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女尊]朗月不摘》 第1章 第1章 此封信件来时,绪冬青正在喂她心爱的八哥,她的贴身婢女蕖水进来喊:“小姐,有信来。” 信自凉城驿站传来,冬青一猜便又是张汲雨惹了什么事儿,拆开果然是她。信中语气十万火急,没细说是什么事,但要她务必前去一趟。字形潦草,显然匆忙。 有什么异常。 冬青二话不说,立马去和母父辞行,骑着她的爱驹就往凉城去,从缙宣城去凉城还算近,冬青这次出门带上了婢女蕖水,两天后到达凉城。 进了凉城,绪冬青直奔城中最好的客栈。 倒不是冬青有多在意这方面,而是张汲雨此人好奢,要找她,就去最贵的地方。 张汲雨出身宝德府张家,张家权势滔天,如今这代家主官至两江总督,而张汲雨是张家这一代最小的嫡女,千娇百宠长大,吃穿用住无一不精。 不夸张地说,她一月的花费能抵过一座小州府一年的赋税。 张汲雨的男仆果然就等在这里,冬青坐下来歇了口气,喝了口水,问:“怎么回事?” 听山晚娓娓道来,冬青脸色黑得能滴下来墨汁。 她怒得一拍桌,“张汲雨太不像话了!”竟是气得连字也不喊了,直呼其大名。 山晚和双桥几人吓得跪下来,连忙道:“绪小姐可不能不管我家小姐,我们哪里敢把这个事情告诉太太啊!” 张汲雨这人贯爱勾三搭四,后院里男侍一个接一个了,还喜在外面撩拨别人。数日前她带着一帮仆从来了凉城参加将要开办的风月大会,在路上结识了一位行侠仗义的小侠客,两人一见钟情,同行一路。 但到了凉城这繁华地界,张汲雨又很快对别的小郎君一见钟情,要同小侠客一拍两散,结果不料对方是什么普通男人,是江湖门派里地位不低的斧头帮的小公子,回去对着他娘哭诉一番,他娘勃然大怒,直接带着人绑了张汲雨回去。 张汲雨这几个男仆还在梨花带雨地哭诉,哭得冬青实在无措。她对于张汲雨出门总带着几个男仆这事儿实在不解,像她出门,顶多带一个随身婢女。 倒也只有张汲雨这样不在乎体面不体面的才会如此了,她的后院全是男人,冬青想起去她府上做客的场景就头疼。 “先别哭,我自会想办法。”冬青揉了揉眉心。 这事无论如何来说,是张汲雨做得不地道。她堂堂女人,勾了别人家小公子还不负责任,这事儿说出去都丢脸,也怪不得山晚他们不敢送信回张家。 张家可丢不起这人。 倘若被张家太太知道了,任张汲雨再如何受宠,都免不了挨一顿打。最严重的在于,朝廷势力一旦介入江湖纷争,江南这一片还算稳定的局面必然骤破。 如此一来,这事就只得冬青来想法子。她又不能不管这狗东西。 “他们就只是绑了人走,没留下什么消息?”冬青问。 “没有。” “不求什么东西,估计就只是来寻个出气,”绪冬青道,“蕖水,去给风月山庄魏承续送口信,就说我来了。” “是。”蕖水领命出去。 魏承续来得很快,她是个高挑的女子,五官俊秀,带着一股雌雄莫辨之美,喜穿皂袍,身上总有些郁气。 进门见了冬青,她很是惊喜,“玄蝉,你这便来了,我以为你下月才来。” 冬青在外行走时化名羽玄蝉,毕竟绪冬青这三个字,实在不是能随意放在外面说的名字。 冬青严肃道:“承续,我不同你寒暄,此番来是需你帮忙。” 魏承续一怔,立刻道:“你别同我客气。你说,我肯定帮你。” 魏承续,风月山庄的大小姐。 风月山庄是如今江湖门派里响当当的顶尖门派,势力如日中天,下月举行的风月大会就是由她们主持举办。 风月山庄的拜帖递过去,斧头帮必然是会给面子的。魏承续拉着冬青坐下只消喝了一盏茶的功夫,斧头帮那边就派人来接了。 一路走来,斧头帮的成员多是身形高大的壮女子,会客大堂里,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坐在主位的官帽太师椅上,穿金戴银,倒不像一般的习武者,但一双眼睛异常锐利,便就是斧头帮帮主林慧海了。她笑意盈盈道:“贵客登门,魏姑娘坐。” 魏承续单刀直入道:“此番来,我受朋友所托,来向你讨要一个人。” “是什么人,值当风月山庄少主亲自来要?”林慧海奇道。 “你三日前绑走的那位姑娘。” 林慧海端着茶盏,装模作样地沉吟:“虽是风月山庄开口,我帮万不敢得罪……然这便交出这对我小儿无情无义的负心女,岂不是伤我小儿心?我实在是愧为人母啊!” 这便是可以交给你,但是不能就这么交给你的意思了。 冬青仔细打量了她片刻,在一旁暗自思索些什么。 魏承续明了,轻轻品了一口香茶,不急不缓道:“林前辈不妨直说。” “城西赌坊经营权两年。” 魏承续眼睛眨也不眨地应下,“可以。” “且慢。”一直当背景板的冬青不得不站出来打断。 冬青实在感动魏承续的万分仗义,但借了魏承续的面子上门已是她帮了大忙,必然不能再承她这样大的人情了。 冬青拱拱手道,“晚辈羽玄蝉,见过林帮主。张汲雨是我的朋友,我厚颜请了承续带我登门拜访,实不能叫她来替我背这个损失的,您无论什么条件,都从我这边出。” 林慧海脸色一凝,“竟然是羽姑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确实少年英杰。” 冬青客气摇头,道是江湖流言太过夸大。 魏承续看着冬青,急道:“玄蝉,你朋友便是我朋友,不必同我客气。” 冬青摇摇头说:“不是同你客气,我倘若如此,岂是诚心待你?”她又转头对林慧海道:“林帮主,我虽不能给你赌坊的经营权,但是赌坊两年出息能有多少,我可以尽数交付,另外黄金万贯、四进宅院,一定尽力弥补令郎。” 林慧海抚掌大笑,对魏承续道:“羽姑娘同传言中一样有趣啊!” 魏承续微微一笑说:“是啊,玄蝉是我至交。” 风月山庄少庄主的朋友和至交,那可是不一样的分量。 林慧海沉吟片刻,道:“既然羽姑娘有这个诚意,我也敞亮说话,下个月的风月大会,天罡派会来,她们以一味龙腹香做注,我就要这味龙腹香。” “林帮主寻这药材可是治病的,风月山庄有很多名贵药材。” “不,我只需要龙腹香。”林慧海断然道。 “不瞒你们道,小儿自小生病,我带他遍寻名医,直到有幸得到云游天下的神医稽先生指点,给了我一道方子,上面的药材大多金贵难寻,尤其是这味龙腹香。” “但这天罡派与我帮素有旧怨,无论我提什么奇珍异宝,她们是咬死了不换。”林慧海正色道,“倘若羽小友能在这次风月大会取得龙腹香,我们斧头帮恩怨同你朋友一笔勾销,并且我保证,你将永远是斧头帮的贵客。” 话都到这个程度了,冬青还能有什么不应的。她点头道:“我答应。” 林慧海对旁边的下属道:“去把那位姑娘带过来吧。”她对冬青笑道:“既是魏小姐的朋友,我自是相信言而有信的。” 她到底还是忌讳风月山庄的势力的,末了如此算是卖个好,讨个人情。 下属领命下去,片刻后张汲雨就被拘着过来了。她惊喜道:“冬……玄蝉!玄蝉,你可算来救我了!” 冬青瞪她一眼,却又无奈,过去给她松绑,“有没有哪里受伤?” 这时,一个男子风风火火地冲进会客堂,手上还拿着根鞭子,大声道:“娘,你干嘛把我的人带走?” 林慧海茶杯一搁、眉毛一竖,道:“不得无礼,没见有贵客登门吗。”又冲冬青她们笑笑,说:“我这小儿,自小被我宠坏了,无法无天的。” 林訾仪不甘不愿地站到了一旁,他生得清秀婉约,性格却十分刁蛮,面色薄怒却不显刻薄,瞧起来是别有风情,能被见惯了美男子的张汲雨瞧上,自然也是有一番魅力的。 他目光里带着十足的打量,挨着扫过堂下坐着的几人,突然间眼睛一亮,冬青衣着乌锦金绣、玉带束腰,风流倜傥,姿容出众。 冬青对上他的眼神,不急不缓地礼貌一笑。 魏承续眉心直跳,对林訾仪斥道:“你看什么呢?” 林訾仪冷哼一声,“这是我家,你管我看什么,你们来抢我压寨娘子,我还没说什么呢。” 冬青差点忍不住笑,她倒是没想到张汲雨是被抢回来成亲了。她压着笑容温和道:“我们会尽力补偿的。” “你要赔我?”林訾仪拿那双又大又媚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冬青,声音含情带媚地道,“那你把自己赔给我吧。” 魏承续惊怒,张汲雨惊讶地哇了一声,反倒是冬青最平静。 江湖女子男儿多豪放,冬青在外行走多年,自然是深有体会,倒也不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 她笑道:“小公子抬爱,玄蝉愧然,然玄蝉已有未婚夫,是多年来的心上人。” 拒绝了林訾仪,又拒绝了林慧海留宴的邀约。一行人这才好不容易从斧头帮的地盘脱身。出来后,冬青压着张汲雨给魏承续道谢。 魏承续根本不在意张汲雨这人,准确来说是她厌烦这样朝秦暮楚的女子。若这不是玄蝉的朋友,她是根本不会搭理这种人。 魏承续问:“玄蝉,你真有未婚夫吗?”她紧张地等着她的回答。 “是呀,先前还未同你提过,”冬青道,“是我自小便有的婚约。” 冬青向来风度翩然,遇到什么事情都是面不改色,在说到自己未婚夫时,面上竟有几分不好意思,让魏承续感到几分心惊肉跳。 魏承续含糊应了一声,同冬青约了下次见面就先行离开了,她走得匆匆,看起来还有些神思不属。 冬青有些微的疑惑与担忧,但与之比起来,她更担心张汲雨身上的伤,便赶紧带着她回去找大夫。 第2章 第2章 冬青拖着张汲雨回了客栈。 “小姐!”山晚一声尖叫。 他吓得花容失色,连忙上来搀扶住张汲雨,同时吩咐道,“双桥倒水,秋色去打热水,临风去找大夫来。”他虽胆子小,但身为张汲雨身边的一等男仆,关键时候还是稳得住的。 张汲雨一般出门是随身带着大夫的,但她中途被劫走,给山晚他们最后的消息就是找绪冬青,万不能让家中知晓。 故而山晚他们便想法儿把其他侍从都打发回去了,只留下他们四个近身男仆。 “没事没事,”张汲雨摆摆手道,“小问题。” 她的几个男仆被她宠得自有主见,自然不会听她的,大夫很快就来了,是被临风拽着后领子从窗户口飞进来的。 临风是张汲雨几个男仆里武功最好的,其实也承担一部分的护卫之责,这次张汲雨被劫走,他是必然要领罚的,这会儿做事更加尽心尽力。 大夫被放下来,她摸着脖子怒道:“这真是粗鲁!大夫的命不是命啦?病人在哪儿!”诊断过后道没什么大伤,伤口多倒不深,仔细用上几支膏药就好。 双桥递上诊金,大夫掂了掂三两的银子,这才喜笑颜开地走了。这回走得是正门。 人一走,临风率先跪下来,“临风护卫不当,请主子罚。” 冬青坐在一旁安静地喝茶。 张汲雨还趴在床上,由秋色给背上的伤口上药,她突然转头对冬青道:“冬青,你说怎么罚?” 冬青递给张汲雨一个疑惑的眼神,不懂她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怎么处理下人是张汲雨的事,即使她和张汲雨好得跟亲姐妹似的,也不是她该插手的呀。 张汲雨假装没看懂,是硬要她说个章法出来。 “那便扣上半年的工钱罢。” “冬青都这样说了,便就这样罚吧。” 像临风这样护卫主子不力的,按家法来罚怎么也要脱一层皮,冬青这样说则是大大的宽容了。 “谢主子,谢……绪小姐。”临风重重磕了个头,低着头出去了,也不敢看冬青。 下人们把午膳端上来,秋色本来要服侍张汲雨用膳,张汲雨摆摆手,说要同冬青两个人说说话,他们便都退下了,房内只剩下冬青和张汲雨两人。 张汲雨问:“当真要去参加吗?” “她们要那味龙腹香,我们再去找就是了,这天下,还有我们取不来的东西?”张汲雨忧心道,“你是何等的身份,何必冒这个险。” 冬青心平气和道:“我既还没想过退出这江湖,就得遵守这江湖的规矩。” 在外行走江湖时,便就是羽玄蝉,她从来不会弄混自己的身份,若一直自恃王孙贵族,又何必取这另一个名字呢。 “放心吧,我武功几分你还不清楚么?”她宽慰道。 张汲雨的眉毛这才松开几分,说:“你一定要小心。” 冬青问:“你说说吧,走这一趟是做甚?” 张汲雨是谁,张家最受宠的幼子,除了明面的护卫之外,暗中还有大内高手贴身随行严密保护。不过是一个江湖二流门派,若是张汲雨不想,怎么可能绑走她。 唯一的解释就是张汲雨自己送上门去。 冬青一开始关心则乱,现在事情解决了,理智就回来了。 “我最开始偶然遇到林訾仪,和他同行一路,却发觉这人背后疑点重重,所幸我一直听你的,出门在外就隐瞒身份。”张汲雨道。 “确实,”冬青思忖道,“林慧海待客,用得竟都是临麔窑兔毫盏。” 张汲雨倒是一愣,“这怎么了?” 官窑所出的上等品,区区一个江湖二流门派便能拿出来待客,虽不是御窑瓷,但也足够让人疑问了。 只是御窑瓷对于绪王府抑或是张家来说,都不算得罕见,张汲雨自然是注意不到这种细枝末节,亏得冬青细心。 冬青无语地说:“是了,同你说这个实在是找错人了。八岁时你拉着我拿着兔毫盏打水漂,林家的官窑瓷怕是没有你家池塘底下沉得多。” 张汲雨一脸无辜。 冬青正色道:“你要去参加风月大会我不阻拦,但务必小心行事,最好是把你娘给你安排的侍卫召回来。近期江湖上不算太平,你自己练武又不勤勉。” “好好好。” 冬青一看她那样子就知她定是没放在心上,她恨铁不成钢道:“你看看你脸上这鞭伤,被你爹知道了不得气死?你娘只怕要铲平凉城这一亩三分地。” “喂喂,你可不能向我家里告状啊,我那会儿不过是想着玩一玩,没想要毁人性命,”张汲雨摸了摸脸上的伤口,又笑嘻嘻道,“不过是几道伤疤嘛,有什么严重的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冬青微微一笑,道:“自然,你是风流。下次闯了祸别叫我来捞你就是。” 张汲雨大惊失色,忙道:“冬青,我的好冬青,你可不能不管我。” “你说说我一年到头得给你收拾多少烂摊子。” 张汲雨夹了块樱桃肉喂到冬青嘴边,拉长了声音甜滋滋道:“青霭——” “少来,”冬青嫌弃道,“不准学阿舒说话,你恶心死了。” 青霭是她的字,但她向来不习惯这群朋友叫她的字,张汲雨她们都是知道的,但凡叫她的字,就是故意犯贱。 虽然说着张汲雨恶心,但她还是吃了那块樱桃肉。她摇头叹气,一个二个都不叫人省心。 给朋友收拾残局就是她的宿命。 安安静静吃了几口饭,冬青想起方才张汲雨整得那一出,纳闷道:“临风的处置,你那是干什么?” “你看不出吗?临风这小子喜欢你。”张汲雨嘴里吃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 “……哈?”冬青有些惊讶。 冬青避嫌,同张汲雨这几个男仆说话本就不多,临风又是其中最寡言的,说实在点,她对临风都没什么太明晰的印象。 “这还是我偶然察觉到的呢,”张汲雨得意道,“我问他,他承认了,他跪下来哭求我没有二心,但我想来少年慕艾人之常情,何况我们冬青这么优秀。他自小侍奉我,同我情分也不一样,我便替他问问你怎么想,你若喜欢,我把他送给你。” “我一直以为,”冬青迟疑道,“他们几个是你房里人。” “什么啊,”张汲雨吓一跳,小声嘟囔道,“我只收用过一个好吧。” “我没有那种想法,”冬青肃然道,“明年,我就会迎娶阿舒过门。” “好好好,可怜临风这小子一腔痴情,我可最看不得美人皱眉。” 过了会儿,张汲雨小声道:“我们明天……” 冬青没听清,俯身过去问:“什么?” 只听她再度小小声说:“我们晚上去倌楼吧。”说完缩了缩脖子,许是自己都心虚。 冬青温柔平静的面具破裂了,“张汲雨!”她怒喝一声,一巴掌扇在张汲雨背上,张汲雨嗖一下蹿上了床,喊道:“好冬青,别打我,只怨这凉城的倌楼实在有名。” 风月大会是一场武林高手共同切磋的盛会,由风月山庄发起,讲一个不问恩仇,点到为止切磋高下。 据说风月山庄邀请到了诸多江湖名流,连天母吟都被请动出面坐镇,数月以来,无数江湖高手从各地赶往凉城,这座江南小城一时之间热闹无比,可以得见这将是一场难得的盛况。 当天晚上,冬青还是拗不过张汲雨,陪她了鋆琇楼。 冬青脸色淡淡,看也不想看张汲雨一眼,张汲雨倒是兴致上佳。 鸨哥儿带着莺莺燕燕走进来,他是个瘦高的男子,脸上画着妖艳的妆容,笑起来倒是一副温和和煦的样子,他道:“二位娘子瞧着脸生,想是头次来。我带了些弟弟上来,娘子们看看可有顺眼的?” 这位鸨哥儿名唤秀叔,年龄倒不大,瞧着多不过三十,他能经营这偌大的倌楼,扬名半个江南,眼力见不能没有,单看张汲雨这一身行头,他就知道该带什么档次的孩儿出来。 张汲雨扫了两眼,随意指了两个,“过来伺候。” 其中一个径直就往冬青身边的空位上走,冬青浅浅横了张汲雨一眼。 张汲雨忙道,“伺候我就成了,别扰了她。” 鸨哥儿忙不迭道:“可是没有娘子喜欢的,我再去叫几个弟弟过来。” 蕖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元宝递给鸨哥儿,说:“莫扰我家主子清净。”张汲雨身边都是些男仆,不便于带来这种场所,因此是冬青身旁的蕖水帮着出面。 张汲雨嘀咕道:“弄不懂你们这些早早订婚要娶夫的,多没自由。” 鸨哥儿领了小元宝,眉开眼笑道:“娘子是痴情的。” 倌楼里的鸨哥儿夸人深情,两人俱是一愣,然后张汲雨笑得直不起腰。 张汲雨笑完道:“这鸨哥儿我曾听过他,十几年前也是扬名江南的美人。” “倌楼里的小郎,多寻出路盼着被赎出,却不知但委身于人其实多半命运多舛,像这位秀叔这般,自己挣来脸面钱面,才是立身之本。”冬青喝着酒道。 张汲雨举着酒杯的手一顿,作为一个从不关注男人命运的女人,她对冬青这番话有些茫然。 “你怎么想这些啊,我看见他,倒是想起了珑哥。” 冬青细思了片刻,说:“是教你房帏之事的那个小侍?似是许久没见过他了。“ 冬青和张汲雨自小就一块儿长大,两小无猜,用张汲雨的话来讲,那就是自小厮混在一起,彼此间可以说是无甚秘密。 张汲雨说:“送到庄子上去了,总依仗着身份欺负我新宠的小侍,庄上衣食不缺,我也不算亏待吧。” 她又笑眯眯道:“他年岁渐长,我懒得多见,这男人啊,到了三十岁还能说别有风味,但房中能力却是逐年下降的,我家阿蝉想必是没这个经验的。” 她身边两个年轻男人,一个靠在她肩上喂她葡萄,对张汲雨的话恍若未闻。不该插客人话的时候不插话,是他们自小被耳提面命的规矩之一,他清秀的脸上带着笑,经过常年累月的练习,看起来温柔而不谄媚;另一个跪伏在她身旁给她轻轻捶腿,尖尖小脸微仰,秋波频频暗送,引得张汲雨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蛋。 冬青淡淡瞥她一眼,懒得多看她这纨绔模样。 “某些人总说见不得美人皱眉,临出门前秋色哭湿了一条手帕也不见得动容。” 张汲雨笑道:“这该心疼的时候心疼,不该心疼的时候不心疼,我向来由心,谁能困我?” “姑娘豁达。”屏风后传来一道感叹,声音清冽婉转,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自有韵律,恰到好处。 第3章 第3章 两个男仆挑起珠帘,一位美人从珠帘后缓缓出来,眉如墨画,唇如桃瓣,一双美目若秋波盈盈。单从长相来说,倒像公侯王府养出来的小公子,干净纯然,但眉宇间却独有一番媚色。 张汲雨都被惊艳一瞬。 “打扰二位娘子,我可能坐这儿?”他轻轻一笑,微一福身。 “自然自然,公子坐。”张汲雨吊儿郎当笑着道。 他对张汲雨展露笑容,这才翩然坐下。 “方才哥哥同我讲,今天来了两位姑娘,瞧着就知是贵人,奴家心下实在好奇,便过来叨扰一番。” 张汲雨微微笑了笑,不赞同地摇摇头,“如此美人,如何能叫叨扰?”张汲雨自认为自己,那是相当怜香惜玉的。 张汲雨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莞尔一笑,说:“奴家怡容。” “原你就是这鋆琇楼第一美人。” 怡容手持一柄团扇,从进来起一直轻遮半张脸,羞道:“虚名罢了,娘子们谬赞。”他美目一转,问冬青:“这位娘子从进来坐下便一直一个人喝酒,当真不叫我们这儿的弟弟们作陪吗,看看楼下的歌舞也是好的。来了这鋆琇楼,却只一个人喝闷酒,好叫我们不服气的。” 冬青温和道:“歌舞是好的,我却独爱这壶松醪春。” “松醪春虽好,我却更爱天下酒皆尝,”张汲雨大笑,她转头对怡容笑道,“你若能勾得她,我倒要重重赏你。” “这是为何?”怡容打着团扇,奇道。 从没见过这般当着人密谋的。 张汲雨举起一只杯子,大笑道:“玄蝉栽跟头,千金难换啊。” 冬青笑,摇摇头表示无奈,举起杯子同她一碰。 冬青道:“我倒是喜见你哪天被困。” 张汲雨哈哈大笑,说:“那我也很是期待,兴许别有滋味呢。”她转头看着怡容,嬉笑道:“说不定就是怡容公子呢。” 怡容笑道:“娘子说笑了,娘子何等的美人没见过,小小一个怡容又如何有这样的本事呢。”他团扇放下来,露出来清俊又妩媚的全脸,张汲雨微微一怔,冬青也一怔。 冬青突然起身。 她问张汲雨:“你今晚在此过夜?” 张汲雨这才回了神,笑意又回了脸上,她吊儿郎当道:“不然呢?” 她朝冬青眨眨眼,下一刻领子被旁边的倌儿拉过去,娇柔地送上一颗葡萄,两人顿时你侬我侬,冬青侧过头,懒得看这场景。 怡容问:“娘子这便走?” 冬青随意点点头。 怡容轻叹一口气,视线一转,问张汲雨道:“娘子可要去我厢房坐坐。” “我房中酒类甚多。怡容旁的不算好,唯有这酿酒敢厚颜自夸一番。” 冬青尚未出门,视线幽幽落在张汲雨身上,她如芒刺在背,忙推拒道:“不必了,今日我去听这位小郎君弹曲儿。”她说得是坐她怀中的小倌儿,他闻言露出羞涩的笑意。 怡容一怔,微有些困惑,但笑着点点头,摇着团扇下去了。 “玄蝉,他好似……”张汲雨道,她看向冬青。 冬青知道她想说什么,罕见地皱了眉,瞪张汲雨一眼,制止她往下讲。 张汲雨住口,明白再说下去就是不知礼数了。 实际上冬青亦有些心惊,这倌楼里的江南第一美人,竟同阿舒长得有七分相似。 阿舒,周徊之,冬青将要过门的未婚夫婿,庆水天周氏的嫡出长公子。 把心上人同倌楼头牌联系在一块儿,冬青本能地生气,但倘若瞧不起倌楼里的郎君,却又违背了冬青向来不论尊卑贵贱的思想。 “蕖水留下照顾姑娘。”冬青吩咐完,大步离开了。 刚走出大门就被叫住。“姑娘请留步。” 冬青回头,是方才怡容公子身边的男仆, “姑娘把这酒带回去吧,”他递过来两坛酒,说,“这是我们公子的亲自酿的松醪春,公子说难得遇到喜欢的人。” 冬青笑了笑,说:“羽某愧然,并不能收。”她微一颔首便走了。 男仆回了去怡容身边,怡容看他手上怎么提去又提回来的酒,并不奇怪,说:“去放着吧。” 男仆嘟嘟囔囔道:“公子,你酿的酒可是无数人争抢着要的,怎么能说难得遇到喜欢的人呢?” 怡容嗔怪地看他一眼。 “争抢着要,不代表真的懂它,何况,”他轻笑道,“怎么不是呢。” 第二日下午,冬青和魏承续在茶楼喝茶时,张汲雨才露面。她身上还一身酒气,眼神倒还算清明。 魏承续过来邀请冬青住到风月山庄去。 “玄蝉的朋友,也请一并来。”她落落大方地邀请,她知道冬青不会抛下朋友一个人去,虽然她对张汲雨总有些若有若无的抵触。 张汲雨笑着回拒:“不必了,我叫人在城中买了一座庭院,家具都是现成的,虽不是全新,有些委屈冬青了,不过我这一两日就会叫人陆续换掉,好在庭院里有池有楼,风景尚可。” 魏承续也笑:“风月大会在天擎山上开,届时众宾客都要住进风月山庄,何不早点住进来省点事呢?我可给玄蝉挑了最好的屋子。” “再好的屋子呢,不如自己的屋子。我的房子就是玄蝉的房子,她明天要和我一起去挑家具。” 两人你来我往地呛声,火药味十足。 冬青有些懵,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这里为她争风吃醋些什么。 “好啦好啦,我先在山下待一段时间,等风月大会一到,我就来寻你,承续。”冬青打圆场。 张汲雨冷不丁道:“玄蝉,晚上再陪我去鋆琇楼玩罢。” “你带玄蝉去那等腌臢地方?”魏承续提高了声音,不敢置信道。 冬青解释道:“她听说鋆琇楼有名,非要我陪她去听曲儿。” 张汲雨道:“还说呢,结果你半道就抛下我跑了,玄蝉你忒不够姐妹。” 魏承续一愣,缓了缓道:“这般才对,时常出入倌楼成何体统。” 张汲雨满不在乎地道:“这怎了,人活一世就是要尽兴。” 魏承续狠狠剐了张汲雨两眼,心想着她怎么就没死在林家。 魏承续走了,包厢里只剩张汲雨和冬青两人,张汲雨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冬青正喝茶呢,被茶水呛得直咳嗽,“你说什么呢。” 张汲雨正经道:“我是真觉着这人有鬼,她看你那眼神不清白得很,听见我带你去了倌楼,眼神活似要活剥了我。”她越说越相信自己,“她恐怕有磨镜之癖!冬青你,危啊!” 叹口气,张汲雨又思索道:“怪不得我总觉着她对我有股敌意,一定是把我当成了情敌,这她可就想错了,我与你是关系好,但我可只爱男人。” “冬青你也喜欢男人,她是注定得不到回应的,我现在有些怜爱她了,下次我便不与她呛声了。” 冬青呢,冬青大受震撼。 下一刻,张汲雨推开包厢的木窗,冲外面喊道:“公子——怡容公子——” 张汲雨就是这么一个能带给你惊喜的人,你永远不知道她下一秒能干出什么事儿、说出什么话来。 就像现在这样。 怡容带着男仆走在街上,他裹得很严实,戴了垂胸的帷帽,听了这呼喊,倒还真抬起头来看。 张汲雨撑在窗台上,笑得恣意灿烂。 “上来坐一坐?” 她倒是像个揽客的。 怡容看见了那窗边上坐着的两人,掀开面纱笑了笑,风姿绰约,他爽朗点头,带着自己的男仆进了茶楼。 趁着怡容上来的空档,冬青不敢置信道:“你这是做甚?” “你不觉得蹊跷吗?”张汲雨无辜道,“我昨日想了想,怎么就能有长这么像的人?” 冬青讽道:“你昨儿还有空想这个?” 冬青实在是气度太好,她这点讽刺对张汲雨来说不痛不痒。 张汲雨嘻嘻哈哈道:“那当然,你的事情对我来说最重要,我床上都惦记着呢。” 她是个嘴上不把门的。 冬青无奈摇头。 其实冬青也疑惑,她确实有事后去查证此事的想法,但哪儿有张汲雨这种查法儿。 话虽如此,冬青仍旧疑惑,张汲雨怎么就能透过那深色的帷帽认出人来。 “你怎么认出来的?” 张汲雨冲她眨眨眼,说:“男人的身段,我过目不忘。” 说话间,男仆推开包厢,怡容翩翩然地微微福身进来,把帷帽摘了,露出那张清俊绝伦的脸蛋来。 张汲雨笑,“没想到今日又碰上了公子,说明我们有缘。” “有缘且有缘,怡容未曾想到,姑娘愿意邀请怡容上来一坐。” 他说话声音很婉转,眼神也灵动,视线落到张汲雨身上,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愁。 “毕竟昨晚的姑娘,瞧着对奴家是毫无兴趣呢。” 张汲雨愣一下,她可不会觉得尴尬,只是脸上笑意更深,倒没想到怡容对昨晚的事如此介怀。 想来也是,生就一副如此美貌,在女人间恐怕是从未碰壁过。 但张汲雨对这样一张脸,实在是起不起来什么心思。 美貌又如何?她虽爱玩男人,但左右不过是些玩物,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冬青在她心里的份量。 张汲雨给她斟茶,笑道:“予不过担心唐突了佳人。” “唐突什么呢?”他手中团扇慢慢地摇着,道,“本就是这样的身份。” “公子瞧着,不该是这样的身份,”张汲雨探究道,“公子是怎么来的鋆琇楼?”面上端得是一副怜香惜玉样儿。 怡容被逗笑,“家中贫苦,便把我卖了进来,原不过是贱命一条。” “在鋆琇楼很久了吗?” “十几年了吧。”怡容倒还真回忆了下,一瞬间自己都有些恍惚,那就前尘旧事,还真就这样被埋葬了。 张汲雨笑道:“可有想过去别的地方?” 怡容轻轻掩唇,假装震惊道:“怡容有何处可去呢?莫不是姑娘愿意为奴家赎身?” “那端看公子愿不愿意了。”张汲雨冲他眨眨眼。 她们对视了片刻,怡容先转开脸笑道:“姑娘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