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行夜话》 第1章 无名女尸 民国十二年,也就是1923年。六月北京出了件大事,直系军阀曹锟断了大总统府的水电,逼着外号“黎菩萨”那位下台跑回天津。随后缺了大总统的北洋政府决定在十月举行新一届大总统选举,其实说是选举,但凡明眼一点的都知道,曹锟把姓黎的赶走就是要自己上位,只是上位前得走个合法统的程序。 上层风云变幻,但下层的小百姓可不管你们谁当大总统。特别是那些租借区里的,他们自有他们一日三餐的小日子要过。 天津法租界海大路的小片警春长风在路边馆子里吃过汤面,打着饱嗝翻开手边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的是北京郊区明朝嘉靖皇帝的永陵被盗墓贼掏了好大一个窟窿。 “知道吗?北京甘石桥那边有个议员俱乐部。” 听到声音,春长风抬起头,说话的是他在警局里巡街的搭档老孟。 老孟是个酒蒙子,哪怕是白日上班,他也是怀里揣着个酒瓶子,走两步抿一口。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三百五十天都副是醉醺醺的样子,顶着一张被酒精泡透的大红脸,说三句话舌头能打结两次。警局里没人愿意跟他搭档,春长风是个才报到一个月的新人,自然就被安排着和老孟凑成一对儿。 老孟身上有很多臭毛病,但有一点却是其他人赶不及的,那就是老孟的朋友多,确切的说是酒友多。整条海大路街上就没人没跟老孟喝过,酒友多了自然消息也就多,只是真的假的滚成一团让人分不清楚。一开始警局里还有人乐得听他说那些小道消息,可日子一久,假消息听多了,再没人信他,老孟嘴里说的就都成了胡诌的浑话。 他倒是不介意人家嫌弃,拉个人就能嘚吧嘚。春长风脾气好,敬着他是前辈,有时候就算心里也烦,但至少面上从来不显。 偏老孟是个顺竿爬的货色,你让他一分,他就要进十分。 “有钱吗?给哥买只烧鸡尝尝,”老孟把酒壶放在木桌上,打了个酒嗝,朝春长风摆摆手说:“不白吃你的烧鸡,吃完了老哥跟你说个劲爆的事儿。” 老孟的钱都买了酒,平时吃饭是能蹭一顿蹭一顿,这也是警局里没人想搭理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春长风是在海大路长大的,家就住在这条街上,他爹死的早,娘生下他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打小跟着爷爷。老爷子号称海大路的“万金油”,上房修瓦下河捞尸,从吹唢呐、打家具到算命、抓妖,据他自己说那就是没有不会的。 老爷子啥活计都略知一二,属于上手就能干,至于干得多好那就是另一回事儿,所以他虽然从来没个正经营生,但一年到头也没个休息的时候,靠着这十八门手艺样样粗通的本事,不仅拉扯大了孙子,手里还攒下几个余钱,因此春长风过得不算拘谨。 “拔地拉,你给个准话,这顿鸡你请不请哥吃?”老孟又打了个臭烘烘的酒嗝,拍着胸脯抻长脖子问春长风。 “拔地拉”是春长风在警局里的外号,为啥叫这个呢?因为他人长得又高又瘦,皮肤偏黑,警局里的人就笑他长得像那叫做拔地拉的甘蔗。 老孟酒瘾大,脸皮厚,但凡被他赖上,今天这顿鸡是跑不了了。春长风苦着脸,无奈地合上报纸站起身,从隔壁店家买了半只烧鸡回来。 烧鸡上桌,老孟立马上手扯了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活像八辈子没吃过肉腥。他边吃边说话,唾沫星子混着肉沫子往外喷:“还是你够意思啊!来,拔地拉,哥给你说个摸着天的消息!这事儿全天津知道的不超过二十个人,全都是非富即贵。今儿让你捡着了,挤进那些人中间算上一个。” 老孟嘴里没把门,什么摸着天的消息,估计又是他随口编的。春长风只是觉得不听亏得慌,于是闷闷地问他:“孟哥,你说说什么事儿?” “你知道嘉靖皇帝的永陵被人掏了吧?”老孟问。 “嗯,”春长风点头说:“上了报纸,这会儿全天津的老少爷们都知道。” “那你知道北京甘石桥那边有个议员俱乐部吗?”老孟压低声音,神神秘密地问。 “国会议员是什么人啊?我跟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在哪有俱乐部,我上哪知道去?”春长风摇摇头,看着老孟一脸神秘,让他不由得生出好奇:“孟哥,你的意思这俩事儿有关系?” “那肯定是有啊!没有我能搁一块跟你说?”老孟说着扔掉手里的鸡骨头,伸出五根油腻腻的手指头说:“姓曹的上个月把黎大总统赶走了,这不明摆着就是自己想上位吗?北京国会议员觉得他人不厚道,干不了大总统的活儿,于是都往南面跑。他现在为了贿赂那些人回来选自己,就在北京搞了个俱乐部,只要人去就给发五千块现大洋。” “这么多钱!”春长风被这数目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问老孟:“你消息准吗?曹锟哪来那么多钱贿赂议员?” “这钱多?我告诉你,这就是入门的数!只要加入他那个俱乐部,不仅有钱还有古董!王羲之的字,唐伯虎的画……啧啧,数不完的好东西……就为了这些个宝贝,姓曹的手下把嘉靖老皇帝的坟都给掏空了。”老孟说着直摇晃脑袋,晃动着油光光的大手说:“拔地拉,你就是太年轻,没开眼见过钱。那老爷们白花花的银子有多少?你想都不想不出来!我就这么跟你说,人家一天赚的够咱俩爷俩从秦始皇那会儿开始巡街,脚底板把海大路踩成海大沟。” 老孟的话着实把春长风说得愣住了,他正犹豫着要怎么接,就看见街口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孟三爷,孟三爷。”第一个跑进饭馆的人是码头搬货的脚夫头子陈老大,他上前拉住老孟的胳膊,大嗓门鬼叫得附近人都抻着脑袋看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啊,能出什么事!”老孟把胳膊从陈老大手里扯回来,晃悠悠地撑桌子站起身,瞪着眼睛,说:“讲多少遍了,白天巡街是给官家做事。甭……甭他妈叫我孟三爷,要叫孟警官,懂吗?懂不懂,要叫孟警官!” 老孟虽然让别人甭叫他孟三爷,但警察局里的人都知道老孟年轻的时候是混过帮派的。虽然本事不大,但耐不住加入得早,所以排名靠前,道上混的都要敬他一句“孟三爷”。这也是老孟能在警察局里混下去的原因,毕竟街面上打架斗殴帮派出了事,有时候官面上不好管,就让他出来平事儿。孟三爷窜个酒局,给诸位老大敬杯酒,辈分小的便是心里瞧不起这个酒蒙子,但面子总得给老东西留三分,不然人家说你带头坏规矩,让下面的人也起了乱辈分的心思。 “死人了!码头上捞出来一具尸体,”陈老大说。 “就个河漂子至于这么嚷嚷?这年头河漂子不多的是?海河里一年捞出来的漂子少说也得满百,你慌什么?”老孟摇晃着醉醺醺的脑袋说:“再说这事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叫捞尸队的送义庄去!” 老孟的脑瓜被酒精腌得糊涂,但同桌上的春长风可不迷糊,他马上意识到能让陈老大这般慌张的尸体绝对不是普通的河漂子,于是忙问:“什么样的尸体?” “女人的尸体,”陈老大喘着粗气说:“吓人得很!俩胳膊没了,皮肉白花花的跟纸一样,半点血都没有。” “泡的嘛,”老孟摆着手说:“溺死的不就这样……泡的时间长了,都是白花花的。” “唉呦!不一样,你见着,你就知道不一样了!”陈老大说着又去拽老孟的胳膊,老孟甩开手,扑通坐下,揉着脑袋,说:“拔地拉,你跟他去。我这会儿酒劲儿上来困着呢,你跑一趟。到时候真有个啥事,你再叫我。老陈也是,岁数越大越咋咋唬唬……一个河漂子……多大点事儿啊。” 陈老大还要去叫老孟,春长风快一步拉住了人,说:“走,我跟你走。” 陈老大不是很信任地看了眼小警察春长风,又看一眼已经趴在桌上打哈气的老孟,这才叹了口气说:“行……那行吧。” 春长风跟着陈老大和他的脚行兄弟走到隶属于海大路辖区的海河码头,远远就瞧见了男男女女围成一圈,没人敢高声说话,都是悉悉索索地三两个脑袋挤在一起。他们见到陈老大带着穿警服的春长风来了,自动让出条道。 午后刺目的阳光下,河滩上躺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她身上盖了一块黑色的破油布,露出来的皮肤白到发光,乌黑的头发如海藻般扑散开,衬得那张脸格外小巧秀气。 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子,青白的嘴唇微微向上弯着。春长风见过不少淹死的人,但唯有这张脸是最奇特的,因为她不似绝大部分人在死前充满恐惧以至于整张脸是扭曲而丑陋的。 坦白讲,春长风得承认这具女尸很美。只是她的笑不能让人感到一丝安详,而是在反常的极度平淡下滋生出丝丝渗人的恐惧。 春长风用手指轻轻地拨开女尸的头发,指尖碰到她的下颚,脑袋歪向一边。露出来的惨白脖颈上,春长风看到一块红色胎记旁边是青紫色烂菜花样的凹陷。 是梅毒!春长风胃里猛然一阵恶心。 他揭开盖在女尸上的油布,注意到她两条胳膊被齐整整地切段,断口处只见碎骨头和皮肉,看不见一丝血,好像全身血都被抽干了。除此外,腋下、胸前、腰腹、大腿上都有青紫色腐烂。 “呸,下三滥的货!”有人看到了女尸身上的梅毒病灶,脱口骂出来。春长风听到刚要制止,一转身,迎面被人喷了满脸的雄黄酒。 “干嘛呢!干嘛呢!”任是春长风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忍不住烦躁起来,他边用袖子擦脸边指着周围的人说:“散了啊!都散开!警察办案子,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这女的不干净!”一个脸上敷着厚厚铅白,头上扎着两指宽红布条的老太婆指着地上的女尸大声叫嚷:“我感觉到了,她身上有妖气!” “张姑奶奶您赶紧回去吧!怎么哪哪都有你的事儿!”春长风认出来喷了他满脸雄黄酒的老太太是海大路上的神婆。 老神婆姓张,叫什么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听说年轻时候被狸猫大仙上过身,信这个的就都尊她一句张姑奶奶。后来神婆年纪大了,辈分小的也就跟着叫她张姑奶奶。春长风记忆里,早年前她精神还正常些,自打养女跟个卖耗子药的男人跑南洋,老神婆就越来越不正常,逢人便念叨她家里供奉的狸猫大仙说天津卫里出了个害人的妖物。 “陈老大,让你的人先送张姑奶奶回去。”春长风小时候吃过老神婆的不少糖,对她实在是没脾气,不仅是说不得骂不得,还得费心哄着:“张姑奶奶,您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行吗?我爷爷过两天就回家了,到时候您老有什么话找他说。” “傻孩子,这女的不干净啊!你可得离她远远的!”张姑奶奶被两个脚夫搀着往外拉,她走一步一回头,扯着嗓门喊:“它来了!那妖物要开始害人了!小春,小春,你千万千万小心啊!” 老神婆的话如火把掉进干草堆里,呼啦迅速烧起来。原来看热闹的人纷纷躲开,围着尸体的圈大了不止一倍,但那些人也不走,就远远地瞧着。 那么嫌弃、害怕了,却又该死的好奇! “别看了,都别看了!”春长风拉过地上的油布把女尸的脸盖住,把人群轰得更远后,对码头脚行头子陈老大说:“陈老大,帮个忙把这女尸拖到义庄去吧。” “这……这个……”陈老大扣扣脑袋,犹豫了老半天才说话:“春警官,脚行弟兄们干的是下苦力的活,你说这要是我们的车拖了尸体……明儿卸货,人东家嫌晦气就不让我们干了……兄弟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了这口饭要饿死人。” 陈老大几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了得很,他们才不愿意干这晦气活呢。 “那劳脚行弟兄跑个腿,找义庄的人过来拖尸体总行吧?尸体总得收,晾在河滩上也不是个事,”春长风劝道。 “行吧,”陈老大向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话刚说完,忽然海河河面上又有人喊叫起来。 “怎么了?”春长风心里一紧,跑过去。 打鱼的船靠进了码头,渔夫脸色苍白,哆嗦着手指指向船上的网兜。 春长风探头一看,只见渔网里有一对女人的胳膊,那手指头还勾着网,就像是自个爬进来的一样。 第2章 报恩 打鱼的不敢动,春长风只能自己从渔网里把女尸的一对胳膊捡了出来,滑溜溜、冰冰凉的手感让他觉得后背贴着一只吐信子的毒蛇,浑身都一阵一阵地发寒。 春长风蹲在海河的码头边上,等到了日头偏西才见到义庄的何师傅。 何师傅单名一个归字,人看着面相不老,也就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但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远看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 好事的给何师傅起了个外号叫“河老龟”,说他是海河里千年老王八成了精爬上岸。因为这年头乱,死的人太多,他受了龙王爷指派上来收尸清理河道的。要不然怎么就何师傅敢睡在龙王庙后面的义庄里,成天跟死人住一个院子。 对于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说法,何师傅向来不解释。大概是跟死人打交道太多,他很少说话,总是闷着头干自己的事儿,分不清他是自闭,还是纯粹地懒得搭理人。这次也是一样,何师傅拿出破席子把女尸卷了卷,熟练地扔到拖尸的板车上。 春长风见何师傅要把人推走,上前对他说:“何师傅,这尸体我瞧着不像是自杀的,你缓两天再烧她。” “现在这天气,尸体摆两天不烧就能臭死人。”何师傅抱怨说:“春警官,得了那烂病死的,八成是个窑姐儿,她咋死的有人在乎?” 春长风低头看着女尸露出在席子外的半截光洁额头,想到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死得诡异可怜,不由心里有些难受,说:“总归是条命,稀里糊涂地烧了不好。我明天回警局查查近来有没有人报失踪,若是她家里有兄弟姐妹,好歹能送最后一程。何师傅,辛苦你忍两天……就两天,两天要是查不着,你就看着处理。” “这种事情,人家们都是下面人不报,官面儿乐得糊涂,大家少做事情。您倒好,给自己添麻烦。”何归闷声说完,拖着他的板车往义庄走了。 春长风立在原地愣了会儿,叹口气,何师傅说得没错,河漂子九成以上在警局里是没人稀罕管的,捞出来就让义庄的人拉走烧掉。 “总归是条命,哪能这么稀里糊涂啊,”春长风暗自嘟哝了一声。 等看不见何归的身影,春长风这才注意到日头已经一半泡进了海河河面下。这会儿都过了下班的点,春长风蹲在河边洗了把脸上的雄黄酒,然后往家里走。 春长风的家位于海大路的胡家巷子十五号。 说起胡家巷子,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关于春长风家里的老房子是怎么来的。 它既然叫做胡家巷子,那自然是胡家人盖的,初盖起来的时候得往前推几十年,那会儿还是大清朝呢。胡家人在大清朝可是风光得很,是汉八旗之一,家里长子到成年可以进紫禁城里做七品护卫。 别看着官阶不高,但那可是能摸着天的活儿。家里边靠着这份背景做买卖,能在周遭吃到数不清的好处。胡家人是实打实的大户、富户,至于祖上五代穷光蛋的春家怎么跟胡家人搭上关系,那就是说到胡家现在的老太爷——胡太爷。 他老人家当年给慈禧太后在御膳房里当差,结果那阵子御膳房里老丢东西,出了贼却怎么也抓不着,后来有个大师傅说见到晚上有狐狸溜进来偷吃。想想看,要是紫禁城里闹狐妖,传出去得多少人掉脑袋? 胡太爷吓坏了不敢上报,就让家里托人去找能处理狐妖的人,随后胡家就找到了春长风的爷爷。也不知道春老爷子是有真本事还是单纯运气好,总之叫人带过去转一圈后,御膳房里再没丢过东西。 因为这事儿,胡家人将天津名下海大路胡家巷子的一套小房子送给了春长风的爷爷,这边面一半有感激一半也是为了封口,让他离开北京,别再回来了。 1911年大清没了,胡家也就此迅速衰落。那会子他们在北京混不下去,拖家带口的来了天津,自己人住下后,把胡家巷子里的其他几处大宅子卖掉,余下的钱开始做起蒸食买卖。 胡家人多,能耐人也不少。在天津几年,渐渐地把生意又做起来,开了好几家蒸食店面,算起来依旧是整条巷子里最有排面的人家。 春家和胡家住在一起,但除了胡家那位快百岁的胡太爷时常还来找春长风的爷爷聊两句当年勇,小辈们早就没什么联系了。人家有钱的,看不上春长风这个臭巡脚。 春长风想着海河里捞出来的女尸,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胡家巷子。他站在巷口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回饭馆先找下老孟,说一说今日的事儿。可惜他到了饭馆里,只看到一桌鸡骨头,哪儿还有老孟的影子。 “孟警官呢?”春长风问店里的小厮。 穿着白马褂的小厮,边收拾桌上的鸡骨头,边说:“孟三爷刚刚被人请走吃酒去了,春警官,您明儿个去警察局就能见到他老人家。” 白跑一趟的春长风郁闷地从饭馆里出来,刚走没几步就见到前面吵吵闹闹的围了一堆人。他一瞬间又打起精神,跑过去把两边的人撕开挤进去,说:“警察!你们干什么呢?” “爷!您就说光天化日吃白食,这事是不是不太合适?”戴着瓜皮帽的男人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两手抓着个穿红格子短褂,绛紫色裙子的姑娘。她梳着十几年前那会儿流行的发髻,老气过时的穿着打扮与年轻饱满的小脸完全不搭。 在瓜皮帽旁边还站了个女人,胸大、腰细、屁股圆,一双小脚撑着个丰满圆滚的身体像个陀螺。她插着腰,见到春长风摆出一张极致谄媚的笑脸,拎起那姑娘的耳朵,扭一圈,掐尖着嗓子说:“爷,这是我们逢春园里的姑娘。乡下姑娘不懂事儿,给您添麻烦了,我这给您赔个不是呗。” “谁是你家的姑娘,再乱讲姑奶奶一口咬死你!”被男人掐着的姑娘奋力挣扎着叫嚷。 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杏仁一样饱满,眼角往上微微挑着,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是张粉嘟嘟肉乎乎的嘴巴。脸瞧着虽有些幼态,但看身量手脚应该不是个小姑娘,身板子长开了,少说得有个十七八岁。 姑娘不断挣扎,胖女人见状伸手重重打了她的后脑勺,“啪”一巴掌抽完,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拿在手里抖着,高声说:“围观的大家伙儿可都瞧着了!你吃人家的烧鸡拿不出来钱,我帮你垫了钱,卖身契是自己个儿按的手印。怎么吃完鸡,你一抹嘴巴不认账啦?天底下就没这个说法,按了手印就是我的人,不信就让大家给评评理!” 围观的听到这话没一个上来应和,多是摇着脑袋叹气。唯有一个穿粗布衣裳,拎菜篮子卖鸡蛋的大娘往地上啐了口,骂:“不要脸的腌臜货,骗人家乡下姑娘卖身进窑子!你就等着损阴德折阳寿!” 听到这话,胖女人当即黑了脸,指着卖鸡蛋的妇人破口大骂:“你个饿肚皮的穷瘪三!吃了二斤黄豆涨得憋不住屁,来管老娘买的人!我告诉你,白纸黑字儿改不了!她闹到衙门去,也是我在理。” 这吵得越加热闹了,引得两三个泼皮无赖也抱着胳膊凑上来,贼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个被男人掐住俩肩膀的姑娘,歪着嘴唇笑:“哎呦,这是要来新货?等过些日子开了包,便宜点儿让爷们几个享受享受。” “滚蛋!”那姑娘也不是软脾气,瞪着说浑话的二流子骂:“再看!姑奶奶挖了你的眼睛当泡踩!” 闹哄哄的景象让春长风又想到下午在海河边上见到的女尸,也是二十岁上下,正当好的年纪。才见过一个被糟蹋死的姑娘,他看着眼前这位忽然生出无限的保护欲,上前抓住胖老鸨又要打人的手,抢过那份卖身契三次两下撕了个稀碎。然后春长风转身猛推一把带瓜皮帽的男人,劈手把那姑娘夺过来,拉倒到自己身后,指着狼狈为奸的两人说:“还衙门呢!当现在还是大清朝?我告诉你们现在这地方讲法律没有吃一只鸡就被卖窑子的事儿” 春长风说完,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那瓜皮帽,说:“她吃鸡的钱我赔你,人是不可能被你们卖进窑子的!” “小春仗义!”海大路这条街上有不少看着春长风长大的老街坊,见到他这做派有人带个头,随后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老鸨吃了鳖,眯缝着眼睛看向春长风,笑:“春警官,您这事干的忒不地道了吧?老实跟你说,我和你们警察局局长是老交情,咱这往后面上不好过啊。” 春长风知道,这条街上干见不得人事儿的都和上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人就像在阴沟里的毒蛇,谁都可以看不起他们,但谁也都得承认这帮人不好对付!平日里春长风也是不乐意招惹的,只是今儿下午刚见了那事儿,心里着实堵了口浊气,这会儿不吐出来,浑身都不痛快。 “那你只管找他说理去!”春长风硬气地回怼。 瓜皮帽和胖老鸨没料到一个臭巡脚这么梗,他们心里不满,但面上还是不敢跟这只“黑皮狗”直接起冲突。俩人冷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转身走了。 春长风看着俩人走远,回身对那姑娘说:“天津卫里乱得很,往后可得小心坏人!别再这么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卖掉了。” 春长风说得语重心长,可那姑娘却似乎对这事毫不放在心上,她抬头盯着春长风,两只乌亮亮的眼睛里蹦跳着一股子旁人瞧不懂的兴奋。她伸手抓住春长风的警服,踮起脚尖,鼻尖凑上前闻了半天,随后嘴角弯起来,露出一脸的心满意足。 “你干嘛?”春长风被这姑娘神叨叨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轻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往后退了半步:“你家里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啊!” “对!就是这个味儿!”那姑娘被推开后立马又贴上来,鼻尖几乎埋进春长风胸口的衣服里,深吸口气后抬起一张脸笑盈盈地说:“你叫春长风啊!我来找你报恩的。” “报……报恩……报什么恩?”春长风被她反常的举动吓得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后背挺直,身子往后倾,尽量拉开与人家的距离。 “我叫玉秋。”那姑娘说:“你刚才又救了我一次,作为回报,我嫁给你做老婆吧!” 第3章 遇妖 玉秋的话属实是太过惊人,吓得春长风再顾不得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体面,连忙挣开她的手把人推远,大声说:“你有病吧!” “你才有病呢!”玉秋快嘴反驳说:“我把你当恩公,你怎么骂人家?” 春长风看着胸口两片亮晶晶的油污,只觉得自己那身行头真是可怜。昨儿才刚洗过,但今天先是被老孟的油爪子抓,再被张姑奶奶的雄黄酒喷了一身,这会儿又被个来路不明的玉秋抹了满胸口的油腻。 他最珍惜这身衣服,结果闹了个邋遢狼狈样子! 玉秋看见春长风满脸烦躁,细长的眉毛皱起来,想了片刻,问:“难不成你成亲了?” “你管我成没成亲?”春长风刚才还是一副英雄做派,这会儿被莫名其妙缠上来的玉秋闹得心里慌乱极了,胡乱挥着手说:“我……我……我是这片巡警!救你是我的职责,你可别多想!我不用你报恩,眼下不兴‘以身相许’一说。” 话说完,春长风转身要走,但刚抬脚,就被人从后面拉住了衣服。 “我来跟你成亲的,这么两句话可打发不走我!”玉秋一脸认真地说。 春长风盯着她那双无辜单纯的眼睛,问:“你懂成亲是什么意思嘛?” “我懂啊!成亲不就是跟你一起吃饭过日子嘛!我怎么不懂?”玉秋说得理直气壮,引得周围人哄然大笑起来。 “对对!吃饭睡觉过日子嘛!”有人开始起哄。 “不是……我讨个老婆就是俩人光端着碗吃饭啊?我……我又不是个猪!”春长风大声说。 “那你说成亲是什么?”玉秋眨巴着一双充满了求知欲的大眼睛。 “我……我跟你说不清楚!”春长风被玉秋磨得脑袋顶上快着火了,在周围人一片哄笑声里,皱眉想了老半天后朝她招招手,说:“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嗯!”玉秋听到春长风带她走,立刻又高兴起来,用力点点头,圆润明亮的眼睛一笑弯成两道小沟,要多甜有多甜,就像是在麦芽糖上又淋了层蜜。 见她一张笑脸,春长风瞬间心虚,脸烧得更红,扭过头不看玉秋,带着人沿海大路往西边走。 “那不是去胡家巷子的方向吧!”看了半天热闹的人群里冒出来一句。 “小春带人去哪儿?”有人问。 一个拉车的踮脚抻长脖子往前看着,然后猛一拍大腿:“那边是法国大鼻子的教堂啊!” 没错,春长风就是把玉秋带到了法国人的教堂前。说是教堂也不全面,确切的说前面是教堂,后面是教堂管理的收容院。叫的是“收容院”,其实也就是两三间平房,住了五六个孤儿、三个修女和一个白头发的老牧师。纯规模来说叫收容点可能更合适,但人家非说自己是“收容院”也就这叫了。 “你等一等,我去叫个人。”春长风说着准备上前去敲教堂的门。 玉秋身体发沉,她有些不舒服地拉住春长风问:“你怎么住在这鬼地方?” “我不住这,”春长风解释说:“我要是带你去我家,将来人家要嚼你舌根,你还怎么嫁人?我跟修女说一声,你先在收容院里凑合过几天,等我帮你找到家里人,让他们领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就是来找你!”玉秋听春长风这样说,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唉唉唉,男女授受不亲啊!你别这样,你别这样!”春长风慌乱地连忙把胳膊从玉秋怀里抽出来。 “我不在这里待!”玉秋高声嚷嚷。 俩人正拉扯,教堂大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个五十来岁的老修女。 春长风连忙扯着玉秋把人推给那白皮肤蓝眼睛的大鼻子法国佬,连说带比划地表达:“这姑娘脑子不好,暂时在收容院里凑活几天,等我找到她家人就来领走。” 话说完,老修女点点头,春长风说了声谢谢,拔腿就跑。 玉秋见状要去追,却被老修女拉住胳膊。 眼看春长风跑走,玉秋心里可着急了,她扭头看向修女,眼睛一瞪,眸子还没来得及变色,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接着浑身都没了力气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玉秋看到教堂里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十字架,十字架上还钉着个卷毛大鼻子。 真要命,怎么外国神仙还管本土狐狸呢!玉秋在彻底陷入晕厥前,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春长风把玉秋送到收容院后,一路小跑地回了胡家巷子。他进屋顾不得吃饭,第一件事儿就是脱下警服泡水盆里,洗干净挂在院子里,才到伙房煮了碗杂粮糊糊粥,配着点咸菜,连碗都懒得拿出来用,直接用汤勺舀着呼噜呼噜地喝下去填肚子。 要是爷爷在家,桌上好歹能有个炝炒白菜,有碟子有碗筷,吃饭弄得有个吃饭样子。春长风刷着锅,算了算还得有四天,爷爷才能从乡下做完工回来,他这糊弄肚子的饭至少得撑到下礼拜。 “哎!”春长风长叹口气,草草地收拾完伙房就回了正屋。 春长风有个写日记的习惯,这是他念私塾的时候,那个半土不洋的先生教的。满嘴搞新学的先生要求学生们把全天事儿不分大小地全写下来,同来念书的小孩儿家长都不乐意,说是浪费纸也浪费笔,但大字不识几个的春长风爷爷却鼓励着他写,说:“柴米油盐、鸡毛蒜皮,人一辈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写下来好,是个活过的印子。” 这一写就写了十来年,厚厚一堆本子放在角落里,老头不认识字,却喜欢拿出来看,一看看半天,像那些字儿能自己出声让他明白似的。 “民国十二年公立六月十三号,晴,下午一点整,脚夫头子陈老大在海河码头发现一具女尸,死因不明。” 写下这些后,那个女尸的脸再次冲进了春长风的眼前,他拿着笔的手指停下,顿了片刻后决定把她画出来。 春长风画得很慢很认真,他太过专注以至于何时天黑得都没了印象。 等他再次有意识,却是第二天天大亮了。春长风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去床上睡觉,而是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这晚上他还做了个乱糟糟又诡异至极的梦。 春长风梦见自己进入某个地下室,起先是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但走了没多久,头顶上亮起了一盏昏黄的灯,接着他又看到下午在海河里捞出来的那具女尸,女尸站立距离他米的地方,嘴唇在蠕动,似乎是想说话,但春长风听不清声音。 “你大声点。”春长风说,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地下室里撞来撞去。 女主随即长大了嘴,但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声音,而是黑色的河底淤泥。 春长风的鼻腔被腥臭味塞满,他想向后退,却被拉住裤脚,低头一看,脚边顿坐着一只狐狸,棕红色毛茸茸的。它扬起脑袋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声音扎得春长风耳膜生疼,他再顾不得其他,转身向外跑去,可怎么也找不到回到地上的出口……直到眼前一道白光,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那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甚至分不出是不是个人类。 等彻底从梦里清醒过来,春长风揉着脑袋,看向胳膊肘下的日记本。本子上的女尸画得极好,眉眼生动,断掉的胳膊和身上的病灶也一点不落地细致描画了出来。春长风看着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压根没学过绘画,怎么会画得这么好,自己全无记忆。 春长风愣了片刻,连着昨晚的噩梦越想越觉得后怕,脊背发凉,连忙合上本子扔进抽屉里,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真要了命!”春长风嘟哝着,从前很少信鬼神的人,想自己也许真该去附近的庙里拜一拜,免得总是遇上昨天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缓了好半天神儿,春长风才意识到今儿已经比平时晚了。他顾不得吃早饭,跑到院子里换上警服,一路狂奔可算卡着点跑进警局没有迟到,他坐在位置上大口喘着气,抬头见老孟拎着酒瓶子晃悠进来。 “昨儿码头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呀?”老孟问春长风,他一天里也就大清早这会儿是清醒的,再过俩小时,他就能把自己喝得七荤八素。 “是个女的,很年轻,有梅毒,”春长风捡着重要的先说了,刚要继续讲那女的浑身失血、脸上带笑之类的诡异事儿,就见老孟摆摆手,一撇嘴说:“陈老大乍乍呼呼的就为了这点事啊?幸好我是没去,去了可就错过洪老七的酒局了。” “拔地拉,你见过整只羊上架子炭烤的那种吗?滋滋地往下滴油啊,羊羔子肉嫩得很,刀刮下来一盘子肉片,趁热撒点孜然、辣椒面和盐巴就香的不得了。再配上点小酒,喝得那才叫一个舒服享受。”老孟说着舔舔嘴唇,还在回味昨晚的那顿美食。 “那女的不像是自杀,我觉得可能是谋杀,”春长风等老孟嘚瑟完,接着说:“尸体已经让义庄的何师傅拖回去了,跟他说在那边停两天,我找找附近有没有人报失踪的。如果能找到失踪的人,说不定顺藤摸瓜能揪出来一个杀人犯。” “你找什么找啊!得梅毒死的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她还能是个人物不成!估摸着就是个站街的,死就死了吧,你把尸体扔给老何,两天人都臭完了!老何那活儿又脏又累,也就勉强赚个糊口钱,多不容易啊!”老孟说着揉了把脸,晃了晃他那酒壶说:“你就再别给人添麻烦。等会儿你自个儿去义庄一趟,赶紧过去跟老何说把人烧掉吧。” “可是……”春长风还想再争取,结果两字刚出口就被外面一阵骚乱打断。 第4章 千金 春长风顺着声音看过去,进来的应该是一对母子。女的大约四十来岁,男的有二十五六,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 女人烫了头发,身上穿的是顶好的绿绸缎,脖子上缠了两圈珍珠项链,颗颗珍珠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脚上踩着当下最时髦的高跟鞋。男的相貌文气,梳着大背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西装,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光瓦亮。 跑出来接待这二位的是海大路警察局局长徐有财,蒜头鼻、大方嘴,胖得几乎没脖子,梳着三七分油头,留两撇小胡子,格子衬衣配条纹西裤,披了件警察局的黑外套,一身穿的不伦不类得很,在人家母子二人面前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像大户人家看门的胖管家,这做派看得春长风直皱眉头。 徐有财这名叫的可是真贴切,他的眼里真的只有财。鸡鸭牛羊大块肉他要吃,苍蝇蚂蚱的腿儿上那点油水也不放过,属于但凡有财就有徐有财的事。当然了,也得亏这位徐有财眼里只有钱,警察局里的缺位明码标价,否则非要用警校生,只念过几年私塾的春长风还穿不上这身黑皮呢! “你到底查的怎么样了!”那位夫人大声呵斥着。 “我肯定是在找令千金啊!我们局里大半警力都调出来找令千金了,可这不一直就没消息吗?”徐有财陪着笑脸解释。 年轻男人对这套话全然不接受,大声说:“我妹妹失踪两礼拜了,到现在你们还找不到人!次次打电活来问,你次次都跟我是这个回答!徐有财,我告诉你,这回别想再随便说两句就糊弄走我和母亲!我们来了就不走了,你什么时候找到我妹妹,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你们海大路警察局!” “刘夫人,刘先生,你坐不坐我们这儿,我都得尽力给您办事啊!”徐有财说完,面露难色:“只是贵府千金不一定就还在我们海大路这一片,说不定令千金去了其他同学那边呢?” “我妹妹最后一次被人看见就是在你们海大陆,你现在跟我说,我妹妹可能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了,那你也得给我说清楚,我妹妹离开你们海大路去哪了!”年轻的刘先生大声说着。 听到有人失踪,尤其是个年轻女孩,春长风浑身一抖快步挤上前,问:“请问一下,刘小姐长什么样啊?” 听到有人问妹妹长相,刘先生看了一眼春长风,然后瞪着徐有财说:“你不是说你的人都去找我妹妹了吗?怎么还有人不知道我妹妹长什么样?你到底有没有找人?” “去去去!你瞎添什么乱!”徐有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春长风,转头又陪笑说:“刘先生,这小子来我这报道还不到一个月,找令妹这种重大警情,我们那必须是集中局里最有经验的警察。像这种新来的,一般都只能被安排去打杂巡街。他不知道令妹的样子,那……那真是太正常了。” 徐有财说话的时候,春长风被旁边的警察往手里塞了一张纸。 春长风展开,上面印着“寻人启事”。四个大黑字下面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她留着长长的头发,上身是浅色短褂,下身是黑裙子,白袜子黑皮鞋怀里抱着一束向日葵。她眼睛很大,笑起来格外的亲切温暖,就像怀里的花一样。 “我……我见过她……”春长风拿着那张寻人启事的手抖了一下,他低微的声音像一颗炮弹炸进了警察局,周围在短暂的寂静后接着轰然爆裂,刘家母子上前一把抓住春长风的胳膊问:“在哪?你在哪见到的?” “昨天,海河码头。”春长风的话说完,在外面看了半天热闹的老孟忽然意识到春长风说的他见过,是指的什么了。老孟连忙挤上前,一把抓住春长风的肩膀说:“拔地拉,你知道这位刘小姐是谁吗?那可是南洋大学校长的千金。你可要看好了,千万千万不敢乱认人!” “错不了,”春长风盯着那张笑吟吟的照片,后背一阵发冷,他想了想说:“她脖子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 “对!玲玲脖子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刘夫人忙不迭地点头,追着问春长风:“玲玲去码头做什么?她是坐船走了还是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 “她没走,就在天津呢。”春长风回答。 “天津哪儿?”刘玲的哥哥看着斯文,脾气却是暴躁的,抓着春长风的胳膊用力晃了两下说:“你有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别我问一句,你才说一点儿,急死个人了!” 春长风被警局所有人盯着,他知道接下来要吐出来的两个字有多大威力,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看向刘夫人和刘玲的哥哥,他们对于刘玲应该是真的关心,因为那双眼睛里的急迫与担忧是难以伪装的,可越是如此,春长风便觉得越难说出来。 “义庄,”最后还是老孟一个哆嗦说了出来。 听到“义庄”这两个字,刘夫人愣了下,接着脑袋一仰,人便晕了过去。周遭的警察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坐到椅子上。 “你让开!”刘玲哥哥推了把伸长脖子去看刘夫人的徐有财,向门外喊了声:“桃香!” 留在警局外的女仆桃香听到声音连忙跑进来,帮着刘玲哥哥把刘夫人抱进了停在外面的一辆黑色小汽车。 “唉呀,老孟你一把岁数怎么也跟着春长风胡说呢!”徐有财知道自己地界上死了南洋大学校长的千金,就这几秒的功夫已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他从兜里掏出手绢,一边擦一边指着春长风骂:“昨天你在大街上发疯,这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小子现在又来添乱!春长风!义庄里那个要不是刘家千金,你就他妈的给我滚蛋!你给老子添堵,看老子收拾不死你!你个……” 徐有财还没骂完,刘玲哥哥已经折了回来,他朝春长风招招手说:“我跟你去义庄走了一趟。” “嗯,”春长风点点头。 看着春长风跟着刘家公子出去,老孟连忙跟徐有财说:“拔地拉年轻不懂事,我跟着一块过去瞧着。” “你去就行了?我也得跟着一块!”徐有财抹着脑门上的汗,对旁边的警察说:“去!赶紧把车开过来,所有人跟着我去义庄。” “不行!”老孟立刻出声制止。他是个混过帮派又混官面的老油子,知道刘小姐可是得了梅毒的,这要被一帮人乌泱泱看完了,万一消息露出去,刘家往后为了名声,追究起来,整个海大路警察局恐怕都得遭殃。 酒蒙子难得清醒,还真是派上了用场,他赶忙凑到徐有财耳朵边,低声说,“刘小姐身上有梅毒,这事儿不能外传。” 徐有财被老孟的话说得一愣,瞪大眼珠子,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后一扭头见春长风和刘玲哥哥已经到了警局门口,连忙叫回来正往外边跑的众人,一本正经地说:“都不准动!其他人留在警局办事。刘家的事儿用不了这么多人,万一咱们一走附近百姓有个急事找不到人。我跟老孟过去就行,你们别跟了。” “可……”有个警察刚接过话,屁股上就被徐有财踹了一脚。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可个屁!我是局长,你是局长!都他妈听我的!” 发完威风,徐有财和老孟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出去正赶上刘玲哥哥和春长风坐上人力车。徐有财拉着两人换到了自己的小汽车,然后一脚油门开到了龙王庙的义庄。 一路上刘玲哥哥都沉着脸,到了地方才问:“我妹妹怎么死的?” “不好说。”春长风说完,徐有财接过话:“刘先生,你放心。令妹的事儿发生在海大路,我们肯定会把这个事负责到底,该抓人抓人,该处理处理,绝对保证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哼,”刘玲哥哥冷哼了一声,他对这个徐有财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为了找妹妹,他和母亲给这草包怂货塞了不少好处,结果最后查到人的却是个刚来警局不到一个月的小警察,那警局里其他养的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指着他们负责到底,指着他们查出来个让刘家人满意的真相?刘玲哥哥只是想着拳头都硬了,他侧头看向春长风说:“我叫刘庚,在南洋大学教机械,我与妹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眼下她出了事儿,我绝对不会让这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只要能查清我妹妹的死因,你开口,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配合。” 徐有财办事儿不行,但琢磨人心思的本事却绝对是一流的,他就凭刘庚的几句话已经品出来人家对他的不信任,以及对春长风的信任,于是马上换了口气说:“刘先生,您这眼光真好,别看小春才来我们这不到一个月,但绝对是办案子的奇才啊!有他在,您就放心,令妹的事情肯定查个明白。” 刘庚没说话,但车里的四个人都听见了一声带着戏谑的笑声。声音尖锐,明显是个女人的声音,四人都是一愣,左右看看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 徐有财做了三年警察局长,这是头一次才义庄。他向来最不喜欢这种晦气地方,刚才又听到那么一声笑,忍不住打了个机灵。他再多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待着,于是赶忙打开车门说:“咱进去吧。” 说完,他第一个开门下车,给刘庚开车门的时候,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平地直挺挺地扑通摔了个狗啃泥。 老孟连忙上前扶长官,刘庚看了眼徐有财,长腿一伸跨过他的肥胖身体下了车,跟着春长风径直进到义庄里面。 何归正在院子里吱嘎吱嘎地锯木头做棺材,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声后,抬头看过去,见到是春长风带了个面生的男人,放下锯子,拍了拍裤脚,说:“来看那女的是吧?” “我是他哥哥,”刘庚马上说。 “来了家里人就好,”何归依旧是勾着背,走路慢腾腾的:“人死了要入土为安,买副棺材好好埋了吧。” 第5章 一双绣花鞋 老孟拉了两下都没把徐有财从地上扯起来,他像是一滩抽了筋骨的二百斤肥肉,贴在地上自己使不出丁点儿力气。 “一身囊踹。”老孟心里骂了句,两胳膊架在徐有财的腋下,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上一提终于把人从地上拔起来。 酒蒙子嫌弃徐有财满身肥肉,可他自己也是个四体不勤的,单就这一个动作已经逼出来了满头汗,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抱着徐有财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好歹是踉跄两步靠在车上才稳住脚。 徐有财靠在车上还要往下滑,老孟连忙用肩膀挂住他的胳膊这才将将把人撸直溜。老孟喘着粗气,侧过脑袋一瞧,发现平日满面红光的人这会儿一张胖脸死白死白,像那沸水里煮熟放凉后的猪头肉。 “局长,你这是怎么了呀?”老孟见徐有财这样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人太胖摔倒后犯了心脏病,连忙拍着他的胸脯问:“你要难受得紧,我到前面给你找个医生去。” “别……别走!”徐有财转身紧紧抱住老孟,肥胖的躯体像只大肉虫往人怀里拱。 被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这么紧密地抱着,老孟不由一阵嫌弃,强撑着面子拍拍徐有财的后背,小心地问:“局长,你这是怎么了?” 徐有财闻言扬起脸,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有鬼。” 鬼?老孟被他吓了一跳,后背立刻挺直,咬着牙,眼珠子迅速向周围扫了一圈,实在是没见着什么鬼影子,于是安慰徐有财:“您甭自个儿吓自己,哪儿有什么鬼,我没看见呀。” “有!我……我刚才亲眼看见的!”徐有财浑身哆哆嗦嗦,手指头戳了下车子另一头说:“是个女鬼,酱紫色的裙子,穿一双绣着并蒂莲花的老式黑绣鞋。” 徐有财虽是个众所周知的窝囊废,但此前并没见他这么神叨叨过,在义庄门前说这些,老孟也觉得手心儿脚心儿发凉。 “不……不能吧。”老孟说这话时心里已经有些没底儿了,一开口结结巴巴的。 “你怀疑我?”徐有财眼睛一瞪,惨白的脸转向青紫,猛推了把老孟的胳膊说:“你就从这地方趴下,往车那头看,就能瞅着。” 老孟太了解徐有财这人,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这辈子最受不得下属对他有半点质疑,活脱脱就是个海大路警察局里的土皇帝。老孟很是后悔刚才没过脑子的那句话,但眼下徐有财已经翻了脸,他还想在警察局里继续混口饭,只能硬着头皮勾腰趴下去。 “你看见了吗?”徐有财哆嗦着问。 听了徐有财的声音,老孟这才勉强把眼睛睁开条缝,他刚才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着看见半截裙子,一双黑色绣花鞋都是好的,万一睁眼就对上张或清白或蜡黄的死人脸,那真是被酒精泡透的老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徐有财看着老孟趴下去半天没动,脑袋里猛然冒出来个念头,老孟该不是被那女鬼弄死了吧?他怕极了,上一刻还全然无力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此前绝无存在过的灵敏,肥胖的身体迅速拉开门跳上了车,一脚油门踩到底,直接飙了出去。徐有财再管不得其他,什么南洋大学校长家的大少爷和千金小姐,这会儿普天之下他这条命才是最金贵的。 老孟向后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他只感到一阵后怕,但这份怕跟女鬼半点关系也没有,全然是因为自个儿脑袋差点卷进车轱辘里。 “操蛋玩意儿!缺德玩意儿!”老孟坐在地上,看着徐有财开车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子,再也忍不住大骂出声。 “老子怎么没见鬼?就是徐有财你他妈太缺德了,女鬼才缠上你!”老孟拍拍身上土站起来,嘴里继续骂骂咧咧:“你老小子不积德,将来十八层地狱让你挨层转!上刀山、下火海、铁钩子穿眼。” 站在义庄大门前,隐了身的玉秋看着眼前这一幕捂嘴强忍住笑。她刚才没留神漏出双脚,结果被摔在地上的徐有财给看着了,玉秋本身还有些慌呢,生怕被人一下揪出来,结果却是把对方吓了个半死。 玉秋看着老孟摔得一瘸一拐地往义庄走,觉得徐有财的确不是个东西,人家那么照顾他,他倒好,逃命的时候毫无顾忌手下人的生死,要不是自己手快用一颗小石头把老警察弹开,他这会儿已经滚车轱辘底下没命了。 老孟进入义庄里面,随手大门关上,往前一走总感觉自己背后跟了个什么东西,但回头瞧又什么都没看到。难不成真是有鬼?老孟心里有点慌,边四处张望,边大声喊“老何!拔地拉!” 正对院子大门的房门打开,何归漏出半边身子。老孟见到,瘸着腿颠儿颠儿地跑上前。玉秋紧跟在他身后要进门,但跨过门槛时,感到一股强烈的阻力,如针扎一样戳在小腿上,疼得她立刻把腿收回来。 玉秋强忍着没发出声音,龇牙咧嘴地搓了搓小腿,抬头正对上何归的眼睛,那一瞬见她感觉站在屋里的驼背男人似乎能看穿自己的隐身术。 “老何你看什么呢?”老孟瘸着腿转过身,见何归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悄悄地问他:“你是瞧着啥不干净东西了?” “你才是不干净的东西呢!”向来嘴巴不吃亏的玉秋瞪了眼老孟,忍了又忍才把这句话吞进肚子里。 “一个小东西。”何归闷声说完,“咣当”拉上大门,把玉秋挡在了外面。 “你个老东西!”玉秋揉揉差点被大门拍到的鼻尖,心里暗骂。她起初还以为这家伙是个有道行的人类,谁想他一张口喷出来股浓烈的海腥臭气,眼尖的小狐狸注意到何归的喉头发青,舌尖上有个小孔。心里一下子了然,这哪是什么人?分明就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鳖精。 玉秋可不是个遇到困难就要逃的,恰恰相反,她通身反骨,是个越不让做,就越要去试试的难缠鬼。于是小狐狸围着何归停放尸体的老房子绕了一圈,终于寻到一个窗户缝,跳起来趴上窗台,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瞧。她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两肩膀直打抖,春长风在旁边拍着他的肩膀。 他哭什么呢?玉秋满是好奇,深吸口气吹出一阵小风把那窗户轻轻推开,只见眼前是一张薄木板床,上面摆着一具女尸,黑色油布盖住她大半身体,两只断臂压在油布上。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可能得这种病!”刘庚摇着脑袋呜咽:“妹妹打小与我一起长大,她性子温柔,我们家里六个姐妹兄弟,数玲玲最乖巧听话。从小到大,她一贯是什么都听母亲和父亲的……去年玲玲本来想去学医,父亲说女孩子不该接触那些血腥东西……我还写信劝过不用事事听父亲的,可结果她还是顺从父亲心愿去念了南洋大学的中文,反过来甚至要写信劝我‘念中文也好,并没有十分不开心’……玲玲从来……从来是家里最听话的……这样懂事听话的姑娘,谁要害她?她怎么会染上这种病!” “刘先生请节哀,”春长风拍着刘庚的肩膀说:“你想想看,她失踪前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没有,”刘庚垂着脑袋说:“我三年前去了德国读机械,两周前才回来……我妹妹就是我回家那天中午见了一面,下午人就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她,最后一个见到玲玲的说在海大路见着过……可是找到这边就再又没消息了……我见她第二面……就是在这里……” “她近来是不是交了些不好的朋友?”春长风接着问。 “我不太清楚,”刘庚依旧摇头:“去德国的头一年,我们通信多些,后两年就越来越少,尤其是近一年,我们有时两三个月才有一封信。玲玲的信也是越写越短,总是说家里好,学校也好,什么都好……我当时她是女孩子大了,有些心里事不方便跟哥哥讲……她不主动说,我也不好去问。” 刘庚对妹妹感情是真的,但问题是他离家太久,人才从德国回来,实在是一问三不知。只看着人哭得稀里哗啦,但有用的信息几乎等于没有,急得春长风感到满身劲儿用不出来的憋屈,想了想,只能换个角度继续追问:“那刘玲和家里其他的姐妹兄弟关系好吗?” “说不得好,也说不得不好。”刘庚终于有个不用摇脑袋的话:“我母亲家与父亲家是世交,两人是被安排着结婚的,并没太多感情。我父亲后来娶了个小的,又生了四个孩子。玲玲虽然从来没有与他们起过冲突,但心里和那帮人也总是有隔阂。” “她有关系十分亲密的朋友吗?”春长风接着问。 “玲玲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念中学的时候,她跟谁都关系良好,但也都跟谁都关系没多么好……我妹妹……”刘庚说着觉得自己妹妹真是万分可怜,生来父亲不疼,长大又无一个知心朋友,最好的二十郎当岁莫名染上梅毒,横死在海河里。他越想越伤心难受,再顾不得形象,脱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老孟瞧着刘庚那样摇了摇头,凑到春长风耳边说:“我瞅着他都快哭撅过去了,要不先把人扶出去?这事儿也急不得一时半刻,你缓缓再问他吧。” 刘庚哭得实在是狼狈可怜,几句话他断断续续地就说了大半天,眼下情绪更糟,估计是说不出来其他的。春长风叹了口气,再有问题也问不出口,只能点了点头去拉刘庚先站起来。可刚起身,刘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反手扣住春长风的胳膊说:“我妹妹不会自杀的!我妹妹绝不会自杀!” 刘庚对于妹妹不会自杀的坚持,让春长风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必然有原因,于是追问:“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我和妹妹小时候,母亲不肯接受父亲纳妾,曾在家里割腕自杀过。”刘庚深吸口气,低声说:“母亲被送去医院,抢救了两天才活过来。那时我便与妹妹约定,无论如何都不会自杀,不会舍下母亲,不会舍下彼此。” 第6章 父子 刘玲不会自杀,那谁杀了她?春长风思考着,如果刘庚说的全部属实,那刘玲应该就是个性格内向,万事听家里话的乖乖女,这样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又是在哪染上了一身烂病呢? 春长风正犹豫要接下来要怎么问刘庚,老孟在旁边插嘴进来:“我这么多年的办案经验,除了帮派文斗武斗或者实在活不下去单纯拉垫背的,但凡是有个正经营生的人家出了杀人之类的恶事,由头大部分就两个,要么是图财,要么是情杀,不然你说什么事能值得人犯这么大的险呢?” “如果是图财,刘家人怎么也该收到些勒索消息,没道理把人悄无声息地绑走弄死,再把尸体直接扔进海河,”春长风摇了摇头说:“如果是感情,那就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和刘家有仇,杀刘玲泄愤,二一个就是压根冲刘玲去的。而且这个案子里有关键点我们始终没弄清楚,那就是刘玲到底怎么死的?脸上为什么会带着笑?” 春长风的话才说完,院子里传来“咣”一声巨大声响,四人都被吓了个机灵,目光齐齐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院内,只见院门被人踹开,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了一伙穿黑衣服的人。 带头的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短短的头发像黑鬃毛刷子,三角眼,脸上最醒目的是一道切过半张左面的刀疤。老孟看着外面的人,嘴里嘀咕:“疤脸来这儿干嘛?” “疤脸是那个领头的?”春长风不认识闯进来的一伙人,问老孟:“孟哥,你认识他们?” “梅西路沟子帮的,”老孟皱着眉说了一句,迅速从屋里出去。春长风跟在他身后,只见老孟出门见到领头的刀疤脸,满脸堆笑地拱拱手说:“稀客呀!你家袁二爷近来生意还好?” “孟三爷,”刀疤脸个子很高,见了老孟也是昂着脑袋,只垂下眼皮撇了人一眼,俩手抱在胸前很是潦草地白了下,说:“托您的福气,我家袁二爷生意好得很!” “袁二爷生意这般好,怎么让你跑我们海大路的义庄来了?难不成是瞧上了这老龙王庙的地皮?”老孟说着脸色一沉,嘴角往下掉自带一股子戾气,全不像在警察局里对着徐有财溜须拍马时那副又赖怂又谄媚的样子。 “天津人靠海河吃海河,袁二爷生意再大也不敢跟老龙王抢地皮。疤脸在这先给孟三爷赔个不是,不知道您在,惊到您了!”疤脸说完,收起来几分傲慢,弓腰又抱拳向老孟拜了一下。 话罢,疤脸站直挥了挥手,大门里涌进来二十来个披麻戴孝的,领头哭丧的是个妇人,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打着白帆,随后进来的有人抬棺材,有人吹唢呐,把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生生让义庄里有了海大路街头的热闹。 “你们干什么呢?这是闹哪一出啊!”春长风黑着脸瞪向疤脸质问。 疤脸撇了眼春长风,从怀里掏出个纸袋子递过去,说:“刘家千金刘玲小姐意外落水去世,感谢这位警官及时发现并告知我们。这点小意思全当做给您的谢礼,钱您收好了,人我们今天就带走了。” “带走?你算什么东西要带走我妹妹!”刘庚本来就脾气急躁,听到疤脸的话立刻情绪大爆发,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撕住了疤脸的衣领大声喊道:“滚出去!你们都从这里滚出去!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哪能被你们稀里糊涂地带走!” “刘大少爷,我们正是接了您父亲刘校长的委托来安顿刘小姐的,再说刘小姐去世的原因哪有什么不明不白?不就是前阵子保姆和下人陪着她去游湖,刘小姐脚下不稳掉进湖里海河里淹死的吗?人被海河卷走了,尸体这不是今儿终于找到了吗?”疤脸说着侧头看向跪在地上领头哭丧的妇人,他抬脚把人踢翻在地上,说:“刘大少爷要怨也该怨柳妈,是这老东西照顾不周才导致刘小姐落水,我看就该把她扔进海河里给刘小姐陪葬。” 刘玲的保姆柳妈听到这话吓得浑身直哆嗦,不断向着疤脸和刘庚磕头。周遭哭丧和吹唢呐的一时都消停下来,没了动静。 “你们!”刘庚反驳的话刚出口,疤脸身后的两个黑衣人上前作势要拉人。春长风见到这伙人如此嚣张,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一脚踢翻个黑衣人,忙把刘庚挡在身后,呵斥:“警察办案子!闲杂人员立刻从义庄出去!” “呸,”疤脸对老孟还有两三分不得不保留的敬意,对春长风那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姿态,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往地上啐了口,冷笑:“小警察,你跟爷们显摆什么威风!拿上钱赶紧麻溜地闭嘴滚蛋!” 装着钱的纸袋子被甩在了春长风脸上,装在里面的十来个银元掉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两人中间。春长风看也不看,狠狠推了把疤脸,搡得他向后推出一大步,吼:“滚出去!再敢阻拦警察查案,按妨碍公务罪处理,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下大牢。” “你他妈是什么东西!”疤脸说着举起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可拳头还没落下,呼地一阵风抽到了他右脸上,那力道之狠,打得气势汹汹的疤脸整个人一怔。 疤脸完全蒙住了,因为他亲眼看着眼前的人一动没动,是院子里平地刮来的妖风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疤脸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接着左脸又凭空挨了一巴掌。 这突如其来的两巴掌把疤脸彻底给打蒙了,他是个帮袁二爷处理脏事的,手上沾了不少血。虽然说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疤脸到底心虚,他想着是不是义庄里阴气太重,引来了些过往的死冤家,一时只瞪着春长风,到嘴边的话也骂不出来,俩腿肚子抽筋,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疤脸回头看了眼大开的义庄院门,他是想跑的,但刚有这念头立马又被按回去,因为眼下这事可是袁二爷嘱咐的,弄不好那是真要丢命,可不是义庄里这两巴掌的事。疤脸咽了口吐沫,回头瞪着春长风,两人就这么僵着。 “一定是姓袁的老东西害了我妹妹!”刘庚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喊出来一嗓子。老孟听见赶忙上前把人捂住嘴,压低着声音在他耳边说,“我的刘大少爷,你可知道袁二爷是什么人?那是咱天津卫的土皇帝,你不要命啦!” 刘庚被捂住了嘴,反抗越加激烈,仗着年轻力大,三两下挣开了酒蒙子老孟的胳膊,上前撕扯住疤脸的衣领,问:“我妹妹去世,你家袁二爷跑这么勤快干嘛?是不是他做什么亏心事?” “庚儿,你胡说些什么话呢!”疤脸没吭声,另一个声音从院门外传进来。 春长风顺着声音看过去,义庄院子里又进来了两个人。开口说话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梳着刘庚一样时下最流行的油背头,穿合体黑色西装,脸上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拎着根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们显摆身份时最喜欢的文明棍。身边挽他胳膊的女人看起来年轻不少,三十来岁吧,妆化的很厚,白脸、红唇、细眉毛、卷头发,像电影院门口贴的画报女郎。 “父亲,”刘庚见到进来的人,立刻松开手,他快步向着这位南洋大学校长刘建仁走过去,说:“父亲,妹妹去世了,现在袁家的人要来抢她的尸体,我不可能把玲玲给他们!这事儿还没查出个源头来呢!” “庚儿你闭嘴!”刘建仁沉着脸,低声呵斥了一句儿子,随后走向春长风和老孟说:“徐局长已经到我家里来说过了,小女失足落水,实在是我刘家的大不幸,后面的事情就不劳烦两位警察,丧事我们刘家自会处理。” “刘校长我叫春长风,刘玲是我发现的。你可能还不了解情况,你女儿不是……”春长风的话才说一半就见刘校长沉着脸,摆了摆手,说:“你不必再说了,我女儿的确是落水溺亡的。徐局长来家里说过这些,刚才正巧袁二爷在家里做客,就让他手下的人尽快帮忙张罗。疤脸是个粗人,说话做事难免冒犯,还请春警官不要往心上去。” 刘建仁的话让春长风一愣,他扭头看向疤脸。疤脸的脑袋又昂起来,鼻腔里哼了一声,随后已经没声音的哭丧队伍“哇”一声又吵闹起来,唢呐一声一声催得让人心里生出阵阵寒意。 “父亲!”刘庚提高嗓门,拉住了他父亲的胳膊,大声说:“妹妹不是溺水的,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你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把她葬了?玲玲怎么得的病还没查清楚,人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要呢!”刘建仁用文明棍重重地敲了两下地面,义庄院子里青石板发出“咚咚”两声。 唢呐和哭丧又一次停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对父子。刘建仁垂下脑袋,缓了半天后对刘庚说:“庚儿,这事你不要再管了,我说了算!玲玲就是与柳妈在海河游船时失足落水溺毙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刘庚流着眼泪,他声音打抖,嘴唇苍白颤抖着重复:“你连看她都不愿意看一眼,就拿意外落水这样的理由来把玲玲草草埋了!妹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你到底有没有心疼过她!”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自从她嫁给你,我兄妹在你眼里,就和我母亲一样是累赘!”刘庚大声说:“她进了刘家正门,给你生了四个儿女,你们才是一家子!我母亲的房间你从来不去,我刚成年就被你送到德国三年,期间你不许回家。好容易我学成回来,妹妹又死得不明不白,你不仅不管她,还要将这事草草掩盖。父亲!庚儿一直想问问你,我与玲玲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人?你有没有把我俩当做你的儿女!还是说,对你而言,我们是这刘家的外人!” 刘建仁的脸色青白,他攥紧了文明棍猛然抬起来抽在了刘庚的脸上,一下子便把他耳朵砸出了血。刘庚脑袋一歪重重摔在地上,吓得刘校长那位年轻的小老婆跳着脚尖叫出声。 听到动静,原本在院子外候着的几个刘家下人跑进来。其中有一人,春长风认识,正是上午把刘夫人扶走的女仆桃香。她从怀里抽出手绢擦着刘庚耳朵里流出来的血,然后转身跪在地上拉住刘建仁的裤子,说:“老爷,不能这么打呀!你要是心里有气你打我吧!不要打大少爷。” 那位妆容精致的小老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低着头始终没说话。刘建仁的眼眶也渐渐红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没有继续跟刘庚争吵,而是转头向着疤脸拱了拱手说:“劳烦了你们先把小女送到南洋医院,后边的丧事刘家自己来办。” “好的,刘校长。”跟对老孟和春长风的态度全然不同,疤脸忙乎跌地向着刘校长弓腰拱手。随后他猛抬两下胳膊,被打断的唢呐和哭丧声再次在小院里热闹起来。 春长风还想继续拦着疤脸进屋,老孟终于看不过眼拉着春长风站到了一边,何归从头到尾没吭声,勾着腰让出条道。疤脸进门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平地直挺挺地脸朝下摔倒,鼻子都磕出了血,但他也顾不得仔细收拾,擦了两下就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走到刘玲身前,指挥着紧跟在身后的人用一块巨大的白布把尸体囫囵个儿地裹起来,然后塞进了棺材里,唯恐让别人看到她身上的梅毒病灶。 第7章 假刘庚 玉秋隐身去警局原本是要找春长风的,跟随他们来义庄纯粹觉得好玩,没法子谁让刚下山进入花花大城市的狐狸瞧什么都稀奇有意思。 讲白话,她纯粹来凑热闹的,可眼巴巴地瞧着刘建仁和疤脸把刘玲的尸体抬走,玉秋感到胸腔内生出一团浊气,不偏不倚地压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怎么都觉得难受,连跟上继续去警局看稀奇的兴致都没了,只默默地坐在停尸房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老孟把春长风拉出了院门。 何归靠在门柱上,等门外的人走远,他一挥手义庄的大门“哐啷”自动关上。他佝偻着背慢腾腾地坐到玉秋身边,说:“小东西,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维持法术是件很费心力的事情,尤其是玉秋本身法术不高,隐身这么久对她来说已经是疲惫至极,于是撤了隐身术,晃荡着两只脚,侧头看向何归,说:“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真新鲜,我好些年没听过这两个字儿了。”何归听到玉秋的话笑出来:“这年头多的是复仇的泄愤的,掐手指头算一算,上次我听到狐狸报恩还是在大清同治年,茶馆里张麻子讲相声《王赖子路遇美娇娘》。” “你不信我?”玉秋眉头一皱,腮帮子圆鼓鼓的,两手往胸前一抱,侧过头不再看何归,气呼呼地说:“我管你信不信呢?反正我就是来报恩的。” 小狐狸满脸认真,老家伙何归看在眼里觉得她倒是有点意思,老出褶子的好奇心难得动了一动,问:“你找谁报恩?” “春长风啊!”玉秋回答。 “那个小警察啊!人品倒是还不错,只可惜脑瓜子不灵光,一根筋儿认死理。”何归点点头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报恩啊?” “我嫁给他当老婆呀!”玉秋是个心思单纯的,肚子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知道小翠吗?” “小翠又是谁?”何归当然听过聊斋里的,只是像所有老年人喜欢逗孩子一样,他也摆出副无知,引得小狐狸呱啦呱啦地说话。 “你没听过小翠的故事啊?那我跟你讲!”玉秋歪着脑袋,乌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狐仙小翠遭雷劫的时候被王太常庇护,后来她就去王家报恩,嫁给了王太常的傻儿子元丰。我跟你讲,小翠可厉害了!她不仅帮元丰治好了病,还帮王家躲过了好几次大灾呢。小时候我娘跟我说,不管做人还是做狐狸都得有良心。春长风曾经救过我,现在我理所当然的要找他来报恩了。” “哦哦,原来如此!”何归笑着拍了两下膝盖,常年佝偻的脊梁难得挺直。他摇头晃脑,故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夸张嘴脸,大声说:“傻小子配呆狐狸,还真是天生一对儿啊!” “老鳖精你就乱讲话!”玉秋毫不客气地反驳,随后从台阶上跳下来。她本身想走,但两腿发软得厉害,连着踉跄几步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小狐狸?”何归探身看着摔坐在地上的小狐狸哈哈大笑。 “我法力耗尽了,这会儿使不上劲。”玉秋扁扁嘴,仰头看向何归说:“我刚进城没地方去,何伯伯你要不收留我几天,容我有个睡觉的地方?我保证,等嫁给春长风后,我肯定不过来继续打扰你。” “哦,这会儿是何伯伯了,你刚才不是叫我老鳖精吗?”何归笑。他实在活得太久,大部分时间里又是跟死人打交道,以至于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活泼单纯的小玩意儿,让老家伙精神一抖,像粗糙老化的手掌抚摸到毛茸茸的幼崽,年轻的生命让僵硬的躯壳染上消失许久的活力。 “那我给你道歉?我不要屋子也不要床,何伯伯,你让我蜷在这院里的角落睡觉就好……”玉秋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两手合在胸前向何归拜了拜说:“而且……而且我鼻子好,晚上还能看家护院呢!” “见过看门狗,没见过看门的狐狸。再说我这里是停死人的义庄,飞贼溜墙都嫌晦气。”何归乐呵着继续逗玉秋,见小狐狸闷闷地垮下脸,他这才往院子角落草垛上指了下说:“我这院里统共两间房,一间老头子要自己睡,一间就是放尸体的。你要不嫌臭就进去跟死人睡一张床板,你要嫌臭那可就只有外面的草垛子了。” “谢谢,”玉秋听到何归的话脸上又有了笑,身子一转显出原形。棕红色皮毛的小狐狸连蹦带跳地穿过院子,一脑袋就扎进了草垛里。 昨夜从教堂逃出来花了不少力气,加上一上午维持的隐身术,玉秋早已经在没多余精力了。她闭上眼睛,抱着自己蓬松的尾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便呼呼地睡过去。 玉秋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坠下海河,天是暗沉沉的蓝色,不消一刻就会全黑下去。她揉揉眼睛钻出草垛,抖了抖身上的草籽后一转身又变回了人形,低头看到草垛边摆着只碗,碗里有半条咸鱼配着杂粮窝窝头。 老鳖精虽然嘴巴坏,但心肠还不错。玉秋想着,美滋滋地配着咸鱼三两口把窝窝吃了个干净。食物不算美味,可至少不至于饿肚子,玉秋心满意足地把碗放回到地上,转身去开门,听到背后传来何归的声音。 “你干什么去?”何归问。 “我去……”一句话说半截卡住了,玉秋犹豫片刻,转过头对何归说:“讲了你又要笑话,所以我才不告诉你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何归老神在在的坐在停尸房门外的台阶上门,说:“那女的身上妖气十分重,你没觉察到,是因为人家法术远在你之上。小狐狸,你去招惹她就是嫌活得长了。” 这话确实把玉秋吓了一跳,她定定地看向黑暗中的何归,好半天后说话:“可我知道春长风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下去。” “是,他是个死脑筋嘛!”何归轻声笑:“夜半登门叩鬼门,死脑筋要去送死,阎王爷也拉不住。” “春长风是个好人。”玉秋说。 “我知道啊,可这年头好人死得更快,”何归说:“所以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嘛。” “可……我是来找他报恩的,”玉秋嘀咕一句,然后拉开大门跑了出去。何归没关门,他注视着小狐狸的身影完全消失,直到外面一片漆黑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春长风今日真是郁闷极了,年轻女孩不明不白地死在海河,结果刘家为了颜面,居然把事情压下,要将她草草埋葬。乡下不识大字的村妇农夫尚且知道心疼孩子,人死了要讨个明白说法。身居高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南洋大学校长刘建仁却把自己的面子看得胜过亲生女儿的性命,春长风实在心里难受得很,他不知道刘校长是太过文明,以至于亲生骨肉枉死他也能平心静气地掂量其中得失,还是全无文明,只凭着野兽本能趋利避害。 不过可惜,这通抱怨春长风还没有来得及跟老孟说,刚回到警局就遇到了徐有财。姓徐的披头盖脸便是通臭骂,喷在春长风脸上的口水够接一脸盆,他把从刘家受的气成倍发泄出来,嗷嗷“猪叫”听得春长风拳头紧攥,正想着徐有财再敢骂一句春家先人就拳头招呼时,死胖子偃旗息鼓了。 徐有财骂累了,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茶水后,仰起脑袋用鼻孔看人,说:“我要是刘校长一准让你个惹是生非的王八羔子脱警服滚蛋,但人家什么人?那是大文化人!文明绅士!洋人的话说正宗老钱,祖上八代没穷过的老贵族!人家就是不稀罕跟你个穷光蛋臭巡脚计较!不然显得掉价!我这次就暂且放过你,罚半个月薪水做小小惩戒。不过春长风,你也别得意,咱就是说,再有一次,我懒得骂你,你自己麻溜滚蛋!给老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晚饭依旧是胡乱炖的杂粮糊糊,春长风喝过后坐在院子里想着白天的事儿发呆,他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刘玲苍白的脸、刘庚的哭诉、乱糟糟的哭丧和唢呐声以及穿插在其中的徐有财的“猪叫唤”。 就这么算了吗?春长风反问自己。一个声音刚说妥协,另一个声音就会马上跳出来:“怎么能这样让他们把人埋了?刘玲到底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得上那种病?”一连串的问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他实在是不甘心一条大好年华的命就这么草草算了。 春长风陷入自我纠结的痛苦里,忽然大门被“咣咣”“咣咣”的敲响。 “谁啊?”春长风喊了一嗓子,站起身。他打开大门,见到外面的人是刘玲的哥哥——刘庚。 假扮成刘庚的玉秋见春长风盯着他,心里有些发怵,她想着难不成是自己化形又出纰漏让人瞧出来了,紧张地不由攥紧了手,往后退一步轻咳嗽两声说:“我父亲不管玲玲,但我总要为她讨个公道。” “嗯!”春长风郑重地点点头,他前一秒还在犹豫,但看到刘庚的瞬间就坚定了查下去的想法。刘玲的尸体是他发现的,这是他接手第一起人命案子,于情于理都该弄个明白。 “你耳朵还好吧?”春长风问。 玉秋连忙摇头摆手:“没关系,没关系。” “稍等一下,”春长风对玉秋说:“等我进去换身衣服,咱们就去南洋医院。” “去那里做什么?”玉秋问。 春长风回答:“你妹妹不是被送到南洋医院的停尸房了吗?我们要抓到害死了刘玲的凶手,首先就是要查清她的死因。” “哦,”玉秋顿了下,点点头。 对于眼前这位刘庚,春长风心里总觉得别扭,明明相貌、声音都是一样的,但他就是觉得这俩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你不是要换衣服吗?盯着我看什么?”玉秋微蹙眉头,因为心虚,所以刻意扮出不耐烦的样子。 “没什么,”春长风摇摇头,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自己的疑惑,毕竟要是说眼前的刘庚不是上午的刘庚,那这个人又能是谁?难不成还有妖怪变成刘庚的样子来骗自己 可能就是受打击太大,性情有些改变吧春长风十分勉强地搪塞自己,然后快步跑回屋里。他安慰不管这个刘庚和上午的刘庚有多少区别,至少他们都还在关心刘玲的,要求一个真相。 春长风换上了那身黑皮从屋里出来,与刘庚一路快步向南洋医院走去。春长风想着刘玲的尸体,玉秋一路都心担心自己的伪装会暴露,他俩心里各自藏着事,并未有过多交谈,一直走到南洋医院的大门。 看门的瞥了一眼来人问:“干什么的?” 春长风回答:“警察办案子。” “什么案子呀?”看大门的一听这话立马来了兴致,先前还是困泱泱的虾米眼睛,这会儿睁开像两颗饱满的圆绿豆:“警官方便说说吗” “警察办案子少问,小心惹上大事儿。”春长风虎着脸,把人怼回去,昂首挺胸地阔步进了医院。 玉秋紧跟在春长风身后,头一遭进入西医医院的小狐狸满眼都是新奇,一双眼睛忙不迭地左瞧右看。走廊里小护士推来个换药车,光是里面的瓶瓶罐罐、塞子、绷带、软胶管就把她看得眼睛发直。 “你是发现什么不妥了吗?”春长风等着小护士走远后,问玉秋。 玉秋被问得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眼睛看向了旁边的输液室,里面一个病人歪在椅子上,白衣服的护士麻利地挂上吊瓶,插上输液管,弹了下针头插进了病人的手背。 “她在干什么!”玉秋低声叫出来。 春长风被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见到只是护士在给病人输液后,不解地问:“护士在打针治病,你怎么了?” 哦,穿白衣服的叫护士。玉秋默默记下点点头,指着一个挂水的吊瓶接着问:“那个是什么东西?” 春长风听到这话心里疑虑大增,盯着玉秋说:“你在德国留学没见过它?” “我……”玉秋被问得卡住,她这会儿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不是下山刚进城的狐狸,而是留学德国的高材生刘庚啊! 刘庚怎么可能没见过没见过这些东西!玉秋心跳快了两拍,不过好在她反应素来机敏,眼珠子一转,马上有了说法:“哎呀!好久不说国文都糊涂了。我是想问,你知道那个是什么吗?” “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啊!”春长风说:“挂药水的吊瓶,你也别太瞧不起人。” “不敢,我现在有求于你呢。”玉秋打了个哈哈好歹糊弄过去,接着问春长风:“你知道南洋医院里的停尸房在哪吗?” “按理讲应该是在地下,”春长风说完拉着玉秋拐进了一个黑通通的楼梯间,两人一路向下走到地下一层推门出去。 外面只有盏极昏暗的旧灯挂在屋顶,除了头顶的些许亮光,五六米外就没了光线。四周黑洞洞的,半点声音也没有,静得让人呼吸和心跳的声都放大数倍。 小狐狸玉秋很是害怕,她若显出原形,只怕后背的毛都已经炸开了,但眼下却不得不继续撑着镇定,深吸口气,问春长风:“接下来怎么走?” 前一晚的噩梦袭来,梦里走不出去的地下室眼下似乎成真了。春长风心里也有些害怕,他立在原地没动,正犹豫着要怎么回答玉秋的问题,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啪啪啪”的脚步声。 第8章 断臂 “什么人?”春长风和玉秋还来得及没吭声,倒是那个男的先问起来,接着一道亮光照在了两人身上。 春长风用手挡住眼睛,缓了片刻,侧头见到来人。他已经站在了那盏昏黄的灯下,高个子,白面皮,高鼻薄唇,柳叶片似的狭长眼睛,头发梳成三七分,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穿医院的白色大褂。看面容大概是二十七八岁,在医生里应该算年轻的,他上下打量着春长风和玉秋假扮的刘庚,严肃地又问了一遍:“你们是什么人?” 玉秋记得春长风管穿白大褂的叫护士,于是问他:“你是这里的护士吗?你知道停尸房怎么走?” “你们去停尸房干什么?”戴金丝边眼镜的医生没回答玉秋的问题,不过明显他不乐意被人称呼为护士,听到那词儿时眉头皱了下。 “我负责的一个案子里涉案女孩去世了,尸体被送到你们南洋医院的停尸房,我夜里来看看。”春长风回答说。他看清了来人,不是刘玲也不是会尖叫的狐狸,就只是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源自于噩梦的恐惧迅速消退,情绪也跟着稳定下来。 “你是警察?”医生看了眼春长风,指向他身边的玉秋问:“这位是谁?” “我是她哥哥,”玉秋连忙回答,说完又觉得这话里有歧义,补充解释说:“我是刘玲的哥哥。” “刘玲?”医生听到这个名字后跟着念了一遍,随后说:“我知道,下午刘家人送来的棺材。不过……刘小姐不是说溺亡的吗?你们过来看什么?” “你认识刘玲。”春长风是肯定的语气,因为他听出来这位医生在提到刘玲时异常的停顿,像想起了某些事情。 金丝眼镜医生犹豫一会儿,点点头说:“见过……她一个月前曾经来南洋医院挂过我的号,说是牙疼,让我帮开一些止疼药。” “你开了?”春长风问。 “刘玲爸爸是南洋大学的校长,她找我开止疼药,我不可能不给刘小姐开。”医生说完,笑着摇摇头:“不过就算我开了药也没什么太大用,她的病根又不在牙齿上。” 说着话,医生往自己的脖子上指了指。 玉秋在旁边看得一脸懵,但是春长风立刻明白了这位医生没说出口的是意思,他对医生说:“我是负责刘玲案子的警察,请你配合我一下。” “刘家人说刘玲是溺死的,你们警察现在再查什么?”医生又把话绕回去说:“你是哪个警察局的?我可没听说租界里有这么敬业的警局,大晚上的还要来查案子。再说这位刘先生,你真的是刘玲的哥哥吗?” 看着春长风被问住,玉秋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她深吸口气,挺直腰板,学着上午初见刘庚时他那副急躁又带着些许傲慢的样子,上前两步,拔高语调说:“我怎么不是刘玲的哥哥?你要是不信,我们大可以马上去刘家,看看他们认不认识我!倒是你,你认得我妹妹,怎么不认识我?你是真给她看过病,还是随口胡说的!” 面对刘庚的强势,金丝眼镜医生气势弱了下去,他想起从前听过的刘家乱遭家事儿,隐约记起刘玲确实有个在德国留学的哥哥叫做刘庚。他脸色立刻僵住,憋出一丝尴尬的笑,说:“我今年年初才回国进入南洋医院的,还认不全人,不好意思啊。” 玉秋白了眼那个医生,说:“是我请春警官查案子,我确信玲玲不是溺亡!家里旁人可以为了面子不管她,但亲哥哥总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刘玲不是溺水死的?”医生听到这话愣住,侧过身往黑洞洞的前方看了眼又转过头,再次问春长风:“她不是溺水死的?” “不是!”春长风回答:“但目前我们也不知道刘玲是怎么死的,所以现在要去停尸房辨别死因。” 听到这句话,那位医生终于是信了,朝两人点点头,往前一指说:“最里面一间就是停尸房,你们进去就能看见摆在屋里的那口棺材。” 话说完医生往前走,就在与春长风擦肩时,春长风伸胳膊把人拦住,这次轮到他发问了:“你大晚上来停尸房干什么?” “巡夜,”医生说着要继续往前,春长风却抓住他的胳膊向后一拽,把他始终揣在白大褂兜里的右手扯出来,然后用力一压抵在墙上。 医生反手被控制,疼得“唉呦”叫出来,手里的东西滚在了地上。 玉秋连忙蹲下身把掉在地上东西捡起来,对着灯光照过后,惊讶地说:“金子!” 春长风瞥了眼玉秋手里的东西,神色有些微妙,他原以为对方藏在手里的会是把凶器,结果没想到是颗大金牙! “春警官,你轻点……轻点……春警官,我这手都要被您掰断了!”发死人财的医生这会儿实在狼狈得很,没了那副牛哄哄的姿态,疼得“唉呦呦”边叫边直跳脚,连声说:“一个病人之前在我的私人牙科诊所里镶了颗金牙,今儿上午他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人就死了。尸体在停尸房,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想把那牙给拔下来……” “求求你!求求你!春警官,你千万别把这事儿捅出去,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名声就臭了……”医生还在不断求饶:“咱们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我……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带哺的三岁女儿,妻子常年卧病,全家老小指着我这点酬劳生活呢!春警官!春警官!春警官!” 春长风怕医生的大嗓门叫来更多人,毕竟他们这一次过来也是瞒着上面,于是用力一甩,金丝眼镜医生差点摔在地上,他扶着墙站稳,甩着生疼的胳膊腕儿,笑得很是谄媚:“您看,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 春长风向玉秋假扮的刘庚使了个眼色,转头对医生说:“怎么称呼?” “贺醉,南洋医院的牙医。”贺醉说完大概是觉得不够诚意,从白大褂内侧口袋里又摸出来一张名片,双手递上去:“我自己还有个私人小诊所,你要是哪天牙疼可以去我那边,绝对比医院便宜。” 看来贺醉不仅发死人财,还经常性撬医院的墙角,里外两头吃。春长风不喜欢这个钱串子,但眼下又着实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于是不情不愿地接过名片,说:“既然你提了,眼下真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刘玲死因还没确定,麻烦你跟我们过去帮忙检查尸体。” “我……我只是个牙医,”听到春长风的要求,贺醉脸上显出无奈,很洋鬼子地耸耸肩膀。 “既然你不愿意帮忙,那就明天等着去警察局好啦!”玉秋马上接过话,她拿着那颗金牙在贺醉眼前颇是得意地晃了晃,笑:“脏物在我手里呢!看你往哪跑?” 春长风看着眼前这个刘庚心里的别扭感更重了,他说话的语气和动作且不说像不像上午那般,甚至都不像个大男人,尤其是在贺醉面前炫耀手里金牙时,那姿势全然是个得意的小姑娘样儿。 贺醉也是被刘庚表现出来的娘气俏皮弄得愣怔,他从上到下扫了刘庚两遍,确认眼前的确是个成年男性后,一脸复杂地对春长风说:“我到底只是个牙医,我可以帮你查验尸体,但是我不保证真能给你找出来致死的原因。” “你尽力就行!”春长风点头答应。他不敢再多看刘庚,只怕越看心里的疑惑越重,明明从相貌、身形到声音完全一模一样的人,怎么会在上午和晚上差别如此巨大,就如同皮囊里完全换了个灵魂。 黑暗里让人担心前面走不到尽头,但跟在贺醉身后才发现他们走了大约十来米就已经到了走廊尽头的停尸房。 大门被推开后,贺醉摸索着打开了停尸房的开关,一盏明亮的电灯亮起,三个人同时看向停尸房中央的一具棺材。 “帮个忙,”春长风说着叫贺醉和刘庚上前帮忙抬开棺材盖。沉重的棺材盖被移开,里面赫然是一具被白布层层包裹的人形。 “要把玲玲取出来吗?”玉秋问。 “嗯,”春长风应了一声,探身下去拉住白布两角与对面的贺醉一起把尸体搬到了停尸房的一张木板床上。 贺醉低头看着木板床,唉声叹气地磨蹭半天才被春长风用目光催着上前。他小心地揭开包裹刘玲的白布,当层层叠叠的白布下露出那张惨白的脸,贺醉的手不由一个哆嗦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刚才从死人嘴里翘金牙的时候也这么害怕吗?”春长风问。 “不一样,她为什么在笑……这太奇怪!太吓人了!”贺醉拨浪鼓似地晃脑袋说:“溺死的人身体会浮肿,但她没有……” 贺醉一边说着,一边再度回到木板床边。刘玲身上的白布一点一点被拆开,他看到断裂的胳膊后眉头拧得更紧,嘴里嘀咕:“怎么没有血呢?不应该啊,怎么会一滴血都没有……” 玉秋伸长脖子看见赤裸的女尸身上有溃烂,问:“我妹妹是不是得病死的?” “梅毒……”贺醉低声嘀咕:“病得挺重了,但还没有烂完。她就算不吃药,少说也能再活个半年。” “所以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春长风问贺醉。 “身体上除了两截断臂就没有外伤了,”贺醉低头盯着刘玲说:“我觉得是失血,失血过多死的。” “你的意思是,刘玲两个胳膊被人砍断后流血太多死的?”春长风问。 “不能说砍,因为这不是刀斧之类造成的伤口,”贺醉边说边拿起半截胳膊:“你们仔细看这上面的骨头和碎肉。” 站在贺醉身边的玉秋嫌弃地“咦”了一声,往后退开两步。 上午刘庚面对妹妹的尸体哭得稀里哗啦,这会儿怎么是如此反应?春长风眼里的这个刘庚实在是可疑!可疑!太可疑了! 玉秋见春长风盯着自己,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太不“刘庚”,所以立刻捂住眼睛,装着沉痛,说:“贺牙医、春警官,我不忍心看玲玲的断臂。” 贺醉之前没见过刘庚,当然不会也对眼前这个冒牌货有什么疑问,只当他是活人见到死人残肢的本能反应。 “你仔细看骨头和肉都是螺旋状的。”贺醉拿着断臂又凑近春长风两分,这样的距离几乎是怼到了对方的眼睛前。 “螺旋……”春长风按照贺醉指的方向,仔细辨认刘玲那节断掉胳膊,果然见到肉是成一个方向旋开的而不是刀斧之类横截面跺开,他心中猛然一动,脱口而出:“货船上的螺旋桨。” “嗯!”贺醉点头认同:“我也觉得像。” “螺桨把胳膊绞断,导致大量失血后死亡。”春长风说:“也就是说刘玲在被螺旋桨绞断胳膊前还是活着的,那她是怎么到水里去的?” “我妹妹不会自杀。”玉秋在旁边适时地补了一句。 “有人把她扔下水里的。”春长风又问:“那下水的时候,刘玲是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 “有!”“没有!”玉秋和贺醉医生同时出声。 “有!肯定是有知觉的呀!”玉秋说:“刘玲被扔水里之后乱抓,然后胳膊被绞进了海河上过往货轮的螺旋桨里。” “不!一定已经失去了知觉!”贺醉又拿起刘玲的另外一只胳膊,说:“你们看她的指甲,指甲缝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沙。如果刘玲当时有知觉,掉水里求生本能会强迫她剧烈挣扎,泥沙就会残留在指甲缝里,手指尖绝对不可能这么干净。” “万一是玲玲手上泥沙被冲掉了呢?”玉秋问。 “她要泡多久才能把指甲缝里的泥沙冲干净?”贺醉听后连连摇头:“但如果泡久了,刘玲胳膊上的皮肤和肉的状态就不是现在这样,他一定是死了没多久就被人发现。” “春警官,你说呢?”玉秋说不过贺醉,扭头询问春长风:“你觉得我妹妹被扔进海河里的时候,是醒着还是没知觉了?” “不好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春长风谨慎地没有表达意见,继续追问贺醉:“你还发现了什么?” “没有了,”贺醉把刘玲的断臂放回了她的身体上,接着用白布重新把人裹好,说:“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两条断臂和身上的梅毒病灶。至于可不可能是中毒或者被用药,需要专业医生打开她的腹腔,检查胃和小肠内容。不过这事儿难度大得很,首先你得有化验的工具,还得有熟悉检测的人,我是个牙医这些活儿真做不了,再说开膛破肚的检查没有刘校长点头,全天津卫都不会有人敢做!” “嗯,我知道了。”春长风说完帮着贺醉把刘玲重新放回了棺材里。 第9章 狐狸拜月 从停尸房离开,贺醉没有立刻走,把春长风和玉秋送到了南洋医院外。临分开的时候,他凑到春长风身边,低声问:“春警官,我那个事是不是就算了啊?” 他这一问让春长风愣住:“你说的哪个事儿?” 贺醉尴尬地笑笑,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牙齿。 搞半天他还惦记着那颗金牙呢!玉秋瞧着这人的吝啬模样忍不住发笑,从兜里掏出金牙,在他眼前晃了晃,说:“它能还你,但这事儿可还没过去。后面我们有要你帮忙的地方,你敢拒绝,我就去医院里拿这事儿闹一通。” “不敢、不敢,哪儿敢啊?但凡二位往后有用的着我,只管去这里来找就是了。”贺醉说着掏出了他私人诊所的名片塞给春长风,随后接过玉秋扔来的金牙迅速装进口袋里。 与贺醉分开后,春长风与玉秋沿着马路向着胡家巷子走。 玉秋见春长风低着头,半天不吭声,于是问他:“我妹妹的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春长风停下来看着玉秋,刘玲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格外蹊跷。人死的蹊跷,尸体出现的蹊跷,此后相关联的人和事件都蹊跷,连眼前的这个刘庚也怪得很。春长风只觉得自己跌进了一片迷雾中,眼下他除了困惑还是困惑,这后面的事似乎远比他能看见的复杂。 “你钓过鱼吗?”春长风问。 玉秋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发懵,自然地摇摇头:“钓鱼跟玲玲的死有关系?” 春长风未说话,他盯着刘庚的眼睛看了片刻。尽管眼前人的确不像白天里的刘庚,他说话举止实在很怪,但清澈毫无杂质的眼睛让春长风直觉上感到一丝安心,至少这人该是简单的,与刘玲的去世没有关系。 犹豫了好半天后,春长风决定对这个刘庚说实话,因为他实在需要一个人可以把这份困惑、不解以及对全然未知的恐惧分担出去。 “我在海边钓鱼,有个东西咬钩了,浮漂一直在上上下下地抖。我试着往外拉了一下,明显感觉到那东西又大又沉。我以为是我钓到了他,但实际上他也在通过那根鱼竿拽我。”春长风说。 “什么意思?我没懂你想说什么?”玉秋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摇摇头。此刻她忘了刘庚的身份,又成了懵懂无知的小狐狸,伸手抓住春长风的胳膊,问出一连串问题:“你去哪儿钓鱼?钓的什么鱼?是在海河里钓鱼吗?” “钓到了,但钓的不一定是条鱼。”春长风看向刘庚说:“刘玲是个浮漂,现在是那东西上钩了,也是我们上钩了。” “我还是听不懂你到底要说什么。”玉秋被春长风的话完全绕晕了头,她伸出手在春长风的眼前摆了摆,问:“你该不是丢了魂儿才胡言乱语吧?” “算了,我也不知道该咋跟你说清楚……有些事也没个谱,都是我瞎猜的。”春长风压下玉秋的胳膊,长叹口气说:“本来想通过查验刘玲的尸体弄明白人是怎么死的,好找些线索,可现在除了更多的疑惑外,也没发现更多的价值。” “那接下来怎么办?”玉秋垮了脸,愁得皱起眉头。 “我还是觉得,刘玲的死和她身上的病一定有关系。”春长风想了想,问:“她怎么染上的梅毒?” 玉秋摇摇头:“我不知道呀。” “你不知道,但总有知道的人。”春长风说:“你不在的这三年里,刘玲总该有一个交好的人吧,便就是没有交好的,应该也是有比较亲近的同学。她生了这种病,必然是要有些不一样的举动,什么时候开始的异样?和谁接触后开始的?也许我们找到这事儿的源头,刘玲身上的许多秘密也就能一一解开了。” “对对,她是……”玉秋转了圈眼睛,回想了一遍白日里刘庚说过的话:“玲玲在南洋大学里念书,也许学校里会有人知道。” “话是这样的,”春长风说着,叹了口气:“麻烦的是现在警局里不让查刘玲的事儿。南洋大学里的学生都是非富即贵的,我没个正经由头,只怕是连人家学校都进不去,更别说查什么案子了。” 春长风正在犯愁,忽然情绪一转,对刘庚说:“我是进不去,但你是南洋大学的老师啊!你可以进去查一查!” “这?”玉秋一时愣住,她脑子转得飞快,左右考虑一番,觉得还是不能答应。毕竟刘庚一个大活人还在天津卫里,同个时间、地方万一出现了两个刘庚是要闹出来大事的,玉秋抿抿嘴唇,摇头说:“我父亲把我禁足在家里,今天都是偷偷溜出来的,最近估计去不了学校里。再说就算能去,我父亲也必定时时刻刻让人盯着我,往后我见了你都不敢提起今晚的事情。” “这……这就麻烦了,”春长风揉着脑袋,玉秋在一边也只能陪张苦脸。两人纠结半天也没想出来更好的主意,春长风对玉秋说:“算了,等我明天回警局去查查最近的案子,看有没有能跟南洋大学扯上关系,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借着其他案子进去。” “这倒是个好办法,”玉秋连连点头,“玲玲的事儿拜托你了。” “刘玲的案子是我接的,我肯定把这事查明白,你安心待家里就好,别再跟你爹起冲突了。”春长风说完,拍了拍刘庚,转身继续向胡家巷子走。玉秋想跟上去,但刚一抬脚,立刻意识到以她现在的身份实在不合适,只能目送着春长风逐渐消失在黑暗里。 刘庚不能去南洋大学,但玉秋能去!小狐狸早在刚才春长风抠脑袋的时候就想到了个主意,只是她那会儿没法说出来。玉秋抿唇一笑,拐进条黑漆漆的小巷子,身子一抖恢复原形。 红棕色的狐狸三两下跳上了屋檐,站直身子,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月光下套在爪子上的银圈泛出银白色光泽。那是刘玲的戒指,玉秋刚才在停尸房的趁着春长风和贺醉不注意给撸下来的,眼下她就要靠着刘玲残存的气息寻找到南洋大学。 小狐狸郑重地向月亮拜了三拜,随后闭上眼睛打了一个响指,接着黑暗中出现了一条若有似无的银丝。那是刘玲还未完全散去的些许生气,会停留在她生前最常出现的地方,玉秋追着银丝一路向前跑。 她先到了一栋别墅前,周遭都是与刘玲相似的气味,玉秋猜测那应该就是刘家的宅子。和海大路老百姓们的住房在晚上黑漆漆不同,刘家的别墅里灯火通明,她站在门外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骂,瓷器碎裂在地面上发出的“噼啪”声。 真可怕!玉秋缩了缩脖子,这一家人就像桶火药。 她掉头又向另一处银丝较多的地方跑去,没一会儿就跑到高墙外。小狐狸退了两步,轻轻一跃就翻上墙头,她看到不远处是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在顶端树着四个大字“南洋大学”。 “好气派的宅子啊!”玉秋不禁感叹。 她正兴奋地左顾右盼,忽然听见有人的脚步,于是从墙头跳下,一脑袋钻进了旁边的树林里。等着巡夜人离开后,玉秋顺着银丝穿过七层高的大楼和一个小花园后来到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前。楼侧挂着一个木头牌,上面写着“女生宿舍-倚梅楼”。 玉秋进入楼里后,发现银丝开始变得混乱交织。三年来,刘玲生活留下的残影被一股脑地叠在一起,楼上楼下似乎哪儿都有她。 明明人已经死了一段时间,怎么还会有这么重的生气?玉秋感到疑惑,她看着眼前不断晃动变化的影子,脚下一空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如帘子一样的重影实在太过阻碍视线,再说这次来主要目的也不是查刘玲生活过的痕迹,玉秋索性收了法术。 倚梅楼里半开放的走廊上挂着女学生们刚刚洗过校服——蓝色的短褂、黑色裙子,顺墙靠着几双黑色的浅口皮鞋。对于自己没有尝试过的东西,玉秋总是抱有十成十的兴致,她看着心里发痒,摇身又变成人形,学着洋学生的样子换上了一身校服,连头发也不再盘起来,用了根蓝色布条扎成低马尾。 玉秋转了个圈,兴奋地走到宿舍的玻璃前,接着月光看自己。外貌上看她和她们是差不多的年纪,这身衣服一换,更加让人瞧不出来。玉秋看着玻璃上的自己,寻思如此计划已经成了大半。 “春长风真是有福气,能遇上我这么聪明的狐狸来报恩。”玉秋得意地弯起嘴角。她已达到来南洋大学的目的,却不急着离开,一蹦一跳地继续晃荡,左瞧瞧右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意思。 当她走到拐角一处水房时,听见里面传出低微的声音,似乎是两个女生在交谈。 “小覃你怎么了?是不是她们又欺负你?”一个女生问。 “这次倒不是因为她们,”另一个女生拖着哭腔说:“你知道的,我家在浙江宁波……当年念书去南京也好,去上海也好,总好过千里迢迢来天津……在这里我是人生地不熟头,可家父非说这边有个骆叔叔能照应。我原本以为骆叔叔是什么好人,谁知道他打的算盘是让我嫁给他那傻儿子做老婆!昨天……昨天他问我学校里可有什么难处?我就说沈小姐她们常常欺负我……结果骆叔叔一听,就说不要念书去遭罪了,不如今年结婚,早早进骆家门……” 女孩说着情绪越发激动:“你不知道骆叔叔那一家是些什么人!他大老婆是个疯子,二老婆跳楼死了,新娶进门的小老婆是个唱戏的……比我岁数还小!他儿子是个黑胖傻子,脾气还坏的很!听说以前生生打死过家里一个女仆……就因为人家不乐意他碰身子……” “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家?你爸爸的意思呢?”另一个声音问。 “他什么意思?他意思还不明摆着!他让我从南边到北边来就是要卖给姓骆的!”女生说着哭的声音更大。 另一个人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会重复着最无用的话:“不会的,他是你父亲……怎么会这样?一定……一定是有误解……” “不会有误解……”女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我娘是他养的小妾……本来他就不乐意让我读书……骂我是赔钱货……” 怎么有这种父亲!玉秋皱起眉头,忍不住探长脖子。她想凑近了去看看那个哭哭啼啼的女生,结果没注意踢到脚边的瓷盆,“咣当”一声在黑暗而空荡的水房里显得格外的响。 “谁?” 玉秋担心着水房里的两个女生会跑出来,但没想到声音居然来自身后。她被呵斥得吓了一跳,回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着灰褐色粗布衣裳盘着发髻的中年妇人。那妇人身材高壮,手里提着根一米长的戒尺,走起路来气势汹汹。动物本性就是会怕凶悍的人类,哪怕是成了妖精的玉秋第一反应也是扭头便跑。 第10章 执念 玉秋从倚梅楼里出来,原本想按照来时的路线穿过花园与高楼后翻墙出去,可跑进花园没几步,周遭忽然浓厚的大雾。 几分钟前还明亮的月亮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花园像是被泡进了一锅乳白色的浓汤里,玉秋伸出手,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坏了!玉秋心里一惊,连忙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确定身边没有强烈的妖气后,她猜测要么是有人类施法有意困住她,要么就是自己误打误撞触发了这片花园里的某个阵法。 从前玉秋听老狐狸们说过,天津城外的乱葬岗附近有个村子叫做镜园村,住在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在屋檐上挂镜子,四面合围的房屋天然形成了一座能迷幻心智的镜阵。说是为了驱鬼,可人死后哪有鬼,只可怜了那些成精的狐狸、狸猫、黄皮子,他们一旦闯进去就会找不到出路,彻底困在里面直到饿死。 上次下山差点叫人做成狐狸领子,这次下山第三天就被困在阵法里。玉秋也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实在运气背,还是该骂那书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明明多数凡人口中狐仙下凡都是和人类要成亲的,只有爱死爱活,哪有她这种货真价实的要死要活。 玉秋烦躁地跺了跺脚,又打了个响指。她想把刘玲残留在学校里的生气做引导,顺着银丝走出白雾,可沿着那股细银线走了好半天后,玉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这片花园似乎怎么也绕不出去。 按说若是困妖怪的法阵不该困住刘玲的生气,可如今这情况看来,眼前的白雾就不是困玉秋,而是为了困住刘玲的残魂! 玉秋想明白了这点,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心里猛然一抖。她急忙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那是下山前母亲塞过来的,说是老祖母的物件都被她老人家施加过庇护咒,能在关键的时刻保佑小辈平安。 “涂山老祖,佑我狐族。三魂不乱,魄无倾覆。心如宁水,目如楚炬。邪魔祸祟,闻令避退。”玉秋闭上眼,用梳子从头梳向发尾。她一边缓慢地梳着头发,一边念着母亲教过的静心咒,当念到第三遍时,眼前的迷雾被一阵大风吹开。 玉秋再次睁开眼,已经走到了那片花园的边缘,就在她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那声音低微稚嫩,乍一听似是个孩童,可再仔细分辨又会发觉那声音过于尖细,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扭曲怪诞扎人耳朵。 刚才就是她在施法困住刘玲的残魂吗?玉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矮灌木后有晃动的火光,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玉秋掐了法诀将自己隐身,小心地走到灌木后面,透过缝隙看向正在哭泣的人。 那是一个正在烧纸的身材矮小的女学生,她的眼睛很大,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面貌乍一看像没长开的孩子,但仔细瞧就会发现她的下颌骨棱角分明,是一张成年女人的脸。孩子的五官,成年人的轮廓组合在一起,就是让人说不出的怪异。 她看起来约莫也是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和那栋女生楼里的人一样,蓝色的短衫,黑裙子,只是不如她们干净整洁,裙上沾了泥土,袖口有着破损,瞧着颇是寒酸。 “你走我怎么办?她们又要欺负我,你最好……可你却走了……你也不要我……”女学生一边烧一边哭,嘴里反复念叨着:“玲玲,我好想你……我不敢回去睡觉……” 刘玲!玉秋后背生出冷汗,她在刚才居然看到了刘玲,少女半透明的身体就站在那个女学生的背后,用一种满是哀伤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随后又缓慢地扭头看向玉秋,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就消失了。 人有三魂五魄,刚才所见该是刘玲一缕残魂,难怪在倚梅楼里会有那么多刘玲的影子,因为残魂还在这里,她是被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学生困住了。按理说被困的残魂会愤怒会怨恨,但刘玲的残魂却满是悲悯,她不恨她,甚至于在她的眼睛中,玉秋感觉刘玲似乎想留下来…… 玉秋收了隐身的法术,从灌木丛后绕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女学生背后,问:“你认识刘玲?” 听到声音,烧纸的女学生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哆嗦,身体往前栽倒,差点一脑袋杵进火堆里。幸好是玉秋手快把人拉住,女学生慌手慌脚地回头,见到来人捂住脸,站起身想要逃跑。 玉秋的目光落到火堆边,几张黄色的符纸还没有烧完,上面繁复的花纹她认得,那不是常烧给死人的往生符,而是召唤亡灵的符咒。难怪花园里会有困住自己的白色迷雾,难怪刘玲的残魂会在这里出现。 “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认识刘玲?”玉秋哪能让她跑了,上前两步把人抓住,问。 女学生被吓得够呛,她浑身不断地哆嗦,声音抖了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玉秋上下打量着她,觉得实在是有些可怜,心软地轻轻拍了拍女学生身上的纸灰和泥土,说:“我刚才听你烧纸的时候提起‘玲玲’,你是认识刘玲的吧?” “你……你是谁?”女学生问。 “我?我叫玉秋,是刘玲的朋友。”玉秋回答。 “不!不是的,你不是玲玲的朋友,”女学生用力摇摇头,她大大的如幼童一般的圆眼睛里流下泪水,声音虚软:“玲玲只有我一个朋友。她说的,她只有我一个好朋友……你怎么会是她的好朋友?你要是她的朋友……那……那我算什么?” 女学生本来长得就怪异,夸张的摇头动作让她显得更加神经兮兮。玉秋见状也不敢刺激,立刻改口说:“刘玲以前在乡下老家住过一段,那时候我们是朋友。后来她回了城里,我们偶尔会写些信,说是朋友,但也算不得多好。” “你叫什么名字?”玉秋解释完,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女学生。 听到了玉秋说她不是刘玲的好朋友,那个女学生的神情才缓和了下来。她低着头又恢复成了最初那副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样子,用稚嫩而尖脆的声音说:“甜甜,我叫张甜甜。” “甜甜……哦,我想起来了!玲玲写信给我的时候说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甜甜。原来就是你啊!”玉秋用一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安慰着张甜甜。虽然谎言简单粗劣,但效果很好。这话一说出口,张甜甜的神色立刻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恐惧抑或是抗拒了。 “她是这样说我的?”张甜甜抬起头看向玉秋,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睛,问。 “是啊!刘玲是这样说的,我发誓!”玉秋说着拉住张甜甜的手。她的手指很细很短,像那种没有长开的小孩子的手,但是手腕又短粗有力,浑身处处都充满了矛盾。 “玲玲真好,只有她不欺负我……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可是她现在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帮我……再也没有了……”张甜甜说着又抽动肩膀哭了起来。 玉秋赶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我呀!还有我呢……我做你的朋友嘛,好不好?” 张甜甜摇晃着脑袋,她哭得厉害,声音粘糊在嗓子里。玉秋安慰好半天,才听清她嘴里的嘟囔:“刘玲是我最好的朋友……谁都不会替代她……你不行……谁都不可以……她是最好的!她就是最好的!” 张甜甜太执着了,她的性格也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旦认准谁是最好的便不会再改变,怎么样劝也没有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鬼魂的,你不会再见到刘玲了。”玉秋轻声在张甜甜耳边说。 “玲玲是好人,是最好最好的人!只有她不会瞧不起我!只有她不欺负我!”张甜甜的小手擦着脸上的眼泪,可眼泪却总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流得越多。她泣不成声,不再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近似宣泄地大喊:“我知道玲玲不是意外溺死的……他们在撒谎!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恶人没恶报!老天爷为什么不开眼!为什么没有鬼魂?这世上就该有厉鬼,我恨不得玲玲的鬼魂能把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一个撕碎!我死后愿做恶鬼!我要给玲玲报仇!让害她的人都去死!去死!去死!” 张甜甜哭得脱力,摔坐在了地上,她双手环抱膝盖哇哇大哭,嘴里不断叨念着是玉秋听不懂的方言,她应该是咒骂着谁,脆清脆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左刺右砍。 玉秋把张甜甜抱进怀里,下颚抵住她的额头。小狐狸用了共情的法术,她原本是想通过张甜甜找些关于刘玲的记忆,但情绪像泄洪,她刚一接触就被团团裹胁,如心脏碎开,如皮肤割裂,眼泪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来。 她们是朋友啊!是最好的朋友离开时的痛苦……小狐狸第一次感受到名为悲伤的浓烈情绪,她半张开嘴,痛苦地大口呼吸。 远处有灯火在逐渐靠近,应该是听到声音找过来的巡夜人。玉秋顾不得擦掉眼泪,她强迫自己剥离开与张甜甜的共情,然后吹了口气将怀里的人迷晕,随后又把烧了一半的火堆熄灭,拖着张甜甜躲在灌木后。 等着巡夜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离开,玉秋这才松下口气,她低头看着张甜甜,忽然有些羡慕刘玲。来人间走一遭的小狐狸也想有个朋友,那种想她、念她,会为了她伤心难过的真正的朋友。 “我想做你的朋友。”玉秋嘟哝着,背起人回到倚梅楼。她转了一圈实在分不清张甜甜到底住在哪个房间,只能把她小心地放在走道里。 冷飕飕的夜风从半开放的楼道里灌进来,撩起玉秋的长发。她擦了擦刘玲的戒指又打了个响指,那些残影重新浮现出来。玉秋仔细分辨着,发现刘玲总是手里拿本书,乖巧而文静地从楼道里走过,她在水池边洗脸,在衣架前晾晒衣物,侧身微低下头与人说话,恬静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玉秋猜她身边应该是身材矮小的张甜甜。 她真温柔真好看!玉秋边走边看着刘玲生前的残影,她想如果我是南洋大学的学生,应该也会想成为刘玲的朋友。直到在三楼306号房间前,玉秋看到了刘玲的另一边,她似乎正在与人撕扯争执,温柔的眼眸因为怒气而圆睁,伸开胳膊挡着身后的人。 第一次见到这些残影时,玉秋并没有太多感触,甚至觉得碍眼。可是再次见到,在与张甜甜共情后,玉秋只觉得刘玲也成了自己的朋友,她有血有肉,温柔而勇敢,可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子没有了,死得不明不白,埋葬得稀里糊涂,她的母亲和哥哥没有办法保护她,她的父亲为了所谓的颜面而放弃她。这一生她只有一个朋友,一个想把她拼命留下来的人。 玉秋的悲伤再次袭来,一眨眼,眼泪涌出眼眶。这次不是共情,是她自己在流泪,玉秋很惊讶,因为自己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流过眼泪了。她听过很多动人的故事,但不管说书人如何舌灿莲花,她也始终只当成一个故事,但眼前不桶,张甜甜、刘玲那是活生生的人。玉秋的手压在胸口,她感觉自己和从前不太一样,变得更像一个人,或者说她开始向往自己成为一个人,一个有朋友有感情的人。 “会有真相,一定会有一个真相,”玉秋暗暗在心中发誓,为刘玲可悲可惜的一生,为张甜甜的偏执,也为了她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友谊。 第11章 玉秋小姐 春长风回到家里,直接躺在了床上。他本来想在脑袋里再过一遍案情,但脑袋挨着枕头没多久就犯起了迷糊,以至于思路刚撸出来个开头人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清早。 照惯例,春长风在伙房找出来一块干冷的窝头,泡菜缸里捞两根酸菠萝,舀一碗冷水,就是全部的早饭了。他也不坐下,站在灶台边上边吃饭,边琢磨一会儿到警局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案子才方便进南洋大学,正扣脑袋犯愁时,忽然想起来前几天被送到法国大鼻子收容院的那个叫玉秋的姑娘。 近来是光忙着刘玲案子了,居然忘记给人家姑娘找家里人,春长风三两口把窝窝头塞进肚里,趁着今日起得早,他紧赶慢赶地在上班前跑了趟收容院。 依旧是连比画带猜,好在是在中国待了好些年的老修女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文,她大体明白了春长风要找的人之后,摊开两只手耸了耸肩膀。 春生风也大致明白人家的意思,心里忍不住一个哆嗦。近来都是些什么事啊?这边刘玲的事情没摸明白呢!那边怎么又丢了一个姑娘,春长风急得直抠脑袋,他想进收容院看一眼,却被老修女伸长胳膊拦在外面,晃动脑袋甩来一串“no!no!no!” “yes好不好?就yes一次!”春长风恳求着:“人丢了,我得知道她怎么没得。说不好有线索呢?我是警察,我是好人……good……让我进去看看吧,姐姐!” 两个人你说你的我讲我的,最后还是收容院里的小孩跑了出来朝春长风嚷嚷:“那个姐姐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没了!她真的不在!” “他去哪儿了?”春长风拉着收容院的小孩儿急声问。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直摇脑袋。 眼看着这情况又是问不出个一二三的,春长风十分无奈地叉着腰环看周围,最后还是到了上班时间,才小跑着先回警局。 刘玲的事情还没个头呢,玉秋又丢了!她要是再遇到坏人,被卖进窑子可怎么办?葫芦没按下去,瓢又浮起来了,春长风一路愁眉苦脸。他快到警局时,远远看见老孟在门口探头探脑。 春长风瞧着老孟那样就知道铁定是又出了事,急忙跑上前去抓住他,问:“孟哥怎么了?” “哎呦!拔地拉啊!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来了!”老孟右手抓住春长风的胳膊,左手用力拍了他后背两下,陪着张苦哈哈的脸,说:“徐有财那死胖子到处找你呢!” “他找我干什么?”春长风嘴里问着,心里却已经开始拉警报,想着是不是昨晚去南洋医院的事儿被死胖子知道了。按照他的一贯尿性,只怕是自己这身警服真的要穿不住了,春长风做好最坏的打算,想着即便往后当不了警察,刘玲的案子也一定会一查到底。 “那我哪清楚!人家从二楼递过来的话,让你赶紧上去呢!”老孟拉着春长风的胳膊走到楼梯口,压着声音叮嘱:“拔地拉,你听老哥一句劝,一会儿见了徐有财千万千万别犯驴病。甭管他骂你什么,你受着就是了,别跟他争论。那孙子就不是个能讲道理的,现在世道不好,有个能吃饭的地方,你暂且混着就得了,犯不着为了跟他较劲儿砸饭碗。” “孟哥,我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常说,我记住了。”春长风面上不断地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我不跟他计较,我就怕他跟我计较。” “记住就好,都是人生经验。”老孟拍拍春长风后背:“这趟要是平安过去,记得请你孟哥吃烧鸡。” 春长风胡乱地点头应下,揣着颗砰砰乱跳的心,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梯,他站在徐有财办公室门前,深吸了口气,正打算敲门,大门被人先一步拉开。 “哦呦!你吓死我了,你是个鬼啊!走路没个动静!人到了也不知道敲门,你杵这儿干嘛?用你给我当门神啊?”徐有财见到春长风后先是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皱着眉,用肥嘟嘟的手拍着胸口。 春长风没吭声,他等着徐有财骂完往办公室里看了眼,注意到里面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学生,长长的黑色头发被蓝色布带扎着垂在腰间,上身是蓝色短褂,下面是黑裙,那一身是南洋大学的校服。 “行了行了,瞅你那样子就让人来气,跟你说个话能累死人!”徐有财摆手侧开身让春长风进入办公室,然后指了下背对二人的女学生,说:“又遇到一个案子,人家覃小姐点名儿要你来查。” 看样子找他来不是为了昨晚夜探南洋医院的事儿,这让春长风松了口,只可惜这口大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吐出,就因为接下来听到的话被吸了回去。 春长风听见徐有财说,来报案的女学生有一个同学前两天失踪了,最后出现的地方也是海大路附近的海河。 “啊!”春长风短暂的惊愕后,连忙追问那个背对他的女学生:“你同学具体是哪日的失踪了?失踪前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他近期有没有异常的举动?” “你都不先问问我是谁吗?”女学生的声音清脆,如瓦沿落下的雨滴砸在石板上。 春长风被人这样一问,也意识到她的声音确实是耳熟,只是自己想不出来对方会是谁。按理说,南洋大学的女学生怎么可能认得他一个海大路的臭巡脚。 “是我呀!你不认得了?”说话的女学生转过头。 春长风看到她那张脸,一时间惊得瞪大眼睛,嘴巴半张着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两个字:“玉秋?” “对呀,就是我!”玉秋的手指绕着长长的发梢玩,歪头看着春长风说:“你不认得我了?” 春长风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两遍才终于确定这个女学生的确是玉秋,问:“你……你到底是谁呀?前天在街上……” “前天的亏是你救我呀!要是没有你帮忙,我就要被稀里糊涂卖进窑子啦!”玉秋说着瞥了眼春长风身旁的徐有财:“我家在浙江宁波乡下,本来念书也该是去南京或者上海的。千里迢迢来天津,是因为家父说天津城里有一位相熟的骆叔叔可以照应。” 乡下的富家小姐来了天津卫,因为从前被家里养得太好太天真才差点儿被人骗卖进窑子。这说法倒是也能勉强解释,但她当时不断重复为了报恩要嫁给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春长风心里犯嘀咕,可要问出来又觉得这话实在没办法张口,只能把旧事暂且压下,将心思放到新案子上面。 “玉秋小姐刚才是来报案的?”春长风问。 “嗯,”玉秋指了下徐有财说,“刚才我已经把事情跟徐局长讲过了,我的室友失踪好几天,她最近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海大路段的海河边上。” “你才来两天,怎么知道你室友失踪好几天了?”春长风问。 “我那屋子住了四个人,另外两个同我讲的。”玉秋回答。 “她俩为什么不过来报警?要你来?”春长风接着问。 “因为刘玲。”玉秋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又认真地对春长风说:“大家都说刘玲是被恶鬼害死的,所以他们不敢来报案,怕自己扯到其中被报复。” “你不怕?”春长风问。 “我也怕,但是我想见你,于是心里就不怕了,”玉秋两只眼睛弯成小勾子,一脸笑盈盈。 春长风被玉秋笑得心里发慌,他想往后退,却被徐有财堵住了后背。 徐有财轻轻喉咙,压低声音说:“覃小姐的叔叔是烟草大王骆老板,你要敢把覃小姐再得罪,春长风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玉秋满意地看着春长风被推到了自己身前,满意地点点头说:“徐局长那咱们就说好了,春警官这阵子借给我用用。” “好说,维护校园安全,理所应当。”徐有财忙不迭地陪笑点头,摸着兜里的“小金鱼”把两人从办公室里送出来。 (小金鱼:三两到五两的金条。) 春长风几乎是被玉秋拉扯着出了警局,两人都走进巷子里了,他回头还能看到徐有财在门口摆手。 “你给他好处了?”春长风皱着眉问玉秋。 “怎么了?”玉秋挑起眉梢,说:“你的局长眼睛里只有钱,我进来的时候连人都见不着,我掏出个金条,他人立马就凭空出现了。我告诉他,我叔叔是经营烟草的骆老板,他那眼睛都泛出来绿光。” “你……”春长凤看着玉秋有满肚子的疑惑,但话要出口时又被堵住了,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问几次,得出来的答案和刚才在警局里的都不会有差别。 看着春长风一张欲言又止的脸,玉秋笑着接过他的话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春长风没说话,玉秋自问自答:“你前两天在街上救了我。要是没你,等不着见骆叔叔,我就要被人卖进窑子了。春警官,你心肠好,有些事儿我只信得过你。” “这话怎么说?”春长风听出来玉秋话外的意思,忙着追问她:“刚才在警局里,你说你有个同学失踪了。你是……还知道些事儿?” “对!”玉秋认真地点点头。 春长风停住脚,盯着玉秋说:“我没大本事,但办案的绝对凭良心。只要你信得过我,我保准不辜负你。” “我就知道你靠得住,”玉秋顶着春长风的眼睛,迎着他坚定而赤诚的目光,很是郑重地问,“我说什么你都愿意信?” 对于这份无条件信任的要求,春长风在慎重地思考了一番后点点头,他实在是太想知道刘玲案件的真相,对于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都不想放弃,至于其他的种种疑虑只能往后面排。 “你信这世上有妖怪吗?”玉秋说着用手指在身后比划:“就是那种能变成人的,有法术的妖怪。” 第12章 坠楼 “嗯?”对于玉秋所说,春长风不由皱起眉头反问:“你是想说,你同学和刘玲都是被妖怪拐走的?” 玉秋抿抿嘴唇犹豫片刻说:“他们那么说的。” “我觉得不可能,”春长风听到玉秋的回答后,失望地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是什么不方便讲的话,结果却是没有边际的神魔妖怪。 春长风正想要继续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妖怪,却见到玉秋大手一把说:“那是自然,我就没有同学失踪,刚刚在警察局里是骗你们的。” “你说什么?”春长风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眉头紧皱地看着玉秋。 “我说刚才骗你的。”玉秋提到在警局里的表现神色很是得意,她扬起下巴,笑嘻嘻地看着春长风说:“我就是想把你单独约出来。” 对于玉秋的话,春长风在短暂的惊愕后满肚子都是怒气,他干笑一声,黑了脸质问:“你编谎说你同学失踪了,就为把我约出来?约出来干什么?陪你压马路,还是逛商场?” 春长风把玉秋的行为当作了一个富家小姐在茶余饭后的把戏,他实在是过于气愤,以至于把徐有财刚才的警告一股脑地扔进垃圾堆,恼火连带着这两日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虎着脸对玉秋大声说:“你知不知道有人死了!她就是你们南洋大学的学生,人死在了海河里!你的同学、校友死了,你一点怜悯,一点同情都没有吗?还有心情还拿着她的事来编幌子!逗我有意思?还是你觉得逗警察局的人陪着你瞎打转有意思?” “我……”玉秋想要解释,被春长风打断:“玉秋小姐,你放我一马吧!我好歹是个人,求求你别今儿一出,明儿一出,遛狗一样地逗我玩。” 话说罢春长风转身离开,他大步流星地走,每一脚都狠狠跺在地上,恨不得把石板踩出个窟窿。玉秋看着气呼呼的春长风,心里有些发虚,但也觉得实在委屈,毕竟她本意并不是为了编个故事逗他玩的。 就在春长风要走出巷子口时,他的衣服被拉住,春长风一扭头只见玉秋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她什么时候追上来的?怎么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春长风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玉秋给吓了一跳,往后踉跄半步,差点摔了个屁墩,好在被玉秋扯住衣襟又把人拉了回来。 “你要干吗?”春长风没一点好脸色。 “说室友失踪是骗你的,但我并没有逗着你玩儿,”玉秋解释说,“我认识刘玲,我知道她不是溺死的。刘家人在说谎,我想给她讨个公道。” “你认识刘玲?这怎么可能?刘玲两周前就已经失踪了,而你是前天才来到天津卫的,你怎么可能认识刘玲?”春长风蹙起眉,摇摇头。 “刘玲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日子是在乡下过的,我在那时认识了她,此后多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玉秋把昨晚在张甜甜面前编的那套谎言又说了一遍。 她说完见春长风一脸不信,又连忙补充说:“近两年书信少了,可也算是有联系。前阵子没了她的消息,我来天津后才听说她已经失踪两周。前天去海大路就是为了找她,找了一天也没见到人,肚子实在饿得慌就随便进店要了只烧鸡。从前在老家,我吃东西都是直接记在父亲账上,习惯了身上不带银子,所以那天也没有带钱,谁成想又遇上黑店。” 巧合太多的事儿一般就和巧合没什么关系,春风看着玉秋一本正经说那些,心里琢磨着我要是全信她的,这脑子就是叫人打坏了,但要说全不信这套说辞,又没法解释这碰到了一切事儿。春长风犹犹豫豫好半天,最终只能取了个折中方案,之前的事情真真假假暂且不论,只讨论眼下的案子。 既然玉秋说认识刘玲,那么刘玲的案子就又有一条新线索。春长风问:“今天你来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刘玲死了,但是刘家人不想让这件事情张扬出去,学校里没有人敢讨论,更别说去查刘玲到底怎么死的。”玉秋对春长风说:“我听说是你发现了刘玲的尸体,我知道你这个人,正义’心肠又好,你不会看着她白白死了的。我想你肯定愿意管,所以我就来了,带你去南洋大学里面见一个人。” “见谁?”春长风听到玉秋这话一个机灵,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抓到迷雾中的一根线头。 “张甜甜,刘玲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玉秋说着拉起春长方的胳膊,再不管对方乐意不乐意,径直向南洋大学走去。 被个姑娘抓着,春长风一路上总觉得来来往往的人往他胳膊上看,心里别扭得很,想从玉秋的手里把胳膊抽出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看似瘦弱的小姑娘没想到格外有力气,细长的手指跟铁爪一样把人牢牢箍住。 走到校门前,玉秋昂着下巴摆出一副傲慢的姿态,对看门人说了一句“我东西丢了找个警察来看看”就拉着春长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南洋大学。 玉秋带着人准备直奔女生们住的那栋名为“倚梅”的三层小楼,可刚走不远就遇到男男女女的学生往前跑。春长风发觉事情不妙,连忙拦住了一个男生问:“出了什么事吗?” “有人要跳楼!”男生往前指着说:“听说是个中文系的女生,站在教学楼楼顶要往下跳呢!” 听到有人要跳楼,春长风和玉秋立刻跟着人跑过去。 教学楼就是昨晚玉秋见过的那栋七层大楼,她抬头往上看,是一个穿蓝衣服黑裙子的女学生站在顶楼边缘。女学生似乎很犹豫,往前挪一步就往后退一点,身体在高处左摇右摆。 “跳啊,你倒是跳啊!”楼下的学生里有人起哄。 春长风听到连忙呵斥:“不准乱喊!” “你谁呀?”被阻止的学生上下打量了一遍春长风,嗤笑:“我以为什么厉害角色呢!原来就是个黑皮狗子。” 南洋大学最初是洋人办的教会大学,后来洋人不想干了转给地方。教会虽然不存在了,但当初筛选学生的根基已经打下,更直白讲南洋大学是专门给那些有钱有权人家子女们念的。这所大学的门槛压根不是你能考多少分,或者是你擅长什么学科,而是给了学校多少赞助,赞助只要足够,哪怕你门门挂零蛋,校长也得敲锣打鼓地把人迎进去。 所以人家看不起一个小警察似乎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春长风很是憋闷,他正想着要怎么反驳,听到旁边的女生抱着胳膊,冷笑了一声:“张甜甜可真是够恶心的,要死都不知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摔死在教学楼前,我们大家上课晦气不晦气?” 张甜甜?玉秋听到这个名字后背一凉,她再次仰头看向七楼顶楼的女学生,刚才没仔细看,这会儿定睛一瞧那人确实是张甜甜。 玉秋再来不及解释,她伸手拉住春长风便跑进了教学楼里。她跑得太快,差点把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师撞在地上,那个穿长衫戴墨镜的老头子对着玉秋大喊:“目无尊长!你是哪个年级哪个班的?” 玉秋没有搭理叽叽歪歪的老先生,她此刻心里只想着楼顶的张甜甜。人太多,实在太多了,她没有办法用法术一跃跳上七楼。打小听故事长大的玉秋是很羡慕人的,总觉得人聪明又长得好看,可这会儿她却恨自己扮成人样,只能靠着两条腿拼了命地往上跑。 一口气跑上七楼,玉秋气喘吁吁地看着张甜甜的背影,她以为是刘玲死了,张甜甜太过伤心才想不开,所以大声喊:“你不要死!我愿意做你的朋友啊!你不要跳下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我发誓!我保证!” 张甜甜听到玉秋声音转过头,春长风看到的是一双木然的、没有聚焦的眼睛,她像个正在梦游的人,全然不知道自己站在生死的边缘,但是在缓慢的一眨眼后,张甜甜像又找回了一丝神识,流下来了两行眼泪。 “不好!”春长风脱口说出这两个字时,身体已经更快一步冲向了张甜甜,他在那个女孩摔下去前的最后一刻,探出身子拉住了她的胳膊。 好沉!那不是一个矮小瘦弱的女学生会有的重量,春长风被张甜甜的身体拉着往下滑,好在这时玉秋已经跑过来,拉住了张甜甜的另外一只胳膊。 “啊!”张甜甜发出了一声尖叫,她浑身颤抖着向下看了一眼,抖得越发厉害,像是到了这一刻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从七楼跳了下去,近在咫尺的死亡是如此的恐怖! “我不要死,救我!”张甜甜惊声大叫。 春长风紧紧地拉着张甜甜的胳膊,可是她的身体似乎有千斤重,即便使出全身的力量也无法对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从手里溜走。春长风连粗气都不敢喘,屏着呼吸,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已经被拉了出去,也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玉秋的力气更大,她的手抓着张甜甜的手腕把骨头捏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细短的手指无力地耷拉着,看起来腕骨已经被玉秋捏断了。 张甜甜“啊啊”地不断发出惨叫,她已经从恐惧而转向痛苦,她感到身体正在被两股力量撕扯,皮肉裂开、骨头碎断的疼痛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啜泣着哀求“松开……松开……” 春长风用光了力气,张甜甜的手从他的手里落了下去。 “你为什么要放开!你拉住她啊!”玉秋看着张甜甜坠下去的手,她大声埋怨着春长风,可这话才出口,自己紧抓着的那一边胳膊,也在骨头碎裂后之后从掌心滑了出去。 张甜甜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加速坠向楼下,在玉秋和春长风的眼前“咚”的一声砸在地面上,人像只破布娃娃,弹了一下就瘫软下去,再没有生气。 就在张甜甜摔死的一瞬间,玉秋感到南洋大学里刘玲残留的最后一丝生魂也消失了。 明明已经用尽全力了,却丝毫没有办法阻止张甜甜死在眼前,扑面而来的无力感让玉秋大口喘着气,眼泪糊了满脸,她心里太过难受了,以至于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普通人类,翻身就要从七楼往下跳。 春长风从后背抱住玉秋,“玉秋玉秋……”不断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喊一个丢魂的孩子。他把人拖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用袖口擦了擦她的眼睛:“不是你的错,你尽全力了,我们都尽力了……” “她是被害死的!她不是自杀的!”玉秋含着眼泪的眼睛一片雾蒙蒙,她声音颤抖着对春长风说:“她被杀了,她被杀了!” 春长风能看见的是张甜甜自己从楼上跳了下去,但此刻他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他拉着张甜甜的时候,明显感觉到那不是一个女孩子的重量,是有什么东西在与他们较劲儿。她的的确确是被拉下去的! 那是一股他的肉眼看不见的力量,春长风越想越觉得后脊梁生寒,杀人的是鬼,是妖,是魔,也可能其他任何什么超过他从前认知里的东西。 玉秋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起春长风的胳膊从七楼又匆匆跑下去。 第13章 共情 张甜甜的尸体边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春长风把人扒拉开,见到张甜甜摔断了脖子,脑袋歪向一边,眼睛、耳朵、鼻孔、嘴,都在往外淌血。玉秋也挤进来,跪在尸体前,双手扶正她的脑袋,俯下身子额头相抵。 “哎呀!”学生们被这景象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 春长风不知道玉秋到底想做什么,猜测这可能是乡下某种仪式用来对逝者的挽留,于是他站在她的身后,只静静地看着。 玉秋无声地念了一串咒语。这是用来读取记忆的法术,跟那种全盘摄取的高等级法术不同,它能用的时候很少,对活蹦乱跳的人没用,对死去太久的人也没用,只有在人体与神识出现裂痕却又未完全分离时才能趁虚而入,抓取一些碎片。 “垃圾女”“怪物”“畸形种”“痨病鬼”在进入张甜甜记忆的瞬间,玉秋的耳边便充斥着这样的叫骂与嘲笑,那声音重重叠叠如一层一层缠绕的茧房束缚住手脚。她看到有人把茶水泼在了张甜甜的床上,有人把张甜甜的饭故意碰掉在地上,有人把张甜甜的衣服被褥扔出房间…… 张甜甜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像个任人欺负摆弄的物件儿。直到刘玲出现,她捡起来被丢落满地的东西,拉住张甜甜的手,说:“没人生下来就是活该被欺负的。”她对着那些嘲笑的声音说:“没钱,没权,不够好看,不够聪明,都不是欺负人的理由!”她说:“你是谁?你凭什么决定她能不能在这里?” 玉秋想要像抓住光一样抓住刘玲,可是一转眼她又消失了,咒骂、嘲笑立刻又翻涌上来。张甜甜心里生出的寒冷,让玉秋也忍不住发抖,她听到一个轻软的类似于刘玲的声音“去死……死去……死了就不再受罪了……” 不是刘玲!刘玲不会想让她最好的朋友去死!玉秋猛然一惊从张甜甜的记忆里脱离出来。张甜甜身体正在快速地失去温度,玉秋握紧她的手,想再一次进入她的记忆时发现生魂散尽,张甜甜此生所有的记忆都不存在了。 “他们杀了他,是他们一起杀了她……”玉秋悲伤地不断念叨。她的话引来周围学生一阵议论,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张甜甜是被室友她逼死的。” “她们总是欺负她,晚上关门不让张甜甜回去睡觉。” “不过我听说张甜甜有病,会传染人。” “她长那样就是因为得病吗?” “好像吧。” “真恶心,我不要变成那鬼样子。” “谁说的?她没病……是某些人在造谣!” “谁?谁在造谣?” “还能是谁?” “沈小姐……” “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沈小姐怎么可能会去搭理那种乡下人……张甜甜真是死了都在给别人添麻烦。”刚才就出言不逊的女学生,这会儿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急声狂吠。 “沈小姐都没说话,你这么着急?”有学生在旁边嘀咕。 “没谱的事情,我干嘛要解释?”一个高挑白瘦的女生轻笑着回答:“我跟她关系不好,但也不至于去欺负她。至于诸位,怎么这会儿都成正义凛然的大好人了?之前也没见你们谁跑去跟张甜甜做朋友。说白了,我们都一样,急着唱什么红脸啊?张甜甜跳楼,就是她自己一时想不开。” 沈小姐的话说完,周围再没人吭声,所有人都自动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张甜甜的另一位室友,仗着沈小姐撑腰,环抱着胸前,毫无怜悯地盯着张甜甜的尸体,不依不饶地大声说:“真是恶心的丑八怪!连死都要给人添晦气!要我说,她这种人早死早拉倒!活着就是恶心人!可别说我们什么欺负她!欺负她嫌脏了我的眼睛!我看她一眼都嫌晦气!” “我看就你俩最晦气!”春长风呵斥了说话的女生。要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春长风很难相信那样面容清秀的女学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女学生上下扫了一遍春长风拔高嗓门说:“我爸爸是校董,沈小姐的父亲是曹……” “咳”沈小姐咳嗽打断,女学生一愣立刻换了话,但口气丝毫没改:“刘校长见到我们都得客客气气,你个小警察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别说你爸是校董,你爸就是大总统,你也不能用这种话来说你的同学!那是条人命,不是猫啊狗啊的畜生,由着你随便祸祸。”春长风盯着那个女学生说:“你长幅人样,说的是人话,怎么皮下比山精妖怪还可怕?” 女学生被春长风这句话完全惹怒了,她仰着下巴,眼神阴狠地瞪着春长风说:“人命?人命算个什么?我老实告诉你,你这条命和张甜甜那条命一样,还不如我家里养了猫狗金贵!” 春长风被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命贱不如狗”,却发觉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反驳。他在法租界里长大,头等洋人、二等权贵是铁律,老百姓的命在他们眼中还真就是不如那些猫狗金贵。 旁边的学生不少,但没一个人站出来反驳。春长风心底里一阵一阵的凉意嗖嗖地往上窜,他被不甘、不情愿憋得眼眶通红。 玉秋垂着脑袋,阴沉地站起身,如果春长风这时低头去看,会发现玉秋黑色的眼仁变成了金黄色,她已在失控的边缘,恨不得一口上去就咬烂那女学生的脸面。春长风是人,是个警察,那些他做不到的事情,玉秋可以。只要不咬死就不会招来天劫,作为一只狐妖,玉秋只想去发泄此刻濒临炸裂的怒火。 “哎哟!哎哟!”有一个人惊声叫着拉开学生挤进来。他头顶秃了一片,四十来岁,穿着灰黄色的长袍,黑色圆框眼镜,春长风猜测应该是负责学校管理的老师,他惊恐地搓着半秃的脑袋,一面对学生说“赶紧散了吧,赶紧散了吧”一面低头去看摔死的学生。 春长风拉着满身血的玉秋退到一边。玉秋的正在积蓄的火气被打断,她逐渐冷静下来。 老师蹲下身,看到张甜甜那张面貌奇特的脸时,短暂的惊愕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春长风不再搭理那位校董的女儿,转而对赶来的老师说:“我是警察,现在是不是要通知女生的家长?” “不用了。”老师搓着那胖乎乎的脑袋说:“甜甜这孩子也是可怜,爸妈都有肺病早死了,爷爷是学校的老教师。当年她能进学校来念书,就是刘校长给了老张面子。去年老张病死,如今甜甜一走,这一家是没人喽。” “学校要是不管,我就把他带走了,”玉秋低声说。 脑袋半秃的老师没料到有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转过身看向玉秋,此时玉秋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黑色,是一张乖巧甜美的面容。老师上下打量这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想了片刻,问她:“你瞧着好面生啊,你是哪个系?哪个班的?” “我刚转学来的老师,你不认得我很正常。”玉秋轻声说着。 “最近有转学来的学生吗?”老师皱起眉,一脸疑惑。 玉秋猛然上前,扣住了老师的手腕,嘴唇轻动念了一串无声咒。秃头老师马上变了神态,眼神有些木地点点头,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叔叔是卖烟草的骆老板,对吧?” “嗯,”玉秋冷淡地哼了声,随后侧头看向春长风说,“春警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帮我把张甜甜送到龙王庙的义庄吧。” “可以吗?”春长风问那个老师。 “可以。”秃头老师顺从地回答。 得了肯定的答复,春长风点点头。他蹲下把张甜甜的尸体背了起来,围着看热闹的人立刻让出条道。 从南洋大学到义庄,往来的人都用恐惧而好奇的眼光看着俩人。张甜甜摔得很惨,身上许多地方都在流血,春长风能感觉到贴着脊梁上的衬衣被血液一点一点湿透,起先还是潮湿温热的,而后变冷,再慢慢凝固,到他们把人送到龙王庙的亦庄时,张甜甜的关节已经微微发硬了。 尸体摆在了前几日刘玲刚躺过的木板上,何归低头看了眼张甜甜,对春长风调侃:“怎么都是年轻姑娘?难不成你命里桃花带死气啊!” “何伯伯你积点口德吧!”玉秋斜眼瞪了一眼何归。 春长风对于玉秋认识何归有些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小东西是我家远房亲戚。”何归见了春长风的眼神,解释说。 “何师傅也是你家亲戚?”春长风愣了一下,问玉秋:“天津卫里,你不是只认识一个姓骆的叔叔吗?” 玉秋这会儿还没有从张甜甜坠楼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神色哀伤地应付说:“谁家还没有几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穷亲戚?” “你!”何归万年耷拉的眼皮儿抬起来,他本想反驳,但看见小狐狸实在情绪糟糕后,撇撇嘴角。 何归慢腾腾地从窗台下的架子上拿来块布擦了擦张甜甜的脸,他虽然现在老得七荤八素,但谁还没年轻过呢?他只是瞅着玉秋的眼神就猜到,这小家伙该是遇到了人生里头一遭难事儿吧。 何归问:“这又是你们从哪儿捡的尸体?” “不是捡来的,”玉秋低声说,“我想救她,但没救成,她就从我眼前掉下去摔死了。” “这姑娘叫张甜甜,家里没人了,何师傅帮忙把人烧了吧。”春长风说着,绕到张甜甜的脚边。他抬起了尸体的脚踝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到淤青,面上有些失望。 “你一身都是血清臭味,赶紧回去把衣服先洗了吧!”何归说着推了把春长风的肩膀,半强迫地把人轰出了义庄。 等着春长风一离开,何归佝偻的后背挺直,他快步走进来,看着还在对尸体发愣的玉秋说:“小狐狸,你们惹上了个顶难缠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玉秋警觉地抬起头,追问。 何归摇摇头,向着张甜甜的脚踝吹了口气,接着原本白皙的脚踝骨上浮现出来了一个青紫色的痕迹。 狐狸!玉秋看到张甜甜脚踝上的痕迹后,整个人一愣,顿了足有半分钟后,惊叫出声:“狐妖!跟我一样!” “不一样,人家道行可比你的深。”何归瘪着嘴,轻笑:“你要是想找人家去报仇,那可费劲儿。小狐狸,我劝你掂量好,别帮人报仇没成功,还把自己赔进去了。” “不只有那只狐妖,还有一些人……”玉秋的视线从何归脸上移开,重新落到张甜甜身上。她抚摸着张甜甜被捏碎的手腕,轻声说:“答应过做你朋友就是做你朋友,我说话一贯算数的。那些欺负你的、害死刘玲的人,我都会找出来,我会替你们报仇,谁都跑不了,一个一个慢慢来。” “你想干嘛?”何归看着玉秋,脸还是那张腮帮子软乎乎的稚嫩小脸,但眼神却是阴狠冰冷的。老家伙在毛茸茸的小狐狸脸上瞧出来了兽性,他恍然意识到山里的狐狸从来不吃素,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肉食动物,饮血吃肉的。 “天津卫里多的是大人物,玉秋,你听何伯伯一句话,你初来乍到,能忍要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你才认识这丫头几天,犯得着为了她冒险吗?”何归看着不吭声的玉秋劝说她。 玉秋闷了好半天,说:“从前在山里,老鼠、兔子、小鸟那些比我弱小的都怕我。蟒蛇、虎、狼、豺那些比我厉害的,我怕它们。我身边是哥哥、姐姐、叔叔、姨姨,说的上话的都是家里人。妈妈和姐姐说朋友是人才会有的,我们狐狸就是要一家人待在一起,只有家族报团,我们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我在山下听说书人讲故事,我很羡慕人类,也想像他们一样有朋友。张甜甜是我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玉秋伸手摸着张甜甜已经冰冷的面颊:“何伯,我小气的很,从来不吃亏的。骂我我要骂回去,打我我要打回去,欺负我的朋友就是欺负我,欺负我就要付出代价。” 何归发觉了这小狐狸的性格拗得很,她拿定主意的事儿就是九头牛也拦不住,就像认准了春长风要嫁给人家报恩一样,现在她要去给只认识不过一天的朋友报仇。 “何伯,我去睡一觉了。”玉秋自顾自说完,出了停放尸体的房间。她身体一抖成了只棕红色的小狐狸,穿过院子一头扎进了稻草堆里。 第14章 恶鬼 玉秋这一觉直接从白天睡到夜里,直到月亮挂在半空中才睡足了爬起身,草垛边的碗里照例放了半片咸鱼和一只窝头。 玉秋闷头吃饭,何归远远看着,他们都知道彼此想说什么,但也同时知道不会说服对方,于是一老一少默契的谁都没说话。 玉秋吃完把碗放在一边,这次她没走正门而是直接翻墙出去。 “唉,”何归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叹了口气回到自己房里。 此时是半夜12点,南洋大学的倚梅楼里一片黑漆漆、静悄悄,女生们早就睡下了,从走廊过那能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三楼306号房间里温度骤然降低,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吹着脖梗,钻进被窝里,冻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沈小姐一个机灵便从梦中冻醒,她很是不满地拉了拉被子,声音迷糊着说:“覃相鹂,你把窗户关上!” 她的话音才落睡在对面的女学生也跟着应和嚷嚷:“覃相鹂叫你呢!赶紧起来!睡得跟头猪一样!” 叫做覃相鹂的女生睡在屋子的角落,她那张床上堆满了杂物,整个人蜷在杂物的缝隙中间,好在身材消瘦才勉强把自己挤进去。听到声音后,她脸上有些不情愿,但也一句话不敢说,穿上了鞋子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可就是这一会儿的耽搁,沈小姐又不满了。她拿起床上的垫子朝着覃相鹂的方向砸过来:“去呀,你跟张甜甜一样也是个死人吗?催也催不动的!就你这副晦气样子,能嫁给骆叔叔家的傻儿子都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覃相鹂不敢还嘴,她只能赶紧穿上拖鞋向窗户走,越靠近窗边温度就越低,冻得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好冷啊!”覃相鹂一张嘴呼出的气都结出白雾。 眼下是六月啊,如何也不该冷成这样!除非……覃相鹂记起母亲说过死人寒气重,难不成是张甜甜回来了?她的困倦抖落一地,霎时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盯着那半开的窗户,心跳越来越快。 “咚!”有人敲了一下房门,接着又是连续的两下,覃相鹂瞬间转过身,眼睛死死盯着大门,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这时睡在沈小姐对面的女学生也感到了异样,她一个轱辘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上也看向大门。 大门又接着响了两下,沈小姐也忍不住坐起来,可能实在生的富贵,被人宠惯了,胆子也滋生的比别人要大几分,她很是不满地盯着大门问:“谁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吗?你最好识趣地赶紧走,要是被我抓住,保准让你一礼拜内从大学里消失。” “嘻嘻”门外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是稚嫩而尖细的声音说:“是我呀,你们都听不出来我是谁吗?” “她……她……”沈小姐的跟班从床上跳了起来,她扑向窗边,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后又瑟缩地躲回来,快步挪到沈小姐身后,轻推了一把她的肩膀说:“是张甜甜!她回来了!” 沈小姐就是再骄横跋扈,遇上鬼敲门也是怕极了。她捂在被子里一阵哆嗦,半句难听的话都再也说不出来。 正在三个人紧盯大门,不知该怎么答话时,忽然大门“吱嘎吱嘎”地打开了。 寒气涌进306号寝室,带着白色的烟雾,张甜甜穿着跳楼时的那身校服走进来。她脸色青白,脸上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歪着头对里面的三人说:“没法子呀,脖子摔断了就只能这么歪着了。” 张甜甜每走一步,地面上就结出一层白霜。三个人几乎挤在了一团,就在张甜甜要靠近她们时,覃相鹂的后背被人猛推了一把,她脚下不稳,一头撞在张甜甜的身上。 冰冷而僵硬的触感让她的呼吸在一瞬间都停止,木讷地跪坐在地上,没有办法动弹,只能看着沈小姐和那跟班赤着脚从宿舍里跑出去。 “她们还会回来,”张甜甜歪着头说。 “我没有欺负过你啊,甜甜。”覃相鹂一开口便哭了出来,浑身哆嗦着说:“我没有欺负过你啊,我从来没有欺负过你……你要报仇,该去找那两个人!我没有……我没有欺负过你……” “你?”张甜甜冷笑着说:“为什么她们欺负我时,你不愿意站出来帮我?是你也很讨厌我,还是说……你其实很庆幸,她们欺负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没有讨厌你!她们……她们也一样欺负我!你知道的,甜甜你知道的她们也一样欺负我啊!”覃相鹂抹着眼泪说:“我不是不愿意帮你,我……我没有办法帮你啊!我帮了你,她们就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我娘是人家小老婆,我能念书,是她在老爷跟前求了大半年才求来的。我得念书,为我娘也得把书念下去……我没办法得罪沈小姐……要是她生气了,把我从南洋大学赶出去,我就只能嫁给骆叔叔家的傻儿子……我这辈子就完了……” 覃相鹂哭得直打嗝,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她正想着要怎么求张甜甜放过自己,听到门口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抬头只见刚刚跑出去的沈小姐和身后的跟班又跑了回来。 张甜甜还是歪着脑袋,她慢悠悠地转身对沈小姐小:“别跑了,你就算跑死也跑不出去的。” “甜甜,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她逼我的。”沈小姐的跟班,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她变了一张脸,指着沈小姐急切地控诉:“她就是蛇蝎心肠!是她让我把茶水泼在你床上的!是她让我把你赶出去的!脏事她不愿意自己做,就指挥我!甜甜,甜甜,我不是故意的!求你放过我吧!我……我……”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那些肮脏事说不清楚,仰仗着校董父亲和沈小姐庇护的跟班没了往日气势,只剩下嚎啕痛哭的力气。另一边沈小姐的脸也苍白如纸,她再没了盛气凌人的傲慢,瑟缩着靠在墙角。 “对不起,对不起,”沈小姐嘴里只会反复说这三个字,低垂着脑袋连看都不敢多看张甜甜一眼。 好迟的道歉呀!只可惜该听到这声抱歉的人永远也听不见,伴做是张甜甜的玉秋听着那一声声的“对不起”,心里只觉得更加愤恨。她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那三人眼中看到的就成了歪脖子张甜甜上牙磨着下牙,好似随时要把她们一口吞下去。 “我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玉秋伸出三根手指晃晃说:“我有三个问题,每回答上一个,我就许你们一个人活。不过记得要说实话,如果敢撒谎,我就把舌头从你们嘴里拔掉。” 听到有活路,三个人忙不迭地点头。 “我记不得跳楼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谁了,”玉秋问,“你们谁知道啊?”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跟班举起手想要回答,但对上了玉秋的眼睛后又把手收了回去,垂着脑袋晃晃。 “没人知道吗?那可真可惜呀!有一个人要被我带走了。”玉秋歪歪嘴,接着问:“你们谁认识刘玲?” 这个问题一出口三个人都举起手。 “她和我们都是文学院的,你应该知道……”覃相鹂低声咕哝。 “是啊,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也死了,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们”玉秋看着三个人,接着问:“刘玲在学校的事你们知道几件?说吧,谁说得最多,我就放了谁。” “刘小姐的爸爸是校长,她很聪明,脾气好,文章写得也特别好。我们家和她家是世交,中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以前还经常在一起玩,关系很好的。”沈小姐抢着说:“有一年我生日,刘玲亲手做了一只蝴蝶结送给我,就放在我家里呢!我……我们真的关系很好!” 沈小姐重复着她与刘玲关系的亲密,但说出口的每一件事又以她自己为中心的。玉秋实在听着无聊,摆了摆手,指了下沈小姐的跟班问:“你知道什么?” “刘小姐,刘小姐她性格特别好,学校很多男生都喜欢她。她经常会收到礼物!当然了,她长得很漂亮,喜欢刘小姐是很正常的。”跟班抠着脑袋说:“我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在德国读机械,两周前回来了,现在在学校里当老师。” 刘玲和张甜甜是朋友,张甜甜被她们这么欺负,显然刘玲也不可能跟这俩人关系有多亲密。玉秋猜那跟班也说不出其他话了,摆摆手示意她闭嘴。 玉秋的动作在跟班的眼里解读成了另一种意思,她以为这是要了断性命,恐惧加持下全然顾不得选择,只管把知道的一股脑倒出来。 “我知道,我还知道刘玲不喜欢学校里的那些男生,她有一个喜欢的人在学校外面!周六的时候刘玲会出去找那个男的。”跟班语速很快,急促地说:“我曾经就在西大门见到过一次。我没有说谎!真的!那个男人长得很好,穿得也体面,可能……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刘玲有一个稳定交往的男伴,玉秋听到这话不由皱起眉。 看着眼前的张甜甜皱眉,跟班的恐惧没有丝毫消减,她开始为了刚才过于急切的表现后悔,担心是自己的话会戳痛张甜甜敏感的神经,毕竟在她眼里面容古怪的张甜甜从来就不正常。她认准她是个怪物,一个怪物死后也必然是一个怪物!恐惧让跟班再难以理清楚思路,脑袋嗡嗡作响,她发觉嗓子里发痒,跪在地上开始干呕。身体剧烈起伏,手指头不断去扣嗓子眼,“哇哇”地折腾半天后,从嘴里吐出来一团粘糊糊的头发。 “嘻嘻”玉秋叫了一声,不再看她,转头看向最后一个覃相鹂,问:“你呢?” 覃相鹂垂着头,温顺摇了摇,说:“除了上课,我便是在图书馆里看书。我不太熟悉刘玲,关于她,我知道的部分她们都说过了,其他的不太清楚。” “甜甜,如果你要上带走我,那就带走吧”,说出这句话时,覃相鹂的情绪变得稳定,她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但通红的眼眶里没有了继续往下滴落的泪珠。她仰头,平静地看着玉秋,说:“我想明白了,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总比往后嫁给骆家的傻儿子强。我娘一辈子都被困在三进门的院子里,我不想以后被困在法租界的洋房里。我娘给我起名叫相鹂,鹂是鸟啊,该是自由自在。如今这样哪还有什么自由,倒不如死了自在。” “这么想死啊!那我偏不要你,”玉秋笑着说完,身体融化在一片青白色的雾里。 沈小姐揉了揉眼睛,从墙角走出来,环看屋子一圈。明明冷气还在,白雾还在,偏就是张甜甜没了踪影。 “我知道你没走,你在哪?”沈小姐抖着声音问。 “我跟你在一起呀……”听到声音,沈小姐一侧头看到肩膀上歪着张甜甜的脑袋。 张甜甜的前胸紧紧贴着沈小姐的后背,俩腿夹在她的腰间,两臂死死环抱住她的肩膀上。 “让你死太容易啦!”玉秋笑声尖锐刺耳,带着得意与恶毒:“往后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这话如一阵阴风吹进了沈小姐的耳洞,她惊恐于最嫌恶的张甜甜往后与自己共生,她将永远背着一个鬼魂。 “走开!走开!”沈小姐拔出刺耳的尖叫,不断地拍打身体。 玉秋打了个响指,覃相鹂、沈小姐和她的跟班都晕倒在地上。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鬼魂,但过了今晚,她们心里会生出鬼,沈小姐再也没有办法摆脱掉张甜甜了。想到此黑脸整整一整天的玉秋终于能露出一丝笑,她心满意足地从窗口直接跃下去。 走到校门口时,玉秋回头看了眼南洋大学。等太阳升起后,她将会以另一个身份重新回来。 第15章 西门 张甜甜是春长风第一个背过的死人,渗透衣服的血就是洗掉了,他也总觉得有一股血腥味粘在身上散不了,晚饭也没吃就直接躺到了床上。一夜都是半梦半醒里度过,短得就像来不及睡上一个完整觉,漫长的又比往日三个夜晚都更加令人难熬。 第二天春长风是顶着黑眼圈到了警局,他屁股把板凳没坐热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玉秋小姐。”春长风因为昨天的事,对玉秋有了很大的改观,见到人就直奔着走过去问:“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玉秋拉住春长风的胳膊说:“昨天出了茬子,今天你再陪我去南洋大学一趟。” 南洋大学这地方接二连三的出人命,听到玉秋又要带他过去,春长风神经一紧,连忙点头。两人都要出门了,春长风听见徐有财在背后叫唤:“唉唉!唉唉!春长风,你往哪儿去?” “我跟玉秋小姐去趟南洋大学,”春长风就是在如何讨厌徐有财,这人都是他上司,吃饭的碗被别人捏在手里,春长风也只能转过身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近来南洋大学里面不安生,玉秋小姐带我过去看看。” “不安生?我上下瞅着就你最不安生!刘玲是你给捞出来的吧?昨儿你去了一趟南洋大学又蹦下来一个。我奇怪了,怎么你走哪儿人死哪儿?是南洋大学不安生,还是你破坏了人家南洋大学的安生。春长风,我就懒得说你!你消停地给我在这里呆着,哪也不许去!” 徐有财虎着脸骂完春长风,转头看向玉秋,脸上堆满笑问:“覃小姐,我昨天参加了一个饭局,桌上跟个老同事聊了两句,好像南洋大学里没听说过又有人失踪啊!你那个室友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让其他人帮你去找找?” “徐局长这话说得好笑!”玉秋是个嘴巴上绝不饶人的,她两手一叉腰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说:“你不都说了吗?刘玲是意外!昨天张甜甜是好多人看着从七楼跳下去的,两人的死跟春长风有什么关系?什么叫他走哪,哪不安生?再说了,我那室友昨天是回来了,但我来报案的时候她没回来呀!我那会儿说她是失踪也没错吧。” “没错,要这样说那的确是没错。”徐有财陪着笑了,但态度远没有昨日殷勤。他昨天在那顿饭桌上可不止打听南洋大学有没有人失踪,更关键是印证了骆老板家里的确有个在南洋大学读书的姓覃的远房亲戚,不过那覃小姐是可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物,她是骆老板给傻儿子准备的便宜媳妇,眼下没结婚那就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 “徐局长既然都说没错了,那我今天再借春警官一天应该也无碍吧?”玉秋说着拉着春长风的胳膊又往外面走。 徐有财看着玉秋跟春长风拉拉扯扯,态度亲切,心里琢磨万一这俩人中间传出来些桃色消息,恐怕要惹来骆老板怪罪。到时候别说从骆老板那儿落人情拿好处,只怕他都要被春长风这臭小子牵扯,如此那就真成了把马屁拍在马腿上。他晃动着肥胖的身体,赶忙上前把两人拦住。 “既然同学没失踪,那今儿覃小姐要借春长风干啥呢?”徐有财追问。 “刘玲跟张甜甜关系好,现在刘玲刚死没多久,张甜甜就跳楼自杀了。我跟张甜甜关系也不错,怕她死了,下一个要轮到我。”玉秋回答说:“我只怕是有什么歹人或者妖孽作祟,所以请了春警官过去帮我查一查。” 徐有财还是很不乐意这俩人在众目睽睽下往外跑,但转念一想,刘玲、张甜甜接连出事,南洋大学里面说不定真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儿他要是把人拦住,明儿姓覃的丫头死了,那骆家来闹,天大一口锅他可背不住。 徐胖子是多油滑的人,他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阴沉着一张脸把态度摆明白,但又不去阻止。玉秋见他那样,便问春长风:“春警官,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愿不愿意跟我去南洋大学再走一趟?” “走!”春长风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他没有徐有财那么多弯弯绕,一门心思就想查清楚刘玲到底怎么染的病,被谁害死以及张甜甜跳楼背后是不是另有凶手。 “走!”春长风又说了一遍,坚定自己的想法,这次换了他主动去拉玉秋的胳膊。 人在警局的时候徐有财不吭声,等春长风和玉秋离开后,他砸吧砸吧嘴,指向在旁边瞅半天热闹的老孟说:“老孟啊老孟,你呀你!春长风是你的搭档啊!他成天被覃小姐拉着往南洋大学跑,你就在这坐着看?你都不跟去看看那俩人什么情况呀?覃小姐是骆家的准儿媳妇,成天跟春长风混在一起像样吗?你觉得合适吗?他俩万一传出点什么事,骆家上面可是有人的!到时候啊,把你孟三爷的名头搬出来也不顶事儿。” 老孟听出来了,这是那胖孙子在挖个坑,等着自己往下跳。徐有财是办案没本事,但这种事上走一步想十步,别人连苗头都没瞧出来,他就已经想到可能要发生的祸事,提前安排好了个背黑锅的。 “人家覃小姐点名要春长风去,我跟过去多不合适啊!到时候让人落口舌,还以为我个老光棍对骆家的准儿媳妇有啥想法呢。”老孟一说一笑,他心里想的是“你丫是个老油条,我还是个赖皮狗呢!你跟我在这扯,还欠了些年头。” “哦,你不想去是吧?”徐有财摆摆手,清了清喉咙,说:“巡街要两两搭的。最近春长风有事儿去不了,那老孟你也不用去海大路晃悠了。我这边给你找个更好的差使,怎么样?我听说新城监狱转来了好几个重刑犯,人手不太够。老孟,你看你人现在也闲着,办案经验又足够,不如我把你调过去,你到那边给人帮帮场子。” 新城监狱建在死人沟边上。死人沟就是一条臭水沟,因为附近都是乱葬岗,常有些尸体滚沟里,慢慢那边水里都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送到新城监狱的犯人基本都是半条命,没几个能活过一年。在新城监狱里当差的狱警,要么是上面得罪了人被穿小鞋扔过去的,要么就是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门路非得过去,总之正经要过日子的人都不乐意去新城监狱。 跟去新城监狱一比,陪春长风查案子好像也就没那么难了。老孟心里骂着徐有财是个灰孙子,但面上却笑着,忙不迭点头:“得嘞!咱这就去看好拔地拉。局长放心,保准不让他给局里惹麻烦。” “你快点儿吧!再磨蹭一会儿,我怕日头落下山你都出不了警局大门。”徐有财没给老孟好脸色,甩下一句就晃着上了二楼。 老孟把披在身上的警服重新穿好,酒瓶子穿进衣兜里,盯着徐有财上楼后,往地上淬了一口,然后晃悠晃悠地出了警局。 玉秋跟春长风一路走到南洋大学,不过春长风要进学校时却被玉秋拦住,她说:“我们去趟西门。” “为什么要去那边?”春长风问。 “昨天把甜甜交给何伯安顿后,我回了学校,跟室友说起最近的事情。她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个消息,说刘玲在学校外面有个男朋友,她周末会从西门出来见他。”玉秋说着话,两人绕到西门。 南洋大学的西门离正门并不远,开在一条小街上,两边全是不大的小店,有挂着洋牌子的咖啡店,有装着落地窗的洋装店,有量体裁衣的旗袍店,有卖早茶、卖麻花、卖四川麻辣粉之类的各地小吃铺子,还有担着扁担卖香烟、水果、雪花膏的小贩。总之是热闹得很,像是把天津卫里最繁华的地段压缩两三倍后一股脑塞进了这条街上。 来来往往的人除了卖货的,绝大多数都是学校里的学生。春长风从兜里掏出刘家的寻人启事,折了两下只露出刘玲的照片。他走进一家铺子,问卖麻花的老板娘:“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学生?” “刘校长的千金嘛,前阵子失踪了,好几波人来挨个问过这条街上的商户。现在谁还能不认识她呀?”老板娘扫了一眼照片说:“前两天听说人找着了,掉进海河里淹死了。” “嗯。”春长风收起照片,问那老板娘:“刘玲出事前你见过她吗?” “见过呀!我这铺子正对校门怎么可能没见过?”老板娘回答说。 春长风侧头看了眼玉秋,玉秋神色兴奋地点点头,于是春长风接着问:“那你有没有见过刘玲身边的男伴?” “男伴?没有男的,常跟着刘小姐来的是个姑娘,长得有点奇怪,那张脸瞧着既像个小孩又像个大人。不过听说昨天跳楼死了,是个挺可怜的孩子。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看她还穿着单布鞋,露出来一截腿腕子,冻得通红通红。虽然那姑娘也穿着南洋大学的校服,但从来不像她那些同学买东西大手大脚,偶尔来买麻花也是挑最便宜的散麻花买,我猜着家里应该是没啥钱。”老板娘是个健谈的中年女人,她说着张甜甜,眼睛里泛起雾,手指抹了两下,接着说:“有好几次,刘小姐多买了一份麻花给那小姑娘,她还不要。我瞅着啊,两个都是挺好的姑娘,你说怎么就……” 老板娘正说话忽然一辆黑色的轿车按着汽笛开进了狭窄的街道。老板娘被这情景立刻吸引住,止住话,伸长脖子看出去。玉秋和春长风也顺势看向学校西门。昨天那个秃头老师领头,后面几个女人一起扶着两个女学生从里面走出来。她俩脑袋上搭了一件黑色的外褂把头脸全部捂住。 两个女生被送出学校,车里下来了几个黑衣人,手脚小心地把她们扶进后车位,然后“哐啷”关上大门。汽车按着喇叭匆匆又从街里退了出去,全程只用了三两分钟。 第16章 神秘男朋友 “什么情况啊这是?”卖麻花的老板娘好凑热闹,她看着稀奇,半个身子都探出铺子问过往的学生:“你们学校里又是出什么事了?” 来买麻花的男生鼻梁两侧有浅色雀斑,他撇了眼黑色小轿车,低声说,“有两个女生疯了,说是见了鬼。” 男生的胳膊被身边戴眼镜头发蓬蓬的女生挽着,两人明显是一对情侣,男学生说罢女学生继续补充:“大兴公司沈老板的女儿和她同寝的一个女生疯了,她俩以前老是欺负张甜甜。昨天大家就都说张甜甜跳楼八成是被这俩人逼的,晚上果然遭了报应。” 雀斑男生说:“是沈小姐疯了?沈小姐看起来可不像个恶人!” “长得好看就不是恶人了?人心好坏写脸上?你们这些男人真肤浅!”女生说着甩开男生的胳膊,扭头就往前走。男生见状也顾不得再买麻花,连忙追上去,高声急呼:“敏敏,我错了!” “你哪儿错了?”眼镜女生转过身,脸上有些无奈。 雀斑男生一愣,磕磕巴巴挤出来三个字:“……不……不知道……” 眼镜女生撇了下嘴角,转身走得更快了。 看着男生的傻样子,玉秋忍不住弯起嘴角。 老板娘以为玉秋在笑欺负人的恶有恶报,立刻在一边附和:“该!老天爷还是开眼的!” “老天开眼吗?天津卫里烂事儿多了去,老天怎么忽然开眼?”春长风嘟哝了一句。 “这个不好说,我们老家那边……”眼看着老板娘要开始无关刘玲案子的长篇大论,玉秋怼怼春长风的胳膊说,“我们去别家问问吧。” “嗯,”春长风点头,跟老板娘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其他事先走了。” 话说完,玉秋要往旁边走,春长风站在铺子前想了几秒后把人拦住说,“刘玲大概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在校外有男朋友,所以她不会带着男朋友过来。” “但有人在西门见过那个男的。”玉秋说。 “这里对着校门,太显眼了。”春长风说着拉过玉秋的胳膊沿街往前走,直到街头的一个拐角。那是一处丁字口,狭小的过道外是繁华的巷子,里面虽然也开了些店铺,但店面对比下显得很寒酸,南洋大学的大部分学生都是些有身份有钱的,少有人在这里消费,来买卖的多是本身住在附近的穷苦人。 春长风挨个看着巷子里的牌子,挑挑拣拣一番后,他进了家破小的书店。 “为什么是这家?”玉秋问。 “刘玲性格内向,她要想见人,应该也会挑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瞧了一圈就这家店最冷清。”春长风说。 这个店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瓜皮帽正在打瞌睡的老伙计,他听到动静,一睁眼见到进来的人还被吓了一跳。 “里边书都是能租能卖的,你们自个儿进去瞧瞧吧,”老伙计工作很敷衍,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又要继续睡。 春长风从兜里掏出刘玲的照片,递上前去问老伙计:“这个女生你见过吗?” “嗯……刘千金嘛,死了,前阵子的事。”老头子说。 “她出事前来过你这店里吗?”春长风接着问。 “来,每周末都来。”老伙计点点头,手指头尖抬起,指向破旧窗户下唯一的桌子,说:“有时候下午有时候上午,她来了就在那边坐着看书。本来我这儿的书是不让人随便看的,但是刘小姐有钱,看过的书都会买,我也就不管她。” “她可是有一块来的朋友?”春长风提醒老伙计说:“是个挺年轻的男人。” “没有,她都是一个人来。”老伙计说着又开始打瞌睡,睡眼迷瞪地对春长风和玉秋说:“你俩要买书就进去自己挑,不买书就别问来问去的,我困着呢!” “一个人?”玉秋想是没听出来老伙计的不耐烦,追着问:“你确定是一个人?是不是你记错了?” “对对对,你说还有个男的,那就是还有个男的。男的长什么样,我记不得了。”老伙计很敷衍地说:“人老了嘛,岁数大记不住人很正常。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见他这副态度,玉秋气鼓鼓地攥紧了拳头。春长风却不再跟老伙计继续浪费时间扯皮,他快步走到窗前的书桌边,向窗外左右看看,随后大步走到门口对玉秋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玉秋问。 春长风拉着玉秋进了书店对面的茶馆,他在茶馆里透过窗户比了比位置,问迎上来的小厮:“周末的上午或者下午是不是有一位常坐这张桌子的先生?他应该挺年轻的,二十多岁,穿着体面一些。嗯……当然也可能不那么体面,但不是个下苦力的人。” 经过春长风这么一番描述,小厮想了想,说:“有!的确有这么个先生!戴金丝边眼镜,梳着油背头,不像是学生,可能是老师或者银行的。他来时总穿着一件西装,人长得很好,白白净净很斯文,大眼睛高鼻子的,乍一看跟电影明星似的。” “就是他,一定是他!”玉秋忙问那小厮:“你再说具体点,他到底长什么样子,或者你能画下来它最好。” “小姐你真难为我,我要是能把人画得栩栩如生,我还在这做什么茶馆里端茶倒水的伙计呀?”小厮笑着连连摇头,问:“您二位也别光说话,不然点点什么?” “来壶毛尖吧,”春长风说着在窗边的桌子坐下,玉秋慢腾腾地坐在对面:“我是手笨,不会画画,要是我小姨妈在就好了。她画画最好,画什么像什么。” “那请你小姨妈……”春长风话说一半卡住,他想起玉秋说过她是自己来天津卫的,家里人都在浙江,随即跟着叹了口气。 俩人长一声短一声叹气儿时,窗户边上冒出来了个人。 “拔地拉,你是兔子投胎啊!我就慢了你一会儿,你怎么就窜得连人影都没了?我找你差点累死!”老孟的声音浑厚,在窗户边炸开,吓得玉秋手一哆嗦,茶水都倒在身上。老孟见到王摆出笑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粗人一个,惊扰到覃小姐了。” “你……”玉秋看着老警察,问:“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徐有财呗,还能有什么事?他让我过来看着你俩。”老孟捶着腿从外面绕进来,一屁股坐在桌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一杯。 “拔地拉这人我了解,你们不用费心思跟我扯淡。”老孟喝足了水,问:“查的是刘玲那案子吧,你俩查得怎么样了?” “孟哥这会儿正好有个事要求你,”春长风说:”我们找到刘玲的男朋友了。” “啊?谁?在哪?”老孟听到这话一惊。 “人还没抓着,但是有人见过他。”春长风说着指向茶店里的小厮:“刘玲的男友是这家店的常客,店里的伙计见过他,但也只是见过,并不知道那人到底叫什么名字,所以得把他画下来,再去找人。我和玉秋小姐都不会画,孟哥,我知道天津这块地皮上属你认识的人最多,你帮忙介绍个水平好的画师吧。” “行,”老孟听到刘玲案子有苗头也起了些兴趣,张口就把这活应下来:“说来啊,这三教九流的人里,全天津卫没几个人比你孟哥认得更全乎。画师我认识不少,但要说水平最好的,在我心里就一个人——曾三方。我们从前总在一块喝酒,不过后来那老小子染上了鸦片,我嫌弃那玩意儿得狠,就不乐意再跟他有来往了。算起来,上次见到还在半年前,不知道人现在抽死了没有?” “孟哥,等画出来人像我请你吃鸡,”春长风说完从椅子上蹦起来,直奔向茶馆的老板,从兜里掏出些零钱递过去,说:“借你店里的伙计一天,成不?” 这茶馆地方偏,本来人就不多,又并非周末,人更是稀少,老板接过钱看了看,虽说不多,但也凑合。他没多犹豫就点头答应:“小义,今天放你一天假,跟两位警官出去走一趟。” 听到要跟警察走。小厮吓得浑身抖了个哆嗦。他看看春长风又看看老孟,两膝盖一软,扑通跪下:“二位警官,青天大老爷,冤枉啊!我真没干过什么坏事啊!” “没说你干过坏事儿,是劳请你出来帮我们个忙。”春长风上前把小义从地上扶起来,说:“茶馆里那个常客是嫌疑人,我们正在找他。因为你见过他,所以劳烦请你跟我们去见个画师,把那人的样子画下来。” “这……这样啊……”小义拍拍胸脯,长出了口气。 春长风,玉秋和小义等着老孟又喝了两杯茶,一行四个人终于出发,老孟带着人直奔海大路。 “我们要去哪儿?”玉秋问。 “去海大路的十三号巷子。”老孟回答。 “十三号巷子又是哪儿?”玉秋无处安放的好奇心又开始发作,她追着老孟问。 老孟没回答,倒是春长风敏锐地先停下来,他侧头看着玉秋说:“十三号巷又被叫做阳春巷子,那地方乱得很,玉秋小姐最好别去了。” “怎么个乱法?”玉秋继续问,她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别人越是别叫她做什么,她越是充满兴趣。 “阳春巷子呀,我知道,”茶馆的小义说:“一步一烟馆,两步一窑子,五步一赌坊的地方,女学生确实不该去。” 玉秋的眼珠转了一圈,上前一步紧抓住春长风的胳膊:“这样说来,阳春巷子确实不是个好地方,我一个人肯定不敢去,但眼下情况不一样,春警官在、孟警官在、还有小义,三个大男人还保护不了我一个?” “再说、再说,”玉秋说完忙补充:“你们都进了阳春巷子,把我一个人留外面就安全了?那样的话,我看还不如让我跟着你们呢!” 老孟听着玉秋说话,侧头往她手上看了眼,笑笑转过脑袋,说:“覃小姐,等会儿进去你就跟紧了拔地拉,反正你出点事儿,我就全算他身上。” 玉秋往春长风身边又凑近了些,笑着点头,茶馆的小义看了眼儿以为这俩是有些特殊关系也跟着乐,只有春长风被老孟调笑得后背紧绷,唯恐玉秋忽然又提起来要嫁给自己的事儿。 第17章 曾三方 四个人说着话,老孟打头带人进了阳春巷子。 “你们在外面等着,别进去闻那臭味。”老孟捏住鼻子进了最近的一家烟馆,约么十分钟后摇头出来。 之后一家连一家,老孟走到第四家时,进去好半天都没见人影。 春长风担心老孟出了事,抬脚进去,才发现胳膊还被玉秋拉着。 “你在门口等我,”春长风对玉秋说。 “我跟你一起进去,”玉秋一脸跃跃欲试。 春长风摆了摆手说:“里面不安全。” 玉秋眼睛一瞪,手指头画了面前一排烟馆:“你怕里面孟警官出事,就不怕把我留在外面出事啊?我看外面才最不安全!春警官,你看小义那细胳膊细腿的,真要是碰见两个歹人,他能护得了我?” 小义想反驳自己不是细胳膊细腿,但瞅着玉秋那半是撒娇的模样,觉得自个此时杵着像个油灯,走上前头说:“要不然我进去找孟警官吧!” 春长风怕小义莽撞,别一个没出来再送进去一个,连忙把人拦住。 “要不一起吧!”玉秋说。 春长风左右看看,心一横索性两手各拉着一个,三人并排从窄门里挤进了烟馆。里面烟雾缭绕徘徊,扑面一股子腻人的香气像拳头砸人,待了片刻反呕上来一股子酸腐臭,脚臭、汗臭、呕吐物的酸气以及尿臊、粪便味混合成一团。玉秋哪闻过这股味啊,被恶心得一阵咳嗽,用袖子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烟馆里进了个漂亮的女学生,半卧在榻上吞云吐雾的人看见玉秋后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春长风连忙把玉秋搂在身边,他是自己没注意到这动作有多亲昵,只顾着要保护身边的人。 再往前走几步,春长风终于在烟雾里瞧见熟悉的身影。老孟把一个人型的瘦竹竿子从床榻上扯下来,那人踉跄两步摔在地上。老孟手里提着人往外拖,烟馆的掌柜上前拦着老孟,叽里呱啦地说着要他替曾三方垫烟钱。 “我哪有钱!”老孟一手拎着人,一手指着老板鼻子骂:“你的狗胆子真大啊!警察抓人,你敢让警察垫钱?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烟馆都给封喽?” “封!你要有本事把我的烟馆封了,那你是货真价实的孟三爷!”烟馆老板说话豪横,敢在这条阳春巷子里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上面有人的,往小了说也得是徐有财那级别。 孟三爷这名头水有多大,孟三爷自个比谁都心里清楚,不过人嘛就是活个面子,当面说这些话就是打了他孟三爷的脸。老孟脸气得铁青,但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眼瞅着老孟要被一口气憋得撅过去,春长风连忙上前打圆场,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烟馆老板一口唾沫直接啐在脸上,他张口便骂:“你哪儿来的小东西?孟三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你跟我搭什么话?外面的事情爷管不着,进了爷的烟馆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曾三方抽了烟膏没给钱,就得有人替他还,否则一步也甭想从我这里出去。没现钱就去卖儿卖女卖房子卖地契卖媳妇,卖什么都行,横竖银子不长嘴,我这就只认钱!” 老孟气得心脏疼,烟馆里又是乌烟瘴气,他倒吸两口俩眼睛一白直接倒下。春长凤一把抱住老孟,想带着人走,却又被烟馆老板拦住:“进来容易出去可不容易,先拿钱来拿!不出钱就在这儿留下吧!” 茶馆的小义原本以为出来找个画师,没想到会被困在烟馆里,哆嗦着往春长风身后躲。玉秋看着几个烟馆的打手围了上来,心里一阵恼火,牙齿咬得咯吱响,好在这里够黑暗,烟雾缭绕能挡住她施法。 玉秋念了一个法诀,地上几张破纸飞到她手里。玉秋把废纸团成几团,手里掂量两下后把废纸变成了“袁大头”,摔在烟馆老板的脸上问:“够了吗?” (袁大头:一类银圆的俗称。) 烟馆老板被袁大头砸懵了,他只觉得砸向他的东西很轻不像是“袁大头”,但从地上捡起来掂掂又是十足的分量,拿到有光的地方仔细分辨好一会儿才确认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 “够了吗?”春长风追着问。老孟的脸发紫,他非得把赶紧把人带出去。 烟馆老板点了下头,打手让开条道。春长风一手架着老孟,一手拉着玉秋往外走,走两步还不忘回头嘱咐小义把曾三方也拖出去。 春长风把老孟扶着坐在烟馆外的空地上,正急切地想找个药店救人,最近老孟忽地长出一口气,两眼睛睁开,拍拍胸口说:“要命!要命!差点交代在里头。” “刚才你装的!”春长风瞪着老孟,语气肯定。 老孟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他向来脸皮够厚,缓了半分钟不到就又恢复成气定神闲的样子,拍拍屁股站起来。他低头瞧了眼曾三方,抬脚踢了下瘦竹竿的屁股,说:“你们运气好,这老小子还没死透呢!带到院子里浇盆凉水,就能缓回来。” “这附近的院子?”玉秋皱眉。 “走吧走吧,曾三方就住阳春巷子里,我带你们过去。”老孟看着地上的曾三方长叹口气,拎着衣襟把人扯起来。 “他怎么会住这种地方?”春长风问。 “老小子好色,起先住这儿是为了行那事方便。”老孟说话是黑下脸,走路很快带着人左拐右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个个面如枯黄,身体干瘦,一脸的大烟鬼像,分不清是已经是抽死了,还是仍吊着一口气儿。 巷子两边还歪斜地靠在墙上几个“流莺”,衣襟半开着露出胸前白花花的肉,头上插着红花,见到人来就摆出笑脸想往上凑,又害怕老孟和春长风身上黑色的警服,只用手把衣襟扯得更大些。 春长风被臊的眼睛无处安放,偶尔瞥过一眼,看见她们裸露的皮肤上面有水泡,红疹子,还有烂菜花样子的青紫色病灶,或轻或重,这些女人都染着花柳病。 “让开!让开!”老孟呵斥着把几个大着胆子想往上挨的女人,轰开她们后侧头说:“这些都是生了病,被窑子里扔出来的。她们到了外面也活不下去,就挤在这里跟半条命的大烟鬼继续做皮肉买卖。” “烟鬼,还有钱干这个?”小义往前凑着问。 “黄赌毒是一家,但凡沾上一个跟另两个也就不远了。”老孟说着话在一处半开门的破院子前站住,一脚把大门踹开后带人进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人,老孟扯开嗓子吼:“警察办案,不想蹲号子的就滚出去。” 意识清醒了几个站起来往外走,脑袋模糊的睁眼看了一眼来人,翻个身继续躺着,他们已经被烟膏毒进了骨子里,烂得就像地上的稀泥,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害怕什么。横竖是条贱命,要死啦! 老孟看眼地上的烂人也不再管他们,径直走到上锁的屋子前抬脚便踹,“咣咣”两下把破旧的木门给蹬开,然后提溜着曾三方扔进屋里。 “拔地拉,你拿盆到院子里打盆凉水来,把老小子给我泼醒!”老孟吩咐。 “好。”春长风拿起地上的一个木盆跑出去。 玉秋进到这屋子,她对里面的东西有些惊奇,墙上桌上铺满了画纸,随手从地上捡起来一张,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与她小姨妈的画作相比丝毫不差,甚至在人物的眼神上要更胜一筹,明媚灵动的、英气坚毅的,画里形形色色的人明明不会讲话不会动,但仅凭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能透过纸让人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难怪老警察要说心中最好的画师只有一个人。 “画得真好,”玉秋忍不住夸奖说。 “唉……”老孟长叹口气:“废了,人已经废了。等会儿他醒来,能画出来从前的三分水平就不错了,但也就这三分水平,足够咱们按照画像去找人。” 老孟说这着春长风端了盆水进来,他兜头照着曾三方的脸泼下去,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有动。 小义在边上问:“会不会是死了?” “得缓一缓。”老孟说着拖了个椅子坐下,低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曾三方长叹口气说:“我和他认识得早了,那会儿我还不是孟三爷,是孟老三。他叫曾三方,我们年纪差不多,名字里都带个三字,所以就常混在一起。从前我可佩服他了,我们混帮派的都是粗人,就他有文化,读过几年书,画一手好画,后来他从帮派离开,专门去给别人画画,赚了点小钱就喜欢上逛窑子。人家说得好听,那叫做赏花,只是这花赏着赏着就从先前的房子搬到阳春巷子里。我当时就劝过他,黄赌毒沾一个,另两个就跑不了。人一旦沾上这仨,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脱,他就跟我说,没事的,他定力好!” “好个屁!”老孟想到旧事,手拍着大腿满是气恼:“在阳春巷子里待了没多久就染上烟膏,刚染上的时候跟我说是为了来灵感,画得好将来赚大钱,我一听这话我就知道坏了事,我劝他搬出去,他那会儿压根听不进去,还求着让我给他找买家卖画挣钱。起先确实给他找了几家,卖得也还行,但后来烟膏越抽越多,他画什么画啊,三个月都不见得能折腾出来两张,画得也远不如从前。卖家一说,他脾气还大!这是多久不画了?你看看这屋里铺满尘,都不知道滚去窑子里、滚去烟馆里待了多久没有回来过。” 老孟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春长风看着地上的曾三方只觉得可惜。玉秋想起来母亲跟她讲过烟膏是这世上最毒的东西,一旦染上从骨子里就要烂,烂到皮下露出来时,就彻底完了。莫说是人,就是她们狐狸也逃不了。玉秋不觉得曾三方可怜,只觉得曾三方可怕,她往后退了几步离着那人远远的,脚后跟磕到桌子,一张照片从桌上掉了下来。玉秋把捡起照片,看到上面是一个穿长衫系围巾的中年男人,方脸微胖,一副老实本分的憨厚样子。 “他从前长这样?”玉秋拿着照片问孟三爷。 老孟点了下头,小义和春长风都凑过去,看看照片的人,再看地上那个牙齿掉光、面加凹陷,浑身干瘦的家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曾三方此刻半人半鬼甚至于像鬼可能更多一些。 “啊啊,”曾三方在地上粗重地喘了两声后,木呆呆地把眼睛睁开,瞪着老孟看了好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伸手把头捂住,蜷成一团。 “你这会儿知道丢人了?”老孟用鞋尖踢了两下曾三方,说:“起来吧,趁着还有半口气儿帮我干点事儿。” “孟哥……”曾三方声音沙哑,听着老孟找他有事,哆哆嗦嗦地勉强爬起来。春长风扶着人坐在凳子上,铺开张白纸,把一只铅笔放在他手边说:“曾师傅帮个忙,画张人像。” “你在烟馆欠的烟钱已经垫上了,”老孟黑着脸说:“作为报酬给我画张画!” 曾三方点点头。拿起笔,手却抖得像筛糠。他在纸上哆哆嗦嗦地划出一蜈蚣爬出来的线条,脸上先是惊愕,而后是羞恼。他丢下笔,捂住脸,抖着声音说:“画不了……画不了了……” “怎么就画不了了?不是说抽上烟膏来灵感才画得好吗?怎么现在画不了了?”老孟对这位曾经的兄弟没有半点好脸色,只恨他不争气,把自己作贱到了这地步。 “孟哥,对不住……我废了,没用了。”曾三方说着话张嘴哭出来,枯瘦干瘪的身体打着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开在凳子上。 春长风向老孟摆摆手,自己坐在了曾三方身边说:“曾师傅我们不要人画得有多好,就是想画个大概样子方便找嫌疑人。你帮我们个忙吧。” 曾三方还要摇头,可听见老孟一脚把地上的木盆踹飞了出去,他身子一僵不敢动,随后低下头缓慢地点点脑袋。春长风立刻示意小义,让他描述起那位常客的样貌。 “大眼睛、双眼皮、眉毛很浓、鼻梁高,嘴不大也不小,上嘴唇稍微有点厚,下嘴唇薄一些,嗯……”小义描述着,在自己脸上比划长:“嗯,脸有点长,也没特长就正常长比我的长一点,眼睛下面这……这两块骨头微微往外突出一些,但又不是特突出……个子高皮肤也白,长得可好看了,像电影明星一样。” 这描述听着是不少,但组在一块又实在是让人没个头绪。春长风看着曾三方半天没下笔,对小义说:“你说细点,别太笼统。别只说大眼睛,得说眼睛长成什么样,长的还是圆的?眉毛有多浓?弯的还是直的?或者是脸上有什么痦子、胎记之类的明显特征。” “那可没痦子、胎记,人长得特别好!”小义摆摆手说:“我说实话,好看的人都差不多,你要找个丑的吧,那我肯定一眼就能记住他哪长得丑。秃头、歪嘴、斜鼻子,我一说你们都知道。” “他五官没一点特点?”曾三方暗哑而低微的声音问。 “噢,有一点,但不知道你画不画得出来,”小义在脸上比划着说:“他眼睛往里面凹一点,鼻子比较高,有点像洋鬼子,但没有洋鬼子夸张,反正就是很好看。” 曾三方虽然是画画的本事丢了个干净,但是到底有些天赋在。他听着小义描述就能在脑袋里勾勒出样貌,于是撂下笔对春长风说:“我知道那人是谁了……他叫李贺……阳春巷子里怡红园孙老鸨的侄子……前阵听说是染了病,住在后院被那些女人们养着……” 曾三方说一句喘半分钟,等他絮叨叨的话一句话讲完,春长风和老孟都意识到八成就是那人没跑了。 “走!”老孟站起身,朝着小义和玉秋招招手。 到门口时,老孟回头看了眼坐在桌前佝偻着后背的曾三方说:“别抽了,都快成鬼了。” “孟哥戒不了,只有成了鬼才能不抽啊!”曾三方干笑两声,老孟看他那样气恼得不行,再懒得搭理径直走了出去。 玉秋害怕烟鬼,她和小义紧跟在老孟身后,只有春长风站在门前,对曾三方说:“曾师傅,你把自己败了。” “败了败了,”曾三方脑袋抵在桌上,声音抖着说:“黄赌毒沾上一个,另两个就不远了喽……孟哥劝我,我没听进去……我以为自己定性好。人啊!真是太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能是个什么人物,觉得自己能跟别人有啥不一样……到头都是一样的,一把臭骨头一堆烂肉……你们都别管了,由着我自生自灭,赶紧死了是件好事儿。” 春长风不知再该如何劝他,轻叹口气后也出了那间木房。 第18章 烂肉 老孟虽然嫌弃阳春巷子得紧,但这毕竟是海大路的辖区,他在这边当了大半辈子的警察,各门各店在哪还是很熟悉的。几个人出了窄巷,没走多远就找到怡红院,老孟径直到后门,“哐哐”敲了两下大门。 “谁啊?泔水桶晚上来收,有消遣的走正门,要饭的赶紧滚,姑奶奶这儿的门只欢迎有钱的主!”隔着门传出声音,玉秋耳朵立刻支楞起来。那嗓门她熟悉得很,正是前阵子在街上用一只烧鸡差点把她骗进窑子的老鸨。 玉秋听出来了,春长风自然也是听出来了,他赶忙把玉秋拉到自己身后,朝着门里的人喊:“开门!警察!” “哟,今儿个稀罕!大白天的见月亮了呀!”老鸨在里头阴阳怪气。老孟上前“咚咚”又砸了两下,说:“开门!警察办案子,再磨磨蹭蹭就抓你去新城监狱蹲号子!” “得勒,这就给您开。”里面老鸨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依旧是磨蹭好一会儿才吱嘎把大门拉开。 老鸨衣领歪斜,头发散着,看了眼门外人,笑着对老孟说:“怎么孟三爷也卖起人牙子?” “卖个屁!”老孟回身指了下玉秋说:“这位覃小姐是烟草大王骆老板的亲戚,你敢沾她一指头,这破地方都得让人给扬了。” 听到骆老板老鸨神色一紧,顿了片刻见人不是跟她说笑,连忙跑上前跟玉秋道歉:“莽撞!莽撞!我这张臭嘴啊实在该打!覃小姐大人大量,别跟我这种贱皮老婆子计较。” 玉秋没搭理她,老鸨转头又问老孟:“您大驾光临,可是出大事儿了?” “李贺在你这不?”春长风问。 “小贺子?他……他惹什么事儿?”老鸨也是没料到老孟点名到她侄子头上,脸色瞬间一变。 “他干什么事你不知道?”老孟自打进了阳春巷子就没有过好脸色,这会儿脸更黑,鼻腔里冷哼说:“你侄子是个拆白党,这事你能不知道?我看就是你教出来的吧。” “这话怎么说?”老鸨见老孟要往院子里走,伸张胳膊把人拦住,一双小脚撑着摇摇摆摆的肥胖身子。 “什么是拆白党?”玉秋问春长风。 “白吃、白喝、白睡,”春长风解释,“说白了就是靠女人包养吃软饭的。” “他们要只吃软饭就好了,只怕是一边吃软饭一边还挖空了心思要骗人钱财害人性命呢!”老孟说。 “孟三爷,您这话就说严重了吧。我家小贺子是爱往女人堆里扎,但喜欢他的女人也着实多,拦都拦不住!就比如说我们院里的姑娘,忙完了客人还要到他跟前卖骚呢!”老鸨笑:“我看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现下也快中午了,孟三爷您带着几位到前厅去,我让姑娘们给你张罗些好饭菜?什么话,吃饱了再慢慢说?” “你的饭我可不敢吃,我怕吃进嘴里染上脏病!”老孟一脸不耐烦地朝老鸨摆了摆手说:“去把李贺给我叫出来!” 老鸨见老孟不给面,脸上的笑垮下去,两手往腰间一插,像个陀螺一样:“我可把这人给您请不出来,小贺子不在我这,你要是不信就自个儿去找呗!” “搜!”老孟手一挥,带头进了靠门的房间。春上风赶忙跟上,四个人在后院找了一圈,没见着李贺的人影,倒是见了好几个衣衫不整的姑娘,春长风满面通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老鸨看着白忙活半天的四个人笑:“小贺子生病找医生去了。” “哪个医生?”春长风问。 老鸨晃晃脑袋:“不晓得,许是死外面了。谁知道呢?” 老孟手指头剁着老鸨的脸,闷了两分钟没骂出来,只能出了怡红院。 “接下来怎么办?”玉秋问。 “我看那老鸨的神态,李贺应该就是在阳春巷子里。”春长风说:“我们找个隐蔽地方先等着。眼下快到午饭点,要有人提着盒饭出去,八成就是送给李贺的。” “行,那就先等等再说,”老孟揉揉肚子,四个人躲进了凸起的石柱后面。约莫半个小时后,怡红院的后门打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院子里提着食盒走出来。 四个人互相看一眼,迅速跟上了那姑娘小姑娘。她低着头只顾走路,神色匆忙紧张,走到斜对角的房子前敲了三下门就放下食盒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房屋大门开了条缝,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他向下去摸索那装饭的食盒,结果大门却被人猛地推开。李贺被这力量直接揭翻,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小义看着眼前人“嗷”一嗓子叫出来,他扭头要跑却被春长风拉住了衣服领,问:“是不是他?” 小义又撇了眼那张腐烂发臭的脸,忍不住一阵干呕,捂着嘴,胡乱点头:“好像是……好像就是让他。”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好像是!”老孟没个好脸色,训得小义只能止住吐瞪大眼睛再次去看李贺那张烂脸,这回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点头说:“是他是他,不过怎么成这样子了?” 问题是问了,可他等不及一个回答。小义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连着向春长风和老孟拜拜说:“看完了就让我走吧!太恶心了,我遭不住!我这回去还得给掌柜做事呢!二位放我一把,再看他一眼,我一年的饭都吃不下去了。” “走吧,”春长风松了手,小义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玉秋完全能理解小义,因为眼前这人着实算不得是个人了。他身上发出腐烂的恶臭味,脖子上、手掌上到处都是溃烂的创口,流着黄黄白白的脓液。那张脸更是烂的过分,鼻子几乎烂完了,两颊上的骨头都露出来,嘴巴只剩下烂乎乎的一个血窟窿。 人烂成这样居然还没死,也堪称是个奇迹了!玉秋深吸口气,她在满屋弥漫的腐臭味中闻到了一丝丝甜腻。 “你有梅毒,但你这身上的病又看着不像是梅毒。”春长风用衣袖掩住口鼻,他盯着地上的李贺说:“你怎么烂成这样了?” “都是那臭婆娘,那臭婆娘害我!”李贺愤愤地说:“她说找来了灵药,吃了就能治好身上的梅毒。开始是有用,眼看着原本烂的地方都要长好了,结果她就没了踪影,没有那药,这病来得更猛,身上烂得更快。” 李贺说着话脸上的脓疮就往下流,他情绪越激动,红红白白的汁液就流得越多。 “给你送药是刘玲?”春长风问。 “可不就是那臭婆娘!”李贺骂。 “刘玲死了,”春长风说:“两周前她在海大路失踪,前两天被发现淹死在海河里。不是她不给你送药,是她自己出事儿。” “不!就是她恨我,她要害我!”李贺恶狠狠地嘬着牙花:“那天我们分开时她说以后不会给我送药了,她要看着我烂死在这里!她是来找我报仇的!那药里有问题,不能断,断了就要人命!” 李贺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用那副烂肉裹着的骨架爬到了一个柜子前,在里面翻找出一张黑色的纸卡。他在地上拖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喘着粗气把卡片递到春长风面前说:“这是药包里到卡片……我想去买药,但是怎么也找不着。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去买个药吧!我不想这么烂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我还年轻,怎么能这么死了!” 李贺手里的卡片上沾着血水脓水,春长风用指头尖把卡片夹过来,只见黑色卡面上印着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图案下写着“舒婷”两字。 “孟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春长风把卡片夹到老孟眼前。老孟很是嫌弃上面的污物,捂着鼻子瞥了眼,立刻摇摇头。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李贺说着伸手要抓春长风。 吓得春长风立刻往后跳了两步,把手里的黑卡片扔到桌子上,问:“刘玲身上的梅毒,是你染给她的吧?” “说实话!”春长风黑着脸补了一句。 李贺没有立刻回答,他捶着脑袋好一会儿说:“你情我愿的事,能全赖我吗?说得好像那臭婆娘没得乐子一样。” “你身上的病又是从哪儿来的?”春长风接着问。 “怡红院里不干净了……”李贺闷声回答:“这怪不得我,怨不得都怪那些下贱女人!她们染了病还往我身边凑,把我给染了。” “怎么不染别人,就染你呢?”玉秋指着李贺骂:“你个泥里滚的脏猪!活该得这种烂病,我看就让你一点一点烂死了在这里最好!” “你闭嘴!你个臭婆娘懂什么?”李贺朝着玉秋撕心裂肺地吼:“我是现在得了病,等我好了,换一身体面衣裳,上赶给我送的女人到处都是!刘玲能跟我,那是我见她有两分姿色!真要说给钱,她那点钱算得了什么?有花他身上那些功夫,换个年老珠黄的我能赚得更多!吃她、喝她、睡她都是她占了便宜,刘玲要是穷光蛋一个,老子拿眼角都不稀罕看!” 玉秋的牙齿咬得咯吱响,她愤怒地背过手掐了一个法诀,从门里灌进来了一股风呼一下把李贺撩翻在地上。 李贺只觉得胸口被人重重踢一脚,就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哪还经得起人打,单一个动作就疼得连连倒吸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春长风只冷冷地看着,这人实在是太烂了,身体上烂,骨子里更烂。拆白党在警局里都是最被人瞧不起的,此前春长风只是在档案里瞧见过,今天算是见着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拆白党。他把骗吃骗喝祸害人姑娘的事情讲得理直气壮,春长风只是听见耳朵里都觉得肮脏,他扭头不再跟李贺说话,从那间散弥漫着恶臭的房间里拉着玉秋退出来。 “你这种人啊!就这个病最适合你!慢慢烂,可别死太早了!”老孟往地上啐了口,转身要走见李贺伸手爬起来想去拉他。老孟抬脚把人踢开,快步也出了那破房间。 “你还要接着往后面查吗?”老孟皱着眉头,对春长风说:“拔地拉,我看事情到这一步就够了,明摆着是刘玲跟那个什么舒婷做了交易,用自己一条命换毒药报复李贺。” “查!当然是要查下去。管它是什么东西,哪有用人命来做交易的?”春长风说。 “拔地拉,你可想好了,敢做人命买卖的是些什么人?你有多大本事就敢往下查?”老孟拍拍春长风的肩膀:“行了,见好就收吧,不为自己也为你爷爷想想,一把岁数了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舍得?” 玉秋没有吭声,她刚才在李贺那间臭那屋子里闻到的甜腻香气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只是更加坚定了刘玲、张甜甜这件事的后面必然是有一个大妖怪,一个法术远在她之上的家伙作祟。她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只是玉秋能明白杀戮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来了。 “孟哥,我知道,我自个心里清楚,”春长风说完往阳春巷子外走,老孟跟在后面着急忙慌地问:“你清楚啥呀?你真清楚呀?哎哟,拔地拉,你可别再惹麻烦了!” “我知道,您放心,我这条小命我自己宝贵着呢。”春长风安慰着老孟,三个人快走出阳春巷子时,忽然看见曾三方所在的小巷子冒着浓烟。 老孟一见到立即掉头跑了过去,春长风和玉秋跟在后面,到他们赶到时,曾三方的房子已经完全被火吞没了,燃烧的木头发出咔嚓声。 “怎么烧起来的?”老孟想要去救火,却被春长风拦住。几个面色枯黄的大烟鬼脸上带着满不在意的傻笑,嘟囔:“曾师傅烧的,曾师傅疯了,他把自己烧死了。” 春长风和玉秋陪着老孟站在那栋着火的院子前,火焰已经吞噬了曾三方的画,在火光中隐约能看到一个枯瘦的身影倒伏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根笔。 老孟抹着眼泪,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被烟火熏的,还是为他这位曾经的弟兄可悲可怜又可恶可憾的一辈子。 木头房子轰然倒了,老孟摇摇头出巷子。他走在前面,春长风和玉秋跟在身后,直到是出了阳春巷子,春长风对老孟说:“孟哥我请你吃烧鸡。” “我请你俩吧,”老孟叹口气说:“请你们吃杨家铺子的涮羊肉。从前发了赏钱或者在帮会里面得了打赏,我和曾三方就会过去开荤。” 第19章 故人 杨家铺子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界的泥流街。 泥流街原本不叫泥流街,起先叫什么名儿除了喜欢掰指头说老黄历的活古董,已经嫌少有人记得了,而且那里也不止一条街,是整个一大片东倒西歪的烂房子。穷人们拥挤在破木板下,做最脏苦的活儿拿着仅能填饱肚子的酬劳,他们说自己是被人上人踩踏的烂泥,租界区里的贵人们说他们是污染街道的肮脏泥流,于是泥流街这名字就叫开了。 这种三不管地方永远少不了地头蛇,脏乱都是其次,主要是有人做见不得光的买卖。春长风小时候就常被爷爷念叨不能去那玩,否则丢了再找回来的可能就只剩下胳膊腿之类的“零部件”了。春长风十六岁前都没来过这边,一面是因为他打小听话,另一面也是那地方距离海大路实在太远,两条腿走过去得一个多小时。老孟带春长风和玉秋一路插小道,三个人走到杨家铺子时,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这会儿不是饭点,铺子里没什么人。老孟带人一进去,正打瞌睡的老板听到动静就立刻站起身。他年岁和老孟差不多,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窄长脸上一双绿豆眼,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定睛看清来人,热络地迎上去:“三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带小兄弟吃口你家的涮羊肉。”老孟说。 六月天里谁来吃涮羊肉啊!杨家铺子向来是入秋涮羊肉,入夏卖凉粉凉面的,杨掌柜看着孟三爷,想他是许久没来把这茬事忘掉了。 “天气热起来,羊肉不好卖,”杨掌柜笑着回答,“要不来碗我媳妇做的凉粉?我这还有凉拌的手撕鸡,新招了个小厨子,四川人做得倍儿地道,三爷您赏个脸?” “成!再来两壶酒,”老孟说着坐下。 “的嘞,您稍等啊!”杨掌柜连连点头,一边应和一边往后厨走。 “哎呀……”老孟侧过身,看着杨掌柜的背影说:“掐指头算算,我这好些日子都没来你这儿了。” “是啊!上次来是前年冬天吧,我记得你是和曾爷一块来的。那一回他做庄,说卖画赚了不少钱,还请老杨我喝了两杯小酒呢!”杨掌柜笑着搭话。 话说罢杨掌柜见孟三爷脸色忽然沉下去,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哪说错了,僵在原地,直看到老孟长叹口气摇头说:“死了,曾三方死了。” “曾爷死了?他是惹上了什么人!”杨掌柜愣住。 “抽烟膏抽死的,活该。”老孟嘴里说着“活该”,神色却不是骂人活该时常有的愤恨。他摇着脑袋想到过去的事儿,一阵悲凉涌出来,朝着杨掌柜招手说:“等会儿,咱老哥俩喝一杯,今儿我请客。” “三爷来了,是赏我老杨面子,那哪儿能再让您掏钱。说起来,我这小铺子能撑到现在还得靠三爷罩着,要没了您啊,早十来年我全家就死绝喽!”杨掌柜说着弯腰进了后厨,没一会儿,他端着凉粉、凉拌鸡肉出来,小指头上勾着一根红绳,绳子上拴着一矮胖一细颈的两个白瓷管子。 “这是咱家三年的陈酿,请孟三爷和小兄弟来尝尝。”杨掌柜摆上饭菜,拿起一个矮胖白瓷瓶倒了两碗酒推给老孟和春长风,随后又把另一只细颈的白瓷瓶放到玉秋手边:“我媳妇自己酿的果子露给姑娘润润喉咙。” “嗯嗯,好。”玉秋笑盈盈地接过来,她心思简单,没人类那么多客套讲究的规矩,饿了一上午的肚子这会儿正咕咕叫呢,所以才顾不得去看旁人脸色。嘴里的话没说完,就已经动了筷子,香辣的凉粉配酸酸甜甜凉丝丝的果子露,她闷头吃得爽快,呼噜呼噜没一会儿就吃了一大碗。杨掌柜见状连忙到后厨又端来碗凉面,玉秋也是不客气,把半碟凉拌鸡丝拨拉到凉面里,又是一大碗下肚,她终于感觉吃到了半饱,抬头一瞧发现这桌上其他人都没动筷子。 “挺好吃的,干嘛不吃呢?”玉秋瞪大大眼睛问。 “好吃就好好吃,你多吃些!”杨掌柜把剩下的半盘凉拌鸡肉往玉秋手边推了推:“你要是不够,我再给端碗面来?” “我……”玉秋话刚出口,被春长风轻轻地踢了一脚,她这才注意到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 筷子没动,酒却已经喝了大半壶,老孟和杨掌柜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一口连着一口喝闷酒。最终还是杨掌柜先开了口,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指向屋子一角说:“三爷,你记得不?当时就在那儿!曾爷给你和巧茹画了一张画……那画画的真好啊!比照相馆里拍的还像。你当时还说要拿回去挂墙上,当结婚照呢!” “怎么能不记得?他画的那张画现在还在我家墙上挂着呢!”老孟说着,“咕咚”又给自己灌下去一杯酒,他的脸呈猪肝色,舌头打了结,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比画:“我就站在那里,巧茹坐着,她身子不好,站久了要头晕。那天是她从医院里出来,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冷得很。巧茹说想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我那会儿有点钱就全送医院了,俩口袋里摸不出来一个子儿……这条街上我挨家挨户地问谁能给我们一碗热乎饭……只有老杨你端上过来一大碗热乎的羊汤面片……巧茹喜欢得很,她说再好的羊肉也没你家那碗面片好吃……” “你看看这周遭的店,开了关、关了开,一年换一波,要是没您的面子,我家也早完蛋喽!”杨掌柜拍着老孟的肩膀:“我一碗热汤面换您护了这些年,现在一想,当年那碗羊肉面片真是金贵啊!” “面片有个啥子金贵?金贵的是你两口子心肠好。”老孟念叨:“再说巧茹是真的喜欢你家的汤面……她喜欢的,我也舍不得……只是她走了以后,我越来越不敢来你这儿了……来了,心里堵得很……岁数越大,越缓不过来……” “哎……”提到过去的事儿,杨掌柜长叹口气,喝下一杯酒。 “说起来啊……那会儿曾三方真年轻啊!跟师傅闹了矛盾就跑出来自个儿单干,瘦了吧唧的,一张大方脸上没多少肉,皮包骨头,我都担心他摔一跤腮帮子要从皮下戳出来。他成天背着个木板子,赚了几个铜板就要下馆子来开荤。”老孟喝多了,脑袋乱哄哄的,完全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再次提起曾三方,他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眼睛里又泛出了雾气,开口既是愤怒又是埋怨:“曾三方就是个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油的货,他有点钱就嘚瑟,赚小钱要下馆子开荤,赚大钱就要去买烟膏、玩女人。自己把自己给败掉了……曾三方是多好的手艺啊!巧茹病重的时候,我怕自个儿忘记她以前的样子,找曾三方帮我把巧茹画下来,他画了好多,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笑着的、有睡着的,跟巧茹生病前一模一样……老杨,你知道的,曾三方认识巧茹的时候,巧茹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就看一眼,他就能凭着感觉画出来……” 老孟喝了太多酒,舌头彻底失控,嘴里乌拉乌拉的话,别人听不懂。玉秋碰了下春长风的胳膊,问:“孟警官的老婆叫巧茹呀?我还以为他是老光棍呢!” “也不能算老婆,听说俩人没来记得成亲,巧茹就没了……”春长风回答说:“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吧……” 杨掌柜酒量还不如老孟,先一步趴在桌上昏沉沉地睡过去。一直在后厨忙碌的老板娘听到前面没了动静,从里面走出来。她个儿不高,圆脸盘子,身材瞧着颇是壮实,在杨掌柜后背打了一巴掌,见人没动静,笑着对春长风说:“对不住啊!说是陪三爷喝酒,结果我家这口子把自个儿喝成这怂样子,让人笑话了。” “没事,没事,”春长风连忙摆摆手,随后从兜里摸出来几张票子放在桌上。老板娘见状压住他胳膊不让给,说是夫妻俩欠了孟三爷的人情,不敢收这钱。 老百姓的日子从来都是一丁一卯算计着过,尤其是在泥流街上讨生活,那肯定是更加不易。春长风看着空荡荡,一个下午也没第二桌客人的店面,满口答应着把钱收了回去,但等老板娘一转身又把钱放在了盘子下面。 春长风背起了老孟,玉秋一路跟着他们走回海大路。这会儿将近八点,天已经黑了,春长风叫来辆黄包车让人把玉秋送回南洋大学。 “我和我同你一起吧!我不想自己回去!”玉秋扮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对春长风说。 “不成!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留在这边很危险的,还是回学校安全些。”春长风说着,朝背上的老孟抬了下下巴:“我一会儿把他送回去就成了。” “就南洋大学最近闹出来的事儿,我瞧着回去也未见得有多安全。”玉秋说着话,上手拉住春长风的袖子说:“要不然我跟你回家吧?我现在觉得你在哪儿,哪儿就最安全了。” “不行!不行!孤男寡女的,你跟我回家算什么事啊?”春长风慌乱地连连摇晃脑袋:“玉秋小姐,你快别胡闹了!赶紧回学校去吧。” 眼看着春长风一脸抗拒,玉秋寻思着硬要留下来,只怕再被他拉去大鼻子的收容员。那里可不是什么舒服地方,玉秋想着上次逃跑的经历,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上了黄包车。 老孟住的地方离胡家巷子不算太远,春长风之前找老孟的时候去过一次,他跌跌撞撞地在附近晃悠了一圈,可算找到了那扇被漆成蓝色的大门。春长风从老孟口袋里翻出钥匙,扶着他穿过小客厅走进里屋,这是他头一次进老孟的卧室,抬眼就看见了被挂在床头的那幅画。 扶着老孟躺上床上,春长风借着月光看向那幅画。不得不说曾三方的画是画得真好,比照片上的人更生动更清晰。画面上年轻的老孟笑得很笨拙,但眼睛里却闪着光亮,一份喜悦能透过纸张传给看画的人。在他边上坐着的年轻姑娘就是巧茹,黑色的两股麻花辫垂在肩头,大眼睛非常漂亮,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在老孟的衬托下显得身体异常单薄,像是来阵风就会吹碎在地上。她头微微歪着看向老孟,脸上带一丝羞涩的浅笑,春长风想巧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老孟家离开,春长风往胡家箱子走。半道上忽然起风下起了大雨,春长风脱了衣服顶在头上,快步往家里跑。短短几步路,他就被淋透了,黄豆大的雨滴子噼里啪啦地砸,下得又急又快,转眼的功夫就在巷子里汇成了小泥流。 “下雨了!”拉黄包车的也加快了脚步,玉秋在一片黑暗中忽然闻到了股甜腻腻的香气。这股味道刺激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接踵而来的熟悉感使她得后背肌肉绷紧。下午在烂掉的活死人那里她就闻到过这股味道,玉秋大惊难不成是那个妖怪要来了? 它来海大路做什么?是要害春长风吗?玉秋顾不得多想,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扔在了位置上,然后一扭身跳下了车子。 拉车的只觉得坐后面一空,再扭头发现位置上那位小姐没了踪迹。他慌张地左右环顾,却没见到人影,周遭是黑漆漆的,只有雨水打在车棚上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人呢?拉黄包车的浑身一抖,他想起来近期南洋大学里流传着闹鬼的事儿,吓得再也不敢多想,径直跑回了家里。 第20章 狐妖 “咚!咚!” 回到家里正在换衣服的春长风听到外面有动静,他原本以为是雷声不打算理睬,可换好衣服准备睡,却发现那声音越来越急促。 “咚咚!咚咚!咚咚!”明显是敲门声。 这个点找他的会是谁?春长风忽然想到刘玲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李贺整张烂掉的脸,张甜甜歪斜的脑袋以及那两个疯掉的女学生。他们闯进春长风脑子里,吓得他打了一个激灵,后脊梁一阵阵地发冷。春长风忍不住想难不成是背后做人命买卖的家伙找来了?门外是人?是鬼?还是妖魔? 这礼拜春老爷子都在城外做事,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会捉妖的不在,春长风越想越可怕,浑身汗毛都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大门还在被咣啷咣啷地用力敲,催得春长风坐立不安。他深吸口气安慰自己:“妖鬼神魔都是骗人的东西!真要是有鬼怪还要警察还要法律干什么?要是神佛那么灵验,要是妖怪那么厉害,八国联军怎么能打进北京城?华人被大鼻子们欺负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 想着想着春长风胸腔里升腾起恼火,紧接着他的恐惧被这份气愤燃烧殆尽,心里想着若门口真是个要害人的妖怪,他也绝不害怕,倒是要问问那玩意儿,怎么就会祸害老百姓,怎么不去找那些个把人命当蒲草的浑蛋算账! 春长风这么想着,一时也没了害怕,跑出屋子直接把院子里的大门拉开。 门外没有骇人的家伙,只有湿漉漉的玉秋,头发贴在脑门,雨水顺着她圆润的小脸往地上滴答,黑亮的眸子此刻是格外楚楚可怜。 “你不回学校怎么找这儿来了?”春长风一开口带着些责备。 “学校大门锁了,我回不去了。”玉秋埋怨着推了把春长风的胸口,再开口已经带了哭腔:“我现在没地方去,难不成你要让我睡大街呀!外面这么大的雨,你都不让我进去躲一躲?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春长风是个善良的人,面对这样的玉秋,他实在狠不下心说任何指责的话,默默地侧身让人进来,带着她回到老房子里。 “你先在这里坐下,”春长风让玉秋坐在厅堂的方桌前,转身回到里屋找了一身干净的长外褂,出来递给她说,“你把湿衣换下来,免得生病了。” “噢,”玉秋接过衣裳放在桌子上,随后就伸手去解脖子上的纽扣,春长风见到吓了一跳,忙慌着摆手说,“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说着话,春长风上前把屋子的大门锁好,然后背对着玉秋躲进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才大声说:“你现在换吧。” “瞎讲究真多,”玉秋嘟哝了一句,脱下已经湿透的短褂和裙子,套上了春长风的灰色长衫。 “我好了,你出来吧!”玉秋一边挽着过长的袖子,一边朝屋里喊。 春长风听到声音打开里屋门,出来看到玉秋散开头发,穿着自己的宽大衣裳坐在桌前。如果不去想她唐突古怪的言行,只看着人,那的的确确是个端正秀美的姑娘。 “你要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吗?”春长风问。 “你不说不觉得,你一说我现在饿了,晚上那凉粉不顶饱!”玉秋看着春长风笑:“我想吃肉,烧鸡、烤鹅、清蒸鱼,羊汤、牛肉、扒猪脸,这些都行。我不挑嘴,你看着随便拿几样过来就行。” “你知道肉多少钱一斤吗?我个臭巡脚每月就赚三两个铜板,哪有钱天天买大鱼大肉吃啊!”春长风都觉得玉秋这姑娘真是稀奇,可怜巴巴的时候是真招人心疼,可稍微给点好脸又惹了人冒火,于是胳膊一伸,说:“你要馋肉吃,啃我两口得了。” “我指着跟你成亲呢,我才不啃你。”玉秋看着春长风咯咯地笑起来。她又提起这句话,让春长风都摸不准,玉秋是真心的,还是纯粹讲出来开自己玩笑。 这姑娘就像根牛皮筋儿,你一拉她一伸,你一泄劲儿她就缩回去,力气用大了还蹦得自己手疼。春长风被玉秋闹得彻底没脾气了,摇晃着脑袋,说:“要肉没有,只有碗杂粮汤。你要喝,我去厨房热一热给你端过来填肚子。” “热汤也好,我正冷着呢!”玉秋说着把湿透的鞋袜也脱了下来,踩在凳子上晃动着一双白嫩嫩的脚丫。 老天爷呀!谁家的姑娘能这么放肆!这么不讲究! 春长风瞥了一眼不由地皱起眉,再不敢多看,连忙从屋里出去,到了伙房,发现灶台下的火已经灭了。外面正下着大雨,空气湿漉漉的,春长风折腾半天才重新把火烧起来,煮了一碗杂粮面汤。 他把汤面从伙房端出去,穿过院子的时候忽然一个闪电劈了下来。紫色冷光霎时间把院子里照得大亮,春长风被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碗扔在地上。 “今天真是撞邪了!”春长风低声骂了一句,小跑着进了正屋里。 原本正对门坐的玉秋,这会儿佝偻着背,团成一团地缩在凳子上,额头顶住膝盖,肩膀一抖一抖。 “小姑奶奶,你这是又怎么了?”春长风问埋着脑袋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的玉秋。 玉秋听到声音,身体一僵,接着缓慢地抬起了头。 春长风看到玉秋满脸是血,两只大眼珠子成了黄铜色,咧开嘴唇一笑露出尖锐的獠牙,牙齿上还粘着灰色的绒毛。她手里抱着一只血淋淋的被开膛破肚的大耗子,低下头又生啃了一口。 “啊!”春长风惊声尖叫。一碗热汤砸在地上,他脑子瞬间空白,眼睛一翻,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眼看着春长风忽然尖叫晕倒,玉秋也被吓了一跳。 她原本翘着脚等着喝汤,正埋怨这人好笨,半天一碗汤也端不过来,结果人一进屋,居然直接晕倒了。 难不成露馅了?玉秋赶紧去摸耳朵,发现耳朵正常,再看两只手,手背上也没有红棕色绒毛,横竖看着自己也不像是露了真身。再见春长风,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目紧闭,嘴巴半张,双手握拳,一副惊吓过去的模样。 玉秋不知道春长风这是被什么吓的,可眼下她也顾不得想明白那些,赤着脚跑上前,把春长风背起来拖进里屋,将人放在床上。 “你怎么了?”玉秋安顿好春长风,嘟哝着搬了把小凳坐在他的床前,拖着腮帮子看晕死过去的人:“你是不是能看见些什么啊?” 春长风晕过去后,他做了一场长长的噩梦。梦里不断出现刘玲、李贺、张甜甜的脸,他们在说话,他们在笑,他们在愤怒,他们的样子不断重叠在一起,随后扭曲成一个人,一个长满脸的身体摇摇摆摆地向春长风走来。春长风见到,那怪物的身后,拖着九条尾巴。 “嘻嘻,你能看见我?”春长风听到了一个女人尖锐纤细的笑声。他感觉那家伙就在他身后,可是扭头却又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无尽的黑暗向前延伸着。 梦醒了,春长风懵懵懂懂地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是睡觉时候穿的里衣,他揉把脸想着昨晚见到玉秋应许也只是一场梦。 “真是要命了!”春长风嘴里抱怨着,拿起床边的外挂披在身上。 春长风想着从里屋出来,只是一抬头瞬间浑身僵住,因为他瞧到玉秋正坐在厅堂的桌子前,见到他,还笑着招招手,说:“我炖了粥,来一起喝嘛!” 玉秋在这里就说明昨晚把她领进来不是梦,那她啃老鼠那段呢?春长风只觉得后背一阵发毛,他愣愣地盯着玉秋,额头上都渗出来汗珠,总觉得下一秒眼前的姑娘就要变成满嘴长着獠牙的妖怪扑过来给他来个开膛破肚。 “你愣着干什么呢?”玉秋看着春长风,歪头问他:“你还说我脑子有问题呢!我看你才脑子不好,昨晚也是,忽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害得人家费了老大劲才把你拖进去。你现在这是又闹哪一出啊?” “你……你……”春长风舌头打了结儿,哆嗦了两下才问:“你……你没吃老鼠啊?” “扯什么胡话呢?我什么时候吃老鼠!”玉秋一拍桌子蹦起来,直冲到春长风面前,瞪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质问:“我吃鸡吃兔子吃鱼,我吃什么不好,我要吃老鼠!你埋汰我也不能这么埋汰!” “我把你当好人,你怎么张口就骂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玉秋说着想起来上次春长风把她连哄带骗弄到收容院的事儿,一时间满肚子埋怨:“你上次把我弄去的那是个什么地方?全是大鼻子、蓝眼珠子的,他们长得吓死人了!我昨天回不了学校来找你,肚子饿了想喝一口热汤,结果你冤枉我吃老鼠!春长风,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亏我还大早上起来给你熬粥呢!” 玉秋越说越自觉得自己真是太委屈了,快步走回桌前,端起碗说:“对!对!对!我吃老鼠,我脏得很,我做的饭你哪敢吃啊!我这就倒了去。” “别,”春长风被玉秋一通数落后心虚了,他昨天过得太过离奇,晚上又是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梦境。这让他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真的把现实和噩梦搞混在一块,于是连忙上前把玉秋拦住,接过她手里的碗放在桌上说:“我就是个小巡警,赚不了几个钱,可不能浪费粮食。” 话说完,春长风端起碗大口喝了一口,结果却是满嘴的焦糊味。 “你煮粥都能煮糊啊?”春长风皱着眉问玉秋。 玉秋这会儿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垂着眼睑,手指搅着衣服角,说:“你家那灶火太大了,我一时没控制好就烧糊了底子。但我把清的都盛给你了,你不信看我那碗,糊的才多呢!” 春长风扭头看了一眼,这话她倒真胡扯,玉秋那碗里有的黑色糊渣更多。 知道玉秋嘴巴厉害,春长风也不再跟她争辩,呼噜呼噜地喝光了焦糊味儿的杂粮粥,套上挂在屋檐下的警服。 “我去警局了,你今儿也早点回学校去吧。记得啊!出门要把大门锁上。”春长风老父亲一般语重心长地嘱咐完,开门走了出去。 第21章 南洋大学的新生 春长风走后不久,玉秋决定去一趟南洋大学。不管怎么说,她既然打算长期在这里生活,总该有个像模像样的身份,既然之前都假扮了南洋大学的学生,索性不如就让假的变成真的。 刘玲的尸体停在龙王庙义庄的时候,刘校长曾经来过,他和儿子刘庚闹出来的一出家庭伦理剧看得玉秋当时目瞪口呆,所以她牢牢记住了那张脸以及他身上的味道。 玉秋打了两个响指,眸子变成黄铜色,从脚向上一寸一寸地透明。她给自己施了隐身咒语,随后轻松一跃翻出春家的小院墙,重新回到南洋大学后,她寻着记忆里的味道,没费多少功夫就在张甜甜跳楼的那栋高楼里找到了刘校长的办公室。 大门是虚掩的,玉秋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刘校长的办公室很大,朝南的落地木头格窗户开了足足三扇。朝北是整面墙的书架,厚重的书籍密密麻麻,像垒出来的石头墙。刘校长的办公桌在东侧,向西边摆着会客的沙发与矮桌。 屋里此刻没有人,但想着刘健仁总归要回来,玉秋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反正她这会儿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会客的矮桌上摆了两个果盘,一个盛着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另一个用花生瓜子儿堆成小山。玉秋揪了颗葡萄,边剥皮,边在校长室里晃悠。 玉秋是认得字的,非要逼着她装文化人,也能扣脑袋念出来两句诗词,但整体水平也仅限于此。她喜欢听人讲故事,爱凑热闹,实在耐不下心去学些高深的东西,更别说刘健仁的书架上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洋文书。 “没意思,真没意思”,小狐狸嘟着嘴抱怨,从书架晃悠到落地窗前。这会儿正是学生们上课的时间,外面也瞧不见几个人。玉秋的无聊更甚,在办公室里转悠到第五圈时,她终于忍不住端着两个果盘坐到了校长桌前开始吃起来。若是这会儿有学生、老师或者清洁工走进校长室,一定会被悬空的葡萄和花生、瓜子吓得掉魂儿。 玉秋正吃得开心,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过来。 “我真是搞不明白!我是校长还是打杂的?谁都能在我跟前指挥两下,那还要校长做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会,直接推了!” “是,我跟小张说。” “知道了就赶紧去!别光动嘴皮子!” 玉秋听出来怒气冲冲训人的就是刘校长,再看向满桌子的狼藉,发现已经来不及收拾。小狐狸赶忙从刘校长的位置站起来,拍拍手躲在了屋子一角。 秘书离开,刘健仁推门进入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办公桌上的葡萄皮和花生瓜子壳。本来因为沈家女儿发疯被刁难一早上的刘健仁就满肚子火气,眼下办公室里又被搞乱。他怀疑是有学生恶作剧,登时气得脸色发紫,指着桌子,对屋子里的空气大发脾气:“简直无法无天!一个个都想搞什么!要是被我抓住,非剥了他的皮!” 刘健仁手里的文明棍敲着地板“咚咚”作响,不敢跟校董来硬的,难不成还惩罚不了几个搞破坏的学生?他大步流星地要往外走,玉秋乘机上前朝着刘健仁的脑门拍了下去,瞬间那人被定在原地。 玉秋在他面前缓缓显形,对于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大活人,刘健仁吓得心脏猛然一缩。要不是身体不能动,他已经“嗷嗷”大吼着两腿打软一屁股坐地上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有眼珠子的瞳孔缩小一圈。 “帮个小忙吧,刘校长。”玉秋嘴里说着温软的话,手上的动作却堪称粗暴,她伸手扣住了刘健仁的后脑勺,黄铜色的眸子盯着对方黑色的眼仁说:“文学院新增一个学生,叫做覃玉秋,安排住在倚梅楼三楼306号房间。记住,覃玉秋是你家的远房亲戚,入学所有的手续由你和你的亲信来尽快办理,不要让过多的人插手。” 玉秋的法术并不算高明,她还没本事长久地控制一个人,只能做到这种在脑袋里插入一两个命令的小把戏。话说完,玉秋眨巴眨巴眼睛恢复成人类的棕黑色,再拍一下刘健仁的额头,他像恍然从一场大梦里苏醒,愣愣地盯着玉秋看了片刻,随后僵硬的脸慢慢缓和下来,笑着对玉秋说:“哎呀,是玉秋啊!好久不见呀,你家父身体还好?母亲身体还好?” “都好,劳刘叔叔操心了。”玉秋乖巧地微低下头,笑笑。 “都好就好,”刘健仁满意地点点头,拉开办公室的大门走出去,叫住了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师说:“去把瞿主任叫来。” 被拦下的年轻教师往屋里瞥了眼,看到玉秋他浑身一个机灵,因为刚才他分明记得这屋里只进来了刘校长一个人,怎么凭空多了个女学生,而且还是这一张很生疏的面孔。 “看什么呢?叫你去就赶紧去!”刘健仁见老师没动,很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年轻老师闻言也不敢再问,扭头快步下了楼。没一会儿,从楼下上来一个身材微胖、秃顶,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的男老师。 是他呀!玉秋认出这人就是那天张甜甜跳楼后跑过来驱散学生的老师。 “刘校长怎么了?”瞿主任小跑过来,上楼梯的几步就把他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 “来玉秋,这位是瞿老师,负责学生档案的。”刘健仁说着话,把玉秋推到瞿主任面前:“我家的一个侄女来这边读大学,你尽快给人办一下手续。” “哦,这位……”瞿主任看着玉秋,马上也想起来张甜甜跳楼那天的事儿,忍不住说:“我记起来了,前两天……” “嗯,可能吧。”玉秋潦草地应下,她只怕由着瞿主任说下去要露馅,于是赶忙对刘健仁说:“刘叔叔,我还没地方住呢!今天登记好了,才好安排宿舍。” “倚梅楼306号房不是空出来了吗?”刘健仁按照刚才玉秋的命令,说:“不然就先住在那边,手续今天尽快办。” “306那房子呀!”瞿主任面色有些僵硬,他小步上前低声对刘校长说:“出事的三个女学生都是那屋的,怕是不干净,要不给换一间。” “不用,就住那吧!什么干净不干净的我才不信呢!”玉秋笑着拉住了瞿主任的胳膊。 又提起沈小姐的那岔事儿,刘健仁面上很是不悦,瞿主任见状,马上改了口气,连连点头说:“大学嘛,不讲怪力乱神的那些话!来,我们去下面办一些简单的手续就可以了。” “嗯,”玉秋答应着跟着瞿主任离开。 “怎么称呼?”瞿主任下楼时问玉秋。 “覃玉秋。”玉秋回答。 “哪个秦?秦始皇的秦?”瞿主任笑着,与玉秋僵硬地搭话。 “覃相鹂的那个覃。”玉秋回答说。 覃相鹂?瞿主任停住脚,侧头看向玉秋:“你认得她?” “我是张甜甜的朋友,我当然认得她,”玉秋笑得狡黠,嘴角一挑露出两颗虎牙,眯着眼睛盯着瞿主任。 这小姑娘身上有股兽性,她盯着人的时候让瞿主任后背一阵一阵地生凉发毛,总害怕她要跳起来啃自己一口。张甜甜死得离奇、同屋的两个女生说疯就疯,此前刘校长也从来没说过家里有什么远房亲戚,这个覃玉秋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了。 306号房间很是邪门,跟它沾上边的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怪。瞿主任不敢细想,他转过脑袋不再吭声,闷头一路把玉秋带回学生的档案室,慌手忙脚地拿了几张表递过去。 这个覃玉秋看着分明是个相貌秀美可爱的姑娘,瞿主任却不敢抬眼去细瞧,尤其是她那双眼睛,盯着人时让人心里打怵得很。 桌上有其他学生的信息,玉秋东拼西凑地填好表格交给了姓瞿的主任,那位接过材料看也不看就装进了档案袋里,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玉秋:“这是306号的钥匙,那边是女生宿舍,我不方便。玉秋小姐,你要是之前跟张甜甜熟,应该认的路,你自己过去吧。” 他跟着还得想话应付他,不跟着倒是方便。玉秋满意地点点头,拿过钥匙就离开了瞿主任的办公室,径直朝着女生宿舍-倚梅楼走去。 306号房间里没有人,玉秋扭开锁进到屋里。临窗的两张床已经被清空,覃相鹂的东西却依然摆在屋子角落,书本、衣服整整齐齐地摞在床上,只留下窄窄的半边能让人侧着躺下。 “她也不嫌难受,”玉秋嘴里嘟囔着,坐在了沈小姐之前的那张床上,推开窗户让风灌进屋子里。自打入了夏,就是一天比一天热,玉秋坐了没一会儿,鼻尖儿上就已经冒出汗,她打算施个小法术让屋里凉快会儿,可口诀念了一半,就听见大门被“吱嘎”推开。 “唉呀!”门外的人惊叫一声,接着是“噼里啪啦”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玉秋迅速转过头看见门外的覃相鹂缩着肩膀,脚边是掉下来的书本和笔盒。 “你是?”覃相鹂没敢进屋,低软的声音打了个颤。 “我叫覃玉秋,刚转学来的。”玉秋说着站起身,笑盈盈地走向覃相鹂说:“往后我们就住一个屋了。” “哦,”覃相鹂应了声,蹲下来去捡掉在地上的书本和笔盒,玉秋见到连忙也蹲下帮忙。两个人把书整好进到屋里,玉秋转身关门时听见覃相鹂问她:“你怎么这会儿转学过来啊?这学期都快结束了。” “家里出了一些事情,只能投奔亲戚。”玉秋笑着说:“刘校长是我家表亲的叔叔,所以让我过来读书。” “刘校长是你叔叔,他怎么让你住这儿来了?”覃相鹂声音不高,说话慢吞吞的:“这房间不干净……” “哪有不干净,我这个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啊!”玉秋笑着说。 听玉秋这样说,覃相鹂的眉头凑起来,她指一下对面张甜甜的床铺说:“你没有听人说过吗?这屋子里闹鬼,之前已经吓疯两个了。” “要是真有鬼,你为什么还住这啊?我见你好端端的。”玉秋坐在了沈小姐的床上,看着覃相鹂坐到床边,背对窗户,怀里抱了一沓书。 半晌后,覃相鹂轻叹口气,侧过脸对玉秋说:“张甜甜死得可怜,免不了有些怨气,但她不是不分善恶的坏人,你只要心里不怕就好。” “那按你的的说法,疯掉的两个岂不是恶有恶报?”玉秋往张甜甜的床上瞥了眼,再看向覃相鹂时只见她神色紧张,两个眼珠子死死盯着自己,半天憋出来一句:“我没这样说沈小姐。” “好吧,你没有。”玉秋歪头笑笑:“我认识刘玲,刘玲和张甜甜是好朋友,所以我也见过张甜甜一两次。老话说朋友的朋友也该是朋友,所以她不会害我的。” “张甜甜的朋友……”覃相鹂嘴里嘟囔着一句,说着话站起身,走到玉秋面前低头看她。两个女孩就这么看着对方,好半天都没说话,最后还是玉秋先忍不住,她也站起来,伸手握住了覃相鹂的手说:“往后这屋里就咱俩,我们做朋友吧。” 覃相鹂想了片刻,慢吞吞地点了下头说:“好啊。” “下午我们一块去买些书本衣服?”玉秋盛情地向覃相鹂发出邀请:“来的匆忙,我什么都没带呢!你帮我挑一挑?” “好,”覃相鹂这一次的回答没有犹豫。 第22章 小狐狸 春长风用警局的座机给刘家拨去了电话,他本意是想跟刘玲的家里人说明白整个案件,可刚接通就被刘家人很不耐烦地告知刘玲已经入土为安,不要继续骚扰他们家。春长风甚至来不及多解释两句,对面又强调一遍刘玲是死于意外就匆匆挂了电话。 刘玲的事情到这里算勉强收了尾,警局里又恢复成往日的琐碎与繁杂,春长风忙活一天,下班回家一推门就闻到从伙房里传来熟悉的白菜豆腐炖肉味儿。 他最爱吃这个!看样子是爷爷回来了。 春长风先是开心,紧接着担心起来爷爷见到玉秋要怎么解释。他左右环顾一圈没见到人影松了口气,想来应该是玉秋回学校了。春长风心里的石头落地,这才跑进伙房,对着忙碌的老爷子喊:“爷爷,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咋?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啊?”春老爷子笑着回头。他留了半辈子的长辫子,就算大清没了,也不喜欢头发太短,到肩膀半长的花白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 “那哪能啊?我天天盼着你回来呢!”春长风靠在伙房的门上,乐呵呵地说,“我又不怎么会弄饭,除了喝杂粮粥,就是吃杂粮窝头和咸菜。外面的菜太贵,而且油大吃多了腻歪,还是爷爷做饭好吃,我就爱吃这口。” “得,小时候一模一样!成天就会哄骗老头子。”春老爷子说着话,放下锅铲从口袋里翻出五六颗高粱糖放在春长风的手心儿里:“别跟我卖嘴皮子了!赶紧滚蛋,去堂屋里等着开饭!” 还说他跟小时候一样,老爷子自己不也跟从前一样嘛!也不管孙子如今多大了,每次出门回来兜里总装着一把糖,春长风美滋滋地剥开糖纸往嘴里扔了一颗,然后剥开第二颗糖喂到爷爷嘴里,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伙房里晃悠。 “滚蛋滚蛋!啥也不会做,成天净在这里瞎添乱。”春老爷子抱怨着,扬起锅铲作势要打,可满脸是藏不住的笑意。 “成了!您就看着我碍眼呗!”春长风故意撇撇嘴,装出一副委屈样子,拿了筷子和碗准备出去。 可是脚刚跨出门槛,背后又听春老爷子叫了他一声:“小春,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啥事了?” 这话问得春长风猛然一愣,他迅速转过身,看向春老爷子:“怎么了爷爷?” 春老爷子抽抽鼻子,指一下春长风的衣裳,说:“你身上有股子味。” 春长风也闻了闻袖口一脸懵地摇摇头:“没味儿啊。” “有!有一股子女人用的胭脂味!甜巴巴的……”那老爷子皱着眉说,“你最近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姑娘?小春,爷爷跟你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那种莫名其妙对你好的漂亮姑娘得小心,搞不好就是专勾男人精魂的狐狸精。” “你说什么呢?我……我是那种人吗!”春长风瞬间想到玉秋,被说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一天到晚就喜欢胡乱开我玩笑!还胭脂味儿呢……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爷爷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春老爷子笑呵呵地回答。 爷孙俩开着玩笑,春长风也没把这事往心上去,他寻思可能是下午处理报案时,某个女人的胭脂不小心蹭到了自个身上了。 没一会儿热腾腾的白菜豆腐炖肉端上桌。春老爷子先给孙子盛了满满一碗,春长风见到,连忙也给爷爷把饭盛好。 “不错不错,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将来娶媳妇记得也要心疼人家。要不然,旁人说你没良心,会埋怨是我教得不好。”春老爷子在汤盆里夹出肉放在孙子碗里。 “知道了,你甭老念叨,真不着急,我才多大呀!”春长风说着话又想起来玉秋,但是很快又把这念头按下去。他实在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人家,总不能人家姑娘说要嫁给他,他就稀里糊涂把人娶了,这哪儿行啊?结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白天玩够了,晚上各回各家,真要是成了亲那得过几十年呢!可不能闹着玩儿。 “不着急,不着急,”春老爷子端起碗,扒拉一口饭,说:“你爷爷我身子还硬朗着呢!我死前能瞅着你娶媳妇就行了!” “什么死不死的,爷爷你甭老说这晦气话。”春长风说话归说话,但一点不影响他吃饭,满满一碗饭没一会儿就见了碗底。他又拿了个杂粮窝窝,沾着白菜豆腐炖肉的汤水,说,“爷爷,你不在了这俩礼拜,我还真是遇到了一桩怪事儿。” “怎么说?”春老爷子问。 “南洋大学校长的女儿刘玲死了,都说是意外死,可查清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春长风把近来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跟爷爷讲了一遍,老头子开始还是边吃边听,到后来就放下了碗筷,神色也逐渐凝重。到春长风讲完,他摆了摆手说,“哎……乱世出妖孽啊!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爹都不乐意管,小春,你也别去沾那趟浑水。” “爷爷你怎么也这么说?”春长风有些不满,他原本以为一贯支持自己的爷爷会成为唯一支持他把案子查下去的动力,没想到爷爷也是兜头一盆冷水。 “有些事,不是人能管的,”春老爷子长叹口气,揉揉膝盖,站起来说:“人老了吃不动,小春你把剩下的吃干净。我这一天回来累得很,早点去睡了。” “对了,爷爷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之前不是说要两礼拜吗?”春长风问。 “明天胡太爷的九十大寿我能不来参加?说起来,咱家这房子还是人家送的呢!”春老爷子伸伸胳膊,抻抻腿儿,他正往屋子走,忽然神色一变,掉头快步跑向大门,身体矫健宛如一个年轻人,丝毫不像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子。 玉秋的下午是跟覃相鹂一起度过的,她们在西门外那条街上挑选了不少东西。女孩子们的友情建立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对一块花布有着一样的喜好,对另一块料子有着相同的不喜欢。覃相鹂的声音低婉,总是温柔地提出自己的建议。玉秋就大大咧咧些,反正她手里的钱都是树叶子变的,花着也不心疼,只管去最高档的店里买最好的东西。 覃相鹂帮着玉秋把买来的东西摆在从前沈小姐专用的书桌上,铺好床铺后,两个姑娘坐下休息。玉秋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根银色的小管子,说:“来,你挑一只吧!” 玉秋手里拿的是蜜丝佛陀新出的口红,刚才逛街的时候店里的营业员拿出来卖力推销,说了好多好话,还在手上试了颜色。当时玉秋一口气买下两根,覃相鹂以为是她极其喜欢,没想到有一支居然是给自己的。 “我不能要这个,好贵的。”覃相鹂摇头说。 “我送你的,你管他贵不贵呢?”玉秋笑着,把一只口红硬塞到了覃相鹂的手里,说,“刚才就看出来你喜欢了,又润又红,涂着多好看啊!咱们是朋友,有好东西当然要分享了,这是我娘跟我说的。” 小小的一根口红在覃相鹂手里却像是根烧红的棍子,她轻轻地捧在手里,不好还给玉秋,也不好收下装在进自己口袋。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最后一眨眼睛居然掉下来眼泪。 这闹得玉秋一时慌了手脚,拿过枕巾帮人把眼泪擦掉,问:“你哭什么?你不喜欢也不用哭啊!”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的,只是我不知道要跟你怎么说才好。”覃相鹂声音在微微打颤。她是家里妾室的孩子,在家里时从来都不被待见,来学校也是一直被沈小姐她们欺负,忽然被人这样赤诚热络的对待让她手足无措,本来眼窝就浅,这下又感动又慌张,眼泪就止都止不住。 玉秋没有覃相鹂那样敏感纤细的心思,她琢磨不透她,好奇而又无奈地看着她抹了半天眼泪后,拉住覃相鹂的胳膊说;“你要是心里过不去,那你帮我个小忙吧。” “好啊,你说。”覃相鹂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晚上出去一趟,要是万一夜里有查人的,你帮我打个掩护吧。”玉秋说。 “你晚上要出去?”覃相鹂有些惊讶:“外面可不安全,还是在学校里好。” “放心吧,没事的。”玉秋说完重重拍了两下覃相鹂的肩膀,接着一蹦一跳地开门跑了出去。昨天晚上那股香气让玉秋特别不安,她总担心是那个害了刘玲的妖怪要找上春长风,对他十分不放心,于是想着今晚再回去。 玉秋跑得很快,出了学校没一会儿就跑到了海大路的胡家巷子,她朝着春长风的家走去,可刚走到门口时,动物对于危险的本能感知让她脊梁皮毛紧缩。 里面有个相当厉害的除妖师,玉秋定住脚,不敢继续上前。 “谁!”院子里春老爷子一声呵斥,玉秋下的毛瞬间炸开,她掉头就跑,快速窜出了胡家巷子。到了巷子外时,她看没人追来才拍着胸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得亏是跑得快呀!要是跑得慢,岂不是要变成狐皮领子了? 春老爷子这一嗓子不止是吓住了玉秋,把春长风也给吓得一个哆嗦,捧在手里的海碗差点掉在地上。 春长风只见爷爷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哗啦”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慢了两拍的春长风慌张地跑到门前问:“怎么了?” 春老爷子往玉秋逃走方向看着,回头摸了摸孙子的脑瓜笑:“没事,来了个小东西,被吓跑了。” 第23章 雨夜凶案 覃相鹂的胆子很小,因为答应了玉秋要掩护她今晚不在寝室的事儿,焦虑得晚饭都吃不下去,一直在屋里转圈,着急想要编一个足够圆满的谎言,只可惜她越是这么想,每个谎言就越发地漏洞百出。 她脑子里乱哄哄挤不出来像样的谎话,以至于听到门外有动静,就被惊得在原地打了个哆嗦,随后快速上前拉开门,头也不敢抬,对外面的人急声说:“玉秋……玉秋她生病去医院了。” “你胡乱讲什么呢?”玉秋本来心情有些郁闷,可见着覃相鹂这样,“噗嗤”被她逗得笑出来,推着人进了屋里说:“你开门都不看看来人是谁的呀!” “我以为是查寝的来了。”覃相鹂喃喃说。 “你这人真有意思,”玉秋笑,“你不怕鬼,却怕人怕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覃相鹂摇头说:“白天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所以我不怕鬼。” “可是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们……”玉秋话说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马上改口说:“我们人皮薄肉嫩骨头脆,掉水里、摔下楼、生场大病,很容易就死掉了,就算祖宗保佑无灾无难也不过活个百八十年。人这么脆弱,有什么好怕的呢?” “哎……”覃相鹂叹了口气摇摇头,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玉秋,岔开话题,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玉秋坐在铺好的床铺上,她有点担心春长风的安全,但转念又想他那屋里有个法术高强的,比自己能耐更大的除妖师,有他在春长风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于是撑起笑脸,说:“那倒也不算。” “没事就好,”见玉秋没什么精神,覃相鹂从自己那一堆书本里翻出来半袋麻花,小心地凑过去递给玉秋说,“你吃过饭了吗?要是没吃可以吃点麻花垫垫肚子。” “哦,”玉秋从来不跟人客气,接过麻花便嘎嘣嘎嘣地吃了起来。麻花被咬碎的清脆声响听得覃相鹂头皮瞬间发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玉秋这样面无表情地咀嚼东西时,会有些害怕,好像她嘴里的不是油炸麻花,而是人骨头似的。想到这里覃相鹂又生出强烈的自责,她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的朋友呢? “玉秋,我去那边看书,你要是有事可以跟我说。”覃相鹂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拿起一本已经翻看过许多遍的杂志。她熟练地一下子就翻到了想看的地方,那是一篇连载的长篇小说,作者叫温哲,讲一个乡下女孩陌陌在城里的遭遇,这一本他写到“陌陌遇到了一位绅士”,故事马上就要进展到她与那位绅士的交往。覃相鹂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只可惜下一期还要再等一周多。 “你看过温哲的小说吗?”覃相鹂猜测玉秋吃完了麻花,回头问。 玉秋此时心里想着其他事儿,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一脸懵:“谁是温哲?” “作家,我最喜欢的作家。”覃相鹂说:“我有他所有的作品,你想看可以从我这里拿去看。”话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只要别弄坏。” “哦,好。”玉秋随口应付着,目光看向窗外。 下午出去时还是晴的,到了晚上十点多忽然起了狂风,吹得玻璃哗啦哗啦作响,接着倒豆子一样的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下来。 玉秋坐在床上看着湿淋淋的玻璃,皱起了眉头,她从昨儿开始就一直在想那股甜腻腻的味道到底是什么,直到今天和覃相鹂逛商店。那个营业员卖力地推销雪花膏、蜜丝佛陀口红时,她猛然想起来那股子甜丝丝的味道是胭脂味儿,几十年前最流行的款式。 玉秋第一次闻到那股味道是小姨妈从山下带上来的,她坐在溪边沉醉地往脸上涂抹。在山林子里,小姨妈的痴迷让还不能换成人形的小狐狸感到好奇,同时又因为那过于强烈的甜香味引起一阵阵恶心。 可那不应该是小姨妈啊!她们这一支狐族的法术都不算高,小姨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玉秋纠结地扣着手指,再说家里人都知道小姨妈死了,五十年前就死了。 玉秋纠结得闭不了眼,覃相鹂却早就睡着了,毕竟狂风暴雨带来丝丝凉意,驱散了天津的闷热,此时正是睡觉的大好天气。 夜里十一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到胡太爷九十大寿,他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他的睡眠习惯很好,向来是一觉要睡到凌晨四五点。天蒙蒙亮时起床,打一套拳后吃一颗鸡蛋,他常跟儿孙们说自己这样规律的作息能让人活到九十岁,还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腿脚灵便。 按常理讲,眼下该是胡太爷睡得最熟的时候,可外面“咔嚓”一道紫色闪电劈下来,接着惊雷轰隆隆地炸开。动静极大像是有神兵的刀斧砍在地上,要凭空造出条河,挖出座山似的。老爷子便是睡得再熟也得被吵醒,他有些不耐烦,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可朦朦胧胧听到一声“老佛爷驾到”。 掐尖拔高的嗓音是宫里太监特有的,拖着花白长辫子的胡太爷很久很久没听见这一嗓子了。他激动地睁开眼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扭头看向大门,只见那门一点一点地被推开,穿着酱紫色袍子的太监先进了门,随后是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身着明黄色华服的尊贵妇人。 她脚踩花盆底鞋,头顶大拉翅,脖子上挂着两串珠子,每走一步便发出了哗啦哗啦珠玉碰撞的清脆声。那张脸不算年轻了,大概五十岁上下,敷着厚重的白粉也挡不住脸上的皱褶,淡眉、薄唇,眼神狠厉,面有凶相。 “太后!”胡太爷脱口而出,他慌得顾不上穿鞋子“扑通”跪在地上,朝着那妇人扣了三个响头。这是刻进骨子里的尊卑,是他仰仗伺候了一辈子皇太后啊! “嗯,”妇人尖尖的指甲微抬了一下,示意让他起身,可胡太爷却不敢。九十岁的老头子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刚开口唤了声“太后”就已经是满眼老泪。他是一颗真心向着大清朝啊,那样宏伟的大清朝怎么就忘了呢?是奸臣祸害,是洋人祸害,总归不能是天龙护佑的太后、皇帝的错! “奴才该死啊!奴才该死!没护得住大清的万里河山!”胡太爷边哭边说,这话讲出口时好像他是带着红顶的一品大员,可实际上他终极一生在大清朝最高官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 “嗯,”妇人又应了声,微微点了下头,对着胡太爷说,“今儿你九十高寿,赏你一份贺礼。” 那妇人话罢,站在身后的太监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送到胡太爷面前,掐尖嗓音说:“恭喜胡大人呀,太后的礼您可得收好喽。” “奴才……奴才一辈子记得太后的恩!”胡太爷两只手不断打颤,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连腰都在直不起来,一个劲地磕头:“奴才无能!奴才唯有一颗忠心报答太后!” “忠心难得啊!大清这江山就是让没心的人给祸害了。”妇人面带嘉许地点点头。 她话音落下,红衣服的太监从另一只袖笼里掏出把匕首,说:“太后这辈子身边多奸佞小人,实在缺了一颗忠心。不如胡大人刨开胸膛,给太后瞧瞧您那颗忠心,如何?” 夜明珠还端着没来得及收起来,胡太爷的手里又多了把匕首。他浑身打了个哆嗦,抬头见到看了眼妇人不敢吭声,又垂下脑袋。 见他如此,那妇人阴沉下脸,转身作势要走,冷冰冰地抛下一句:“既然没有忠心,又何必口口声声地说呢?罢了罢了,大清就是亡在了你们这些人手中!” “太后,奴才是一颗忠心啊!”胡太爷是坚定的保皇党,被侍奉了一辈子的太后怀疑忠诚,立即着急地红了眼睛。 妇人也不搭理,只冷着脸说:“忠心?忠心在何处?拿来给哀家瞧瞧。” 胡太爷低头看向手里的短刀,朝着那妇人又磕了三个头,挥刀戳进了自己胸膛。 “啊!”一声女人的尖叫扎破胡家巷子里的宁静,春长风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起初还以为自己幻听,可接着听见外面大门被人用力敲打。 谁会大半夜冒着雨夜来呢?难不成又是玉秋?是南洋大学出了什么事儿?春长风想着一个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抓起一件衣服胡乱套上。走到堂屋时,看见爷爷也起来了,祖孙两人对视一眼,冒着雨跑出去打开了大门。 来敲门的是胡家的一个小丫头,她被雨淋得湿透了,分不清脸是雨还是泪,但能瞧得出来一定是被吓坏了。她嘴唇发青,手指指向胡家的房子,哆嗦着声音说:“死人了!胡太爷死了!” “怎么会?前阵子见他,人还好端端的。”春老爷子一脸震惊,他嘴里叨念着“不会、不可能”,带着春长风快步跑向胡家。 胡家此时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住在一个院里的儿子、女儿、女婿、孙子辈的都冒着雨打着伞聚到了胡太爷的那间屋子前。房门是开着的,却没人敢进去。三两个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几个年纪小的丫头被吓得直哭,胆子大一些的男人女人也一个个紧绷着脸。 “怎么了?”春老太爷问胡家的长子。 胡家的长子脸色煞白地摇摇头,他过于惊恐以至于此刻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春长风和春老爷子都意识到了事情蹊跷,也不再追着询问,直接进入胡太爷的房里。 一进门儿他们就见到胡太爷仰面躺在地上,他左手持刀扎进胸口,右手探进胸腔里握着心脏,像是自己活生生刨开胸膛,把心要挖出来。而最诡异的是,惨死的胡太爷身边居然没有一丁点血迹。 “又是它!”春长风脱口而出,他看向春老太爷说:“爷爷记得吗?我下午跟你说过,我近来接过一个女孩溺死的案子,那女孩俩胳膊断了,但身上一点血都没有。” 春老爷子没有接话,他闭上眼睛,用手压住了胡太爷的额头,深吸口气后又闻到了一股甜巴巴的胭脂香。 第24章 丧事 “东边!”春老爷子手指一指,从胡太爷的房间里跑了出来。 “怎么样?”胡家的大儿子上前想要拦住询问,但春老爷子顾不得跟他多解释,摆摆手让人退后,自己随那股甜腻的胭脂味追出去,春长风瞧见紧跟在后面。 胡家的儿子们分不清眼下的状况,几个年轻些的孙侄辈想跟过去,却都被胡家老大拦住了。他看着那一张张慌乱不安的脸,犹豫片刻后一边打发了三个年轻家仆追上春家爷孙两个看一看到底什么情况,另一边把长子叫到身边,说:“你去趟警局找徐局长,现下出了这种事情,还得他们来管。” 雨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空气里的甜胭脂味儿被冲刷得越来越淡。春老爷子循着那股味道一路向东边找,春长风跟在身后也不敢吭声。他们越走越偏荒,直到恶臭扑面而来完全把那一丝甜腻的胭脂味完全淹没。 “这是到哪儿了?”春长风问爷爷。 “小春?”春老爷子听到动静,皱眉回头。他刚才太专注于追寻那一丝香味,只知道是身边跟了个人,但没注意居然是自个儿的孙子,他原以为是胡家的哪个小辈。 意识到春长风跟着自己跑到这儿来了,春老爷子脸色更加不悦,他盯着孙子说:“跟你讲了多少遍,我做事,你不要老跟着跑来跑去!那东西凶恶得很,就你身上这二两肉不够人家塞牙缝儿的。”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春长风听了训,却丝毫要没改的意思,继续追着问。 春老爷子知道孙子刨根问底的倔脾气,于是爽快告诉他:“妖!害人的狐妖!胡太爷就是被狐妖蛊惑害死的。” “爷爷,这世上真有妖吗?”春长风说:“你总说有妖怪害人,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妖怪啊!” “没见着,说明你小子命大,运气好。”春老爷子伸手拍了孙子后脑勺说:“以后别莽莽撞撞的,这种事儿你又料理不来,成天瞎凑热闹给我添乱。” “爷爷,既然有害人的妖怪,你不如也教教我怎么除妖吧!”春长风又想到了刘玲那案子,接话说。 “不成!不成!”春老爷子连连摇摇头。他环顾着四周,对于追丢的那一缕胭脂香很是不甘心地又深吸口气,可这会儿哪还有什么甜腻香味,鼻腔里瞬间灌满的都是混杂着尸体腐烂和食物酸朽的恶臭。春老爷子只觉得那味道成了形,冲着他的肚子狠狠揍了一拳头,胃和肠子剧烈收缩,差点儿没忍住就把下午吃的那些白菜豆腐呕出来。 春老爷子揉揉鼻子,无奈地只能放弃。他转身要走,这才想起来刚才孙子问自己的话,继续解释说:“你和你爹一样,生来根骨太轻,学不了那些本事。我教你,就是祸害你。老头子一把岁数了,指着你养老送终呢!所以小春啊,你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老老实实地当个巡街片警,咱们按月领月钱,过踏实日子。” 这不是春长风第一次提出来想跟爷爷学除妖的本事,小时候他闹过好几次,爷爷每次都说他“根骨轻学不了”。这话听多了让春长风生出疑惑“学不了到底是他根骨轻还是其他原因”,尤其是成年后,他认定了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妖怪,爷爷和老神婆张姑奶奶本质都一样,靠着捉神弄鬼地讨口饭吃。 直到是刘玲的事件发生,春长风才开始动摇,在成年后再一次相信也许这世上真是存在妖怪,小时候爷爷讲的那些或许也不是他瞎编乱造出来糊弄小孩儿的故事。 “可是……”春长风还想再争辩,却被春老爷子猛地抓住胳膊。春老爷子拎着春长风转了半圈,低声说:“不要说话,往前走。” 爷爷的手如铁爪一般紧紧地箍在了肉里,春长风能够感觉到身边的老人有些害怕,但又不明白爷爷到底在害怕什么,是那只狐妖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春长风一肚子问号,但他记得爷爷的叮嘱,忍住了好奇没有开口,只跟身后闷着头快步往前。走了约么二十分钟,爷爷的手终于松了劲儿。 “爷爷,刚才怎么了?”春长风问。 “刚才……”春老爷子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了,他从不畏惧妖怪,但就在刚才他忽然生出一种如芒刺背的寒意。在那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一双眼睛,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如幽灵般的一个人,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爷孙两个,好像他们是砧板上的鱼肉。 春长风没有等来爷爷的回答,倒是等来了胡家的家仆,领头的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见到了爷孙俩急忙往围上去问:“春师傅,怎么样了?” 春老爷子没有回答,他接过胡家人手里的灯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照过去,在黑暗中看到了一座铁灰色的建筑,像冷铁铸成的方盒子,死寂、毫无生气如骨灰盒一般浸泡在夏夜的细雨中。 “那儿是……”胡家人嘟囔。 春老爷子回答:“新城监狱。” “唉呦,怎么走这儿来了!”家仆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叹,接着所有人在短暂地沉默后慌乱起来,他们纷纷七嘴八舌地说开:“那是乱葬岗,死人堆成山的地方呀!”“哎呦喂!真晦气啊!”“新城监狱!活人走进去,死人抬出来的阎罗殿啊!” “别乱讲!”春老爷子把油灯塞到春长风手里,呵斥住了胡家家仆的议论后带着人往回走。 等到他们再到胡家时,天开始蒙蒙亮起来,见不着太阳,只是边际泛出了青灰色,然后一点一点地扩大,像一块浆洗多次而出现稍色的蓝布被缓慢地抖落展开。 胡家的门口停了辆锃光瓦亮的汽车,春长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警局局长徐有财的宝贝。他走进一瞧果然看见徐有财披着警服,叉腰站在胡家大门口,眼皮因为没睡醒而耷拉着,如死猪肉一般的肥脸垮得厉害。胡家的子孙围着这位局长大人,旁边老孟给他撑着伞。 春长风他们一出现,胡家的大儿子赶忙上前拉住了春老爷子的手,问:“春师傅,可是发现什么了?” 春老爷子摇摇头,徐有财侧头瞅见了春长风,神色一紧,手指头指着春长风哆嗦两下,说:“怎么又是你?唉哟,我的天爷啊!你……你!你!你是个灾星啊!怎么哪出事哪有你?” 徐有财毕竟是压在脑袋顶上的人,春长风就是对他有脾气也得能忍就忍,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口气别太冲,然后手指头往前头一指说:“我就住在这里,我们家和胡家是老街坊了。” “是!我家太爷和春师傅有几十年的交情。”胡家的大儿子应和着春长风的话,忙不迭地点点头。他手里捧着个木盒子,递到老爷子面前说:“刚才家里人进去,发现太爷床底下多出来了这东西。” 春老爷子神经立刻紧绷,右手捏了个复杂的手印后,小心地将木盒盖子挑开,只见里面是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唉呦!哎呦!哎呦!”徐有财连着发出三声惊叹,他半张半死不活的脸上忽然迸发出光彩,扭动着肥胖的身体挤过来,差点儿撞到春老爷子身上。徐有财想伸手要去拿夜明珠,却被春老爷子挡住,靠在他耳边低声说:“徐局长,这珠子可是买命财,千万得小心些。” 徐有财虽然贪财,却是个极其惜命的人。春老爷子在这海大路上是有些名气的,他既然说了这东西不干净,徐有财一听神色大变,伸出去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只是那贪财的眼珠子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盒子里的夜明珠。 胡家人瞧出来了徐有财贪心。这东西于他们家而言是害人的,贵不贵重都在其次,主要是觉得晦气可怕,于是把盖子合好,索性递给了在一边的孟老孟说:“我家太爷走得蹊跷,这东西交给警局暂时保管吧。” 胡太爷的死相老孟见着了,生生刨开自己胸膛把心挖出来,又被吸干了周身血液,想来可真是邪性诡异得很。老孟这人贪杯却不贪财,这么个搞不好要命的东西,他也不想接过,一脸尴尬地杵在原地,最后还是徐有财迫不及待地拿胳膊肘怼了两下,一个劲儿地挤眼睛示意,他才不情不愿把盒子接过来。 看上的东西到了手,徐有财浮肿的脸上终于见笑。他那双绿豆眼眼睛眯着,对春长风笑:“小春啊,既然胡家是你家邻居,那这事就交给你来负责了。你好好查,用点心思,把胡太爷怎么就想不开的原因给查清楚喽。” “哎呦,局里事情多我先回去……有什么事儿你再来找我说。”徐有财把案子一股脑推给春长风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刚死了人的晦气地方。他一矮身子“呲溜”如条肥胖的鲶鱼般钻进了车里,摇下玻璃,对老孟叮嘱:“这胡家的证物是贵重东西,你拿回警局里收好。万一丢了坏了,你给人家一个交代。” “您放心啊!保准丢不了。”老孟一脸强憋出来的假笑,脑袋如捣蒜地把活儿接下。那尊成事不足尽添乱的“大佛”见状满意地点了下下巴,踩下油门,甩出来一串黑烟,轰隆隆地开着汽车从胡家巷子里拐出去。 见徐有财一走,老孟立刻垮了脸,拎着盒子的手恨不得跟自己拉出两丈远,侧头对春长风说:“这边交给你了,我回去先把东西放好。” 老孟说完就走,跟他一块来了几个警察,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撒丫子跑路。没一会儿的功夫,胡家大门外就剩下春老爷和春长风两个人。 春长风有些气闷,倒是春老爷子早见惯了这帮人的做法,他朝孙子招招手,带着人进了胡家大门。 他们来的时候是黑夜,这会儿进去春长风才发现正门上挂着红色的绸缎。按理说,今儿是胡太爷的九十大寿,胡家应该极热闹。院子里有提前搭好的戏台子,戏台前挂着红布,只可惜高高架起来的红布条因为昨晚的暴雨被淋得七零八落,湿漉漉地挂垂拉下来,衬得胡家里外落魄冷清,而手脚快的家仆已经挑着杆子把一边红绸取了下来,挂上了白布。 半边惨兮兮的红,半边是阴侧侧的白,清早风一吹让春长风后脊梁生寒,只觉得这院子里格外的阴冷。 “去义庄叫人。”春老爷子胳膊肘怼了下正出神的春长风。 “哦,好。”春长风回过神,折身出去,刚走到门外就看见了佝偻后背拖着板车的何归。 “何师傅,”春长风上前跟何归打个招呼,他想着应该是胡家的子孙们把他叫来的。 “嗯,”何归眼皮上撩看了眼来人,拖着板车闷头继续往里面去,胡家的人见状走上前领着他往胡太爷的那间房子走。 第25章 悬案 胡太爷的院子里有一副三寸厚的杉木棺材,那是他几年前给自己准备下的。从前天晴时,胡太爷常会把棺材拉到院子里上油保养,他身体一贯硬朗,曾经还笑着跟儿孙们说,担心自己要用的时候,这木头朽了。 杉木棺材如今依旧油亮体面,只是没人会想到它居然会被用在主人的九十大寿上。因为胡太爷的死相着实离奇恐怖,家里的子孙都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春老爷子和何归两个老头把人搬进了棺材里。 “这边也没你什么事,你去警局里吧。”春老爷打发春长风走。 “我跟何师傅把人送到义庄去,”春长风觉得此事还有不少能查的地方,他想在尸体上找找线索。 春老爷子看出了孙子的企图,连着摆手说:“你帮不上什么忙的。走吧走吧,我跟何师傅一块儿走趟义庄就行。” 春长风瞧出来只要爷爷在这儿,就不会让他插上手胡太爷的事情,犹豫片刻后,决定先回警局,好歹那颗珠子被送了过去,说不定能从那上面找到突破。 “嗯,”春长风点点头,从胡家离开,回家换上那身“黑皮”后去了警局。 等人到了海大路警察局,春长风推开大门,前脚跨过门槛,就看见老孟一个劲儿地朝着他招手。 “孟哥怎么了?”春长风上前问。 “来来来,”老孟说着一把扯过春长风的胳膊,拽人到了桌子前,指着从胡家拿来的木盒,说:“这东西你收着吧。” 春长风方正想查这珠子,听老孟一说立刻答应下来:“成!那破案前,珠子就先放我这儿。等案子查清楚了,我给胡家人送回去。” “等你查清楚,这东西可就不归姓胡的了。”老孟侧头看向春长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撇撇嘴角,拍着他的后背说:“小春啊!你还是心思太简单,徐胖子那点心思你没看透?他现在是怕这东西邪性,胆子小不敢直接揣兜里。等你把这案查清了,珠子一准儿得让他摸走。” “可这是人家的东西啊!”春长风听老孟这么说,脸色一僵。他固然知道徐有财贪财,但也没想到他会贪到拿案件证物这么明目张胆的程度。 “你呀你!”老孟笑了,伸出指头在春长风面前抖了两下,随后从衣服拿出酒瓶咕咚喝下一口,砸吧着嘴,说:“进了咱警局的好东西,他还能让你拿回去?这不笑话吗?胡家人是有点儿钱,但咱徐局长那可是上面有关系的。小春,这事反正你想好了,到时候胡家找你要东西,你呀,九成九是拿不出来。” “可……”春长风被老孟这话弄得愣住,纠结半天后退了一步,两手摊开:“刚才在胡家门口,徐局长是让你保存证物的。孟哥,你怎么拿这事坑我呢?” “什么坑不坑,讲得多难听!”老孟笑嘻嘻地拍了两下春长风的胳膊:“反正东西我是给你了,你也应下了,刚才大伙儿可都听见的,你不能耍赖。既然东西你收下了,那到时候找不着,人家来讨要,当然是你给他们编说法去。” “不是!这……这怎么就成我的事了?”春长风盯着桌上盒子,只觉得手心里捧着只扎人的刺猬。他瞪大眼睛环视一圈,老孟脚底抹油溜了,刚刚还抻着脖子瞧热闹的人也呼啦散开,一个个都低着脑袋装模作样地忙起来。 眼瞅着这事儿横竖已经摊到自己头上,春长风无奈地盯着那盒子,决定还是先把精力放在胡太爷横死这桩事上,于是打开盒子拿出了里面的夜明珠。那珠子通体晶莹,浅绿色的底覆盖着深绿色如珠网状的纹路,足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个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夜明珠一亮相,刚才散开的家伙又聚了过来,他们从来就是这样,有事儿跑得快,有热闹个顶个地积极。 “小春,找个没光的地方,给哥几个瞧瞧那玩意儿是不是真会发光呗!”警局里有人提议,接着不少人开始起哄,嚷嚷着自个儿还从来没见过夜明珠。 “这……这不好吧?万一摔了……”春长风瞧见他们挤来挤去,唯恐夜明珠摔在地上,说着话就把东西连忙放回盒子里。众人见他如此宝贝,几个好事儿的便挤眉弄眼地嘲弄春长风小家子气。 春长风被他们夹在中间正难受得脚趾头挠鞋,忽然脑袋顶上传来徐胖子的声音:“都没事儿是吧!没事儿巡街去!春长风,你带着胡家那证物上来一趟。” 徐有财的出现的确把春长风从人堆里拉出来了,但却丝毫不能让他感觉轻松。这就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你给他伸来一根烧得通红的炉钩子,怎么选都瞬间受罪。春长风回头看了眼楼上,不情不愿地拎着盒子上了二楼。 徐有财没把他带进自个的办公室,而是一拐角推着人进了间平时存放档案的暗房,里头没有窗户也未开灯,黑漆漆的一片。 徐有财反手关上门,哼哼两声,轻了轻喉咙,对春长风说:“打开,瞧瞧。” 春长风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装着夜明珠的盒子。开盒一瞬间最先看到的是那圆溜溜的球体发出白色的荧光,随后仔细分辨就会发现那荧光分了三层,最里边是暗绿色,向中间是淡蓝色,外层是银白三层。光线衬着那翠绿的珠子格外美丽,毛茸茸,雾蒙蒙,只是看着便已经觉得手心发痒。 “哎哟,真是好东西!好东西啊!”徐有财嘴里不断念叨着,他忍不住伸出了肥胖的手想要触摸,但就在要拿到夜明珠的时候,“啪”春长风把盒盖合上了,他抱着那盒子拉开门从暗室里退了出去。 再见到光时,春长风对上徐有财一张黑到底的脸。 “这是胡家的证物,破了案子要还给人家的。”春长风说。 “哼,”徐有财冷哼一声,撇了嘴角。他恶狠狠地瞪着眼春长风,推开对方肩膀,呼哧呼哧地走了。 惹徐有财必然是最近没什么好日子了,不过夜明珠没让他从自己手里拿走,春长风心里有一种胜利的愉悦感,拎着盒子迅速到楼下,找个柜子把东西锁了起来。 这边春长风把夜明珠锁好,那边春老爷子和何归也把胡太爷的尸体拉到了龙王庙义庄里。等着胡家的几个帮忙的家仆走了,春老爷子和何归俩人绕着棺材转了一圈。 “这东西凶得很啊!”春老爷子说。 “最近城里连着出事,小春跟你提过吗?”何归边点头边问。 春老爷子点了下头,随后叹口气儿,他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藏蓝色布面的边缘已经被磨得起毛发黑,看得出来用了多年的老物件。春老爷子一抖绳子把油布包展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排银针。 “你这是要做什么?”何归问。 “定魂。”春老爷子回答说,“老胡的三魂七魄虽说被抽了个干净,只这会儿他们带走的生魂尚不能完全与肉体分割。七日后的回魂夜,将是生魂最不安的时候。” “你要跟它夺胡太爷的生魂?”何归听到春老太爷的话后神色紧张,盯着老头子的眼睛说:“你都知道那东西凶得很,跟它斗不是自找麻烦吗?” “它是凶得很,但老胡对我家有恩情。”春老爷子撑着棺材,低头看向里面的胡太爷说:“小春小时候总生病,洋人医院又贵得很,多亏了老胡慷慨才给我春家留下个种。如今他的魂魄被那脏东西勾走祸害,我实在没法子干瞪眼不出力,无论如何也得送他安安稳稳走过最后一程。” “你呀跟以前一样,”何归对春老爷子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你从小春都变成老春,头发白了,脸也老得没法看,就是这个脾气一点没变,重情义,讲义气。” 知道劝不住春老爷子,何归退后两步,从墙角取来一罐陈酒和两张黄纸。何师傅咬破食指在黄纸上迅速涂抹下符咒泡进酒坛里,将酒洒在棺材周围驱散死人周围的阴气,免得孤魂野鬼在春老爷子做法时闯进来捣乱。 春老爷子在尸体的头前站定,从油包里面抽出两根银针,朝着胡太爷的太阳穴扎进去,随后压住他的眼眶向下一推。胡太爷嘴巴张开,吐出一口浊气,接着春老爷子又拔出一根银针戳向胡太爷的下巴,定住了他的口舌,随后食指与中指并行,顺着他的喉头一寸一寸往下逼去,只见胡太爷那被切开的胸腔抖了一下,心脏似是又有了波动,腹腔猛然抽了两下,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噗嗤”一股浊气从肛口排出。 “五浊清,躯壳敞,生魂引路。”春老爷子说罢又抽出两根银针扎进胡太爷的腹腔,死去大半天的人两腿开始抽动。约么半分钟后,尸体再次平静,春老爷子另取四根针扎进膝盖与脚踝 做完这一切,春老爷子已经满头大汗。 “他现在就是一栋空房子,最近劳烦你上点心,别让那些脏东西趁虚钻进去。”春老爷子长出口气,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何归说:“第七天子时,我要做法事将他生魂夺回塞进躯壳。这几天我会去准备些东西,老胡暂且交给你了。” “放心,”何归晃着脑袋,从柜子里翻出根铜管的细长烟管。他点上烟草猛吸一口,吐出来一圈一圈的烟圈。烟圈落在了尸体上,立即散出一阵叶子燃烧时产生的浓烈焦糊味,可等焦味稍稍散去,尸体表面涌出淡淡的木头香气。 燃烧的野草呛得何归剧烈咳嗽,春老爷子见他颤巍巍随时要摔倒的样子,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帮忙拍打后背。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停尸体的房间里走出来,并排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老了,真是不服老不行。”春老爷子苦笑着看向何归,说:“何师傅还记得我年轻时,这一套活儿做下来脑门上连颗汗珠都没了。” 何归把燃尽的烟枪摆在身边,他大力拍着胸口,好半天后才接话说:“我也是不中用了,五十年前一次大伤弄得这些年都缓不过来劲儿。要是在我全盛时,那东西还不敢跟我论道行。” 风吹过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两个老家伙想着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忍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第26章 他和她 小狐狸玉秋整夜都没睡安稳过,总是翻身就醒了。她记挂着春长风,担心着他出事,原本天一亮就打算跑去胡家巷子看看情况,结果人还没出大门就被覃相鹂给拉住了。覃相鹂跟玉秋说早上有一堂特别重要的文学鉴赏课,讲课的教授是学校从法国请来的洋老头,他的助教每次开课前都会点名。 “如果被发现逃课要被扣学分。”覃相鹂说:“平时分太低,期末就会不及格。到时候这门课就要重修,我听之前敏敏说法国人脾气不好,会故意刁难重修的学生……真的!我不骗你!万一这次期末没过,后面很麻烦的。” 玉秋长这么头一遭正儿八经地上学,她没太听懂覃相鹂到底在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她那张紧张兮兮的脸上也能猜出来这课大概是非得去不成了。玉秋强忍着烦躁不耐烦点点头,跟着人一起去了教学楼里。 上课的地方是个扇子形状的阶梯教室,粗略估计能坐得下二百来人。覃相鹂拉着玉秋要往前排坐,玉秋见这架势连忙把胳膊抽出来了。她才不乐意坐那么着眼的地方,毕竟自己又不是真来大学里学文学鉴赏,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方便出现在春长风面前的身份。更何况这会儿玉秋心里窝了事,正着急呢!她只等着那个老师点完名就偷偷捏个混淆咒,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溜走。 一贯是喜欢坐在前三排的好学生覃相鹂见玉秋坐在了教室边角,犹豫片刻也跟着她坐过去。玉秋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点无奈,但又想着或许这就是朋友的感觉,无论做什么都要在一起。 “好吧,如果这就是朋友。”玉秋耐着性子安慰自己,怎么说都是自己主动要去跟人家做朋友的。总不能昨天说过的话,今天就反悔吧。 教室外“铛铛铛”的铁铃声响起来,教室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白头发高鼻子的法国老头,在他身后是一个高瘦、有些轻微驼背的年轻男人。他穿着青色长衫,头发梳成三七分,鼻梁上挂一副金丝边眼镜,时不时要用食指推一下。 在白发老头站在讲台前,那个年轻男人绕到讲台前打开了手里的黑夹子,开始漫长的点名。 听了周围的人不断被点到,玉秋听着听着心里忽然发慌,她担心办事的主任没有把自己加入到这些课程里面。到时候点名如果没有她,只怕覃相鹂又要问起来,接着又是成堆要解释的事情,玉秋正在烦愁,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到!”玉秋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立刻举起手,随后那个年轻的助教“啪”地合上手里的文件夹,弓腰退到第一排最靠近窗户的边缘。他像是幽灵一般,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不需要他的时候静静隐藏起来。 讲台上的白胡子傲慢地仰着下巴,清清喉咙后,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一排字母——cathédrale notre da de paris。 “今天我们学习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助教在白胡子一言未发的情况下先开了口,教室里传来哗啦哗啦打开笔记本的声音。 讲台上的洋老头说着一口含了粘痰似的奇怪语言,玉秋听得脑袋嗡嗡作响,她实在听不懂这鸟语,灌入耳朵的语调只让她感觉抓心挠肺的烦,屁股上长了钉子一样半刻也坐不住,吱扭吱扭地前后左右晃悠。 讲台上的人长篇大论,台下的学生们都在瞒着头奋笔疾书。玉秋撇了眼旁边不知道什么原因眼睛里泛着泪光的覃相鹂,垂下眼睛在桌框里面迅速掐了个混淆症,随后身子一矮,从座位离开,勾着腰缩着腿穿过走廊,推开教室大门溜了出去。 听到门开的动静,讲课的白胡子停下来,看向大门。那门开了又合肯定是有人出去了,但是自己居然对偷跑的学生没有一点印象,甚至记不得对方是个男生还是女学生。 “刘,下课后再点一遍名。”法国白胡子对他的助教用粘糊糊的法语说。 一般都是开课前点名,下课前点名还是头一次。助教搞不清楚这老头是又犯了什么鬼毛病,不过既然他这么讲了,也只能按照着办。 玉秋离开南洋大学后,一路跑到了胡家巷子。与往日干净的街道不同,此时狭窄的过道里铺满了白黄两色的纸钱,春家斜对面的院子进进出出着许多人,男男女女的哭声从里面传出来。好在出事的不是春家,这大概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儿,但还是太近了,从这个门到那个门也就十来米的距离。 老天爷很有眼色地又下起了雨,云压得很低,放眼都是一片阴沉沉,玉秋只觉得自己被裹在厚重的雨气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 她上前拉住一个腰间扎白布的女人问:“你家是出了什么事儿?” “胡家的老太爷走了,”女人看了眼玉秋回答说。她约莫三十来岁,脸颊发红,粗手大脚一看就知道是个做苦力的。就像大部分在有钱人家做事的小老百姓一样,与外人讨论雇主家的事情算得上他们贫瘠枯燥生活里最热衷的爱好之一,尤其是看着眼前的姑娘年纪小,又生得水灵漂亮。 女人拉着玉秋的胳膊往路边走了两步,背过身低声说:“胡家那老太爷死得惨哦!活生生的把心掏了出来!春师傅说害人的是个顶顶厉害的妖怪!那可是咱们老百姓惹不得的东西!你个小姑娘别再去打听胡家的事情了,小心叫那东西瞧上,把你也害了!” “春师傅?”玉秋皱起眉:“春长风吗?” 女人一撇拉嘴角:“小春那孩子打小身子弱,他可没他爷爷的本事。我说的是春师傅是春万有,小春他爷爷。” 玉秋想起来昨天自己仅仅靠近大门就被那股气息吓得后背发毛的人,低声嘟哝:“是那个除妖师……” “对喽!”女人一拍大腿,“咱这海大路上就他一个配得上大伙儿尊声春师傅。” “哦。”玉秋点点头,扭头往胡家巷子外走。昨天她还想着也许那个除妖师可以保护春长风,但今儿的事情看,那东西赶在春师傅眼皮底下杀人挖心,该是也没把他太放在眼里。 春长风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她是报恩来的,结果没几天的功夫,对方人死翘了,说出去那成什么事儿?不成不成!怎么说也得让春长风活过这一劫!玉秋眼里春长风已经是砧板上赤条条的一块白肉,她越想着心里就越发着急,去龙王庙义庄的脚步不由加快,把过膝的裙子都卷出来了波浪。 眼瞅着快到中午,何归站起身要去里屋给自己和春万有弄点吃的,刚一起身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正在快速靠近。 “妖!”何归听到身后一声呵斥,回头去看只见春万有已经大步流星地要冲到门前,他双目圆睁,蹦着嘴角,双拳紧握垂在身体,一副随时要出去搏命的样子。 何归连忙伸手把人拉住,说:“妖有什么稀奇,我也是妖!” 春万有神色紧张地盯着大门,深吸口气后眉眼间的警备才稍稍放松:“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无非就是我是老鳖精,她是小狐狸。”何归伸手拍拍老伙计的肩膀,说:“你又不是二十岁初出茅庐,阿春,你今年八十岁了!你这辈子见过的妖怪恐怕早就数不过来了吧?其中真正害人性命的孽种,能有十根手指头多吗?” “话是如此,但……”春万有摇摇头,他父母是被蛇妖咬死的,小时候那一幕太过血腥刺激,所以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哪怕理智告诉他妖怪绝大部分没害人的心思,但对妖怪他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芥蒂。 “那小狐狸是来找你家春长风报恩的。”何归叹了口气,对春万有说:“小春心善十几年前救过一只小狐狸,这会儿人家找来了,闹着要给他做媳妇。” “胡闹!”春万有皱起眉,隔门瞪了眼门外,说:“人妖殊途,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又是个被说书的、画本子骗坏脑袋的东西!” “哈哈哈哈哈,”何归听后仰头大笑出来,擦掉眼角被挤出来的眼泪说:“我也跟她这么讲来着,可那小东西执着得很,实在是不好劝。要不然这样吧,阿春,你亲自去跟她说说?” 狐狸的耳朵尖,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人的说话,玉秋可是听得门清。她来找何归想办法保护春长风的时候因为急切反而是气势满满毫不畏惧,可人真到了这里要去见春长风的爷爷,小狐狸又犯了怂,她也不敢跑,只小心翼翼地躲到龙王庙门口的柱子后面,两手扣着柱子上的红油漆,露出半张脸看着大门。 门打开,里面春万有走出来。他顺着气息看向柱子后面的玉秋,瞧小东西可怜巴巴的样子又骂不出来重话,只能摆摆手说:“小春不用你来报恩,现在天津城里出了个害人的大家伙,小心它抓了你去炼丹。我看你年纪也小,是自己个儿偷偷溜出来的?小崽子瞎胡闹!去!去!去!赶紧回去!免得让你家里那些一个个老货着急发慌都往城里跑,到时候给我瞎添乱!” “可……”玉秋在春老爷子面前气势矮了一大截,实在摆不出来何归面前的伶牙俐齿,怨念地直扣柱子,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让走不走,是想跟我比划两下?”春老爷子说着话双拳一握拉出架势,黑下脸故意吓唬玉秋。 玉秋见状往后退出两步,手指头扭着衣袖,面红耳赤地憋了半天,撂下一句“有本事将来别求小姑奶奶!”的狠话后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第27章 又是自杀 经过一周的调查,春长风发现胡家人做生意尚算厚道,从上游进货的商户到常来光顾的老主顾,就没人听说过谁跟他家结过怨恨。管事儿的几个儿子也各个都是人精,不管跟官面上的还是跟黑道上的都能套两句近乎,得人家们一个照应一张好脸色。 “这样一户清清白白、与人和气,又内外有靠山的人家,谁会大半夜上门害他家一个九十岁的老太爷?所以啊……局长的意思就是胡家的事情按照自杀处理。” 老孟把徐有财的话转告给春长风,气得他深吸口气,翻了个大白眼:“孟哥,你也觉得胡太爷是自杀?” “就……你就按自杀结案吧,我反正没意见。”老孟提溜着酒瓶子,一张脸被酒气熏得红彤彤,一脸的不耐烦:“明天是老爷子头七,胡家急着办大丧呢!今儿大早上就去义庄拉棺材了,你把这头事儿赶紧处理好也是给人家一个交代。” 春长风摇头说:“自杀?孟哥,我见过上吊自杀的,跳河自杀的,喝药自杀的,我没见过谁自杀要给自己开胸挖心的。再说你之前跟我讲过,自杀的人就是觉得活着痛苦,想求死给自己个痛快。胡太爷那样像吗?他都要自杀了,没理由这么折磨自己吧?而且还有一点特别重要!血,胡太爷自杀,他身上的血怎么都没了?” “话是没错,但关键压根就不是胡太爷自杀合理不合理,你懂吗?”老孟看着春长风那股子不查出来个所以然绝不松口的愣头青劲儿,叹了口气,说:“你都提到血了,我就跟你直说吧,胡太爷那案子摆明了不是人干的,胡家人报案也是走个流程没指着咱们真把它查出来。再说你查出来能怎么样?那可是杀人、开胸、挖心、吸血的玩意儿啊,你上去跟它拼命,还是我上去拼命啊?哎呦,所以我就说这事儿徐有财还真没弄错,就按照自杀结案,给胡家人一个交代,给附近老百姓一个交代,咱们也差不多就得了。” “可……”春长风想了想说:“孟哥,你也知道那害人的东西凶险,我们不管,它不是还要继续害人吗?” “对啊,谁都知道,但谁也不敢管。天津城里少说二百来万人,那东西一天杀一个都得五千多年,只要它不找上自己家门,就没必要上杆子去送死。”老孟又闷了口酒,拍拍春长风的肩膀,把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小春,你看眼下这世道是什么太平世道吗?害人的就只有那吸血的妖货吗?烧了圆明园的黄毛洋鬼子,在旅顺杀了四天三夜的板刷胡小矮子,城头挂大旗成天打来打去的张大帅李大帅们,能卖救济粮发大财的议员老爷,说实在的哪个不比那东西更害人?你去管他们吗?你能管他们吗?你啊,别太一根筋了,听老哥哥劝,咱就承认咱没有孙猴子那斩妖除魔的通身本事,咱也就少去招惹那些祸事儿。有口饭吃你就吃,该巡街你就去巡街,该抓毛贼就抓毛贼,咱们领这么点饷就干这点活儿,其他的事儿少管少操心。” 老孟说得实在是有道理,春长风也无力反驳,只是心里仍觉得这事儿办得别扭难受:“可……” “可个屁啊可!”老孟脾气不算好,苦口婆心冒着得罪人的风险跟春长风说了半天,听他还没转过劲儿后,瞬间脸一拉:“胡家的案子在局里就按照自杀办!我这会儿就去胡家跟他们说,至于你要是听不进去人话,你就自己去查去招惹那东西,到时候惹来麻烦……覃小姐啊,你爷爷啊,跟胡太爷一样被害了,你别跟我哭丧就行。” 这话听得春长风后背发凉,他起先只顾着找真相,被老孟一说才想到自己不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泥猴子,家里有八十岁的爷爷,南阳大学里还有个嚷嚷要嫁自己的玉秋。他们要是被连累……春长风想着一阵后怕,他低头再看向桌面上那个木盒子,忽然就对里面的夜明珠有点儿发怵,连同寻找真相的动力都像被人猛踩了一脚刹车。 胡家的案子最终还是按照自杀结了。春长风闷闷地回到家里,一进门就看见爷爷坐在院子里往巴掌大的白布袋子里装糯米和盐巴。 “爷爷,你忙什么呢?”春长风问。 “早上胡太爷请回了胡家,今晚上要长子长孙来守灵,明儿个出大丧。我这眼皮子底下一堆事儿等着办。”春万有抬头扫了眼孙子,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说:“你甭傻站着,没事儿就过来搭把手,帮忙把分好的糯米盐巴装袋子里。动作要快,这东西赶着今晚要用的。” 糯米和盐巴都是能驱邪祟的,春长风小时候有阵子老生病,爷爷就用糯米盐巴做个了护身符给他挂在腰间,所以小春对这东西一点都不陌生,熟稔地拉过一个小马扎坐到了爷爷对面。 有孙子帮忙,春老爷子立刻起身回了趟里屋,拿出来毛笔和白瓷骨盘,盘子里是用露水调和的朱砂。老头子站在院子中央深吸口气,口中默念“四方神佛,卫道除魔”,弓腰向着四方拜了三拜,而后提笔在装好了糯米盐巴的白布袋上一面写“惊蛰”另一面写“白露”。 “为什么要写这两个节气?之前别人家办丧事没见用过这东西。”春长风还是头一次看见爷爷写这个,于是问。 “惊蛰一至,春雷乍动,雷过三响,阳气回升,雨多,万物生。白露来临是为暑气消,阴气升,夜凉生寒,朝见露凝。惊蛰、白露一升一降如人之生灭,上慰死者安息,下避邪祟退让。”春万有解释说:“糯米和盐巴虽然是寻常东西,但装进袋子前要经过三炒五晾,中间一个步骤错了就全盘重来,因此做起来麻烦得很,大部分人家办丧事都不会用。要不是老胡走得太不安生,我也不会撑着这把老骨头费劲儿赶了六天给他做这些。” 春万有絮叨叨地说完,看向孙子问:“哦,对了,这边丧事明天就办好了,你们那边案子还继续查吗?” 要说人最后定成自杀吗?小春面对爷爷只感觉张不开口,他闷头坐着干活儿不吭声,还是春万有踹了他一脚,问:“怎么又成锯嘴的葫芦了?问你话,你就说话。” 春长风抬起头看着爷爷那种布满周围的老脸,半天挤出来两字:“自杀。” “嗯?”春万有一愣。 “胡太爷按自杀结案了,那个夜明珠也没拿回来……我下午连盒带夜明珠锁进了柜子,本想着下班给胡家拿过去,结果上厕所回来柜子就被人撬了,不用猜也知道一准是徐胖子的意思。”春长风很没底气,声音越说越小。春老爷子听到这话像是早在意料之中,点点头说:“嗯,按自杀算也好,省得麻烦了。夜明珠丢了也别心上去,胡家老大精明得很,那天把东西给老孟就知道要不回来了,也就你记挂。” “明天上班你再别想胡家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春万有对孙子说。 “明天不上班,我请了一天假。”春长风说:“事情给人家办成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正好胡家明天办事缺个前面开道的,我就把这差使应下了。” “老胡的儿子、孙子都活着呢!要你个外人给他开道?”春老爷子乍一听这话只觉得奇怪,毕竟棺材前面开道就是给死人带路的,按规矩这活儿属于长子长孙。不过春万有到底是老江湖,他脑瓜子一转马上想明白胡家人让小春走前面开道的道理,说到头还是因为胡太爷死得蹊跷可怕。 老人过了八十都是喜丧,但人被妖物害死的那可就一下子变味了。春万有前些年就曾见过一老人横死后,出殡时候队伍最前面的是个手推车里的稻草人。胡家人也一个样,怕老爷子煞气重伤了自家人,于是这才花钱要找人走在前面挡灾。 若只是开道也便罢了,关键开道的人算进胡家长子长孙那一辈,就是小春今晚要给胡太爷守灵。春万有真正担心的其实在这儿呢! “胡家几个儿子是脖子上挂算盘——娘胎里就成了精!我这边忙前忙后,他还敢算计我孙子!”春老爷子气呼呼地站起身,就要出门找胡家理论。 春长风见状赶忙把人拦住,说:“不是人家让我去开道的,是我自己主动的。刚才下班回来正好碰上有人给胡家带话,说是原本答应给胡家开道的人染病来不了。爷爷,你说都这会儿了,胡家去哪儿再去找个人过来给胡太爷今晚守灵、明天开道?我见胡家人心急,就把这事儿揽下来了。” “你!”春老爷子瞪了春长风足足半分钟,连着沉下几口气后才压下烧到气管的火气。 小春不知道今晚他要给胡太爷招魂,自然不可能知道守灵会有多凶险,愤怒的话在胸口转了一圈后春万发觉这事儿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于是口气软下来说:“晚上跟着我千万不要乱跑,要你回避就回避,千万别瞎好奇。” “嗯,”春长风以为爷爷要大发脾气,见他没怎么埋怨自己后脸上又有了笑,“胡太爷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给他老人家守灵,也不算吃亏。” 春万有满脸忧心忡忡地看着孙子,他当然不是介意小春给老胡守灵,他只担心晚上万一出了岔子要连累春家的这么个独苗。 “你要是出点事儿,我怕你爹妈怨我呦!”春老爷子摸了把孙子的头,他好像到此时才忽然注意到孙子比他高半头,早就不是那个拽着他的裤腿讨糖吃的小家伙了。 第28章 守灵夜 胡家是大户,老太爷又是高寿暴毙,所以白事办得格外隆重。春长风爷孙俩把晚上要用的家伙事儿准备好便匆匆去了胡家,进大门抬头第一眼就见设在庭院的灵堂,胡太爷的棺材摆在正中间,两边一字摆开纸扎的八对童男童女,纸马、纸牛、纸院落和轿子小山一样被堆在纸人后边。 棺材前摆着炭火盆,一男一女两个披麻戴孝跪在两边,边吊着嗓子哭丧,边一刻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 “他俩看着面生,好像不是胡家人吧。”春长风胳膊肘轻怼了一下爷爷,问。 “胡家人上午哭过一通了,下午这俩是掏钱雇来的‘孝子贤妻’。”春万有说着扫了眼孙子,半是无奈半是埋怨:“等会儿胡家开饭,他俩吃过饭领了钱就回去,晚上就是你这便宜‘孙子’给老胡守灵。” 春长风看着那俩人哭得悲天动地,不得不感叹到底是职业哭丧的,声音够大不说,眼泪也不靠硬挤,开闸放水一样糊了满脸。小春怀疑真死了亲爹亲太爷的胡家人也未必有这俩位哭得伤心,于是不由得紧张起来:“我也要这么哭吗?” “你爷爷还没死呢,你吊什么丧?”春老爷子撇撇嘴角,白了孙子一眼,把从家里带来的装了糯米盐巴的布袋子交给胡家家仆,吩咐他们把所有袋子用红绳串起来捆在棺材上。 吩咐好了事情,领头的管事儿带春老爷子和小春径直去了后院。胡家白事阵仗摆得大,请了好些帮工,这会儿快到放饭的时间,院子里已经候着好些人。春长风一眼就看见了玉秋,她上身穿一件老式藏青色短褂子,下身是黑色素面长裙,长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圆圆的发髻,用一根老银钗子固定。 春长风近来忙着查胡家的案子,算起来一周没见过玉秋了,这会儿再见就是她安安静静地站在胡家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妈子中间。身材单薄的姑娘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纤长的脖颈,黑蓝色的衣服衬得她皮肤白到发光,脸上不见忧也不见悲,极度的平静好像这周围一切人与事儿都与她无关。春长风愣愣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和思考好像都忽然失灵,他看着眼前人如一幅画,在这方充斥着哭声与缭绕香火的庭院中极美又极不真切。 “她怎么来了?”春老爷子见孙子傻愣愣地杵着,顺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皱起眉头。 “嗯?”听到爷爷的声音小春如梦初醒,这才发觉自己晃神儿了,再看向玉秋时,正巧碰上她看过来的视线。 春长风心脏快速跳了两下,接着就见爷爷直冲冲地朝着玉秋走过去,而玉秋见到来人马上转身要离开。 “爷爷,你认识玉秋?”小春惊讶地小跑追上去,就在春万有要抓到玉秋时,何归上前夹在了两个人中间。 “晚上凶险,多个帮手比少个强。”何归压低声对春万有说完后,看向迟了一步的小春说:“胡太爷跟我是旧相识,今晚来陪陪老伙计。” “哦,这样啊!”春长风松了口气,刚才还在紧张爷爷怎么会认识玉秋,现在想来应该是爷爷见到了何师傅。 “这是玉秋,我侄女,我带过帮忙的。”何归把不情不愿地玉秋拉到身边介绍。 “嗯,”春万有撇了眼玉秋没多说话,鼻腔里哼了声就算打过招呼。玉秋自然也不乐意搭理春万有,不过看在小春和何师傅的面子上也没有发作脾气,眼睛往上一白,摆出来张气呼呼的脸。 春长风以为是自己一周没去找玉秋,惹了人家不高兴,想说点讨好话却又顾忌着爷爷在身边,纠结地看着玉秋直舔嘴皮。 瞧他那副大傻样子。玉秋看着春长风忍不住抿唇笑出来,但她眼下还在跟春家那位老爷子斗气,自然不肯轻易跟春长风示好,脖子一抬,学着春万有的样子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何归左右看着老友和小东西属实好笑,索性也不搭理二人,上前拉着小春的胳膊说:“走走走!春警官咱俩吃饭去。” “玉秋小姐一起吧。”春长风问。 “哼!”玉秋梗着脖子,昂着脑袋,走到了最前面。 胡家人提供的晚饭很不错,有鱼有肉吃得玉秋很开心,甚至跟何归提起下次有种吃席的好事儿记得还要叫她。这话听得同桌人一个个侧目,不知道该说这姑娘心眼直还是脑瓜子不好。 在大伙都吃完饭,前面哭丧的俩人才过来。男的古铜色皮肤,瘦长脸,一张满是褶子的老脸看着比春老爷子年轻不了几岁。女的年轻些,三十出头,长得不算十分美貌,塌鼻子、小嘴巴、大圆脸,平平无奇的脸上唯有一双通红的杏仁眼格外动人。 哭丧人家是专业的,前面哭天喊地,这会儿吃饭时候两人又是有说有笑的。春长风看着心里一阵别扭,于是也不再看那俩人跟着爷爷和何师傅直接去了前面灵堂。 春长风腰上扎了白布跪在蒲团上往火盆里烧纸,何师傅和春老爷子在院子里忙活晚上招魂的事儿,玉秋则坐在灵堂外的桌子边一刻不休息地吃瓜子。 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春家大门前的白灯笼点上了灯油,玉秋、何师傅和爷爷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给人当便宜“长孙”的春长风越来越无聊,点着脑袋开始犯困。 迷迷糊糊里春长风听见胡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他顺声音看去见到胡太爷立在门外,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里面,想要进门却似乎迈不过门槛,一张老脸上满是愤怒与哀伤。春长风本能要起身帮胡太爷进门,可身子一歪清醒过来,揉揉眼睛再看向大门,这会儿大门又成了紧闭的。 原来是个梦!春长风长出口气。 玉秋和何师傅正趴在桌子上睡觉,爷爷不知道去了哪里,院子里空荡荡见不着一个胡家人。“他们倒回去睡得安稳,真当我是长子长孙了。”春长风嘴里嘟囔着,看了圈周围,坐在蒲团上慢腾腾地搓着酸疼的膝盖。 “咚咚!”“咚咚!”身边的棺材忽然发出动静,春长风吓得一个机灵从地上爬起来,他死死盯着棺材,好半天再未听到动静,正在他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幻听时,棺材里又发出闷闷的“咚”一声,似乎是躺在里面的胡太爷用脑袋砸棺材板,急着从里面出来。 这绝不是幻听幻觉了!春长风看着那棺材被撞得左右晃动,挂在棺材一周的布袋子由白色染成黑红,一滴一滴的粘稠血液从边角滴下来。难不成是诈尸了?春长风被吓得连连后退,他想叫玉秋和何归起来快跑,但连推了几下都不见人有反应。 该醒的人没醒,倒是不该动的纸糊童男童女“活”了。童女那张嫣红的嘴唇裂开,“嘻嘻”笑了一声,接着童男的黑眼珠子在惨白的纸浆上转动,他抖了抖肩膀,从纸人中间走出来,指了指春长风。 那里边的东西更加急躁,剧烈的抖动硬生把棺材从架子上翻倒下来。厚重的棺材盖子砸在地上,春长风看见里面爬出来居然不是胡太爷而是他的爷爷春万有! “爷爷!”春长风大叫一声,接着再次从噩梦中醒来。 梦里梦!春长风躺在地上额头全是汗珠,他深吸两口气看到身边胡太爷的棺材还是好端端地摆在架子上。 “怎么了?”玉秋上前小声说:“你爷爷正在做法事,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我梦见爷爷……”春长风说着,目光被一道从墙头闪过的黑影吸引。他心中生出极不好的预感,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要跟盘坐在棺材前的爷爷说刚才的梦境。 害人的妖物现身了,春老爷子听到身后孙子的脚步,担心他乱跑坏自己的事儿,就在春长风靠近时,迅速转身一抬手拍在孙子额头。 “何师傅守灵!”春万有扔下五个字,追着黑影跑出了胡家院子。 春长风瞬间两眼一黑,双腿被抽走全部力气,身子晃了下就直挺挺地往地上扑。玉秋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才免得春长风脸朝下砸在地上。她扶着人躺下,看向何归说:“何伯伯,你看着春长风,我跟去看看。” 话说罢,玉秋纵身往前一跃显出狐妖形态——高约么一米,体长两米有余,尾巴差不多和身体一般长短,比寻常人家里护院犬大上许多,通身皮毛红色如火,唯有额间有三簇白毛。金黄如铜铃的眼睛回头又看了眼春长风后,玉秋跳出了胡家的院子。 她一路追着春万有的气息,两边房屋越来越稀少,属于城市的光亮也逐渐被甩在身后,只有天上一轮明晃晃的月亮跟着玉秋向前。直到了某处扑面砸来恶臭,那味道像刀子捅进了鼻腔,玉秋忍不住一阵干呕,接着她便味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是春万有!玉秋大惊,仔细分辨了方向后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再见到那个倔强强势的老头,他胸口腹腔各插了一把刀,浑身被血泡透。 玉秋恢复人身,忙上前把春老爷子扶起来:“你撑住,我带你回去。” “不要动,一动血流更快。”春万有强撑着口气说话,声音像破旧的风箱,每个字都带着呼哧呼哧的血腥味:“胸口那刀捅穿了心脏,你现在把大罗神仙请来我也没救了……我没时间了……小狐狸,你别说话,听我说……小春……小春是个好孩子……我把他托给你,你替我护着他……” “你比我法术好,你都护不住他,我也护不住啊!”玉秋两手捂住春万有的伤口,她连着施了三道止血的法术,可温热的血液仍然从她的指缝间不断往外流。小狐狸声音抖得厉害,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往外滚,她顾不得擦脸,瞪大眼睛看着春万有愈加灰白的老脸。 “你记恨我赶你走?”春万有声音飘忽,他看不见月亮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倔强强硬一辈子从不求人的老头子向一只小妖怪说了软话:“你要是记恨这个……那算我求你……求你护着我家春长风……成吗?” 玉秋看着春万有始终不愿意闭上的眼睛,抓住了他干枯的手掌,用力点点头,说:“成。” 春万有嘴角抽了下,他应该是想笑,但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摆出张微微扭曲的表情。玉秋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低头抵住了春万有的额头,她要在老头子吐出最后一口生气前,读取完成他被杀死的那段记忆。 第29章 杀人者 玉秋跟着春万有的记忆回到了半个时辰前。打更从胡家大门外路过,一慢三快,“咚——咚!咚!咚!” 四声响代表着子时,到了给胡太爷招魂的时辰,春万有咬破手指在掌心写了个“归”字。他侧头撇眼孙子,见人歪在一边睡得七荤八素,松了口气。 “何师傅搭把手,”春万有说着回身,两腿一盘端正盘坐在了胡太爷的棺材前,闭目凝神,语速极快:“灵魂走天路,觉魂入地府,生魂七魄随肉身。一魄尸狗,二魄伏矢,三魄雀阴,四魄吞贼,五魄非毒,六魄除秽,七魄臭肺,闻得此令速速归!” 何归等着春万有念完,从怀里取出烟枪点上呛人的烟叶子。他顺时针绕着棺材转圈,深吸一口吐出白烟,走两步便用烟枪的铜管敲一下,拖着长长的如唱戏一般的调子,问那棺材里的人:“归否?” 在何师傅走到第三圈时,挂在胡家大门的白纸灯笼在无风的院子里开始左右晃动。 “归否?”何师傅又问道。大门外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春万有脸色一变,脱口道:“他进不来!” “怎么会这样?”玉秋有点慌张,她从长条凳子上站起身,先看向何归,再看春万有:“我都是按吩咐放的东西!我要是说谎……我被天打雷劈!” “跟你没关系。”春万有拉长脸,眯起眼睛,盯着大门:“狐妖你看好小春别让他乱跑,我去会会那妖孽。” 一个时辰前春长风喝的水里被下了迷药,按理说该是一觉无眠睡到大天亮,但此刻他却眉头紧锁,神色惊恐,额头全是汗。玉秋赶忙上前去看春长风的情况,但刚走近就见人大呼一声“爷爷”猛然睁开眼睛。 “怎么了?”玉秋小声问:“春师傅正在做法事,你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我梦见爷爷……”春长风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向春万有走去。 拥有春万有视角的玉秋看见小春走来时,胡家墙头出现一个长有两条尾巴的黑影。春万有毫不犹豫地先拍晕孙子,随后追了出去。春万有跑得飞快,根本不像个八旬老头子,气息平稳,大步流星地往前趟,脚底像是踩了阵疾风,也难怪玉秋化出妖形态也还是晚到了一步。 他们一个追一个拼命跑,春万有大概是太过自信,以至于他丝毫没注意自己已经被带到了遍布臭水和垃圾、腐肉的荒地。玉秋顺着春万有的姿势,看向不远处的一栋四四方方铁盒子似的黑楼,月光下她眼尖地瞧见月光下写在那楼侧面的四个大红字——“新城监狱”。 “妖孽看你还能往哪里跑!”春万有呵斥一声,接着甩出根头部带有铁爪的细长绳子。那绳子像是自有生命,朝着不远处的草垛子里飞去,接着是“哎呦”一声娇嗔的怪叫。 “你真坏,你弄疼人家了!”妖媚的声音从草垛子后传来,随后是男人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他用一种玉秋没有听过的方言大骂:“谁!谁扰爹老子寻快活!” “老夫在此,还敢害人!”春万有面对挑衅,拴着铁爪的细绳被一下子拉回来,手中轮圆再次飞出:“妖孽看杀!” “啊!” 不是女人的声音,是的男人的。春万有心慌难不成是自己打偏了?但很快他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一个衣着不整的女人从草垛子后走出来,她嘴上挂着血,半边雪白的膀子上也迸溅上红色,长长的指甲刮掉脸上的血浆后伸进嫣红的嘴里吮吸。 “你干嘛老追着人家?害得人家没力气,只能抓个又脏又老的臭东西来补补身子。”狐妖的脸施了法术,让人看不清眉眼。她娇滴滴捂唇一笑,说:“刚才差点弄伤人家!真是疼死了!老家伙,你白活一把年纪,都不会怜香惜玉吗?” 春万有小手指一勾铁爪子再回到手里,狐妖见状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向着新城监狱逃去。 “哪里跑!”春万有往地上啐了一口,作势要追又看向那边的草垛子,稍一犹豫老爷子还是先决定先看看那边的人是什么情况,如果能救他不会眼看着人被妖物咬死。春万有往前走了几步,怕狐妖使诈又掐了个法诀,确定此处再无其他妖气后快步上前。 月光下只见草垛子后那人脖子被咬得血呼刺啦地歪向一边。看样子是死透了!果然是色字头上一把刀,春万有啧啧嘴,看向新城监狱准备继续追那逃走的狐妖,刚要转身忽然腹部阵痛,他低下头见一把银闪闪的刀扎进了腹腔里。 纵然被袭击的是春万有,但侵入记忆的玉秋面对致命袭击还是忍不住浑身僵硬发抖。她随着春万有的身体往后踉跄着倒退两步,铁爪掉在地上。春万有倒吸口气,他想蓄力反抗,可一口气还没吐出来,另一把快刀狠狠地扎进了胸腔一刀捅穿了心脏。 疼痛让人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但春万有只是哆嗦了两下,他单手压住刀,抬头看向自己的人。那是一张瘦长的,布满皱纹的老脸,月光下他的眼睛却不似面容那般苍老,黑漆漆的像两团墨迹,冷冰冰的,瞧不见任何情绪。玉秋想也许那家伙扔掉一个坏苹果时还会可惜下自己的铜板,但杀掉一个人他不会有任何一点情绪,自然得就像树叶从枝头掉落,好似春万有本就该死。 玉秋从春老爷子的记忆里强行退出,她低头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老人,心头压上了重重的担子。虽然她之前也是口口声声说着要报恩要保护春长风,但是眼下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了,她不再是单纯地模仿自己最喜欢的话本子人物小翠,她这份报恩的心思加上了挂着血浆与嘱托的沉甸甸的筹码。 玉秋站起身走向春万有记忆里的草垛子,那里只剩下一滩血迹表明春万所见不是虚幻。狐妖和杀人的老头早没了踪迹,玉秋蹲下身深吸口气,在血腥味和恶臭中她再次闻到了熟悉的甜腻腻的胭脂香。 “我加了山里的花粉,是不是比之前的更香了?”玉秋分辨着这股味道想到了自己的小姨妈,记得她很喜欢人类用的香粉,甚至还觉得不够,在里面又加了山里的其他花粉,很腻很甜,甜腻得让人胃里恶心。 难道那个害人的狐妖是小姨妈?玉秋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着胳膊上生出层鸡皮疙瘩。怎么会?小姨妈不是死了吗?山里的狐狸都知道她死了,五十年前就死了,听说是被人骗了卖进什么王府,起先给人家当妾室,后来不知怎么被发现身份。那王府里找来个捉妖师把她活活打死,还被剥皮了。妈妈摸着眼泪跟玉秋说过,有山里的狐狸曾经在城里见过一个男人脖子里围着小姨妈的皮毛! “不会是小姨妈!她死了!五十年前就被做成毛领子了。”玉秋嘟哝着,她都分不清是自己真的相信,还是不得不相信,否则一旦要承认害死春老爷子的人是小姨妈,她又要怎么跟春长风交代呢? 玉秋沉默地拔出杀人的两把刀,然后背起春万有往胡家走,一路她走得很慢,脑子里是乱哄哄的,一会儿是春万有的记忆,一会儿又是关于小姨妈,到走回去正赶上打更的。 五更天,一慢四快,“咚——咚!咚!咚!咚!” “我妈呀!”打更的见到一身是血的玉秋以为是自己撞了鬼!他大喊一声,两腿发软扑通坐在了地上。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连忙开门跑出来,春长风第一个看见玉秋,呼吸瞬间凝住,他的眼睛接受了信息,但脑子却无法处理迅速处理,震惊、恐惧、悲伤,全部的情绪翻涌上来时,肢体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一步一步走进的玉秋,只有最先接到信息的眼珠子里流下来泪水。 “阿春!”何归把春老爷子从玉秋身上趴下来抱住,见到老友彻底的没了呼吸,抱着人瘫坐在了胡家门槛上。 打更的已经跑了,胡家其他人都在后院,整条胡家巷子里像是只有他们三个活物。满身是血的玉秋上前抱住了春长风,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等着那过于激烈的情绪在艰难找到突破口后能够爆发出来。 “怎么会这样!”何归抬起头看向玉秋,朝着她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下午哭丧的……”玉秋回忆着春没有看到的那张脸说:“老头,哭丧的老头跟害人的狐妖是一活儿的。他诈死,趁着春师傅不注意把人捅了!” “一共有两刀,一刀在肚子,一刀在胸口这里。”玉秋轻声说:“胸口那刀要了命,把心给扎穿了……” “爷爷……我爷爷没了……”春长风终于能发出声音,每个字都如同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全部情绪与身体的温度。玉秋看着他脸在抽动,眼泪顺着面颊不断落下润湿衣裳,温热而潮湿的皮肤触感让玉秋的心也在抽疼,她再顾不得自己满手是血,胡乱地擦着春长风脸上的泪水。 第30章 狸猫大仙 春长风不清楚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过去的,只是再睁开眼睛时五脏六腑都像被人狠狠捏过一把,脸是湿漉漉的,但眼睛里已经流不出更多的泪水。他连着倒吸几口气后从硬木板床上坐起来,床边是他的鞋子。从那间简陋又陌生的房间里走出来,春长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天完全亮了,日头挂在脑袋顶。院子里玉秋和何归正忙着给棺材上油,看起来瘦弱的姑娘力气大得惊人,她抬着半边棺材好让何归更方便涂抹。 “玉秋。”春长风叫了一声。 玉秋回头看见春长风出来,两手一松劲儿差点砸到何归。装松油的碗被何归撞翻在地上,不过好在棺材已经做好了。 “你……”玉秋走上前,上下打量着春长风问:“你还好吧?”话说完又发觉这话说得不对,他怎么可能好呢?爷爷横死,凶手未知,尸骨尚未安葬。 好在是何归上前来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与凝重,他说:“杀死阿春的是昨天下午哭丧的老头,他和狐妖是一伙的。” “嗯,我记得。”春长风点点头,走向义庄里停放尸体的那间房,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淡淡的木头香。 “天气热,停两三天只怕人要臭。我用家传的方子熏过,出殡的时候阿春体面些。”何归跟着进来说:“老胡也是我做的,要不放摆七天,能臭死一屋子人。” 春长风没有搭话,他低头去看爷爷。春老爷子身上的血液被清洗干净,面容安详如沉睡,穿了身干净的对襟褂子,脚上的鞋是新买的,雪白的千层底刺得春长风眼眶酸胀。 “狐妖逃往了新城监狱。”玉秋站在门前低声说。 何归侧头看了眼小狐狸,说:“我腿脚不好,让玉秋跟着阿春追了出去,但路上她跟丢了。等再找到阿春,人已经被捅,只来得及跟玉秋交代两句就咽了气。” “爷爷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去?”春长风问。 玉秋嘟哝:“你又不会捉妖,帮不上忙。” “那你呢?玉秋小姐,你到底是谁?”春长风转头看向玉秋,语气不算和善:“你究竟瞒着我些什么?一会儿你是来报恩的,一会儿烟草大王骆老板是你叔叔,一会儿你又成了何师傅的亲戚,现在你还会捉妖了,对吗?那是不是再过几天你要跟我说你本身就是妖怪。” 被戳到软肋,玉秋后背腾地冒出冷气,小狐狸不擅长说谎,一口气倒不过来,满脸都是震惊与慌乱。她看向何归,差点就露出狐狸尾巴。 “我与你爷爷是老相识,他是出了名的捉妖师,我本家也会点本事不奇怪吧!”何归沉下脸,故意扮作被冒犯后的生气样子:“玉秋是我家的侄孙女,她打小跟着家里人也学了些许皮毛。人家姑娘好心好意来帮忙,你是个什么口气!小春,你爷爷就是这么教你跟人说话的?” 春长风被何归怼得一时没了话,他也发觉是自己的话说重了,咬着嘴唇垂下脑袋。还是玉秋连忙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春警官家里出了事儿,他心情不好。” “看看人家姑娘,再看看你。”何归故意说,话罢斜眼瞥向春长风,见他脸上有愧色,清了清喉咙说:“阿春出了事儿,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我不会不管,一会儿带你出门去见个妖物。” “妖?”春长风和玉秋俱是脸色一变,异口同声。春长风惊讶自己要见到真正的妖怪了,而玉秋则惊讶见妖怪还用出门,分明这院子里除了春长风,他眼前的两个都是妖。 “嗯,”何归点点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原本是胡太爷一个人的丧事,现在成了两个人的。胡家人再怎么爱算计也实在没脸让春长风给他家出殡开道了,只能许诺重金从家仆里临时找来个要钱不要命的。胡家白事办得大,里里外外能请的人都发了帖子,人多自然是口杂,只半日功夫租界区里出了个害人妖物的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是狐妖,信誓旦旦地讲自己在夜里见过皮毛火红的狐狸穿过街道。那家伙好大个儿,眼珠子跟小孩拳头一样大,露在外面的獠牙比手指头长,长长的大嘴巴张开能一口把看家护院的大黄狗咬成两段。 有人反驳说:“春师傅什么本事?他能被狐妖咬了?一准是个更厉害的妖物!” “对对对!听说胡太爷被发现的时候,心脏都被挖了,地上就愣没一点儿血!”好事儿的想起俩前阵子印报纸头条的消息——大明嘉靖老皇帝的永陵被盗墓贼掏了好大一个窟窿。 “是魁拔!老皇帝坟墓养出来的守灵恶鬼!”他们信誓旦旦地说:“一准是盗墓的挖开了永陵,把那里边的妖物放出来了!一到夜里就跑出来杀人喝血,白天躲在棺材里睡大觉。” “造孽!造孽哦!春师傅都没法子的东西,我们怎么办啊!” 信佛的去拜菩萨,信道家的去给太上老君上香火,连同着海大路里那位神神叨叨的狸猫大仙张姑奶奶家门前都忽然热闹了起来。 老太太依旧是厚厚的铅粉把脸涂的煞白,头上扎着两指宽红布条,身上的长袍子是红红绿绿的百家布。 何归带着玉秋和春长风找过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在家里给信徒们开坛做法。她将三根线香举过头顶,绕着供台上已经胖成个球的狸花老猫左蹦右跳,嘴里含糊地念念叨叨,也听不分明她到底在嘟哝什么。 一丈远的地方跪着五六个熟面,有男有女,春长风认得这些人都是海大路上的老街坊。硬等着老神婆折腾了十来分钟,张姑奶奶把线香插进供台前的香炉里,随后浑身哆嗦了两下,低头“喵呜”地叫了声。本来手脚利索的老太太一下子瘸了腿,拖着右脚走到那几个信徒前,揉了揉他们的发顶,开口的声音尖细与张姑奶奶完全不同:“收了你们的孝敬,就是应下了你们的心思。放心回去吧,有我庇护,那妖物不敢害你们。” 信徒听后纷纷叩头感谢,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枚银圆放在地上,双手合十倒退着从院子里出去。 等着最后一个人离开,何归抬手院子大门被“咣啷”关上。张姑奶奶,或者说是狸猫大仙拖着残疾的左腿坐到一张椅子上,她微微歪头,看向来者一点不怕。 “阿春死了。”何归说。 “他不死,我生意也不能这么好。”上了张姑奶奶身的狸猫妖说。 “你没什么要说的?”何归问。 狸猫妖眯着眼睛,舔了下手背:“说什么?人都死翘了。” “刚才你说你会庇护那些人,”春长风接话,“你知道害人的妖物是什么了?” “傻小子,我怎么可能知道谁害的人?再说就算是知道了,它连你爷爷都能杀,我这种小妖怪怎么敢去招惹?”狸猫妖扭了扭身体,猫儿一半柔软地把自己蜷缩在椅子上,翘着废掉的左腿说:“我刚才说那些话,无非就是给他们个安心。一个银圆买全家安稳觉,这点钱值得的很!” “小妖怪?你这话说出口老脸不臊得慌?”何归往地上啐了口,说:“阿春一走,你是原形毕露了啊!上身人类,坑蒙拐骗,下一步想怎么着?学着那妖物杀人吗?你就不怕再遭一次雷劫?” 提到了“雷劫”两字,狸猫妖倒吸口气,她看向步步紧逼的来人神色一变,眯缝起眼睛问:“你想怎么着?” “找你帮个小忙。”何归神色缓下来。 “你这是求妖帮忙的态度?”狸猫妖挑起眉梢,脸上厚厚的铅粉挤成坨:“说来听听是个什么事儿,我再想想要不要帮。” 何归只笑不说话,身后的玉秋三两步蹿上前。狸猫妖转身要跑,但刚一侧身就发现自己没法动弹了。 玉秋手里拎着那只睡在供台上的老猫,提起它的脖子看向狸猫妖笑。猫妖见状“喵呜”一声惨叫,随后张姑奶奶脱力摔回椅子,玉秋手里的老猫龇牙咧嘴,“呜呜呜”地低吼着踢蹬三条腿奋力挣扎。 “老实点!”何归拍了把老猫圆溜溜的脑袋,说:“阿春死了,这事儿不能就这么过去,否则你我成什么东西?” “他害我断了条腿!”狸猫妖哼哼唧唧地说。 “没他,你都没命了。”何归伸手又要打,春长风连忙把他拦住。说起来作为京津两地除妖扛把子春万有的孙子,春长风还是头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妖怪。来之前他是很忐忑的,以为要面对个青面獠牙的恐怖妖怪,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三条腿的胖乎乎的狸猫妖。 圆溜溜的猫儿眼睛,短短的小鼻子,小黑爪子缩在肚皮前。春长风看着它那副可怜样子,有点不忍心,忙从玉秋手里解救出来抱在怀里。 “喵呜。”狸猫妖拱了拱春长风的胳膊弯,似乎是表达感谢,但就在下一秒它忽然伸爪朝着人脸抓过去。春长风本能地闭上眼,幸好玉秋就在旁边,一把掐住狸猫妖的后颈皮,阴测测地弯起嘴角露出两个小“虎牙”。当然了,虎牙是春长风看到的,狸猫妖眼里是那小狐狸亮出了獠牙,威胁的意味很明显——“再敢跑,咬死你。” “我学艺不精,没什么真本事的。”狸猫妖见跑是跑不掉,于是换了个策略,委委屈屈地低声说:“我是个没用的半残废,只怕做事做不好,倒成了拖累。我现在也就能跟老太太一起讨口饭吃……何爷,你要是看不惯我骗人,明儿我把钱还回去就是了。” “既然来找你,自然是你有大用处。”何归说:“天津城里的老鼠现在还听你的吗?” 狸猫妖盯着何归,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新城监狱,帮我查查那里面到底是干什么的,关了哪些人。”何归终于说出这次过来的目的:“我去附近转悠过几次,守备森严,根本进不去。” 玉秋专心听着两人说话,没留神让狸猫妖钻了空子,它吭哧一口在玉秋的手上咬出来了两个血窟窿。玉秋吃疼松手,狸猫妖然后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 瘸了腿的老猫低头盯着院子里的人和妖怪,慢悠悠地舔了下爪子说:“自从上次遭雷劫受重伤,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管过那群死耗子了,现在要我重新出山,你得拿出诚意来。否则,你打死我和姓张的老太婆也没有用。” “你要什么?”春长风问。 “我要……”狸猫妖拖长语调,眯着眼睛陷入了某段回忆里,好半天后说话:“我二十五年前丢了一颗小孩拇指大的天蓝翡翠,你帮我找回来吧。” 第31章 阿元 “你见过我的那块天蓝翡翠,你知道它什么样子。”狸猫妖对何归说:“你找回来,我就给你做事……否则,咱们往后个人走个人的道儿,还是甭见面了。” “阿春才死半日,你就要翻脸了?”何归阴沉着脸问。 狸花猫蹲在屋檐,黄铜色的眸子盯着院子里的三位。春长风仰头看它,头一遭在动物的脸上瞧出来类似于人类的复杂情绪,它没有龇牙咧嘴,没有磨爪炸毛,圆溜溜的眼珠子里流动着焦虑、恐惧与淡淡的悲伤。 长久的沉默后,老猫妖先开了口:“我开了条件,乐不乐意接受,你自己选。至于春万有,他是救过我,但我也帮他做了不少事,我俩之前谁也不欠谁的。” 话说完,狸猫妖转身跳到旁边院子的屋檐上,跑走了。 “走,”赶在张姑奶奶醒来前,何归带着玉秋和春长风从她的院子里离开。回义庄的路上,玉秋说:“我看它法术不高,再抓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抓它?你想简单喽,要抓住它可难得很!它真想躲,天津城里地皮翻一遍,你都抓不到一撮毛。那家伙别的本事不大,逃命是天底下独一份。”何归说。 玉秋微微蹙起眉:“它若是最会逃命,又怎么会在二十五年前遭雷劫变成现在这样?” “二十五年前天津城里遇到风暴,雷劫降在海河。城里大小妖物那会儿都跑去山里躲着,可唯独它不愿意走。”何归说着看向远处,海大路就在海河边上,日头正好的时候看过去都见到海面闪动的粼粼波光。 春长风问:“为什么啊?” “老狸猫妖叫阿元,满族大辫子入关前它就在天津,具体活了多久我也讲不清楚,只知道它一直在城里等伙伴回来,从此再不曾离开。”何归叹口气,啧啧嘴说:“我曾经听老狸猫说起过,那是一只唤做梨奴的黑猫,跟海船下西洋后就没了踪迹。” “这么说狸猫妖至少五百岁!”玉秋的外婆是三宝太监下西洋那年生出的,所以她听到何归的话不由地一惊:“可它法术看起来不怎么样!是雷劫造成的?” “跟有雷劫的关系,但老狸猫本身法术也确实不咋地。”何归摇头:“它心思压根不在修炼上,活这么久也不过就是为了等梨奴回来。” “它说的天蓝翡翠到底长什么样子?”春长风继续问。 何归伸出右手拇指,在关节处比画了一下:“拇指头这么大,椭圆形,样子没什么稀奇,主要是颜色。那是一块浅蓝色的翡翠,非常非常漂亮,一点杂质都没有,放在阳光下看就像天空被扣下来了一小块儿。老狸猫曾经跟我显摆过,说是梨奴从皇帝的贡品里偷的,随船下西洋前送给了它。” “难怪呢……”玉秋嘟哝:“可我们怎么去找?” “二十五年前丢的,算来也不是太远。再说天蓝翡翠稀有,那东西若是落到人手里,难保不出点儿事,我回警局找找旧卷宗说不定能有天蓝翡翠的线索。还有那个昨天下午哭丧的老头,我一并去查了。”春长风本来心里压着情绪,现在终于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立刻投入百分百的精力在上面。他走到路岔口,跟玉秋和何归摆摆手就跑向了警局。 看着春长风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玉秋转身问何归:“何伯伯,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他,咱俩都是妖怪。” “玉秋,你动动脑子想着这事儿,”何归叹了口气说,“春长风的爷爷是被狐妖害死的,你现在过去跟他说你也是个狐妖,你觉得他能信你?你是我带去的,他又如何看我?弄不好认定咱俩都是害了阿春的帮凶,到时候只会恨死你我。” 玉秋低下头咬住嘴唇,闷了半天才说话:“所以我不能是狐妖,在小春面前我只能是人……可是……何伯伯,我没有害过人……又不是天下的妖怪都会害人!再说我们的法力也有限得很,跑不过火车,飞不到天上,挡不住子弹大炮……人杀人多了去,怎么不见他们见人就咬两口!” “我知道你没有,但小春之前没见过妖怪,他会害怕的。”何归揽住玉秋的肩膀,看着小狐狸委屈地皱巴起小圆脸。 人老了总是会对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多些耐心与怜爱,何归轻轻地拍着玉秋的后背,慢声说:“人和妖怪都一样,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头都压着一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稻草。玉秋,这很正常的!就像你家里长辈姐姐不愿意你下山,说人都是骗子!人呢?他们脑子聪明,不用法术就可以造出来远比我们厉害的东西,地上跑的火车,天上飞的飞机,一扣手指头就要人命的手枪大炮,但他们比我们命短,皮肉比我们脆弱,所以人害怕妖怪!总觉得妖怪要害他们。这中间再出现几个真害人,那就更完蛋了,你说你不害人,你怎么证明你不害人呢?你就是现在没害人,怎么证明往后不害人呢?” “总归啊,谁也没办法和谁完全信任。”何归说着想到过往种种长叹口气,说:“小家伙,若是一个人真能把这根从小被人搁在心上的‘稻草’放下,能把妖和人看成没差的,那这人就是开了老天爷的眼睛,人骨下有一颗佛心!你活一辈子能遇到一半个就算运气很不错了。” “春师傅是这样的人吗?”玉秋问。 何归摇了摇头,轻笑:“他有偏见,但分得清善恶,所以我算他半个。” “跟你做了多年老伙计都只能算半个,那一个的得是什么样?”玉秋低声念叨着,跟在何归身后。两人走着走着,玉秋发现不是回义庄的路。 “你还要去哪儿?”玉秋问。 何归停下往前指了指说:“你也该回学校了。既然往后要装人就得装得够像,现在你是南洋大学的学生就得回去上学了,老往义庄跑不像样子。” “嗯,”玉秋闷声答应,从前虽然她也扮做人,但主要是出于妈妈的叮嘱以及方便行事儿。可刚才何归的一番话却说得她心里难受起来,妖怪终究于人类而言是异端,他们要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的身份才能在这里生存,“妖”成了一个很不光彩的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污点。 “为什么呀?”玉秋脑袋里翻腾着:“为什么人和妖怪不能好好地坦诚地生活在一起呢?” “玉秋!你怎么才回来!” 扑过来的覃相鹂把正陷在一片问号里的玉秋拉出来,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按照记忆走回了宿舍,在门前她遇到了下课回来的覃相鹂。 “我昨天有点私事儿,”玉秋回过神,跟着覃相鹂进了屋子问:“昨天查寝的来了吗?” “没有。”覃相鹂坐在那张只剩下窄窄一条边的床铺上,摇头。 人和妖怪究竟要怎么相处?为什么人和妖怪之间有跨不过去的嫌隙?这样的问题太深奥了,小狐狸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只能选择一种最符合当下的答案——只管继续装作人类覃玉秋,抓到杀春万有的狐妖,保护好春长风。她本来就是来单纯报恩的,其他那些复杂的问题她想不明白也就不要费劲儿去琢磨了。 玉秋听到覃相鹂的话点点头,准备拉着她去吃饭时,注意到年轻的女学生眼睛红彤彤,眼下一片有些浮肿。 她哭过了。玉秋皱起眉,蹲下身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覃相鹂摇摇头。 “有人欺负你?”玉秋绷起脸,抬了半天眉梢。 她这样严肃的时候,覃相鹂是有点害怕的,总觉得这个玉秋和她当做朋友的那个笑嘻嘻甜滋滋的玉秋不相同,但又好像这个才是真正的玉秋,她本性或许就不是一开始表现出来的亲切甜美,而是有着她看不透的“凶狠”。 覃相鹂纠结地扯着衣角,玉秋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好一会儿覃相鹂才沉下口气决定跟玉秋说实话。她从床上的书间抽出来一只藏蓝色烫金信封袋子递给玉秋说:“昨天晚上骆家的人来送信了,要我周六下午陪骆家大少爷去参加拍卖展会和展后酒会。” 玉秋接过打开后,里面是一张硬纸请帖,帖子做得很精致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的。 “他要你做什么?”玉秋没去过所谓的拍卖展会和展后酒会,于是问。 “那个展会是拍卖宝石首饰的……不用我做什么,就是做骆大公子的女伴……陪着他吃饭……跳舞……”覃相鹂说着眼睛又红了,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不想去……我害怕他……骆家人让我下学期不要念书了,嫁给骆大少爷……我知道他打死过下人……我不想去……我怕他打我……” “卖宝石的……”玉秋脑子一转问:“会有翡翠吗?” “应该有……”覃相鹂哭得肩膀都在抖,想来是怕的厉害从昨天哭到现在了。 “哦,这样。”玉秋想了几秒,帮着覃相鹂擦着眼泪说:“行了,你别哭了,就是过去陪人吃饭嘛!我替你去!” 覃相鹂一愣,随后立刻摇头,说:“不好……那怎么行?骆家是个火坑……你别去……” 第32章 谎言 “骆家人送贴子给我的,我怎么能让你代替我去……你去了该怎么介绍自己?再说……我不去就把骆家得罪了。”覃相鹂深吸口气,浮肿的眼睛通红通红,小兔子一样:“骆家兴是烟草大王,我爸爸的生意得靠着他照顾……我家不敢得罪他家的……” “姓骆的跟你家很熟?”玉秋问。 覃相鹂摇摇头:“不算,人家瞧不太上我家的。” “那还要你嫁给他儿子?我当你们两家是世交呢。”玉秋蹲得两腿有些发麻了,起身坐在了覃相鹂旁边,说。 说到嫁人,覃相鹂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低着脑袋使劲儿晃了两下:“骆家的大少爷脑子有病……曾经打死过家里的下人……跟他家有买卖关系的都知道大少爷发病吓人得很!骆老板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儿子,他将来是要把公司交给三太太生的那个小儿子……大少爷这么个人,心疼女儿的人家都不乐意嫁……我爹……为了巴结骆老板就把我送来了……我……谁让我娘是家里不受喜欢的妾室……” 覃相鹂越说越伤心,身体都在打颤。有了安慰春长风的经验,玉秋伸胳膊抱住覃相鹂,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后背说:“我听明白了,姓骆的无非就是给家里那傻儿子找个老婆撑面子嘛!既是这样,他应该也不在乎覃家要嫁的是哪一个女儿。既然你我都姓覃,勉强算是一家的吧,如此我去你去不就没差别了吗?” “嗯?”玉秋这番话说得覃相鹂一时都没转过弯儿,她抹着眼泪直起身子,盯着玉秋看了片刻,低声咕哝:“你再说什么呀?” “你见过那位骆大少爷吗?”玉秋问。 覃相鹂愣了几秒后,点点头:“见过两次,一次是去年刚来天津的时候,一次去三个月前,骆家人叫我去他家里吃饭。” “骆大少爷对你怎么样?你觉得他喜欢你吗?”玉秋继续问。 覃相鹂忙又低下头,似乎是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话:“骆大少爷一直都沉着脸,没怎么跟我说过话……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情绪。我听说他不犯病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爱跟人说话,犯病的时候就乱吼乱叫地打人砸东西。” “那这么说来,我代替你去也没问题啊!”玉秋说,她正犯愁老狸猫妖要的那块天蓝翡翠从哪去找,结果一回来就听到有拍卖珠宝的展会,当真就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玉秋脸上不由地带上喜色,握住覃相鹂哭得冰凉的手,说:“好了好了!相鹂,你快别哭了,海河都被你哭涨潮了!我看事情就这样决定吧!周六我代替你去那个展会!到时候跟那位骆大少爷说我是你的堂妹,你病了起不来,临时找我来帮忙。” “行吗?”覃玉秋声音低微。 “怎么不行呢?”玉秋眉毛一挑,尚未学会何为婉约圆滑的小狐狸脑子发热,讲了个很不合时宜的地府玩笑:“难不成你怕我抢了你的未婚夫?” “不是!不是!”覃相鹂慌乱地摆手,她盯着玉秋的眼睛,十分认真地说:“我只怕他真的看上你。玉秋,要是骆家人改了主意,让你嫁过去,你该怎么办?他家是个火坑,不仅是骆大少爷有病,会打死人。骆老板本人也很不好,他连着死两个老婆了!家里第三个听说又病了,可能也活不太久……” 说到骆家兴接连死去的老婆,覃相鹂打了个寒战,眼睛里的惊慌更深。玉秋也不想再刺激她,只笑着挽住她的胳膊说:“好啦好啦,你多少高兴一点吧,至少周六有我呢!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没发生的就别胡思乱想,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的。” “万一……万一展会上骆大少爷发病了打你怎么办?”覃相鹂依旧担心着玉秋,一张脸丝毫没有自己摆脱困局的解脱,反而是更加忧愁。 玉秋听到这话心里发笑,她既不能说“小姑奶奶是狐妖,他敢动手,我咬断他脖子”,也不能说“我要去那展会打听天蓝翡翠,你快把机会给我吧!”跟覃相鹂对视将近一分钟后,玉秋决定撒一个小谎。 她抓住覃相鹂的手,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脸真诚地说:“他要是发病了,换成你不一样会挨打?我们是朋友嘛,我帮你这种小忙是应该的。” “哇!”的一声覃相鹂再无法控制情绪,她扑进玉秋怀里,毫无形象地痛哭出来。多年来她习惯了小心翼翼,习惯了被人欺负,除了胆小懦弱的母亲会哭着抱紧她,玉秋是一个站出来保护她的人。 覃相鹂想到前阵子死去的刘玲,她见过她在沈小姐面前维护张甜甜,说她们是朋友。覃相鹂从来不曾跟人说过,她心里一度很嫉妒张甜甜,同样是被人欺负,甚至她还不如自己,可凭什么张甜甜会有刘玲那样的朋友呢? 自己的确不曾欺负过张甜甜,可覃相鹂心里有着一种愧疚,愧疚于她对沈小姐霸凌张甜甜时候的冷漠与暗爽。如今她有了覃玉秋,有了一个愿意维护自己的朋友,那种愧疚成倍地压来。 “玉秋……谢谢你……”覃相鹂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她为自己曾经生出的阴暗心思而无比后悔,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有这么好的朋友。 面对哭成泪人的覃相鹂,玉秋也生出了些许愧疚,毕竟说出口的话并不是真心,她觉得自己骗了人家,有点不好意思与尴尬,紧张得直摸鼻子。 玉秋对老学究们的课程实在提不起兴趣,只觉得学校生活枯燥无聊得很,几次想出去找春长风,但又被各种零碎事情拖住手脚。 好容易等到了周六,玉秋盘算着上午先去海大路胡家巷子找春长风,跟他说说下午展会的事情,问问他那边在警察局是不是找到了线索。只可惜她到的时候,春长风不在家,玉秋问了旁边坐在门槛上做针线活的大姐,大姐说小春大早上就穿着警服走了。 “他穿着警服的?”玉秋问。 大姐点点头:“说是有临时的任务。” “哦,”玉秋点点头。从胡家巷子离开时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像采了一捧鲜花却找不到合适的漂亮瓶子,也像有满心喜欢的故事可没人愿意倾听。 玉秋不由地皱起脸撅着嘴,她这会儿没心情去找龙王庙义庄里的老鳖精,因为展会是个八字没一撇的事儿,犯不着当做个功绩四处跟人说。这么想着玉秋定住脚,她愣怔于原来这事儿其实并不重要,那她火急火燎地来找春长风真是的因为要分享线索吗?还是仅仅就想来见见他,看一眼那个正义赤诚好心肠的小警察。 “春长风真是好运气,遇到我这么聪明仗义的狐狸报恩。”玉秋忍不住自个儿又笑出来,捡起地上两片树叶子搓成几个铜板进了家装潢高档的花店。 “我要这个,蓝色的。” 玉秋进到花店里,听到声音有些耳熟,她走过去果然是一张熟面孔。 “贺醉!”玉秋脱口而出。 南洋医院的牙医贺醉听到声音转过头,他看向玉秋,有些惊讶地问:“这位小姐,你认得我?” “你……”玉秋刚想说我们见过,但马上想起上次见到贺醉的到时候,她是假扮成刘庚的,所以人家这会儿认不出来她才正常。 “我去南洋医院找你看过牙齿,”玉秋编了个借口。 “我病人多,不好意思没认出来。”贺醉笑着,熟练地从衣兜里掏出来张名片,如上次在南洋大学地下停尸房外一样,他礼貌又热络地笑着递过来说:“这是我的私人诊所,药品和器具和医院都是一样的,在我这边看诊比去医院便宜。” 说着话贺醉指向花店的窗户说:“过了马路,对面二楼就是,很近的。” 玉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对面砖红色西洋建筑的二楼挂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瑞康私人牙科”。 “牙齿的事情看起来是小病,但疼起来要人命的,要早发现早治疗,尤其是已经出现病症的。”贺醉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那架势恨不得此时此刻就把玉秋带去诊所给他来个全套看诊。 玉秋知晓这人是个能从死人嘴里撬金牙的贪财货,连忙转移了话题,指着店员递过来的蓝色小花束,问:“这个花是什么花?” “勿忘我,”贺醉说。 “好奇怪的名字。”玉秋嘟哝了一句,随后对旁边的店员说:“你帮我挑一束不香的花,我要送给……送给个普通朋友。” 见玉秋不再跟他说话,贺醉站了片刻可能是觉得自讨没趣,简短地说了声“再见”后出了花店。 等他一走,玉秋马上问:“为什么那个蓝色小花叫做勿忘我?” “它代表永恒的爱,”店员笑着说:“贺医生每隔两天都会过来买花,大部分时候都选择勿忘我。他太太早逝了,贺医生一直很想念她。” “他老婆死了?”玉秋皱起眉毛。她记得那天在地下一层,贺醉鬼哭狼嚎地叫唤“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三岁女儿,妻子常年卧病,全家老小指着我这点酬劳生活呢!” “嗯,”店员点点头,“听说是去世五六年了。” “骗子!”玉秋给贺醉这里又加了一道罪状。 第33章 骆家的那位大少爷 买花是覃相鹂提出来的,她跟玉秋讲那位骆家的大少爷最喜欢花花草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一捧漂亮的鲜花能暂时让他安稳下来。 “要没有香味的花,”玉秋出门前,覃相鹂叮嘱她,“我上次去骆家的时候,一直照顾大少爷的老仆吉叔跟我说他对气味很敏感,太过浓重的花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小姐,向日葵、绣球和郁金香的味道都很淡,你想要哪种?”店员的话把玉秋从回忆里拉回来,她低头去看递到面前的三个花桶。 玉秋从花桶里抽出来了一支向日葵,说:“就这个吧。” “好的,小姐,您要打包几只?”店员问。 玉秋摇摇头,拎着湿漉漉的花杆径直走到了门前,把刚用树叶子变成的钱放下。 每日里来买花的客人多了,就这么光秃秃买走一支的却实在稀有。收银的看着玉秋,再去跟她确认:“不需要打包吗?小姐,您支付的钱足够打包了。” “不用不用,你看街上的花也没有哪一朵要被包装的啊!”玉秋摆摆手,举着一支向日葵出了花店。 展会所在的巴黎大街距离海大路并不远,但就那么几十米的距离却拉出来了近乎两个世界。 海大路上住的多是天津当地的老百姓,胡同巷子里两边开的平房,街道上的店面不讲究排场,卖吃食的招牌要是便宜大碗、好吃不贵,卖布料得说结实耐用、抗磨耐脏。若不是有条海河拦在中间,东边法租界里的海大路和西边租界区外的白潭路,根本瞧不出区别。 哪里能瞧出区别?哪里能让人一眼就知道这地方是卷毛大鼻子老爷说了算的?那得是巴黎大街,五层的西洋红砖楼齐整整地站在街道两边,开在一层的店铺大都挂着洋文写的招牌,咖啡馆、西餐厅、洋行……都是玉秋之前没见过的。 她很稀奇,站在橱窗前左瞧右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看得小狐狸眼花缭乱。原本玉秋是打算早早过来等着那位骆家大少爷的,结果等她看够稀奇才发现时间已经快到了,连蹦带跑地赶去展会。 展会是在巴黎大街上的酒店举行,玉秋到那里时成排的汽车已经把道路堵得满满当当,尖锐的喇叭声没有尽头,吵得玉秋的耳朵都在嗡嗡叫唤。 “这怎么找人?”玉秋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来覃相鹂给她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身材肥胖,宽大的身体边放着根狭长的黑色拐棍,压低的帽檐遮住了眼睛,露出来矮塌的鼻子和厚墩墩的嘴唇。 “长得真丑啊!”这就是玉秋对骆家大少爷骆康的第一印象。事实上,当覃相鹂哭诉自己不愿嫁给骆康时,玉秋起初没太多感受,直到她看见这张照片,同情与理解立刻全面到来!如果换做是自己,玉秋想着要嫁给照片上的人,不由得一阵恶寒。 “像谁?像卡西莫多!”玉秋挖空近来学到的一星半点知识,说。 覃相鹂连忙摇头:“卡西莫多不会犯病就打人!” “都一样丑,没差。”那本厚厚的《巴黎圣母院》玉秋压根没看过几页,她印象里的卡西莫多就只是个钟楼怪物。 覃相鹂反驳说:“差远了,不一样的,玉秋。” 玉秋这边正想着骆康,就看见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打开了门,先下车的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老头穿着不像能坐得起那么高档汽车的,果然他下了车后绕到另一侧去开门,然后弯下腰从车里半拉半抱地扶着出来一个人。 穿着西装的男人身材高大而肥胖,带着一顶平底礼帽几乎压到鼻梁,矮塌鼻子、厚嘴唇,玉秋认出来了那位就是骆康,骆家的那位大少爷。 骆康右手拿拐杖,被老仆扶着站稳后,向着展会所在的酒店一瘸一拐地走来。他右腿明显地比左腿短了一截,一拐一拐地晃动着满身的肥肉。 这下子好了!不仅长得丑、发病会打人,现在还要再加上残疾!难怪堂堂烟草大王的长子,却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呢!玉秋由衷地同情起来覃相鹂,她看着逐渐走近的骆康,深吸口气压了压情绪走上前。 “骆大少爷,我是覃相鹂的堂妹。”玉秋把人拦住,递上那张給覃相鹂的请帖。 老仆吉叔接过来,脸上写满了不悦,在骆康开口前,说:“她怎么了?怎么自己不来?” “堂姐染了严重的风寒,昨晚烧了一夜,今天下不来床。”玉秋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词说:“她怕骆家怪罪就让我过来,陪骆大少爷参加下午的展会。” “想来就好,想不来就不来,还随便找个人应付我们!当我家大少爷什么人!”吉叔脾气不大好,登时拉长脸,瞪着眼睛上下打量玉秋,说:“去去去!你回去跟覃相鹂讲明白,她实在不愿意来,就跟我家老爷说不想嫁了,那她以后都不用来!当自己是紫禁城里皇后娘娘生的嫡亲公主,我们求着她啊!谁稀罕!” “吉叔!”骆康止住了吉叔,向玉秋伸出手,说:“你带了花。” “给你的,”玉秋把那只孤零零的向日葵递过去,又得来吉叔一个嫌弃的白眼。骆康的帽檐压得太低,以至于玉秋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是见人微微低头,接过了那朵向日葵,仔细端摩一会儿,说:“谁来都一样,这种场合不过就是给别人看的。” 话说完,骆康继续问:“小姐怎么称呼?” “姓覃,覃玉秋。”玉秋回答。 “玉秋,很好听的名字。”骆康说着话把向日葵长长的杆子掰短,将花朵插在了西装的口巾袋里:“玉秋,我们进去吧。” 骆康抬起左边的胳膊,玉秋学着周围的人把他挽住。吉叔依旧是拉着脸,他看起来很不满,有着股玉秋看不明白的愤怒,好像是自己被人放了鸽子。这么一比较起来,骆康倒是脾气温和,这让玉秋对他起初来自于容貌的不喜下降了许多。 他不像个会把人打死的。玉秋想着侧头去看骆康,从酒店外走进酒店里,淡黄色的灯光下那张脸还是不好看,皮肤发油,脸不仅是胖还有些浮肿,眼睛被面部过多的脂肪挤压,在帽檐的阴影下显得更小。 这场拍卖展会级别颇高,承办的酒店花了不少心思,进门有领路的门童,通过主厅的一路上都是提前布置好的中西糕点小食。玉秋中午没吃饭,她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食物,很没出息地饿了,肚子“咕噜噜”地叫唤。 骆康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玉秋深吸口气,全当作没事发生。两人要走进主厅时,玉秋看到了站在外面穿着警服维护秩序的春长风。 两人看见对方都是一愣,他们都想问“你怎么在?”,但这个地方这个时间都不合适,到嘴边的话谁也没说出来。春长风目送着玉秋挽骆康走进去,心里猛地一阵酸溜溜,盯着人家俩人在头排坐下,眼睛也挪不开。 “你看什么?”刚去厕所“放水”的老孟走到搭档跟前,捅了下他的腰窝,疼得春长风“哎呦”一声叫出来。 “没什么!”春长风扭过头,问:“孟哥,你确定这里能有天蓝翡翠的消息?” “拔地拉,你要是不信,甭跟我过来啊!”老孟手里拿着两个小蛋糕,他伸手很是敷衍地让了下春长风,不等春长风有反应又收回来填进嘴里,混着唾沫说:“洋鬼子东西挺好吃的,白色这东西滑溜溜的,比老福记的枣泥糕软,干吃不噎人……厕所那边有个台子上面全都是这东西,你一会儿过去拿两块尝尝……别……别动这边明面上的,让人瞧见了说你两句划不来。” 春长风看着不断走进主厅的穿着华丽的客人,又烦又燥地叹了口气:“来展会的都是天津城里有脸面的人物,我怎么跟人搭话打听天蓝翡翠?” “孟哥,”春长风拉住老孟的胳膊,低声说:“你人脉广,你帮我问问?” “这……”老孟被蛋糕卡住了,“咔咔”咳了两声,喷出来的面包碎掉在展厅外的地毯上。来参加展会的人发出轻蔑的啧嘴声,门童见状立刻折身走向过道,不一会儿来了两个年轻姑娘蹲下身擦拭被弄脏的地毯。 老孟捂住嘴把蛋糕吞下去,没人说他不好,但酒蒙子就是被这无声的举动闹了个大红脸。他羞恼得很,又不知道找谁发泄,一甩手往酒店外走去。春长风跑过去拉人:“孟哥,你去哪儿?” “我肚子忽然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洋鬼子蛋糕吃坏了,回去休息休息。”老孟说。 春长风说:“不是,孟哥,你去局长那里要的任务来维护展会安全,你走了,我怎么办?” “这里安全得很,里面有其他警局的兄弟,外面都是洋鬼子的警察,保准不会出事!你熬到点就行,”老孟说着表演起来,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肚子,用力甩开春长风的手,说:“你待着就行!别惹事儿!我这真是疼得不行,先走一步啊!” 老孟又跑了! 春长风看着他一阵憋火,他回到刚才的位置再向里面看过去,正巧撞上了玉秋的目光,她看着他咧嘴一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圆眼睛弯成月牙,十分可爱。 第34章 夜明珠 拍卖的第一件展品是串红珊瑚珠子,展台上的拍卖师详尽地介绍它的价值,玉秋瞥了眼立刻丧失兴趣,她侧头跟骆康说自己要去厕所,然后一弯腰离开座位。 春长风站在门外守着,正烦躁地脚趾头扣鞋,就见玉秋从后门出来。她上前一把拉着春长风袖子,两人走到一处人少的走廊里后,玉秋问:“你怎么回来了?” “警局那边接到的任务,让派两个人来协助维护展会现场秩序,”春长风回答:“孟哥说来这的人都是珠宝业内大亨,他们见得多,说不定有天蓝翡翠的消息。” 听到春长风的解释,玉秋忙着追问:“你把老猫妖的事情也跟孟哥说了?” “当然不能说,”春长风说:“我告诉他害死爷爷的人脖子上带了一块天蓝翡翠,所以要知道那东西的来历。” “嗯嗯,妖怪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玉秋点点头,接着问:“对了,你找到那天下午在胡家哭丧的两人了吗?” “没有,”春长风想到全是断掉线头的案子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紧绷着嘴角摇摇头,“胡家说那两个人是自己找过来的,管家让嚎了两嗓子看像模像样就放了进去,结算过钱人就离开了。说起来也是怪得很,胡家大办丧事,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哭丧的就跪在正对大门的灵堂,按说该是很显眼,但我在胡家问了一圈却发现没几个记得他们。” “混淆咒,”玉秋脱口而出,“一定是两人用了混淆咒。我从学校逃课也会用这个,很简单很好用的,而且不具有攻击性导致极其难被发现。” “哎……”春长风叹了口气:“不管是不是混淆咒,总之线索又没了。眼下能抓到的头绪就只有新城监狱,我跟孟哥打听过那里,他只道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之前警局里有人犯事被调过去当差,从此就再没回来过,到现在都不知道人是死是活。” “若实在找不到其他线索,我去跟徐胖子讲,调去新城监狱看看情况。”春长风咬着牙愤愤地说。 “别!别!别你冲动!都说是有去无回的地方了,你还去送死?春师傅要是知道,该多伤心。”玉秋听到春长风这话连忙摆手,她手指指向展会的主厅说:“天蓝翡翠的事情可以找骆家那位大少爷帮忙,我看他人还好说话的。” “跟你一起来的就是骆家大少爷?”提到骆家那位,春长风立刻想起警局里传的闲话,那是前阵子办刘玲案子时开始的,面上大家都避着他,但春长风一不聋二不瞎,就算不主动打听,闲话多了总有些要传进耳朵里——他们说跟着自己查案子的覃小姐是骆家大少爷的准未婚妻。 海大路警局是三坊五里的消息大杂烩,常年三分真七分假,春长风之前只当是谁碎嘴子瞎编的,从来没放在心上。今儿见到玉秋挽着人,他心里的酸劲儿还没完全退下去,这会儿知道那人是谁,“噗通”像是被人抬脚踹进了冰窖里。 口口声声说着要嫁给自己报恩的人原来早有了未婚夫吗?春长风嗓子干涩,他发现自己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玉秋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问:“你出什么神儿呢?” 春长风盯着玉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问:“你跟骆家大少爷有婚约?既然有婚约了,又为什么骗我?” “嗯?”玉秋被问得愣住,她歪头看着春长风涨红的脸,扑哧笑出来:“春长风,你吃醋了?老实说吧,你是不是后悔死了没有早点娶我过门?” “我爷爷才刚下葬,没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春长风沉着脸松开玉秋,他扭头要走却被人从后面拉住腰间的皮带。 “要嫁给骆大少爷的人是覃相鹂,另一位覃小姐,不是我。”春长风心思单纯,最受不得别人骗,又赶上家里巨变,玉秋怕真把人逗急眼了。她马上收敛起笑脸,绕到他前面,说:“覃相鹂是我室友,她不喜欢骆康,接到帖子周六要跟他来展会哭了两天。正巧我发愁没地方没线索找天蓝翡翠。所以我俩商量好了,我假冒堂妹替她,过来帮个小忙。” “哦,”春长风应声,脸色稍稍好看了些,他把玉秋的手从腰带上拉开,低声说:“这里人多眼杂别拉拉扯扯,免得让旁人看见了又编排你的瞎话。” “好啦好啦。”玉秋笑着摆摆手,她先春长风一步离开走廊。 两人一前一后重新回到主厅,玉秋推门进去径直回到骆康身边。他见人回来微微侧过身,压低声音问:“你认得门口的警察?” “嗯,”玉秋坐下理了理衣服,向门口看去,见到春长风腰杆笔直的背影,她想着刚才把人家逗得面红耳赤就忍不住嘴角往上翘。 “你们很熟?”骆康问。 “是啊,”玉秋点头,对骆康说:“我将来要嫁给他的。” “你们订过婚啊?”骆康问。 “没有啊!”玉秋摇头,一脸认真:“春警官人很好,我就是想嫁给他。” 骆康被惊人的言论震得发懵,他费力地挪动身体完全转过来,认认真真地打量玉秋,这是他二十七年人生里见到的第一个如此直白大胆的姑娘。 玉秋被骆康看得后脊梁发毛,小圆脸一板:“你觉得有为什么问题吗?” “人家同意了吗?”骆康下巴向着门外的方向抬起,笑。 玉秋摆摆手:“暂时没同意,但以后肯定会点头的。” “你这是山大王的霸道做派,春警官不同意,你还要把人捆了强嫁吗?”骆康听这话笑得更开。 玉秋挑起眉梢,娇憨又自信非常:“我这么好的女娃娃,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的。” “是,”骆康从口巾袋里拿出口巾,捂住嘴咳嗽了两声。 第二件展品被人以五百美金拍下了,看着被拿出展台的绿翡翠项链,玉秋问骆康:“你有没有见过天蓝色的翡翠?” 骆康没来得及说话,拍卖师的小锤落下。“咣咣”两声后,他以一种极其高亢的语调说:“接下来的这件展品是本次拍卖会上最珍贵的宝物。” 话说罢,落地窗前的厚重窗帘被主厅里的侍从拉严,而后悬挂在正上方的水晶吊灯逐渐熄灭了,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玉秋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但很快所有的噪音都被打断,展台上的拍卖师再次敲响了他的小锤。 “大家请仔细看,”拍卖师的话说完,所有人都在瞬间凝住了呼吸。他们看到了一颗小孩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毛绒绒的光线柔和地扩散,最里边是暗绿色,向中间是淡蓝,最外层是银白。 这不就是胡太爷案件的证物吗?被从警局撬柜子偷走,它怎么出现在了这地方?站在门口的春长风看向夜明珠眉毛拧在一起,他听到主厅里有人“哇哦”地发出赞叹。 拍卖师对这样的反应很满意,他高声说:“这颗夜明珠绝不是凡品,是极其罕见的三光圈夜明珠,它曾经被摆放在中国大清朝老佛爷慈禧的床头……” “吧嗒吧嗒”拍卖师的话没说完,春长风听到主厅里有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影忽然冲上了展台。 “开灯!”拍卖师尖叫,主厅的水晶吊灯啪地打开。春长风看见四五个服务生打扮的男女试图要去抢夜明珠,守在展台两边穿着黑色衣服的洋人安保三两下将人按倒在地上。 “强盗!这是中国的国宝!”“你们凭什么拍卖!”“你们抢走的还不够多吗?”已经被控制的人嘶喊着。 来参加拍卖展会的多是洋人,前两个展品都是被大鼻子们拍下。他们对于这几个愤怒的中国人感到奇怪又可笑,绅士小姐们甚至没有挪动尊贵的屁股,仅仅是侧过身叽叽喳喳地议论。 一个年轻的女孩咬了安保的手,她挣脱起身想要继续靠近那颗夜明珠,却被愤怒的安保一脚踹倒在展台的台阶,身材高壮的棕色短发洋人大步上前,他甩着被咬伤的手,双膝跪压在了女人的头和脖子上。 “不能这么压!她会被压死的!”春长风从门外跑进来,他朝着那个洋人安保大吼。对方却丝毫不在意,他低头看了眼被压得无法呼吸,浑身抽搐着吐出舌头的女人,从腰间掏出一把手枪指向春长风。 春长风听不懂他吼叫的语言,但能大概猜到,他应该是让自己立刻滚出去!毕竟片区小警察的职责就是守在大门外,尊贵的洋老爷们的安全自然是有跟他们相同眼睛和发色的人来负责。 “她要死了!”春长风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他不可能看着一条命在眼前被屈辱地压死而无动于衷。 洋安保又吼了一句,这次他拉开了枪栓。玉秋从前在山里见过人打枪,知晓只要枪栓拉开,接下来扳机扣动蹦出来的子弹就会打穿春长风的胸口,她再顾不得思考扑上去想夺走手枪。 “啪!”一声枪响,本来乱糟糟的正厅安静了。子弹打在水晶吊灯上,崩线的成串珠子砸了下来。 玉秋拿着枪,手在不停地抖。春长风上前把那个洋安保撞开,他看见年轻的女人脑袋畸形地歪向一边,张着嘴吐出舌头,木然的眼睛一动不动。 她死了!被压断脖子死的!春长风往后退了一步,两腿发软摔坐在地上。 第35章 天蓝翡翠 拍卖会场里出了人命,本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看热闹的众人轰然散开。酒店的经理带着两个法国巡警进来,招呼着几个服务生帮忙把死去的年轻女人抬走。 春长风见状从地上爬起,上前拦住卷头发的大鼻子。他指着站在展台上没事人一般的高个子安保,大声质问:“他呢?他把人姑娘脖子压断了,活生生把人压死的,你们不管吗?” 法国人上下扫了眼春长风身上的黑皮警服,傲慢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骆康拄着拐棍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上前用法语跟两位洋警官讲了刚才的经过。 “他说他们会查。”骆康对春长风说。 “他们真的会查吗?”春长风红了眼睛,说话时他的手在抖。刘玲的案子查到烂人李贺就停了,因为牵扯出的“舒婷”就是个什么东西都查不到半点头绪。随后胡太爷和爷爷的案子也只查到凶手有两个,一个狐妖,一个人类老头。这刚过了几天眼前就又出了人命,这次倒是不用查,凶手就在自己眼前行凶,但春长风依旧无能为力,洋人在租借区里杀了人也只能洋人来查办。 杀人凶手满不在乎地抱着胳膊,他笑嘻嘻地对两位法国巡警说话,好像是在说案子,又好像只是聊聊今天天气好不好或者午餐咸不咸。毫无疑问,他们对死掉的女人都不怎么上心。 “他们真的会查吗?”春长风看着骆康又问了一遍。 “这要看死者是什么身份了。”骆康平静地回答。 “如果是老百姓就不管了,对吧?”春长风压着颤抖的声音,说:“如果家里有些门道的,那人也顶多丢份工作,遣送回老家,对吧?” “凭什么?他杀了人!”玉秋听到春长风的话惊叫出声。 骆康回头看了眼正在交谈的三个人,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走吧,剩下的事情我们也没有办法。” 玉秋和春长风都盯着办案的法国人谁也没动,骆康腿脚不便,拉不动这两个人。他立在一边没办法,正在犯愁的时候,门口传来吉叔的大嗓门:“大少爷!”“大少爷,你没事儿吧!大少爷!” “让他进来。”骆康对拦着吉叔的两个服务员说。 服务员犹豫了片刻后松开手,吉叔呼哧呼哧跑到骆康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确定没缺胳膊少腿后长出口气,絮叨叨:“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出去的人都说里面出事死人了……我等半天也没见着你……我以为是你和覃小姐出事了……呸呸呸!我这说得什么混账话!” “好了好了,”骆康拍拍吉叔的后背,指着玉秋和春长风说:“我跟他俩有些话要说,你一会儿把人带到楼上我的那间套房。” “哎,”吉叔点头应下,骆康拄着拐杖离开了拍卖正厅。 “走吧,我家大少爷邀请两位。”吉叔说。 玉秋如没听到吉叔说话,她眼睛一眯,胳膊肘怼了下春长风说:“走!趁着人少,咱俩过去揍那三个洋鬼子一顿吧!” “小姑奶奶,你乱说什么话呢?打洋人警察你不想在法租界里过活了?再说你是我家大少爷带来的,你惹了事儿就是我家大少爷惹了事儿!”吉叔听到这话大惊失色,他一把捂住玉秋的嘴,拖着人胳膊就往外拉。 老头子细胳膊细腿,玉秋怕自己使点儿力气就把他胳膊腿弄断,象征性地挣扎两下也就放弃,随手还拉上了红眼睛的春长风。 “走走走。”吉叔没费多少力气就把两个人拖出了正厅,一路推着后背带进了电梯里。 “嗡嗡嗡”上升的铁盒子让玉秋新奇又有点害怕,她轻轻地拉住春长风的手晃了两下,见人依旧没反应便抬头去看他的脸。那是一种玉秋此前从未见过的表情,他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激烈的情绪,但仔细瞧就会发现春长风的眼睛无神,木然的就像两个玻璃珠子。 “你怎么了?”玉秋低声问。春长风不说话,他丢了魂一样。 吉叔把两人带去骆康在酒店里的包房,他站在门外候着,玉秋拉着春长风的胳膊走进去。白绒地毯,绿色的墙壁,屋里的骆康坐在沙发上,他摘掉平顶礼帽,带了一副玳瑁色的近视眼睛,堆满了书籍的房间让他看起来多少文气了不少。 骆康把沙方上的书挪了个位置腾出来给玉秋和春长风,看着两个人说:“我知道不公平,但没有办法,这国家太贫弱了。” “所以我们活该被欺负?所以我们就该趴着给人压断脖子是吗?”春长风木讷地说:“这么个世道,活着死了都没差,真不真相的也没人在乎,好没意思。” “春长风?”玉秋有些担忧。 春长风双手捂住眼睛,他晃动身体,疲惫至极:“租借外面成日的打仗,租借里面是人家洋人的,杀了人也不用被抓被审。人命都这么不值钱了,我这警察谁也抓不住,谁也管不了,干的还有什么意义?” “你认命吗?”骆康反问。 春长风没有回答,玉秋接过话:“为什么要认命?” “对啊,为什么要认命?”骆康看着春长风说:“如果改变不了环境,至少别让环境改变我们。我母亲曾经教育我,如果遇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那就去确定对的事情,至少往前走总没有错。” 骆康说罢,春长风依旧沉默着,玉秋脸上有些焦急,她茫然无措地看过来,寻求着骆康的帮助。 “春警官,刚才玉秋问我有没有见过天蓝翡翠,我猜是你要找它吧?”骆康接着说。 提到了天蓝翡翠,春长风有了反应,他连着深吸好几口气后放下捂着眼睛的双手,点点头。 “指头大小,天空蓝色的无花纹翡翠?”骆康问。 玉秋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地点头,然后侧身去看春长风。他没有吭声,但眼神里的神采开始复苏。 “它被做成了项链吊坠,我几年前曾经在酒会上见过。”骆康说:“我不确定现在你们要找的天蓝翡翠在哪里,但可以帮你们打听。如果有消息,我会让吉叔往南洋大学送信。” “好!”玉秋立刻答应,缓了半分钟才有春长风的声音:“谢谢你,骆大少爷。” “骆先生,”骆康笑着说:“我不喜欢被人叫大少爷,叫先生就好,就像我叫你春警官。吉叔那是没办法,他死活都不愿意改。” “谢谢你,骆先生。”春长风说着站起了身,“谢谢你帮我们找天蓝翡翠,也谢谢你跟我说那些话。” 玉秋跟着春长风离开,两人沉默着走出酒店。春长风忽然转过身,吓得玉秋往后退了半步:“怎么了?” 春长风瘦高的脊梁微微弯曲,低声说:“玉秋,谢谢你。” “嗨呀!谢什么!”玉秋看到春长风的红眼睛,可怜巴巴的让她心理酸疼,忍不住上前抱住他说:“好啦!跟我不说谢谢!只要你需要我,我就一直都在呢!” “嗯,”春长风应了声,玉秋的脖子感到潮湿。 是他又哭了。玉秋拍着春长风后背,心里想:“丢不丢人啊!白长这么大的个子!” 玉秋本来是想送春长风回海大路胡家巷子的,但春长风坚决不同意,反过来把她一路送到了南洋大学里面。 回到寝室,玉秋一进门,覃相鹂立刻站起身朝她迎过来。 “怎么样?”覃相鹂关切地问。 “还好啊,”玉秋如实回答:“我觉得骆康人挺好的。” “他好?”覃相鹂诧异地瞪大眼睛:“我……我没觉得……” “今天那个拍卖会场出了意外,”玉秋不愿跟覃相鹂提起天蓝翡翠的事儿,于是挑拣了一番说:“骆康不是不说话嘛!我看他说话挺有道理的。” 覃相鹂咬着嘴唇,说:“他没怎么跟我说过话,我不知道。” “相鹂,我觉得他不像有疯病的!你见过骆康的,就该知道他腿脚不好,走路都费劲儿的人你认为他真能打死人吗?”玉秋问。 覃相鹂摇摇头,抱着怀里杂质坐到了床边。她咬着下嘴唇,好半天后,说:“可大家都是那样说的,我也只能信。” 玉秋看出来覃相鹂语气里极力想掩盖的嫌弃,她绝不喜欢骆康,不管骆康有没有打人的疯病,她都不会喜欢!玉秋猜测,可能比起打人的疯病,覃相鹂更在意骆康丑陋的容貌、肥胖的身材和他的残疾。 她应该去指责她吗?玉秋想着如果春长风是那般尊容自己是不是还愿意嫁给他,也许也不会吧!毕竟报恩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不管是妖还是人,果然都一样在乎外貌,否则狐狸精修炼化身为什么不给自己选一副丑皮囊?偏一个个照着仕女图来练,细腰长腿不够,还要肤白貌美。 “好了不说他了,”玉秋摆摆手:“你怎么看起来也情绪不好?” “下周三等不到温哲更新的小说了。”覃相鹂看向玉秋,:“我今天去了趟杂志社,编辑跟我说温哲的新篇章今天还没送过去,他担心要赶不上月刊出版了。” 第36章 温哲 周三是月刊《新月》出版的日子,距离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玉秋没发现覃相鹂从教室后门偷偷溜走了,她猜她应该是去抢最新一期的《新月》。 这堂课是法国老头子的文学鉴赏,含着粘痰的声音哇啦哇啦地讲着《巴黎圣母院》,玉秋听不懂那鸟语,也压根不打算去听,反正最后她能够进教务处改成绩,九十分太显眼,及格的六十分就刚刚好。 既然有了法子能蒙混过关,本来玉秋压根不打算看书,但那天从拍卖展会回来,她想到骆康的时候总会联想到另一个丑陋的男人——卡西莫多。覃相鹂说骆康和卡西莫多不一样,所以他们哪里不一样?就是这么点好奇,催着玉秋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中文版的《巴黎圣母院》。 她在课堂上无聊地翻看,完全陌生的国家与宗教,加上法国佬的长句被翻译得晦涩又干巴,实在是让人看了没几页就失去兴趣。 “什么名著,还不如话本子好看呢!”玉秋趴在课桌上,看着周围人奋笔疾书,越加感到饱受煎熬,所以听到下课铃一响就立刻夹着书跑出了教室,直奔西门卖椒盐麻花的小店。 吃着麻花哼着流行小曲,玉秋一路回到306号寝室,推门进去看见覃相鹂趴在她那窄窄的床铺上,肩膀一抽一抽地似乎在哭泣。 “她怎么那么爱哭?”玉秋心里默默嘟哝,胡乱地猜着是她家里来了信催她嫁给骆康,还是骆康来了信又叫她陪同去某个地方。 玉秋站着没动,倒是覃相鹂在抹眼泪时余光瞥见了她,红眼睛小兔子一样的女孩儿擦着眼泪坐起来。 “你吃过饭了吗?”玉秋问。 覃相鹂摇摇头,玉秋把剩下的半包麻花递给她,问:“你怎么哭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没有,”覃相鹂深吸口气摇头,然后拿起床头半开的杂志说:“没事儿,是小说看哭的。” “什么小说啊,能把你哭成这样!”玉秋惊讶地伸手拿过杂志,翻看了封面果然是新一期的《新月》,再看打开的小说部分,作者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意料之中的温哲。 “不是说赶不及吗?”玉秋问。 “可能怕提前泄露吧,毕竟……毕竟谁会想到……”覃相鹂一说话,泪珠子就往下滚,“女主陌陌参加拍卖会的时候出了意外,她本意是想去帮人的,却被洋人警察当成跟那些抗议的跪压在展台上……窒息死了……” “啊!”玉秋瞬间愣住,她低头忙去看小说的正文。 “陌陌死了,死在一场无关于她的拍卖会上。她曾以为自己叩开了名为‘平安幸福’的大门,却不知那大门是虚空的,在虚弱的国土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平安幸福’。所有的美好都不过是被包装的假象,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以践踏同胞而显出高贵,争着抢着成为二等代理人去伺候漂洋过海的主子,这样的豪门贵客们是何等可耻?然而没人会指望他们生出这样负责的情绪,在陌陌的葬礼上她只会一声感叹“瞧瞧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今日陌陌死了,是死于意外,但本质仍死于贫弱可欺。她的一生是默然的,那个爱着她的绅士孱弱地甚至不能将她抱起,无法为她的死亡发出哪怕一声悲鸣。 多可悲的一生,多可悲的土地。” “这是温哲的第一篇悲剧。”覃相鹂抹着眼泪说:“我一直以为陌陌最后会和绅士结婚,她会有幸福的结局,我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我想不明白,她怎么会稀里糊涂地死了,还是被洋人警察压住脖子,活活压死的……太残忍了……” “周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那个拍卖会出事了。你记得吗?”玉秋问覃相鹂。 覃相鹂点点头,玉秋说:“在那个展会里有个女的死了,就是小说里写的那样,高壮的洋安保跪压在她头和脖子上,把人压死了。” “啊?”覃相鹂过于惊讶,以至于连眼泪都忘了往下掉,她愣愣地盯着玉秋,片刻后说话:“我没有在报纸上看到消息。” 玉秋想到骆康的话,说:“如果死掉的女人和小说里的陌陌一样是个进城的乡下姑娘,可能就不会有什么消息了。” 这样的反转是覃相鹂始料未及的,她拿过玉秋手里的杂志,又低头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起先她在哭世事无常,男女主的阴阳两隔,哭那段眼见到了光明却猝然熄灭的爱情,她想不明白温哲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结局,但眼下她在文字里读到了强烈的愤怒,一种突破纸面的责问与愈加浓稠的悲哀,非一个人、一段感情,而是痛苦于那道裂开在土地上迟迟不能愈合的伤口。 “不愧是他!”覃相鹂擦掉了眼泪,看向玉秋说:“温哲不愧是最好的言情作家,他的作品就不是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是有大理想的。” “什么理想?”玉秋问。 覃相鹂说温哲的作品里有理想,但要她说是什么理想时,又讲不出来了,梗了好一会儿,看得玉秋都为她感到尴尬,于是主动换了个话题说:“你见过温哲吗?” “他很神秘的,连出版社的编辑都没见过他,每次都是邮递员把稿件直接送到出版社。”覃相鹂提到温哲时,眼睛里总有着别样的光彩。玉秋看着她,觉得那种兴奋劲儿,像是饿了八辈子的狐狸闻到烧鸡味儿。 “说来我可能见过那位神秘的大作家温哲,”玉秋说。 覃相鹂惊讶得睁大眼睛:“你在哪儿见过她?” “上周六的拍卖会,”玉秋说:“那天的事情没有登报,温哲的文章又赶上了新一期月刊出版,想来他应该是在会场的,见到了杀人的过程。” 那天会场里的人谁会是温哲呢?一旦排除洋人,剩下的面孔就没有几张了。玉秋尽力去回想每个人,兜了一圈后她猛然想到了一个名字——骆康。 骆康?玉秋看向覃相鹂,她说不出口她的猜测,如果温哲就是骆康,该是多大的嘲讽! “总说是文如其人,能写出那样文章的温哲,相貌也一定是俊朗非凡的。”覃相鹂抱着杂志开始说发梦的话:“他应该是很西派的绅士……嗯……不过也可能是清朗的国文男老师那种。” “谁写东西也不是拿脸蹭的,一个作家哪好说文章写得好就一定长得好,说不定那个温哲是个黑胖子呢。”玉秋试探着说。 听到这话,覃相鹂立刻沉了脸。这还是她在玉秋面前头一次表现出抗拒,下嘴唇咬到发白,低声说:“怎么可能?就算不是容貌极好的,也不可能是什么黑胖子……温哲就像他的文章一样,到哪里都该是出类拔萃的。” 相貌英俊、出类拔萃,玉秋又想了遍那天会场里的人,真可惜,似乎并没有那样一位。温哲成了个烙铁,玉秋看着气呼呼的覃相鹂想,或许温哲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也不在乎,她想要的温哲是个她想象里的样子,或者说至少不能违和,否则温哲这个符号一崩塌,覃相鹂说不好要当场抓狂疯掉。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温哲?”玉秋对覃相鹂的喜欢感到茫然,她怎么就能对着杂志上的油墨文字喜欢到这个地步。 “我……”覃相鹂慢慢地眨了两下眼睛,想了想说:“最初就是看杂志的时候很喜欢他的一篇小说,很短,只有两页,后来就不断找他的文章和小说看,越来就越喜欢。” “除了这一篇,温哲的故事都是很美好的,我能感受到他的文字像阳光一样温暖。”覃相鹂说:“所以温哲一定是个对女孩子很温柔的人,就像他笔下的男主角一样。” 玉秋看着覃相鹂如数家珍地说起温哲故事下的男人们,温柔的绅士,健谈开朗的留学生,淳朴明媚的茶楼伙计等等。听着这些描述,玉秋在覃相鹂口中重重叠叠的样子里交织出来一个有着拳拳爱意的温哲,一个覃相鹂幻想出来用来抵抗生活、寄托想象的温哲,所以这个温哲不可以丑,必须要出类拔萃。 她不断地絮絮叨叨,玉秋没有打断,看着覃相鹂忽然生出同情,她的内心要多孤单才能把所有的爱都放在一个不真实的人影上。 玉秋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人了,也越来越能理解人的行为,有时候他们聪明得可怕,有时候又很荒谬。动物只要吃饱就很开心,生存下来是天大的幸运事,而人类不一样,他们的开心需要更多东西。 玉秋低头看着手掌,她伸开又握拳,握紧后又伸开,反反复复到覃相鹂停止了絮絮叨叨。玉秋问:“两个人成亲,一定需要爱对方吗?” “如果不爱,不是很悲惨吗?”覃相鹂以为玉秋在说自己和骆康的那门婚事,提到那个人她的脸皱缩起来,摇着脑袋:“玉秋,没有人愿意跟不爱的人结婚!强迫来的婚姻是不幸的!” “强迫来的婚姻是不幸的。”这话像一根刺扎地嚷嚷着要嫁人报恩的小狐狸打了个哆嗦。 第37章 请帖 春长风这一周过得很是憋闷,之前的案子没个头绪不说,周六拍卖会上又出了事,周一刚到警局就被徐有财叫到办公室里劈头盖脸地臭骂。老孟杵在边上,横竖都不吭声,徐有财的手指头恨不得戳进春长风的嘴巴里,他抖擞着浑身的肥肉说:“怎么哪有事,你在哪?怎么你到哪,哪出事?春长风你是个扫把星吗?” 徐有财骂得唾沫星子乱飞,春长风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垂在身边的拳头紧攥,骨关节都开始泛白。老孟看着春长风这样很是担心,唯恐年轻小伙子一下控制不住脾气,挥着拳头招呼下徐有才的胖脸上,于是蹦出来急急忙忙打圆场,说:“局长,凭良心讲啊,这事和春长风真没关系!咱接的任务是维持展会外面的秩序,但人是死在展厅里的,所以这事儿归他们洋人管啊,我们一点责任没有,全怪他们!” 老孟这话说得没毛病,一通高招的甩锅技巧把徐有财也给唬住,琢磨了下的确是这个道理,瞪着一双肿泡眼睛没了话。老孟趁机打了两句不咸不淡的哈哈,拉了下春长风把人好歹从徐有财办公室里带出来。 往一楼走时,老孟跟春长风说起了那块天蓝翡翠,问他:“你有消息了吗?” 春长风回答:“骆家的那大少爷说愿意帮我们打听打听。” “那感情好!骆家是天津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骆大公子的人脉多,说不定真能给你问出点线索。”老孟笑着应和。老实讲,他不觉得春长风和玉秋能大海捞针一样找到那块天蓝翡翠,这话里安慰占了大半部分。 “嗯,”春长风点点头。 哭丧的老头一点线索也没有,狐妖更是没个头绪,眼下街头巷尾传着的都是嘉靖陵墓里跑出来吸血的守灵恶鬼魁拔。春长风期间去过几次龙王庙,何师傅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让他等一等骆康的消息。 这周过得憋闷至极,春长风被越来越热的天气熬得像脱了水的蔫白菜,打不起一点精神。日头垂在天边上眼看要落进海河,春长风憋闷的饿着肚子回到胡家巷子,他站在大门前正摸钥匙,定睛一瞧发现挂门上的锁头被人打开了,心里猛一惊,脑子里窜出来个念头:“遭了贼还是其他脏东西?会不会是那害人的狐妖找上门?” 春长风摘下挂在腰间的警棍,小心翼翼地用脚把门踢开,走进院子里立刻闻到股焦糊味,然后就看见玉秋咳嗽着从伙房里跑出来。那张白净的小脸上抹了两团灰,她瞧见春长风站在院子里,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本来想给你做个饭,但你家火太大了……” 是玉秋啊!春长风松下口气,他走上前看见玉秋白净的手上被烫了两个水泡。 “啧,”春长风啧了下舌头,拉着玉秋的胳膊径直进正屋,取出爷爷留下的草药箱,从里面找到烫伤药膏涂在了水泡上。 “你又不会做饭,瞎折腾那些干什么?”春长风嘴里说着抱怨的话,但面上却没有抱怨的神色。等着上好药,他收拾起药箱,看向玉秋脸上的两团灰,忍不住歪了下嘴角,这是一周里他头遭笑出来。 “我去伙房里收拾,你洗把脸,一会儿我带你出去吃饭。”春长风对玉秋说。 “吃什么?”玉秋问。 “烧鸡。”春长风想了想回答:“我记得你喜欢吃烧鸡。” 玉秋听到有肉吃,立刻来了精神,笑着追问:“抠门鬼怎么今天大方?” “这阵子心里憋闷得很,想出去吃口好的。正巧你来了,咱俩就一道,算我请你的。”春长风说罢,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不乐意也就算了。” “乐意!当然乐意!有肉吃傻子才不乐意!”玉秋美滋滋地点头,春长风起身去了伙房。眼瞅着瘦高瘦高的背影,玉秋想起今天过来是有事要找春长风的,但刚才伙房里闹了那通,一时居然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儿了。 玉秋起身追着春长风出去,靠在伙房的门上,看着他在里面收拾,小声说:“我就是把鸡蛋炒糊了,没把你家的锅烧穿。” “锅烧穿了也没事,你没事就好。”春长风自然地接话,说完回头看向玉秋。玉秋也不知为何,就是这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刺激得她两颊发烫,一下子红到了脖子,狼狈地扭头跑到院子里,从水井里打上来凉水,是洗脸也是给没来有的燥热降降温。 微妙的气氛不只是让小狐狸局促,春长风的耳朵也后知后觉地微微发烫,他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子暗暗埋怨这天气可真热啊! 吃饭的地方距离胡家巷子不远,春长风难得大方,满口说着让玉秋随便点,吃饱吃好为止。若换了平时,玉秋非得一口气吃下三只油光肥美的大烧鸡,但今儿她被春长风一句话说得脸发烫了一路,这股热火从面皮烧到胃里连同的胃口都减小了,学着平时在学校里见到人家女生的样子,吃得文雅又乖巧。 玉秋是因为那股她说不上来的扭捏,而春长风更多是真的没胃口。他近来脑子里总塞着乱七八糟、乱成一团的事情,吃饭都没有劲儿,只有看着玉秋吃东西,才觉得稍微能缓下片刻,长舒口气。 “你干嘛不吃?”玉秋问。 “你吃吧,我不饿。”春长风说。 “不吃哪成?我娘说,事儿多饭少死得早,越是天塌下来,那越是要把肚皮吃得饱饱的,才有劲儿处理麻烦,”玉秋说着撕下只鸡腿,硬塞给了春长风,盯着他吃下去之后才满意地笑起来。小狐狸这会儿一轻松,终于想起来她几乎忘光光的事情。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了!”玉秋拿过桌上的油纸,潦草地擦了擦手指头,然后扯开自己随身的挎包从里面取出个藏蓝色包装的信封袋子。 “这是什么?”春长风问。 “骆康寄过来的请帖,让周六去万国花园。”玉秋回答:“今天中午,吉叔送去南阳大学的,他说是一个什么俱乐部在那儿有个聚会。组织的人姓洪,之前是做典当买卖起家的,很喜欢收集些古董玉石,骆家那位大少爷猜着姓洪的或许会知道天蓝翡翠的消息。” 近来乱糟的事情终于有了一点突破,春长风瞬间抖起精神,他连忙接过递来的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藏蓝色底儿金色线边儿的精致请帖。 “只有我们两个?”春长风问。 “还有我室友覃相鹂,之前跟你提起过,就是跟骆康有婚约的那位。”说到覃相鹂,玉秋的脸立刻垮下去,叹了口气说:“他一接到请帖就哭哭啼啼的,这会儿肯定又在屋里抹眼泪了。” “我上次见过骆康,听他说话感觉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如何也不至于到见一面都得哭半天的地步吧,”春长风很是不解,“那位覃小姐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骆康?” 讲白了覃相鹂就是嫌弃骆康长得丑有残疾,她心里喜欢的是活在杂志油墨和自己想象里的翩翩佳公子温哲。这话到了玉秋嘴边,她想了想又吞回去,摇摇头没有吭声。 请帖送到晚饭吃过,春长风把玉秋一路送回了南洋大学,俩人在路上也并未再多说什么,但气氛却丝毫不尴尬。玉秋就时不时地侧头看一眼,忽然发现身边的瘦高个儿,长得还真是不难看呢!眼睛又黑又亮,鼻梁高挺,不是人堆里最招人眼球的相貌,却是经得住看、耐得住瞧的。 玉秋看得春长风有些不好意思,他眼珠子紧紧盯着前面的路,都不敢侧头,也不知是心里燥热得慌,还是这天热得慌,他一路上面红耳赤,脸上的汗把身上带的帕子都湿透了。 “有这么热吗?”玉秋到学校门口时问春长风。 “嗯,”春长风应答,他看着玉秋那张粉扑扑的小脸儿,点头说:“往年没那么热的,今年特别热。你多喝点茶,免得中暑了。” “嗯,知道了,”玉秋点着头,进了学校。她走出一段距离,回头再瞧,看见春长风还是傻愣愣地站在校门口,忽然涌上来一股喜悦,弯起嘴角,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傻子一样。”玉秋低声嘟囔着笑嘻嘻地回寝室,她本身是蛮开心的,结果一推屋进去看见了哭哭啼啼的覃相鹂,瞬间好心情打了个对半。 “你回来了?”覃相鹂看向进门的玉秋说。 “嗯,”玉秋点点头,她走到覃相鹂的床前看着红眼睛的姑娘,说:“快别哭了,你现在瞧着就像是成了精的兔子。” “我怕……”覃相鹂嘟哝。 玉秋拉住她的手:“周六跟我们一起去万国花园的春长风是个警察,所以你放心,保准不会出事儿。就算是骆康突然犯病要打人,也有春长风护着咱俩呢!” “不只是骆康,”覃相鹂压低声音,仰头看着玉秋,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的:“关南俱乐部里没几个好人,他们的那些生意多多少少都有见不得人的……这次组织聚会的洪老板,听说以前就是混黑道的,手底下有不少人命……” 覃相鹂说着眼睛里又蓄起了眼泪:“我不想去……我不想跟那些人打交道……玉秋,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玉秋一时也没了言语,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呢?小狐狸茫然地眨巴眼睛,忍不住烦恼这城里真是复杂,从事情到人,就没有简简单单的。 哦!不对!玉秋心里一动,想到了个人——春长风。 第38章 洪七爷 周六大清早,玉秋和覃相鹂一起去了请帖上的万国花园,两人到时就看见春长风在公园外的小花坛边上转悠。 玉秋快跑两步,上前问:“怎么不进去?” 春长风抿着嘴唇,看了眼覃相鹂,在头一次见面的姑娘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自己的窘迫和紧张。万国花园在法租界最繁华的万国大道旁边,能在里面举行俱乐部聚会的自然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体面人,春长风这么个平头小警察跟人家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若是穿上他那身黑皮,好歹有警察这么个身份倚仗还能稍微自在些,脱了警服单就是他春长风自个儿,真就是人还没进去,走到万国花园外面就已经开始觉得浑身哪哪都别扭、不舒服。 “走啊,傻愣着干什么?”玉秋没有春长风那么重的心思,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 春长风任由玉秋拉着走,三人走到公园门外,白短袖黑裤子的门卫上下打量了一遍春长风和玉秋,犹豫了片刻才接过三张请帖。他仔仔细细地辨认上面的字迹,手指头连请帖的边都要一寸寸地摸,挖空了心思要证明请帖里藏了猫腻。 “你看完了吗?”玉秋有些不耐烦地问门卫。 门卫懒洋洋地瞥了眼玉秋,压根不乐意搭理她。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表情明显得很,就是把他们三个当成了想混进公园里攀关系的混子,磨磨蹭蹭地把请帖翻来覆去地检查,直到身后传来滴滴的汽车鸣笛。 玉秋回头看见是骆康的车,和之前一样,吉叔下车后扶着骆家的大少爷从车里费劲儿地走下来。 “骆先生,”门卫看见骆康,“啪”地一下子站得笔直。骆康见到摆了摆手,侧头看了眼玉秋、春长风和覃相鹂三人,问:“他们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不让人进去?你是觉得请帖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骆康称呼这三人为朋友,门卫打了个激灵,连忙捧出一张笑脸说:“没有,当然没有。” 骆康走在前面,玉秋伸手一把夺过请帖,鼻腔里哼了声伸手拉住了春长风的胳膊。覃相鹂慢吞吞地跟在最后,她十分不乐意过来,要不是玉秋硬拉着出门,她实在很想再装一次病。 春长风快走几步,追上了骆康的脚步:“骆先生,今天会有谁来?” “到了地方,我自然要给你介绍的。”骆康校长拍拍春长风的肩膀,笑:“别着急嘛。” 万国公园虽叫万国,但面积并不大,沿着林荫道走了约了七八分钟,四人眼前就出现了一栋木质的二层红楼。骆康向守在红楼大门外的门童打了个招呼,门童连忙上前帮忙推开大门,吉叔留在外面,骆康带着玉秋他们进去。 这会儿红楼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听见开门的声音,屋里的人看过来,见到是骆康带着生面孔,有人冷漠地转过脸,有人微抬下嘴角,敷衍地算是打了招呼。骆康对此似乎浑不在意,摇摆着肥胖的身体带人直接上了二楼。 楼上要比楼下清静一些,骆康等进入一间小会议厅中,此时里面已经有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梳着有背头,身材消瘦,翘着腿。他的脑袋仰靠在沙发上,身边站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女人穿紫色香云纱旗袍,烫着时髦的卷发,手里拿一块白毛巾贴在男人的脸颊上。 另一个背对来人的一身白西装,低着头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玉秋眼睛一眼认出他,脱口叫那人名字:“贺醉!” 听到熟悉的名字,春长风从心里窜上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他说不清其中道理,只是感觉冰凉湿乎的东西忽然贴在了脊梁上,不由得打了个机灵,紧紧地盯着那个背影。 原本仰着脑袋的大背头,坐直看了眼玉秋,问:“你们认识?” “我在他那里看过牙,”玉秋顺口扯了个谎。 原本整理东西的人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见到玉秋,贺醉笑着跟她打个招呼,随后走到大背头的身边说:“是,她是我的病人。” “你年纪这么小,居然也有烂牙呀?”大背头看着严肃,说起话来倒是亲和了不少,他笑盈盈地摆了摆手,让旁边的女人也坐下,自己拖着毛巾冷敷半边腮帮子说:“我这一口烂牙全靠是贺医生天天照看,这要是哪天没了他,我只怕连家门都出不来。” “牙疼不是病,疼起要人命。”贺醉在旁边笑着应和,然后将手里的一只小瓶子递给了大背头,说:“您聊事,我去外面候着,牙再疼起来就先喝下这个药水镇痛。” “嗯,”大背头哼了声。 贺醉合上药箱快步出了会议室,玉秋注意到身边覃相鹂的眼睛恨不得长在贺醉身上,她轻咬着下嘴唇面,腮和耳朵微微有些泛红。 等着贺醉从屋里出去,骆康指了下春长风和玉秋对背头说:“洪七爷,我欠这二位一个人情,所以今儿请您看我的三分薄面上帮个小忙。” “你还有欠别人人情的时候啊,我还以为都是人家欠你的。”洪七爷笑笑,只是嘴角一咧似是扯到了烂牙,连着倒吸两口气。坐在洪七爷旁边的女人见状,拿过了他手里的药瓶,熟练地打开后递过去。 “说是他们欠我人情,其实也是我自个好奇,”骆康说着坐到洪七爷对面的沙发上,招手示意让春长风、玉秋和覃相鹂也坐下。 “这个怎么说?”洪七爷摆手示意,他暂时还不需要止疼剂,继续问:“我倒是也好奇了,什么事能让骆先生也起了这份心思。” “还是春警官说吧,”骆康没有解释,把话头扔给了春长风。 一句春警官又把春长风的自信召回来,他立刻挺直后背,说:“洪先生,你见过一块天蓝翡翠吗?它大概拇指大小,椭圆形,没有经过雕琢。” “蓝色翡翠可是不常见,一旦现世就属于有市无价的宝贝。”洪七爷笑盈盈地问春长风:“春警官,你干什么要找这东西呢?” “二十五年前……”玉秋话刚出口就被春长风打断,他轻拍了一下玉秋的手背,随后接过话说:“那天蓝翡翠涉及一桩命啊,我们正在查。” “哦,命案的证物那可要紧得很,我帮你想想。”洪七爷嘴里说着要紧得很,可面上却丝毫无紧张的神色,悠悠闲闲地从身边女人的手里拿过止疼剂一口闷下去,闭眼靠在沙发上养神。 春长风等了足有十来分钟才见洪七爷再睁开眼睛,他晃晃手指,说:“提到天蓝翡翠,我倒是想起来一个旧事。不过不是最近的,那件事儿大概有二十多年了,不知道春警官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您讲。”春长风点点头,旁边的玉秋支楞着两只耳朵唯恐错过任何一个字,但洪七爷却没立即开始这个故事,他侧头看向了坐在一边始终未吭声的覃相鹂问:“这位小姐也是来打听天蓝翡翠的?” 覃相鹂垂着脑袋摇了摇,骆康解释说:“覃小姐是家父为我选的未婚妻,所以今儿陪着一块来了。” “噢,”洪七爷点了点头,侧头对旗袍女人说:“既然覃小姐不是来找天蓝翡翠的,坐在这儿听我个老头子讲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想来也是无聊得很。婉君,你带覃小姐在花园里转一转吧。” “行,我带覃小姐出去喝茶,在公园里走一走。你自己注意身体,要是不舒服就叫贺岁进来再帮你瞧瞧,牙疼得很了可别忍着。”叫做婉君的女人看起来要比洪七爷年轻不少,约莫三十来岁,香腮粉面,细长眉毛大红唇,她妆化得很厚,像是笑起来再用力一点就会掉下来张面具。春长风看着婉君,乍一瞧觉得有些脸熟,这人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是仔细看却又生出陌生。 想来应该在此之前见了一张有几分相似的脸,春长风得出初步结论后,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那么她究竟是像谁呢?小警察正在心里琢磨,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眼睛盯着人发直。 “看来我家婉君风姿不减,魅力依旧啊!”洪七爷打了趣儿。玉秋眉梢挑起,气呼呼地抬脚踢了身边人的腿。这一脚让春长风找回神儿,连忙摆着手说:“不是不是!我……我只是觉得洪太太有些面熟。” “好了,七哥,逗个小孩做甚?”婉君说着扭动纤细的腰肢站起身,走到覃相鹂身边,把人从沙发上薅起来,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人带出了会议室。 此刻屋里只剩下了四个人。 “我这烟瘾上来了,非得点上一根,要是让婉君瞧着了又得说我。”红七爷笑着从怀里掏出烟盒,他点上雪茄夹在食指和中指间,深吸一口气吐出烟圈。 “洪先生要讲的故事是什么?”春长风急不可耐地追问。 “二十五年前我在泥流街开了家当铺,生意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主要是给些不好见光的脏东西估价洗白。”洪七爷说着,朝春长风一笑:“春警官不会就为了我这一句话,要压我去局子里追究当年的事吧。” “二十五年前还是大清朝呢,那会儿的官司可轮不到北洋来管。”骆康摇摇头。 洪七爷闻言哈哈大笑,笑够了才继续他的故事:“那阵子总下雨,连着下了有一周多,到晚上就是暴雨闪电加打雷,闹腾得不行,好在是我睡眠好,影响也不太大。直到有一天晚上,雷声如在耳边打鼓,吵得人根本无法睡觉,闪电也是格外频繁,咔嚓咔嚓一道接着一道地劈下来恨不得要把半边天空都撕个粉碎。” “那时候我家和当铺是连一块的,我在后院睡不着,就去了前面铺子里面盘点,结果盘到一半,听见‘哐哐哐’地有人砸门。”洪七爷说:“那会儿世道可比现在还要乱,我以为是遇到了劫匪躲在柜台后面压根不敢出声。大约过了十一二分钟,门外传出熟悉的声音,我认出来敲门那小子,他是隔壁饭馆里打杂的伙计。” 第39章 一门好亲事 洪七爷说到这里停下来,眯着眼睛扫了圈三个听故事的人,最后目光落在骆康身上。骆大少爷垂着眼睛,神情不太专注,他似乎是想到了些事情,在一个精彩的故事才刚开头时就已经神游于这间屋子之外。 “后来你打开门了吗?”玉秋一贯是没什么耐心,催着问洪七爷:“门外的是那个伙计吗?” “是,是他。”洪七爷点点头。对漂亮的女人,他总是更包容,没有因为被打断思路恼火,而是冲小狐狸笑笑:“他来找我做笔买卖。” “典当东西?”春长风问。 洪七爷点头,慢慢旋转着拇指上的玉石扳指:“他跟我讲了个故事。” “当东西还要讲故事?”玉秋皱起眉。 “我是个小买卖人,在泥流街上讨生活不容易。如果小伙计不讲故事,我可不敢他的东西。”洪七爷笑着说:“其实就算讲了,那东西也在我手里压了一个多月,小伙计几次三番地上门催,我才把尾钱给了他。这怪不得我小心,实在是他讲的故事太玄乎了。” “洪七爷,小伙计典当的就是天蓝翡翠吗?”春长风问。 “嗯,”洪七爷鼻腔里哼了声,他饶有兴致地盯着玉秋说:“你们信这世上有妖吗?” 春长风是见过老猫妖阿元的,自然知道这世上有妖怪,但要直说自己见过,又担心带他们过来的骆康要多想。于是春长风侧头看向骆家的大少爷,要等着他先开口。 “许是有吧,老话说乱世妖孽生,这如今的世道出几个山精妖怪的也不稀奇。”骆康这话说的就很有水平,他不讲信与不信,只说有也没什么关系,让见过妖怪的春长风和本身就是狐妖的玉秋连连点头赞同。 骆康在天津城的上流圈子里名声算不得好,但与那些因为风流事而常被人诟病人品不好的公子哥们不同,他的名声不好主要集中在相貌丑陋、身体残疾以及不得父亲喜欢。至于脾气暴躁,殴打家里下人的传闻也时常有的,不过都没什么实质上的证据,所以常常是传的多,究竟有几个人会信就不好说了。 与那些私下来嘲笑骆康的人不同,泥流街出身、靠着自身本事和一点运气闯出名头的洪七爷颇为欣赏这个年轻人。不过两人能有忘年交的交情却又不仅仅是欣赏,其中还有另一段他从未明说过的缘由在。 “我当时也只这么想的,天底下再烂的事儿都有,多几个妖怪又如何了?”洪七爷咧了下嘴,因为扯到了烂牙的神经疼得倒吸口气,缓了几秒才继续说话:“小伙计跟我说天蓝翡翠是个蛇妖送他的。” 蛇妖?丢了天蓝翡翠的不是老猫妖阿元吗?春长风一个机灵,脱口而出:“洪七爷,确定不是猫妖吗?” “错不了,就是蛇妖,我记得天蓝翡翠是用蛇皮包着送到我店里的。”洪七爷说:“小伙计跟我讲了个故事,他说天蓝翡翠是蛇妖的祖传宝贝,能延缓衰老,增强法术,为主人抵御雷劫。二十五年前的连续暴雨是雷劫带来的,蛇妖正在休眠,原本打算靠着天蓝翡翠渡劫,没想到翡翠被一只狡猾恶毒的猫妖偷了。蛇妖找到偷翡翠的猫妖,两个妖怪为抢天蓝翡翠抖了三天法术,结果雷劫降下将两个妖怪都劈成重伤,后来还是蛇妖的法术更胜一筹,拖着皮开肉绽的身体抢回了天蓝翡翠。不过那时候蛇妖太过虚弱,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倒在路边,只等到第二日就会死于阳光下,正巧被晚归的小伙计撞到了。于是乎,蛇妖跟小伙计做了个交易。小伙计给蛇妖找个能避光的安全藏身之所,作为回报它将天蓝翡翠送给他。” “不是不是……这故事里有些地方怪怪的。”玉秋摇摇头:“如果天蓝翡翠是蛇妖的,可以为主人抵御雷劫的宝物当然也可以庇护它不会被阳光伤害,它大没必要用拼死抢回来的东西只换一个庇护所,多不值当的交易啊!再说如果蛇妖快死了,连召唤天蓝翡翠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小伙计会不会是直接抢走了天蓝翡翠啊!怎么想,我都觉得这故事不对劲。要么是他瞎编的,要么就是……这故事不完整!那个人忽略掉了很多事情。” “我可不知道完整的真实的故事是什么样,我听了什么就跟你们说什么。”洪七爷摊手笑。 玉秋还要说,被春长风连忙拉住,现在不是去纠结二十五年事情的时候,他把问题重新拉回到来见洪七爷的根本上。 “七爷,后来了?”春长风问:“你收到了天蓝翡翠,后来那块翡翠您是留在自己手里,还是卖给了其他人。” “我留着那东西干什么?自然是又卖了。”洪七爷说:“天蓝色的翡翠多稀有啊!那些有钱有权的就需要这些东西装点,好让自己显得与旁人不同,所以抢着收它的人多的是。” 春长风追着问:“那您卖谁了?” “我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出手的东西只问银子不问买家。”洪七爷说罢,扭头看向骆康:“看来春警官和玉秋小姐是只关心天蓝翡翠,我这故事讲了一半好像是要没听众了啊。” “洪先生请讲,”骆康挪了挪肥胖的身体,向着洪七爷的方向靠:“那个拿了钱的小伙计后来怎么样了?” “他用典当天蓝翡翠的钱买了三十张牛皮。”洪七爷说。 老孟是个半吊子、酒蒙子,他一天里清醒的时辰不太多,但偶尔脑子清明的时候还是能教给春长风几句往后用得着的人生经验,其中有一句就叫做“查案子终究查的就是个人情世故。” 春长风这人只是耿直,绝不是憨傻、脑子不转弯的主。“人情世故”四个字,他虽不喜欢一脑子扎进去,但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捡起来,就比如现在。便是明知道后面的故事不是自己关注的了,春长风也没摆出任何无聊或者烦躁,甚至用手肘碰了下眼睛开始四处乱飘的玉秋要集中精力。 “是用牛皮做去生意了吗?”春长风问,这让他显得对洪七爷后半截要讲的故事依旧很有兴趣。 “做生意?做一般的小本生意来钱慢,风险还大,那小伙计可是个相当精明的人,他才不愿意干我们这种苦差事。”洪七爷说完,拍了下大腿:“刚才忘记提一嘴,小伙计个子高,长胳膊长腿,还长了一张非常讨女人喜欢的脸。” “他拿三十张牛皮去下聘礼娶媳妇了吗?”玉秋听出来洪七爷话里的意思,顺口说。 “玉秋小姐聪慧过人,”洪七爷竖起大拇指,“小伙计用三十张牛皮娶回家了个好老婆,后来借着岳父家的东风赚了大钱,现在在天津城里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谁?”玉秋问。 “背后揭人家老底还要到处说人家名字?我不要在圈子里混啦?”洪七爷笑着摆手:“好了,我的故事说完了。能说的就只有这些,有没有帮到春警官和玉秋小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今日就全当大家来我这里听个乐子吧。” 洪七爷说罢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势。骆康坐着没动,抬头看过去,问:“小伙计的老婆呢?” “死了,死了好些年了。”洪七爷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女人,能读书认字,心里揣着许多道理,脑子转得快,做生意也厚道。小伙计能到如今这地步,他老婆是第一功臣,只是小伙计不喜欢人家。” “不喜欢娶什么!这不是害那姑娘吗?”玉秋扁扁嘴巴。 洪七爷笑:“娶老婆在有些人那里是一门生意,和喜欢不喜欢没关系的。” “真坏啊!”玉秋咬住嘴唇,皱着眉毛。 骆康撑着沙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看着玉秋,神色有些哀伤。春长风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里后来靠着娶老婆发大财的小伙计很像一个人——烟草大王骆家兴,也是骆康的父亲。 第40章 突破 三个人出了红楼,玉秋走在春长风左边,骆康腿脚不便,稍落后些,他们便站在门廊边等着。玉秋左右看看,见骆康若有所思,春长风也一脑门官司的样子,以为他们都在想洪七爷刚才说的那个故事,于是也学着低头皱眉,伸手卡着下巴摩挲,一本正经地嘟哝:“这下难办了,天蓝翡翠卖出去那么久了,再想找不就是大海捞针?” “这也是个问题。”听到玉秋的话春长风不禁叹了口气。 “我会继续帮你们留意的,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骆康走过来说道,他已经从刚才的低落情绪中脱离出来,恢复到往日的沉稳淡然。 玉秋听他这样说便笑起来,点点头:“多谢骆先生啦!以后还有的麻烦你呢!” “不麻烦,”骆康笑着回应:“一点小忙而已。” 春长风不是个小气的人,但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心中就是忽然有些不是滋味。按道理,骆康帮忙好像确实都是在帮玉秋,而不是自己,春长风不由紧张,莫不是那富家公子见异思迁,喜欢上玉秋了? 如此一想春长风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不自觉往前迈开半步,微微侧身将玉秋与骆康隔开,手很自然地搭在玉秋肩上,动作中充满了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占有欲。 “感谢骆先生仗义出手,我和玉秋无以为报。”春长风夹在两个人中间,大声说。 骆康本就是聪明人,何况春长风这愣小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他哪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摆摆手道:“我帮你们并不是指望你们回报些什么,我虽不像七爷他们是道上混的,但也明白一个道理,多个朋友多条路……” “少个敌人少堵墙!”玉秋紧跟着接过话头,踮起脚越过春长风的肩膀对骆康眨眨眼,又侧仰着头去看春长风,“我说得对不对?” 此时他们挨得近,春长风一低头,嘴唇将将要贴上玉秋的脸,四目交接,胸腔内那颗心咚咚咚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玉秋亦是顿住,脸上刷地飞出满天红霞,忙忙慌慌把手收回去,扭过头假装没看到春长风的表情,葱段似的手指头下意识将耳边的鬓发撩开,露出底下同样红扑扑的耳尖。 “这是要走了?”正尴尬着不知说些什么,幸好有人及时救场,婉君携着覃相鹂从林荫小道里拐出来,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覃相鹂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有了些生气,眉目舒展,嘴角还残留着笑意,完全不像刚来时那副押赴刑场般的丧气模样。 “叨扰了,难为七爷牙疼着还要和我们扯闲白。”骆康对着婉君点头,末了又看向覃相鹂,但覃相鹂和他眼神一对上,原本生动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起来,连玉秋都有些看不过去。 玉秋本是个爱恨都摆在明面上的,正想帮着覃相鹂说点什么,就见春长风又把目光落在了洪七爷那位美艳的相好身上。虽然之前春长风解释过是觉得婉君很面熟,但见他眼珠子恨不得长人家脸上,没城府的小狐狸自然是要吃味儿,她从来不藏着自己的脾气,用力在春长风腰上掐了把扭头便气冲冲走了。 春长风“哎呦”叫了一声,揉着腰满脸地莫名其妙,婉君看在眼里笑得花枝乱颤:“春警官,快追呀,现在不赶紧解释清楚,之后有你受的。” “啊……那,骆先生、洪太太、覃小姐,我先告辞了。”春长风虽还没想明白要解释什么,但也知道不能任玉秋就这样跑了。好在玉秋并没有走远,正站在湖边柳荫下发呆,春长风走上前站在她身边,问:“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我不是故意……嗯,故意贴你那么近的。” 春长风还以为玉秋是因为之前自己差点亲到她而生气,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也有些委屈。 “什么?”玉秋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刚退烧的脸又有发热的趋势,连忙摆摆手,“跟那个事没关系,我怎么会因为那种事生你的气啊。” 她越说声音越低,眼睛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不敢挪开,“对了,你之前说觉得那个婉君很眼熟,你见过她?” 听到玉秋转移话题,春长风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遗憾,至于遗憾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弯腰捡起一块小石片颠了颠,春长风用力一掷,石片在水面上连续跳跃四次后“噗通”一声沉了底,他拍拍手上的泥土,叹气:“想不起来,但就是觉得有些熟悉,特别是她的眼睛。” “眼睛?眼睛怎么了,有什么特别的吗?”玉秋问。 春长风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说,“她眼睛大。” “哈?”玉秋愣了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这算什么特征啊,我眼睛还大呢。”说着就凑到春长风近前,直勾勾看着他,“你看你看。” 小狐狸一双眼尾上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又长又翘的睫毛仿佛扇在春长风心头,暖烘烘,痒酥酥。他狼狈地别过头,忙退了半步:“算了,总会想起来的,时候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学校吧。” 春长风一路把玉秋送回南洋大学,看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自己跑过来。 “怎么了?”春长风不解。玉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雀跃地踮起脚,一把拉住春长风的脖领子将人拉得弯下腰,嘴唇擦过他的面颊,在耳边轻声说:“春长风,我说过,我是一定要嫁给你的。” 玉秋一蹦一跳地回了寝室,她一想起春长风那张麦色皮肤也挡不住的大红脸就忍不住要笑出声,只是她的好心情也到此为止了,刚推开门,就看见覃相鹂坐在床边掉眼泪。见到玉秋进来,覃相鹂也不说话,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满是哀怨。 她这又是怎么了?玉秋被一双幽怨的眼睛盯得心里毛渣渣,不禁想到了从前说人讲得林黛玉看贾宝玉的那厢情形。 “你怎么自己走了?”覃相鹂弱弱地问。 哦!玉秋这才想起自己和春长风闹了点小别扭先走的事情,她把覃相鹂给扔在了万国花园,让这位泪娘子和最不喜欢的骆康独处,现在看表情怕是在心里怨恨自己呢! 好在女孩子家没有隔夜仇,玉秋态度诚恳,嘴又甜,好歹是把覃相鹂给哄住了。第二天中午俩人正要去西门外的小街买点吃食,同班的女学生突然找到玉秋,“门卫说门口有个警察找你。” “警察?”春长风! 玉秋心中大喜,又顾忌旁边的覃相鹂。覃相鹂是个心思细腻如发丝的姑娘,她昨儿就敲出来玉秋那点心思,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自己。 玉秋笑嘻嘻抱了她一下,转身朝校门外跑去。她跑得很快,道路两边的行人和绿植都化作了一道道虚影,但她仍嫌不够快,恨不能化出原形,四足并用地全速飞奔,她想见春长风,一刻都不愿多等。 “我知道在哪见过那个婉君了!”玉秋一见到春长风,对方脱口而出的却是这句话,说不失望是假的,但玉秋还是尽量不将情绪表现在脸上,她喘着气,问:“在哪?” “老孟的画上。”春长风笃定地说,“你还记得泥流街的杨掌柜说的,老孟的老婆巧茹吗?” “你是说,婉君是老孟的老婆?”玉秋震惊得瞪大了眼,脑海中闪过无数世情话本剧情,一女二夫,托妻献子,奸情人命……还好春长风下一句话及时把她跑偏到天边的思绪给拽了回来,“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婉君和巧茹,长得非常像,特别是两个人的眼睛,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样啊,”玉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春长风问。 玉秋连连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对了,老孟怎么说?” “我没直接问,只提起了洪七爷身边那个女人,就见他脸色不太对。”春长风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得意:“我以前问他认不认识谁时,老孟总是拍着胸脯说这天津城里还没有他孟三爷不认识的人,这次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我看他那样子定是有鬼,就咋他说遇到了人家跟我打听他,老孟哼哧哼哧半天才承认知道婉君,但还是推脱说以前在洪七爷那儿做事时见过一两面,其他的就都不肯多说了。” “他会这么谦虚?确实不像他。”玉秋也好奇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两人眼神对在一起,彼此明白婉君说不定就是天蓝翡翠的突破口,而老孟说不定就是接近婉君的突破口。 第41章 玉秋的妙计 洪七爷是租界区里响当当的一票人物,谁都知道他从泥流街里混出头,之前专门给人洗银子,脏活儿手里过,自然是跟租界区里的几个帮派都有些关系。后来自己攒下本钱,他便经营起来歌舞厅,穿着高开叉旗袍裙的漂亮姑娘们进进出出,“丽都皇宫”的彩灯下流转的酒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春长风下班后在“丽都皇宫”门外连续蹲了一周,终于摸清洪七爷和婉君过来的规律。周一、周三和周天的晚上七点半,那俩人会准时坐一辆招眼的黑色庞蒂亚克轿车到“丽都皇宫”,进去待一个小时后婉君先一步坐车离开,洪七爷要待到晚上九点十五到九点半,接他的是另一辆更低调的福特汽车。 “你打算怎么办?”周六晚上玉秋坐在龙王庙的院子里,小口嚼着何归做的腌鱼,问春长风。 “洪七爷不肯说天蓝翡翠卖给了谁,就只能试试婉君那边能不能成了。”春长风回答:“前面那些天,我好几次想过去拦车,但都是人没走近就被拦住。你是没见到,洪七爷和婉君的车一停下就跑上来十来个人保护着,压根就近不了身。没了骆先生帮忙,要想避开洪七爷,私下里见婉君小姐一面可是真不容易。” 听着春长风的描述,小狐狸黑亮的眼珠子滴溜转过一圈,她撇了眼身边老神在在吃饭的何归,对春长风说:“咱俩一起去,许是就有机会呢!” “歌舞厅那种地方乱得很,你过去多不好。”春长风摇摇头,苦着脸说:“我这两天再想想其他办法。” “都一个礼拜了,要有办法早就想出来了,”玉秋说书直接,一点不给春长风留面子。戳得他面皮腾地烧起来,结结巴巴地反驳:“我前几天……那……那主要是去踩点的,也没认真想什么法子。” “法子你能慢慢想,但时间能耐得住等吗?”何归开口,拍拍春长风的肩膀说:“得了,明儿就是周日,我看让玉秋跟你一起去试试,小姑娘有小姑娘的优势,老爷们想的那套有时候真就不管用。” “她能有什么办法?”春长风嘟囔。 玉秋胳膊肘撞了春长风的侧腰,放下碗拍拍手站起身:“我不告诉你,明儿个你瞧着就好了。” “七点半,我在‘丽都皇宫’对面的茶水摊等你。”春长风看着玉秋往门外走,急声说:“裙子穿长点啊!去那地方的,两杯猫尿下肚,手脚都不老实!” “老实、老实,就你最老实,”玉秋憋着笑,头也不回地出了龙王庙。 隔天下午六点半,春长风顾不得吃饭,换件常服就跑到了‘丽都皇宫’对面的茶水摊。等人过来的功夫,他脑子里不断想着玉秋能有什么办法,到了天擦黑时分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摇晃着腰肢出现在街对面,忽然一个想法从乱糟糟的脑袋里挤出来——“难不成玉秋是要装扮成那里面的姑娘?” “不行不行!”春长风想着那些女人的脸换成玉秋的,不禁倒吸口气,这要是进去让人欺负了可怎么办?没个由头的想法催得小警察坐立不安,他脑袋里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零零碎碎的杂事和今晚的事儿混成一锅,烦躁得他身上净出汗。等玉秋七点到时,春长风身上的深蓝色短褂后背湿了一大片。 看到玉秋穿着学校女生标志的蓝裙子白上衣,春长风多少松了口气,随后才问起:“你说的是什么法子?” “别着急,等会你就知道了。”玉秋要了两碗茶招呼春长风坐下,好奇地看着“丽都皇宫”,伸长脖子往里面瞅:“真漂亮啊!彩灯好看,柱子都是雕花的……” “唉,她们好几个人看我呢!”玉秋拉了拉春长风的袖子,低声问:“那里面的女人一个个穿得真好看,看着好有钱的样子。” 刚才春长风心里还多少有点嫌弃歌舞厅里营生的女人,但听玉秋这么一问,他忽然意识到,谁家能去念学堂的姑娘愿意来这种地方?她们都是穷人家里出来的,过不下去才出卖皮肉来讨条活路,浑身丁零当啷的玩意儿没一件是自己个儿的,那脂粉下凝视着玉秋的眼睛里多的是羡慕。 啥是有钱的样子?春长风扭过头看着玉秋叹了口气,说:“你这身衣裳才是有钱人的样子。” “为什么?”玉秋追着问。 怎么解释呢?要说那些穿金戴银的姑娘冒着染烂病的风险卖身一辈子都可能赚不来南洋大学半年学费吗?春长风一时语塞,他正费力地组织词语就听见滴滴的车鸣,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到了熟悉的黑色庞蒂亚克轿车。 “他们来了,”春长风拍了下玉秋的胳膊,下巴向汽车抬起,低声说:“一个小时后,婉君小姐会先出来坐车走。” “嗯,那还不急。”玉秋抿了口茶水,信心满满。见她这样,春长风情绪很是复杂,一遍着急她到底想干什么,一边又生出些许底气,想着玉秋说不定当真有什么锦囊妙计。 两个人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小时,春长风屁股上像长钉子般坐不住,他看看玉秋一动不动,再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婉君要出来的时候。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真不用提前做点准备?”春长风问。 玉秋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来一个巴掌大的黄纸三角包,她在手里转了两圈,眉梢一挑,说:“等等你就瞧好吧。” 两人说着话,婉君被十来个人前呼后拥地从“丽都皇宫”里走出来。玉秋霍地站起来,十根指头灵巧地上下翻动,快得春长风根本没看定她究竟摆了几个手势,再定住时就见人两手合十,掌心中间夹着那个黄色三角包。 “倒数十个数字。”玉秋抬头看向春长风,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左右手掌分开,黄纸三角包掉了下来。 本应掉地上的黄纸三角包停滞于半空中,时间就像是坏掉的时钟,在此刻指针停止了运动。玉秋上前抓住春长风的衣服,拖着人向炮弹一样直奔婉君小姐,她嘴里念叨着“十、九、八、七……” 当倒计时结束,黄纸三角包掉落下来,挨着地的瞬间一切又回复如常,只是玉秋和春长风已经站在婉君面前。 “婉君小姐,”玉秋笑着打了个招呼。 眼前忽然出现的两个人着实吓到了婉君,她脚下一哆嗦差点摔倒,好在是旁边人扶着才站稳。负责护卫的人也是惊得退出半步,片刻缓过劲儿后一拥而上要抓玉秋和春长风,好在是婉君认出来这是骆康带来听故事那两个“小朋友”。 “呀!吓我!”婉君挥挥手让围上来的人散开,她抱着胳膊上下打量了一遍玉秋和春长风后,说:“你们找我家七爷的?” “不不,找婉君小姐你,”春长风忙说。 “找我?”婉君挑着眉梢笑:“七爷的事儿我可不知道多少,你们有事儿最好直接去找七爷。” 话说完,婉君拉开车门坐进去,玉秋手快伸手将人拦住,回头向着春长风一个劲儿使眼色,催着他说老孟或者天蓝翡翠的事儿。 一帮人乌泱泱地围着看,春长风再傻也不至于这会儿提老孟,否则这话让人听去了,几张嘴嘎吱嘎吱一嚼吧,吐出来的东西非得带点不能说的桃花色。春长风上前靠了靠,看向车里的婉君说:“婉君小姐,我们之前见过的,我是海大路警局的春长风。” “春警官,这里不归你管吧。”婉君笑。 “我认得巧茹。”春长风说。 “你认得她?”婉君细长的眉毛皱起,咬着嘴唇盯着春长风,见他有话将说不说的样子,侧过脸,拍了拍前面司机的椅子背:“走了。” 车子轰隆隆发动,玉秋死死拉着车门被拖行好几米,幸亏是春长风把人抱住才免得她被卷进车轱辘下面。 “就让她这么走了?”玉秋心里很不甘心,嘴里不断嘟囔:“你知不知道,静止咒有多费材料!之前备的就那一下子都用光了,我要再做一个,得花好几个礼拜!” “这里不方便说话,”春长风拉住玉秋的胳膊快速走出人群。 两个人到了小巷子,春长风低声说:“她还会联系我的。” “你确定?”玉秋问。 “嗯。”春长风点点头。 月光下小警察的眼睛格外明亮,玉秋盯着直觉他眼睛真好看,比天下最漂亮的珠子都更招人喜欢。 第42章 另一场命案 春长风有信心婉君一定会联系自己,隔天上班他找了个理由蹲在警察局里等电话,老孟见一贯干活儿积极的小兄弟不去巡街,以为他是终于开窍了,跟自己一样遭不住外面八月天毒辣辣的太阳,躲在警局里面偷闲呢! 老孟的警服挂在椅子背上,里面就穿了个件白布汗衫,他手里拿着本登记报案信息的册子呼啦呼啦地扇风,见春长风板正地坐着抄资料,伸长脚丫子踢了下他的膝盖:“拔地拉,出去买个瓜回来给你孟哥凉快凉快。” 不知道最近老孟这家伙在干什么,反正他是手头紧巴得很,上礼拜连着蹭了春长风三顿饭,眼下喝酒都得算着日子。春长风也不是冤大头,他面上纹丝不动,就像没听见老孟说话,只有屁股往后挪了挪椅子避开桌子下面伸过来的臭脚丫。 “哎呦!跟你说话呐!”老孟见下面踢不着人,索性站起来,大脑袋直接怼到春长风眼前:“你老哥哥跟你说话呢!拔地拉,你不能见色忘友啊!说起来你跟覃小姐的事儿,我也是出过力的对吧。” 老孟人自然是好的,只可惜太粘糊,让他黏上那就不是一个瓜的事儿,吃完了西瓜要吃瓜子,吃完了瓜子要吃烧鸡。春长风一个小巡警兜里也没几个蹦,听着老孟又来伸手要吃的就脑袋疼,皱起眉问:“你干啥了?” “干啥?你还问我,当初覃小姐找你不就是冲着刘玲的案子吗?这事儿没我,你们俩能找到那个拆白党结案?就……叫李……李什么玩意儿?”老孟拍了两下脑门,说:“哦,李贺!浑身皮肉烂完了的玩意儿。” “刘玲的案子没有结,背后被人的家伙没有被抓住。”春长风说着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黑色卡片,卡面上印着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下面写着“舒婷”两字。 “你怎么留着这东西?”老孟撇了眼立刻缩回脖子,李贺半人半鬼浑身流脓的样子冲进脑袋,恶心得他像吃了口馊掉的窝头,嫌恶地往下吊着嘴角:“小心沾上脏东西生病。” “李贺前阵子死了,这是我从他房子里拿回来的。”春长风摆弄着黑色卡片说:“我问了好多药铺,也跟城里的老人打听过,都说没见过它。” “自然啊!这种害人玩意儿都藏得深着呢!”老孟摆摆手:“刘玲的案子里,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人死事儿了,这案子就是板上钉钉的结了。拔地拉,你听你孟哥一句劝,做咱们这行首先就得掂量清楚自己有几两筋骨。有些事儿吧,咱这个水平这个身份真的就是管不了,更管不着。什么‘舒婷’‘舒兰’的,她是大罗神仙,还是狐狸精怪,你觉得是你能上去斗法术,还是我这把老骨头能上去拼命?” “得了吧,咱们多大本事干多大事儿,老实消停地把日子过下去就该谢天谢地!总之啊,这事儿你甭纠结了!”老孟一口气说完靠回椅子上,向春长风抬抬下巴:“你把手洗干净点,给你孟哥买个西瓜吃呗。” 老孟的话不能说没道理,但就是让春长风这心里憋着股气,刘玲的案子稀里糊涂,胡太爷剖胸挖心给人算了自杀,再加上爷爷的事儿……唯一能有个突破的就剩下天蓝翡翠一条线。春长风坐不住,走到警局的电话机前。 “你一上午坐立不安的,是等谁电话呢?”老孟问:“覃小姐的吗?” 春长风想要解释,刚张开嘴,“铃铃铃”的电话铃就响起。他以为是等来了婉君小姐的电话,抢在其他人前拿起了听筒。 老孟看着春长风的脸色转向青白,人愣怔在原地,连着倒吸两口气。他是怎么了?难不成南洋大学那破地方又出了事儿?会跟覃玉秋有关系吗? 到底是跟着自己搭班的小兄弟,老孟该关心还是关心他的,上前从春长风手里接过电话筒,听到对面人急哄哄地说:“这边海大路警局吗?怎么回事儿?你们局长的专线打不通,这边接了电话怎么也不说话?到底有没有人听?” “听着呢啊!你倒是说怎么回事儿?”老孟说。 对面的人听出来是老孟的声音,长叹口气,说:“三爷,给你报个丧!最近街面上没好日子了!” “又怎么了?有话直说!”老孟听到对面的话就黑了脸,伸手拍拍春长风的肩膀,摆出一副“放心吧!有老哥在就没事儿”的江湖做派。 “洪七爷死了。”对面的人说。 “你说什么?洪老七死了!”老孟拔高嗓门,他着实被这消息吓了一跳,脑子里瞬间想到个人,跟洪老七有生意冲突的另一位法租界里的地头蛇——梅西路沟子帮袁二爷。 “你们是哪个警局的?”老孟问。 “西场路的。”对面回答。 洪七爷的“丽都皇宫”就在西场路上,按说那是他的地界。谁敢在洪老七的地方杀了他?这么莽的做派实在不像是袁二爷,老孟一时也拿不准,犹豫了下说:“我带人过去一趟!你们看着尸体别让人乱碰。” “……”西场路警局的人沉默了约莫半分钟,说:“得嘞,您尽快来!这会儿围观的太多,四十分钟你不到,我们就只能把尸体先收了换个地方。” “其实……你来了也看不出什么……”西场路的补了一句。 老孟追问:“什么意思?” “你过来看就知道了。”对面甩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挂了电话。 老孟和西场路警局说话的时候,春长风就站在一边,电话隔音不好,两边一问一答他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爱查案子吗?这次来了个大的。”老孟推了把春长风,示意他跟上自己,然后捞起椅子上的警服跑出去。 “这么大事儿不跟徐有才汇报一声吗?”春长风追上老孟,问。 “他懂个屁,等他拿主意黄花菜都凉了。”老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带着春长风一路穿过小道,七拐八拐很快到西场路。 要找到出事儿的地方不难,因为就像电话里讲的,那地方早就是里外围了三圈,最外面是看热闹的老百姓,一个伸长脖子踮着脚尖往里瞧,三三两两地凑在团嘀咕嘀咕地讨论。 老孟和春长风凭着两身黑皮迅速穿过人群,里面是洪家的私人车辆,黑衣服的小弟整齐排成两排,婉君哭得稀里哗啦要旁边两个老妈子扶着才站得住,一个年纪看着与老孟相仿的人上前拱了拱手,唤了声“三爷”后带着人走到最里面的小区圈子。 几个同样穿黑皮的警察捂着鼻子背对着尸体,领头的见到老孟后忙拉住人说:“三哥,这事儿交给你了?” “你们西场路的事儿怎么能交到海大路处理?”老孟挑着眉梢。 西场路警局的人小心地指了下洪七爷那帮小弟,无奈地摊开手,低声说:“三哥,管不了啊,我们这儿。” “管不了你也得管,我过来就是走个人情看看。”老孟说完,被西场路警局的人围了。他们叽叽歪歪地讨论什么,春长风没兴趣听,他的精力都在洪七爷的尸体上。 洪七爷的尸体别人拦腰砍成两截,肚子里的胃、肠、肝、胆都淌出来,白的红的黄的混着泥土滚在一起。全身皮肤煞白,周身没留下没有半滴血,脸扭曲地歪向一边,嘴巴大长,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被吓了死亡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但他腰腹的伤口却又说明把洪七爷砍成两半的家伙事儿并不锋利,皮肉交错外翻,有明显拉扯撕裂的痕迹。粗看起来,洪七爷应该是先斩断了脊梁,皮肉被连撕带砍成两半的。 看着洪七爷的尸体,春长风头顶大太阳都没了热气,后背、脚心阵阵生凉。他来的路上想过好多种可能,是帮派仇杀,还是他的生意得罪了洋人,亦或者是招惹了某位正在西南、广东打仗的张大帅或者李大帅造了人家报复。 总之,不管是谁杀了洪七爷,凶手明明白白的是个人就要比无头无脑的官司来得好。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不想什么就越来什么,春长风看着洪七爷,想到他之前打听的天蓝翡翠,此刻连续不断的想法在脑子里蹦跶出来。 “会不会洪七爷的死跟那翡翠有关系?” “洪七爷、胡太爷、刘玲都是死相凄惨却全身无一滴血液,三起案件的凶手是不是相同的?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 “凶手会是害死爷爷的狐妖和那个老头吗?他们与神秘的“舒婷”是不是存在某种关系?” “天津城里下一个受害者会是谁?” “凶手怎么选择作案目标的?” 第43章 谣言 洪七爷的死整整占了三天大小报纸的头版头条,这事儿闹得极其大,可不是之前刘玲或者胡太爷的案子,警局能随便三两句糊弄过去的了。 帮派的人蠢蠢欲动,敏感时候之前的小过节都能迅速发展成血仇,更别提袁二爷那边,钩子帮和洪七爷的青门本来就有仇怨。往前头说,洪老七是靠着袁二爷发的家,名头上比人矮一截,他后来自立门户对袁家的老人来说那就是背叛。往近前说,钩子帮的营生多是苦力,码头的兄弟,拉黄包车的哥们,凭着满身横肉受保护费的爷们,而洪七爷最赚钱的买卖得倚靠女人。 钩子帮的看不上窑姐儿赚来的钱,人洪七爷的手下还看不上他们那挂子人的穷酸相。总之这两伙人是早就看对方不顺眼,此前全靠着两位老大的些许面子交情,现在洪七爷一死,事儿可就摆在了明面上。 春长风已经两天没回过家,老孟带着他从早到晚忙的脚后跟打后脑勺,坐下吃口饭的功夫都能有三拨人来报案。一会儿这火拼,一会儿那打起来的,女人们哭天喊地地闹,红了眼睛的男人们不是破了脑袋就是断了手指头。 孟三爷提留着一张老脸,这边让人给个面子,那边让人看看往日,春长风跟在后面头一遭发现这老酒蒙子过去该真是这片地界上的人物。 “听说南洋大学要提前放假了?”老孟费了不少唾沫星子好赖把街头闹事儿的两拨人赶走,连日忙碌累得他走不动道,靠着墙蹲下来,抬头看着春长风问。 “嗯,城里最近乱得很,学校那边过两天就放假了。”春长风点头。 “是乱啊,城里乱成啥子!”老孟从怀里掏出酒瓶子,摇了摇发现里面一滴都没有剩下,唉声叹气的一脸倒霉相抱怨:“最近什么妖魔鬼怪的都跑出来了,有借着洪老七的死抢生意抢地盘的,有挑唆着钩子帮闹事儿发财的,还有些人也不知道图啥就到处胡说八道,特别是那个……那个是什么魁拔害人!闹得凶得很,一个个说的有鼻子有眼跟他亲眼见着了一样。” 魁拔害人不是洪七爷死后才有的,准确说来应该是胡太爷死的时候就闹过一阵子,只不过那会儿这说法还停留在海大路,现在是整个法租界都在传,嘉靖老皇帝的坟被偷了,破开的大口子里跑出来了个吸人血的怪物魁拔。 那怎么办? 有人贴符咒,有人在大门上撒鸡血,童子尿、黑狗血、糯米包,一时间五花八门的驱邪法子,春长风也算是变相地长了见识。他还抽空去了趟狸猫大仙张姑奶奶那里,老太太没给半点好脸色,直念叨她家供奉的大仙被他们上次过来吓跑了。 看样子没有天蓝翡翠,老猫妖阿元是不打算现身了。 春长风也是郁闷得很,一桩桩事儿闹得他一宿睡不着,总担心这还有灾事儿要来。 “学校放假了,那覃小姐要回家去?”老孟见春长风不说话便接着问。 “不知道,”春长风摇摇头,“最近忙得很,没去找她呢。” “你要去问啊!”老孟一拍膝盖:“城里乱得很,你就不去关心下覃小姐?拔地拉呀拔地拉,你真真是块木头!人家覃小姐明白着对你有意思,你要喜欢人家就主动点,别扭扭捏捏跟着上花轿的小媳妇一样。你要不喜欢人家,我建议你也早点去说清楚,免得人家姑娘在你小子身上浪费感情。” 老孟几句话说的春长风一张脸烧起来,他自然是喜欢玉秋的,但心里拿不住到底多喜欢人家。是因为玉秋老念叨要嫁给他,才生出这样的心思,还是他本心的就是喜欢玉秋这人,春长风讲不清楚。 心里没准头,他就说出来那些话,要不然轻易说出口的喜欢都变得廉价。春长风读书虽然不算太多,可偏就记住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那……那我去趟南洋大学,”春长风回头看了眼街头已经散掉的两伙人,说:“最近城里乱,玉秋要是这两天走,我去送她。” “去去去,赶紧去,”老孟摆摆手。 春长风顶着大太阳跑到南洋大学,他一身是汗,正打算拦个人帮忙进去找下玉秋,就看见门口缓缓停下一辆黑色福特汽车。 车牌子有些眼熟,春长风想了下,认出那是骆康的车子。“他来这里干什么?”春长风正疑惑,车门打开,消瘦的老头子吉叔从车里出来,他看见了春长风微微点了下头,语气不咸不淡:“春警官。” 老头子摆着一副他家大少爷骆康脸上都瞧不出来的傲慢,春长风有点不爽,但看在年龄上,还是礼貌跟他搭话:“吉叔,你过来是找覃相鹂的?” 吉叔站的笔直,两手交叉抱在肚子上,像是没听见春长风说话,眼睛只盯着学校里面,顿了将近一分钟才点了下头,鼻腔里应了一声。 春长风见他这做派也懒得继续热脸贴冷屁股,正打算找人进去叫玉秋,就看见她背着包,手里拎着个箱子从里面出来。 “春长风!”玉秋叫了声名字,兔子似的往外窜;春长风一见到人跑过来本能地迎上去,帮她拿过手里的箱子。 玉秋歪头看着春长风:“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凑巧了,”春长风老实回答逗得玉秋抿嘴笑出来:“真是会凑巧,早一点晚一点都没你这么巧的。” “要我说这就不是凑巧,”玉秋盯着春长风的眼睛,踮起脚尖凑上前,恨不得贴上对方的鼻头,轻笑说:“这个叫心有灵犀。” 春长风脸烧得通红,结巴两下愣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他越紧张倒逗得玉秋笑得越发开心,额头抵着春长风胸口,笑得俩肩膀打颤。 “咳咳”,吉叔咳嗽了两声,黑着脸,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句:“大庭广众,不嫌羞得慌。” “我乐得高兴,要你管?”玉秋扭头瞪着吉叔。 “谁家好姑娘这样不知羞!”吉叔啐了口唾沫,老脸黑得能当墨汁用。偏玉秋不吃这套,她胳膊肘怼怼春长风,抱着胳膊笑:“老古板骂我,我瞅着是他嫉妒你呢!” “玉秋,别乱讲。”春长风顶着张大红脸:“吉叔,玉秋就这个性格,你……” “不用说了!”吉叔朝着春长风和玉秋一摆手,对着后面从校门出来的覃相鹂说:“覃家的人来了电话让你留下天津,我家大少爷心肠好,邀请覃小姐假期住在骆家公馆。” “玉秋,”覃相鹂拉住玉秋的衣角,看了眼吉叔后耷拉下眼皮,低声说:“我跟骆先生说过了,玉秋跟我一起过去住。” “你当我们骆家公馆是酒店菜市场,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想来住就来住?”吉叔拔高嗓门,对着覃相鹂半点没有他对骆康的殷勤,全然一副训斥家里下人的样子。 春长风见状皱起眉:“吉叔,覃小姐怎么说也是骆先生的未婚妻,玉秋是她的朋友,也是骆先生的朋友,怎么能是乱七八糟的人?” “春警官还管得着我骆家的家事儿了?”吉叔昂着下巴,丝毫没给小警察面子,转身把覃相鹂的箱子放进车里,堵着玉秋不让她靠近。 玉秋是什么性格?哪儿可能是个老头子说不行,就不行的,她俩手叉腰大声说:“吉叔好威风!不知道的,当你是骆大少爷的亲爹了!” 吉叔身体一僵,玉秋趁机挤开他抢在覃相鹂之前上了汽车,她朝着春长风说:“箱子放在你那里,等我过去安顿好了就找你来拿。” “你出来!”吉叔气呼呼地撑着车门说。 玉秋抿嘴一笑,挑起眉梢:“偏就不!” 第44章 疑凶 老古板和小狐狸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面,两家伙针尖对麦芒地打嘴仗,春长风半天愣是没插进去半句话,覃相鹂低着个脑袋也不吭声,眼眶通红,一副随时要泪崩的样子。 最后还是开车的司机耐不住,扭过身子对吉叔说:“甭吵了,我下午还要送骆先生去烟草公司,再耽误会儿就来不及了。我看要不就让这位小姐过去,骆先生让她住就住下,不让住了再说。” “骆家的公馆是什么人一句话都能过去住的?”吉叔瞪着眼睛。 司机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吉叔,我说句难听的,人家覃小姐是骆先生的未婚妻,她才是主子,你老瞎激动个什么劲儿的。” 这话狠狠伤了老仆的面子,他愣怔几秒回头看向覃相鹂,好像被人戳破了才恍然认清自己的身份,紧绷嘴唇不再吭声,上前接过覃相鹂的箱子立在车门前请她上车。 覃相鹂上车后,吉叔坐在副驾驶,黑着脸闷闷地抱着箱子,玉秋趴在后车窗满脸笑容地向春长风摆摆手。车子抖了下喷出黑烟,春长风向后退出两步,目送着骆家的车子消失后转了个方向往警局走。 回去的路上春长风买了两个菜团压肚子,一路上边走边吃,到警局大门前正好咽下最后一口。他扫了眼马路边上的三辆黑色庞蒂亚克,里面穿黑衣服的人瞧着是青门的。 春长风擦擦手推门进去,迎面果然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身材妙曼的女人正抱着胳膊跟老孟说话,高开叉的旗袍露出雪白的大长腿,头戴白花,脸上未画浓妆只涂了一层浅色的口红,这么瞧着婉君跟老孟的老婆巧茹至少有八分像。 听到有人进来,婉君转过身,看见是春长风便打了个招呼:“春警官。” 婉君说话时细眉微微簇着拱起一个小包,和之前见面不同,女人的眼睛少了股精神气儿,人依旧很漂亮,只是那股风韵染上了层哀色。之前春长风怀疑过,婉君跟着洪七爷是不是单就图他的钱和势力,如今看来该是有感情的。 “婉君小姐,节哀。”春长风说着把视线转向老孟,酒蒙子这会儿脸色很是不好,耷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婉君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白信封递给春长风:“我家七爷明儿早上出殡,请春警官赏脸,不用随礼,人来就好了。” “谢谢,”春长风忙接过信封,想多说两句客套话,却见婉君摆摆手,“近来城里乱得很,春警官和三爷出去执勤要多多小心。” “老七走了,惦记他那摊子的人多,你千万小心。”老孟深吸口气,说:“明儿我带着春长风早些过去,帮着你看看场子。” “劳三爷费心思了,”婉君侧过脸,她看着老孟似有想说的话,但到嘴边又咽下去,嘴角微微弯了下,说:“家里事儿多,我先回去。” “我送你,”老孟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婉君摆手将人止住,低声说:“不必了,三哥,外面有自家兄弟。” 婉君一句“三哥”叫得老孟整个人愣怔,春长风瞧着老油皮子居然红了眼睛,他摇摇头:“那行,你自己小心。” “孟哥,你跟婉君小姐老相识啊!”“说说,说说,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婉君小姐前脚出了警局,大门一关之前假模假样干活的家伙们立刻嚷嚷着围上来。 局长徐有才在前头打样,海大路警局里的全是些相似货色,正经儿都有活立刻缩脖子唯恐是点到自己,一到了嘴巴别人的时候瞬间来了积极性。老孟瞅着他们心烦,拿起来手里的一厚本资料朝春长风招招手:“走!洪老七的案子要详细盘算。” 老孟带着春长风进了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赶在其他人跑来凑热闹前从里面把门从里面反锁住。 “洪老七本家名叫洪钟,今年四十三岁,天津本地人,没爹,娘是个花街里卖笑的。十岁,他娘得烂病死了,洪钟就被扔在泥流街开始跟着大点的崽子混口饭吃,十四岁拜在袁家门下,那会儿在袁家还有几个半大孩子,按岁数他排行七。”老孟说着翻开厚厚的资料本,取出一张照片铺开在桌上:“这哥儿几个就是当初跟洪钟结拜的。” 照片上有七个人,中间两把椅子的人都穿着浅色长衫,左边的男人看着四五十岁,右边的大概十七八岁,两人都是白面皮瘦长脸,打眼一瞧就看得出有点血缘关系。在这两人身后站着五个十来岁的半大小伙,赤裸着上半身,精瘦精瘦的。 “他是……”春长风指着照片上后排的高个子,问:“孟哥,这个是你?” “袁家的大儿子得痨病死了,照片上坐着的这个是老二,也是就现在的袁二爷。”老孟没回答春长风的问题,指了下坐着的年轻人,只管自顾自地说:“排行就是从二爷开始,后面叫的是老三老四,但袁家的人都晓得,袁二爷是主子,其他人是下面的打手,将来都是给袁二爷卖命的。” “洪钟是这些人里脑子最灵光的,袁家的老爷子后来掏钱开了家当铺让他做掌柜,给那些见不得光的银子洗白。”老孟说:“洪钟有自己的心思,他不安分给人使唤一辈子,所以暗地里做假账里外吃了不少好处。等袁家的人发现洪钟有二心,想要清理门户的时候才他小子已经攀上了租界里的洋老爷。黄毛蓝眼睛的洋人可是惹不得的,袁家只能自认吃了哑巴亏,看着看门狗洪老七扭头成了座上宾洪七爷,青门和钩子帮就这么结下怨。” “会杀洪老七的,袁二爷是第一个。”老孟说着又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春长风:“说起来当年洪钟能搭上洋人,中间应该是ta搭的线。” “骆家兴?”春长风一眼认出来照片上的人。能认得他还真跟骆康没太大关系,实在是骆家兴本人太出名了。隔三岔五被各路人马鼓吹一番的烟草大王,一个月里至少能在报纸上见三回他的那张脸,就这频率谁还能不认识?不少人就说骆家兴的脸,比他家请的广告画报女郎更招牌。 骆家兴爱出风头,一边是做买卖的都要宣传,另一边也是他对自己的长相够有信心。平心而论,春长风得承认骆大老板确实长得非常不错,跟刘玲养的“拆白党”李贺那种油头粉面的不一样,人家天生长了张精神英气的脸,棱角分明,鼻梁高直,眼睛不大,但眼珠子里流淌着属于商人的精明,嘴唇自带三分笑。他就是一句话不说,也让人平地生出几分信任,觉得这家伙是个能成事儿的主。 “骆家兴算个屁,那就是个靠女人发家的玩意儿。”老孟说着手指头戳了下照片上的另一个侧着脸的人:“我说的是她,骆家兴的发妻,当年的天津督学沈大成的女儿沈小姐。” 要不是老孟特意指出来,春长风都没注意到这个女人。她看起来胖乎乎的,皮肤偏黑,塌鼻子,小眼睛,说句冒犯的话,那是实在长的抱歉。 “骆家兴发家前白天是泥流街的跑堂伙计,晚上给大户人家送菜,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反正他算是把沈小姐骗得死心塌地。”老孟说:“沈大成的女儿天生腿脚有问题,养到快三十也没嫁出去。好人家嫌弃她长得不好看身子又有残疾,差一些的沈大成自己还不乐意,毕竟这个姑娘除了外在不好,内里是相当聪明的。我就听洪老七说过,沈小姐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聪明最良善的人。” “她是骆康的妈妈。”春长风说:“难怪骆家的大少爷腿脚也不好。” “沈家知道骆家兴穷,可碍着姑娘实在喜欢,就说他能拿出三十张牛皮做彩礼就答应两人的婚事。不知道他小子打哪儿发了财,一周不到还真拿出来三十张牛皮。”听着老孟说话,春长风把这个故事和之前洪七爷讲的连在了一起,是骆家兴从蛇妖那里得了天蓝翡翠,翡翠通过洪老七的手换了三十张牛皮。 老孟叹了口气说:“沈家是读书人,倒也没继续为难骆家兴,就把女儿嫁了。沈小姐拿出来全部嫁妆给骆家兴做洋货生意,沈家帮衬着,沈小姐之前那些洋人朋友再互相说点好话,生意很快就做起来了。只可惜,沈小姐生下长子后没多久就忽然病死了,骆家兴半年后扭头娶了家里做烟草生意的贾老板的独生女。” “沈小姐真是病死的?”春长风听着老孟讲的这些后脊梁一阵阵地冒寒气。 老孟盯着春长风说:“你觉得不是?巧了,洪老七也觉得不是。他能发家多亏了沈小姐在中间帮忙,所以这些年对沈小姐的独子一直很照顾。” “骆家兴是怕骆康发现真相,所以杀洪七爷灭口?”春长风紧张地问。 “也没那么简单,你先听我说完。”老孟说:“骆家兴一共三个儿子,老大是沈小姐生的骆康。老二是贾老板女儿生的,那个姓贾的姑娘跟沈小姐一样,也是生下孩子不久就死了。老三年纪最小,才三岁,是骆家兴第三任老婆生的,眼下这个听说又病得起不来床了。” “这么邪门?”春长风之前从玉秋那里听过骆家兴的老婆不长命,可当时他只做个传闻,现在听到老孟证实,心里不由地抖了下,一个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难不成他一直在找的害人妖物就在骆家。 那个抢走老猫妖阿元天蓝翡翠的蛇妖吗?大夏天的春长风打了个机灵,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邪门的还不止这些,”老孟把本子翻到后半部分,说:“最近骆家兴身体非常不好,总说肚子里涨得很吃不下东西,给他看病的医生也找不出原因。骆家内部最近动荡的很,有人指着骆家兴病好,有人指着骆家兴早点死,后面等着分财产的又有三股势力,一边是洪七爷支持的骆康,一边老二贾家的那些烟草公司的老人,一边是这个跟上面关系的三太太,这三家争财产也是斗得眼红。” “想洪老七死的人,除了明面上的袁二爷,至少还有骆家兴、贾家的老人和三太太那边的。”老孟一口气把知道的说完,问春长风:“你觉得最后可能的是谁?” 考虑到洪七爷死状也是浑身失血,春长风忍不住把这件案子和刘玲、胡太爷的案子联系到一起,所以除了上面老孟说的,他心里还有一个选择——妖物,一个正在天津城里吸血连环作案的家伙。 会是那个蛇妖吗?还是有人模范作案? 春长风摇摇头,他还拿不定主意。 第45章 骆家公馆的阁楼 玉秋跟着覃相鹂来了骆家公馆,骆康有事儿不在家里,姓张的管家妈妈安排她俩住在三楼,那个房间在整层房子的最里面,贴着通往阁楼的楼梯。玉秋拎着箱子好奇地往上看,只见唯一能漏光的气窗被木条封死,一盏电灯孤零零地挂在过高的楼梯间顶。 灯没有开,只能模糊看出来了大概样子,很朴素的深绿色铁皮固定着一个黑黢黢的灯泡,看着是早就坏了。那里和骆家其他地方的风格相差太多,就像是从另一个地方拼了个阁楼强安在了这座房子上。 玉秋越看越觉得好奇,忍不住往楼上走,可前脚才踩上台阶就听到关键张妈咳嗽了两声。按照吉叔的说法,张妈是贾二夫人生前在身边照顾的老人,平日里没少给大少爷骆康使小绊子,是个心比脸都黑的恶婆娘。 “覃小姐,”张妈把房门打开,双手交叉在身前。她梳着保守老实的发髻,头发里夹着几根白丝,身材微胖,从背后看得有四五十岁,正脸的话看起来年轻不少,三十来岁的样子。圆脸,苹果肌饱满,单眼皮,不高不矮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不丑不美,是一张极度普通以至于毫无记忆点的脸,与大街上五成那个年龄段的女人都相似,看着感觉面熟,但只要一扭头就会忘掉。 “嗯?”玉秋扭过身看向张妈,问:“楼上是干什么用的?” “覃小姐,这里是骆家的公馆,不是你家。”张妈冷着脸说:“少点好奇心,别给自己和你身边的人惹麻烦。” “对不起,”覃相鹂伸手把玉秋拉到自己身边,她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我们会不再乱问了。” “不问还不够!”张妈一点好脸色都不给,昂着下巴,像是她才是这房子的主人:“请两位覃小姐记好了,在咱们家里,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覃相鹂可以任人揉圆捏瘪,玉秋却是颗实实在在的铜豌豆,她朝着张妈一笑:“我又不是个木头做的泥巴糊的,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看、不听、不说、不做呢?要不你跟我说说清楚,什么是能问的,能听的,能说的,能做的?” 张妈看着玉秋皱起眉头,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年轻姑娘,憋了半晌硬是一个字没蹦出来,把钥匙递给覃相鹂后转身下了楼梯。 “做人不能太好说话了!要不谁都敢来欺负你两下。”玉秋推着覃相鹂的肩膀走进房间,回身关门的时候忍不住又往黑漆漆的楼梯上看了一眼。 “在别人家里总不好太强势的。”覃相鹂小声说:“玉秋,你也别老跟骆家人起矛盾。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个月,等开学回去就好了。” “话说这么说,但看到他们那副眼睛不是眼睛,嘴巴不是嘴巴的样子,我就来气。”玉秋把箱子放在门边,脱下鞋子赤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她欢快地蹦跶上床,摊开四肢享受从来没感受到过的柔软。 “人啊真的是享受!”玉秋心里默默想着:“他们明明寿命几十年,却能搞出来这么多好东西!跟人一比,妖怪简直是笨到家了。” 覃相鹂低头从箱子里拿出来一摞书,她小心地撸平书脚,一本一本按照次序排开。玉秋认出来那不是学校的课本,是杂志,覃相鹂很喜欢的作家温哲在上面有个专栏。 “你最近还在给温哲写信吗?”玉秋撑着脑袋看向窗边的覃相鹂。 “嗯,”覃相鹂点点头,提到温哲她眼睛一亮,眉目舒展带了笑容,“他给我回信了!我觉得……觉得……” 覃相鹂说着脸颊泛红,她咬着下唇,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和笑意。 “怎么了?”玉秋问。 覃相鹂小跑两步从桌边来到玉秋的床边,她蹲下身像小狗一样下巴垫在抓着床边的手背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玉秋,小声说:“我觉得温哲认识我。” “啊!”玉秋一愣,难不成覃相鹂也觉得作家温哲可能就是骆康了?她正准附和,就听覃相鹂说:“我觉得温哲就是那位贺医生。” “贺医生?”玉秋蒙住,想了会儿才意识到她的是哪位贺医生。 “牙医贺醉?”玉秋挑起眉梢。 覃相鹂用力点点头,献宝似的拿出一封信。玉秋伸手去拿,却又被她躲开,覃相鹂摇摇头:“这个不能给你看!” “好吧好吧,”玉秋有些无奈,心情极复杂地躺平,她想跟她说骆康可能才是温哲,但又觉得说了只不过是徒增两个人的烦恼,反正覃相鹂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太渴望从骆家这段被安排的婚姻中脱身,已经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温哲那里,想象中的大作家怎么可能是个黑胖的丑陋瘸子,他应该英俊帅气,应该风度翩翩,应该受人尊重,走到哪里就会获得掌声与赞赏。 哎!玉秋叹了口气,她闭上眼睛决定睡一觉休息,可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听到“当啷”一声,像是弹珠掉在地上。她睁开眼,看到覃相鹂又回到窗户边整理她的杂志。 “相鹂,你刚才有东西掉地上了吗?”玉秋问。 覃相鹂摇摇头:“没有啊!” “哦,”玉秋应了声再次躺下,意识到这间屋子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就算有东西掉下来也不会有那么清脆的声音。她盯着天花板,声音应该是从楼上传来的,可是那个阁楼不像有人住的啊! 管他呢!玉秋翻了个身闭上眼,她这会儿困意正浓,寻思可能就是错觉吧……一个有声音的梦,或者是外面院子里的声音。 玉秋睡了一整个下午,覃相鹂则安静地坐在窗前看杂志。温哲的几篇小说早就翻烂了,她几乎是看着前一行脑子里就能出现下面一行的字,可就算这样也放不下,而且看着看着就会冒出一股浓烈的喜悦。覃相鹂拿出温哲的回信,想着很快就能见到他便觉得自己长出来了翅膀,从窗口扑闪扑闪地飞出骆家的笼子。 晚餐时候,张妈来到房门口,她跟覃相鹂说骆大少爷没回来,她们是下去吃饭,还是让家里佣人把饭菜拿到楼上。 覃相鹂自然是选择待在屋里,她跟刚睡醒坐在床上的玉秋解释:“他们不想我上桌吃饭,我也不想过去凑那份凑不起的热闹,正好大家都图个清静。” “嗯,”玉秋点点头。她从下午到骆家还没见过这家里的一个主人,但单就从管家张妈那态度也看得出来这家人怕是各个都厉害,吃个饭还不得跟上战场一样。 玉秋是个不怕事儿的,但也不喜欢惹事儿,能安静吃个饭,她也没兴趣去掺和进骆家那修罗场里。 六点钟张妈带着两个女佣提着食盒上来,玉秋看着一桌子鸡鸭鱼肉开心的眼睛都弯成了小勾子。她胃口大开,筷子没停,十来分钟一个人扫荡了大部分菜,看得覃相鹂直瞪眼睛,立在旁边伺候的女佣嫌恶地撇撇嘴角,低声咕哝了一句:“八辈子没吃过饭。” “湘竹,”张妈妈嘴巴不动,两个字像从鼻腔里哼出来的。 被叫了名字,女佣连忙低下头。玉秋鼓着腮帮子回头瞪了她一眼,然后站起身又给自己填了碗米饭,硬生把桌上十个菜吃得干干净净。 可能是下午睡多了,也可能是晚饭吃得太撑,反正真到要睡觉的点儿,玉秋反而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干瞪眼盯着天花板。 被黑暗完全吞没的房子里声音被无限放大,外面似乎下了一点小雨,玉秋听到吧嗒吧嗒雨滴落在玻璃上的声音,覃相鹂睡着了,她很安静和白天醒着的时候一样,呼吸声也轻轻的,像是害怕用力点就会打扰到其他人。 “早知道不赌气吃那么多了,”玉秋撅起嘴,揉着肚子,想:“早知道下午也不会睡了……这要是一晚上睡不着可怎么办……明天还不难受死……” 小狐狸蜷起来腿,失眠折磨的她都想显出原型,也许缩成小毛球也许能更快找回来困意。正在她跟自己做斗争的时候,忽然玉秋有听到了“当啷”一声,这一次她很清楚自己没有幻听,那动静就是从楼上传来的。 她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蹦起来,站起床上侧耳去听楼上的动静,“嘶啦嘶啦”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板缓慢移动。 玉秋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又想到了那黑黢黢的楼梯和阁楼。恐惧在黑暗里爬行,舔着裸露出来的皮肤。 “咦……”玉秋打了个机灵,出于动物对危险的本能逃避,她迅速倒回在床上,装作什么也没发现,只有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第46章 冰山一角的矛盾 玉秋的耳朵恨不得长在天花板上,她发现“嘶啦嘶啦”的摩擦声不是一直有,大概每隔一个小时会出现,持续时间在两分钟。就像是楼上也有个失眠的人,每隔一小时拖着脚在阁楼里转一圈。 楼上的睡不着,玉秋也睡不着,她瞪眼睛熬了一夜,第二天天亮覃相鹂醒来看见眼珠子通红的玉秋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覃相鹂问。 玉秋指了下天花板,压低声音问:“昨晚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覃相鹂被玉秋的话吓得抖了下肩膀,小心翼翼地也抬起头,盯了天花板半晌才摇摇脑袋。她正要开口说话,房门被“咚咚”敲响。 玉秋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管家张妈,她依旧是昨天那副样子,看起来恭顺,眼神却傲慢得很,说话的调子往上扬:“早餐在半小时后开始,我家老爷不喜欢等人,两位覃小姐早点洗漱,千万别迟到了。” “嗯。”玉秋不是逆来顺受的覃相鹂,张妈不给好脸色,她自然也是耷拉着脸,冷漠地哼了声应答,然后咣啷关上大门。 覃相鹂站在后面扣着手指,她心里蛮复杂的,一边是怕得罪了骆家的人,一边又羡慕玉秋无所顾忌,以彼之道还彼之身的直白顶撞。玉秋转过身看向覃相鹂,拉住她的手说:“怕她作甚?姓骆的一家人还能把你生吃了不成?” “怎么不会呢?”覃相鹂小声嘟哝 “他家还真吃人呢?”玉秋打了个机灵:“按说不该啊……吃人,吃人要被抓起来吧?” 玉秋非常的单纯简单,你说吃人,她就当吃活人,没想过接二连三死在骆家的太太不就是变相地被骆家兴吃干抹净了吗?覃相鹂看着玉秋茫然又惊讶的表情有些无奈,她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骆家真的会吃人,不需要用牙齿啃咬,就这一屋子的人事儿就能把心血榨干。 “你怎么了?”玉秋见到覃相鹂脸色难看,忙问。 覃相鹂不敢把话说出来,唯恐让墙壁后面的某个耳朵听见,于是摇摇头,笑着说:“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哦,”玉秋点点头,她也不是真的多想知道覃相鹂每时每刻在想什么。说真的,玉秋有时候挺受不了覃相鹂的,总觉得的她就像一只惊慌的兔子,任何一个动静都被吓得四处蹦跶,极敏感的神经再加上少女怀春那点心思,经常会让玉秋满脑子问号,她弄不懂她到底在想什么,猜来猜去累得很,远不如跟春长风在一起的时候开心。 “覃小姐,热水放在门口了。”门外传来女佣湘竹的声音,覃相鹂赶忙打开门,她连声说着谢谢把热水端进了屋子里。 玉秋和覃相鹂洗漱后,从楼上下来,张妈站在一楼的楼梯边,见到她俩后转身带着人走到客厅的餐桌边上。 “那是三太太,张珍秀,她爸爸和张家的几个叔叔伯伯是外交官。”覃相鹂的胳膊轻碰了玉秋,眼睛往桌边穿紫色香云纱旗袍的女人身上瞥了一下。玉秋看过去,发现三太太很年轻,估计比覃相鹂也大不了几岁,身子极单薄,瘦长脸上一双柳叶眼睛,手指头枯瘦,一阵大风就能把人卷走的样子。 张珍秀蹙着眉,不断地按揉太阳穴,玉秋想起来之前有传言说三太太病得下不来床,快死了。今日这么一看,她身子该是不太好,但也绝没有传得那么夸张。三太太旁边站着跟她年纪相仿的女佣,怀里抱了个三岁大的男孩儿,小孩子是张瘦长脸,跟三太太相似的清寡长相,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谁家的崽子。 “家里来外人了?”玉秋听到声音侧过身,只见一个穿白西装的少年一步三晃地走过来,他大概十五六岁,头发梳得溜光水滑故意摆出副成熟的大人样子,人长得不难看,挺清秀的五官,就是眼睛透着股不符合年龄的猥琐,难得地说就是有点老鼠相。张妈对别人都没表情,唯有见到他脸上带了笑容,热切地说:“二少爷来了?” “嗯,”白西装哼了声,坐到餐桌边翘起二郎腿看着覃相鹂笑,“家里还是大嫂最懂事儿,人还没进门就开始给骆康张罗小的了。” “清早吃的什么嘴巴这么臭?”玉秋当机立断地怼回去。覃相鹂掐住了她的胳膊,轻轻地摇摇头,示意玉秋别再说话了。 “这性子辣啊!”白西装拖着椅子往玉秋身边挪了挪:“骆康腿脚不好,我怕他吃不消,要不你跟我试试?” 毛没长齐的兔崽子!玉秋蹭地冒出火气,吃疼地低头看了眼死死掐在手腕上的手,强忍着没骂回去。 “骆正,你不该跟我的未婚妻和她的朋友这么说话。”骆康一圈一拐地从楼上下来。 “死瘸子!”白西装不屑地哼了声,完全没有对家里大哥的半点尊重:“这房子、爸爸的家产全靠我们贾家!你什么玩意儿,跟我面前充大哥摆架子?” 被这般折辱骆康愣是一言没发,拖着肥硕笨重的身体坐到覃相鹂身边。大清早的这桌饭,一道食物没上,玉秋已经快被气饱了。她脚趾扣鞋,强忍着怼脾气。 早饭时间定的是七点半,过了十分钟骆家兴才从被人扶着从二楼下来,他坐到餐桌边,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张妈跟几个女佣从侧门的厨房里端出来冒着热气的稀饭包子。 三个儿子三张迥异的脸,没一个跟骆家兴长得像,这个爹像是野生捡回来的,玉秋看着那一家人忍不住透乐,心里的怒气终于被冲散了些许。骆家兴没什么精神,他捂着肚子,坐了不到五分钟,撂下一句“不舒服不吃了”就起身去了楼上。撑着脑袋揉太阳穴的三太太问:“一会让洪七爷的丧礼,你去是不去?” 骆家兴苦巴着一张脸,站在楼梯上顿了片刻,摇摇头:“你去吧,就说我要病死了。” “这话可不能乱讲,最近天津城里够乱了,”三太太是个精明强势的女人,跟她那做外交官父亲一样,从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到她这里都得上称掂量。 “那你去了看着说,”骆家兴惨白着一张脸,说话也没精神,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再搭理这事儿。 三太太摆出不依不饶地架势,追着问:“我要是代表你去了,你儿子呢?哪个儿子给洪七送花圈?” 骆家兴停下脚,回头看了她一眼往楼上走,三太太继续说:“我看要不让长生去吧。” “珍姨这话说的跟我死了一样!”老二骆正“啪”地摔了筷子:“我和骆康都活着呢!给洪七送花圈要以一个三岁小娃的名义,你就不怕别人家笑话。” “你不是不喜欢洪七吗?让你去,不给你添堵?”三太太笑着说。 “洪七爷是我母亲的旧友,”骆康在他家里说话总让玉秋觉得少半口气,跟之前见到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开口软不隆冬的语调,跟覃相鹂战战兢兢的很相称了。 “怎么能说是你母亲?”三太太单手撑着脑袋,眉头紧皱,说话气势很足,看着是一点没受到头疼脑热的干扰:“洪七是老爷的朋友,你那副母亲出门都费劲的样子哪有什么旧友?” “他妈那副尊荣,就是想有也难,”骆正趁机揶揄。 母亲被羞辱,骆康却闷着头没有反驳半句,窝囊得玉秋实在忍不了,直接开怼:“举头三尺有神明,都积点口德吧!” “你什么人!”骆正霍地站起来。 “吵吵吵!吵什么吵!”骆家兴的手杖砸在楼梯扶手上,“咚”的一声止住闹剧。他侧头居高临下地看向餐桌,顿了片刻说:“骆康,你是家里长子,你跟珍秀代表我去吧!” “爸爸,”骆正叫嚷着,骆家兴不耐烦地皱眉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第47章 洪七爷的葬礼 骆家兴说的是让三太太和骆康代表她去洪七爷的葬礼,但从家门出去的却是一个都没少,骆正跑得快第一个坐上车,三太太带着她儿子骆长生紧跟在后。骆康腿脚不利索,等他带着覃相鹂和玉秋离开公馆,连前面的车尾气都瞧不见了。 春长风跟老孟在天刚刚擦亮就到了洪七爷办丧事的地方,三进三出的大院子里每个门口都站着穿黑衣服的青门弟子,他们各个神情严肃,进出的人都要被严格记录和搜身,瞧得出来青门上下都猜着今天的丧事恐怕要出乱子。 “三哥,”婉君亲自出来接的老孟,春长风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听着两人说话。 婉君说:“七爷一走,人心就不稳了,下面有些老人不乐意听我的。” “没法子,那些人是跟着七爷出来的。他们被压这些年,现在脑袋顶上的山没了,自然是想冒头的。”老孟回答。 婉君叹了口气,右手食指轻擦过眼角,柔声说:“我一个女人家家也不想管帮派里的事情,但三哥,我要两手一甩不管,大大小小的事儿又要给谁料理呢?由着家里几个叔把青门分了吗?我就眼巴巴看着七爷一辈子的心血没了?” “话讲得好听,说的都是为了洪七,你拍胸口问问自己就不想要青门?”老孟对婉君谈不上客气,很直白地戳穿了女人的心思:“咱又不是认识第一天,婉君,我老早就说过你不是巧茹,那点野心啊全在脸上。” “三哥,还是老样子。”婉君说着话脸色变了,眼神冷下三分,“三哥,家里那几个叔你是见过的,他们最容不下我,我要是不斗得被剥皮拆骨吃喽。” “他们容不下你,你就容得下他们了?”老孟沉着脸说:“都一个样,谁都别冤枉谁。到我这儿,就别演孟姜女了。” “你不肯帮我?”婉君抿抿嘴角。 老孟停住脚回头指了下春长风说:“怎么帮?两个黑皮狗子帮着你把今儿的葬礼顺利办理完就成。婉君,你知道的啊,巧茹走了以后,我就不混帮派了,听你妹妹的话去讨口安生饭吃,让她走得安心。如今的孟三就是警局里的老油条酒蒙子,你指望着我还能干什么?” “孟三爷不在江湖了,但江湖谁能不给孟三爷几分面子?”婉君急声说。 “您高抬我,孟三带不了这顶高帽子。”老孟连连摆手,说着给春长风递眼色:“走走,咱爷俩到那头看看情况。” “你恨袁二爷吗?”婉君冷不丁冒出来一句,站在她身边的黑衣服被这话吓到,脖子本能地往后缩了下。 “这又是哪儿的话?”老孟笑着问。 春长风看着老孟嘴角裂开,眼神里却没一丝笑意,阴沉沉地盯着对方。婉君点点头,像是老孟的反应完全在意料之内,她笑着说:“三哥重情义,巧茹跟了你也算没被亏待过,只可惜她身体不好,没等到跟你过上好日子。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就在想,你说那会儿如果我们有钱送她去洋人的医院看病,吃洋人的西药,是不是巧茹就能活下来。” “别说那会儿,我现在也没几个钱能到洋人的医院里面烧,倒是你,你有钱可以做这样的大梦想你妹妹。”老孟的笑撑不下去,垮了脸说。 第48章 阁楼上的东西 青门绷着十二分的神经提防袁家的人来闹事儿,内部几个岁数大的管事人又跟婉君吃不到一个锅里,所有人都觉得洪七爷的葬礼没办法安生,但就这么战战兢兢的,事儿居然也顺利办了下来。脸色好不好看,心气顺不顺另说,至少全天下来没人见红,该上花圈的上了花圈,该哭两嗓子表示的也卖力嚎了,挤出来了几滴真真假假的猫尿。 下午四点多,洪七爷的葬礼终于结束,婉君作为遗孀站在门口把来的宾客挨个送走。骆康带着玉秋和覃相鹂上车后,婉君又追上来,她敲了两下车窗,弯着腰对车子里的骆家大少爷说:“七爷虽然走了,但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嗯,”骆康点了下头,“劳烦你了,婉君小姐。” 婉君摆摆手:“客气。” 玉秋看着他俩想到春长风跟她说的事儿,洪七爷跟骆康的母亲确实是旧相识,按这样说骆康就是背靠青门。有帮派做倚仗,他怎么在家里混得还那么可怜巴巴,一个没娘的骆正都敢跳起来指手画脚。是骆康主心骨就软怂,还是另有其他打算……想着想着玉秋大夏天里打了个机灵,她反应过来这位骆大少爷要不真软蛋,那心思得比海河的水还深啊! 他们回到骆家公馆的时候正是晚饭点,三太太一进门就嚷嚷着脑袋疼去了楼上,贴身的女佣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嘱咐管家张妈一个小时后安排人把饭送上去。骆正压根没回来,玉秋的耳朵可比人灵光多了,一进门就听见两个嘴碎的女佣在墙边叽咕“二少爷在外面有人”。 骆康咳嗽一声跟迎上来的吉叔说自己也累了,要晚些再吃东西。 “好,晚点我让厨房熬粥给大少爷送上去。”吉叔连连点头,扶着骆康的胳膊往里屋走。 屋里的人哗啦散开就剩下覃相鹂和玉秋站着,张妈似乎这会儿才看见她俩,问:“二位覃小姐呢?” 玉秋经过早上那顿饭,现在她是个半粒花生米都不想跟骆家人一起吃了,听到张妈问,马上说:“送上去吧。” “好,听覃小姐的。”张妈故意拖长调子,把一股子不情不愿都明明白白地挤进每个音节:“二位是现在吃,还是随三太太晚一个小时?” 玉秋听着这调子当即垮了脸,覃相鹂怕她跟张博又起口角,连忙把人拉住,低声说:“都可以,看厨房方便。” “那就跟三太太一起吧。”张妈说完转身走人,覃相鹂扯着玉秋胳膊往楼上走,嘟哝:“算了,玉秋,算了。” “切,”玉秋鼻子哼了声,塞着一肚子不爽咚咚咚地快步上楼。走到三楼房间门口,她迎面撞上从阁楼下来的骆家兴。还不到五十岁的骆家老爷满头白发,跟早前玉秋在杂志上见的样子完全是两副面孔,他这一天比其他人一年都老得快,捂着嘴咳嗽,身体抖得厉害,玉秋看着真怕他动作再大点就能当场散架。 “叔叔,”覃相鹂乖巧地低着脑袋靠墙站,唯恐是骆家兴多看她一眼。 骆家兴潦草地点点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拄着拐杖,“咔咔”咳嗽着从两个女孩面前走过往楼下去了。 “刚才你闻到什么为了吗?”玉秋进屋后问覃相鹂。 “什么味儿?”覃相鹂紧张反问。 玉秋想了片刻说:“腐肉的臭味!你没闻到吗?骆家兴身上一股子腐肉味儿!” 覃相鹂一边摇头,一边连忙上前把玉秋的嘴捂住,低声说:“这话出门可不敢乱讲!” “什么不能说的?”玉秋反问。 覃相鹂咬着嘴唇,纠结了半天才说话:“我们老家说法,快死的人身上会有腐臭味儿。” “不……不对……”玉秋摆摆手,她回想着那股味道,说:“除了腐臭还有点焦糊味儿……” “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覃相鹂捂住耳朵,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瞪着对方:“我害怕,你别说了……” “哦,”玉秋有点郁闷。她脱了鞋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暗暗掐了个法诀扩大听力,瞬间涌出的噪音震得她脑袋发懵,像一把锤子咣咣砸天灵盖。玉秋尽力地摒弃杂音,接着她又听到了“嘶啦嘶啦”的动静,有东西缓慢地在头顶上移动…… “你是谁?”玉秋恍惚中听到有尖细的声音在问她。 幻境!玉秋猛地掐住指尖,一阵刺痛后从床上挣开眼睛,此时后背已经被汗湿透。阁楼上的东西感知到她了,玉秋心里发慌,她想从床上下来,可两脚刚一着地,原本铺着厚厚羊毛地毯的木板就成了烂泥潭,她的身体快速下陷,很快就再无法挣脱。 “你是谁?”那个声音又在问她。玉秋从母亲那里知道,遇到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回答的,她紧紧咬着下唇,生怕自己露出来哪怕半个音节。 玉秋使劲儿地掐自己,想从幻境中醒来,但指尖掐刀发白却半点用也没有,不仅如此她甚至被倒吊在了天花板上,直勾勾地看见床上四肢僵硬的自己。 “告诉我你是谁,我就放你下去……”那个声音变得温柔极了,像母亲规劝不听话的孩子“只要你承认,妈妈就原谅你”。 幻境本身没办法杀人的!玉秋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幻境吓哭后,妈妈抱着她说:“幻境就是一个被法术吹起来的泡泡,只要你有足够的定力,就能找到幻境的裂痕,然后轻轻一戳就能破解。” 玉秋在跟施法者比拼耐心,但显然对方比她心急,眼瞅着劝不动,立刻换了个新法子。房间的大门缓缓打开,玉秋看见覃相鹂走了进来,她满脸惊恐慌慌张张地扑到床上那具身体旁边,张嘴要叫她却被卡住。 “哼,”这点小伎俩玉秋显然是看出来了,那家伙想让自己来填补名字。我就那么傻吗?玉秋有点得意,她正在庆幸自己的机敏,忽然看见床上的身体开始变形,四肢拉长,脸面目凸出,头上冒出来了耳朵,身后长出来蓬松的大尾巴。 她看出自己的原型了!玉秋身体打了个机灵,就在那瞬间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从床上蹦起来,张开大口咬住了覃相鹂的脖子,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血液喷射得屋里到处都是,白色的羊毛地毯被染成了血红色。 玉秋看到一双垂死的眼睛,覃相鹂半张着嘴,破损的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三月……” “啊!”玉秋尖叫着,从天花板上向正在撕咬覃相鹂的肉体扑过去! 再睁眼屋子里很干净,覃相鹂正坐在窗前看那些翻烂的早知,玉秋抱住脑袋,这一次她终于从幻境中醒了过来,但楼上的家伙也知道了她的乳名——三月。 妖怪的乳名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因为乳名于它们就是身上最敏感的胎记,专属于母亲呼唤的名字,被有心人利用是会乱心神的。 “该死!”玉秋的拳头砸在柔软的床上,她抬头看向天花板。阁楼上嘶啦嘶啦的动静更大,这次连覃相鹂都听到了,她低着头微微颤抖,强装着自己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我们会死吗?”覃相鹂带着哭腔问。 玉秋摇了摇头:“别害怕,它被困在上面了,下不来的。” “她是谁?”覃相鹂的声音打着颤:“会不会是大太太或者二太太的鬼魂在上面不肯走?” “不是,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鬼魂。”玉秋说。 听到不是鬼,覃相鹂稍稍松了口气:“那回事什么?难不成骆老爷在上面藏了人?” “嗯,”玉秋不想跟覃相鹂说妖怪的事情,胡乱地点点头,瞎说:“我猜是个人吧,可能是家里犯了错的佣人,或者是得罪了骆家兴的什么人。” “真可怜,”覃相鹂叹口气说:“骆家就没有一个正常的地方,要我嫁过来,我宁可跟张甜甜一样从楼上跳下去。” “胡说,”玉秋说着从床上下来,她发现楼上的家伙其实很虚弱,不然不会刚套到乳名就力竭而让自己从幻境里掉出。 “她是谁?”玉秋想:“她和骆家兴是什么关系?” 第49章 蛇与狐 从洪七爷的葬礼回去,春长风晚上又做了一个吓人的梦,和之前一样还是关于狐狸的,不同的是这次梦里不止有狐狸还有条碗口粗的巨蛇。那蛇足有十来米长,一圈一圈盘在某个极阴暗的房子里,皮肉缓慢地挪动磨蹭着地上的木板子发出嘶啦嘶啦的动静。破碎的屋顶楼下来几缕月光,春长风看到月光下静静地趴伏着只狐狸,他一眼便认出来是梦里常出现的那只,尖耳朵,大尾巴,通身皮毛红色如火,唯有额间有三撮白毛。 两只野兽互相盯着,春长风看得出来它们是像在寻找弱点,以此好在对方松懈的瞬间一击致命。可那蛇的体型是小狐狸的五六倍,春长风心里焦躁,很想朝着狐狸喊“跑啊!快跑啊!”,偏口舌被封闭,人像块木头,只能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局面。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那只狐狸的,春长风也讲不清楚,只记得最初梦里的狐狸总在尖叫,如匕首扎穿耳膜,让他很不喜欢。后来爷爷被狐妖害死,他一度认为就是梦里的那只,但渐渐地,梦见它的次数多了,春长风意识到这狐狸不害人,它跟着自己,刺耳的尖叫声似乎是在驱散隐藏于黑暗里的某个东西。 “你是谁?”春长风梦里曾问过狐狸,但小狐狸似乎听不太到声音或者听不懂人类的语言,只是用黄铜色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春长风听到屋外有人呼唤,模糊的似乎是在喊“家兴……”。巨蛇听到名字后变得烦躁,它没了耐性,吐着信子猛然向着狐狸扑过去,小狐狸身子一抖变成两米多高,张开满嘴獠牙咬向巨蛇。尖牙撕开皮肉,血液喷溅出来的同时,蛇扭动身体也把狐狸卷住。 “家兴……”春长风这么听得更清楚了些,门外的是个女人,声音尖细,急促而又慌张的。 “家兴你在里面吗?”春长风听到破房子的门锁被扭动,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转向门口,接着门被推开,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红唇、卷发、脸色苍白、眼角有一颗泪痣。 “家兴,你来阁楼干什么?我找了你好久!你……”女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埋怨,话未说完忽然僵硬在原地,瞪大眼睛像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 春长风顺势转过头,只见那巨蛇张着血盆大口已逼到了他的鼻子前。 “啊!”春长风一声尖叫从梦里醒来,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外面传来打更人的声音,掐指头算算距离天亮还有约么一个时辰,春长风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了,索性到院子里打桶水,洗了洗身上的汗。 冲了个凉,人也终于从噩梦里找回来清明。春长风坐在竹椅上,回想刚才的那个梦。家兴?骆家兴?后知后觉来的害怕吓得春长风一个机灵,他想着玉秋在洪七爷葬礼上跟自己说起骆家的阁楼,心里一阵阵发慌,他也讲不清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某种冥冥中的提示——偷走阿元天蓝翡翠的蛇妖就在那里。 覃相鹂被吓得不行,整个晚上都瞪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唯恐是眼睛一闭就错过了再睁开的机会。玉秋也没睡着,她倒不是怕的,而是一脑门子问号给烦的。 “楼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玉秋反反复复地琢磨:“要说法力低微,那家伙能制造双重幻境,明摆着是个幻术高手。但要说它法力多强,偏只能维持那么几分钟。为什么?为什么楼上的家伙忽强忽弱?还有最关键的一点,骆家兴把它养在楼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晚上太难熬!当天擦出白色,覃相鹂和玉秋等不到管家张妈安排人过来请去楼下吃早饭,就赶紧下了楼。走到二楼撞见一脸春风得意的骆家老二骆正,他年纪不大,但一开口却像个在花街里浸泡二十年的老嫖鬼,啧啧舌头看着覃相鹂调笑:“大嫂嫂是夜里想男人整宿没睡啊!瞧这眼圈黑的,下次你要是冷得慌,就来我屋里。” “你净胡说!”覃相鹂难得反抗,皱着眉头软绵绵地说了句逗的骆正靠在栏杆上哈哈直笑。玉秋拳头发痒,忍了又忍才没直接招呼在骆正脸上。 人走到一楼,玉秋见到张妈立刻说起来想换个房间。 “怎么了?”张妈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楼上……”玉秋刚出口,就被覃相鹂拦住,她陪着笑说:“房子临着街,实在吵得很,能不能给换一间。” “覃小姐金贵啊,”张妈讽刺十足地咧嘴笑:“咱们骆家公馆里的房间虽多,但人多,东西更多,除了三楼的那间其他要么有人要么放东西。您实在住不惯现在那间,要不我今儿张罗大家把房子腾空了,让您挨个房子试一试?” “张妈,让两位覃小姐住到我旁边那屋子,”骆康被吉叔扶着,声音不高但足够让人听清楚:“人是我请来的,到家里就是客人。张妈,你给我两分面子,安排人手把房子收拾了,行吗?” 张妈听到话,梗着脖子轻轻点了下下巴:“知道了,大少爷。” “谢谢你,”覃相鹂等着张妈走后,低声对骆康说。 “无碍,”骆康笑着看向玉秋:“吵的夜里睡不好?” “嗯,”玉秋点头。 “是阁楼吵?”骆康低声问。 这话吓得覃相鹂瞪大眼睛,骆康摆摆手让她放松点:“我刚来时就住那间房子,住了大半年,有一次夜里从三楼摔下来跌断腿才换到一楼。” “你的腿……”覃相鹂欲言又止,骆康倒显得满不在乎:“小时候也不好,但没瘸得这么厉害。直到那次,我摔断腿,一个贴身照顾我的女佣磕到脑袋意外去世了。” “楼梯能把人摔得这样严重?”玉秋很惊讶;“三楼的楼梯没有那么陡啊!” 骆康却只笑着看她:“你说呢?” “不是楼梯!”玉秋还在发愣,扶着骆康的吉叔,愤愤地说:“是窗户,有人把大少爷从三楼窗户推下去的!” “谁?”玉秋脱口而出。 “谁?”吉叔冷哼了一声,骆康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好了好了,不要说那些陈芝麻旧谷子的烂事儿了。” 跟吉叔说完,骆康又看向玉秋和覃相鹂问:“起来这样早,两位早上是有事儿要出门?” “嗯,”玉秋想了想点头说:“昨日跟春长风春警官约好了,今天去他那里。” “我……我也有事儿,约了人的。”覃相鹂在玉秋话音刚落,连忙说。 骆康点头笑着没有说话,被吉叔扶着走出大厅,径直开门出去了。玉秋侧头看覃相鹂,见她这才松了口气。 “我怕他叫我们陪他出去,”覃相鹂说。 “哦,”玉秋潦草地应了声:“可我是真有事儿,晚上才回来。” 覃相鹂愣了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会错意。事实就是玉秋并不讨厌骆康,覃相鹂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她怎么不跟自己站在一起了呢? 玉秋没吃早饭,她心里想这事儿,跟覃相鹂说完话就跑了出去,刚穿过马路就看见了熟悉的人。 “春长风!”玉秋见到春长风就情不自禁地想笑,飞奔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你来找我的?” “嗯!”春长风素来是不藏着掖着的性子,他上下确认一遍玉秋不缺胳膊也不少腿后,说:“我做了个噩梦,梦见骆家的阁楼里真的有只蛇妖!” “我要找你说得也是阁楼的事儿!”玉秋兴奋地叽里呱啦地把肚子里的话往外倒:“阁楼里的确有个会法术的妖物,是不是蛇妖,我拿不住,目前能确定的就是它法术不稳定。一会儿很强一会儿又差劲的很,我昨晚一直在想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走,去龙王庙找何归!”春长风果断地说。 第50章 梦里的狐妖 “我昨晚做了个梦,”春长风在去龙王庙的路上跟玉秋说:“梦见骆家的阁楼上有一条蛇,黑色的,碗口这么粗。” 春长风说着用手比画:“后来蛇跟一只狐狸打了起来,狐狸是红色的,额头这里有三撮白毛。” 听到额头有三撮白毛的狐狸,玉秋打了个机灵,她蹭得扭过头看向春长风,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原型,但盯着人半天发现小警察只顾着讲述自己的梦,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试探,应该真就只是个梦。 “我总梦见那只红色的狐狸,”春长风絮叨着说:“它似乎没打算害我,有时候甚至是在保护我。我也说不清那狐狸为什么总跟着我,但和害死我爷爷的肯定不是同一只,它不像是会杀人的凶恶妖怪。” 春长风怎么会总梦到自己?是预兆还是其他什么?玉秋心里的事儿一时更多,巴掌小脸皱着走到了龙王庙。 老鳖精像是算到了两个人要来,一早就在门口等着,见到两人后招招手走进院子。佝偻着背的老头子坐在石阶上,听着春长风和玉秋把最近骆家的事儿讲了一遍。 “按这么说的话,骆家阁楼上是有个东西,”何归点头说:“法术不稳说明它很虚弱,没办法长久地维持两层幻境。” “虚弱?”玉秋问:“可若是受伤,我不该闻不见一点味儿啊!” “说明楼上有结界呗,”何归啧啧嘴:“你这都没发现啊?” 被何归这么一说,玉秋脸色僵了,她恨不得拍脑瓜,怎么昨晚胡思乱想半天,却没想到最简单的。结界啊!一个能施展双层幻境的家伙要布置结界对它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现在想来那黑漆漆的楼梯应该都是障眼法。 它幻术很厉害!玉秋感觉头疼,她向来最不擅长幻术,否则也不会让人家两个场景就骗出乳名。玉秋对着何归隐瞒了这事儿,只憋闷地撅着嘴听何归继续说:“据我所知,妖物里最擅长幻术就是蛇妖,阁楼上那个八九分也差不了。” “难怪晚上嘶啦嘶啦的。”玉秋嘟哝:“这么说就是蛇妖在地上爬呗……它晚上虚弱结界松懈,所以楼下才能听到动静。” “嗯,这么说是和梦里对上了。”春长风点点头,接着他抛出来一个问题:“可如果梦里的蛇就是藏在骆家阁楼上的蛇妖,那总出现在的狐狸又是谁?难不成我周围还有个狐妖?” 春长风这话着实把何归和玉秋都给惊住了,一老一小俩妖怪大眼瞪小眼谁都给不出来一个解释,最后还是春长风自己把话圆了回去:“我爷爷跟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背后神,兴许我的背后神就是那狐狸。” “是了,是了!”玉秋连忙应和:“我娘也跟我讲过,每个人都有背后神,有的人是狐狸,有的人是老虎,猫、狗、耗子都不稀奇……我听说甚至有人是什么树啊花啊的……” “咳咳”何归眼瞅着玉秋开始胡言乱语,连忙咳嗽两声把她打断,生怕是越说越离谱最后彻底圆不回来。何归喝了口茶,老神在在地说:“背后神这东西要说起来那可复杂了,一百句一千句也不好讲清楚……但应该就是家里祖宗在保佑你。小春,下次梦见也别紧张,那狐狸不会害你。” “我知道它不害我,”春长风看着何归点点头。 “接下来呢?”玉秋插进来:“我要去楼上看看吗?” “先别轻举妄动,”春长风摇摇头,“那蛇妖幻术厉害,你这么上去只怕要吃亏。” “那怎么办?”玉秋问。 “洪七爷的案子正在查,”春长风说:“我寻思可以找个理由申请下来搜查令,借着青门的人手去骆家搜。人多,总是比你一个要好。” 玉秋想说抓蛇妖,青门的打手怕是没多大用处,但话没出口就听何归说:“不用那么负复杂,只需要再等三天。” “三天?”春长风抬起眉梢。 何归回答:“若楼上的蛇妖真是当年抢了阿元天蓝翡翠的蛇妖,三天后是它受雷劫的日子。那天长好的皮肉会再次裂开,正是蛇妖最虚弱之时。” “嗯,这时候好,”玉秋想了想说:“趁它病要它命。” “我到时候找个由头过去跟你一道。”春长风说:“我们一起。” “好啊!”玉秋一笑露出虎牙。 事情上商定好了,何归见春长风不再说话,摆摆手:“我今天没做午饭就不留你了,要没啥事儿,你先回去?” “嗯,”春长风站起身,却见玉秋没动弹,她看了眼何归,然后对春长风说:“我老家里有点事儿,跟何叔说两句。” “是,老家乡下的事情。”何归应和。 “那我先走了,”春长风说完,起身出了龙王庙。他走出一段后,又回头看向里面挤着脑袋说话的玉秋和何归,他认定这俩家伙必然是有事儿瞒着自己。刚才那个所谓的“背后神”是春长风顺口胡编的,玉秋和何归急着应和的反应明显是要把这茬绕过去,他们在掩饰什么?那只狐狸吗?难不成身边真的有一个狐妖? 这个想法才冒头,一个名字立刻从脑袋里跳出来!“玉秋”!春长风后背起了层鸡皮疙瘩,一个天上掉下来似的姑娘没头没脑说着要嫁给自己,行为举止莽撞怪诞,她掺和进来的每件事儿如果不细想那倒也无所谓,可若是细想,一切都变得过于巧合。 为什么?春长风问自己,她为了什么?一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也不会什么降妖除魔本事的小警察,有什么值得玉秋费心费力地靠近? “难不成真就是看上我了?”春长风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他想否认这荒唐的想法,但左右思索一番却发现这个倒是最有可能的,毕竟只有“喜欢”不讲逻辑、不论因果,否则春长风挖地三尺也不懂玉秋还能图他什么? 春长风脑子乱哄哄,搓了把脸又把已经快跑出天津城的思路拉回来,“狐妖”归根到底还只是个猜测,眼前他首先要搞定的该是三天后骆家阁楼上的蛇妖。 看着春长风出了门,玉秋紧绷的后背终于垮了,她耷拉着张小脸,苦兮兮地问何归:“为什么春长风会做那些梦?他今儿路上跟我讲的时候,我差点被吓死,我当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呢!” “你知道他爷爷为什么不乐意小春学降妖的法术吗?”何归问。 玉秋立刻摇脑袋:“我上哪儿知道去?” “春长风的爹娘对外说病死,其实是被蛇妖咬死的,他那会儿才一岁多,受太大刺激导致三魂七魄一直不是很稳,很容易被吓到。”何归解释:“阿春怕孙子哪天受惊丢魂,就折了自己阳寿强行给他开天眼,让小春能在梦里预知某些危险,这样将来真遇上了也不至于太害怕。” “又是蛇妖,”玉秋蹙起眉头:“跟骆家阁楼上的是同一个?” “不知道,”何归啧啧嘴:“阿春跟我说,他回家的时候那蛇妖已经跑了,除开地上的一点黑色蛇皮,什么都没留下。阿春找了它很多年,但……不知道藏起来,还是已经不在天津城里了。” “真可怜,”玉秋垂着脑袋长叹口气:“他爹娘被蛇妖咬死,爷爷被狐妖害死,换我是他,肯定恨死妖怪了。” “你见他恨死妖怪了?”何归问。 玉秋愣了下:“但总也喜欢不起来吧。” “你还想嫁给他?”何归戳了下小狐狸的心事,见她没动静便开导说:“你要报恩方法也不用非得嫁给他,现在这样不也是报恩?” 玉秋闷着,好半天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向何归,扁扁嘴说:“我挺喜欢春长风的,不为了报恩也喜欢他。” 何归几百年也没个人说喜欢,他愣了半天接不上来话,小狐狸见状嘟哝:“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少女怀春,我是不懂。”何归一点不客气的怼回去,气得小狐狸跳脚,骂对方老光棍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人家一个指头“请”出了龙王庙。 第51章 失踪的长生 玉秋回到骆家的时候,发现整个骆家已经乱了套。三太太坐在沙发上哭,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屋顶:“长生能去哪?他能去哪?肯定是被人抱走了!你们快去找啊!都去找啊!” 长生失踪了! 平时负责照顾长生的女佣跪在三太太脚边上抹眼泪,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哭的,整个人都在抽抽,翻来覆去就只会一句话“昨晚看着还在边上睡得香呢,早上一睁眼小少爷就没了!” “没了!什么叫没了!好大的狗胆子,你敢诅咒我儿子!”三太太哭骂着,抬脚踹在女佣侧腰,踢得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 女佣右手撑地,面部扭曲地捂着肚子,接连倒吸好几口气,似乎三太太这一脚踢掉了她半条命。这副痛苦的样子反惹得三太太更加生气,她拿起桌上茶盅狠狠砸在对方的头上。 女佣闷哼一声,鲜血从额头流了下来,与此同时她身下也有一滩血晕开。 “啊!”玉秋听到背后一声惊呼,转过身看见是覃相鹂回来了,她手里抱了几本书,看着三太太的方向。那动静惹得人都看过来,覃相鹂立刻低下头,她避开众人的目光,想要躲进一楼那间新收拾出来的房间。 “站住!”三太太从沙发上起身,她看也不看瘫在血里的女佣,径直朝着覃相鹂和玉秋走过来:“早上就没见到人,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出去见个朋友,”玉秋回答。 三太太瞪着她,问:“什么朋友?” “警察,海大路警局的,”玉秋一点不示弱地顶回去,“我喜欢他,得空了去看看人家,难不成还要跟你提前说啊?” 玉秋的话直白又大胆,引得屋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妈妈直啧舌头。三太太一时也没了话,扭头看向覃相鹂:“你呢?你也见男人去了?” 覃相鹂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她愣了几秒然后用力摇头,小声说:“跟同学去买书了。” “哪个同学?”三太太追着问。 玉秋瞥了眼覃相鹂,反问三太太:“你是警察局的?查什么案子?说来,我俩还是你家大少爷邀请来的客人,又不是没卖给你家的佣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凭什么跟你说?” “我怀疑是你们抱走了我儿子!”三太太嚷嚷。 玉秋听后笑起来,她环视了一圈没见到张妈,于是大声喊:“张妈!张妈!你出来给我俩作证,早上我们走的时候有没有抱三太太她儿子!” 张妈跟鬼似的,要找的不见人,玉秋扯着嗓门喊了两声她就立刻冒出来,昂着脑袋依旧是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样子:“覃小姐,别喊了!张妈虽老,但还没聋呢!” “怎么说?”三太太问。 张妈看了眼玉秋和覃相鹂,吊着嘴角说话:“早上我的确是见了两位覃小姐,她们说三楼吵要换到一楼。正闹着就碰上大少爷,大少爷让把他旁边那屋子腾出来给两位身娇体贵、受不得吵的覃小姐。” 张妈阴阳怪气的嘴脸惹得玉秋很是不痛快,她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圆,刚要怼回去就见三太太拍着脑瓜子,嚷嚷起来:“骆康!对啊!骆康人呢?是不是他!是不是他把我的长生抱走了?” “你们去给我找骆康!”三太太哭哭啼啼地撕扯着家里的佣人,把人往门外推。 覃相鹂见状连忙拉着玉秋从客厅里逃走,她俩上楼简单收拾行李,然后抱着东西从三楼往一楼搬。路过那黑漆漆的通往阁楼的楼梯时,玉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个晃神儿她似乎瞧见了那个小小的蜡黄色的孩子坐在楼梯上哭,但定眼再看却又没了踪迹。 难不成是阁楼上的东西偷了孩子?玉秋心里泛嘀咕,翻动手指掐了个法决,可房子里除她再没有其他妖物留下的痕迹。 “见鬼了,”玉秋有点烦躁,揉揉眼睛抱起箱子跟覃相鹂下了楼。 骆家闹成这样骆家兴却压根没露面,管家张妈说是人病得下不来床。晚饭时间覃相鹂和玉秋都不想去惹骆家的是非,在一楼的屋子里没出去,只听见三太太哭闹,霹雳乓啷砸东西的动静。 “你饿吗?”玉秋问覃相鹂。 覃相鹂摇摇头,她捧书坐在窗户边,半天都没翻动一页,说是看书,但更像出神儿,嘴角往上勾,脸上带着浅笑。 “你今天去见谁了?”玉秋问。 覃相鹂顺口说了个名字,玉秋听着耳熟应该是南洋大学的同学:“你跟她出去傻乐什么?是遇到了其他人?” “嗯?”覃相鹂愣了下,随后低下头,她侧过脸抿着嘴唇,好半天才说话:“我见到贺医生了。” “贺醉?洪七爷身边的那个牙医?”玉秋皱起眉头。她说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只是当听到覃相鹂和贺醉见面的时候,冒出来一股异样感,像凉飕飕的小风忽然灌进了衣服里,从皮肉往骨头里渗,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你喜欢他?”玉秋问。 看着覃相鹂只笑不说话,玉秋心里明白了,她应该就是把牙医贺醉当做理想中的作家温哲,这会儿哪是一个喜欢能形容的。越是想到覃相鹂一门心思的喜欢,玉秋就越是烦躁,躺回床上翻来翻去像热锅上的烙饼。 可能是晚上没吃饭的缘故,玉秋晚上睡不着,她听着旁边覃相鹂平稳的呼吸声,脑子里时不时出现傍晚在阁楼楼梯一闪而过的长生。 幻境吗?玉秋觉得不像,她从床上坐起来,盯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一线银色,想了半天肯定自己见到的是长生的残魂,跟当年她在南洋大学看到的刘玲一样,因为有人强烈的执念而尚未来得及完全消散的残魂。 长生死了……谁害的?谁跟你一个小娃娃有这么大的仇怨? 玉秋站起身,她忍不住想要再去阁楼那里看看。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刚走到楼梯,她听到了压抑的啜泣声。 是谁?玉秋要上楼的脚步停下,她犹豫了一会儿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黑影子跪在客厅的打沙发后面擦地板。 今晚月亮格外明亮,玉秋借着月光看清了那人长相。她有一张寡淡的瘦长脸,眼窝凹陷,右眼角下是一颗黑痣,薄薄的嘴唇发青,身子很单薄,像几根骨头挑着衣服。 玉秋认出来这人就是伺候在三太太身边照顾长生的女佣,她很少说话,跟在声音尖锐的主子后面沉默的像个哑巴。 春梅,玉秋记得,三太太是这样使唤她的。 “春梅,”玉秋叫了一声,正擦地板的人听到声音打了个哆嗦,她胡乱地擦把脸,然后抬头看向来人。 “覃小姐,”春梅看见来人是玉秋后,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些。 玉秋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擦地?” “三太太说地被弄脏了,让我擦干净。”春梅说话有气无力的,右手压着小肚子,眉毛搅着看得出极其痛苦。 玉秋想起来她被三太太踹了倒后身子下的那摊血,问:“你没事儿吧?” 春梅嘴唇哆嗦,话没出口眼泪又掉下来,垂着脑袋摇晃,好半天才低声说:“没事儿……覃小姐……我能有什么事儿……” “我看到你下午流了好多血……”玉秋话说完见春梅捂住了脸,她俩肩膀不断抖动,后背佝偻=,身体蜷着如同被敲断了脊梁导致脑袋再也抬不起来。 “你怎么了?”玉秋看着她的样子很担忧,蹲下身扶住春梅。 “啊!”春梅忽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音在安静的宅子异常突兀,像一把手捏住了这个骆家蒙在阴谋骗局上的名为“富贵”的遮羞布。 “你……”玉秋看着春梅抬起头,她满脸是泪,眼睛血红,脸色惨白,明明是人却没了人的样子,她恶狠狠地把玉秋猛然推开,勾着腰,捂着肚子,推开大门跑了出去。 大门“咣啷”一声关上,玉秋还在消化眼前的变化,客厅的灯被打开。乍亮的白光刺得玉秋连忙闭上眼睛。 “覃小姐,晚上不睡觉,您干什么?”是张妈的声音,玉秋揉了揉眼睛指着地上的抹布和水桶说:“我听见春梅在哭,出来看看。” “哦,”张妈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覃小姐,你是个客人,骆家的事情您少操点心吧。” 第52章 是人是妖 张妈盯着玉秋回到了她和覃相鹂的房间,直到房门关上人都没走,像是专门来看着她们俩外人。玉秋很不满地回到屋里,她睡不着,瞪着眼睛躺在床上,越来越觉得这骆家的每个人都奇怪得很,都藏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 连着病死的大太太沈小姐和二太太贾小姐,得了怪病却坚持不去医院的骆家兴,心思深沉、腿上有残疾的大少爷骆康,满嘴没把门、行为下作的二少爷骆正,尖酸刻薄的三太太,可能已经被害死的小少爷骆长生,那个比主子更像主子的管家张妈,极度护短的吉叔,还有刚才莫名其妙哭嚎跑出去的春梅。 叫“家兴”的家里连着死人,叫“康”的身体残疾,叫“正”的猥琐下流,叫“长生”的小小年纪就夭折,姓骆的这些名字真是够讽刺,一个个跟诅咒似的。玉秋烦躁地算着日子,如果他们没有猜错,距离阁楼里的蛇妖最虚弱的日子还有两天。 相比较来说,骆康算得上骆家比较正常的,玉秋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在骆家内部拉人当内应,否则到了日子也不好动手。玉秋看着外面一点一点亮起来,下了决心今天要找个机会跟骆康聊聊。 她没等覃相鹂起来,天才刚亮就出屋敲了敲隔壁骆康的房门。屋子里传来一阵拖拉拖拉的声音,等了约莫五分钟后,大门打开,骆康穿着件白色睡袍看向门外的玉秋。 “我有话要跟你说,”玉秋不是个喜欢绕圈子的人,她要做什么向来是直白地告诉对方。 “嗯,”骆康点点头,侧过身让玉秋进去。 骆康的屋子里很干净,书桌、书架都是空的,一张纸都没有,只有床上的被子团着,看得出来被用过。这屋子似乎只有睡觉一个功能,跟玉秋和春长风见过的那个酒店堆满书的包间完全不一样,像是那边才是他家,这里不过是个临时歇脚的地方。 “你想聊什么?”骆康推开窗户,坐在沙发上,他裹紧身上的睡袍,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玉秋。 “你家里有妖物,”玉秋神色凝重地说。 听到这话,骆康一点没有惊慌,他笑着点点头:“这家里妖物多了,玉秋小姐,说的是哪一个?” 难不成除了阁楼上的还有其他妖物?玉秋紧张地绷直后背,盯着骆康。骆康见状不急不缓地说:“什么是妖?似人而非人就是妖,我这说法没错吧?” 狐妖也好,蛇妖也罢,似乎能称为妖的,第一步就是得像人,骆康这话听着确实没问题。玉秋点点头,但她心里又觉得骆康要说的,和她要说的压根不是一个东西。 “你觉得的这房子里有多少不是人的东西?”骆康接着问。 玉秋自己就不是人,她被骆康看得心里有点发慌,下意识地摇摇头。骆康笑起来:“你觉得我父亲是人吗?” “他自然是啊!”玉秋说。 骆康却摇头:“一个接连害死两任妻子的人能被称为人吗?玉秋小姐,你眼里人该是什么样的?” “人?”让一个狐妖去形容人该是什么样的,玉秋觉得骆康像个老师,他在考她,需要她说出一个正确的、满意的答案。玉秋的紧张更甚,手心里冒出来汗水,甚至忘了明明是她来找骆康说事儿,现在怎么反过来成了他成为这场对话的主导者。 玉秋想着她来到天津来认识的见过的那些人,有善良的就有恶毒的,有私自的就有无畏的,有懦弱的就也有勇敢的。人真多啊!奇形怪状,什么样子的都有,还在学着做人的玉秋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人很脆弱,有多少欲望,就会多少弱点,没有谁是圣人,圣人在这世道也活不了,但人活几十年,总该是有点人的样子。”骆康说:“什么是人最起码的样子?我想应该至少不作恶,不祸害身边的人。玉秋小姐,我母亲曾告诉我,恶是一颗种子,一旦被种在心里,往后种种都会成它滋生的土壤。” “你到底想说什么?”玉秋被骆康的话绕得云里雾里,她觉得自己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压根没明白。 “无底线作恶的人不是人,是被扭曲的妖物。”骆康说着手指头向上指了下:“骆家兴不喜欢我母亲,嫌弃她身子残疾又长得不好看。他一个跑堂的伙计全靠着沈家帮衬才在天津城站住脚,有点钱后在外面养了其他人,直到认识贾家的独女,他起了鸠占鹊巢的心思,丢包袱一样毒杀了我母亲。” 玉秋早猜到前后两任妻子的死跟骆家兴肯定有关系,但听到骆康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发出短促的惊呼:“他怎么能这样?” “我母亲生下我后一直生病,骆家兴让人换了药。她死时面色发蓝,嘴唇黑青,浑身肿胀,很是可怜。”骆康说着长叹口气:“我母亲死后两个月不到,骆家兴娶了那位贾家小姐。继母对我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缺吃少穿,也不亲近,我从三楼掉下去摔断腿的日子,她还来照顾过我几天。二太太性子急躁,容易生气,但不是个坏人。” “她后来也是被骆家兴毒死的?”玉秋问。 骆家兴点点头:“二太太生下孩子后就生了病,成日吃药,脑子似乎是吃药吃坏了,变得疯疯癫癫的,要么说胡话,要么又砸又闹。骆家兴把她关在三楼,就是你和覃相鹂前两天住的那间。除了张妈,别人都不让上去,直到二太太死了,我才见到她的尸体,跟我母亲一模一样的死状,很难不让人怀疑是骆家兴下了毒。二太太死的时候,骆家兴已经控制了贾家的烟草公司,他需要甩掉这个包袱,迎娶家里搞外交的张珍秀。” 骆康提到姓贾的二太太去世时,脸上带了些许遗憾与惋惜,而说到张珍秀,则是赤裸的厌恶与嫌弃。明摆着,骆康很不喜欢这位三太太。 “我看她也病了。”玉秋说。 “骆家兴容不得他依仗的那些女人好,她们要是不生病,骆家兴怎么吞掉人家财产,挤占人家势力呢?”骆康冷笑说:“骆家兴遇上张珍秀,那才是棋逢对手,真该让这俩人早点遇见,免得我母亲与贾家的小姐跟骆家兴受罪。” 玉秋听出来骆康话里的意思,问:“张珍秀也害过人?” “她嫁给我父亲前生过一个孩子,不过孩子没活过满月就得病死了。”骆康说:“当时春梅是张珍秀儿子的奶娘,那孩子死后,张珍秀心里扭曲,她不让春梅去喂自己的孩子,活活把另一个孩子也饿死了。” 玉秋听着倒吸口气,她想到了昨日春梅身下的一滩血,喉头干涩:“昨天……张珍秀昨天又害死了她的一个孩子……” 难怪昨晚春梅那么伤心,玉秋忽然反应过来那声压抑的低吼。她浑身发毛,若是原型,此时尾巴都要炸毛了! “张珍秀和骆家兴能被称为人吗?”骆康问玉秋。 玉秋立刻摇头:“不,不!他们太坏了。” “与我而言,是人是妖,只论心。”骆康看着玉秋笑:“玉秋小姐,在我眼里你比这房子里的许多人都更像人。” 玉秋正要点头,忽然反应过来骆康的话,她后背汗毛竖起,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瞪大眼睛盯着窗户下的骆康。 “你慌什么?”骆康看着玉秋笑:“我第一见你,就看出来你是只小狐狸了。” “你……你怎么?”玉秋心里慌得厉害,骆康却面不改色地说:“我与我母亲一样,能看见些旁人看不见的。” 第53章 三太太 “那……那你知道阁楼上的……”玉秋有点结巴,死死地盯着骆康,像是害怕他忽然撕开嘴巴从人皮下钻出来个妖精怪物。 “我没见过阁楼上的东西,但我知道它。”骆康说:“在我还住三楼的时候,每晚我都能听到它挪动的声音。很坦白地说,我害怕它,而它也不想我活着。吉叔跟你说过的,我从三楼掉下去那天有个照顾我的女佣死了,是她抱着我从窗口跳下去的。我的衣服被外面的树枝勾住,于是我们的位置颠倒了,她的脑袋先着地被摔死,而我只摔断腿。” “我一直相信是我母亲的灵魂拉了我一把,她那么善良,我命不该绝。”骆康说着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楼上的东西很厉害,它能控制人的脑子,那个照顾我的女佣性格很好,她不该想杀我的。但出事的那天晚上,我看见她泪流满面地朝我走来,说着我听不太懂的南方方言。我知道她来天津城前是乡下人家的童养媳,她似乎将我当成了会打人的小丈夫,眼神里害怕又怨恨。” “幻境,”玉秋说:“蛇妖一族最擅长幻术,它们能捏出来幻境,把人困在里面。” “蛇妖?”骆康的眼睛往窗外瞥了眼:“你怎么知道是蛇妖?” “洪七爷讲过的故事里,用来换你娘彩礼的天蓝翡翠是蛇妖抢来的,那天它遭了雷劫遇到骆家兴……”玉秋的话没说完,骆康就已经猜到了完整的故事,他皱起眉问玉秋:“那你们找天蓝翡翠又是为了什么?” “翡翠原本是一只猫妖的,我们求它办点事儿,作为条件我们要天蓝翡翠换。”跟骆康坦诚地聊了半天,再加上近来的接触,玉秋不知不觉中已经把他当做了值得信任的伙伴。玉秋没有遮掩,把知道的都跟对方说:“城里近来死了好几个人,从最早南洋大学校长的女儿刘玲,到海大路的胡太爷,还有最近的洪七爷,他们被发现的时候,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净了。春长风在查这一系列的案子,他想抓住那个害人的凶手。” “我听过这些案子,说的是嘉靖墓里跑出来了吸人血的魁拔。”骆康说。 “不!不是!”玉秋用力摇摇头:“是妖!” “春长风一直在追着这个案子,为什么?”骆康问。 “他爷爷也被害死了。”玉秋回答:“但不确定跟害死洪七爷他们的是不是同伙,我那天看见害人的是狐妖,可……现在又觉得是蛇妖……兴许当时是中了幻术……” 骆康笑了下:“你说的我都迷糊了,玉秋小姐,你要不要把思路理一理?” “我……”玉秋扣扣脑袋,小狐狸正想着要怎么说才能说得简洁明白,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玉秋看了眼骆康从屋子里走出去,开门正撞上覃相鹂。 “你是刚才也听到声音了?”玉秋上前拉住覃相鹂的胳膊。 “嗯,”覃相鹂点点头,低声问:“他找你?” “我找他说点事儿,”玉秋说完,见覃相鹂脸色不太好,问:“怎么了?” “我昨天在外面遇到一个道姑,她缠着要给我看相,”覃相鹂跟着玉秋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她说我身边有妖孽,玉秋,我昨天就想跟你说来着,但一回来遇上骆家出事,三太太闹得我把这事儿忘了。” 听着覃相鹂的话,玉秋停下脚步,脑子里冒出来个念头,道姑说的妖孽是她还是另有其人?覃相鹂看玉秋站住,赶忙说:“我猜着是骆家的人,玉秋,我们要不搬回学校里住吧。” “你觉得是骆家的谁?”玉秋问。 覃相鹂没多想,说:“阁楼上的那个呗。” “骆家的妖孽多了,何止阁楼上的一个,”玉秋话说完,才意识到这是今儿早些时候骆康跟她说的。 覃相鹂听了倒吸口气,抓着玉秋的手指更加用力,她想说话却看见张妈神色慌张地跑下来,她一见到玉秋就大声说:“三太太出事儿了!快叫你那个警察朋友过来!” 难道是张珍秀死了?玉秋脑子里浮现出骆康说过的前两任太太的死相,脸色发蓝,嘴唇乌青,浑身肿胀。她飞快跑上楼,推开已经挤在三太太房间门口里的人,一进去扑面就是股血腥味儿,呛得小狐狸都连连咳嗽。 地毯上、墙壁上、床褥上,三太太的房间里到处都染着血,像被人出于泄愤或者仇怨故意弄得到处都是。如果这些血都是三太太的一个人,那她该是活不成了,玉秋想着走进屋里,她轻声叫:“三太太,三太太……” “别喊了!屋子里没人!”堵在屋子门口的女佣们七嘴八舌地跟玉秋说:“我们都找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吓人得很,快找警察吧!”“警察有什么用!要我说就是魁拔!”“我知道,连着害了好几个人了!” 玉秋趁人不注意掐了个法诀,两眼珠子一眨变成黄铜色,她快速在屋里扫了一圈,未见三太太的残魂也没见到任何妖物留下的痕迹。 不是阁楼上的蛇妖?玉秋心生疑虑,收了法术,可什么人能做到杀了张珍秀又悄无声息地把尸体从骆家带走。三太太住的可是二楼啊,玉秋走到窗户前,她往下看,忽然闻到了一股极浅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腻瞬间让玉秋头皮发紧。 又来了!果然是她!玉秋心脏猛然跳快两拍,她从屋里跑下楼,拿起客厅的电话给海大路警局打了过去。 玉秋正在楼下跟春长风说骆家的三太太可能被害了,接着就听到骆正一惊一乍的动静,没一会儿人被张妈从楼上拉下来,两个人凑着脑袋不知道说些什么,骆正瞪了眼正在打电话的玉秋,急匆匆地从骆家出去。 按说骆家的案子已经超出海大路的辖区,不该是他们管,但一听出事的是烟草大王骆家,局长徐有才亲自率队殷勤地跑了过来。 春长风和老孟自然是跟着,玉秋见到人连忙把他们带上楼,在楼梯口骆家兴被人扶着从屋里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还劳烦徐局长亲自过来,”骆家兴说一句话喘了三次,眼瞅着是随时要咽气的架势。 “电话里说……”死胖子徐有才办案不行,但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精,他听着是骆家三太太可能被害,来的时候跑得飞快,可一听骆家兴的话,马上反应过来人家压根不想把可能死人的事儿张扬出去。 徐有才换了张脸,刚才还信誓旦旦要彻查此案的,这会儿就是一脸轻松地笑着说:“正巧在局里,就顺道过来了。” “三太太和春梅都找不到了,”张妈垂着脑袋轻声说。 “许是出去打麻将了,晚点儿就自己回来了。”骆家兴随口应付过去,咔咔的咳嗽半天说:“打电话去警局,是家里丢了点东西。” 骆家兴瞪眼扯谎是脸不红心不跳,玉秋半张着嘴瞪大眼睛,她真想把人拖进张珍秀那到处是血的屋子里看看。 “什么东西?”徐有才问。 骆家兴看了眼楼上的人,贴在徐有才的耳边说话,听他讲完,徐有才点点头,连着说:“懂了懂了,看样子那个叫春梅的偷了东西。” “是,应该是,”骆家兴随着点头,说:“要找她,劳烦徐局长了。” “嗯,”徐有才笑着应和,人都没走进张珍秀的房间就朝着老孟和春长风招招手:“走了走了!别打扰人家骆先生休息。” “可是……”春长风指着距离他只有几步的房间,问:“不进去看看?” “看什么看!人家三太太的闺房你进去瞎看什么!赶紧回去春梅,她偷了骆家的贵重东西!”徐有才耷拉着脸,朝老孟使了个眼色。老孟上前架住春长风的胳膊,把人硬拖着下楼。 玉秋拉着春长风衣袖紧跟在后面,一肚子话要说,却又找不到机会。三个人拉拉扯扯到了一楼,骆康笑着把人拦住,他朝徐有才打个招呼,说:“徐局长,我最近遇到点麻烦事儿,借你的力干将春警官帮个忙行吗?” 徐有才抬头看了眼骆家兴,然后低头笑着说:“好说,好说。” “我让吉叔订了家还不错的川菜馆子,”骆康笑着说对春长风和玉秋说:“咱们过去边吃边说。” 第54章 一顿饭 麻婆豆腐、回锅肉,夫妻肺片、酸菜鱼……三个人的桌子上放了足足十九道菜。玉秋馋得吞口水,几次拿起筷子想夹菜都被春长风拦住,他会轻轻地踢她的脚尖,小幅度地摇头。 骆康看着他俩十分想笑,又怕真笑出来伤了人家面子,只能强忍着笑,问:“怎么不吃呢?” “骆先生,还是先说事儿吧。”春长风后脊梁笔直,他坐在椅子上像一截端正的木头桩,肌肉紧张,神经紧绷。 “也没有其他的事儿,还是家里的那些,”骆康口气温和,说话不紧不慢,似乎三太太的离奇“失踪”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玉秋同我讲,我家公馆阁楼上的东西可能跟洪七爷的案子有关系。” 提到阁楼里的蛇妖,春长风立刻侧头看了玉秋一眼,然后才转向骆康说:“我起先也是不信妖魔一说的,后来近来城里接连出了好些事儿,一桩又一桩由不得人不信。” 春长风怕骆康不信这世上有妖,却不知道包厢里最迷糊的其实是他自己。玉秋扣着手指头,咬着嘴唇,担心死了骆康会把她是狐妖的事儿抖落出来。 骆康瞧着眼前人,跟骆家那从上到下的一屋子怪胎妖孽相比,只觉得这俩良善又认真的家伙真是可笑又可爱得紧。他笑得更开,小眯眼挤成了一条缝:“为何不信?几千年历史每一页都写着乱世出妖孽。” “不是乱臣贼子,我是说真的妖怪,蛇妖、狐妖、黄皮子!”春长风忙说。 骆康笑着点头:“我说的也是妖怪,狐妖妲己那种。” “哦,”春长风短促地应声,绞尽脑汁准备的一肚子解释瞬间散开,他愣了半分钟,一时没了下文。 玉秋抿抿嘴,说:“明天夜里就是二十五年前蛇妖遭雷劫的日子,它受伤的皮肉会再次焦糊裂开,是近五年里最虚弱的时候。” “骆先生,明天我们需要您帮忙安排,”春长风插进来,说:“我们要在骆家公馆里过夜,这样才好动手。” “就你们两个?”骆康问。 春长风说:“还有一位何师傅。” “好,”骆康垂着眸子想了想点头答应,同意后又问起洪七爷的案子:“你们确定是阁楼上那蛇妖干的吗?” 确定吗?春长风闷了片刻摇摇头:“不确定,只是目前最有嫌疑的就是它。” “怎么说?”骆康追问。 “我查过洪七爷的尸体,腰部的伤痕是动物的牙齿啃咬造成的。如果是寻常熊虎之类,肯定弄得到处血淋淋,但现场和尸体上一滴血都没有。我请教了好几个屠宰场的老师傅,放血他们都是熟手,可要做到一滴不剩,没人能拍胸脯!动物不行,人也不行,再加上要跟洪七爷有仇怨,我思来想去的,就觉着很可能是骆家兴跟阁楼上的蛇妖达成了什么交易。”春长风说话,骆家兴连连点头,瞧着姿态是同意,但脸上的神情却颇微妙。 “我听说近来失血惨死的不止有洪七爷?”骆康说。 “嗯,”春长风点点头:“之前还有两桩案子。一个是南洋大学的女学生,一个是胡家巷子的胡太爷。” “女学生、老爷子、黑老大……”骆康念叨,想了想说:“这三个人没有相似的地方啊……春警官,如果是我家阁楼上的蛇妖害人,它怎么挑上的这些人?还是说你觉得前两个案子和杀洪七爷的不是一个凶手?” “是一伙人!”玉秋说的斩钉截铁,话毕发现骆康和春长风都看向自己后忽然一阵心虚,她不敢说在骆家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甜腻香味,因为一旦说出来,肯定会被追着问。小姨妈明明死了啊!玉秋在心里上死活就是不想承认这一系列的命案跟她扯上了关系。 “这话又是怎么说?”骆康问。 “猜的,”玉秋有点慌张,她抓住春长风袖子,说:“刘玲断了胳膊,胡太爷被挖心,洪七爷的下半身都被咬断了……他们都死得惨,身上还没了血,我就觉得像一伙人干的。不管哪儿那么多变态的东西啊!” “是!”春长风点点头,“玉秋说得对,犯下连环案的该是同一伙家伙。” “犯案的不止一个?”骆康问。 “是,”春长风说:“我爷爷给胡太爷守灵那晚被害死,凶手有两个,一个老头,一个……之前玉秋说看见的是狐妖,但蛇妖擅长幻境,也搞不好是中了蛇妖的法术。这都讲不好,只能说害人是一人一妖。” 说到狐妖,骆康的目光在玉秋身上停下,他看着小狐狸的面部肌肉紧绷,双手攥紧了拳头。她是在害怕吗?骆康思忖着,等到春长风的话说完,他有了判断,玉秋脸上的神色不能称为害怕,她应该只是在乎,在乎春长风会不会因为爷爷被狐妖害死而厌恶,甚至于仇视所有的狐妖。小狐狸该是真心挺喜欢小警察的。 “那你们现在摸清楚杀人的规律了吗?”骆康问。 “我一直没想明白这三个人之间能有什么关系。”春长风摇摇头,有点泄气地塌下肩膀。“目前知道的第一个被害人是南洋大学的女学生,这个案子是目前查得最清楚的。她被拆白党骗了,染上恶病,在报复过那男人后死在海河,初步来看自杀倒也能勉强说过去。第二个死的是胡太爷,他死在九十岁大寿前一天,这个怎么想也不该自杀,但被发现的时候他右手握刀,那样子是自己把胸口刨开挖心的。第三个就是洪七爷……” “七爷不是个会想不开的人,他脑子里事儿多,唯独死不在其中。”骆康笑着说。 看着骆康的表情,春长风皱起眉。按说洪七爷是骆康夺骆家家产的助力,是母亲的朋友,眼下人死了,他表现得未免太轻松自在。这让春长风立刻在心里画了个问号,他问:“骆先生和洪七爷关系如何?” “他惦记着我的家产呢!”骆康回答得坦白:“洪七爷此人精明得很,极擅长算计,他帮我哪里只是看我母亲的面子。春警官,你心思太直白,有些事儿还是得往细里看,他讲自己仗义,就你信他仗义,他说自己重感情,你就信他重感情,这怎么能行呢?看人如此,查案子我想也是如此。既然你们都觉得三个案子有关系,那其中必然是有联系的,你要回头再梳理梳理,别是错过了什么才闹得自己一头雾水,找不出来其中线索。” “骆先生,”春长风站起来,骆康却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春警官,我知道你和玉秋心好,我也真心实意地想帮你们。”骆康挪动胖乎乎的身体,他费劲儿地换了个姿势说:“你当然也可以怀疑我,说实话,你多怀疑点儿人没坏处,总比什么头绪也没有的强。” “吃饭吧,”骆康张罗着:“明天我想个由头让玉秋去叫你过去骆家,至于你说个何师傅恐怕就有点不方便,毕竟我父亲近来重病,家里不好来太多外人,不过我也会尽力,能不能行还得看家里这两天的情况再说。” “谢谢,”春长风说着拿起筷子,他脑子向着骆康的话,三个案子的种种细节又在脑子里翻滚,到底是什么呢?他遗漏了什么? 饭菜很可口,但三个人都各自想着事儿,一顿饭吃得急急忙忙。春长风没吃多少就跑回了警局,他急着要把案件细节全部再捋一遍。 一贯负责抄底的玉秋也没有好胃口,挑挑拣拣地吃了几道肉菜就放下筷子。骆康虽然肥胖,但吃的是真不多,他见玉秋不吃了,便也擦了擦嘴说:“我们回去?” “骆先生,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玉秋磨磨蹭蹭,犹豫了好一会儿说:“你说要是连着害死好几个人的妖物不是你家阁楼上的蛇妖,真的就是狐妖,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骆康笑:“你是怕春警官介意你是狐妖,还是怕他因为那些案子迁怒你?” “都有,”玉秋嘟囔着。 “玉秋,我问你,那些人是你杀的?”骆康问。 “不不!当然不是!”玉秋连忙摆手。 “那就好了啊,”骆康笑:“春警官要介意你是狐妖,那出身你改变不了,该放下的就是得放下,往后大路朝天你们各走一边就是了。你要怕因为狐妖害人而连累你,我想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看得出来,他心肠好,为人正直,做事认真,不是个分不清是非曲直的人。” “要他就是在意呢!”玉秋追着问。 骆康扁扁嘴角:“他要是那么在意,就是春长风心眼小,针别儿大的心装不下我们玉秋小姐的满腔美好。要我说,就是他没福气,你又何必担心焦虑呢?” 玉秋听着骆康说话,脸上终于有了笑,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说:“大作家温哲就是会说话。” 第55章 她回来了 骆康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他草草地看了眼玉秋,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生硬地把话题转向了另一边:“玉秋小姐一会儿是直接回公馆,还是有其他事儿?” “回去吧,”玉秋想着春长风那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叹了口气,“他忙着查案子呢,又没空理我。” “春警官心思简单纯良,是个难得的好人。”骆康笑。 “我自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了,”玉秋用力点了下头,扁扁嘴巴,“只是……” “玉秋小姐,你的春警官有半颗佛心。”骆康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 “你怎么知道?”小狐狸愣住。骆康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一瘸一拐地打开包厢门,说:“我还有些事情处理,让司机送你先回去。” “你要去哪儿?”玉秋追着问。 骆康笑着回答:“生意上的事情。” 骆康绝对没说实话,玉秋回去的路上,越发觉得这个骆家的大少爷神神秘秘。他好像真的有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什么都知道,所有的真相都早在他的胸口中,只会在合适的时候稍稍抖落出来一点点。 “我听说大少爷有疯病,犯病的时候打死过人,”玉秋忽然直通通地问前面开车的司机。 “这……”司机听到问题后有些惊诧,他侧头看了眼后面的玉秋,说:“听过,说是大少爷小时候闹出来的事儿,但我给骆家工作时间短,就这一两年里是没见过大少爷犯病。” “这说法哪儿来的?”玉秋问。 司机皱起眉,想了半天说:“我也记不得从哪儿听的,应该是家里那些丫头婆子说的。玉秋小姐,那些话你姑且一听就是了,可不能信,有些事儿传来传去的早变了样子。” “我是觉得大少爷人挺好,”司机絮絮叨叨说骆康的好话,玉秋没完全听进去,她满心里滚着一个问题,骆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能看透俗世的圣人,一个善于抓住人心的天才,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人忍不住会生出遗憾,玉秋想着如果他稍微好看一点,或者没有残疾,覃相鹂都不那么排斥抗拒。 脑子里胡乱想着,玉秋回到了骆家的公馆,在一楼房间门口遇见管家张妈。她正从骆康的房间里蹑手蹑脚地退出来,扭头撞见玉秋被吓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你干什么呢?”玉秋问。 张妈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儿,被问得慌神,往玉秋身后看了眼,没见到骆康才松口气。她抹了把被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拔着脖子,说:“我来给大少爷收拾房子。” “平时不都是吉叔过来收拾吗?”玉秋反问。 张妈对玉秋向来是不怎么客气的,板着张死人脸,说:“玉秋小姐,您又不是我们骆家的人。当客人的就得守本分,别没事儿去管主人家的事儿。” 稀罕管你这摊子烂事儿似的!玉秋在心里回骂了句,不高兴地耷拉下嘴角。张妈见状像打赢一场战斗,昂着脑袋,鼻孔看人,若她是妖怪这会儿尾巴肯定甩到天上了。 玉秋瞧着那张脸生气,也懒得跟她计较,侧身让张妈快走,可等人走过身边时,她又闻到了那股噩梦里的甜腻腻的脂粉香气。 “你上午去哪儿了?”玉秋一把拉住张妈。 张妈被扯得往后退了两步,手压在胸口站稳脚跟后反手推了把玉秋,皱着眉说:“哪儿也没去!” “你见了什么人?”玉秋追问。 张妈皱紧眉头,上下打量着玉秋说:“家里能有什么人?还不就是伺候老爷和少爷们。” “可他们身上没有那股味儿……”玉秋嘟哝。 张妈听到脸色瞬间变了,她狠狠地甩开玉秋,说:“玉秋小姐,张妈是个下人,要做粗活,身上有点汗臭可太正常了。” “不……”玉秋还要解释,却见张妈已经气呼呼地走了出去。 “啊!”张妈刚拐过一楼的走廊,忽然尖叫出声。正要开门进屋的玉秋听到后,连忙跑过来,她顺着张妈打颤的手指头看过去,只见大门推开走进来一个瘦高女人。 她走到沙发前坐下,翘着二郎腿拿起桌上的烟盒熟稔地点上,一身青绿色的旗袍,脖子上绕着三圈珍珠项链,头发盘着当下时髦的款式,脸上敷了厚粉,细柳叶的眉毛,大红唇。 玉秋盯着女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叫她:“三太太?” “嗯,”三太太张珍秀笑盈盈地点头,眼角往上提,简单的应声让她把调子拖得又细又长,恨不得多打两个弯。 她什么时候打扮得这么……玉秋一时找不出来词语,只想到了之前去找婉君时在“丽都皇宫”外见过的那些女人。看人的眼神黏糊糊,姿态暧昧、讨巧,好像下一刻就会摇晃着细细的柔软的腰肢走过来跟人说笑,一点也不像三太太之前时时刻刻端着的那副傲慢样子,而且她好像把失踪的长生彻底忘了,脸上没有一点点焦虑或者烦躁,因为丢孩子而发疯打人的事情似乎发生在八百十年前而不是昨天。 “今儿外面好热啊,”张珍秀笑着说话,手里摇晃一把圆形的团扇。 玉秋的目光落在三太太的手上,她人非常瘦,两只手像干枯的树杈子,青色的血管一贯是鼓鼓囊囊地涨着如同趴在手背上的蚯蚓,而此刻她手上的血管扁扁地地贴在皮肤下,只有浅青色的痕迹。 三太太就像被抽干了血的苍白尸体。当这个念头蹦出来时,玉秋忍不住打了个机灵,她盯着沙发上的女人脚底下一步也挪不动。 “站着干什么?过来坐啊,”三太太笑着招呼,红唇裂开露出满口白惨惨的牙齿。 好怪!玉秋没有上前,那女人从头到尾都怪得很,她谨慎地往后退了半步,手背在身后捏了个法诀放大自己的嗅觉。 居然没有妖气,玉秋有点惊诧,但紧接着她弥散在骆家公馆里的血腥味儿和掺杂在其中的淡淡的腐臭。 尸鬼吗?玉秋眸子沉了几分,盯着三太太张珍秀。 所谓尸鬼本质讲却不是鬼,人死就是人死,一堆腐肉里分裂不出来个能穿墙遁地的玩意儿,否则也不需要什么衙门警察,只等着死了做鬼给自己报仇雪恨。尸鬼的重点是前头的尸,是某些东西操纵的肉傀儡。 玉秋用力一戳身边的张妈把人弄晕,环视一圈没见到其他人,背着手露出尖利的爪子。她嘴角往上拉扯,撇出个僵硬的弧度:“三太太心情这么好,是有什么高兴事儿吗?” “能有什么高兴事儿,”三太太笑着回应,玉秋缓步绕到她身后,眼珠子一眨变成黄铜色。 视野里褐色的木地板、白色墙壁和棕红色的沙发都退化成青灰,出乎意料地没有银白色的妖丝,玉秋皱紧眉头,她不死心地又伸出爪子在张珍秀的脑袋顶上划拉。 或许是对方法术高超,或者只是藏得仔细?玉秋一时想不出来除了尸鬼,眼前这位三太太还能使什么东西。她打算再靠近一些,手刚靠近三太太肩头,却被惨白的”干树杈子“牢牢地一把抓住。 玉秋慌忙收了法术,低头对上三太太那张神态妖媚的脸。 “干什么呢?”三太太问。 玉秋的心脏差点冲出胸口,她干涩地咽唾沫,喉咙里挤不出来半个词。 “这手摸着真好看啊,”三太太歪头笑着对玉秋说:“细骨、薄皮、软肉。” 这说的像是一只烧鸡脚,玉秋敏感地把手抽回来,她已经分不清这位似人非人的三太太是个什么东西。 出于动物对危险的本能,玉秋想从客厅逃走,可眼睛往大门瞟了眼后意识到如果自己拍屁股一走,骆家出点事儿就又成了能让春长风抓破脑袋的无头官司。眼下就是个火坑她也不能跑,得待在这里时刻关注着骆家上下的变化,玉秋深吸口气稳住心绪,坐到了三太太张珍秀的对面。 第56章 真相的尾巴 三太太张珍秀除了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和腐臭味,她倒是也没干其他的,整个下午就坐在沙发上抽烟摇扇子,怪诞归怪诞,至少不像玉秋想象里的恐怖,张妈醒来后看见沙发上的玉秋和三太太像只见了猫的耗子,灰溜溜地走,连边上都不敢靠近,丁点没有之前把自己当半个主人的嚣张架势。 晚餐时,骆家兴从楼上传话下来说他累了,不想吃饭。张妈打发了一个小丫头过来请玉秋和三太太去旁边的餐厅。 骆康没回来,骆正不知道去了哪儿,覃相鹂最近也是回来得越来越晚,长长的餐桌边上就座了俩人。玉秋也数不清楚时天气太热让她没胃口,还是张珍秀身上那股味实在太过于恶心人,总之她是一筷子都不愿意动。 “你不吃吗?”三太太问。 玉秋立刻反问:“你怎么不吃?” “闻着就不好吃,”三太太的团扇掩着嘴笑,眉梢眼角飞起。玉秋默默翻了个白眼,心想:“是不好吃,还是你压根吃不了?” 餐厅里有扇落地的大窗户,外面的橙色光线能把屋里铺得满当当,玉秋和三太太互相熬着,眼瞅光线一点一点暗下去,到天完全黑了,桌上的菜也一口没动。骆家的女佣上来把菜撤下去,问:“三太太想吃点什么?” 张珍秀上下打量着低眉顺眼的年轻姑娘,忽然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玉秋被这动作吓得直接蹦起来,她的心脏被瞬间提溜到嗓子眼,唯恐这女人忽然撕了人皮从嘴里钻出来个能一口咬断女佣脖子的怪物。 “不吃了,没胃口。”三太太朝着一脸紧张的玉秋笑,摇着扇子站起身,她夸张的扭动着腰肢,出了餐厅径直往楼上去。玉秋想要跟着,却见三太太扭过头,她垂着眸子,没骨头一样依靠着楼梯栏杆,曼声细语地说:“咱俩远无怨近无仇的,真想不明白你盯着我干什么。” 玉秋咬着嘴唇不吭声,只见三太太一步一步地走进,然后贴身上前靠在了她耳边,轻声说:“死个把人跟你有什么关系?小狐狸,你多留点心眼,别让人卖了还帮忙数钱。” “你是谁?”玉秋打了个激灵问。 “你猜呢?”三太太掩着嘴唇笑,说完又一扭一扭地往楼上走,轻声哼唱着:“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玉秋钉住脚没有继续跟上去,脑子里一个念头开始疯狂生长:“是啊……死个把人类到底跟它有半点关系吗?做这些到底在图什么呢?” 玉秋心里闷闷的,她扭头回到了一楼的房间里,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乱哄哄。 与此同时,另一边春长风也回到了海大路的家里,他喝了几口凉水,吃下半个冷窝窝后,坐在桌子前。在摇晃的烛火下,他打开笔记本看着上次自己在半梦半醒中画的刘玲,开始埋头整理案件。 “第一个死者是年轻女性,生前患有梅毒,被发现死于海河里,初步鉴定为溺死。 第二个死者是老年男性,生前要过九十大寿,被发现死于家里,初步鉴定为剖心自杀; 第三个死者是中年男性,生前……” 春长风停下笔,洪七爷这人太复杂,他的生前要怎么写?是扯进了骆家分遗产,是跟袁二爷的旧仇怨,还是跟“丽都皇宫”的生意有关系? 正在犯愁,忽然春长风想到一个人——贺醉,刘玲生前去他那里买过止疼药,后来这人又是洪七爷的牙医。三桩案子似乎只有这点模模糊糊的关系,春长风也不敢一口咬定就跟贺醉有关系。他犹豫了片刻继续写: “第三个死者是中年男性,生前仇家多、牙疼,被发现死于城中道路边,初步鉴定为撕咬导致的脊柱断裂。” 性别、年龄、背景统统不一样,春长风盯着本子,想着骆康的话“别是错过了什么才闹得自己一头雾水,找不出来其中线索。” 到底错过了什么呢?三个案子的连接点有在哪里?如果按照原先的思路,肯定又绕回去,春长风撕掉写字的纸页丢在桌子上,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忽然想到既然三个死者性别、年龄、背景都不一样,会不会凶手选择猎物时压根就不会考虑这些。 可如果不挑“性别、年龄、背景”,它又在挑什么呢? “刘玲、胡太爷、洪七爷……”春长风闭上眼睛,努力把自己带入死者。海河里溺死的刘玲,白花花的身体在海水里起起伏伏,便是大夏天泡得太久也会很冷吧……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春长风忍不住抖个哆嗦。 接着是胡太爷,春长风站起身,右手握铅笔,模仿着胡太爷的姿势跪在地上。对面有两把椅子,春长风调整了姿势后用力朝胸口一戳。笔尖崩断了,疼得他连着倒吸气,春长风龇牙咧嘴地揉着胸口,拉起身上的白汗衫看见深红色的凹坑。 “挖心……他怎么自己做到的?而且为什么要朝着椅子……”春长风嘟哝着站起身,然后一转头看见屋子里的木板床。 胡太爷屋子大概也是这样的布局。春长风用力一拍大腿,他发现了!他找到了那个被他来回忽略过多次的东西——夜明珠! 对啊!胡家人说过的,胡太爷死后屋子里平白多了个夜明珠!在此之前的刘玲是得了一副能给她报仇的毒药。 洪七爷呢?春长风想到了葬礼上见到的婉君,她的脸有些浮肿,起先以为是悲痛过度哭得,现在看来该是另有原因。难怪她会不惜一切保住洪七爷的家业,难怪她要露出藏了这些年的锋芒。 不止是为了钱!不止是她的野心!春长风急着印证心里的猜测,顾不得换衣服直接跑出了家门,他从警局后院翻窗户进去,拿起电话给婉君播了过去。 “喂?”三声铃响后,女人的声音传来。 春长风深吸口气,压住扑通扑通疯狂跳动的心脏。他开口时,春长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打颤:“婉君小姐。” “春警官?”婉君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 “你……”春长风干涩地咽了口唾沫,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听筒那边沉默了,空荡的警察局大厅里,春长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噗通”。 “谁告诉你的?”婉君的声音柔软。 春长风说:“洪七爷给你的药,是吧?” “七爷怎么了?”婉君急切地问。 “七爷做了一笔买卖,一命换一命。”春长风说完浑身都像卸了力气,他坐在椅子上,举着电话通,听到那边的女人在闷闷地哭泣。 打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微弱夜风,春长风挂了电话,掰着手指头,低声说:“淹死在海河的,被刀挖心的,被扔在路边的。” “水、金、土……”春长风额头上满是汗水,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真相的尾巴:“金木水火土……一个愿望一条命……或者说许愿的人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三起连环案终于被串在一起,像是疏通了堆满淤泥的河道,一顺百顺。春长风想到第一个案子里“拆白党”李贺屋里的东西,便连忙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来那张黑色烫金的纸卡,九尾狐狸的图案下是极娟秀的两个字——舒婷。 春长风拿着纸卡翻出窗户,他本想借着月光再仔细看看那上面的痕迹,却意外地发现白日里漆黑的卡片上多了一行银色的字——“万家巷18号”。 第57章 万家巷18号 万家巷属于海大路辖区,邻着“一步一烟馆,两步一窑子,五步一赌坊”的阳春巷子,干的勾当也差不多远,不过远远没有那边出名,因为万家巷很短,春长风记忆里好像只排到16号。 上哪儿来的18号?春长风怕是自己眼花了,对着月光看半天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纸上写的就是凭空多出来的“万家巷18号”。 春长风皱起眉,说完全不害怕当然是假的。就算嘴巴再硬,心脏也骗不了人,咚咚咚得跟小鼓槌一样砸着胸口,后背窜来上的冷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眼下是要怎么办?去龙王庙找何归,还是去敲老孟的门,亦或者是找有些捉妖本事的玉秋? 好像都可以,但仔细想想又感觉都不太行。何师傅是个老人家,酒蒙子老孟这会儿惯常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玉秋正在骆家蹲守着那边的情况,思来想去一番,春长风决定还是自己先走一趟,全当是去提前踩点儿了。 春长风把卡片小心地放回了警局的抽屉里,然后翻窗户原路回家。他从箱子里翻出来料子最好的夏季长褂,戴上爷爷的圆框小墨镜,沾水梳了梳头发。 “总觉得是少了点啥……”春长风站在镜子前上下打量,随后一拍大腿,想出来是自己腰板太直,走路太端正,少了去万家巷找乐子的人身上特有的流里流气。既然已经发现,春长风立刻学着平日里见到的二流子走路姿势,他抖着腿耸着肩地走了两步,忍不住啧啧嘴:“对喽,就是这个感觉!” 万家巷距离胡家巷子并不算太远,春长风心里火烧火燎走的却并不急,他一步三晃悠到那边时巷子里的人已经不多,因为该开张的生意已经开张,没开张的估计也是等不来客人还不如早早回去睡下,除了几个坐在门槛上打瞌睡的,街边靠墙站着的见到来人也不是很有精神头,谄媚却敷衍地吆喝两声:“爷,活儿好着呢!试试吧!” 春长风侧头看见了白花花的胸脯,紧张得立刻转过脑袋,局促的样子逗得嫌少能有乐子的几个女人笑起来。本来安静的街道被尖锐的笑声撕开缝子,春长风被女人们直奔着下三路的浑话逗得脸皮发烫,一时间也忘了要装出来小流氓的架势,大跨步地从她们中逃走。 只可惜这万家巷子太短了,春长风还能听到笑声就走到了头,封在前面的是堵石头墙,他伸手敲了敲,听着声音是实的。后面是谁家的院子?春长风有点记不得了。 “爷,你来这儿找什么乐子?” 背后传来声音吓得神经紧张的春长风立刻扭过头,借着月光看清楚来人就是刚才带头笑他的女人。那女的看起来上了些岁数,三四十吧,具体也不好讲,两颊的肉松弛垮了些,眼角一笑挤出来皱纹,但即便老了人也不难看,大大的杏仁眼,鼻梁高挺,嘴唇肉乎乎的。 她年轻时候或许是个头牌呢!春长风忽然想,接着他为这个念头感到有些羞耻,自己怎么能这么想,讲不好人家年轻时也是正经姑娘,后来家里遭了变故才不得不…… 春长风忏悔的想法没在脑子里跑完,女人已经走到了面前,刺鼻的甜腻香粉味儿熏得他胃里有点恶心。 “爷,一块钱总有的吧。”女人说着伸手去拉春长风的衣服。 春长风吓得连忙后退两步躲开,他摆摆手要走,可脚后跟抬起来又落下,看向那个女人问:“你一直在这儿?” “是啊,怎么,爷想带我换个地方?”女人歪着头笑,她双手抱在胸下,挤得白花花的肉随时都要从衣服里掉出来。 春长风不敢看她,微微侧过脑袋,从衣服里摸出来一块钱,说:“你别过来,这钱可以给你,但你得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只问话,不来点别的?”女人笑。 春长风摇摇头,问:“这边有没有万家巷18号?” “18号?”女人笑着说:“爷这是让人耍了吧!万家巷总共排到16号,17号都没有,你上哪儿找18号去?” “嗯,”春长风点点头,接着问:“你知道这墙后面住着哪户人家吗?” “住着谁?住着鬼呗!”女人说。 春长风闻言盯着女人,他瞪大眼睛,却见对方捂着嘴笑着说:“你这人真好玩!” “你要不要钱了!”春长风故意板起脸,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女人靠着墙叹了口气说:“宅子在大清那会儿是姓贺的,不过几十年前贺家上下一夜间全得疫病死了,后来那宅子转过几次手,但买下的人都说里面闹鬼。传得多也就没人再敢要,日子一长就荒了。” “荒了该是有些年头,”女人说着伸出手抖了抖:“问完了?问完了给钱吧。” “你……你有没有在这边见过一个店……”春长风犹豫了半分钟,问:“可能是药店吧,叫舒婷。” “舒婷?”女人笑着摇晃脑袋:“药店不都是叫济仁堂或者惠民堂之类的吗?舒婷……这听着也不像个药店啊!不过既然你问到了,我倒是想起来我认识一个叫舒婷的人。” “人?什么人?”春长风马上问。 女人抿嘴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爷,我跟你说话这会儿,要是接客都能过两轮了。你是不是得加点?” 春长风从身上摸出些纸票连着一个袁大头递过去,女人看也不看直接塞进衣服里,手扶着发髻摸了摸说:“舒婷是我男人家里庶出大哥的媳妇,她性子好,长得也好,只可惜福薄命短,生下孩子没多久就病死了。” 舒婷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女人说她认识一个舒婷实在正常得很,跟他要找的万家巷18号八竿子也打不着。反应过来这道理,春长风有点心疼钱了。 他不再跟女人啰嗦,径直地往外面走,到巷子尽头时,回头一瞧看见女人还在看他。 “爷,还来啊!”女人扯着尖锐的嗓门喊,吓得春长风头扭头往家里跑,背后又是笑声,像是一路追着他,直到家里大门咣啷关上才把今晚的难堪都挡在了外面。 春长风冲了个凉水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总觉得自己距离真相只剩下一层窗户纸了,但又始终找不到那扇脆弱的窗户究竟藏在黑屋子的什么地方。 万家巷18号到底在哪儿呢?春长风想着,是今儿去的那个万家巷子,还是说天津城里另有一个他不知道的万家巷。 月亮挂在正当空,另一边在骆家的玉秋一样睡不着。她在思考两个难题,一个是妖怪害人她到底该不该管?另一个是覃相鹂和骆康都去了哪儿,他们都没回来,会不会是在外面出了事儿。 玉秋抓着脑袋,前一个问题难在她心理上的想不明白,后一个问题难在她现实上的不知道。两头都是无解的,玉秋觉得自己像个被堵在管道里的兔子,怎么样都不是,架上火上一样难受得跳脚。 “算了!”玉秋翻腾半天后放弃睡觉,从床上直接坐起来,她决定再上楼了找那位不知来头的三太太张珍秀聊一聊。尽管她也不确定能得到什么,但就是心里存着侥幸,总觉得兴许就是能从她的话里找出答案,不管是关于人和妖怪的问题,还是关于覃相鹂和骆康会不会有危险。 第58章 骆正的秘密 骆家的佣人除了被主子点名要贴身伺候的,其他人晚上都睡在主楼后面的两间平房里。玉秋从房里出来掐着手指头算,这会儿房子里除了自己和似人非人的三太太,理论上讲应该只有半死不活的骆家兴和张妈。 张妈肯定是知道点什么事儿,要不然不会被下午回来的张珍秀吓得晚饭时都不敢露面。玉秋猜着张妈说不定也跑了,这会儿房子里就剩下一个半活人。 三层高的大房子在半夜里空荡、安静得吓人,玉秋往二楼走,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白日里听着也没感觉,这会儿传进耳朵只觉得牙酸。明明是装修华丽的房子,但玉秋就是生出一种陈旧感,好像里面的东西早就都朽掉了,用力踹一脚,三层楼就会轰然倒塌。 三太太的房间临着骆家兴的卧房,玉秋从他门前经过时,里面传来哼哼唧唧的呻吟,那声音嘶哑像是压着极大的痛苦。伺候在骆家兴身边的人似乎睡得很熟,一点没注意到主子这会儿的难受,全无动静,只留下骆家兴一个人在床上硬生生挨着。 玉秋脚下顿了几秒,然后继续往前,她轻轻地敲了两下三太太张珍秀的房门,里面没人应声,但房门却因为外力开了条缝。更浓重的腐臭混着刺激的香粉味儿从屋子里漏出来,嗅觉敏感的小狐狸立刻捂着鼻子向后连退两步,胃部像是被打了一拳差点直接把中午饭吐在地上。 玉秋干呕了两下,扭过头想跑,犹豫了几秒却没动弹,她记得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强忍着恶心又深吸口气,仔细分辨了一番确定里面没有她不最想闻见的甜腻。 这香就是市面上常能闻到的款式,应该只是用来盖腐臭的,难不成张珍秀的尸体在里面?玉秋两道细眉互相抱着,紧咬牙齿,正要推门进去,忽然一声尖细的女人笑声从二楼的另一边传来,她听到立刻转过身,看着黑漆漆的楼道,后背的皮肉不自觉发紧。 “嗯啊……”接着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声,玉秋打了个激灵。 夏日里闷热的空气变得粘稠腻歪,玉秋的脸发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两腿不受控制,往前走不动,往后也退不出去,一时脑子也不转了,傻掉般只定定地在原地看着听着。 “外面有人呢……”是三太太的声音,她绵软懒散,说不好这话是说给屋里人听的,还是屋外的人。 骆家的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隔音了?那声音近得就像在耳朵边,玉秋耳朵尖都烧起来,她手脚发烫,像被塞进了一口火热的大翁里。 “不管,”男人说话时喘着粗气,玉秋听声音有些耳熟。她感觉后背不知何时多了只手,自己被推着往前走到二楼另一端的房间。 房门虚掩着,红色的光线从里面露出来撒在棕黑色的木地板上。忽然一个念头在玉秋脑袋里闪过,她觉得眼前的房间变成了好大一盆鸡汤,此刻正在炉子上沸腾,迸溅出来几滴落在滚烫的炉台上发出嘶啦嘶啦的诱人动静。 不切实际的联想却让玉秋觉得口干舌燥,她干涩地吞咽口水,然后小心地往前挪动,贴在了半开的门上。她看见床架上挂着红色的纱帐,张珍秀仰着细长的白脖子像一只垂死的白鹅。三太太身下的男人看不清面孔,只是毫无章法地踢蹬着腿,他似乎被卡住了脖子,马上将会死于缺氧。 他们谁要杀死谁?玉秋鼻尖上冒出汗珠,但里面粘腻的声音又传来了出来,她好像被灼烧到往后连着倒退两步。 “咣啷”身后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玉秋下意识地转过头。月光落在了墙面上的镜子,她看见里面的人影,惨白的脸上泛着两坨红色,尖下巴,黑色的眼睛,眼皮子耷拉着,活像只受惊的老鼠。 骆正!玉秋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她意识到自己又被拖进了幻境,连忙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心中默念:“涂山老祖,佑我狐族。三魂不乱,魄无倾覆。心如宁水,目如楚炬。邪魔祸祟,闻令避退!” 在第三遍法诀念完后,封闭的走廊里起了风,玉秋再睁眼时地面上没了红色的光点,女人笑声和男人也随之喘息消失。玉秋愤怒地上前一把推开面前大门,屋里没有拉窗帘,她看到三太太张珍秀背对着大门坐在床上,身下的被子鼓鼓囊囊倒像是真有个人。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玉秋厉声质问。 “三月,你在问我吗?”张珍秀嘴里吐出来的声音让玉秋浑身打了个颤,那分明是本该死于五十年前的小姨妈玉曼啊! 玉秋手指尖悄悄用力掐破右手食指,挤出一滴血后涂在了自己的眉中。这是妈妈教的法子据说能稳住心性,不受到蛊惑。 “噗嗤”背对着玉秋的三太太似乎用后脑勺能看见她的小动作,毫不犹豫地发出嘲弄的笑声:“你这种笨狐狸就应该在山里待着,发了什么痴来找人报恩。三月,你疯了吧!” 三太太连说话口气都变得小姨妈玉曼一样了,玉秋紧张地紧绷嘴角,她怀疑是上一次自己没留神说出乳名,被楼上的蛇妖趁机钻进了意识。因为那股甜腻的香粉味儿,玉秋近来总是怀疑小姨妈玉曼跟城里的连环凶案有联系,可能是太过在意才被蛇妖抓住软肋,变成了眼前这幅样子。 张珍秀继续用玉曼的语调和声音说话:“回家去吧,三月,这里的所有事儿都跟你没关系。” “我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用得着你来管!”玉秋毫不犹豫地回怼。 张珍秀小幅度地摇摇头,说:“你死了,姐姐会伤心的。” “你不是我小姨妈,别装作她的样子!”玉秋猛然拔高声音,她的手已经化成锋利的爪子,时刻准备着攻击。 “你喜欢他吗?”张珍秀低下头,声音慢悠悠地像在低声吟唱:“你不该喜欢他,狐狸和人是没有结果的,三月……人不会喜欢狐狸,他们只喜欢自己的同类……” “回家吧,三月,你……”张珍秀的话未说完,脖子忽然一百八十度扭了过来,对玉秋弯起嘴角,皱着鼻子诡异地笑了下。她龇出满口白雪的牙齿,干涩嘶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死!死!死!” 话罢,三太太张珍秀迅速干瘪,五官塌陷进去,骨头和肉凭空消失,只剩下一张软塌塌的人皮留在床上。 被子下的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声,用力蹬了两下腿便再没了动静。玉秋迅速上前一扯,才发现留在床上的并不是人皮,而是一张挂着粘液的湿哒哒的新鲜蛇皮。 床上的男人是骆家兴,瞪大眼睛,张着嘴。玉秋的手压在他的额头感觉不到任何生气,他死了,被活活吓死的。 玉秋站起身出了房间,径直往阁楼走。木质的楼梯上变得粘糊、滑溜溜,墙壁在一呼一吸地运动,这个房间如同有了生命,或者说是那个蛇妖已经和房子融成了一体。 也许玉曼真的还活着,刚才就是她控制着傀儡“张珍秀”劝说自己快点离开。不过显然蛇妖并没有打算放过搅局的小狐狸,玉秋清楚地明白,她和蛇妖中间只有一个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第59章 黎明 越往上,楼梯变得越加粘稠,踩在脚底下软乎乎的,像一团团肉块。玉秋显出了原形,红毛的狐狸抖了抖耳朵,尖锐的爪子用力向下抓。“咔嚓”是木板碎裂的声音,玉秋松了口气,好在脚下不是真的黏糊糊的血肉。 来到三楼通往阁楼的楼梯,小狐狸再次看到了三太太张珍秀,她歪垂着脑袋站在拐角,黑色散乱的头发贴在脸上,路标一样抬着条枯瘦的胳膊指向楼上。 玉秋又闻到的那股腐臭味,从她身边走过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张珍秀似乎只生下骨头架子挑着张层人皮,缺少肌肉支撑的皮肤耷拉下来,布满一块一块青黑色的斑点。玉秋想到从前山上遇到过的一只骨瘦如柴的兔子。它明明死了,但膨胀的肚子还在蠕动,好奇的小狐狸忍不住上前去扒拉,结果大群的白色腐蛆从破开的肚子里掉出来。玉秋至今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她惊叫着逃跑,很长时间里都不敢吃兔子。 过去的记忆跑出来,她只觉得一阵恶心,快走两步上了阁楼。阁楼上的大门是薄薄的木头片,在妖怪的爪子下就像两张脆弱的薄纸,玉秋稍一用力就撕开个大窟窿。 意外的阁楼里并不黑暗,玉秋尚在门外就看到了里面漏出来的月光。 “来都来了,门口待着干什么?”嘶哑的声音听着像个老妪。 她着过那蛇妖好几次道儿了,自然是知道里面的家伙绝非善茬。玉秋谨慎地没有立刻上前,她伏低身体想要透过门板的破洞先看看再说。 两扇落地大窗户开在西边,月光洒进来像在木地板上铺了张银白色的地毯。阁楼里一半敞亮,一半却完全沉没在黑暗里,玉秋模模糊糊地能看在墙角有东西在挪动。 会是蛇妖吗?小狐狸猜测着,狩猎者的天性让她十分有耐心,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等着对方先露出柔软的肚皮。 “你在等什么?”蛇妖嘶哑的声音在空荡的阁楼回荡:“等你那个小警察吗?” 提到春长风,玉秋蹙起了眉头,她依旧没有吭声,等着蛇妖说话。 “他就要死了……”蛇妖笑着,嘶啦嘶啦地吐信子,“小警察自作聪明找了道儿,他不会再来了。” “谁要杀他?”玉秋当然不会信蛇妖的话,跟她交谈主要是想通过声音来确定对方的位置。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应该知道的。”蛇妖很谨慎,每个字都像流水从每一寸木头缝里渗出来,忽远忽近完全没法准确捉到。 玉秋马上回答:“我不知道。” “你骗你自己呢!”蛇妖哼了声,拖着她的破锣嗓子说:“你为什么那么在意一个人呢?你喜欢他?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喜欢他?” 蛇妖很讨厌的就是这点,她似乎总能一下子就戳到痛点。玉秋不想跟它纠缠,于是退让一步,说:“我不想跟你斗,也对骆家的破事儿没兴趣,我只想要天蓝翡翠。” “……”蛇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玉秋猜测对方是不是在考虑自己的提议,忽然脑袋顶上刮来一阵腥臭,她猛然抬起头,对上张血盆大口。 玉秋本能用全力窜出去,扑进阁楼,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才将将夺过偷袭。她接着月光看向蛇妖,它至少有二十米长,身体同码头脚夫的大腿一般粗,蛇头是三角形,粘稠的深红色液体顺着长长的尖牙滴答到地板上,烧出来一个黑色的坑洞。 差点就因为精力分散而丢了命,玉秋忍不住有些后怕,它抖了抖皮毛上的灰尘,龇嘴露出尖牙,前肢压低,亮出爪子进入完全的战斗状态。 蛇妖的攻击很快再次袭来,粗壮的尾巴扫碎了阁楼的木板。玉秋纵身跃起躲开,在地上打了滚看到蛇妖的腹部爬着蜘蛛网样的血痂,肌肉收缩时挤出浅黄色的脓水。那就是她遭雷击留下的旧伤,玉秋眼睛一转立刻调转方向,向着蛇妖扑咬过去,尖牙穿透皮肉,在蛇妖肚子上留下两个窟窿。 嘶啦嘶啦的喘息中蛇身忽然卷起翻滚,玉秋速度慢了半拍,右腿被缠上后甩了出去,力量之大砸穿了木板墙从阁楼摔了出去。张珍秀的骨头架子散在地上,玉秋疼得牙齿咬破了舌头,她意识到蛇妖虽有重伤,力量却仍远在她之上。 小狐狸胜在灵活,正面硬来显然讨不上便宜。玉秋意识到重点,立刻换了策略,拖着腿跑向二楼,她要利用房屋和空间给自己的找机会。 蛇妖太过自信,压根没把小狐狸放在眼里,追着玉秋爬下楼,嘶啦嘶啦的声音在公馆里回荡。玉秋在暗处伏击,二楼更坚固的水泥墙面制约了蛇妖的攻击,小狐狸利用空间左突右咬,与蛇妖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居然难以分出胜负。 直到两只妖怪都伤痕累累,玉秋拖着蛇妖从二楼摔到了一楼的大厅里,此时她们都已经到达极限,无力再去弄死对方却也不甘她它居然能活到第一天光冲破黑暗。 黎明来了,玉秋咬紧牙齿,忍着浑身骨头都在叫嚷的疼痛摇晃着想要站起来,但试了两次都失败,只能睁大眼睛凶狠地看向对方。 蛇妖也在尝试,血呼刺啦的身体缓慢移动,她想要甩动尾巴再次袭击,可被撕咬抓烂的尾巴只是无力地在地上弹了两下。 “我会杀了你!”蛇妖拖着虚弱的声音说。 “你要能杀了我,就不会在这里说废话。”玉秋哼了声,之前就受伤的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气,她猜测是从二楼摔下来时小腿骨脱臼了。 “蠢狐狸,”蛇妖骂着,“不知死活的小崽子。” “对对对,我是小崽子,你是老东西,”玉秋身体动不了,嘴巴不饶人,“老东西你就这点本事,真是丢人!我要是你,自己找墙撞死去!” “呸!”蛇妖喷出毒液,可惜没了力气,压根连小狐狸的毛都没碰着。 正在两妖怪打口水战时,骆家公馆的大门“吱嘎……”被推开。玉秋仅剩的力气撑着她抬头看过去,逆着光的人看不清面孔,只能瞧出来个大概轮廓,臃肿的肥肉拉出长长的黑色影子,一晃动便左摇右摆好像随时会摔倒。 “吧嗒”金属拐杖戳在地上,他丝毫没有被客厅里的两只浑身染血的妖怪吓到,一步一步摇摆着身体上前。 骆康低头看着地上吐着信子的蛇妖,笑着问:“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瘸子……”蛇妖用嘶哑的声音咒骂着,漆黑的眼珠子里是藏不住的恶毒,“你跟你娘一样丑得让人恶心……我甚至不想吃……她长得像一只丑蛤蟆……骆家兴睡她不会吐在床上吗?” “所以说你蠢货啊,活了几百年仍旧只会盯着一身皮囊看,半点长进都没有。我母亲良善聪慧,你给我她舔鞋底的资格都没有。”骆康说着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三角蛇头扣下扳机。 “啪!啪!啪!” 连续的枪声击碎了黎明,玉秋看着蛇妖的脑袋被一颗一颗子弹打穿,白花花的脑浆子混着血液流出来,又被地上的毒液烧灼成黑团。 清空弹夹后,骆康才收起手枪,他用金属手杖敲了敲死透的蛇妖,低声嘟囔:“真是想不懂怎么会有人觉得人不如妖呢?” “你利用我和春长风!”玉秋对着骆康的背影低声嘶吼:“我们把你当朋友!” 骆康听到声音转过身,他平静地看着玉秋,说:“我从不认为我们是朋友,但我确确实实在帮你们。” “帮我们什么?”头一次感到背叛的玉秋气呼呼的,黄铜色的眼珠子瞪得圆溜溜。 “帮你们找到真相,”骆康说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费劲儿地弯腰摸了把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药丸塞进了狐狸嘴里。 玉秋没反应过来,本能下咽后才生出害怕,可已经来不及了,她更多的质问被堵在嗓子眼,脑袋一歪失去了意识。 第60章 春梅 “叮……” 春长风昨晚没睡好,警局里忽然炸开的电话铃声吓了他一跳,老孟伸脚过来踢了一下。老酒蒙子大早上瞧着也不是太清醒,脸颊上两坨红还没散,大巴掌揉着一脸褶子,嚷嚷:“去去去,接电话!年纪轻轻的,大早上养什么神儿呢?” “哦。”春长风应了声,起身上前接起电话,那边报警的是个声音哆嗦着三个字:“死人了……” 又死人!春长风脑瓜子一阵嗡嗡叫唤,按照他之前推测的,金木水火土里面,溺死的刘玲是水,自杀胡太爷的是金,被咬死的洪七爷是木或者土,那这次的轮到了什么? “孟哥!走!”春长风把赖在椅子上摇扇子的人薅起来,拎着衣服就往出事儿的地方跑。 报警的是房子的房东,也是她发现了死者。烫了满头卷毛的女人四十来岁,身体微胖,一张流着大汗的圆脸,眼珠子鼓着,一见到警察立刻迎上去絮叨:“我今天来收租的,叫半天也没人开,屋子里往外跑臭气,我就就找了两个小伙子撞门,一进去我就看着人……人躺在床上没气了……警官啊,我可是没敢动屋里得东西……哎呦!哎呦……” 房东说着唉声叹气地开始揉眼睛,她脸色惨白,看得出来确实被吓坏了。 老孟拍了两下房东敦实的后背,先态度强势地表示海大路这片出了事儿,他包管负责到底,然后又软下声音,对房东说:“你快别哭闹了,这会儿再嚷嚷,闹得远近都知道了,以后这房子还要怎么租?” “行了行了,都散了吧,这年头死个把人稀奇啊?想看死人的赶紧出城去找李大帅,保准你一个月看的死人比活人多!”老孟在门外面把看热闹的给轰走了,只留了房东在房门口站着,等之后问话。 春长风先一步推门进去,七月的天津城正是最热的时候,屋子里蒸笼一样把血腥腐臭味儿烘得挤满了角角落落,他毫不怀疑屋子里的柜子桌子都已经被腌入了那股子血肉腐烂的恶臭味儿。 老孟揪着衣服领捂住鼻子,他不肯再上前指了指床上的人对春长风说:“去去去,拔地拉,你去看看。” “他妈的,这是死了多久?烂完了吧……”老孟在背后骂骂咧咧,春长风也是强忍着恶心,屏住呼吸,咬紧牙齿,脖子上青筋都鼓起。他小步地走上前,做好了再见到李贺那张烂脸的准备,可真看到尸体时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床上的女人约么二十来岁,身材瘦小,眼窝凹陷,右眼角下是一颗黑痣,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她完全没有腐烂,身上的衣服很干净,神态自然像是熟睡,双手交叉搭在胸口,除了浑身皮肤过于惨白,再未见到其他伤口。 “你傻站着干什么呢?”老孟见春长风没动弹,便捏着鼻子问。 “我……”春长风有些紧张,他看着老孟要过来,手快过脑子,一把扯掉女尸脖子上的天蓝翡翠。温润的美丽宝石攥在手里,春长风心里发虚,脑门和手心都在直冒汗。 “有那么热吗?”老孟不情不愿地磨蹭好一会儿才走到床边,侧头看了眼春长风拍了把他脑袋,然后才低头看床上的死人,啧啧嘴:“瞧着死了没多久,怎么也不该这么臭啊。” 说着话老孟往后退了一步,他绕着床走了半圈,然后推了把春长风的肩膀,说:“床底下有东西。” “什么?”春长风的心思这会儿全被兜里的天蓝翡翠吊着,反应慢了一拍,瞪大眼睛看着老孟顿了半分钟,才问:“床底下有什么?” “臭味儿从下面传出来的,”老孟捂着半张脸,满是不耐烦:“拔地拉,你今儿是怎么了?丢了魂一样的!” “我……”春长风要解释却又被老孟打断,他指着床说:“甭那么多废话,你蹲下看看不就知道了。” “哦,”春长风答应着,刚一弯腰扑面的臭气直击面门,恶心的隔夜饭差点呕出来。他咬着牙齿忍住,看到床下确实有一小滩黑乎乎的液体,不仅如此,床板上还在缓慢地一滴一滴往下滴答。 那是什么东西?春长风拧紧眉毛,侧过脑袋探着身子往里看。 “啊~”春长风尖叫出来,慌慌张张往起来爬时脑袋还磕在床边,“咚”的重重一声。 “怎么了?”老孟问。 春长风一眼不发,拿过墙角的水盆哇地吐了出来。老孟见状立刻知道床下有东西,他往后缩了两步,再不上前,等着春长风抱着盆子吐完了,低声问:“什么玩意啊?” “死人,”春长风说着,又想到刚才看到的一幕,被钉在床板下的尸体被从头到脚剥了皮,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在裸露的肌肉和脂肪里蠕动。 “死人?”老孟一愣,话还没问完整就见春长风又吐了,直到是后来只能呕出浅黄色的胃液。 “什么玩意儿啊?”老孟念叨着。春长风不是个胆子小的,他这反应被勾起了老孟的好奇,他蹲下身小心地一步一步靠近,但也只往床下看了一眼就抢过春长风手里的水盆。 白瞎了早上的包子!老孟吐出来时忍不住想,这辈子算是他妈的准备戒肉了! 老孟锁了死人的房间,春长风跑去把龙王庙的何师傅请来了,他一路上都在念叨自己皮肉发麻,甚至忘记了天蓝翡翠正在口袋里。 何归让老孟和春长风在门口等着,他拖了口薄木棺材进屋,前后花了半个多小时后,两具尸体都装了进去。老孟推着春长风去给何师傅搭把手,可春长风想到那些蛆虫头皮就一阵儿阵儿地发紧,他正犹犹豫豫就何归手一抬一松把棺材放在了木板车上。 “床下的是个女人,盆骨松,肉紧实,虽然生过孩子,但岁数不大,我猜着二三十吧。”何归一边捆棺材,一边说:“她牙齿很干净,是保养过的,上下磨损小,说明吃得精细。这女人活着的时候,日子按说很滋润。” “床上的呢?”春长风问。 “床上的手脚都是老茧,是个做粗活的。”何归说着指了下后颈椎,靠近春长风压低声音:“她脖子叫人取了骨头,浑身血都放干了。” 又是浑身失血!春长风愣住扭头看向死人的屋子,缓了片刻才忽然想起来兜里的天蓝翡翠,脱口而出:“春梅!” “对!”房东太太一拍大腿凑上来:“是叫春梅!给骆家做事的。” “我的妈呀!”老孟吓得原地跳了起来,手指头指着薄木棺材里的人,嘴巴哆嗦了下:“他家那个三太太?” “嗯,”春长风点点头,他看向老孟问:“咱们走一趟骆家?” 不等老孟回答,何归留下句“我回龙王庙了”,便拖着棺材离开。房东太太还没明白到底咋回事儿,懵呆呆地看着老孟和春长风问:“不回警局问话吗?” “把房子锁了,你在门口看着别动,”老孟深吸口气,对房东太太说:“我们还有些重要的事儿要处理,等会儿再来管你这摊子。” “什么重要的事儿啊!我这死了两人!”房东太太嚷嚷着。 老孟脸一耷拉,瞪着人,声音极低地问:“我带你去骆家,你去不去?” “骆家出了事儿?”房东太太想起来老孟刚才说的三太太,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打了个机灵连忙摇头。 “不想惹事儿就待着看好房子,”老孟说着态度又软下来,盯着春长风看了片刻说:“走吧。” 第61章 疑点 春长风与老孟到骆家公馆时遇上个从里面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年轻女佣,她一见到穿黑衣服的警察立刻冲上去,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春长风听她连说带比画得半天才闹明白。 “骆家兴死了,”春长风看向老孟说。 “这早上出门撞了灾星啊,”老孟皱着眉,长叹口气,衣服袖子摸了把脸上的汗抱怨:“一个二个三个,妈的,阎王爷打算把骆家一锅端了!” 老孟的话难听但就目前为止的事儿,骆家公馆还真是道鬼门关。春长风不由地紧张,连忙问:“覃小姐呢?她在哪儿?” “覃小姐?昨儿就没见着她。”女佣回答。 听到人没回来,春长风更加不安,连忙说:“不可能,昨天骆康的司机送她回公馆了。” “哦哦,”女佣连着应了两声,低着头说:“那个覃小姐啊,我以为你说的是大少爷的未婚妻。” “不是覃相鹂,我问的是玉秋。她人呢?”春长风追问。 女佣摇摇头:“昨天下午看见她回来了,还和三太太坐在沙发上说话呢!现在?现在不知道,反正刚才在屋子里是没见着。” 三太太?什么三太太?张珍秀的尸体都烂完了!春长风烦躁地啧啧嘴,估摸着跑来报案的女佣脑子不太好使,索性也不跟她废话了,直接跑向骆家公馆,老孟见状只能追在后面。 他俩推门进去就看见楼梯扶手倒塌,木头地板被砸出大窟窿,客厅地面上粘稠的血浆混着白花花豆腐脑样的东西淌了一大片。骆家的下人们都站在客厅的角落,三三两两地凑成小团,看着一片狼藉的房子挤着脑袋小声说话。 “怎么个情况啊?”老孟也被惊得瞪大眼睛,问了一句,得到的却只有些悉悉索索的议论。 春长风收紧拳头,攥住了兜里的天蓝翡翠。他猜着是阁楼里的蛇妖闹的,正要直奔楼上,楼下忽然有人说话。 “不知道啊,警官,”春长风站在楼梯上往下看,一个梳着妈妈头的佣人往前挪了小半步说:“主人家睡在公馆,我们晚上都在后院,这里面出事儿我们实在是不知道。” “屋子都给拆了,别说住后院,你就是住大街上也该听到动静啊!”老孟拔高嗓门。 “没有,昨儿晚上真没听见,”出头的佣人说完,立刻有人应和:“我起夜去了趟茅厕也没听到声音。” “怪事了!”老孟说着,妈妈头佣人接过话:“昨儿确实有怪事儿,不过不是夜里,是白天。早上失踪的三太太下午回来了,人瞧着不太对劲儿,也说不出来哪儿怪吧,但就是不像她,而且身上有股子味儿。” “臭味!特别臭!”有人补充说。 春长风脑子里闯进来那具爬满蛆虫的肉体,忽然打了个机灵,问:“张珍秀什么时候变奇怪的?” “就昨天啊!”骆家的佣人们说:“前天还是好端端的。” “不对!就算下午回来的人是假的,也还是不对啊!”老孟呼哧呼哧地跑上楼,拉住春长风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如果钉床板下那具被剥皮的尸体是张珍秀,她是不是也烂得太快了……昨天早上失踪的,一天的时间而已怎么就完了,臭成那样子!” “交换,”春长风说:“孟哥,最近连环失血死的人都用自己的命做了交换。” “你在说什么?”老孟一愣:“我没懂你说的啥意思。” “走,”春长风往楼下看了眼,他怕这事儿散播出去引起恐慌,于是拉着老孟边往楼上走,边小声解释:“刘玲的命换了折磨李贺的毒药,胡太爷的命换了稀罕的夜明珠,洪七爷的命换了婉君肚子里的孩子,春梅的命换了三太太的命。” 洪老七膝下无子是他这些年的心病,被春长风戳出来,老孟后背冒出来层鸡皮疙瘩。他停住脚,说:“前两个我能串起来,后两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两个案子有一个共同点,死者生前得到了件极其稀有的东西。所以我猜着可能死人是为了交换。”春长风说:“作为验证,我昨晚给婉君小姐打过去电话,结果她真的怀孕了。” “婉君怀孕了?”老孟愣了一下,但接着却摇摇头:“不可能,洪老七是个极其惜命的玩意儿,他不会为了个他都看不着一眼的孩子舍得拿命换,拔地拉,你绝对猜错了。” 老孟是个心里认准就听不进去其他话的人,春长风了解他这性子,无奈地抿抿嘴,换了个说法:“也可能是金木水火土的杀人法子,刘玲淹死的,胡太爷被刀挖心,洪七爷死在泥土里,三太太张珍秀被钉死在木板床下,我踩着后面还有一个会被烧死……” “这个倒是靠点谱,但还是有问题。”老孟说着,招呼春长风去查看二楼的屋子。毕竟报案的说骆家兴死了,他们总得要见着尸体。 “什么问题?”一而再地被否定,春长风也有点烦躁。 “要按照你说法,金木水火土该是杀人的法子,可洪老七是被咬死的,不是活埋的。张珍秀……姑且就算死的是张珍秀,她只是被钉在木板上,也不是被木头戳死。”老孟砸吧着嘴,摇摇头,“我说不好,但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那你给个对劲的!”春长风黑下脸怼了老孟。老孟侧身瞪眼看着他,憋半天,伸手往春长风脑袋上糊了一巴掌,“兔崽子,反了你了!” 春长风没吭声,他这会儿属实烦躁的厉害,被否定是一面,更重要是他着急玉秋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就没了踪影。 二楼的客房里,老孟和春长风找到了骆家兴,他身体枯瘦,嘴巴大张,眼睛鼓着,半裸地横躺在床上,床边有一张半干的蛇皮。 “活活吓死的,”老孟说。 春长风应了声,不多解释,径直往阁楼上去。老孟黑白两道混了这些年,有些事儿他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总能隐隐猜到点,估摸着骆家的事情只怕不是人做的,心里便有点发怵,没跟这春长风上去,说的是要在二楼继续查查。 “好,”春长风敷衍地答应。 三楼与阁楼的情况和二楼差不多,能砸的几乎都砸完了,木头地板十不存一,家具、羊毛地毯没一个成形的。 只能看到得到血迹,却看不见尸体。昨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玉秋又去了哪里。春长风越想越难受,心脏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着,浑身皮肉都被紧绷,眼眶胀着疼。 “啊!”春长风发出一声低吼,捂着脸蹲在地上。他后悔了,后悔昨天让玉秋回去,后悔明知道阁楼上有蛇妖,还把她一个人扔在骆家这座阎王殿里。 “拔地拉?” 老孟见人上去半天不下来,到底还是放不下心上来,见到人蹲在地上,叫了人一嗓子。 “孟哥,玉秋找不着了。”春长风红着眼睛,声音哽咽。 “怎么会找不到呢?”老孟上前搂住春长风的肩膀,把小伙子从地上拉起来。他心里明知道骆家的事儿蹊跷多得很,却故意要装出来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安慰人:“昨晚也不知道几个土匪闯进来闹成这样,玉秋小姐看着就是个机灵人,我看她一准是跑了!” “跑了好,留着就没命了!”老孟说着拉春长风下楼:“打精神!拔地拉,咱们处理完今儿的事儿,我陪你找玉秋小姐去,成不成?” “嗯,”春长风应了声,点点头。 “还有个人……”老孟眼珠子转了圈,打量着四周说:“那个管家婆呢?” “对!还有张妈!”春长风想起来玉秋跟他的抱怨,那个比主人更像主人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