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遇尘》 1. 第1章 怅惘 迷茫。 满眼的迷茫。 明明还是上午,暮气沉沉的太阳却收敛了周身光芒,一缕也不肯施舍给人间。凉风飒飒,卷过空无一人的长街,扬起迷蒙的灰尘,从头一眼望到尾,全然看不出曾经的繁华。 也是啊,七年了,人都变了,一条街也不可能保持原来的样子。 顾默在监狱门口踌躇了很久,才攒足勇气跨出第一步。这里曾是一条步行街,记忆里每天都是人潮人海、车水马龙的样子,他在这里来去奔走过,一日一日地感受时间随余光里的人流飞逝。而如今,除了街口的牌子和他的记忆足以证明之外,很难再让人想起这还是那条街。 距离上一次见到妹妹已经过去六个月了。 这七年来,顾言语一直按他之前叮嘱的那样,每月来看他一次——说是来看他,其实是他不放心,想看看她。 顾默隔着那面好像永远也望不透的玻璃,看着妹妹从天真烂漫的小女孩,逐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一个一个昼夜地算着日子,想着等出狱了,一定要想办法找个好点的工作,让顾言语过得好一点,自从十年前父母去世,他自作主张背井离乡,这个小女孩跟着他吃了太多苦了。 但是最后这六个月却一直没见到人,他不禁心生一种难言的预感——是不是当初的小女孩长大了,觉得有个坐牢的哥哥太丢人,不愿来看他了? 在这里他没有多少走得近的人,要出来的事也没通知谁,他就凭着已经褪色的记忆往前走,慢慢地走,看看四周都有什么变化。 上午十点四十五分,顾默回到了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他入狱前一直和妹妹生活的地方。 门虽然是锁着的,但还有人正在居住的迹象,他没有钥匙,就这么站在门前,盘算着等见到妹妹时该说些什么。 风越刮越大,天空阴沉沉地压了下来,好像要下雨了。入了秋之后便是一场雨一场凉,顾默身上还穿着夏天的短袖,单薄得有些发冷,却又迟迟不见顾言语的身影。 “顾默?”有人叫他的名字,声线低沉,有几分熟悉。 顾默偏头看清来人,辨认了许久,才恍然道:“沈哥。” 沈哥的大名叫沈鸣,是这间小屋的房东,人很好。当年顾默初中毕业,孤身一人带着妹妹来到这座城市时无处可去,就是沈鸣收留了他们,以最低的价格租出了这间小屋,顾默出事后,沈鸣也一直在帮他照顾着顾言语。他和顾默的关系说起来是房东和租户,其实和兄弟都差不多。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沈鸣试探着问,好像生怕戳痛他的伤心处。 “今天刚出来,还没来得及联系你,”顾默说,“沈哥……言语呢?” “你不知道?她没和你说吗?”沈鸣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半年前就搬走了,说是你们的亲戚来了这儿,当时走的挺急,我也没来得及仔细问。” “什……什么?”顾默一时还没缓过神来,反应有些迟钝,“亲戚?不可能的,不可能啊沈哥……我们的亲戚都想避着我们这两个累赘,言语从小就不喜欢他们,怎么会……沈哥,她说去哪了吗?” “她当时是在电话里给我说的,我以为你已经知道而且同意了,小姑娘长大了我也不好多问,只说让她有事给我打电话。”沈鸣说,“之后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说她现在挺好的,再后来就时常没人接,我还以为……” “沈哥,你,你还有她电话吗?”顾默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沈鸣的袖子恳求道。 “有有有……”沈鸣慌忙掏出手机给顾言语打了过去,铃声响了很久,直到自动挂断。 顾默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沈鸣也不放弃地接连打了好几个,但都是一样的结果。 顾言语已经失踪半年了。 顾默绝望的捂住脸,祈祷妹妹千万不要出什么事,然而这种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了。言语一直都很听话的,每个月都乖乖的给哥哥汇报最近的情况,怎么会突然失踪呢? “报警……快报警!”他几乎是疯了一般。 公安局是他上一场噩梦的开端,七年前就是从这里开始,到法庭,再到监狱……顾默脸色苍白,狠狠地掐着手指的关节,骨节分明的双手很快林林总总多了十几道血红的掐痕,他真的很害怕,害怕这里再成为第二场噩梦的开端。 “我妹妹叫顾言语,十五岁,失踪前一直住在朋友的租屋里,由朋友帮我照顾……”顾默语无伦次地回答着警察的问题。 “什么时候失踪的?” “大概……半年前,具体时间可能要问我朋友……” 警察皱了皱眉头:“半年前?你到现在才来报案,刚失踪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顾默沉默片刻,声音低哑地开口道:“我……在监狱。”警察停下手中做记录的笔,抬起眼若有所思的注视着他。 过了几秒,警察给了他一个号码:“你先回去吧,如果想起什么线索,就给我打电话。”他顿了顿,神情严肃,“但是顾先生,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一个女孩失踪半年,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就算找到了是否还安然无恙,这些都不好说。” 顾默咬了一下舌尖,点点头,离开了。 从公安局出来,顾默跟沈鸣借了两百块钱,买了个老年机跟警察保持联系。刚才还阴沉的天气,现在已经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透着一股子凉意。 “沈哥,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四处转转……”顾默的眸子像一滩死水,无神地望着某个地方,兴不起一丝波澜,声音低哑无力。 沈鸣看着他,点着一根烟,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劝慰他两句,最终还是没憋出一句话,点点头回去了。 顾默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日落到深夜。十月的夜已经很凉了,月色苍茫,笼罩着沉寂的大地。 顾言语失踪了,他刚出狱,没钱、没工作,甚至认识的人也只有沈鸣,他什么都做不了,恐惧与无助裹挟着茫然将他整个人包围,什么也看不见。 像是感觉不到饥饿疲倦与寒冷一般,尽管他浑身都被雨淋得湿透了,却依然步履不停,仿佛街道的尽头有顾言语的身影。落叶被枯冷的秋风卷起,似有人在呜咽着低泣,就连路灯的光都散发着一股寒意。 他走到了往前再没有路的地方,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家酒馆。 外面的装修透着一种古朴的美,和类似的其他店相比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但是在这种远离闹市区的位置,就显得格格不入了,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开一家酒馆? “江上……倾酒……”顾默低声念出门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还来不及想些什么,大脑骤然一晕,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没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那家叫“江上倾酒”的酒馆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天特别黑,雨已经停了。顾默晃晃脑袋,还是不太清醒,整个人都有点轻飘飘的感觉。 “哥……”一个虚弱的声音传入双耳,隐约有几分熟悉。顾默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周遭一片黑暗,只有眼前的一抹人影发着惨淡的光芒。 “言语……”顾默向那身影伸出手,双脚却像被锁上了一副沉重的镣铐一样动弹不得,不管他怎么努力,始终无法迈出一步。 他与那个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却像隔了一道深如天堑的鸿沟。 “言语你跑哪儿去了?哥哥已经出来了,以后可以天天见面了……你躲那么远做什么?过来啊,哥哥很想你,过来……”顾默用力地朝顾言语挥手。 顾言语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摇头,眼角不断有眼泪流下来。 “别哭……哭什么啊?谁欺负你了……过来,哥哥给你擦擦眼泪。”顾默温声道。 寒风瑟瑟,吹得路边的树冠沙沙作响,有只受惊的乌鸦嘶叫着飞离。 “哥……救我,哥……我不想死……” 顾默听见这句话蓦地一惊,眼睁睁地看见从顾言语眼角流下来的泪变成了血。 “言语?言语你怎么了?!快过来啊!”他拼了命地想要朝她走过去,可还是一步都迈不动。 “哥,你说过你要保护我的,你说过你会保护我的,谁都可能伤害我,只有你不会的……你亲口保证的。” “可是,你怎么不救我啊……” 顾言语在哭,哭得撕心裂肺,那哭声传到顾默的耳朵里变得像金属划在毛玻璃上的声音,刺耳得难受。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力地喊出一声:“顾言语!” 这一喊,他便醒了过来。顾默满身冷汗地坐起身,心跳的声音还回荡在胸腔,他大喘了一口气,平稳了呼吸,才回过神来扫视了一眼周边环境,只觉得浑身乏力,头疼得有些发胀,根本回忆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醒了?”女孩抱怀倚在门框边,声音里满是疏离。 顾默酝酿了半天,才开口问道:“你是……” “江倾九。” 顾默倏然想起自己大概是晕倒在那家酒馆门口的,他看着那女孩,道: “我叫顾默。” “你是那个江上倾酒的人?”他顿了顿,又问:“是你救的我?” 江倾九打量了他一眼,点点头。 “要吃饭吗?”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顾默不露声色地摸摸从昨天上午开始就滴水未进早就已经饥肠辘辘的肚子,干咳一声:“谢谢?” 江倾九转身出了房间,片刻又端了碗面条进来,放在小桌子上。“你昨天晚上莫名其妙晕我馆门口了,先吃吧,有话待会再说。”她淡淡道,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 顾默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侧脸,渐渐形成了对眼前这个女孩的第一印象:高冷但是又挺善良,跟人说话时如同压着一股没来由的怒气,敢把一个陌生的成年男子拉进来,胆子又大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免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落后了? 2. 第2章 残骨 吃完面果腹的感觉让他心里舒畅了不少,顾默好奇心切,悄悄打量着面前这个约摸十七八岁的女孩。齐肩短发,皮肤白皙,眼角微微下垂,眼睛幽黑深邃,像两潭望不见底的湖水,整个人看上去很瘦很瘦,让人感觉不太容易接近。 两个人都彼此沉默着,谁也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但好像尴尬的只有顾默自己,因为江倾九一直捧着手机,从坐下到现在一直没放开过。 为了打破尴尬,顾默便想随口扯个话题,于是问道:“这个酒馆是你一个人在经营吗?” 江倾九略一点头,“嗯”了一声。 顾默看她年纪不大,但眉眼却没有少年那种天然的盛气,侧脸倒有几分利落的沉静和莫名的戾气,有种混迹江湖多年的感觉,于是好奇地问道:“你多大了?” 话刚说出口,顾默才意识到上来就问别人年龄似乎不太礼貌,但江倾九好像并不在意,她回答道:“十八。” 顾默顿然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跟她道谢,方欲再开口,一个电话便打了过来。 江倾九听他潦草客套地应着什么,一只手无聊地把玩着桌上的水杯,另一只手托着腮,鸦羽似的睫毛低垂着,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一分钟后,顾默慌乱地放下电话,急匆匆地道:“我有点事,可能得走了,谢谢你,咱们以后有缘再见。” 江倾九面无表情地回道:“后会有期。” 这句话他许是没有听到,只在江倾九的眼底留下一个仓皇失措的背影,这个人太瘦了,即使罩着宽大的上衣,肩脊处的骨头也依稀可见轮廓。 ——公安局—— 桌子上放着一个透明密封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的是一具灰白的东西——那是人的手骨。处理案子的民警在桌子的一侧坐着。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警察说,“我们去了小女孩之前的学校,那里的老师说,顾言语出事的前一天,他们去了城郊的红枫河开展实践活动,然后我们派了几个人去那里搜查了一圈,然后就在河边的草丛里发现了这个——检验结果今天早晨刚出来,确定是……顾言语。” 顾默的心脏猛地一颤,抬起头看着那民警,血丝挣扎着爬上了眼白。 警察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学校之所以没有因为顾言语半年没上学通知家长,是因为有人给她办理了退学——我们找到了办理人,叫赵峰,是个单亲父亲,但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顾言语和你们家扯不上任何关系。我们问过他,他说是在送儿子上学的时候被人挟持的,因为没有监控,所以还有待佐证。” “那……挟持他的人……”顾默似乎找到了一丝希望,但极其渺茫,这一点火苗也转瞬在下一秒即逝了。 “没有线索,”警察摇摇头,“赵峰说凶手带着面罩和帽子,甚至谨慎到用了变声器,一点有效的线索都没留下。” 顾默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 “我们还调查了近半年来所有长途汽车,火车,甚至飞机的乘坐记录,都没有找到顾言语的信息,于是我们就找了你的朋友——沈鸣,也就是照顾她的人。但顾言语出事期间,他有绝对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公司派他去了佰桥出差,经理和同事以及航班信息都可以证明。目前我们所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些,这具手骨我们已经取证完毕,如果你想带走的话,可以带走。” 警察站起身,伸手拍了拍顾默的肩膀:“你先回去吧,小伙子,我理解你的感受,有事情我会通知你,别太难过,还是有希望的。” “嗯,谢谢您。”顾默失神地离开了公安局,像丢了魂一样。 警察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红枫河是城郊风景尚佳的一处“桃源”,以自然生长的三里枫林为名,以往每年秋天都会有人到这边来游玩,只是现在几乎没什么看头了,新鲜劲一过,这便成了路途遥远且人迹罕至的“荒林”,但树该红还是如血似火一般地红,不会管有没有人看它。 树林边有一条河,这就是红枫河。顾默蹲在河边,凝视着浮在河面上那几片扎眼的红叶,试着想象了一下砍掉自己的手有多疼——只一秒,他便不敢再往下想了。 突然,一粒石头与他的发丝擦肩而过,落在他眼下的那潭静水上,漾起了几层涟漪,惊扰了安静漂流的枫叶,随即身后响起一声口哨。 顾默转身,看到一棵与他相隔七八米的枫树上歪坐着一个少年,头发蓬松凌乱,上半身□□着,小麦色的胸膛上满是新新旧旧的疤痕。 “天都要黑了,你一个人类在这附近,不怕有狼咬你吗?”少年声音轻快,像一只欢腾的小鹿,有一种不同于其他男孩的洒脱,但脸上的表情却又像戏弄猎物的捕食者。 “这儿不是老景区吗?怎么会有狼?”顾默问道。 少年随手摘了一片红得正好枫叶,捏在手指间颇有兴趣地欣赏着,大声道:“当然有!”他歪头狡黠地一笑,“我就是啊。” 顾默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什么,就见那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身手熟练而敏捷。 “认识一下,我叫流苏。”少年冲他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 “顾默。”顾默说了自己的名字,“你是这附近村子里的小孩吗?” “当然不是,我就住在这林子里,”流苏玩味地看着他,“我不是说了我是狼吗?” 离得近了,顾默才有机会打量这个奇怪的少年。他的眼睛特别亮,好像无时无刻不闪着光,双瞳清澈如泉水一般,不染半点尘滓。眼神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却又包含着食物链顶端的生物才有的锐利。 流苏笑着没有再说话,只是将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随着几声树林里传来的窸窸窣窣,一抹矫健的黑影穿林而来,顾默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层林尽染中,一匹狼飞奔出现。 顾默的瞳孔因为恐惧而放大了几倍,他迅速抓住流苏的手臂,要带着他一起逃跑,谁知却被流苏反手抓住,给了他一个“看我的”的眼神。 他淡定地走向那匹狼,顾默并没有从狼的目光中发现敌意,一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流苏伸手抚摸着狼的毛发,它温顺地立在原地,半眯着眼,倒像是一条体形大了点儿的家犬。 “这是骨头,”流苏很随意的拍了两下狼的背,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满脸惊奇的顾默,“骨头,他叫顾默,你们认识一下。” 骨头好像听懂了似的,向前走了几步,朝顾默伸出了一只爪子。顾默还有些没缓过神儿来,愣了几秒,将信将疑地握住了那只爪子,又觉得这样有点儿尴尬,于是说了句:“骨头好。” 真好,此话一出,倒不尴尬了,显得他像个傻子。 流苏过去摸摸骨头的头,让他回了林子里,自己找了棵横木坐下,揪了根枯草咬在嘴里,见顾默一直心不在焉,于是喊道:“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要坐下聊聊吗?” 顾默无声的看了他几秒,也过去坐下了:“聊聊。” 流苏把嘴里的草叶子咬碎吐了出来,笑出了声:“好啊!嗯……那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不开心吧。” “不开心的事儿……那还挺多的。”顾默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却没有多少乐意笑出来的感觉。 3. 第3章 驻足 难得有人愿意听他倾诉,顾默一口气把心里头所有苦水都倒了出来。两个人倒不像初次相见的陌生人,反而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互相讲着自己的故事。 骨头的父亲,曾经是狼群首领,被流苏的爸爸救过命,又养了几年并取名叫阿筅。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苏的爸爸突然把他丢给了阿筅和他的狼群,他当时只有四五岁,什么也不懂,就莫名其妙地没了爸妈。 后来骨头出生了,阿筅也在一次狩猎中死了,骨头成了新狼王,但是似乎是天生与动物有着无法言明的联系,尽管狼群换了王也换了代,他们依旧将流苏当成了自己人。流苏也一直跟着狼群四处流浪,从黄发垂髫到少年初成,渐渐地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人类。 顾默仿佛看到了这个狼少年的成长过程,他虽然不知道流苏经历过什么,但他身上那种毫不世故的率真和狂野,已经很少见了。 顾默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他拍了两下,转头便看到那太阳一般的笑颜和星星一般的眸子,笼罩在心头的阴霾倾刻间烟消云散,顾默也会心一笑。 流苏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啊。” 流苏和顾言语很像,他们年纪差不多,也一样爱笑。不同的是,飘零他乡,锒铛入狱后,顾默就再也没见过妹妹无所顾忌地笑了。 郊外的夜幕似水,天上星子透着寒芒,犹如城市里的万家灯火。 顾默慢慢走着,又回到了那空荡荡的大街。天很黑,零星几点灯光照亮了脚下的路,昏暗寂静的环境让夜行者心生不安,道路尽头的酒馆亮着令人神往的温暖光芒。 顾默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该怎么熬,似乎是无知无觉间,就又回到了那家酒馆的门口,抬脚走了进去。 酒馆里人不算多,江倾九悠闲地坐在角落里玩着手机,没有抬头,顾默径直走到她身边后,她却像早就知道了一样,问了句:“喝点什么?” “你这里缺不缺服务员之类的?”顾默答非所问,“不要工钱,包吃包住就行的那种。” 江倾九放下手机抬头打量着他,顾默才发现她在玩的是一款恐怖游戏。 “你想来这儿?”江倾九问道。 顾默:“嗯。” “那行吧,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的员工了,”江倾九道,还是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顾默:“……” 这么随意的吗? 他转过身,望着客人走的已经差不多的酒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但片刻不消多言,他便过去一张桌子一张桌子地擦干净,拖了一遍地板,等他将垃圾收拾好扔掉回来的时候,酒馆里已经只剩一位客人了。 那人约莫30多岁,喝的稀里糊涂,酒气熏天的,脸上堆积的脂肪都泛着醉醺醺的红,好比猴子屁股。 顾默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表,11点整。江倾九干净利落地关上了手机,站起身走向最后一位客人,客客气气地说:“大哥,馆子就要打烊了,您请回吧。” 那人斜睨着眼,色眯眯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红票子,递给江倾九。江倾九伸手接过时被刻意摸了一下手背,但她只是脸色沉了沉,没像别的小姑娘那样大惊小叫。 男人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开始得寸进尺。手臂有意无意地贴近江倾九的大腿,顾默看到后都有点忍不了了,但江倾九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不用管。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愈发不老实,光明正大地冲江倾九伸出手,江倾九勾了勾嘴角,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那只咸猪手悬在半空,突然被一道力量给遏制住了。 江倾九一只手毫不费力地握着他的手腕,往身侧一甩,那人本就喝醉了晕晕乎乎的,这一甩轻而易举,还没等他站稳脚跟,江倾九已经一只脚踹了出去,直接把他踹出了酒馆大门,然后在那人骂骂咧咧的大叫声中面无表情地锁上了门。 江倾九把钥匙丢在门边的花架上,说:“二楼有个房间还空着,收拾一下就能住,需要我带你上去吗?” 顾默被刚才的一幕惊到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恍然回过神来:“啊?哦……好,谢谢。” 江倾九叹息似地无声一笑,上楼了。 顾默躺在床上,房间天花板上有个天窗,穿过它,可以看到星罗棋布的夜空,像深蓝色的画布上滴了几点白墨水,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神秘。 ——越是夜深人静,越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顾言语到底在哪儿? 她还好吗? 或者说……她还活着吗? 顾默只觉得人生希望渺茫,七年的空白足以让他与这个社会脱节。出狱前所有的期冀与勇气都寄托在妹妹身上,如果顾言语再也找不到了,他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刺眼的天光划破黎明,天色已经大亮。顾默睡眼惺忪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下了楼。 江倾九已经吃完早饭,正坐在桌边玩昨天的游戏,桌上还放着豆浆油条。顾默对于新员工正式上班第一天就比老板起得还晚略感歉疚,不自在地耸耸肩。 “起来了。吃早饭。”江倾九只抬头看了他一眼,让他过来吃饭。 难得吃顿饱饭,顾默也不再客气,坐下就狼吞虎咽起来。江倾九自顾自戴着耳机玩游戏,顾默咬着根油条问她:“你玩的什么游戏啊?” “嗯?”江倾九摘下耳机,疑惑地看着他。 顾默:“你玩的什么游戏?” 江倾九眼睛继续盯着屏幕:“窗外有人。” “啊?”顾默狐疑地四周环视了一圈,“没有啊。” “我说,”江倾九把屏幕朝向他,“这个游戏叫窗外有人。” “哦。”顾默喝了一口豆浆。 他入狱那会儿,智能手机还没那么普及,只在网吧玩过大话西游,炫舞什么的,现在流行的这些东西,他真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了。 “吃完了吗?”江倾九突然问。 顾默:“……嗯。” 江倾九关了游戏,抬起眼凝视着顾默:“吃完了,就说说你的事吧。” “说你想说的,让我心里对你有个底就行。”她又补充道。 顾默有点迷惑,而后会意沉默了几秒,开口道:“好。” 那天好像也是这个时节,顾默依稀记得。 那天晚上放学后下了场他记忆里最大的雨,夹杂着电闪雷鸣,还有深秋的冷风。顾默和一个叫余炜的同学负责值日,打扫完卫生学校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天黑得很彻底,若不是还有几盏半亮的路灯,恐怕已经看不清回去的路了。 顾默带了一把伞——他至今都想不清,带了这把伞,究竟是对还是错,也许淋着雨回家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 天越来越黑,风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顾言语还一个人在家,顾默担心她害怕,准备赶紧回去,根本没有注意跟他一起值日的那个人,盯着他手里的伞在想什么。 顾默前脚刚踏出走廊,就被余炜拦住了:“伞借我用用。” 余炜在班里属于特别刺儿的那种人,品行很差。顾默并不想多跟他打交道,但作为同学,能帮助他也会帮。顾默问他家在哪,顺路的话可以一块儿打伞回去。 可谁知余炜一脸的不满与理所当然,仿佛全世界都该围着他转:“这雨下这么大,两个人挤你这把小破伞肯定会淋到我的。” 话音未落,他便伸手要把伞抢来,但顾默躲开了,也不愿再搭理他,转身就走。 “我没走几步,他就在后面骂起来,骂我、骂我爸妈,还有言语,本来我只想忍着赶紧回家,但是他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了……”顾默将脸埋进掌心,声音沙哑。即使已经过去了七年,但一想到那场雨,那天的每一个画面和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还是能回忆得清清楚楚,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他是个杀人犯。 4. 第4章 安慰 “你妹妹还挺小的吧,行,你有种!”余炜“啧”了一声,“回头有空叫几个兄弟找她玩玩儿,你不会介意吧?” “操!”顾默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脚步也随之停下。他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被这雨里的风吹得发冷,还是恼怒至此。 余炜见他停下了,又接着骂。各种各样不堪入耳的词汇,都像一根银光泠泠的针,不断挑着他身体里竭力绷紧的那根弦。毕竟是凡胎□□,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有的承受都有一个限度,再隐忍的人也会有底线,就像再牢固的堤坝也会有分崩离析的那一天一样,这一刻便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年的忍辱负重、委屈、压抑,顷刻间喷薄而出,就像沉睡了千年的火山突然爆发,任何理智的枷锁都再束缚不了他了。 那把沾了血的刀掉落在雨地里,溅起的嫣红水花成了这场闹剧的结尾。 “我拿着一把工具刀,就捅在了他这儿……”顾默捶了两下自己左胸口心脏的位置,“整整七刀,不知道他是不是被吓傻了,连反抗都没有。最后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校门,门卫报了警,在去医院的路上……他就死了。 “余炜家里有钱,找了个好律师,我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身边只有一个妹妹,还得靠我护着。就算有法律援助,也还是被判了重刑,在监狱里一呆就是7年……”顾默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余炜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模样,一次次惊醒,无望地熬过漫漫长夜。他甚至有过好几次,站在监狱里最高的楼顶边缘,往下看,脚掌探出去一半,最终想起妹妹还在等着他,又退了回来。如果没有顾言语,他真的一秒,都活不下去。 这样的生活不知熬了多久才熬过来,慢慢地从抵触、绝望到适应、沉沦,现在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惨剧,却又成了另一场悲剧的开头。 江倾九起先什么也没说,只是简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又开口:“至少,你重获自由了。” 江倾九听着他沉重紊乱的呼吸声逐渐平缓,然后顾默抬起了头,艰难地挤了个笑脸,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顾默站起身去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沓钱。还没等他开口问江倾九就说话了:“这钱算是预支给你的工资,拿去买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吧。” “我不是说不要工钱吗?” “你现在有钱吗?还是打算一直穿身上的衣服?”江倾九一脸戏谑的表情,“我不是那种随便剥削员工的老板,吃住都会从工资里扣,如果有剩余就发给你。” 顾默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更合适的答语,最后只说了句谢谢。 他拿着钱去购置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回去的路上接到了警察的电话。 “赵峰死了。” “什么?!” 一瞬之间,仿佛血液全部涌上了大脑,顾默只觉得双耳嗡嗡作响——赵峰是找到言语的唯一线索,如果线索都死了,那顾言语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狂奔到警局的,只记得自己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几个人正抬着尸体离开。接待他的民警旁边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深蓝色警服,一脸严肃地看着检查报告。 “这案子现在需要转由市局接手,顾先生,这位是市局刑侦支队队长苏沉牟。”民警介绍道。 苏沉牟放下报告,冲顾默点了下头。 顾默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他听到一名警察在跟苏沉牟汇报案情—— “我们在赵峰体内检出了大量□□,这极有可能是他的死因。” “致死剂量的□□一般人在生活中不常接触,但拿到手难度并不大。去查死者今天一天接触过的所有人,尤其注意给他送过水和食物的人……” 苏沉牟话还没说完,一个小警察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头儿,那孩子都哭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办啊?” 苏沉牟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吩咐道:“叫几个女同志去哄哄,实在不行……就让他哭会儿吧,哭累了就停了,这孩子也是可怜……” “是赵峰的儿子吗?”顾默问道。 苏沉牟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他之前听民警说赵峰是个单亲父亲,有个正在上幼儿园的小儿子叫飞飞,现在唯一的依靠倒下了,孩子肯定崩溃。而赵峰的死怎么说也是跟他有点关系,顾默想尽力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 苏沉牟扭头对刚才进来的年轻警察说:“行,小王,带他过去吧。” 值班室里,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顾默隔着老远就听到了这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忍不住揪了一下,胸口有些闷。几个女警围在他身边,手里还拿着零食和玩具,小男孩的脸通红通红的,含混不清地一声声喊着“爸爸”。 “命”这个东西永远残忍至极,总有些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便被赶出了乌托邦,过早地体味到什么叫“世事无常”。 顾默叹了口气,走到飞飞身边蹲了下来,某个瞬间,他恍惚看到了顾言语小时候哇哇大哭的模样。顾默抬起手,轻轻地替他擦擦眼泪,声音温柔似水:“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我要我爸爸……”飞飞不理会他,张着嘴大声哭着,“我爸爸不会丢下我的……” “不哭了啊飞飞,男子汉总要学会自己站起来的。我知道你爸爸离开了,你很伤心也很难过,但男子汉是不能被困难打败的对不对……”顾默轻轻抚摸着孩子单薄的后背。 当年父母离世,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言语还在看着他呢,吞下所有苦,咬碎了牙就算是爬着也得走下去。 “我们都知道你很爱你的爸爸,你爸爸也很爱很爱你,他可能比你舍不得他更舍不得你,而且他一定一定不想离开你。”顾默继续温声说着,似乎他与生俱来就有这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但这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兴许顾默那句话对小孩子真的有吸引力,飞飞泪眼朦胧地看着顾默,哭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爸爸他没有真正离开我们,他变成了天上的一切,晴天时他就是太阳,阴天时他就是云,晚上就是月亮,没有月亮就是星星,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无时无刻不陪伴在你身边。”顾默说,“只是你看不到原来的他,你们也没有办法和原来一样说话活着拥抱,但你爸爸会一直看着你长大。”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这样善意的谎言平生说得多了,顾默保证起来格外自然。 或许每个男孩小时候都想成为英雄一样的人,而英雄是不可以轻易掉眼泪的。尽管他们长大后大抵都成了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小朋友哭声渐渐小了,颤抖着哽咽,顾默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别难过,天塌下来总会有人撑着,每个人都会走这么一遭的,你还小,可能会想不开,但是想成为英雄的人一定要坚强。哭过这一次,你就要做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了,不能再随便哭了,好吗?记住,你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是给你的挑战,通过这些挑战,你就能成为一个强大的人,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了。” 顾默撑着笑脸,耐心地安慰着泪眼汪汪的小男孩:“你可以坚强吗?”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然后认真地点点头:“嗯!” 顾默轻轻地笑了一下:“那哥哥就走了,你要听这些哥哥姐姐的话哦。” 小男孩嗫嚅着说:“……哥哥再见。” 顾默揉了揉他的头发,站起身在女警们敬佩的目光中离开了值班室。走到值班室门口,他叫住了那个被称为“小王”的警察:“这个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警察王承叹了口气:“不好说,我们联系不到他的母亲,只联系到了孩子的叔叔,但他叔叔的意思应该是不太想管这孩子,过两天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应该会送到福利院去。” “福利院……”顾默呢喃着。 “孩子,你们家的亲戚都很忙,恐怕没有时间照顾你们,你还没有成年,还带着你妹妹,如果你愿意的话,叔叔可以把你们安排到福利院,等你成年了就可以出来找工作,然后把你妹妹接出来。” “谢谢你警察叔叔,我想继续住在家里,我们还有家,爸爸妈妈也给我们留了些钱,我可以照顾好妹妹。” “顾默,你妹妹现在还没有成年,如果你进了监狱,她就没有监护人了,我们可以把她送进福利院,你出狱后可以再把她接回来。” “不用了,会有人照顾她的,我希望她可以自由快乐地长大。” 这些对话反反复复萦绕在他耳畔,但他却越来越觉得,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如果他第一次选择进福利院而不是孤身一人带着妹妹客居他乡,如果他第二次选择把妹妹送进福利院,而不是留她一个人在外,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他不会进监狱,顾言语也不会失踪。 忽然,电话铃响了起来,来电人显示是沈鸣。 5. 第5章 旧友 “喂,沈哥,有什么事吗?” “顾默,我这几天都没见你,你现在住在哪儿啊?小语的事有线索了吗?” “啊,我找了个工作,包吃包住,虽然工资不高,但也能勉强稳住脚,言语……还没有找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顾默突然听到沈鸣说了一句,“对不起……对不起顾默,我太没用了,连一个小姑娘都照顾不好,我……” “沈哥别说了……”顾默贸然打断了他,“不是你的错,言语失踪跟你没关系的。” “我就是很后悔……如果当初她说要走的时候,我多问两句,也许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沈鸣的声线有点颤,似乎是哭了,语气里全是后悔和自责,“工作工作,我当时怎么会满脑子只记得工作……” 顾默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他心里也挺怨沈鸣的,但又没有理由——顾言语是自己的妹妹,别人那么忙一个上班族,能帮忙照顾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且顾言语还是自己离开的,如今出了事,只能怪自己心太宽了。 “沈哥,你别太自责了,我还没谢谢你这七年一直帮我照顾言语呢……你别伤心了,有什么消息我一定通知你,言语一定会找到的。” “……好。” 挂了电话,顾默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走上了回酒馆的路。 桌子上三菜一汤,还算丰盛。江倾九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盯着盘子里的饭菜,似乎没多大胃口,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的模样。 “回来了?坐下吃吧。”江倾九语气自然,完全不把他当外人,让顾默突如其来的尴尬也随之烟消云散了。随后江倾九摸着身旁小女孩的脑袋,不问自答:“她叫薛丞宣,叫她仓鼠就行。” “薛丞宣……”顾默好奇地问了句,“怎么听着像个男孩的名字?” “没出生的时候,家里人都以为是个男孩,她奶奶专门花钱请人起的名,后来发现是个女孩,她家里人都不太待见,几个月大就被扔给她奶奶,爸妈去了外地也没回来过。”江倾九解释道,“她奶奶脾气不好,动不动就打人,她一害怕就爱往我这跑。说起来她还是我在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我挺喜欢她的,很可爱一小孩儿。” 大概是听到有人夸自己,仓鼠朝江倾九甜甜地笑了一下,两只眼睛弯成月牙儿,江倾九捏了捏她的鼻尖也微微一笑。 仓鼠笨拙地夹了一筷子肉,放到顾默的碗里:“大哥哥你吃,小九姐姐做的红烧肉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的红烧肉。” “好,我尝尝。”顾默笑眯眯地吃了一口,然后竖起大拇指,演技浮夸地说:“哇!太好吃了,不愧是天底下最最好吃的红烧肉。” “那是当然!”仓鼠心满意足地又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 吃完饭江倾九坐回了老地方玩手机,顾默在陪仓鼠。 “石头剪刀布!” “我赢了,我赢了!” 江倾九无意间抬眸看见眼前脸上贴满纸条的一大一小,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但眼底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看向窗外,冷喝一声:“谁?” 顾默和仓鼠的笑声戛然而止,也看了过去,窗外空无一人。江倾九皱了皱眉,正准备放下手机出去看看,两个扭打在一起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紧张的气氛顷刻得到了缓和。 进来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人,一男一女,长相上有五六分相似。女生的武力值略占上风,因为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男的就被踹趴下了,嘴里还不友好地骂着:“韩尚夏,我草你大爷!” 女生一脚踩着他的后背,居高临下地讲:“我大爷不是你大爷?草一个给我看看呐!” 江倾九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似乎有点惊喜的意味。 顾默拉着仓鼠走近江倾九,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初中同学。”江倾九淡定地说道。 被踹倒的男生趴在地上缓了几秒,才抬起头朝着江倾九的方向笑着打了个招呼,但江倾九似乎只对恐怖游戏感兴趣,并没有理他。 韩尚夏一把把他拽起来,骂骂咧咧道:“说你呢韩佐佑,我真是醉了,咱俩同父同母,怎么就你怂的跟狗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你姐我的风范。” 韩佐佑严重不服:“谁是我姐?你不就比我早出生了几分钟吗,充什么长辈!” “早出生0.01秒,老子也他娘的是你姐!”韩尚夏啐了他一口,“也不知道哪个龟孙子求我陪他过来的。” 韩佐佑欲言又止:“我,我,我他妈……韩尚夏,我草你大爷!”然后他挣脱了束缚,跌跌撞撞地走向江倾九,却突然忸怩起来,“倾,倾九啊,那个,我听说你不上学了,怎么回事儿啊?你不是学习特别好吗?那个我和我姐前不久,刚转学到杉州,没想到能在这儿碰,碰见你。” 江倾九的动作在一瞬间凝固了,似乎回想起来某些很重要的东西,她放下了手里的手机,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韩佐佑,又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眼角有点微红的韩尚夏,轻轻笑了一声:“好久不见,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们。” 韩尚夏也顿然失笑,踱步走到江倾九跟前,用力戳了一下江倾九:“死丫头,走的时候连句再见都没有,真不仗义。”江倾九是坐着的,需要仰头才能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韩尚夏眼圈红红的,目光里有对她不告而别的埋怨和久别重逢的喜悦。 两个人对视少间,韩尚夏突然一把抱住了江倾九,说道:“爸爸都想死你了知不知道……” 这明明是两个好朋友之间极其平常的一个拥抱,但顾默却明显注意到江倾九条件反射地退避了一点——但最终是没有躲开,整个人都不太自然地被韩尚夏抱着。 “对了,”韩尚夏松开怀抱,“还有件事……韩佐佑!” 乍然被点到名字的韩佐佑突然一抖,而后目光落到了江倾九身上,深吸了好几口冷空气,似乎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是这么个事……其实呢,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不说也不行……就是……” “别磨磨唧唧,说重点!”韩尚夏打断了她弟那似乎没有尽头的铺垫。 韩佐佑心一横,牙一咬,大声喊道:“我喜欢你!” 诶哟?顾默作为一个旁观者,突然嗅到了有好戏看的味道,亮着眼睛看向那位勇气可嘉的小兄弟,然后又回想了一下昨晚江倾九徒手踹飞一个成年大汉的场景,不由得增强了看戏的好奇心。 江倾九的神态无波无澜,一脸“我早知道”的表情,淡定友好地回道:“谢谢。” 表白失败的韩佐佑委屈巴巴地看向他姐,然而后者憋笑已经快憋不住了。 几秒钟的时间韩佐佑已经在心里骂了韩尚夏上万句了。 “行了行了,任务完成。”韩尚夏好不容易才把一通狂笑憋回肚子里,“我们下午还要上课,就不久待了,下次见面再好好聊啊。” “嗯。”江倾九应道。 一根本以为早就该断掉的绳子,兜兜转转过了两年多,竟又神奇地接上了,抑或者只是没有在意,这根绳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断。 韩尚夏拖着韩佐佑离开了酒馆,仓鼠也到了午休的时间,小孩子精神消耗得快,基本一沾床就能睡着,顾默和江倾九待在一楼大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顾默坐在柜台里面,头枕着手臂,仰面看着天花板,慵懒地说:“刚才的那两个人是你初中同学?双胞胎吗?” 江倾九倚着柜台和墙之间的角落,低头玩游戏,简单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顾默自娱自乐地说:“这家长也是有才,韩尚夏韩佐佑,上下左右吗?” 江倾九无声一笑。 来来回回没说几句,便又陷入了沉默。顾默百无聊赖地用视线描摹着天花板上浅色的花纹,直到眼皮都酸了才闭上了双眼,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酒香。 他无意识地偏头看向一旁安静玩手机的江倾九,突然很想知道这个女孩子是怎么一个人坐在空荡的酒馆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午后的——既不慌乱也不孤独。像盛在琉璃杯中的一块冰,永远那么沉静寂冷。 仿佛脱口而出一般,他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心病?” 这个问题极其不礼貌,顾默霎时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哪有上来就问人“你有没有病”的? 谁知江倾九玩手机的手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觉得呢?” “不敢不敢……”顾默忙摆手推脱。 “没事,你说。”江倾九继续摆弄手机,“我听着。” “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说了,有什么冒犯你别生气。”顾默坐直了身子,先给她打了一剂预防针,小心地组织着语言,“我觉得你不太像那种特别亲近喜欢小孩的人,也不太会无缘无故让一个陌生的孩子对你有那种避风港一样的归属感。但仓鼠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她父母双全而且家庭条件也不错,本该是被宠成小公主的,但是她的亲人对她不好,甚至长期相处的家人会对她动手,所以她对于父母家人的认知仅仅停留在一起生活这个层面,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感受过来自父母的爱,在这一方面的确容易让人产生怜悯。可你对她的态度不仅仅是怜悯……你是不是……有和她相似的经历?” 6. 第6章 狼王 顾默一口气说了很多,大部分都是他的猜想,也感觉出有点越界了,于是略带歉意地觑着江倾九的神色,谁知对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一点笑。她不着痕迹地问:“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心理学?” 顾默以为她是在转移话题,立刻识相地接道:“这倒没有。我自己挺感兴趣的,之前看过不少书,后来……就没再碰过了。” “馆子对面有个站牌,在哪儿坐2路车到终点站有个图书馆,你有空可以去看看,”江倾九说,“我爷爷以前说过,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应该被耽误。” 顾默点点头,认同了这句话。 正想着,江倾九突然低声说了句什么,模模糊糊听不清。 “啊?”顾默一愣神,“你说什么?” 江倾九泯然一笑:“没什么。” 她说的是,天生被枷锁禁锢的人,想获得真正的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给他上一个问题的答案。 翌日一早,顾默就去了江倾九说的那个图书馆,借了几本心理学的书,然后他又去了城郊的红枫河去找那位朋友。 “顾默?你怎么来了?”他到的时候,流苏正仰卧在枫树枝桠间晒着深秋难得的暖阳。看到树下来了人,才翻身一跃而下。 “我是来找你的,”顾默说,“我想给你介绍个人认识一下,可以吗?” “介绍个人?谁啊?”流苏饶有兴趣地问道。 “也算是我的一个朋友。”顾默想了想道,倏忽又问,“你知道‘自由’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自由?那是啥?能吃吗?”流苏一脸疑惑。 “没什么,”顾默不动声色地轻轻一笑,“跟我走吗?” “行啊,那你等我换身行头。”流苏应了一声转身又跑进树林,片晌便不见了踪影。 顾默站在林子外等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流苏又跑了出来,不过只转眼就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他穿了一身简单又略显破旧的休闲装,看上去就像个普通又有点不听话的中学生,还是长相不错的那种。 “之前出去过几次,搞了一套衣服。”流苏随手扯了扯衣角,一时没有习惯武装这么严实的感觉,“走吧。” “嗯。”顾默领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多嘴问了一句,“你以前出去都干什么?” 流苏笑道:“出去玩,顺便找找人。”他不会撒谎,顾默问什么他就说什么,似乎没什么避讳。 “是……找你父母吗?”顾默问。 流苏点点头,还信手摘了一朵行将枯萎的小野花。 “你有什么线索吗?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帮你找找。”顾默说。 流苏摇头:“什么都不记得,现在连名字都想不起来,只能在大街上走走碰运气,说不定有时候真碰上了都认不出来。” “那你呢?你姓什么还记得吗?流苏不是你的大名吧?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流苏依旧摇头,把手里的花丢了,但也没露出多沮丧的神情。 两人到了“江上倾酒”的门口。 “工山……?”流苏艰难地辨认着门上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他没上过学,幼儿园都还没毕业,不认得几个字。 “江上倾酒。”顾默替他念了出来,却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诗——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他忘了这诗是什么时候学的或者在哪见过,也不记得什么意思了,就没往深处想。 “进去吧。” 流苏跟顾默进了酒馆,正在玩手机的江倾九抬头看见来人也没说话,等着顾默开口。 “这是流苏,我的朋友。”顾默介绍道,“这是我的老板,江倾九,那个小女孩叫仓鼠。” 人类幼崽小仓鼠似乎对流苏很有好感,立马“哒哒”跑过去送给他两颗糖果,流苏尝了一口这个甜甜的东西,顿然笑逐颜开:“你好呀,小仓鼠。” 然后他看向淡定玩手机的那个被顾默称作“老板”的女孩子,毫不拘谨地挥了挥手:“你好!” 江倾九礼貌性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然后接下来就变成了江倾九和顾默看着流苏和仓鼠热火朝天地你追我赶。 “大灰狼要来吃小仓鼠啦,小仓鼠快跑啊!嗷呜!” 仓鼠“咯咯”笑着,满屋子跑,难得有人陪她这么不顾形象地玩,开心得不得了。 “你带他来不只是为了陪仓鼠吧?”江倾九淡淡地问了句。 “确实。”顾默低声说,“我觉得你跟他适当地接触一下也挺好的,他成长经历比较特殊,性子比较随意,无拘无束到让他身边的人都能轻松起来。你呢,小小年纪心里也别压太多事,多跟他交流或许能放松一点。” 江倾九似笑非笑:“那可真是谢谢你啊。” 虽是这么说着,但江倾九好像并没有和流苏说话的想法,而流苏也只顾着和仓鼠打打闹闹,对她也没什么兴趣。 他们在这说几句话的功夫,那边流苏已经开始对仓鼠灌输他十几年的丛林思想了。江倾九把仓鼠叫到跟前,仓鼠很严肃地立正问道:“有什么事要告诉狼王2号吗?” 顾默也被她这个新名字弄得一脸迷惑。 仓鼠解释道:“流苏哥哥说要让我和他一起当狼王,他是第一个狼王,那我就是狼王2号了呀。” 顾默无奈地扶了扶额,江倾九莞尔一笑,观察着这个在她酒馆里咋咋呼呼的少年,突然觉得顾默说得有点道理,那个人确实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万事无所谓的感觉。 另外两个人像感觉不到疲惫一样,一直从当午日明闹到了夜幕降临。 华灯初上,江上倾酒开始营业了。原本客人就不太多,还多了三个帮手,江倾九于是更闲了,兀自坐在角落里玩手机,顾默带着两个小孩忙活起来。 天渐渐黑下来,客人变得稀疏,仓鼠玩得有点累了,趴在一张空桌子上睡着了,流苏斜倚着柜台楞,有意无意地盯着窗外看。 过了几刻钟,江倾九听到站在旁边的流苏说了一句:“窗外有人。” 她刚想习惯性的客套反问“你也玩过这个游戏?”又蓦地想起来什么,二话不说翻上离她最近的窗户纵身一跃,顾默都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追了出去,身手敏捷得令好几个客人都啧啧称奇。 江倾九无暇顾及这些,只想抓住那个偷窥的人,昨天那次也不是错觉,有人盯上了酒馆,或者是馆子里的某个人,无论是谁,这都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这一片的路灯大多是“老弱病残”,只有从酒馆里透出来的光照亮了这一方街角。她跳出去的时候只听见那人逃窜时踩到枯枝落叶的声音,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背影,明显已经追不上了。 江倾九看着那抹身影在没有灯光的黑暗里隐去,才转身回了酒馆。 “什么情况?”顾默担忧地问。 “有人在监视我们。”江倾九微蹙眉头,“男的,一米七五左右,有些瘦。” “是小偷吗?”顾默问道,其实他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想,会不会是顾言语失踪的凶手,专门冲自己来的。 “不知道。”江倾九摇摇头,眉头稍微舒展开来,目光落在流苏身上,“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几分钟前就在那儿站着。”流苏回想了一下说,“不过我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子,我还以为是来喝酒的,看他一直没动我才跟你说的。” “谢谢。”江倾九说。 “不客气啦。”流苏眼睛弯了弯,笑道。然后他微扬起头,窗外朗星布空,青云蔽月,“天都这么黑了,我该回去了。” “嗯。”顾默应了一声,送他到街口。 “有时间来找我啊,我以后可能还会过来哦。”流苏跟他们道了别,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 明月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夜空中央,晚上十一点整,酒馆踩着点打烊。 江倾九侧身躺在床上,习惯了这种日常性的失眠,身旁的小仓鼠睡得却格外香甜。房门被敲了几下,然后响起顾默的声音——大概是怕吵醒仓鼠,声音刻意压低了些:“老板,你有电脑吗?” 几分钟后,门被打开,江倾九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包,顺便补了一句:“没设密码,你随便用。” 江倾九穿着一件浅色的睡衣,她本身的肤色就是那种病态的白,平日里总穿着中性深色的衣服,看不太明显,但现在却衬得她如同一张白纸。江倾九很瘦,个子也不算高,但她身上却没有平常女生那种小鸟依人的感觉,甚至顾默几乎快忘了独自经营一家酒馆的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女孩。 俗话说“人靠衣装”,换了一件衣服,江倾九白天那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气场削减了不少,终于透出了点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美——尤其是那一览无余优越惹人羡的锁骨。 顾默有些愣神,耳根微妙地泛了红。 “还有事吗?”江倾九倚着门,幽幽问道。 “啊……”顾默回了神,眼睛无意识地乱瞟,正巧看见了江倾九放在门边柜子上的手机还亮着,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诡异血腥的场景,顾默只瞟了一眼就头皮发麻。他想了想还是多了句嘴:“那个……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我知道你不怕,但恐怖游戏还是少玩点吧,时间长了对心理健康不好。” 江倾九瞥了眼手机,意味不明地笑道:“大专家,您看我还像心理健康的人吗?” 顾默:“……” 说实话不太像。 “谢谢提醒,晚安。”江倾九毫无感情地留下一句话,就关上了房门,顾默有些讪讪地回了房间。 7. 第7章 替罪 顾默确实觉得江倾九的性格挺古怪,乍一看很正常的一个女孩,只是对人疏离了点,可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干涉太多。 顾默用电脑查了一下往年的人口失踪案,想通过其他案件凶手的作案动机推测一下顾言语失踪的原因,但是他发现人口失踪案的破案率很低,这于顾默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凶手能玩得起人命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可他左思右想都想不通自己的妹妹到底能招惹什么人。如果单单为了贩卖人口,基本都有系统的作案手段,没必要又是找人办退学手续又是灭口,拐走之后直接逃不就行了? 想法很多,他也不愿意放弃任何一种可能,于是在每一个寻找失踪儿童的网站上提交了顾言语的信息。 查着查着,顾默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凶手之所以这么做,会不会是为了拖延时间,最大限度地被更晚发现,可凶手是怎么说服言语给沈鸣打那通电话的?欺骗吗?如果要把谎言编得真实,凶手必须很了解他们,起码要知道他进了监狱,而他进监狱的事他的高中老师同学基本都知道。 顾默蓦地抬起头,他想到一个人。 第二天一大早,苏沉牟到达工作岗位后接到的第一通电话就是顾默打来的——“苏警官,你们有没有调查过余炜的家人?” “暂时还没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顾先生。”苏沉牟眉头紧锁,他之前听过处理这案子的派出所小民警说过顾默的身世背景,也知道他进过监狱,为什么进过监狱。“余炜的家人一开始确实有很大嫌疑,但是他们如果要报复,最多只是伤害你或者你的家人,没有必要去杀一个无辜的人,而且根据调查,赵峰吃的最后一顿饭里含有剧毒□□,这是导致他死亡的直接原因,他是被拘留在派出所的,按理说送饭的人应该是派出所的人,但是监控拍到的那个人却不是。” 顾默愣了愣。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苏沉牟接着说,“这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派出所内部,伪装成送饭的人接近赵峰进行杀人,余家的人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也未必有这么做的能力。” “那监控拍到的那个人找到了吗?”顾默问。 他听到电话那头的苏沉牟长叹一口气:“没有。监控只拍到一个背影,没有办法具体追踪到某个人。” “我知道了。”顾默道了句谢,便挂了电话,仍是一无所获。 顾默出了酒馆,本想去印一些寻人启事,也好尽自己所能找一找顾言语,一直干等着警方的消息他真的撑不下去。这些天住在酒馆,又认识了不少人,他竭力把这些心事压了下来,这件事他不奢求任何人能给他分担,他受不了那种可怜的目光,见过太多次了。 尽管他对顾言语能不能找到,是不是还活着已经大抵心知肚明,但还是想再见她一面,哪怕最终找到的是一具白骨。顾默被自己这一想法吓了一跳,当即在心里劝自己别瞎想。 等他找到了能打印文件的地方,才忽然发现他根本没有顾言语的照片,一张都没有。这七年,顾言语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顾默沿着路继续往前走,却忽然人声嘈杂起来,抬起头才发现他走到了一所幼儿园的门口,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 星光幼儿园?顾默以前听一位民警说过,赵峰的儿子就是在星光幼儿园上学。 顾默眼前一亮,赵峰是在送儿子上学的时候被威胁的,那么凶手会不会经过幼儿园门口? 他跑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一支优盘,然后在人群中成功混进了幼儿园,门卫室的门半开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坐在桌前。 顾默推门进去,礼貌地编了个谎:“大爷,我昨天在幼儿园门口经过的时候丢了串钥匙,你们这有没有监控啊?方便让我看一下吗?” 门卫大爷没说话,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把监控给他调了出来,说:“你慢慢查,我去校门口维持一下秩序。” “哦,好。”顾默没想到这临时起意的计划这么成功,门卫大爷一出去,他就迅速把监控时间调到了半年前,惊喜地发现那么早的监控记录竟然还没删,来不及细看便将视频拷贝进了优盘。 刚收好优盘,把监控调回了原来的画面,门卫大爷就回来了。顾默匆匆说道:“谢谢您啊,我先走了。” 门卫大爷“哎”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才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他刚刚来了,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 “果然。”电话那头的人笑了一声,经过变声器的过滤显得有些诡异,“录像都处理了吗?” “按你说的,都处理了……我孙女还好吗?” “放心,好得很。等你再帮我一个忙,我就让你们团聚。” “我……”门卫大爷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毫不留情地挂断了。老人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唉……”顾默失落地放下鼠标,长叹了一口气。他将拷来的那段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大半天,一点儿线索都没发现。刚刚燃起的一星希望火苗便就此熄灭了。 “你还没发现吗?”江倾九突然在他身后幽幽地开了口,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站了多久,“这段录像少了一段。” “什么?哪里?”顾默惊了一下。 江倾九把进度条调到十分钟左右,示意他仔细看。顾默感觉到她似乎是刻意地避免与自己肢体接触,有些别扭地绕开了他,于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给对方腾了点空间。 江倾九目光闪了闪,没有看他,只是把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分。 顾默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录像上,盯得眼都酸了,才发现一些微妙的不对劲——这中间有几秒是衔接不上的。 他忍不住感叹了一句:“你眼真尖啊老板。” 江倾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回话。 既然重要部分已经没了,再看也没什么意义了。顾默失望地关了电脑,生无可恋地仰躺在沙发上,手臂压着半张脸。 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顾默按了接听键,江倾九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开始营业了,于是走到门口去开门。 打电话的人是沈鸣,问他现在住哪儿,说有东西要送给他,顾默把“江上倾酒”的位置告诉了他,不出一个小时,沈鸣就开着车来了。 “顾默,你……现在就住在这儿?”沈鸣打量着酒馆四周。 “嗯。”顾默给他倒了杯水,“我在这儿打工,勉强还能养活自己——沈哥,你说要送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哦,对。”沈鸣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顾默,“这几个月住在出租屋的那个客人走了,我打扫的时候发现的,应该……是小语留下的。” 顾默接过照片,手指摩挲着上面两个人的脸庞,这是顾言语八岁生日时两人拍的合照。七年过去,已经有些泛黄了。 “谢谢。”一个控制不住,眼泪就差点夺眶而出。顾默赶紧抹掉,挤出笑脸,“我请你喝杯酒吧,沈哥。” 坐在角落里玩手机的江倾九抬眼瞟了一下两人,目光没有过多停留。 “不用了。”沈鸣强颜欢笑,“我晚会儿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不回我那儿住吗?” “在这就挺好了,还能挣点钱,我就不去给你添麻烦了。”顾默婉言谢绝。 沈鸣也没有再说什么,心里还是盛满歉意:“那行吧,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嗯。”顾默应了一声,送沈鸣离开了酒馆。 从监狱里出来,顾默就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快了好多,也可能是每天想得太多的缘故,三两天经常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周末,仓鼠一大早就屁颠屁颠地跑到了酒馆,缠着顾默带她去找流苏玩,还非得江倾九也跟着一块去。 大概心智差不多的人才能玩到一块去吧。 8. 第8章 秋雨 红枫河依旧美景如画,三里枫林宛如燃烧至天边。顾默站在林子外,吹了一声口哨。他原本还将信将疑,不知道这点声音流苏能不能听见。但很快,林深处便一阵窸窸窣窣,驭狼少年穿林而过,出现在三人眼前。 “三天不见,小仓鼠有没有想哥哥啊?”流苏摸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 但是仓鼠的注意力似乎不在他身上,小家伙盯着骨头出神了一会儿,突然用手指着它说:“好帅的大狗狗。” 骨头:“……”老子是狼,谢谢。 “队长,刚刚接到报案,城乡湖发现两具尸体——”警察钟览匆匆闯进苏沉牟的办公室,门都没来得及敲。 苏沉牟放下手里的卷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走,去案发现场。” 城乡湖是城乡交接部的一条人工湖,附近的居民不多,但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案发现场已经围满了形形色色的群众,两个穿制服的人正在努力维持着秩序。 苏沉牟跨过警戒线,靠近了湖边。 尸体已经被捞起来了,面部浮肿,几乎看不出原貌,只能根据身形辨出年纪,一老一幼。 “苏队。”当地派出所的警察朝苏沉牟打了声招呼。 “嗯。”苏沉牟点头应道,一边在尸体旁边蹲下,结果旁边人递来的手套戴上,一遍询问,“怎么样?” “没有在现场发现凶手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受害人是这附近的居民。老人叫吴忠,59岁,是星光幼儿园的门卫,小女孩叫吴悠苑,只有三岁,是老人的孙女。” “死因?” “吴忠颈间有勒痕,宽度在二到三公分,其他部位没有致命伤,初步判定是被绳子一类的东西勒住窒息而死,吴悠苑身上没有外伤,口腔鼻腔有异物,应当是溺水而死,更进一步的判断还要经过尸检。” 苏沉牟仔细检查了一下,钟览突然在他身边小声说:“队长,赵峰的儿子就是在星光幼儿园就读,赵峰受到威胁也是在那附近,这两个案子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苏沉牟沉思片刻,站起身:“我知道了,这个案子现在由市局刑侦队接管,你们先去忙吧。” “好。” “钟览负责把受害人尸体带回市局,然后联系一下家属,岑疏雨去调查一下死者最近三天的行踪,王承跟我去一趟星光幼儿园。” 一声令下,训练有素的警察立马行动起来。 仓鼠骑着骨头在枫林里跑了三四圈,乐得合不拢嘴。 “流苏哥哥,你就住在这里吗?你不回家吗?”仓鼠扬着小脸,天真地问。 “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不光是这里,全世界的大山大河大森林,都是我的家,全世界的大动物小动物都是我的家人。” 狼王一生流浪,四海为家。立身山巅,目光所及之处,皆可为家。 “哇——好酷哦!”仓鼠羡慕地长大了嘴巴,“我也想和全世界的大动物小动物们做朋友,肯定特别好玩!” “等什么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大草原大沙漠大森林好不好?” “嗯嗯嗯!”小仓鼠激动的不行,一脸认真地说,“说好了的,不许反悔。” “反悔是什么?我不知道。” 顾默站在河边看着,胸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闷,看着这么欢快的场景,他却高兴不起来。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小时候的顾言语,觉得昨天身边还是那个粘着自己,整天喊哥哥的小不点儿。今天却什么都没有了。 坐牢七年,一个月见一次面,看着她一点点变化,却缺席了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作为哥哥,甚至连保护好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做到。 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张照片,忍不住拿出来看一眼,总感觉这一场晴天霹雳般的飞来横祸,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长空清透,阳光倾落,枫红似火。 多美好的时刻,只是他心里那个再也补不上的缺口,时不时渗进丝丝冰凉。 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过来,照片脱手而出,落在不远处的荒草地上,像一片单薄的枯叶,顾默正要过去,一只手已经替他捡了起来。 “这是……”江倾九观摩半天,只勉强认出了照片上的那个男生是顾默。 “我妹妹。”顾默小声呢喃。 “挺可爱的,和你长得也很像。”江倾九笑着将照片还给他。 顾默接过去,不轻不重地捻着照片边角,敛起目光,掩饰了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郁:“谢谢。” 电话铃恰在这时响起。 顾默赶到公安局时,正看到一对年轻夫妇痛哭着走进去,女人脸色苍白,嘴唇青黑,脸上纵横交错着道道泪痕,哭得已经有点儿快站不住了,嘴里呢喃念着“悠悠,我的悠悠”之类的话。他的丈夫搀扶着她,尽量维持着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面,没有哭出声,但涨满血丝的眼睛和通红的眼眶已经出卖了他。 顾默心下一惊,预感着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果不其然,苏沉牟阴沉着脸色朝他走了过来。 “顾默,有件事需要你解释一下。” 顾默怔愣着看他,紧张地蜷了蜷手指。 “三天前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见了什么人?” “三天前……”顾默垂着眼睛想了想,道,“我想去印一些寻人启事,就去了一家影印店,因为没有言语的照片又放弃了,然后……” 顾默不敢抬头看苏沉牟的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把自己去星光幼儿园的事说出来。 “然后去哪儿了?” 不过就算自己不说,顾默想,他们应该也能查到的吧。 “然后去了一家文具店,买了一只优盘,最后去了星光幼儿园,找了个理由调到了半年前那里的监控,拷贝了下来。”顾默诚实地回答。 “然后呢?你查出什么了?”顾默能感受到苏沉牟的话里压着一股火,从警十几年的老警察,就是有种让人战栗的气场。 “没查出什么,监控被人动过。”顾默说话声音都低了些许,“苏警官,是出什么事了吗?” “星光幼儿园门卫吴忠以及他年仅三岁的孙女遭人杀害了。”苏沉牟沉声道。 顾默满眼震惊地抬起头,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什、什么?”他好像迅速被人抽干了血,方才那对夫妇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块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我当了十几年的警察,接手过的人口失踪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什么样的家属我都见过。”苏沉牟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但是该查的,能查的,我们作为警察拼尽全力也会去查清楚。为什么案件在侦破过程中不会对外界透露,因为罪魁祸首还没有逮捕归案,任何一个不慎都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顾默盯着地面,眼角跳动,既感到懊悔莫及,也有些无地自容,良久才仿佛叹息似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苏沉牟背过身去,点了根烟,冷静少顷又说:“抱歉,是我说话太重了,主要责任并不在你,你也别太难过,记住以后不要再擅自行动了。你先回去吧。” 顾默点头,浑浑噩噩像个醉鬼一样,晃荡着离开了。 怎么就那么傻? 监控就摆在那里,警察想不到吗? 你为什么就是冷静不下来?? 背一条命还嫌不够多吗? 顾默扇了自己一巴掌。 这才日上三竿的时刻,天却阴沉沉地压了下来。顾默走在回酒馆的路上,突然感觉鼻尖一凉,他抬头望了望灰暗的天空—— 下雨了。 一帘秋雨卷西风,等这场雨过去,就该入冬了吧。这街上还是他刚出狱时的样子,空空荡荡的,不见人烟。 顾默用力推开酒馆的大门,那扑面而来的温热与他一路走过来沾染的寒意相遇,在眼睛里氤氲了一层水雾。 “回来了?”听见门响,江倾九抬头看了他一眼,“上去换身衣服,给仓鼠煮的姜汤,回头给你留一碗。” 顾默颓然地应了一声,发梢还滴着水,拖沓着步子上楼去了。 这场雨下得挺大。 顾默坐在窗边,手里捧着温热的姜汤,失神地望着窗外,玻璃窗上附了一层小水珠,一颗一颗汇聚成股流下,留下了横七竖八的一道道水痕。 9. 第9章 故人 大雨如注。 成簇的雨束坠落在街道上,水花满地,簌簌嗒嗒,听着能让人心静好些。 “受什么刺激了?”江倾九低着头看手机,声音从顾默身旁溢出来。 “有一个老人,还有一个小孩,因为我一个错……死了。” 江倾九眼睛不离手机屏幕,无以为然地一笑:“你是凭什么判断是因为你的?” “……”顾默没说话。 江倾九没管他,自顾自地说:“如果我是凶手,想杀谁就杀谁,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 顾默听的出来这是在宽慰他,只能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你不用说这些的,我一个人呆会儿就好。还是……谢谢你。” 他起身上楼回了房间,长叹一口气,无意间瞥到桌子上展开的一本心理学的书,有句话被他标划了下来: 犯过大错或长期遭受指责质疑的人,容易将责任与错误归结于自身。 倒挺适合他的。 顾默背倚着墙发呆,雨声在耳畔变得朦胧。这是他在监狱练就的能力,情绪快崩溃时可以强迫自己走神,只要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就足够了。 “顾默哥哥。”小仓鼠的声音在门外想起,同时伴着有节奏的敲门声。 顾默涣散的眼神渐次有了光彩,他摇了摇头,然后打开门。 “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了呀?”仓鼠仰着小脸认真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没有,哥哥就是有点累。”顾默温和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骗人!仓鼠都看出来了!”仓鼠咳嗽了两声,佯装成一副大人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语重心长”地说,“每个人都会犯错啊,仓鼠也会做错事,也会被奶奶骂,而且小九姐姐说了,哥哥不是真正犯错的那个人。” “……”顾默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用手轻轻挠了挠眼角,问道,“这些话是小九姐姐让你说的吗?” “不是不是,小九姐姐只说顾默哥哥没有错,其他都是仓鼠说的。”小仓鼠摇摇头,突然弯着眼角把两只小手伸到顾默眼前摊开,“哥哥别伤心了,仓鼠请你吃糖,吃了糖心情会好很多的。” 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两颗包装精致的水果糖。顾默怔愣了一下,捏起一颗来,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好久以前。 那时候他刚在杉州安顿下来,一肩挑着生活,一肩担着学业,任谁也没办法高兴起来,他也是整日整日没有笑容。 但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天使,总是悄悄往他的嘴里塞一颗糖,而后笑着说:“哥哥,你是我的英雄。” 纵使生活再怎么暗无天日,只要有顾言语在,他的心头总有一寸阳光,一方晴空。 “哥哥?顾默哥哥?” 仓鼠扯了两下他的衣角,顾默一恍神儿,应了一声。 “谢谢仓鼠,哥哥吃一颗糖就够了,另一颗你留着吧。” “那哥哥可不能再伤心了哦。”仓鼠很严肃地说道。 “嗯,不伤心了。”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第二天顾默已经平复了心情,早早醒了。他把窗户打开,让雨后初阳照进房间,闻着混了泥土草木清香的空气,心情也舒畅不少。 早饭过后,酒馆来了两个客人,顾默见过他们一面,是江倾九的初中同学,韩尚夏和韩佐佑。 “哈喽啊,见到爸爸开心吗?倾九宝贝儿。”韩尚夏肆意地扬着嘴角,一手扼着她弟的脖子,一手忙着跟江倾九打招呼。 “我草你大爷啊韩尚夏,赶紧给老子松手、松手!”在喜欢的人面前掉面子是每个男人都无法接受的事,韩佐佑羞愤地挣扎了两下。 江倾九看着两人:“好久不见,上回没说,你们怎么到杉州来了?” “我妈因为工作调来这儿,短期内可能回不去,我们就跟着转学了。”韩尚夏说,“老早之前韩佐佑说看到个跟你很像的人进了这家酒馆,我当时还有点怀疑,上次就过来看看,结果还真是你,真是……” “有缘千里来相会。”江倾九补充道。 “对对对!说得太有道理了。”韩尚夏道,“说明咱们还是很有缘的嘛。诶,宝贝儿,有个账我可得跟你算算啊,你当年为什么不参加中考,一声不吭就走了,还跑这来开起酒馆了?” 韩佐佑附和:“对啊,你当年要是参加中考,就那个市状元,还能有他什么事儿?” 江倾九眼睛半闭着,目光垂落在地上,嗤笑了一声:“学得再好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何必浪费时间呢。” 韩尚夏:“……” 韩佐佑:“……” 顾默:“……” 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韩尚夏掏出手机:“老齐之前跟我们说,谁见到你了就给他打个电话,他想跟你说几句话,你看行吗?” 江倾九犹豫几秒,点点头接过手机。 电话响了片刻,很快被人接起来,另一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喂,谁啊?” “是我,老师。” 那个被韩尚夏称作“老齐”的人沉默了须臾,似乎是在回想这个声音的主人,而后迟疑道:“……江倾九?” “嗯。”江倾九淡淡应了一声。 “你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两年没见了啊孩子,你现在怎么样啊?”老齐语气里略带了几分激动。 “碰到韩尚夏了,”江倾九说,“而且您也说了都两年了,当年没办法说的事现在也能说清楚了。我现在……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老齐似乎是年纪大了,有点老年人说话啰嗦的习惯,“老师啊挺多话想跟你说的…… “那年中考,我在考场外找了你半天,怎么都找不到,电话也打不通,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两年多来,这事一直是我心里头的一个结,担心这个决定会对你的人生产生不好的影响,担心你以后会后悔或者怎么样,听到你现在挺好的,老师也放心了……” 江倾九静静地听着。 “你从来都比其他同学沉稳、成熟,做出那样的决定应该不是临时起意吧?” “嗯。”江倾九淡淡地应了一声,“初三寒假里我就想好了,爷爷去世了,我也不想继续留在那个城市,按部就班地上学对我其实没有太大意义,就想换个适合自己的活法。” “怎么生活都是你自己的自由。”老齐说,“老师只是希望你不会后悔,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明白,人这一辈子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长,活得开心最重要。 “初一的时候,老师试着去了解你的家庭、你的父母,你却什么都不肯说,我当时就想你是不是有些事藏在心里,也许你原本也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或许是因为有什么不太好的经历才变得孤僻。初中三年,我一直试着让你忘掉不好的过去,对老师同学敞开心扉,可惜到最后都没成功。” “但是我一个人也挺好的。”江倾九说,“您不用担心,我真的挺好。” “哎……我教这最后一届学生,你是我最看好也最放不下心的,你聪明、能力强,将来必定前途无量,但是你却总把自己关起来……”老齐语速缓缓地,声音有些沙哑了。“倾九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你的人生还很长,走出来吧。” 江倾九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了,老师。”江倾九空着的一只手用力地捻着指腹,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谢谢您。” 10. 第10章 视野 “记着就好、记着就好。”老齐欣慰地笑道,“希望以后咱们师生还有机会见面吧。” “嗯,老师再见。”江倾九说完,结束了通话,把手机还给韩尚夏。 她的表情波澜不惊,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其他人也没听到老齐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都格外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过了许久,韩尚夏才身先士卒,挑起个话题聊了起来,几个人坐在一块,韩尚夏和韩佐佑东拉西扯,七零八落地聊了很多江倾九初中的事,顾默作为局外人,只是坐在一旁听,偶尔插上几句。 那些“谁考了年级第一”“谁暗恋谁”“谁偷偷给谁写过小纸条”之类的话,染上怀念的声线,还有带着岁月滤镜的过往,总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到心安。 送走了这俩人,江倾九站在酒馆门口的街边,秋雨过境后的风拂过耳侧,带着潮湿的冰凉。仓鼠在路灯下发现了一窝蚂蚁,一会儿就玩得忘我。顾默倚着酒馆的门,看着她们。 江倾九突然转身,与他面对面,目光却落在门上头,“江上倾酒”四个大字镶缀在墙上,笔锋凌厉,潇洒不羁。 “你知道这个馆子为什么叫江上倾酒吗?”江倾九问他。 “之前见过一句诗,不知道是不是。”顾默说,“回头双鬓已星星,谁知江上酒,还与故人倾。” 他上网搜过这句诗,意思是两个阔别多年的友人重逢,鬓发已然斑白,却又要匆匆作别,两人互诉衷肠,依依惜别。 “你也知道这首诗啊,”江倾九看向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诗。” 江倾九很少会用“喜欢”这一类的字眼,也很少会对什么事物“喜欢”。 顾默囫囵“嗯”了一声,江倾九笑着进了酒馆:“我去做饭,你看着点仓鼠。” “好。” 吃过饭,江倾九戴上耳机玩游戏,辅导仓鼠小同学写作业的任务就交给了顾默。 小仓鼠握着铅笔一笔一划地写字,顾默坐旁边看着。整个大厅都静悄悄地,只能听见铅笔画在纸上的沙沙声。 看了一段时间,顾默下意识地往角落撇了一眼。 女孩子头倚着墙,耳机线弯弯绕绕垂挂在身上,手机已经黑屏了。她眼睛微闭着,呼吸平缓,看上去应该是睡着了。 “顾默哥哥。”仓鼠叫了一声。 “嘘。”顾默将食指抵在唇前小声说,“小九姐姐睡着了,我们不要吵醒她。” 仓鼠听话地点点头。 太阳渐渐西斜,橙金色的余晖洒在门前,给世间万物都镀了一层金边,路灯的影子被拉长,踏实地贴在大地上。 “你醒啦。”顾默坐在另一张桌旁在看书,“仓鼠回去了,这个点是不是该开门了?” “嗯。”江倾九将外衣放桌上,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关于怎么会莫名其妙睡着这件事,一时有点惊奇,她有时候晚上都整宿整宿睡不着,竟然会玩着手机就睡过去了。 大概十点多的时候,酒馆里来了个年轻男人,点了几瓶啤酒,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喝着,时不时看一眼时间,再看一眼门口,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人走进来,环顾整个大厅,然后径直走到男人对面坐下,脸上还堆着笑意。 男人对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脸上的笑陡然消失了,拿起一瓶酒猛灌了一口,冷嘲热讽似的笑了一下,男人看上去有些愠怒,撂下一句话,把酒钱拍在桌上,而后愤然转身离开。 顾默只无意间听到零星几句对话,约摸就是那男人有了新欢,就和现在的女朋友分手了。 直到男人的身影彻底消失,那个女生才咬了咬牙,眼泪夺眶而出,一道一道滑过脸颊。 目睹了这场戏的顾默有几分于心不忍,正思索着要不要上前安慰两句,突然看到江倾九已经在她对面坐下了。 江倾九给女生递了些纸巾,低声说了句话,顾默没听见。 那个女生捂住了不争气的眼睛,哭着开口,花了半个多小时,把两个人从认识到在一起再到分手的种种,事无巨细地像讲故事一样说了出来,江倾九耐心地安静听着,不言一语。 直到酒馆打烊,女孩才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跟江倾九道了谢离开了。 锁上大门,顾默看着江倾九的背影,问她:“你以前经常遇到这种事吗?” 江倾九转过身笑笑:“偶尔吧,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的都见过。像这种情人间分分合合的最多,现实中真正惺惺相惜、天长地久的爱情其实没有多少,有血缘关系的尚且不能说可以为彼此付出一切,更何况这种仅仅靠感情维持的关系呢。 “……一开始的感情再深,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到最后就只剩习惯了罢。” 顾默皱了皱眉:“你看到的……就只有这些吗?” “……” 江倾九与他擦肩走过去,背对着他,手指微蜷,没有回答便上楼了。 今晚夜色不错,星星很亮。 顾默躺在床上半眯着眼,想了很多事、很多人,直到午夜才慢慢睡着。 天色透出鱼肚白,万物睡意还没有消尽,东方晨阳在灿烂的霞光中破开云雾,照亮了尚未喧嚣的人间。 一如往常。 顾默打算去图书馆把之前借的书还了,等从图书馆出来,已是日上三竿。 图书馆到最近的公交站牌有一段距离,左右没什么要紧事,顾默于是慢慢走着,四处逛了逛。路过一所学校的时候,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就目睹了校门口不远处几个学生在打架……四对一那种。 顾默视力特别好,一眼就认出那个“一”就是昨天刚来过酒馆的韩佐佑,于是毫不迟疑地走上前去,远远地就喊了一声:“干什么呢!住手!” 校服外套搭在肩上的一个少年斜睨着他:“你谁啊?别特么多管闲事!” 顾默身高有一米八多,而这几个高中生最高的目测还不到一米八,气势上就先弱了一截。顾默俯视着他们,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多管闲事?来,我今天还就管了,我看谁敢动手!” 边说着边撸起了袖子,顾默毕竟在监狱待了七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这种不怕天地不惧鬼神老子天下第二没人敢第一的气势不用装就出来了。 “反正老子刚出来没多久,也不怕再进去一趟,揍几个小屁孩算什么事儿?”他扭着手腕,目光凌厉地瞪向那帮人。 学生到底还是学生,真碰上社会刺头也会畏缩几分,领头的那个撂下几句狠话就走了。 顾默拉起韩佐佑,那小子眼角还肿着,一脸感激不尽地看着他,硬是要请他吃饭,顾默拗不过,就随他进了家小饭馆。 韩佐佑眼神中写满敬佩,试探着问顾默:“默哥,你……真进去过啊?” 顾默喝了口可乐,叹道:“不是多光彩的事儿,扯出来吓唬吓唬那几个混小子罢了。”说完又看向对方,“你怎么回事儿?” “嗯……”韩佐佑嗫嚅着道,“领头那个叫孙成,喜欢我姐,表白被拒了,不知道什么逻辑来找我撒气,真特么有毛病。” “那你就傻蹲着让人揍?” “我也不想啊——”韩佐佑一脸憋屈,“有一个人劲特别大,死按着我跑不了,还说我要是还手就去找我姐麻烦,韩尚夏那点功夫也就能揍我了,刚不过他们……”说罢又恳切地握住顾默的手臂,“默哥,今天这事儿,能不能别跟别人说?” 顾默想了想,说:“可以,但他们以后再找你事怎么办?” 韩佐佑马上露出大无畏的笑容:“再找我把你搬出来就行,他们其实也没多厉害,就是上了高三上边没人压了出来牛逼两下。” “那你留个我的电话吧,有事找我。”顾默说。 “义气!默哥。”韩佐佑马上掏出手机,存下了他的号码。 临走前,顾默又叮嘱了两句:“这一阵跟你姐一块走,别让那伙人找她麻烦。” “嗯,我知道。” 坐公交回了酒馆,顾默依照承诺没跟江倾九提这事,然而当天晚上,他就在百忙之中接到了韩佐佑打来的电话。 对方语气忿然:“默哥,说好的呢?信任呢?” 顾默:“哈?” 11. 第11章 初雪 他听见那头的小孩抽了抽鼻子,委屈地问:“我姐她怎么知道了?” 顾默还没说话,就听到韩尚夏的声音响起:“就你那点儿破事,爸爸我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来,还想瞒着?当自己什么超级英雄啊!” 顾默理清事情原委,悄悄挂了电话。 一个小时前—— 高三年级刚刚放学,韩尚夏堵在隔壁班的教室门口,一脸不爽:“孙成,你出来一下。” 孙成高兴坏了,听到这句话立马跑出来,笑得一脸谄媚:“什么事儿啊尚夏?” 韩尚夏拽着他的领子走到一片人少的地方,一路上没说一个字,孙成还以为她是害羞了,也没拒绝,任由她拉着。 看着四周没人了,韩尚夏才停下,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抬腿踹在孙成肚子上,骂骂咧咧道:“妈的敢打我弟,经过爸爸同意了吗?操!” 这一脚杀伤力可不小,孙成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啐道:“卧槽你妈!”恰好这时他的几个小跟班过来了,孙成恼羞成怒翻了脸,指着韩尚夏:“兄弟们,干她!” 韩尚夏一个人不可能打得过这么多人,硬抗了一下就跑了。 “草!孙成那狗日的崽种,竟然敢打你!”韩佐佑心疼地抱着他姐的胳膊,一脸的义愤填膺。一面小心翼翼地擦药,一面翻遍了词汇库骂孙成。 韩尚夏完好的那只手默默扶额,轻微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瘫在沙发上,从果盘里捏零嘴吃,还顺手把电视打开了,另一只手像假肢一般任韩佐佑摆弄。她享受着也不忘叮嘱自己的缺心眼儿弟弟:“这事儿别跟咱妈说了,还有以后,别傻蹲着让人揍,你那腿是白长的吗?干不过还不会跑啊,他要找我麻烦尽管来,还怕了他不成?” “知道了。”韩佐佑答应道。 姐弟俩难得没干仗,度过了一个相安无事且祥和宁静的夜晚,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恶人竟会先告状。孙成仗着自己学习不错和学生会干部的身份,以及在老师面前精湛的演技,把事闹到了教导主任那儿。然后趁另外两个当事人不在先把帽子扣到对方头上,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韩尚夏跟韩佐佑一到学校就被传唤进了办公室,韩尚夏一进去就先给乖巧地站在一旁、装得一脸委屈的孙成送了一记眼刀。 “韩尚夏,孙成身上的伤怎么来的?”教导主任问道。 “我踹的。”韩尚夏毫不隐瞒,当场承认。 “为什么要对同学动手?” 韩尚夏轻笑:“当然是因为他欠揍啊,还有,主任,我没动手,我动的是脚。” “闭嘴!”教导主任声色俱厉地一拍桌子,转换攻势,“韩佐佑,你联合校外人员欺负同学,这事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那是我朋友,学校不能干涉我交朋友的权利!而且我根本没欺负他,是他找人揍我被我朋友看见了才出面阻止。”韩佐佑指了指自己青紫的额角,又强行撸起他姐的袖子,“这些伤,全是他干的!”他大声道,“他喜欢我姐被拒绝了,就找人揍我,我姐找他算账,他还把我姐手臂打伤了……主任您可睁眼看看清楚到底是谁的错!” “你说你有理,他说他有理。”教导主任十分生气,几个高三的学生居然还有功夫给他的工作找茬,“孙成,他说的是真的吗?” 孙成脱口反驳:“不,不是!我从小就不会打架,也没有纠集过同学,他们口说无凭!而,而且,韩佐佑那个朋友坐过牢,说不定是跟那种人闹掰了被揍的,然后拿来冤枉我!” 韩尚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蹩着眉看向他:“孙成,你特么是塑料袋吧,可真能装啊……” “韩尚夏!不准对同学恶语相向!”教导主任厉声呵斥,“不要觉得你成绩好学校就不敢罚你!” 韩尚夏翻了个白眼,不屑的“切”了一声。 教导主任指着他们:“每个人给我写一千字检讨,下午把家长叫来!” 韩佐佑恨恨地瞪着对主任唯唯诺诺的孙成,韩尚夏悄悄握住他的手腕,压下怒火:“老师,家长没空,来不了。” “家长不来你们也别来了!”教导主任一挥手,气得吹胡子瞪眼。 “行啊,那我现在就报警,既然学校不能公正处理,那我看看警察能不能处理!我和我弟身上的伤,怎么也够孙成喝一次茶了。”韩尚夏突然提高声音,把教导主任都吓了一愣。 “行了!作为学生难道都不知道要维护学校的名声吗?”教导主任似乎真怕韩尚夏一冲动打出去电话,只好赶紧息事宁人,“以后都老实点,不许再欺负同学!” 从办公室出来,韩尚夏一脸要吃人的模样,孙成只得灰溜溜逃回教室。韩尚夏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的后背。 “卧槽姐你刚才太帅了,我都被你帅到了!”韩佐佑一出办公室瞬间满血复活,一双眼睛亮晶晶地闪,“哎呀别气了,为着那狗杂种生气多不值当,走了走了,赶紧回教室吧。” 八岁那年,爸爸突然离世,妈妈为了养家长期在外工作,两个小孩相依为命,韩佐佑因为怂经常被欺负,韩尚夏为了保护他天天跟人打架,把弟弟护在身后护得好好的。 后来韩佐佑慢慢长大,却改不掉凡事依赖姐姐的习惯,为了让他自立,韩尚夏揍过他不少回,这唯一一次受了欺负没找姐姐,还被识破了。 韩佐佑只觉得,这辈子离了谁也离不开他姐了。 “下雪啦——!” 小仓鼠被厚衣服包裹得圆圆滚滚,欢呼着蹦跳着闯入这冰天雪地,像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精灵,飞舞在天地之间。 冬天真的到了啊。 顾默挂断电话看向门外,漫天雪花纷飞,遍地银装素裹,宛若一个不似人间的仙境。 冬天天黑得早,酒馆还没开始营业,路灯便已经亮起,昏黄灯光下的雪像游行的流萤,像夜色里的星辰,令人禁不得心头一暖。 新雪纯白澄澈,平铺在街道上,这儿那儿时不时多出一串小脚印。若不是刚才的那一通电话,他现在本可以笑看这一幅“精灵闹雪”。 “顾默,我们已经尽力了,希望你能理解。两个多月没有找到一丝线索,按照规定,我们不能继续将精力集中在这件案子上了,但只要案子不结,我们依旧会查,总有一天会结案的,只是,可能需要多点时间……抱歉。” 这是苏沉牟的原话,他无法拒绝,也不能抱怨,无论持什么态度,都只能选择接受。 这世上可怜的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有的说不定还能被拯救一下,他这样的,抓到凶手,除了宣扬正义,复仇了怨,也没有其他意义了。 寒霜镶满窗棂,玻璃被雾气笼罩而显得朦胧,月光雪色交相辉映的远处,万家灯火温馨闪动。 江倾九斜倚着门看仓鼠在路边堆雪人,苍白的脸颊因为寒冷染上一丝血色。 今晚的生意不太好,偶尔有几个路过的旅人,进来喝两杯热酒搪搪雪气,但江倾九依然坚持到11点才关门。 “你为什么一定要11点打烊?”顾默问她。 江倾九站在大厅中央,隔着窗子看外面迷蒙的夜景:“我爷爷喜欢喝酒……” 她以一种讲故事般的语调,平缓的叙述着:“……爷爷走的那天也是这么个夜晚,下着大雪……” 天有多冷,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晚跑了不知多远的路,摔倒了不知多少次,手脚依然是冰凉的。爷爷想喝酒,江倾九就冒着大雪跑出去买,只是因为天气原因,跑了好几家店才买到。 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爷爷已经离开。她整个人都被冻住了,刺骨的凉意冰得心肺发疼,只清晰地听见客厅老式座钟恰在那时响了整整11声。 顾默安慰道:“你爷爷对你很好,他应该是不想让你亲眼看着他离开。” “我知道。”江倾九哑然一笑,只是那笑像一味中药,苦得人心里发酸,但光线太暗,顾默没看清,“我就是控制不住地想,也许早回来一会儿,还能看他最后一眼,让老人家再尝两口酒。” 顾默没再说话,他听见江倾九说:“可能哪天他来看我,还能把我欠他那瓶酒还上。” 天光初茫,雪下了一夜,终于停了。 12. 第12章 礼物 大清早顾默就接到了韩佐佑的电话:“默哥,你知道江姐喜欢什么吗?” “嗯?”顾默有点儿迷糊,“不太清楚,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九号是她生日,这不没几天了嘛。” “生日?”顾默狐疑地看了眼坐在角落玩游戏的江倾九,“你怎么知道?” “嗐。”韩佐佑一脸骄傲的说,“中考报名的时候,我费了老大劲儿才从她身份证上偷瞄到的,后来一直没过成,今年正好逮到机会,我不得表现一下嘛。” 这几个月江倾九帮了自己这么多,一直没有好好感谢一下,正好趁这个机会,为她做点什么。顾默这么想着,悄悄上楼,小声告诉韩佐佑:“到时候就在酒馆里过吧,把你姐也叫来,咱们给她个惊喜怎么样?” “那敢情好啊!”韩佐佑惊喜道,“就这么定了,到时候就在酒馆里,我跟我姐准备,默哥你想办法把她引出去。” “行。”顾默没给谁这么隆重地过过生日,之前给顾言语过,也只是买个蛋糕,两个人吃顿好的,韩佐佑这么一说还挺好玩,便一口答应下来。 下午顾默去市区转了两圈,想给江倾九买点东西当做礼物,但又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项链手链什么的她也不喜欢,衣服包包之类的更不用说,他花了两个钟头,也没发现什么好东西,最终在一家精品屋前驻足,被橱窗里的一样东西吸引了目光。 买完礼物,顾默又去了红枫河,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流苏,叫他到时候也过来一块玩——自从之前来了一次酒馆,流苏就经常跑去找仓鼠玩,跟他们都熟稔起来了。 顾默过去的时候,流苏和几只小狼在雪地里打滚,那孩子仿佛不怕冷,红枫河都上了冻,枯枝败叶落了一地,蒙了一层寒霜,光秃秃的枝桠挑了一丛白雪。他依旧赤着上身,和这千里冰封的世界恍若两个季节。 “江倾九大后天过生日,打算在酒馆办个聚会,韩尚夏和韩佐佑也过来,你也一起来吧。”顾默说。 流苏甩掉头发上的雪碴,两眼似乎在发光,他一脸期待地问:“有好吃的吗?” “不但有,还会有很多。” “去,必须去!”流苏爽快地一口答应。 三天过得很快,一月九号转眼间就到了。 顾默早早起来,煮了两碗面,他和江倾九一人一碗。顾默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发现江倾九似乎不记得这天自己的生日,还是跟往常一样该干嘛干嘛。 下午,用不着顾默想办法,江倾九就自己直接出酒馆去接仓鼠了。她前脚刚走,后脚韩尚夏和韩佐佑就赶了过来,三个人七手八脚收拾一番,挂上小彩灯,摆好蛋糕,当事人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仨倒激动得不行。 约摸过大半个小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三个人在门口站好,等门一打开,就非常不默契地唱起了歌——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三个人唱出了三个节奏。 一屋子的小彩灯随即亮了起来,五彩缤纷,斑斓入目。江倾九听着参差不齐的生日歌,愣在了原地,歌声渐渐在耳畔淡去,一瞬间她什么也注意不到了,只看得见这满眼的流光溢彩。 小仓鼠激动得“哇”了一声。 “来来来,别在那儿站着了,快把我们的大寿星请进来。”韩尚夏拉着江倾九走进屋。 江倾九迈步进来,想出声说点什么,但一张口却猛觉鼻尖一酸,她立马闭上嘴,将这阵冲动硬生生忍下。 恰在这时,一只小狼崽窜了进来,流苏的身影在门口闪现:“嗨!“ “哎呦这位小老弟是……?”韩尚夏瞬间被这个突入起来的狼系少年吸引了目光,母爱泛滥起来,忍不住揉了揉他那一头乱毛。 “我是流苏,顾默的朋友!”流苏扬着声音回答,“你们好啊。” “你好呀,流苏~”韩尚夏一脸看自家儿子的眼神,慈爱地笑着招手,给韩佐佑看得格外不忿。 人到齐了就各自落座。 “鉴于在座的各位两个是学生两个未成年,所以咱们就不喝酒了哈。”顾默给每个人倒上饮料,众人举杯,异口同声地道“祝……” “江老板!” “倾九宝贝儿!” “江姐!” “小九姐姐!” “生日快乐!” 江倾九抿了一口饮料,好看的眼睛弯了弯:“谢谢。” 韩佐佑最先忍不住,急急忙忙拿出礼物:“生日快乐江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江倾九接过,拆开看了一眼,然后她沉默了。 一个大玉镯子——电视剧里婆媳世代相传的那种,青翠润泽,雕龙画凤,还有土豪金颜色的四个歪歪扭扭不像印刷体的大字“生日快乐”。 “他神神秘秘鼓捣了好几天,连我都不给看,送的什么啊……”韩尚夏好奇地凑过来瞄一眼,然后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直拍桌子:“哈哈哈哈哈韩佐佑你审美真绝了哈哈哈哈哈!” 另一边韩佐佑还满脸期待,看到他姐这反应顿时不满了:“怎么了不好看吗?这字可是我亲手刻的,镯子也是我亲自挑的,有龙有凤多显富贵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富贵,真特么富贵哈哈哈哈哈哈。”韩尚夏笑得停不下来,江倾九也带着笑说:“谢谢。” 顾默忍不住想笑,但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还是给憋了回去。 趁着江倾九收礼物的空隙,韩尚夏悄悄下座,绕到她身后,突然伸手一套,然后挡住江倾九伸过来的手:“不许摘啊,这可是爸爸对你深深的爱。” “什么东西啊?”江倾九想拿下来,韩尚夏适时地掏出一只小镜子,贴心地递到她面前,江倾九无奈,顺了她没摘下来,接过镜子一看,才发现戴在自己头上的是一顶圣诞帽,红艳艳的,还有一只雪白的毛团子,顿时哭笑不得。 韩尚夏觉得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死丫头,过了今天就18岁了,爸爸祝你永远18岁,永远做一个漂亮宝贝。” 顾默一惊,原来她到今天才满十八岁啊。 顾默将一只精巧的小盒子放到江倾九的面前,轻声笑道:“我目前可能送不了多贵重的礼物,就买了个这个,看看喜不喜欢。成年快乐。” 江倾九与他相视一笑,拆开盒子,那是一只很可爱的人偶钥匙扣,有一只手那么大,是个一披黑发眯着眼睛的卡通小女孩,和此刻嘴角噙笑的江倾九竟有点相似。 屋外夕阳映雪,枝挑寒冰;屋内人声熙攘,言笑晏晏。 “江上倾酒”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哦,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几个人闹到了半夜,才尽兴地休息了。韩尚夏霸占了整张沙发,韩佐佑坐在地上,抱着抱枕,头倚着沙发一侧,四仰八叉,流苏枕着沙发一角,睡得狼口大开,嘴角还粘着蛋糕上的奶油,仓鼠枕着他的肚子,整张小脸都花了,怀里还抱着那只小狼崽。 顾默收拾完残局,看着横七竖八睡倒的一窝人,无奈地笑了笑,给每个人盖了一张毯子,一楼的暖气也一直开着,江倾九抱着仓鼠上了楼。 13. 第13章 烟火 江倾九醒来下到一楼时,流苏已经离开了,还顺走了冰箱里剩的半块蛋糕。其他人也悠悠转醒,一块吃了早饭,该干嘛的就干嘛去了。 满地白雪渐渐消融,太阳光洒在脸上略显清冷。顾默站在酒馆门口,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发呆,热闹之后心里就越发空落。 从监狱里出来快三个月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宛如一场梦一样,离他越来越远,七年的岁月就像握在手心的流沙,再怎么努力,还是会从指缝溜走,最终什么也不剩下。 他唯一的亲人至今依然杳无音信。 出狱前攒足的那些重新生活的勇气,随着被一点点消磨的希望逐渐分崩离析。顾默在吊着一口气,执着那一点希望,漫无目的地等着找回顾言语——这大概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一个支点了。 往后几天里没再下过雪,残雪尽去,留下北风送冷。几声鞭炮声忽远忽近地传来,顾默方才忽然意识到,快过年了。 “小九姐姐!顾默哥哥!”仓鼠兴奋地从街道对面跑来,进了酒馆。 江倾九放下手机:“怎么了?” “爸爸刚刚打来电话,说过了年就回来,我好久都没见过他们了……”仓鼠两只眼睛弯着,望向江倾九,像蕴了两颗黑珍珠一样,小脸红扑扑的,“小九姐姐,离过年还有几天呀,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见到他们啦?奶奶说爸爸妈妈还给我生个了小弟弟,我终于也可以当姐姐啦!” 江倾九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就快了。” 顾默笑着看着这个欢天喜地的小女孩,在心里叹了口气——过了年是什么时候?过了年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能忍心把孩子丢给老人两三年不闻不问的父母,会真心实意想回来看看自己的女儿吗?说这话也许只是给孩子一个盼头罢了。 仓鼠又跑到一边去玩,顾默挪步到江倾九身边,问她:“你过年回家吗?回去的话,我……” “不回。”他话还没说完,江倾九就出声打断了他,“就在馆子里呆着,你也放心在这儿住着就行,我不会赶你走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你……”顾默心里头有些不适味儿,也不知道是心疼还是怜悯,“你以前,也是在酒馆里,一个人过年吗?” “差不多。”江倾九又打开了手机继续玩游戏,“过不过年都一样。” 顾默想问她为什么不回家,但看那人的表情,不像是愿意提起这些的样子,于是几回欲言,终还是又止。 过年前几天,顾默去买了烟花和年货。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他从监狱出来后的第一个春节,总还是要好好过的。虽然……虽然顾言语还没有消息,但至少不是一个人,既然不是一个人,那这个年就得有它的意义。 白天酒馆里没什么事做,顾默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征得了江倾九的同意,一整天都盘桓在厨房里,独自摸索着,包了些饺子,做了些年糕。 除夕夜,仓鼠的奶奶坚持要她在家守完岁才能出门,不让她去酒馆玩。于是就只有顾默和江倾九两个人,一起吃了顿还算丰盛的年夜饭。 江倾九低头看着碗里奇形怪状的饺子,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顾默以为她是笑自己包的饺子,蓦地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笑道:“我一直都不太会包饺子,以前我妹妹都老是笑我。太久没做了,就更生疏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重新帮你盛一碗……挑包得稍微好看一点的……” 江倾九抬起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眸中含笑:“什么样的不能吃?我没那么挑。我只是……想起来一件有点好笑的事。” “什么事?” 江倾九捏着筷子,没有立即回答,少顷的沉默弄得顾默有些尴尬。片刻后,她突然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你认识我多久了?” “啊?”顾默先是怔愣了一秒,继而道,“大概……四个多月。” “四个多月……”江倾九说,“我吃的第一顿年夜饭,是一个认识四个月的人做的。这件事是不是挺好笑?” “是,是吧……”顾默尬笑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第一顿年夜饭?你以前没吃过年夜饭吗?” “以前啊……”江倾九只说了三个字,笑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吃饭吧。” 这一年的除夕夜格外晴朗,也没有特别冷,屋子里热烘烘的,颇有几分“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意味,热腾腾的饭菜摆了一桌。酒馆离市区挺远,传来的鞭炮声既不冷清也不吵闹,恰到好处地为这顿饭添了点年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两个人像萍水相逢的流浪者,共享了一顿人间烟火,虽不曾回家,却如身在家中。 吃完饭,顾默拉着江倾九走到大街上。没了门窗的阻隔,才发现外面的喧嚣声其实挺热闹。 顾默蹲下身,将一筒烟花搁在地上,江倾九离他不远,但他说起话来却不由自主提高了音量:“你往门那边站点,别离得太近!” 江倾九稍稍往后退了一段距离,顾默点着火,又回头说了一句话,这次她没有听清,看口型应该是说的“看好了”。 顾默将火星靠近引信,然后起身飞快地朝着江倾九的方向跑来。一束白光亮起,亮在他的背后,江倾九逆光分辨出他的轮廓。 一声巨响贯彻天地,深蓝色的夜空中炸开一簇绚烂的烟花,烟火映着星辰,洒落一片光明。不知是不是错觉,光影交错之下,江倾九的眸光中似乎闪着一种平时没有的情绪。 她的眼睛很漂亮,双瞳剪水,深邃幽静。 炮声交迭中,江倾九蓦然感觉有人附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她一怔,回过头就看见了顾默笑意盈然的眼睛,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心里像涨满了情绪,直溢到喉间,她说不出话,就是鼻尖酸酸的。 冬夜的风吹着热闹,她听见他说: “你看,这就是人间。” 江倾九平静的双眸泛起一丝波澜,她偏过头来看着顾默,对方又说了一句话,被炮声淹没了,但江倾九看懂了他的唇语,他说:“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在一个陌生人无处可归的时候,收留他。 新的一年,愿你一切安好。 14. 第14章 元夕 明天就是元宵节了,苏沉牟坐在值班室里,无聊地想着。他作为一个大龄单身汉,无妻无子,一个人在家待也是待,在公安局待也是待,正好今天值班的钟览相亲去了,他便过来替一回。 大过年的,远远近近的市区郊区,钻进耳朵眼儿的全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但热闹是他们的,苏警官什么都没有。 值班室的暖气还是很足的,熏得人上下眼皮直打架,困乏得像春末夏初的午后。眼见马上就要睡过去了,一通电话忽地打了进来。 一般打到这里的电话都没什么好事儿,苏沉牟勉强醒醒神接起来。 “警察叔叔,我……我好像被绑架了……救救我……”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个女孩子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苏沉牟的心立马吊了起来:“别怕,姑娘,你现在在哪?” “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啊?我好害怕……” “你身边有其他人吗?是什么样的环境?”苏沉牟一边询问一边发信息通知技侦科定位。 “就我自己……这里,好像,是……一个宾馆的房间。” “好,我知道了,姑娘你别害怕,我们马上过去,先保护好自己。” “好……啊!”一声尖叫后,电话被挂断了。估计是被人发现了,情况紧急,刻不容缓。 苏沉牟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打电话通知其他人,技侦科也很快回了消息,定位号码在风月阁。 苏沉牟接收到消息后立即往那边赶,正在相亲的钟览也被半路拉了回来。王承和岑疏雨坐在车后座,搜索着有关风月阁的资料。 “风月阁是一个大型高级娱乐场所,位于杉州市中心,客流量与消费量极高,是有钱的花花公子和大小姐经常去的地方,有网友匿名透露,很多不太干净的交易也会在那里进行。报案的女孩……” 岑疏雨话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但大家都懂。苏辰眸咬紧牙关,分秒必争地开着车赶过去。 “风月阁”三个字大得扎眼,离老远都看得清楚,建筑门口人头攒动,车辆川流不息,比当年的步行街还要繁华。 苏沉牟带着人进去,一楼大厅就坐着几个袒胸露背的公子哥,因为大多数都是被临时叫来的,所以没人穿警服,那些客人也没被惊动。 苏沉牟皱着眉环顾周遭,左手边的咖啡区坐着一个二三十岁的男人,穿西装打领带,看上去比其他人正经不少,但是当他与苏沉牟眼神相对时却立马飘忽地躲闪开了。 苏沉牟直觉不太对劲,但现在还有更紧迫的事,来不及给他时间深想,他找到会所的经理,出示证件:“你好,警察。方便查一下监控吗?” 经理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带着他们去了监控室。苏沉牟让王承过去调查,自己带着剩下的人先上楼。 风月阁五楼到八楼都是房间,他们搜完五楼,王承已经查到了要查的东西,赶紧给苏沉牟打电话:“队长,两个小时前,有帮工人抬了几个大纸箱上了八楼,分别放进了814、816、818、820四个房间。箱子不小,装一个半大的孩子不成问题。 ”好,我知道了,你先在一楼等着,注意看好咖啡区那个穿西装的人。” “咖啡区……不好,那个人要走。” “追。”苏沉牟挂断电话,径直上了八楼,找到814号房间,然后一脚破开门,眼前的场景不堪入目——一个衣衫不整、肥头大耳的油腻中年大叔正趴在床上,他身下的女孩衣服被扒开不少,已经晕了过去。 苏沉牟暗骂一声,上前往胖子身上踹了一脚。胖子从床上滚下来,吓得赶紧抱头蹲下,苏沉牟利落地扣上手铐,背对着床等岑疏雨给女孩儿穿好衣服,其他房间的孩子也都被救了出来,幸好都没受太大伤害,但精神状态很不好,受害人和几个流氓都被带回了警局。 “队长,报案的女孩叫千芋,13岁。今天本来是跟其他三个女孩一起出去玩,却不知怎么在一家甜品店都晕过去了,后来睁眼就被锁在了风月阁的房间里,手机被搜走了,但她有个电话手表藏在衣服里面,没被发现,醒来后就立即报了警。” 岑疏雨安抚了几个女孩的情绪,就过来找苏沉牟汇报情况,苏沉牟听完报告,叫上钟览进了审讯室。几个流氓都怂得一批,一直在互相推脱责任,没问几句就全招了。 从审讯室出来,王承抓了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进来:“队长,我抓到他的时候,他在试图藏这东西。”王承将一包用纸包裹着的东西放在桌上,被抓的那个男人看见那东西,脸色顿然变了天,畏缩着不敢说话。 苏沉牟打开一看,里面包着白色粉末,剂量不算少,能让这个人这么害怕被抓的,恐怕只有一种可能了。 “关起来,把这东西拿去检测。” 苏沉牟转头又看向钟览:“你负责,多带几个人,彻查风月阁。” 几个人收到命令都各自去行动了,苏沉牟和几个女孩的家长聊了聊,提醒他们多注意孩子假期安全。 等家长们离开后,王承拿着白色粉末的检测报告来了:“队长,鉴定过了。这么多都是□□,50克。这家伙也是够胆大,光天化日之下贩卖毒品,真是想钱想疯了。” 苏沉牟掐灭了烟,随手丢进烟灰缸:“走,跟我去审审他。” 审讯室里,被抓的那个男人又哭又嚎,一会儿说自己是初犯,一会儿求警察饶过自己:“警察同志,我真的是第一次干这事儿……还没干成,这不能算犯法吧……” “算不算犯法,全看你能不能老实交代。”苏沉牟淡淡道,“叫什么名字,今天在风月阁是在等谁?” “我,我叫庄晚,等的是……蝎,蝎子、长虫他,他们。”男人结结巴巴的回答。 “问你姓名,不是讳名。” “不、不知道,安安安全起见,我们都不用真名。” “你们这次交易为什么没成功?还会有下次吗?” “他们临时,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下、下次……我知道的都告诉你,能、能不能从轻发落?” “好说,把时间、地点、代号、几个人、男女、年龄都交代清楚。” “他、他们有六七个人,我只知道领头的两个,一个叫蝎子,一个叫长虫,一帮人都是男的,三四十岁,下个月十号晚上九点在旧街一个酒馆,叫、叫江上倾酒。” 正月十六大中午,一个身影窜进了酒馆,正打扫着卫生的顾默看清来人后,颇为疑惑:“韩佐佑,你不是在学校补课吗?怎么一个人跑这来了?” 韩佐佑一脸梨花带雨小怨妇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默哥……江姐……求收留!!!” 自从被拒了告白,经过几个月的缓冲,韩佐佑自称放下了执念,把江倾九当铁子了,自然是单方面的铁子。而他那位铁子,此时此刻正坐在角落里玩手机,传说中的无限恐怖游戏“窗外有人”已经被她过关了无数次。 “我离家出走了……”韩佐佑底气不太足地咕哝道,“求收留……” 顾默放下手里的活,坐下来,跟个爱操心的大哥似的,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儿啊?跟你姐闹别扭了?还是跟家里吵架了?你都快高考了,还在这儿赌气?” “默哥……”韩佐佑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袖,“我就是因为不想高考才离家出走的。” 韩佐佑抽了抽鼻涕:“我成绩一点儿都不好,我姐考620,我考260就不错了,学也学不会……继续在学校待下去,我迟早得被折磨死!然后我就跟我妈说,不高考了,去学点儿什么技术,早早出来干活。我姐都说行了,我妈死活不答应,非要我考大学……我压根儿就不是那块考大学的料……” 顾默:“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 “不是……”韩佐佑委屈地撇撇嘴,“我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都试过了,这是最后一招了……我跟我妈说,她什么时候同意,我就什么时候回去。”他睁大眼睛看着顾默,“……能不能收留我?” 顾默无奈地耸耸肩,朝江倾九那边示意一下:“我可做不了主,你还是问老板吧。” “江姐……” 江倾九放下手机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无所谓。” 这三个字像特赦令一样,韩佐佑立马笑逐颜开,各种感谢和赞美脱口而出,喋喋不休,顾默都开始怀疑他那二百六是不是全靠语文成绩撑起来的。 “那这样吧,你跟我住一个屋。”顾默拍拍他的肩膀,“上去看看?” 15. 第15章 线索 “OK。”韩佐佑比了个手势,跟顾默上了楼。进到房间里后,韩佐佑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新奇地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想上手摸两下,仿佛出门做客的熊孩子。 其实顾默也没什么喜好,房间装饰特别简单。 “诶,默哥你懂心理学啊。”韩佐佑注意到桌子上放的书,问道。 “也就随便看看。”顾默回道。 “哦……那你能不能猜猜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韩佐佑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急切地想见证一下他心目中神奇的心理学。 顾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佐佑啊,我看的这个呢,叫心理学,不叫读心术。” “哦……”韩佐佑失落地应道,然后又往别处瞅,无意发现了床头柜上那张照片。 “默哥,这是你年轻的时候吗?”那傻小子说着就拿起那张照片激动地问。 顾默心说,我现在不年轻吗?老子才24好吗? “这个小女孩是谁?好可爱啊……”韩佐佑又问,“是你妹妹吗?默哥。我怎么没见过?” 顾默脸上的笑瞬间敛了大半,他沉默少顷,才低声道:“……不在了。” “不在了……”韩佐佑惊诧中带着疑惑,愣头愣脑地继续问,“什么意思?” 顾默呼吸一滞,继而长长叹了一口气,压抑住一瞬间朦胧了视线的雾气,淡声道:“我找不到她了。” “啊?”韩佐佑感觉气温冷不丁降了几度,讪讪道,“对不起啊,我不该问的。” “没事。”顾默挤出个笑脸,把闷在胸口的那阵不适压了下去。 苏沉牟坐在办公室翻着文件,钟览敲门进来。 “什么事儿?” 钟览道:“我跟王承在庄晚家搜了一遍,其他的毒品没找到,但我们发现了这个。” 他将用密封袋装着的一根绳子放到桌上。 绳子有些脏,上面有很多泥点子,还沾染了几片黑红的痕迹,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干涸已久的血。 苏沉牟马上就联想到几个月前意外横死的吴忠颈部的勒痕,神色一凛:“拿去化验,看看这上面的血迹是谁的。” “是!” 几个月前的城乡湖谋杀案,案发现场没有指纹,没有脚印,没有作案工具,除了受害人的尸体,什么证据和线索都没有留下,就连作案动机都令人一头雾水。正是因为如此,这个案子才被列为悬案。 如果那根绳子真的是凶器,那么凶手为什么会留着它而不立即销毁,这不是给自己留了个祸根吗? 苏沉牟反复捏着一支香烟,眉头紧锁,琢磨着案件的前因后果,试图找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队长。”岑疏雨打了个报告进来,“查到那个叫‘江上倾酒’的酒馆了。”她翻了翻手里的几页纸,陈述道,“‘江上倾酒’在旧街东路北,是两年多前新开的一家小酒馆,馆主叫江倾九,主要在下午5点到晚上11点之间营业,平时客流量不算大,确实适合做这种数额不大的毒|品交易。” 苏沉牟思索片刻,道:“今晚你和钟览先便衣去探探情况,需要的话,和老板沟通一下。他们最近可能会有人去踩风,你们暗访的时候注意点,不要打草惊蛇。” “知道。”岑疏雨应声出去。 这时,钟览发来消息,血迹化验结果出来了,果不其然是吴忠的。 苏沉牟收起手机,一手揽过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喊了一声外边的人:“小王,跟我去审审那个庄晚。” 审讯室里,被关了三天的庄晚正缩在墙角,头发凌乱,在灯下泛着油光,嘴唇边一圈胡茬,脸色蜡黄,整个一副颓然的样子。 “警官,我,我什么时候能出去啊?”庄晚畏畏缩缩。 “出去?你什么时候把做过的事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再谈出去的事。”苏沉牟神色肃穆,语气不容辩驳。 “我、我……”庄晚磕巴了两声,一脸的窘态,为难道,“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我真的只是第一回,什么都不懂。” “是吗?”苏沉牟冷冷地嗤了一声,“那放在你家里的那根绳子,你怎么解释?为什么我们在那上面提取到了你的指纹和城乡湖一案中受害人吴忠的DNA?” 王承有幸第一次见证了什么叫作秒变脸,只一瞬间,庄晚的脸色就从蜡黄暗淡变成了惨白如纸,不见一丝血色。 “你、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允许,怎么能进到我家里?这是私闯民宅!”庄晚声音都是颤抖着的,却仍在负隅顽抗。 “《刑法》第三百四十七条,走私、贩卖、运输、制造毒品,无论数量多少,都应当追究刑事责任,予以刑事处罚。《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三十六条,为了收集犯罪证据、查获犯罪人,侦查人员可以对可能藏匿犯罪证据的住处和进行搜查。”苏沉牟面无表情地给他复述了一遍法律条文,双眼中尽是凛凛寒光。 庄晚猝然站起身,眼里暴起了红血丝,格外惊恐:“不、不,不是我,我没有杀人,不该是我……是他、是他让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没有……” 苏沉牟顷刻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他是谁?” “孤、孤鸟……”,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崩了,庄晚一时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他、他给我毒|品,免费给……让、让我帮他,帮他杀人……” 苏沉牟睁大了眼睛,认真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突然,坐在他旁边的王承猛地拉住了他要往后退。苏沉牟刚想开口询问,忽然间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振聋发聩,同时盖下了王承的那声“小心”。 滚滚热浪夹杂着各种碎屑扑面而来,苏沉牟下意识的护住头,闭上了双眼,浑身的伤痛沿着神经爬上了大脑,然后他便在呼救声中渐渐没了知觉。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了一个念头:“线索又断了。” “队长!” “哪里来的炸弹?!” “都小心一点!” “苏队和王承还在审讯室里!” “快送医院!快!” 这场爆炸没有多严重,警局里的人都是见过大场面的,虽然担心队友,但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处理。唯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爆炸源……是庄晚。 审讯室的地上、墙壁上鲜血淋漓,嫣红的血液在爆炸的冲击下飞溅到各个角落,庄晚更是尸骨分离,令人不忍直视。 一个小时后,苏沉牟和王承被送到医院,警局里也迅速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开始调查。 岑疏雨和钟览依旧按照原计划在晚上去了“江上倾酒”。 16. 第16章 暗访 “晚上好,两位。喝点儿什么?”顾默按部就班地客套着迎接客人。 岑疏雨和钟览穿着便衣,就像寻常的好朋友,没什么异样。这个时段酒馆里的人不少,也没谁注意新来的这两位访客。 两人在靠墙的位置坐下,随便点了两杯喝的,一边聊天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整个酒馆的装饰和布局,以及进进出出,三五成群谈天说地或者独尝佳酿的客人。 “我记得‘江上倾酒’的老板是个女生啊,老板呢?”岑疏雨问。 “是不是柜台里坐着那位?” 岑疏雨顺指引看去,方才才注意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随意且悠闲地倚着柜台,头靠在一只手臂上,半眯着眼睛,另一只手懒洋洋地调酒,被头发半掩着的脸在灯光下透着病态的苍白,宛如久病初愈的病人一般。 “这……不太像吧……” “问问不就知道了。”钟览道,“你去吧。” 于是岑疏雨站起身,朝柜台的方向走过去,然后在江倾九的对面坐下,可是那个调酒的女孩子依然是兴趣索然地凝视着玻璃杯里色彩鲜艳的酒,似乎都没有觉察到有人靠近。 “小妹妹,你知道这家酒馆的老板在哪儿吗?”岑疏雨自然地说道。 “我就是,有事吗?” 江倾九低声答了一句,偏转视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咳……”岑疏雨干咳了一声,以她从警多年的直觉来看,面前这个女孩子不太简单,于是她心下一沉,怕出了纰漏,话锋一转试探道,“蝎子让我来问你,十号确定没问题吗?” 江倾九手上动作一顿,坐直了身体,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了岑疏雨几秒,而后哑然一笑,低声道:“警察姐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岑疏雨脸色一白,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你说什么?” 江倾九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不是违法乱纪的人,你也不用演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不用担心我跟犯罪分子是一伙的。” 岑疏雨莞尔一笑,道:“瞎说什么呢小妹妹,姐姐刚刚喝多了说着玩儿呢。我觉得,我看你特别合眼缘,留个联系方式呗,嗯?” 江倾九掏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递过去。岑疏雨笑着加了她的好友,扯了几句话就转身回座了。 喝一杯甜酒的空隙,岑疏雨以自拍为幌子拍了很多酒馆的照片,然后心满意足地和钟览离开了。 “有什么发现吗?” 钟览目视前方,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思索片刻,道:“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也没有发现针孔摄像头、窃听器之类的东西,估计他们只是打算在那儿快刀斩乱麻进行完交易,没想把酒馆当成据点。” “我觉得……”岑疏雨回想一番,“经营酒馆的那个女孩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我怕出什么差错,就装成毒贩那边的人试探了一句,她一眼就看出我的身份了。”岑疏雨皱着眉,“普通女孩子,就算早早进入社会,比同龄人成熟一点,也不至于精明到能一眼看出便衣警察吧?我担心她有什么底细,赶紧找补回来了,还留了她的联系方式,但我觉得她应该认定我是警察了。” “如果她是毒贩那边的人……” “我觉得不像。” “为什么?” “不知道,直觉。” “还是明天查一查再说吧。”钟览道,“我得先去趟医院。” “看苏队吗?” “嗯。”钟览应道,“说实话,苏队也挺可怜的,今天出了事,都是副局长带着局里的兄弟解决的,都没看见他的家属。” “我听说,苏队以前好像结过婚,还有过一个孩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听他提过了。而且据说苏队是南方人,自己请求调到杉州来的。” “我也不清楚。”钟览不急不缓道,“反正我认识他这么久,都没见过他的家里人。”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岑疏雨住处所在的小区门外,钟览踩下刹车,帮她打开车门,简单道别后又独自驱车赶往医院。 病房里,苏沉牟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将醒未醒。不过好在王承发现得及时,两个人都没受特别严重的伤,但庄晚却是被炸得死无全尸了。 对面病房里,王承的父母都在。对比之下,苏沉牟的病房就显得冷清很多,似乎只有两道呼吸声,针落可闻。 钟览在家属陪床边坐了一会儿,正要离开时,床上的人咳嗽两声,醒了过来。 钟览双眸一亮,惊喜道:“苏队,你醒啦!?我马上去叫医生。” 他还没站起来,苏沉牟就沙哑着声音说:“等会儿。” “我没事,你听我说。”苏沉牟在浑身不适中整理着思路。 “卖给庄晚毒品的人,和城乡湖、顾言语这两个案子的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我们抓到庄晚的时候,没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炸弹也许是在他体内。初步判断庄晚和凶手很可能一起吃过饭,凶手从一开始就没想给他留活路,他也只是一把刀。” “另外,调集所有人,大规模在各种社交软件上搜索‘孤鸟’这个人,凶手使用这种查一个杀一个的方法,手段太狠了,必须尽快抓住。别把庄晚被炸死的消息泄露出去,从现在开始,任何消息都不准往外传,排查局里的所有监控设备和系统,提前和江上倾酒的人联系好,确保民众安全,十号之前我会出院。” 钟览一时间接收了太多信息,不好消化,只能先记在手机上,然后跟苏沉牟汇报调查情况:“根据我们的专业人员在现场搜查到的碎片发现,□□体积很小,但爆炸冲击力很强,目前正在研究原理,碎片上还检查出了防消化膜,炸弹大概率就是在庄晚体内。网络侦查人员找到的和‘孤鸟’有关的人一共有一千多个,一个个排查需要很长时间。” “这个名字……咳、咳、咳……”苏沉牟话说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手捂着胸口,感觉心肺要撕裂了。 钟览慌里慌张地跑出去叫来医生,一番简单的检查过后,并没有发现什么大碍,医生说只需要安静养伤,过不了几天就能出院了。 钟览也放了心,送走医生,关上病房的门,苏沉牟才继续刚才的话:“这个名字,之于凶手也许有什么特殊含义,可以从这个方面入手,做一下心理侧写。” “苏队,有一点我还是没想明白。”钟览皱着眉,“为什么庄晚会留着那根绳子?做完之后立即销毁,对他来说不是更安全吗?” 苏沉牟仰面闭上了眼睛:“也许不是他想留的,是凶手逼他留的,确保万一哪天东窗事发,只要把庄晚推出去,人证物证俱全,他自己藏好,就不会牵连到他。” 钟览瞠目结舌:“这凶手也太……” “会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反侦查意识强,作案手法狠毒,多半是个反社会。” 钟览入队没几年,还没经手过多少大案,听见这几个字,忍不住感叹:“太可怕了。” “十几年前,我遇到过一个,也是个杀人犯……”苏沉牟叹了口气,“当时是被判了死缓,坐了几年牢,突然有一天越狱逃跑,来找我寻仇……”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算了,不提了,都过去十来年了。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这几天不用老过来看我,有什么进展打电话就行。” “嗯,那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钟览跟苏沉牟道别,离开了医院。 17. 第17章 过往 星光杳杳,远处不知哪只找不着归家路的倦鸟长鸣一声,穿过黑夜渐渐消逝。 顾默和韩佐佑并排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佐佑,江倾九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姐啊——我也说不清。记忆有点久远了,就感觉初中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没见她跟谁说过话。后来我姐主动找她搭话,她也是怎么说……有点爱答不理的感觉,总是躲着我们,还是我姐脸皮够厚,经常拉着她说话,这才慢慢熟了点。” “她为什么要躲着你们?” “不知道。哦还有,就初一刚开学那段时间,经常有警察到学校来找她,同学们议论纷纷,老齐……哦就是我们班主任,找她谈过几次话,不过我觉得,也没问出什么来。至今没人知道那些警察来找她干什么。” “警察?” “而且我也没见过江姐她家里的人。我们当时不是寄宿制学校吗,每周都有固定的时间让家长来探望,但是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人来看过她,家长会也是次次缺席。” “……是吗。” “嗯……我不是在背后说江姐坏话啊,当时……”韩佐佑深吸一口气,“当时我们班有传言说她是孤儿,但是她本人也没什么反应,这事儿后来还是老齐出面给压下来了,可能……是真的,我感觉。” 顾默没有再说什么,江倾九给他的感觉逐渐明晰起来。一边尝试着和各种人交流接触,一边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她在逼着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融入这个世界。 什么样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害怕与外界接触呢? 顾默翻了个身,了无睡意。 翌日,岑疏雨早早赶去局里,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她联系了几个熟人,要来了江倾九的基本资料。 “江倾九……”岑疏雨坐在电脑前,大略地浏览着资料,看到最显眼处的那张照片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钟览,你有没有觉得,这姑娘的眼神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钟览这会儿暂时接替了苏沉牟的工作,比她还忙,自然是没空跟她聊这些有的没的。碰巧一个路过的同事好奇地瞟了一眼,讶异道:“这女孩我好像见过。” “嗯?你见过?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是在佰桥干基层,有过一个小女孩来报案。”同事顺势在旁边坐下,继续道,“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这孩子当时是一个人来的,监护人是她爷爷,我至今都记得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完全不像个孩子你知道吗。而且她当时脸上胳膊上都是伤,新伤旧伤看得所里一帮大老爷们心疼得不行……” “所以她报的什么案?” “她举报了一所学校……就是那种打着戒网瘾之类的幌子,然后虐待学生赚黑心钱的学校。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当时是我给她做的笔录,十岁出头一小姑娘,头脑比大人还清醒……可惜最后因为证据不足未予立案,后来我想去看看她,一直没找到时间,这一晃都好几年了……对,她是不是姓江?” “对,叫江倾九。但是……她改过名,曾用名叫江若凝。”岑疏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看电脑屏幕,又看了看她那位同事,“这算是巧合吗?等我再查查。” 她把自己定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每一个字,愈发觉得离谱:“江倾九父亲江俞温,生母虞琴已故,祖父江别……我怎么感觉这信息量有点大呢……” “江俞温这名字有点熟悉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菱歌集团的董事长啊,他还有个女儿叫江菱歌,虽然但是……我没记错的话,江俞温的妻子不一直是秦姝吗?” “所以江倾九是私生女?” “真叫你猜对了,这还有个更好笑的,江倾九和江菱歌的生日是同一天。” “我印象中江俞温的社会风评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有私生女这么大的料从来没有被曝光过。” “有钱能使鬼推磨呗。今天帮我找资料的那个朋友都说,我要的这份资料有点难办,他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到手的。” 这时,钟览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笑道:“岑疏雨同志,你的任务是查江倾九与这次案件相关的信息,不是调查豪门八卦,懂?” 岑疏雨讪讪一笑,不再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把注意力放在了重要的地方。 “209,你他妈胆肥了啊?敢偷钥匙了!想跑是吧?”教官拽着女孩的头发,恶狠狠地吼道,“把钥匙拿出来!” 这个瘦得有些可怜的小女孩就像只刚睁眼的小猫,看着格外柔弱,那教官轻轻一拎就把她拎起来了。 “啪嗒”钥匙从口袋里滑落,掉在地上。 女孩头皮疼得要命,却依旧死撑着,一边挣扎一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教官捡起地上的钥匙,然后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给我扒了她的衣服!” 三四个人一哄而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被当做待宰猎物女孩围在中间。女孩蜷缩在地上,拼命护着自己的身体,可怎么用力,也挡不住那七八只如同魔鬼爪牙一般不停伸向她的冰凉恶心的手。 “都给我看好了,以后,再有谁想跑,或者做你们不该做的事,下场就会像209一样!”教官站在人群之前,高声道,“听到了吗!” “听到了。”一群人乌泱泱地应道。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女孩死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太倔了。 所以这样的性格,不可能让她在这里好过。 女孩被扒光了衣服,绑在主席台上,成为所有人“引以为鉴”的例子。有人三两个站在一起,一脸漠然甚至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有人咧着嘴对她指指点点。 女孩闭上了眼,兴许是被晒得太狠,头晕眼花,看着眼前的一张张脸,竟觉得扭曲得可怕。 炎炎烈日下,她顶着满身青紫的伤痕,头皮像被成群的虫蚁噬咬,又麻又火辣辣地疼,胃里即便空空如也,也还是有阵阵恶心感不断上涌。 如同在经历世上最严酷的刑罚,女孩不知道自己被绑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放开,脑子里只留这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快死了? 太阳渐渐西斜,草木的疏影被拉长,这所学校四面围墙都很高,天空总是灰暗的,他们看不到夕阳。 女孩脸色惨白,痛苦地喘着气,随时都要昏过去的样子,绳子解开的瞬间,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手臂上是一道压着一道的勒痕,红得像要滴血。 然而惩罚还没有结束,一个人把她拖进了反思间,扔给她一件衣服,而后转身锁上了门。 黑暗中,女孩摸索着穿衣服,却突然被扑倒在地,一具庞大的身躯压着她,纵然是赤身裸体绑在烈日下,她都没有产生像这一刻一般的恐惧,然而经过一天的折磨,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谈何反抗?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但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供她吐了,只能不停地干咳。泪水终于决堤,再也忍不住了,但她嗓子发哑,哭不出声来。 星光杳杳,远处不知哪只找不着归家路的倦鸟长鸣一声,穿过黑夜渐渐消逝。 顾默和韩佐佑并排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佐佑,江倾九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姐啊——我也说不清。记忆有点久远了,就感觉初中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没见她跟谁说过话。后来我姐主动找她搭话,她也是怎么说……有点爱答不理的感觉,总是躲着我们,还是我姐脸皮够厚,经常拉着她说话,这才慢慢熟了点。” “她为什么要躲着你们?” “不知道。哦还有,就初一刚开学那段时间,经常有警察到学校来找她,同学们议论纷纷,老齐……哦就是我们班主任,找她谈过几次话,不过我觉得,也没问出什么来。至今没人知道那些警察来找她干什么。” “警察?” “而且我也没见过江姐她家里的人。我们当时不是寄宿制学校吗,每周都有固定的时间让家长来探望,但是我印象中,好像从来没人来看过她,家长会也是次次缺席。” “……是吗。” “嗯……我不是在背后说江姐坏话啊,当时……”韩佐佑深吸一口气,“当时我们班有传言说她是孤儿,但是她本人也没什么反应,这事儿后来还是老齐出面给压下来了,可能……是真的,我感觉。” 顾默没有再说什么,江倾九给他的感觉逐渐明晰起来。一边尝试着和各种人交流接触,一边下意识地想要远离。她在逼着自己像个正常人一样融入这个世界。 什么样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害怕与外界接触呢? 顾默翻了个身,了无睡意。 翌日,岑疏雨早早赶去局里,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她联系了几个熟人,要来了江倾九的基本资料。 “江倾九……”岑疏雨坐在电脑前,大略地浏览着资料,看到最显眼处的那张照片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钟览,你有没有觉得,这姑娘的眼神有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觉?” 钟览这会儿暂时接替了苏沉牟的工作,比她还忙,自然是没空跟她聊这些有的没的。碰巧一个路过的同事好奇地瞟了一眼,讶异道:“这女孩我好像见过。” “嗯?你见过?什么时候?” “好几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是在佰桥干基层,有过一个小女孩来报案。”同事顺势在旁边坐下,继续道,“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这孩子当时是一个人来的,监护人是她爷爷,我至今都记得她看我们的眼神,就……完全不像个孩子你知道吗。而且她当时脸上胳膊上都是伤,新伤旧伤看得所里一帮大老爷们心疼得不行……” “所以她报的什么案?” “她举报了一所学校……就是那种打着戒网瘾之类的幌子,然后虐待学生赚黑心钱的学校。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当时是我给她做的笔录,十岁出头一小姑娘,头脑比大人还清醒……可惜最后因为证据不足未予立案,后来我想去看看她,一直没找到时间,这一晃都好几年了……对,她是不是姓江?” “对,叫江倾九。但是……她改过名,曾用名叫江若凝。”岑疏雨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看电脑屏幕,又看了看她那位同事,“这算是巧合吗?等我再查查。” 她把自己定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每一个字,愈发觉得离谱:“江倾九父亲江俞温,生母虞琴已故,祖父江别……我怎么感觉这信息量有点大呢……” “江俞温这名字有点熟悉啊。”不知谁说了一句。 “菱歌集团的董事长啊,他还有个女儿叫江菱歌,虽然但是……我没记错的话,江俞温的妻子不一直是秦姝吗?” “所以江倾九是私生女?” “真叫你猜对了,这还有个更好笑的,江倾九和江菱歌的生日是同一天。” “我印象中江俞温的社会风评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吗?而且为什么他有私生女这么大的料从来没有被曝光过。” “有钱能使鬼推磨呗。今天帮我找资料的那个朋友都说,我要的这份资料有点难办,他托了好几层关系才到手的。” 这时,钟览走过来敲了敲她的桌子,笑道:“岑疏雨同志,你的任务是查江倾九与这次案件相关的信息,不是调查豪门八卦,懂?” 岑疏雨讪讪一笑,不再管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把注意力放在了重要的地方。 “209,你他妈胆肥了啊?敢偷钥匙了!想跑是吧?”教官拽着女孩的头发,恶狠狠地吼道,“把钥匙拿出来!” 这个瘦得有些可怜的小女孩就像只刚睁眼的小猫,看着格外柔弱,那教官轻轻一拎就把她拎起来了。 “啪嗒”钥匙从口袋里滑落,掉在地上。 女孩头皮疼得要命,却依旧死撑着,一边挣扎一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教官捡起地上的钥匙,然后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给我扒了她的衣服!” 三四个人一哄而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被当做待宰猎物女孩围在中间。女孩蜷缩在地上,拼命护着自己的身体,可怎么用力,也挡不住那七八只如同魔鬼爪牙一般不停伸向她的冰凉恶心的手。 “都给我看好了,以后,再有谁想跑,或者做你们不该做的事,下场就会像209一样!”教官站在人群之前,高声道,“听到了吗!” “听到了。”一群人乌泱泱地应道。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女孩死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太倔了。 所以这样的性格,不可能让她在这里好过。 女孩被扒光了衣服,绑在主席台上,成为所有人“引以为鉴”的例子。有人三两个站在一起,一脸漠然甚至幸灾乐祸地看着她,有人咧着嘴对她指指点点。 女孩闭上了眼,兴许是被晒得太狠,头晕眼花,看着眼前的一张张脸,竟觉得扭曲得可怕。 炎炎烈日下,她顶着满身青紫的伤痕,头皮像被成群的虫蚁噬咬,又麻又火辣辣地疼,胃里即便空空如也,也还是有阵阵恶心感不断上涌。 如同在经历世上最严酷的刑罚,女孩不知道自己被绑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放开,脑子里只留这一个念头:我是不是快死了? 太阳渐渐西斜,草木的疏影被拉长,这所学校四面围墙都很高,天空总是灰暗的,他们看不到夕阳。 女孩脸色惨白,痛苦地喘着气,随时都要昏过去的样子,绳子解开的瞬间,一阵头晕目眩袭来,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手臂上是一道压着一道的勒痕,红得像要滴血。 然而惩罚还没有结束,一个人把她拖进了反思间,扔给她一件衣服,而后转身锁上了门。 黑暗中,女孩摸索着穿衣服,却突然被扑倒在地,一具庞大的身躯压着她,纵然是赤身裸体绑在烈日下,她都没有产生像这一刻一般的恐惧,然而经过一天的折磨,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谈何反抗?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但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供她吐了,只能不停地干咳。泪水终于决堤,再也忍不住了,但她嗓子发哑,哭不出声来。 18. 第18章 倾九 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不到任何存在,也发出不了声音,女孩觉得自己正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那天生的缺陷也在黑暗深处隐隐作祟,让她感觉自己快疯了。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几次三番醒过来昏过去,被人灌了水和稀饭,禁闭室的门开了又关,终于再没了脚步声。 女孩挣扎着坐起来,独自倚在墙角。眼泪像止不住一样,不停地往下掉,她抬起手擦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济于事。女孩强迫自己闭上眼,什么都不要想,强迫自己忘掉发生的一切,默默地告诉自己没关系,至少还活着。 然而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只是徒劳。 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忘记这种撕心裂肺的痛。 书上说,每个女孩子都美好的像一朵花,值得被用心呵护。然而也有某一朵花,天生就命不好,还未来得及盛开,就被雨打风吹得几近败落凋零。 封闭的小黑屋里又闷又热,女孩却冷得直发抖,无助无望地抱着双膝,竭尽全力把自己保护起来。分明已经虚脱了,大脑却格外清醒,不断地提醒着她这场噩梦的始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尸体糜烂般的恶臭,有老鼠啃咬东西的声音,还有漫无边际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满眼黑暗。恐惧像一株木本植物,根系扎进她的心脏,一点点地刺穿血脉,融进血液,爬遍全身。 未知的黑暗深处,女孩恍惚间听到有个声音在叫她的名字—— “江若凝……” “江若凝……看吧,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去死吧……死了就能解脱了……” “这世界这么脏,你还留下来做什么呢……” 女孩匍匐在角落,浑身颤抖,眼里蓄满了压抑到极致的隐忍,嗓子已经喑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她倔强地忍着痛,像被围困的小兽在低声嘶鸣:“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我一定会活下去……” 江倾九倏然睁开双眼,清冷的目光中布满惊惧,而后慢慢消散,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漠然。但额前依旧全是细密的冷汗,手脚冰凉。 她静静地平复紊乱的呼吸,翻身下床拉开了窗帘,关掉了夜灯。 凌晨五点的杉州,天色熹微,透着朦胧的光。 好久没有梦到过那段经历了。 逃出生天五六年,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但其实她早该清楚的,不仅恨意无法消散,就连恐惧,都会像剧毒一样嵌入骨髓,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江倾九苦笑一番。想起刚刚逃离地狱的那段日子,每晚都会从梦中惊醒,那时她跟爷爷住在乡下,半夜不愿惊动他老人家,总是一个人默默离开房子,找个没人的地方,顶着苍冷的月光,发着呆,将堵在喉间的委屈与煎熬,撕咬吞咽。 后来过了很长时间,等伤口都结了痂,她才在爷爷的劝慰下,选择去上学。 当初偷钥匙的原委,现在想想真的是傻得可笑。 记得是有个男生,十四五岁的样子,除了他没人跟自己说话,原以为是还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谁知道…… “你叫江若凝是吗?”少年笑着问他,虽然一脸痞气,却还是尽力不吓到这个孤僻寡言的小女孩。“你几岁了?看着这么小。” “十二。”江倾九告诉他。 “我叫莫洲。”少年说,“你是不是学过什么,我看你嗯……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很能打架啊。” “没有,天生的。”江倾九言简意赅地回答。 “女孩子长大了就不能这么打打杀杀了,何况还是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莫洲眯着眼笑,他长得并不好看,像只黄鼠狼,笑起来也贼眉鼠眼的,“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哥,以后哥就保护你。” “……”江倾九看着他,深黑的双瞳像沉着什么东西,微微颤动。 “……哥。” 她到底是忘了一件事,被送到那个学校里的,没有几个是好孩子。就算一开始本性不坏,在那样的地方呆了这么久,也不会留下什么良善了。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曾经唯一对你好的人亲手把你推下了深渊。她早就该知道,没有人会对别人无缘无故地好。 “若凝,我知道后门的钥匙放在哪儿了,我们今天晚上去偷,然后就能逃出去了。”莫洲低声说。 “好。”江倾九答应了。 于是当天晚上,二人趁着月光从宿舍二楼翻墙跳了出去,偷偷摸进了办公室。 “门被锁了。”莫洲懊恼地推着门,又不敢弄出大动静,只能干着急。 “窗户没锁。”江倾九一边轻声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窗。 “真是天助我也。”莫洲眉头陡然展开,“这缝太小了,只有你能钻进去,钥匙在左数第二张桌子的第一个抽屉里,你进去我给你守门。” 江倾九点点头,利落地翻身爬上窗台,从窗户缝里钻进了办公室,然后迅速找到钥匙又钻了出来。 “后门那片晚上有人看着,咱们明天午休的时候再走。”莫洲激动地抓着钥匙,难以按捺心中的喜悦,“钥匙放你身上,他们一般不会搜女生的身。” “好。”江倾九应了一声,在没有灯光的走廊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她可以离开这里了,可以看见围墙外的世界了。 然而幸运从未眷顾过她,事事总与愿违。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被叫到了操场,一个自称什么主任的男人站在主席台上,厉声喝道:“在你们之中,有人偷了后门的钥匙,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谁偷了,自己站出来,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人群一片嘈杂,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江倾九看了一眼莫洲,对方只是出神地望着主席台的方向,没有说什么,于是她隔着口袋摸了摸钥匙,抿抿嘴唇没有任何动作。 一分钟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主任暴跳如雷:“都他妈把衣服脱了,挨个搜!一个个毛没长齐都敢造反了!”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当众脱衣服可不是闹着玩的,江倾九甚至听到有人说:“谁偷了赶紧站出去,自己找死别拉着大家啊。” 她没有抬头,手心多了一层汗,正想着把钥匙藏在哪儿可以躲过搜查,突然听到有人说:“老师,钥匙在江若凝那里!” 她震惊地回过头,莫洲仰着脸,高举右手,依旧面朝主席台的方向,没有与她对视。 刹那间,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悬崖边,她一直都相信的甚至叫过一声“哥”的人,伸手推了她一下,那力道不重,却足以将一颗余温残存的心脏粉碎。 茫茫然之中,江倾九感觉自己轻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便被粗暴地拉扯倒地。 天真得可怜…… 江倾九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远处的一丛衰草枯杨。像从前一样,等着天亮。 19. 第19章 生死 上午八九点钟的时候,岑疏雨给江倾九打来了电话,这回她非常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而且直入正题地直接问她身旁有没有其他人。 江倾九看了一眼大厅里看书的顾默和玩手机的韩佐佑,起身上楼回了自己房间,站在窗边,回道:“没人。” “警方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你,江小姐。”岑疏雨道,“三月十号晚上会有几个毒贩到贵馆进行交易,警方已经做了万全准备,会尽全力保护你们的人身财产安全。现在需要你配合警方,我待会把具体安排发给你,你别害怕,按上面说的做就行。” “不担心我是毒贩的人了?”江倾九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 “江小姐,上回见面是我作为警察合理的戒备,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多想,尽力配合警方工作。”岑疏雨略有些尴尬地道。 “没事,你们敬请放心。”江倾九半垂着眼,眸光落在窗边的一只小虫身上,轻轻一吹,便将它吓飞了。 “那先这样,我马上将具体安排发给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岑疏雨说完就挂了电话。 一分钟后,江倾九收到一个文件,打开大略地看了看,没什么多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检查监控设备之类的。她关掉文件,看了眼日期,今天才2号,时间还早,不急。 以后的几天里,兴许每天都有便衣来酒馆查看情况,可能也有毒贩的人来踩点,但江倾九什么都没在意,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直到九号的晚上打烊后,她才把事情简要地向顾默和韩佐佑解释了一遍:“跟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别管他们怎么玩,也别往外说。” “毒贩?是电视里那种戴着墨镜揣着枪的□□老大吗?”韩佐佑兴奋地问,“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有幸协助警方缉毒啊,这要是成功了可够我吹一辈子了。嘿嘿……想想还有点小紧张。” “估计不是多厉害的角色,就是这一片地方的瘾君子私底下的交易,你别太激动,到时候弄巧成拙。”江倾九淡淡地泼了一瓢冷水。 说完便径自上楼了。 三月十号清晨,启明星渐渐隐去了踪迹,东方泛起亮白,江倾九凝视着那抹颜色由淡薄转为灿烂,方才转身下楼。 她出门买了早点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老地方摸出手机,开始玩游戏。 “早上好。”不一会儿顾默也下了楼,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 几分钟后,韩佐佑顶着个鸡窝头也下来了。只不过整个人看上去蔫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他在顾默对面坐下,拿了个包子,啃一口叹一口气。 “怎么了?”顾默笑了一声,“大清早叹什么气,老气横秋的。” “唉——”闻言韩佐佑又长长叹了一声。 他三下五除二啃完了手里的包子,颇委屈地道:“我都离家出走十几天了,我妈和我姐怎么还不来找我……她们是不爱我了吗?” 顾默又捏了个包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不是你自己要跑出来的吗?我看这样子,离家出走不是一次两次了吧?估计她们都见怪不怪了。” 韩佐佑咬了一口包子,又“唉”了一声:“这半个月,有半个月了吧……嗯,有了。这半个月,我看着你看完了四本书,江姐玩游戏都过了不知道多少关了,搞得我特别愧对自己,啥也没干,一天天无所事事,这大好青春全让我荒废了,她们早点找我回去……”韩佐佑喝了半碗汤,打个嗝儿继续说,“早点找我回去,我就能早点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上个技校啥的,学一门手艺……话说,默哥,你以后一直在这打工吗?” 听见这个问题,顾默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失,目光沉了下来。以后……他不是没想过,是不敢想。他不敢想,以后一个人,该往哪儿走,或者说,还能不能走下去。 韩佐佑觉察到了异样,不敢再多问。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倾九摘下了耳机,问道:“等顾言语的事结了,往后的日子你打算怎么过?” 她其实是想问他,是想留下来还是想另觅出路,但辗转一刹,还是换了一种问法。 可却得到了第三种答案。 顾默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身旁的韩佐佑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侧脸,干咳了一声。 沉默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道:“你说,这事儿什么时候能结?怎么算结?”他没看任何人,兀自往下说,“是找到顾言语,还是找到她的……找到她的尸体?” 如果真能有幸找到顾言语,顾默想,他就带着妹妹过回以前的生活,自己去打工挣钱供她上学,供她长大;如果找不到,他就找一辈子,去全国各地找;如果不可能找到了…… 顾默一句话没有说,兀自在心里给自己拼凑了一个尚未完整的答案。可是眼下看来,是第一种情况的可能还有多大呢? “我心里早就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顾言语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顾默闷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找她一辈子,今年年底在杉州找不到她,我就去别的地方找,一年换一个城市,找到我死的那一天。” ……如果不可能找到了,那他也不想要什么以后了。 顾默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件事在他心底始终是块疤,早晚要清理的,他睁着眼睛不敢眨一下,因为他觉得,只要眨一下,眼泪就会掉下来,太丢脸了。 江倾九静静地听着他说,没有插话。 “这是我欠她的。是我七年前没控制好自己发了疯杀了人,所以才没有照顾好她,所以顾言语才会失踪。我活该的,我理应把剩下这半条命还给她。”顾默说,“希望再小,我也得找下去。” “顾默。” 江倾九冷冷地叫了他一声。 韩佐佑有点反应不过来,他不知道自己随口一问为什么会把氛围搞得这么僵,为什么顾默会突然说这样一番话。他本想安安静静地啃包子,却被这两个字吓得一凛,于是识相地拿着包子上了楼。 “你不欠任何人。情绪失控是因为余炜先出言不逊,杀人虽然是你的错,但你已经坐了七年牢,都偿清了。顾言语的失踪,肯定是罪魁祸首有意为之,不是你的问题。” 江倾九面无表情地看着顾默,一双眼睛像两潭被夜色吞没的湖泊,氤氲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现在的你,没有任何错。” “从来到这世上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拥有为自己活着的权利,不需要把自己的命安在任何人身上,无论是你父母还是你妹妹。你活着首先是为了你自己,你可以也应该拼尽全力去找顾言语,但不是让你把整个人生都搭在这上面。” 江倾九很少这么跟人说话,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跟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人说这么多。她眨了眨眼,声音略显疏离:“这是你的命,你要怎么选我没资格拦着,但是我想告诉你……” “顾默。” 顾默微微偏转目光,对上江倾九的视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无措,那个人的眼神从来都像能轻易地洞穿人心,而且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不知算不算错觉,这一刻他却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点恳求。江倾九叫了他一声,一字一顿地道:“能活着,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其他的一切,都算是奢求。 所以就算没有,也没什么。 顾默攥起了手,心头升起一阵窒息感。 20. 第20章 无关 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晚走得早,就像今年一般,三月了天气还没有暖起来,酒馆的窗户都是半开着的,总有风吹进来,带着初春特有的温凉。 顾默深深地看进江倾九的眼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想把眼前人的情绪看透彻的欲望。周遭空气都静止了,室内温度跌了好几度。 在很早的时候,顾默其实是个很外放很乖张的小孩,话到嘴边从没有咽下去的道理,甚至被父母疼爱得有几分骄纵。只不过在后来父母双双离世的打击和入狱七年的消磨下,从前那个小男孩便一点点没了影子。有些话在心里盘旋再久也不会轻易说出口了,忍让、温和、内敛、沉稳……都是时间磨出来的。 然而在某一霎,顾默的内心深处卒然涌起一阵冲动,逼着他想要开口问江倾九:“你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可这都不是他该问的问题,到最后,也只能说一句:“我知道了……谢谢你。” 顾默上了楼,正好与趴在楼梯口偷窥的韩佐佑打了个照面。 “默,默哥……”韩佐佑抬起手,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又尬笑着收回。 顾默:“……” “默哥,你是不是真的……”韩佐佑虽说看起来傻乎乎的,但人话还是能听得懂。江倾九这一来二去几句话,他就明白了个大概,一时还有些摸不清头脑——他不就多嘴问了句话么?怎么扯出这么大的事? 顾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韩佐佑打了几秒腹稿,一脸认真地说道:“默哥,人都是天上神仙下凡来渡劫的,历劫嘛,总有些苦头要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你妹妹一定会找到的。” 顾默本来挺压抑的心情,听了他这两句话,倏然打开了一个豁口。 都经历这么多事了,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命不好,总不能一直死磕下去,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会有路的。 “话说回来,默哥。我认识江姐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嗯……那词儿怎么说来着……哦对,推心置腹地跟谁说过话。”韩佐佑表情丰富,说得像碰上了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稀奇事。 顾默:“嗯?” “我给你讲个事,你别跟江姐说是我说的哈。”韩佐佑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拉着顾默上楼回了房间,“初三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女生,就是江姐的同桌,虽说江姐跟她没怎么说话吧,但好歹也是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同学。后来有一次,那个女生因为学习压力太大,闹着要跳楼,全班人都跑出去了,有围观的,也有帮忙劝的,就江姐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待在教室里。当时我还问她怎么这么淡定,她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想想都觉得……” “说什么了?”顾默问。 韩佐佑压低了声音:“她说,‘别人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顾默望着某处出神,无意识地捻着指腹。 “别人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他几乎能想象到江倾九说这句话的语气。 韩佐佑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抿了抿嘴:“默哥,你有没有觉得,江姐她……太冷血了……” “她如果真的冷血,当初就不会救我。”顾默说,“她也许……只是有个我们不知道的过去罢了。” “那我们……”韩佐佑欲言又止。 “等她愿意说的时候,会告诉我们的。”顾默叹息般地道。 当晚,夜色很晴朗,云层浅淡,虚掩着月光。 顾默推开酒馆大门的时候,有种没来由的心慌。 八点左右,酒馆里来了几个顾默熟悉的面孔,苏沉牟、钟览,还有六七个便衣。 一帮人有说有笑,就好像平常的好兄弟一起来聚会喝酒一般,苏沉牟一只手端着酒杯,神情自然地扫视了一眼周围,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 顾默不敢打扰他们,和对待普通客人一样。他站在柜台边瞄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看不清什么,草丛中连个晃动的人影都看不见。但是自从他们进来之后就没有其他人进来了,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原本在这喝酒的客人也离开了,酒馆里只剩下苏沉牟一行人。 将近九点钟,又进来几个人,有纹花臂的,有染着半黄不黑头发的,个个面色不善。顾默匆匆掠了一眼,猜想这应该就是苏沉牟他们要抓的人了。 “来两打啤酒!”花臂男扯着嗓子冲柜台喊道,一帮人在离苏沉牟他们最远,且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下了。 “默,默哥……”韩佐佑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双手有几分颤抖,小声地问顾默,“这些人……就是……” 顾默背对着那些人,给了韩佐佑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说话,吓得韩佐佑立马闭上了嘴。 顾默和韩佐佑一人提着一打啤酒送过去,苏沉牟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注意到花臂男身边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口袋。 两边说话声音都挺大,十几个人把整个酒馆粉饰得熙熙攘攘,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花臂男渐渐放松了警惕,连灌了几口酒,跟一桌人高谈阔论,“这馆子酒挺好,怎么生意看上去也不咋样啊。” “二哥,这地方条件不挺好的,地方偏人少清静,这你要是在闹市,那可怎么整?这家馆子可是我找遍了整个杉州才找到的,而且,那老板娘,看着不挺漂亮?”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地痞流氓的对话自然是好听不到哪儿去,顾默蹙着眉,难掩厌恶之色。他偏头去看不幸成为那些人酒桌谈资的江倾九,对方却波澜不惊地坐在角落里,全神贯注地玩着游戏,丝毫不在意,就像没听到一样。 乱哄哄之中,唯独穿着黑色风衣的那个男人一言不发,对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他心不在焉地捏着啤酒瓶,不耐烦地一遍遍看着时间,似乎在等一个已经迟到的重要的人。 滴答滴答……墙上时钟的分针不疾不徐地从3走到9,却依然不见有人来,风衣给花臂使了一记眼神,与此同时,苏沉牟将右手搭在桌面上,缓缓抬起了手指。 “兄弟们,喝够了吗?大哥有急事,咱们该走了!”花臂男朝另几人喊道。 话音甫落,苏沉牟抬起的手指便放了下来,轻点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而后被随即一阵噼里啪啦桌椅响动、子弹上膛的声音淹没了。 大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门外涌进十几个身着警服的人,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向着同一个方向。 被包围的几人各自火速掏出□□,但人数差距悬殊,基本上算是负隅顽抗了。 饶是顾默,看见这种场面,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韩佐佑竭力想躲远一点,生怕被误伤,江倾九却依旧处变不惊,只是面无表情地瞟了所有人一眼。 “长虫。”苏沉牟眯着眼睛,看向花臂,然后平移视线,目光落在他身旁的风衣男身上,“蝎子。” 他扬了扬下巴:“公安局,跟我走一趟吧。” 蝎子握紧了枪柄,就像在琢磨着,该拉谁一起陪葬。 枪口相对,即使警方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也不敢轻举妄动,苏沉牟没有贸然上前,双方陷入了片刻的僵持。 顾默一手撑着柜台,有意无意地挡着身后的江倾九,韩佐佑站在他身边,大气不敢喘。 顾默观察着这局势,心底暗道一声不妙,因为蝎子一帮人一开始坐的位置,使警方没办法完全将这些人包围起来,朝门的方向,有一个空缺。如果毒贩破釜沉舟要逃走,跑出去一两个也是有可能的。 苏沉牟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心里也有些不稳,一边控制着场面,一边想办法堵住这个空缺。 然而变故却生在一瞬之间。 第21章 空落 “韩佐佑,我不来找你,你还真他妈不回家了是吧!”门外传来熟悉的叫骂声,“真是长能耐了啊,溜出去半个月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躲哪儿了?” 听见这声音,在场所有人表情都有了变动。韩尚夏大声嚷嚷着,气势汹汹地踏进了酒馆大门,抬眼一看,被眼前的阵仗吓得顿住了脚步。 下一秒,再想躲已经晚了。苏沉牟一声“小心”还未及出口,离门口最近的蝎子就伸手拽住了韩尚夏的衣领,手臂一弯,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脖子,韩尚夏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冰凉的枪口已经抵上了太阳穴。 “别动!” “——姐!” “韩尚夏——” “都别过来。” 维持不到一分钟的僵局就这么被打破,一无所知的韩尚夏转瞬间成了人质,一脸懵逼地低骂了一声。 “我要求不多。”蝎子冷冷开口,“要么放我们走,要么让这丫头给我们陪葬。” 苏沉牟和一众警察神情肃穆,纵然心头一紧,却也没有乱脚步,顾默下意识地握紧拳头,手心渗出汗来,江倾九不着痕迹地站了起来,无声地审视着眼前一切。 韩佐佑已是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到站都快站不住了,他摇摇晃晃扶着墙,才勉强没有摔倒。但就是害怕成了这样,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跟毒贩对话。 “别,别动她……求求你们,别伤害我姐……”韩佐佑紧咬下唇,声音染上哭腔。 苏沉牟抬起手,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韩尚夏很快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境地有多危险,呼吸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努力稳住心态。 “哥、哥、哥……大哥,咱有话好好说,你先别……别勒我这么紧。”韩尚夏死死地抓住蝎子愈勒愈紧的手臂,说话声音有点颤抖,“咳、咳,我快喘不上气了……憋死我你们就没有人质了啊……” “闭嘴!”蝎子冷喝一声,略微松了松力度,挟持着韩尚夏,一步一步退离到门外。 韩佐佑眼睁睁地看着韩尚夏被带走,却无能为力,愤恨地给了自己一拳,恨透了这个胆小没用的人。 缩在衣袖里的手死死攥着,韩佐佑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后背,他回过头看见江倾九示意的眼神,他循着视线望向一个隐蔽的角落,发现那里有一个开了半扇的窗户,没有安装防盗网,足以钻过去一个人。 韩佐佑立刻会意,也来不及害怕了,他瞄了眼已经从正门出去的毒贩,小心翼翼地走到窗边,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江倾九紧跟其后,没有惊动任何人。 蝎子那帮人十分警惕,警察一时半会不能跟上去,等追出来已经看不见人影了,只能沿着他们的路线分头行动。 韩佐佑和江倾九紧贴着墙根,跟踪那些人半个多小时,幸好是在晚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再加上对方也怕被追上来,跑的很快没有太注意身后。两人跟了一路,竟然奇迹般地没被发现。 他们停在了城郊红枫河的枫林边,江倾九按着韩佐佑藏在树林里,墨蓝色夜空中悬着一轮半弯的皓月,清澈如银的光辉落在那帮人脸上,对比鲜明又讽刺。 环顾四周,见警察没有追上来,蝎子再次冲韩尚夏举起了枪。江倾九按住想要冲出去跟他们拼命的韩佐佑,隐隐约约听到说话的声音。 “大哥,真要杀了这丫头吗?” “放了或者带走都是个麻烦,就地解决正好。” “各、各位大哥,给我留一条小命吧,我求求你们了……我保证一个字不说,放过我吧,我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要照顾……” 最后一句话是韩尚夏说的,韩佐佑也听到了,江倾九一个没注意,让他跑了出去。 那伙人似乎也被这个意料之外突然出现的男生惊了一下,蝎子迅速调转枪口瞄准的方向,扣动板机。 夜色里,子弹倾膛而出。 “韩佐佑——” 韩尚夏惊呼一声,给顾默发完短信的江倾九随后也跑了出去。但是人的速度终究赶不上子弹,江倾九心下一空,突然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将韩佐佑扑在地上,子弹擦身而过,紧跟在黑影之后的,是一个张扬的少年。 流苏和骨头! 子弹射了个空,韩佐佑侥幸躲过一劫,韩尚夏喘了口气,眼珠都泛起了红,她什么也不怕了,冲开枪的蝎子破口大骂:“我草你大爷——个狗娘养的王八东西!我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第一个卸了你,操!” “想死早说。” 蝎子被激怒了,举枪想崩了韩尚夏,却听见旁边一个人颤颤巍巍开了口:“老、老大……狼,有狼啊——” 长虫狠狠啐了一口:“怕什么,我们有枪!” 说着,他便瞄准方向,朝骨头开了一枪。那狼王刚从韩佐佑身上下来,即使察觉到危险也躲闪不开了,意识到不对的流苏来不及思考,跳起来扑了过去护住它,随着后背一阵锥心的疼痛,鲜血汩汩涌出。 骨头嗅到血腥味,眼里翻起血光,仰天长嚎一声,朝那些人冲了过去。对方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该跑还是该开枪,枪声喊声响成一片。 江倾九趁其不备跑到了挟持着韩尚夏的人身后,一脚踹在那人后腰,而后左手一动,一柄只有半掌长的小刀便从袖子里滑到手心,江倾九利落下手,给那人左膀右臂各扎了一刀,她听见一声惨叫,随即韩尚夏挣脱了束缚,回身给那人一个断子绝孙脚。 随着一声惨叫落下,另外一声惨叫又平添混乱——长虫的手臂被骨头咬断了。 恰在这时,警察赶了过来。流苏用尽全身仅剩的一点力气吹了一声口哨,听到指令的骨头停了下来,迟疑地看向倒下的流苏,最终还是钻进了枫林深处,没有被人发现。 “呜呜呜……姐,我错了,我真没用……姐……” 韩佐佑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他什么形象也不顾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了韩尚夏。 “行了,别他娘的搁这卖惨了……啊啊啊——鼻涕!蹭老子衣服上了!”韩尚夏咬牙切齿地把他弟从身上撕下来,忍住了揍人的冲动,抬眼看到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流苏,顿时慌了神,“卧槽,快快快……叫救护车啊!” 韩尚夏打完120,赶紧跑到流苏身边,对方已经疼得意识模糊了。虽然从小在山里长大,小伤没少受过,但这种疼的浑身麻木的伤,他是真没受过。 “流苏你没事吧?你还好吗?”韩尚夏蹲在旁边,不敢碰他,“你再撑一会儿,救护车马上就到了!” 江倾九站在不远处,漠然地看着所有人,扯了扯嘴角,打算离开。 一回身,就看见了顾默。 “你……” “我没事。”没等他把话说完,江倾九便回了三个字,“回去了。” 顾默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看着江倾九不疾不徐往回走的背影,他突然摸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一个小时前,他在酒馆里突然发现江倾九人不见了,大脑倏地只剩一片空白。然后在那一瞬间他就想清楚那人去干什么了,同时也想清楚了可能发生的一切后果。 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却有一瞬间的慌神,就好像找到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物件,却发现比自己印象中少了什么,怎么也找不到丢失的那部分。 顾默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堵。从看到江倾九突然消失到收到她的短信,再到望见她面无表情木然地看着别人拥抱、哭泣或是受重伤,心里就一直堵着。 苏沉牟等人把几个毒匪押送回了警局,顾默和韩尚夏、韩佐佑把流苏送去了医院。 手术室外,顾默背倚着墙,凉意透过衣服的布料沾到皮肤,才把他从混沌中拉出来。韩尚夏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术中这三个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红光的字发呆,她脖子上被蝎子勒出来的红印还没消下去。韩佐佑勉强从惊吓中撤回了魂,一脸困倦地靠着他姐的肩膀。 顾默突然有些同情流苏,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在外面等着的却是三个非亲非故的人,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有。但转念一想,若是换成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如果被推进去的是他,又有几个能等在外面的人? 第22章 受伤 医院里死气沉沉的,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稀稀落落响着被楼道无限放大的脚步声。 顾默看了眼时间,手术已经进行两个小时了,他又看向快要睡着的姐弟俩,低声说:“尚夏,你先带着佐佑回去吧,手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做完,你明天还得上课,别熬着了。” 韩尚夏晃晃脑袋,在睡意中撑起眼皮:“没事,默哥,我经常晚睡,熬得住。”说着还想把睡得死猪一样的韩佐佑打醒。 “别叫他了,他今天受了不小惊吓,肯定累了,你们早点儿回去吧。”顾默轻声说。 “那你一个人行吗?”韩尚夏看着他。 “行的。”他点点头。怎么会不行?当年父母车祸进医院,所有手续不都是他一个人办的。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满心担忧的苦苦守在手术室外,然后等来了两张死亡通知书。他当时14岁,身边还跟着个懵懂人世的顾言语,往通知书上签字的时候,手都是颤抖着的,死咬着牙关,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他知道自己身后还有顾言语,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 “默哥?”韩尚夏叫了他一声。 “啊。”顾默倏然回神,挥了挥手,“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儿。” 韩尚夏叫醒韩佐佑,扶着他一步一步离开了医院。顾默出神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强颜欢笑的一手牵着顾言语,一手拿着死亡证明,蹒跚离开。 顾默仰头望着天花板,一瞬间怅然若失。 手术进行到凌晨,流苏半昏不醒地被转移到了病房。顾默强打精神去给他办手续,直到值班人员跟他要流苏的身份证件时,他才如梦初醒地想起为什么流苏不愿和社会接触,因为他什么都没有。 顾默说了句抱歉,出来给苏沉牟打了个电话。 “喂,苏警官。” “顾默?有什么事吗?”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快速办个临时证件?” “怎么了?” “今天受伤那个孩子比较特殊,没有父母亲人,也没有什么身份证明,办手续有点儿麻烦。”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不知道大名,他说他叫流苏,十五六岁。” “流、流苏?” “嗯。”不知怎么,顾默好像从苏沉牟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震惊。 “你在医院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苏警官。”顾默不想麻烦他,“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自己来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顾默听见他说:“我想见见那孩子。” 苏沉牟挂了电话,把要紧的工作安排妥当,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心中百感交集。十五六岁、流苏……他万般不希望这只是一场巧合,可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他当初找遍了整个杉州,为什么一点儿踪迹都没发现? 已经是子夜了,外面的天黑得很彻底,从她的角度看不到月亮,只有那盏小小的夜灯照亮了周围几寸空间。 江倾九闭着眼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偌大的酒馆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心头涌起阔别许久的深深不安。 她翻身坐起来,借着微亮的光,看到了床头桌子上放的钥匙扣,人偶的嘴角带着笑影,眉眼稍弯,安静倚着台灯的灯座。 江倾九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心道:“两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怎么多了一个人之后,又回到这种状态,反而不习惯了?江倾九,你有什么资本奢求这些啊。” 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睡着了。睁开眼的瞬间,江倾九以为自己睡了很久,看了时间才知道,不过睡了一个小时而已。 她又做梦了,梦到好多事,就像濒死者命绝前走马灯般地回顾自己的一生,她看到了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 八岁那年的某一天,她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没有阳光,没有风,到处都是冰冷的苍白和消毒水的味道,门窗都是紧锁着的,她出不去,却能听见外面的声音。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叫骂,中间夹杂着各种分不清是大人还是小孩的奇怪发音。 正常的孩子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多半要么着急,要么哭泣,但江倾九不一样。命运撕裂了她的人格,填进了缺陷,也赠予她几分漠然,不会对外界产生太多情绪,以免被人间的恶意伤得太深。 她镇定地观察完所处的环境,然后坐回床上,盯着一角发呆,眼里盛着不像孩子该有的阴郁和厌倦。 她的冷静,让照顾她的护士松了口气。小护士发现这个女孩既不狂躁,也没有多动症后,渐渐放松了警惕,开始试着和她交流。 直到有一天,从不说话也不笑的女孩给她倒了一杯水,小护士很高兴,以为自己的努力感动了小女孩,接过来便不假思索地喝下了,水很清,看不出异样,甚至带了点儿甘甜。 然而没过多久,小护士手扶着前额,随着女孩渐渐勾起的嘴角晕倒在地上。江倾九取出她护士服口袋里的钥匙,打开窗户,逃出了禁锢她的地方。 后来她又梦到了那所学校,是在那儿待的最后一天。一个教官说有人来看她,江倾九翻遍了记忆库,也没找到一个可能会来探望她的人,但那一刻她心里已经存了一丝丝难得的期待。 见到人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爷爷,打听到从没见过的小孙女在这所学校后,老人家连夜从乡下找过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儿媳不待见这个姑娘,也不让他看,但他确实真的心疼。 江倾九记得,自己见到爷爷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您带我走吧”。 爷爷老泪纵横,颤巍巍伸手摸着她的头发,没有再听那些所谓教官和老师的劝他让江倾九留下来的话,直接说了“好”。 出去后,江倾九报了警,一遍又一遍地向警察复述自己被侵犯、被殴打的过程。大庭广众之下,一次次撕开伤疤,窥探里面的血肉。然而最终,却没有换来想要的结果。 再后来爷爷去世,江倾九离开了那座城市来到杉州。她用爷爷留给她的钱开了一家酒馆,定名为江上倾酒。 有一天快要打烊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跑了进来,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江倾九,问:“姐姐,你还有东西吃吗?” 江倾九打量了她几眼,端过来一些小零食,然后看着她狼吞虎咽吃光了,模样挺可爱的,像某种小动物,于是至此得了个外号叫仓鼠。 梦结束在仓鼠的笑脸上,江倾九醒了。天蒙蒙亮,外面起了点雾,给视野笼了层纱幔。 苏沉牟见到流苏的时候,他还没有醒,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眸紧闭,从眉眼到鼻梁,都被灯光镀了一层毛茸茸的光边。 苏沉牟看了他一会儿,胸中波澜起伏,但长年的职业素养让他先冷静着去办了手续,回来后顾默看着他手里的证件,问道:“苏警官,这证件……” “是我儿子的。”他说。 天空一层层亮起来,划破晨昏的第一道天光投进病房,床上的人从麻醉中转醒,后背的伤口隐隐仍在隐隐作痛。 流苏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床边站了个男人,陌生中带着一丝丝熟悉,像阔别了半生的旧时好友又重新出现在面前,明明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却仍保留着那脱口而出不谋而合的默契。 苏沉牟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嘴唇颤抖着,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牧闻……” 流苏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那是一个尘封了十二年的名字。时间跨越了这么久,还能叫出这个名字的,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两个人了。 第23章 相见 他带着满眼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与面前这个男人对视。苏沉牟的手悬在半空,似是想触碰一下他的脸,又怕这一切是一场梦,稍一冲动,眼前的少年就会幻化成一团泡影。 这个男人的模样、声音,流苏早就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毕竟当年见他最后一眼的时候,他还很小,小到一点都意识不到那将是一次长达十二年的离别。 但是这一刻只凭他站在原地看过来的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足以让流苏认出来。那是他小时候的偶像,是他心中的英雄,是他埋在记忆深处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流苏藏在被子里的那只手死死地抠着床单,挣扎了好久,才将那搁置了十二年的称呼叫出了口—— “爸。” 听到这极轻极轻的一声,苏沉牟鼻头一酸,泪眼潸然。 十二年前,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孩子推离,尽管之后他一直在寻找,但始终杳无音信。 他恨自己当时太过莽撞,明明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却一时糊涂选择了最差的一种。一天之内,他从家庭美满落成一个孤家寡人,妻子死了,儿子没了,只剩下他自己披着一身血,气息奄奄躺在荒草地上等待救援,差一点也离开人世。 他曾想过也许苏牧闻已经死了,毕竟谁也无法想象一个未经人世的小孩,跟着狼群该怎么活下去。也曾幻想过,哪天能够偶然间碰见他,他还记得自己。 现在,这幻想成真了。 顾默悄悄出了病房,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子。苏沉牟坐在床边,牢牢握住流苏的手。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流苏只有四岁,还没来得及形成完整的记忆系统,大病过几场,受了无数伤,慢慢地模糊了自己的身世、过往,留着骨子里残存的孩子气,变得越来越像动物,长到今天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死里逃生,如果命不够硬,怕是早就死了。 对于苏沉牟来说,纵然已经十几年未见,但亲情是深入骨血的,不需要去证明什么,那是一种存在于潜意识里直觉性的东西,当他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就能认出来。 他的孩子有这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 他永远记得。 “对不起……”苏沉牟的声音在颤抖,“对不起,牧闻。” 流苏是他的小名。刚出生的时候,他总喜欢乱抓东西,尤其是妈妈郑惠衣服上的一串流苏,要抓在手心里才能睡着,于是就有了这个小名。其实这个名字只有郑惠才叫,苏沉牟一般都叫他的大名,当时跟顾默说话,下意识就说了这个名字。 他的大名叫苏牧闻,是苏沉牟给他取的,过了十二年,第一个叫他这个名字的,也还是苏沉牟。 流苏双臂撑着床,似是想坐起来,苏沉牟慌忙伸手去扶。伤口疼得要紧,流苏咬着牙缓了一会儿,他看着自己十二年没见过的父亲哭的像个泪人,心头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被触动,高兴不起来,也难过不起来。 沉默片刻,他闭上了眼,叹息似地轻声说道:“不用说这个了。” 他从小跟着狼群长大,一切跟人类有关的东西都是四岁之前或者遇见顾默之后学到的。他的喜怒哀乐从来都很纯粹,从没有一刻的情绪像现在这般复杂。 苏沉牟想去抱抱他,又怕碰疼了他的伤口,只能看着,目不转睛地看着。 流苏被他看得不知所措,少顷后才又开了口:“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要丢下我?” 苏沉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叹了口气,缓缓道:“十二年前,有个杀人犯越狱出逃,那家伙之前是被我抓捕归案的,对我恨之入骨,又是个反社会,压根没什么人性……” “苏队,苏队!监狱长让我转告你,你去年抓到那个死刑犯越狱逃跑了!各部门已经下达了紧急通缉令,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 苏沉牟搁下电话,眉头紧蹙,正要再给谁打电话,突然手机又响了起来。他眼皮一跳,心头涌上一种不详的预感,“喂?” “……救命!沉牟,救我!!!啊——!” 话筒里尖锐的声音利剑一般刺进人的耳膜,苏沉牟的心脏猛的一颤——是郑惠,他的妻子。 “怎么了?!阿惠你在哪儿?阿惠!!!” 无人应答,电话被挂断了。 听见盲音的那一刻,苏沉牟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发生了一场雪崩。他屏蔽掉所有的惊恐和慌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给技侦科的同事打电话定位号码。 直到坐上驾驶座,发动了车,他才开始茫然不知该往哪去,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妻子,一边是同样危险的儿子,他该先去救谁?没有时间供他犹豫,苏沉牟一咬牙,踩下油门,朝幼儿园的方向开去。 确认幼儿园安然无恙后,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但他不能保证通缉犯不会找到这里来,于是通知园长让孩子们赶紧回家,然后把苏牧闻抱上车,快马加鞭赶往技侦发来的位置。 “爸爸,怎么了?”苏牧闻仰着头,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好奇地凝望着苏沉牟,这个时候他只有四岁,还什么都不懂。苏沉牟如鲠在喉,不敢立马开口,他深吸一口气,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小男孩,才道:“没事,别害怕。” 号码定位的地方是郑惠工作单位西南方向的一片山林,他曾经在那救过一头狼,那只狼很有灵性,还是狼群的头狼。 “在车上等着爸爸,别下来。”苏沉牟低声叮嘱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开门下车,独自一人进了山林。 那天是立冬,林子里树叶铺了一层,密密实实的,枝梢上零零落落还有几片挣扎着不肯降落,被风吹得朝不虑夕。苏沉牟一步一步踏在落叶上,已经预想到自己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 他看见郑惠血肉模糊的尸体横在一棵老树下,大脑一瞬间全白了,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一声呜咽被扼在喉咙里,最终破喉而出的却是咆哮,惊飞了鸦雀,凄鸣入耳,声声不绝。 苏沉牟感觉自己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了,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尸骨残骸,两行泪终于再忍不住。浑身血液像开了闸的洪流涌上大脑,苏沉牟脚下一软,慌乱间扶住了一棵树才没倒下,这个从来运筹帷幄的男人失了分寸,变得兵荒马乱。 他缓缓俯下身,跪在郑惠的尸首旁,颤抖着双手想去擦掉她脸上的血迹。当了快十年的刑警,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可还是只有当这把刀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到底有多疼。 片刻后,苏沉牟忍着锥心蚀骨的疼痛站起身,很快冷静下来,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沉湎。 但已经晚了,他呼吸一滞,感觉到一把枪抵住了后背。 “好久不见,苏警官。” 苏沉牟熟悉这个声音,他定了定神,没敢妄然乱动。 “我送给你的礼物,还喜欢么?” “你想怎么样?”苏沉牟冷冷道。 “没想怎么样。”逃犯阴恻恻地一笑,“我也没打算逃跑,明天本来是我执行死刑的日子,我就是想,一个人上这黄泉路多没意思,不如拉几个人陪葬。所以啊……你老婆的命、你儿子的命,还有你的命,我一个都不会留。” “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苏沉牟飞速回身一拳打在逃犯的眼睛上,对方恼羞成怒,朝着他连开数枪,苏沉牟躲闪不及,脚踝挨了一枪,鲜血喷涌而出,疼痛钻心。 他没来得及申请配枪,眼下单枪匹马不可能是这个疯子的对手,但他如果死在这,牧闻怎么办?就靠着这一点念想,他拖着重伤的脚跑到了车旁,一把拉开车门上了车。 “爸爸,你流血了……”小孩子扒拉着前座的靠背,不开心地说。 “牧闻,坐好。”苏沉牟声音沙哑,不仅疼地快失去了知觉,而且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脸色惨白如纸。 “哦。”苏牧闻听话地乖乖坐好,看着父亲的背影。 苏沉牟发动汽车,低头一看才发现左腿小腿也中了一枪,正在不停地流血。他抬起头,眼前的一切已经开始发黑了。 “牧闻,爸爸对不起你……”苏沉牟预感自己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一狠心默默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决定,然后踩下油门,直奔山林深处。 苏沉牟气息奄奄地站在山坡上,吹了一声口哨,几秒的阒寂后远处传来了狼叫和狂奔的声音。一匹狼踏着西风奔来,停在他的身边。苏沉牟把苏牧闻从车里抱下来,将他放在狼背上,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你们往北去吧。牧闻,对不起,爸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活下去,爸爸一定回去找你的。” “爸爸……”苏牧闻一脸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觉得那股不开心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枪声渐渐清晰,只见苏沉牟又吹了一声口哨,便突然晃动起来,他匆忙抓住狼背上的毛,只半分钟,便看不见苏沉牟的身影了。 “爸爸!”苏牧闻突然慌了,大声哭喊起来,可头狼跑得太快,他不敢松开手,眼泪流了满脸,小男孩满腹委屈,“你怎么不要我了?” 此后苏牧闻这个名字渐渐淡去,流苏的生命里只剩下了狼群,父子一别,即是十二年。 第24章 陌生 “大概就是命硬吧,我最终等来了支援,没有死成。我亲□□决了那个通缉犯,然后离开了咱们的家,开始四处去找你。 “这十二年我辗转了全国上千个大大小小的城市,找遍了几乎所有的深山老林,却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在哪,是否还活着。 “最后有人提醒了我,狼群是会迁徙的,不会一直待在某个地方。于是我就选择留在这个山林最多的城市等,等哪天你会跟着狼群来到这里……幸好老天爷没有亏待我,我终于找到你了,牧闻。” 苏沉牟的眼眶里蓄满了泪,这泪水里融尽了十二年的等待和无望,他伸手轻轻地抚过流苏的头发,积了数年的千言万语,到此刻什么也不剩了。 流苏睁大眼睛看着他,脑海中对这个男人的记忆寥寥无几,可是看着他哭,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地往下掉。 这时,顾默敲门进来,手里拎了几盒饭,“苏警官、流苏,你们吃点东西吧。” 他把饭菜放在小桌上,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流苏。 “谢谢,”苏沉牟说,“小顾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吧,昨天一晚上都是你在这守着,估计也没合过眼。” 顾默点点头,冲他们淡淡一笑,“那我先回去了,祝贺你们重逢。” 他出了医院,方才感到筋疲力尽,强打起精神回了酒馆,进门就见江倾九和小仓鼠在吃早饭。 “过来坐吧。”江倾九叫他。顾默也就过去了,可他实在累,也没什么胃口,吃着饭就把医院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江倾九。 “所以流苏哥哥是找到他的爸爸了吗?”仓鼠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问他,“那他的爸爸之前为什么会不要他啊?” 顾默温柔地揉揉她的头发,“不是不要他了,是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保护他,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很危险。” 仓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为什么要把流苏哥哥交给狼啊?他们没有亲戚吗?” “可能是担心所谓亲戚还不如狼值得信任。”江倾九笑道。 顾默惊疑地看向她,摇摇头,“我觉得,更有可能是担心连累别人吧。” 仓鼠吃饱了饭,就欢天喜地地跑出去玩了,顾默帮着江倾九收拾碗筷,边忙边问:“都说善有善报,可苏警官为了正义行事,最终却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他这么做,值得吗?” 江倾九没有回答他,顾默以为她没听见,叹了口气作罢。 “你还觉得‘善有善报’是什么至理箴言么?”沉默片刻,江倾九突然开口,“其实就是用来骗骗你这样的人。人人都自私,都希望自己得到最大的好处,希望别人能为自己付出,要不编出这么一个谎言,还有谁愿意做好事?” 顾默怔了一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他才突然一扬嘴角,“不,我还是愿意相信。善恶终有报,你收留了我,这也是一种善良,终有一天会得到回报的。” 江倾九的手停顿了一下,一笑而过。 顾默帮忙收拾完上楼休息一会儿,下午带着仓鼠去了医院,刚好韩佐佑也在,估计是对流苏突然多出来个爸爸有点懵,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见到顾默过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长舒一口气。 “默哥你终于来了,我姐在学校来不了,我一个人在这尴尬死了。”他偷偷指了指苏沉牟,问道,“这是……啥情况?” 顾默笑笑,“等会再给你解释。” 此时仓鼠已经“哒哒”跑到了病床边,抓住流苏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颗糖,“流苏哥哥我把我最喜欢的糖给你,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哦。” 苏沉牟看见流苏终于露出一抹仿佛久违的笑。星星眼、小虎牙,都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好久没吃过小仓鼠给的糖了,真是想死我了。”流苏戳戳她的小脸,剥开糖纸填进了嘴里。 仓鼠又看向苏沉牟,丝毫不怯生,“叔叔,你是流苏哥哥的爸爸吗?” 苏沉牟点头,“嗯。” 仓鼠很认真地说道:“你一定要照顾好流苏哥哥,他都好久好久没有被爸爸妈妈关心过了你知道吗。” 苏沉牟亲切地笑笑,摸摸她的脑袋:“你放心吧,叔叔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安排好这一切,仓鼠才满意地点点头,回到顾默身边。 这时,钟览和岑疏雨进来了。 “苏队,听说您儿子找到了,恭喜恭喜啊。”岑疏雨乐呵呵笑着径直走进去,把果篮放在柜子上,好奇地看了流苏一眼,“哇噻,苏队,您儿子好可爱啊!!” 流苏微微皱了皱眉,不太适应这种和太多陌生人待在一起的感觉,整个人都处在警觉防备的状态。 “苏队。”一直站在门口的钟览开口叫了一声。苏沉牟神色一凝,站起身对流苏说:“我先出去一趟。” 他和岑疏雨来到病房外,低声问两人:“怎么样?” “六个人审了好几轮,该招的都招了。蝎子本名叫王旻,三十六,之前因为入室盗窃坐过牢,前几年刚放出来,染了毒瘾,勾结了几个同伙,通过各种渠道购买毒品,长期聚众吸毒。长虫本名叫王天福,二十九,跟他是老乡。目前这个案子已经移交禁毒支队。他们招的其他毒贩局里已经派人去查了,只是……”岑疏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 钟览瞄了岑疏雨一眼,补充道:“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见过或者认识那个代号叫孤鸟的人。” 苏沉牟沉着脸点点头,“还有什么消息吗?” “目前就这些。”岑疏雨把文件放进包里,“苏队,顾言语的案子还继续查吗?” “查。”苏沉牟抬起头,“我就不信凶手到这种程度还能做得天衣无缝。” 钟览和岑疏雨重重点头,交代完所有事情后,便离开了医院。 苏沉牟回到病房里,经过顾默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想一想所有你接触过的人里,有没有谁能跟“孤鸟”这个名称扯上关系。” “孤鸟?”顾默紧了紧眉头,随即眸中亮了起来,他抬头看着苏沉牟,“是不是……我妹妹的案子有新线索了?” 苏沉牟不置可否:“也未定,是不是新线索很难说,但我希望是。” 顾默微微颔首,不自觉攥紧了袖子下的手。 流苏的伤情已经稳定下来,还在观察阶段,住着院也没有太多杂事,苏沉牟似乎有些话想跟他说,但又碍于人多不太方便。顾默觉察出来,没在医院待多久,就领着仓鼠和韩佐佑回去了。 等所有人都离开,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苏沉牟坐在床边,目光一遍遍描摹着少年的轮廓,想把缺失的一切都补回来。 “刚才那个小女孩,你好像很喜欢她。”苏沉牟一边慢慢地讲着,一边像是在回忆什么,突然眼角平添几丝笑纹,“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是缠着你妈妈,非让给你生个妹妹陪你玩。长这么大了,还是想要个妹妹?” 他说着笑着,伸手想摸摸流苏的一头“炸毛”,却被对方下意识地躲开。苏沉牟察觉出异样,黯然放下了手。 “你恨我也没关系,”苏沉牟顾自往下说,“我确实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那之后想过无数次,有很多办法可以避免这个结果,但我在当时都没有想到。 “不过我还是希望,等你伤好了之后,能跟我回咱们家,去看看你妈妈,让她在天上也好安心。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流苏抿着嘴,看着苏沉牟的眼睛摇头。对方只是淡淡地笑笑,看不出是悲是喜。 “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我一直就在想,如果再见到你,你会变成什么样,跟着狼群长大,会不会也变成了一只小狼,会不会……不记得我了。所以看见你还像个正常的孩子,我真的很高兴,很庆幸……” 流苏用没扎针的那只手扯了扯苏沉牟的衣角,苏沉牟偏过头来,看着他。流苏说:“你不要伤心,我没有讨厌你,我只是……只是……”他说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嘴角一撇,眼泪又要掉下来。 与其说他对自己的父亲感到陌生,倒不如说是近乎与人世隔绝的十二年,生生磨尽了他作为人类本该拥有的七情六欲。 第25章 孤鸟 回到酒馆后的顾默一直在琢磨“孤鸟”这个名字,却始终找不到头绪,直到吃晚饭,他还没从这个圈子里跳出来。但这是迄今为止唯一的线索了,他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老板,问你个问题,”顾默放下筷子,“什么样的人,会用“孤鸟”作为代号?” 江倾九给仓鼠夹了些青菜,条分缕析道:“两种人,一种是中二病晚期,一种是真的漂泊他乡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她笑笑,“有新线索了?” 顾默点点头,偏头看向窗外。冬去春来,已经是三月了,此刻天还没黑透,有风吹进来,扑在脸上,温凉温凉的。 这样的天气本该教人心情舒畅,但“孤鸟”这个名字,却像不小心咽下去的泡泡糖,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酒馆开张打烊,一如往常。 仓鼠在床上打了个滚,悠悠转醒。身边的一半辈子凉凉的,该在这的那个人还没有回来。她从床上跳下来,迈着小短腿下了楼。 一楼的灯还亮着,却寂静得像一片空气,针落可闻。江倾九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摆着电脑。听到脚步声,她警惕地回过头:“谁?” 看清来人后,她才松了口气,语气顷刻间变得温柔:“仓鼠,怎么醒了?” “小九姐姐,我想喝水。”仓鼠揉着眼睛,话音里还带着半梦半醒的含糊,奶声奶气的。 “等一会儿,我去给你倒。”江倾九停了手上的工作,去给仓鼠倒水。 电脑屏幕亮着,显示的是赵峰案的报道。仓鼠盯着赵峰的照片看了一会儿,“诶”了一声。 “怎么了?”江倾九过来,把水放在桌子上。 “这个叔叔我好像见……唔!”仓鼠话还没说完,突然被江倾九捂住了嘴,她目光锋利地环顾了四周的窗户,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之处,才轻轻吐了口气,松开了手。 “这个叔叔你什么时候见过?”江倾九问。 “上学期的时候。”仓鼠捧着水杯喝一大口水,鳖着眉想了一会儿,“我记得那天奶奶有事,把我送到半路就走了,我一个人走着去的幼儿园。路上没有别人,就看到这个叔叔,而且当时他好像还在和另外一个叔叔演戏。” 江倾九眼角一跳,凛了神色。 仓鼠想起来似乎还觉得有趣,兴奋地继续说:“他们演得可真啦!那个叔叔还拿了一把刀,我怕打扰到他们,专门换了一条路去幼儿园呢。” 脆生生的童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扎耳,天真无邪的语气和叙述内容的严重失调,令人毛骨悚然。 “那你还记得那个拿刀的叔叔长什么样子吗?”江倾九低声问。 “不太记得了……”仓鼠皱起小脸,“好像很高很高,比顾默哥哥还要高,穿着黑色的衣服。怎么了小九姐姐?” “没事。”江倾九摇摇头,神色严峻地问,“仓鼠,这件事你跟别人讲过吗?” “我本来想跟洋洋讲的,后面忘记了。”仓鼠嘿嘿一笑。 “这件事以后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了吗?”江倾九严肃地讲。 “记住了。”仓鼠看着她的脸色突然有点害怕,只敢小声回答。然后听话地喝完了水,上楼继续去睡觉了。 江倾九坐回电脑前,反复浏览着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只可惜这些都是凤毛麟角,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这是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帮一个人。 翌日清晨,江倾九将昨晚仓鼠说的话告诉了顾默。顾默听后惊喜之外又心有余悸,如果当时仓鼠没有绕路,被凶手发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她还能想起来什么吗?”顾默如枯木逢春,却又忧形于色。 “也未定。”江倾九说,“仓鼠本来就挺聪明,赵峰她只见过一眼,再看照片还能认出来。或许真有希望。” “但愿吧。”顾默说,而后又问,“要告诉苏警官吗?” “你随意。” 顾默犹豫片刻,还是拨通了苏沉牟的电话,把事情简单复述一遍,苏沉牟告诉他,如果不能明确仓鼠见到这个人的时间,是没有办法断定这个人是否与此案有关的,也无法断定这个人是否就是伤害顾言语的人。 顾默挂断电话,又是满心怅然。现在掌握到的线索都太模糊了,离真相不知还有多远的距离。 没过多久,电话又响了,顾默收回目光。 “喂?顾默,是我。” “沈哥?”顾默听见沈鸣的声音有些惊喜,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他了,“有什么事吗?” “最近有点忙,一直没抽出时间来给你打个电话。”沈鸣轻声笑道,“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顾默说。 “言语……”提到这个名字,两人的情绪都沉了沉,“有什么消息了吗?” “还没有。”顾默叹了口气,如鲠在喉,声音也变得喑哑,“警察这边我一直在联系,但还是没有什么线索。” “我听着你声音不太对劲,是感冒了吗?” “啊,没事。”顾默飞快地眨了下眼睛,“我没感冒。” “顾默。”沈鸣叫他,“言语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出了事我也不比你好受,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 “我知道的,沈哥。”顾默说,“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好吧,我这边有点事,得先挂了,有事再给我打电话。”沈鸣叹了口气,像个大哥一样叮咛,“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顾默连连应声。 挂了电话,他上楼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脑海里还是往复循环的“孤鸟”和仓鼠口中那个很高的黑色身影。 他已经七年多没有和外界有什么联系了,很多以前认识的人现在想都想不起来,更没办法确定这个凶手究竟是为了害人而害顾言语,还是为了害顾言语而害顾言语。他该怎么才能从这寥寥无几的记忆里找出有嫌疑的人呢? 江倾九似乎有什么事,下午就出去了,直到酒馆开始营业好一会儿才回来。 星光幼儿园下午四点半就放学了,仓鼠在幼儿园门口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来接,虽然幼儿园离家不算多远,再加上有一个健忘的奶奶的情况下,她一个人回去早就不成问题了,但心里边有点儿失望。 可是也并非绝对安全。这所幼儿园在市区边缘,回家的路中间有一段没有建筑物的路,不是很长,只是没有监控,这也是赵峰被挟持的那段路。住在这边的人比较少,这条路平常就没什么人经过,仓鼠经过那里时,人骤然少了。 云层染上暮色,遮住斜阳,有阵晚风掠过,路边的草丛窸窸窣窣,像有人藏在里面。 一个男人迎面走来,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一双眼睛,乍一看上去那眼神并不友善,却在看见仓鼠的那一刻,平添了几分笑意。 “你好呀,小仓鼠。” 第26章 陨落 仓鼠警惕地盯着对方,却不知成年人的伪装骗过一个小孩子绰绰有余,所有带刺的东西都被隐藏得出神入化,全然看不出像个坏人。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小名?” “当然是你小九姐姐告诉我的呀,我和你的小九姐姐可是很好很好的好朋友。你看这个……”男人温柔地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根彩虹棒棒糖,比仓鼠的小脸还大,“这就是她让我带给你的。” “哇……”这么大一根棒棒糖对小孩子的诱惑不言而喻,仓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但还是没有接过来,继续摆出严肃的表情:“你既然是小九姐姐的朋友,那为什么要裹着脸?电视上说了,不敢露脸的人一般都不是好人。” “你想看的话也可以啊,”男人笑着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吧?” 小仓鼠偷偷瞟了一眼棒棒糖,佯装淡定地咳嗽一声:“那就……暂时相信你一下吧。”然后接过棒棒糖,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不过你别想着拐卖我,我可是很清楚我家在哪的。” “我怎么会拐卖你呢?这么聪明的小仓鼠谁能拐卖跑了?”男人捏了捏她的脸,“我就是想替你小九姐姐问一句,关于那个拿刀的叔叔,你又想起什么了吗?” “嗯嗯嗯。”小仓鼠连连点头,“想起来了,那个叔叔的脖子后面有一个好吓人好吓人的伤口,不知道是不是画上去的。” “嗯,可能是画上去的吧。”男人笑意不减,只是倏然感到脖子上被围巾盖住的狰狞的旧疤一阵刺痛。上次是他疏忽了。 “你可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哦,小九姐姐说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我是看在棒棒糖的面子上才跟你讲的。” “放心吧,我当然不会告诉别人。”男人给小仓鼠整了整衣领,柔声道,“对了,你小九姐姐还托我告诉你,她今天有事,叫你不要去酒馆了,吃了糖就早早睡觉吧。” 仓鼠歪歪头,突然感觉哪里怪怪的,却还是乖乖地“哦”了一声。 男人站起来,与她擦肩而过,边走边重新戴上了面罩,脸上的和煦顿时荡然无存。 小宝贝,早点睡吧。 做个好梦。 江倾九眼睛格外酸涩,眼皮沉重得像是几宿没有睡过觉一样,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像是被困乏包围了。极度渴望睡觉,却又有种浓烈的不安感令她难以入眠。 “小九姐姐,小九姐姐……我好难受……” 迷迷糊糊中,她听见了仓鼠的声音,仿佛离得很远,又猝然像贴在耳边,飘飘悠悠地悬在半空。那声音很轻,轻得似乎一点风吹草动就能使它消散掉。 “仓鼠……”江倾九想叫她一声,嗓子却像被撕裂了一般,疼得说不出话来。 “小九姐姐,你救救我好不好?我好疼啊……” 脚上缚了镣铐一般,无论怎么努力,江倾九都跨不出一步来。 仓鼠的身影就在她眼前,不远不近,伸手就能触摸到,却又触摸不到。 “小九姐姐,你别丢下我不管,我还想和你待在一起……”仓鼠两只小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小九姐姐,我好害怕……” “仓鼠——”江倾九一声惊呼终于破喉而出,仓鼠的身形顷刻化作碎片,化作光影,她也从梦中醒来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江倾九摊开双手,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苍白中透着若隐若现的血红,指尖有几道掐痕。 她喘了几口气平稳呼吸,然后立即翻身下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充斥着强烈的不安。 拉开门的一瞬间,恰巧碰上出门喝水的顾默。 “你……要干什么去?”顾默问她。 “我,”江倾九垂着眼睛,一时解释不清,“我想去看看仓鼠。” 顾默见她表情不太对,于是随手拿起门后挂着的外套,“我跟你一起。” 凌晨两点,整个世界都鸦雀无声,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半弯的白月,惨惨淡淡,勉强施舍下几捧银辉。 两人穿过大路,来到酒馆对过的一处居民区。这是一个很旧的小区,居民没有几户,安保基本上和没有差不多,江倾九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仓鼠的家。但越是靠近门口心跳就越快,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就越强烈。 她抬手敲了敲门,这个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入梦了,楼道里安静得很,一点儿声音也能绕梁,回声不断,带了些诡异的空茫。 他们在门外等了很久,才有人来开门。开门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太太,也就是仓鼠的奶奶冯莲。她一边开门一边骂着,叱责怎么有人这个时间点还不睡觉。门打开后,江倾九手撑着门框,问道:“奶奶,丞宣呢?” 老太太紧皱着眉头,不明白这俩慌里慌张地来问自己的孙女干什么,一脸不满道:“屋里好好睡着呢。” 江倾九未及多言,不顾老太太阻拦,闯进了仓鼠的房间。 房间里很静很静,静得连道呼吸声都听不见。江倾九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要跳出胸腔,她倒吸一口凉气,踱步走到仓鼠床边,“仓鼠、仓鼠,你醒醒。” 没有反应。 江倾九轻轻推了推她,又道:“是我,小九姐姐,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还是没有反应。 江倾九迟疑了片刻,伸出手指探到她的鼻翼下方。 数秒后,江倾九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她紧紧地握住了仓鼠的手,那原本温温糯糯的柔软此刻却透着刺骨的冰凉。 “仓鼠,你醒一醒……行吗?”她又唤了一声,不肯认命一般。 但她心里清楚得很,眼前这个睡着的小孩再也醒不过来了,再也不会有人一口一个“小九姐姐”地叫她,抱着她撒娇卖乖,偷偷吃光果盘里的糖了。 仓鼠死了。 江倾九僵在原地,好像恍然间回到了三年前,她匆匆忙忙抱着一瓶烈酒,身披风雪从外面回来,想让老人家再尝尝生平最爱喝的清酌,想让他再等等,等自己长大。但最后留给她的,却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骨。 那种心底突然被挖空一块,慌乱无措的绝望,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一只手牵着仓鼠,另一只手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不多时掌心便染上了血腥,这种真实的疼痛才让她清醒半分。 迟来的顾默站在房间门口,看到这一幕,浑身上下像是被泼了一桶凉水,从头冻到了脚心。他扶着门框,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地蹲下来,跪在地上。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仿佛有半个世纪那么久,江倾九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背对着顾默,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平静得像是一潭从不曾兴起波澜,亦或是冬天结了冰的湖泊。 那声音,直穿魂魄的冰冷。 “报警。”她说。 医院里,苏沉牟接到钟览的电话,“苏队,刚刚接到报案,江上倾酒附近的平安小区里,有个六岁多的孩子死了,报案的是顾默。” 听到这句话,苏沉牟匆忙跟值班护士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医院。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她下午放了学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突然……”冯莲被吓得魔怔了,说话语无伦次,“今天晚上她爹还打了电话来,说后天就回来了,这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这怎么就……” 岑疏雨耐心地一点点询问:“阿姨,您先别慌。孩子今天有什么不对劲吗?吃了什么?或者是见过什么人?” 冯莲突然抬起头,“对,她吃了一个棒棒糖,说是谁……小九姐姐给的,就是她!”冯莲怒指着江倾九,“是她害死我孙女的!” 岑疏雨低声劝慰:“阿姨您冷静一点,那个棒棒糖是什么样的?还有吗?” “哦,对,她没吃完,在冰箱里……我、我去给你拿。”冯莲说着转身去找剩下的棒棒糖。 苏沉牟正在跟江倾九和顾默交涉,岑疏雨拿着半根棒棒糖过来:“苏队,孩子的奶奶说这是她下午吃过的。” “带走检验。” “她还说,这是……”岑疏雨看了一眼江倾九,欲言又止。 “说是我给的,对么?”江倾九突然开口,“仓……丞宣很聪明,不会随便吃陌生人给的东西,给她棒棒糖的估计是借着我的名义给的。” 她看了一眼苏沉牟疑虑重重的表情,继续道:“我今天下午去了东城路的景铭酿酒厂进酒,负责人姓杨,运气好的话,他兴许还记得我。” 苏沉牟对岑疏雨说:“记下来查查。” 第27章 失魂 “你们是最早发现受害者的,薛丞宣的奶奶说,你们半夜三更突然跑过来,能解释一下吗?”苏沉牟看着脸色都不太好的两人,问道。 “昨天晚上,我在浏览关于赵峰一案的报道时,无意间让丞宣看到了,她说她见过凶手挟持赵峰的场景,具体的顾默也告诉过你了。”江倾九说着,从容不迫,“我今天晚上突然感觉不对劲,就想过来看看,结果……”她顿了顿,“大概半年前,顾默刚到我馆子的时候,碰见过两次有人鬼鬼祟祟躲在窗外,也许是昨晚丞宣提起的时候有人在但我没发现……” “感觉不对劲……未卜先知?”岑疏雨听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等等。”苏沉牟皱了皱眉,“你是说半年前就有人在你酒馆外面偷窥?当时为什么不报警?” “我原本以为只是小偷踩点,被发现后就没再出现过了,一直也没什么事,我就没放在心上。”江倾九回答得不带一丝感情,像是在讲述一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苏沉牟拧着眉,瞟了一眼一直不在状态的顾默,说道:“行了,你们俩先回去吧,保持手机畅通,有事我会再通知你们。” 江倾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将顾默拉了出去。 离开警察的视线,她又讲:“回去之后先别出声,找找酒馆里是不是有监听、监控设备。” “什么?”顾默有些魂不守舍。 “仓鼠在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检查过窗外,没有人。而且自从上次有人偷窥被发现后,我一直都留心注意过,再也没见过那个人。 “时间过去半年,除非是神仙,不然不可能恰好在昨天出现。排除这种可能,那就只能是凶手在酒馆里装了什么东西,不知道从多久之前开始,就一直在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江倾九半边脸被夜色镀上了一层阴影,这一番极致理性的分析惹得顾默头皮一阵发麻。 若真如她所说,那么偷窥的人为什么只出现过两次,凶手总能先一步掌握线索并及时抹除,就能解释通了。只是为什么,她没有告诉警察? 顾默看着江倾九,但他整个人还被笼罩在沉重的血案下,活在一场将醒未醒的噩梦中,什么也思考不了。 两人回到酒馆,默契地开始四处翻找,每一寸墙壁、每一个角落都仔细排查了一遍,从柜台外到柜台里,几乎没有一个地方遗漏,却始终找不到想找的东西。 难道她想错了?顾默心生疑问,随手探了探桌子底下,突然摸到一个圆形的东西,一用力便取了下来。是窃听器。 这东西藏得非常巧妙,除非趴在桌子正下方,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顾默将窃听器放在桌子上,盯着看了几秒,倚着墙壁,颓然滑坐到地上,眼眶渐渐变得通红。 “别找了,在这呢。” 江倾九听见他的声音,一步一步走过来,拿起桌面上的陌生物件,仔细端详了一阵,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顾默,而后转身就要往外走,猝然感觉被人扯住了衣角。 她回头看,只听见顾默低哑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声音:“要不就这样吧,别再查了……” “……你说什么?”江倾九生硬地问道。 “不能再查了……”眼泪随着心理防线的分崩离析夺眶而出,顾默感觉自己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强撑,背地里早已溃不成军。仓鼠的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赵峰、吴忠、吴悠苑……”顾默一个一个念着那些过世的人的名字,心里像有把刀在刻,沟沟洼洼里都盛满了血,“还有仓鼠……他们原本会好好地过完这一生,都是因为我……如果我及时止损,放弃追查,他们就不会死。” 顾默仰着头,疯了一般,深深看进江倾九的眼睛里:“你说,凭什么啊?!为什么啊?!这分明是我一个人的命,为什么要拖累这么多无辜的人……”他自虐似的抓着自己的头发,“真的不能再继续查了,再查下去还会死更多的人,凶手永远不会在意多杀一个……但是我在意,这些人命都背负在我身上!” 他说得字字泣血,把这一切,全都归结到了自己头上。 “顾默,你冷静一点。”江倾九蹲下来,按住他的肩膀,“看着我。” 被按住的那一刹那,顾默条件反射地就要挣扎,但他不知怎地没有使劲,轻而易举地被江倾九按住了。 “看着我。” 顾默僵硬地移动眼珠,将目光停在江倾九的脸上。 “听着。”她说,“错的不是你,该承担后果的人也不是你,杀人的不是你,该千刀万剐的人也不是你。”江倾九死死地盯着顾默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没有错,不是什么罪人,更不需要背负什么罪名。” 顾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江倾九继续道:“如果你放弃了,那些人的死还有什么意义?你怎么给他们?怎么跟顾言语交代?” 顾默稍稍回了神,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傻话,他整个人麻木地瘫坐在地上,双眸黯然无光。 江倾九拽了他一把,“别在这呆着了,天还没亮,上楼休息会儿吧。” 说完便拿着窃听器走出了酒馆,消失在黑夜里。 再回到这里时,顾默已经不在大厅了,江倾九看了眼墙上的钟,凌晨四点。天已经快亮了,今晚再想睡着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她一个人站了很久,周围安静下来,谁都不在身边了,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变得清晰,之前想避开的一切,这才如风追赶般翻涌进脑海。 无处可躲,无处安放。 她问不出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没有想掉眼泪的冲动,和几年前爷爷去世时一样,只是觉得疲倦……和空落落的。 江倾九艰难地挪动目光,最终落在面前的酒柜上,她抿了抿嘴,感觉喉咙干得像是能随时咳出血来。 顾默没有睡着,稍微眯了一会儿,天一亮就下了楼,却见大厅的灯还没关,江倾九坐在角落里,背倚着墙,一只手靠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捏着酒杯一口一口往嘴里灌,而桌面上一瓶白酒已经见了底。 上次喝成这个样子还是爷爷离开的那个晚上,她靠着床沿,坐在冰凉的地上,像感觉不到酒的烈度一般,麻木地喝完了整瓶。 江倾九始终记不清那天晚上她是怎么熬过去的,只记得第二天醒来,就开始着手操办爷爷的后事了。 顾默快步走过去,躲过了她手里的酒杯,盯着她半睁着的眼睛,震惊道:“你疯了?怎么喝这么多酒?” 江倾九一动不动,也没说话,看上去应该是醉了。慢慢地,她抬眼看向顾默:“你坐下,我跟你讲个故事。” 顾默犹豫了一下,而后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我……有个妹妹,叫江若凝。”江倾九说,可能确实是醉了,语速比平常慢了些,“她有先天的……边缘性人格障碍。” 顾默第一次听她提起自己的家里人,颇有些惊讶。 边缘性人格障碍,他在书上看到过,情绪极不稳定,易产生愤怒和恐惧情绪,缺少安全感和恒定性,导致和他人关系忽冷忽热,总是在好和坏两个极端跳跃,因此难以和别人形成持久、稳固的人际关系。 “她家里挺有钱的,但是她父母很不喜欢她,因为她的病,还有她的身份。”江倾九继续道。 “她父母?”顾默问,“她不是你的亲妹妹?” 江倾九怔了一秒,未置可否。 “她是私生女,亲生母亲早早就死了,她父亲迫于无奈才收留了她,但基本上没人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有一个姐姐,那才是她父亲的女儿。 “上市公司董事长嘛,社会风评挺重要的,顾家爱妻、宠女儿……外人都是这么评价他的。 “可是从江若凝记事开始,就没有见过父亲的好脸色,她一直被关在家里,不被允许出门,怕被拍到影响父亲的名声。” 讲到这,江倾九突然停住了。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扒着门躲在门外,还没有门的一半高。而门里她的姐姐正站在镜子前,笑得像花儿一样,身上穿着漂亮且精致的小礼裙。 她知道姐姐明天要跟着爸爸妈妈去参加一个晚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见很多很多新奇的东西。于是她试探着去问父亲,能不能带上自己,小女孩认真承诺自己会听话,不会乱跑,不会让人拍到。 江倾九没听见那位父亲说了什么,但最终,那个小女孩仰着头,幽黑的亮瞳里像结了一层冰。 兴许是江倾九沉默的时间太长,以致于顾默以为她睡着了,刚想开口叫她一声,江倾九又继续讲了下去。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应该是她父亲觉得她碍事了,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一个人,守着一间空房子,换了个地方,依旧看不见外面的天空,门外是一群动辄就要发疯的人,每天见到的,只有一个负责照顾她的护士。好在她还算聪明,自己逃了出去。” 顾默深深地看着她,“江若凝,真的是你的妹妹么?” 江倾九没有回答他,径自讲着故事,“她本来不想回家的,因为从医院里出来,是她这一生,第一次看见完整的天空。可是如果不回去,就只会死在外面。 “但后来发生的事,却叫她觉得,倒不如死在外面。” 第28章 药引 “后来她父亲又把她送进了一所学校,你有没有听说过,那种打着教育叛逆少年的幌子赚钱的全封闭学校……” 顾默点点头。 “在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尊严和自由可言,体罚……都是家常便饭。逃不出去、也不让你自杀,真正意义上的……生不如死。江若凝……大概算是运气最差的那个,三天两头被关反思间,在鬼门关走过了好几遭,还……” “还怎么了?” 江倾九突然笑了笑,摇头。 “在那个学校呆了不知道多久,七八个月吧,有人把她接走了,她就离开了原来的家,跟着接她走的那个人生活。” “出去之后,她去报了警,想把那些伤害过她的人送进牢里,结果……证据不足,未予立案。” 江倾九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了,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后来呢?”顾默问。 “自杀了。”江倾九平静地讲,“接走她那个人去世之后,她就自杀了,江若凝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顾默凝视着她无关痛痒的表情,不知是震惊还是什么。 “江倾九。”顾默认真地念她的名字,又问了一次,“江若凝真的是你的妹妹吗?” 江倾九闭上眼睛,笑着反问:“你觉得呢?” 这一轮,换成了顾默不再说话。 “去休息吧。”最后他说,“一晚上没睡,会很累的。” 江倾九站起身,一腔醉意这才翻腾着追赶上来,往前踏一步,浑身便跟着摇晃一步。顾默看着她茕茕踽踽的身影,心里像塌了一块,忙上前扶住她。 被人抓住手臂的第一反应便是要挣扎,但可能是喝多了酒使不上劲,江倾九偏头看他一眼,蓦然扬起了嘴角,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谢谢你啊。” 顾默依然没说话,搀扶她上了楼,照顾她躺在床上,盖好被子,才算放了心。出门行将离开时,江倾九倏然冒出一句话来,“顾默你知道吗,”她说,“中的毒多了,才百毒不侵。” 顾默转过身来,轻声回答:“有了万能解药,也可以百毒不侵。” 然后悄然关上了房门。 下了楼,顾默始终难以理清心头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又突然想起,苏警官现在要处理仓鼠的案子,流苏待在医院不能没人陪,思来想去于是给韩佐佑打了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 自从说服妈妈和姐姐允许他放弃高考后,韩佐佑整天被迫待在家里挑选技术学院,自然是有空的。顾默没把仓鼠的事瞒着他,但叮嘱他不要告诉流苏和韩尚夏。 韩佐佑抹着泪痛骂二十分钟后,一口答应下来便跑去了医院。他跟仓鼠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也很喜欢这个懂事又可爱的小女孩,一直把她当妹妹看的。发生这样的事,也一样难受。 韩佐佑推门进病房的时候,流苏正孤孤单单地坐在床上,看见他来才露出了笑脸,“可算来个人陪我了。” 韩佐佑用尽毕生演技把悲伤压下去,勉强挤出个笑脸来。 “怎么就你自己来了?顾默和仓鼠呢?他们怎么没来啊?我都有点想念小仓鼠的糖了……” 提到仓鼠,韩佐佑后背一绷,磕磕巴巴道:“仓鼠……她……她去幼儿园了。” “你那么慌张干什么?”流苏眯起眼睛,觉察出几分异常,“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没事儿,没事……”韩佐佑傻不愣登地挠挠后脑勺,“你别瞎想。” 若是个普通人,大概都不会被他这拙劣的演技唬住,流苏就更不会了,狼一样的敏锐让他很快反应过来,“仓鼠怎么了?” “仓鼠没……没事……”韩佐佑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骗我。”流苏眼神沉下来,连他自己都猜不到这眼神有多可怕,韩佐佑心头发毛,总感觉眼前的流苏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似乎不一样了。 “他们不让我告诉你……”韩佐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踢踢右脚,“等你伤养好了再说行吗,小苏?” “谁不让你告诉我?”流苏问,而后又自答自话,“顾默江倾九?” 韩佐佑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流苏擅自拔了针头,姿势奇怪地往外跑,韩佐佑想拦着他,又怕碰到他的伤口,还不能放任他这么拖着一身伤跑出去,干脆一咬牙说:“行吧,我带你回去。” 韩佐佑带着流苏下了楼,出了医院,拦下一辆出租车,在路上疯狂给顾默发短信。 顾默也没办法,只能让韩佐佑告诉流苏做好心理准备。韩佐佑盯着回信看了几秒,关上手机,仰面稍显绝望地闭上了眼。 “韩佐佑,我怎么觉得……”倏地,流苏捂着心口,一脸茫然地讲,“这里很空。很不舒服。” 韩佐佑注视着他垂着的侧脸,眼眶突然红了。他忽然觉得,流苏虽然找回了自己的父亲,但还是跟狼群住在山林里与世隔绝的时候,反而会更开心。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仓鼠到底怎么了?”流苏转过头来看向他。 “你暂且……当作……”韩佐佑说得很慢,估量着怎么表达能使伤害力更小。因为真相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可他又必须知道,“当作……仓鼠……去她爸妈那里去了吧。” “你又骗我。”流苏显然不信韩佐佑这套说辞,可他已经能通过这个谎言判断出大概事实了。 出租车一停下来,流苏就不顾一切地拉开车门跑进了江上倾酒,顾默早已经在门口等他了。 “顾默,仓鼠呢?” 流苏只问了一句,他相信顾默会告诉他真相,但对方只是摇了摇头。 流苏慌了,他拽着顾默的衣服,“你摇头什么意思?我看不懂。你直接告诉我,仓鼠去哪儿了?” “不知道。”顾默给了他这样一个答案。 “江倾九,”流苏不罢休,“仓鼠那么喜欢她,她一定知道,江倾九在哪儿?我去问她……” 顾默一把抓住要往楼上跑的流苏,酝酿了很久,才开口道:“流苏,有些事,你以前没经历过没关系,我讲给你。” 他把流苏按在椅子上,像小时候给顾言语讲道理时那样认真:“是人,他就有生老病死,人与人之间讲求个缘分,这都是命运,无法抗拒的。你愿意和我认识,是我们的缘分,我和江倾九韩佐佑他们认识,是缘分,你和苏警官分开十二年依然能重逢,这也是一种缘分。但很多时候,缘分它不是无穷无尽的。” 顾默眨眨眼,把不知怎么就上来的泪给忍了回去,“现在我们和仓鼠的缘分就到这里结束了,以后的路她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我知道你很难受,但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的,难受没有用。你的一辈子很长,还会遇到更多的人,不需要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觉得失去了全世界。” “默哥……”一旁的韩佐佑听得泪流满面,“你说得太好了,我,我特么都……都忍不住……” “仓鼠……”流苏仰起头,木木的没有表情,说话带着哭腔,“……死了?” 于是眼泪随着顾默那一个点头就掉了下来。 “可是……可是……”流苏无措地看着四周,目光落不到实处,“可是”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可是她昨天明明还好好的…… 可是她昨天还给我了一颗糖,叫我快点好起来…… 可是…… 韩佐佑在抹眼泪,顾默安静地站在原地,流苏肩膀微颤,哭到停不下来。 第29章 知遇 “苏队,你看这两个监控。”钟览从一格一格令人眼花缭乱的监控画面里调出两个放大,“小女孩在这里的时候还空着手,十分钟后出现在下一个画面手里已经多了个棒棒糖。说明凶手就是在这段时间这个路段找上她的。这个路段……” “我知道。”苏沉牟接过话茬,“和赵峰被挟持是同一个地方,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 “不过我推测,凶手很有可能是女性。”钟览分析道,“女性对小孩的亲和力较强,更容易在较短时间内让孩子放下戒备,而且据小孩的奶奶说,棒棒糖是江倾九给的,如果不是江倾九本人,那会不会是假扮成了江倾九?” “目前还不能下定论。”苏沉牟摇摇头,“糖和窃听器呢?” “棒棒糖里检测出极高含量的安眠药成分,尸检报告显示薛丞宣的血液中有大量苯二氮卓类药物,可以推断出这就是致死的原因。”钟览说,“窃听器上提取出三个人的指纹,一个是顾默的,一个是江倾九的,还有一个已经拿去数据库比对了。” 这时,岑疏雨突然敲门进来:“苏队,刚刚接到电话,西城商贸大楼有人跳楼!” 钟览有些疑惑:“跳楼的事儿不过咱们管吧?” “不是,”岑疏雨摇头,“窃听器上第三个人的指纹和跳楼者的指纹完全吻合!” 苏沉牟“腾”地站起来:“去现场看看。” 西城商贸大楼是整个杉州最高的建筑物,从那上面跳下来,不仅必死无疑还死无全尸。苏沉牟等人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封锁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民众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警车救护车停在路边,几个民警正在处理现场。 “市局刑侦支队队长苏沉牟,我们怀疑死者与当下一个要案相关,此案现在由市局接手。”苏沉牟出示了工作证,民警简单作了交接,便带人离开了。 “先把现场简单处理一下,死者身份查到了吗?联系家属了吗?”苏沉牟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疏雨和小王,去调一下商贸大楼和附近几座大楼的监控,顺便把死者照片发给顾默和江倾九,问问他们有没有印象,钟览跟我上楼顶看看。” 这座大楼有好些年头了,负责人装修过几次表面,但楼顶鲜少有人去,就没太在意,洋灰地坑坑洼洼,连个防护栏也没有。苏沉牟在死者跳楼的地方观察了一圈,地上有些摩擦过的痕迹,还有几只交错不清的脚印。 “苏队,这里有血迹!”钟览叫了他一声,“还是新鲜的……苏队,我怀疑这有可能不是自杀。” 苏沉牟应了一声,“恐怕凶手也没想给我们制造自杀的假象。” 这时岑疏雨给他发来消息: “苏队,西城所有监控系统被人入侵了,能拍到商贸楼楼顶和所有通往楼顶通道的监控无一例外都调不出来。你让我发的照片我刚刚发给江倾九看了,她说有印象,大概半年前这个人去过她的酒馆,和一个女生分了手,窃听器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装上的。” 苏沉牟道:“能联系上那姑娘吗?让她来市局一趟。” “苏队,有什么发现吗?”钟览问。 “我有一种不太好的感觉……”苏沉牟按了几下太阳穴,“短时间内多次作案,且作案手法多变,掌握高超的黑客技术,反侦查意识像经过训练,还能瞒天过海取得限制化学药品……我怀疑凶手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极可能有更大的势力。” “那凶手做了那么多,就只是为了害一个小女孩儿?”钟览也十分疑惑。 最初的时候谁也猜不到,本以为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口失踪案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几年难遇的大案。但关于凶手的讨论也止步于此,两人在天台上取了些线索,便回了局里。 “小王,查出死者身份了吗?” 王承语速飞快的开始汇报:“死者名叫谢知遇,籍贯在乡下谢家村,母亲早逝,父亲患有白血病。为了给父亲看病,谢知遇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挣钱了。但他文化水平不高,找不到收入高的工作,医药费拖欠了不少,但是半年前突然全还上了。刚才问了他的前女友,她说还钱的日期正好是他们分手后的第二天。” “他前女友人呢?” “刚来,现在在里面做笔录。” 苏沉牟进了办公室,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正坐在那里,双手抱着泡好的热茶,岑疏雨和另一名警察在她身边一边问问题一边做记录。苏沉牟走过去,粗略地看了一眼电脑上记录的内容。 谢知遇的前女友叫程允,跟他在一起了一年多,半年前就分手了。 苏沉牟坐下来,问道:“谢知遇为什么跟你分手?分手之前他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不太对的地方?” 程允表情不太好看,想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我提分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吵架,他平时人挺好的,工作努力还很孝顺。就是提分手那天有点反常,整个人特别……焦躁,他说是他有更喜欢的人了,过不久就会回老家结婚……谁知道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有告诉你他更喜欢的那个人的身份吗?”苏沉牟又问。 程允摇摇头。 “行,我知道了。”苏沉牟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转了重点,“你是本地人吗?” “啊?是、是啊。”程允有些莫名其妙。 苏沉牟点点头,让她先回去了。 人走之后,岑疏雨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队长?有头绪了吗?” “程允是个好姑娘啊……”苏沉牟长叹一口气,“他们分手恐怕不是因为感情问题。”他偏头吩咐另一名警察,“去查查帮谢知遇父亲付清医药费的那笔钱的源头。” “所以……”岑疏雨若有所思,“会不会是有人花重金让他分手?” “重点是这个吗?”苏沉牟恨铁不成钢地白她一眼,“是有人花重金让他在酒馆装窃听器。” “那,”岑疏雨还是想不通,“这和他分手有什么联系吗?” “我猜测……”苏沉牟望向窗外,“谢知遇知道让他装窃听器的人不是善茬,怕连累到程允——她说谢知遇那天有些反常焦躁,你想想,一个善良的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做明知道错误的事,会是什么状态?” “但是也不至于杀人灭口吧?”岑疏雨道。 “本来也许不至于,但是谢知遇在窃听器上留下了指纹,还恰巧被我们发现了。”苏沉牟无奈地讲,“先把人召集起来开个会吧,梳理一下整个案子。” “是。” 江倾九抬起沉重的眼皮,头痛欲裂。她坐在床上,眉心紧锁,尽力回忆着睡着前都发生了些什么,好像拉着一个人稀里糊涂说了好多话。 她扭头看向窗外,云层厚重,日光暗淡,空旷的天空飞过一只鸟,黑色的翼影如利剑般划破天幕。已经傍晚了。 居然睡了一天。 江倾九顶着重若千金的脑袋下了楼,大厅里空无一人,厨房里灯亮着,一个身影在忙忙碌碌。不大会儿,顾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出来,看见江倾九后眼睛一亮。 “我估摸着你也快醒了,刚煮好的醒酒汤,你趁热喝,我先去做晚饭。” “嗯。”江倾九接过汤,低头轻轻吹了吹,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头好像没那么痛了。她捧着碗坐在角落里发呆,闻着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儿,听着叮叮咚咚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心上那道破了的缺口好像被补上了点,没那么疼了。 顾默在厨房里忙活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江倾九,他上午看到流苏难过成那个样子,之后便想到,江倾九对仓鼠的感情比他只多不少,但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掉一滴泪,说一句难受。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但他真心不希望江倾九把自己封闭的那么死。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江倾九明显已经习惯了这样做,更不是那种安慰两句就能放心大胆发泄情绪的性格。 饭菜端上桌,江倾九依旧在发呆,顾默在她身边坐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平常这个时候,仓鼠一定在手舞足蹈地跟他们讲幼儿园里发生的趣事。可现在,三副碗筷变成了两副,一张儿童椅空了出来。 “倾九……”顾默想说你别太难过。 “别说话。”江倾九轻声打断了他,“我知道,吃饭吧。” “我是想说,哭出来其实真的会好受一些。”顾默小心翼翼地讲。 江倾九没看他,兀自摇了摇头,也不再说话。 一顿饭,谁也没有尝出是个什么味道。 第30章 晚来 翌日一早,顾默和江倾九就带着流苏去了殡仪馆,去看仓鼠。早晨殡仪馆的人少,所以十分安静。三个人往里走,进了停放仓鼠的地方,入眼就是小小的一个女孩躺在冰棺里,那双灵光扑闪的眼睛紧紧闭着,嘴角还勾着甜甜的笑。 顾默闭了闭眼,希望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做一场好梦。 流苏俯身在棺前,轻轻摸仓鼠的脸,好像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昨天流干了,今天见到了人,真实地摸到了这张原本温温软软现在却感受不到温度的小脸,已经哭不出来了。 “仓鼠,你以前说,以后要跟我去看大草原、大森林、大峡谷,我们还没去看呢……”流苏小声地念叨,“一个都没看过呢……” “我告诉你啊,草原的太阳落下时很好看,森林里有好多小动物,峡谷两边的山特别高,我真的……很想很想带你去看看……” 他不停地呢喃着,顾默在旁边听着,叹了一口气,飞快地眨下眼睛,强压住泪意,他身边的江倾九半阖着眼,不哭不笑,像个稻草人一样。 少顷,殡仪馆外传来哭声。 顾默回头看,见一对夫妻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两个大人以手掩面,嚎啕痛哭、悲痛欲绝,绰绰能够听清女人在喊的名字是“宣宣”。 顾默心下了然,这就是仓鼠的家人,她非常非常想见却到最后也没见到的人,只差了那么一点儿。 小男孩还很小,三四岁的样子,眼巴巴地站在一旁,似乎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孩。”江倾九叫了他一声。 小男孩扭过了头,眉眼间和仓鼠有六七分相似,他肉乎乎的小手指着自己:“你叫我么?” “嗯。”江倾九招手让他过来,“你叫什么名字?” “薛丞炀。”小男孩回答道。 “见过你姐姐吗?”江倾九问他。 薛丞炀瞪着一双和仓鼠极为相似的眼睛,看着江倾九摇头。 江倾九没再说什么,只觉得这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格外刺耳,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于是转身要离开,却忽地被人叫住。江倾九回过头,看见仓鼠的父亲薛良朝她走过来。 “你就是江倾九吧?”薛良试探着问她。 江倾九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听我妈说,这两年你没少帮忙照顾宣宣,真的很谢谢你。”薛良说,“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下,宣宣她到底为什么会被害?” 江倾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很愿意回答:“说来话长。” “对不起。”站在一旁的顾默突然开了口,朝薛良鞠了一躬,“仓鼠遇害,多多少少和我有关,但很抱歉,我们暂时没办法跟您解释清楚。” 薛良打量了顾默一番,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而后又道:“我打算,过两天就把宣宣送走了,你们想来的话也过来吧。” “我想多说一句,”江倾九道,“别因为她是个小孩就亏待她,至少体面一点吧。还有……她一直都很想念你们,我想替她问问,你们的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女儿?” “姑娘你这问的什么话?”薛良惨笑道,“我们如果心里没有这个闺女,怎么还会这么难受,我们接到电话就赶回来了。放心吧,我们不会亏待她的。” “可是这些都没用了。”流苏低声道,“都晚了。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从一开始就对她好点呢?她一个小孩子又没有做错什么,你们怎么能把她丢下啊?” “是,把她丢给我妈确实是我们作为父母的失职,我也……”薛良低着头,“我也很后悔。”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仓鼠被葬在了郊外的墓场里,和她去世多年的爷爷葬在了一起,好在薛良夫妇真的没有再对不起她,买下了一块不错的墓地。 顾默通知韩佐佑的时候,被韩尚夏听见了,她这次没有问责,怪韩佐佑瞒着她,跟着也来参加了葬礼。 薛丞宣活着的时间大概真的太短了,认识她的除了亲人和幼儿园那些老师同学,便只剩下顾默他们五个。 天空瓦蓝,立夏的晨风带着潮湿的凉意,松柏成林绿意盎然,松涛暗涌声窸窸窣窣,像在低声呜咽。 没有人说话,只有间或的小声抽泣,各人有各人悲伤的方式,顾默微仰着头才没再掉眼泪,他身边的江倾九纹丝不动,定定地站在原地。流苏没哭,只是眼泪无声在流。 韩佐佑一拳砸在地上,脸上泪痕斑斑,咬牙切齿道:“他大爷的,这个凶手必须要抓住,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薛良一手扶着不停抹眼泪的妻子,一手牵着什么都看不懂的薛丞炀,仓鼠的奶奶因为受了惊吓,暂时下不了床。 四野风起,千里奔袭。 顾默凝视着墓碑上仓鼠的照片,倏然间记忆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过了一遍。 石头剪刀布赢了他之后往他脸上贴纸条的小调皮鬼。 在他伤心时哒哒哒跑上楼来给他送糖的小可爱。 江倾九过生日时把蛋糕往每个人脸上抹的小捣蛋。 偷喝柜台里的酒被抓包、安安静静在路灯下堆雪人、蹲在路边看一下午蚂蚁搬家……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印象里那个鲜活且灵动的小女孩。 顾默忽然觉得,仓鼠真的成了自己出狱以来的生活里,一个很亮很亮的小太阳。然而越是回想,越能清楚地感觉到心口插上的那把刀子。 每个人都在墓碑前放了一束花,只有江倾九,轻轻走过去,放下了两袋包装五颜六色的东西,是仓鼠最喜欢吃的糖和小零食。 倏尔背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流苏转过身,看到不远处抱着一束白花的苏沉牟,正朝这边走来。他把小白花放在墓碑前,微微颔首,然后转眼去看流苏,流苏也看着他,只不过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寂静。 直到葬礼结束后,流苏要走,才被苏沉牟叫住:“牧闻,跟我回家吧。” 流苏一愣。 在他的认知里,家的概念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过去的十二年,他就一直跟着狼群,藏在身上老林里,漂泊不定,四海为家。伤了病了都是靠着命硬才几次三番死里逃生,没有人照顾也没有人关心。习惯了这么跋山涉水的丛林生活,突然有个人跟他说“回家吧”,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大约一分钟,才回答说:“对不起,我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或许只有在面对流苏的时候,苏沉牟才能从刑警应有的犀利中摆脱出来,变成那个仁慈的、笨拙地想要找回儿子的父亲。 “我不能抛弃我的狼群。”流苏说,“我答应过他们,他们也是我的家人。” 这句话兴许说者无心,可听者却有意。苏沉牟总觉得这话里话外都是埋怨:他当年可以随随便便抛弃他的家人,但是流苏不会。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如果你愿意回来,爸爸也愿意一直等着你。” 流苏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苏沉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作何感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步子往回走,没走多远,又突然被顾默叫住。 “苏队,我能不能向您打听个事。” “什么事?” 顾默说:“没有立案的案子会留档案吗?” “理论上会有,但要看是什么时候的案子。” “那大概……五六年前的案子呢?” “这个可能当时的笔录什么的已经没有了,怎么了?”苏沉牟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没事。”顾默道,“我就随便问问。谢谢您啊,苏警官。” 第31章 莫洲 回去酒馆的路上,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仿佛只要这样,就不会记起一些糟糕的事,也就不会那么伤心。 路两侧的杨树郁郁葱葱,被风吹得轻晃,褪了色的柏油路绵延向前,两个影子被刚刚升起的太阳拉得老长。 持续了很多天,顾默都感觉自己宛如浸泡在深海里,周边的声音都被海水吞噬了,听不到什么,也说不出什么。酒馆仍然像往常一样开张营业、到点准时打烊,服务和平常一样,都是笑意盈然的。 但这样的时间像是和其他时间隔离开了,仿佛这样时间里的自己都不是真实的。他如此,江倾九亦然。 没有顾客的时候,整个酒馆常常陷入阒寂。顾默看不出江倾九的心情,也看不出她跟平时有哪里不同,却总感觉她依旧情绪低落。 直到某天早晨,顾默觉得应该打破这种状态了,他似是有意无意地问起:“江老板,你之前是哪里人啊?” “佰桥。”江倾九答。 “佰桥啊……”顾默有几分惊讶,同时想着把话题进行下去,“那地方那么发达,你怎么不留在那儿?偏偏跑到杉州来开个酒馆?” “不想留。”江倾九说,“你呢?” 顾默没想到她竟然会反过来问自己,讶异中又带点欣喜,“我是南都人,在南方离这儿挺远的。不过我们那儿风景好,有时间了带你去看看。”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杉州?” “那里不好找工作。”顾默说,“他们都不要我这种半工半读的,还是个未成年。有邻居说杉州容易找工作,我就过来了。” “来这之前我把房子交给邻居帮我卖了,这么多年了也一直没回去过。”顾默继续说道,“也没去看过我爸妈,突然觉得……挺对不起他们的。感觉小时候的事远得都快像上辈子的记忆了。 “……有个心理学家叫阿德勒,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他顿了顿,抬头看着天,“想来,我还是挺幸运的吧。” 江倾九抬眼看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声音从喉咙里发出。她还是笑笑,收回了目光。 这顿饭吃完,顾默觉得自己就像在快要窒息的时候,把隔绝空气的结界撕开了一道缝隙。饭后,他又跟江倾九借来了电脑,颇有些费劲地敲打键盘,搜索着江倾九早先跟他提过的那所学校。但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所以过程比较困难。 不知道点开了哪个网页,突然蹦出来一张帖子: 揭秘佰桥扶正学院黑心学校! 五年前,我被自己的父母以戒网瘾为理由,送进了佰桥扶正学院。在那里我见识到了这所学校的真面目。 当时这所学校一共有五百多个学生,最小的只有12岁,校领导收着高达三万的天价学费,却从不上正课,让我们学习所谓的礼仪,其实根本就是封建糟粕!而一旦犯了错,就算是很小的错误,也会被毒打一顿,甚至被扒光衣服供全校围观,男生女生没有区别! 家长不允许私自探视,必须在老师的监督下和孩子见面,没有人敢当着老师的面把这些告诉家长。如果我们只是央求父母带我们走,父母一旦有所动摇,老师就会搬出“孩子已经有所改变”“多呆些时间会变得更好”“中途退学不退学费”这些话术让我们无法离开。 外面的人无法想象学校里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在那里呆了两年才逃出来,可我直到现在还会梦到那些可怕的经历,它对我们的创伤是一辈子的。然而这所学校因为有靠山至今依然存在,依然有一个一个的孩子被送进地狱。 我打下这些字的时候,也会害怕,但我的良心让我无法放过那些魔鬼,更无法旁观孩子们和我有相同的经历。所以我决定站出来,捅破这层黑幕,如果有愿意和我一起站出来的朋友,欢迎随时来联系我。 隔着屏幕,顾默都能感受到这个帖子的作者内心的愤怒与仇恨,以及对这个学校的恐惧。他压在心底的猜测愈来愈浓烈,同时又矛盾地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误的。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帖子的浏览量却很低,评论转发也是寥寥无几。 随后,他点开了这个博主的私信界面,输入一行字:你好,我很敬佩你有勇气站出来。可以详细说一下情况吗? 过了片刻有回信,对方说:我在这个学校里是几年前的事了,但我帖子里说的都是事实,我曾经溜进过他们的监控室,掌握了一些证据。出来之后我一直想曝光这件事,但是没有勇气,挣扎了很久,还是只敢通过这种方式。 顾默犹豫了几秒钟,又问:我看你帖子里提到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二岁,是不是一个姓江的小女孩? 对方道:你怎么知道?你也来过这个鬼地方吗?咱们见过吗? 顾默盯着聊天框,输了又删,删了再输,纠结了十几分钟才决定发送:是叫江若凝吗? 很快,对方便回了消息:你是江若凝的朋友?我认识她!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她现在还好吗? 顾默盯着屏幕,又敲下一句话:抱歉,我现在也不确定她在哪,不过你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等我确定了再联系你。 对方发来一串电话号码,另外加上了自己的名字:莫洲。 顾默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然后记下莫洲的联系方式,便退了网,关上电脑去还给江倾九。 江倾九接过电脑时,顾默突然僵了一下,想问的问题被卡在了喉咙里。 怎么问? 你是不是就是江若凝? 江若凝到底是谁? 不管怎么问,不管答案是什么,这都不是他应该问的问题。 “还有事吗?”江倾九问。 “没、没事了。”顾默松了手,突然想到一个办法。 回到房间里,他很快拨通了韩佐佑的电话,想通过他来找一些线索。 “有什么事吗默哥?” “佐佑,你有没有见过倾九的户口本户口页之类的?” “啊?”韩佐佑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这我上哪见去?默哥,到底怎么了?” “你们初中就没有交过户口页或者复印件什么的用来统计信息吗?”顾默也不理解,“我就是想问问,江倾九到底是不是她的本名。” “可是我只是无意中见过她的身份证啊,默哥,我初中和江姐真没到特别熟的地步,和她熟的是我姐。”韩佐佑说,“要不我帮你问问我姐,对了默哥,你问这个干嘛?不能直接找江姐吗?” “我暂时没办法跟你解释,但这件事很重要。”顾默说,“你帮我问问吧,但是别告诉倾九我问过你这件事。” “哦哦好,那晚点等我姐回来,我给你发短信。”韩佐佑说完,两人便挂了电话。 顾默走到窗边,看见酒馆外头唯一一棵凤凰花树开花了,才倏然意识到夏天来了。 等到晚上酒馆快要打烊的时候,顾默才收到韩佐佑发来的消息。 默哥,江倾九确实不是江姐的本名。 我姐说她初二有次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到过江姐的户口页复印件,曾用名那一栏写着江若凝三个字。 你放心吧,我没提你,直接从我姐那儿套的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顾默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江倾九就是江若凝的话,那她上次讲的那些所谓故事,就全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过的。也就是说,从小不得自由,被亲人陌生人伤害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顾默深吸一口气,仿佛心脏裂开了一道缝,有上百只虫子争先恐后地往那缝里面钻。他有气无力地回了个“谢谢”,转头看了一眼江倾九,眼睛里面闪着光。 酒馆关门后,顾默上了楼回到房间里,找到记下的莫洲的电话,打了过去。 “顾默?有事吗?” “我……我知道江若凝在哪儿了。” “是吗?她在哪儿?在你附近吗?能不能给我一个联系方式?”莫洲听上去很激动。 “抱歉,我暂时不能给你。”顾默说,“你现在是在佰桥吗?” “现在不在,”莫洲说,“我在杉州出差。” “那太好了。”顾默说,“你明天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见一面,在哪都行。” 电话那端的莫洲思索了少顷,说道:“行,那就明天上午十点,在市中心大商场的一楼咖啡店见吧。” “麻烦你……”顾默说,“能不能带着你说的证据,我想……帮她重新报案。” “真的吗?!”听到他这句话的莫洲变得更加激动。 “真的。” “那太好了!明天见!” 第32章 搁浅 晚上顾默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梦里的每副面孔都很陌生,但他却能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 原本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望无际的白,渐渐的白色开始消散,先是有一阵阵微弱的嘈杂声传来,然后这声音随着白色的消散而变得逐渐清晰起来。直到白色完全消失,他才听清一句完整的话。 “叫你偷钥匙!给我打!往死里打!” 顾默感觉当空的烈阳像是掉在了自己脸上一样,滚烫滚烫的,他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挡住刺眼的光,隐隐约约看见几米远的地方有个人堆。 人声嘈杂,但他没有着急上前去细看,而是先等到眼睛适应环境之后,环顾周遭。斑驳的墙垣,低矮的楼层,破败的操场。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辨别出,这里,似乎是所学校。 这时候他再看向前方,却发现人群此刻成了半圆,中间就像是专门为他留了个空,让他足以看清人群中央正在发生什么。 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匍匐在地,脸上沾了好多血,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磨脏磨破了,正在被几个体格健壮的成年男子拳打脚踢。 顾默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一切,下意识地要上前去阻拦,但双腿却像被冰冻住一般,一步也迈不出去。而就在这时,那女孩抬起头往他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一眼,顾默立马就认出了那是谁。 “滚开!”他大喊了一声,再用力双脚已经能抬起来了,然后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拨开纷乱的人群,抱起伤痕累累的小女孩。 小女孩瘦得过分,以至于顾默都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她碰碎。 “你们还他娘的是人吗?!” “她才十二岁!!!” “你们就不怕作恶太多遭报应吗?!!” 顾默眼底都是红的,暴怒地向周围的人群嘶吼。 周遭的议论声渐渐淡去,顾默把女孩抱在怀里,闭着眼睛,脑海里满是刚才看到的那个眼神,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在变得波澜不惊之前,也曾盛满这些浓烈的情绪。有倔,还有恨。 小女孩微微地抽着凉气,浑身都在颤抖,一只近乎是皮包骨头的手死死地拽着顾默的衣服不肯松开。 “别怕……”顾默拍拍她的后背,“没事了,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我们回家。”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疼得像皱在了一起,全然忘了眼下只是一场梦,他一睁开眼,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 窗外天还没亮,顾默看了看表,已经四点多了,索性就不睡了,干躺着一直等到天亮。顾默没把联系莫洲的事告诉江倾九,吃过早饭后只说了句“有点事”就匆匆离开。 酒馆到市中心距离比较远,顾默赶到的时候正好十点,莫洲已经到了,他按照莫洲告诉他的信息也很快找到了地方。 顾默隔着透明的玻璃窗,远远地便看见咖啡店靠窗坐着一个穿着牛仔上衣的男人,低头又看一眼手机上的消息,确认了那个人就是莫洲,于是加快步子走进店里。 “你好,是莫洲吧?我是顾默。” “你好。”莫洲礼貌地跟顾默握握手。 坐下之后,顾默才得以仔细观察这个人,他自认为自己看人的能力还是蛮不错的,虽说莫洲长得尖嘴猴腮不太好看,但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还是比较有素质的一个人,至少不是个坏人。 “你真的是江若凝的朋友吗?我什么时候能和她联系上?” 莫洲还是开门见山就问江若凝的事,顾默看着他和自己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在扶正上学时大概也就十五六岁,他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有多深的纠葛? “我确实是江若凝的朋友,但也是差不多一年前才认识的她。”顾默说,“你能不能先跟我讲讲,关于佰桥扶正学院的事?” “这个……”莫洲有点犹疑,“抱歉,我可能还需要你证明一下自己的出发点是好的。” “没关系。”顾默理解他的担忧,素未谋面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一见面就能坦诚相对,倒是如果莫洲真的毫不犹豫向自己说明一切,他反而会有所怀疑。 顾默想了想说:“江若凝在扶正呆了七八个月,是被她爷爷带走的。出去之后她尝试过报警,但是因为证据不足没有立案。她是不久之前才告诉我的这些事,她先前帮过我很多,所以我也想帮帮她。所以我就去网上搜,就看到了你的帖子。” “她出去后……”莫洲微微睁大了眼,“报过警?”他喃喃自语道,“怪不得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好多人被关进了反思间,剩下的都是听话的,有机会过了几天好日子……” “对,还有这个反思间。”顾默一下就抓住了重点,“我记得你的帖子中并没有提到它,但是江若凝在给我讲的时候却着重提到了这个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反思间……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惩罚。”莫洲说着,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自觉沉了下来,“我算运气比较好点的,只被关过两三次,但江若凝是真的很惨,大概算是全校被关次数最多的一个。” 服务员端来了咖啡,莫洲赶紧接来,捧着喝了一口,像是急迫着要寻求某种安全感似的,明明说的是江若凝,却像在讲自己的亲身经历。 “她性子倔脾气硬,不肯服软,再加上年龄小,可能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所有人之中就她敢反抗,但是在那个地方反抗根本没什么用,不过就是换一顿打,老师要是心情不好还能把你关进反思间。” “反思间说难听点就是小黑屋,里面除了老鼠虫子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窗户没有灯,就算是大白天关上门,也是伸手不见五指。轻的关一两天,重的能关十天半个月,到吃饭的时候就给你扔进来俩馒头……说它是地狱都不为过。” “每次我看见江倾九从反思间里面出来都脸色煞白,感觉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可是到了下一次,她还是要反抗。我有很多时候都想问问她,为什么这么傻,低个头受点委屈和遭那种罪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但对她来说,可能就不一样了。”顾默低声道,“还有什么吗?我需要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个学校,这次才能更有胜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各种虐待,什么样的都有,你想都想不到。像我,挨过打、灌过水、受过电击……” “莫、莫先生……”顾默出声打断了莫洲。对方抬起头,看见递来的一张纸巾,才发觉眼泪已经自己往下掉了。 “抱歉。”莫洲慌慌张张地接过擦了擦,“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再跟人提起来还是控制不住……我十五岁从扶正离开后,吃了两年的安定才好一点,一直害怕得提都不敢提,爸妈问起也不敢说。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换个问题吧,我不想详细说那些虐待方式了。” “好好好。”顾默看着他的样子也很揪心,实在估量不出到底是一所怎样的学校,会让学生产生这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那我冒昧问一下,既然在学校期间会被严格看管不准自杀,那有没有心理创伤更严重的出来之后自杀的?” “有,但是没用。”莫洲平复一下呼吸,“从扶正出来的人,就算再想死,一年内也不敢自杀,因为潜意识已经形成,即使不在学校里,还是会害怕。因为害怕,所以干什么都畏手畏脚,都特别听话,所以家长都会觉得孩子改造成功了。” “那如果要再报案的话,你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顾默问。 莫洲顿了一下,眼神复杂地看向顾默,几番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半晌才说道:“顾默,有件事,我觉得我不该擅自告诉你,但我还是想说。因为如果我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顾默犹豫了一霎,最终点头道:“你想说的话就说吧,我可以帮你保密。” 莫洲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 “我和江若凝认识之后,经常策划一起逃出去,但那地方的看守太严了,两个半大孩子根本无能为力。有天晚上,我们俩去偷钥匙,偷了钥匙之后我让她藏在身上,因为那里的女老师只有一个,而且那段时间还恰好不在,我觉得那些人如果发现了,一定会搜男生的身,却不一定搜女生。” “果不其然第二天就被发现了,他让我们集体站在操场上,让偷钥匙的人自己站出来,如果不站出来就全体脱光衣服。到了这一步我就明白过来,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法不责众,那些人发起疯来,真的可以几百个人一起罚。” “我……我当时太害怕了,就……”莫洲抿了抿嘴,满脸内疚,“就把江若凝……给举报了。” 说到这里,莫洲已经不敢抬头看顾默了,但能看见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握成了拳头,然后便听到他说:“之后发生了什么?” “之后……江若凝被打了一顿,被……被扒光衣服绑在主席台上,在大太阳下绑了整整一天,然后关进了小黑屋……”莫洲真的不想再说下去了,可这个头是他自己开的,硬着头皮也要说完,“把她关进去的是个特别胖的男老师,但是过了很久才出来。小黑屋是装了监控的……那天半夜我偷偷从宿舍逃出来,溜进了办公室,调了监控出来,我看见……” 顾默收紧了呼吸,意识到接下来可能会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看见那个垃圾压在她身上,把她……”莫洲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已经有些哑,他紧咬着牙关,戳破了最后一层保护膜。 第33章 回首 “什么?!”顾默突然提高了音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整个咖啡馆的客人服务员被他这一声惊得一跳,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顾默愣愣地站着,丝毫没有注意周围的人,大脑像是死机了一样,动也动不了,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不知道在干什么。 “顾默、顾默,你先冷静一点,坐下来行吗?”莫洲拽了拽他的手臂。 “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可能冷静?!”虽是这么说着,但顾默还是尽力压低了声音,坐了下来,“她那时候才十二岁!才特么十二岁!那么小一个小孩,甚至都没人疼,她都已经那么苦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将脸埋进掌心,心脏像被押上了绞刑架。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默。我……对不起。”莫洲什么也不会说了,只能连声道歉。 顾默抬起头看着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下着暴雨的傍晚,仿佛余炜又站在了他面前,而他手里拿着刀。 “不用说了,真正的错不在你。”顾默低哑着声音说,“错的是那些垃圾。” 莫洲双手抓着杯子,不知道为什么,杯中的咖啡明明还没喝一口,嘴里却一股浓浓的苦味。 “我一直都非常非常后悔,我是真没想到那帮人没人性到这种地步……我当时才十几岁,我也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后来江若凝就再也没理过我,等我鼓起勇气想跟她道歉时,她已经走了。”他说,“其实她能离开那鬼地方我挺高兴的,只是这句对不起,在我心里头一装就是五六年……” “那你……有什么证据吗?” 莫洲没说话,打开了手边的包,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和一个U盘,递给顾默。 “这些东西,是我在离开那个学校的前一天,偷偷溜进监控室存的,视频和一些目前在网上征集到的证据都在U盘里。这个U盘还是我当年从监控室里偷出来的。”莫洲说,“你愿意报案,不只是在帮江若凝,也是在帮所有被送到那所学校的孩子,我替他们谢谢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尽全力帮忙。” 顾默微微点头,一张一张看着那些照片,双手颤抖着,似要把自己的骨头捏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以为莫洲的语言描述有所夸张,看着那一张张脸上痛苦的表情,沾血的衣服,满是伤口的手臂,除了触目惊心以外,再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了。 莫洲见顾默不说话,表情格外吓人,于是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太气,这些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太生气伤的是你自己。” “时间不是万能药,创伤一旦形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平时看不出什么,但凡遇上点火星,一点就着,未来几十年,都要随时随地背着这颗定时炸弹。她的创伤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淡化。”顾默出离愤怒,“那些人的罪也不能因为时间久了就能一笔带过,他们必须要付出代价。” “我们一起,”莫洲握紧拳头,“让那帮畜牲付出代价!” 顾默紧绷着脸,收好了照片和U盘,然后起身道别,离开了咖啡店。 回到酒馆的时候,江倾九正坐在大厅里,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游戏。顾默站在门口盯着她看了几秒钟,然后慢慢朝她走过来,似乎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有时间吗?我们聊聊。” 江倾九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关了手机,坐正身子转了个角度,一只手放在桌子上,让顾默在她对面坐下。 “想聊什么?” “我……”顾默说,“我今天出去见了一个人。” “嗯?”江倾九不明所以。 “他叫莫洲。”顾默抬起头,注意到江倾九的神色有了些不大明显的变化,“你认识吗……江若凝?” 江倾九先是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笑,“认识啊。但是……”她拿过放在桌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个名字就别叫了,行吗?” “好,我不叫了。”顾默的声音依然温和,可看着江倾九的笑脸,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我们聊了些事情,其中有很多是关于你在佰桥扶正学院里发生的事,他跟我说你们曾经是好朋友,后来因为却某些原因变得形同陌路,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让我帮忙转让一句抱歉,还把整个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 “他还说……”顾默咽了一口空气,思量着该如何温和地讲完,“他还说那天把你关进禁闭室的老师很久才从禁闭室出来,他担心有什么不好的事,偷偷溜进了监控室查监控……” 听到最后这句话,江倾九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格外锋利,顾默被盯得起了鸡皮疙瘩,可他还是想继续说下去。 “对不起倾九,这件事我只说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提了。”顾默双手交叉,略显焦虑地摩挲着拇指。 “其实,上次你喝醉之后给我讲完那些事,我就觉得江若……我就觉得你口中那个妹妹不像是真的,然后我猜那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你自己,如果是的话,那你现在的性格、行为表现,和你讲述时的态度,就都有了解释。 “于是我专门去问了韩佐佑和韩尚夏,他们是你的初中同学,兴许知道点什么,然后就确定了你之前用的确实是那个名字。我上网去查了你提到的那个学校,范围太广信息太多,我连具体哪个学校都不知道,只是一顿乱搜,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莫洲,在网上简单聊过之后,我们就见面谈了,他给了我一些你可能不知道的证据。” 顾默顿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有些偏暗了,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 “你说你当年报案时,证据不足没有立案,但这次我想去试一试……再报一次案。” 江倾九听他把话讲完,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指腹。 沉默良久,她说:“顾默,你知不知道,亡羊补牢,对于那只死掉的羊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这不是亡羊补牢。”顾默说,“这真的不是亡羊补牢。我也不是正义感爆棚要帮所有受害者报仇雪恨,没想当什么惩奸除恶的英雄……我只是想帮你。” 窗户外适时地起了风,隔着玻璃能听到微弱的风声。 “你自己的事还没解决,你自己身上还背着一个大案,你妹妹至今生死不明……”江倾九疑惑地看着他,“你帮我做什么?” 顾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凝视着她的眼睛跟她对视了几秒。 “倾九,我想请你问问自己,是真的不想让伤害过你的人受到惩罚吗?你真的愿意就这么算了吗?”顾默双手紧握,皱着眉头,“如果是觉得我帮了你就欠我什么,完全不用这么想,你先前帮我的够多了,这一回,就当我还你的,行吗?” 他想握住她的手,却不敢越界。 “你其实是知道我能看得出来的,对吗?你心里边有个结,因为这个结你不愿相信世界上还有多少好人,不愿再和外界产生交集,也不愿好好地爱自己。你在地上画了个牢,把自己困在里面,你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因为你觉得这样就不会再被一些无关的人伤害,再被一些无所谓的情感牵制住。”顾默看着她的眼睛依旧波澜不惊,“可你真的开心吗?真的心甘情愿吗?真的愿意这辈子就这么蹉跎下去吗?” 大厅墙上的钟滴答滴答节奏轻快地响个不停,外面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天空变得更暗,渐渐开始有雨落下来。江倾九安安静静地凝视着杯子里的清水,它在以一种极微渺的幅度晃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 “没有人规定你必须这么活着。你开心了可以笑,伤心了可以哭,可以生气,也可以大惊小怪。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是人的本能,不是弱小的象征。倾九,这不是亡羊补牢,这是悬崖勒马。我只是想拉住你,你才十八岁,以后的路还长的很,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别再把自己看得那么不值一提,也别再自弃自毁了。”他说得慢,似乎是想让江倾九听清楚每个字每句话。 江倾九缓缓抬起眼睛,顾默看不出她是什么态度,面前这张脸平静得就好像一幅不会动的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刚有场台风过境。 她有在听,但她没办法像从前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对话那样回应顾默。 “你在地上画了个牢,把自己困在里面,你不出来,别人也进不去。” “以后的路还长的很,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好好生活。” 隐隐约约地,她好像真的站在了悬崖边,脚底下是万丈深渊,随时可能跌下去,可是她又听见了有人喊她,回头望见满山草木葳蕤,似乎也没有原先那么糟糕了。 江倾九双手捧着杯子,外面的雨逐渐大了,能听到淅淅沥沥的声音。她抿抿嘴,踟蹰了少顷,然后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第一次,有人将她看得那么透彻,也是第一次,有人喊她回头。 第34章 出发 听见这三个字,顾默仿佛一个捡到了宝藏的流浪汉,眼睛里满是光,“那我们今天就把证据整理好,明天、明天就出发去佰桥!” 直到这一瞬,这半天积压的负面情绪终于烟消云散,顾默压不住嘴角的笑意,好像还没有去报案,坏人便已经被绳之以法了。 外面那场为夏天举办欢迎礼的雨越下越大,荡涤着天与地。 江倾九拿来电脑,顾默将U盘插好打开,发现里面不仅有监控视频,还有很多其他受害人控诉的音频视频。顾默一个一个打开过一遍,但专门把监控视频放到了最后。他其实真的一点都不想看那一条,而且更害怕让江倾九看到。 最后,顾默将鼠标停在那视频上,问江倾九:“要不……不看了。” 江倾九抿着嘴,目光有些飘忽,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顾默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握住她冰凉的手。 “还是要看的,所有证据都得检查一遍。”江倾九说,“你看吧,我去外面待会。” 她站起身,背对着顾默走到门口,敞开一扇门,盯着成帘的雨出神。顾默深吸一口气,然后点开了视频。视频其实不长,只有一分多钟,而且周围环境昏暗,画质也不好,但依旧能看清画面中人脸上的表情。他没敢开声音,只是看着便觉得恶心,一面恶心,一面心疼。 视频一结束,顾默就毫不犹豫地关闭,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好了,你回来吧。” 江倾九走过来,身上带着风吹来的潮湿气,在他身边坐下。 “其实有时候,把痛苦的经历当成一场梦,会好受一点。”顾默思虑少顷,轻轻吐出这么一句话。 “嗯,我知道。”江倾九僵硬地笑笑,“但其实那些时候你自己都会觉得,似乎真的是一场梦,每时每刻都有种不真实感。” “这就是人的自我保护机制,其实不管什么时候,你的身体都是站在你这边,不掺半分假地为你好。而且在更严重的情况下,甚至会产生人格分裂,由副人格来替主人格承担痛苦。” “那你见过吗?真正人格分裂的人。” “没见过,但其实人格分裂也没有传言中那么神乎其神,它也是人格障碍的一种,都是可以治疗的。如果有一个好的治疗环境,身边有帮助他关心他爱他的人,大概率是能恢复正常的。每种人格障碍都是这样的。”顾默看着江倾九,“边缘型也一样。” 江倾九笑了笑:“可我这是天生的,是体内激素造成的,能改变吗?” “有很多先天性人格障碍的人,他们比较幸运,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朋友都很好,这一辈子也不一定能发现这种缺陷。”顾默说,“其实我觉得,与其说人格障碍是一种心理疾病,倒不如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性格。而性格是没有对错之分的,没有哪种性格是不正常的,什么样的性格都正常,因为它存在,因为有人生来便是。” “……说得对。” 两个人把莫洲给的证据整理好,江倾九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上了楼。片刻后,她拿着一个文件袋下来,交给顾默。 “这是什么?” “是我当年报警时准备的证据。”江倾九说,“我的在校证明,还有验伤报告。伤确实是严重到足够判刑了,但是没办法证明就是那些人干的。” “警方没有查监控吗?到莫洲离开不是都还在吗?” 江倾九冷笑一声,“那个学校的校长来头不小,警察只去扶正转了一圈就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立案了,唯一一个还算比较上心的,第二天就被调走了。” 顾默望着她,说:“你放心,咱们这次证据这么充足,况且莫洲还在网络上尝试借助舆论,肯定能扳倒他们。” “嗯。” 当年离开的时候江倾九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坐上这趟由杉州回到佰桥的列车。 车窗外景色如走马灯般一帧一帧飞速掠过,不过是些千篇一律的山山水水,并没有多吸引人。但江倾九却一直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想什么?”顾默问。 “我在想,我三年前离开佰桥去杉州,列车走的应该也是这条线,我在车上看到的风景和这次应该是一样的。”江倾九说,“但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心境不同吧。”顾默也转头看着车窗外的形形色色,“心境不同,看到的东西也会不一样的。” 江倾九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道:“是啊。” 上一次坐火车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应该是逃离。逃离故土,逃离曾经,逃离噩梦,做好了孤独一生的准备。像一只流浪的海鸥,无处可栖,仿佛全世界皆是波涛汹涌的海洋。 但这次不是,这次是去重生,去让萦绕多年的事情尘埃落定。而且,这次不是一个人了。 江倾九看向顾默,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顾默没听见,但他突然转过了脸,恰好与江倾九对视:“你要是想看风景的话,等事情都了了,我可以带你去南都看看,那里的景色挺不错的。” 江倾九笑笑:“好啊。” 列车到站,江倾九条件反射去拿行李,回头却看见顾默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拿好了:“走吧。” 江倾九怔了一下,点点头。两个人顺着人流出了车站,顾默站在路边,长长地扫视了一遍,忍不住感叹:“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佰桥,不愧是大城市啊,真繁华。” “大城市也未必就比小城市来的好。”江倾九笑说,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顾默拉开车门,让江倾九先坐到车里,再把行李放到后备箱,才上了车。 “两位到哪儿去啊?” “附中对面那家宾馆还在吗?”江倾九轻车熟路地问道,“去那儿吧。” “你说附中那块儿啊,还在,放心吧。”司机踩下油门,“走咯。” “你怎么知道附中对面有宾馆啊?”顾默没过脑子就问了出来,转念又想起她本来就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知道有什么稀奇。 “我中考在那儿住过。”江倾九说。 “姑娘你是本地人呐?”司机也是个自来熟,”我听你这口音也不太像啊。” “只能算半个本地人,我现在已经不在这住了。” “这样啊,那估计好多年没回来过了吧。” “嗯,不过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太大变化。” “是没多大变化。”司机说,“不过去年市中心那边儿多了个外国人开的公司,你不知道,自从那家公司来了,那片地儿就没太平过,隔三差五查出来几个瘾君子,这一仔细查发现,好家伙,几乎全是自从那个洋公司开了之后才有的吸毒史。” “然后呢?”顾默听得津津有味。 司机神秘兮兮地讲:“然后警察就带人去查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几拨人,查了好几遍,愣是啥都没查出来。在那片儿住的人都不信,闹得人心惶惶的,要求继续查,可警察人也无奈啊,他们也不信,但你没证据按规矩也不能没完没了抓着不放。” “那最后怎么处理的?” “最后啊,据说是抓了个藏在小区里的毒贩子。那家伙也是没脑子,警察就在那站着,揣着白面儿就往枪口上装,你说,不抓你抓谁?是吧?” 顾默还想再问什么,车就停了,往外一看是到宾馆了。 “得,到地方了,您给65就行。” 顾默付了钱,下车去拿行李,江倾九站在一旁,司机摇下车窗,神情严肃地说:“哎,姑娘,我刚刚讲的事儿你们可别到处乱说啊,说这种话要是叫上边儿听到了,是要被请去喝茶的。” “放心吧。”江倾九说。 片刻后顾默拿好了行李,两个人走进宾馆,转眼间就忘记了司机方才讲的城市轶闻。 他们不敢耽误太长时间,稍作休整之后,便动身去了附近的公安局。每个地方的公安局内部陈设大抵都差不多,顾默也算是一回生二回熟过的人了,进去后很自然地说明了来意,两个年轻的警察拿来电脑,开始做笔录。 第35章 挂念 “你们是说,六年前,江倾九,曾用名江若凝,进入佰桥扶正学院,在学校里遭受了严重身体及精神伤害,在校工作人员及教师严重触犯法律,受害人曾进行过一次报案,但因为证据不足未予立案,现如今又找到了新的证据,所以要重新报案,对吗?”一名警察询问道。 “对。” “请先把你们手里的证据整理一下递交上来,我们经过审查,会在一个月内回复您是否准予立案。” 顾默把所有东西都交了上去,然后江倾九签了字,接过受理回执,两个人便准备离开。 走在回去的路上,来来往往车水马龙,路边的高层建筑、LED大屏、装饰华丽的路灯,无一不彰显着这个城市的繁华,是一种与他们相隔甚远的繁华。 “我感觉,像我这样的人,在这种地方生活,一定会很累吧。”顾默四下张望,只是单纯地看看,似乎并没有向往。他跟着江倾九的步子,慢慢往前走着,“从早到晚,一天一天忙个不停,脑子里就两个字,赚钱。稍微慢下来一点儿歇一会儿,你就被淹了。” “你知道七年前的杉州是什么样子吗?我记得酒馆门口那条街,原本是个步行街,每天人来人往的,也很繁华,不过和这里的繁华不太一样。那时候没什么高级的玩意儿,都是卖小饰品、小吃的,还有那种一块钱一本的盗版漫画书。”顾默看着眼前,想着从前,“也不知道那儿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冷清的,你来杉州的时候就已经是那样了吗?” “差不多。”江倾九说,“人太多的话,我也不会把酒馆开在那了。” “那我也就遇不到你了。”顾默笑着说,“其实我一直还挺好奇,你当初为什么会救我啊?” “大概是……”江倾九闭着眼睛想了想,“为了拉一个廉价劳动力吧。” 顾默突然控制不住大笑起来,不知道被这句话戳到了那个笑点。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有人晕倒在酒馆门口,本来直接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拉走,她什么也不用多管,可偏偏犹豫了一会儿,一个好心的路人凑上来要帮她把人扶进去,她就任人进来了。 可能是他的长相太没有攻击性了,不容易让人心存戒备。 正走着说着,江倾九突然敛了笑容,眼睛一瞬间沉下来,然后拉着顾默拐进一条死胡同。 顾默不明所以,奇怪地回头看,恰好一辆看上去就很名贵的黑色轿车从他眼前开过,驾驶座的车窗有一半没关,开车的是个中年男人,长相倒没有看清。 “怎么了?”顾默问。 江倾九本想一句“没事”搪塞过去,但一张嘴还是给他解释清楚了:“刚刚过去那辆车,是江俞温的。” 顾默刚想问江俞温是谁,但看着江倾九的态度,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回到宾馆,他们俩也没什么事做,就像平时在酒馆里那样,一个看书,一个玩手机。 没过多久,顾默电话响了,是沈鸣打过来的,对方声音听上去很着急:“顾默,你人在哪儿呢?” “啊,忘了告诉你了,沈哥。”顾默拍拍额头,“我现在在佰桥呐。” “佰桥?你跑到佰桥去干什么?” “我……有点事儿。” “什么事儿啊?用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沈哥,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再说了,我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啥事都能解决得了,放心吧。” “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这几天工作不太忙,还想着去看看你的。” “啊?我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回去了,等我回去就给你打电话哈。” “行,你在外边照顾好自己,我等你电话。” 顾默挂了电话,看见江倾九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窗边,隔着窗玻璃往外看。对面是一所中学,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一眼望过去乌泱泱的全是穿校服的少年。 江倾九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声音潮水般涌了进来。卖零嘴儿的、接学生的,还有同学之间说说笑笑的,熙熙攘攘,裹挟着阳光在天地间游荡。 三年前她也是这么站在窗边,俯瞰脚下万物,手机被扔在一旁,电话铃响了好几遍,然后她开了静音。那时候的人比现在还多,有很多都是来送考的家长。她在人群中找到那些熟悉的身影,看着韩尚夏和老齐搓手顿足地交谈了一会儿,看着她进了考场,才放心。 她最后好像是说了句什么的,记不清说的是“好好考”还是“再见”了。 “怎么了?”顾默出声问了她一句。 江倾九轻轻扬了扬嘴角:“没事。” 从受理到立案侦查,再到提起诉讼,中间少说也要大半年,他们也不能在佰桥久待,第二天就回了杉州。 到酒馆以后,顾默先给沈鸣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回来了,沈鸣一下班就去了“江上倾酒”,顾默看见他来非常高兴,并利用自己的员工特权请了他一杯酒。 “沈哥,我真的特别开心能来看我。”顾默坐在他对面,一脸感激,“这么多年,你是对我和言语最好的人,比我们老家那些亲戚还好。你在我眼里,就像我亲哥一样。” “那我可太荣幸了。”沈鸣半开玩笑地讲,“咱们俩是同命相怜,你看我这孑然一身的,也无亲无故,能挂念着的,也就是你了。” 柜台里低头玩手机的江倾九抬起头,似是无意地扫了他一眼。 “哎对了,言语的事,有什么线索了么?”沈鸣问。 “要是有的话,我早就告诉你了。”顾默长叹一口气,“哪一次都是断在半路,还牵扯了不少无辜人……这个凶手,当真是丧心病狂。” “如果……”沈鸣垂下眼睛,轻轻摇晃起酒杯,“我是说如果,如果一直查不到线索,你要怎么办呢?” “继续查下去。警察不查了,我就自己查,十年、二十年,把我这一辈子拼上去,我不信什么也查不出来。”顾默坚定地说,“沈哥,你不明白,这个凶手,我必须要把他揪出来。” “说的对。”沈鸣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酒,“绝对不能放过他。” 沈鸣跟顾默聊了很久,江倾九也没管他,当是放了他一天假,酒馆营业她事事亲力亲为,直到十一点酒馆打烊,沈鸣才离开。顾默送走了沈鸣,便十分自觉地开始收拾残局,江倾九于是先上楼了。 顾默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休息,江倾九敲门进来,似是找他有事。 “怎么了?”顾默问道。 “你跟沈鸣认识多久了?怎么认识的?” “十年前我刚来杉州的时候认识的,我租了他的房子,他对我对言语都挺好的。”顾默说。 “你很了解他吗?”江倾九背倚着墙,抱怀看着顾默,“他的背景、家庭、过往、社交圈,你都了解吗?” “萍水相逢,没这个必要吧。”顾默微微皱起眉头,随即瞳孔蓦地放大,“你怀疑他?!” 江倾九神色凛然地点点头。 “不可能。”顾默立马反对,“沈鸣要是想害我们的话,早就能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刚刚到杉州那会儿,人生地不熟,死在哪儿都没人会在意,那时候动手不是更好?警察都说他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况且我跟他一点过节也没有,他对顾言语也一直很好,杀人动机是什么?” “那如果杀人动机是在这七年里产生的,而你却丝毫不知呢?”江倾九反问,“你有没有发现,凶手可以对任何可能对他有害的人下手,但唯独没有动你,你也说了你在这里关系近的只有沈鸣,而且连他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凶手对顾言语下手时应该不难查到你,他只要在你刚出来没来得及联系任何人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杀了你,只要处理好尸体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何必给你留机会报警再费尽周折杀这么多人?但是凶手不仅没有对你动手,甚至可以说是对你有所‘偏爱’。这又怎么解释?” “但这些并不能证明沈哥就是凶手啊。”顾默说,“倾九,我可以怀疑任何人,但如果我怀疑错了人,而那个人恰好是他,会让我很愧疚,你知道吗?”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江倾九的目光沉下来,“毕竟我跟沈鸣没有接触过,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对你的关心,不像是假的。我就是今天晚上听他说了那句‘我孑然一身,也无亲无故’,突然想起了‘孤鸟’这个名字。” “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的人有很多,不止他一个,照你这么说,我也可能是‘孤鸟’。”顾默说,“而且这个名字到底和凶手本人有没有联系还未定,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代号呢?” “但你的名字里没有‘鸟’。” 第36章 钥匙 顾默突然哽住了。 江倾九说的没错,沈鸣的“鸣”字拆开以后有个“鸟”,孤鸟两个字都能对应得上,可是…… “未免有些牵强了。”顾默说,“我们没有任何指向性的证据能证明沈鸣有嫌疑。” “你留意一下就行。”江倾九边说着边往门口走,“凶手没确定之前,谁都有可能是。” 顾默坐在床边,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记忆里的沈鸣,善良、沉稳,像个老大哥一样关心他照顾他,其实也并不比他大多少,但做起事来成熟老到,仿佛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麻烦。 已经是五月了,初夏的晚风温和也温柔,一半碎在玻璃窗上,一半溜了进来,房间里萦绕着一个人静谧如雾的呼吸。 顾默仰面躺在床上,脑海里思绪万千,像纠缠成一团的毛线,剪不断,理还乱。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感觉沈鸣真的很陌生。 爸妈去世一年后,他十五岁,孤身一身带着顾言语来到杉州,连个认识的熟人都没有。刚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他一夜都没有睡着,像飘在半空一样,格外不踏实。 第二天天亮之后,他一边拖着行李,一边拉着顾言语,一路询问一路打听,找到了一片房屋出租比较多的地区,转了一圈之后就找到一间比较合适的出租屋,他打了门上贴的电话,接电话的就是沈鸣。 沈鸣…… 顾默默念着他的名字。 他记得当时沈鸣见到他之后,了解了他的遭遇,对他非常同情,不仅以很低的价格把房子租给他,还帮他找学校、找兼职,他生病了还会带他去医院。所以后来他一直都心怀感激,入狱前放心地把言语拜托给了沈鸣。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他过去经历过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他通通都不知道。 翻来覆去直到凌晨顾默才睡着,再醒来已然是中午了。 吃过午饭,顾默见外面阳光大好,于是突发奇想问江倾九:“你愿意跟我去我的母校看看吗?杉州六中,离这里应该不算太远。” 江倾九偏过头看着他,“学校”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她心理阴影的一部分,初中毕业后,她就不由自主地避免再靠近学校一类的建筑。但顾默提出邀请后,她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六中是杉州一所普通高中,今天恰好是周末,学生都放假了,校园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顾默站在校门外向里望,大路两边的松柏依然青翠挺拔,教学楼墙壁上的粉灰掉成了一副艺术画,还有墙上五颜六色的黑板报……熟悉,却又未曾见过。 七年多了,学校竟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没有多大变化。 “这种学校不会随便让人进去的吧。”江倾九笑着说。 “是不会,但没关系。”顾默说,“跟我来。” 他拉住了江倾九的手,一路小跑绕到了学校后墙。那里种了两棵还挺高的梧桐树,看上去也足够结实。 “这两棵树传说是第一届学长为了翻墙逃课种的,不过他们那一届没用上,倒是造福了后面几届。当年我因为送顾言语上学老是迟到,都是从这儿翻墙过去的。” 顾默说着说着突然发现江倾九的表情不太对劲,这才发觉自己还牵着人家的手,忙慌乱撒开,佯装无事地干咳了两声。 “那个……你会爬树吗?” 江倾九“嗯”了一声,后退半步让顾默先上去。 顾默虽然七年没爬过这两棵树了,但好在并没有生疏,双手一触摸到树干,熟悉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顾默很快翻进校园,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急切地想看看这暌违七年的景色,然而却突然听到一声闷哼。 江倾九落地的瞬间,呼吸猝然一滞,而后脚下一软,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你怎么了?是磕到哪儿了吗?”顾默被吓了一条,蹲下来慌忙去扶她。 江倾九喘了口气,冲他摆摆手,意思是说她没事,缓了一分钟才站起来。 她是看到了操场另一边的主席台。 于是刹那间,烈阳下的眩晕感、皮肤干裂的疼痛、脱水到意识模糊的痛苦、还有拳脚难分轻重地落在身上的感觉,一股脑全撞上了神经末梢。 这是创伤再体验。 “应激反应……是不是?”顾默深色凝重地问。 “我真的没事。”江倾九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走吧,你不是说要带我四处转转吗?” 午后的阳光格外刺眼,即使才到五月,也有了几分热意。但同时也驱散了刚才几分钟的阴霾,一切狰狞的伤疤都被温和地藏了起来。 顾默带着江倾九在学校里好玩的地方都转了一圈,最后来到一楼的走廊下,停在了楼梯口前面。 楼梯被打扫得纤尘不染,贴着各种各样的励志标语和名人名言,教室的外墙上挂着优秀的手抄报和书法作品。 他的高中生活没什么值得回忆的,平淡的青春也在十七岁那年仓惶落幕。 现在他站的位置,就是年少的终点和噩梦的开端。一闭上眼,那场瓢泼大雨和淋漓的鲜血便会浮现在脑海。 那一块血迹始终刻在他的回忆里,他不敢触碰。但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不是余炜的血,而是他自己的,并且他正想尝试着抹掉。 “七年前,就是在这里……” 江倾九马上意识到他想说什么,低喝一声:“顾默。” “我捅死了余炜。”顾默努力扬起嘴角,拼凑出一个松快的微笑,“没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总要面对的。” 江倾九的目光缓和了些。 “我以前害怕,不敢想这些事,就一直躲着,觉得只要我不去想,我就可以当做没发生。从父母去世那天开始就是这样。”顾默说,“后来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味地回避,并不是一件好事,坏事发生了它就是发生了,任谁都改变不了。你躲着它只会把你自己困在幻想出来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你也没有办法往前走,这些过去就像一把带着铁链的锁,你以为你看不见它就不存在,但你实际上还是走不出这个窠臼,你还是被困在那一个小圈子里,自我消磨。但其实,钥匙就在你手上。” 有一道蝉鸣,顾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如果没听错的话,这应该是今夏的第一只蝉。 “所以啊倾九,生活仍然在按着它的节奏继续,好的坏的都会永远留在过去,但你不能把自己也困在过去。”顾默无声地笑笑,注视着江倾九的眼睛,“一辈子真的特别长,这才开了个头而已,未来六七十年肯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你甘心因为不好的过去而放弃更好的将来吗?” 江倾九欲言又止。 顾默朝她伸出手:“试一试,如果你愿意,我就陪你一起跨过去。” 江倾九看着那只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其实早就应该死了,头十二年的人生里,没一个盼她活着。可能就是倔吧,她不屈不挠地活下来,根本没想要什么更好的将来,她只是要活着,这是个执念。 但刚刚顾默说了那么多,她突然就开始期待了,期待不用再逃避创伤的更好的将来。 江倾九还没来得及开口,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粗犷的吼叫:“谁在那儿?!” 顾默神色一变,拉起江倾九就往教学楼后面跑。 第37章 迈步 教学楼后方有一排供水用的平房,平房和学校围墙之间有个比较隐蔽的死角,是顾默上学时偶然间发现的。这个地方空间狭窄,藏一个人还算宽松,但若是两个人挤进去就有点勉强了。 江倾九后背紧贴着墙,眼前的顾默离她不到二十公分。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了。 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顾默颇有些尴尬地别开目光,心跳不自觉地就快了起来。左右两堵墙挡住了阳光,投下来的影子或许带了些凉意,但顾默却觉得比刚才更热了。 江倾九向来灵活的脑子忽然卡了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个断电的机器人。 “哎?刚刚明明看见有两个人来着……咋没影了?难道是我看错了?……真是见了鬼了……” 门卫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他们,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走远了。 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顾默僵硬地挪动脚步,稍稍让了个空,假装咳嗽一声:“那个……你先出去,我等会就来。” 江倾九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藏不住笑似的抿抿嘴唇,快步走了出去。 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顾默才跟出来。 “还要转一转吗?”顾默问。 “要不……你给我讲讲你的高中生活吧。”江倾九逆着光看向他。 她的校园生活只有那短短三年,却没有半点有趣的地方,像一捧灰烬,颜色单调且暗淡,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她很想知道正常人的校园生活是什么样的,是光彩洋溢?还是风华正茂? “我的高中生活?”顾默略显迟疑,“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每天不停地上课、刷题、背书、考试。” 教学楼前的白杨树枝轻轻摇晃。 他转了个身,迎着风吹来的方向。 “其实现在想想,那样的生活也挺好的,闲不下来,就会觉得很充实。但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一天天都在干什么,别人学我也学,别人玩我也玩。放学后还要去打工,忙到半夜才回家,第二天五点多就得起来,哪像现在,整天睡到自然醒……” 顾默像唠家常一样说着,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江倾九也不插嘴,就这么静静听着。 “最令人崩溃的是,每天没完没了地刷题、背书,考试前整宿整宿地通宵,成绩出来还没有那些上课睡觉、游戏比谁玩得都溜、娱乐八卦了如指掌、临考前随便看两眼的人考得好。唉,你这样的学霸肯定没体会过……” 江倾九笑笑。 她确实没体会过——她什么也没体会过。 顾默无意识地一扬嘴角:“所以啊,那时候就特别想回到童年。我上小学前还没有顾言语,爸妈可能比较惯着我,然后我就成了家喻户晓的熊孩子,带着左邻右舍的小伙伴整天水里来泥里去,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没一天干净过,别的孩子回家都会被骂,我爸我妈却从来没有因为这个骂过我。 “后来有一次,我跟小伙伴玩玻璃球,我输了。按规则要把自己的玻璃球给他,但我不舍得,他硬管我要,我于是把人家按在地上打了一顿,还抢走了他所有的玻璃球。之后那小孩的家长跟我爸妈告了状,我爸按着我的头跟人家道歉,还把我所有的玻璃球都赔给人家了,然后当着外人的面,拎着个鸡毛掸子把我揍得两天下不来床……” 讲着讲着,顾默就忍不住笑了,但江倾九却从他眼里看见了泪光。 她不免好奇起来,那样一个淘气又活泼的孩子,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么沉厚寡言、小心翼翼的。 “其实人生能过成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变故之所以称作变故,就是因为它不可预测、无法阻止。我刚出狱去警察局报案时,就在想,如果一年内找不到顾言语,我就不活了,反正这一辈子都烂成这样了,再挣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就算我死了,也没人会伤心难过。” “但后来你是唯一一个劝我活下去的人。”顾默说着看向江倾九,“然后我就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想看到我死。” 他弯腰捡起一片被风吹掉的叶子,放在阳光下欣赏它的脉络。 “你愿不愿意跟我讲讲,你为什么想活下去?” “我……”江倾九一开口,声音突然有点哑,她清清嗓子,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不想让希望我死的人开心。” 她笑了笑,微微抬起眼睛,看向顾默:“是不是,有点中二了?” 顾默摇摇头:“我能不能大胆地猜测一下,你是想让伤害过你的人知道,你足够强大,他们根本无法真正伤害到你。” 江倾九的表情凝固了一刹,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活得更好、更鲜活、更精彩,是不是更能证明你的想法?”顾默说,“不用故步自封,你原本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活着,你甚至可以比别人活得更好。” “世间万事都有它的对立面,就好比我失去了一切,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一样在大街上游荡,可正是这样,我才遇到了你。”顾默抬手挡住似火的骄阳,“险恶有个反义词叫善良,欺骗有个反义词叫信任,见多了“坏”的小孩,未来会有更多的机会见证“好”,上天是公平的,真的,相信我。” 顾默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他慢慢地往前走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但回应他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他垂下眼睛,自我安慰似的笑笑。 “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又走回刚刚翻墙进来的地方,顾默手脚并用很快翻了过去,江倾九跟在他后面,等他落地回身的时候,她已经在墙上了。 顾默朝她伸出手。 江倾九背靠着梧桐树,盯着一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似是在出神。 “倾九?”顾默喊了她一声。 江倾九回神,凝望着他,张了张嘴。 “我想试试。”她说。 话音未落,下课铃响了起来,悠扬的音乐回荡在无人的校园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环绕着围墙外这两棵梧桐树的枝桠盘旋。 顾默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愣了一下,蓦地哑然一笑。 江倾九握着他的手借力,从围墙上跳下来。顾默笑着说:“那我陪着你。” 江倾九扬起嘴角,没再说话。 两个人各自怀着满心欢喜,一起往酒馆的方向走去。 很神奇的感觉。 就像弥足深陷在泥潭里,路人来去匆匆,缺忽然有人驻足停留愿意拉她一把。 青蓝色的天空氤氲着几缕雾霭似的流云,枯萎了一个秋冬的树丛绽放着浓郁的绿意,枝桠沉浸在风中,摇曳着掉下几片叶子。 太阳逐渐西沉,残云敛了黄昏。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江上倾酒里酒香浓郁,客人来了不少,顾默有的忙活,江倾九坐在柜台里,一手托腮无所事事地看着大厅里的人群。 她好像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观察过来江上倾酒喝酒的人。 一号桌坐着两个女孩,看样子应该是关系不错的闺蜜,聊得也挺开心。 二号桌坐的是一家四口,大概是哥哥保送了重点高中,一家人来庆祝。 三号桌坐的是一对情侣,女孩双手捧着脸,一副害羞的模样。 四号桌坐着六个男生,感觉是一个宿舍的同学,来给其中一个人过生日的。 其他桌都是一个人,大都是年轻人,有失恋的、有放松来的,没有什么特别。 突然,江倾九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抬起头,盯着最里面的八号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位置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朝她的方向,桌子上摆的是一瓶最便宜的白酒和一盘花生米,和其他喝红酒香槟鸡尾酒的年轻顾客格格不入。 那个人……长得好像爷爷。 喝的也是爷爷最喜欢的酒。 老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乐呵呵地笑着看过来。 江倾九彻底愣住了,动了动嘴唇,轻轻叫了一声:“爷爷。” 老人家笑着不说话。 她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八号桌已经没有人了。 “顾、顾默。” 江倾九把顾默叫过来,问他:“八号桌刚才有人吗?” 顾默一脸疑惑:“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江倾九垂下了眼睛,“我刚刚,看到我爷爷了,看到他对着我笑,原来是幻觉。” 顾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叹了口气,又拍拍她的肩膀。 第38章 捧火 酒馆里人群渐渐散去,江倾九坐在角落里打游戏。蓦地手机一卡,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顾默站在门口,“咔哒”一声上了锁。 江倾九站起身,瞟了顾默一眼,打算上楼。与此同时,大厅里灯猝然熄灭,周遭陷入黑暗。 停电了? 顾默先是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而后缓过神来,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摸黑去找照明的东西。 “倾九,手电筒放哪了?”他问了一句。 回应他的是手机掉在地上的一声“咯噔”。大厅里静得异常,伸手不见五指,这一点声音也被无限放大,变得格外突兀。 “江倾九?” 顾默又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这一次回应他的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漆黑以及令人窒息的寂静。 白天天晴得那么好,到了晚上却不见月亮,窗外也没有光渗进来。 顾默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呼吸逐渐变得沉重。他摸索着走过去,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忽然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他倒吸凉气的声音。 江倾九忽然出声:“你别过来。” 顾默听得出来她的声音在颤抖。 “你、你没事吧?怎么了?”顾默被她的状态吓到了,担忧地问。 江倾九说:“我没事,缓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你别过来。” 顾默温声安慰:“我不过去,你别怕。” 酷热、黑暗、封闭的空间…… 江倾九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夏天,闷热潮湿的小黑屋里,女孩无力地挣扎,真实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叠加起来,把她的灵魂撕裂成两半,一半求生不得,一半求死不能。 这种恐惧就像烙印一样刻在骨子里,永远只差一个导火索。 顾默小心翼翼地往柜台的方向走过去,他记得前些天在里面见到了半截蜡烛,不知道还有没有。 俗话说祸不单行,他在黑暗中盲目摸索,却忘了他把起瓶器放在了柜台边上,手没轻没重地伸过去扶着,恰好就按在了起瓶器上。 顾默条件反射般迅速缩了回来,但血已经从手心流出来了。他也看不清伤口,一蹙眉,“啧”了一声,随意用衣角擦了擦,就不管了。 “倾九,我马上就找到蜡烛了,你不要怕。” 他一边找蜡烛,一边不忘出声跟江倾九说几句话。 顾默摸摸索索,终于摸到了那半截蜡烛,又费劲力气找到打火机把蜡烛点燃,才松了一口气。 从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张牙舞爪地流了一手心,浅色的上衣也被他擦得一片殷红。 顾默捏着蜡烛轻手轻脚地靠近江倾九,总算看清了眼前人。 她蜷缩在角落里,小小的一只,既像受伤的流浪猫,又像没了刺的刺猬,竭力想找回一点安全感。 怎么会怕成这样呢? 顾默再次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江倾九没有回答,脸深埋在臂弯里。 顾默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站在原地,烛火跳动,将身处黑暗中的两个人拉扯进光里,燃烧的火焰映着光影,把想要把温暖尽可能地散发到每个角落。 顾默安静地等着,手里拿着蜡烛,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倾九,等她把自己救出来。 过了几分钟,江倾九终于抬起了头,眼底泛红,脸上却没有泪痕,不像是哭过。 她睁开眼,便看见茫茫黑夜中,站着一个捧火的人。 江倾九心中一软,仰头望着顾默的脸,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喃喃说出了一句话。 她说:“顾默,我好……难受……” 顾默把蜡烛放在桌子上,俯下身,轻轻揽过江倾九,将她拥进怀里:“不难受了,我在。” 江倾九死死地抓着顾默的衣袖,顾默感觉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动也不动地待在她身边。 过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大厅里的灯才重新亮起,顾默皱着眉去适应这个亮度,江倾九也抬起头来,眼睛清明了些。 “你没事吧?”顾默问她。 江倾九摇摇头,站了起来,“你在这等我一下。” 她走进柜台里面,顾默吹灭蜡烛,看见她拿着一个医药箱过来了。 江倾九不由分说地拉过顾默受了伤的那只手,用湿纸巾把周边的血迹擦干净,接着又是消毒,又是包扎,轻车熟路得看着极其专业。 处理完伤口,顾默收回手,温声道:“谢谢啊。” 江倾九一面收拾医药箱,把药水纱布放回去,一面说道:“是我该谢谢你。” 顾默听到这句话怔了一下。 “打个商量行吗?”顾默看着自己手上缠的纱布,“你帮我那么多,我也帮了你,咱们以后也算知根知底了,就不要再互相道谢了,好不好?” 江倾九笑着去放医药箱:“行啊。” 黑夜一点点褪色,东方泛起鱼肚白,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腾起一团一团金色的云雾。 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入耳来,逐渐变得清晰。江倾九缓缓地睁开双眼,外面阳光迷眼,已是日上三竿。一夜过去,她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了一般,仿佛昨晚那不真实的一切,都是另一个灵魂占据着她的躯壳经历的。 她回头看见顾默的时候,眼神已经涣散了,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和一团模模糊糊的光。 任何生物处在黑暗中的时候,都会渴望靠近那一点珍稀的光源。她曾经用几年的时间跳出这个窠臼,就算再恐惧黑暗,也不会轻易贴近未知的亮光,这是惯性堆出来的。 可是她看到顾默的那一刻,却恍然心头一松,不想再克制本能,想离他手心那一束光近一点。 她还在想着,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顾默在外面买了早餐,回来就见江倾九笑着坐在桌前,似乎是在等他。 “怎么?有什么好事发生吗?”顾默问。 江倾九眼睛亮亮的,映着顾默的影子:“佰桥那边,立案了。” “真的?!” 江倾九看着他激动的样子,点点头:“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其他的。” 顾默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了,他看着穿过窗户亮堂堂的阳光,看着大厅里熟悉的一张张桌子,看着柜台上的小摆件,忽然发现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两个原本陌生的人成了这世上唯一理解彼此的人,他习惯了住在这个不算多大的小酒馆的生活,习惯了白天懒懒散散在附近转一转,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窝在哪张桌子旁看一下午的书,习惯了晚上酒馆里人来人往的热闹。 去年十月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刹,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自己将来的日子是这么过的。 顾默双手捧着碗,兴奋过后便是万千感慨。 “在遇到我之前,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江倾九垂着眼睛想,想了好久,才说:“和现在也差不多,白天玩手机,晚上营业酒馆。不一样的就是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觉得,我在这里,对你来说,算是好事吗?” “挺好的。”江倾九说。 第39章 毕业 日子就这么过着,苏警官那里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顾默渐渐接受了现实,拜托莫洲在网络上帮忙传播一下顾言语的信息,但也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他有预感:只有抓到真凶,才能找到顾言语。 阳光变得越来越炽热,偶尔吹来的几阵风也没了凉意,夏天过得很快,六月如期而至。 江倾九坐在大厅里正玩着手机,韩尚夏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好久不见呐!”那端的声音还是同原来一样张扬,“明天爸爸就要上战场了宝贝儿。” “明天吗?”江倾九看了一眼日历才相信。 “对啊,老子大半年非人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韩尚夏说得格外壮烈,“学神不得给点祝福?你可是我天天高台供奉的啊,香火没少你的,记得保佑我金榜题名啊我说。” “行行行,保佑你。”江倾九跟着她插科打诨,“一切顺利。” “必须一切顺利!”韩尚夏说,“等我考完咱们一块出去玩,不许拒绝听到没?” “好。”江倾九应道。 韩尚夏挂了电话,看着书桌上下成摞成堆的资料练习册,摩挲几下手指上磨出的老茧,笑着叹口气,坐回到桌前继续看书。 “姐,吃点水果吧。”韩佐佑端着一盘子切好的水果进来。 这小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得三百六十六天跟他姐抬杠,活了十七八年,就这几天万事顺着她来。 他们俩的妈妈工作太忙,连两天的假都请不出来,陪考也成了奢望。韩佐佑主动请缨,要担起这项重任,照顾他姐的衣食起居,为他姐保驾护航。 “放桌上就行,我待会儿再吃。”韩尚夏头也不抬。 “姐,明天就考试了,你今天好好歇歇吧,休息休息保存精力,明天才能更好发挥,对不对?”韩佐佑旁观韩尚夏这些天几乎是一刻不停地看书刷题,光是看着就觉得累。 “老弟,你不懂。”韩尚夏眼睛不离书本,“我现在不能停,一停下来就全丢了,我得按这个节奏把高考捱过去,才能说歇的事儿。” 韩佐佑坐在她身后的床上,莫名心酸:“姐,其实你不用这么拼,你都那么厉害了,随便考考不就是个好大学?” “就这一次机会。”韩尚夏把书翻过一页,拿起笔标注了什么,“我为什么不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 韩佐佑琢磨了一会儿她这句话,最后点点头,悄悄出去了。 韩尚夏一直复习到天黑,韩佐佑端着晚饭进来。 这一回韩尚夏没说待会,直接放下书过去吃了,但只吃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 “姐,你怎么就吃这些啊?这连你平时饭量的一半还没到呢。”韩佐佑说,“你不饿吗?” 韩尚夏“大”字形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道:“没胃口。” 韩佐佑沉默了一阵,又问:“姐,你紧张么?” 韩尚夏想了想,摇头:“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单纯的没胃口,不想吃东西。” “那你今天晚上还复习吗?” “不了,我想早点睡。”韩尚夏盯着天花板,“你陪我在这聊会儿天吧。” “行。”韩佐佑现在对她是有求必应。 “以前我总觉得尴尬,没和你说过什么心里话。咱俩一起长大这么些年,我没少揍过你,有时候你也挺生我气的吧?”韩尚夏难得的心平气和。 “有时候……确实是你太过分了。”韩佐佑撇撇嘴,以缓解面对他姐这种状态的不适应。 “我其实是想让你能够自立,我希望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保护好自己。我总觉得小时候我把你护得太好,以至于你长大了还总是想着依靠我。但仔细想想的话,比起你自己摸爬滚打没人管没人疼长成个街头小混混,我宁愿你成为现在这样。 “上次,就是碰上毒贩子那次,你敢在没有警察的情况下来救我,我真的……还挺感动,我觉得你终于长成个男子汉了。” “我本来就是顶天立地……大男人。”韩佐佑用最小的声音说出了最硬气的话。 韩尚夏哑然一笑:“过完这个暑假,咱俩就得分开了,半年半年的见不了面,你在别的地方受了欺负我也没办法替你讨回来了。我现在就特别担心你不在我眼皮子底下,被人欺负还不敢吭声。” “姐你放心吧。”韩佐佑拍拍胸脯,“我以后绝对不会白受欺负,我暑假里强身健体,争取以后打架都能打赢!” 韩尚夏又忍不住笑了:“行了行了,就说这么多了,再多就煽情了。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她抬手推了两下韩佐佑,把他赶出去了。 韩尚夏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后悔地想,其实这些话不该今天晚上说的,说完了她思绪万千,恐怕要睡不着了。 然而她却早早地就睡了过去,大概是真的累了,这一夜韩尚夏睡得格外沉,一觉睡到大天亮,刚睁眼,闹钟就响了。 她惯性地换衣服起床刷牙洗脸吃早餐,直到手里拿着考试袋跟韩佐佑出了家门,她才反应过来,今天就要高考了。 考点外人已经来了很多了,太阳刚刚升起来,晒得人睁不开眼。韩尚夏在周围找半天,才发现他们学校的带考老师,过去签了个字报到,又回到老地方,和韩佐佑找了个树荫,坐下来等着进考点。 “姐,你不用紧张,你上学期期末发着烧还考了年级前十,现在状态这么好,肯定没问题的。”韩佐佑看着他姐,话突然多了起来,“你就放松好好考就行,凭你的实力,绝对能碾压一大片。” “我没紧张。”韩尚夏瞥了他一眼,“倒是你,看着比我还紧张。这黑眼圈浓的,不会昨晚一晚上都没睡好吧?” 韩佐佑揉揉眼睛,他昨晚确实因为太焦虑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你别担心我了,你看那边都排起队来了,你也快点过去吧。”韩佐佑指了指考点门口已经排了几十米的队伍。 韩尚夏站起来活动一下四肢,大步流星地往那边走过去,韩佐佑在她身后大声道:“姐,加油!等你好消息!” 韩尚夏没回头,举起手十分潇洒地挥了挥。 考场里开了空调,一点也不热,韩尚夏迅速浏览了一遍试卷,成竹在胸,满怀信心地开始答题。 心一沉下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上午语文下午数学,一天就过去了,韩尚夏出考场的时候也没什么旁的感觉。 韩佐佑叫了辆出租车载他们回家,司机是爱心车队的,没有收钱。一路上韩佐佑一直滔滔不绝地讲些有的没的,但就是没问韩尚夏考得怎么样。 到下了车,韩尚夏才“噗嗤”一声笑出来,感叹韩佐佑的情商终于有所提高。 “放心吧,我考得还行,应该是正常发挥。” “明天继续加油啊,姐,我相信你!” 第二天的考试依旧照常进行,考场里如火如荼,考场外人声熙攘。韩佐佑坐在一棵树底下,捡了一张不知谁丢的传单当扇子用,头顶的树冠里貌似藏了一只蝉,一直在无休无止地鸣叫。 突然,他听见一道声音:“可算找着你了,怎么样?你姐一切顺利吗?”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顾默。 “默哥!你怎么来了?”韩佐佑惊喜道。 “过来看看你们,也没个大人,怕出点什么事。”顾默说着在他旁边坐下。 “我们怎么也算成年了,问题基本都能解决。”韩佐佑递给顾默一张传单叫他当扇子,“我姐说她考得还不错,正常发挥。” “那就好。”顾默看着这人潮人海,突然有些失落:“我当年差点儿就参加高考了。” “什么叫差点儿?” “高二那年出的事,退学了。”顾默低头自嘲地笑笑,“不过我就算参加了高考,估计也考不了多好。” “没事,默哥。”韩佐佑拍拍他的肩膀,“没人规定必须参加高考,像咱这种不高考的照样也能过得不错。” “你说得对。”顾默说,“我可能,就是有点遗憾。” 韩佐佑还想再开口说什么,这时考点的门开了,开始有学生往外出,考点里逐渐沸腾起来,最后一场考试也结束了。 顾默和韩佐佑站起身来,远远地看见教学楼上有白花花的东西飘下来。 “卧槽……”韩佐佑感叹了一声,“最爽的时刻来了。” 顾默还有点疑惑,但看到三楼四楼围栏边上的人越来越多,飘下来的白色碎片也越来越多,终于明白了韩佐佑话里的意思。 他站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满地都是散落的欢声和笑语,被撕碎的书本和试卷从教室窗子里抛下来,六月飞雪一般纷纷扬扬。少年们潇洒着,庆祝自己永远离开了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