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雀影》 第1章 第一章病中逝 “咳咳咳咳咳咳”,刘璐使劲用手捂住胸口,想以此缓解剧烈咳嗽带来的胸腔内的不适。五脏六腑好似紧紧团在了一处,心脏处又透出丝丝绞绞的疼痛。 自从感染了风寒后,症状和多数人差不多,头疼,低烧,好在没有鼻塞,呼吸一直比较舒服,就是不知为何,咳嗽一直很厉害。“可能我还是体质比较差,还是得多卧床休息。”刘璐一边想着,一边复又给自己盖好被子,准备睡到晚饭前。工作什么的,等周一了再和老板请假吧,有钱没钱,照样还得回家过年。 刚躺下没多久,又有一股强烈的不适感从心脏处狠狠透出。整个胸腔开始剧烈疼痛,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的肺叶紧紧拽住,气息越来越急,心悸越来越重,突然,最猛烈的一波疼痛排山倒海过后,她开始感到自己意识逐渐涣散,视线越来越模糊,力气越来越微弱,她想碰枕头边的手机,可手重若千钧,怎么也够不到;她想喊,喉咙锈住了般,出不了一丝声咚黄钟大吕般沉闷的一声自太阳穴处响起,世界一片黑暗寂静。 意识好像一直在飘忽。刘璐坐在河边,怔怔地出着神。三月的风是温柔且俏生生的,拂过人的脸庞,带来远处的各种青草香。可再温柔的风,也拂不去自己的心头的哀愁。 四个月前,自己病重晕厥,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不同的朝代,不同的人类演进史,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成了另一个人。明明是刘璐的灵魂,却在姜元娘的身体里。有那么一晃神的时候,她甚至开始怀疑,“刘璐”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过,是否只是“姜元娘”的一场梦?梦醒,就像庄周那样分不清自己是蝴蝶,还是蝴蝶是自己。 可接下来在这个“大周朝”日常生活中,和“周朝”的子民相交过程中的种种心底不认同的制度和格格不入的部分意识形态,又让她清晰地认识到,“刘璐”是真实存在过的。“刘璐”的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而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目前的状态,灵魂穿越吗?毫无科学性可言。刘璐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腕,那上面有一条疤,褐色的痂早就都掉了,现在这里,被粉色的新肉占据。这是她最勇敢的时刻了,只要能回去,可临门一脚,她又退缩了。毕竟平时那么怂的人,瞧人家划手腕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真轮到自己身上了,拿钝刀子割开自己的动脉,那么痛。痛起来就心生胆怯,就算死了,万一还是回不去呢?岂不是白死了?转念又想想,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能活着,好好活着,就好。 于是日子就在刘璐一日日的纠结、沉思、冥想中过去。 没过多久,整个河晏村都知道了姜元娘的言行,人人都说,姜家的大姑娘,想疯了。 第2章 第二章想疯了 乡野里的风,春寒料峭之余带着初萌的生机,拂动着河岸边的垂柳。远处传来浣纱女的歌声,“我来三月暮,杨柳绕水堤。日暮捣衣处,月下浣纱时”树下的河埠石上,妇人们成群,捣衣洗衣,或互相之间说些家常野趣、邻里八卦。 “你们看那边,是姜家大姑娘吧”,吴嫂朝河岸上东南面努努嘴,手里的活不停着,嘴里的话也没停。“要我说,也真是个可怜人了。原先多羡慕他们姜家呀。都说姜老头眼睛毒,挑了个乘龙快婿,这姜大姑娘以后说不得也是个诰命太太的天大造化” “阿姐,这等好事若现在给你家,你还要不要了”河埠石另一边,张嫂转过身来,冷哼了下,“姜老头眼睛就是太毒了,也不想想这么大尊佛,他姜家庙里乘不乘得下。这下子,害得他家元娘被悔婚弃婚,哪个姑娘能吃得住这么一遭。”边上的妇人们齐齐叹气,许是想到了女子于婚事上总是诸多不易,许是想到了自己或同龄或已出嫁的女儿,河埠石上一时安静无话,只有捣衣的声音,一声声敲在人心上,钝钝的,沉沉的。 姜元娘坐在石块上,听刚才还叽叽喳喳热闹非凡的河埠石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又见河埠石上的妇人们时不时抬头看向自己这里的方向,就知道她们又在同情自己。同情这个“想疯了”的姜家大姑娘。 要说自己的遭遇,在这个时空的人看来,估计迟早都是要“想不开的”。 姜元娘,大名也就是这个。家中四个姊妹,她排行老大,就拟了这个。姜家在河晏村家境尚可,父亲种地之余偶尔跑跑货,家里姐妹从小没饿过,虽不是日日绫罗绸缎,但一年到头也能去城里下个馆子吃上回海参鲍鱼奢侈一把。姜老头给姐妹四人请了同村的陈秀才做启蒙师傅。四姐妹中,元娘最爱诗书,手不释卷,通身书香世家小姐的气质;二娘最爱种地种果实,养鱼养鸡养鸭一把好手;三娘最擅桑蝉养殖和纺织,织出的湖丝缎流光溢彩;四娘最擅算数,噼里啪啦一顿算盘下来,扣扣子儿都能算清楚。 姜家的姑娘们不愁嫁,河晏村周围也多的是好儿郎们来娶。陈秀才夫人待元娘打心眼里喜欢,从小也是当半个女儿养。陈家阿郎也是和姜元娘青梅竹马的情谊。且陈家郎12岁就中秀才,16岁中举人,可谓是少年天才,前途无量。念及此,姜老头将元娘许给了陈思霖。又过了一年,陈秀才一场风寒没了命,秀才夫人也是郁郁寡欢,为着给冲喜,也为着让陈思霖放心赶考后顾无忧,提前让陈思霖娶了姜元娘,结完婚再上京。偏偏造化最弄人。结婚当天,正拜堂时,秀才夫人就病逝了。红灯笼刚挂了一天就撤了下来做了白灯笼。 最弄人的造化还在后面。料理完丧事,陈思霖就上京赶考,一去浮沉3年无消息。好不容易等有消息了,竟然是让姜元娘等来了一纸休书。众人这才知道陈思霖考中了进士,还任了京官。姜老头气得血直往上冲,恨不能把陈思霖揪到面前来问问,怎么一高中了就抛弃原配发妻了!姜元娘也只是哭,除了哭还是哭。她结了婚,嫁了人,替丈夫守了三年孝,结果就换了这么个下场。姜夫人也只是搂着女儿哭,心肝肉地喊疼。 到了第二天,人仰马翻的姜家门稍稍安定了下。姜老头欲准备上京问个清楚。昨天送信的人来了,县令也来了,还带了个中年男子上门。对方上来就自报家门,“老奴的老伴是我们太尉府嫡小姐奶母子,出发前姑爷交代了,三年前姜陈两家联姻,这六礼中只过了三礼,虽在府衙递了庚帖,注了户,有了名册,但未敲下婚书,于律不算原配,只能算妾。我们小姐大度,说若是不愿退婚,可以纳姜小姐入府。若是姜家执意闹大事,哼”县令赶紧在一边和稀泥,“您老别气,小可在府内备了薄酒,还请太爷稍稍歇息解解乏。”“东京太尉府,那是什么人家,那是皇帝跟前的重臣,碾平姜家就跟碾土粒一样。” 姜家彻底没了指望,这婚事,完了。姜元娘,也彻底垮了。 第3章 第三章想通了 姜家人一日日看着姜元娘消瘦下去。看她一双藕臂笼着空空荡荡的袖子,看她原本就纤细的腰身愈发不堪盈盈一握。她再也没笑过,日日倚在自己房内窗棂前,痴痴地看着园中,吹着风,拭着泪。“惶惶秋风无处入,斑斑点点愁煞人。”“造化弄人就算了,陈郎你竟如此狠心,拿妾来糟践我” 忽有一日,姜四娘早起后,看元娘既不盥洗,又不束发,只呆呆地看着铜镜,心中暗道不好,只怕长姐苦了这么些日子,这么个柔肠百转的人,只怕是熬不下去了,忙出门喊姐妹诸人来商量个主意。待众人来到屋前,只见姜元娘已将自己横在了房梁下。吓得小娘子们忙哭喊大人。 谁曾想人是救下来了,命是保住了,可醒来后的姜元娘竟不认识了他们一般,言行举止也大不一样了。姜家众人顾不上计较那么多了,好歹是把命保住了。 醒来后的姜元娘在众人眼中略有些呆傻了。她总是自己一个人在想事情。好像有想不完的事。一开始众人又颇担心,但看她竟主动梳洗打扮,浇花喂鸡,甚至要下地,想来是已经想开了,复又放下了心。可谁料不过月余,姜元娘竟又割了自己的手腕自尽,唬得众人复又把放下的心高高提了起来。自此,是什么活也不敢让她做了。 明明是春耕最忙的时刻,看着妹妹们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只元娘一人百无聊赖地坐石头上吹风。河堤上春草初生,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更行更远还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刘璐已经死了,姜元娘也死了,现在剩下的这个重组的躯壳和灵魂的混合体,是一个新生的人。她得好好活着。既是为了突然猝死独留下父母痛苦的刘璐,也为了含恨而死的姜元娘。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死过一次的人比谁都清楚临了的窒息感。 既要好好活着,就得了解这个时空的制度,这个朝代所要求的法则。想及此,元娘手上绕发丝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了下来,当初是因婚书上的一些流程导致姜家理亏,可眼下拿到了休书,若反过来想,既然古人如此重视婚礼流程,他们当时连拜堂都没完成,更算不得夫妻。即不是夫妻,何来休书?所以,婚书未立,这也是陈思霖敢再娶的底气。但眼下自己这桩事若有人拿此做文章,参他一个私德不修,于太尉府这等权贵人家也是个丑闻。勋贵最重脸面,想来也是因此那狠心郎也不敢闹太大,上来就先用太尉府权势压人,平常小老百姓自然是唬得魂飞魄散,谁还敢深究下面的事。 姜元娘想着更开心了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还能惨到什么地步呢?功名利禄是太尉府的枷锁,他们都不敢豁出去,可她敢。只要解除和陈家的婚事,她就不是被休被弃的那个,也为着日后再无后顾之忧。往后还有几十年,她得好好活着,没道理作恶的人踩着良善者的骨血来享福,这口气,她必须得替地下的屈死鬼魂出了。 第4章 第四章共商量 眼看日头也渐渐高了起来,姜元娘抬起头,堪堪用袖子挡了一点日光,刚起身就看到姜氏远远地来找她了。她朝自己母亲挥了下手,示意她不用过来,自己这就回家了。但姜氏脚下动作不停,越发走得快了些。几个呼吸间就到了她面前。“我儿晒了会太阳现在感觉怎样?你爹爹刚从镇子上回来了,给你们带了不少好东西,快随娘回去选选。”那双干燥温暖的手紧紧握着姜元娘瘦弱嶙峋的手,一双半染风霜的眸中满是期待和疼惜。 “阿娘,我想和您,还有爹爹聊聊,女儿有事需和你们商量。”姜元娘站定,手挽上姜氏的臂弯。姜氏颇有些受宠若惊,自发生了这么多事后,女儿一直对家里都淡淡的,好似没什么感情的陌生人,有时也疏远得像远房的客人。“好,元娘想说什么?我们这就回去找你爹爹说事。”母女二人一边说一边往家门方向走。刚迈入正堂,就看到姜老爹坐在院中石凳上和姜四娘对账。 姜四娘看到元娘来了,笑着说“阿姐快来,爹爹这次可带了好些吃的玩的回来呢,我们快去选选,再慢一步,被二娘瞧见了,指不定又要拿好棉布去给她的猪喽啰们做马甲了。”元娘心底下微哂,有些羞赧,自己原是做长姐的,却是半分长姐的职责未曾尽到,倒是底下三个妹妹各有所长,且心性坚韧,和父亲一起撑起了姜家的门户。可叹自己整天思东想西,远不如三个妹妹脚踏实地来得有用。 “四娘也在,正好多个拿主意的人。”元娘扶着母亲坐下,自己也一并选了个石凳坐着,对面的姜四娘心里呐罕,心想长姐这是怎么了,看这语气情态,竟和以往终日恍恍惚惚的阿姐不一样了。“我仔细想了想婚书的事情,当日太尉府遣人上门来那一日,我也只顾伤心,没想到这些,最近静下心来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发现还是有不少后顾之忧。”姜元娘给众人各续了一杯茶,姜氏紧紧握住她的手,“元娘可是担心太尉府来找事?你放心,爹娘就算拼了这性命也要护着你!”姜元娘安抚姜氏,“阿娘勿担忧,高高在上的勋贵怎么会在意我们这些普通小老百姓。更何况,若真有心,只怕太尉府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把我们碾成粉,我们根本无力抵抗。” 姜四娘看了眼姜老爹,看他沉默不语,复看向元娘,“阿姐担心的是什么?”姜元娘心底里感叹一声,这妹妹虽比自己实际年龄小十来岁,但当真是冰雪聪明,古人早熟得真让现代人汗颜。“我和陈思霖虽未立婚书,但在府衙是注了户。且上次给的亦只是休书,若是从律法上讲,只要不销户我就仍只能算是陈家人。怕就怕,到时陈思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我编入通房等一类,那我可真是翻不了身了。再者,想他陈思霖以寒门子弟娶高门贵女,定是低了头入了赘,上次来给休书的亦是太尉府那小姐的心腹,想来此事难堪,是他们夫妻俩自己拿了主意办的事,还未敢惊动太尉府中人。” 第5章 第五章欲同行 姜老爹抬头看着自己的大女儿,额间拧成了川字,元娘喝了杯水,润了润喉,接着说道“阿娘,爹爹,女儿是忍不下这口气。凭什么他陈思霖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平步青云,却要将我踩入泥底,让我成了别人茶余饭后剔牙的谈资?他们既拿律法说事,我们也可不认这桩婚。既连婚都成不了,谈何休弃?” 姜氏不解,“元娘想说什么,娘被你绕糊涂了。”姜四娘却是对姐姐说的话心领神会极了,“阿姐说得对!娘,当日拜堂时,阿姐和陈思霖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可是连天地都没拜完,就红事转白事了。严格说来,他们都没有礼成。既然没有礼成,这婚事就不算成。且第二日就入孝了,婚书也没去府衙署定,那我们完全可以说是这婚不作数了。” 元娘抿嘴一笑,“四娘懂我心意。想来现在陈思霖背靠太尉府,只恨不得不沾上我们姜家丁点干系,若我们前去和他说明此中种种,他也必定愿意销户,我也能真正完完全全回姜家。再者,只说是婚事不作数,而非休弃,我也总算能得个自由身。对妹妹们的婚事也没影响。” 姜老爹沉思半晌,“我去东京跑一趟。”“爹爹,女儿想和您一起去。我倒是想去东京看看,到底是怎样的好地方,把好端端一个少年郎变成薄情自私寡义的负心汉。”谈及陈思霖,元娘心里忍不住唾弃,她想去东京府看看这天子脚下到底是何膏梁满地的富贵乡,更想替死去的姜元娘好好问问相伴数十载的竹马郎,为何狠心至此,也正好替自己了断一切前尘往事。待此事了解,就是全新的人生的开始。 “爹爹,我也想和你与姐姐一同去。”姜四娘刚开口,就被姜老爹呵斥了回来。“胡闹!山高水远,来回三四个月,你当去隔壁村子当天就回了不成?”“爹爹莫急,女儿有自己的成算。且听听我的话再训我不迟。”姜四娘给姜老爹续了杯茶,看了眼一旁紧张不已的母亲,给了个安抚的眼神,“姐姐这趟是必去的,署定什么的总要当事人在场的。再者,我看姐姐已下定决心,爹爹也必是不舍得驳回来的。”姜老爹被猜中心事,微微一窒,姜四娘捂嘴笑了下,“爹爹将姐姐当心尖尖上那瓣肉,四娘从小省得的,但话说回来,此去路途遥远,阿姐身子弱,我自小随爹爹走东闯西,总归皮实,在路上也能照顾你们爷俩。” 看姜老爹眉间略有松动,姜四娘紧跟着说,“最主要的,还是咱们家生意上的事。爹爹可还记得前阵子有个从陇西过来的客商?他道湖丝天下一绝,东京城里多了去了的收生丝的大小店铺。若是咱们能趁着这次机会,和那边的铺子定下长久的生意往来,往后河晏村的生丝若能都经咱家的手,咱们也就不用吃镇上层层盘剥的苦了。”这一番宏图大略直唬得姜老爹眼皮子跳,“死丫头好大的心,也不怕自己黄雀肚子撑不下这糯米团,看一口吃下去撑不死你。”姜四娘不以为然,“若爹爹没这心,又何必找五叔六叔问跑水路的门路。就算做不成这么大的,先咱河东苕溪街口这三四十户人家做起来也是好的。《乌将军一饭必酬》里杨氏还劝侄子‘大胆天下去得’呢!爹爹,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你不跑得比旁人勤快些,又从哪里得那富贵呢?”这一番长篇大论,只哄得姜老爹心念松动,却唬得姜氏直戳姜四娘脑门子,“四丫头怎么满脑子富贵银钱了,女儿家最要紧的女红不学,天天梦里都恨不得打算盘了,都是你爹惯得你们,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元娘在一旁却更钦佩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了。看她逆着光站在那儿,神色飞扬,眉梢是掩不住的对未来的憧憬与向往。发间那支银钗熠熠生辉,钗头的雏凤正朝着这个时代啼出自己最清亮的一声响。 天下,大胆去得! 第6章 第六章路途中 姜老爹重重叹了口气,狠狠捶了下自己大腿,“都是我造下的孽,毁了元娘这半生”,一旁姜氏闻言,眼眶又红了,拿帕子拭着泪,“我儿受苦,我只恨不得,恨不得代你去受,我儿还这么年轻,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还”元娘见状,忙安抚二老。“爹爹和阿娘别担心,元娘已经挺过来了。”怎料姜氏闻言,更是泪如雨下,元娘忙找话题转移注意力,“阿娘说得对,往后几十年,我还是得嫁人,妹妹们也得嫁得好好的,还得爹娘帮着挑个好婆家” 姜四娘听罢,心里有些揪着难受,愈发心疼长姐。姐妹四人,长姐看似是最柔弱经不住事的,遭此一事,阿姐定是撑着一口气在为着三个妹妹婚事不受自己影响做打算。想她那般百结柔肠,硬生生要咽住了泪,哽住了苦,把这桩桩件件伤疤揭开来,条分缕析,真真是苦命的阿姐。愈想,愈打定主意定要助姜元娘脱离苦海。 元娘看气氛低迷,又恐迟则生变,心下想着还是趁东京太尉府没动作前先发制人,方有胜筹。便当即敲定了主意。姜氏虽有诸多担心不愿,但思及大女儿好不容易有想头有盼头了,又替她放心了些。当下四人便又商量了下行程等具体事宜,最后定下了七日后先水路后转陆路进京的路线。 待元娘回房,便开始动手收拾东西。此事她也不打算瞒着其他两个妹妹,晚饭间便一一告知,并嘱托切勿为外人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七日内,收拾好一应的衣物细软,并一些干粮和路上应急用的药品。之后,父女三人便搭了京杭水道上的商船,沿水路一直往北走。 元娘两世为人,却是第一次坐船出远门。想自己那个时空里,千百里路,飞机也不过两小时,在这儿却得在水上晃悠两个月。姐妹二人住一个小舱里,舱内空间逼仄,只两床一桌一椅。床分上下铺,和现代绿皮火车硬卧类似。元娘选了上铺,刚放完东西,姜四娘就打了一盆水过来,姐妹二人稍作洗漱,就各自躺下歇息了。 待一觉醒来,恍恍惚惚间,元娘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出差返途,再折腾会儿就能到目的地火车站了,再打个车,就能回自己租住的地方了。舱外月华如练,从小窗望出去,甲板上银霜如雪。船桨哗哗的划水的声音又将她的意识带回当下,是了,她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快四月余了。现在他们在前往东京的路上。思及此,又念着自己另一个时空里的父母,想着他们中年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是怎样凄惨心酸。躺着愈发睡不着,浑身疲软,索性穿戴整齐,趁着此刻甲板上无人,去吹吹风。 走在甲板上,能感觉到船身微微的晃,倚着船杆,凭栏远眺,江风混着水的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江水微腥的味道。水面粼粼波光,横无际涯,两岸连山,重重叠叠。耳边,是大船破开江浪的声音,好似携着万钧雷霆之势;眼前,是无边的夜色下,皓月千里,浮光跃金。平日里迷障层叠的心一下子好似拨云见月了。迎着风,元娘喃喃道,我得好好活下去。既然回不去了,那就好好活下去。若有神灵,请帮我捎个信,让父母安心。再立了一会儿,又怕夜风寒凉侵体,遂回了房。 夜色凉如水,无人知,甲板的另一边,有人伫立良久,静静观待眼前这一切。 第7章 第七章晕船了 父女三人从杭州府登的船,将将行了一日,姜元娘便晕船了。货客两载的普遍都是两层的大船,吃水深,一般小码头根本不会停靠。从杭州府这一站起,下一站便是四天后才到的应天府的大站。 一开始元娘只以为是自己晚上在甲板上吹着了风,所以一觉醒来,太阳穴才会突突地跳。可越躺越觉得不对劲。胃里似翻江倒海,说不出的恶心难受;太阳穴突突突地跳就罢了,偏头上还似套了一个紧箍,打散了束的发仍觉得难受得紧;耳朵里一直有千万蝉鸣,那轰鸣声简直是声声催命。恹恹地躺床上,又怕给妹妹添麻烦,只努力忍着不出声。偏那船是故意折腾人似的,越发晃悠地厉害。姜元娘只觉自己天旋地转,浑身都散了力气般。 姜四娘洗漱完发现自己长姐仍一动不动地躺床上就知她必定是晕船了,又不好意思麻烦她,只自己一个人在默默忍着。遂在包袱里找了药,在碗里化开了直接端给元娘喝,“阿姐喝了药,便好好歇着,等这阵过了就好了。我先去爹爹那儿对下账册。晚些回舱。桌上放了些干粮,阿姐饿了可以吃。” 元娘一一应下,也不再强撑,遂闭了眼复又睡去。半梦半醒中,似是看到有身影闪进房间,瞬间心底警铃大作,又恐人是走错了房间,也不想生事,忙拿被子遮住半边脸,低低呵斥一声:“谁?郎君走错了,快出去吧!”方抬眼看清楚,对方一身窄袖稠绿暗花圆领袍,头戴软角幞头,腰系黑色革带,挎长剑,足穿黑色长靴,是时下男子最常见的装束。正欲再赶人,只见对方拱手抱拳,施礼致歉,道“惊扰姑娘,得罪了。但某为从军,从家中逃出来,正为家中奴仆所寻,望姑娘成全某,助某躲过家人探寻,某感激不尽。” 元娘探究地看向他,想来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硬要把人轰出去,惹急了对方,闹得满船皆知,反倒生事不妙,眼下还要去办结自己的婚事,惹出别的事来反倒不好。不过是顺手的人情,倒不如结个善缘,帮他一次。 张承见那姑娘在床上思索半天,便知对方不欲生事,自己这一遭杀手算是躲过去了,只待两三天后船到应天府东港,就能甩掉尾巴。 在心底组织了下语言,元娘开口道“还请郎君背过身,让我下床来。”张承照做,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好了,公子请自便。三刻钟后我再回来。”见元娘拿起包裹,欲出门。张承忙抬手拦住,他这才看清那姑娘全部眉眼。那一叶弯弯的眉,霜白色的皮肤,小小巧巧的鼻子,淡淡绯色的唇,就像是水中的一瓣莲,一株水仙,风略大些便能折了这最娇柔瘦弱的花。 元娘心底略有些不虞,眼前的这个郎君,不仅长了副好皮囊,剑眉星目,体格矫健,心眼子倒也不少。说什么是家中奴仆寻人,想来必是惹了什么仇家寻上门来了才躲的。这厢拦着人不让走,是怕自己前脚出门后脚就把他卖了吧。呵,当真是小人之心,亏自己还愿帮他。如此一想,更懒得搭理人,只顾自己坐在条凳上生闷气。 张承见小娘子眼中略带薄怒,便知对方玉雪聪慧,猜出了自己想法,略有些尴尬,只好退后几步,站在一旁门边,和对方保持一定距离。两人齐齐陷入沉默,室内一时寂静。 第8章 第八章梦一场 姜元娘支着胳膊撑着脑袋,知对方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生事,便闭目休整,她的太阳穴还略突突突地跳,耳鸣也还没完全褪去呢。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好似自己有些迷蒙想睡。 张承看着对面小娘子霜白的脸色便知对方体弱,想来坐船也是有诸多不舒服。看她左手支着脑袋,不一会儿就有些晃悠悠想睡,心下暗想,“这小娘子倒是胆大,和陌生人同处一室竟无防备之心。”后又转念一想,“她必是料定了我为躲人不敢生事才这般”,便又有些欣赏这般有成算的女子。“她身虽娇弱,脾气秉性倒是不弱。想我张家自祖父一辈靠军功荫爵,后宅女眷亦都是巾帼不让须眉,或阵前帮夫君掠阵,或在后方出谋划策,半分不输世间儿郎。”一时有些自哂,怎么看着这小娘子就想起家中人了,真是自己孟浪唐突了,也定是因为两三年未回京了,所以才这般想家中人吧。 应是船又开始摇起了大桨,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阿姐怎坐着睡着了?”姜四娘将账册放在了桌上,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絮絮叨叨着姜老爹有多固执,就是听不进她的话。粼粼的光影扑闪在天花板上、墙上,柔和着黄梨色的木板,空气里是江风带来的微腥的水汽,还有一层船舱中小厨房里飘散出来的烟火气。元娘的思绪也和墙上的波光一般,忽闪、跳跃、忽闪、迷离,那个人突然就出现了,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似不曾来过般,就像一场梦。 “阿姐,阿姐,你还是不舒服吗?”思绪被姜四娘的唤声喊了回来,元娘略笑笑安抚妹妹,“爹爹的话也有道理,小心驶得万年船。自古走商道如行战道,你我涉世未深,看问题自是不像爹爹那般全面透彻,四娘稍安勿躁,我们去了东京府再好好学学。”姜四娘一时语竭,她知道自己阿姐说得对。 “既说到小心,回头我们再换个大些的船舱吧。这个舱房太靠近过道这边,来来往往人多,你我二人总归有些不方便。且穿上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我们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姐妹二人又絮絮商量了会儿,便一起去找了姜老爹,由他出面去和船上管事说下,又多使了三钱银,换成了二层较大些的舱房,采光也好了不是一点半点。见始终无人来探查,元娘这才放心。 底层的暗舱中,烛火摇曳,映着四五个幽黑壮硕的身影晃荡在墙体上。“主子,黄雀可能盯上了螳螂,需要我们出手吗?”最幽黑深处,似有人影,又无人影,一道冷清无情的笑传来,“顺带盯紧东边的乌鸦,也别让螳螂被黄雀啄死了。戏才刚刚唱呢,台子可别塌了。”底下黑影齐齐应是,烛火晃动地更厉害了,竟一阵风过,人影齐齐隐入了黑暗,再不见一人。 那道冰冷的声音似在低低吐槽,“这两个蠢货净给爷找事” 又过了一会儿,烛火停止了晃动,渐渐熄了下去,整个暗舱又复归寂静、无声。 第9章 第九章梦中人 入夜,风帆寂寂,梦乡酣甜。 元娘又见到他了,夕照的光柔和而又朦胧,他就逆光倚在门边,微微笑着,却又是似笑非笑着。洒金的光好像织进了他一身暗绿的圆领袍,整个人都笼着一层光。她听到他微微低沉醇厚的嗓音,听他唤了她一声——“元娘”。 汗湿了额前几缕发,应是紧张羞涩醒的吧,哪怕知是梦,还是止不住羞赧。摸着自己发烫的脸,元娘暗骂自己没出息,白天看了副好皮囊晚上就入梦了?未免太荒唐了些。自己当真是急色了,不过一萍水相逢的过路人,哪里就值得惦念了?说出来自己都怕被笑掉大牙。复又辗转几次,方渐渐平息入睡。 船行运河水道上,风帆猎猎,因着后劲十足的东南季风,春水初涨襄陵,一路顺风北上,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倒颇有几分“千里江陵一日还”之感。 到了第三日,约莫四更时分,天还是黑蒙蒙的,元娘便被一阵密集的鼓声吵醒。“咚咚咚…咚咚咚…“鼓连续固定节奏敲了两三百下才渐渐没了声,待鼓声渐息,正欲再补眠,又陆陆续续响起了远处车马轱辘压过石板的声音,间或牲畜打响鼻的声音,还有细细密密如缓潮的人声,隐隐还有小商贩的吆喝声……不一会儿,船舱上下也多了些动静,甲板上来来往往走动的踩踏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夹杂着船员们之间的互相应和,甲板上火把渐渐多了,还有骨碌碌的推车声…… 元娘抬头看窗外天色,孤月高悬,江天一色,天幕是一层减淡的黑漆色抹上了一层暗暗的蓝,启明星和月遥遥相望,揉揉迷蒙的脑袋,不禁感慨:古人可起得真早啊。 下铺的姜四娘翻了个身,应是醒了会儿盹,探出头问元娘“阿姐,应该是提前到应天府东港了,我听到开门鼓了,待会儿收拾下,我们去城里转转,阿姐难得出门,我听说东京府的东西二市可是照着应天府的模子来的,咱们都去看看。” 元娘有许多不解,想来周朝应该也是有类似唐宋的坊市制度,待会儿再好好问问妹妹,暂且按下不说,两姐妹各自洗漱。 向厨房买了份粥,一碟萝卜干,和姜老爹一起用完早膳,三人便随着人群下船。想来是船上晃荡了三四天,大多数人都愿意下船踩踩实地,松泛下筋骨。元娘一下船板,便觉得脚下不再软绵绵了,倒是总觉得自己还会控制不住地来回晃。刚走了两步,腿便一软,差点栽地上了,幸有妹妹一旁扶着。俯一抬头便似在前方人群中看到了那暗绿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再仔细搜寻,便找不到了。元娘暗嘲自己当真是有些神经质,怎么就对着一陌生人上了心了,自己都是一身事,哪里还有本事去管别人,非亲非故,自己可当真操心。 姜老爹从后走上前,带着两个女儿走离了码头,一边走一边叮嘱,一定要跟紧了,莫走散了。两女自是乖乖点头应是。 走出码头,应天府的恢弘气势便展现在眼前——“严整而妖娆”,元娘心底一刹那间便只浮现这几个字。 第10章 第十章应天府 一整天,整整一整天,从六更天开始,一直到天幕暗黑,星空浩瀚呈现,姜四娘和姜老爹才收住逛街的步伐,带着早已双腿发软的元娘原路返回。 姜四娘不仅脾性秉好和姜老爹一模一样,就连对逛街的爱好和持久度都惊人的相似。 元娘觉得自己已经通过自己的脚步实地丈量了三分之一座城,托四娘高涨的兴致和姜老爹走东闯西攒下来的见识,让四娘对这个时代的制度有了更全面的认识。 一如唐朝的“坊”和“市”分治制度,大周也有自己相应的坊市制度。 应天府原是大周开国后的国都,随着大周领土一点点北扩,而应天府有时临东海倭寇之扰,遂在第十三代皇帝周德帝这一代时做主迁都去了相对内陆的东京府。东京府前有黄河天险,背靠庸关山势,东距黄海900里,腹地又是平原沃土,端的是风水宝地,一直泰安到现在第32代皇帝,当今圣上——周兴帝。 应天府作为“副都”,也就是陪都,有着极完善的坊市制度。 在大周,外城为“郭”,内城为“城”,“城”与“郭”分离而治。整个应天府就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棋盘,行宫御苑建在最北面,由“城”拱卫,“城”外东、西、南三面则是“郭”的范围。中轴线贯通南北直达行宫正门,原名朱雀大道,迁都后改成江宁大道。大道两边,各设东市和西市,永安县和永宁县,两县下各设24坊,为普通百姓日常居住地。行宫边上各拱卫12坊,原则上为权贵皇室宗亲所居。 所有的布局都是方方正正的,看着极为严整,甚至那一道道围墙看得元娘有些窒息感。但是,青灰色围墙之内露出来的一捎檐角,一抹春色,一线亭台楼阁,却又是那么旖旎多情,风光缱绻。真真是道不尽江南春景婀娜,绘不完湖光山色绮丽。 在东市,则是和“坊”完全不同的风景。“坊”内全是居民住宅,而“市”里则全是商贸往来,各种实体经济在这里蓬勃发展。当真是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傍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坊”和“市”有严格的时间管理制度,且从坊入市都有专门的4个入口,并有专人把守。 每日早上,“开门鼓”400下,坊内百姓方可出入,到了晚上,“闭门鼓”600下,坊市入口会关闭,如果你没能赶回家,就赶紧去野地里或者桥洞下躲一晚,虽遭一晚上罪,好歹能免皮肉之苦。如果某位仁兄宵禁时刻在大马路上晃荡,那么他肯定会被城防营一把摁地上好一顿打,然后最高可能面临1年的□□。 但据姜老爹说,整个大周,很多城市像应天府、杭州府、东京府、太原府几个大都府都已取消宵禁。就连远一些的云南府,成都府都已取消宵禁。 一般无重大事件,应天府也不会敲“闭门鼓”。也就是说,“闭门鼓”一旦敲起,就意味着城中戒严,有大事发生。 元娘听着,想来这闭门鼓就跟“防空警报”一类差不多震慑力了。 夜间的市,当真是:千灯照碧云,看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闹,度桥市通宵酒客行。 但元娘实在是没力气逛了,脚底板火烧似的,有些许针扎的细细密密的疼。四娘颇为留恋不舍,便约定明日傍晚再下船逛夜市。 原路返回时,经通化门至东港码头,通化门左边便是权贵所居的十二坊之二的“永昌坊”和“来庭坊”,隐隐听得有人声混乱喧闹之声。父女三人未多留意径直出城了。就在他们走后,坊外便陆续有官兵卫队持械持火把入坊。 声势,不一般的大。 第11章 第十一章大人物 后半夜,元娘被姜四娘从睡梦中摇醒,“阿姐,快醒醒,好像出事了。先赶紧穿衣服。”元娘听到远处犬吠声和官兵呵斥声音,心下隐隐惴惴不安。姐妹二人急急穿戴完毕,刚欲出门寻姜老爹,只见父亲已至舱门前,“许是城中出了什么大事,官兵要上船搜人,听人说这船是东平侯陈家的产业,有管事的在弄呢,不干我们的事,不用怕。” 坐了一会儿,听得甲板上“噔噔噔”的整齐踏板声震天响,还有甲胄碰撞的“哗啦”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散开去。不少商客都驻足在门前,或透过窗看外面情况。有船上的人在挨舱挨门地敲,让人准备好路引等凭证。有小儿被吵醒,止不住地啼哭;有妇人尖利嗓子的咒骂,也有熟梦中被强唤起的客商,骂骂咧咧地发着脾气,小二一边赔礼一边解释,“哎哟这位老爷,这可是应天府的都指挥使司在查人呢,咱管事都在一旁被问话呢,抓了好几个路引有问题的,直接都拷走了呢”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得上面两层甲板上又响起了军靴蹬地的踏板声,火把烧得噼里啪啦的,空气中都是焦油的味道。又有船上的伙计过来说没事了,惊扰了客人云云。待踏板声声散去,待犬吠声远去,待船客议论声没下,整条船在东港的怀抱里又复归寂静。第二日行至在甲板上,但凡有人处,皆是在说昨日之事。不少消息灵通的,倒还真说得有鼻子有眼,引得一波人围在一处听。 “嗨哟,昨天那阵仗哟,听伙计说那可是正二品朝廷大员!可真值这一趟船了。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也就是县太爷了。乖乖那红色的大兽子袍,我就盯了一下,就怕那大兽活过来咬住我!”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怪道是岭南出来的,所以没见过狮子吧哈哈哈哈这位老哥听好了,这可是正二品绯色狮子袍!”“快说说快说说,昨天到底那噶啦(吴地方言:怎么了)?” “听早起进城的老爷们说,城里都指挥使司遭了细作来盗东西,具体盗什么,是城防图还是兵布图,是鞑靼瓦剌来还是倭寇来,我等就不得而知了。这等大事也干系不到我们平头小老百姓头上,自有朝廷主张。倒是咱船上,我的乖乖”说话的瘦高个男子住了嘴,用手网上指指,压低声音说,“据说那顶层舱里竟有个大人物,查人的时候,可是踢到铁板了。”“听说这船可是东平侯府的,可是东平侯府的人?”瘦高个男子睨了下插话那人,似有几分不虞,“这江道上十条船里有6条都是东平侯的,难不成船船都是有侯府的人?”旁边听众几多不耐烦,“相公快别卖关子了,快说吧快说” 瘦高个男子昂着头得意似地摇了下手中的纸扇,“听说那位也是正二品的大将军呢!”有人不解,“二品对上二品不是平级么?我可听船上伙计说,昨天那来抓人的大人可是客客气气地把人迎下船的。”“着什么急,话都不耐烦人讲完”瘦高个男子“唰啦”一声合上纸扇,“那位爷可是亮出了身份的,小可正好在场,听得清清楚楚,‘在下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四川行都司都指挥使张承。’” 人群里的络腮胡大汉赫然出声,“洒家知这张将军!其祖宋国公张老将军可是收复了瀚海府!其父裕德将军也是战功赫赫,那可是用两年就打下了乱了八年的云南土司!” 第12章 第十二章一门忠 普通百姓对勋贵的好奇程度不亚于当今粉丝对爱豆们的狂热。哪家将军惧内,纳个妾被夫人追着打了五里地;侯府里谁谁谁有脚气,一天要换8双鞋;有个国公爷有龙阳之好,府中姬妾实则为小倌假扮;某某某处宅院实则是哪个四品大员外室的宅子;哪哪哪处酒楼又是某驸马的私房钱背着公主偷偷买的这些消息常常出处于在各地当差的“我婶娘家的三姑娘的大侄子”,给某某府上送菜的“我隔壁的老丈的女婿的五舅”普通人还总爱在够不到的权贵身上找相似感来自我安慰,你看,御史大夫和我一样爱吃盐焗鸡屁股,某国公爷也和咱一样经常嘴巴里面上火各色坊间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之处,就差指名道姓,听得人那叫一个闹心抓肺地痒痒。只要有心人搜集下,再装订成个小册子,只有有胆敢当众说,那绝对是场场火热,赚它个钵满盆满。 而话道这宋国公府一门忠烈,则是诸多恭敬肃穆。张老将军原任后军右都督,瀚海府一役后重伤病逝,朝廷追封了宋国公,天子赐诰券,可世袭。要知朝廷一年到头封赐不少公、侯、伯,但少有可世袭,鲜赐诰券。由此可知收复瀚海府之功有多显赫。瀚海府被北元,也就是后来的鞑靼占了整整四十八年,张老将军镇守山西行都司、山西都司一辈子,六十余高龄出征收复故土,大捷的消息传回来,举朝振摐金伐鼓冰开路,汗青史载张军将!奋,有诗《闻张将军收瀚海》为证:“塞外忽传收瀚海,初闻涕泪满衣裳。四十八年萧关瑟,六十二载平生畅。后军帐中归客至,边庭夜里杀气荡。” 再说张老将军独张裕德张将军一子。张将军任右军右都督,领在外云南都司,用兵如神。打鞑靼时用平原战术,一队骑兵骁勇善战,在荒漠和草原上纵横决荡,无人可挡;平云南土司时则丛林作战,依山溪地险,化整为零,悍将勇兵,所到之处,让各寨闻风丧胆。 “可惜了,可惜了——”有人拖着调子叹气,“造反的土司都平叛了,偏偏班师回朝的路上被鞑靼细作放了冷箭,可叹张将军英年早逝,实为我大周之巨损。”说及忠臣良将,众人诸多不忍,叹贤臣悲逝,人群早没了八卦的兴致,逐渐散了开去。只二三好事者还在说着当夜那顶层舱房里的少年将军的英姿,说其剑眉星目,身若青松,如玉面郎君,又道其通身气势压得同是二品大员直不起腰云云 姜四娘听得唏嘘不已,一路都在叹气。元娘听得“右军、后军”有些迷糊,问四娘这是什么分法,四娘也摇头说不知,想来是类似现代不同军区的划分吧。比起制度,四娘明显更关心将军府的传承,“阿姐,你说,将军府一门孀寡,独留一个苗,可怎么办呀?”元娘叹古人可真早熟,十四岁的小姑娘潜意识里就已经对传宗接代的使命根深蒂固了。作为现代人对生育自是捍卫“子宫主权”,“我生我做主”,但想来古人无法接受这种理念。遂想了想,认真说到,“那就只能辛苦昨晚这位张将军的夫人多生几个了。” 天晓得,若干年后,再忆及这句话,元娘真恨不得捶死当年的自己——果然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第13章 第十三章张将军 当真是听了整整一日的“张将军”“刘大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一耳朵的“张将军”,哪怕元娘歇在舱中都能清晰地听到隔壁的“张将军”。满脑子的“张将军”听得人晕乎乎的 日落在船尾风帆后,橙红色的余晖遍洒人世间,带着仲春暖日后的一丝沁凉,风悄悄拂过林稍。亭台楼阁疏掩在柳绿青枝下,院中雏鸟啼话娇娇。远处走阁有仆妇往来,忙着准备晚间的膳食内院却是如此深静,一道轻轻的门吟呀然而起,似玉珠入湖,只泛起一点点涟漪,丝毫没有人注意到此动静。 一道青黑色的身影单膝跪床前回话,“回将军的话,梁参将已查明那歌姬是七皇子的人,这是缴获的信件。”床上的身影翻了个身,挥了下手,“让方回探下郭守乾府第,查查背后的人。”“属下领命,”一声过后,身影借着暮色悄然匿去。 门外有侍仆隔着茜纱窗张望房内景象,床上的身影往里翻了个身,枕着右手,慵散酣眠。待听得人走后,双眸骤然睁开,清亮明眸,不见醉意。复又阖上星目,细细盘算着心底的成算。 自接到太极宫密令,圣上直接指令四川行都司暗查浙东军方要员与鞑靼勾结之事,已半月有余。先是在武昌府被刺杀,后沿长江水道至杭州府,让军师和假扮自己的手下大张旗鼓进城,吸引走跟了一路的眼线。自己和梁遇春则混在人群里,趁势直达应天府来查刘世延。前夜自己亲入刘府暗室探得密信,一如所料那般,桩桩件件指向背后是七皇子。 探得密信后不慎被府中暗卫发现,遂惊动了刘世延。好在脱身得快,趁着应天府内都指挥使司和布政使司兵马调动的动静,借着夜市人群的遮掩,并未留下踪迹。“不对,不是刘世延查到船上来的。他应是碰巧的,或者背后还有谁在推手。”星眸复现,剑眉微拧,是自己大意了。刘世延调动都指挥使司兵马查细作是理所应当,可却在那么短时间里就惊动了布政使司的府兵,布政使司主管地方行政,抓细作这样下脸面的借口当是布政使郭守乾打了刘世延的脸。刘世延丢了密信正是心慌神乱,命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脸面不脸面,所以慌乱中到处碰运气。而也只有是“抓细作”这样的借口,布政使司才能借口全城戒严一并出兵。所以,来东港码头查人这主意八成也是郭守乾替刘世延拿捏的。 所以早就知道自己身份的是郭守乾! 那可真是有意思了。看来,船上一直跟踪自己却不出手的那伙人当和郭守乾是同一个主子。明显不同于武昌府刀刀取命的那一伙人。 原来自己是成了螳螂,怕是不止两只黄雀盯着。 坐起身,一杯冷茶灌下了肚,望着窗外最后的一丝余晖,所有凌乱的线索指向越来越清晰。 接到的密令是查浙东刘世延。谁都知道浙、辽、山东三域是左军左都督王汝成所辖,也就是当今皇后的亲叔父,国舅爷卫国公的庶弟。王皇后育二公主和七皇子,查刘世延本就是在查七皇子一党。 当今圣上稳坐太极宫,正值壮年,偏子嗣颇丰。大皇子是在潜邸时宫女所生,后由皇后抚养,已近而立之年。成年的皇子即行三、四、五、七、八齿序,共有六位。随着皇子年龄愈大,党争愈发激烈。想来这次就是把火烧到了四川行都司。 可见儿子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想自己张府人丁凋零,就剩自己一根独苗,若真折在这趟浑水里,倒真是给皇帝省了发承袭爵位的诏书了。 一声哂笑,七分嘲,三分悲苦,渐渐笼上心头。 第14章 第十四章要平衡 对于周兴帝来说,他应该是已经相当出色地完成了祖宗最看重的香火传承使命。截至目前,共有六位公主,十位皇子。已成年的有六位皇子,三位公主。 家大了,业大了,烦恼也就更大了。 大皇子生母只是个宫女,故大皇子一生下来就由皇后抚养。后择前任礼部尚书徐仁辅的孙女为大皇子妃,三年前就封了安亲王,供职礼部,谁都知道,没有背景家室,亦没有外戚助力的大皇子是绝对不可能成为太子的。 当今皇后育有七皇子,是为嫡子。皇后母家一门勋爵,其父卫国公王锜领太尉一职,名义上辖天下兵马,后周兴帝设五军都督府,将太尉手里的兵权一分为五,分设前、后、中、左、右军都督府。卫国公现则只统管东京城内在京属卫,而其庶弟王汝诚则领左军左都督一职。 话说这个五军都督府当真是周兴帝第一大创举,将原集天下兵马调度权于一身的太尉生生架空。帝王直接统管五军都督府。五军都督府总领天下兵马,只有带兵权,但没有调兵权。兵部则是只有调兵权,但没有带兵权,两者互相掣肘。 而每一军都督府由左都督和右都督两人共领,分辖不同区域。左右都督均为正一品,有定数。再往下则是正二品都督佥事,一般设两人,但也有打破常数的,多用来赐封勋贵功臣子弟。基本分成两种情况:若单只领一职都督佥事,多为文职闲职,是皇帝给臣子脸面,但已赏无可赏,就给后嗣子弟加封;第二种则是在都督佥事外还领有别的军职,那就是对器重的实干臣子的加封,或方便其领兵,或为以后升职铺路,说白了就是皇帝实打实需要你来干活的。 张承就是属于后者,任右军都督佥事的同时,领四川行都司指挥使。大周共划十三行都司和都司,各都司、行都司虽为各自都督府所统管,却是直接向皇帝述职的。故哪怕同时正二品,但刘世延只是五军都督府下的地方上的指挥使,对着张承怎么都矮一头。 周兴帝的第二大举措就是完美地诠释了帝王制衡之术,前朝后宫,盘根错节,文臣武将,互相制衡。 小至一府内,如皇后母家,卫国公为勋贵而无实权,名义上统领东京府内在京属卫,实则不过走个过场。四路在京属卫由前、中、左、右四军都督府平分。但其二房庶弟则领左军左都督,辖浙、辽、山东三域,有实权而非勋贵,直接被皇帝赐府分家分了出去。两房互相制约,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大至整个后宫,后妃与其外戚母家,外戚与皇子,复杂至极。 如后宫中,姚贵妃出身高贵,为世袭勋贵信国公姚良臣之女,又是集万千宠爱,育有三皇子。周兴帝令姚贵妃亲弟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一职,统领在京留守中卫。 贤妃则是功臣之后,为韩国公杨应乾之女,育五皇子。周兴帝极敬重贤妃,倚重五皇子。五皇子素有“贤王”之称,深得人心。韩国公杨应乾则领左军都督府右都督一职,统领在京留守左卫。其下分设镇南卫、水军左卫、骁骑右卫、龙虎卫。 再加上一个庄妃的驸马女婿费闻礼之父——蕲春侯费钊,领右军左都督,统在京虎贲卫。 除统领在京留守前卫的前军左都督延安侯朱晖与后宫无甚干系,其余三路在京属卫就已经是深系后宫,三足鼎立,各有千秋依仗。除此之外,前朝之中,世袭勋贵又与新晋权贵互相制肘。如五军都督府剩下的几任都督都有各自所辖之地。 如此复杂关系交错下,由谁来当太子就成了难题,因为剩余的五位成年皇子背后都各有神仙各显神通。最主要的是,周兴帝觉得早早立太子,早早就让其成为众矢之的,反倒易动乱朝堂。反正自己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谈这些事为时尚早,眼下阶段最重要的就是地方与中央之间,皇子与皇子之间,臣子与王权之间的掣肘与平衡。 论平衡之术,周兴帝将其政治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第15章 各方资料汇总 一、五军都督府分布: 【前军都督府】:1、左都督延安侯朱晖——在京留守前卫、龙骧卫、豹韬卫 2、右都督靖海侯邓梃(三皇子妃父亲)——湖广都司、福建都司、福建行都司、江西都司、广东都司、湖广行都司; 【后军都督府】:1、左都督西平侯谭国佐(八皇子妃父亲)——关西诸卫,河南都司,甘肃行都司,陕西都司 2、右都督曹国公宜东海(德嫔父亲)——山西、山西行都司;北平、北平行都司 【中军都督府】:1、左都督姚广(姚贵妃弟弟)——在京留守中卫 2、右都督王献坤(皇后亲哥哥)——朵颜三卫 【左军都督府】:1、左都督武安将军王汝诚(皇后叔父)——浙江,辽东,山东 2、右都督韩国公杨应乾(贤妃父亲)——在京留守左卫,镇南卫,水军左卫,骁骑右卫,龙虎卫,沈阳卫 【右军都督府】:1、左都督蕲春侯费钊(庄妃的驸马女婿费闻礼之父)——在京虎贲右卫 2、右都督杨国彦(韩国公次子)——云南都司、贵州都司、四川都司、广西都司 ---------------------分割线--------------------------------------------------------- 二、后宫情况 1、【皇后】王献容:大皇子28岁(抚养非亲生);二公主24岁;七皇子20岁; 父:封卫国公,官至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兄: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袭爵庆阳伯。中和殿。 2、【姚贵妃】姚灵媛:信国公姚良臣之女,育三皇子24岁;居含元殿。 3、【贤妃】杨妙渝:韩国公杨应乾之女,育五皇子23岁,十公主14岁;居延英殿。 4、【庄妃】胡月理:鄂国公胡宽祥之女,育六公主寿昌公主22岁,居兴庆殿。 5、【淑妃】邓明心:靖海侯邓梃之女,育十三皇子8岁,居清醉阁。 6、【顺妃】许昭:太后侄女,育八皇子18岁,居花萼相辉楼。 7、【德嫔】宜文君:曹国公宜东海之女,育四皇子23岁,居永安殿。 8、【惠嫔】姚兰璧:姚贵妃表妹,育九公主15岁,居朱境殿。 9、【僖嫔】杨令赢:贤妃庶妹,育十四公主7岁,居拾翠殿。 10、【和嫔】陈琳:东平侯陈王谟之妹,育13十一公主,居流云殿。 11、【安嫔】陈南风:宣宁侯陈秉衡之女,育12十二皇子,居南熏殿。 12、【康嫔】张月华:张阁老孙女,育3十五皇子,居临华殿。 13、【昭仪】齐若兰:齐阁老孙女,育1十六皇子,居宜寿宫。 14、【淑婕妤】顾佳人:平江伯顾仕隆第六女,无子女,居棠梨宫。 15、【顺婕妤】宋维真:宋御史第四女,无子女,居都梁宫。 16、【和婕妤】孙妙善:海西侯孙文栋次女,无子女,居甘泉宫。 ---------------------------------------------------------------------------------- 第16章 第十五章帝王心 夜幕笼罩,华灯初上,伫立在桌边的人影仍陷入沉思,纹丝不动。门外远远传来几声仆下的管玥交班的交谈声,不一会儿,有侍从在门外询问,“这位小哥,洗尘晚宴已备好,我家大人遣小老儿来,特来邀张大人入席。不知张大人”丁温看对方是刘世延贴身的积年老仆刘翼,客气拱手还礼“老丈稍等,待我回禀我们家大人。” 听得丁温推门步入里间的声音,张承坐回了床上,倚着靠枕复又躺了回去。丁温看他这样子心下已了然该怎么回复,见屋内黢黑,低声问“大人可要点上灯?”“不用,该怎么回你知道。”“诺。”丁温退礼而出,轻轻阖上门,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引着刘翼走出廊下,压低着声音说,“烦请老丈帮忙回禀,原该我亲去和刘大人告个罪的。我们大人中午喝多了,现下难受着呢,连烛火都看着晃眼不舒服,怕是去不了晚宴了。大人身边就我一个,可实在走不开,烦请老丈帮忙跟刘大人禀告了。”刘翼看这侍从八面玲珑,也知自己分量不够,故捋捋薄须,客气应是,反身回禀去了。 待人走后,丁温复入里间,张承开口吩咐道“除非郭守乾来请,其余人就都回我不去”。下属领命出去。张承阖上眼,脑海中又开始快速拼接各种复杂纷乱的线索。 一、三、四、五、七、八这六位皇子,大皇子无权无势,封了亲王,早就出了局,排除一人;四皇子致力工部水利,也不会是他,就剩下三、五、七、八这四人。 刘世延为七皇子的人,郭守乾很大几率是五皇子的人。现在已明确有两路在盯着自己。一路是武昌府下杀手的,一路是盯着不动手的,更像是隔岸观火或者伺机而动。今日中午席间,又有七皇子的人向自己递三皇子勾结瓦剌四王子土默哈兀良的证据。 七皇子急着拉三皇子下水,无非求一个“围魏救赵”。刘世延密信刚失,快马消息来回也要三天,东京府不可能这么快就做出回应。且刘世延这里的密信当是他自己私藏的,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朝廷查出他与鞑靼有联系,而是被七皇子知道他私藏信件。毕竟,若是前者,只要咬死了不认,还有人保他一命;若是后者,只怕七皇子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那么,是三皇子,还是谁做了什么,逼得七皇子反咬这么狠?三、五、八这几位皇子里,三皇子行事狠辣,倒是像其手段,且三、七这两人互咬得最狠;八皇子则是精擅律法,专管“秋审”,一向不怎么参与党争;五皇子一向为天下士子赞“贤王”,看似和这次的暗查没什么关系,可郭守乾的举动却桩桩件件显示他也逃不了干系。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太极宫,突然下令让自己一个外人来查皇家丑闻。 张承自知帝王心最凉冷,不可能因为信任自己才下此令。想当初,祖父病逝后才追封国公,一则因军功甚大,二则为了不寒了其他将士们的心,三则是给自己捞了个好名声。若真是信任张家,也不会在父亲过身后两年还迟迟未让自己袭爵。荣枯浮沉,他也早已过了少年血热的时候,而今身居二品,又深陷党争旋涡,只怕,稍有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累及张府满门。 最无情,不过帝王家。最冷,不过帝王心。 第17章 第十六章悲阴山 说起和三皇子私下勾搭的瓦剌和与七皇子暧昧的鞑靼,还得把时间往前推,说说曾经的北元政权。北元为北部版图上一大雄国,崇尚武力,国民皆能持械为兵,就连妇孺都能策马疾奔。隔三差五就能让大周君主着急上火。 大周自开国至今四百余载,熬了三十一位皇帝,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终于把长城外草原里的心腹大患——北元,给熬没了。 自百余年前,北元老王的私生子也速纳夺得北元政权,位子还没捂热,其下一众贵族和大臣不承认其合法性,将其赶了下来。草原的汉子不仅能空手套马,还能徒手把整个北元撕成东西两瓣。至此,北元进入政治分裂期,东西两大集团分别为鞑靼和瓦剌。鞑靼据东南,瓦剌择西北。 大周趁着鞑靼瓦剌内乱,根基未稳,于景泰八年悍然出兵。一举收复瀚海府、海西女真部。此时是周兴帝登基的第九年,26岁的年轻帝王正是热血沸腾,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时候,又能一举收复被北元霸占了四十八年的故土,开疆扩土,当真是觉得自己真龙转世,纵横捭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一直隔岸观虎斗的瓦剌坐不住了,等鞑靼被大周打没了,剩下挨嘴巴子的可就是自己了。鞑靼被捶得灰头土脸也不端往日架子了,为自保,打着“同是草原雄鹰和狼的后裔”大旗,和瓦剌签订了协议,在共同的真主的庇佑下,一致对外,又是“阿哈和度”亲如一家了。 结果就是,第二年,景泰九年,大周本着“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心态,以20万兵力,在峪北岭对上了30万鞑靼瓦剌合军。大周用整整18万人的代价,换了25万合军命丧峪北。但那18万人,也永远留在了长城塞外。阴山山脉不仅分割了南北两个政权,还阻隔了阴与阳,生与死。大青山白骨累累,希拉末日高勒河波涛如怒。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窿,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知阴山下怀朔镇,故乡可安好? 不知长安春波桥下,桃花是否依然灼灼其华?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第18章 第十七章不停歇 峪北一役,周朝惨胜,兵力受挫,整体局势由攻转守。年轻气盛的帝王在吸取血泪的教训后,终于停下了攻伐的脚步。在河套北部地区依托阴山天险,设哨探,建烽燧,驻守山间各隘口。 鞑靼瓦剌合军惨败,元气大伤,忍痛递质子前来求和。周朝边关十室九空,千里无鸡鸣,根本无力再战。双方定下了停战协议,隔着阴山,各自默默休养生息,试图抚平战争带来的伤痛。 可历史再一次残酷地证明人的贪欲和野心是无底线的。失败的沮丧是统治者鳄鱼的眼泪,而生离死别的伤痛则是一户户平凡的家庭所承担。痛不在己身,自然是可以有底气问出那句“何不食肉糜?” 战争不过刚刚过去三四年,边疆就又蠢蠢欲动。为此,周朝主动归还前来做质子的瓦剌四王子和鞑靼二王子,提出“君主沙漠,朕主中国”。 之后,鞑靼老可汗大元田盛大可汗病逝,鞑靼开始陷入长达三年的内乱:大王子满都鲁卡被三王子脱脱不花暗杀,脱脱不花夺权,追杀刚做质子回来的二王子巴图也农。周朝助巴图也农一臂之力,收留其并提供庇护。 瓦剌老王孛罗忽济列受爱妾挑唆,趁鞑靼内乱,趁机攻打脱脱不花,却刚打赢一场就旧伤复发病逝。脱脱不花兵败尽失人心,被群臣刺死在高台,鞑靼迎巴图也农回国为新可汗。瓦剌大王子乌博罗特任新可汗后,与鞑靼歃血为誓,签订和平协议,重新一直对周,各自休养生息。 而周朝,也因此计策而获得了近十年的休养生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大周放了两条毒蛇回草原,最后也终被其咬伤。 曾经被周兴帝当刀子使的巴图也农,用同样的方式来回馈给他的“政治导师”。鞑靼瓦剌议定:由瓦剌设计鼓动大周最西面的朵豁刺惕部骚扰大周的罕东卫;由鞑靼挑唆云南或四川一带土司反周。 天顺五年,朵豁刺惕部突袭罕东卫,鄂国公披甲挂帅,坐镇前方,寸土不让。罕东卫本地土著艾孜买提·热合曼率补下紧密配合周军作战,两军同袍,并路偕行,一路打到朵豁刺惕部王庭,获其归顺臣服。 天顺六年,云南土司趁机叛乱,因云南山林地形复杂,迷雾叠嶂,再加上土司寨零落分布,又擅打游击,常常是大军到了,叛军就拖家带口逃山里,大军走了,又出来继续叛乱,仿若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很是让朝廷头疼。前前后后打了八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直至正德两年,也就是天顺十八年,时任右军右都督的张裕德张将军利用“夷人治夷”的法子,方彻底平定叛乱。 在这十一年内,鞑靼与瓦剌成功地让大周忙于内乱而无暇北上,双方都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大周的统治者也深刻地认识到“夷人治夷”所带来的稳固性和适用性,遂将罕东卫改分成朵甘行都司,大周驻军不改,并录用本地土著将官,地方行政则选用本地执政官,由朝廷派人监察;云南四川藩藏等地则是结合“夷人治夷”,逐步推行“改土归流”。 眼看大周逐步生机盎然,海清河晏,鞑靼瓦剌一对难兄难弟怎么能坐得住又开始拨动埋在大周经络深处的神经。 贪欲,永远止不住。 国与国之间的交锋,永远没有停歇的一日。 第19章 第十八章有野趣 张承右手倚着胡床扶手,左手随意搁在鼓面上,两眼略迷离,浑身懒懒着,朝着郭守乾笑到:“我竟不知,郭大人的羯鼓之力都在吾等之上。都道武将擅鼓,竟不知文臣也能有如此绵长之力。郭大人果然深藏不漏。” 郭守乾饮尽一盏,扭头直视张承,一笑道“张大人过谦了。这《天魔罗》第二节里,天魔女接令下凡而来,行云唤风,鼓点之急,我是差点漏了几个节拍的,跟不上大人雷滚之速。” 张承闻罢,抚掌大笑,“郭大人还说自己不是行家。我力气都用在这里了,等第三节天魔女战罗素那场,我早已力竭,可是落了4个鼓点的。郭大人全我面子,不揭破罢了。” 郭守乾也附和而笑,并挥退堂下舞姬和乐师。一旁心腹见此,也找了借口由头带走了下人。厅上瞬间只剩下并席而坐的两人。 郭守乾再饮一盏,为张承再斟一盏,微微笑道,“鼓点落了没事,物证落在了别的地方可就麻烦了。” 张承一直点膝打节奏的手指略一停顿,扭头视郭守乾,笑言“郭大人说什么物证?” 郭守乾放下手中盏,肃言道“今日刘府的接风宴上,大人将那先前所查得七皇子的物证藏至了地毯下。” 张承淡然一笑,“郭大人好手段,二品大员的府内都能有你的眼线。” 郭守乾拿出怀中信封,递至张承面前桌上,“武昌府遇刺,大人已折损4员心腹。大关水道金蝉脱壳,瞒过了杭州府,但还是甩不脱船上的眼线。刘大人这关易过,但距东京府水道还有16港,陆路800里,而大人又还有多少人马可供驱使?无论选哪一个都是必死之路啊。” 张承端起桌前的酒壶,替郭守乾斟了一盏,“在下竟不知自己如此吃香呢?这么多人盯着。果然行乐需及时啊。能过一天算一天。” 郭守乾端起盏,隔空碰杯示意,“张将军年轻有为,今上颇是重视,且不久又将是下一任宋国公,何必如此颓丧,良禽当择木而栖。他日乘风起,自当鲲鹏展翅万里。” 张承笑着往后仰倒,倚在胡床后靠背上,“只是不知道郭大人栖的又是第几根根梧桐枝啊?” 郭守乾一笑饮尽,“将军既然愿意来我这洗尘宴,不是早有结论了?明人不说暗话,郭某愿助将军一臂之力,以保将军安然回京。” 张承抬眼望着他,“看来郭大人都已安排好了。在下的身家性命,可就都仰仗郭大人了。” 郭守乾转首回望,两人相视而笑,灯火阑珊,道不尽几分朦胧,扑朔迷离。 鼓舞声再度响起,宴酣之乐盈满于室,觥筹交错,主尽宾欢。 将待子时,侍从扶着张承坐上马车离了郭府。 马车驶进郭府内门,刘翼又派了两个心腹小厮抬着张承进了白日客房对面的南苑客居,“启禀丁大人,白日客房遭了贼,翻乱了东西,还没收拾出来,得委屈大人今晚歇南苑了,已派了人,可连夜守着大人,伺候着。”丁温颔首称应,“将军醉酒时最忌有人在旁,我等在门外即可。老丈不必忧心。丁某在此替我们家大人谢过了。” 刘翼连连摆手,“丁大人客气了,都是小老儿分内的事。”又示意两边小厮都退下,转身走近丁温几步,悄声说道,“张大人走后,客房摸进来了几个蒙面的黑衣人,一路杀着府中暗卫径直冲这里来的。死了六个,没捉到活的,翻箱倒柜的也不知道找什么。”丁温肃然,拱手回禀,“在下知晓了,定报与大人。” 漆黑的栈道上,一队劲装人马骁腾疾驰,啼声如闷雷滚滚而来,飒踏如流星,吴钩亦是如霜雪般辉明。行至栖霞山前山岔道,便一分为二,分队前行。 山中夜露深重,待天明破晓,便有山脚下的民夫挑着担上山。此山林壑尤美,蔚然生秀,在山顶可尽览应天府全城之景,多得是王孙公子、平明百姓前来登高远眺。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生意,卖小吃的、新鲜瓜果的,提供抬轿子人力的等等。 日头渐渐上了,刚过巳时三刻,半山腰的茶棚里又进来了两位富家读书公子打扮的年轻人,“这半山腰的草舍倒是有几分雅趣,建业兄可愿与吾清谈一盏?”天青色长直缀锦绸衫的男子邀另一位灰纹云锦服直缀的男子入座,“既然船在西港多停一日,吾等何不趁此机会一览栖霞山夕照之景,倒是天愿留客,自当顺本心,从天命。” 茶舍老板一看两人头戴高士巾,又穿直缀,便知是肥羊,忙挤着一脸褶子笑迎出来,“栖霞日照,山君迎客,方知是贵人临舍,蓬荜生辉。二位公子您里面请,咱这山货小野味自是您外面尝不到的。您看看这山核桃,炒瓜子,那是味香个大哟。瞧这小兔肉筋腿……”灰纹云锦服的年轻男子执扇抬手示意茶舍老板止话,“头一句挺雅的,后面可就越说越露底了。”另一旁的天青色绸衫男子摇着扇子,摇头摇脑地笑批到,“大俗,大雅也,建业兄可是迷障了。” 茶舍老板陪着笑,忙迎了两人入座。彼时,露天坐台上一短褐戴斗笠农夫打扮的男子喝完一碗粗茶,拿着布棍而出。天青色绸衫男子摇扇吟诗而入,“笠翁行山涧,松露焙春茶”“霞山,草舍,粗茶,笠农,当真是野景妙趣。” 第20章 第十九章野姐夫 正午,船上,姜四娘正陪着自家阿姐在甲板上晒太阳。自那日船上搜人后,姜老爹就不让她们姐妹俩下船了,船上的生活枯燥乏味的很,但所幸,阿姐从古书上看来了一些算法,不完全同于珠算,也类似于珠算,很是奇妙,乘除加减,百般神奇。也因此能打发掉好些时间。 话说这应天府估摸着也真的是遭了什么大事,先是在东港的时候晚上搜船,好不容易盼着船移到西港了,结果西港也开始戒严了,上下船都要查路引。为此,爹爹是更不让自己下船了。 也不怪爹爹如此小心,这两天应天府的兵差不闲着,船上人的嘴也没停着。什么连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刘大人府上遭了细作,杀了好些人,吓得府里都不敢出门。听人说,那擦地抹布扔出来,都是血水,洗红了一个池子。还有说夜市里哪四个赌徒一道回家时碰上了细作,被割了头扔在角落,吓破了打更人的胆。更有传得神乎其神的,说是什么蓬莱岛的倭寇,黑衣蒙面,来无影去无踪,专门杀人割首剖肝挖肠用来蘸辣椒酱生吃。这不,那船杆下,又有人开始“说书唱大戏”了。姜四娘竖着耳朵细细听着。 姜元娘看着四娘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屏息,一会儿又情不自禁瞪圆了眼,一会儿又入迷的样子,便知她又在听船上那些湖说海嗑的话了。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嫩生生的,多好骗。但又是个有头脑,胆也大,心更细的好姑娘。想自己十五六的年纪,还只会刷题、补课、上学,见着老师哆嗦,一体测就腿软,每天愁的是刷不完的题,背不完的书,晚自习到底考不考试。但人家,已跟着爹爹走了很多路,见过一些世面,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响,心里谋划着“大胆天下去得”,肩上已挑了这个家的一份担子。 心里正想着,忽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伊是杭州府的,早上刚下船买东西了,要去东京府投奔亲戚哩。”元娘怔怔看去,盘口处,两个兵差正照例检查路引,盘问一个青年人。那汉子身着一短褐,怀里抱着短笠,脚上蹬了一双草鞋,是船上脚夫挑夫农夫等最常见的打扮。 不是他,只是声音像。心下略有些许失望。 兵差见着农夫本就没什么好气,看那汉子愣愣的,一点也不像别的恭敬,傲岸得很,一点儿意思都不给,便更没好气。“你说你是杭州府的便是了?哪个舱房的?”那青年愣了下,往船上舱房处抬眼看了下,似是没料到盘查得这么细,兵差抢着呵斥到,“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不是想逃税混进城,就是想搭白船吧。”青年再欲辩解,“两位兵大哥,咱…” 就是这一抬眼的功夫!“是他!”元娘的心都狂跳了起来,容貌可以遮掩,但唯独这双内蕴大海星辰的双眸更改不了。还有那手里的挑棍,她见过他的佩刀,和别的大刀宽扁长都不一样,像是根据自己喜好定制般的,裹上布头,可不就是现下挑棍的样子? 他本就神迹鬼踪的,眼下是要暴露身份了么? 鬼迷心窍般,元娘站起了身,又像是被蛊惑般,对,蛊惑!就是蛊惑!他的眼睛会唱歌,他的笑容会让人沉醉难以忘怀,夜夜和着微醺的夏风入眠。而现在的自己,就像那听到海妖歌声的船长,直直地义无反顾地以最大节速往礁石狠狠撞去!就像有句歌词唱的,“我愿用破碎的身躯献祭与你的爱”。 飞蛾扑火!明知是火,仍要焚身以火,那就让火来烧熔我,来燃烧我的心! 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急,小跑至盘问处,“阿哥,你怎么才回来,不是让你别买这些东西么?你买这么多,舱里又小又挤的,可放哪儿?”遂又像两个兵差福了福身,“两位差爷莫怪,我这阿哥性憨又拗得慌,还望大人们多担待。”一面说着,一面递了兜里惟二的碎银与两人。“虽说还未夏至,但正午的日头晒久了也晒得人心慌,大人们且解了差喝两杯茶解解这热气。” 一面是又傲又憨的傻糙汉子,一面是又娇又俏,软语声细的姑娘,那一声声嫩楚楚的“大人”,直唤得俩兵差心花怒放,也顾不上盘问了,挥了挥手,径直放了人。末了,还在嘀咕,“当真是傻人有傻福,竟有这般好命…”。 那汉子戴上斗笠,挑东西,跟着姜元娘走了。 船舱内,元娘坐北面,四娘坐东面,张承坐南面。没错,那戴笠汉子正是本该早已离开应天府的张承。依郭守乾计策,找人假扮张承在洗尘宴后离开郭府住进刘府,为掩耳目,丁温陪同留下。张承则在郭守乾的人马护送下陆路离开应天府。自栖霞山前道岔路再一分为二,用来迷惑对手,争取赶路时间。但张承自不会完全将性命放托他人之手,哪怕郭守乾不会取自己性命。故,张承越过栖霞山后,又换装成挑脚夫,换道折回栖霞山,走了三个时辰,将将至半山腰草舍。由丁温接应,再花了1个时辰多一些赶至西港码头。不料在最后被两个甩脾气的小兵给难住了。 想这一局里,郭守乾倾力相助,是在替五皇子拉拢;摸进刘府翻查东西的许是三皇子的人;而那刘世延态度如此暧昧,竟不惜赔上自己守卫治安的名声全城严查,又助自己拦下了三皇子势力下的好几拨刺杀。许是因昨日正午以为灌醉了自己偷偷搜身而不得物证,认为自己并未掌握七皇子根本证据,所以也乐得见自己把三皇子拉下马,好浑水摸鱼。 那么,武昌府刺杀的必定是三皇子的人,船上跟踪的一直是五皇子的人。三皇子听闻密令暗查,想借刀杀人,假装七皇子手下刺杀,因为整件事情明面上都是冲着七皇子去的,谁都会怀疑是七皇子下手。他原本也以为是七皇子下手,但到应天府后,刘世延的态度和举动瞬间告诉他,七皇子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否掌握了物证,且军师和替身在杭州府一直没有消息,可见寸步难行,这就说明七皇子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会经过武昌,他一直在杭州守等自己。所以,刺杀的一定是三皇子的人! 理出一根线,其余就都明了了! 三皇子的手下假扮七皇子的人手进行武昌府刺杀,七皇子自知哑巴亏,失了先机,又在杭州守不到本身,就在应天府借机抖出三皇子的勾结物证。三皇子狗急跳墙,先是入府翻盗,被刘世延发现。想着事情已暴露,干脆直接下杀手,死无对证。 五皇子则是静观全程,待至应天府,郭守乾借刘世延手逼自己现身,也是在帮着保自己一命。毕竟若是二品大员,又是功臣之后被刺杀死在地方上必定轰动。之后又助自己脱身。 所以,自己从始至终,就是周兴帝扔出去的一个饵!他在试探五皇子,到底会不会笼络自己!也是在试探自己,会不会站五皇子! 三皇子和七皇子为着各自的丑事互相打破头,又能借此制衡两个儿子。且,周兴帝更想看的应该是他的儿子们能耐到什么程度了,下面小子们打架,会不会掀翻这老子的位置了。这就是天家啊! 张承心内一时滔天海浪,一时阴风怒号,一时悲极自嘲不已。面上皆静默不语。 一时间,座上三人皆无所语。元娘率先打破沉静,扭头看着四娘道,“四娘,你去爹爹那里盘帐吧。你记住,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阿姐这条命就交托你这张嘴上了。” 四娘强稳心神,我的天爷,难道是阿姐的相好?阿姐什么时候心里有别人了?可是那两个月每天去河边吹风认识上的?看这打扮也不像船上的呀?不是说打渔的腿都有点罗圈吗?打渔的不都是晒得黑黝黝的吗?看这野路子姐夫,哦不,脚夫,螳螂腿、马蜂腰,呸呸都是这两天听船上浑话听多了。应该是身形矫健。但怎么看也都不像船上人啊…… 这厢四娘正满心脑补大戏,看对面俩人齐齐瞪着自己,暗想:姐姐死过一次好不容易想好好活着了,既是阿姐喜欢的,怎么着也得支持着,看野路子姐夫人憨讷讷的,想来也不会像陈思霖那般心眼子多。罢、罢,虽看着总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这人五官和自己面皮骨像怪怪的,只要待阿姐好,阿姐开心幸福就行。 遂四娘敲定主意,一脸认真道,“阿姐放心,只要你开心幸福,怎么着妹妹都帮你的,爹爹那儿我去摆平。”抬步离座,正欲开门,扭头看向张承,“这位阿哥,若是你敢做对不起我阿姐的事,就算我拆了你家房子也荡不平心里这口气,定要你好看!”后雄赳赳地,活像只小公鸡,不,小母鸡,开门出了舱房。 第21章 第二十章心累日 听自家妹妹那些话,元娘就知她是误会了,一时略有些羞躁,还有些说不清的酸蜜。张承本就是官场里打滚的人精,这般小女儿的话又哪里会听不懂?遂朝元娘拱手颔首致歉道,“多谢姑娘搭救,某感激不尽”。元娘亦知此事轻重,又想帮他,又绝对不能将妹妹和爹爹牵扯进来,心下千思万想,娥眉深蹙。 张承看她不语,欲起身告辞。元娘正想到紧要关头,一见张承起身,当即一没过脑子,情急之下就扯住了他的手。张承讶异,元娘瞬间羞得红透了脸,急急甩开了手,强找着话头解释,“郎君勿怪,我是我着急莽直了”,复又强稳心神,“郎君这身打扮不妥,短褐多为挑夫、脚夫所着,外露皮肤必定是晒得黝黑。郎君的双臂一看肤色便知不是普通乡野之人。且郎君脚下草鞋,为麻萱草所制。此草柔嫩,触脚生凉,吸汗透气,但极易磨损,且麻萱价远高于普通草鞋的草料。乡野人家极少买,一般是城里富户买了用来出游时踏青所穿。想必郎君定是在路边临时备了这套行头,现下富商大儒爱作乡野打扮,路边有些许脚店自家制了衣鞋出来卖。” 张承心下了然,衣物是丁温备的,丁温虽说是他侍从,家中却也是山西行都司大户,就连他也是没仔细留意过江南一代普通农夫打扮,丁温估计也是在城中脚店选了套货好的,又看起来像是农夫的行头。 元娘接着说,“爹爹那里有两套旧衫,郎君不嫌弃的话可以穿,这样总归安全保险些。”张承点点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我帮郎君,不为图谋不为钱财,不过萍水相逢,顺手搭把手的事,郎君不用挂怀。我亦不知也不想知郎君的事,也不想因郎君之事牵连到家人。”元娘略停顿,抬头看了眼张承,“我去开个仓房,郎君且在此稍等。” 走出舱门后,元娘心中略有所失落,想自己与他,当真是有缘无分,才刚相遇,就又要分别。一面又暗唾自己,到底是为色相所迷,竟为了个陌生人在这里单相思起来,当真是没出息得很。订完仓房,复又返回舱中,刚推开舱门,就见到了坐北朝南、面朝舱门略带薄怒的姜老爹,左边是一脸肃静的张承,右手边满是期待的妹妹。三人各坐三面,恰留一座给元娘,颇有三堂会审的感觉。 元娘怕自家爹爹听四娘言辞误会,更怕姜家两父女坏了张承大事,故直接冷静回道,“爹爹要一个解释,元娘会给。四娘是误会了。仓房已订好,郎君请吧。此地不宜多留。”拿出被帕子盖好的门牌钥匙。张承亦不多说,直接起身告辞。 待张承走后,元娘直接坦言,“女儿救了个素不相识的人,但他许是正在被人追查,是女儿多管闲事,就怕给爹爹带来灾祸。”姜老爹闻言,是一点火气都没了,愣了半天。“我听船上的伙计说,晚上就发船了,再过4日就能到东京府,看刚才那人神色状态坦然,许是已经没有人在找他了,爹爹暂且宽心。只是需向爹爹借两套旧衣衫,又要看不出身份,且爹爹近来没在外穿过的。”元娘絮絮地嘱咐了一堆,姜老爹又惊又气,一句话也不想说,瞪了胆大包天的大女儿两眼,一甩袖子直接走了。四娘知是自己搞了个乌龙,为弥补歉意,也忙追出去了。事后拿了两套衣衫回来。 刺激、紧张、喧闹、心累、悸动,几番怅然,几番羞赧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局中局 入夜,月光如流水,沙船风行于江上,自常州改道,入淮河邗沟水道。船身被江波卷着,搂着,轻轻摇晃着。月光透过纱窗,映着如霜雪白,颜色姣好的脸庞。轻轻的一声叹息,湮没在时代的江流里。 将军府书房内,灯火通明,门外侍卫重重,就连远处的府内小径上亦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偶有灯芯爆花的轻微声。 “唰——啦——”一堆纸张破空的声音打破了长久的寂静。“武昌府失手,应天府也失手,栖霞山下还抓错了人。当真都是饭桶!曹行,都给我军法处置!”下首暗卫全都跪地一一求饶,“殿下,吾等实不知五皇子的人和七皇子的人会联手啊,请殿下饶我们一命,好将功补过”但上首男子丝毫不为所动。转过身,玉面如霜冻,一弯桃花眼不再多情,反则是如刀锋深滩,深不见底。薄刀唇当真无情,字字索命。正是大周姚贵妃之子——三皇子高显。 一直坐在一旁的姚广见状亦起身跪地请罪,“臣安排不利,当受责罚,请三殿下恕罪。”高显沉默不语些许,四五个呼吸后,俯视姚广一眼,薄唇略勾,隔着书桌向前伸手虚扶,“舅舅见外了,哪有侄子怪舅舅的道理。”姚广惶恐,“君君臣臣,三殿下乃是君,臣下不敢僭越。现如今,臣认为‘堵不如疏’,还请殿下明鉴。”“哦——,还请舅舅说说怎么个‘疏’法。” 高显走至书桌前,托手扶起姚广,姚广躬身细秉,“现今,五皇子也出手了,一则是想拉拢张承,另一面则是想将殿下和七皇子都拉下马。七皇子而今是想着将水搅浑,法不责众,我们不若顺势而为。”“舅舅的意思是,我们都跳进泥潭里,将老五推出来。”高显拧眉深思。 姚广颔首,“殿下睿智,张承本就是名将之后,且领四川行都司,上震四川都司,下钳云南都司,五皇子若是得张承,就能贯通西南两大都司军政,如虎添翼。陛下近年来愈发注重平衡之态,一面是皇子收受外族贿赂但无大事,一面则是素得天下文人心的贤王扩大势力,两相之下,陛下定更忌惮后者。” 姚广抬头看高显脸色,见其眉间阴郁略散,心下方松了一口气,继而缓气言之,“所以陛下密令张承暗查此事,本就是在试探二者态度。臣斗胆,您和七皇子的事陛下许是早就派锦衣卫查得一二,咱们以后得小心了。往后日子还长,不必争一时朝夕。” 高显冷哼一声,复又玉面带笑,“老七的一事,本就是御史台钱意衷抖上去的。谁人不知咱们的五贤王深得文人心,只怕在父皇眼里御史台的嘴就是替老五长的,由老五挑头起的事,难怪要扔张承出来”复一转身,却又拧眉冷声骤言到,“不对,我们都以为钱意衷是老五的人,不是,若是老五挑的头,后面就不会有郭守乾那般大动作。他怎愿意平白染一身太极殿的猜疑?除非,老五也是被迫下的水!所以,钱意衷从一开始就是父皇的人!老七不过是个由头,是我一开始心急想一举扳倒老七反倒惹了这趟浑水。” 姚广亦冷汗津津,帝王心深不可测,阴谋诡计,一环扣一环,迷雾叠嶂,谁知自己是下棋人还是局中棋? 高显瘫坐在靠椅中,“马上收回我们的人手,这段时间,舅舅最好是闭门别出了。吩咐下面的人,谁都不准再惹事,除非不想要这条狗命了。父皇,都是亲父子,当真是狠心我明天进宫找母妃一趟。” 五皇子府。 园中亭台楼阁深深掩映,沉香袅袅,增了一味红土,更显幽长。夏风浮动,送琴音入耳,曲中疏阔寂寥之感,却和周围相违,倏忽一筝音,转调愈发急促,愈激扬,似大江奔涌之力,似银河落天不可阻之势。“哐——”地一声,琴弦脱尾而断,四周寂静。五皇子高琮久坐琴前不语。 “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殿下亦早知陛下所谋,何不韬光养晦”一老者品茗,置杯覆盖,宽大的袖袍笼风而束。高琮淡然一笑,“太傅所言叔端亦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也不过是让自己死个心罢了。从钱意衷朝堂参奏那天起,我就知道,于父皇而言,我先是五皇子,然后是贤王,最后,才是他的儿子。” 章太傅闻言长叹一声,“陛下这些年,愈发猜忌,苦了殿下了。只是眼下这局面,又该如何走呢?”“父皇不过是要探我态度,探张承态度。我护张承,而张承栖霞山改道,摆明了不想趟这趟浑水。待他回朝,定会将高显、高仁的物证上承。如此一来,父皇对我虽有忌惮,却也暂时放心。只要我越弱势,朝堂上站我们的人就越多。想父皇对我打压至此,甚至不惜扔张承出来,想来张承早已知帝心凉薄,绝不会为其所用。而父皇为笼人心,也定会继续留张承在京,后面的日子才是我们出手的时候。”高琮起身,迎风而立,子时的风渐渐大了些,吹满广绣,远远望去,似是要乘风踏月而去。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凡事多 孤寂归途,夜静梦长,却难料不止醉乡酣甜,魂迷春情亦旖旎茫茫。 张承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因为现下置身的情景,是远在千里之外西南的四川行都司府宅内院。两边蜀葵艳艳,芍药灼灼。有一着绣罗春衫女子,正在俯身撷取花枝。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她的面目,待走近了,只见皓腕凝霜雪,那女子摘下一枝芍药,轻轻闻嗅,巧笑倩兮,见他来至身边,柔柔地转首唤他,“承郎,我摘这些花放我们床头好不好?”是元娘!他听得白日她自称元娘。元娘,元娘,鬼迷心窍地,他将花从她手里接过,插戴在她发髻上将她轻轻搂在怀里,低头看她笑得弯弯的眼睛。他想亲她,想着便做了,低头时不小心蹭掉了她发间的芍药花。 突然,只见怀里的人痛苦地闭上了眼,她的胸前漫出了大片的血,像一朵朱红的花绚烂地盛开在胸前,她伸手抓着他的袖子,低低地喊着,“承郎,我疼,疼”他急急唤她,看着自己满手的血,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元娘——!”从噩梦中惊醒!张承方觉自己一额头的虚汗。手中还紧拽着白日里元娘用来覆盖房牌的一幅手帕,淡淡的芍药香,用红丝绣着一个“元”。 原来是一场梦,一场梦罢了。 但再躺下,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一想到刚才的梦,心中五味杂陈。 他很清楚自己对这陌生姑娘的感情。先前陪老太太看剧,有一出戏唱才子佳人,里面咿咿呀呀地吟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当时自己觉得不过是文人捏酸起醋,胡乱添附罢了,而今到自己身上了,竟觉得贴切地再不能更贴切。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是因为那晚月色拨动了钝木的心吗?还是第一次照面时,她嫩生生的呵斥?还是在夕阳余晖里,他倚着门,看她微微入睡?当时他就想,这姑娘真好看,这样的日子当得上岁月静好了吧。或者是盘查那次,她急急朝自己走来,那一声声娇语,当真是刻在自己心上了。还有,她那么聪慧,一语道出自己行头有异,特地用帕子盖着房牌,不让家人瞧见,只为将家人摘出去。还有那次牵手 可,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萍水相逢,不过是,彼此的过客罢了。亦不知对方婚嫁,不明对方底细。就算,就算对方未嫁娶,纵心有涟漪,但自己深陷党争泥潭,一身不太平,也绝不是好女儿家的良配。且,古来征战又有几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既必不是长命之人,又何必拖累人家儿孙满堂。 想及此,张承心下苍凉不已,累累军前半死生,桃花血渍燕支土,古来征战几人回?祖父、大伯、父亲,都已埋在战场上,一下个,也或许会是他。 但这辈子,动了一次心啊,二十几年来唯一的一次,应该再也不会这样动心了。就像鲁班术里的机关齿轮,他和她,互相契合,哪哪都契合,唯一契合的两人。心底有隐隐的细细密密的疼。 从枕头下掏出那枚青鱼佩,摘取其中半枚。父亲走后,母亲将另一瓣给了自己,缠枝纹理,仿若两位恋人互相依缠,生死不离。张承细细摩挲着花枝纹理,看青鱼互衔首尾。 翌日,元娘正同四娘商量账册的改制,忽听得有人敲门,打开舱门,就见张承立于门外,他递过来一个小盒子,轻声道“若姑娘以后有事,可至东京府苍梧阁将此玉佩给樊掌柜,某定全力相助,以报姑娘相助之恩。”元娘心下有些酸楚,他应该是要走了吧,所以是来告别的。素手纤纤,轻轻将盒子推了回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当郎君挂记。”转身,关上门。四娘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元娘急道,“我没事,有些累了,我先歇歇”,连衣鞋都未褪,直直往床上躺了过去。四娘心下了然,又不好劝什么,只能轻轻叹气,有缘无分,造化弄人啊。 就这般过了三四日,听船上伙计说,待明朝一早,船就到东京府的大港了。琐事杂事笼上心头,一想到要处理自己身上这桩棘手的婚事,心头痛觉都似少了三分。收拾东西离船时,源于上辈子爱将手机放枕头底下的习惯,手下意识地往枕头下搜了一遍,不料竟触到一个硬硬的物件,拿出来一看,是半枚青鱼佩,看样子是左边半枚,旁边留有一张小纸条,“苍梧阁樊掌柜”。元娘知是张承所留,心下更凄迷罔然。 下船后,姜老爹欲立即前往城中定下客栈,元娘则建议住在城外,先别急着找赵思霖,待打听下情形再说。三人遂住在了城东北外侧一家小客栈。因着心中所谋之事,三人皆没了感受东京府繁华京都的心情。歇了两天,倒是知晓了不少事。最大的莫过于诚意伯次子毛公子在白云边一夜掷千金,差点没被自家老子打断腿;宣宁伯嫡子为了逃婚,上了船后就下落不明,听说宣宁伯夫人每天以泪洗面,只盼儿子归家。 再则就是太尉府。一打听才知竟是世袭勋贵,且是当朝皇后母家卫国公府。那茶肆的小哥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哎哟喂!太尉府?那可是卫国公府啊!当今皇后娘娘的亲爹娘住的呐。卫国公府分两房,大房承爵,正是皇后娘娘亲爹娘,且咱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和二房叔伯那可都是五军都督府之一的大将军!统天下兵马!哎哟喂,让我进府去做个端盘子的那也是祖坟冒了青烟,祖宗都要笑醒呐!”“可不是这道理?我们隔壁邻居的婶娘的女儿就在卫国公府里做个四等丫鬟伺候,啧啧啧,那可真是,回家来都是坐着小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好人家的正头夫人奶奶呢!”边上一胖大娘磕着瓜子插话,茶客们越说越兴奋,说卫国公府里的乡君今年年初招了个穷举子做婿,羡煞天下读书人;又说那乡君眼高于顶,定是和公主般刁蛮跋扈,小举子指不定受多少气 元娘越听越咯噔,难怪陈思霖执意休妻,难怪一个府内老仆都要让地方官殷勤拍马,心下陡生退意。但思及先前所虑,想那陈思霖无权无势,白衣入府,定比她还急甩脱这婚事,又燃起些许信心。 第三日,姜老爹打听得陈思霖现任兵部右司郎中,父女三人议定计划,便开始行事。 陈思霖酉时下值,有一衣衫褴褛老丈经过,向其乞讨。待看清那老丈面容,吓得魂都差点震飞。只见那老丈迅速递一纸片过来,就急急离开了。待入车内,再细看纸条内容,上书“明日酉时三刻,苍梧阁澄江台,前缘尽可斩。”心下了然,定是元娘也来了,愈加心烦。恨自己寒门无势,受尽讥嘲,如人称“白衣仪傧”。而元娘一行人的到来,又明晃晃地提醒他在乡野的过往,粗鄙的身份。恼恨处,狠狠撕了纸片扔出了马车外。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终退婚 陈思霖不知的是,随车的小子捡了个七七八八碎纸片,一并交给了他的贴身侍仆王同。王同是卫国公王锜最小的女儿乐安乡君王书瑶指派过去的家生子,自是一心向自家小姐。当时兵部门口,那老乞丐声色他就瞧着不对劲,接下来又是不讨钱就跑了,更是蹊跷。得亏他留了个心眼,让小子们多留个心眼。好家伙,这一下就逮了个大的,碎纸片拼了个七七八八的内容,“明酉三刻苍阁江台前缘尽”,这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是仪傧在外约了别的女人,弄不好还是个外室。急急报了乐安乡君身边的大丫鬟玉沁。 那厢,乐安乡君拿着拼起来的纸片,只觉得气血上涌,五内郁结,恨不得当下就召陈思霖问个清楚,“这对龌龊东西若真是我杀了他!”泪洒满脸,哭得不能自己,又恨不能当下就提剑杀出去。玉沁、明心二人急急拦住,好劝歹劝,“仪傧不是撕了扔了么,指不定压根就没这回事呢?夫人许是自己吓唬自己呢。” 待陈思霖书房忙完回房,见妻子红着眼,怔怔瞪着自己。心下本就烦躁,见此情形更是有些烦,但自己总要做小伏低好言相劝,“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乐安乡君摇摇头,“晚间看话本子看伤心了,心里难受。”陈思霖不欲多言,只想自己好好清静会儿,便随便言语道,“那就早些休息吧。” 乐安乡君心下更惶惶,往日夫君总是小言软语宽慰,今天却一脸不耐烦,遂再问,“明日下值可有事?白云边新来了一船新酿,我想买些替爹爹备着。”陈思霖已换衣躺下,闻说只是朝里翻了个身,“明日我有事,买酒让下人去就行了。” 乐安乡君看着自己夫君背影,泪又簌簌地无声下落,心中低喃,“夫君啊夫君,你当真负了我么?我高门下嫁于你,被京中贵女背地里不知多少嘲讽,你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一夜无话。 翌日快近酉时二刻时,有丫鬟悄声进雅间,在乐安乡君耳边附言。气得乐安乡君砸了一桌茶盏,玉沁等人死死劝住,“夫人不如派人好好打探下是何事,就算翻帐,那也得等仪傧离开后才好盘问。咱们人多,围起来,绑了去外宅,到时候是生是死,还不是夫人一句话?且若在外闹起来,怕是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而今姚家如此挑衅,夫人就算不为了卫国公府,也得为了皇后娘娘和七殿下的面子忍着!” “待会儿其余人在这里等着,兰沁看着他们,明心点‘忠、勇、礼、信’四人随我去那处,今天的事,谁都不准告诉母亲与爹爹,但凡走漏一点风声,别怪我心狠不念往日情分。” 那头,陈思霖还是应约而来。雅间门打开,室内坐着两人,正是姜老爹与元娘。过往的记忆刹那涌上心头:是少男少女雨天廊下共读一阙词;有天青朗月共赏月对句,还有春野里的漫步,冬日围炉煮茶谈天说地 元娘伸手邀陈思霖入座,“故人一别三载,近来可好?”陈思霖冷语相对,不愿做过多纠缠,“约我来是何事?元娘,你要多少钱?开个价吧。”“陈郎君快人快语倒也好办事。事关你我婚事。先声明,我无意于你,也绝不为妾。此番前来,是向郎君要一纸婚礼未成的说明,且写明与我销户。你我二人本就未成婚,何来休妻一说?比起休妻再娶,想来尊夫人也更欢喜自己的夫君未娶过别的女人。”元娘笑吟吟地说着这些话,仿似在说着何种茶更对脾胃般惬意。 陈思霖只想尽快了事,沉思少许,“我答应你,笔墨何在?我现在就写。”一旁姜老爹备上纸笔,看陈思霖笔走游龙,最后一字必,盖完私印,元娘直觉套在脖子上的枷锁顿时烟消云散。 “还有别的事吗?若无事,以后你我了断,还是别来往了。”陈思霖甩甩袖,起身准备离开。元娘倏忽一笑,“吾等乡野俗人,自是不敢污‘白衣仪傧’雅名。仪傧好走不送。”陈思霖闻罢,脸色刹那精彩,但想及坊间对自己的蔑称,又不能反驳什么,恨恨甩袖走了。 元娘惨然一笑,那个死去的姜元娘,那个被心上人逼上绝路的姜元娘,永远留在了那个料峭寒春。一条人命的事,哪有那么容易逃过的。陈思霖,你且等着。 待父女俩正欲起身离开,整个雅间突然一下子涌进来了四来个家丁打扮的人。堵得门口密不透风。后慢慢让开一条路,走出来一个女子:南珠髻,翡翠簪,红宝石嵌金丝挂坠,织金缕的对襟琉璃扣彩衣,下裙是更细密的织金马面裙,蜀锦缎制的绣鞋。且那女子顾盼神飞,天资秀容,明晃晃灿若天女。 只见那女子身边的丫鬟开口,“你们是何人,约我们仪傧至此作何事?”元娘当下心下了然,原来是正主来找事了,心下顿生狠计:姜元娘,就算不能让陈思霖给你赔命,好歹也要刮掉他一层皮。 遂笑靥靥作势相迎,朝乐安乡君遥遥一福礼,“原是姐姐来了,刚才夫君还与我说,改天让我来给姐姐敬茶呢。”“你说什么?陈思霖他要纳你作妾?!”甩开了侍女的手,乐安乡君直气得两眼昏黑,明心上前怒斥元娘,“夫君?你算哪门子妻妾,敢以妻礼待我们仪傧?!”。“虽是从小的情谊,但元娘自知身份,蒲柳之姿,哪敢以妻礼待霖郎,想来姐姐就是霖郎说的玉沁姐姐了,以后一道服侍郎君,还请姐姐多多关照。”羞羞答答地回话,语虽轻,但在乐安乡君耳中刺耳非凡。 明心又嫉又气,嫉的是兰沁被仪傧看上了,气的是自己不比兰沁差,不知何日才能出头。贴身丫鬟无非两条路,要么指了男主人作妾室通房,要么指出了府。人人都想往上爬,她明心若能生下一男半女,将来就是卫国公府的侧夫人。又被元娘一声声“姐姐”羞得满脸飞霞。 乐安乡君见此,心中更是怒火嫉烧,自己贴身丫鬟寸的什么心思,她哪里不知道?!上前就欲甩元娘一掌,姜老爹上前欲挡住,被边上两仆死死按住。元娘堪堪躲过,扑倒在茶几上。乐安乡君只想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生吞活剥,“把她给我摁住!”元娘在雅间里挣扎躲着,慌忙间摔了一桌的茶盏。但奈何女子力气总归不敌男子,被扑倒摁在一旁博古架上,可怜架上那几个双耳郎红钧瓷瓶被碰撞得双双落地粉身碎骨。 满室狼藉。 元娘被人摁在地上,乐安乡君居高临下俯视,微微笑着用鞋尖挑着元娘下巴,“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呢?敢这么让我不痛快的人,你是第一个。”遂又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也是最后一个!”绣鞋狠狠碾在元娘手背,十指连心,钻心入骨的疼,疼得元娘几乎忍不住喊出声。还不够,这事闹得还不够大。一个乡君自是可以随意□□一个平民女子,自古尊卑贵贱分明,只要说个“以下犯上”,谁能说半个不字。所以,怎样才能闹得更大,大得收不了场呢? 恰此时,一富态稠衣中年男子在茶仆簇拥下急急进了门,“乡君息怒,乡君息怒,不知小店哪里得罪了您,要遭如此罪啊。嗬哟,怎将小店客人欺压在地”“樊掌柜,我在处理私事,卫国公府不缺银子,你自己上门结去。出去吧。”乐安乡君头也不转,直接遣人出去。樊掌柜连连心疼,“哎哟,我的乡君呀,您瞅瞅,这般大的动静,外面客人可都听到动静了,苍梧阁是个雅静的地方,您要训人,可得换个地方哇苍天菩萨我的郎红釉啊” “这东京府还没有我去不得的地方!就算砸了你这苍梧阁又能奈我何?!”乐安乡君气得几乎失去理智。父亲是卫国公,母亲乃周文帝六子定宪王嫡女,特封常宁郡主,长姐是皇后,自己是父母最疼宠的幺女,她一出生就被封为乐安乡君,除了宫眷公主,放眼整个大周,还有谁能比她更尊贵?!“来人,给我往死里打!” “住手!”一道男声怒喝震耳!元娘抬头看过去,蓝袍玉带,纹云缎靴,来者正是张承。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乡君怒 “乐安乡君好大的威风。卫国公府的威势当真是不一般的大,怎么,杭州府应天府没折腾完,东京府接着来砸我场子吗?”张承怒言相对,本就是从军之人,一身杀气腾腾,自是唬倒了乐安乡君。 待稍缓神,乐安不屑道,“张将军好大的派头,国公的爵还没承下来呢,怎就端起宋国公的架子了?”张承冷笑,“两年未回京,当真是不知道这东京府改名换姓了,什么时候竟是由卫国公府掌定生死了?”上前一脚踹开摁压元娘的两人,身后侍从亦一脚踹开钳制住姜老爹的两仆从。 元娘手上、膝盖上亦扎着碎瓷,连带染得衣服上也血渍斑斑,张承半扶半搂护着她,心头的酸胀、痛怒是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只留心疼与对乐安的滔天怒火。“卫国公府的帐,咱们日后慢慢算!”扔下一言就带元娘父女二人离开。 乐安欲阻,直接被张承的随从拦下。雅室瞬间寂静,徒留一室狼藉。乐安身处其间,直觉极致羞辱。卫国公府看似无限尊荣,可知情的都知,自己父亲太尉之职早就被架空,大周军政握在五军都督府中;二房与大房亦不过面和心不和,有事绝不会全力相助,只怕巴不得大房死绝了,二房好承爵;而皇后在宫中多年来一直被宠冠六宫的姚贵妃压一头所以,自己迟迟未有一等勋贵上来求娶;所以当时父亲欲与宋国公府联姻,却被直接拒绝了。呵,不过就是个破落人都死没了的空壳子,他张承算什么东西,一个二品的将军都敢给自己脸色,国公的爵都不一定承得下来 乐安怒火几欲焚身,这一辈里,她是最尊崇的,待将来七皇子登基,自己就是郡主。想她一身尊荣可比公主,就算尚仪傧又如何不能?那些无诰无封的贵女,有什么资格嘲笑自己枉比公主?有多少人背后嘲讽自己婿“白衣仪傧”,笑自己连“尚”都不能用,只能用“婿”。可圣旨里,七殿下还是给自己改成了“尚”,且历朝历代仪傧皆“给禄,不予政”,但唯独自己仪傧官拜兵部右司郎,就算只是五品又如何?日子长的很,谁参拜谁还不一定呢? 明心见自家主子孤立于碎瓷中,忽伤心涕然,忽恨恨切齿,面色几度翻转,怕是受刺激吓坏了,故上前扶着手欲宽慰一番。岂料乐安狠狠地盯住她,反手就是一巴掌,“吃里扒外的东西,枉我待你们掏心掏肺,却背地里勾结着爬主子床”明心哭着辩解 乐安一甩袖直接离开了苍梧阁,徒留一圈围观看戏的人。 苍梧阁西楼 里间。四娘半跪地上,给元娘清理着碎瓷。元娘疼得浑身哆嗦,吓得四娘不敢再下手。外间,张承和姜老爹主位对坐,军师落客座,丁温、常遇春等人随侍而立。 姜老爹拱手,“承蒙将军相救,草民感激不尽。”军师楚庭安晃着自己的鹅毛扇,一脸的探究。张承解释,“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船上帮我掩护的一家人。”梁遇春等人皆向姜老爹抱拳,惊得姜老爹坐立难安,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举手之劳” 里间传出四娘的惊呼声,“姐姐!”张承立马离座,冲进里间。楚庭安见状,忙拉住姜老爹,“老丈别急,有将军在,姜姑娘定会无事,眼下老丈一行人得罪了卫国公府,料其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不如从长计议。”一番话唬得姜老爹又忧心往后的事,遂与楚庭安等人去了隔间,细细将上京之事讲明。只听得楚庭安心中狂喜,当真是双喜临门!这姜家父女可真是将军的福星,究竟是何喜,自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只说那厢元娘一手碎瓷难清,疼痛非凡,这一日又是折腾得够呛,竟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张承见此,直催医女为何还不到,梁遇春回禀,“军师吩咐了碎瓷难清,若是长在了皮肉里,以后还得再破皮清创,须得请宫里擅针镊的邓医女来。想必已是在路上了。”张承气急,“为何不请府内擅外科的医女?!”话语刚落,却见元娘悠悠转醒,出声劝他,“不妨事,我只是有些累,眯一会儿,劳烦将军了。” 丁温见状,给四娘使了眼色,并拉了常遇春出去。室内刹时只余元娘张承二人。两人默默对视,半晌无语。元娘淡淡一笑,“当时还以为将军许是江湖侠客,竟不知您就是船到应天府东港那夜里被请上岸的贵人。今日此番多谢将军出手相救,只是,元娘怕是给您惹上麻烦了,卫国公府那边”张承扶正她,让她能斜斜倚在贵妃榻上,沉默许久,终是按捺不住心中之疑,问出口“你为何会惹上乐安乡君?” 犹记得,当时自己正与楚庭安、樊掌柜等人商议入京后的局面,樊叔为张府老人,为父亲心腹,一直经营着苍梧阁,作为宋国公府明面上的产业。正说到三皇子近日举动,却见一樊叔干儿子樊敏托着块玉,急急来寻人。“干爹,前面有个姑娘拿着这玉找您,我看这是将军的贴身之物,不敢怠慢。”是她!张承心中雀跃,暗道幸好留下了这玉,尚能与她有一丝联系。却又心下担忧,她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接了玉忙出屋去,却远远见着姜四娘在廊檐下急得团团转,樊敏嘴快说着,“我知那姐妹俩,另一个是在雅室澄江台里,应是约了乐安乡君的仪傧,陈仪傧前脚刚走,乡君后脚就带人堵了上去,阵仗闹得特别大”张承紧紧捏着玉,心中又酸胀,又郁怒,一面又想着,她那样霜雪聪明的人,定不会作自辱身份的事。思及陈思霖身份,都称他“白衣仪傧”,原也是杭州府人士,元娘一行人也是在杭州府过来的船上,两人定是早就相识,莫不是越想心中越是抑郁酸楚,又思及元娘处境,乡君夫妇前者负心薄幸,后者狠辣刁悍,若是进了府,只怕要被活活折磨死。他放心上的人,竟这样被他人糟弃虐待,更是怒火滔天。卫国公府欺人太甚!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张良计 元娘淡淡一笑,张承却看得心疼,这个姑娘弱得像西蜀的格桑花,花瓣柔嫩嫩的,薄薄的,花茎那么纤细,叶依依,烟郁郁,怕怯轻寒,柔弱不胜春,风轻轻一吹就能弯折。却是那么能搅乱他的情愫。让他惦念痴缠,让他心酸揪疼,亦让他欢欣雀跃。 “我原与陈思霖定过亲,但当时陈母病逝,婚礼未成。今春陈思霖一纸休书递至家中,我不愿忍这个气,便上京来讨一个销户。没有成了的亲,算何礼成,休的又是哪门子妻。我亦不想和他再有半点瓜葛。陈思霖同意了,也给了销户的说明,我和爹爹正欲离开,便被他们堵住了。想来,应该是误会了。”因着无力,也或许是自己本就不是元娘,述完此事就跟谈及每日喝水吃饭般寻常语气。元娘抬眸看张承,见他沉默不语。想必古人对自己这种大胆行径接受度应该不是很高,也不强求他人理解。 忖度着休息间,外面传医女来了。一番冲洗、镊取,疼得元娘泪流满面,银牙几乎咬碎,几欲昏厥。麻醉药是个好东西,可这里没有啊—— 为避卫国公府下黑手,张承直接安排父女三人住进苍梧阁西楼。姜老爹眼瞧是性命攸关之事,也不推辞,连连拜谢。 苍梧阁西楼三层。 楚庭安一脸惬意地盘膝于矮榻上,靠着隐囊,半边身子歪歪斜斜地倚着挟轼,正往嘴里喂枇杷,迷蒙着眼,拗着风流倜傥的姿态,摇头晃脑,一脸好不可惜的样子,“啧啧,美人在时花满堂,可惜呀,美人去后花馀床哎——”张承看不过他这龌龊油腻腻的样子,又兼被点破心事,不免带三分羞恼,直接一脚踢掉了挟轼。没了挟轼的支撑,带得楚庭安直接脸朝下磕上矮榻,又唬得张承忙用脚勾住他半边身子。 楚庭安气急,“张晋延你个没良心的,谋财害命呐你!亏我还想着帮你怎么留下姜姑娘!老子不帮了,你就接着打光棍吧,下次老祖宗再喊我去,我要再给你打掩护我就是,有如此枇杷!”恨恨地把手上另一个枇杷塞进了嘴里。 张承看楚庭安气急败坏之状,又思其所言,遂笑着好言相赔,“士衡兄莫气,是在下失礼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又剥了一个枇杷递过去,“渡口运过来的枇杷,下气利肺,这个时节,京中也只有苍梧阁和红雨山房才能有了,士衡兄下下火。” “哼——”楚庭安冷哼一声,并不接过,只拿帕子拭了手,整好衣袍,跽坐在榻上。张承挑眉,自己吃了那枇杷,酸甜软玉,沁人心脾,神思都清爽了些,问道,“为何专请宫中医女,你打的什么主意?” 楚庭安颇为得意,摇着自己的羽扇,“呵,要不是有我,你张将军只怕日后卡在这几个皇爷中间难受得很呢。” 张承亦抚袍端坐于榻上,两手交叠于膝上,正色到,“我不想将他们牵扯进来。”楚庭安道,“现在这态势。可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本来乐安乡君就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父女,现在又冒出了个你,刚才苍梧阁里的茶客可都看到了,张大将军抱着一女子离开一雅室,随后乐安乡君面目狰狞,滔天恨意地带着下人走了。指不定这会儿,半个东京府都已经知道了。” 见张承沉默不语,楚庭安接着说,“我问过姜老爹,知道他们一家远赴东京府只为退婚销户,加上之前在船上帮了你,你看,这个时候,借着卫国公府耍外戚威风,把事闹大,最好满城风雨。我再找人出去造势,就说卫国公府无法无天,仗着皇后和七皇子的势,只因将军暗查七皇子一事就上门撒泼闹事。所谓女子,不过是将军正和人雅室鉴茶,乐安乡君找着借口来上门为难。如此一来,明眼人必会猜此事背后推手会是三、五、八这几位皇子之一。平头百姓只道是勋贵秘事更是好奇。待全城皆知,卫国公府敛声息必不敢有任何异动,此举即可保姜家无虞,又能助将军脱身陛下猜忌与五皇子的拉扯中。且全城皆知姜姑娘是你心上人,老祖宗那边,为张府清誉,即使再不喜姜姑娘,也必会接纳她。” 张承抬眸凝视楚庭安,“士衡此计,当真毒。把每个人都算进去了。可你怎知,陛下会放松对我的猜忌?五皇子又如何会放弃拉拢我?且,祖母那边,又为何仅为了清誉就会同意?若祖母狠心。即使污了元娘清誉也不准我娶呢?” 楚庭安改了姿势不再端着跽坐,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样子:两个腿盘着,背微微耷着,放松着,又拿羽扇尖点点空茶盏,示意张承添茶。张承看其端着拿乔的样子,就知把握极大,心下也不免欣喜,遂摇头无奈一笑,罢,罢,且不与这“狐朋”计较,亲自重煮了一份茶,奉予楚庭安,“军师且慢用,还请解晋延之惑。” 楚庭安见其忽这么客气,颇为不适应,遂敛了自己痞痞的轻慢状,双手接过,一边嗦着热茶一边偷觑张承。一盏茶尽,清清嗓子,“将军也知,暗查一事,从头到尾,不过是太极殿为探五皇子的一场戏。可若是,太极殿探着探着,发现事情出了自己掌控呢?或者说有了意料之喜呢?”张承勾唇一笑,“陛下多疑,必不信八皇子会独身事外。且,若八皇子能渗进四川行都司,就一下子打破了几位皇子的平衡势力,即可南压三、五皇子,又可北上截四、七二人。”“就是这个道理。老皇帝疑心病重,之前大家都只盯着三、五、七,只当老八是隔岸观火的。若他才是背后推手呢?现下,大皇子本就无缘夺嫡,三皇子深陷勾结外族一事,四皇子无心皇位一心爱泥瓦之事,五皇子身遭猜忌,七皇子最惨,本就是整场戏都冲着他去的,现下自己一身污糟不说,连皇后母家都受牵连。只有八皇子是占据上风,局势最好。就算他不是推手,只怕另外几位皇子也绝不会放过他,让他置身事外。”楚庭安摇着羽扇,嘀嘀咕咕道,“天家无情啊,陛下许是没猜到,本只想试探下一个臣子,却提前把党争激化,逼着众臣站队。现下这局面,各皇子结果怎样都不好说,反正咱们没事就行了。老子忙儿子都来不及,也顾不上咱这外人。哎呀,这不被人盯着的感觉就是轻松啊——” 张承再问,“那祖母这边呢?” 楚庭安笑道,“我记得天顺九年,卫国公府曾为乐安乡君婿仪傧一事问过老将军,老将军当时拒了。卫国公也说,可将乡君嫁进将军府,将军又拒了。”张承思及往事,抿茶不语,“那又如何,她非我心仪之人,我又何必耽误人家终身。”“可大家毕竟都知道这段往事嘛——若是传成,乐安乡君因爱生恨,或者是仍惦记将军” 张承蹙眉,置杯桌上,“不可!”楚庭安赶紧赔笑解释安抚,“谣言,谣言,都说了是谣言。你听我说完,你还要不要媳妇了?你听我说昂,如果谣言都说乐安乡君还惦记着你,这不是明晃晃地打皇后的脸么?勋贵脸面最重要,老祖宗亦是。一面是被已婚跋扈宗室女盯着,随时可能辱没了名声,一面是一个虽有过婚约,但没成婚,且家世清白的温柔好姑娘,自古男低娶女高嫁,常人都知得选后者。且,试问满东京府贵女,谁敢冒着得罪乐安乡君,得罪皇后的风险来和你议亲呢?” 张承久久思量,虽说此计看起来甚妙,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妥,就怕横生枝节。但一时也说不出哪里有什么,唤了丁温一一交代吩咐下去,心中一时畅快期待,一时有些惴惴。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相商议 翌日,四娘早早地就过去隔壁探视自己长姐了,看姜元娘正在梳妆,便上前替其篦头发。一边篦,一边闲聊。又说起张承礼待他们三人的好,说昨天去找樊掌柜求援时张承在旁的焦急等等。又说道张承陪着元娘冲洗伤口,眼内都是说及此,有些打量元娘的脸色。看着四娘欲言又止的样子,元娘知其内心所想,一语戳破,“我和张将军绝无可能。”四娘悻悻,“可人家一个将军,又是帮你撑场,又是安置我们父女三人,且还请了御医” 元娘抿了一口茶,茶香袅袅,“将军解救我们,是报船上相护之恩;安置我们三人,四娘,你就没有想过,敢和卫国公府杠上的武将,会是一般品级武将吗?如此地位不凡之人,为何要在船上遮遮掩掩不让人发现身份呢?”四娘拧眉,“我也觉得其中甚是蹊跷。阿姐你看,先不管个中是何原由,但我们和爹爹是知道他在船上行迹的唯一三人,会不会,”遂瞪大眼睛,看向元娘。 元娘放下茶盏,“留下我们在这里,也能防着有心之人来打探他行踪,自是最稳妥不过。” 四娘瞠目结舌,“阿姐,这般想张将军不太那个吧,我觉得,他对你挺好的”元娘转首一笑,“将军待我们好,是他知恩图报。你莫想太多,要惹人笑话了。待会儿和爹爹也说下,多留心,莫给人家添麻烦。待此事毕,我们就尽快回杭州府去。” 四娘一一应下,就回房了。元娘倚在榻上,瑞兽香烟袅袅,许是身体太虚,神思亦开始神游,阖眼暇眠。 这方,四娘刚下楼,正巧遇上正在西楼下转悠查岗的丁温。四娘上前福了一礼,“敢问大人,我和爹爹可能出楼?我们随身衣物都在城外客栈,需得取回。”丁温忙拱手回礼,“不敢当娘子一声大人,唤我丁温即可。娘子和老丈自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可现下不太平,恐卫国公府有什举动,还是别出去的为妙。东西我们派人去取即可。”四娘心里嘀咕,莫不是真让阿姐说中了,这不是变相软禁么。只好无奈回房。 大周皇宫·含元殿 三皇子高显夫妇正陪着姚贵妃用膳。姚贵妃看着三皇子妃,打趣着说,“阿玲可是有什么好事?这来了到现在都是眼睛藏不住笑的”又看了看三皇子妃的小腹。三皇子勾勾唇,“不过是桩痴男怨女风流雅事罢了,不值得母妃过问。”姚贵妃睨了高显一眼,“我用完膳了,好了,你且忙你的去吧,我可要阿玲好好陪陪我,你少来烦我们娘俩。” 三皇子妃扶着姚贵妃下了食榻,“母妃可要去藏春园转转,儿臣来时看那边魏紫和赵粉都开了,心里羡着呢。”姚贵妃手指点点三皇子妃鼻头,“还是我们阿玲最好了,不像有些人,不识风雅,整天除了铜钱就是银子”三皇子无奈告退。 藏春园取藏起春娇之意,乃周兴帝专为姚贵妃所建,其间奇花异草不可胜数。时值牡丹芍药盛开之际,藏春园内花香氤氲,又有美人漫步其间,好不风流雅致。左者雍容典雅,玉颈冰肌,容姿卓绝,望之心荡神驰,正是姚贵妃;右边的少妇天真娇憨浪漫,眉眼搭配花钿精彩绚丽,为三皇子妃——靖海侯邓梃嫡长女邓爱玲。 却见三皇子妃拿花掩着唇咯咯笑着,“我原不知她那段伤心往事呢,只觉得莫名其妙怕不是被下了降头,后来派人出去打探,我的真人菩萨,可都是什么鬼热闹哟”姚贵妃也笑着,催她快说完,“你这促狭鬼,哪有你这么吊人胃口的。” “母妃不知,这故事一长串也就罢了,而今当真是什么说法都有呢。且说乐安乡君原和宋国公府张承张将军是议过亲的,不知怎的被拒了,外面都说她情深不悔,所以拖到这么个年纪无望了,才随便婿了个出生寒门的仪傧。我们都在背后笑是“白衣仪傧”。那天张将军正和心上人雅室幽会呢,谁知她竟赶着上去拿人家姑娘撒气了,砸了不少东西,我派出去的人都说一地的碎瓷呢。气得张将军大恼卫国公府欺人太甚,还说了句什么‘杭州府应天府没折腾完,东京府还来砸场子么’。外面的人都在说,张将军在应天府的船上是被硬请下来的呢,当时在船上的不少人都知道这个事,应天府的兵马上船搜人,那阵仗可大可唬人了。” 姚贵妃连连摇头,“神仙真人,当真这热闹该愁坏皇后娘娘了,她就这么一个嫡亲妹妹,往日都是按公主仪制宠着的,想我们大周战神七殿下,估计也要为这姑姑头疼了。碧檀,回头让太医院制个宁心静气的汤药去中和殿,吩咐他们别忘了请平安脉。” 三皇子妃抱着姚贵妃胳膊,“还有呢,还有呢,母妃且听我说完。据传,卫国公府还曾要对张将军的心上人下黑手呢,有说那女子是张将军从杭州府带来的,听说长得甚是柔婉清秀呢。心疼得张将军是一步也不肯离开苍梧阁了。我们今天来宫里的路上,过苍梧阁西楼,有看到张府的车架呢。母妃您是不知道,那天好多人都看到张将军抱着那女子出的雅室,待乐安出来时,那脸上的表情,说边上有茶客就看了一眼,晚上就吓得睡不着了”那厢还在絮絮说着,姚贵妃拿扇子遮遮头顶日光,“这日头大了,且回去吧。”三皇子妃意犹未尽,但看贵妃兴已尽的样子,遂闭言不再多语。 回了殿,户部传话过来说三皇子要忙一会儿,派人来接了三皇子妃回府。姚贵妃靠在榻上,由碧檀揉着小腿,“备份显儿喜欢的清凉汤,估摸着过会儿就来了,我先眯会儿,哎,不服老不行呀。”碧檀笑着,亦不多言语,心下却计量着,一般这样避人耳目的母子会面向来要清掉含元殿内间的人,自己还是早早安排了去,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末了四刻钟过,三皇子将将进殿,径直去了内室,“母妃,儿臣前段时间许是惹祸了”。姚贵妃眼都懒得睁,“多大的人了,总是这么急急燥燥的,你舅舅前两天就和我说了。”三皇子有些悻悻,“儿臣是怕”未待说完,话就被姚贵妃打断了,只听得她慢悠悠地谈吐,仿是无关紧要的闲事,“显儿可知——,为何你父皇后宫三千佳丽,母妃却能独得几十年恩宠?年轻时,自是可以说句容色倾城,但母妃早就已经开始老了,而后宫一茬茬鲜花进来,御花园百花彩丽竟繁,为何你父皇只独独最留恋藏春园呢?情?爱?自古帝王最无情,天家最无爱,这些我从进宫第一天就知道。” 高显欲劝慰,“母妃何必”姚贵妃抬手止了他的话,“我进宫,是为了信国公府,我为贵妃,是为了你。即享着无上尊荣,自是要尝别人所不能尝之苦。 呵,放眼后宫,又有哪个女子是好过的?争了这么些年,我看似风光无限,却不过是得到了最虚无缥缈的宠;贤妃不过是得一份敬,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全你父皇在文人那里的一份贤名,所以杨妙渝到底不过是个妃。皇后是全了面子尊容,里子呢?卫国公府被你父皇忌惮,一分为二,硬生生把二房拆了出去,满朝上下,但凡有点脑子的勋贵人家谁敢娶那乡君?再说信国公府,也不过是一开始就被你父皇用来与卫国公府、韩国公府相制衡的,你怕什么? 只要卫、韩两国公府还在,信国公府就不会倒。 怕因党争而为你父皇所厌弃吗?党争?呵——党争算什么,只要让你父皇觉得都在他掌控内,就都不是什么大事。哪个帝王登基背后没有过党争倾轧?先帝朝时,先太子早逝,六王夺嫡何等惨烈。于你父皇而言,只要不打破这份平衡,握准了度,就不是什么大事。 后宫如是,前朝亦如是。” 高显沉默半晌,低唯应是,“儿臣知晓了,时辰不早了,儿先告退,免引人耳目。”姚贵妃摆摆手,“你且去吧,我再歇会儿,入了夏,身子乏得厉害。”高显正欲退出,却见姚贵妃另一贴身心腹云羡急急进了里间,跪地禀报,“回娘娘,三殿下,女婢前去浣衣局时,走岔路无意去了崇贤阁,正看到,看到”,云羡吞吞吐吐,抬首看了下两位主子,“大皇子和僖嫔通奸,奴婢是生等着他们走了好半晌才赶回来,未有人看到。” 三皇子冷哼,“没想到我这大哥看着木讷不敢言,背后竟如此色胆包天,和嫔妃通奸,怕是闲命长了”未料姚贵妃都懒得置喙此事,掀了下眼皮,“我还当多大事呢,谁强迫谁还不一定呢。两情相悦的这件事不用管,握好把柄就行。”高显见此,心下颇有决策,遂告退离了殿。 殿内寂寂,唯余珠帘晃。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良弓藏 苍梧阁西楼戍卫森严,养伤的养伤,盘账的盘账,出谋策的出谋策,倒是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殊不知,东京府内已是滔天巨浪。 先是丰乐楼倏忽在楼内特特增了哨士,每个雅间门口或者楼道折角处都立着护卫;再是各种流言风起:闻说乐安乡君、宋国公后人张承与神秘女子的恩爱情仇为一说;七皇子仗势屡屡欺压武将为一说;卫国公府欺压宋国公府后人为一说;三皇子背后设计,与七皇子两两相争为一说,等等,各种说法五花八门,让人是眼花缭乱,看不清真相。 更有那有本事的,谱了两曲词,开始唱个中风月,如耽春楼里的清娘子,妙音嗓子,婉婉转转唱张将军与心上人离别会和,唱相思眷恋:“离愁三月雨,思量双飞去。当时轻离别,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欲黄昏。高楼目断,棋声惊眠,无情多甚苦!”,也有唱两情相悦,“等闲别离苦,长逝入君怀。”因着词曲凄婉缠绵,唱尽了有情人悲欢离合难成眷属之感。连带着耽春楼生意都唱上去了几番。 商人本就是无利不起早,各家脚店酒肆见客人们都爱听这现下的新鲜事,且又是风月雅事,不得罪人,便纷纷谱曲上场。更有三元楼、熙楚楼等正店,连夜赶了两幕杂剧,如“张将军夜赴杭州府,痴情女苦等承恩郎”,“苍梧阁围情受困,神将军衷心护人”。 平民圈子里热闹非凡,贵族太太小姐们也没闲着。卫国公事后才知小女儿做的事,气血上涌翻腾差点没缓过来,就连第二天上朝,也差点在正德门被门槛绊倒。看着同僚门似笑非笑的眉眼官司,胸中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再过了两天,张将军与杭州府娘子的风月事已经是排的有头有尾,尤以三元楼的南戏排得最地道,专请了沈大家来做词曲,点杭州府驻京的南戏曲班子来唱。不少达官贵人来点,听闻三皇子妃、大皇子妃都前去看了戏。 等到元娘等人听到一点点苗头消息时,几乎已是满城皆知,怪道都是张承平日里瞒得极好。却说那厢张府,头天有风声消息时,张夫人就曾去了趟苍梧阁,顺带看看儿子,都到门口了又被张承请了回来。等到后面越闹越大了,张夫人更是坐不住,等老夫人都知道时,当即唤了妯娌姐妹四人,四巾帼骑马,并带一辆马车,将张承拎上了马车后,顺带把楚庭安也塞了上去。时人好骑马,以牛车为风雅,大有“非乘马即步辇,自郊祀之外,不乘车也”之态势。 马车外,前后左右各有一大将“压阵”。 马车内,张承与楚庭安四目相对,能不能过老祖宗这关,就看今天了。 待入了张府,张承径自就去跪着,满堂女眷见此,就知所传之事大半为真,气得张老夫人拄着杖就要上来打。二房宋夫人忙上来拦着,“老祖宗,这是喜事啊,好不容易承儿遇上个喜欢的人。张大将军,还不快说说你的事。”张承欲张口解释,怎料祖母根本不听,亦不看他,直接出言打断,“我已为你相好了诚意伯嫡女,过几日等风声压下去了,就会安排你们相见。我张府儿郎决不允许纳妾。你趁早断了外边的事。” 张承大急,“祖母为何不同意?可是因她身份普通?可二婶、三婶当年,您并没有因身份择人,为何到了孙儿这辈就”张夫人一旁斥道,“放肆,孽障!敢对你两位婶娘不敬!”张承又忙拱手致歉,又膝行两步至老夫人跟前,“祖母为何不允,就算明天就死了,也让我做个明白鬼!”一旁楚庭安忙出来调解,“老祖宗容秉,姜姑娘家世清白,我们都调查过,且一旁乐安乡君盯着,如今满城皆知此事,怕是诚意伯那边也不好说” 张老夫人闻言更是怒火上心,狠拄了下杖,“你也给我跪下,成天两个人胡天海地地折腾,我还没找你算账!如今连我也敢算计违逆,你们两个当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就糊涂了不成?区区一个乐安乡君,也敢拿来压我?当年瀚海府一役,你祖父还是我从死人堆里将他背回来的,戍守边塞四十余年,刀上亡魂少说也有个千八百,怎么,真当我是后宅里只会使计俩的老太太了?” 唬得楚庭安忙请罪。二、三两房夫人见状,忙上前安抚老太太,三方秦夫人道,“忤逆长辈,又算计家中人,实非君子良将所为,承儿,庭安,你们二人且自己领罚去吧。”遂扶着张老夫人进了里间内室,奉安神茶定心。 张承心中焦灼万分,又失落痛苦万分,先前的甜蜜都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对未来的惴惴不安与现下的心中苦涩。 里间,张夫人撩袍向老夫人跪下请罪,“是儿媳没能教好承儿,母亲恕罪,您别伤着自己身子。”老夫人一盏安神茶下去,早已顺气了大半,扶着张夫人的手起来,“我们娘俩,不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别怨我为何独独在承儿婚事上非得横插一手。”宋夫人在一旁笑着道,“母亲偏心呢,只看得见宁安,这儿还有我和庾书呢,真是要醋煞人了。”“你们三个都是极好的。也就咱们娘与儿的四个人,硬生生撑着这将军府。哼!张家门里的儿郎,没一个是好东西,等着自己功成名就了,就个个都抛下我们,自己去地下潇洒快活了。”明明是咬牙切齿的话,说来却好不心酸。秦夫人最先忍不住泪,低低啜泣起来。 张府,自公爹张载一辈起,男丁皆马革裹尸,张老夫人三个儿子,也全都埋在了战场上。大房独留张承一员男丁,二房剩张艺一女,三方留张旭雁一女。 “但承儿这一代,宋国公的爵衔一日不下来,我老婆子的眼就闭不上!”眼下,圣上迟迟不下承袭恩旨,说不寒心,那是假的。张府一门忠烈,除了张承一个独苗,阖府都是老弱妇孺。“一来,我咽不下这口气,太极殿糊涂只知道平衡之道,当真是人走茶凉;二来,艺儿和雁雁早已及笄,却迟迟没有相看到人家,若是承儿袭爵,定能护住姊妹二人,且以后让她们在婆家安然,不被人吃绝户;三则,张家死在战场上的儿郎够多了,有了爵,好歹还能留住承儿在京,保他一命。诚意伯在京多年,总归有些根基,且处事低调,算世袭勋贵一脉,配他们家,不显眼,但也能有助力袭爵;四则,算我私心,老头子一生为国,难道要叫他张家门断尽香火吗!?” 这一席话,句句说到四人伤心处,都掩面哭起来。这世道,当真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两代忠臣悍将,马革裹尸,府中却如此凄凉。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惊涛浪 张承跪在祠堂前,看着昏昏惨惨的烛火,线香火红莹亮的点若明若现,白日里母亲说的那番话,句句刻心头,“承儿,张府就只剩你一个男丁,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你真要让艺儿和雁雁以后被吃绝户吗?二婶婶、三婶婶从来待你如亲子,你当真就这么无情吗?张府难道以后还要靠你祖母来撑,来靠女人撑吗?!”一面是爱情,一面是亲情,张承从没如此感觉到如此无力,深深的无力。 有缘无分,当真是,有缘,却无份。 门被迅速推开,是一脸略带焦急凝重的丁温,“将军,八皇子出事了!” 张承速离祠堂,一面冷声吩咐下去,“让方回、常遇春、梁斌等人速来书房,把军师也找来,让蒋汉钧好好护着苍梧阁,若有事,我唯他是问!” 八皇子出事,意味着四足鼎立的平衡可能被打破,不管是失衡带来的余波还是太极殿为后面新的平衡做的动作,朝野必定有一番大动作。如此时机生变,要么就此能暂脱党争泥潭,要么,就有大清洗,局势变危。 书房内,众人皆神色凝重。楚庭安也改了以往散漫的形象,细细推演着局势走向。方回禀,“晚间,八皇子从太后娘娘那儿出来,在顺妃宫中稍坐就离开了。出来时碰上了七皇子,两人似是有所争执,有宫人看到,七皇子是铁青着脸走的。后八皇子坐马车离开,车到白云边楼前,马车出了问题,侧翻,把八皇子从车里摔了出来,后面有骑马的贵女经过,踩上了八皇子的左脚。到现在人还没醒,太医院的意思是,左脚里的骨头都碎了,以后恐有影响” 梁斌接着回禀,“骑马的人我们去查了,是荧阳侯嫡孙女,当天正从家中出门欲去白云边赴宴,故马速并不是很快,让八皇子堪堪捡回一条命。若是吾等骑马常速,除非能拉住马头,否则八皇子必死无疑。” 常遇春将将从外面叩门而入,“回禀将军,最新消息,八皇子已转醒,除了断了一根肋骨,左脚脚背、脚踝皆粉碎性骨折,怕是要一辈子跛了。我们派人去查了马车,明面上看是车底座一处榫卯被震脱了,但下手来报,车轴、车轱辘都被人动过手脚。本欲再探,但锦衣卫来了,末将怕惊动锦衣卫先撤回来了。据八皇子府上下人说,原本进宫是骑马的,不知怎的,几匹马或不适或有些躁,八皇子这才选了马车。” 张承颔首,“方回,再去探太极殿动作,梁斌,让人远远盯着各皇子府动向。常遇春留下。”“唯!”方、梁二人皆领命而去。 “士衡怎么看?”张承转向左边,问楚庭安想法。 “在此时局,若是将军出行前发现所有马匹都有异状,还会安然选择剩余唯一的马车吗?必不会。明眼人都能看出,此行必有凶险。有人在马车上动手脚,可八皇子却还是选了马车,也就是说,最初,八皇子是将计就计,预知必将受伤。一开始,这是一出苦肉计。所有人都在猜是不是八皇子背后推卫国公出来,在这个档口,他受伤了,便能排除嫌疑。只是,他自己也没预料到,会有意外之祸,且这意外,彻底断了他承续大统的机会。” “荧阳侯为太后庶弟,也是太后娘娘唯一母家,一向中立,远离朝堂。可能当天也是赶巧了,哎,都是命啊——”楚庭安长叹一声,“眼下就看太极殿什么动作了。” 更漏声声,夜深沉。越发显得暗夜里的等待漫长而无边际。 将近寅时,方回梁斌前后脚回报消息。八皇子送进宫医治,三、五、七这三位皇子皆在太极殿外跪着。荧阳侯连夜进宫请罪,长跪八皇子所住的凌光殿外。宫内对外则称是八皇子府下人未检查马车导致的意外。且,后宫晋升安嫔为安妃,十二皇子由太后教养,定西平侯谭国佐侄女为十二皇子妃。 常遇春忍不住摇头,“咱这位陛下,当真是这时候都不忘平衡势力啊。不知八皇子知自己被全然放弃,是何心境。不知道这位笑面判官,以后还笑不笑得出来了。” 楚庭安揉着眼打着哈欠,“本来嘛——顺妃娘娘本就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八皇子有蕲国公这个外祖父本就拢了部分勋贵宗亲的支持,外加西平侯谭国佐这个岳父泰山,后宫、前朝、宗亲他都有助力,实力亦不弱于三、五皇子,且平时处事低调,真没想到就这么折了。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没想到他竟是最先出局的那个。我还以为,他好歹能挺进两轮。所以,这件事也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不,两个道理:第一,不要仗着自己脑子以身犯险;第二,该争就争,像八皇子一直以不争为争,有时难免落了下风。” “太极殿非仁德之君,只一昧擅术以御下,终将反噬自身。八皇子的事,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楚庭安喃喃叹道,“接下来的路更难走啊——”,轻轻一声叹,消散在夜色中。 烛照长明,一个很多人都难眠的夜晚。 第二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荧阳侯嫡孙女恐圣上降祸,自缢在房中。留下血书,求圣上开恩放过荧阳侯府,其罪由己命来还。荧阳侯当即在宫中吐了血,被抬回了家,到现在都没醒,荧阳侯夫人携府上女眷一身缟素脱簪待罪,跪在宫门外。 方回闻言咋舌,“背后到底有没有人在做推手?如果有,当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只怕太极殿刻薄凶残之名已洗不清了,史书上怎么都会记上他这一笔。如此激怒太极殿,又有何用?”张承抬头问道,“为何荧阳侯夫人反应如此大?” 常遇春道,“荧阳侯已六十八高寿,子女皆病亡,只留了一个嫡孙女,从小亲自带大,传书教习,极为疼爱。荧阳侯府一直中立,且极低调。荧阳侯夫人此举,一是心中有气不平,荧阳侯府本就是遭了党争夺嫡的无妄之灾;二则为救整府女眷。事已至此,怎么都已经和圣上撕破脸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只要将姿态放得够低,就能占据上方。如现下,为堵天下悠悠众口,陛下必然不能再下旨降罪。” 卯时三刻后,宫内再传消息来,三、五、七皇子暂停了六部事宜,八皇子封兴安王。 整个局势陷入了诡异而又微妙的状态。天子之怒,将雷霆而下。 又倏忽过了几日,太极殿忽在后宫斥了皇后未约束母家,纵容乐安乡君目无法纪。卫国公进宫惶恐请罪,卫国公夫人常宁郡主亦去宫中请罪。但不知怎的,宫里传出了消息,说的则是常宁郡主一直向皇后哭诉,毫无半分悔意。周兴帝当时正在顺妃宫中用膳,当即龙颜大怒,当众斥卫国公府“仗势横行,深负皇恩”,斥卫国公管教子女亲眷不力,罚俸一年,罢太尉一职,夺乐安乡君品级封号。 不同以往的看热闹,笑话,暗流涌动,整个东京府的勋贵都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怪圈:一面女眷社交如常,积极换取对方情报消息,一面对八皇子之事讳莫如深。张府亦是党争洪流里的一叶帆舟,本想紧闭大门避了风头去,但老夫人却说,“大浪来时,避无可避,只有顺着洪波迎浪才有可能不翻船。”故张夫人社交如常。 元娘伤势已恢复的差不多,这几日张承常常清晨过来看一眼就走,苍梧阁被保护得很好,一点风声也没有,全然不知外界惊涛骇浪。元娘想着,许是他在处理卫国公府的事,故看起来如此疲惫寡言。故提出了离开,张承劝阻了,“眼下局势纷乱,我分身乏术,娘子一行人还是待在苍梧阁最安全,若是闷了无趣了想出去,可遣蒋汉钧派人随行保护”。元娘不想再多添麻烦,正想再提离开时,丁温前来奏事,张承就急急走了。 风平浪静几日,太极殿果然又陆陆续续有了动作。彻查隋安伯福建行都司开中盐粮一事;召右军都督府右都督杨国彦回京述职;应天府都指挥使司刘世延、布政使司郭守乾怠政渎职,降级一品,前者贬往乌斯藏行都司,后者左迁关西诸卫。 后宫内,皇后自请去福云寺清修,太极殿也允了。后宫暂由太后出山坐阵。 大震将将过,余波漫漫平。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路归路 隋安伯为皇商之一,协同大内主营粮草等事,嫡次女赵娴为三皇子高显侧妃,这次好巧不巧的,三皇子势力范围下的福建行都司就出事了:出库的盐引和入库的纳粮数严重对不上。 有多严重呢?下面报上来的数字是“入一出五”。朝野哗然。 粮草为国之根基,地方储备量不足,在太平年自然无事,但一遇上荒年或战乱年,无粮意味着民乱,意味着在推王朝速死。后续一连串处理下来,抄家、流放、问斩,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相比之下,发去应天府的两道贬旨就显得无人问津多了。刘世延险险捡回一条命,心中当是巨石落地,携着一家老小,收拾家当,带不走的铺子田产该变卖的变卖,该转手的转手,坦坦然然前往左迁之地了。自此脱离牢笼业,复归返自然。 而郭守乾则相对更阴沉些。站在府前深深凝视着郭府,“老爷,该走了。”一旁夫人走上前并肩而立,“虎伏深山听风啸,龙卧浅滩等海潮。五皇子能等到那日,老爷也能。”郭守乾淡笑,略有彷徨,喃喃道“潮落江平未有风,扁舟共济与君同。走吧,天色不早了。” 苍梧阁。 小满刚过,天气渐渐暖和了些。元娘一连几日见不到张承,让蒋汉钧传话也是一律的回复,“姜娘子可是闷了?末将派人带您出去走走吧。” 盛情暖却,托蒋参将的福,白云边的酒,红雨山房的稀罕蔬果,熙春楼的“玉露团”、“见风消”、“清凉碎”等菜肴汤羹点心都尝了个遍。东市的脚店以“来福”一家的胡饼最酥脆,西市的花园店“与君同”汤饼最鲜美,尤以羊肉汤饼最佳,不同于杭州府的湖羊,北地的山羊不带一丁点膻气。 眼见已在苍梧阁待了将近半月余。期间,四娘和姜老爹意外谈成了大大小小五六笔单子。父女三人欣喜过后分析,许是湖丝确是上品,尤得北地富商偏爱;许是每次背后都站着六个侍卫,让人误以为是张府来谈生意;大概都是给张府面子吧。能在东京府开店的都是成了精的,日日面对侯王勋贵,见的世面也多,一眼就能看出是张府的侍卫。元娘心下更不好意思,更觉多待下去尽是叨扰他人。但却鼓起了四娘成为下任河晏村首富的莫大信心。巴不得再久留一阵。 午后,夏风略有躁意,楼阁里纱幔被风吹起,元娘坐在榻上,斜斜倚着梨花挟拭,手里的纨扇轻轻晃着,从这个窗口望出去,正是苍梧阁的正东面,可以瞧见东街上的情景。 忽有敲门声打破了午后的静谧,原是四娘拿着账册进来了。“阿姐,你上次给我演示的这个‘会计分录’我还是有些不清楚,越算越糊涂了。按照咱们原先的‘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实在(本期结存)’”元娘摇着纨扇笑吟吟地看着她,“素是自然色,圆因裁制功。飒如松起籁,飘似鹤翻空。盛夏不销雪,终年无尽风。引秋生手里,藏月入怀中”四娘跺跺脚,“阿姐莫嫌我一身铜臭味,我这人呐,最大的乐趣就是不停挣银子、数银子。”元娘笑道,“都是凭自己本事挣的干净钱,那有什么铜臭不铜臭的,只是这会计分录一来有些复杂,二来你阿姐我也只是一知半解算不得熟知,师傅不行,徒弟自然更是半吊子了。倒不如你原先用的这个四柱法。不过我上次教你的制表和数字加减乘除倒是挺实用的。” 四娘坐在榻边,见元娘笑吟吟地倚在梨花挟轼上,榻上铺的是桃苼席,触肤不冰,却有丝丝凉意,看做工就知是好东西。四娘捡过碟子里几颗樱桃,一边忙着吐核一边和元娘聊,“哎——也不知这张将军打的啥主意,你说软禁吧,哪有这么好吃好喝处处上心还派人陪着出去的软禁?近来京中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是和爹爹出去了才知,件件都听着吓人。真是水浅王八多,啥事儿都有。哦,对了,卫国公府遭殃了,当真是‘恶有恶报’,据说卫国公被他女儿连累,撤了太尉的职,那狗屁乡君也被废了,大家都说皇后娘娘都去佛寺清修请罪了”四娘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元娘却可以想见当中局势之复杂危及,自古宫墙里的事,又哪能是字面上说得清楚的?想来这阵子他没有过来,当是在忙这些事吧。难怪前阵子,每每见他,都是红着眼睛,想是熬了一宿,清晨了再过来一趟 “阿姐,你到底咋想张将军的?我看你们俩咋谁都这么——嗯——磨不啦叽的,对,张将军也真是,大老爷们儿还这么不上道。”四娘吐掉最后一粒樱桃核,又开始细细地剥着小芒果。“什么怎么想的?不过是相识一场,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有甚可说可想的。”元娘仍旧是慢慢摇着手中的纨扇。 她不是这个时代17岁的怀春少女,她更不是姜元娘,将陈思霖揉进自己生命里。作为21世纪眼见过四次美股熔断,也亲身经历封城,抢药,复阳,最后死于病毒性心肌炎的现代人,她清楚地知道,在封建等级制度如此完善的大周,她若是想好好活下去,日子太太平平的,就绝不能肖想不同阶层的人。 她对张承有很深的好感,她承认。他的眉眼,声音,是那么地蛊惑她。她会心动,他亦常会在她梦中出现。每一次短暂的交谈与相处,她都会心底开心甜蜜很久。然后就在苍梧阁盼着他明天再来,盼着他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东街,盼着他的声音在楼下院中响起,“姜姑娘今日如何?让老冬多换些蔬果花样来”“将军放心,属下都一一看着。”然后是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可他已经连着五天没有来了。每次出门,在路上听到马蹄声都会下意识去搜寻是不是他的身影。期待——失望——难过——思念——类似的情绪每天无限次地滚动上演。 元娘受够了。 “喜欢并不能代表什么。风月场上的你情我愿露水情缘哪个不是喜欢?四娘,我要的是婚姻。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另一半,必是我接下来几十年人生中最忠诚的战友,最契合的灵魂伴侣。花开的再美,但没有结出果实,那又有什么用?”元娘从挟轼上转到了窗棂上,脑袋枕着双臂,阖上双眼,“先不说将军府接不接纳我这样的身份,单只是让我想到,以后他妻妾成群,我就在一座小院子里天天盼着他来看我,我就觉得窒息。我是喜欢他,但还没有到一眼定生死的程度。更何况,我绝不会因为‘爱情’,而放弃自己曾经所喜欢所想做的事,也不想在一日日漫无边际的等待里迷失自己。” “近日东京府的事,我也多少有些耳闻。若真是我和将军的流言满城风雨,张府内的女眷又如何能做到不闻不问?想来,定是极不赞成此事的。既如此,我又何必自讨没趣。”话到最后,洒脱里不免有一丝凉。 四娘听此一番话,竟不知该说什么,“阿姐,你啥都没试过,咋就知道不行?本钱不下去,永远没收益,就算是赔本买卖,好歹咱试过这条路行不通啊,哪有像你这样试都没试成天价儿地五迷三道就” 元娘的最后一丝忧伤被东北老表大碴子味吹走,“你最近怎么口音这么重?哪里学来的话?”四娘笑着吐吐舌头,“最近有个朵颜三卫那边来的商人,他看上了三姐织的那些花样,想进一批做扇面、窗纱什么的,能走海路,且他们家自己有沙船,常常一路开船,一路南下沿途收购各地货物和给自家店供货,方便的很。人傻钱多的,就聊得多了些。那老哥的口音太影响人了,张口闭口就是一个‘老妹儿’。” “阿姐,你就不怕你以后后悔吗?张将军多好的人”元娘戳远了四娘探过来的额头,“后悔算什么,人这一辈子后悔的事多了去了。等我老了,也这么靠在窗前的时候,想来也只是会一笑而过吧。”元娘拿扇面敲敲四娘的头,“你脑袋里装这么多情情爱爱,可是看上谁了?干活不用心,就不怕算盘打错了?”四娘笑着避开,“哪能算错我的命根子呢?呶—阿姐看,这是你前几天写的那个《壁上观》,耽春楼掌柜给了二两银子。” 元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在这个时代,一两银子=10钱银子=100分银子=1000文=一贯。大周朝,一两银子差不多等于人民币600到800元之间,差不多值1200到1600元左右,倒也不算少了。 又过了三四日,元娘还是没能等到张承,却来了樊掌柜。樊掌柜知眼前女子以后可能就是自己的顶头少夫人,言语愈发恭敬,不敢怠慢。一番关怀后,方说明来意,“不瞒娘子,在下实是有事相求。娘子的《壁上观》近日是千金难得一曲啊。耽春楼一座难求,都快成戏楼了。在下有幸听得其中一支同名散曲子,其中那几句‘一刹那栩栩缕影浮光映宫阙/错问今夕是何年/雪浸染万千华光钟声塑佛龛/此去蒙尘饮乐宴/朱颜改怎不见窟画昔日璀璨/却醒作壁上观’当真是绝。虽文理上有些不解,且话也不太一样,许是他乡俗语使然,但听来真是绕梁三日。”元娘忙解释,“这曲子,原是一个叫周明聪的人谱的,里头的词,是一个叫‘小六’的填的,我只不过是照搬了来。”樊掌柜眼中带着光,元娘知其所想,樊掌柜想挖这两个人才。可惜了——不是一个时代的,她爱莫能助。 婉言相拒,樊掌柜亦不强求也不多问,只道,“苍梧阁为茶楼,多清弹曲子,还想劳费娘子墨宝,为小店谱几曲。”元娘被樊掌柜的恭敬之词听得有些惶恐,她不过是沾了张承的光,“樊掌柜太客气了,元娘和爹爹叨扰苍梧阁已久,若有能帮得上的,自是尽心。”樊掌柜见元娘应下,心中自是开怀万分,笑盈盈地走了。 第31章 第三十章宴享乐 这年头,时下人有四爱:爱写诗、爱谱曲、爱听戏、爱听曲。哪怕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人家,凡东市瓦肆有杂剧南戏什么的,也必是四周围满了人,有戴着斗笠挑着担的短褐汉子,有抱着孩子围着头巾的邻家婶婶,有刚收了摊的小贩,有扛着插满糖葫芦的棍的老丈 勋贵人家更讲究,君子六艺,乐为之一,更会从小培养族中子弟习乐。贵族社交间,歌舞戏曲等亦是社交的沟通桥梁。如文会宴,宴首由送酒歌舞开场,“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即用于此。或也有先用女声送酒:女乐数十辈,有歌有舞。可用一首歌辞(如《公无渡河》)开场,然后由诸宾客相互作歌送酒,亦载歌载舞。最后由与筵者各献伎艺,有诗咏、有歌唱。 文臣多爱雅乐、古乐府等,宴享之词曲,多歌功颂德、抒情述志,风格特征多为富艳精工、典雅深重、渊懿美茂。如五皇子高琮曾在文人雅集“梁园”唱《诗经·大雅·民劳》“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国,俾民忧泄。无纵诡随,以谨丑厉。式遏寇虐,无俾正败。戎虽小子,而式弘大。”唱末,又引《左传·齐晋鞌之战》“若之何其以病败君之大事也?擐甲执兵,固即死也。病未及死,吾子勉之!”虽是文臣,却极具兵将雄风,斩获东林士子归顺之心,自此多了一个“东林客”的雅称。 武将也大体类似,但会更偏爱节奏感强的曲子,经典的曲子当如羯鼓舞《天魔罗》,琵琶大鼓舞曲《战潼关大曲》等,最新的当是《月下奔林》,讲的是张将军为见爱人,千里奔赴,在月夜下与杀手激烈打斗终获胜,成功踏上见心上人的船的舞曲。 开场琵琶小珠微泣,月下思念的忧愁慢慢迷漫,如江上水雾,茫茫不知前途将是何凶险。待到山口,忽大小鼓边声侧侧打入,隐隐马蹄传来,夜幕深深,乌云遮月,危机四伏。待到边声骤强,鼓点如狂风暴雨般猛击鼓面,张将军紧夹马腹,神驹蹄下生风,奔入山林。乌云突散,琵琶声声十面埋伏,白月惨淡如霜,秦筝拨下霹雳,兵刃既接,当真是刀光剑影时,血雨腥风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最后拼死突破重围,驻立船上。场上,鼓渐退,筝将息,琵琶声弱,迷雾朦胧,张将军前途未仆。 一场下来,当真是听得人时不时闭气揪心,而敲鼓者、拨琵琶者好不酣畅淋漓,更有传闻蕲春侯费钊费大将军下场拨秦筝,一曲终了,筝弦竟断三弦,可想见此曲激烈之处。 苍梧阁。 元娘正思索着,茶楼不比酒楼,更是清幽雅致,且苍梧阁定位也不低,等闲人家亦不舍一两银子来这里谈茶聊天。多是清客勋贵世家子弟,或是清流文臣。忽又想到,连耽春楼都有南方来的戏曲班子,苍梧阁比之更实力雄厚,定也有类似合作关系。好比前者只是三星酒店,后者是五星不带住宿只提供茶饮点心菜式的茶楼。 谱了一曲后世吴语腔调的词《声声慢》,特特指出,需得用吴语唱;又就着当下现有的曲调,自己填了一首《瑞龙吟》。又怕自己填的词音韵上水平不行,心虚不已,又默了首《苏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瑞龙吟”为周邦彦所创。其不愧被称为“词中老杜”,大晟府典乐掌管者。其间所涉词律平仄、音韵高低,音节音速等问题几乎快耗光脑细胞。 再也不轻易尝试填周邦彦的词了。元娘想了想,还是元散曲吧,更灵活些,格律好歹没要求得那么变态。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醋相会 苍梧阁本就极富蜀地风格,高楼上与浮云齐,楼旁华茂青松,绮窗交疏相结。这两日弦歌声袅袅,于崇峻苍梧之外更多了份脉脉柔情。芳气随风结,带着吴侬软语里的情思,“五月渔郎相忆否”,又吹动了东街上往来多少旅客的羁旅愁思? 苍梧阁场场坐满,不少朝臣公卿约客而至,或携家眷而来。元娘在西楼,听得前楼歌声整日不散,忽忽有一日,渐渐歌乐声少了四成,再过了两日,竟一整日难得闻一二曲声。问蒋汉钧,那是个比丁温还会装傻充愣,油滑得八面玲珑的人,定也问不出一二。又怕自己东西打听,反倒讨人嫌了,遂仍是整日里闭门“造剧”——受耽春楼掌柜秦月娘所托,要替她写个故事。 根据秦月娘所说的,有个同乡的姐妹,苦等良人八年,待归时良人弃之不顾。说到唏嘘处,泼辣精明的女掌柜也是忍不住拿帕子拭泪。元娘听完也是意难平——大概都是“求不得”,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 根据秦月娘给的信息内容,初初拟了个大纲。又因月娘实在是催得急,恨不得当天就出。元娘大胆创新,将杂剧和南戏的一些特征揉在一起,攒得有些像现代话剧的“戏曲版”,又想试着整成电视剧每日播两集的样式,如每日只演三次,每次只演一折。将看众的胃口吊起来。 如此一来,即给了自己写作的时间空挡,又能多出几折,多挣些费用——自己一直白住着总归说不过去,且秦月娘出手大方,直接是一两银子一折,换算成粉红“毛爷爷”,差不多是8张的数了。元娘哑然自笑——竟是月薪两万不是梦啊—— 午后,略略有些燥热,近日来元娘心下总有些隐隐不安——苍梧阁这两日门可罗雀,冷清得只有三三两两过路客商。正倚着梨花挟轼,罗扇翩飞,忽听得楼下有喧嚷声,再就是数人急急踏着楼梯上楼的声音。木屐声踏着楼板格外清晰,踢踢踏踏地愈来愈近。 “还请公主恕罪,将军走时,特地吩咐了属下,没有指令,任何人不得上西楼二楼。”不远处,蒋汉钧声音响起。“原是张将军有令,既如此,文殊婢,我们还是走吧,莫给将军添麻烦了。”一道慢柔的女声响起未落,另一道急急的女声就紧接而起,“哼,不过就是个当差的,也敢来拦寿昌公主的驾,随玉!还不快让人把他给我轰下去!” 蒋汉钧向寿昌公主跪地拱手请罪,“还请公主赎罪,末将领命在此,若违军令也是军法处置。”又向毛玉璋拱手,不急不慢说道,“璋娘子莫急着把末将轰下去,诚意伯夫人前日见老夫人时,赞娘子温静姝贤,若今日娘子大闹西楼,传出去总归是影响娘子名声的。” “好个张晋延的狗腿子,话里藏着刀碴子威胁人呢。当真是穷山恶水的地方待久了,嘴皮子也学刁了。”毛玉璋冷哼,又抬头望二楼雅间的楼匾,“‘芳歇处’?呵,金屋藏娇藏到这儿来了,怎么来了半天正主也不出来让人瞧瞧呢?” 蒋汉钧出言,“还请璋娘子慎言,莫污将军清名!”随即被人扔了两个眼刀子,“清名?《月下奔林》的曲儿估计连东街上的马夫都能哼上两句了,乐安乡君被褫夺封号,可都拜这对有情人所赐,你在这儿和我谈清名?”毛玉璋傲傲然上前一步,蒋汉钧硬是被逼退一步。 “璋娘子言重了,乐安乡君被褫夺封号是圣上的裁决,和我们将军又有何关系?难不成,娘子竟是来替人打抱不平的?”蒋汉钧挑眉,一幅了然的样子。毛玉璋转首,笑道,“竟不知张大将军座下还有这号人物,这嘴皮子不去做使臣谈判真是可惜了”蒋汉钧正欲再回复,只见一个老嬷嬷急急上前,在寿昌公主耳边附语了几句。 寿昌公主拧眉,脸色一下子变得不太好看,“他当真是”,又低低叹气,向毛玉璋温温说道,“文殊婢,我府上有事,今日不与你看戏了,我先回了。”蒋汉钧见状,忙躬身拜送,“恭送公主。”见公主府一行人走远,又笑着对毛玉璋做了个送客的姿势,“璋娘子请——” 却不料对方竟是笑盈盈地,也不见半分恼色,只亭亭立在那儿。“璋娘子还有何事?”蒋汉钧出声催促。对面的玉人也不出声,只是笑盈盈地站在楼台上。远处略有蝉鸣声传过来,蒋汉钧等得竟是背上一身汗,说不出是热的,还是看得心里毛毛的缘故,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铁血汉子竟在此刻,面对着一个美娇娘,心下有些忐忑打起鼓来 正僵持着,楼上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素裳女子,没有绾发,只用一根发带系在脑后,全身上下无一首饰,面上是淡淡的妆,好像又没有化妆,像是一朵白昙花,静静立在暮春时节。 元娘走出门,立在走廊檐下,细细打量着楼下的女子:淡紫色的诃子裙,浓淡适宜的妆,斜斜簪着一朵魏紫绢花,映衬着玉瓷凝脂般的皮肤,桃花唇染着春意,一双眉眼确带着六分庄重四分英气,明明通身的贵气,平日里不怒自威,此刻却笑盈盈地看着人,带着三分戏谑,五分暖意,还有两分好奇? 正欲开口,楼下的人先说话了,“阿瓢可真有能耐了,让我来唱这么一大唱戏,罢—罢—,谁让我心善,最看不得老光棍还得继续打光棍呢姜娘子不请我进去坐坐?你可得好好谢我呢” 屋内,元娘与毛玉璋各坐一边,蒋汉钧站一旁,毛玉璋瞪着他,“两个姑娘说话,你也好意思听?”弄得蒋汉钧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正尴尬着,元娘颔首,“我这里无事,方才劳烦大人了。”蒋汉钧见此,看了眼边上立着的诚意伯府的侍女两眼,毛玉璋挥手,侍女告退出去,蒋汉钧方抱拳告退出去,却仍不放心,也不敢走远,就在门外竖着耳朵听里间动静。一面指挥手下西楼加多了岗哨。 元娘添茶,想着敌不动我不动,也不开口。对方倒也不在乎,颇得自在,“《壁上观》可是你谱的?我听樊叔说了,那可当真是妙呢——东京府里唱来唱去就这么几支曲子,要么才子佳人,要么好汉勇闯天下,都听腻了看腻了。” 元娘客套着,“娘子谬赞了。”心下狐疑,听刚才动静摆明了是醋上了头来找人撒气的,莫不是还有别的手段比如打算怀柔击破?或者甩几百两银子逼人离开?还是先假装好姐妹,再以后慢慢除掉自己?亦或者,总不会真是以正妻自居来显示自己贤惠的?一面心下不是甚滋味,一面不禁震撼慨叹:天爷!这封建压迫下的妇女当真是可怜!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为君谋 话说蒋汉钧在门外守着,心下犯嘀咕,正是多事之秋,又想起自家将军走前千交代万嘱咐的样子,生怕出岔子办砸了差。但姑娘家的住处,且又可能自家是未来的主母,不,屋里两个都有可能是自家主母,都不好得罪,实不好多管什么,正踌躇着,却见楚庭安晃着扇子朝二楼来了。蒋汉钧忙使手下快去拉楚庭安上楼。 楚庭安几乎是被小兵拎着衣领子飞上楼的,半天没缓过一口气,佝着腰,双手撑着膝,大口大口地喘着,像离了水的鱼。稍稍缓过来,拿着扇子敲了下小兵的脑袋撒气,“做什么这么急,要勒死你爷爷!”又狠狠踹向一旁帮着拍背顺气的蒋汉钧,“是天塌了,还是” 蒋汉钧忙赔罪,“哎哟军师,得罪得罪,下面人不懂事,实在是急死我了!”一面指挥手下仔细房里动静,一面拽过楚庭安走远了五六步,压着声音说道,“那璋娘子寻上门来了,这可如何是好?”楚庭安瞥了他一眼,慢悠悠晃着扇子说道,“我就是为这个事来的”蒋汉钧听罢,顿时松了半口气,做出请的姿势,“军师请,军师请!” 屋内。 毛玉璋见楚庭安来了,啧了一声,“让阿瓢放心吧,我又不会吃了他的元娘,费得着让你这么颠颠地专门来一趟吗?”楚庭安不等招待就自己落了座,捏了颗樱桃就往嘴里送,元娘沏了杯茶,楚庭安看向她,含糊着嘴说,“这丫头没大没小惯了,又爱给人瞎取绰号,姜娘子别介意” 元娘心里咯噔下,又隐隐多了些许不是滋味,原来是青梅竹马的贵女确实挺般配“璋娘子甚爱曲剧,方才我们聊了很多。不知楚大人今日来此是为?”元娘定定看向楚庭安,楚庭安吐了核,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脸正色道,“张晋延进了宫,还没能出来,我今日来就是和姜娘子说此事的。晋延走之前交代了让我照顾好你这里,前阵子实是忙得脱不开身,姜娘子勿怪。” 元娘心下很不是滋味,只觉得自己再在苍梧阁住下去当真是厚着脸皮在白吃白住。人家已有适婚女郎,且对方又是如此有情,指不定两人是两情相悦,自己这不过是横插一脚的“白莲花”,对,就像以前小说故事里的那种女配。当真是不能再放纵自己下去了。 元娘微笑道,“本就是承将军的恩情,一直腆颜住在苍梧阁,哪敢说什么怪罪。我们来东京府也快近一月了,也该是回杭州府的时候了。”此话一出,楚庭安停了手中的动作,毛玉璋同是女子,心下自是了然元娘心中所想,心下道,“她定是将我刚才在外头演的话都听了去,误认我对阿瓢有意,且又觉得青梅竹马什么的,定是不想插足其间,所以干脆抽身离去。倒是个心气高洁的小娘子,不贪慕荣利。”遂笑着看着元娘,逗弄着她,“姜娘子,哎,叫这个太生分了,我喊你妹妹好了。妹妹何必着急走?我和阿瓢以后都会好好照顾你的”元娘听罢脸色煞白,半是羞赧半是屈辱,怕自己的心思真的被对方看穿。强笑着解释,“娘子误会了,我知自己身份,不敢逾”楚庭安方知关窍所在,忙急急插话打断,生怕自己一个疏漏慢一步让毛玉璋搞砸了张承的姻缘,“文殊婢你少瞎搅和,先管好你自己的那摊子事。”一面又急急向元娘解释,“姜娘子误会了,晋延心里只有你呢,不然何必搞出这么多事来你别搭理对面这搅事精这几日局势险急动荡,一直没过来也是因为他实是被软禁在了宫里出不来那《月下奔林》还是他自己拍的板呢” “自己拍的板?!” “软禁?!” 两道女声齐齐响起,前者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璋娘子,后者为心情复杂的姜元娘。 楚庭安有些愣住,好家伙,自己一着急竟说漏嘴了,借着喝茶的动作含糊过去。元娘没顾得上这些,心下甚忧,被软禁那不就是触怒了君王?天子之怒,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安乐乡君之事?她前阵子听四娘外出回来说的那些流言,当真是弄得满城风雨。“将军可是因我之事?是我连累了他” 楚庭安讪讪,璋娘子使劲朝他使眼色,方心领神会,老神在在地说,“有这原因,毕竟是皇后娘娘母家,毕竟是国公府。”元娘心下更是内疚难过焦急,楚庭安看效果有了,接着说,“这是晋延自己求的果。姜娘子不必自责。但现在却有一事需娘子相助。”璋娘子亦起身正色福全礼道,“还求元娘成全我。我对晋延无意,但两家长辈想强凑我们一起,我早已心有所属,若这辈子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宁可剪了头发天天诵经去!” “二位需要元娘做什么,若是能救张将军,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元娘起身扶住璋娘子的手,没有受这个礼。楚庭安道,“倒不是刀山火海,但恐姜娘子会受些委屈。”楚庭安细细说着,元娘方知近日来的险境,可叹自己一直居于苍梧阁中被张承护佑得一片风雨未沾。世事沉浮,能有一人始终在背后默默护佑自己,该是多大的幸事。 想起他之前每次清晨来时眼底的血丝,对自己和家人的丝丝照顾,元娘心底亦是触动不已。 他是个良人,当值得自己搏一下。 楚庭安看小娘子出神的样子就知此事能成一半,忙紧跟着补充,“虽说是软禁,但对外名头是调查杭州府和应天府之事。实是陛下用狠招和五皇子在较劲,若五皇子出面救晋延,太极殿正好以结党营私一并处置两人,且还会扔个办事不力的名头来处置晋延;若五皇子不救,那将军府和五皇子府之间哪怕日后站一起了,总归心底有个芥蒂裂缝,不可能再绑一起,这时候太极殿出面授爵或者加封赏赐,好彻底笼络咱们将军。” “所以,现下的局面,谁也不去救,将军就无恙,但此举未免太假太明显,太极殿不会多疑猜忌吗?”元娘问道,“真是冰雪聪明!”璋娘子笑道,“诚意伯府一向和将军府走得近,现下又是传着要做儿女亲家,我爹爹去求情倒显得合情合理。且我今日这一闹,就是为了引皇室注意,公卿勋贵中还有待嫁的女儿。”看元娘神色,璋娘子继续道,“现下太极殿是只盯着三、五、七这三位皇子,只是怕晋延为他们所用,还有四皇子呢,他不太理党争政务,一直在兴修水利,为百姓做实事”璋娘子说着,脸上红霞渐染。 楚庭安看着璋娘子笑道,“就是声东击西了。一面稳住各方别瞎救人,一面把文殊婢和四皇子扔出来。太极殿为平衡之策,刚没了个八皇子,虽扶了十二皇子,但毕竟年级还小,眼下四皇子是最合适的。一旦五皇子这次不救咱们将军,这就算划清界限了;暗查一事也早已和三、七两位皇子撕破了脸;唯独一个四皇子,若是把将军府定下的未来将军夫人许给四皇子,那将军府为着一口气也总归和四皇子有尴尬或芥蒂;且满东京府传张将军与心上人有情人难成眷属,这时候太极殿出面施恩,岂不是正好笼络人心?” 元娘听罢,久久不能回神。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苦相诉 当真是局中局,谁知谁是执棋人;环结环,险象环生,不到最后一步,哪知自己是翁还是蚌?虽楚庭安将此事说得易如反掌,但自己也能料想其中各种境地究竟是何血雨腥风。 他还好吗? 命运就像结锁,无形中将两人捆得越来越紧,元娘一面担忧,一面又隐隐有些期待,会不会,能再有更多的交集呢? 薄唇轻启,“今上最好能祈祷自己活得长长久久,大周尚能多几年安稳。”楚庭安挑眉,“不曾想姜娘子有此见地,那老夫人那儿就更好办了。” 元娘大概清楚他们的计策了,“越是让外人觉得姜娘子与将军情深,太极殿就越相信将军回京后的所作所为不过为一个‘情’——一怒为红颜,若将军娶娘子,太极殿就更放心了,爵位迟迟不下,不就是为着这份怕‘结党营私’的不放心么” 璋娘子使劲瞥了眼楚庭安,后者方知觉话讲太直白了,未免有些伤元娘自尊。元娘何尝不清楚他们二人的眉眼官司,“我本就是商户女,出身乡野,只盼着能助将军渡过此劫,剩下的事,看以后局势再拟良策吧。”璋娘子忙在一边打哈哈扯过了话题。 三人拟定计策,便开始施行。 先是房中有瓷器被摔的声音,蒋汉钧忙带人冲进去,团团护住倒在一旁的元娘,璋娘子被楚庭安从房中强行拉出,一脸怒容未消,一甩袖带着侍女走了。楚庭安急得团团转,忙又追了出去。 将军府内。 璋娘子伏在老夫人膝头哭得伤心,诚意伯恰在一旁,只觉老脸躁得慌,嫌女儿不像话,又心疼她受委屈,“谁让你自作主张跑上门找人家麻烦去的,你还像个伯府出来的小姐吗?” 璋娘子抹着泪,抬头泪眼汪汪,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晋延哥哥这又是何意?先前流言满城风雨,爹爹还哄我不过是流言,今天我是看到了那女子,苍梧阁西楼的房间就那么几间,原先那是‘蜀客台’,怎么她来了就改成‘芳歇处’了?”又起身向张老夫人行拜礼,“老祖宗原先最疼文殊婢的,我这小名还是您给取的,文殊婢从来把您当亲祖母,今儿向祖母求个恩典,晋延哥哥无心与我,不然当初也不会跑去四川行都司躲我,而今他有了心上人,我也不想做那恶人拆他们姻缘” 一旁诚意伯急急出声拦下,“璋儿休得无礼!是阿爹纵坏了你!还不快退下!”璋娘子广袖掩面又低低抽涕起来,“我不嫁,我去广恩寺抄一辈子经算了!”张夫人上前扶了她下去,宋夫人上前替她扶好花鬓,笑道,“璋儿别恼,伯爷也勿急,只要璋儿愿嫁,我们定有法子让承儿乖乖娶你的。”又转头向张老夫人嗔怪,“我看也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拌嘴的事儿,怎么就惹得我们老祖宗愁成这般了呢?哎呦,要我说,就是平日里看戏看多了,老祖宗这是心越听越软了,见不得璋儿一滴泪呢~”,秦夫人也在一旁帮腔,“这亲孙女可把我们屋里的都比下去了” 张老夫人遂缓和了脸色,搂着璋娘子拭泪,“我的心肝,我怎么舍得你掉眼泪呢”宋夫人笑着打岔,“伯爷您瞧瞧,照着我们老祖宗这心疼劲儿,到时候嫁过来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众人皆笑,气氛融洽和谐,唯独璋娘子笑不起来。她要嫁的不是这个人。若今日她这步没走好,接下来整个计策都难行。豁出去了! 遂仍是起身,复又跪在堂上,“若老祖宗真疼我,就认我作干孙女吧。”宋夫人见此,忙拉她起身,璋娘子一把扯住宋弥,“二婶婶,当年当年贰伯伯曾予婶婶一木簪,我和艺儿不懂事,只觉簪头那粒红豆很是好玩,打碎了簪头将其取出,婶婶这么爱笑的人,却为了这事哭了好几日。以前不懂婶婶为何这般难过,而今想来,贰伯伯虽走了这么多年,可婶婶心里还是只有他一人。我曾听爹爹说,当年贰伯伯为娶二婶婶,不惜违逆父命,生生挨了老国公爷五十军棍。我羡慕婶婶和贰伯伯的情谊,璋儿不求别的,也只想要这样。可晋延哥哥心里压根没有我,愿意为我挨上五十军棍的也不可能是他。” 触及往事,再看跪在地上一脸哀戚的璋娘子,宋夫人面色多有不忍,只转头看向张老夫人,满室寂寂。 过了几息,几许叹息响起,“罢——罢——罢——,我打心眼里疼你,既然文殊婢执意不愿,我也舍不得你受任何委屈……”张老妇人连连叹气,诚意伯忙离座告罪,“教女不严,还请老祖宗放宽心,别被这不孝女气着了”。 张老夫人扶额,“我们老喽,可管不了这群小的了……”诚意伯忙赔是,“谁说不是呢,都一个个那么大主意,回去定好好罚她……” 谁料张老夫人一拍桌角,喝到“哪个敢罚我的文殊婢?本就是张承那小子不像话,做出这些混账事,关我们文殊婢什么事?!” 老祖宗杀气一没收敛住,唬得诚意伯差点打翻茶盏跪下请罪。 璋娘子见时机已到,正是好铺路的时候,忙膝行两步至张老夫人跟前,行大礼相拜磕头,喊了一声“祖母”。张老夫人半是喜半是憾,未料璋娘子又再拜,“玉璋有要事相秉,劳祖母移步。” 堂上众人皆面有不解,诚意伯更是茫然,自己这女儿向来主意大,别家是老子管女儿,可诚意伯府内大小事背后拿主意的都是自己这女儿。 秦夫人招呼着下人先上了茶点,毕竟满堂女眷,诚意伯到底为了避嫌,寻了个借口由管家领着去了前院花厅相侯。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真假情 栖川榭内院里间。 璋娘子扶着张老夫人入座。张老夫人不言亦不语,等着她开口。璋娘子伫立一旁,斟酌着措辞,正待开口,门外老嬷嬷来回禀,说楚庭安来了,一定要见老夫人。 张老夫人嘴角微上,笑道,“文殊婢把台搭好了,这唱戏的角可不就来了?就是不知道,这唱的是一出《刘奎声东击西》还是《瞒天过海》?”璋娘子微讪,“就知道瞒不过您的法眼。” 待楚庭安进门,一番行礼相拜,末了老夫人仍一语不发,楚庭安朝璋娘子使劲使眼色,两人眉眼官司打得火热。 到底是楚庭安没辙,硬着头皮向老夫人打哈哈,“老祖宗今儿气色可真好——” “那孽障被关里面出不来了,老身眼不见心不烦,自然好——”张老夫人冷哼,楚庭安厚着脸皮接着说,“老祖宗宽心,宫里也说了,只是今上许久不见将军,想留几日叙叙伴驾呢,只等锦衣卫调查清楚了物证,自然就出来了。” “你们当我老婆子老眼昏花痴傻了不成?!还要哄我到何时?楚大军师当真是好计策好算计!都能想到用四殿下来挡太极殿了!” 张老夫人怒斥,威压积厚,两人忙请罪,但仍余怒未消,“前儿文殊婢非得拉着我去上香,恰遇上了德嫔娘娘鸾驾,今儿又来这么一出,我是想不明白也得明白了。你们当真是主意大了,觉得能把上面都能拿捏住了是吗?若是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可还有后悔的地方?!你们是拿承儿的命在赌啊!” 楚庭安忙解释,“老祖宗宽心,五皇子那边已托人办妥了,现在只要不生枝节,一切就都无事。只是,文殊婢和晋延没缘分,这强扭的瓜也不甜。现下这样多好,指不定太极殿为了拉拢就赐了爵,而文殊婢也能如愿嫁四皇子,晋延又能借着赐婚娶上姜姑娘……”声越来越低,张老夫人再恼也只能认,“只要那女子是个好的,我也不多说什么,但凡是个祸害家族的,我定不饶她!”楚庭安哈哈几下点头答应,“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张老夫人气过恼过,又开始担心起璋娘子,“德嫔娘娘是个好相与的,四殿下向来不涉党争,安稳倒是安稳,只是,今上不喜他,想来将来就藩,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怕你到时候也要跟着受苦。”璋娘子忙表态宽慰,张老夫人摆摆手,“我知你不在乎这个,我最担心的也不是这些。四殿下曾娶广恩伯吴祯嫡的长女吴维倩为妻,婚后不到一年就做了鳏夫,这冷情冷心的,至今也没娶,我瞧着不是个会疼人的,我只怕你到时候心里有苦说不得。我年纪大了,前半辈子跟着老头子刀山火海地闯,后半辈子看着儿子一个个地走,临了了,就只想你们安安稳稳的,好好的,我就能闭上眼了。” 一番话说得璋娘子泫然欲涕,“我懂祖母苦心,可我就他一个执念,我就是想试试。我不怕苦。都等了他这么些年,我还怕什么?” 张老夫人抚着璋娘子的发顶,慈爱又心疼,“这路可不好走哇,不怕,有祖母呢,有我看着你呢。” 虽非血缘祖孙,其间真情挚意,又不知比天下血缘亲眷强上多少,令人羡煞。 太极殿。 烛火恍恍,曳曳随风动。 微妙的气息流淌在每一瞬的呼吸间。 一常服中年男子正立在桌前临摹字。笔走游龙,但锋芒尽藏。明明是瘦金柳体,竟颇具隶书圆融笔感。面色白净,美髯留须,通身上位者贵胄威压之气,正是大周的掌舵人周兴帝。在其身旁的,则是一个面白无须,腰身微佝,手持拂尘的大监,正是其贴身内侍,内廷总管——高尽忠。 “皇后娘娘再过两日就回宫了,一应事宜老奴已照陛下吩咐安排好了。恰逢四殿下去东城外修渠栈不日也快回来了。” 周兴帝下笔动作不停,“最近有什么事?” 高尽忠一一回禀,“前儿诚意伯递了折子后,随后张老夫人就递了进宫的牌子,去了太后娘娘那儿;六驸马前阵子在花楼喝醉了酒撒疯劲,被世子打断了一条腿。蕲春侯也递了请罪的折子。” 周兴帝淡淡回问,仿佛在聊最家常的事,“就这些?没人来求情了。” 高尽忠抬眼,却又毫不迟疑,果断回到,“除了诚意伯,再没别的了。”周兴帝淡淡嗯了一声。 高尽忠笑道,“最近宫外可是热闹呢,上次寿昌公主回宫,奴婢送东西去庄妃娘娘那儿,顺带听了一耳朵。” 周兴帝停了笔,笑着拿笔尖对着高尽忠,指着他说道,“老不正经的,正事儿偷懒,旁的事儿倒是打听得起劲。” 高尽忠笑着递了一盏茶,“您也写累了,喝盏茶歇歇。由老奴一一细禀。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张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这可还没完呢。原张老夫人是定了诚意伯嫡女做孙媳妇的,却不想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那璋娘子前儿拉着寿昌公主特特去苍梧阁找了那女子,奴婢听说,毛娘子是哭着出来的。当晚,诚意伯父女俩的车驾刚离开张府,随后就有人见张府的一辆车驾驶出了西门,直往苍梧阁方向去。” 周兴帝阖上茶盏,“诚意伯的嫡女?可是小字文殊婢的那个?朕记得年岁早该及笈了。” 高尽忠答,“可不是这么说呢。原该三年前就该定下了,结果一个跑去了四川,另一个愣是苦等了三年,年岁都拖大了。原给三皇子选妃时,老奴见过画册。” 周兴帝若有所思,“朕这几个皇子,老七自有皇后操心,就老四整天冷着没着落。他这趟差倒是办得不错,就是这脾气又得罪了不少人。罢了,这天底下作父母的,总有操不完的心。回头你让贵妃给皇后设个洗尘宴,遍请下女眷,缓和下宗亲朝臣。” 高显宗接过茶盏,“陛下当真是慈父心肠,这可是殿下们的福气。” 周兴帝走出桌后,忽又转身,高显忠忙定在原地佝身等旨意,“回头让锦衣卫去查查苍梧阁里的女子。”高显忠忙应下吩咐徒弟去办。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夜难眠 张府。桂花坞。 张夫人坐上座,元娘坐左手下座,边上的侍女鱼龙退下。 张夫人先开了口,“姜娘子在府里可还住得惯?若有哪里照顾不周的,和我说就是了。”元娘不敢拖大,“这里一切都很好,夫人费心了。” “我知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听庭安说了,前后都是承儿在胡来,白白坏了你的名声,张府会对你有个交代,承儿也会对你有个交代。”张夫人言辞恳切,目光柔和,元娘颇受触动。 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恶言恶语、冷眼、讥嘲……但都没有。二房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夫人接了她进府,安排在了此处,侍女细心照顾,并与四娘和姜老爹留了言,只说请她来小住两日。 元娘福了一礼,“夫人言重了,我…”话未说完,外面有仆妇喊声,“将军您不能进!姜小姐在里头!” 门里直直闯进一个人,“母亲这是做什么!有什么直接冲我来,你们强行把人拘回来做什么?!” 一面直接拉着元娘就往外走,“别理会他们的话,我会照顾好你,姜娘子放心。”元娘又懵又羞,忙扯住张承,偏后者情急,没注意元娘脸上红霞翻飞,直接一用力就把人扯到了怀里,半带着直接往前走,惊得一旁仆妇皆见鬼模样,这下更羞得元娘说不出话,话奔嗓子眼里怎么都出不来一个字!当真要命! 偏张承走得飞快,一众仆妇都追不上拦不住,等元娘回过神来,已将将穿过了花园,直往前院花厅方向去。 “孽障!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只见张老夫人执杖立于路中央,“还不快放下姜娘子!成何体统!” 张承紧搂不放,“祖母想的什么,孙儿清楚;孙儿想的什么,祖母也清楚。为何不能成全孙儿?!” 一旁宋夫人和张夫人忙上前解释,“怎么刚回来就惹事?姜娘子是老祖宗专门请来的,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拘了?”宋夫人在一旁捂帕笑道,“知道你的,明白是你心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山头下来来抢亲的呢!你看看你这样……” 元娘也忙解释,“将军误会了,老夫人是想让我来给她讲讲《金钗记》后面的故事,夫人们对我很好,没有怠慢。” 张承听罢方松开元娘,但也不敢让她离身半步,张老夫人看自己孙儿这般戒备没出息的样就来气,“眼下如何,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你且等旨意吧。”张承方罢手,但执意要送元娘回苍梧阁,被张夫人拦下。“你一直将元娘安置在苍梧阁,这让外人如何看?你若当真为她考虑,就不该一直只凭自己意愿办事,你可有问过元娘的意思?” 元娘福礼,“多谢夫人为元娘着想。元娘已叨扰将军许久,不敢再来打扰。多谢将军近日照拂,将军深恩,元娘在此谢过。” 张承略有些茫然,继而是如山海般的不确定性朝他扑面而来,忐忑至极。只讷言道,“你可是生气我刚”元娘抬头看向他,“我与将军萍水相逢,这些时日蒙将军照顾已是元娘两世修来的福分。前日家中来信,甚是关切,爹爹亦是归心似箭。而今将军安然回府,我也就放心了,哪敢再多叨扰。日后山高水长,将军珍重。”继又向众尊长福礼,“蒙老夫人、夫人们照顾,元娘叨扰了。告退。”便头也不回地离府而去。张老夫人身边的嬷嬷并几个仆妇也跟了出去。徒留张承一人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 众人皆默默不语,独张老夫人长长叹气一声,“哎——罢,都回吧。” 越过花厅门槛时,元娘到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张承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他明明身边围了好多人,却显得那么寂寥,像被半路抛弃的小兽。元娘不忍再看,直接扭头走了。 入夜,四娘来陪元娘。 晚饭前楚庭安将来龙去脉都和她说了,四娘慨叹,自家阿姐于情这一路总是颇多坎坷。 “阿姐,你还好吗?都怪楚庭安这不靠谱的,净出馊主意。”四娘看得透彻,这么一通折腾,看自家阿姐一直沉默不语,便知结果不太好。 元娘继续沉默。四娘絮絮叨叨说着,“那我们这两天收拾妥了就走吧,三姐来信了,说家里收留了个痴儿,爹不放心,急着要回去看看。索性咱们该办的事都办完了,还谈了几笔单子,咱们可以搭孙公子的船走,又快又方便。” 元娘沉默半晌,“是该回去了。” 远处的蟋蟀声随着夏风送入东窗,愈显寂静。 然脑海里一直有声音响起,“张府不做权贵那一套,娶妇从不看出身。你若是云英未嫁,我们自是没什么话。可元娘,我们派去杭州府的人却说,你曾与乐安乡君的仪傧有过婚约,且你们二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众人皆知,若不是陈思霖负心薄幸,你也不会与父上京讨要个说法。 作为一个母亲,我如何能放心自己的儿子再插入这样多是非的婚姻?而张府,它未来的女主人可以出身不高,但绝不能有过婚嫁惹人非议。 不仅是为了承儿,也是为了你。你的事东京府权贵皆知,以后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拿你与陈思霖的事来给承儿添堵。 或许一开始,承儿是满心欢喜与你过日子的,可以后呢?他一看见你,就想到你与前夫的情谊,就想到别人借此泼给他的脏水,这样的日子,你能受得住吗? 孩子,人言可畏,东京府的日子本就不好过,你这般情况,更是难上加难……我知你和承儿的情谊,他愿为你去和太极殿赌上性命,你可愿为他放手呢?……” 他很好。张府也很好。但可惜,有缘无份。 世间最意难平的,大抵不过是有缘无份吧。恨老天如此造化弄人,给了人希望,又让人无限绝望……百转千回,千回百转,兜兜转转,还是无缘。注定无缘。 一夜无眠。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离别前 苍梧阁又恢复以往的热闹了。 元娘正在收拾,门外有敲门声。打开门,见正是秦月娘蒙着面巾站在门外。“怎么这么急就走了?你上次托人拿给我的那两折《金钗记》正演着呢,偏你吊足了人胃口,又不说这接下来是如何,我可等不急了,快快拟了剧来予我,都逢人就问第三折,闹得我都不敢出门了。” 元娘歉然,“这几日事多,没顾得上拟剧。”急得秦月娘直骂楚庭安,“这王八羔子尽干混账事,自己这头还没理清楚呢就去掺和别人的事。看这货干的好事!” 秦月娘再求一二,元娘无奈遂答应再拟两折出来。索性孙家原定开船的时日往后延了五天,倒也有时间空档余出来了。 先前,秦月娘和元娘本因着杂剧的事多了些往来,这一来二去的,又因着楚庭安的关系,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之一,况平时亦多照拂姜家父女三人。月娘性豪爽,直接拍板让姜家父女三人去耽春楼住。元娘本欲推辞,但拗不过秦月娘只好应下。 芳歇处。 一应物件都已收拾好,元娘倚着梨花挟栻,静静凝着东窗外的景。门“吱呀—”一声开了,又被轻轻阖上。 “将军何时又喜做梁上君子,窃入香闺了?”轻笑着望着张承,张承走近了,离五六步远,站定。 元娘笑着看着他,他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姑娘轻柔、脆弱、善良、狡黠,那么多的面,每一面总能让他心折。 张承直接问道,“你向来聪慧,当知我心意,我今日来,只想问你……” 元娘不待他说完,径直起身,向前走近一步,抬眼道,“半年前,我总是怨命运不公,为何待我如此?”她举起手腕上的那道疤,“我寻过死,却又怕死,你看,我其实是个很懦弱的人。” 张承拧眉。他知道她的一切过往,除了这道疤,还有悬梁。他无法想象,之前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的苦楚与绝望。每每想起,总是心疼得不行。 “你喜欢我什么呢?样子?性格?”元娘伸手扶上他的脸,“就像我也喜欢你的样子,你的声音,你待我的好。”她顿了一顿,继续用轻轻浅浅的语气说着,就好像在描述一朵花有多美,但实际上说的内容却那么令张承心寒,“但那只是喜欢,而不是爱。如果为了这份轻而易举的喜欢就配上惊天动地的举措,会不会太儿戏了?我其实也不相信爱。我只相信感情。比起轰轰烈烈的爱,我宁可要细水长流里的地久天长。两个人一起历经平淡日子里的风风雨雨,携手漫步。”她顿了一顿,好似说畅快了,意犹未尽,却又似用尽了全身力气。薄唇轻启,几乎字字要了张承的命,“可很显然,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张承不解。拧眉欲问,元娘收回了手,转身道,“爱情或许只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事。你的家人是否能接纳我,我的家人是否能接纳你?你我性格又能否相符? 日子过下去,你能否容得下我的‘不贤惠’,我能否受得了你‘大男子主义’,这都是未知的。或许日后你我互相怨怼,或许你会恼恨我的前尘,我又会因为融不进勋贵的圈子而成为你的笑柄,日益自卑嗟叹。我不想要这样的结果。” 元娘微微垂着头,说到最后语气渐渐低落下去。张承上前搭着她的肩,将她扳过来,面朝着自己。元娘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忽地语调轻快起来,明眸笑靥,“就让这段感情在这儿画上句号吧。这样你我总归是彼此记忆里最好的样子。” 张承微怔,似是根本没有想到这场还没开始的恋情刚在暮春时节萌发就在仲夏被扼杀。征战沙场的将军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这个小小固执又让人心碎的女子。 他握紧着双拳,似是在竭力忍耐,又似在释放,“他们都说我霸道从不顾忌你的想法,可元娘,你又何尝想过我呢?我尚且愿意为你赌上性命,你为何不愿意为我迈出这一步呢? 我是个粗人,什么喜欢,感情,我不懂,也不想懂。说到底,不过是你心里根本不愿为我走出这一步罢了。” 当一个骄傲的男人碰上一个胆小的女人,若是两者间没有明确有效的沟通,很容易陷在自己的感情泥淖里出不来。现在就是这般情况。 元娘沉默着,张承似是对这沉默更是失望愠怒,转身离开了。 烛火摇曳,素蜡垂泪,默默无语到天明。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来救美 元娘自嘲地想,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为了遇见有些人,竟要花光所有运气,若是在现代,她尚且能争上一争,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她凭什么去争?而今能在姜家吃穿不愁、爹娘慈爱、姐妹和睦,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和造化了。 人不能太贪心。元娘默默地想。 没道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好事样样件件都能让自己赶上。 这厢事必,不料另一边风波又起。 四娘出事了。 就好像事业和爱情你只能选一样般,我们的姜四小姐在“搞钱”这一方面自从认识了孙福海后,一路高歌猛进,早已赶超河晏村富婆架势。累得姜老爹天天跟在屁股后面盘账算库存点供货仓储能力。为了外出办事方便,四娘特地购置了几身男装作儿郎打扮。和孙福海一起往人群里一站,一个明明是海西侯幺子,却整天一幅财主家傻儿子样,一个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偏作娇郎客打扮,怎么也想不到这整日东游西逛的两人早已凑一起想着各自拓宽商业版图。 问题就出在这儿。 东京府里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上个权贵当官的,多了去了纨绔膏粱子弟。就在离开苍梧阁的最后一日,四娘照旧男装圆领袍打扮约着孙福海在三元楼议事。孙家不知为何,近日好像有些麻烦,连开船日都延了。四娘也不方便打听人家家事。 四娘早到了些许,孙福海向来磨蹭,四娘想着,光是系完腰间那十几个物什就得好一阵功夫,不知小厮手有多酸呢?正促狭地想着,自己自顾自地微微乐了。隔桌的人却看呆了。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有韵味。三元楼本就是以颠倒昼夜为特色,虽是白昼,楼内却如入夜时分,桌与桌只见用竹帘纱幔隔着,朦朦胧胧的,烛火微晃,帘后的人虽作儿郎打扮,但面容姣好,一看就知是女郎。 沈巍有些看呆了。酒色美人看多了,只觉脂粉味腻得很,倒是这女扮男装颇清爽有趣。 笑吟吟地不请自来,直接掀帘坐在了四娘侧座,“小娘子可是在等人?不若与我去明湖游船吧。”隔壁一行狐朋狗友哄笑。四娘冷哼,直接一杯茶泼在了沈巍脸上。周围又是一阵嘘声。沈巍本就是横行惯了,仗着家中姨母是蕃王妃,又自己是独子,行事向来荒唐。如此被四娘下脸面,被同伴耻笑,当下火冒三丈。 勋贵人家向来要脸面,不屑其行;五品以下小官又忌惮他和蕃王有关系,所以身边皆是些小官家纨绔子弟,没少做偷鸡摸狗、狎妓嫖赌的事。 四娘本不愿来三元楼谈事,但孙福海喜欢这种地方,无奈才想了扮男装的法子。这一来二去的,竟渐渐被人留意了。旁人不知二人是谈事,只觉一男一女凑这么近,小娘子又是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必是在行不正经之事。这话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自己想法龌龊,便觉得世上人皆与其一般龌龊。 沈巍被激怒,直接抓着四娘的手往外拖,正拖到一半,直接被一脚踹飞。 “干哈呀!整啥玩意儿啊?!敢来动爷的人!”孙福海旋即又一把拽起四娘,“咋整的啊,一天天毛楞三光的。”四娘气结,“还不是你选的好地方?!” 孙福海忙抚她背顺气,“我这不是想着三元楼背后就是温泉台嘛,办完事就直接能搓澡了”“得得得”四娘赶紧打断他的话,又看向来寻事的人。酒楼这方早已派了二十余壮汉上来控场,沈巍一行人中恰有认识孙福海的,悄悄耳语几句,忙拉着走了。 四娘到底有些郁郁不乐,许是委屈,许是不痛快,但思及是来谈事的,只能强压下去。却看孙福海身边只有一个侍从,另一个常见的阿义没来,“咦?为檀,你换小厮了?”孙福海有些淡淡,“阿义不忠,处置了。”四娘心里有些咯噔,隐隐有些怵。高门大宅里的奴仆,到底命比草贱,生死不由己。遂和孙福海匆匆议定完行程和一些小事,便直接告辞回耽春楼了。 孙福海看着财大气粗憨憨样,心却是比峨眉山上的猴还精上几分,哪能看不出四娘情绪异样。一听耽春楼三个字,本就是玩心重的人刹时又被勾起几分,一面是为宽慰四娘,一面是为了自己心痒,遂提议去看戏压惊,“你现在住耽春楼了?走走走,我请你去那里看戏,我上次只看了第一折!”四娘无奈,只得被拉着走了。 一路走,一路解答。 “这戏有意思哈,一天就演一折,又像杂剧,又像南戏的。我上次掐着点来看第二折呢,回回跑空,呲不愣登票就卖完了。耽春楼都快成戏楼了”两人唠着话往回走。 “我出门时,他们正在后院排第三折,你想看的话可以去瞧瞧。我也知道整个内容,你想听我可以说给你。”四娘不过客套一句,哪料孙福海当了真,紧着捂着耳朵喊,“哎哎哎——别透剧!别透剧!透剧赔光钱!” 四娘白他两眼,不想搭理。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金钗记 孙福海晃荡晃荡在楼梯道上,手中纸扇动作不停。四娘走在前头,心事重重。 恰《金钗记》正唱到第三折,有生扶额上场,前瞻后顾,摊手唱到: “七娘性鲁直,倒似拔天树。非佳人乃夜叉也——在她纨扇下方知草劲风疾,我怕被扇上昆仑山去。吓煞人也吓煞人也——” 一边唱一边躲着下了场。 随后旦角急冲冲上了台,一手叉腰,一手挥帕,嗔怒道: “我这堂哥哥最是窝囊囊性情,赖霸王脾气!早定下这金钗,何必遮遮羞羞,空让人等得心急!偏他这么赖着拧着,让我这般心里吊着煎着熬着!噫——等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有哪儿把心放?” 两人你追我赶,台前幕后出将入相,从【前腔】唱到了【尾声】好不热闹。 最后宾介说白:“诸位看官待瞧,郎心冷如铁,偏妾意热灼切。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古人诚不我欺。” 末了, 生(惨淡淡唱):此身漂泊苦西东, 旦(施施然唱):欲话因缘恐断肠, 生旦(合唱):若使春风会人意,也应知有杜兰香。 虽是彩排,但也看得孙福海大呼过瘾,心下舒坦。直嚷下次溜出来也不怕了,可以向家里老太君交差了。四娘因着今日之事,总归心下有些不安,也不多评,只淡淡应着。孙福海都看在眼里。遂没话找话,“你怎住到耽春楼来了?要不还是去我那边。”四娘摇头,“左不过这几日就要走了,没必要搬来搬去。” 孙福海拿扇子敲了下脑袋,“差点忘记和你说了,这两日大阿爷要就藩去了,码头上不让船动了。咱们开船的日子又得往后挪了。”四娘疑惑,“大阿爷?可是大殿下安亲王?”孙福海颔首,四娘更诧异,“怎这般称呼大殿下?”孙福海睨了她一眼,满不在乎,“等你下次见到他你就知道了。”四娘挑眉,“家里前阵子来信了,爹爹归心似箭,我回去再和他商量下,回头再给你答复。” 孙福海也不强求,他有的是法子留下她,只定了个雅间嗑着松子,等着好戏上场。 好戏确实上场了。只不过比起戏文里的风月佳人,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来得更迅猛更令人心惊胆战。 一次战败迅速点燃了刚刚平和沉寂下来的朝堂。 “云麾将军”马锺接管应天府后不过半月余,浙东沿海银矿被倭寇侵袭,马锺战败,损三千水师、三艘哨船、两艘快船。周兴帝震怒,直接抄斩马府全府,并株连三族。 一时间,哀嚎震天、血染青石,整个朝堂噤若寒蝉。 七皇子请命领兵南下,并立下军令状,不斩尽东海倭寇誓不还朝!周兴帝亲自送大军出征。 随后半月,京杭水道、东海海道皆禁行商船与民用之船。姜老爹实在等不及水路开船,恰有一蜀中来京的镖局,又与苍梧阁有些交情,便搭了伴径直选了陆路回。元娘本欲回,奈何秦月娘苦苦相求,让她把《金钗记》写完了再走,并开出一折五两的高价,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能让元娘留下来。而四娘这边,一面与孙福海继续谈着生丝的买卖,一面又记挂元娘,遂留下好姐妹一起有个照应。女儿大了主意也大了,姜老爹无奈只得独自一人随镖局上路。 孙福海是个有心的,也派了侍从一路护送,姜老爹不敢接,孙福海也只说和四娘是拜把子的交情,都是一家人,自是要好好照应,也正好让老管家先去杭州府探探路,后面他就把姐妹俩一并送过来。姜老爹闻言连连道谢,甚是感激。 这半月于元娘而言没什么概念。日复一日地拟剧改剧,有时戏班子的言大家也会来讨教,从妆面、服装、舞台布置,元娘仗着现代戏剧的“成果”收获了不少拜服。 《金钗记》大火,前几折插科打诨,妙趣横生,一折折地引着人发笑,欲罢不能;后面剧情开始抖生波折,看得人揪心。 故事虽老套,难得的是剧情设得引人心弦,剧中角色各个鲜明生动:柳七娘与范文原为堂表兄妹,双亲曾戏言可许亲,范夫人赠与柳夫人一只金钗。范家郎君少年意气,看不上爽直泼辣的柳姑娘,迟迟不提亲事。后范家兵败削爵,家道中落,范文原外出游学。柳家见状欲毁弃婚约。柳七娘宁死也不肯毁约,拿着金钗苦苦等了范文原整整八年。 八年后,范文原回来时意气消沉,饱经沧桑,早不复少年郎将风采,当着七娘的面断了金钗,毁了婚约。并说自己在外已有家室。七娘恨极,当晚就答应了嫁一文官清流之子。奈何定亲后,大婚前十天,准新郎打蹴鞠被马甩了下来,直接摔死了。对方要求七娘守两年寡,之后可放其自由身归家,并给予一定补偿。后七娘在京中开了一家酒肆。而七娘成婚前,范文原就孤身去了汉中,再无音信。 元娘几次落笔写范文原再不会回来找七娘,七娘亦再另嫁他人。奈何秦月娘哭得凄惨,日日肿着一双核桃眼问她,“为何范郎不肯再找七娘了?七娘绝不会再嫁!”遂只能再提笔更改。写到花好月圆处,总觉得是在编一个美梦。编给剧里的七娘,编给剧外的秦月娘,亦是编给自己。 以喜衬悲,更觉悲卒。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剧中人 剧里只有悲欢离合,剧外却是血雨腥风。 浙东的捷报一趟趟报上京来,“福建两广都司皆已增兵,当日即达东海“;”“今我大周水师东沙开船,过鸡笼山、花瓶屿并彭家山,歼敌两千余”;“今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王将军与七殿下亲率三千水师取钓鱼台,取太平山即宫古岛,全歼东海域五千贼寇” 大周总算是趁着这次荡寇彻底立了国威。琉球国国主特遣使者来朝,感激大周帮他们免去了外患。周兴帝自瀚海府一役后,已多年未如此扬眉吐气,封赏格外厚,连带着张承的爵位也一并提前了承袭的日子。空悬多年的宋国公位终于尘埃落定,张府,不,应该说是宋国公府,一时宾客盈门,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宋国公府书房。 入了六月,天越发的热了。楚庭安手上纸扇不停。常遇春坐右下首,静静品着香茗。 “哎老常,大热天你还喝热茶?”常遇春看楚庭安一眼,“心静自然凉。左不过我也没有苦等我八年的心上人,自然没什么着急的。”楚庭安自动吃瘪,选择不再言语。 张承自里间走出,揉着小憩时枕麻了的右臂。常遇春起身关心到,“将军可需要让老苏来看看?”楚庭安回怼,“该叫国公爷了!”张承就平平一句话,“不妨事,你们有事吗?没事我继续回去睡。” 常遇春上前一步禀报,“自马锺被斩后,浙东水师重新洗牌,目前以靖海侯邓梃和武安将军王汝诚为主要势力。原马锺手下部将聂胜荡寇有功,今上特提拔为浙江都司指挥使,官二品,赐征胜将军名号。” 楚庭安不屑,“走了马锺又来了个聂胜。当初就不该将马锺调过去,一个常年打鞑靼的老将你让他去带水师,这和让一个厨子去种菜有什么区别?太极殿就算心急安插人也没这么个急法的。” 张承不置评论,只看向方回,稍一沉思,“让人盯着三、五、七、八别断了,照旧都报上来。这两天有什么消息吗” 方回一一禀报,“安亲王半月前本应就藩,但船行一半又遇禁令,无奈返京;新任浙江都司布政使姚晨亮见了三皇子的幕僚仇岩,具体会谈内容未能探到,但有疑似瓦剌新王土默哈兀良的人出现在应天府,我们的人没能跟上;宫里我们已渐渐安排人进去了。” 楚庭安拿折扇悄悄脑门,仰天叹息,“真是一刻都不让人闲下来啊——” 丁温颔首,“仇岩主策,善钱银策,轻易不外出,三皇子接下来又要有大动作了?” 常遇春不语,他主军政,这谋术上的事细听着就行。倒是方回又抬眼看了下张承,张承直接问道,“还有什么事?”稍一停顿,方回接着禀,“樊掌柜已派了人以走镖形式护送姜叔离开,孙福海也派了随从管家护送。姜家两姐妹仍留在京中耽春楼。” 张承抬头微诧,“她不走了?”方回看了楚庭安一眼,拱手再回,“姜娘子在替耽春楼谱《金钗记》,姜四娘子与孙福海商定生丝往来之事,应是等海禁解了后,搭孙家的船一起返杭州府了” 张承听后半晌不语,只道,“以后她的事不必再回我。” 方回退下,室内众人皆不再多言语,议毕朝事后就一一告退了。 楚庭安走出宋国公府,行在东街上,丝丝袅袅的乐声不绝入耳。东家正唱“钱塘将后、范氏名门最。论星宿,连牛带女。叹父命难为,姻缘总难筹。谩说”西边在吟“小姐,你热性儿怎不冰着,冷泪儿几曾干燥?再愁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只觉得哪哪都是《金钗记》,干脆打马转了道,眼不见心不烦,径直往西边脚店一片走,去“杜家包子铺”点下午膳。 到了店外,楚庭安将马系在了外头棚户栏上,撩袍坐外座,朝里喊,“老板,两屉小笼,一碗干挑面,清汤不放香菜。” “好嘞——楚公子稍等。”不一会儿老板动作麻利上了面。 干挑面酱色鲜亮,上有若干特制咸菜,青葱点缀其间,挑一筷子,猪油特有的浓香扑鼻,入口咸香鲜甜,当真是令自己五脏庙青烟缭绕;夹一小笼,轻咬开皮,嗦一口汤汁,微烫着舌尖,却鲜香得让人只想一口吞下,咀嚼间,满口肉的香滑充盈其间。皮薄馅多,汤汁丰盈,到底是地道的杭州小笼! 干挑面几口,再配上一碗清汤,当真是舒坦到家了! “哎你们看了那《金钗记》了吗?我前儿刚在雍春堂看了,好家伙,原那旦角是真定县唱河北梆子的,那一开口差点震飞我。”隔壁桌正在吃膳点的一群人纷纷笑起来。 “要看这种南戏,你就得挑江南的戏班子来”“这南戏?我可真没瞧出来,南戏不都是一出一出的么?这可是一折一折的” 对面聊得热闹,楚庭安听得不耐烦。 “先不说这样式,倒是这内容,我倒是觉得和前几年钱塘那边的永定将军府有些像”有一金陵口音的外地客商嘟囔着,“我也是听住那边的亲戚说的说是,先帝爷那朝夺嫡忒惨,永定大将军陈眷梁被诬告谋逆抄了全府,那府上的情况和这范公子倒是有些像,独这小陈公子死里逃生,也是和表妹有姻亲,那表妹后来也嫁了人,最后陈家不是也平反了嘛,但慢慢也就没音讯了” 说的人连连叹气,听的人也是唏嘘不已。 一声马的嘶鸣响起,紧接着是飞蹄踏地的奔雷声,众人回首,只见刚才那位外座上的年轻公子已不见身影。 “青头硬稚”不知是谁点评了一句,包子铺又恢复了喧闹。 第42章 不是章节的章节 关于情节走向和人物心理性格的几点分析与解释: 一、元娘与张承人物形象分析 元娘带有现代文明的记忆,却不得不融入于封建体系严密的大周礼教中,她被迫屈从于现实,可骨子里、潜意识里的“人本”自由价值观一直会在言行思想中反映出来。 她会因张承的“颜色”而倾慕,心心念念,偶有悸动;她会主动去抓与陈思霖婚礼仪式中的漏洞去销户取消婚约,为自己、为姐妹们,争一个干净名分;她不畏强权,敢利用张承所给予的保护范围,在苍梧阁故意激怒乐安乡君,甚至有“光脚不怕穿鞋”的豁出去的气概,这都源于她“人人平等”的价值观。 也正是因为此,她的爱情观里,她和张承是平等的,她无法接受封建环境里妻子日复一日地只围着丈夫转,只围着一大家子转,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她有自己灵魂绽放与栖息的时刻。 她亦有着现代人极其鲜明的“衡量”特色,会计较投入与产出。她清楚地意识到,若是嫁与张承,她将面临妻妾、三纲五常等封建“特产”问题,难保不抑郁沉湮于后宅。若她终身不嫁娶,姜家虽是乡野人家,却是丰衣足食,她大可以写着自己喜欢的杂剧散曲,和姐妹经营着自己的小店铺闲适度日。 当然,她的这些想法都是基于自以为是的对张承的理解上的。她性格中的武断性与怯懦,思想上的偏见,导致她对张承的误会,从而当张承终于大胆示爱,明确提出自己想法时,元娘果断拒绝了。甚至进行了一番自以为是的自我安慰的辩驳,直接将恼羞成怒的张承气走。 这其实和《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先生与伊丽莎白的第一次争执有异曲同工之妙,一个自带傲慢,一个总有偏见,但更多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是携有不等的傲慢偏见成分,在沟通中或逐渐消融,或愈演愈烈。 而张承这边亦是如此。 出生武将世家,祖父、父亲、伯父等皆为功勋之臣,“忠”一字深深刻入其骨髓,但皇权之下的波云诡谲、尔虞我诈,张府满门孀寡又让他看清覆盖在“忠”上的贪与欲。所以,他认同“仁君”统治下的皇权体系,却不认同“无德之君”。周兴帝耽于权术,寒尽一片臣心,张承亦是在久等袭爵不成,只得在党争下用权谋为自己砍一条生路。 所以,当他经历血雨腥风后,在静谧的夜色下,看到白洁如一朵玉兰的元娘静静绽放在月华中,心动就显得那么自然而然了。也是因此,他会选择躲进元娘的舱房,暂求一份“佳期相会”。嘴巴会说谎,但身体上散发的荷尔蒙不会,略有逼仄的静室,颜色姣好的年轻男女,午后光与影的浮动,空气里氤氲的谷雨后的生机,总让人的爱意如春野烂漫青草鲜花,在心底疯长。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也不能抵挡那份汹涌而来的爱。 一次又一次的不合理智的冲动,是张承一步又一步深陷的证据,这一切在苍梧阁密谋散布谣言时达到顶峰。但与此同时,现实给予一盆冷水。封建体系下,张府满门孀寡,如船行波涛中,宗法大家族下,没有一个人是自由安全的。在爱人与家人中,他只能选后者。这样的选择,哪怕放到后世,也是两难的。 但他若是如此轻易放弃,他就不会是如此胆色男儿了。元娘于他而言,是一方净土,是一株白莲,是心底栖息处。所以,趁着党争的第一局浑水,他密切关注走向,抓准各种有利时机为自己谋划争取。有勇有谋是他,铁血柔情亦是他,青春莽直更是他。当满腔欢喜的少年郎大胆示爱时,却遭到了误解般的拒绝与骄傲的辩驳,恼羞成怒是必然的。接下来便是年轻男女的冷战、争执,却又心有不舍,彼此留恋,所以各种暧昧擦边满天飞。一个在等时机,一个自以为永无希望干脆黄粱一梦图个欢快。两个都是感情里那般怯懦的胆小鬼,所以,有些苦果,必得他们自己来吞咽。 二、姜四娘人物形象分析 封建体系下,因元娘被“休”一事,已极大影响了姜家三姐妹的婚事。四娘本就心高不服输,极爱经营之道,姜家见此境地,亦只有放手让女儿们自己搏一条出路来。若不如此,若是停留在河晏村,只有低嫁且在夫家日子难堪的份。女子经商虽会被指点,但手有银钱总好过日后被打骂的日子。 三、楚庭安人物形象分析 一句话:感情里逃避型的妈宝男,真该给他一个“大逼斗”~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召见忙 元娘定定地楞着,坐在房中一如意圆凳上,攥着手,心中一一盘算着这一天的经历,耳朵却留心着外面的动静。生怕错漏什么信息酿成祸端,又怕自己言行举止何处不端无辜引火烧身。这一天下来,恨不得长800个心眼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这才好说话滴水不漏,丝毫错纠察不出。 毕竟,这可是皇宫——整个大周权利的顶峰。 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天,心累得无以复加。 初初听到太后懿旨,直觉前路万分险恶,让大周最尊贵的女人能够留心到自己一介蝼蚁草民,她并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宣旨的小黄门似是一切如常依礼待之,并无刁难蔑视,这更让元娘心中惴惴。她进宫,无非因着张承的一层面子。若不是宋国公府满门忠烈,现今局势微妙,太极殿仍需重用张承,不然,谁会搭理一个升斗小民。 她探不准、理不清,这背后有多少波诡云谲,多少暗流涌动?又有多少人在盯着,在看着? 上有圣意难测,圣心难揣;下有党争涡旋,多方势力搅合。 而她,可有可无的一个蝼蚁,又在这局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在这统治者可一言定生死的封建王朝里,她将是悲剧的注脚,还是天佑的幸存者? 元娘不敢再细想下去,她目前所获的信息太少太少,这很容易就会误判。还是先静观其变,不敢贸贸然有所言语举动。 轻轻松了一口气,忽觉胃也有些收紧得难受,抬头看了眼窗外,现下身处不知是何殿所的一扇小室,门外有两个一直垂首不语的蓝裳宫婢。扭头再看桌上食盒,恍惚想起,是了,应该是过了申时,还未到酉时,还没吃晚饭。 人是铁,饭是钢,虽说仍是有些害怕紧张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得吃,万一空肚子咕噜声响,在贵人面前失仪,怕是要惹祸上身。 这般想着,便打开食盒,一碟素炒菜心,一个虾仁腰果,一碗米饭,一盏甜酥。食不知味,只觉得菜冷了,油糊了胃一层,腻腻的有些不消化。 刚吃完不过半刻钟,便有宫人进来收了食盒,又上了一小盏新鲜莲子。进出皆有序,无半声响动。 元娘心下更是有些不自在,她没这么心大,会蠢到觉得这是角色扮演,剧本杀体验皇宫一日游。从白日里入宫,到现在近酉时,整整一天,她都在这个皇城里,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接下来又是何安排。 白日里接她进来时,先是在一殿室内由六个老嬷嬷搜身,应是确认没有携带危险器具;再是又被带进一小室稍坐了片刻,另有一波人来安排沐浴换衣;整个人倒腾完后,便听其中一个老嬷嬷说,“姑娘稍安,小黄大人去请懿旨等示下了。” 那就一直坐着,坐着等啊等啊等 等屁股好不容易把木凳焐热了,又见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跑来说,“太后娘娘体恤姜娘子,进宫路上许是累了,赐了道午膳,娘子饭后再随我等去谢恩吧。” 随后便是两个宫婢拎着食盒进来,一道白鱼脍,一盘凉拌黄瓜花,一道鹿炙,再加一盏燕窝糖心,一碗香米。 原来,赐了道午膳不是赐一道菜,而是赐一顿饭的意思。 元娘默默干着饭,又怕剩饭了说是不领皇恩,又担心全吃完了被人笑话,几番犹疑下,待吃得八分饱时便停了箸,一旁的宫婢见状,便上来开始收拾碗箸。 然后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等,等啊等啊等,等得日头在窗格上的影线约摸往西偏了15°左右,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时候,忽又见早日来颁旨的黄门,“太后娘娘召见,娘子请随我来。” 七歪八拐地走了一阵,也不敢抬头转头多看,只盯好脚下的路。待穿过两个门后,在一宫道上忽听得领路黄门转头道,“贵人前来,吾等回避”,一众侍从皆面壁而站,元娘不知宫中礼节,不知该站还是跪,便依样面壁,黄茂才见了,也不做声。 前方浩浩一行人穿过廊门便向右走了,并没有经过,黄茂才轻声道,“娘子第一次进宫,待会儿见太后娘娘,可行稽首。” 元娘有些略窘迫,但还是厚着脸皮问了,“敢问大人,何为稽首?”黄茂才微躬腰身,边走边答到,“不敢担娘子一声大人,奴婢惶恐,贱名黄茂才。娘子初入禁宫,是奴婢疏忽,刚才忘记和娘子说宫内礼节了。太后娘娘一时半会儿还未起身,娘子可在偏殿先随嬷嬷学稽首礼。” 元娘一时不知该不该行福礼相答谢,只褪了左手上唯一的玉镯予黄茂才,“乡野鄙民,不识宫中礼数,多谢公公。” 黄茂才自不会收,且不说眼前此女极有可能会是日后的宋国公夫人,但就目前,此女不铿不卑,虽不识宫中礼节,但谈吐自有一股气质;虽不言语,却一直留心周遭环境。对上不自卑,对下不骄横,当是日后贵人的料,若能留份善缘,日后自是好相见。 元娘亦识趣,想来今日这一遭,是欠了别人一个人情了。来日方长,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 之后福宁殿的召见出乎意料的快,又快又顺利。因行礼稽首,屈膝跪地,左手压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又谨记教诲不看贵人,又隔着帘子,只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又听得悠悠传来一句“倒真是个妙人” 元娘不敢对答,这是上位者的审视。忽有大宫婢前来汇报,“太后娘娘,安妃娘娘前来请安。”上首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这般不放心,当娘的”边上的嬷嬷走下两步,亲手扶起元娘,“娘子想必也乏了,茂才带姜娘子下去先歇着吧。” 元娘知道这是要送客了,遂行礼退出。 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宫殿的偏殿里,一坐,就坐到天黑。 耳边有钟声飘来,许是酉时了。 门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灯火幢幢,小院刹时亮了起来,“陛下召见,请姜娘子随杂家走一趟。” 第44章 第四十二姜司记 一路跟着宫人行在宫道上,元娘面上不显,心却如擂鼓,一面紧紧地盘算着:应该本来要见自己的就是周兴帝,只不过是借了福宁殿的手将自己召进宫来。所以,福宁殿拜见太后之事出奇得顺利——顺利地几乎没事。见个面,拜一拜,就完了,还得了一顿饭,赏了两个小物件。 多事之秋,太极殿又为何要见自己?这定然和张承有关,可又有何关联在其中呢?她对外的身份,不过是张将军月下奔林相见的“心上人”,这又为何会惊动当今圣上?日理万机的一国之君总不会是为着八卦看个好奇,或许是因着乐安乡君的事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但太后既然赏了东西,可见,应该不会明面上发什么难,但就怕背后使招算计什么了 正思索着,七八个转角,被带进了一扇小门,从偏殿进了,侯在耳室。跑出来了一个青袍小太监,低身请安,接过“师傅回来了,圣人还在批折子。”领头的大太监“嗯”了一声,径直去了里间。 须臾片刻,又见一青袍小黄门微佝着身从里出来,“陛下召见,娘子请随奴来。”元娘福礼,那黄门侧着身避过了这礼未受,只引着手摆出请入内的姿势。 入内,低首,三拜稽首。礼毕,口称“姜氏元娘拜见圣人,圣人万安。” 室内几近针落可闻。一声男子的笑打破了寂静,“都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看来确实如此。那阙令辞《苏幕遮》是你谱的?文辞倒是尚佳,既有此才,不若进宫做司记吧。” 司记?是做什么的?记事情的?这可哪里由得她拒绝?!掌控生死的上位者有绝对的权利,他是通知,不是商量!原来把她留在宫里是帝王真正的目的吗?为什么?她有何用? “嗯?——”见元娘并未立即回复,周兴帝挑眉。一旁高尽忠笑道,“娘子这是高兴坏了,都忘谢恩了呢。”元娘回神,再次稽首,“卑鄙之民,蒙上圣恩,惶恐不敢辞,唯尽心报与陛下天恩。” 周兴帝对她的态度似是满意,“大伴,许她十日好料理杂事,让方源到时候带着她去尚宫局报道。”高尽忠应诺,挥挥手,示意方源带人退下。 元娘退出殿外,只觉脚下有些绵软,她刚才对着大周权利巅峰的掌权者,竟然能一字不落地把小作文背下来,还没有磕巴是了,司记,司记是宫中女官吗?做什么的?还有十日,她以后该怎么办只觉得眼前黑了几许,太阳穴被几次翻涌上来的血气冲得隐隐发胀生疼。 一道温淳内敛的声音再响起,“娘子请随奴来,今日天色已晚,各处宫门已落钥,娘子且先安置在沁春台,明日末时(下午1-3点),奴送娘子去司记处报个到,录了铭牌,再送娘子出宫。”元娘道谢,两个小黄门在前盏灯,两个宫婢随后,一行人送她至一处半新旧的偏殿。又是好一顿折腾后,四周寂静,终于能笔挺挺地躺床上。 本以为必是担惊受怕一夜不得眠,谁料竟是沾枕头就睡着了。瓷枕硬实且角度硌人,醒后半天都不敢扭脖子,半是僵硬半是落枕,竟让自身仪态莫名端肃些许。天刚亮,远处宫道上有骨碌碌的车轮声过,元娘起身,不敢再躺着多睡,就怕又睡过了误事。门外的宫婢早已候着,听得里间响动便端水进来伺候。 元娘有些不适应,但又不敢乱出言相拒,生怕担个“违制”的名头——在这个制度里,最安全的法子就是顺着这个制度,尊重它,不打破它。她虽是重生女,却没有金手指,也没有开挂属性,重重压迫的社会里,她只得小心再小心,就怕一朝行差踏错,粉身碎骨,小命难保矣。所以,她内心的民主,只能是在有限范围内的适用于自身的民主。 洗漱完后,早有宫婢捧着司记的制服候在一旁,元娘有些迟疑是否要穿,恰此时有小太监来报,“请姜司记安,方少监已安排好司记宫内殿舍,烦请司记稍候,末时方少监会带您至尚宫局。”元娘有些恍惚不适,但还是换上了制服,用过早膳,只坐在椅凳上沉思。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说的是否就是自己眼下这般情景?这身月白的司记官服,绫绸制就,蓝金色的花卉祥云绣纹繁复而大雅,中间青鹤鸣飞,端的是文臣彬彬之盛。昨天还是乡野草民,而今,是宫中女官了? 若自己是女官,家中姊妹婚嫁,是否更容易些了?姜家满门,该是不再受退婚之事所扰了吧?她是女官了?她真的是女官了?不用一步步考举子,这是一步登天了?司记是几品官?可比县丞高些?当真是自己重生穿越,所以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欣喜、憧憬、迷茫、恐惧,多种滋味缠绕心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末时后,方源如约而至。大概有着太极殿出来的内侍相领,去尚宫局司记处时,尚宫局两位尚宫都出殿门相迎。待办完事宜,录完名册,这位温淳内敛的御前内侍,领着她走至禁庭宫门口时,已是申时。 天色虽降暮帷,深蓝色漫弥长空,夕照残余点点,但元娘还是一眼看到了伫立在宫门一旁马车边的张承。张承亦是如此,大步向前,三步外站定,朝方源拱手道,“元娘的事劳烦少监和大监了,宋国公府承这份情,日后某定相报!” 方源躬身颔首拱礼,语气如常温淳,“国公爷多礼了,奴惶恐。天色不早,既有人来接姜司记,奴便回去交差了。”复又拱手,返身回禁庭而去。元娘福礼相送。 待转过身,两人目视,虽只隔了几日未见,却已风云际变,元娘低头不语,也不知该说什么。张承伸手,言道,“我先扶你上车。” 一旁丁温早已备好车凳,看着身着月袍女官服,头梳宫髻的元娘,心下慨叹,“这姜娘子竟能有这般造化” 马车向前驶去,夜色越发浓厚,将整座禁庭层层笼罩。 前途,当是茫茫。 第45章 第四十三章明心迹 车内空气有些凝静,两人都不言语,只有马车轱辘辗朱雀道青砖声和马蹄“嘚嘚”声。张承定定地看向元娘,元娘心中纷乱,也不知该如何言语。到底是张承先开了口,“四娘子我让蒋汉钧带她去苍梧阁安置了,现下局势不稳,在苍梧阁有樊叔照应,你尽可放心。” 元娘颔首,抬头迎上那道目光,“多谢国公爷照拂,元娘感激不尽。但”张承抬手截下话,“你这趟进宫,本就受我所累,不必多言。宫里我会安排人,你在司记处只需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即可,其余少言语,谨言慎行,毋参与到后宫诸事中去。待机会合适,我自会找机会将你带出宫。” 也就是那一瞬,元娘心头恐惧感大消,甚至心底升起了极复杂的好胜感:一则,她想留在宫里,一步步往上走,既然此生与眼前人有缘无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她就在宫里,能帮他一点是一点;二则,宫中女官,好歹是有品级的,哪怕是芝麻大小的微末小官,也足够光耀她姜家门楣,反正这辈子也不想再婚嫁,与其以后嫁一庸人,整日里鸡毛蒜皮,还不如实现自己凌云志,在宫里干出一番事业!最后再告老还乡,多好~ 是的,她想证明自己,想尽可能缩短与张承的距离! 她姜元娘从来就不是娇娇弱弱的菟丝花,她有自己的一份小野心。 “国公爷大恩”元娘看着张承,措辞着开口,她想告诉他,她的决定。张承出语,“我们当真要如此生分了?元娘,我的心意未变,只后悔当初不该意气用事,平白将你拖入这是非泥淖中来,我只想让你安安稳稳,岁月静好无虞” 元娘看着张承覆上自己左手的手,反握了过去,语调平缓,“天下有情人何其多,终成眷属的却是难上加难,我与郎君萍水相逢,得郎君庇佑方有如今。元娘自知与郎君云泥之别,不敢肖想,现如今能有这封际遇,元娘只想在宫中能做出自己一番天地,一则愿能以薄力相助郎君;二则,将来告老还乡,也盼能光耀祖宗门楣” 张承听其言毕,几乎下意识紧抓了她的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你是说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吗?”又想起她后面的话,愁云与不解齐齐笼上心头,“宫中尔虞我诈,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何苦要去趟那一趟浑水?我日后自有法子会为你请封阿娘与我说了上次你们的谈话,我知你心中顾虑” “可我想凭自己本事站在你身边。”元娘脱口而出,“哪怕距离近一些也好。” 世人常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谁人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但天堑鸿沟常在,总难成眷属。既然能碰上有一人愿为你豁出去,就算为了这份豁出去,这份情士为知己者死,小女子亦如是。 你愿意为了我,豁出身家性命;我亦可以为了你,闯这一番刀山火海。 张承一时不知该是喜是忧,或是喜忧参半,他需要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娇柔的姑娘,娇嫩的白芍药,却有着硬挺的茎秆——她的傲气,还有她的不服,她的野心,她的天真,就像夜半芍药的幽香,丝丝缕缕,更诱人心神。 张承未过多言语,还是一步步来,到底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既然已明确各自心意,接下来进宫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马车直接从后门入了苍梧阁西楼院中,张承扶元娘下车,夜风微凉,便解下了披风,予元娘披上。四娘、蒋汉钧、楚庭安、孙福海等人早已等在一旁,到底是楚庭安嘴碎,看张承又是亲手扶,又是解披风的,早已猜到七八分,“哎哟,《张将军月下奔林》看来能再出个后续了” 四娘睨了楚庭安一眼,上前扶过元娘,“阿姐你可还好,我吓坏了”元娘握住四娘的手,柔声安抚她道,“无事,莫掉泪了,让郎君们看了笑话”。孙福海瞅了张承两眼,心领神会下上前扶开了四娘劝道,“你别急,好歹还有我姐姐在宫里看顾。再说,司记处也就是文书上的活,没涉多大纷争,你先让元娘子进屋,咱屋里谈” 四娘点头应是,张承上前,护着元娘先行上楼,蒋汉钧悄悄凑脑袋与楚庭安咬耳朵,“军师,俺咋瞧不懂国公爷和姜娘子这撒回事哦咱爷怪迷日眼嘛” 楚庭安晃着折扇,摇头晃脑,边走边酸不溜秋吟着诗,“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后面是蒋汉钧挠着脑袋一脸不解,也跟着上了楼。 几人刚入座落定,忽有一女声从门外连廊传来,“阿瓢,人接来了吗?”然后边见其急急跨进屋内,大略走得有些急,裙摆回旋,腰间玉带亦随着主人站定而急急回落——正是一身圆领袍装束的璋娘子。 元娘见来者,遂起身福礼,璋娘子扶住元娘,还了个男子的拱手礼,“元娘子回来了便好,你是没瞧见阿瓢上午的样子,我就没见过他要吃人的这幅样子,我都快” 元娘扭头看身后的张承,眼里有些挪逾,张承被眼前小小女子看得竟有些微赧,小啜一杯清茶掩饰情绪。楚庭安受不得这番眉眼官司,只扯着璋娘子落座下首客座。 几人坐定,元娘将宫中事一一述毕。璋娘子毕竟是勋贵出生的小娘子,对宫中较熟悉,便一一补充说明,元娘这才知,大周的后宫共分四部分:秘书省、殿中省、内侍省、尚宫局。前两者在皇城办公,而内侍省和尚宫局在宫城。但它们不是国家行政机关,是直接为皇帝个人工作生活服务的事务性机构。 秘书省又称“兰台”,下辖著作局、太史局。著作郎掌撰碑志、祝文、祭文,与佐郎分判局事。太史局则掌察天文,稽历数。 殿中省“掌乘舆服御之政令”,总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六局之官属。 内侍省则“掌在内侍奉,出入宫掖,宣传制令”。掖庭局、宫闱、奚官、内仆、内府五局之官属。 先帝朝时,另辟尚宫局,由太极殿大监代圣人掌,总尚宫、尚服、尚仪、尚食、尚寝、尚功六局之官署。 尚宫局下尚宫处则辟有:司记、司言、司簿、司闱。 尚宫二人,正五品,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若征办于外,则为之请旨,牒付内官监。监受牒,行移于外。司记二人,正六品,掌宫内诸司簿书,出入录目,番署加印,然后授行。兼女史六人,掌执文书。 换算一下,就是:司记=办公室主任?或者行政文秘小姐姐?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情缱绻 四娘惊叹道,“阿姐竟是正六品宫中女官了?!阿爹阿娘该高兴坏了!” 孙福海也接着话茬,一边给四娘斟茶,一边措辞道,“先恭喜元娘子了,不过我听闻景泰公主近日要回宫了,娘子在宫中恐要小心些。” 楚庭安颔首,“我也是晚些时候才知,到底是小世子消息灵通,此番二公主回京,必是为皇后和卫国公府一事而来。”语罢看向元娘,“因着乐安乡君的事,恐对元娘不利。后面皇后娘娘也是迟早要回宫的,只怕” 元娘听得有些疑惑,张承解释道,“二公主是皇后的嫡长女,景泰二年,皇后诞下公主六日后瀚海府大捷传回京中,圣颜乐极,当下就定国号为公主封号,二公主也是六位公主中唯一以国号为封号的嫡公主,地位非其余公主可比。招英国公第四子刘文耀为驸马,近两年常去寒山寺清修。” 璋娘子却道,“二公主虽是卫国公府这边的人,但乐安乡君行事本就被她看不上,且二公主向来是非曲直分明,端正恭肃,倒是比皇后还灵清几分,故圣上对其也多有依仗。未出阁前,曾代掌兰台,一直是京中贵女典范。” 孙福海沉吟几许,“就怕下面不长眼的小人,为了讨好主子,故意来找麻烦。” 元娘心下了然,即使景泰公主自己没有来找茬的意思,但下面人为了讨好卫国公府,讨好景泰公主,还是会来找自己麻烦。宫里踩高捧低,向来如此。 遂道,“见招拆招吧,眼下进宫已成定局,倒不如我多了解些情况,未雨绸缪,到时候应对起来心里有个底。” 孙福海两手枕后脑勺,懒懒道,“既然陛下给了10日让元娘子在外修整,不如这几日就去我的澜棠山庄吧,我们也可一边聊事一边休息。杭州府那边,我会派人照应,你们姐俩放心。” 四娘心里甚悦,“多谢世子相助,四娘心里感激。” 孙福海笑着凑近脑袋,“别着急谢,过几日就是我生辰了,你正好想想送我个什么生辰礼呢?” 四娘嗔着一帕子打回去,“刚夸两句就赖皮,得意忘形,果然不能给好脸色。少谁也少不了你的谢礼。” 元娘微斥,“四娘不得无礼”,又向孙福海颔首福礼,“小妹无礼,还请世子多担待。” 张承睨了孙福海一眼,孙福海打着哈哈,“都是自己人,元娘子多礼了,我与四娘不是一般朋友,元娘子不嫌弃,我也该随四娘叫你一声阿姐的。” 楚庭安看热闹正欢,“好说好说,那某也就蹭世子的光,去那山庄闲云野鹤几日。听闻澜棠山庄有四绝,分别是桂棠霜雪。不知能否有幸见全了?” 孙福海正愁张承不来,见楚庭安此话,当即极力邀请众人,尤其是元娘——只要元娘去了,张承必去。无奸不商,谓之是也。 元娘万辞不得,又念及四娘,只得同意。遂一行人敲定,明日即动身前去。 夜,虽是仲春,月色却沁人,不免有苍苍凉凉之感。 元娘倚在一面蔷薇墙下小榻上。闭眸静静思索,一面整合白日里的信息,一面想着日后之事。 张承伫立在一株香橼树下,静静看着眼前宁谧的一幕。就在几月前京杭水道上的商船里,他也曾这般静静凝视过月华下的女子。彼时,两人未曾相识,只觉她月下迎风而立,风吹动衣袖帛带,似要羽化而去;又像一株玉莲,一支白芍,修得人形,正沐在霜华下,吐纳天地灵精。 那时候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停留下来的冲动。哪怕素未谋面相识,但一切一切是那么顺其自然地告诉他——吾心安处。 直至现在,依旧如此。 不同的是,此时二人皆明心迹,虽前路多坎坷,但总有一天他能真正将这株心尖上的芍药花安进他的人生里。 风回小庭逐明月,元娘思虑深沉,又因疲乏,觉只身似飘蓬辗转倦未歇,不免又心中略有戚戚。 忽然身上一沉,继而一暖,抬眸,见是张承将披风盖在自己身上,忙支着手准备起身。张承拦下她此番动作,坐在一旁椅櫈上,元娘将将就坐起身,垫了一个腰枕,靠在榻上。 见张承不语,元娘开口,“多谢国公” 张承出声打断其话语,“那夜,你对我说了那么多话,我负气而走。之后听闻你被接入宫中做了贵人,我方知何为晴天霹雳。战场上,生来死往的,不过是几口气的事,偏在你这里,总叫我心痛、心慌、害怕。后又知你被指为司记,竟有劫后余生之感。元娘,你我,何至于生疏客套至此。” 元娘心下五感复杂,思及那夜决绝伤人心的话,大胆又带有魅惑放纵之感的举动,又喜又愧,又悔又羞。有时候一个收不住,现代人看来略有暧昧之举,只怕在大周已是“放浪形骸”。 想来自己脸皮已是无多,干脆豁出去了,直截了当地问张承,“那你想让我何称呼你?” 不过确实,当下对父兄以外的男子的称呼,多是“郎君”,或者带着排行称呼,似“三郎”,“陈二郎”等,又或者带官职称谓,如“刘中书”等。 张承一时愣住,似是没有料到元娘会直接将问题抛给自己。 元娘似乎真的开始认真考究起当下称谓起来,“你看,蒋汉钧、丁温等人皆称你为‘爷’,但我不是你手下,这般称呼自是不妥;四娘有时称世子表字‘为檀’,有时‘孙二郎’;不知将军表字为何?或称大郎?” 当真是多情总被无情恼! 张承一时抚掌而笑,右手刮了一下元娘鼻尖,元娘顿时脸烧如红霞翻飞。张承左手握起其右手,翻开手掌,在元娘掌心写下两个字,又附至耳边,轻语,“以后这样叫我。” 空气带动耳内纤细的绒毛,竟挠得人心痒,背上浮起一丝丝一缕缕悸动,直达心神之颠。 张承走后,元娘还是望着自己握住的右手,久久不能回神,掌心的两个字似是在夜空下熠熠生辉,只得捂住不漏一丝光亮。 那里,一笔一划,缱绻描摹着两个字——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