斟酌用词,说道:“世道如此,难以改变,只能暂时顺从。” 从……。 從……。 徐从点了点头。当时爹在问它,让它给个“回话”的时候,它的回答大致与徐晴相符。只不过做出这个回答后,它亦隐隐自责。如今徐晴能理解它,它也感觉有些欣慰了。 它只是多了百年的阅历,见识未必有徐晴这个大学生厉害。 “爸,你什么说我妈的事啊。” 徐蓉问了一句。 她自打有记忆起,就没了妈。 “不急,你妈的事,往后靠靠,等我讲完了在县衙的事后……再说。你妈,还早着哩。我娶她的时候,年龄比她大得多。” 徐从想起老妻,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他是长工,没人愿意嫁给他,所以打光棍打了许久,而徐蓉的娘……是在逃荒遇到的他,年龄比他自然要小了许多。那个年代,女的到了及笄之年,就许配了婚事、嫁了人。 此外,它等着徐二愣子碰到她的那一刻。 或许真的可以碰到吧。 “少爷娶妻的时候,比我早的多,他虚岁十六就娶了妻。少奶奶是刘掌柜的远方亲戚。刘掌柜就是刘旦的爹,轩盛米铺的掌柜。” 7017k 81、老爷威风(求首订) “我穷,一直打着光棍,哪能那么早就娶妻,不过……” 徐从开口解释,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顿了顿声,“不过倒是有人给我介绍童养媳, 只不过我没答应。”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 前面的事情,是他的过往。而后面的事情,则是徐二愣子的经历。二超子被罚了款,家里用度缺额很大,而小宝子又是个女孩, 不是男孩,不能传宗接代,所以二超子就想将小宝子卖给他, 当做童养媳。 徐二愣子是新式学堂的学生,哪能桎梏于这封建的习气,当场就拒绝了。 “童养媳?” 徐晴惊诧了一声,很快就变得释然。老爷子说的打光棍,估计也只是调侃罢了。高门大户的小姐和老爷子门不当户不对,但成了县衙的书办,又是新式学堂学生的老爷子,亦是贫苦人家难以高攀的存在。 不拘泥于身份地位的话,老爷子很容易娶到妻。 …… 新野县城,杂院。 “哥哥,你怎么不吃肉啊?” 小宝子踮着脚尖,看着徐二愣子碗里的肉臊子越来越少,她碗里的肉越来越多,嘴里的馋意越来越浓。但她不敢吃了, 于是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肉?我有点呕,犯恶心。” 徐二愣子怜惜的看了一眼个子矮矮的小宝子。 小小年纪这么懂事, 她得挨了多少打, 受了多少的冷眼。这个丫头片子倒是和他以前有点相像。因此他随意寻摘了一句少爷对他说的话,让小宝子吃的安心,不用生出旁的猜忌来。 呕!犯恶心!最恰当的理由。 不要的东西?小宝子眼睛一亮,她两手托着、胸口顶着比她脑袋还略大一号的粗瓷碗,跑到了杂院边角,拉了一个小凳子,匆忙的坐了下来,然后用竹筷扒着肉臊子,贪婪的往嘴里塞,生怕有人和她抢了食。 “三哥,我和你商量个事。”三个中年人在檐下抽着旱烟,二超子将烟袋锅子朝地面磕了两下后,盯着徐从在看、在端详,直至其进屋,他才慢悠悠开了口,“小宝子挺喜欢徐从这个哥哥,我没什么本事,小宝子她娘死的早, 就医的时候没钱看……” “你们父子俩每天剩一口吃的,就能养活她。”他抿着唇, 用力嘬了一口细长的烟嘴儿, 直到黄铜烟锅的细碎烟叶化作点点火星,“我养她到了四岁,够意思了,到六岁,她就能浣衣做饭了,你要乐意了,将她做童养媳,不乐意了,当做暖床洗脚的粗使婢子。你们是官宦人家,得有个服侍伺候的人。” 有了县衙的门路……。 这在二超子眼中,就足以称得上官宦人家了。读了书的徐二愣子,他一看,就知道这人日后定是个老爷。小宝子是闺女,是赔钱货。他固然不想卖女儿,但让小宝子跟了徐从父子这知根底的人家,到底是一件好事。 徐三儿有点心动了。 正如有了地,就要买上骡马蓄羊,有了宅子,就要买上仆役婢女伺候。如今的徐二愣子亦算有了出息,他们俩父子省一口饭,就能给小宝子当做口粮……,这是一件极为合算的生意。 “多少钱?”徐三儿头脑冷静,他注意着这个人力车夫的一举一动。见其默不作声,于是他坐在凳上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平静的眸子半眯出了一条缝,透露着惯会计较的神色。然后再以无形的态势朝其覆压而下,试图逼迫二强子在开口的一瞬间,就自弱了几分气势。 “三块……,不,两块银元。” 二强子按照徐三儿预定的路子在走,他颤着嘴角,报了一个低价。 如小宝子这样的女孩儿,要是碰到光景好的时候,四五块银元是能卖出的。可要是碰到光景不好的时候,几升米粮就能买一个大活人,更遑论什么也干不了的丫头片子。 “一块半。” 徐三儿毫不留情的砍价。 周遭的人,例如来福儿,看到这一幕,也不阻挠、制止。卖儿鬻女,贫苦人家司空见惯的常事。再者说,二强子要是能将小宝子塞到了徐家父子手上,也算是好事一桩。他们生活在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小宝子只是到徐家灶台吃饭罢了。 “等一下,爹。” 被狐仙催促出屋的徐二愣子见到这一幕,急忙喝止了,“小宝子要是没吃的了,到我这里来,我也不嫌弃。但我不需要一个童养媳。” 他喜欢周三姑娘那样的小姐。小宝子虽不至于丑陋,可皮肤粗黄的丫头,长大了,也决计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样貌只是中人之姿。 这只是其次。 最关键的在于,先生很讨厌包办婚姻。若是让先生知道他富贵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个童养媳,他不知先生会怎么看他……。 徐三儿嗫喏了一下嘴巴,没出声。 “爹,不能要童养媳。”徐二愣子将徐三儿拉到一旁,他知道该以何种话语劝说徐三儿,晓以利害后,他下了结论。 爹最是忌怕他在先生那里失去了“宠信”、“看重”。 “她确实配不上……”徐三儿扫了一眼院角如狗般吞咽肉臊子的小宝子,破衣破衫,胳膊腿瘦的跟筷子一样,他确信的点了点头,“那我……就拒绝你超叔的提议了。” 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当老爷的威风。 一辈子苦惯了,临到头,儿子出息了。他也不希冀于享什么清福,只不过想着一同和他出工的劳力都苦巴巴的,他家里还有个婢子,就会瞬间舒坦多了。但若因此影响到了徐二愣子的前程,他就后悔莫及了。遂只能选择断绝此念。 徐三儿转过身去和二超子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意外的,只是三人闲谝时,一个随口的提议。 然而待临了夜,杂院的租户都听到了二强子痛骂闺女是个“赔钱货”的声音。只不过事不关己,只做无事发生。 …… …… ps:关于徐三儿的性格描写,前面有提示过。在二十五章的时候,徐二愣子就揭破过徐三儿的伪装,“红白喜事的馒头你也不是拿了。”。还有前面祠堂的一幕,也侧面写了徐三儿的野心。不知大家觉得突兀不……。 7017k 82、割两斤肉 次日,下了午课,徐二愣子就再次来到了肉铺,割了两斤上好的肉。这次割的肉,有肥有痩,肥的多点。又买了半角钱的点心。总共提着两个油纸包,到郑胥吏的家里登门拜谢。 打开门的是个岁数略大, 看起来四五十岁的老妈子。她见徐二愣子一身学生打扮,又道明了和郑胥吏的关系,就引其入了客厅,在一旁的侧座就座,并上了茶水。 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一身常服的郑胥吏走了进来。在县衙的时候,吏员是要身穿皂袍的。 同时, 望见郑胥吏到来, 徐二愣子也起身相迎。 “你最近在学堂的功课怎么样?” 二人重新落座。令徐二愣子惊讶的是,郑胥吏没有问他为何送礼,也没有多看礼品几眼,反倒问起了他在学堂的事情。以前,郑胥吏可不会问他这些话。 “几科的成绩都不错,再上一年高小,按刘先生的话,我到明年就可以参加升级考了,考入中学堂。” 徐二愣子思忖了一下,回答道。 高等小学堂是三年,他已经入了一年学。只不过高小不像初小,学的知识比较多,另外,他因学堂外的事情分心, 没有上初小时那般专注了。再加上因今年的停课事件等等原因, 今年的升级考,按照先生的意思,他过的可能性不太高。 但他的天资也算拔群,能省下一年时间, 跳级入中学堂。 “刘先生是留过洋的,他有远见卓识。他说你得等上一年才能参加升入中学堂的升级考,应该没错。” 郑胥吏用茶盖撇去茶盏里的浮沫,浅斟了一口茶水,然后道。 很快,女佣便在侧厅摆好了饭菜。 有鱼有肉,有一盅酒。 三四道菜。 吃饭的过程中,徐二愣子有点心神不定。他想问前程的事,如徐三儿所说的那样,他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所以才有割肉送礼这一档子事。然而入了郑宅之后,郑胥吏仅问了一句他的学业,其余的话就没说了。 紧接着,便是吃饭。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吃饭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嘈杂的开了口,那就是显得他太急切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还是懂得这个道理。乱说话, 容易被人拿捏……。 “天色也不早了, 你快回去吧。” 终于饭吃完了, 徐二愣子等待着郑胥吏的“凌迟”。但郑胥吏仍旧没有说话,他先用绢布细细的擦拭着嘴角的油渍,然后将桌上吃剩下的一根细长鱼刺当做牙签,挑拣着牙缝的肉丝,等两排冷森森的牙没了余肉,他顿觉满意后,这才开了口,说了一句赶人的话。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徐二愣子内心失望,但他在县衙待久了,脸色也没露出不悦来,起身作揖行礼,就欲离开。 然而等他走到门庭,即将出宅的时候,却被郑胥吏叫住了。他回头一望,郑胥吏负着手,站在厅前的石阶上,神色随和。 这个姿势像极了他第一次在孔庙街撞见的陈大人。 如爹喜欢学老爷,他喜欢模仿先生,做胥吏的郑叔亦是一样。郑胥吏打着官腔,扮着同进士陈县长的调子,“天黑矣,行路多难。” 他咿呀的说了一句,却觉不会了,略微停顿了几息,“刘妈,给徐从拿一个灯笼,让他晚上打着灯笼回去,别绊倒、摔伤了。” 一个八角宫灯被徐二愣子之前见过的女佣拿了出来。这个八角宫灯挺华丽,镶着纱绢,一看就不是便宜玩意。随着女佣点亮宫灯,印在灯罩上的八仙过海彩画亦显露出来,美轮美奂。其外灯托是个镂空的“福”字,灯一亮,就将“福”字烙在了地面上。 这个灯笼太贵了! 徐二愣子张嘴想要拒绝,但唯恐郑胥吏看破了他的底,认为他是接不住富贵的可怜玩意。于是大着胆子就接过了宫灯,道了一声谢,离开了郑宅。 灯很亮,照彻了夜路。 一人一狐并行。 “胡老爷,你说郑叔给我这个灯,意思何在?”徐二愣子提着枣木灯柄,忧心忡忡,他认为郑胥吏“话”里藏着话,只是他看不真切,“他家肯定有别的便宜纸灯,给我这个灯,万一损毁了,我可赔不了。” 他家有现银二十多两,赔一个灯笼肯定是够的。但一个这么好的宫廷纱罩灯,又有彩画,几十个铜子?三四角钱?恐怕都不止。 为了一个灯笼,赔这么一笔钱,他心疼。 灰白狐狸也不明其意,不过它大概有了一些猜测。于是叫了几声。意思是纸灯就是送人,这样的好灯,定然不会送,而是借。积年老吏的算计,它纵使阅历多一些,也难揣测。 借的灯?徐二愣子似乎有点明白了,“一个纸灯,落不下人情。但借了好灯,就落了人情了,事后我还得还他的灯。” 这个瞎寻思的理由,一人一狐都认为算是合理。再者,也仅仅是一盏灯罢了,再妄加揣测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少倾,一人一狐就回了杂院。 临到杂院的时候,徐二愣子提前熄了灯。这八角宫灯委实太过好看,一旦引来小宝子的目光,难免就要损了灯,多了污渍。小孩子就喜欢这种漂亮的花灯。他固然可以呵斥小宝子远离这盏灯。 但……没必要的事情。 小宝子还在院子里玩耍,不到睡觉的时间,她是不肯跑回家去的。小孩子总是精力比较充足。入了院的徐二愣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叫了几声哥哥,就专心的蹲在地上借着别家的余光在玩着属于她的乐趣。 “你哪来的……”徐三儿也在屋外编着篾席。他听到了小宝子的叫声,知道徐二愣子回来了,于是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徐二愣子,待聚敛在其身上的光线足了,他看到了灯,下意识的询问了一句。但很快他就止住了嘴。今夜的事,他大致猜测到了一些缘由。八角宫灯是郑胥吏家的。 跑到郑胥吏家走关系这件事,可不能宣之于众。 贿赂、送礼,是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事。 竹篾他也不编了。徐三儿拉着徐二愣子入了门,将门紧闭,急问道:“郑胥吏怎么说?他同意了吗?他答应升你的差遣了吗?” 一句句话,有若连珠炮一样,从徐三儿的嘴里蹦了出来。 这还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爹?! 徐二愣子有些晕乎了,他理顺心思,半响才缓缓摇了摇头,“我送礼后,先是在客厅等,然后郑胥吏问了我的学业,随后就是用膳。爹,你知道的,大户人家吃饭不能说话,所以我就没敢开口,等吃完了饭,郑叔就让我走了,然后让女佣给,不,借了我一盏灯……” 两斤带肥肉的好肉,不便宜,花了他约莫三角钱。还有半角钱的点心,他也舍不得吃呢。到头来,一句承诺也没得到。他面对徐三儿,心里有一些愧意和燥火。燥火压抑住了,没发作。 蝇营狗苟……,在他看来,和他在学堂所学的知识是相悖的,是可耻的事情。到郑胥吏家里送礼,也跌了份、丢了一定的颜面。 他屈从于现实,但现实却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昏天黑地。 “灯?好灯?八角宫灯?” 不识字的徐三儿开始在屋内踱步,咬文嚼字了起来。 他觉得这里面定然另有玄机。 “爹,不行的话,保持原样也没事。郑叔应没对我生恶……”徐二愣子纵使知道郑胥吏不是清廉的主,要不然就不会贪图县长的赏钱了。他估摸着应是自己的礼送的时机不对,或者说错了话,亦或者礼不够厚。 可他已经忍痛割了两斤肉,送给了郑胥吏。 这肉有肥的,有瘦的。 顶好的肉。 话音落下,徐三儿仍旧在喃喃自语。 “爹!”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爹。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爹。 在屋内踱步的徐三儿完全就没听进去话,他没搭理一人一狐,像是陷入了魔障,不断摇头晃脑踱着步,和古板、食古不化的儒生一样,对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品咂寻味,似乎要从中赵出与常人不同的滋味来。 屋外的半张篾席也没人编了。 到了深夜,二人一狐上榻睡觉。只不过这一晚,有点不同,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都没有听到徐三儿响天彻地的呼噜声,他仍旧不断的在咂摸着郑胥吏的话,辗转反侧,始终没有入睡。 “爹,别念叨了。” “我是学生,高小的学生,你是什么?斗大的字,你连一筐都认不全。我没寻思出来郑胥吏的话,指望你自己,你能看出多少门道?” 过了一个多时辰,徐二愣子终于再难忍受徐三儿的异样,他训了一句。 徐三儿点了旱烟,他嘬了一口,“你不懂,这两斤肉可不能白送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肉,我得将这事想明白了。” 爹如老牛般执拗,极犟。一人一狐知道徐三儿这个性子,劝不了,也没法再劝,就一两句普通的话,有什么值得过多在意的地方。 终于,快到黎明了,赵家的狗吠了一声。徐三儿一拍徐二愣子的大腿,“娃,我想到了,肉找回来了。” …… ps:另一章十二点之前发。 7017k 83、他错了吗? 肉找回来了? 徐二愣子打了一个激灵。 他不信未开化、启蒙的徐三儿能想到郑胥吏的深意,“爹,你想明白了?想明白什么了?” 在床榻酣睡的灰白狐狸亦被吵醒了,它扫了一眼成了“官迷”的徐三儿,身子渐渐的凑到了跟前,想听徐三儿究竟会说出什么大道理。它试图叫醒过徐三儿,但徐三儿对这件事执拗到了根子底,他不撞破南墙,是绝对不会回头的。 不同于去年的爹,今年的徐三儿在县城扎了根,他真的变了。 父子俩都变了。 “那灯笼看着喜庆,印着八仙过海的画,意思是你这个泥腿子渡劫成仙了!郑胥吏在暗地里告诉你,事儿他答应了,会给你运作。” 徐三儿做出癫狂的笑,却又自个压制住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胸腔颤抖,剧烈的咳嗽,咳嗽中带着笑,笑的流出了泪。 八角宫灯纱绢上的写的一行字他不认识,但八仙过海的画,他哪能不认识。提着花篮的是何仙姑,背着长剑的是吕洞宾,拄着拐杖的是铁拐李,还有曹国舅、张国老、韩湘子、蓝采和、汉钟离。 这每一个仙,他都认识。口口相传的人物。 八仙过海的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也是,明明他没看到郑胥吏吩咐刘妈,但刘妈就拿出了这一盏灯笼。女佣的月银可不见得有这一盏灯贵重。那么可想而知,这盏八角宫灯应早就是郑胥吏和刘妈的默契。 话不落于人口,但意思却到了。 八仙过海,就是渡劫成仙! “仙!我这一劫渡过去了。” 郁闷已久的徐二愣子也忍不住大笑一声,他点燃了煤油灯,瞧着这八角宫灯的图景越看越觉高兴,他忽的想到了“燈”这个字。原来郑胥吏早就暗示过了他,只是他没明白过来,一叶障目了。 (“燈”是灯的繁体。) 一个火,一个登。 当时送他灯的郑胥吏又立在台阶之上……。 可笑他还在贬低徐三儿不识字,却没想到,他也陷入囹圄中了。认识字,却没有认清楚字的本义。是了,他才上了两年学,字是认识了,但也多是囫囵吞枣。先生说的没错,他被外事扰了心,学业精进不足,得到明年才有升入中学堂的可能。 “爹,我也想明白了,郑叔送我灯的原因。”徐二愣子纵然感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但还是决定告诉徐三儿,“燈这个字……,还有郑叔送我灯时……” 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些话,灰白狐狸也听入了耳中,它和徐二愣子一样,都没想到郑胥吏送的灯笼竟然有着如此奥妙玄机。终究还是它理会的浅薄了。 只不过它觉得这件事,应不只有那么简单。 它固然没有郑胥吏的老辣,但它饱览人心,能大体估测出一个人皮囊下隐藏的真正灵魂。 “真的?是真的?” 徐三儿不确定的问了几句。 他尽管认为自己领会的意思应该是真的,可他到底只是一个不识字的长工,怎么可能猜出老爷的真意,所以他一直不敢肯定。 赵家的狗又吠了几声。黎明了,鸡叫声亦有了。 赵家紧邻杂院。大牙婶是赵家的女佣,她之所以租赁杂院的屋子,也是为了更好的伺候赵家的主子。不然她一个胖女人,怎么可能走老远的路,去赵家上工。她走几步路就喘。 “是!真的!” 等狗吠、鸡鸣声过去,徐二愣子点头,确定道。 “灯,也是等!” “这两个字音一样。” 有了确切的答案,徐三儿溯源直上,越发揣摩到了真意。 画儿、字、音,都是这个意思。 父子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既然这灯是前程,徐二愣子也不着急送至郑宅了。今日是金曜日,也是前往学堂上课的日子,他早早的就赶到了弘文学堂。 “两个肉饼。” 他花了三个铜子,犒劳了一下自己。 到了讲堂,他就座之后,摊开一张素笺,也在不断的写着“燈”这个字,写了千百遍。哪怕到了上课后,即使不写了,也一副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之所以如此,亦有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浑浑噩噩的……。 “徐从,你怎么回事?王先生和我讲了,你一整节课都在打瞌睡。”耳畔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课间休息的徐二愣子一下子精神了,他抬头看向先生,神色略带紧张,挪动着屁股,坐立难安。 王先生是国文科的先生,取代了先生的任职。 先生是留学归国,不可能一直任教附属小学堂。当初小、高小的先生,是大材小用。 “我……” 徐二愣子舌头打结,半响说不出话来。他是违了先生的教诲,给郑胥吏送了礼,钻营着门路。以前,他想让先生关注于他,可如今他只想让先生忽视他。先生门下,不会有他这么不成器的学生。 “你下早课来找我一趟。你……有一段日子没来了。” 刘昌达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徐二愣子新生的发茬。剪辫后,如今的学生,基本和他的发型很是接近了。 这是足以令他感到高兴的一点。 他没养过孩子,却也知道。一旦屋子里多了别人,关系就会倏地冷漠许多。上次的细君如是,这次的于青亦是。这也怪不得徐二愣子,若是他,估计也是渐少了来往。 寓所内,只有一个学生坐的椅子。总不能两人来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多不合适。多的椅子,外室也摆不下了,显得太拥挤。 早课匆忙而过。 徐二愣子抱着书册,神色隐隐有点不安。他在东隅走廊走着,见四周无人,看向随着他走的灰白狐狸,“胡老爷,怎么办,先生要是问起我的事,我是不是该撒一个谎。刚送了礼,折了本钱、没了颜面……” 这前程是他去找郑胥吏要的,可若反悔,今后就算是和郑胥吏结了仇。毕竟他身上已经落下了郑胥吏的恩情,未来要还的。 和给老爷、少爷还债一样。 几角钱的礼能买什么前程?哪里都不会有这好事。要是真的舍了几角钱能买到一个好差事,县衙外的人早就争破了头。别说几角,就是几个银元,都不是什么大钱……。 他不能退,退了就要破财毁家。 灰白狐狸犹豫了一下,准备点头。骗吧,事到如今,只能骗一骗先生了。它对先生纵然敬佩,可却没徐二愣子那般深厚的感情。 “算了。我还是说实话吧。”就在一人一狐都犹豫不决的时候,徐二愣子走到了老夫子的寓所门口,他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不是小少爷,我得有自己的路走,先生应该会同意吧……” 他不确定。如果爹在身边,爹肯定会让他骗一骗先生。 然而他觉得先生会漠视这一切,正如他顺从包办婚姻,娶了师娘一样。先生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他早就看了出来。还有印花税,别的先生或许不知道这事,但在时务斋任教的先生又岂会不了解。 先生漠视了县衙对学生们的盘剥! 止步,敲门。 早有准备的刘昌达打开了门,让徐二愣子就坐,然后他一边翻看新报,一边抽着烟,待徐二愣子坐好了,他问道:“可是家庭出了什么碍难,你不要急,我手头上还有点闲钱,你可先借用去了,缓解急用。” 和少爷以前一般好。只不过他谋求的是少爷的地位。如徐三儿谋求老爷的地位一样。手头上的闲余救济改变不了他的困境。 徐二愣子认知清楚了。 “先生,我……”他坦言,说了实话。 刘昌达静默了一会。他端详着这个少年的样貌,唔……,和他最初看到的那个贫寒少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长衫、布鞋,皮肤有点白皙了,不像以前那么粗粝。也是,在县衙喝惯了茶水、吃惯了点心,又怎么可能不改变。 寂静,死一般的氛围。 “先生,你知道吗?”少年本该低着的脑袋抬起来了,正对着刘昌达,他说的话,字字带血,“我剪了辫,回到了徐家堡子之后,当天,就被他们抓走,扔到了囚牢里面,关了整整九天九夜。本来我是不用受这么大罪的,是少爷,少爷未加任何掩饰的……就回了村,少爷也剪了辫,老爷不肯让少爷被抓,所以让我替了少爷的罪,我每天听着外面的人在讨论什么时候我该死,会被斩了头,斩下的头颅挂在菜市场里去……” “我额上的疮痂,是被郑保长从我的背部一脚踩了过去,让我跪下,头磕在了地上,磕出了血。我没说,一直没说,我忍着这件事。” 刘昌达手里的老刀牌香烟缓缓燃灭。 “郑叔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我得爬,爹也要我往上爬。我怕跌了,又被他们按死了。” 少年摇头,略带自讽道。 “我……”刘昌达喉咙堵塞,难以开口了。 他有优渥的家室,所以高高俯视着少年的一切,觉得少年是错的。可细思之下,他回到洛城,岂不又是另一个“少爷”。 错了?眼前的少年真的错了吗? ------题外话------ 多谢龙怕虎踞卧麒麟的盟主打赏。他是我运营官,就不加更了。 多谢兰家思勿、庄淳杰、追溯的黎明、陌非辰、眨眼4年、机场滞留者、书友20211017015631923、废土战士、杜撰妄言十二、枕边故事、老天爷爷、亦心非恋、十州揽胜、大阿学、青菜白玉茶碗、死灵之书、伪起名、歌尽无眠、七楼的酒、路过的无名之人、琪喵仙、鸸鹋的打赏。 7017k 84、走路脚痛 想要出人头地,混成人样难道是错的吗? 刘昌达一时没了答案。 到县衙抄书的活计是他帮忙给徐二愣子找的,也因其勤恳,所以才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这一步,徐二愣子没有错。而后他的学生想要往上面更升一步,于是给郑胥吏送了礼。 这一步……, 似乎也没错。 “你们师生吵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里屋的门打开了,小脚女人打破了二人的沉寂,她端着一盘新摘洗的枇杷,细步走了过来,“先吃吃枇杷,想清楚了,再说话。” 他们是一对典范夫妻。 刘昌达很尊敬小脚女人的意见,他将燃尽的烟蒂扔进了烟灰盒,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了一下,手一捏几个黄色枇杷,咬着皮,吐着核,斯文的吃了起来。 “你也吃。”小脚女人劝了一声。 徐从这才动嘴。 等师生二人吃了一小半果盘的枇杷后,小脚女人再次开了口,如老夫子嘲弄她一般,她说出了不符她身份的话,“先生,你没吃过苦,不知道吃了苦的人是怎么个活法,他走一步,脚也痛得很, 还得征询你的意见。你在责怪他,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个脚痛法……” (“师娘比他这个新式学堂的学生更为西化……难保会不经意间说出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从而遭到守旧老夫子的嘲弄……。”——第四十六章。) 没吃过苦?刘昌达皱了眉头。他的细君也是养尊处优的人,门第是和他相合的, 不然也不至于两人成了婚。若说他没吃过苦,小脚女人更没有吃过苦,有何资格来责怪他。 只不过他听到了后面的一番话后,瞬间就明白了小脚女人的指摘。他噤口不言了,放下了枇杷,点起了烟。 这是小脚女人对他第一次发脾气?她性格是很温婉的,不喜欢多说话,受了委屈就也不吭声,默默忍受了的,夫为妇纲嘛。 站在地上的灰白狐狸闻言,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小脚女人足底蹬着的尖头小弓鞋。这隐喻它是听明白了的,小脚女人说话的技巧并不显得多么高明。 并列的脚只有三四寸大小,如一弯新月,看起来是不错,可它记得上次小脚女人误踩了它的尾差点跌了一跤的那一刻。她走路,是带着痛的。也难怪这么容易失足。 “你看的日译书呢,前些日子,我找到了日文原版。” 先生吞云吐雾了一阵子, 像极了一个渡劫的仙,他的脸隐在了白色的烟雾之中,张开了嘴巴,说着无关的话,“多看点书,日后兴许能用得到,就像这次一样,琢磨出了本义,你就不用瞎寻思了。” 没说原谅,也没说理解。 但徐二愣子却知道,先生默认了这件事。先生的骨子里终究还是软弱的,他看的没错。他起身道了谢,从刘昌达的手上接过了两本日文原版书,然后放置到了书包,等今后对照着看。 只不过在他理好书包,抬头的那一刻,却发现师娘离开了他的视线,朝着里屋的方向,颠着小脚走了回去。 “胡老爷,去看看!” 他明白师娘脚上的痛! 先生没有给回话。 徐二愣子没说话,但言语示意了一切。他央求着灰白狐狸去跟在师娘的余尾后面,看看师娘怎么样了。他一个学生,受限于礼仪,连多看师娘两眼都是个错。他……是想当小少爷的。 师娘给他缝了两件冬衣……。 娘都没有过。 灰白狐狸甩动了一下尾巴,从蹲着再到起身,它迈着迅捷的步伐,快步追到了小脚女人身后。只不过待它走到里屋门口的时候,门紧闭了,将它关在了门外。它凑近了门,听到了门里面小脚女人压制极低的啜泣声。 “你还有事要忙吧。” 耳畔忽的又传来了先生的赶人话。哭声没什么好听的,灰白狐狸又走到了徐二愣子身边,看着他局促的起身,揖礼道别。 “你抓一把琵琶,塞在衣兜吧。”似觉自己说的话有点伤人,不仅有先前说的,也有刚才说的,因此刘昌达语气软了一下,指着果盘的黄色琵琶,说道:“这是学堂种的枇杷树,一大堆,不怎么值钱的玩意,你带几个,回去尝尝鲜。” 琵琶是晚春到初夏的应季水果。徐二愣子对弘文学堂的那一片琵琶树林有点印象,去年他也采摘过这琵琶,只不过今年事多,他有许久没去采摘过野果了。 再次简短的朝先生道了一声谢,徐二愣子就遵从了吩咐,抓了一把枇杷塞到了衣兜里,然后一人一狐走出了压抑闷炝的讲师寓所。 寓所内,烟味太浓了。 “胡老爷,我没想到,没想到帮我的人竟然是师娘。”徐二愣子踩着抄手游廊的硬木板,他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庆幸,而后表情又复杂了起来,“只不过师娘说了这一通话后,也算是和先生闹了脾气、吵了架。” 文化人的吵架方式不像乡下人那么粗俗,骂爹骂娘。如小脚女人一样,她帮徐二愣子解了围,又借这一件事,暗骂了一通刘昌达的不感性。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 “你是说……师娘在哭?”徐二愣子怔然无声,待走了一会路,他叹了口气,“我们是想帮的,但帮不了,实在帮不了。” 去年秋冬季,他和狐仙就打算帮助小脚女人。但帮了几次,也只是得到了先生不痛不痒的回应。后来……时局紧张了,他就一直没得闲。再者帮累了,也没法帮了。他和爹尚且自顾不暇呢,只能放任自流了。 心结,很难化解。 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徐学长好。” 正待二人走着,迎面便碰到了于青。 于青率先打了招呼。 “于学弟……。” 徐二愣子报以回礼。 前些日子,先生让他帮忙辅导于青的功课,他也答允了。只不过于青在最开始的两三天去了几趟后,之后就渐渐少了。 倒也非是有什么龃龉,而是同辈间,总难抹开面子。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徐学长刚从先生寓所那里出来?”于青看了一眼廊外,随意问着闲话,见到徐二愣子兜里外溢的枇杷,笑道:“学长是喜欢吃枇杷吗,我采摘了一些,待会送到学长的桌上……” “也好。”反正是学堂现有的,徐二愣子就点了头。待两人即将错开的时候,他叫住了于青,提醒道:“今日尽量别去寓所了,先生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 于青止步,有些纳闷。 只不过他见徐二愣子也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就没有多问,重新和徐二愣子一样回折,只不过他故意落开了十几步,避开了与徐二愣子的再见面。 7017k 85、岁月的照片 和徐二愣子并列走的灰白狐狸感触到了尾随的于青。 然而它不打算对此多管,亦没有什么好管的地方。 入了学堂的贫民子弟,总是这么敏感多疑。报附属小学堂简易科的穷苦学生并不少,灰白狐狸见惯了他们的处事方式。 贸然贴近,容易适得其反。 …… …… “小师弟给我摘了许多的枇杷,在我午休回来后,就在课桌上看到了他放的枇杷,黄橙橙的枇杷一堆一堆的。我放学回到杂院后,吃不了这么多的枇杷,也给了小宝子一大兜……” “她可怜啊,连我小时候都不如,都没吃过枇杷。” 徐从回忆站在院落中的那个粗黄丫头,笑了几声,“她有个好命啊,幸好碰到了我,要不然她可能就死了。” 他不知道原时空的小宝子结局如何。可他却明白,若没有徐二愣子的帮忙,杂院里的小宝子逃不掉被人卖掉,或者它死的结局。 “小宝子,她可能死了?” 徐晴惊疑了一声。 尽管她知道旧时代的不容易,可正如老爷子说的,从嘴里剩下一口饭就能让这个四岁女孩有了活路。再不济,也能吃百家饭,那么……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不,死了,才是正常的结局。在那个年代,小宝子没娘,爹也是穷苦的人力车夫,她的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每一天都在发生,不足为奇。 “饭,她是足的。那般小的肚子也装不下多少饭。” “哪怕饿上一两天也没事……” 徐从叹了一声。 一声声阐述落入耳中,徐晴用速写笔开始记录。忽然就在这时,她左衣兜的手机传来震动音。不是电话。她随意扫了一眼手机通知栏。 「爸:校史馆的照片,你看一看。」 徐晴精神猛地一振,她连忙打开手机屏锁,进到了聊天软件。很快,她便看到了徐建军发来的照片。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它静静的躺在了一个玻璃照相框中。 黑白照片上是三个人,一对夫妻,一个小少爷。 旧时代的打扮。 “这是太爷爷?”她看了一眼“小少爷”,一袭长衫,以高低式的蹲姿顿在了两人中间,他的脑后留着发辫。女人有点年轻,但难以看出来具体的年龄,岁月太老了,她的脸只有大体的轮廓。 倏地一声,又传来一条消息。 「爸:语音。」 她按了一下语音转文字。 「爸:这是我在校史馆翻到的照片,有点像你太爷爷描述的。其他关于弘文学堂的照片我再发给你,你注意查收,对了,这照片……你自己决定吧,让不让你太爷爷看。老年人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 徐晴点在手机上的手,隔空停顿了一下。 她本想激动的告诉老爷子这张照片的事,但徐建文的话却让她犹豫了。万一老爷子看到这张照片后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病情加重,那么她就成了一个“害死”老爷子的凶手了。或许别人不会怪她,但她自己亦会内疚。 至少……得和家族的人商量一下。 她一个人,难以决定。 “小宝子的爹将她卖了,卖给了赵家……” 老爷子仍旧在缓缓阐述一切。 另一边。 新野县,初中门口。 徐建文拍完照片从校史馆离开,再次来到了校卫室,“老大爷,于老师的事……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他从衬衫口袋取出一盒烟,取了一根递了过来。 老大爷顺手接了香烟,就将其叼在了嘴里。一旁的徐建文立马凑了过去,掏出火机帮其点了。 二人一同抽着烟。 待烟抽到了一半,老大爷开口了,“于老师……,我那时家贫,不对,那个年代没几家有富裕的,于老师家里总有糖,我们一帮子就借口帮于老师挑水、打扫庭院,趁机讨要他的糖。在于老师家里的时候,于老师就会趁机给我们讲讲故事,先前你问的刘先生,就是于老师讲的一个故事。” “接下来的呢?” 徐建文又递过去了一根烟。 烟云渺渺。老大爷舒服的眯了眯了眼睛,“接下来,他就病死了,得了什么病,我忘了。只记得于老师没儿子,我们学生披麻戴孝,当了孝子。” 话终了。 …… 杂院,晚上。 “爹,爹,我好难受……” “难受个什么劲,你个赔钱的玩意。老子一天在外面跑多少里路,你知道吗?累得像条狗。还赚不了几个铜子。天杀的狗腿子,讹了我的银。难受就憋着,别给我吭气,添烦!” 徐二愣子正在屋内用功学习,看着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原本,全日文的。他看的很晦涩,一句一句都很难懂。哪怕对照日译本也是如此。他日文学习尚短,仅大半年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院内小宝子的细微哭泣。 又是超叔在喝骂小宝子。 徐二愣子对此习以为常了。住在杂院里就是如此,讨不得清闲。不是这家夫妻打骂,就是那家训斥子女。 此等事并不独属他所住的杂院。 杂院内,也唯独二超子和小宝子这一家最是烦人。 来福儿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大牙婶在赵家当女佣,虽不见得比来福儿赚钱多,却也能仰仗着几分赵家的余势。大牙婶训斥来福儿,来福儿绝不敢还口。若有打骂,也就一句两句的事。 等有钱了,一定要买一栋宅子,避开这吵嚷。他暗暗想道。 一刻钟过去了。小宝子还在哭。 “爹,我难受……” “你难受什么?”训骂累了的二超子终于有了闲心询问小宝子的事,“你难受就说,一直哭,哭有什么用。跟你娘一样。” 音落,寂静了一会。紧接着,便是院外传来一声急促的破门声,然后便是一张方形的阔脸横在了徐二愣子面前。 阔脸的主人是二超子。他拦腰抱着小宝子,小宝子面色发白,额上泌出细密的汗珠,她整个身体打着颤,嘴里说着胡话,一直是“爹,我难受,我难受。” “我没钱了……” “徐爷,我给你跪下了。” “小宝子毕竟叫你一声哥哥……” 二超子说完话后,就噗地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两膝向前挪了挪,“病诊的钱太贵,我出不起,徐爷,你可怜一下她吧。她只有四岁……” 他明白,现在应尽快带小宝子前去就医。但大夫们都见惯了生死,哪会愿意为他网开一面,不收钱看病。眼下,他唯一能求的人,就是徐二愣子了。 至于徐三儿,他知道,徐三儿不行。 拿话的主,是眼前这个少年。 徐二愣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他过了半响才回过了神,从直背椅子上起身,扶起二超子,“超叔,说的什么话,小宝子病了,我岂能见死不救。只不过这钱……” 他有点舍不得钱。看一场病,花的银子不会少。可预想而知的事情,这钱估摸着借出去后,就打了水漂。 “算了,小宝子叫我一声哥哥。” “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还是心软了下来。 先生的教导他时时记在心里。哪怕没有先生,他见到垂死的人,也得帮上一把。更何况还是叫他哥哥的小宝子。钱,他缺。但还有二十多两,不怎么缺。花费一点钱,救一条命,合算。 此外他如今成了书办。有了衙门正式的差遣,今后的月俸尽管不高,没几个钱。但正如郑胥吏所言,指望几个辛苦得来的铜子,可养不了家室……。 在门外的徐三儿张了张嘴,没说话,保持沉默。 三人一狐朝诊所去赶,二超子拉了东洋车,将小宝子放到车里,让徐二愣子抱着小宝子,而他拉着车。很快他们便赶到了一所中医馆门前。 “吃了过期的东西。食物中毒。得熬一些催吐的药。” 驻馆大夫诊脉后,给出了答复。 “你吃了什么?” 二超子急问。 这小祖宗吃的东西,可彻底让他家败了。他得拉多少客人,才能补足这亏欠。一次问诊的诊金,加上药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肉!肉!我要吃肉,吃好多、好多的肉臊子……” 小宝子得病糊涂了,说着胡话。 大家都看到她嘴角留着一丝晶莹透亮的涎液,是嘴馋了。 但在一旁的徐二愣子却愣住了。 是他……害了小宝子? 要不是他给小宝子扒了许多的肉臊子,小宝子估计也不会食物中毒。他这时才看到了小宝子的肚子,这般小的肚子,能吃多少?他给的肉臊子太多了,让小宝子放的隔了夜,隔了好几天。以致其中了毒,毁了二超子一家。 7017k 86、躲在暗处的人 仅是扒给了小宝子一些肉臊子,还断不会让他心里难安。 关键是这买一斤肉的钱,是他从县衙那里得到的赏钱。减孽所施的恩惠……,变成了一剂穿肠的毒药,这才是让他愧疚的原因。 灰白狐狸用爪子扯了扯徐二愣子的衣角,带其走到了医馆的边角。它呦呦的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让徐二愣子不必太过自责、这不是他的错。 小宝子长相平凡, 四岁的孩子徐二愣子是不怎么喜欢的。除了亲属,大多数人也不太喜欢这群嘈杂乱耳的孩童,叽叽喳喳的惹人心烦。 每次回杂院的时候,小宝子总喜欢缠着徐二愣子这个“少爷”,企图得到一些食物上的赏赐,譬如薄荷糖、核桃酥一类的点心。受限于仪度,徐二愣子总是客气的和其说些敷衍的词句, 待走到赁房时, 他往往快人一步,迅疾的闭上门,将小宝子挡在门外……。 “胡老爷,我明白的。”靠在医馆刷着蛤灰的墙壁,徐二愣子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屋外的夜幕,月色黯淡,仅有几颗微星缀着。这般压抑的天色,让他的胸腔都有点窒息了起来。他闻到了医馆后院的熬药的中草味,让人闻之欲呕,还有几缕淡淡的旱烟味朝他这边蔓延了过来。 医馆的大夫用细长的银针刺着小宝子身上的穴位。 “爹,我好难受。” 小宝子还在说胡话。 抽口烟吧。徐二愣子收敛心神,脑海里不知为何诞生出这个想法。 烟,可以解压。应是这个原因。他猜测道。 “爹,让我抽口烟。” 他下意识的,就踱步来到了医馆外面, 然后对蹲坐在门口的两个老农式的人喊了一声。而在这出门的瞬间,街巷的冷风倏地扑面而来, 凉飕飕的,让他晚间的困乏尽去。 徐二愣子忍不住多吸了几口这冷气。他今晚有点累。然后猛然间他就遭了报, 肺部渗入了冷气,他被迫弓下腰身,剧烈咳嗽了起来。 闻声,徐三儿和二超子都回头望了过来,脸上带着错愕。 这个少年发着什么疯? “爹,让我抽口烟,我没抽过,尝尝味……” 他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捂着嘴巴,囫囵不清的说着话。 他是厌恶抽烟的,讨厌烟草味的。 不管是徐三儿抽的旱烟,还是先生抽的老刀牌香烟。 “抽烟?你个学生,抽什么烟?”徐三儿先是训了一句,然而训完之后,他还是将他的烟袋锅子朝徐二愣子所在的方向递去。只不过在递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将烟袋锅子细长的铜嘴儿朝他的衣衫的干净地用力抹了两下,这才放心的递了过去。 “舒服。”徐二愣子叭叭的抽着烟,他感受着一股股烟气从烟袋锅子的铜嘴儿贯通到喉头, 再到肺部。随着这一遍遍的流程,他整个身体都为之通畅了一些,顺带着窒息感亦随之减弱。 而与此同时,他瞅着据他鼻翼约莫半尺长的黄铜烟锅里的烟叶,在他一次次嘬吸之下,燃起火星,而又复归黯淡。 有趣极了。 但抽了几口,他就后悔了。旱烟劲大,他被炝的难受。于是又忍不住弓着腰,往地上呕了几下。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 “抽旱烟的,都是顶没出息的人。” 徐三儿接过烟袋锅子,咧嘴笑了一下,“你不是说过吗,刘先生喜欢抽老刀牌香烟,今后你也做个士绅,也去抽他娘的洋烟,别学你老子,抽这土烟,遭人笑话。” 他喜欢徐二愣子给他讲学堂的事。说着无心,听者有意。他记下了刘昌达的喜好,喜欢抽英吉利国产的洋烟。而他抽的是旱烟,也就是地里长的土烟,这差距大了去。趁此暇机,他规训着徐二愣子。 “不抽烟,这辈子也不会抽烟!” 徐二愣子摇着脑袋,强调道。 他还是受不惯烟味。 徐三儿和二超子笑了几声。他们以为徐二愣子是生了抽烟的兴趣,所以要了烟袋锅子抽了两口。但初学者,往往都会被烟炝住。徐二愣子这般作态,实属常见。就如去了娼馆,脱了袴子还没走几步,就匆急的提上了袴子,紧忙的系起了腰带,绑得贼严实。 害,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半大少年嘛。他不懂其中的妙处。 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门外的三人又走了进去。 门内,病床上,小宝子被大夫灌进褐色的汤药汁。她亦被炝了一口,然后小小的身子蜷缩如躬虾,她的嘴巴朝下呕着。但没呕出来。见此,大夫又将小宝子放置到了他的膝上,用膝盖顶着胃部,然后再用力拍打着小宝子的背。拍打了数下。终于,一口口秽物,被小宝子吐了出来。 嚼烂的黄色枇杷果肉、一些软烂的杂粮饼子,还有一点点零星的肉……。 “回去后,再熬上几次药,就好了。” 医馆大夫又另开了药方。 先前是催吐药,此后是养病的药。 伙计开始抓药,约三四包的药,叠在一起,比小宝子的半个身子都要大。 “总共一元七角零六个铜子,铜子抹了,给一元七角就行。”医馆大夫盯了一眼二超子,又将目光转移到了长衫少年身上。 若非有这个学生跟来,他得先见了钱,才会开药。医者慈心是有,可也架不住穷人病太多,他即使再有钱也补不了这个空子。久而久之,就冷漠多了。看人下菜碟。 三人咋舌,心痛钱财,却也不能当赖子。 徐二愣子从衫里掏出两个银元,递了过去。来之前,他就备好了银钱,装在了内衬兜里,以防备钱财不够用。 一元七角钱,包括诊金、药费,不算太贵。治病,治的家破人亡的例子并不罕见。小宝子的病花费这点钱,算好的了。 “谢谢徐爷。” 走出中医馆,二超子又跪地道谢了一次。 “超叔,咱们都是在一个杂院生活的人,不必这么客气。”徐二愣子怀里抱着瞌睡的小宝子。折腾了一宿,她也累了。他宽慰道:“至于钱的事,也不着急,等超叔你有了钱后再说。” 钱是注定打了水漂。这点,他在来时就明白了的。 穷人家想攒出近两枚银元的钱,近乎不可能。当初,二超子卖小宝子给他做童养媳时,都不敢出这个价。 二超子低着头应诺了一声。 紧接着,三人一狐朝着杂院里去赶。等赶回杂院后,大牙婶和来顺儿也应声而出,二人询问了几句话后,又各自回了屋。 杂院又恢复了静谧。 “小心二超子!”回到屋后,灰白狐狸立马就给徐三儿、徐二愣子提了个醒。它看到了,看到了二超子在瞧见徐二愣子露了财后的眼热,还有小宝子吐出秽物时,二超子骤冷的脸……。 “胡老爷,不至于吧。我毕竟对小宝子有救命之恩。”徐二愣子惊愕住了,他没想到回到家后,狐仙会对他这么说。只不过他想到自己“愧疚”的原因,以及在县衙得赏金时,担忧的一幕,浑身立刻发冷。 小宝子的呓语……,可能二超子听入了耳。 他“害”了二超子一家。本来按照二超子的养法,小宝子即便受饿,却也不会遭至得病,但因为有他的插手,才使小宝子得了病,然后匆忙就医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若他是二超子,估计也会心生恨意。 他披着一层皮,县衙的皮。 所以二超子才会假意对他俯首道谢。 徐二愣子手脚冷了,他摇了一下打眯的徐三儿,“爹,爹,不好了,出大事了。胡老爷发了话。” 狐仙的话,也只有长伴胡老爷的他才能听懂大概。哪怕是他爹,纵然能看到狐仙,但也听不懂狐鸣所代表的含义。 “胡老爷发了话?”徐三儿清醒了,他询问道:“胡老爷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指使?该怎么做?” 保家仙从来不会乱发话。正是因有了狐仙,他才免遭了杀身之劫,而且也促使他们父子到了县城扎了根,得了这不小的富贵……。(杀身之劫,指的是六十章,狐仙告诉徐三儿,今后一年有血光之灾。) 故此,徐二愣子说“胡老爷”发了话,绝不是什么乱开口。 必然有着深意。 “胡老爷说……”待父子俩凑近,徐二愣子压低了声音,“胡老爷说,让我小心二超子,二超子可能对咱们不利。爹,咱们露了财,还有小宝子的病,和我也分不开关系,纵然不是我有心的,却也算无心之失,二超子估计记恨了……” 一个人力车夫,他在人前还会尊敬的称呼一声“超叔”。但到了人后,他们俩人关系又不亲厚,叫二超子这个诨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露了财?”徐三儿精神一振,“你说的没错,是得小心他。” 然而该如何小心二超子,父子俩商量了一会,也没有想出什么确切的好法子。不过他们却也将剩下的银子重新藏匿了地方。 一个二超子肯定想不到的藏银地。 “等我在县衙当书办久了,就在县城买一套宅子,不用太大……,宅子比住在杂院舒服多了,也不用小心翼翼。” 见徐三儿有点垂气,忧心忡忡,徐二愣子只得旧事重提。儿子当上衙门的书办,这是足以令徐三儿自傲的地方。他说这些话,也是为了打消徐三儿眷恋徐家堡子的想法。庄稼人离不开地,尤其是上好的河浇地。 其外,二人住在杂院,确实有点不适宜了。他们虽不至于每日都能吃上肉,但隔三差五割点肉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可在杂院里,他们得躲着人吃肉,吃完肉后,出了门,还得擦了嘴角的油脂……。 委实太麻烦了。 “我前几天碰见少爷了。”沉闷了一会,徐三儿开了口,“少爷快要成婚了,我在村里去年八月就知道了,给他往轩盛米铺送过聘书。他问我,你要不要回村当个宾客,参与他的喜事……” 古人订婚有三书六礼,三书分别是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次订婚的时间,可能长达一两年。聘书是最早的婚礼流程,所以去年八月份,徐三儿替徐家送过聘书并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加上去年的动乱,婚礼推迟亦在常理。 这件事灰白狐狸并不清楚。原时空的他,还是浑浑噩噩的乡间少年,爹办事,那可能知会他一声。再者说,这等事说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不去……” 徐二愣子直接摇头。 他在薛家庙的土屋囚牢里,恨极了徐书文的背叛。 但他话说出口后,又过了一会,扬起了眉,哼了一声,“去!怎么能不去。祠堂里徐志用说过了,喝下了酒后,都还是同族的兄弟。” “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徐二愣子咬了一下牙。 县衙的书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吏,谈不上有大的牌面。但入了县衙,再下了乡,就是了不得的人物了。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郑胥吏。这个身份,在十里八乡都极为体面。其外,他还只是一个学生……。 徐三儿大概明白了徐二愣子的意思,他脸上又忧又喜。 能富贵还乡当然是个足以称道的事情,但若与老爷、少爷对上,又是他所不敢的了。老爷的身份是徐家堡子的族长。 “爹,你放心,我懂分寸。”徐二愣子笑了笑,“我现在只是个书办,回村,只是不想让他们低看了咱们俩,说咱的坏话,等今后我成了郑胥吏那样的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了。马厩侧屋、祠堂里的一个个族亲,他都记在了脑子里,还有大虫……,他一直没有忘记。 “爹等着那一天。” 徐三儿勉强笑了笑。 他此刻竟有点后悔让徐二愣子给郑胥吏送礼了。送了礼的徐二愣子,变得成熟了,成熟到他这个爹也难以看透了。 “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多和胡老爷说说……” “别累着你。” 他叮嘱道。 7017k 87、一墙之隔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就过去了大半个月。 到了五月中旬的一日,徐二愣子照常从衙门放衙回到杂院。他走到赁屋内,拉出一个藤编的躺椅,放至檐阶,然后随即躺了上去。 (衙门属吏早晚参谒主司听后差遣谓之衙参。退衙谓之“放衙”。) 暮春初夏的这个时节,午间晒热,到了黄昏就凉爽了许多。他原先在徐宅的时候,就喜欢趁着这会待在院落石井旁纳凉。只不过他以前是长工,可不敢有老爷做派。如今在杂院内,没人能管得了他,包括他老子。 “卖了多少钱?” “约莫有两块五吧,赵老爷说了,她骨相不错,只是养的糟践了点,好吃好喝养上几年,当个暖床的婢子还是不错的。” “到了老爷家,能吃香的、喝辣的,跟在她爹身边,苦命一个。” 杂院和赵家一墙之隔。这个时候除了衙门之外,大多数苦力还没放工回来,所以杂院静悄悄的,只有徐二愣子一个人。大牙婶是赵家的粗使女佣,前宅她是去不了的,多在后院待着。此刻,赵老爷家的后院就传来了大牙婶大嗓门的说话声,与之交流附和的是一个叫秋禾的年轻女佣。 在杂院住久了,徐二愣子尽管没去过赵老爷家,但得益于大牙婶的多嘴,赵家里的昂贵陈设、佣人、主子的喜好,他倒是清楚了七七八八。 “赵老爷家又添了一个新婢子。”徐二愣子打了个哈欠,暗想道。不过他也没有管闲事的余心,挪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继续在藤椅上半眯着眼休息。 “可惜了,她爹本想将她卖给徐从……” “徐从?” 一声轻讶,徐二愣子猝然起身,吃惊的望着四周。杂院里面,少了烦人的小宝子。也难怪他今日歇息没人打搅。是小宝子被卖了。被她爹二超子卖给了赵家,成了赵家新添的婢子。 他的眼朝院内扫去,空荡荡的。院角的老槐树只剩主干。仲春盛开的槐花折下来后可以做蒸饭,是应季的菜蔬。因此新抽的虬枝早已被人用拐钩折断,显得这颗老树有点凄冷。 隔墙的交谈声仍在继续。只不过声音压低了许多。 徐二愣子凑了过去,靠在墙边。 灰白狐狸借着徐二愣子的肩膀,猛地向前一个纵跃,它的爪子狠狠扣在了院墙的砖缝上,然后再往上用力一跳,就稳稳的站在了墙头。一人一狐相伴已经接近两年,早就心有默契。 一双狐狸眼朝下探视。 赵家的院。院内,大牙婶和秋禾一同坐在一片青砖铺就的空地上。两人屁股底下都有一个小板凳。大牙婶在用猪毛刷狠狠的刷洗着马桶,污水流入院角种植的一片片菜蔬上。而秋禾这个年轻女佣,则是用捣衣杵浣洗着衣裳。 秋禾的穿着就比大牙婶高了一个档次。几近七成新的缀着小花儿的靛蓝绉绸袄裤,细脚穿的也是纳着千层底的软缎布鞋。一张小小的鹅蛋脸,额前留着浅疏的留海,若忽略软塌的鼻,模样足称得上白净俏丽。 “读书人都虚伪。”秋禾撇了撇嘴,她抬起手腕揩拭了一下面颊的汗珠,“新式学堂的先生们乱教的都是什么东西,说是唾弃包办婚姻、姨太太之类的,讲究遵从什么约法,实行一夫一妻制……” 听到这里,徐二愣子暗道一声《临时约法》。 朝廷颁布的临时约法中有一条法律,是让公民实行一夫一妻制。这条法律在弘文学堂学生们口中偶有提及,他亦有所听闻。如今秋禾提到这什么约法,他过了一下脑子,就立刻对应上了。 “少爷他贪图了你的好,迟早会给你名分。”大牙婶这时已经洗完马桶,她重新洗了一下手后,凑到秋禾身侧,挠了几下秋禾的胳肢窝,将其逗的不断乱叫。等过了一会,她才凑到秋禾耳旁,轻悄悄的说道:“赶明我找一下绘本,送给你,你用上面的法子,将少爷伺候的开心了,少爷耳根子软,一定会给你名分,到时候婶子就指望你了。” 她们的话题从徐二愣子身上转移到了赵家少爷身上。秋禾是专门侍奉赵家少爷的贴身女佣。 灰白狐狸脑袋向后一偏,朝徐二愣子叫了几声。紧接着,它就一跃到了赵家院内的一颗古柏上。古柏距离院墙有十余步,它一个纵跃,就跳到了树干上,然后再身形轻盈的朝地面溜了下去。 四只狐爪避着菜地里的污水,等蹑手蹑脚的走到了青砖空地上后,它加快了速度,朝着赵家的前宅跑去。赵家是三进的宅子,临杂院的是一个侧后院。它穿过月门,走了两三道走廊,在一间卧室内听到了小宝子的声音。 “姐姐,还要站多久?” 小宝子发颤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灰白狐狸跳到窗台。这是一个拼花玻璃的窗,不用穿破窓纸,就能大致看到屋内的情景。外隔间,小丫头片子洗得干净,穿着一身的全新的粗布衫,她的发辫也是精细的扎过了。此刻呆呆的立在地面上,头上顶着一个白瓷的碟。 “等你什么时候晓得规矩了,就不用站了。”一个和秋禾相似的女佣用戒尺拍打着小宝子的手臂、腰身、大腿,时不时再戳一下,“再站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歇了。我知道你脚发麻、脚软了,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穷苦人家的闺女好驯养。 小宝子也不哭、不闹,听着女佣的话,一直咬着牙站着。 砰的一声,她没坚持住,膝盖软了一下,导致白瓷碟从头顶上坠落而下,砸在了地面上。白瓷碟摔成了八瓣,破碎的不成样子。 “一个碟子三个铜子,从你的月银中扣。” 女佣话音淡漠,又取出了一个白瓷碟子放在了小宝子的脑袋上。 “继续,还有半柱香。” 小宝子麻木的立着,脸上没了表情。 灰白狐狸见到这一幕,默默的转身离开了。它迅捷的跑出了赵家,许是赵家养在院中的狗发现了它这个近类,在离开的时候,朝它狂吠了几声。但好在这条狗被铁链拴着,它仅能在三尺地活动,冷森森的犬牙亦只是个威慑。灰白狐狸对此浑然不惧。 古柏,院墙,徐二愣子的肩上。 它再次落在了杂院。 “挺好!”徐二愣子先是将手伸进赁房橱柜里的一个竹篮中,摸索出了几个红枣,他朝嘴里扔了一个,就又重回了躺椅,纳起了凉。 小宝子他管不了。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去管别人家的破事。如大牙婶所说,小宝子被卖到赵家,倒是享了福。二超子卖小宝子得了两块五,要是他赎小宝子,花费的代价可不止这么点。 即使他同意了,徐三儿也不会同意。小宝子……她在徐三儿的眼里只值一块半,多了,就是不合算的生意。 枣核吐在地上,约莫十几个的时候。 二超子拉着东洋车回来了。 “徐爷,这是我还你的钱。”将东洋车放到屋内后,二超子摸出了一叠大小不一的洋银朝徐二愣子递去,“一元七角钱,徐爷,你数数。” (银元这些新币是仿西洋的,也称之为洋银。) 一个龙洋,两个双角银毫,三个单角银毫。徐二愣子掂量了一下掌心的钱,随口询问了一句,“你哪来的钱?” 他知道,二超子卖了四岁的女儿。 只不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二超子要卖掉小宝子。他先前对二超子说了,等有钱的时候,再还他也不迟。两块五的钱,还给他一块七……,只剩下了八角的钱。八角的钱,值得卖一个女儿吗? 欠钱心里难安?他可不认为二超子是这样的人。 “卖……卖了小宝子。” 二超子说话有点支支吾吾。但一元七角确实是个大钱,他不说明来历,是要吃罪的,徐二愣子就是衙门的吏。其外大牙婶是赵家的女佣,也是帮他介绍门路的牙人,他不说,过几日,杂院的人亦会知道,索性就道了出来。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徐二愣子反倒有点不适了。 他沉默了一会,嘴里吐出了一个“哦”字。对这一问一答画上了句号。 “一直欠钱也不是个事。” 二超子摸了摸青皮脑袋瓜,讪讪一笑。说出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她是个赔钱货。” “养一天,我就亏一天的本。要是她下次再得病了,我真的……真的扛不住。我会死,会被这个赔钱货……害死!” 他又补了一句,语气有点激动。像是在暴烈的发脾气,可他又不敢在徐二愣子面前大声说话。 二人陷入了沉寂。 徐二愣子不点头,二超子是不敢离开的。 杂院黑漆漆的。徐二愣子看不到二超子的脸。他今天躺在藤椅上纳凉,故此一直没有点灯。‘小心二超子’,胡老爷警告的话语再次萦绕到了他的耳中,他急忙起身,摸寻到煤油灯。 噗地一声,煤油灯亮了。 光溢散到了二超子身上,将他的背影拉的老长。 徐二愣子盯了一下二超子的脸,这张脸带着些许悲凉、凄苦之色,是卖女之人应有的脸色,他顿时满意且放心的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洋银,这才将其收入怀中,“超叔……你说的也不错,要是小宝子下次再病了,确实难捱,你卖的……” 他转头安慰起了这个人力车夫。 二超子说的没错,他自己养不起小宝子了。上次得病,还可以找他借钱。可下次要是小宝子又病了……,徐二愣子觉得,自己很难再出手相助了,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让自己毁家纾难,不太可能。 “大牙婶也说了,小宝子进了赵家的门,是去享福。”二超子嘬了口旱烟,他叹了口气,“也算卖的近,她要是想我了,在院墙那里喊一声就是,我还能听见,也不算分开的太远。” 他话音一落,赵家的院子果然传来了小宝子的叫声。 “爹,爹,我在这里享福呢。” 是小宝子在叫唤。 “小宝子,告诉你爹,你在赵家快活不快活?”赵家的院又传来了大牙婶的声音,她在催促着小宝子。 小宝子应诺,叫了一声声。 徐二愣子不觉惊讶。他在院子的这边能听到大牙婶和秋禾的密语,那么大牙婶也能在赵家的院听到他和二超子的交谈声。 “爹,你在吗?” 小宝子叫了几声,见没人答话,疑惑问道。 二超子凑到了院墙边,笑了一声,“爹在,爹就在杂院呢,小宝子你放心,爹一直在,你喜欢的木马爹留着,还有你的拨浪鼓,爹给你藏好了,不让别人碰……,你好好待在赵家,别惹主人生气,吃饭也不要吃多了,不要吃隔夜饭,你要是生病了,赵家的人可不会像爹一样救你,你得惜自己的命!” “你得惜自己的命啊!小宝子!” 他又重复了这一句话。 话说完后,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声的抽噎。 徐二愣子走到了二超子附近,他看着这个无助的人力车夫,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是,二超子打骂小宝子,骂小宝子是个赔钱货,可他这个当爹的却也没放弃救小宝子的命,跪地求人,求人救了他女儿的命……。 “小宝子,你在那里乖乖的。” “你这边……,哥哥给你看着呢。你的拨浪鼓还在呢,哥哥给你买的大红枣,你吃几个,尝尝味道,看甜不甜。”徐二愣子摇了摇头,脸上挂上了轻松的笑意,从兜里掏出一把红枣来,朝赵家的院扔了过去。 “哥哥,你也在。” “哥哥……,这枣子好甜。” 俄顷,小宝子快活的笑了起来。 这笑声和在杂院里的她,没什么两样。 “徐从,再给几个枣子,婶子我还没吃上呢,你多扔几个枣子,秋禾也在这呢,你个当老爷的人,怎的这么小气。” 大牙婶朝杂院这边喊了几句。 “好,枣子有。” 仅是几个枣子,徐二愣子还不至于吝啬了。 他扔了几个枣子。 只不过待枣子落地,赵家的狗闻见了味,犬吠了起来。 …… …… ps:吃坏肚子了,上了十几趟厕所,更迟了,抱歉。 7017k 88、两不平等相遇 “徐爷,让你看笑话了,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狗叫后,大牙婶和秋禾急匆匆的带着小宝子离开,二超子蹲在地上好长一会,才扶墙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先是摆晃了几下,等两根筷子式的脚斜戳在地, 扎实了,立稳了,这才发觉到了在一旁等着的徐二愣子,于是开口说了一句自嘲的话 人力车夫基本都是一袭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袴子,裤筒比较肥, 脚腕处系着细带。下身远远望去,像是一双首方圆足的筷子。 这话徐二愣子难以回应, 他停顿了一会, 说道:“超叔,你还没吃饭吧,这是红枣,你先垫垫肚子。” 城里下苦力干活的人,不同于乡人。乡人农闲,每天吃几顿稀的,应付了事就能行。但苦力,得晚上吃干的,垫饱肚子,否则次日就没力气可卖。二超子亦是如此,他可舍不得在外面吃,一般都是回家自己做饭。 “大牙婶也刚要了我一把枣子。” 瞧二超子没接话,徐二愣子自顾自的念叨一通,然后就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兜里的枣子全部拾掇干净, 抓住二超子的右手,用力一掰,塞了过去。 完成这件事后, 他也没了懊恼,渐得心安。 不一会,徐三儿赶在大牙婶之前回家了。他听到徐二愣子的低声叙述,“嗯”了一声,脸上也没多出一点别的神色,“卖了也好,你又不要她,本来一块五就能买了她,兴许更便宜点,可能一个银元。到了赵家也好……” ‘到了赵家也好’,父子俩的意见出奇一致。尽管他们二人都同情小宝子的遭遇,可也不觉得二超子的放养对小宝子能有多么的好。在赵家,小宝子的生命至少有了一定的保障。 深夜睡觉,没了二超子的打骂声和小宝子的哭声。杂院的众人都早早的入眠,睡了一个安稳觉。 又过了两日,邮政局的信差到杂院送了一封信。 信封署名为弘文学堂徐书文寄。 「徐从兄:」 「前些日子偶遇令尊,说了我的婚事。弟迎亲就在六月九日,阴阳先生说这一日是良辰吉日,宜婚嫁……。」 匆匆掠过前面几段无意义的废话,徐二愣子就看向了信的下半篇。 「剪辫一事,弟深感抱歉。因我之故, 连累兄数日身陷囹圄,不得安泰。父母舐犊之情,实难背弃,亦有弟惧于生死恐怖,不敢直面乡人,甚惭之。梁任公曾于《变迁异同论》中言曰:‘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此言是弟事后翻于维新《时务报》所见。遂特意择抄在全文在信笺之上,望兄斟酌……。」 「书文。民国元年,五月二十一日。」 信笺到此戛然而止。徐二愣子怔了一下,将信封的开口打开,仔细一看,果然里面还有一张择抄的《变迁异同论》原文,以及一张大红的请柬。 他将信纸、择抄原文、请柬这三样摆在书桌上,发了一会呆。 细碎的日光透过窓纸,撒在屋内。 很明亮。 徐书文……道歉了? 在薛庙村的土屋囚牢中,他一直想着让少爷来给他道一次歉,可少爷没有。在离开祠堂后,少爷站在牌坊旁,脱帽行礼,给他道了一次歉。这次道歉,是第二次了。是在书信中对他的第二次道歉。 同时,信笺内还引入了一句话。 “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 “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赁房内,徐二愣子捧着这张信纸,看着这句话,念一句话,踱一下步。他在咂摸这句话的本义。这句话的本义,他是隐约明了的。之所以踱步,是在想着要不要就此原谅了徐书文。 …… …… 住院部,315病房。 “《时务报》是清末维新派主办的报纸,这句话在当时很有名。”徐从半躺在病床上,眸光露出回忆之色,“少爷将这句话写在信里,没说,却也隐晦的告诉了我,这事不是由他决定的。也是,我和少爷啊,当时地位并不平等、即使他站了出来,估计抓走的人……也是我……” “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徐晴细思了这一句话。她对梁任公很熟悉,可并不知道这句名言。时代将很多真知灼见隐在了过往中。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太爷爷,你和少爷毕竟是年少的朋友,所以你就此原谅了少爷?是啊,面对死亡,谁能淡然从容。” 这是要是临到她的头上,她也难以释怀。但老爷子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和吴昊一样,不知大小尊卑,忤逆长辈。再者说,老爷子和少爷的友谊究竟多么深厚,亦是她所不明白的。这事,原谅与否,就不分个对错。 “不,一封轻飘飘的信,我怎么可能原谅。”灰白狐狸注视着徐二愣子的一举一动,它知道徐二愣子有多么愤慨。狐仙的记忆被徐从接受,他的眼盯着窗外,看着云卷云舒,“人啊,总是有心结的,那时的我,注定和他走不到一块去,不过得益于此,我偶尔也会给他写几封信。” 徐二愣子的写信,不是叙旧情,而是一种好胜心。灰白狐狸看的明白。它心知,徐书文写的信,在徐二愣子看来,可不像是道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笔友?这还不是朋友吗? 徐晴默默吐槽老爷子的执拗,她不欲揭起老爷子的疮疤,又重回了主题,“六月九日是少爷的成婚大喜日子,太爷爷你去参加了吗?还有小宝子呢,她之后怎么样了……” “少爷他发了请柬,爹也答应了,我当然得去。”徐从这次嘴角露出了笑容,“我入了县衙,成了体面人物,那些个叔伯啊,一个挨着一个赶着过来给我道歉。我只是个书办,没什么权力,可我在县衙办事,认识六房的同僚,我打声招呼,他们就得讨不了好。” 他以前尽管没像徐二愣子遭那么大罪,但家境贫寒,遭到有势力叔伯的欺压是常事。再者说,它和徐二愣子感同身受,徐二愣子遭的罪,它也记恨在心。见到这群人低三下四的赔罪,它心底当然畅快。 “至于小宝子……”说到这里,徐从沉默了一下,“她在赵家过的不错,只不过大约四五天后,在我回乡之前,她爹二超子就跑了,跑的无影无踪,不知道下落了。” “他跑了?” 徐晴惊讶。 她说的“他”指的是二超子。 “是的,他跑了,那是一个晚上……” …… 夜,瓢泼大雨。 中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临近晚间的时候,雨势变大,整个院落都是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地声。一些嘈杂的别音,也隐于其中。 紫电闪烁,骤然将雨幕下的杂院照得明亮。 赁房内的鼾声依旧。外面下雨,檐阶上潮气太大,编不了竹篾。所以父子二人都早早入睡。至于徐二愣子入睡,是惧了徐三儿的打鼾声。这般吵嚷的雨天,最是适合入眠。 睡在榻上的灰白狐狸忽然抬起了脑袋,它是狐,又是狐仙,对外界的感触比人类敏感很多,它听到了屋外的异响。 又是一道紫电闪烁。赁房糊窗纸上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盯着屋内看。这个人影在窗外伫立了许久。 门闩被锐物顶开,应是一把铁的匕首。 紧接着,随着一声嘎吱发酸的推门声响起,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床榻边,在徐三儿身旁止了步。 他没有着急行动。 因为今晚没有月色,伸手不见五指。一个火折子在他手上亮起。凭借着这微弱的光芒,他将徐三儿的褂子划开,几个碎银子,还有一枚银元就从褂子的内里中显露了出来。 银子被他攥在掌心。 只不过在走的时候,他又将一些银又放置了回去。 拿银、放银、走人,一气呵成。 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一旁蓄势以待的灰白狐狸见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夺命就好。它在看到这个男人蹑手蹑脚闯进来的时候,就欲提醒徐三儿和徐二愣子,但在下一刻,它又瞧见了闪着寒光的铁匕,于是就止住了动作,按耐不动。 丢银事小,丢了命事就大了。 “什么,银子被盗了。”灰白狐狸催促父子二人醒来后,徐三儿看到自己短褂上的刀痕,脸色大变,“哪个狗日的,偷到了我的头上。” “狐仙,是谁偷银?”徐二愣子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剩下的碎银,他的神色却很镇定,自言自语道:“偷了银子,又放下了一些银,这人和我们很熟悉。杂院的人也只有二超子了吧。上次你就说了,让我小心他。大牙婶和来福叔不可能,大牙婶跑不了……” 大牙婶一家,虽然穷,却也没到揭不开锅的程度。整个杂院里,最穷的就是二超子一家。上次,灰白狐狸就提醒过他,二超子记恨着他。若不是他给小宝子吃了东西,他不至于欠下那么多的债。 其次,二超子盗走的银却也不多,仅是一两半的碎银,还有一枚龙洋。狡兔三窟,他们父子俩将二十多两的银子一部分寄放在了钱庄,一部分藏在了别处。缝在徐三儿短褂的银子只是一部分,仅有三两。 灰白狐狸点头。 在窃贼入屋的时候,它就知道了身份,正是二超子。 “他怎么敢的啊?” 徐三儿不敢置信,“他一个苦力,穷哈哈,平日里一副老实样,不像是敢做贼偷的人。偷了一两半,报到官府,至少打折他的腿。” “是的,就是他。”徐二愣子摇了一下头,“我这一两天看他没跑活了,昨天他给小宝子买了冰糖葫芦,还有一个新的拨浪鼓,我问他,他哪来的钱。他没说,估计他当时就想跑了。” 一个冰糖葫芦,一个拨浪鼓,花不了多少钱。可钱也不是这样花的,这样花钱,迟早就将卖小宝子剩下的八角钱花的一干二净。 现在他想来,之所以二超子如此做,是铁了心的……想盗走他们父子俩的银了。 “报官!” “一两半银子就不能这样白丢了!” 徐三儿咬牙切齿。他对二超子生出了恨意,“当初,是他跪着地求你,让你救小宝子,花费了一块七角钱,就当打了水漂。这是恩,狗日的东西,不知道念恩,反倒做了贼偷,对恩人下手,世上有他这样的人吗?” 若是别的人做了贼偷,盗了银子,徐三儿断不会如此生气。而是二超子做的事情,是在有悖了常理。哪有对恩人下手的? “当初,我看小宝子可怜,没拦住你。” “现在看来……,我当时就该拦着你,让他闺女病死!” 徐三儿骂道。 “你是县衙的老爷,你去报官,他跑不了的,逮到他,打断他的狗腿。” 他又补了一句。 敢偷县衙老爷的钱,这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徐二愣子就是县衙的书办,若是徐二愣子报官,官府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一两半钱,也不算是什么小数目了。 “爹,他……到底给咱们留了一半的银。” 徐二愣子却不想报官。 报了官后,固然抓到二超子的可能性很大,能报了今日之仇。可之后呢,小宝子怎么办?有一个窃贼的爹,她会在赵家遭到排挤,甚至于陨了命。又是因为他的缘故。 再者,二超子毕竟是个壮男,好事留一线,不管他留下银子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可要是将人逼上了绝路……。 “你说的也对……”看着徐二愣子,徐三儿的怒火也渐渐停息。他也怕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一旦走投无路,对他下手倒是其次,可一旦要是对徐二愣子下手,那就追悔莫及了。 “一两半的银子,不拿回,闹心。” 徐三儿披着外衫,坐在了门槛上,看了眼雨幕,叹道。 “一两半钱而已。” “很快……,就会再赚回来的。二超子估计现在已经离开了新野县,这里,没他的容身之处了……” …… …… ps:二超子偷银这段突兀吗?有点拿不准。 7017k 89、留个清白 “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徐二愣子下了床,抬脚迈出门槛,走到檐阶处。他看了一眼二超子所住的赁房,门屋紧锁,又看了眼和赵家相隔的院墙,那个蹲在墙角的人力车夫已经逃了,“我不明白, 他为何要还给我药钱,一元七角钱,事后做了贼偷,偷的钱却比药钱还要少。” 一件很荒诞的事情。 假使二超子不还这药钱,直接跑,也是可行的。本来药钱父子俩就没想着要回。然而二超子来了这么一出,他逃走时, 手上的钱反倒少了。 “呵!”坐在门槛的徐三儿朝檐外吐了一口浓痰, 他冷笑一声, “无非是想着清清白白的走罢了,欠钱和偷钱是两码子的事。欠了钱,哪怕他跑了,有一天回来,还是得还钱,但偷了钱,只要没被逮住,谁能说他的不是。” “留下一半的钱,是不想咱俩对他闺女下手,给他闺女一个后路。他能跑,他闺女跑不了。你今后遇见他,也别兴起什么仁念,这人, 看起来老实巴交,可背地里全是瞎瞎心眼。” 他受过苦,和二超子一样无助过。不同的是,他有族长、老爷徐志用兜着底, 能打欠条, 但二超子不同,一个独门独户的鳏夫,又没个族人帮忖。这等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生了恶心,防也防不住。 “要是他有个带把的儿子,他兴许就不会跑了。” 听到徐三儿的话,徐二愣子心里头无名状的冒出这句话。有了儿子,二超子就有了传宗接代的根,他就不可能做出这般冒险的事。 “对了,这话你别和大牙婶一家提。”徐三儿被外界的潮气吹得有点冷了,他返回屋内,让徐二愣子一道进来,关上了门,重回榻上盖上了薄被,“大牙婶是个嘴巴把不住门的,她说了事,小宝子就要在赵家挨罚。我估计他还没走远呢, 可能躲在城里,偷偷盯着这件事。也是可怜他闺女了, 逢着这么一个爹。” “躲在城里?盯着咱们?” 徐二愣子此刻哪怕躺在床上,但他竦的浑身发凉、如芒在背,感觉黑暗处像是有一个人影在盯着他看,趁他不备,用剔骨尖刀夺了他的命。他被叫做“徐爷”,上了新式学堂,最早剪了辫,亦算是开明士绅了。 县衙榨了二超子的血汗钱,他分了利。二超子叫他一句句“徐爷”时,看似尊敬,实则是在掂量他的轻重。如他分了赏钱,走出县衙,看着街上的一个个行人时那般,都在不怀好意……。 黑色的夜很快就度了过去。 经历这一遭,徐二愣子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不过思及上次在讲堂打瞌睡、心不在焉的后果,他这一次在早课中强打起精神,煎熬的等到了下课铃响。 当然,精神欠佳的他,也只能做出努力听课的模样,至于学科先生讲课时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幸好,许是他的表现不错,这一次学科先生并没有通知先生他在课堂上开小差这件事,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但下了第二节课的前半堂课,他委实精神不佳,于是只能找先生准备告半天病假。至于理由,他不打算说实话,随意找个理由搪塞就是。 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相信了徐二愣子的说辞。 “你许是昨天下雨着凉了,没注意保暖,所以才会身体不适。”寓所内,刘昌达打量了一会徐二愣子的脸色,确实有点虚弱苍白的模样,“也有可能是你最近累着了,猛地被冷风一吹,身体没捱住,染了点风寒。” “你也不小了,得劳逸适中。” 刘昌达叹了一口气,告诫道。 尽管徐二愣子得了县衙书办的差遣,却也没耽误在高小的学业。这样两头跑,县衙那边他不清楚,不过在学堂里,徐二愣子的成绩虽略有下滑,但仍保持不错。学业有成,他也就没了干预的闲心。 然则……如此劳累,指不定什么时候徐二愣子就病来如山倒了。 穷苦出身的学生,攥紧了一条门路,舍不得轻易放手。 这点他明白。 他能做的,亦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提醒。 “谢先生教诲。” “我……会注意的。” 徐二愣子点头起身,敷衍的回了两句话。 “细君,给徐从熬上一盅生姜糖粥。”见徐二愣子要走,刘昌达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又朝里屋喊了一句。 “我不是大夫。”刘昌达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他笑了一声,“病了,该喝什么粥,我还是明白的。喝完粥后,你再走。还有,唔……,再过一个月,于青就要参加升级考了,你这个做学长的也算教导有方,他学业取得成绩,有你的一份功劳。” 于青?要升级考了? 徐二愣子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淡定了。先生之所以愿意为于青补习,也是看中了于青天资不错。不然对于天资一般的学生,三年简易科明显更适合他们。于青只比他小了一两岁,参加小学堂的升级考亦在情理之中。 六月下旬到七月初是历年升级考的时间。 不过于青能不能考过,还是未知之数。他上次能顺利完成升级考,也是多亏了狐仙帮他作弊,不然一样悬得很。 “先生,于学弟……” “你不知道,他找过我几次后,就没找了。” 徐二愣子感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他连忙推辞道。固然是于青没接下来找他,可按理说,作为学长也应照顾一下学弟,所以这次先生论功夸奖,他实在不敢居功,冒领功劳。 “帮他一天也是帮。” 刘昌达语气拔高,强硬道。 “再说你两趟跑,平日里就忙,能给他指导就不错了。是他没找你,算是他的错,你不必介怀。” 他又强调了一句。 里屋的小脚女人端着淘米盆走出了门。趁着这个空当,徐二愣子马上转移了一个话题,“老夫子,不,周先生呢?有周先生的下落了吗?” 说起一日教导的恩,徐二愣子就忍不住想起了老夫子。老夫子将讲义借给了他十日,对他亦是不错。是弘文学堂中对他好仅次于先生、师娘的一个人。哪怕老夫子走了,解聘了这么多日,他都没有忘记。 “周先生?”刘昌达眉宇皱起。他刚才因拔高话音而耸立的身体又再一次的软在了太师椅上。他挪动了一下身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点燃了香烟,“他的踪迹我们这些先生也不甚明了,包括他的儿子,他和他的老妻一同离开了新野,我上次想要拜访他,没找到他。” “怎么,你两次问起了周先生,和他有事?” 刘昌达眯了一下眼,心里倏地有点不舒服了起来。 他和徐二愣子的关系,可不仅是单纯的学堂师生关系。徐二愣子算是他真正的门生,只不过没有磕头敬茶这一步骤罢了。其外,老夫子和他的关系,可称不上是多么好。 “周先生走了?离开了新野?” 徐二愣子先是错愕,随即才想清楚了。 不仅是弘文学堂容不下老夫子了,整个新野,甚至南阳府,都很难再有老夫子的容身之处了。老夫子曾是南阳府科举的府首,同年不知凡几,学生对他如此折辱,这南阳府他难以待下去了。 先生的逼视迫近。 徐二愣子心里紧张,他道明了缘由,“我捡了周先生的镜片,想着还给周先生,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哦”的一声,刘昌达的眼趋于平和,他的身子坐正,“周先生的脾气我不敢恭维,但他好为人师的品性还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可惜了他的才华,跑到乡塾去教学了。你不要学他,一直认死理。” 可不是认死理嘛。他觉得,已经到了民国年了,辫子剪了就剪了。偏偏这个老夫子认死理,被学生揪住了,以致名声毁于一旦。 先生训导,徐二愣子点头称是。 少倾,小脚女人就熬好了生姜糖粥。徐二愣子等粥凉的差不多了,捧着瓷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道谢后,出了寓所门。 “胡老爷,你看,这是把新锁。”一人一狐在老夫子寓所门口止了步,徐二愣子朝窗台瞧了一眼,空荡荡的,“二超子和老夫子都离开了新野,这里都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一个前清的廪生,一个人力车夫。徐二愣子想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又是怎么沦落到了同等的下场。 一个对他有恩,一个与他有仇。 灰白狐狸又一次跳到了以前放置剑兰盆栽的窗台上,门里的景物和几个月前没有什么差别,它摇了摇头,又一个纵身,跳入了徐二愣子的怀里。 它呦呦叫了几声。示意是别多想,听先生的话。 先生说了,不要学老夫子,认死理。在它现在看来,徐二愣子就是有点认死理了,走进了死胡同。也难怪,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得到一个二愣子的小名。出了名的犟脾气,和爹一样。 在街上买了几个烧饼,一人一狐就径直回到了杂院。 睡了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 徐二愣子就听见有人在嚷,是赵家院子那边。 “小宝子,你走慢点,你爹就在那边,跑不掉的。昨天刚下了雨,地上湿,你别摔倒了。摔倒后,衣裳扯了,可是要从你的月银中赔的。” 是秋禾的声音。 赵家院里,属秋禾和大牙婶关系最要好,顺带着小宝子过去后,亦和秋禾牵扯上了关系。小宝子将秋禾认作姐姐。 “爹,爹……” 是小宝子开始唤了。 这个时间点,二超子大概已经歇工回家了。 只不过,昨夜二超子已经跑了。小宝子的叫唤终于是做了无用功。她叫唤了大概十几声,稚音越来越弱。 “你爹兴许是回来晚了,听姐姐的话,回前宅吧。” “兰花儿还等着你呢。” 秋禾劝了一声。 兰花儿,是赵家的另一个女佣。在这段接触的时日内,一人一狐了解到了赵家的内事,小宝子被卖到赵家后,是兰花儿在管教着小宝子。 “胡老爷,我该怎么说,说他爹不在了吗?” “说了,岂不是就说明我发现他盗了银子,二超子万一对我下手怎么办。不说的话,看她一个小姑娘……” 赁房,床上,徐二愣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略感无奈道。 二超子的窃银,只有狐仙看到了。他要是急匆匆的说二超子走了,那就是不打自招,说明他早就知道了二超子的丑事。 如果按照常理发展,应是他们见银被偷了,贼偷只偷了一半,因此不敢报官,害怕报复,而后过了几天,发觉二超子无影无踪,所以将窃银的嫌疑落在二超子的身上……。 “算了,暂时不管了。” 徐二愣子摇头。 他此刻也和徐三儿的想法一样了,小宝子怎么碰到了这么一个爹。求自己清白,让他闺女落得这个下场。 到了临晚的时候,赵家的院里又传来了小宝子的唤声,一声声爹喊的让人心痛,但杂院里迟迟没人回应。 “二超子呢?他人呢?今天和昨个……小宝子喊了那么多声。”次日,大牙婶臃肿的身子挤进了徐家父子的赁房,挡住了一大片的光芒。她看着正在读书的徐二愣子,问了一句,“徐从,你最近两天见二超子了没有,按理说,他也没别的住处……” 县城客栈的大通铺睡觉也要钱,二超子不可能花钱睡觉。要是出远门,基本也会给邻居打个招呼,不会就这么失踪了。 “没有。” 徐二愣子摇头,“超叔我也几天没见了,兴许是有别的事。他没和大牙婶你说吗?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没了。” 他睁眼说瞎话。 大牙婶被搪塞的离开了,不一会,她就急匆匆的再次走到赁房门口,“跑了,他跑了,他卷银逃跑了,我刚才戳破了他家的糊窗纸,没见了东洋车,值钱的家当也没了,定是变卖了。” 卖子卖女后,卷银逃跑的事情并不罕见。一方面是羞愧,另一方则是脸皮,得来的钱财不少,但生活在旧处难免被人看低了眼,除非荒年,不然卖掉亲生儿女,会被人戳着脊梁骨的。 然而切实发生在身边,还是不多见的。 “什么?他跑了?” 到了晚间,回来的徐三儿、来福儿听闻这个消息,都惊掉了下巴。似乎两人都没料到,这几日那般疼爱小宝子的二超子,竟然卷了银,逃跑了。 “药钱,对了,药钱,二超子逃跑了,给你家还了药钱没有?” 来福儿急问了一句。 药钱可是一元七角钱。杂院里的人都知道二超子曾借了徐家父子这么大的一笔钱。 7017k 90、赎了她吧 既然要跑,那么不还债才是常态。 大牙婶、来福儿凑了过来,站在狭窄的檐阶上,他们扎着堆,像一堵墙,将赁房窗台煤油灯放射的光芒堵塞的严严实实。他们说着好心的话,似乎全然在为徐家父子考虑。一个人吵着说“报官”, 另一个人说去找“车行”,还有“父债女偿”等极为熨帖的话。 “大家静一下。”被逼到墙角的徐二愣子难以保持沉默了,一堆堆肉将他挤压的难受,其外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味,约莫是大牙婶身上的味,她刚从赵家刷完马桶回来。憋闷至极,使他不得不开口,“还钱了!还了!超叔将药钱给我了,是在小宝子被卖的那一天, 他有了钱,当天就还给我了。” 似乎这句话难以证明真实性,他趁二人发愣,匆忙从长衫内兜掏出银钱,一叠洋银,“你瞧,这是一块七的钱,一枚龙洋,两个双角银毫,三个单角银毫,都是崭新的钱,从赵家那拿来的钱。” “还钱了?”大牙婶的眉皱了一个“八”字,她的脸肉硬生生往下扯,将两只眼努力的露了出来。胖人的眼很小。在这番动作下, 她本该和顺的脸扭曲了一下,然后用她细小的眼瞧着徐二愣子掌心里的钱,“是赵家的钱, 这钱我识得,是钱货两讫时,二超子从赵老爷手上拿到的钱,我记得……” 正欲凑到跟前瞧个明白的来福儿听到自家婆姨这么说,将踮着的脚尖收了回去,扭头和徐三儿说起了话,“三哥,看起来……这二超子还有点良心,跑之前将欠你家的药钱还了个干净,只是可惜了他闺女。” 他们开始商讨起了小宝子的处境。 又在为二超子的闺女考虑了! 徐二愣子松了口气,他小心的挪开步,避免在走动中碰到这一对夫妻。于是绕了一个半圈后,他来到了赁房门口,顺口也拿走了窗台上放置的煤油灯。煤油灯盏只有这一个,他入屋读书要用。 只不过在提起煤油灯的灯把时,他攥紧的右拳下意识蓦地松了一下,手里的一粒粒洋银坠落在地,一声声嗡嗡脆响惊动了正在谈话的三人。 背对徐二愣子的大牙婶、来福儿闻声, 猛然间回转了头, 紧接着, 这一对夫妻就立刻弯腰蹲地, 捡拾起了这一粒粒在夜幕中闪烁着银辉的圆币。 赵家的狗吠了一声,似乎也听到了这动静。 “徐从,小心钱,今后别这么不小心。”大牙婶从来福儿手上拿了捡拾的银,汇聚在了她的手心后,一起塞给了徐二愣子。 “谢谢婶子。” 徐二愣子将银装进兜里,躬身道了声谢。 只不过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他瞧见了这一对夫妻眼里的不舍,两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他的长衫内兜,和那日二超子的眸光很是相似。 他们也在掂量我的轻重! 不,他们以前也掂量过二超子的轻重,不然这一块七的洋银,她不会记得那么的清楚,像是刻在了脑袋里。 徐二愣子再次竦的浑身发凉。这个杂院,只有他格格不入,二超子因他的缘故被迫逃走了新野,如今的大牙婶夫妻亦是如此。他也得砌一堵墙,如赵家的宅子一样,挡掉这些觊觎的目光。 买一栋宅子,搬出去。他心底重提了这个想法。 “是,大牙婶,我会小心钱的,下次绝不会再丢了。” 他咬实了话,报以回应。 大牙婶虽觉徐二愣子的态度稍有问题,但她也没在意。毕竟是老爷般的人,有点脾性实属寻常。相比较赵老爷的不好说话,“徐从”还算温雅的多。她摇了一下脑袋,扭身再次和杂院的同辈商量起了二超子跑了的后事。 清白的走,徐三儿没说错。穷苦人家欠债,绝不仅只欠一笔账。同行的钱、杂院主家的钱等等旧债,二超子都还了。以致于杂院传出二超子卷银逃跑的事后,竟无人上门逼债。兴许是有,但一些债主看他绝了户,欠的几个子又不多,也就懒得讨要了。 知道二超子走了后,院墙处也没了小宝子每日的唤声。 “小宝子喜欢吃糖……” 几日后,徐二愣子从赁房橱柜里拉出一个小的竹筐,里面放着几样零嘴,红枣、薄荷糖、核桃酥、芝麻酥等等。一些点心不值几个钱,以前没怎么吃过,现在富贵了,也得犒劳犒劳自己。 一张油纸摊开,他将每样的点心都捏了一点放了进去,然后包裹好,用麻绳勒紧了。 “她毕竟叫我一声哥哥,这包点心就送给她吧。” “她如今也晓得赵家的规矩了,知道见到吃的,不会露在人眼前……” 他提着点心,坐在书桌上,打开格子扇,看着高高的青砖院墙,莫名的,心中就生出了一股忧悲。 如果他当时没有制止徐三儿,让其买了小宝子。估计此刻的二超子就不会跑了,小宝子也不会沦落成赵家的婢子。 “成了徐家的婢子,和成了赵家的婢子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嘲一笑。 灰白狐狸在书桌上踱着步,它用蓬松的狐尾搔挠着徐二愣子的下巴,见其露出了浅浅笑意,恢复了少年应有的天性,这才放下了心。紧接着,它呦呦叫了两声,继而狐嘴一张,犬牙叼着包裹点心的麻绳系结,从叉竿撑窗扇的空隙中跳了出去,步伐矫健的几个纵跃,入了赵家的院。 古柏、走廊、几个廊腰……,它特意绕开了赵家的狗,人眼看不到它,可狗眼未必看不到。终于,到了一处婢子住的卧室。 “你待会去太太的屋煨一壶茶汤,太太午憩醒了要漱口,还有,去看看老爷、少爷的几间房,要不要添了灯油,老爷的鹦鹉你得按时喂了,不然它得骂人哩,你记住了没有……” 又是上次管教小宝子的女佣,她在派遣着活计。 “是,兰花姐。我晓得了。” 小宝子点了点头,吃力的提着一个漆木的痰盂往外走。她的脸上分不出喜悲,似乎已经对其习以为常了。 近十日的管教,她已经从杂院的一个野丫头变成了被赵家规训的婢女。转换身份很快,没有一点碍阻。 灰白狐狸躲避在廊柱下,看着小宝子提着痰盂出去,然后一步一步尾随。 煨茶、添灯油、喂鹦鹉……。 一桩桩事她顺滑的做完了。 赵家前宅,小宝子蹲坐在了一间院落的石阶上,她痴痴的望着杂院的方向,“爹,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小宝子……小宝子今后不会惹你生气了,我吃的不多……” 无人处,她丢弃了伪饰,抱膝痛哭。 卖她的时候,她爹说了,只是将她放在赵家寄养,等有钱了,就将她赎回去,到时候给她挑拣一个好的郎君,风风光光嫁了。她不知她爹后面说的是什么东西,但她信了她爹的话。 她去赵家……过好日子去了。 一包点心无声的放置在了她的身旁。灰白狐狸和她坐在了一处,它的狐尾轻轻的搔挠起了这个小丫头片子,抚摸着她的额头。 似风儿吹拂,小宝子的双丫髻晃了一下。 “是娘吗?” “娘你来看我了?” 她叫了一声,起身欲要抱住这无形的一个人。 但蓬松的狐尾立刻又收了回去,她扑了个空,她失望的复而坐下。可紧接着,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边的一包点心。 而四周无人……。 她怔然一会,拆开点心,取了一块糖,吃了下去。 灰白狐狸注视着这一幕幕。 起初,它以为小宝子会如徐书文一样,无意间碰到它后惊慌失措,但小宝子没有,她竟开开心心的吃起了点心里的糖,丝毫也不怕这是别人所下的毒物。也是,谁会毒这个小丫头片子。 送完点心后,它没有着急离开,仍旧跟着这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佣。果然如徐二愣子所说的一样,她在赵家受了规矩,晓得一点人心冷暖了,她偷偷的将这包点心藏在了她的旧衣中。谁也无暇心去窥探那一堆脏臭的旧衣物。这个位置,安全极了。 少倾,灰白狐狸从赵家的院返回到了杂院。 “她把你当成娘了?” 听到灰白狐狸的叙述,徐二愣子忍俊不禁的笑了一下。 这可是狐仙,保家仙。 堂堂的仙! 想起灰白狐狸被小宝子当成娘时的无助,他想想都想笑。 “有了点心,有个盼头就好。” 说了一会话,徐二愣子喃喃自语了一句。 同样是没了娘,可他是个带把的,至少有个爹疼,然而小宝子什么也没了。他懂,懂这种无助。这把点心,就是他对其微不足道的一点关怀。人一旦没了盼头,会死的。 一人一狐也没了言语。 徐二愣子继续念书。 今天是日曜日,学堂刚放了假。到了后天,就是徐书文的成婚大喜日子。因此事,徐二愣子请了五天的事假。 一直看到了日落,残霞满天。徐二愣子倏地放下了书,他向外看了一眼,起身将叉竿取下。 格子扇砰的一声闭合。 “胡老爷,等我有钱了,就把她……赎了吧。” 一个少年道。 7017k 91、徐书文大婚 晚上。 徐三儿出工回来,他用公灶烧了一锅的热水,然后在院角处,拉扯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捡拾的破烂篷布围成了三角,开始擦洗着身子。 县里有大众澡堂,洗一次一个铜子。但这种事于下苦力的人来说,就是白白花费冤枉钱,还不如自己烧灶洗漱。 “后天就是少爷……书文的婚礼了。”徐三儿进了赁房,用粗毛巾一边沥干头发,一边说话,“咱们得送礼,总不能跑过去吃白食,你想好送什么礼了没有?少了,还不如不回去,遭人轻贱。” “你是读书人,要不去书肆买一套书送给他?” “也算文雅。” 他道。 以往送礼的这些事,都由他自个决定,徐二愣子是插不上话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儿子成了县衙的老爷。外面的规矩纵然没大过家里的规矩,徐二愣子还得叫他一声爹,但他亦得大事和其商量着来了。 再者说,他又不认识字,挑拣的礼可能太粗俗,不合了身份。 什么样的人就得送什么样的礼。 这是规矩。 “送书?”徐二愣子闻言,将手上的毛笔搁置在了青瓷笔洗上,然后吹干桌上素笺的墨迹,沉吟一声道:“买书倒是个好法子,我记得,他去年这个时候还在看红楼的简本呢……” 他说着,语气多了一丝不屑。去年徐书文去麦田监割,坐在地头榆钱树下的歇脚石上,拿着红楼的插画简本,用竹纸临摹里面的彩绘。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稚拙。 六月份,是庄稼成熟的季节。 六月初九的这一天,父子二人走到了塬坡上,打眼一望,到处都是金黄色的麦浪。徐三儿跟在徐二愣子身边,他老了,走的慢一些,不如年轻人走的快。他走了一会,就絮叨几句,说什么这是他去年在苞谷收了之后撒下的麦种,或者说那半亩的地本没有那么肥沃,是谁谁拉了一车的粪,沤肥后的产出。 徐二愣子敷衍的附和几句。他以后不用在地里刨食了,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属实没什么趣味。 待两人一狐走到距离堡子一百来步左右的时候,就听到几声骤急的铳响。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一堆堆红色的碎纸撒在了地上。 “走慢了,吉时已经到了。” 徐三儿踮脚,引颈看了一眼,便见堡子大门敞开,乌泱泱的人头朝着村西边簇拥着,还有一个骑马簪花新郎官的背影。 “三哥,哎呀,你回来了。几十天不见,三哥你发达了?你这褂子是绉绸的,这料子真新……” “在县城把三哥你养胖了。” “怎的,瞧不起我们这些族人了,啥时候也请我们吃顿好的。你看老爷,没收礼钱,还让我们入席。” “这是二愣子吧?几天不见,样貌文气了。” “什么二愣子,人家现在叫徐从,是学堂的学生……” 待二人一狐挤进人潮后,好听的、难听的话全部从这群庄稼人口中说了出来,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在和他们这两个异类打着招呼。乡人的衣能这么新?不是老爷却养出了学生? 任何一件有碍于他们认知的事,都是让他们津津乐道的咄咄怪事。 “吓!徐三儿这是坐吃山空,卖了水浇地跑到县城去享福了,迟早有他的坏处吃,再怎么也不能卖了地,你看他现在威风,日后有的是罪受……” 几个躲在人群的乡民,窃窃私语,评价着父子二人的富贵。 这种富贵,他们尽管羡慕,可也认为是败坏祖宗荫德的不孝事。千般万般,都不如手里有地来的踏实。千百年的经验就是如此。 “这倒不是……”徐三儿抬高了脑袋,硬生生的将他的个头拔高了两三寸,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但他转而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特殊的高调嗓子在说,“我没什么本事,倒是娃得到了县衙老爷的赏识,给他转了正,现在是一位老爷的书办。也没什么前途,毕竟他还要读书,这份差只是用以养家糊口……” 围观的乡人震惊了,自觉矮了徐三儿一头,刻意退避了几步。但很快他们就如同闻见腥味的猫一样,凑了上来。 一句句好话从他们嘴里不要命似的往外说。什么我早就见二愣子不同凡响,他出生那一天我就看他日后定能富贵,或者说七岁看老,打小看他就是个人物……。 甚至还有些人和徐三儿谈起了婚事,说自家闺女如何如何。 徐二愣子望着这一幕,默不作声。待乡人凑近,想要套个近乎时,他再以冷淡的目光报以回应,朝四周这么一盯,围上来的人就讪讪作笑,自觉退后一步,不敢污了他的衣裳。 他可不会认为这些人有多么好,额上已隐的疤还在作痛。 老爷是错,可从凶亦有罪! “爹,吉时已经到了,咱们入宅子做客。” “别误了时辰。”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书文已经下马入宅。徐二愣子上前拉了一下徐三儿,然后说道。老爷徐志用尽管请乡人免费吃流水席,但却不会将他们请到宅子里去。宅子里的席面远比外面的好。 徐三儿点头,意犹不尽的咂了咂舌,和乡人中几个有牌面的做了个别。这才和徐二愣子一起朝村西头走去。 “神气什么,不过是侥幸得了好运……” “有钱了,就不认自家人了,这种人,丧良心。” 走远了,一群人就在背后开腔骂人了。 同族人,没出五服的,就是自家人。 徐二愣子对此早就有所准备,左耳听,右耳出。但徐三儿却顿了一下步,似是不敢相信同族的乡亲们竟然这么恶毒。是的,他此行是有炫耀的成分,但亦有瓦解以前仇怨的想法。可眼下这一幕,让他失望了。 “一点仇怨,不至于……” 他喃喃道。 不过他的自语没人听到。徐宅门口,锣鼓喧天,大红的灯笼高挂。一排排轿子停在了门口,还有七八桌的流水席沿路一字摆开。 徐从将请帖和礼金、礼品一同递给了账房。 账房是临时请的,亦是徐家堡子的族人。一个以前的老童生,在族里有点威望。他没看徐从,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又查探了一下礼金、礼品,念道:“徐从送礼金五钱、红楼石印本一套……” 话音刚落,老童生就抬头看了徐二愣子一眼,“徐从?你回来了?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是同族的乡亲,徐老爷也帮忖过你家不少。” 徐家堡子的户数不多,都是同族的,哪能不认识。 “叔,你说的不错。” “我和少爷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哪能生分,他的婚事……我还是得来看一看的。” 徐二愣子点头,回了一声。 7017k 92、他们逼着我 祠堂里的一碗酒,已经明面上宣告了两家仇怨的终结。这事徐家堡子的所有乡人早就知道了。送礼,亦意味着和解。 五钱礼金、一套红楼石印本……,这礼不轻了。 其他的乡绅老爷,约莫也是这个数。 “请徐三儿、徐从入上席就座。” 门子拉了长音,喊道。 徐书文给徐三儿、徐二愣子父子二人都送了请柬,但两人属于一户,所以只需一人登门送礼就行。而徐二愣子和徐书文属于同辈,这次是徐书文的大婚,所以送礼的礼金、礼品名单署名是“徐从”更好。 门外是流水席,门内是上席。 穿过前院,徐二愣子偏头,看了一眼马厩所在的方位,那里似乎又有了新人入住,一切如旧。他抬起的脚滞了片刻,接着撩起长衫下摆,迈入了通往后院的院门,入了喧闹的席位。 厅内,里面坐着的宾客皆与门外殊异,老的是长袖绸缎衫,少的是新款的长衫。故此,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的就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宾客们也是斯文极了,不像外面流水席酒肉上来后疯一般的抢,他们挽着袖筒,一筷子一筷子分割着桌上的菜肴,没有人多占。 似乎受到乡绅们的熏染,徐三儿也保持了如此的作态。 父子俩隐于宾客之中。 “书文,祝贺你大婚。”等新郎官打扮的徐书文挨个敬酒,来到自己所坐这一桌的时候,见其错愕,徐二愣子当先开口并举起酒盏道。 话毕,众人的狐疑、敌视、漠然等目光亦随之而来。 “前几日收到书文你邮递的书信……”徐二愣子笑了一下,“咱们一同长大,你成婚的大喜日子,我也不能不到。毕竟是发小,今后我要是成婚了,要是没你祝贺,总会感觉少点什么,所以我想着这件事,我就来了。” 恶意散退,客厅的几桌酒席又恢复了喧闹。 “那是自然。”徐书文闻言,松了一口气,他捧起酒盏,“日后二楞哥你的婚事,我一定会到,咱们都是自家的兄弟。” 二人碰杯,对饮。 “可惜了,我是苦出身。”徐二愣子放下酒盏,像是在说心事。也是,兄弟重修旧好,怎么能不说心事。他慢悠悠的说,“我今后娶妻估计会晚许多,读书为重,估摸是自由恋爱吧,不像你,家里早早就订了亲事,我得自己攒钱存聘金。听说田小姐也是大户人家,和书文你挺般配的……” 恋爱自由,自由恋爱。 起初这四个字是狐仙告诉他的。他那时迷茫于先生和师娘的婚姻,看不懂明明师娘那么好,可先生就是不喜欢。狐仙用此开解了他。而后随着在弘文学堂越待越久,他亦从他人口中听到了这四个字。 “是的,挺般配的,她是秀才的闺女。” 徐书文喝了一口酒,回道。 “书文你给我的信中说过,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徐二愣子夹了一口鱼,学着郑胥吏的模样,吃掉鱼肉,用细长的鱼刺挑着齿缝的余肉,“我看到信后,就想明白了,要是你站出来了,还是我的错,不管如何,终究还是我被关押的下场。也是,生死间,谁能置之度外,我还记得啊,你教给我的那首阿妹啃国女诗人的诗,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he shade。” “这句诗是真的不错。” 他将鱼刺放下,露出两排冷森森的牙。他的脑海里再次回想起了薛庙村的土屋,那是一间昏暗憋仄的囚牢,没有一丝光亮。少爷教了他这首诗,却又将他送进了这间暗室。 若非狐仙挖通了壁龛……。 他懂得无助的感受。 所以他送了一包点心给小宝子。 没有倾泻而入的月光,没有对外界的那一丝渴望……,人会死的。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酒盏即将送至唇口,徐书文下意识的念出了这一句英文诗的翻译,他接着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说明白点,譬如这英文诗是艾米莉·狄金斯写的诗,这首诗的名字是什么。告知徐二愣子,这首诗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可他闭上了嘴巴,将手上的酒盏落在了酒桌上。 “都过去了。”徐二愣子从怀中取出一颗薄荷糖,放在少爷的掌心,“不喝酒也好,酒喝多了,人容易迷糊,吃点薄荷糖,脑子清醒,不至于洞房花烛夜的时候醉酒睡了一宿,吃糖,醒醒神。” “好……”徐书文答了一声,手心攥紧薄荷糖。俄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了一句话,“从兄,你在堡子里待多久,是明天走,还是婚礼后就走,我约了大虫,咱们几个,一起去到河里逮鱼摸虾怎么样?还有,前几日,吴叔捕了一只獐子,挺逗乐的……” 毕竟是十六岁的少年,纵然成了婚,亦少不了童真。 “大虫?”徐二愣子先“哦”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然后他便问道:“大虫怎么样了,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了。他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打着光棍可不行,我是惦记着人家的小姐,不肯娶妻,他不一样,万一入山捕猎有个事,今后可就不好找堂客了。” 堂客,指的是妻子。 山里打猎的,可比在地里种田的庄稼汉危险的多。很容易出现破相、瘸腿、伤折的事情,是拿命在捕猎。 “这事我就不清楚了。” 徐书文摇头道。 他回来家里的时间也短,哪有闲心去关注大虫家的内事。他娶妻,而大虫没有娶妻,说了,亦是讨人嫌。 两人还欲再说话,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圆脸、略显肥胖的少年挤了过来。他见到此幕,眯了眯眼,打断了谈话,半个身插了过去,“时间不早了,还有几桌长辈的酒没敬呢,别谈久了,失了礼数,你们关系好,等婚礼过后,闲下来再谈,现在先别耽误事。” “刘兄,这……”徐书文还想再说,他还没得到徐二愣子一个恳切的答复。如果他没预料错误的话,徐二愣子今晚就会离开村子。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他们父子二人的容身之处了,村东头的破屋早已年久失修。 但下一刻,刘旦的语气就有点粗暴了,“书文,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先去敬酒,我和徐从谈,我也认得他哩,都是学堂的学生。” 他是新娘家的远亲。他之所以和徐书文在学堂要好,与徐书文和他远房表妹订了婚事不无关系。 徐书文见状只得点头离开。 人潮熙攘,宾客酒酣饭饱,开始吹起了牛皮。外面流水席的乡人杂音也涌入到了后院内,嘈杂乱耳。 “徐从,恕我直言,书文对你够好的了。你能上学,款子也是借的徐伯父家里的,包括你家以前的打的欠条,这都是恩。”等二人看徐书文的大背头远离后,刘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他先不满的哼了一声,然后冷声道:“上次我记得你赁房,书文是不是带你来我家了,给你压了低价,在轩盛米铺赁房也不便宜,看的都是书文的人情……” 他话里话外,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你就是一个白眼狼。 “你,识趣点,早早和书文断了来往。” 刘旦又加了一句话。 断掉来往? 灰白狐狸从徐二愣子的胸口处钻了出来,它看了一眼这个圆脸少年,又重新缩了回去。断掉来往也好,总好过两个人都不舒服。 它记挂着少爷的好,可徐二愣子早就偿还完了。 恩……在祠堂的那一刻,就不欠了。 “我送了礼金,送了礼品……”徐二愣子握紧了手中的筷子,他抿了一下唇,言道:“叔伯们邀我进来吃席,坐上席,上次老爷也说了,他认错后,我们还是同族的乡亲。看来,这话未必是真话。” 他明白,老爷徐志用在祠堂中说的话,一是为了维护族长的颜面,二则是为了继续留着“积善之家”的匾额。 道歉?与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并不大。 “真话也好,假话也罢。”刘旦斜睨了长衫少年一眼,“你!应当自己明白,你是徐伯父家里的长工,你去顶罪本就是本分,是徐伯父心善,给了你家银钱,让你多了泼天的富贵。钱你拿了……” “我言尽于此。” 说到这里,他起身径直离开,未曾有半点不舍。 不论是宅子里的上席,还是外面的流水席,父子二人都是格格不入,他们尽管可以融进宾客,但挑剔的主家还是一眼能辨认出他们曾经的泥腿子本色。他们自己将自己赶出了这栋宅院。 远离了喧嚣,二人一狐来到了塬坡土路,脚底踩着纷乱的红纸,目光顺着低处瞭望,一顷顷金色的麦田,还有绿色的原野映入眸中。 徐三儿木讷不出声。 “爹,我知道你的心思。”徐二愣子闻着旱烟味,他没避开,“你回村朝叔伯们炫耀,是想要重回村子……” 被窥见心事,徐三儿也没反驳,蹲在地上,叭叭的嘬着旱烟。 “我也是。” 徐二愣子折了路旁柳树的两根柳枝,他捋下皮来,手指灵活翻动,嫩白的柳枝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蚂蚱。他捧着这柳编的蚂蚱,呆呆的看了几眼,“毕竟咱们都姓徐啊,谁不想着乡里。可是……,他们未必乐意见咱们回来……” “难道……”他自嘲的笑了起来,将柳编蚂蚱扔的老远,“难道就非要我再次跪下磕头认错,他们才能原谅你我。我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徐从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在祠堂里没吭声,受了老爷的好处,愿意和他们和解。这就是我的错了?你的错了!” “不!”徐二愣子深吸一口气,他眼角被秋风吹的干涩,“我没错。我被关进囚室,没给郑保长他们告密,少爷也剪了辫子。我入祠堂,受了老爷道的歉,少爷要成婚,大喜的日子,我回来了,我送了礼。” “我有错吗?” 他冷笑一声,“是他们错了!他们逼着我,让我钻进了囚室,他们逼着我,让我受了老爷道的歉,他们逼着我,回到徐家,入席做了宾客。到头来,这种种,反倒都是我的错了?” “我和少爷说话,说的都是旧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事不是真的,他们躲避,是因为他们心里头有鬼。” “我一个不愿意屈从他们的人,入了村,做着他们认为正当的事,然而……我竟然错了?” 少爷入村,乡人们绝不敢簇拥一起,弄脏新衣。 他做了,是错。 被乡人骂不认识自家人了,丧良心!可徐书文他是族长的儿子,他也是族中的一员,从无人这样骂过徐书文。 “娃,你别这样想,你……” 徐三儿嘴巴嗫喏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儿子,只觉心疼。 是娃不尊敬叔伯吗?以前,叫的可亲热了。但那天,他也看到了,他被封住了嘴,徐二愣子被郑保长一脚踩得跪在了地上,谁也不肯帮他们说一句话,反倒抢了他们的家当……。 “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些话,不说出来,我会疯的……” “你放心,你儿子好好的呢。” 徐二愣子冷静了下来,他又折下柳枝,如刚才一样,编了一个柳编的蚂蚱,这个蚂蚱他没有扔,塞到了口袋里。 他看了一眼徐三儿,仍旧如以往沉默寡言,不复在杂院的精明算计了。 变了什么? 什么也没变。 只不过一处多了规矩,一处少了规矩。 “走,回家吧。” 徐二愣子将徐三儿搀扶起,二人一狐顺着塬坡缓缓走下。 等走了一会,到了徐家太爷的霸下坟,沉闷许久的徐三儿开了口,“娃,他们说你犯了癔症,你别往心上去,爹知道,你好端端的。” 今天随着刘旦的插足,有不少人开始攻讦起了徐二愣子。其中不乏说起徐二愣子以前在附属小学堂的丑事,癔症这个词,也被提及了一下。 狐仙确有其事。徐三儿知道徐二愣子没事,但刚才的一幕,让他忍不住关怀起了徐二愣子的心事。 “爹,我知道。” “周先生说了,他说……我没犯癔症。” 徐二愣子走了一步,说道。 …… ……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