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首辅》 第1章 第1章 隆冬,顺天府各家各院都燃起炉火取暖。 新晋状元郎家府邸也不例外,一处处院落飘起白烟,暖意洋洋。 唯有府西一处小院落,屋子上方空荡荡。 这处小院,门上悬着一块牌匾,上题娟秀小楷,就叫“小院”。 一个小丫鬟打着抖,口中哈出白腾腾的热气暖手,愤愤冲入院中。 正对院门的屋内,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咳,而后是一声柔柔的轻唤:“清漪?” 清漪并不应声,只满不情愿地走入屋内。 虽一脸愤愤,但也还记得把门阖上,才道:“小姐。” 屋内床上,透过纱幔,能看见一个身材匀停,削肩长颈的女子缓缓坐起。 清漪急忙上前,将纱幔挽起去扶起女子。 那女子顺势半倚在榻沿,露出一张有如美玉的面容——玉石般莹润的肌肤,玉壁般精雕细琢的眉、眼、唇、鼻,看来也如美玉一般易碎。 若是叫江南那些名士来认上一认,定是都要抚掌惊叹:这不是许书翁家的掌上明珠,一诗震江南的许明月许小姐吗? 然而此时她在顺天府。此地最大的书商不是许家,而许明月也已不是小姐。 她嫁人已有一年,夫君名为傅凭临,数月前中了状元,被召入宫中修史去了。 许明月已经一连几月不得傅凭临的消息,这天正是派清漪出去打探。 见清漪一脸不愉,许明月轻叹了口气,问:“是打听着什么糟心事了?不如说与我听听。” 清漪抿了抿嘴,却不说话。 许明月正色又道:“清漪?” 清漪这才肯说。一开口,就是满满的怨气:“小姐,这傅家欺人太甚——” 许明月笑劝她:“是,慢些说。” “我方才出去打探,才到小花园,就被一堆小厮拦了回来。我心道不对,避开他们偷偷逃了出去,就见这傅府门口,停着辆马车!” 许明月缓缓问:“是淮南王家的马车?” “就是淮南王家的马车!我前些天听着小厮说小话,听得姑爷在宫中与那淮南王家的郡主勾搭上了,小姐你还不信。如今怎么着?” 许明月沉默片刻,轻声道:“许是傅家自作主张,毕竟老夫人一向不喜我。可我信凭临,他应过我,不会再娶。” 清漪气急:“小姐你这是痴了!要我说,咱们就该回江南去,小姐在江南多大的名气,求娶的公子哥们得从河头排到河尾,还得再排回河头呢!” 许明月无奈发笑:“那都是我待字闺中的事了。何况前些日子来信,爹爹发了急病,若知道我从夫家跑回去,再遭一顿气,身子不见好可怎么办?” 聊起江南的事,清漪脸色才转好:“小姐在家的时候,女诫女训没一个肯读的,尽读些国策国论,我看,老爷早习惯挨气了。” 主仆两人正说着俏皮话,忽听得屋外一阵声响。 许明月微微蹙眉,自傅凭临应召入宫,这小院一向门可罗雀,难得有人造访。 清漪为她取了外衣披上,才扶她走到门口,将屋门打开。 屋门才开,便见门外不大的院落里,站满了家丁。众家丁前边,是傅家的管家。 这管家一脸笑意,却不行礼,只负手昂首道:“许娘子,还请穿戴齐整,出来接老夫人的话。” 清漪见此情景,上前一步,就要破口大骂:“你们这些……” 许明月却轻扯她腕子一下,将她揽到了身后。 许明月淡淡扫了一眼挤满院落的众人:“陈管家,老夫人若有话要传,待我梳妆片刻,往厅堂去拜见即可,何必劳烦陈管家,这般声势浩大。” 那管家呵呵一笑:“许娘子不必在此逞威风了。我今日来,就是来告诉许娘子,此后不必再去厅堂拜见老夫人了。” 许明月握着清漪腕子的手紧了紧,但面上神色不改:“管家此言何意?” 管家道:“许娘子这是装糊涂,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您自然能听懂。” “但既然您发问,我便再解释明白些:许娘子嫁入我府中一年,一无所出。如今少爷中了状元,可不同往日,不能再容您待在府中了。” 管家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此乃老夫人所写之遣退书,娘子收了此书,速速回江南去罢。” 院中沉默蔓延片刻。 一阵寒风吹来,许明月仿佛才回过神。 她松开清漪的手,颔首示意后者去取那遣退书。 清漪小声道:“小姐……” 许明月垂眸:“去吧。” 取过遣退书,管家一挥手,那浩浩荡荡的家丁才退了开去。 待到院中复归空荡,那管家一拱手,赔笑道:“夫人,方才冒犯了,实在是老夫人命令,不敢不从。” 他长了双亮眼与慧心,自然知道,这许明月虽不受老夫人不待见,却是自家少爷的宝中宝。今日他带头将人逐出府,在少爷那已是大罪一桩,他哪还敢真对她不敬? 许明月侧身,并不接他这一拜:“管家可还有事?” “这……”管家笑道,“老夫人还有命,我须得亲自送许娘子出府才可。” 清漪这时终于忍不住,大骂出口:“你这老家伙,果然你们傅家都是一种货色——不要脸!” “你们少爷当年穷困潦倒,上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是谁出的路资?” “如今你们傅家这栋府邸,这样好的地段,也是我们小姐当年牵桥搭线才买下的,今日倒好,过河拆桥……” 她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那管家念及少爷的面子,一时也不敢回嘴,只好低眉顺眼,盼着许明月制止这丫鬟。 可许明月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入屋,去换衣裳了。 主仆二人莫名的默契。许明月换了身青色衣衫,清漪骂过管家,都没有要收拾行李,带走屋内一样东西的意思。 管家张张口,最终也没说话。 将人送至府门,管家又是一拱手:“许小姐,就此别过。” 许明月也回他:“就此别过。” 管家站在府门前,看着许明月瘦削的身影渐渐下了台阶,不由一声长叹。 多好的一个女子啊,这番被遣回江南,不知来日命运如何…… 他正想着目送许明月离开,就见后者步伐一转,一步一步,极为坚定地,走向了停在府门口的那辆马车。 ——淮南王府的马车! 管家惊出了一身冷汗,三步并作两步,就要上前去阻拦。 可许明月却已然扬声开口:“不知车中可是淮南王家郡主殿下?” 管家面色惨白,钉在了原地。 傅家府邸地段不差,周遭不远便是顺天府顶好的商铺。 此时白日,人来人往,见着这大户人家门口,一个容貌不俗的女子扬声喊“郡主殿下”,一时都远远投来视线。 许明月却毫不在意,神色淡淡地站在车前。 马车帘幕被撩开,一个丫鬟走下车来,神情傲然:“你是什么人,竟敢在郡主殿下车前喧哗!” 许明月看她一眼,目光又移向车内:“我是何人,郡主殿下应该已经猜到了,不愿一叙便罢,何必唤一个小丫鬟出面打发。” 车内这才传出一声冷笑,而后一道跋扈的女声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状元郎家的下堂妇罢了。怎么?成了弃妇,心里不平,想来找我要什么公道?” 这郡主说话不客气,一旁的看客却听得津津有味,二女相争,向来是他们爱瞧的戏码。若是再打起来,往后茶馆谈天可就有的聊了。 可车外站着的,那被骂作弃妇、一袭青衫的女子却并不如他们的意。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郡主的话,语气仍然淡淡。 “郡主殿下误会了。此行,我不是来找郡主殿下要什么公道的。” 众人点点头,哦,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可那青衫女子却话锋一转,却又道:“此番拦在郡主殿下车前,只是想过一回下堂妇的瘾,撒一撒泼罢了。” 许明月说着,不顾周遭人惊异的眼神,拿过清漪手中的遣退书。 她面上仍一片云淡风轻:“此乃傅家老夫人所写遣退书,上列罪名,‘入府一年,一无所出’,不循妇道,是以遣退。” “然而依前朝律法,女子五十无子,方犯‘七出’之罪,可由夫君亲自休弃。” “但如今我家夫君正在宫中,我也不过年方双九。可见此遣退书,言之无理。” 听她这般有理有据,周遭看客不由驻足,认真瞧起这出戏,且还频频点头称起是来。 许明月却一眼也不看周遭的情境,只接着道:“说来也巧,前些日子京中盛传,郡主殿下与我家夫君有私。而今日,殿下才造访傅府,傅家老夫人便要以一纸遣退书将我休弃。” “那么我便大胆猜度一番——敢问这可是因为,殿下既于我家夫君有意,却又容不得我这房正妻?” “若是如此,殿下岂非犯‘七出’大罪之嫉妒?当受这封遣退书的,是殿下才对。” 这一番话说完,傅府门前一时哗然。 那站在车前原本小婢女趾高气昂的小侍女,此时也涨红着脸,尖声骂道“无礼”。 傅家管家慌了神,一时间上阻拦许明月也来不及,不阻拦也不是。 随着车外的声响愈加喧哗,车内的人似乎也酝酿着怒火。 终于,“啪——”,一道瓷器掷地的声响打破了喧哗。 车内人怒气冲冲地发话:“傅家的人都去哪了?给我去打一盆凉水来,让这不知廉耻、当街诽谤本郡主的悍妇清醒清醒!” 第2章 第2章 车内郡主发话,车外的管家才如梦初醒。 这可是当朝郡主!他哪里得罪得起? 于是慌忙奔入府内,指挥家丁:“你!快去打盆凉水来!” 而后又奔至府外,给那颇有几分胆识的前少夫人递眼色:快走啊! 然而前少夫人许明月却毫不慌忙,反倒将身旁要挡在她身前的清漪拉住了。 她看向马车的眸色冷了几分:“郡主殿下果然威风。只是皇城脚下,殿下这样耍威风,不怕上达天听吗?” 马车内传来一阵笑声,仿佛许明月说了什么笑话似的。 车内人道:“你这样的悍妇,果然无知。今日,就让本郡主来教教你。” “这皇城脚下,可不是什么事都能上达天听的。” “若是本郡主想耍威风,那这威风便达不了天听。更何况……” 她言未尽,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更何况如今的“天”是个年仅六龄的小童。 这时候,真正能救这小娘子的“天听”,只那操纵幼帝、权倾朝野的一人罢了。 傅府家丁已将冷水备好,一行人手持数盆凉水,只待车内郡主一声令下。 寒冬腊月,这凉水浇身,可不是闹着玩的。 许明月眼中神色沉沉,她垂了垂眸,将清漪护在身后。 皇城脚下,当街耍横,权贵欺人,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车内又是一声轻笑,似乎准备着欣赏一场好戏:“来人……” 许明月将清漪护得紧了些。 清漪亦克制不住地打着颤:“小姐……” 可下一瞬,却未听见车内郡主的命令,反听着了另一道更高的声音。 “首辅大人车驾到——” 这声音响彻云霄,满街市一时哗然。 “首辅大人?哪个首辅大人?” “还能有哪个呀?咱们这天底下不就那位一个嘛。” “那位的府邸隔得可远着呢,怎么跑这儿来了?” “真是那位?” 首辅? 许明月愣了愣,看向人群散开的方向。 精雕华盖的马车缓缓穿过人群,驾车者一身锦衣,口中叼了根不知什么草。 许明月同那人对上眼,仿佛觉得他在对着自己痴笑。 马车停在距许明月几步开外。 那痴笑的车夫吐了口中叼着的草,跳下车来,掀开车帘,恭敬道:“主子,到地方了。” 片刻,车内便传来瓷器叩桌的声响。 继而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玉扳指的手撩开车帘,手的主人探出身来。 一袭玄衣,外披玄色大氅,一副刀削斧刻般的俊美面容——正是当朝首辅沈潜。 他下了马车,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许明月莫名觉得,他是在朝自己走来。 街市的哗声渐消。 只因议论人只有敢在人后,没有敢在人前说的。 况且这人还不是什么普通人,是当下如日中天的沈潜沈首辅——要知道,在如今的顺天府,“天”也要顺他七分。 过路的路人,淮南王府的郡主、丫鬟,傅府的管家、家丁,有一个算一个,此时都愣在当场。 许明月也眸色沉沉,看着那声名遍天下的权臣首辅缓缓走近。 她握着清漪的手紧了紧,心下思量着,自己同这首辅是否有何关联。 可不待她想清楚,沈潜已然走至她身前。 而后的事情好似发生在一瞬间,又好似延长了许多时候—— 沈潜弯了弯眉眼,朝她露了一个笑,而后便解下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抖落上头寒气后,披在了许明月的身上。 大氅压身,许明月下意识放开了清漪的手,于是下一秒,便轻易地被人拢入怀中。 那声威震主的权臣首辅敛眉看她:“娘子,沈某来晚了。” - 郡主的马车,被那痴笑的首辅家车夫一掌劈裂。 看笑话的人群,在首辅的扫视下,跪地拜颂,“见过首辅大人,见过首辅夫人”。 府尹领着官兵前来,将冒犯了“首辅夫人”的管家与小厮通通拿下。 那嚣张跋扈的郡主主仆,竟也在她面前低头。 许明月坐在平稳宽敞的马车之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下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看向车中坐着的另一人,只见方才那威风八面的首辅,这会儿对着她,唇角眼梢都是笑意,正为她添茶倒水。 许明月思量片刻,开口道:“首辅大人。” 听得一声轻柔婉转的“首辅大人”,沈潜手下几不可见地一抖,茶水险险漫出杯来。 他按下心中骤然抽枝的绮思,心中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反复操练几遍,才道:“娘子叫我沈潜便好。” 娘子一词,可称出嫁的妇人,也可称自家的妻子。 沈潜耍了个小把戏,只觉通身舒畅。 连许明月同他客气,道:“大人不拘小节,我却不能失了礼数,方才实在多谢大人。” 他也只是略略有些失望,并未表现出来。 沈潜将添好的茶水递过去,并不置于小几上。 几息之后,果然见许明月伸手来接。 天青釉茶盏小而精致,精致而小。 沈潜搓了搓指尖,回味那一触的温凉。 许明月接了茶盏,浅饮一口茶水,眼中亮了亮,赞道:“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好茶。” 话音才落,便听沈潜答道:“不及娘子亲手泡制茶水之十一。” 许明月抬眼看他,有些疑惑,便问:“首辅大人,与我可曾见过?” 沈潜轻笑一声,心中暗道,何止见过,明月明月,我此生命定的娘子,你可知我远远望了你多少年? 口中只道:“娘子或许不记得了,数月前宫宴,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彼时娘子为凭临泡制茶水,沈某有幸讨得一杯。” “一茶之交后,我便与凭临一见如故。今日来寻娘子,正是受他所托。” 这话半真半假。宫宴时,他讨了壶许明月亲手泡制的茶水倒是不错,可与傅凭临一见如故…… 沈潜心中冷笑。 许明月听罢,轻舒一口气,自语道:“原来如此。我便知道,凭临不会负我……” 她顿了顿,看向沈潜,仿佛才想起车中此时还有一个他在,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沈潜见得心上人如此情态,却是为了傅凭临,心中已然生出无边妒意。 但好在他与这妒意相处不止今朝,两厢相处倒还融洽,都一颗心地想着让那傅凭临永堕无间。 于是神情自然,说出那套编了不知多久的说辞。 傅凭临自中状元,便应召入宫修史,平日也宿在宫中。 前些日子,淮南王家郡主也应召入宫,陪同圣上四处游玩之时,就瞧见了这姿容俊秀的状元郎,说什么也要圣上为二人赐婚。 傅凭临自然不肯应,圣上问及缘由,他却又不肯告知,于是触犯圣怒,险些被革职。 淮南王郡主当即为他求情,更是私下里向圣上保证,一月之内,必然清除阻碍,叫傅凭临应下这桩婚事。 傅凭临心中不安,担忧那郡主对许明月不利,便想出一个法子。 一番铺陈,为的只是这一句:“便是叫娘子与我结做一对假夫妻。” 许明月起初听着,本有些忧心,哪知最后却听到这么一句。 “大人可说的是,假夫妻?”她不由皱了皱眉。 沈潜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一阵发涩。他垂了垂眼,接着道:“沈某也觉得此法出格,有损娘子声名。” “但凭临执意如此,只道若非如此,恐怕保不住娘子性命。” 许明月听罢,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思索。这样出格的法子,确实是傅凭临能想出来的。 可一介郡主,真需要请出当朝首辅来压么? 而以傅凭临那不慕权贵的倔脾气,他到京城才几月,又真能请得动这位首辅么? 许明月虽自嫁人起就足不出户,但也借着傅凭临,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 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幼帝。而幼帝之外,便只有这一位……略显声名狼藉的首辅大人。 他无所偏好,不爱金银,不好美色,亦不屑才子,不慕武将。又行事乖张,好剑走偏锋,且说一不二。 这样的人,真肯为一个初识几月的状元郎,与人假成婚? 再有…… 许明月忆起傅凭临,心中轻快了些。 以傅凭临的脾气,她同家中小厮多说几句,都要醋的。 要她假意改嫁,这该是遇着了多大的事。 许明月斟酌片刻,对上沈潜看不分明的深黑眸子,终于开口:“首辅大人,此番事关重大,我不过一介小女子,心中实在害怕。不知大人可否通融,让我与夫君见上一面?” 她说完,便见沈潜笑了笑,而后将手中杯盏“啪”的一声放在小几上。 他颔首,温和道:“娘子说的是,只是凭临如今奉命修史,不可出翰林院半步,怕是难以相见。” “不如,娘子修书一封,由我设法转交。” 许明月点点头:“如此,便劳烦大人了。” 沈潜听她这一句“大人”,耳旁仿佛又响起她称傅凭临那一句“夫君”。 他将杯中茶水注满,幽幽想道,不急一时……不急一时。 然而茶过三道,还是没能按捺住,开口打破车中沉默:“我与凭临相识,其实一半也是仰慕娘子才气。” 许明月本专心品茶,听他这样说,只当是客套,便也回道:“我在闺中,也常听大人声名,早闻大人年少有为,如今得见方知所言不虚。” 沈潜却摇摇头,自嘲:“沈某在这顺天府声名如何,自己还是知晓的。” “倒是娘子,沈某虽身处顺天府,却也认识不少江南士子,无一不对娘子赞誉有加。” “——扶持寒门,兴办女学。据说江南才子,十之八九,都曾受惠于娘子。娘子所为,可比沈某更当得‘有为’二字。” 许明月听了他这一番话,一面生出疑心。二人不过初见,这沈首辅却百般同她套近乎,着实是有些奇怪。 一面却也生出些期待。听来这位沈首辅,对于寒门子弟与女子的态度却是与寻常人不同。他既能与凭临相交,说不准真非俗人呢? 她垂了垂眸子,思索片刻,抛出些话:“依大人看,女子,岂不是贤良淑德为要,专修德行女红为佳?” 她看向沈潜,见他笑了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沈某平生最恨有三,一是权贵欺人,二是书生自傲,三,便是女子自轻。” 沈潜说着,一面观许明月的神情,见她沉吟片刻,眼中亮了亮,便知自己说到了她心里。 他扬了扬嘴角,接着缓缓道:“其实此番应凭临所托,也是沈某的私心。沈某年少时,曾受一女子的恩情,若不是她,走不到今日境地。” 他说着,静静地以目光描摹着许明月的眉眼:“沈某当时立誓,有朝一日,必要千倍百倍待她好,以还当日之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移开视线,语气沉重了些:“只是世事难料,待我功成名就,已再寻不见她。” “沈某不知该如何报恩,只记得,她素好读书。便想着,若不能将这恩情还她,不若令天下女子,都有书可读,也算是记着这份恩。” “只是沈某身为男子,又有首辅一职,若兴女学,怕更要被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淹死。倒是娘子,既是女子之身,又有不俗魄力,再合适不过——不知娘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许明月听罢,一时不能回神。 她轻舒一口气,缓缓道:“大人也是情深之人。” 沈潜深深看她一眼,垂眸低嘲:“独有情深,最是无用。” 许明月沉默片刻,再看沈潜,眼神较前已然柔和许多。 她信了沈潜那一番话,盖因兴女学这样的事,在今日是全然吃力不讨好的。为名声?为财富?为权势?这些都摆在女学的反面。 沈潜无利可图。 世人言语万千,却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是一位好首辅。她想。 “既如此,明月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她温声道,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看向沈潜,眼中是点点亮色。 “沈某在此谢过……明月。”沈潜也看向她,眼中是款款柔情。 - 日暮时分,马车停在沈府,许明月跟着沈潜,迈入了沈府大门。 许久后,一匹快马自沈府闯过闹市,飞驰入宫。 骑马者着一身飞鱼服,入宫后却不面圣,而是向翰林院行去。 第3章 第3章 月上梢头,傅凭临在院中来回踱步,惦念着许明月的安危,只觉从未如此心焦过。 等到夜露浸湿了衣袖,他才终于等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傅凭临忙迎上去,从袖中递过几块碎银:“官长。” 那锦衣卫看过碎银,并不接,只笑道:“编修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傅凭临同他又推拉几道,方看出这锦衣卫是真不愿接银子。虽然心下生疑,却也不愿再浪费时间考量这些事了。 “有劳官长。”他只随意一拱手,客套一句,便切入正题,“我家娘子,近日可好?” 他应召入宫修史已有月余,最初几日,还能收到许明月的书信,可日子渐长,却连书信的影子也不见了。 他原只以为是许明月疏懒了,可前些日子在翰林院修史时,却听得几个同僚说笑,聊的正是他家娘子。 “听闻在江南也算个才女,如今却就要成下堂妇了。” 他只听到这一句,便失了心魂。再度回神时,怒火已涌了上来,与人打作一团。 这些天他四处托关系,终于找着一个不时出入宫中的锦衣卫,拜托对方出宫时替自己打听娘子的消息。 那锦衣卫也一拱手,道:“尊夫人很好。只是今日被淮南王郡主为难了一遭,好在得贵人相护。如今的境遇,比起从前还要好上几分。” “淮南王郡主。”傅凭临口中念着,面色沉了沉。 他这时才想起是有这么个人,径自冲到小皇帝面前求人赐婚不说,被他拒绝了,还立誓“定要排除万难嫁他”。他当时未放心上,只道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自己还能被绑着成亲不成。 可没想到,“排除万难”,说的却是为难他家娘子。 他心中发紧,又接连问道:“我家娘子,可有损伤?那位贵人又是何人,为何出手相助?” 锦衣卫:“编修大人放心,尊夫人毫发无损。贵人名姓不便透露,但对尊夫人是十分礼遇、十分欣赏。” 想来这贵人大抵是哪家的命妇,或许是怜惜许明月的才气声名。傅凭临心下松了松。 他还有心再问自家娘子的消息,却不好意思再开口。 那锦衣卫却仿佛看出他心思,道:“尊夫人正在贵人家中暂住,编修大人若放不下心,不如修书一封,我可代为转交。” 一句“正在贵人家中暂住”,叫傅凭临给怔住了。他思及家中母亲对许明月的态度,猜到许明月在家中的境遇,一时间生出无数悔恨怜惜,只恨自己为何要高中状元,被拘在宫中与所爱两隔。 但他很快回神,急匆匆客套一句:“劳烦官长了,今日之恩,在下定不敢忘!” 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中写家书去了。 厚厚的一封信递到锦衣卫手里时,已是天色渐明。 傅凭临对这锦衣卫感谢再三,最终目送着人离去。 - 宫门起钥之时,锦衣卫手持令牌,纵马往宫外去。 马蹄在空寂的街道上飞驰,最终停在城西一扇朱门前。 他扣响朱门,不久有小厮出来,将他领过几条小径,到了一处假山前。 那假山前早已站着一人,着一袭绯色官服,眉目冷肃,官服上绣张牙舞爪的蟒纹,昭示着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大人。”那锦衣卫行礼拜道。 沈潜只漫不经心地一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锦衣卫起身,取出信来:“属下应大人所言,真假掺半,将他糊弄了过去。这是大人吩咐的家书。” 沈潜接过信,在手中掂了掂厚度,便冷笑一声:“还是封长信。” 他将信纸展开,一张张看过去,见着里头那些“卿卿”、“明月吾妻”、“为夫的好娘子”之类字眼,眸色沉沉。 看至“近来天寒,夜里入眠,身侧无人,常常惊醒。每至此时,相思之情愈甚”,手下险些失力,将信纸揉碎。 他又想起昨日假意答应替许明月转交的那封信,其中也写道:“一别数月,长夜无眠。” 他心中酸涩,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要做信差的打算。 这傅凭临的信再情深意切,终究也不能到明月手里。 再甚的相思也无用。 他冷眼看向锦衣卫:“可会摹仿他人字迹?” 那锦衣卫垂首道:“属下略知一二。” 沈潜却笑:“略知一二?我要你仿得十全十美。” 锦衣卫顿了顿,又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沈潜这才将信给他:“往东边去,不要被她撞见。” 锦衣卫低头称是,身影很快消失在初升的朝阳中。 - 沈府西侧,流云院。 院内地面,铺着错落有致的青白石块。 院子正中央,挖了一方澄澈的小塘。 小塘旁侧,一架秋千拔地而起。秋千架上缠着凋敝的青藤,想也可知夏日是怎样一派生机。 太阳初初露了个头,将光束洒在青藤上,许明月便醒转了。 穿衣洗漱后,便有几个丫鬟领她去用膳。 许明月昨夜到沈府时,天色已深。早晨伴着晨光,才看出这府邸布置的精心雅趣。 山石错落,小塘为缀,中有梅竹几枝,不过分华贵,却是别有意趣。 许明月一面走,一面看着,想起曾有耳闻的,关于这沈首辅阴晴不定、残暴无度的市井传言。 能将院落布置得如此雅致的人,怎么会做出传言中的事? 她又想起昨日的谈话,愈发偏向沈潜,觉得市井传言害人不浅,沈潜实在可怜可惜。 她想着,转眼便到了地方。 一片池水作围栏,中有一处小亭。亭中只一方小桌,两只圆凳。 其中一只圆凳上,就坐着一身绯色官服的沈潜。 池水浩浩一片,亭台却只小小一座,亭中人坐在圆凳上,更是只渺渺一点。他侧着头,望寂然的池水,看着比池水还要空寂。 婢女停步不前,福身示意许明月独自上前。 许明月走近几步,就见沈潜回过头来,看见了她。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着沈潜的眉眼间,一时生出无边喜意。 他起身,出了亭台来迎她:“娘子来了。” 许明月笑答:“我起晚了,劳大人等我。” 沈潜仿佛打趣,道:“如今算得半个同僚,怎么还喊大人。” 许明月被他逗得笑意更深,也打趣:“既是同僚,我该称大人表字才是,不知大人表字?” 沈潜笑了笑,垂着眸,却是不答。 沉默片刻,才抬眼道:“娘子不知,我无父无母,自小长在宫里,是干爹养大。加冠之时,干爹已殁了,我没有旁的亲近的人,便没有拟字。” 许明月一愣,没想到自己随口打趣,却触及了人家的伤心事。她赔罪道:“大人请节哀……是我说错话了。” 沈潜摇摇头,仍笑:“行走官场多年,仍无表字,确实有些不像话了。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人提起。” 他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娘子提及,也是有缘,不若娘子为我拟字可好?” 加冠拟字,都是应当交由极为亲近的长辈来做的事。 许明月心下有些迟疑,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沈潜这时正巧神色一黯,道:“随口一提罢了,也是,我如今早过了拟字的年纪。” 许明月话便脱了口:“如今也不晚。” 她说出口时,自己也愣了愣,不过很快接着道:“什么时候也不算晚,如今既然有缘,就是正好,我来为大人拟字吧。” 话落,就见沈潜眼中亮起来。 许明月心中也稍舒,微微笑起来。 早膳上桌,沈潜挥退了婢女,亲自为许明月布菜。 许明月自方才一遭,心中对沈潜仍有些愧意,于是笑纳好意,还不时为沈潜添菜。 用罢早膳,天色已然尽明。 日光透过镂空亭檐,一束束照进来。 沈潜半边身子本在阴影里,随着他走近许明月,也便走进了光里。 他抬眼,黝黑的眼中也洒入亮光。 许明月本只无心看着,忽然间福至心灵:“有了!” 沈潜被她难得的跳脱惊了一下,心中越发觉得她可爱,不由笑问:“有什么了?” 这一问,自己倒生出旁的心思,不自禁望了一眼许明月的腰身,却不敢叫人发现,又收回眼神。 许明月不知道他歪了的心思,只径自一面拍手一面道:“沈潜,沈潜。虽深潜于渊,而终有得见天光时——明昭,便拟此字,如何?” 她心中高兴,笑看沈潜,见沈潜也笑意盈盈,便以为他是满意这字。于是继续道:“那便定了。明昭。” 她看向沈潜,温声解释道:“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如今一片真心虽不能为人所知,来日却终有昭于天日之时。” “这一字,也是我祝大人,真君子虽陷于泥塘,但终有一日能出淤泥而见天光。” “出淤泥而见天光。”沈潜重复了一句,心中软成一片云,不由喃喃,“明昭,明昭。” 明昭,若是说与朝中同僚听,怕是要惊起一片浪,纷纷议说他哪里配得上这字。 可明月拟这字,便是觉得此字与他相配。 沈潜止不住微笑,只觉这日头暖意洋洋,好不可爱。 许明月也随他一同看日头。看了一阵,觉出不对:“明昭,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也不必沈潜答了,她有些懊恼道:“天色尽明,总之不早了。怪我话多,误了事。” 沈潜听她念着,了然,她这是看见天色,怕他误了早朝。 她哪里知道,朝中遍布他的耳目爪牙,自会将朝务传达给他,早朝去与不去,对他而言没有区别。不去,反倒能好好休息,免受起早贪黑、顶风冒雪之苦。 然而许明月关心的神情,实在太像敦促自家夫君上朝的妻子。沈潜心中充盈,只觉若能日日如此,要他起早贪黑、顶风冒雪又如何? 他含笑道:“娘子莫急,我这便去了。” 许明月送他几步:“冬日地面湿滑,莫要心急,路上小心。” 沈潜走过池中小径,又回头望一眼,见许明月目光温柔而专注,恰如几年前江南初见。 那时他便下定决心,要将这目光永远留在自己身上。到如今,总算能得偿所愿。 只是还有一人…… “傅凭临。”他沉吟,走过院落时,被一茬未修剪得当的枯枝拦了去路。 小厮战栗上前去裁。 他虚虚抬手止住,伸手,将那枯枝折了下来。 “啪”的一声,倒很悦耳。 他似乎被取悦,笑着将它递给小厮,吩咐“烧了”。 小厮接过枯枝,疾步离去。跑动时扬起耳旁风声,风声里似有主子的喃喃自语:“就快了。” 第4章 第4章 慈宁宫。 太后半阖着眼,倚在榻沿。 榻前跪着淮南王家的郡主,正声声哭叫着:“姑妈,那沈潜欺人太甚,您要为我做主啊……” 待她哭得声音渐弱,太后才抬手示意宫女将人扶起。 太后:“行了,你的事,哀家已经都知道了。也怪不得那沈潜。” 郡主又是一声哭叫:“姑妈!” “好了!”太后一拧眉,喝道。 郡主一时吓得只敢低泣。太后闭了闭眼,从榻上坐直了,缓声道:“此事,哀家也不会叫你白受委屈。” 她顿了顿,看向身旁的嬷嬷,问道:“他与那女子的事,我差你去查,可有名目了?” 嬷嬷:“是,奴婢已细细查过了。那女子名为许明月,不过是江南一介书商的女儿,容貌确实过人,也有几分才气。只是说来奇怪,这沈首辅同她似乎从无交集。只在那傅凭临状元及第,应召入宫之时,曾同享一场宫宴。” 太后沉吟片刻:“莫不是就在那一场宫宴……可说来不该,这沈潜向来不好美色,往年送去的那些婢子优伶,都不曾讨着好。” “奴婢看,这回他是真栽了!前日夜里,宫门方才起钥,便有个锦衣卫纵马出宫,拿的,正是那沈首辅的令牌。” “哦?”太后冷笑,“锦衣卫。他倒是毫不遮掩,这是全然不将哀家与皇帝放在眼里了!” 嬷嬷讨巧道:“娘娘息怒,这是好事啊!奴婢恭喜娘娘,这沈潜肆意妄为多年,总算是露了软肋。” 太后满意颔首:“派人,盯紧那锦衣卫与许氏,任何异动,哀家都要知道。” “是!” - 隆冬腊月,会试早过,书客渐少,各家书肆多关了门面。 顺天府中,只剩了寥寥几家书肆。 文锦堂是其中一员。 掌柜懒懒倚在炉边,手持着近年来畅销的“京中美人册”,一面欣赏,一面思量着这几日愈发见少的书客,心中默默长叹。 正叹着,便见门前停了一顶乌木红顶的轿子,那宽敞的轿身,那轿夫齐整的衣裳,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 掌柜眼睛一亮,放下那美人册,忙迎出了门。 轿子外侧先走出了一个丫鬟,模样水灵,可怪的是竟未戴面衣。 掌柜心中生疑。 紧接着便见,那丫鬟自轿中又迎出了一个未戴面衣的小姐来。 衣着倒是精致华丽,可那不经遮掩的面容,未免太过不俗。 这顺天府,哪家小姐出门是这样不讲究的?又有哪家小姐是生得如此不俗,却又不在那“京中美人册”上,叫他认不得的? 掌柜的心中一亮。这应是哪家花楼新采买的姑娘罢。 他念头一转,便将对方向书肆内的角落引去:“小姐请随我来吧,我一瞧便知道您是来寻什么书的。” 那小姐颔首,便要随他同行。 可跟在一旁的小丫鬟似是被另一处话本子吸引了,一时没走动。 那小姐似乎见怪不怪,只浅笑,打趣道:“清漪,这些话本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故事,怎么还没背下来。” 丫鬟还嘴道:“小姐不知它们的好呢,每读一遍,都好像游览书中世界,可比诗文有趣得多。” 那小姐笑笑,叮嘱:“好罢,你便留在这儿游览,一会儿待我来寻你。” 掌柜在一旁看了这一遭,更确认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若不是花楼,哪家的丫鬟能同主子这般亲近? 他将人引至角落,递了个“懂”的眼色,便匆匆离开了。 许明月被这文锦堂的掌柜领到偏而又偏的书柜前时,尚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被人莫名奇怪地瞥了一眼时,也没有多想。 然而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书册来,瞧见书面的小画时,却容不得不多想了。 她虽也是书商家的女儿,可父亲是举人出身,多做的是文人的生意。她哪里在书肆中见过这样的书? 纵然她是再不露声色的性子,这会儿也不由红了脸。她心中暗暗念道:“情之一字乃是天然,这画册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但还是略显匆匆地走了开来。 那掌柜见她红着脸走出来,担心她因为心中羞怯便不买书了,忙迎上去。 “小姐不多看看?可是这批册子不满意?我这还有些新到的册子,你若不在我这买,往别家瞧,是断然找不到的!那娇红楼的姑娘,可都是我这的老主顾……” 听他这么说,许明月还有什么不明白。 正打算解释,一旁的清漪也听了这掌柜的话,几步过来便道:“你这掌柜好不会说话,对着我家小姐,却拿什么娇红楼来比!” “睁开眼瞧清楚些。我家小姐,是江南许书翁家的许明月,你这书肆里卖的诗书,一半多,那作者都是我家小姐的旧交!” 许明月被清漪拦在身后,也渐渐缓过神来。 那掌柜听罢清漪的话,也是老脸一红,没想到自己竟看走了眼。 他赔罪道:“对不住,实在对不住!许小姐,我看走眼了。” 他说着,一面从书柜中抽出本书来,一面道:“实在是您今日未戴面衣……我这里来往的女子,若是不戴面衣,又不在那‘京中美人册’上,便都是些花楼的姑娘。” “若知道是您,我是万万不敢冒犯的——您瞧,我这儿还有您的诗册呢。” 许明月接过诗册,缓缓翻看,露出有些怀念的神情。 她摇摇头,面上淡粉渐消:“无碍。” 清漪在一旁冷哼一声,道:“小姐,我看这顺天府,还没有咱们金陵好呢。咱们那儿的书肆,女子不带面衣,也不会叫人误会了是花街柳巷的。” 许明月轻声喝止她:“各处有各处的习惯,是咱们失了入乡随俗的礼数。何况,花街柳巷的女子,也是女子,又比咱们低到哪儿去了?” 清漪自知说错了话,不再顶嘴。只朝许明月递了个讨饶的眼神。 那掌柜自觉尴尬,便又找了话来说:“只是,您若没有戴面衣出门的习惯,不若访一访这‘妙笔马良’?” “他画的这‘京中美人册’,如今京中人手一册。您瞧,这是以他自制的‘铅笔’绘的,能将人画得栩栩如生呢。” 他说着,又嘟囔道:“以您的容姿,若是入了册,我也不至于认不出您来。” 许明月将手中诗册放在一旁,看向那美人册,沉吟道:“倒真是栩栩如生,这画法,颇为独特。” 清漪在一旁嘀咕道:“这‘妙笔马良’,早在咱们入京的第一月,便上门来访了。若不是小姐你怕惹老夫人不高兴,当时就能入这册子啦。” 许明月回道:“许是无缘,也不需强求。” 她看向掌柜:“您方才说,这册子,京中人手一本?” “是了。各家书肆卖得最好的,便是这册子了。自两年前起便是这样。” 许明月又问:“那诗文策论呢?” 掌柜笑道:“会试前夕倒是畅销。可书生也不是日日逛书肆,平日这市集来往多的,还不都是些平头百姓——还是来书中找乐子的多。” 许明月听罢,若有所思。 片刻,她道:“如此,便将书肆中这一年来的畅销书,都为我取一份。” 掌柜的一喜:“欸,您稍等!” - 书本太多,若是搬到轿上,轿夫恐怕要废了肩膀。 许明月最终歇了一并带回府的心思,只将书费付清,吩咐晚些时候遣府中人来取。 她走出门时,颇有些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样一面回望,一面缓缓往前走时,就听得清漪一声惊呼:“小姐!” 这一声后,许明月便撞入了人怀中,她身形不稳,于是手也被那人虚虚牵住。 她借着那人的力,终于站稳,抬头一瞧,正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 第5章 第5章 “娘子小心。”随着手腕被一片温凉握住,耳旁也传来低沉的声音。 许明月对上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恍惚间,仿佛从中读出了万语千言。 清漪的惊呼声传来,许明月很快回神,她从沈潜的怀中退出,一时却讷讷无言,只道:“明昭……你怎么在此处?” 沈潜似乎无所察觉,松开了握着她腕子的手,道:“天气寒凉,娘子先上马车。” 他身后便是那辆一眼就能叫人认出的沈府马车,那痴笑的车夫今日也坐在车沿,恭敬地将车帘撩起。 许明月走至车边,便被那车夫扶上车去。 她轻声道:“多谢这位……” 那车夫露齿一笑:“夫人客气,小的名叫敬一。” “敬一……”许明月愣了愣。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此时敬一已将车帘放下了。 许明月坐在车中,微怔。 外头敬一放了车帘,再度对上自家首辅大人比腊月天还要寒凉的眼色,只恨不得砍了自己去扶夫人的手。 叫你扶!叫你扶!轮得到你来扶吗! 沈潜最后淡淡瞧了敬一一眼,登上马车,落了帘子。 才入车中,就见许明月正望着一处发怔。 他心中微微发软,轻声唤道:“娘子。” 许明月将将回神,对上沈潜温和的神色,抿唇笑了笑:“我走神了。” “娘子可是想起了什么?” 许明月目光微凝:“也不是什么值得一说的事……” 她唇边扬起一抹笑:“只是方才忽然想起,在金陵有座亭子,也叫敬一。一时间,往日岁月纷纷涌上心头。” 她虽笑着,那笑意却显出些落寞。 沈潜沉默片刻,自车中暗格取出几封布包来。 他低声道:“往日俱去,娘子莫要伤怀。” 顿了顿,又道:“若还伤怀,我便将那敬一的名字改了。” “欸,可别。”许明月被他逗笑,“还没有伤怀到这种地步。” 布包被沈潜一一打开,露出里头精致小巧的糕点来。 许明月愣了愣:“这糕点。” 她看向沈潜,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他道:“前日上酒楼,正瞧见这糕点,地道的金陵制法。差人问过,知道师傅是金陵人,想着与娘子有缘,便带回沈府了。” 许明月心中一阵动容。思乡,惊喜,感激,酸软的情绪在心头织成一团,可到嘴边,也只一句:“……多谢。” 沈潜眼中笑意愈深:“娘子尝尝,可是在金陵时尝过的味道?” 许明月拈起一块糕点,浅尝一口,唇边不由也再度扬起笑来:“师傅的手艺,在金陵也当是数一数二的。” 沈潜支着下巴,笑看她:“那便好。” 这糕点师傅,确实是他从酒楼搜罗来的。然而时间却不在前日。 早在几月前,他在宫宴上再度见到许明月的那一面——要为她搜罗一套金陵的厨师班子,这念头便挥之不去。 他敦促师傅练了几月的糕点,本想着,待时机到了,他要在许明月以为的“初见”之时,就将这一份心意奉上。 哪知道…… 他眸色沉沉,但垂了垂眸,再抬眼,对上许明月的目光,又变得一片澄澈。 “明昭也尝一尝罢。” 他眼中溢满柔软的笑意:“好。” 许明月为着不负这份心意,将每份糕点都一一尝过。最后被腻得喝了两杯茶水,又捂着嘴打了个小小的嗝。 她看向沈潜,却见对方低垂着眸子,似乎怕她羞涩,只装作没有听见。 她心中微软。 马车轻微晃动之中,两人默默无语,气氛却令人很是舒适。 沈潜手指搭在桌沿轻敲,目光贪恋地描摹着许明月的眉眼。 他多想这样的时间再长一些。 然而不多时,车外敬一一声“吁”,马车轻晃着停下。 已到沈府了。 沈潜轻舒一口气。他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与许明月。 “娘子,上次托我转交的信,已送与凭临了。这便是回信。” 许明月愣了愣,接过薄薄的信封。拿在手中摩挲了几下,朝沈潜抿唇笑了笑。 “多谢明昭。” - 回到流云院,许明月取出信来,细细读过。 傅凭临写信的风格很是鲜明,开篇总是一句“卿卿吾爱”,而后一长篇的情话。 不过此次寄信,大约是知道事关紧急。“卿卿吾爱”虽还是未改,情话却只写了两三句,便切入正题—— 原来此次赐婚事件,之所以如此紧要,是因为那淮南王郡主,自小跟在太后身边长大,倍受太后宠爱。 而那太后,自幼帝登基,便妄图操纵幼帝,把持朝政。只是有沈潜阻拦,一直未能遂愿。 太后知晓傅凭临与沈潜的交情之后,便一心要离间二人,但因傅凭临始终不从,便起了从许明月处下手的念头。 太后虽然身处后宫,却在朝中笼络一帮重臣,而且因是妇人,与诸多朝廷命妇都有往来。 纵使是身为首辅的沈潜,若不将许明月接到沈府,也没有十全的把握能护她周全。 信至末尾,傅凭临还隐约透露了些意思,大约是此事不止如此,其中更有隐情。设计让许明月与沈潜做假夫妻,不仅是出于对她一人的安全考量,更是出于对朝中大局、天下安危的考量。 许明月看罢薄薄一张纸的短信,却觉比自己读过的万字长书还要沉重。 她正要将信纸叠起,余光中却又见信纸背面还写了一段话。只因写在背面正中,拆信时正巧未瞧见。 她一字字读来,心下微沉。 “明月吾妻,郡主一事,为夫深有所愧。万般罪过,一纸家书,难以言尽。来日肉袒负荆,再向吾妻请罪。” 深有所愧…… 她本是站在窗边,此时却觉得周身一阵发软,跌坐在窗边小凳上。 - 正院,书房。 沈潜正伏案批示奏章,平素几年不经一敲的房门却被敲响。 他搁下手中的笔,眼中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反倒是亮了亮。 沈府上下的小厮都知道一条规矩,主子在书房处理公务时,是纵有圣旨来了,也不许打扰的。 知道主子在书房,却还敢打扰,那只能是为着一个人的事。 “进。” 小厮垂首,恭敬地进了书房:“主子。” “说。” 小厮将头垂得更低:“流云院当差的婢女来报,夫人读过信后,似乎便失了心神,跌坐在凳上,已有半个时辰不曾动过了。” 沈潜听至一半,眼中亮色便骤减。余下的亮色也随着小厮的话语,一点点消退,最后化作一片暗。 他沉默许久,看向窗外,低声道:“今日都不要去扰她。” “是。” 片刻,沈潜揉了揉眉心,又道:“晚些时候,去将城中最好的大夫请来。就说,近日天凉,我染了风寒,担忧她受波及。” 小厮应道:“是。” 而后,又将一封帖子递过头顶:“还有一事,傅府的二公子今日递了帖子来,请主子到傅府饮茶。” 沈潜听罢,冷嗤一声:“傅登迎,他倒还敢再见我。” 他心中本来有郁气,此时想起这傅二公子,更添几分怒火。 许明月被傅家遣退一事,本来自始至终都在他计划之内。 谁知这傅登迎,心中畏惧淮南王府的威势。因着郡主一次登门造访,便自作主张,冒傅老夫人之名,提前将那纸遣退书给了许明月。 他收到消息时,本在家中会见吏部官员。 若不是他当即便放下手中一切,赶往傅府。那数盆冷水,便真要泼到许明月的头上了。 想起当时,许明月单薄的身影,就那样站在沈府的大门前。身侧是居高临下,站在马车上咄咄逼人的淮南王府婢女,身后是傅府一众手持木盆的家丁。 他心中的怒火有多甚?若不是许明月以那样陌生的目光瞧着他,他怕是当时便要令府尹抄了傅府。 沈潜闭了闭眼,怒火烧心之间,却又想起方才小厮所说的,许明月看过信后的反应。 他强自按下了心头的怒火,对小厮道:“将这帖子烧作灰,送回傅府,再带给他们一句话:下次若再敢对夫人不敬,这便是傅府的下场。” “另外,让傅登迎明日过午来见我。” - 金陵。 秦淮河畔,饮酒作乐的公子哥醉醺醺地回了府。 那府门古朴气派,与这公子哥身上的浮华气全是两样。 他走进府去,就见站在院中,瞧不清神色的亲娘,顿时腿软。 “姨娘……姨娘我今日,我今日出去……是,是……” 他半天“是”不出一个字来。 可今日那姨娘却是笑意盈盈,瞧不出半点不悦。 她走近了,扶起他,笑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就是今日没有念书又怎么了?” 公子哥听罢,瞪大了眼。 片刻,他总算看出这姨娘说的是真心话,不由真心实意地舒了口气:“姨娘你总算是想通了……我早便说了,我不是阿姊,真不是念书的料子……” 他话才说一半,却听姨娘一声冷哼,打断道:“什么阿姊,你父亲说了,她不守妇道,已不再是咱们许家的女儿。以后,你再也不必居于她下,她也再不是你什么阿姊了。知道吗?” 公子哥一愣,脑袋被狠狠拍了一下。 “知道了吗?” “知……知道了。” 他其实并不知道。 为什么呢? 阿姊自小比他乖巧懂事,聪慧机敏,又知书达礼。父亲也曾说,若阿姊是男儿身,这满金陵的儿郎,都比不过阿姊。 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跟在姨娘身后,浑浑噩噩的进了屋。 恍惚间,他听见姨娘正高兴地喃喃—— “就是再会念书又有何用,如今还不是成了下堂妇。” 第6章 第6章 正午难得见了太阳,许明月窝在榻上,翻看着昨日搬回沈府的书册。 清漪在一旁抱怨:“小姐,多好的日头,咱们就出去逛逛吧。” 许明月仍垂眸看书:“今日我不乐意动弹,你去吧。” 清漪赌气道:“去就去呗,这也不是傅家,我在这儿可自在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再不陪着小姐了。” 许明月翻动书页的手顿了顿。 又听清漪叹了口气,走近了,接着道:“可说来,咱们也在这儿待了许多日。小姐同这首辅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咱们能在这儿待上多久呀?日后是回江南还是哪儿呢?” 因着沈潜与许明月交谈,总是把清漪挥退在外,清漪到现在还不知道他们二人将要假成婚的事。 许明月不答,目光落在床头那一张叠好的信纸上。片刻,她问道:“若是回傅家呢?” 清漪皱眉:“小姐真想回傅家?可,在那傅家,除了姑爷……啊,前姑爷。哪有人喜欢咱们呀?小姐被拘在院里,我也总瞧人眼色。” “可这儿不一样呀,这儿小姐哪里都去得,连我也沾光,人人都管我叫姐姐,对我可恭敬了呢。” 她说着,笑起来:“沈大人待小姐这样好,莫不是倾慕小姐的裙下臣?” 许明月听罢,无奈地看她一眼:“少读些话本子,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无关风月的。” 清漪吐了吐舌头,退出了房去。 许明月手持书卷,又翻阅了许久,可最终还是将书卷放下,又拿起床头那一张信纸来。 她与傅凭临结缘,说来也是为着这么一张信纸。 彼时她在江南,不时会参与相熟文士主办的诗会。某次诗会结束回府,用晚膳时,便见袖中落出一张信纸来。 那信纸被她父亲拾起,当即便勃然大怒,誓要捉住这纸上留名“傅凭临”的登徒子。 后来把人捉住了才知道,这信纸是他写的不错,可他却没有那个送信的胆子。 最后是同行的儒生看不下去,夺了他的信,托了一同参与诗会的妹妹,才将这信塞入了许明月袖中。 被家丁按在柱边之时,他还红着脸看许明月,大喊:“若知如此,小生当日便该亲手将此信交予小姐。小姐!小姐!求你嫁我,小生定不会负你——” 许明月目光凝在那信纸上,半晌,闭了闭眼,深舒一口气,将信纸压于枕下。 不知过了多久,清漪再度进来。她本动静不小,但见许明月倚在榻上闭着眼,轻呼了一声,便放轻了动作。 许明月缓缓抬眼:“放宽心罢,我醒着。” 清漪便几步上前:“小姐醒着就好。我方才出门,听院里的几个丫头说话,说是首辅大人风寒愈重,此时在书房已咳得喘不过气了。” 许明月听罢,想起来昨日来院中为她诊脉的大夫。 那大夫说沈潜感染风寒时,她只以为是轻微受凉,原来有这般严重吗? 这样说来,今日午膳,沈潜确实也未露面。 她压下心中种种复杂思绪,自榻上起身。 - 书房。 傅登迎诺诺地站在书桌外侧,只觉腿脚都快站麻了,可也不敢动上一动。 他来沈府之前,本还抱有些侥幸心理。 他嫂嫂虽说是几分姿色,可沈潜贵为当朝首辅,什么美人没见过,至于为他嫂嫂怒发冲冠? 可进了书房,就见沈潜立于窗边,静静望着窗外花枝,一言也不发。 他面色似有些苍白,但因着那双辨不清神色的眸子,只叫人更望而生畏。 这市井中都有传言,这当朝首辅的性子最是阴晴难辨,往往怒火愈甚,面上愈是平静。 窗边人沉默的时候越久,傅登迎的腿便越软。 他想起昨日送到府上的那一罐黑灰,只觉今日,自己恐怕也要在此地化作一捧飞灰了。 书房门被扣响时,傅登迎心头一惊,险些就要跌在地上。 小厮垂着首走进:“主子,流云院那头说,夫人要来了。” 沈潜终于不再看窗外:“嗯,下去吧。” 夫人?难道便是他家嫂嫂?傅登迎心中一跳,他是没有想到,这才几日,自家嫂嫂已做了首辅府上的“夫人”。 他脑中混乱,一时想起自己帮着淮南王家郡主欺负嫂嫂的事,一时又想起那还关在牢中的管家与家丁,额角不由渗出冷汗来。 沈潜理了理衣摆,回身走至桌前,并不看傅登迎,道:“稍后,不论我说什么,你只顺着我说。” 傅登迎忙应:“是,是。” 沈潜坐在桌前,抬起茶盏,垂眸缓缓吹动茶水。 半晌,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近了。 画屏挡住两面的人。 沈潜就在这时道:“你说的,可句句属实?” 傅登迎谨记他方才的话,接道:“大人,句句属实。” 画屏外,许明月停下脚步。 她本只是想来探望沈潜,见门口无小厮看门,便径直进来了,没想到沈潜竟在与人会面。 她转身就要离开,却继而听到砚台掷地的一声闷响。 而后沈潜道:“凭临这般,岂不是负了许娘子?” 许明月一时顿住。 而后又听画屏内另一人,声音似有些熟悉,答道:“兄长这样做,确实负了嫂嫂。” 听至此,许明月垂了垂眸。是傅登迎的声音。 对话仍在继续。 “郡主呢,可甘做平妻?” “郡主……性格骄纵,自然不愿。” 沈潜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此,岂不是要许娘子为妾?” “兄长的意思,是要委屈委屈嫂嫂。” 听至此处,许明月心下沉沉,已经没有再听下去的心思。 她就要往门外走去。 然而走至门外,便听得一句“荒唐”,沈潜似是被气着了。 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许明月心中轻叹,转身,对上沈潜微愕的神情。 “娘子……怎么在此处?”他顿了顿,皱眉看了一眼门外。 许明月知道他怕是要责怪当值的小厮,扯了扯嘴角,道:“听闻你染了风寒,我有些担心,便径直闯进来了。” 她说着,目光落在沈潜苍白的嘴唇上:“你面色确实不大好,快些进书房去吧。” 她说罢,垂眸:“我先走了。” 手却被人捉住。 许明月自门外来,越过重重冷风,手心一片寒凉。 “娘子……方才可是都听见了?” 许明月点头,叹道:“嗯,其实我……自昨日那封信,便有所猜测。” 默然片刻,她被沈潜牵过画屏,手中被塞入一杯温热的茶水。 也在这时,才与自己从前的小叔子对上眼。 傅登迎神情复杂,似有错愕,又有惊惧,更带些恍然。 许明月只瞧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 沈潜观她神色,冷冷朝傅登迎看了一眼。 傅登迎心中一震,忙拱了拱手,退下了。 他离开后片刻,沈潜低声道:“傅兄应许赐婚,也出乎沈某意料。” “娘子若心中不快,沈某今日便进宫,为娘子讨个公道。” 他眸色沉沉,目光凝在许明月略微泛白的面容。 许明月未察觉他那目光,只摇摇头,道:“不必了。” 她顿了顿,又道:“凭临有他的考量,我信他。” 说着,她看向沈潜,却见他面色僵硬,似有不适。 “明昭?”她轻唤一声。 沈潜忙别开眼去,暗自咬了咬牙关:“娘子与他……果然情谊深厚。” 他没有想到,都到了这种地步,许明月还不肯离开傅凭临——她分明是最在乎情之专一的。 他没有看到,许明月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只是了解凭临,他不会负我。” “我信他。” 这话说得果断,也不知是在告诉沈潜,还是在劝慰她自己。 杯中茶水渐凉。许明月放下手中杯,转移话题:“我此番来,本不是为了此事。” 沈潜心中酸涩,但仍抬眼望她,见她自袖中取出一封纸包。 “听清漪说,你染了风寒。这些药材,可煮了吃。方子是从前在江南时,一位江湖游医赠我的。凭临从前受寒时,每每吃一副便好了。” 莹白的手指递过纸包。 沈潜一时恍然。 心中酸涩乍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充盈的甜意。 他心中迟疑,是给我的? 而后又坚定地伸出手,将纸包接过,攥在手里。是给我的。 感染风寒一事,原是他为骗许明月受诊编出的谎话。 只是后来忽然想,他与许明月自重逢至今,全凭他步步为营,捏造无数谎话。在这一件小事上,他莫名不想它也是纯粹的谎话,便真设法染上了风寒。 他本不信鬼神,但这一次不由也想,这莫不是上天都看他可怜,要给他些补偿。 他攥紧手中纸包,掌心都被麻绳割痛:“多谢娘子。” 许明月摇头:“何必客气。” 她目光触及桌上成堆的奏折,忽然想起些什么:“明昭,既如此,假成婚一事,可还必要?” 沈潜垂眸,沉吟片刻:“如今娘子之忧确实解了,于娘子,此计已无用了。” 许明月了然:“于你呢?” 沈潜不答,只笑了笑:“若娘子着急,今日便可回傅府了。” 许明月皱眉:“明昭,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假成婚一事,于你而言,可是至关紧要?” 沈潜对上她视线,眸色深深:“不瞒娘子,于沈某而言,比性命更紧要。” 许明月点头道:“好。既如此,不论凭临如何,你我成婚一事不变。” 她目光澄澈,全不知自己应下了一件怎样的事,也不知自己应许的是怎样一个人。 - 服过药后,沈潜继续处理案边公务。 奏折间忽然掉出一封信来。 他拾起了,小心放在案边。 那封信中,是许明月的生辰八字,以及许家人手写的,应允许明月与他成婚的文书。 早在两月前,他便派了媒人,带着聘书与礼金往应天府,到许家去提亲。 昨日信至,今日明月应允成婚一事,正好。 他闭目养神,片刻,脑中忽然想起信中还提及的一事。许明月的父亲病重,缠绵病榻之际是反对这门婚事的,只是姨娘做主,写了文书。 些许不安袭上心头,他摇了摇头。 大喜在即,不该叫旁的事扰了心神。 第7章 第7章 傍晚,翰林院。 临近冬至,风急天寒,人都懒散,大多早早离了院。 公座上坐着的人寥寥无几时,傅凭临才同学士告过罪,独自离院。 行至院外,不由又长叹一口气。 他昨夜不知为何,翻来覆去不能入眠,入眠后又几次惊醒。今早便难得迟起,误了点卯的时辰。 自应召入宫后,他便常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按理说,他身为状元郎,本该是同期之首,风生水起。 然而一来,圣上不知为何,没有按惯例点他为翰林修撰,而是令他与探花一同任编修,点了榜眼作修撰。 这一降一升的旨意一出,便有不少同期改换了待他的态度。 二来,他到院中之后,又无故颇得学士青睐。学士将历来重要史卷纷纷交予他校对,更向圣上请命,为他在宫中求了一处住所,令他在修好史卷之前,都在宫中暂住。 这一番偏爱,又令不少同僚对他心生不满。 再便是,他入院不过几月,便与院中前辈大打出手。 此事一出,更是令他在院中的境遇越发如履薄冰。 暮色沉沉,傅凭临望着西落的日头,颇为自嘲地笑了笑。 自开朝以来,新科状元里头,他怕是境遇最失意的一个了。 而后又苦中作乐地想,来年开春,国史修罢,他便能自由出宫了。不知他家娘子知道他在宫中这般落魄,会不会可怜他,为他落一回泪。 他可还没见过自家娘子落泪的模样。 慢悠悠地走出院时,正面迎来了两个同僚。 好巧不巧,正是上回与他大打出手的两位前辈。 他只想速速离开,于是一拱手:“前辈,在下尚有要事,先告辞了。” 便绕过两人要走。 然而才迈出步子,便听其中一人笑道:“要事,莫不是要去抢婚啊?” 傅凭临眉头一皱,虽听不懂这人说的是什么,心头却隐隐涌上些不安。 他停下步子,回头便见另一人拽着方才说话那人的手,使着眼色。 他隐隐听见这么一句:“……吩咐了不许他知道……” 那人一愣,随即回道:“多大点事,他还能真去抢婚不成。不说旁的,就说他现在奉旨待在宫中,连宫门也出不去……” 傅凭临心下不安更甚,他看向那人,问道:“前辈,所说的抢婚是什么事?” 然而此时,他脑中已然闪过了前几日同僚所说的小话、他托锦衣卫送出宫去的信、以及迟迟未得的回信。 下一刻,那人讥讽一笑,证实了他的猜想:“傅兄可还记得,上回对我俩出手是为的谁?今日城西首辅大人家热闹得很,要迎一位再嫁的美娇娘。傅兄不如猜猜,迎的又是谁?” 傅凭临听罢,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那两人一面摇头笑着一面走开,独留他在原地怔楞。 首辅,首辅…… 傅凭临一时想起诸多不曾上心的事来。 几月前曾有一次宫宴,准许携家眷入宫,他与明月携手共坐。 那首辅沈潜,忽然前来寒暄,说想要讨茶一杯。 饮罢茶水,又莫名道了一句:“状元郎与尊夫人……果真是,伉俪情深。” 傅凭临彼时一头雾水,只当这首辅是孤家寡人多年,艳羡他与明月的伉俪之情。 如今看来…… 难怪,难怪他被点作了编修。 难怪学士如此看重他,以至于几次驳了他告假回家的请求,怎么也不肯放他出宫。 难怪他一介编修,却能请得动锦衣卫作跑腿。 难怪那锦衣卫收了他的信,却迟迟不送回信来。 越是深究,越是有迹可循。 傅凭临回过神来,方觉自己几将牙关咬碎。 他看了一眼天边,日色将尽,拔腿便朝宫门跑去。 路上遇着眼色惊异的同僚,他也顾不及。 撞上宫人,发冠散落,他也管不得了。 便这样一路跑到了宫门,已是一身狼狈。 看守宫门的守卫,每每见的都是衣衫齐整,做派端庄傲气的书生。冷不防见了一个发冠都跑丢的,一时都不由多看了几眼。 但等人走到跟前,还是厉声拦道:“可有出宫令牌?” “没有。”傅凭临开口时,嗓子已跑哑了,“我是圣上钦点的翰林院编修,此次出宫是有要事,还请官长通融。” 守卫脸色却一变,彼此间对了对眼神:“编修?” “圣上钦点的编修,便是那位说的……” “不错。” 一众守卫小声讨论了会儿,才回身道:“编修大人,你还是回去吧。” 傅凭临见他们变脸时,便有所猜测。这时便是全然确定了——这一众守卫,怕是也受了那位首辅的示意。 他心中发凉,但定了定心神,仍恳求道:“诸位官长,今日我真不能被拦在宫中。还请诸位官长放我一次。” “今日实在有急事,来不及申领出宫令牌。若有追究,便说我是擅闯了宫门,什么刑罚我都受得!” 听得他这样说,守卫中有人面露不忍之色。 傅凭临定定地望着那人,半晌,却听他道:“编修大人,还是不要为难我们了。你这……不是令牌的事……” 话落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编修大人,凭你自己,是出不了这宫门的。” 随着这声音,一众守卫都朝傅凭临身后看去,纷纷恭敬喊道:“李嬷嬷。” 傅凭临也回身看去,就见一位身着宫服的中年女子正走下马车。 几月前的宫宴,他曾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一眼。 李嬷嬷走至他跟前,眼风扫过一众侍卫,将众人都吓得低下头去。 而后她看向傅凭临,扬声道:“编修大人出不得宫,其实是有小人在背后作乱。” “这小人作威作福不是一时,太后娘娘早已看不惯了,这不,今日便吩咐我来破了他的诡计。” “编修大人,车已备好,若要拦下喜轿,此时还来得及。” 傅凭临听得“太后娘娘”时,心中便沉了沉。 当朝首辅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太后还要更糟。如今尚有首辅牵制,便已在朝中安插亲信,任用宠臣。麾下一众跋扈爪牙,搅得几地民不聊生。 他心知自己若上了这辆车,便也是接了太后的示好,将来难免为她手中棋子。 十年寒窗,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受重用,为民除害,使天下昌平,他怎么能? 可若不上这车……他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所爱嫁给他人吗? 傅凭临牙关紧咬,心中几番挣扎。 最后,只深深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谢过太后好意,在下并无急事。” 李嬷嬷瞧他一会儿,摇了摇头:“编修大人何苦拒绝太后娘娘的一片心意。” 她走回马车边,又道:“只是大人虽不识趣,娘娘却是心善。” 她说着,吩咐守卫道:“传太后娘娘口谕,放傅编修出宫。” 一众守卫互相瞧了几眼,终于将路让开。 李嬷嬷上了马车,放下车帘之际,笑了笑:“可惜,大人既然不承好意,这马车便只能便宜我了。” “不过城西距此也不远。傅大人现在出发,走至沈府,约莫正能赶上观礼罢?” - 城西今日热闹。 几条长街,都被正红色装饰。问起商铺与人家,都道是首辅大人家有喜,赏了金银,吩咐将门户装点得喜庆些。 不时可见有人散红包,口中称道:“沈府有喜,见者有份!” 路人接了红包,见到其中碎银,也都喜气洋洋,恭祝:“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有人知道办这喜事的两方是谁,疑道:“这出嫁的娘子不是才遭休弃?按我朝律例,不可再嫁吧?” 他旁边的友人立刻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 “你也不看看这迎娶的人是谁。那位要真想娶,别说才休弃了,就是新婚也娶得。” “方才我才瞧见,那喜轿后头就跟着一群官兵呐。这架势,你说的话要是被他们听见,当场抓了下狱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一面嘀咕着一面走,忽然被一个披发的男子抓住了。 虽然披散着头发,看着狼狈,但从他身上所穿的衣服看来,居然还是官身。 傅凭临正急急赶往沈府,忽然在路上听到有人说瞧见了喜轿,忙将人抓住,问道:“这位兄台,可否告诉我那喜轿现在何处?” 被他抓住的人一愣,下意识答道:“我从沈府门前过来,瞧见时已是一炷香前,这会儿,约莫要迎进府门了吧?” 傅凭临面色一白,便往沈府冲去。 越近沈府,人群便越密集。 傅凭临挤过重重人群,走到沈府门前时,恰见空地上一顶喜轿中,伸出一只有如素玉的手来。 而后,那手的主人便被两个妇人扶下了轿。 纵使面容被盖头遮挡,傅凭临也只消看一眼那新娘的身形,便能认出,那是他家的娘子。 两年前二人成婚之时,她穿着喜服的模样,与今日渐渐重合。 他目眦欲裂,大喊道:“娘子!明月!” 周遭人声喧哗,他的声音出口,连自己也听不分明。 然而话音落地时,他分明瞧见许明月的脚步顿了顿,她似乎朝这边倾了倾身子。 “明月——” 他再度喊道,只觉喉间都渗出血来。 然而在他没有瞧见的地方,几个身影渐渐向他靠近。 正在许明月朝他的方向回头之时,他的口鼻也被一方帕子捂住。 昏沉之间,他看见许明月停驻片刻,又转回身去。 她跨过马鞍,走进沈府的朱红色大门…… 第8章 第8章 烛影摇红,许明月端坐于床榻间,垂眸看着身上的喜服,静听着窗外的声响。 其实也没有什么声响。不知道沈潜是怎么安排的,喜宴本该是最热闹的,可她坐在喜房之中,竟然只能听见微乎其微的人声。 听着那些微的人声,许明月走起神来。 不知道顺天府的婚俗如何?可也有“鏖新娘”一说? “鏖新娘”,便是闹新房,在金陵是与拜天地一般不可或缺的礼俗。 在金陵,她与傅凭临成婚时,许父执意要严遵礼俗,她便没能躲过这一遭。 最后是傅凭临百般阻挠,才挡住些吃多了酒、一个劲往新房中挤的宾客。 许明月想着,心下难得生出些惧意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许明月侧耳听着,觉出是只有一人——且此人走得有些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寒风断断续续地灌入房中,那人始终没有关门。 许明月等了一会儿,朝房门方向望去。虽只能望见盖头的一片红,但也透过这一片红,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身影站在门口,已有好一阵。 许明月试探开口:“明昭,是你吗?” 那身影动起来。他将门关上,应道:“是我。” 嗓音还微哑着,是前些日子感染风寒的见证。 许明月放下心来,笑道:“你站在门口不出声,我还担心是有人来闹新房了。” 她说罢,等了一会儿,沈潜却不作声。 她心中奇怪,再度唤了一声:“明昭?” 她不知道,隔着一层盖头,沈潜难得能够放任自己的视线,肆意将她打量。 ——赤色的喜服,暗绣的金线,她静静坐在床边,正如他几度梦中所见,是新嫁娘的模样。 他喉头滚了一下,应道:“娘子莫怕。除你我之外,今日不会再有人来。” 披着盖头的许明月点了点头,看着无比乖巧。 沈潜别开眼,去取秤杆。 他站在许明月身前,又深深瞧了她一眼,似乎要将她这模样刻在脑中。 好一会儿,才抬起秤杆,缓缓将盖头挑开。 他本以为,方才自己以视线一遍遍描摹过的,已是最能叫他心动的模样。 可盖头挑开,心头却骤然跳得更快。 许明月难得上了妆。原本玉璧一般白净面颊上,浅浅泛开些桃瓣般的淡粉色。原本干燥的、淡红色的唇瓣,此时也变作湿润的、嫣红色的。 她抬眼看向他,那双眼目光柔和,眼波中只映着他一人。 他不自觉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连呼吸也屏住。 许明月见他掀开盖头之后,便顿在自己面前,也愣了愣。 一会儿后,轻笑道:“明昭?” 这一声落,便见沈潜回了神。 他别开眼,沉默了一会儿,半玩笑道:“娘子今日,很美。沈某瞧出神了。” 他这一句,就二人假夫妻的关系而言,其实有些出格了。 应当是吃多了酒。许明月定了定神,想道。 她心下斟酌片刻,回道:“难怪明昭与凭临能一见如故,我与凭临成亲当日,他也说了一样的话。” 她说这话,是为着叫沈潜清醒些。 看来也确实起了些用处。 沈潜眼中渐渐清明。 他直起身来,取过一旁的酒壶,将合卺玉杯注满酒液,一饮而尽。 而后又再次将玉杯注满,递与许明月:“娘子,请饮合卺酒。饮罢即算礼成,沈某便往外院落脚歇息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确实想着快些将这一仪式走完。 许明月本想提醒他,既无旁人在场,合卺酒其实可以不喝。 而且这合卺玉杯本就是因两杯合作一杯,中间相互通联,夫妻二人可以同饮,才被拿来作合卺酒的杯子。沈潜这样喝,哪里还算得上合卺酒? 但见他已经一人痛痛快快地饮完了,她也只好接过酒杯饮罢。 喝完还将空空如也的杯底一亮,笑道:“礼成了。” 沈潜看着那合卺玉杯,垂眸也笑了笑。 许明月看着他那笑,总觉看出些落寞的意味来。 但她不胜酒力,一杯酒下去,此时脑中已然昏沉了,因此这念头方才冒出,便又被晕厥感排挤不见了。 去掉凤冠之后,晕厥感愈甚。 她努力地睁了睁眼,却越发觉得无力。 但她还记着房中有一个沈潜,口中念道:“明昭早些休息,我不胜酒力,今日便……” 说着,眼睛已然沉沉地阖了起来,口中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唔……” 沈潜看着她晕晕乎乎的模样,眼中泛起些笑意。 他看准了时机,见她将将要朝一旁倒去时,便坐到榻上,稳稳接住了她。 淡淡的脂粉香气,盖住了平日的幽兰清香。 沈潜低低唤了一声:“娘子。” 许明月此时连方才嘀咕的微弱声音都没了。 她以为自己是不胜酒力,沈潜却知道不是。 他看向桌上的九曲鸳鸯壶,揽在许明月肩头的手紧了紧。 半晌,他轻声道:“娘子不要怪我,毕竟今日是你我二人大喜的日子。” 只这一日,他盼了不知多少年。 然而他心里也清楚,今日是一场戏,而入戏的只有他一人。 许明月穿喜服,戴凤冠,上新妆,都不是为他。 拜天地时,心中想的或许也不是他。 他缓缓抵上许明月的额头,闭上眼,又问:“娘子今日还提傅凭临,是一点儿也不怕我伤心么?” 许明月早已昏睡过去,自然不能答他。 好在沈潜也并不要许明月答他。 他再度睁眼,瞧见许明月的发丝与自己的相交缠,心情好了些。 但若将心中翻涌的酸涩比作江水,那么这一点点好心情,只是往一江的醋里,加了一瓢水。 他轻叹了一声,在许明月的唇角轻啄了一下, “娘子不知道,十月底宫宴,我看着娘子陪在他人身旁,同他说话,对他笑,心里有多难过。” “若是我来迟了,那罚我一辈子远远瞧着娘子,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分明是我先到的娘子身边……” 他说着,低下头去,手指轻轻摩挲过许明月的眉眼,眼眶一片发烫:“是娘子将我忘了。” - 慈宁宫。 “当——” “当——”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响之中,傅凭临缓缓醒转,觉出自己正躺在一片冰凉的地面上。 片刻清醒后,他脑中先想起的,是瞧见许明月的最后一眼。 “明月!”他自地面猛地坐起。 一阵晕眩之后,他看清了眼前的景况。 面前不远处的榻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手持杯盏,正一下一下地轻磕着杯盖。她身旁站着的,便是昨日宫门见过的李嬷嬷。 他定了定心神,缓缓站起身来。 脑中尚有些晕眩,他暗暗扫视一遍四周,强撑着朝女子行礼:“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闻言,放下杯盏,看向他:“不必多礼。” 待他再度起身,一旁李嬷嬷开口:“编修大人可知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不待他答,便又解释道:“是太后娘娘仁慈,在大人出宫之时,便派了护卫跟在大人身边。” “若不是护卫出手及时,大人此时已落入那沈潜手中了。” 护卫一词说得好听,其实也便是监视。 傅凭临扯了扯嘴角:“多谢太后娘娘。” 太后只垂眼打量着他,半晌,道:“哀家自听闻你拒了同婉怡的亲事,便一直好奇,你的气性究竟有多高。” “今日见了,方知拒亲一事不过尔尔。状元郎的傲气若上来了,可是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嫁与他人的。” 傅凭临面色微白。半晌,答道:“下官不敢。” 太后看他一眼,道:“哀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今日你若肯接受哀家好意,这场荒唐亲事,本可以阻下的。” “可你为着一时意气,误了时辰,把自家娘子拱手让人。哀家觉着,实在可惜。” 傅凭临只垂着首,两手在身侧紧紧握拳,沉默不语。 太后道:“不过,此事既已过去,你我便都不要再追究。只当是你买个教训。” “……” 太后见他不语,舒了口气,继续道:“哀家知道,你们这些自幼读圣贤书的,看不惯妇人家把持朝政。可妇人掌权,有妇人掌权的好。” “像今日之事,哀家看着便觉心中怜悯。” “若是哀家掌权,定不会叫你二人分别。” 她说罢,叹了口气,又轻轻磕起那杯盖来。 傅凭临沉默片刻,开口道:“太后娘娘仁慈,下官感念在心。” 太后闻言,目光深了深,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罢了,哀家乏了,你便退下吧。只记着,若不想落到那沈潜手中,便不要再肆意离宫。” 傅凭临离开后,李嬷嬷有些不解地问道:“娘娘是放弃这一着棋了?” 太后阖着眼,缓缓道:“你瞧他那气性,如今是绝不肯为我所用的。” “口中说着感念,实际上埋怨着我为何不出手阻止今日的婚事呢。” 李嬷嬷皱眉道:“真是个瞧不明白的。这婚事若是不成,娘娘要再寻着沈潜的软肋,还不知得等多少年。” 太后冷笑一声,道:“他瞧得明白着,只是摆明了不肯合作罢了。亏得他摆明。他若是阳奉阴违,此时已带着许氏远走高飞了。” 顿了顿,又自语道:“这一着棋,如今虽用不得,却也弃不得。便先让他在这局中——待到时机成熟,再落子,许是一着杀招呢。” 第9章 第9章 冬至。 许明月早晨起来,入眼是满屋的红。 她回忆片刻,想起自己昨日又嫁了次人。 唤来清漪,就见这小丫头脸上满是笑意:“小姐今日起得真晚。” 许明月一眼便知她想歪了,到底没有解释。 清漪伺候她洗漱,嘴上也不停地说着话,看来对于这场喜事,她是真的高兴。 “我先前就猜着了,沈大人就是喜欢小姐——他瞧小姐那眼神啊,我看着比前姑爷还深情。” “小姐当时还瞒着我——什么‘无关风月’的。这才几日,两人便成婚了。” 许明月无奈瞧她一眼,但见她说得起劲,也不好再打断,只好委婉道一句:“我与明昭之间,与你想的,恐怕有所出入。” 清漪笑看她,揶揄道:“哦,明昭——小姐说的是。我不说了。” 许明月也便摇头笑笑,不再同她解释了。 这丫头平日净看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瞧什么都能瞧出情深不寿来。 她与沈潜之间,平日分明是以十分坦荡的同僚之情相待,彼此之间相敬如宾。 在江南赴诗会时,她是怎么待诗友的,如今也便是一般待沈潜。 若说沈潜于她有意,难不成从前她赴诗会时,遇见的那些才子名士,也都对她有意不成? 片刻,许明月换好衣裳。 清漪瞧着她衣袖上的精细纹样,又道:“小姐这回总算是随着自己心意成婚了。” 许明月一愣,听她继续道:“小姐嫁到傅家,平白吃了那么多的苦,最后还只得了一纸遣退书。” “如今真的是老天有眼。沈府既没有讨厌的老夫人,也没有成堆爱找茬的二公子三小姐。” “只有一个沈大人,满心满眼都是小姐。小姐今后,一定能过得好!” 清漪神色认真,仿佛将这些话斟酌了很久。 许明月看她许久,叹道:“从前总不听你说这些话,怎么到了这儿,说得这样委屈。” 清漪认真道:“小姐从前比我委屈得多,不也一句没说过。” “可今日起,小姐若是委屈,都可以同新姑爷说了。新姑爷可是首辅大人,厉害着呢,什么气都能为小姐出得。” 这话说得,许明月发笑,点了点她额间:“这念头可收一收吧。身为首辅,天下大事才是首位。哪能为了家中妻妾滥用职权?” 清漪被她一点,不满地嘟囔:“我可不收。小姐您瞧着吧,等您受了委屈,就知道我说得对了。” 许明月无奈摇头,不再同她拌嘴。 这日是婚后第二日,按理许明月该去拜见公婆。然而沈潜本是孤儿,是被宫中一位公公养大,这位公公如今也殁了。因而她这一日,竟都是空闲的。 许明月想起另一件事来,问道:“今日可是冬至?” “正是冬至。” 冬至节,按惯例,百官是有三天休沐的。 她看向门外,见候在院中伺候的婢女少了一个。 不待她问,清漪已然机灵道:“小姐是要去找姑爷么?我早探听好了,姑爷此时在书房。” 书房?今日休沐,应当不是在忙朝务吧。许明月心中暗忖,便向书房去。 - 书房。 李尚书对着桌上地图,埋头汇报着近日来各地粮食供应的情况。 唉,冬至,一年难得几回休沐的日子。他一面汇报着,一面苦哈哈地想。 不过今日休息不成,也在他预料之内。 昨日接到南直隶报来粮食供应不足的消息时,他便猜到今天要与沈潜会上一面了——这位首辅处事手段虽阴狠了些,但对待朝务确实是十分尽心。 只是没想到,这会面来得这样早——日头初升,他便被马车接到了沈府。 这沈潜昨日可才成婚啊。李尚书心中暗叹。也难怪他能走到首辅的位置。 但新婚第二日一早便抛下新妇,处理朝政……首辅夫人也是可怜。 李尚书心中正如此想着,忽然见沈潜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抬了抬手。 他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开着小差,说错了什么? 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厮走了进来,报:“主子,流云院来人说,夫人醒了。” 李尚书听得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是什么需要汇报的重要事件。 这种小事也差人来汇报,这夫人未免有些粘人吧? 他想起自己近日听得的风言风语,这新夫人似乎是状元郎才下堂的旧妇,短短时日,就攀上首辅家的高枝……难道靠的便是这样粘人的手段? 他朝沈潜投去奇异的目光。 沈潜此时却无心顾他,正同小厮吩咐:“嘱厨房将吃食送去流云院。” 小厮退下了。 李尚书按捺住八卦的心,继续汇报。 沈潜垂眸沉吟,似在认真听取。 不多时,沈潜又移开了目光。这回他主动把小厮召了进来。 “吃食可送去了?” “尚未。” 沈潜点头:“即如此,再备一份梅花糕送去。” “是。” 小厮又退下了。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续汇报。这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着沈潜的神情。 不久,见沈潜再度视线微移,他很识趣地自己便停了话。 这回是门外小厮主动来报。 “主子,吃食与糕点已吩咐下去。可流云院那边来报,夫人往书房来了。” 沈潜眼睛忽的一亮。 李尚书:“……” 他明白了,粘人的不是首辅夫人,是这首辅大人本人。 亏他方才还觉着首辅夫人可怜。如今想来,大约是被粘得受不住,忙不迭地将这首辅大人赶来办公了吧? 正想着,沈潜目光转向他。 李尚书一拱手:“此事大体便是如此。个中细节,下官来日再以奏章上报。” 沈潜满意点头:“李大人辛苦。” 李尚书松一口气,回家过节去咯。 - 许明月方行至书房,便见门内,沈潜正与一位着紫色圆领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走出来。 沈潜瞧见她,便停了话,朝她走来:“娘子。” 那中年男子也对她客气道:“沈夫人。” 走至身旁,沈潜伸手将她牵住,介绍道:“这是户部尚书李大人。” 许明月愣了愣,随即道:“李大人。” 那李尚书面上也一怔,看来也是没有想到沈潜会将二人相互介绍。 沈潜又道:“这是我家娘子。” 李尚书反应过来,道:“昨日与宴,未能见沈夫人容姿,下官心中便很是可惜。今日总算得见,沈夫人果然天姿国色,大人好福气。” 这明显是客气话,按说该答“哪里哪里”,沈潜却笑:“确是如此。” 许明月反牵住沈潜的手,轻握了握,意在提点他注意措辞。 沈潜倒目光无辜地朝她看来,似在问“娘子有何事”,仿佛是她礼数不周了。 许明月面色微红,松开手。 那头李尚书见了二人小动作,呵呵一笑,又奉上一段客气话:“沈大人与夫人如此恩爱,下官着实羡慕。” 沈潜这回没有点头,他笑了笑,送客:“今日冬至,李大人便早些回府去吧。” 送走李尚书走后,沈潜牵着许明月进了屋。 许明月看着自己被牵着的手,一时迟疑:“……明昭?” “嗯?”沈潜回看她。 许明月抬了抬手:“李大人已走了。” 因而不必再装作新婚燕偶。 沈潜垂眸,片刻,松了手,笑:“一时忘了。” 许明月并不疑心,她的注意力转至书房的地图上。 沈潜见她好奇,解释道:“南直隶来报,今年几地粮食收成大减。” 许明月一愣:“南直隶?” 金陵便属南直隶。 沈潜安抚道:“娘子不必担心,此次来报,只是因为供往北直隶的粮食不足,南直隶粮仓仍是充足的。” 许明月安下心来,又问道:“可是因为天气寒凉?” 沈潜点头:“一半是如此。” 他将许明月引至地图前,讲解道:“南方多植水稻,若水汽充足,天气骤寒时倒不至于一尽毁败。但今年夏季大旱,南直隶多处水道都几近干涸。” “水道干涸,今年种植水稻的人家便较往年少许多。秋冬天气骤寒,水汽不足之处,所植水稻又纷纷冻死,如此,便减了大半产量。” 许明月心中担忧:“这种情况,只一年还好。若连年如此,北直隶的百姓……” 沈潜看她皱着眉的模样,心中微动,低声道:“因此急报才至,我便召李大人商议了。娘子莫要忧心,沈某自当尽心处理此事。” 他这么说着,便察觉到许明月望向自己的目光柔软下来,似乎他承诺这么一句,便能叫她安心。 他眸色深了深,心下暗叹一声。 那便明日将李尚书再召来一次,尽快商议出对策来,好叫她真的安心。 许明月不知他心中思量,放下心来,忽然想到:“说来这些事都是朝中要务,怎么能说与我听?” 沈潜笑笑:“娘子与我算得半个同僚,自然能说。” 许明月也发笑,笑了会儿,想起正事来:“你说同僚,我便想起了,今日来找你,是有旁的正事。” 沈潜也收了笑:“娘子请说。” “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说的兴女学一事?” “自然记得。” 许明月措辞道:“我思索许久。前些天,又往书肆买了许多畅销的书目回来……顺天府对女子的拘束,似乎要严上不少?” 她这么说,是因为瞧过了那些书目,发现里头专写给女子看的话本子不多,其中又多数是以说教的语气讲一个故事,教女子如何三从四德的。 沈潜沉吟片刻:“确实如此。娘子是担心,兴办学堂,却无人入学?” 许明月应道:“正是。一地有一地的风俗,顺天府如此,与江南诸地便大有不同,恐怕不能直接兴办学堂。” “若要让女子向学,先得一改女子多受拘束的风俗。我琢磨着,应先从书肆下手。” 她话音才落,便见沈潜点头:“如此,过午我便差人为娘子盘间书肆。” 许明月一愣,把紧接着要说的话都忘了,忙道:“我只是同你商讨,怎么好叫你破费。” 沈潜笑看她:“娘子何必客气,娘子忘了?这也是为圆我心中念想。” 许明月想起他说过的那女子的事,但仍有些迟疑。 沈潜观她眼色,又道:“不如这样,便当这书肆是夫妻店,娘子将书肆收益都分我一半?” 许明月没将“夫妻店”当真,思索片刻,点头:“既如此,便辛苦明昭。” 沈潜笑道:“为娘子办事,不辛苦。” 许明月瞧他片刻。 莫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着自昨日婚礼过后,明昭说话的语气便怪怪的。 沈潜只含笑被她瞧着。 - 过午,沈潜吩咐了书肆的事,回到府中,在流云院的秋千边寻到了许明月。 许明月坐在秋千上,正瞧着眼前的小池子出神。 沈潜走近了,她才发觉。 她笑了笑,想从秋千上下来:“险些被你吓着。” 沈潜却扶住她的肩膀,推着秋千缓缓晃了起来:“娘子在想什么?” 许明月忽然被迫荡起秋千,低低惊呼了一声,但沈潜将她扶得稳,秋千晃得也缓慢,她很快镇定下来。 听得问句,下意识便答:“在想傅家的事。” 沈潜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他垂眸,不动声色道:“傅家?” 握着秋千绳索的手却愈来愈紧。 许明月轻叹一声:“是啊,今早同你说过书肆的事,回来便总想起傅家来。” 沈潜沉默片刻,停下手上动作。 秋千缓缓停下来。 许明月正奇怪,耳边便传来低低的一声:“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许明月忽然听得这么一句,愣了愣。回头便见沈潜垂着眼,眸色沉沉地望着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话中有歧义。 她忙起身解释:“不是想回傅家,只是想起,我还落了许多财物在傅家。” 沈潜闻言,抬眼看她:“财物?” “是。”她数道,“珠宝首饰一箱,古书字画两箱。我走时气急,一件也没带上。如今宿在你府上,总不能白吃白住……” 沈潜忽然打断她:“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 第10章 第10章 “你我是夫妻,怎么不能?” 沈潜说完这一句,神色坦然地看向许明月。 许明月倒被说的一愣,她迟疑片刻,斟酌答道:“明昭,你可还记得,你我成婚,只是局势所迫。” 沈潜神色不改:“自然记得,然而纵只是名义上的娘子,只要一天未和离,娘子便一天是我娘子。” 分明是第一回成婚的人,却比许明月见过的男子都要老道,情话信手拈来:“既是为娘子,算什么破费。若能一掷千金,驳得娘子一笑,我日日点卯上钟,才算值得。” 他说到这,眼中暗色才化开,眉眼间也和缓下来。 许明月听罢,有些辨不清自己的判断了。 她分明觉得沈潜对自己的态度有异,自那晚婚礼开始,便有些过分亲昵的意思。 然而沈潜这般坦然,倒叫她觉得,是自己太过在意,反而显得心虚。 她想了半晌,仍没想明白。 沈潜静静瞧着她苦恼的模样,眼中渐渐带上笑。 许久,终于好心开口:“娘子落了一箱字画在傅家?” 许明月从思绪中回神,答道:“嗯,不止字画,还有几卷古籍,都是从前辛苦搜罗来的。” 她轻叹一声:“当时为着争口气,将东西全丢下了。现在想来,我气的是傅家,金银珠宝、古书字画又有什么错。” 沈潜眼中含笑,先答:“娘子说得有理。” 随后又道:“既如此,便走吧。” 许明月没反应过来:“嗯?” “去傅家,将没错的带回来,有错的敲打敲打。”他笑道,“为娘子争口气。” - 许明月将手搭在沈潜掌心,自马车上走下,心中忽觉有些好笑。 分明是能请小厮走一趟的事,堂堂首辅,却为着“争口气”这样的理由,领着新娶的夫人,到她前夫家耍威风来了。 她目光先触及傅府的牌匾,随后扫到下头乌泱泱的一群人。 为首的是傅老夫人,其后紧随着傅登迎与其夫人,而后是傅家几位小姐。 嫁入傅家许多年,这还是头一回,一次将这些面容瞧遍。 许明月静静站在马车前,沈潜也便只牵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 许久,许明月堪堪回神,朝前走去。 浩浩的一声“恭迎首辅大人,首辅夫人”里,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今日之后,她真还能回到傅家,回到傅凭临身边吗? 她目光扫过傅老夫人紧握拄杖的手,扫过傅登迎身旁面色苍白的傅二夫人。 她还想回到傅家吗? 手心忽然被人轻捏了一下,她抬头,见沈潜面上神色漠然地扫视着眼前众人,口中却小声问她:“如何,可有争回气来?” 她心头忽然极快地,颤了一下。 傅老夫人引着二人入了府,领着傅登迎与几个家丁,随行着往西侧去。 他们在一扇狭小的院门前停下,门上一块缺了角的小小牌匾,上书蝇头小楷,“小院”。 许明月目光才掠过牌匾,便听身旁沈潜道:“果真是小院,也难为傅老夫人,在偌大的傅府里,辟出这样小的一扇门。” 一旁傅老夫人咳了几声,似乎想说些什么。 沈潜却已牵着许明月,推开院门,施施然走了进去。 院子地方虽小,但因院内东西少,空荡一片,看着却不逼仄。 角落植着一株梅树,下有一张小桌,两条木凳。 沈潜目光扫过这一处布置,顿了顿。 许明月没有察觉。她一眼扫过空荡的小院,发觉自己心中意外的平静。 她侧过头,对沈潜道:“这院子许多日不曾洒扫,明昭在外头等我吧。” 沈潜正打算开口,就被许明月递了个安抚的眼神。他沉默片刻,松开一直紧握着许明月的手。 许明月忽然朝院门外看去,道:“傅二夫人。” 只见门外墙边,傅登迎的夫人探着头朝里瞧。 听见许明月喊她,傅二夫人有些惊愕,但迟疑片刻,仍几步上前。 许明月道:“傅二夫人性子精细,可否随我一道进屋收拾?” 傅二夫人应了一声,紧着心,随她一道进屋。 外头傅老夫人不知同沈潜说了什么,二人走出院去。 院外无人,许明月看向傅二夫人:“有什么话,二夫人请说吧。” 许明月与这位二夫人,前后脚进的傅府,说来是妯娌关系,该是比较亲近的。 但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头,她笃定自家丈夫对许明月有意,自此便开始在傅老夫人面前上眼药,拉拢傅家其他人排挤许明月。 这样的事,做的隐晦却又恶心人。因而对她,许明月一向是一分注意都不给的。 然而方才从傅府门口到小院的这一路,这位二夫人都紧紧盯着她,一双眼睛红得像要当场落泪给她看,她想不注意都不行。 许明月静静地看着傅二夫人,等她开口。 傅二夫人对上许明月的视线,眼眶倏然又红了。她一咬牙,忽然便朝许明月跪了下去。 许明月隐隐料到她这动作,在她跪下去之前,便伸手拽住了她。 “你这是做什么?”许明月皱眉问道。 傅二夫人还一股劲挣扎着往地上扑,一面扑一面道:“明月嫂嫂,你不必拦我!我知道自己从前总爱惹是生非,你心里一定不痛快!” 许明月的手臂被她扯得生疼,额角渐渐冒出些冷汗来。 “你起来说话。” 然而傅二夫人仍然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的模样,道:“嫂嫂,我如今向你赔罪,求你看在我俩都是做媳妇的份上……” 她说到一半,许明月松了手。 傅二夫人的膝盖便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她似乎没有料到许明月会松手,呆怔地跪在地上,疼得失去了声音。 而许明月理了理衣摆,目光平和地看向她,冷声道:“现在可以起来说话了吗?” 傅二夫人捏紧了衣袖,站起来。 “嫂嫂……”她道。 许明月摇头:“我已不是傅家的媳妇,你喊我明月便是。” 傅二夫人迟疑片刻,哽咽道:“……明月,明月,我今日只是想向你道歉。我知道,我做错很多事,你心里对我有怨气,是我该。” “可是登迎,他一直只是倾慕你,他没有做错什么。我们的孩子,如今尚在襁褓,也没有做错。求你,有什么怨气都朝我来……” 她说到这儿,已经哭得不成声。 许明月等她哭了一会儿,问:“你今日只是想向我道歉?” 傅二夫人愣了愣,点头。 许明月道:“好,我听到了。你可以走了。” 傅二夫人呆怔许久,听出她话外音,忙抓住她袖角:“还有一事!明月,还有一事!” 许明月任她抓着:“什么?” “求你发发好心,让沈首辅收回成命,别将登迎派往琼州府!” 第11章 第11章 琼州府。 许明月心中思索道。 自京中被派往地方,尤其是琼州府这样偏远地方的官员,往往是因犯了什么事而遭贬谪,或是明升暗降的。 然而傅登迎的官职,是傅老夫人捐纳来的,平日极其闲散,一般不至于遭贬谪。 她想到这里,明白过来:“你是以为,傅登迎会被调往琼州府,是因为我吹了枕边风?” 傅二夫人眼神躲闪,道:“也不能这样说……” 许明月静静看她一会儿,叹道:“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这事与我无关。” 傅二夫人忙道:“就算你不曾说过,但,说不准沈大人他为着给你出气,私下安排了呢?” 许明月摇头,毫不犹豫道:“这种越俎代庖、不合法度的事,明昭不会做。” 傅二夫人气急,口不择言道:“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什么事都做得,难说不会为着讨新夫人的欢心,拿登迎来开刀。” 许明月面色冷下来:“二夫人慎言。” 傅二夫人被她视线瞧得一颤,听得她说道:“我只再说一次。官员调派是吏部的事,与我无关,更与明昭无关。” 她顿了顿,道“我今日之所以站在这里同你说话,是因为你我都是被困在后院中的可怜人。或许相处不合,但能帮扶,我不会不帮。” 她别开眼,最后道:“若你缺金少银,或是受了傅登迎欺负,尽可来找我。但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说罢,便转身要离去。 傅二夫人心中着急,无法,只好再度伸手去拽她的手臂。 许明月才被她拽得皱眉,便听得一道声音:“傅二夫人在对我家娘子做什么?” 紧拽着许明月的手松开,她抬眼看去,瞧见沈潜站在门口,面色沉沉。 他快步朝她走来,伸手轻触她手臂,问:“可还好?” 许明月点点头:“无碍。” 沈潜目光移向傅二夫人,正打算说些什么,手心却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许明月主动牵上了他的手。 他眸光骤缩,顿在了原地,只听见许明月道:“明昭,我有些累了,我们走吧。” 家丁抬了箱子,他们走出府外,将登上马车之时,许明月松开了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虚握了握空下来的掌心。 登上马车之际,许明月回望了一眼。 傅老夫人领着傅登迎、傅二夫人等人,恭敬地站在府外,送他们离开。 她眼前一时闪过许多画面。傅老夫人发现她私自出府,罚她跪在祠堂的;她等在书房外,听傅登迎劝傅凭临,再纳一房妾室的;傅二夫人与三小姐窃窃私语,笑她生不出孩子的。 但这些画面都被实实在在存在眼前的此刻覆盖,傅府上下恭迎她来,又恭送她走。 她说不清心中滋味,只是想道,自己同这些人相处了几年,最自在的时候,竟是被休弃之后。 - 与故人再逢,又经了一场争执。许明月上车不久,便沉沉睡去。 她脑袋抵在车壁,只觉自己的头发随着马车晃动,与车壁不住打架。 但不久,便觉车壁忽然变得柔软而温暖,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渐渐陷入梦中。 她做了一个满是往事的梦。 那是她及笄不久。 父亲经营的书肆名扬江南,因着她的缘故,书肆里男客女客都有,有时还以女客居多。 她终日煮茶伴书,遇着生面孔的女客,便同人漫谈,问人有没有念书的心思,可知道许家的女弟子私塾。 若不见生面孔,便只为寻来的客人荐书。有时也指导阿弟如何写策论文章。 逢年过节,便引上女伴,雇了游船,顺江而下,吟诗作对。 因为自幼如此,父亲见她被打骂几次都不肯悔改,约莫有十几年都不再管束她,甚至还支持她兴办女子私塾。 她便以为自己一生都能如此。 直到暮春一日,她自书肆回家,在家中见到了满面红晕的傅凭临。 她被父亲引至祠堂,听他一面咳嗽,一面同她商议与傅凭临的婚事。 “如今你也及笄了……城中无数儿郎,都于你有意,可我见你,是一个也不肯嫁。” “我知道,你虽是女儿身,却有大志向,不肯受拘束……然,我如今重病在身,恐不久人世。你姨娘与阿弟,又都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你一个才及笄的女儿家,是有些声名,读得点书,可这世上,没有女书生的立足地啊。待到我去了,你无依无靠,又该怎么办呢?” “这傅家小子,心中对你情意不浅,也是个能成大事的。你嫁了他,虽不能真正遂了你的志向,但你可扶持他成事。他若考上状元,你们夫妻一体,也算全了你一半心愿……” “你看着你母亲的牌位。当年她去时,你是不是应了她,会好好听阿爹的话?” “你要念书,要办女学时,我都不曾搬出你母亲来逼你。只婚嫁一事,我知道若我不将她搬出来,待我下到地底,她是会怨我的……这件事,你便听阿爹的话。” 于是议亲定亲,她带着一个清漪,嫁进了傅家。 她嫁给傅凭临后,虽然知道他心中真的有自己,而且分量不小,但总做不到像别家妻子一样,真心实意的依附于他。 傅凭临大约也看出这一点,并不强求她。 他总说些甜得发腻的情话,其实也是想听她反过来说给他听。但成婚几年,终究不能遂愿。 他们看似是夫妻,但其实真正相处起来,反倒更像同窗。 成婚之后,她逐渐被拘在后院。最初还敢逃出院门,到外头走走。后来被老夫人罚跪几次,见傅凭临哭得两眼红肿,便不敢再出去了。每日里最盼着的事,便是傅凭临写了文章,或是读到妙极的诗句,拿来同她探讨。 傅凭临接到入宫修史的诏书之时,她心中生出许多不舍。在院中望着他的背影,两眼止不住的酸涩。 但其中几分是情意,几分是对孤寂而又漫长的后院生活的恐惧,她也说不清了。 梦到这里,许明月眼前的场景忽然一变——周遭都黑了下来,一声官服的傅凭临走到她面前。 他一双眼红得像要滴血,一字一句哑声问她:“明月,为什么自你被遣退,遇见沈潜之后,你便一次没有再想起过我?” “为什么知道我答应迎娶郡主,你却一点都不在意,一句都不来问我?” “你心中真的有我吗?若我要你回到傅府,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第12章 第12章 “你心中真的有我吗?若我要你回到傅府,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话音落下,周遭墨色愈深。傅凭临静静看着她,许久,未得答复,泪水接二连三,决堤般涌出。 许明月看着,心中一阵抽痛。 这时她张了张口,听见自己说:“凭临,你我夫妻的缘分,就到这里吧。” - 马车平稳停在沈府门前,许久。 敬一坐在车外,翘着腿,左等右等,总不见主子下车。 支着耳朵去听,又听不见什么声。 他这是能走了,还是该继续候在这儿呀。敬一暗自腹诽道。 最终实在不耐了,虽然心中有些怕挨罚,但仍然掀开车帘一角,朝里瞥了一眼。 这一眼瞧得,他险些起哄一声。 只见平日一脸“莫挨本官”的首辅大人,此时已从车厢的一侧悄悄转坐到了另一侧。 他肩上靠着睡得恬静的夫人,手上动作轻柔,正把玩着夫人的一缕发丝。唇边一抹笑,明写着满足。眼睛也低垂着,往夫人的面容上瞧,想也知道里头藏着些什么情绪。 敬一是一直知道自家主子对着夫人,会换一张面孔的。 但他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主子对着醒着的夫人与睡去的夫人又不一样。对着睡去的夫人,他还备着张面孔呢。 这黏糊劲儿。他轻嘶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车中本沉浸于把玩发丝的人被他扰了,投来一个冷得化冰为刀的视线。 敬一手一抖,吓得赶忙将车帘放下,也管不得自己擅离职守要挨什么罚,径自下了车赶忙溜了。 他不知道,自己不下这车,兴许还不会惹出什么事。可下了这车,车身平稳许久之后忽然的一阵轻微晃动,却将车中的另一人也惊扰,反叫他难免受罚了。 车内,许明月被车身忽然的摇晃惊醒。 她睡得有些发蒙,被沈潜一声“娘子醒了”唤得回神,才觉出自己此刻正靠在沈潜肩上。 发觉这一点的同时,方才一路来梦见的场景也骤然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明月,为什么自你被遣退,遇见沈潜之后,便一次没有再想起过我?” 她周身一僵,坐直身子,又离沈潜远了些。 沈潜手中发丝滑落,眼中神色黯了些。 许明月扶着额角,并没有余力去观察他的神情,她的心思还乱在方才的那个梦里。 有所思方有所梦,纵使她这些日子来,都刻意地不再去想傅凭临的事,然而方才的梦境,还是让她直面一切,也看清了自己的心思。 其实自收到遣退书……不,还要更早——自清漪探听到傅凭临与郡主的事情以来,她心中便隐隐地生出了离开傅家的念头。 当年傅凭临上门提亲之时,曾当着许父的面向她许诺,一生只娶她一人。既然他毁了许给她的诺,那么她又为什么不能毁了与父亲的诺呢? 然而许父的重病,她与傅凭临终日相处生出的情谊,都绑住了她的手脚。 因而近些天接连发生的事,遣退书也好,那封写着“深有所愧”的信也好,傅登迎带来的消息也好,其实是一点点解开了她身上的束缚。 虽然令她失望与难过,却更使她心中生出些隐秘的期盼来。 至于沈潜忽然出现,说要请她在顺天府兴办女学,则更是令她心中的期盼与喜悦一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哀切。 ——原来她一直盼着有这样一日,能逃开与傅凭临的婚姻,逃离傅家,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她心中生出愧意,想道,凭临,我也于你有愧。 但那愧意却不能阻止她又想道,然而你我缘分只是到此了。待假成婚一事了结,我再同你赔罪。之后,我自会离开顺天府,回到江南。山高水远,勿复相见。 她想到这里,心中明快了些,才听见耳旁一声声的“娘子”。 她回神,看向身侧一脸关切的沈潜,放下扶在额角的手,道:“明昭,我没事。只是方才被梦魇住,一时未能回神,叫你忧心了。” 沈潜心中仍未放松,他问道:“之前差了大夫来瞧,他便说你心中郁结。开的那些药,可都有吃?” 他看着许明月仍有些苍白的面色,有些后悔自己今日非要带她亲往傅家。 口中也低声道:“今日便不该去傅家。” 许明月看他紧锁的眉头,心中一暖,笑了笑:“药都吃了,可不管用。今日你带我来傅家,反倒比什么药都管用。方才梦一遭,把我从前郁结的事都给解开了。” 话落,便见沈潜眼睛一亮:“果真?” 许明月含笑点头:“是。” 她心中想道,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她与沈潜和离,回到江南,便再没有什么郁结了。 沈潜见她眼中笑意,心中也溢出一片喜悦来。 他想,娘子说自己心中郁结已解,那便是对傅凭临再无留恋,能够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了。 两人心意相错,却都眼含笑意地下了马车。 走至府前,许明月忽然想起:“方才自傅府取回来的箱子……” 沈潜答道:“马车走得快些,约莫再过一炷香便能到。” 许明月点头道:“那正好。明昭,那些箱子就不必搬到我院中了。” 沈潜步子一滞,听她继续道:“其中一箱珠宝,两箱书卷,虽不贵重,却也值些银两。我住在你府上的用度,便拿它们来抵吧。” 沈潜沉默片刻,语气自然道:“娘子何必与我算得这般清楚。” 许明月侧头看他,神色认真:“我知道明昭你待我好,我也是一样的,将你当作世上少有的知己。但正因如此,我更不能占你的便宜。” 知己。沈潜将这两字在齿尖狠狠咀嚼了几次。眸中笑意褪去,汇成一片暗。 他垂下眼,不愿叫许明月被自己吓着,只声音冷淡了些:“若是娘子执意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许明月瞧他有些不悦,迟疑片刻,又道:“明昭,许是我小家子气,算得太清。可你我在一块,只是形势所迫,待到尘埃落定,总要和离。如今算分明些,总好过到时候我还你不起。” 她说完,心中有些不安地观察沈潜神色。 只见他别过脸去,下颚鼓了鼓,面色瞧着竟冷肃得有些可怖。 但一会儿之后,他似乎便想明白了,终于回过头来瞧她,露出个笑来:“娘子说得是。此事不是娘子的错,是我想错了。” - 晚膳过后,沈潜独自在正院之中裁剪花枝。 一阵风声过后,敬一讪讪站在他身后行礼:“主子。” 沈潜手上动作不停:“你来我身边许多年,受的罚却不多,可知道是为什么?” 敬一愣了愣,道:“属下不知。” 沈潜缓缓道:“是因为你的名字金贵,当初买下你时,我便知道,她会喜欢这名字。” 他顿了顿,笑道:“可名字金贵,换个人也是一样金贵。还是说,你觉着这世上,本官只找得出你一个敬一来?” 敬一听出话中凉意,觉出自己这是赶上了这位心情正糟的时候,一时生出一身冷汗来,忙应道:“属下不敢,属下今日擅离职守,乱了规矩,请主子重罚!” 沈潜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急。还有份差使,要交你去办。” 敬一两眼一亮。这是能将功抵过的意思。 “请主子吩咐。” 沈潜收了剪子,片刻,冷声道:“去金陵,探一探我那位岳父大人的现状。若是已然故去便罢。若是缠绵病榻……” 他自怀中抽出一封信来:“则将此信交予他,便说,是受宫中傅编修所托。” 第13章 第13章 冬至节过后又几日,顺天府落了一场薄雪,街上人影渐稀。 一辆马车驶过国子监门前,沿街缓缓又行了一段路,终于在一间挂着“陈”字的书肆门前停下。 铺中陈掌柜早已等候多时,透过窗棂见了马车,便匆匆跑出来相迎。 车前此时已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皆着锦衣华服,看来非富即贵。 掌柜满面笑意,上前相迎。 ——这两人便是沈潜与许明月。 这天早晨,许明月本在院中百无聊赖地赏着雪,忽然被沈潜笑吟吟地引上了马车,一路上也不说是什么事,只说为她备了个惊喜。 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到了地方,还是不由喜悦得眼神发亮。 她瞧着这书肆宽敞的门面,又回身望了望方才路过的,就坐落在斜对面的国子监。心中喜不自胜。 哪个开书肆的不想将自家铺子开到国子监门前呢? 可喜着喜着,又不由轻叹了一声。这样好的地段,她要想还沈潜的人情,不知得还多少年。 沈潜在她身旁,本正与掌柜交接铺子的地契,听得她这一身叹,手上动作便是一顿,侧头看她:“怎么?不喜欢?” 许明月忙摆手:“怎么会?我很喜欢。” 沈潜看她面上淡淡的笑意,瞧不出她是客气还是真喜欢。 按方才看着铺子那发亮的眼神来说,是喜欢的。可偏又叹了口气,是有哪里不合意? 他冷冷扫了陈掌柜一眼,这掌柜先前商谈时,还自夸自家的铺子是天下书商瞧了都会眼馋的。 陈掌柜莫名打了个寒战:“……” 沈潜收回视线,装作不在意道:“若是不喜欢,我便差人再搜罗一阵。” 许明月无奈道:“真的喜欢。我方才叹气,只是心疼你花出去的银两罢了。这样好的地段,满京城也找不着第二处了。” 陈掌柜连连点头,夫人好眼光。 沈潜面上这才显出些笑意:“喜欢便好。” 他将地契递给许明月,不提银两的事,只道:“既然喜欢,那便定下此处了。娘子不如进去看看。” 陈掌柜得他示意,迎道:“二位请。” 二人跟在陈掌柜身后进了书肆。 这间书肆的门面,放眼整条街来看,也是很宽敞的。 里头分作了上下两层。 地面一层,三侧的墙面都紧贴着书柜,其余空地,也每隔几步便有一个书柜,上头按着标签陈列满书籍。只左侧靠墙没有放书,空出了一方柜台。 从一层抬头,便可瞧见二层——这铺子二层是中空的,能站人的地方只有四条不宽不窄的过道。 走上楼梯,可见第二层的地面上堆满了书。 陈掌柜介绍道:“这第二层,地方不大,若是放了书柜来卖书,只摆上两排,人便不好走动了。但二位可以拿来做库房,还是能放下不少书的。” 瞧过店中布局,一行人回到柜台边。 陈掌柜自柜台取出一张纸来,递给沈潜:“这位郎君,这单子还请收好。上头便是自我家书肆开张以来,时常联络的供纸商与供书商。” 沈潜接过,很是自然地递给了许明月:“娘子请看。” 许明月接过单子,对着上头那一串姓名与地址瞧了起来。 陈掌柜愣了愣,按理说,不该是家中主事的来瞧么? 他正想着,便听许明月问道:“这位掌柜,可是只有这一张单子?” 陈掌柜笑了笑:“自然是只这一张。” 当然是不只这一张,他交出来的这一张,只不过是厚厚一本名册中,随意抽取的一张罢了。 而且名册也不止这一本,除却供纸的、供书的商家,还有平日雇来写书的书生、雕刻的刻工,他都没拿出来。 许明月听罢,不再问了。只点头道:“好,烦请留步,容我二人商议片刻。” 她领着沈潜走到门边,直白问道:“明昭,你盘下这铺子时,可是多加了银两,买他那份名单?” 沈潜思索片刻,想起来,道:“是有这么一着。” 许明月又问:“可是已经立了字据?” 沈潜迟疑片刻,点头。 许明月点点头,不再问了。 沈潜却反应过来,气得发笑:“这陈掌柜可是蒙骗了我?” 许明月看了他一眼,神情透出些无奈:“你不通此道,被骗也是正常的。” 见他面色仍不见好,又笑了笑,安抚道:“好了,你瞧我的,这回我替你找回场子来。” 她撂下话,便牵着沈潜走回了那陈掌柜面前。 那陈掌柜不明所以,仍客气笑着。 许明月也弯着眼笑了笑,片刻,开口道:“陈掌柜生意做得不小,江南诸地,都有供书商与您往来。” 陈掌柜被夸了一遭,一时飘飘然:“哪里哪里。” 许明月又道:“我见这名单上,供书商多是徽州人。陈掌柜可也是徽州府人士?” 陈掌柜摇头道:“我是应天府人。” 许明月顿了顿,笑了。 “应天府。”她念道,“巧事,我与掌柜竟是同乡。” 陈掌柜也是一惊,随即喜道:“这可真是巧事!不知这位娘子,是金陵哪里人?令尊姓甚名谁?与我许是故人呢。” 许明月含笑道:“金陵江宁,家父许匡业,在三山街经营一家小书坊。” “三山街?”陈掌柜一愣。 许……匡业,三山街。他面色一白。 许明月见他反应过来,收了笑意,淡淡道:“陈掌柜,你开这书肆时日不短,应当比我清楚。” “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凡将书坊书册一同出让给同行的,必将供货出货的名册一并转交了,且不收分文。” “你如今这般诓骗我家夫君,是丝毫不怜惜自己的名声啊。” 陈掌柜听到这,脸上已无血色了。 他先前诓骗沈潜,是再三试探过了,确定了他钱多又不懂行,才敢下手的。 哪知道沈潜这店面不是为自己盘的——他自己虽不懂行,却带来了一个懂行的娘子。这娘子不仅懂行,还与他是同乡。不仅是同乡,还是三山街许家的千金。 这事若是传回应天府去,他在书商一行失了信誉,做不成书本生意是小;声名狼藉,遭邻里唾弃,有家回不得是大…… 他冷汗连连,忙小声告罪道:“许娘子,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瞧出您来。您看,我将多收您夫君的五十两银子悉数奉还如何?” “五十两银子?”许明月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沈潜。 五十两银子,这都可以在京郊买下一处院子了。 她看沈潜,本是惊疑的意思,怪他怎么在这一间铺子上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 哪知道沈潜见她瞧过来,却笑吟吟地回看她,一点不见悔改的样子,倒好像很是高兴。 她哪里知道,自她牵着沈潜的手,领着他到陈掌柜面前要为他“找回场子”开始,他便是这幅表情了。 许明月心中无奈,不再看他,只继续与那陈掌柜掰扯:“陈掌柜要价时狮子大开口,赔起罪来倒是精打细算了。” 她静静地看着陈掌柜,面上不复笑意。 陈掌柜面色苦闷,思索半晌,道:“八十两,八十两便让这事过去吧。” 许明月眼也不眨,冷声道:“一百两。且明日之前将剩下的名册一并送来。” “是,是。”陈掌柜心中不住叹气,只恨自己贪心,骗来五十两不满足,还将名册留了一手,被许明月抓住了把柄。 许明月收过了他退回的银子,面色方才松了些。 她看向身旁的沈潜,眼神严肃:瞧见了没,你险些平白被人坑去五十两。 沈潜勾着唇地反盯着她看:娘子真厉害。 许明月:“……” - 二人上了马车。 回府的路上,沈潜十分自然地又干起斟茶的活计。 他一面递过杯子给许明月,一面道:“娘子方才好生厉害。” 许明月自他手中接过杯子,笑了笑,道:“你如今才知道呢?我还以为,自你我见面那日起,我‘悍妇’的名声便该传满京城了。” 沈潜手上动作一顿,看向她,认真道:“娘子是听谁说的?我从未听过这些话,我只听过说娘子好的。” 许明月心中暖了暖,摇头道:“没有旁人说,只是我猜测。” 她说着,眼神随着茶面飘起的热气,也有些飘忽:“不是历来如此么,女子若遭休弃,则为弃妇;当街叫骂,则为悍妇。” 沈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不会有人这样说娘子的。有我在一天,便不会。” 许明月被他说得愣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别开眼,道:“首辅大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方才叫人骗了这么一遭,明日就该传开‘冤大头’的名声了。” 沈潜勾唇:“娘子已替我找回场子来了,不会的。” 许明月无奈瞧他一眼:“说来,首辅大人花钱向来这样大手大脚么?圣上几度下令裁减官俸,照您这样挥霍的气度,俸禄真还够用?” 沈潜眨了眨眼。他平日倒真没有什么需要大笔支出银两的地方。 府上的小厮婢女不过几个。自许明月来后新增了几个,但也不过十余个。吃穿用度虽然精细,却也不过分奢靡。 一年到头,只花俸禄,其实也便绰绰有余。更不必说他在京中还置办了许多资产,每年都有入账。 朝中大臣倒是也有抱怨俸禄不够用的,但往往是将银两花在“疏通关系”上。可满朝文武,又没有一个是值得他花自己的俸禄去“疏通”的。 他思索许久,最后答道:“娘子放心,沈某为官多年,还算有些积蓄。够用。” 许明月没想到他沉思许久,思出了这么个结论。 她扶了扶额角,道:“纵使够用,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哪能这样花——这不是平白送给别人么。”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想送,不如送给真缺银子的平头百姓。送给那一看就胖得流油的陈掌柜做什么?” 沈潜头一回听她说人家的坏话,一时新奇,笑了一会儿,答道:“若娘子看不过眼,不如替我管一管账?” 许明月愣了愣。替他管账? “总归娘子如今也是我娘子。”沈潜托着腮,含笑望着她,“我将府上银钱悉数交给娘子保管,娘子每月给我拨些零用便好。这样,若是有大笔的花销,娘子也能为我把把关。” 他说着,神色愈发柔和:“如何?” 第14章 第14章 午膳时候,许明月又是一手举筷,一手抱着个账本,食不知味地翻看账目。 比她更食不知味的是沈潜。他简直快悔死请许明月管账的事。 当时提出此事,只想着若许明月应下,他便也是有娘子管束的人了。 谁知道许明月管了账,便一点也管不上他了。从前用膳时还总会同他说上几句话,如今却瞧也不瞧他一眼了。 他心下郁郁地等了一阵,始终不见许明月举筷,终于按捺不住。 “娘子,菜快凉了,账目便稍后再看吧。” 许明月眼也不抬,只随手夹了一筷子最近的时蔬,柔声答:“午后我便该去看顾店面了,稍后哪有时间看呢。” 沈潜面色更黑了。 若说比起府上账目,还有更叫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那便是书肆店面的事了。 前些日子盘下书肆店面之后,许明月便先是在房中闷了几日,筹划店面开张的各项事宜,后又跑去拜访了几家名匠,筹备书肆中置书器具的事。 他原以为到这就结束了,结果许明月笑盈盈地告诉他:“书肆里头还得翻新一番,供稿人我也还没寻着,供书商虽不急,但若明年开春想要顺利开张,如今也该开始联系了。” 他从前置办资产都是只将店面盘下,其余事情一概交由手底下人处理,当个甩手掌柜。哪里知道许明月会这样亲力亲为。 沈潜紧捏着手中玉杯,恨恨咽下酒去。 这些时日,许明月回府的时候叫人极猜不着。 有时他才下朝,赶回府中,她揣着糕点便往外跑,还交待他:“午膳不必等我,我带了糕点去。” 有时他对着一桌菜坐等几个时辰,她才迟迟回府。 今日好不容易两人凑到一块,能一起吃上午饭。许明月眼里却只有那账本。 因着是他自己提的请求,许明月也已经费心了那么多天,他又不能直接收回前言。 只能看着许明月心不在焉地用过午膳,终于施舍他一个眼神,道了一句:“明昭慢用,我先回屋去了。” 便走了。 沈潜沉着脸将筷子搁置一边,也不吃了。 - 书肆。 许明月打量着店中如今的布局,唇边绽开一抹笑来。 她这些日子确实忙得头晕眼花。 新盘下来的店面十分宽敞,但前主人在装缮店面上花的心思确实不多。从那简单粗暴被划作库房的二楼便能看得出来。 她花了几日的时间在这装缮一事上。 先是将门口那块写着“陈”字的布料摘下,挂上了木质的“许”字牌匾;后又将一层的柜台换了新的,书柜修补了一番,在店中处处点缀上晒干的香草名花 二层不宽的地方,也被她划作两块。左半侧靠墙与近栏杆的位置都用来放置书柜。右半侧,则靠墙处放置书柜,近栏杆的位置,摆上几张小几;小几之间隔上屏风,做成简单的雅室。 忙活了几日,书肆之中打量起来,总算有了几分风雅的意味。 许明月坐至柜台前,翻看桌上的名册。接下来,便是搜罗供稿的文士了。 书肆售卖的书籍,来源诸多——外地书商供应的,自家书肆刻印的,还有别家书肆刻印之后十分畅销的,也会搜罗来卖。 京中纸贵,因而顺天府的书商售卖的,大多是外地书商供应的书籍,自己刻印的少而又少。 因而尽管陈掌柜开书肆已有多年,他累积的文士名册,也不过薄薄一沓。其中更有许多名字,是已然用红墨划去,不再供稿的。 许明月将那些名字念了几遍,圈出了几个眼熟的。 她这么翻看了一阵,忽有人撩起门帘走进来,是怀中抱着许多点心的清漪。 许明月日日出府,清漪瞧着眼馋,总央着要随她一起。可每次许明月真答应了,把她带在身边去购置器物、寻访工匠师傅,她又嫌无聊,总闹着要回府。 于是许明月索性不再拘着她,每次到了书肆,便给她银两,放她到外头闲逛去。 她抱着一堆点心回来,看来是能吃一阵的。许明月好笑地瞧她一眼,又埋头到名册里去。 清漪站在她身侧,吃着点心,也同她一起瞧那名册。 瞧了一会儿,就开始扰她:“小姐,咱们今日早些回府吧。” 许明月随口答道:“好,待我瞧完这名册便回。” 清漪于是安静了一会儿,站在她身旁,等着她圈圈画画,瞧完了一遍——可随后便又拿起另外一本,开始翻看。 清漪咽下了口中点心,睁大了眼:“小姐,你怎么还瞧哇。咱们早些回府吧。” 许明月口中应道:“好,一会儿便回。” 眼睛却不抬一下,一看便是在敷衍她。 清漪两颊鼓了鼓,伸手挡住那册子。 许明月终于抬眼,有些无奈地看她:“清漪——你若是再这样,下回我可不带你出府了。” 清漪跺了跺脚,气道:“小姐真是……我这可是在帮小姐!” 许明月见她真生气了,轻叹一声,放下册子:“让我听听,这话怎么说?” 先前许明月带清漪出来时,倒也听她说过几次这么没头没脑的话,但每次许明月问起,她又不肯说明白了。 这回不知怎么,清漪又肯说了。 “小姐还瞧不明白吗,这都多少日了?小姐与姑爷既未同房,又总不在一起用膳。” “小姐每日匆匆出府,匆匆回府,一日里只能同姑爷见上几面,话也说不上几句。” “我本想着,这种小夫妻之间的事情,需靠小姐自己体悟出来。可瞧今晚姑爷那脸色,我再不提点小姐,只怕再过几天,府里就要新添别的姐姐妹妹了。” 清漪严肃地说道。可她顶着一张稚嫩的脸蛋,说出这些话,只叫许明月啼笑皆非。 许明月忍着笑,安抚她:“好清漪,我知道了。你是为我好。可不必急。” “我先前不是同你说过了——我与明昭之间,与你想象的其实有些出入。” “他脸色不好,许是身体不适,总不会是因为我不在府里。” 清漪听她这一番言论,更急了:“小姐,你是不是念太多书了,怎么好像呆头书生一样!” 许明月平白挨了一个“呆头书生”的名头,却又不能向她说明自己与沈潜的假夫妻关系,无奈,只好道:“你若还不安心,便去聚宾楼打壶桂花酿,你回来的时候,我这名册约莫也翻完了。咱们一同回府,去看看明昭是不是真的为我生气,若是,我便提着酒去给他赔罪,如何?” 清漪脸色这才好些,思索片刻,干脆道:“行,小姐可快些看,我很快便回来的!” 许明月失笑:“好。” 支开了清漪,许明月便沉进剩下的名册里。 这陈掌柜是应天府人,合作的也多是应天府的书商。许明月又一直帮衬着许父打点书肆事务,对应天府的书商算得上是了如指掌。 因而翻看起第二本名册,倒比第一本来得要快。 她收起册子,出了书肆,锁上店门时,清漪还没回来。 她索性站在路边,把那两本名册又拿出来瞧。 天气微寒,国子监中生员的念书声带了些颤。 许明月的手也被冻得有些僵,她抬起手在嘴边哈着气取暖,目光也从名册中移开,望向长街。 清漪那丫头,还说很快便会回来。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已经上锁的店门,又不愿意再进店里去等。 只好自认倒霉,回身又看了眼长街。 沈府的马车遥遥无影,不过远远地,倒是瞧见匹黑色鬃毛的骏马飞驰而来,马上坐着的,是个珠袍锦带的少年郎。 许明月瞧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敢在国子监门前长街纵马,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 她朝店门方向退了退,便又埋头瞧名册去了。 街市中的其余人也都与许明月一般,避让着这骏马,心中猜度那纵马少年的身份。 那少年郎纵马飞驰过长街,终于在国子监门前停下马来。 围观众人心中“哦”了一声,原来是国子监的生员。 可却见那少年郎将马留在国子监门前,自己倒朝斜对面走去了。 众人心中不解,便见他越过长街,在一家上挂“许”字牌匾的书肆前停下步子——说得精细些,是在书肆前那一袭白袍的女子身前停下了步子。 许明月正将名册翻看至第二遍,眼前忽然遮下了一片阴影。 她抬眼一瞧,就见方才纵马长街的少年郎站在她身前,眸色深深地瞧她。 许明月:“……” 那少年郎扬了扬下巴,开口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许明月愣了愣。 哪家的姑娘?这样的问法着实冒犯,大多只会用来询问青楼的莺花。 她思索片刻,想起自己先前未戴面衣,被文锦阁掌柜误以为是青楼女子的事,明白过来。 她心下有些无奈,一时便未能答话。 那少年郎却皱了皱眉,道:“劝你不要与本少爷玩这些欲擒故纵的把戏,若跟了本少爷,可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哪家的姑娘?” 许明月失笑,正打算解释清楚。忽然听得一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带些隐怒,从另一旁传来。 她越过少年看去,就瞧见面色阴沉的沈潜。 “明月,过来。”他说。 第15章 第15章 从见沈潜的第一面起,许明月就不曾见过他动怒的样子。 因此清漪对她说,觉得沈潜因为她总待在府外而动怒时,她只觉得是清漪多想。 这不仅是对沈潜与自己关系清白的信任,也是对沈潜在喜怒不形于色一事上的修行的信任。 然而此刻瞧见沈潜的神色,她心中没来由地轻颤,继而生出些怀疑来。 对沈潜喜怒不形于色的修行,也对他们俩之间的清白关系。 她怔楞的片刻间,站在她身前的少年郎已然回身,同沈潜对上视线。 他眉梢挑了挑,好笑道:“居然是沈世叔。” 沈潜听得这一句,才分给他一个眼神。 “乘风世侄。”沈潜道,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恨不能把每一个字都撕碎。 但他一瞬间又温柔下来,目光越过李乘风,落在稍后的地方。 他再次道:“明月,过来。” 许明月这时已回过神来,但瞧见他神情语气变化之快,心中有些恍惚。 原来沈潜是这样的吗……这也不奇怪,若不是这样,他如何能做得当朝首辅呢? 她定了定神,朝沈潜走去。 在走过李乘风身旁时,却被人握住了腕子。 “小美人,你还未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姑娘呢。” 她皱了皱眉,回眸对上李乘风挑逗的神色,有些不适地挣了几下。 “还请自重。” 她说完这句话时,那少年的手腕便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中。 他痛吸一口冷气,松开了许明月的手。 也便在这时,沈潜已走到了她身边,将她护入了自己怀中。 他也握了许明月的腕子来看,只是动作很轻,一面道:“娘子,这样寒凉的天,怎么不乘马车,孤身等在外头?” 一面轻轻揉去那腕子上的红印。 许明月听他语气柔和,却莫名觉得他在动怒。 她大抵理解了清漪的话。然而同时心中却又生出些许不解。 不,说来也不是不解……总是,她是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 她轻轻地挣了一下,便挣开了沈潜圈住她腕子的手。 沈潜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她。 许明月侧开眼,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清漪被我吩咐买酒去了。”她答道,尽量地控制着使语气自然。 气氛一时凝滞。 也正巧这时,被抛在一旁的李乘风甩了甩手,笑道:“我道沈世叔怎么这样宝贝,原来这小美人竟是婶婶么。” 沈潜终于将目光自许明月身上移开,冷冷地射向那少年,吩咐道:“敬一。” 一旁敬一得了许可,眨眼间便冲到李乘风身边,竟是动起手来。 李乘风看着一副锦衣玉食的少爷模样,与敬一过起招来,竟也有来有回,只是稍稍处于下风。 许明月虽不通武艺,但看他二人快出影来的招式,也能瞧出这两人都是高手。 她瞧了几眼,腰间忽然一紧。 她这才想起自己此时还在沈潜怀中,忙退了几步。 这一退,她瞧见了沈潜身后停着的两辆马车。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撩起,露出清漪一张惊叹的小脸来。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忙对着沈潜道了一句:“多谢沈大人相救。” 便眼也不抬地,匆匆绕开他,上了清漪所在的那辆马车。 她自然瞧不见身后沈潜是什么神情,也并不想知道。 然而谁都清楚,经过方才那一番挣来挣去唱戏一样的场景,她心中已然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想去面对罢了。 偏偏清漪这时还钻入马车来,对着她比手画脚地描述道:“小姐,您还不信我!瞧姑爷那脸色!您看见了吗?我觉得姑爷手上那个玉扳指都快被他捏碎了!” 许明月心中本来便纷乱,听她这么说,更乱了。 “清漪,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清漪平日也常被训,但她总被惯着,并不当真,就要接着往下说。 可这时车帘却又被撩开,敬一笑眯眯地探了个头进来。 “清漪姑娘,劳您换辆车坐坐,主子有话要同夫人说。” 清漪的话闸子一下子便闭紧了,一个字也没再说,乖觉地下了车。 马车微微晃动,清漪下了车。 而后又是一阵轻摇,沈潜的手撩开了车帘。 许明月忙移开视线,觉着心头迟迟定不下来,索性撩开车窗帘布,去瞧外头的情形。 只见方才将她错认为莺花的那个少年郎倚在书肆的门板上,俊俏的脸蛋上挂了些彩,周围聚了一众家丁打扮的人,似乎正嘘寒问暖。 都被揍成这样了,嘴角还挂着一抹似讥似嘲的笑。 沈潜在车中坐定,马车开始行驶。 许明月看了一会儿,缓缓松开撩起帘子的手。心中想道,果然是少年人。 正在那帘子将落未落之际,书肆门前被一众家丁围住的李乘风忽然抬眼朝那车窗看去。 绯红的帘布遮住了车中大半光景,他最后只瞧见了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收进车去。 他捻了捻手指,忽然道:“美人果然是冰肌玉骨。” 坐在另一辆马车上,正准备驱车离开的敬一遥遥听了他这一句,调转车头,朝他笑出一口大白牙。 “哦,李小将军,险些忘了传我家主子的话。” “主子方才吩咐我说,若是李小将军下回再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如将舌头留下——这样主子下回宴请李将军时,也便不愁下酒菜了。” 他说完这一句,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悠悠调转车头,跟上了前头坐着主子与夫人的马车。 围在李乘风身周的家丁听罢,纷纷劝解自家少爷:“顺天府百十来家花楼,还不够您逛的吗?怎么偏瞧上那一位的?” 李乘风笑了笑:“哪一位?我离京才几年,原来他已经一手遮天了,连名字也提不得?” 众人听出他话中怒意,不敢再说话。 李乘风推开众人,兀自朝国子监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我知道你们是李秉的狗,李秉又甘愿做那沈潜的狗,所以你们瞧见沈潜,比瞧见真主子还惧。” “可既然我回来了,今后你们又想跟在我身后伺候,最好还是把新旧主子分分清楚。” “否则不止他沈府缺下酒菜,我从军营回来,也有些日子没找着练手的活靶子了。” - 马车行进了一阵,车中仍然一片沉默。 许明月垂眸看着衣裳上的纹样,像要瞧出花来。 茶水落入杯中的声音汩汩作响,沈潜又开始斟茶。 许明月抬了抬眼,看那递过来的杯子,忽然发觉,原来他们相识以来,都是沈潜在干着斟茶的活计。 她心中有些复杂,接过茶杯,谢道:“有劳沈大人。” 沈潜收回手去,没有再为自己斟茶。 他轻笑了声,语气自然地问道:“娘子怎么生分了,不是一直唤我明昭?” 许明月经他提醒,蓦然发觉自二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两人的相处便有了过分亲昵的迹象。 初见在傅府,她便在众人眼前被沈潜拥入怀中。 之后入沈府第一天,她被为他拟字——现在想来,堂堂首辅即使想请人拟字,又哪里需要请她呢? 怪她从前在江南常与人引觞酬对,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之观,纵使有时察觉出自己与沈潜过分亲昵了,也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坦荡。 她心中暗恼着,忽然又反应过来。 可这种种过分亲昵的举动,分明是沈潜主动引起的。 她想到这里,忽然瞧向沈潜,却见沈潜哪里像她这样苦苦思索。 他一双眼弯得好像狐狸,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 “娘子怎么不答我。” 许明月心中思索再三,终于开口,神色复杂:“沈大人,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还没想好下一句怎么说,就见沈潜摇了摇头。 他缓缓敛下笑意,但仍看着她,认真道:“娘子此时心中已有答案了罢,不是什么自作多情。” 许明月心中更乱,在众多思绪中,揪了跳得最欢的一个。 “那么凭临之事,假成婚之事,都是大人骗我?” 她此时揪出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来,譬如当时在书房,听完了沈潜与傅登迎的话,得知傅凭临将与郡主成婚时,她曾问过沈潜一句,假成婚可还必要。 当时沈潜说,于他至关紧要。 现在想来,他那一句分明说的不是公事,而是私情。 片刻,沈潜缓缓答道:“假成婚一事,确是沈某欺瞒了娘子,该向娘子赔罪。” 果然。许明月心下震颤,她还有更忧心的事,又问道:“凭临之事呢?” 沈潜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答道:“傅凭临与郡主之事,沈某不敢骗娘子。” 他顿了顿,缓缓道:“若不是凭临始乱终弃,我又如何能拿到他的亲笔信来骗得娘子呢。” 始乱终弃。许明月眸色黯了黯,她如何也不敢信,傅凭临会与这几个字扯上关系。 但沈潜已经承认骗了她一件事,应当不至于又在另一件事上瞒着她。而且那封亲笔信……做不得假。 沈潜看着她低落的神情,片刻,柔声道:“我骗了娘子,该给娘子赔罪。任由娘子如何处罚,只求娘子且先留在我身边,至少待书肆办起……” 他这么说,倒提醒了许明月:“兴女学之事,也是你骗我?” 她神色逐渐冷下来。 当初将沈潜归为知己,便是因为这一事。 若这事也是作假……她眸色愈冷,只觉自己这些时日的忙碌都是在被人耍玩。 可她不知道,这件事,却正好是沈潜最不怕的一件。 倒不如说,他一直等着她问起这一件事。 许明月问话的话音才落,他便急急开口:“只这一件事,我绝不敢骗娘子。” 许明月面色稍霁,而后又听他道:“只是其中有些细节,我未能与娘子说清楚。” 他看向许明月,抿了抿唇,眸光忽然变得极柔和。 片刻,他缓缓道—— “沈某心中有一位女子不假,她曾帮扶沈某不假,沈某苦苦寻她多年也不假。” “只是有一件事还不曾告诉娘子——如今我已寻到她了。” 第16章 第16章 “如今我已寻到她了。” “我要寻的人,就是娘子。” 沈潜这么说道,目光直直地望着许明月。 许明月听得很清楚,但她又觉得是自己没听清楚,她发怔许久,最后低声道:“什么?” 沈潜毫不介意,十分温和地又重复一遍:“我要寻的人,就是娘子。” 他看着许明月的眼睛,缓缓道:“娘子兴许不记得了。但十二年前,江宁夫子庙旁,娘子曾救我一命,为我遮雨,还劝我好好念书,将来报效朝廷。” “当时是暮秋,娘子穿了一身男儿衣衫,嘴角还贴了两撇小胡子。娘子对我说,‘阉人的儿子怎么了,你若考上状元,看他们还敢不敢欺你’。” 他说到这,笑了笑,许明月的面颊也发起烫来。 虽然她已不记得了,但这话确实像是她会说的。 沈潜接着道:“若不是娘子,沈某怕是一辈子不会走上仕途。” 他说得这样情真意切,眼睛始终柔柔地同许明月对视,看得她脑中混乱不已,忙端起茶水掩饰心中慌乱。 许明月方才发现沈潜对自己有意,接着又发觉了沈潜骗自己的事,继而很快又知道了自己就是沈潜苦寻多年的意中人。 纵是她这样对一切都淡淡的人,此时也不由在心中咋舌。 真有这样的事啊。 她轻舒了一口气,挥去脑中儿女情长的杂念,故作镇定道:“所以,傅府之后,几次寄信,都是大人设的局?” 沈潜垂眸,似乎有些羞惭,口中却毫不犹豫地继续说着假话:“求娘子勿怪。自宫宴得与娘子重逢,沈某便一直念着娘子。假成婚一事,也只是情难自抑之下的无奈之举。” 许明月听罢,在心中斟酌几番,认真道:“可无论大人如何……情难自抑,欺瞒总是不对的。” 沈潜深深地看着她,她大约还没有察觉,自己的两颊已经飞上了两抹艳色。 她在为他的表白而羞怯。 他的眸色也深了些:“我如今已知道错了。” “其实想出假成婚这一遭,是想将娘子留在身边。想着若能骗得一段时日,对娘子百般爱护,娘子兴许能够忘掉那傅凭临,对我动心。” “只是一见娘子,心中喜欢便总掩不住。没想到这才几日,便叫娘子发现了真相。” 他说到这,顿了顿,忽然问:“这些时日,娘子对我,可有一分半点的心动?” 许明月此刻心便跳得很快,但若论“动心”,她此前从未深究过动心是什么滋味,哪里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沈潜动心。 她答不上来,只好举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来拖延时间。 心中思索着,一面觉得沈潜做的这事荒唐,一面却又隐隐地惊叹,其实很是为沈潜的心意动容。 如此与欲理还乱的思绪纠缠一番,才终于抬起眼来,答沈潜方才的问题:“明昭,我不知道。” 沈潜听见她将称呼又改了回来,心下微动。 许明月顿了顿,忽然又轻叹了一声:“这事无论怎么想,也有些太荒唐了……” 沈潜眸色沉了沉,垂下眼去,也便错过了她面上扬起的无可奈何的笑意。 她接着道:“虽说我本来也不是怕荒唐事的人。” 她将手中茶杯放下,面颊仍有些泛红:“其实我细想了许久,觉得幸好自己发现了这件事。若非如此,便对你太不公平了。” 沈潜听得这一句,心中一顿,抬眼看她。 而后便见她面带红晕,却十分认真地看着他,道:“你问动心,我是真的不清楚自己动心没有——从前过的都是细水长流的日子,似乎还不曾有过忽然心动的时候。” “其实在知道凭临可能负我的时候,我心中隐隐便有了打算,待到尘埃落定,我便回江南去,孤身一人终老也未尝不可。” “但自离开傅府之后,许多事,都是我承了你的情。我原想着,把女学的事办好,就当作还你的人情。没想到就这一件事,竟也是你为了我才办的。” 她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又露出那种很是无可奈何的神色。 “若我此时抛下一切便走,那未免太过忘恩负义……但若要我此时便应下你,那也不是我的真心。” 沈潜听到此处,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便听许明月道:“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还需要些时间,来问一问我自己的心意。你……可愿意等上一等?” “我等。” 几乎是话落的刹那,沈潜便答道。 他垂在膝侧的两手紧握成拳,微微发颤。面上只是紧紧盯着许明月,沉声又答了一句:“为娘子,我多久都等得。” 许明月一向以为沈潜与青涩莽撞的傅凭临不同,是温柔端方,性情内敛之人,今日却一连听了他一路的情话。 马车这时正好缓缓停下,纵使车外车夫不敢做声打扰,许明月算着时间,也知道这是到沈府了。 她抬手冰了冰脸,试图消下面上烫意。 沈潜却伸手牵过她冰冷的手,两手并在一块,握在左手的掌心。 而后他道:“得罪。” 继而又将空闲而温热的右手,贴上了许明月的面颊,为她降温。 虽然那手是温热的,却不比许明月面颊的温度高。 许明月一时睁大了眼。 沈潜却低声道:“娘子的手被冻得太凉了,别再冻着脸。” 不等许明月出声,又道:“方才上车便想为娘子暖一暖手,见娘子脸色不好,一时不敢。” 他这样无微不至,又说得这么伏低做小,许明月哪里能直接拒绝。 只能由着他的右手贴了一阵,终于偏开越降温越发烫的脸,低低道:“可以了,下车吧。” 沈潜有些可惜地放下手,便见许明月逃也似的下了马车。 他看了一阵,眼中带上了些笑意。 - 清漪方才瞧了一出姑爷与俊俏少年你争我夺,打打杀杀的戏码。 先是瞧见姑爷几将玉扳指捏碎,而后又被自家小姐赶下车,换了车后又听了一耳朵敬一要将人家的舌头留下的话。 走回到许明月身边时,人都是恍恍惚惚、战战兢兢的。 奇的是,她家小姐也有些恍惚。 许明月坐在窗边,瞧着外头那架秋千出神。 清漪走过去,将买来的桂花酿放在窗边小几,问:“小姐,你可是与姑爷吵架了?这桂花酿还能用上吗?” 许明月听了她的话,瞧了眼那桂花酿,幽幽叹了口气,才道:“没有吵架,放在那儿吧,改日再送与他。” 见清漪仍站在一旁不走,有些忧心的样子,许明月朝她笑了笑,安抚道:“真的没事,我只是有些发困。” 清漪又瞧了她几眼,这才出了房门。 许明月靠在窗边,又待了一阵,渐渐真的险些被袭来的困意卷去。 但就在要睡过去时,她忽然瞧见沈潜进了院门,一时又清醒了些。 沈潜尚未瞧见她,他站在院中,同清漪对话片刻,而后便抬眼,朝许明月所在的窗口看来。 许明月朝他笑了笑,他动作微顿,继而对清漪说了句什么,便快步朝窗边走来。 吩咐清漪退出院门后,沈潜便朝窗边走去。 许明月趴在卧房的窗边,一双眼睛蒙着困倦的水雾,却仍瞧着他笑。 沈潜心中一阵泛软。他微微俯身靠近窗边,唇边也不自觉扬起一抹弧度,轻声问道:“娘子乏了?” 许明月点头,掩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沈潜笑意愈深,又温柔问道:“怎么不去里间休息?” 许明月道:“是等你。” 她困意上来了,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这些日子,我总不在府里,清漪说,你为着这事生气。我想着,这桂花酿,便算我赔罪。” 她说着,伸手将身旁小几上的桂花酿提起,递过窗口去。 沈潜伸手接过那桂花酿,听得许明月接着道:“往后,有这样的事,你要同我说……” 她说到这里,眼眸渐渐阖起来。片刻之后,脑袋也缓缓垂落。 沈潜一手稳稳捧上了她侧脸,将桂花酿先放在小几,又小心地让她靠上窗沿。 而后他走进屋去,将已然熟睡的许明月抱起,又一手挑起了那桂花酿,带着人与酒,都进了里间去。 将许明月安置在榻上,又为她掖了掖被角,沈潜坐在桌边,动作缓慢,但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 许明月今日的反应,大半都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本以为,她在得知真相之后,会立刻要求将假成婚一事作废。 毕竟在府中这些日子,她时不时也会提上一两句,问他什么时候风波过去,两人能够和离。 可她比他想得还要温柔得多。 知道一切是欺瞒时,关心的却是这些时日以来,两人的相处对他来说公不公平。 明明自己的心意才被人辜负,却还那样珍惜他的心意。 他心中隐隐察觉,自己似乎从起初便选了一条既错误又难走的路。 无尽的欺瞒和依靠迷药才能换取的片刻亲昵。 他眼中显露出些迷茫,但很快散去。放下手中酒杯,他走到榻沿坐下。 “可是娘子,我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傅凭临将你看得那样紧,你也百般依顺他……” 他低声道:“娘子快些对我动心吧,待到那时,我便将一切和盘托出,从此再无欺瞒。” 第17章 第17章 大朝会罢,李乘风冷着脸快步出了朝门。 户部李尚书忙追上这个不叫人省心的侄儿,在他耳边叨叨:“你今日非要同他作对做什么?他叫你随行保驾,那还是看在我与你父亲的薄面上,这一趟江南行,走得好了,可是大功一件。” 李乘风冷嗤一声:“二叔,您省省口舌吧。那种一心玩弄权术的人,在顺天府不肯办实事,跑去江南就真能干成什么事了?” 李尚书急道:“你小声些,小声些。” 沈潜就漫步在他二人身后不远,正与一众官员寒暄。 李乘风反倒扬声道:“我千里迢迢从边疆赶回来,可不是为了给小人做随侍的。” 他说罢,又朝西边投去冷嘲的一眼:“李秉若是心仪这份差使,就叫他自己回来做。” 下朝路过这对叔侄身边的官员,只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开。 李乘风敢这么说,他们却不敢听。 人家在边疆有个手握兵权的父亲,在朝中还有个手掌财政大权的叔叔,而且这两人还都与把持朝政的首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 他们可没有这样好的背景。 出了宫门,李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 李乘风不爱乘马车,但因为方才在朝会上,被沈潜点了一遭闹市纵马的事,他的宝马玄戈已被李家人牵走了。 就要登上李家的马车时,李乘风视线一定,忽然瞧见了几步开外,一辆眼熟的马车。 他朝那车身扬了扬下巴:“二叔,沈家的?” 李尚书瞧了一眼:“你不是看他一眼都嫌脏么?怎么又关心起他家的马车来?” 李乘风不答,又问:“我昨日遇见一个姑娘,与沈潜同乘这马车,是沈潜新纳的小妾?” 李尚书看他一眼:“这回你可眼拙了,那是他新纳的宝贝。” “你才回京,不知道。那姑娘原是状元郎的正妻,被休之后就叫沈潜抬进府了。” “虽是再婚,却仍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婚礼当日,整个城西都张灯结彩,瞧着比上元节还热闹。” 李尚书说着,瞥他一眼:“你要是动了心思,还是省省。我去他府上瞧过了,他待那姑娘,比待他头顶的官帽还要珍重几分。” 李乘风沉默片刻,嗤笑一声:“正妻?沈府是多缺银两,正妻身上连件正经首饰都没有。” 他悠悠登上了马车,一面道:“待我把那美人从他手里夺过来,再瞧瞧他待人家有多珍重。” 李尚书无奈地也上了马车,试着又劝道:“你若是想近那姑娘的身,不如应下今日朝会说的差使。” “沈潜要下江南,哪舍得把许娘子留下。你跟着一道去,路上说不定能英雄救美,截获芳心。” 他也是随口一说,没有叫李乘风听进耳朵的期待。 哪知李乘风撩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倒也有理。” 他一手支在脑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许娘子?她叫?” 李尚书喝了口茶水,有些诧异自家侄儿的上心程度,但仍答道:“许明月。” - 沈府,池心小亭。 小小亭台,中间一只小方桌。此刻桌边放了四张小凳。 许明月坐其中一张,她左侧一张,坐的是沈潜。 正对一张,右侧一张,分别是两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这局面的开端,是昨天晚膳时,她同沈潜提了一句书肆供稿的事。 “京中文士众多,我花些心思访过去,得要些时日,近几日晚膳就不要等我了。” 沈潜当时搁了筷子,思索一阵,对她笑道:“娘子不必如此费心,我这里有两个人选。” 许明月看向面前两个战战兢兢的少年。 哪知道他说的人选,会是国子监的监生。 气氛凝滞,两个少年眼神不住地朝沈潜处瞟,似乎等他开口下令才敢动作。 许明月心中好笑,然而抬眼看向沈潜,他一袭墨蓝色圆领袍,端坐桌前,神色淡淡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唬人。 沈潜似乎察觉她视线,侧过头来瞧她,一时间春水乍融般,眉眼弯了起来。 许明月看了也好笑,侧过去低声道:“你把人请来,又不主持场面,方才还板着脸,人家都要被你吓跑了。” 沈潜垂眸听她说完,唇角笑意不消,也低声答:“家里是娘子管账,也便是娘子做主,没有娘子示意,我哪敢开口说第一句话?” 一旁两个少年听得分明,又不敢表现出听见的样子,暗戳戳看彼此瞪大的眼睛,又暗戳戳朝许明月投去敬畏的视线。 能叫沈潜惧内,这位娘子好生厉害。 沈潜轻咳了一声,在自家娘子微恼的视线里开口:“两位世侄,今日是家宴,不必拘礼。” 两个少年听了,都笑着应了一声,心中暗自惊讶沈潜今日怎么这样礼遇他们,面上仍不敢放下端着的姿态。 沈潜也懒得看他们,侧身又看向许明月,仔细介绍道:“这两个就是我先前同娘子说过的,白衣的解梦生,是户部侍郎之子;蓝衣的何景明,是吏部侍郎之子。” 两个少年都懂看人眼色,立刻起身。 “见过婶婶,世侄解梦生。” “世侄何景明。” 许明月也起身,看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约莫不比沈潜小几岁的少年,有些不适应地应道:“两位……世侄,快请坐下。” 一行人落座,婢女渐渐端上菜来。 沈潜在场,解梦生二人都放不开手脚,也不敢随意作答,许明月问一句,便答一句。 一顿午膳完毕,许明月只知道了二人在国子监中成绩中游,但平日极好听书瞧话本,文笔可算数一数二。 许明月虽然只是想寻两个供稿的书生,却不想与供稿人之间处成尴尬生硬的生意关系,毕竟日后催稿改稿,以及谈润笔费时,都是得靠交情说话的。 于是午膳毕,她便将沈潜拉到一边,委婉赶人:“明昭过午是要会见户部几位大人?” 沈潜悠悠看她:“若娘子要我作陪,会面倒也可以推迟。” 许明月继续委婉:“我这样小的事,不好耽误明昭,还是朝务为重。” 沈潜含笑道:“嗯……在我心中,天下没有什么事比娘子更重要。” 许明月无奈,沉默片刻,蹙眉:“明昭。” 沈潜轻叹一声:“好了,娘子有要事要忙,我也去忙朝务。娘子若是谈得晚了,差人来知会我一声,我在书房用晚膳便是。” 许明月瞧见他垂下的眉眼,心中软了软,道:“哪能这样,我尽快将事情谈完,不留他们用晚膳。” 沈潜用完一招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又握了一握自家娘子软如豆腐的手心,终于心满意足,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留在亭中,装作望远,实则竖着耳朵听完墙角的解梦生二人:“……” 许明月回到亭中,忽然对上了解梦生、何景明发亮的眼神,脚步一顿。 - 日落西山,李尚书腹中空空,只想早些回家用晚膳。 可…… 他看一眼座上几位冷汗直流的同僚,又看一眼盛怒之中的沈潜,心想,还是得饿着。 只盼能回府睡上一觉吧,明日还有大朝会啊。 他心中叹了又叹,再次朝门外的霞光看了一眼。 就开了这一眼的小差,被沈潜给瞧见了。 沈潜顺着他的眼神,也瞧了一眼外头的霞光。 李尚书:“……”沈首辅,你听我解释。 不待他解释,沈潜将手中书册“啪”地掷在桌上。 “今日就到这里,几位大人,早些回家用膳吧。” 那眼神,分明说的是“早些滚蛋,一群吃干饭的废物”。 一众户部官员一时都不敢动弹,李尚书等了几息,就要先起身请罪,表达自己愿意在沈府加班到半夜的决心。 哪知他手刚扶上桌沿,将要起身之际,沈潜已经疾步如飞,从他身旁走出去书房了。 几个户部官员面面相觑,最后望向李尚书:“大人,我们还要留在此处么?” 李尚书轻咳一声。继而李尚书的肚子也轻咳了一声。 “……都回家吧。” 瑟瑟晚风中,李尚书心比风更凉。 又是叫上级抓了溜号,又是叫同僚看了笑话。 “唉。”他走至沈府大门口,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 忽然听得一声:“二叔,叹什么呢?” 李尚书抬眼一看,竟然是自家混不吝的亲侄儿。 方才的萧瑟似乎都是为了此刻的温暖做铺垫,他眼眶发热,故作冷淡道:“你不是最瞧不惯沈潜?怎么还来这接二叔?” 李乘风手中随意地抛掷着两枚铜板,看也没看他:“哦,不是来接你。我找解梦生,他给我留了口信,说沈家的婶婶请他用午膳。” 说着绕过他去:“瞧你这表情就是叫沈潜呲儿了,我不触你霉头。” “瞧我把沈潜的宝贝抢过来,给你出口恶气。” 李尚书:“……” 李尚书面无表情上了马车,撩开车帘,瞧见了车旁的黑色骏马。 户部侍郎这时正巧路过车旁。 李尚书叫住他:“解大人,解大人留步。” 户部侍郎朝他一拱手:“李大人。” 李尚书开门见山:“听闻大公子文武双全,骑术绝佳,宝马配英雄,这匹玄戈,就当我赠予世侄……大公子几时生辰?” 户部侍郎愣愣答道:“啊?还有七月有余。” “哦,那便当作我赠予世侄七月后生辰的贺礼吧。” 第18章 第18章 自午膳后沈潜离开,解梦生二人便仿佛卸下了一身重甲,总算敞开心扉,自如起来。 心扉敞开之后,话匣子也打开了。 三人谈天说地,从平生抱负聊到城东有家奇绝无比的馄饨摊子,直到候在亭外的婢女恭敬地喊了一声“主子”。 相谈甚欢的三人才一齐朝亭外看去,看见了面无表情缓缓走来的沈潜。 许明月恍然发觉,此时天色已暮。 她看着朝自己走来的沈潜,想起中午答应的,不留解、何二人用晚膳,一时有些心虚。 偏生解梦生二人正聊到兴头上,又道:“聊得太远,婶婶还没同我们说想要什么样的稿子。” 许明月也念着这事,她本想循序渐进,慢慢谈到这事上来,哪知道会与解梦生二人聊得这么投机,一下午的时间转眼便过去了。 沈潜这时正在她身旁坐下。 许明月小心看向他,试探:“明昭……” 沈潜对她笑了笑,继而扫了一眼解梦生二人。 两人都是人精,脊背一阵发凉,立刻就道:“天色不早,来日还有机会,我们……” 说到一半,却听沈潜道:“就留在府里用晚膳吧,国子监也不是日日有假放。” 两人于是又战战兢兢地坐下。 气氛一时又僵下来。 好在方才一下午的畅谈,许明月已经对解梦生二人有了些了解。见二人尴尬,只轻巧地将话题引到二人都感兴趣的话本刻印上来。 又聊了一阵,僵持的气氛化开,三人面上又带起笑来。以茶代酒,推杯换盏,颇有些知己相逢的意思。 沈潜便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自他与许明月见面以来,许明月还不曾露出这样开心的笑颜。 这时正有小厮前来,附在他耳边报有人来访。 他顺势便离了小亭。 许明月只来得及瞧见他离开时的背影。 - 李乘风进了沈府,问过解梦生的所在,便直直往小亭去。 遥遥能看见一片池水的时候,他在小径上被沈潜拦住了。 李乘风扯着昨日被敬一打伤的嘴角,笑了一声:“沈世叔。” 沈潜神色冷淡:“世侄。” “听闻婶婶摆宴,请了解梦生这小子。”李乘风边说着,就要往小亭走,“我今天是来找他的,就不和世叔多客套了。” 沈潜只一颔首,敬一便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剑柄一抬,拦住了李乘风。 沈潜道:“若是寻解梦生,就到正院等着。” 李乘风嘴边扬起笑意:“是找解梦生,但我也想见见婶婶。毕竟除了朝廷那几两白银,能叫你这么宝贝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 “再者说,婶婶那样好看的一张小脸,我逛遍了几地的花楼,没有一个比得上的。唔,有些念念不忘了。” 随着这几句话听下来,沈潜眸色也渐渐暗下来。 片刻,他淡淡道:“敬一,取了他的舌头。” 敬一闻言,便朝李乘风袭去。得了主子授意,此次出手比前日更狠,直袭面门。 李乘风抬手挡住,朝后躲去。 敬一就要再次向他攻去时,忽然听他笑道:“世叔这样不客气的样子,婶婶可曾见过?” 脚步声便在此时渐近,沈潜又唤了一声:“敬一。” 敬一便如来时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李乘风轻啧一声:“这身手,难怪世叔树敌众多,却还能活到今日。” 许明月领着解梦生二人走来时,就听得了李乘风这么一句。 她微微蹙眉,想起自己昨日见过这少年,当时还只觉他少年意气,今日却觉得他言语鲁莽。 她快步走到沈潜身旁,迎上对方冷意未褪的视线,愣了愣,但仍轻声唤道:“明昭。” 沈潜垂了垂眼,再抬眼时已敛去眼中神色,语气柔和问她:“娘子怎么出来了?” 许明月道:“事情聊完了,便出来寻你一道用晚膳。” 她侧了侧身,看向解梦生二人:“也顺道送一送梦生与景明。” 李乘风轻浮的声音便在这时插进来:“梦生,景明。婶婶已经同你们这么熟络了?” 解梦生与何景明闻言,狠狠朝他递眼色,可李乘风似乎一个眼色也没接住。 他继续道:“两个也是熟络,三个也是熟络,不如再多我一个。” “美人婶婶,世侄李乘风,昨天夜里多有冒犯,还请婶婶恕罪。” 分明是傍晚的事,他偏说是夜里。叫婶婶就叫婶婶,前头还要加个美人。 解梦生与何景明都叫他吓得直冒冷汗,恨不能即刻与此人撇清关系。 沈潜的眼神也快凝出冰来。 李乘风却丝毫不觉般,还朝许明月放肆地扬了个笑。 许明月昨日被他调笑,其实倒没放心上,毕竟她虚长人家几岁,总不好与小小少年较真。 但今日才见了他对沈潜出言不逊,又被他调笑,她心中便有几分不悦了。 常日同文人骚客往来,她也不是没应付过风流浪子。 瞧见李乘风珠袍锦带,一身骚包的打扮,又是一脸自知自己有几分好样貌,可以仗此戏弄人的神情。 她轻笑一声:“不必多礼,昨日的事,你哪里有错?” 李乘风眉头一挑,心中自得才涌上来,就听她继续道:“不过是唤了我几句‘小美人’罢了。人缺什么,便在乎什么,眼里也只瞧得见什么。” 她神色淡淡,仿佛全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惊人的话:“我有一副好相貌,世侄却没有。我可怜世侄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 “嗤——”沈潜先笑了出来。 随后解梦生与何景明,也纷纷轻咳起来,掩饰憋不住的笑意。 李乘风摸了摸自己的眉眼,眼中兴味更深。 “本少爷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没有一副好相貌。” 他想了想,将手放下,不在意道:“罢了,就是貌若无盐又怎样,我有一副好心肠,婶婶与我熟络了就知道了。” 他说着,意味颇深地朝沈潜看了一眼:“与某些人不同,面上装君子,背地里心肝都是黑的。” 许明月也看向沈潜,对上他幽深的眸子,却笑,去牵他的手。 “我这人挑剔,喜欢与德行兼备,才貌双全的人往来。”她道,“世侄什么时候能赶上明昭,再来与我‘熟络’吧。” “明昭。”李乘风念了几遍,笑出声来,“哈,婶婶真是有趣。这名字拿去朝中,叫百官一个个猜过去,恐怕没一个能猜出,这说的是世叔。” 沈潜神色彻底冷下来。 但许明月安抚地握了握他掌心,正如从前许多次他安抚许明月时做的那样。 她站在他身前,仿佛要为他挡住李乘风的恶语。 “若是如此,我倒更觉得,这名字只有明昭当得起。” 她这样说,没有丝毫犹豫。 李乘风一时都被她的笃定噎住,解梦生等人更是露出惊愕神情。 怪事,沈潜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奸,只有遗臭万年的份,这样的事,难道许明月不知道吗?若是知道,怎么能说出这些话来。 李乘风反应过来,挑了挑眉,还想再说些什么。 沈潜就在这时开口:“世侄,点到即止。再说下去,耽误了我与你婶婶用晚膳,我只好去李尚书府上讨些下酒菜了。” 李乘风神色微冷,朝许明月又笑了笑:“婶婶,你不是才嫁给他么?过些时日再说这话吧。” 他说完,喊了解梦生一声,便转身离去了。 解梦生二人朝沈潜告过罪,也离去了。 - 李乘风挑衅一番,似乎并未影响到沈潜。许明月几次试探地看他脸色,他都带着温和的笑意看回来。 “我没事,娘子放心。” 但直到仆人撤下两张小凳,又布好菜,她还是没放下心。 斟酌好半晌,试探道:“李乘风,是李尚书家的公子?” 沈潜正为她添菜,闻言点头:“也算。他父亲定北将军,与李尚书是同胞兄弟。” 许明月愣了愣:“这样说来,我方才那样挑衅他,岂不是给你惹了大麻烦。” 沈潜笑吟吟看她:“不会。娘子方才,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许明月心中发软,道:“他说的话,你都不要听。” 沈潜静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话,其实是他想对许明月说的。 世人怎么说他,他知道得清楚。从前不在意,是觉得自己大差不离也就是那么一个烂人,那些话或许夸张,但倒也没脱离了他本性。 可等到那些话传到许明月耳朵里,他忽然又在意起来。 他怕她知道了真相,发现他与她想象中不是一个模样,会吓得逃开。 他的局还没有布好,她此时要逃,他拦不住。 好半晌,他才低声问道:“娘子听了,怎么想?” 许明月半点没犹豫:“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当不得真的话。” 她似乎还怕沈潜受伤,又伸手覆在他手背:“他那样妄言,是没有看见你日日起早贪黑地处理朝务,冬至节休沐还在操心南直隶的粮食。” “可我看得分明啊。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她说着,眉眼弯弯,露了个安抚的笑。 这笑很天真。沈潜看了一会儿,克制地敛下了眸子。 其实自昨日遇见李乘风起,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四年前他将登首辅之位时,北疆在打一场苦仗。 连年战事,国库亏空。北疆又不断传来粮草不足的消息。几位阁臣都生了停战的心思,朝中也是主和派居多。 彼时若停战,则几年苦战都要功亏一篑。但他若想顺利登上首辅之位,就要拉拢尽可能多的朝臣。 于是那场战事,最终以和亲作结。 那实在是场虎头蛇尾的战事。 数以万计的百姓被征召迎战,无数的将士为它葬身疆场,然而最后,它结束在他与诸位阁臣赏梅煮茶的初春里。 李乘风的兄长牺牲在那场战役,举国无数百姓的亲朋牺牲在那场战役。 沈潜想到这里,又看向许明月温柔而天真的笑。 这一件事,并着许多其他的事,都是不能叫她知道的。 他要把它们藏好。 第19章 第19章 “明昭,不要紧,我信你。” 说完这话,许明月便见沈潜的手指颤了颤。 他许久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许明月的心随着这沉默,一阵一阵的发软,最后软成一片酸涩。 她心疼沈潜,不止一点半点。 世上女子爱人,总带些想要“救人”的心思。 若是一个女子心疼上什么人,那么距离这份心疼化为爱怜与心动,其实也就不远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许明月心中叹了一声。有些无措,但不多。 距她同沈潜说等一等才过去几日?她似乎已经看到会等来的结局了。 沈潜仿佛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他再看许明月时,眼中像缀了点点星辰。 他嘴角含笑,支开话题:“娘子方才教训那李乘风好威风,可之前我问娘子,不是说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么?” 许明月面上一热:“他之前也不如今天过分。就是小孩子,也要看犯事的轻重来罚。” “嗯,那这不算娘子出尔反尔。”沈潜点头,继而又煞有介事道,“可沈某今日倒算是失言了,答应了两个小侄要留他们用膳,却还将人赶走了。” 许明月知道他是在逗弄自己,淡淡飞了他一眼:“人是我赶的,不记你的过。” 沈潜被她那一眼飞得心摇神荡,却不肯放过她,支着下巴望她笑:“娘子同他们聊得那样开心,为何不留人用晚膳?” 许明月见他兴味正足,轻叹一口气,配合道:“我应了明昭,晚膳不留他二人,总不好失言?” 沈潜点头:“沈某明白了,是沈某碍着娘子与旁的男人把酒言欢。” 他这话说的,许明月都不知该从何驳起。 她无奈道:“什么旁的男人?他二人可是管我叫作婶婶的身份。” 说着又点了点桌上的茶壶:“这桌上只一壶清茶,我又要怎样与人‘把酒言欢’。” 最后语气软下来:“莫要拈酸了,我让他们先回去,只是想陪你好好吃一顿饭。你这样刁难我,难道还是想我将人留下来吗?” 沈潜总算满意,眼中兴味渐渐褪去,换上一片柔色。 他抬手,像要去触许明月的面颊,却又在几寸之外停驻。 “不瞒娘子,我真是醋了。” 他说着,眸子渐渐垂下去。 “我与娘子相识这些日子,还不曾见娘子那样笑过。” 许明月愣了愣。但她与沈潜待在一起时,其实是更舒心的。 “解梦生也好,何景明也好,虽说口中唤娘子婶婶,但瞧娘子的眼神,却总叫我觉得不舒服。” “李乘风更甚。前日对娘子动手,今日又追到府中来。” 他抿了抿唇,说得可怜:“他们与娘子意气相投,又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我真是怕娘子被他们抢走了。” 许明月听得耳根发烫,定了定心神,才低声答道:“我又不是物件,不会叫人抢走的。” 沈潜却得寸进尺,手背试探着靠近,见许明月不躲闪,便轻轻贴上了她冒着热气的面颊。 “娘子的意思,是不会同我分开?会与我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是也不是?” 许明月偏了偏头,沈潜便乖顺地将手拿开了。 她又飞了沈潜一眼,这回的眼刀子比上回还软上十分:“哪里就能听出这意思来了?” 沈潜柔柔看着她:“不是这意思?” 许明月别开眼,低声道:“不是说等一等,这才几日啊。” 沈潜眼中笑意不减,静静看她一会儿,也低声道:“嗯,我等。只还要再求娘子,若是心意相通,时日上就通融通融吧。” 明知前方就是绿洲,却只能站在原地,等面前的沙漠一点点被风吹走。这样的滋味,实在太叫人受折磨。 许明月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但瞧他眼神,下意识便想避开。 “知道了。” - 虽然应下沈潜,但许明月其实真的没有太多时间,能够细细地花心思去思索她对沈潜的心意如何。 又偏生他们从相遇至今,只有短短的几十日。 几十日里从一个陌路人,变为知己,又变为追求者,再到生出暧昧情愫的对象。 这变化太快,也太乱了。 更遑论除此之外,许明月才从傅府出来,其实也十分不愿再度变为某某大人府中的夫人。 总之,她着实需要多些时日去捋一捋。 于是收到李尚书夫人递来的请帖时,她立时便应了邀。 清漪随着她一同,到李府赴李夫人的品茶宴。 甫一进花园,便嗅到一阵浓烈的脂粉香气,随后才是茶香。 几个保养得当的中年女子迎上来,许明月一一认过,在心中将各人的名号都记下。 户部侍郎家的解夫人寒暄道:“昨儿我家梦生才回来说,见到了沈家的婶婶,天仙一样。今日见到,果然是天底下难见的仙人之姿。” 许明月浅笑,正要答话。 一旁刘次辅家的夫人却接话道:“沈夫人年纪轻轻,头一回便嫁得状元郎,再嫁又是首辅。这样的人物,哪能出落得不出挑呢。” 一片轻笑声。 许明月垂了垂眼,没有答话。 李尚书的夫人没有笑出声,但眼中也有笑意,道:“沈夫人性子内敛,从前在状元郎府上时从不与人走动,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人请来,别叫你们调笑跑了。” 一行人在席中落座。许明月的位置被安排在李夫人下座右手第一位,是极尊贵的位置。 但实际上这一场品茶宴,在场的几家夫人,都不将她当作多尊贵的人。 位置是做做场面,尊贵是顾忌着沈潜的面子。 至于许明月,在她们眼中,不过是以色侍人的角色。虽说是按着正妻的名分抬进了沈府,但到底是再嫁。 且沈潜那样的人,只好权术,不喜女色,兴许此时能痴迷她一阵,哪能痴迷她一生呢? 李夫人倒是听自家丈夫说过几回,说沈潜待许明月的珍而重之。 但她只觉得是自家丈夫不懂情爱之事,将场面功夫看作了情深义重。 “我也不是没见过沈首辅,他那样的人,我瞧一眼便知道,是没有心的。” 故而邀许明月赴宴,不过是向沈潜示好,给足了沈潜面子便是。至于许明月,在她们眼中,只是用于示好的物件罢了。 但座上几位夫人,又看不得这样以色侍人的物件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坐得更高。 于是时不时便要刺几句。 “沈夫人这样的美娇娘,状元郎怎么舍得休弃呢?” “我听闻是入府一年,一无所出,又不许状元郎再纳吧?沈夫人也是烈性子,若我说,男儿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何必为此争执,遭了下堂的罪。” “也是沈首辅家中尊亲去得早,若非如此,要与沈夫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还难过家中尊亲那一关。” 然而不论她们如何说,许明月始终是面上淡淡,并不答话,也瞧不出心中是什么心思。 刘次辅家的夫人最先沉不住气。 她丈夫年逾半百,便是在与沈潜的争斗中落了下风,才只能占得个次辅的位置。 她本就对沈潜有芥蒂,今日又见了许明月——年轻、貌美,十来岁嫁得状元郎,如今又是首辅家的新妇。 光是余光扫到一眼许明月,都叫她气得胸闷。 偏生李夫人又将许明月安排在上座。 偏生许明月又是那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清高模样,仿佛她们这些恶言恶语,一句都入不了她的心。 刘夫人心中冷笑,再度发难:“沈夫人,如今再嫁了沈首辅,你可还有那不许再纳的脾气?” 她这话说完,座上几位夫人以为她是调笑,接了一句嘴:“沈首辅的眼光,怕是也瞧不上旁的女子。” 刘夫人却不接话,又对许明月问了一遍。 这针对太明显,座上一时静了下来。 许明月放下手中茶盏,静静看了刘夫人一会儿,道:“一生一世一双人,诸位夫人都不曾想过这样的事么?” 座上几位夫人都叫她说得一惊,然而惊讶过后,便是心中微动。 哪个女子不曾想过这样的事呢?然而天下男子,凡有了金银权势,便没有不想再找的。 不是纳妾,也要逛花楼。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她们嫁入的高门大院。 起先也是有情,才盼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后头发现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盼不来的,情也慢慢没了。 相敬如宾是最好的,相看两厌也算平常。自然也会想起情意绵绵的时日,但那也只能忍着泪劝自己:都是这样的。 她们咽下这样的苦楚太久,已经忘了这是多苦的一件事。 以至于许明月说出来时,她们心中先涌起的,是惊异。 半晌,刘夫人先回了神。 她神色复杂,片刻,再度开口,语气已不那么逼人:“这样的事,沈夫人如今才嫁人,想想也无妨。往后的日子,你便知道了。” 许明月点头,道:“多谢刘夫人提点。” 宴上沉默一阵。 忽然有人道:“我从前在宫宴,曾见过沈夫人与状元郎,彼时真是举案齐眉,情深意笃。” 许明月敛眸饮茶,道:“都是从前的事了。” “若是没有郡主那一茬,我倒觉着,以状元郎待你的情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未必不可能。” 许明月这回没有再说话。 座上几位夫人却来了兴味。 这时的问话倒与之前不同,不是刻意为难她,单单是听了她方才惊世骇俗的言论,好奇心上来了。 “沈夫人觉着呢?若是没有郡主那一茬,你可还会与状元郎在一起。” 许明月放下手中茶盏,抬眼,却见座上几位夫人都饶有兴味地望着她。 她们都太无聊了。自生来便终日是赏花宴、品茶宴。 嫁人之后见的除了自家丈夫,就是自家丈夫的同僚,自家丈夫的上峰,再加上这些人的妻子。 能遇见最有趣的事情,便是听人八卦别人家宅院的事,再有,便是互相之间找找茬,斗斗嘴。 许明月就是知道她们的可怜,所以不会觉得她们可恨。 她轻叹了一口气,递出话茬:“不会。” 第20章 第20章 话一出口,众人便都暗戳戳投来惊奇又激动的视线。 “为什么不会?难不成在郡主之前,你与状元郎便有嫌隙了?” 许明月摇摇头:“因为如今我是沈夫人。” 占着这个身份,便不会说与沈潜异心的话。 这答复圆滑却太寻常,座上几位夫人听了,一时都有些失望。原以为能听到什么后宅秘辛。 次辅家的刘夫人又挑起话题:“听沈夫人这话,倒是对沈首辅情深义重。” “只是沈首辅向来是不近女色的性子,先帝曾几次为他赐婚,都叫他推拒了。” “我真是好奇,沈夫人自来顺天府就大门不出,是怎么同沈首辅结缘的?” 她这话说得难听,“结缘”二字改成“勾搭”,便更直白了。 座上的夫人们端起茶遮住嘴角笑意,就爱看这种热闹。 许明月看向刘夫人,微微一笑道:“此乃私事,不便作答。” 刘夫人心中嗤笑,不便作答的私事,那不就是见不得人的意思。 座上几位夫人也以手绢遮面,彼此间说起笑话来。 见座上几位夫人都在瞧许明月的笑话,刘夫人总算说够了许明月。 话头一转,往沈潜身上去:“私事谈不得,那来谈点公家的事吧。” “听闻北直隶几处府县都闹了饥荒,粮食不足,几地流民正往京中来。” “听闻沈首辅几次召了户部的官员,调了一大笔银子,近日忙得昏天黑地。” 刘夫人笑了笑:“可照沈首辅往年的法子,按说是一个铜子都不需花费,也耗不了多少心神的。今年这是怎么?莫不是想借着安置流民的名义,中饱私囊?” 许明月埋头喝茶:“后院不管前院事,我家夫君不曾与我说过这些。” 刘夫人却不想放过她,冷笑一声:“果然是首辅夫人,首辅大人在朝中一手遮天,首辅夫人在咱们这妇人堆里也一样的目中无人。” 许明月抬眼看她一眼,淡淡道:“若是我家夫君真在朝中一手遮天,刘夫人又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呢?” 两人一人咄咄逼人,一人不软不硬地应对,倒也算得上是一场好戏。 几位夫人都瞧得起劲,可主办这品茶宴的李夫人发话:“几位妹妹,再聊下去,茶可要凉了。” 刘夫人同李夫人对上眼神,这才不甘不愿地不再说话了。 之后的品茶宴平淡过去,许明月带着清漪出了李府。 回沈府的路上,清漪的脸鼓出两个包子。好半晌忍不住,终于道:“小姐,您可别是在府里憋坏了,从前那么能说的一张嘴,怎么对上方才那些人,回嘴回得那样笨。” 许明月知道她要抱怨,支着下巴等在那儿呢。 听她说完,就抬手捏了捏她脸上的包子:“本也不是为了与她们拌嘴来的。” 清漪一面挣扎一面道:“五猪到哇……” 许明月被她逗笑,松了手。 “我知道啊,小姐是想和她们交朋友嘛,可这些人太坏了,没一个好的。下次再有这种什么宴,咱们就别应了!” 许明月笑道:“还是当应的,我也不是想同她们交朋友,只是想探探口风,琢磨琢磨书肆的话本子。” 她想了想,道:“不过下回若还是这些夫人的邀,我便不应了。今日这场宴,没几句闲聊的话,瞧着像是故意为我设的。” 清漪不明白道:“啊?若是为了小姐设的,她们怎么还那样刁难小姐?” 许明月摇摇头:“大抵与明昭有关吧。” 清漪想了会儿:“我觉着,她们就是嫉妒小姐,但又不能拿小姐怎么样,所以就只能嘴上不饶人。” 许明月笑笑:“也许是呢。” 清漪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不过小姐,你与姑爷,究竟是怎么相识的呀?我自来顺天府就跟小姐待在一块儿,没见小姐与姑爷见过几次面呀。” “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傅家门口了。” 她想了想,惊道:“莫非那天姑爷路过傅府门口,英雄救美,就对小姐一见钟情了?真是天定的缘分!” 许明月沉默片刻。她与沈潜的相遇,里头缘分倒也有,但更多的,其实应当是沈潜的设计。 她不好同清漪解释,只点了点清漪的额头:“你呀,少读些话本子吧。” 许明月主仆二人离开后,李府中几位夫人也纷纷离去。 花园里最后只剩下了李夫人与刘夫人,屏退了随侍说话。 刘夫人道:“真想不明白,太后她老人家怎么就对这许明月这样上心,我瞧着不过是个嘴笨又天真,脾气还怪倔的乡下丫头罢了。” 李夫人沉吟片刻,道:“沈潜既肯娶她,她约莫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人。我打听过了,她近些日子在城里盘了间书肆,打算自己做掌柜。” 刘夫人嗤笑:“自己做掌柜?这还不天真?得亏沈府没个老夫人,不然过些日子,她怕是又该做下堂妇了。” 李夫人应道:“我方才瞧着她,也像是个没心思的。可……方才姐姐试探的那几句,其实有些突兀,我总怕她是看出来了,故意装给咱们瞧。” 刘夫人看她一眼:“那又如何,管她心思轻重,总归咱们只是要借她拉沈潜下马。一个棋子,还要给她好脸色瞧么?” “姐姐说的是。” - 许明月回了沈府,就见流云院里的小厮全不见了踪影,丫鬟倒是还在。 她有些奇怪,正要招人来问,就见沈潜从院外走来。 他走至许明月跟前,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娘子回来了。可有受委屈?” 许明月有些奇怪他第一句就问她是否受了委屈,但只摇摇头。 她还没说话,旁边清漪就开口了。 “姑爷,您怎么知道呀!咱们家小姐今天受了可多委屈了!” 许明月假怒地扫了她一眼:“退下。” 清漪朝她吐了吐舌头,走开了。 沈潜听了清漪的“告密”,面色微沉。 许明月忙道:“你别听清漪胡说,只是寻常宴会,聊了些后宅女子常聊的事罢了。家中有位首辅夫君,哪个敢让我受委屈呢?” 沈潜勾了勾唇角,但那弧度很快消失。 他缓缓道:“昨日大朝会,我同朝中几位大人出了些分歧。” “本以为今日是李尚书家夫人递的帖子,她当会照看好娘子。” “但方才看娘子神色,还是受了委屈。” 他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带些懊恼。 许明月愣了愣,她不知道沈潜是怎么瞧出她受了委屈的。 她素来不爱大喜大悲,情绪总是淡淡。今日品茶宴,刘夫人夹枪带棒的话与其他夫人看戏的神情,确实叫她有些不舒服,但只是一点点。 说实在的,若是沈潜不说,她甚至不会察觉。 他这么一说,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瞧瞧自己的表情。 沈潜又缓缓问道:“娘子今日与宴,赴宴的都有哪几位夫人?” 许明月以为他是好奇,便一一答了。 但见沈潜低低念过一遍,点头:“我记下了。” 她才生出个念头,沈潜莫不是要为她出气? 她忙又道:“今日真算不得什么受委屈,只是几位夫人好奇,问了我些情情爱爱的问题。” 沈潜似乎不信:“我知。” 许明月无奈道:“是真的,你不信,我说给你听。” 沈潜也面露无奈:“我怎么会不信娘子。” 许明月就是能看出来不信。她也有些奇怪,按说沈潜位极人臣的身份,装腔作势该是一等一的,但她就是一眼能瞧出沈潜神色的不对。 她回忆一遍品茶宴上的事,选了个不痛不痒的,道:“宴上只聊了几句。几位夫人知道我从前与凭临是夫妻,因着郡主才和离,便问我若没有郡主,是不是还会同凭临在一起。” 沈潜眸色沉了沉,没有说话,虚握的手指却紧了紧。 许明月接着缓缓道:“我便说不会。她们问为什么。我说,如今我已是沈夫人了……然后,几位夫人便夸你我情深义重。” 她说完,自己有些臊,却见沈潜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被看得别开眼去,道:“听闻你近日为了北直隶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你不要操心我的事,趁着有时间多休息休息才是。” 话落,腕上却轻轻搭上一只冰凉的手。 沈潜轻声道:“是忙昏了头。一连几日没睡好,头疼,眼也发酸。” 他说着,搭在许明月腕子上的手,似乎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微不可察。许明月却被他摩挲得一颤,轻轻挣了一下,便挣脱出来。 沈潜松了手,瞧着她,弯了弯眼睛:“但我见到娘子,听了娘子方才那一番话,便都好了。休息不及娘子管用。” 许明月拦不住他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只红着耳朵装没听见。 沈潜扬着嘴角,静静看了她一会,又问:“可还有说别的?听闻刘次辅家的夫人也在。” 许明月在脑中搜罗一阵。 沈潜缓缓道:“看来刘夫人叫娘子受的委屈不少,搜罗半天,也找不出一句好话。” 许明月心里一惊,没想到被他看穿,但面上只平静地找补道:“没有,我只是在想,有哪些有趣的话,说了能叫你开心。” 沈潜勾了勾嘴角:“嗯,娘子慢慢想。” 许明月想了一阵,竟还真没有几句好话。 她只能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说来,刘夫人倒是告诉我一件事,说是朝中今年要改换应对流民的法子。” 沈潜沉默片刻,道:“是,往年国库亏空……一般是只确保不会引发瘟疫便可。” 流民聚集城外,没有粮食,便会饿死。饿殍多了,便易生瘟疫。 沈潜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往年的朝廷对流民,是不管活人,只管尸体的。 许明月只觉通身一凉。 但沈潜很快接着道:“不过,前些年朝中整顿一遭,到今年,国库已渐充盈。所以今年可以改换法子,尽可能将人都安置入京。” 许明月舒了一口气,面色有些发白。 沈潜轻声安抚她道:“娘子放心,沈某定会竭尽全力,将这一批流民一尽安置好。” 许明月点点头,抬眼瞧见他眼底的乌青,又柔声道:“不要太辛苦,平日若有时间,就多多休息。” 沈潜看她一会儿,却轻叹一声,道:“若有时间,我还是想来同娘子说说话。只说一句,也顶我睡上两个时辰了。” 许明月面上发烫,赶他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第21章 第21章 自李府的品茶宴之后,许明月便频频收到拜帖与请帖。 她在沈府办了一次赏花宴,又赴了几场张夫人、柳夫人的宴会。也有再遇见过那日李府的几位夫人,但许是沈潜做了些什么,她们没再口出恶言,反倒是对她避而远之。 几场宴会下来,她也结识了几位能说得上话的夫人。 官职足与沈潜往来的,多是些宦场沉浮多年的老资历,其夫人纵使年纪再轻,也足足比许明月长上一轮。 因此一群人聚在一块,每每是笑眯眯地听许明月说些新鲜事,很有些把许明月当作自家女儿看待的意味,有时候还真会带上自家女儿一同赴宴。 十几日下来,许明月已经同京中诸位大人的妻女都有了半生不熟的关系。 女子之间闺中密话,谈来谈去,不过后宅之事、情爱之事那几桩。 许明月每次赴宴,回府都会将宴上听得的事都记下来,集在一块,对着这些夫人小姐们爱聊的事,揣度她们爱瞧些什么戏码。 琢磨几日,最后终于汇了一沓小册子。 小年夜前一晚,正巧沈潜忙于公务,没有回府。许明月便又请了解梦生、何景明二人。 解梦生二人上回来沈府,虽然同她聊得畅快,却并没有摸清自己究竟该供篇什么样的稿子。 毕竟,“叫京中女子都喜欢”,这要求,未免难参透。 但接过许明月的小册子,看过一遍后,二人便豁然开朗了。 解梦生自信道:“妯娌之争,婆媳相斥,俊俏郎君。无外乎此。能写。” 许明月笑看他,问:“如何写?” 解梦生道:“以婆媳相斥为例,便写一个恶婆婆,一个善媳妇,两人互相争斗,终于善媳妇斗倒了恶婆婆。” 许明月摇摇头:“岂非俗套。” 解梦生面上一红:“确实如此。” 何景明道:“那便换作恶媳妇与善婆婆。” 许明月仍摇头:“这样的话本子,没有一千,也有一百。” 解梦生叹道:“婶婶,我二人愚钝,还是您说如何,我们便如何写吧。”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婆媳为何相斥?恶婆婆莫非是生来的恶人?” 解梦生愣了愣,思索后摇头:“虽不是生来的恶人,但心中对媳妇定是讨厌的。” 许明月点头,道:“是了。这讨厌来得也不是莫名的。最浅显的缘由,便是家中的男子。男子成婚前,与母亲联系最紧密。成婚后,却与妻子联系更紧密。” “母亲与妻子,在宅院之中,又只与男子一人联系最紧密。为了争这一个男子,自然相斥。” 解梦生二人听得一怔,心中有些怪异的不适,脑子却又觉得这话说来很有道理。 “那婶婶的意思是?” 许明月搁下茶盏,道:“我要一部话本子,没有男子,只有婆媳相互扶持。” 解梦生睁大了眼,何景明的眼睛也不住地眨起来。 没有男子?没有男子的话本子,有什么好瞧头?哪个女子会看? 若这真是在书肆与掌柜商议,他们两个定会当场提出异议。 但他们这是在沈府,对着的是沈首辅的夫人,虽然瞧着是姐姐,却是他们当叫婶婶的人。 于是只能不解却仍恭敬地应“是”了。 许明月看出他们心中不服,只淡淡将话题又引到了别处去。 二人离开时,天色已尽暮。 走出沈府,两人相视一眼,同时道—— “这话本子写出来真有人看?” “我觉着这回供的稿子卖不出去。” 又都沉默片刻,叹息一声,摇头离去了。 府中婢女收拾了桌子,清漪随在许明月身旁,笑道:“小姐您瞧见方才他们的眼珠子没,都要瞪出眼睛来了。” 许明月也笑了笑。 清漪小声道:“这顺天府的书生,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咱们那儿,比这更出格的话本子也卖得可好呢。” 许明月摇了摇头:“顺天府不是咱们那儿,先借这回的话本子探一探吧。” 她看向被收拾好的小亭,顿了顿,问:“明昭今日还是没有回府么?” 清漪也鼓了鼓脸,气道:“是呀。姑爷也太过分了,这都几日没有回府了?” 片刻,又小声道:“小姐,自成婚之后,你与姑爷就没再同房过,是不是因为这个缘由……” 许明月捏了捏她的脸:“想些什么呢,近日难民入京,要处理的事自然多些。” 清漪嘟着嘴,又道:“那也不能一连几天不回府见您呀。” 她想了想,一拍掌,道:“山不来就您,您得去就山呀。小姐明天去给姑爷送食盒吧!” 许明月还没说话,清漪好似怕她拒绝似的,又道:“从前老爷在书肆,小姐不是常去送食盒么?您就行行好,再这么下去,咱们过些日子该被扫地出府了。” 许明月无奈看她一眼:“我说了不答应?” 其实她会问清漪,也就是心里担心沈潜太过劳累。 今日忙完商议话本的事,她能有一段时日的空闲,本就想着找个时间与沈潜见上一面。 送食盒确是个不错的由头。 - 宣武门外。 一辆马车缓缓碾过地面落雪,在城门口停下。 车夫朝车内恭敬道:“夫人,到地方了,但城外难民诸多,您在此处等主子来寻比较安全。” 许明月闻言,掀了帘子往外瞧。 只见覆满落雪的地面上,此时满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老老少少,都是形销骨立。 一眼望去,竟然望不到边际。 他们有的坐在地面,但更多的,是紧紧挤在一块,挤向空地上支起的棚子前。 那些棚子,几步一个,只是以竹子与茅草搭起的简陋小棚。每个棚中都有一口大锅,热腾腾的,往上冒着热气。 这些棚子不知搭了多少日,竟然也与空地上的人一样,远远地蔓延,蔓延……一望无际。 瘦弱的老老少少互相搀扶着,从棚中人的手中接过碗,便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许明月瞧着,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直到清漪在她身后怯怯出声:“小姐,咱们要不将帘子放下吧,有好多人朝咱们这边瞧呢。” 她抬眼,才对上许多双疲惫的、干涩的、渴望的眸子。 许明月闭了闭眼,对清漪道:“你在车中坐好,不要肆意走动。” 她跳下了车,朝一块空地走去。 一路走过无数双眼睛,望着她身上做工精致的斗篷。 她感到自己在发颤,但不是因为害怕。 她在一个蜷缩在黑漆漆的布团中的小男孩面前停下,他多大?瞧着不到十岁。 周遭与他同龄的孩子,都躲在父亲或母亲的怀中。他的父母呢? 她在他身前蹲下,问他:“棚内施粥,你可领了?” 男孩缩作一团,不知她用意,只是盯着她洁白的斗篷与同样白净的面容,好一会儿,方哑声道:“领不着。” 几是气音。 许明月再度阖了阖眼,她又道:“可站得起来?” 她的声音也有些喑哑。 男孩摇摇头。 许明月便倾身向前,轻声道:“别怕。”而后使力,将男孩抱了起来。 男孩身上瘦骨嶙峋,硌人得很,气息也十分微弱。许明月将人抱上马车,并不十分费力,倒是男孩不住地咳了起来。 “清漪,茶水。” 清漪见自家小姐抱了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回来,本呆在车中不知所措,闻声,慌忙倒了茶水。 许明月放下车帘,在男孩捧过杯子小心翼翼地饮水时,从一旁拿过食盒打开来。 食物的香气一时溢满马车,男孩放下杯子,咽了咽口水。 许明月将饭菜取出,放置小几上,推至男孩面前,又取了筷子递过去。 男孩抬眼,很是无措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接过筷子,埋头吃起来。 马车中一时安静无声,只剩下筷子与菜碟碰撞的声音。 待到男孩进食的速度缓缓慢下来,许明月才开口:“若是饱了,便放下筷子。一时间吃多了,脾胃容易受损。” 男孩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她:“我还饿。” 许明月神色柔和下来:“不急,那便继续吃。” 三人在车中又待了一会儿,方才听到一阵马蹄声。 少顷,车帘被人撩开。 沈潜探身入车,含笑的温润声音也随之传来:“听闻娘子来为我送食盒……” 而后,他的话也随着僵下来的动作止住了。 在城外忙碌了几日不曾回府,听闻许明月来送食盒,便兴冲冲抢了下属的马飞驰而来的人,瞧见了车内狼吞虎咽的小孩,以及小孩面前,那一片狼藉的菜碟。 眸中阴沉一闪而过,他看向许明月,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许明月虽见他来了,心思却还扑在那小孩身上,又叮嘱小孩一句:“慢些吃。” 才朝沈潜看了一眼:“去车外说话。” 沈潜:“……” 下车之时,许明月手虽搭在沈潜身上,却还一边回头去对清漪道:“你看着些,别叫他吃撑……” 沈潜手上使力。 许明月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回神已经站在了地上。 她这才抬头去细看沈潜的神情,片刻,眨了眨眼。 “明昭,你这是,醋了?” 第22章 第22章 “明昭,你这是,醋了?” 这话才问出口,便见沈潜面无表情的脸上勾了一抹笑,温润,但叫许明月莫名地不敢看他。 “娘子原来能瞧出我醋了。”他低声道,一步步将许明月逼至抢来的骏马边。 小孩同清漪一块被丢在车内,许明月被拦腰抱上了马,继而沈潜也翻身上马,带着她沿施粥棚蔓延的方向驰去。 冬日凛风如刀,许明月打了个寒战,而后身上的斗篷就被沈潜拢了拢。宽大的帽子被他的手指拽着,将她的上半张脸全部盖住了。 许明月:“……” 她是头一遭骑马,其实有些稀奇,但想想沈潜方才的神色,又不敢同他搭话。 等骏马缓缓停在一个由兵士围护起来的竹棚前,沈潜将她抱下马,面色看着晴了不少,她才脱下帽子,斟酌着想要说些什么。 但沈潜比她更快开口:“娘子用过午膳了么?” 语气淡淡的,一同平常,听不出还在不在置气。 许明月点头:“用过了。” 沈潜沉默片刻,引她穿过兵士,入了竹棚。 棚中敬一一手碗一手筷吃得正开心,见了沈潜与许明月,放下碗筷恭敬行了一礼,又坐回去吃起来。 一面吃一面还道:“主子,真羡慕您,有夫人给您送食盒。今日的菜色可普通了,一点滋味都没有。” 他这拍马屁的心思,可以说是明显得人尽皆知了。 然,许明月扫了一眼他面前的菜碟,菜色其实不错,再想想自己带来但送给了小男孩的食盒……她心道,敬一,你这话说得有些不是时候。 沈潜面上不显,只领她在棚中央坐下,随后吩咐敬一道:“领一队人,将难民中年幼体弱与年迈无力的都寻出来,为他们再建一处竹棚。” 敬一端着饭碗,试探道:“主子,现在就去。” 沈潜淡淡看他一眼:“现在就去。” “是。”敬一被他那一眼扫得,立时从地上蹿起来,飞身出了棚子。 许明月在一旁瞧着,不由失笑。 而后便见沈潜屈下身来,同她坐在一块,垂着眉眼道:“娘子高兴就好,我虽没有用午膳,但见着娘子高兴,便觉不吃也无妨了。” 这古怪的语气,许明月心中轻叹了一声,笑着看他道:“这样么,我还以为你是喝醋喝饱了。” 沈潜倒从善如流:“也喝了不少,此时胃里还一阵阵发酸。” 许明月睨他一眼:“我竟不知道,堂堂首辅大人,还要与一个不满十岁的小男孩争风吃醋。” 沈潜被她睨了一眼,神色反倒柔和下来。 他支着额角,静静瞧了她一会儿,最后轻笑道:“娘子说的是,沈某心胸狭隘了。” 那笑里有些许自嘲,些许无奈,仿佛写着“心甘情愿”四个字。 许明月莫名移开视线,心头一颤。 她定了定心神,缓缓道:“此事也是我不对。原说好了给你送食盒的……只是那孩子,我撩开车帘,一眼便瞧见他,瘦得不成样子……” 沈潜伸手,安抚似的在她手背按了按:“娘子心地善良,有妻如此,是沈某前世修来的福分。” 他的手凉得吓人。沈潜似乎在相触的一瞬间也发觉了这一点,很快松开手。 许明月却下意识将他的手捉了回来,察觉过来时,两人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冰凉的手指被捂在柔软而温暖的掌心,沈潜的喉头滚了滚。 许明月面上镇定道:“可有暖炉?” “没有。” “可带了毯子?” “……没有。” 许明月无奈道:“那温热的吃食可有?” 沈潜终于点头,吩咐人去备吃食。 又待了一会儿,沈潜的手背渐渐暖起来,许明月便松了手。 与此同时,也打破棚内沉默:“方才那男孩,似乎没了父母。” 沈潜沉默片刻,道:“娘子是想将他收入府中。” 许明月点头:“但当然是要依你的意思,若你不喜欢,我便再另寻法子。” 沈潜轻叹一声,道:“娘子的喜欢,便是我的喜欢。” 许明月一时语塞,但顿了顿,仍道:“若真的不喜欢……” 沈潜朝她笑了笑:“不会。在娘子眼里,我难道真容不下一个小孩么。” 但随后又半开玩笑道:“若是我不肯他入府,娘子另寻法子,在外头另辟一处小院把人养着,我该找谁哭去。” 许明月登时伸手轻拍了他一下:“满口胡话。”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沈潜跟前,自己总是有些过于放肆的。 沈潜也不打算叫她意识到,轻轻捉了她要收回去的手,便低声道:“是我胡说了。娘子莫气,我还有件事,想同娘子商议。” 许明月挣了挣,竟没能挣开,无奈道:“你说。” 沈潜认真道:“南直隶连年冻害,若再放任不管,今年的难民入京只是开始。” “前些日子的朝会便已商定,要指派一位大臣往南直隶治理冻害。今日刚定下人选。” 许明月了然:“是你。” 南直隶十五府四州,牵涉极广,若派遣官员治理冻害,必然是要一位能镇住诸地地方官的大员。 沈潜确实是合适人选,但首辅离京…… 她心中迟疑,斟酌片刻,道:“你放心去,京中事务,我会每旬寄信给你……” 她话说到一半,沈潜忽然坐近。 许明月躲了躲:“……做什么,不是要说正事?” 沈潜却只叹了口气,握着她的一只手紧了紧,继而另一只手也绕过她身后,捉了她另一只腕子。 “怎么就叫我放心去了?我可说了要将娘子留在京内?” 许明月面上浮起一层薄红,但仍定了定心神,摇头道:“我不会随你出京。你此番往南直隶,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若路上还要顾忌我,不定便会耽误什么。” “且书肆已修缮好,只待联系书商,我也得留在京中准备开张事宜。” 她说完,便见沈潜垂下眸去。 他沉默片刻,点头:“我听娘子的。” 吃食送了上来,沈潜接过筷子,又吩咐小厮:“让敬一过来,将摊子收了。” 敬一方才吃过的一摊菜碟,还胡乱摆在棚中另一方小几上。 棚中安静下来,沈潜松开了许明月,坐到桌对侧去,安分用起午膳来。 许明月看他耷拉着眉眼的样子,心中居然有些愧意,开始回想,自己方才是不是将话说得太生分了。 不久,一阵马蹄声将她唤回神来。 随后一个护卫走上前来,行礼道:“大人,是沈府派人送来的急信。” 沈潜接过信,只看了一会儿,面色便僵硬起来。 许明月担忧问道:“明昭,出什么事了?” 沈潜抬眼朝她看来,眸色复杂。 许明月心中正一阵怪异,就听沈潜缓缓道:“娘子,是应天府许家来信……” 听此一句,又见沈潜那样的神色,许明月已经做了听着坏消息的准备,但在沈潜说出那句“岳丈大人他,去了”时,她的脑中还是一阵轰鸣。 “什么?”她不由喃喃。 同时,只觉周身也忽然发软发凉。 沈潜急急走至她身旁,扶住了她。 两手才虚虚搭上她手臂,便被她紧紧地握住了。 “明昭……什么?”她望着他,紧蹙着眉。 渐渐的,她的神色由迷惘变作恍然。随之,面色也化作一片惨白,只有眼眶,是红的。 她轻轻地发颤,只是一句一句地问道:“怎么会呢?父亲还不到知天命之年……怎么会呢?” 沈潜看着她无措的情态,心中不可控地一阵阵作疼。 他没有说话,只将她揽住,伸手轻轻去抚她的面颊,也带着将那些落下的晶莹水珠拭去。 他们前所未有地亲密相拥,然而他却不像自己想的那样高兴。 - 城楼之上。 剧烈的咳嗽声被高空更加凛冽的冬风吹散。 傅凭临一手攀在城墙,一手捂住嘴唇,因剧烈咳嗽而不能自制地弯下腰去。 但他的视线仍然紧紧,紧紧地望着城外不远处,那一处竹棚之中,相拥的两人。 身旁有人递上手帕,是太后身旁的李嬷嬷。他没有接。 自上次拒绝了太后的拉拢之后,他便一直被困在翰林院中。身边看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多,他甚至无法前往除翰林院与住所之外的任何地方。 他知道,这里面既有沈潜的把戏,也有太后的教训。 他费尽千方百计,想要给许明月送去一句消息,却连宫门也传不出去。 郁结于心,他生了一场重病。直至奄奄一息,太后才允了御医来为他诊脉。如今每遇寒风,还总会咳嗽不止,甚至于呕血。 但他不曾,一刻也不曾想过屈服。 因为他知道,若是为了许明月而屈服于此,不止会叫他自己瞧不起自己,更会叫许明月也瞧不起他。 可是,为什么许明月会和沈潜那样亲密? 她嫁入沈府,不是被迫吗?沈潜这样玩弄权术的人,不是她最瞧不起的吗? 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李嬷嬷仍在他身旁递着帕子,劝道:“状元郎,清高无用。瞧你现在,只是个翰林院的闲职,什么事也做不成,只能看着心上人落入他人怀中。你要是应了太后她老人家,今日起便能超迁入礼部供职。到时候,再借此机会联络天下文士,唾沫星子也能淹死那沈潜,这不就能将心上人夺回来了?” 傅凭临不答,只一面撕心裂肺地咳着,一面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虽说是不远处,但也只是在城楼之上能看见两人动作的“不远”,两人面上的神情,他是瞧不见的。 只能看见,许明月乖巧地依偎在沈潜怀中,任由他垂首,似乎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他止住了咳嗽,将额角抵上手背,大口大口地呼吸。 李嬷嬷见他这般模样,撇了撇嘴,还想说些什么。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响。 李嬷嬷回身看去,就见墙上倚着一个少年,少年随意地将手中两枚铜板接连抛在空中,又一枚叠一枚地接回掌心。 少年露了个嘲讽的笑:“李嬷嬷,你这口舌功夫未免太次。别说是太后,就是我也看不下去了。” 第23章 第23章 少年的话极其放肆,但平日仗着太后的面子耀武扬威的李嬷嬷,此时却不敢有什么怨言。 她只陪着笑,应道:“李小将军教训的是,老奴口拙,这便退下,不讨小将军的嫌。” 李乘风再度将两个铜板接住,悠悠朝着城墙边沿走去。 顺着傅凭临僵直的视线,他也瞧见了不远处动作亲密的两人。 一挑眉:“这大白天的。” 随后又笑:“不过也是,若我得此美人,也管不得黑天白天的,一亲芳泽才是要紧事。” 说完,他便朝后一倾身,躲过了傅凭临袭来的拳风。 病书生怒起来,力气虽然不大,气势倒是很足。 李乘风笑了笑:“我说,你就是生气,也该对着沈潜生气吧?夺妻之仇不比我嘴上占两句便宜更可恨?” 傅凭临倚着城墙喘气,目光凌厉地射向他:“都是一样的不安好心。” 李乘风轻嗤一声:“这可冤枉了。你家娘子……啊,不对,如今她已成了我婶婶。” “婶婶”二字,他说得用力,仿佛在嘲讽些什么。 他接着道:“她样貌是不错,确实合我胃口——但倒也不是什么天仙。况且她嫁了沈潜,就算是天仙,我也瞧不上了。” 他这一番澄清,反叫傅凭临心中怒火更甚。 傅凭临强忍着怒意,一字一句道:“凭你这般说她,你便不配喜欢她。” 李乘风满不在意地笑一声:“哦。配不配的,她的安危还不是握在我手里。” 傅凭临愣了愣,咬牙:“你话这是什么意思?” 李乘风又抛起手中的铜币来:“南直隶冻害,沈潜要下江南,那定然也是会带上我这漂亮婶婶。不巧,一路上要保驾护航的,就是我李乘风。” 李乘风。傅凭临脑中立时将面前恣肆的少年郎与朝会上大受表彰的少年将军名号对上。 他心中一时掀起巨浪。 先冒出的念头是,李乘风方才的话,是在威胁他要对许明月不利? 而后便是:“可你,为何会与太后同谋?” 同谋。真是个难听的词。 李乘风闭了闭眼,手中铜币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半晌,他道:“太后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更瞧不上沈潜。” 他顿了顿,看向傅凭临,神色淡淡:“听太后说,你性子清高,瞧不上女子执政?我只一句话,这天下与其交付给沈潜,不如让女子执政。” 傅凭临眉头一皱:“这与是不是女子有什么关系。若太后仁慈,我怎会不愿辅佐?然她任用外戚,占田祸民。比之沈潜,更是天下之害。” 李乘风手上动作一顿,神色稍异地看了傅凭临一会儿,忽然笑出声来。 “哈,你可真是,同我想的不大一样。如今我倒是真的想拉拢你了。” 他目光又扫了眼城外蔓延的竹棚,缓缓道:“唔,这样,我答应你,就是扳倒了沈潜,我也绝不会让太后专权。” 他站直了,语气认真了些:“彼时若天下无主,我可以让你辅佐幼帝。总之不会叫天下百姓受苦。” 傅凭临沉默片刻,问:“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乘风朝身后偏了偏:“三十万兵士,够不够。” 傅凭临顺着他偏身的方向望去,越过城楼的柱子,越过京中繁华景象,仿佛望到茫茫的北疆。 - 城门之下,沈潜将许明月扶回了马车。 车中那抢了他食盒的小男孩,他已没有心思去顾,只是吩咐敬一将人先送回府去。 清漪听闻了许父去世的消息,也一样呆怔在原地,被敬一一块捎走了。 许明月自听了消息,便恹恹地倚在沈潜怀里,眼眶红红的,其中始终有水光打转,却没再有落下水痕来。 待到马车驶起来,她才微微使力,支起身子,去扯沈潜的衣袖。 “明昭……” 沈潜将她抱紧了些,再度答道:“娘子别怕,我在。” 许明月低声道:“我得出京,我得出京。我得去看爹爹。” 沈潜也低声应道:“好,娘子,我们今日就出发。” 许明月听完,沉默许久。最后却摇摇头,眼中的泪水一串串落下来。 她缓缓道:“明昭,你还不能走,是不是?城外的难民,还没有安置妥当。” 她难得露出这样脆弱的情态,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仍那么清醒。 她说:“我先出京,你处理好京中事务,就来寻我。这样,京中事务不会耽误,脚程也会快些。” 沈潜默然,只伸手抚去她眼底滚落的一串串泪珠。 他心里冷漠地想,城外的难民,京中的事务,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她那样难过,他只想陪在她身边,根本不愿分半点心神给旁人。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若把这样的心思说给她听,她只会更难过,或许到时候,还会以失望、陌生的眼神瞧他。 于是他只是轻叹了一声,将面颊轻轻贴在她发顶:“好。我会尽快来寻娘子。” - 黄昏时候,沈府门前集了一队人马。 许明月行至门前,便见沈潜神情冷淡,正与那队人马的领头人交谈。 见许明月出来,他面上神色柔和下来。 那领头的顺着他视线也瞧过来,一双眼睛里盛满了傲气。是李乘风。 许明月并不知道李乘风在朝中的官职,只是此前几次见面,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于是便在沈潜过来时,附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一句:“怎么是他?” 沈潜眼中生出些笑意,牵过她手,安抚地握了握:“他脾性虽差,却有一身蛮力,是我在这朝中能寻到最好的侍卫了。” 许明月点头,心中却仍有几分疑。只是侍卫,为何却敢频频对沈潜出言不逊? 她没再问下去,因为李乘风似乎察觉她试探的视线,一双眼睛极其放肆地瞧过来,还挑了挑眉。 在她别开眼前,沈潜已经拦在她身前,挡住了两人的视线。 许明月抬眼,就对上沈潜深黑色的眸子。 他低声道:“山高路远。娘子此行,一定小心。” 许明月心中柔了柔,轻声答道:“知道,不必担心。” 沈潜又道:“如遇着什么事,便跟紧李乘风。他不敢叫你出事。” 许明月点头:“嗯,知道了。” 沈潜沉默片刻,又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了一下:“还有,不要将我忘了。” 许明月面色乍然一红,但仍轻声应道:“什么话……不会的,你快松开。” 手上束缚一松,她不再管沈潜含笑的眼,绕过他便匆匆上了马车。清漪随之也上来。 马车缓缓驶动,车外沈潜冷淡的声音遥遥传来:“乘风世侄,有劳了。” 随后是李乘风的一声嗤笑:“无碍。护送美人,可比护送小人好得多。” 浩浩的一队人马出了城,一路不时有人探听,是哪家的大人出趟门这样威风,领头的侍卫竟骑着汗血宝马。 最终并没有人能猜出来。只是叫骑在马上的李乘风听见了,令他面色沉了沉,又沉了沉。 沈潜说他是侍卫,那无疑是贬低。但城中百姓竟也看他作侍卫。 李小将军看了看自己身上金线暗绣的玄色曳撒,冷哼了一声。 马车微微晃动,许明月阖着眼,本倚着清漪闭目养神。 但闭着的眼睛,忽然叫一束光线照上,她抬手挡了挡,睁眼看去。 紧闭的车帘,忽然叫人以手挑开了,光线便是顺着那只手照进来的。 顺着那手向上看去,便是勾着唇的李乘风。一袭玄色曳撒,金线隐隐也闪着光,衬着少年人张扬的面容,好不风流。挑个车帘,也挑出新郎官挑盖头的恣肆来。 他口中扬声道:“夫人——” 但这声音,忽然便顿住了。 许明月坐直了身子,淡淡看向他:“何事。” 便见他一脸怪异的表情,半晌,低声道:“你同那沈潜成亲才多久?情意就这样深了,才分开便哭哭啼啼的。” 许明月的眼眶,在方才那一段路的闭目养神里,确实又红了一回。 他是误解了,但这话说得实在冒犯。 许明月冷冷道:“这位世侄,论辈分,你当称我一句婶婶。论身份,如今你是我的侍卫。” “所以还请你放下车帘,不要再行冒犯之事。” 她神色如霜,可惜,有一双被水浸润的眼睛,让这霜刀化作雪雨。 李乘风没被她刺着,倒是通身一阵激灵,从脚底板麻到了后腰。 他手一抖,便松了车帘。 恍惚间,脑子里想起收到调令时,傅凭临嘱托的话。 “我家娘子性子柔弱,容易招人觊觎,还请李小将军多多看护。” 他攥紧了缰绳,驱马又回到车队最前方。 捻了捻手指,他想,傅凭临那话,说的半对半错的。 许明月性子柔弱?他真是一点儿没瞧出来。 但容易招人觊觎—— 他眼前浮现一幅画面。 那是回京才几日,他听闻国子监中有不少学子结了社,专写文章斥责沈潜之流。 纵马长街,一切都是黯淡的,他眼中心中,只有叫沈潜万劫不复一件事。 然而马蹄声渐停,他在国子监门前停下,眼睛却叫另一个身影填满了。 在盈盈白雪之上,在柔柔晖光之中。那埋在白裘中,比白裘更白净的一张脸抬了起来。 他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眼。 只一眼,她便移开了视线。他却僵在马上,好半晌不能回神。 “乘风世侄,有劳了。” “我家娘子性子柔弱,容易招人觊觎,还请李小将军多多看护。” 耳边又响起两人的嘱托。 然而李小将军此时心中想道,他自然会看护好许明月,但不是为了沈潜,也不是为了傅凭临。 第24章 第24章 马车一连晃了半日,许明月倒还好,为了书肆的事,每天绕着整座城跑,习惯了。 但清漪是不爱出门的,自到了顺天府便没有赶过这样久的路。中途总有些实在支撑不住的时候,要下马车来歇一歇,透透气。 外头骑马的兵士里,有人对此觉着高兴的,因为一整日的骑马,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但也有人瞧不惯的。 “嘁,大户人家的小丫鬟就是不一样。咱们骑马颠得比她厉害都没说什么,她倒好,坐着马车还连连叫苦。” 清漪到河边去打水漱口,就听了这么一句。 她走回马车,难得没和许明月告状,只是抿着唇坐得僵直。 马车又驶起来,但这一回,她晕得不行了,也不肯叫车停下。 许明月握着她的手,觉出一阵冰凉,担忧问道:“你真还受得住?” 清漪脸色苍白地点头:“我,我没事。” 许明月轻轻拍着她的背,但不过一会儿,又见她拿起帕子来,皱着脸,死死地捂住嘴。 许明月皱了皱眉,撩开车帘:“停一停。” 车旁立时有人发觉,骑着马往前去。 不久,车队停下来。 车子的门帘被李乘风撩开,他扬着唇笑:“我算着早是时候了,还想你怎么还不叫停呢。” 许明月不理会他,只对清漪柔声道:“快下去透透风。” 清漪却仍苦着脸,摇头:“小姐,我没事,咱们继续走吧。” 许明月看了她一会儿,道:“是我想歇一歇,你扶我下车。” 清漪沉默许久,这才起身下车。 李乘风听着这对主仆的对话,挑了挑眉。 时候已近傍晚,再过不久就是晚膳的时间。 正好许明月这时喊停了车队,李乘风便指挥一众兵士架锅做饭。 车队走了半日,离顺天府已经很远。但路上仍然零星可见互相搀扶着赶路的难民。 待到锅架起来,聚在车队旁的难民便更多了。 他们的目光凝聚在那些兵士们搬运的食材上,在袅袅升起的炊烟上。 但或许是畏惧兵士身上的配剑,并没有人敢上前,他们只是远远地凝望着,缓慢地吞咽着。 许明月与清漪在林中透了气回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清漪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地看向许明月。 许明月垂了垂眸子,思索片刻,转身朝车队走去。 然而走到一半,便见不远处,李乘风环胸倚在马车上,饶有兴味地笑看她。 许明月迎着他的视线走过去,按着沈潜的口吻唤他:“乘风世侄。” 她分明只长他几岁,终日养在深闺,容貌瞧着比他还小几分,却称他“世侄”。 李乘风掩不住笑意,站直了,配合应道:“婶婶,有何吩咐。” 许明月不喜欢他的眼神,但也不肯避让露怯,只想简短把话说完。 “今日是小年夜,可否能多做些吃食,分些给周围的难民。” 李乘风似乎早知道她会提这建议,面上神色不改,只轻飘飘回道:“车队所带的食材,正好能支撑到下一处落脚点。今日若分给了他们,来日受饿的可就是我们了。” 许明月凝了凝眉。她其实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只是侥幸想着,或许此次出远门,车队会多备食材呢。 其实若这次出门只是她一人,她会将食材分出去。只因难民受饿不止一两天,说不准在生死间排回,只差这一顿饭。 但这回跟在身边的,还有清漪和一车队的兵士。 她若分了食材,他们便要跟着受饿。 即使她说只分自己的食材,这一车队的人顾忌她的身份,也会将他们的食材一道分出去。 她敛了敛眸子,不再说下去。 李乘风这时却又道:“婶婶这便放弃了?不再多问问?” 许明月抬眼看他,听他道:“我这人,最受不住美人求情。婶婶再多问问,说不准我便肯想些旁的法子讨你欢心了。” 许明月只当没听见他口中那些话,径直问:“你还有旁的法子?” 李乘风扬了扬眉,手朝不远处一指,道:“喏,宝马玄戈,我从解梦生家里抢回来的,一日千里不在话下。婶婶若开口吩咐,我往顺天府再来回跑一趟,买些吃食也不是不行。” 许明月神色松了些:“那便辛苦世侄了。” 李乘风却轻轻摇头,笑道:“婶婶谢早了。我这一番来回,可不能白跑。” 许明月不语,沉默片刻,朝一旁伸手。 清漪会意地从腰间解下钱袋来,放在她手心。 许明月将钱袋递过去,李乘风看了会儿,伸手。却不是接钱袋,而是去捉许明月的指尖。 许明月早料到他会有些小动作,提前将手收了回来,道:“世侄,先办事,后结账。” 李乘风的动作顿在原地,好一会儿,方才紧着眉复杂地笑了一声。 “婶婶……怪有趣的。”他收回手,缓缓道,“可惜,我本不缺银钱,方才只是想逗一逗你罢了。” 许明月将钱袋拿还清漪,淡淡道:“所以,你缺什么?” 李乘风:“唔,我确实是什么也不缺。但有个念头,你若帮我实现,我便肯跑这一趟。” “什么念头?” 李乘风道:“我不爱叫你婶婶,也不爱听你叫什么世侄。今后,我就喊你明月,你唤我李小将军,如何?” 这念头他早早便有了。因为许明月从初见起,似乎便对他有什么意见,看他的眼神总是疏离的,淡淡的。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里头似乎还有点瞧不上的意思。 从北疆到顺天府,那么多人吹捧着喊他“李小将军”,只有许明月——当然还有个不算人的沈潜,叫他“乘风世侄”。 他真是想看看,许明月喊他“李小将军”的时候,是不是还是那样的神情。 许明月眉头微皱,看他片刻,忽然道:“李小将军?我朝只一位李将军,你……” 李乘风没想到她第一反应是问这个,神色一滞,笑意微敛:“李秉?算是我爹。” 算是? 李秉李将军,威风凛凛,用兵如神,性情冷肃,不好辞色。 李乘风,是李秉将军的儿子? 许明月一时没有说话。 李乘风此时已语气不耐地开口:“答应便答应,不答应便不答应,关李秉什么事?” 许明月蹙眉看他一眼,点头:“好,有劳李小将军。” 她神色复杂,李乘风仿佛从她脸上瞧出一句话:他怎么会是李将军的儿子? 他嗤笑一声,径直朝不远处的玄戈走去。 不多时,有兵士将饭菜送到马车中,许明月便与清漪回了马车用晚膳。 又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直到月色被乌云遮蔽,篝火燃尽又点起,周遭的难民去了又来,来的又都靠在树边睡去…… 终于有一阵马蹄声踏破寂静。 许明月从半梦半醒中睁眼,撩了车帘下去。 就见李乘风骑着一匹马,右手还牵着一匹马。他的怀里,两匹马的身上,都是挤得鼓囊囊的布包。 他将布包扔在地上,那动作,瞧着有几分拿布包撒气的意思。 翻身下了马,他招手唤来兵士,说了几句。 兵士们便活动起来,又架起锅,将布包里的食材抬了去。 李乘风冷着脸,正打算去守夜,便见马车旁许明月裹着件纯白的斗篷,半张脸都掩在斗篷里,静静地看他。 他脚步一顿,但只当作没看见,坐到了篝火边。 木柴在火中燃烧,劈啪作响。 片刻后,步子迈过地面的沙沙声响起,篝火边又坐下了一个纯白的身影。 许明月的面容被火光照亮,她侧头看李乘风:“此处来回一趟顺天府,费时不短,李小将军辛苦。” 李乘风冷哼一声:“乘马车是费时不短,我骑玄戈,一来一回不过几炷香的事。” “若不是为了多带些食材,一个时辰前我便回来了。” 这话还是夸张了,配上他不自觉微微撇嘴的动作,真是一股少年气。 许明月看了会儿,觉出他这会儿和平日很不一样,像个正常的少年郎。而且,似乎此时这般模样才是真的。 她心中轻叹一声,又好声好气问:“京中少见宝马,李小将军这马,是从北疆带回来的?” 李乘风面色稍霁,应道:“嗯,玄戈生在北疆,养在北疆。一月前才跟着我来顺天府。” “李小将军此前也一直在北疆?” 李乘风哼笑一声:“若我是长在顺天府的公子哥,才不会为了几个难民跑一趟。”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是我把李小将军想的太糟。” 李乘风听到这句,心中一阵飘飘然,面上不显,只淡淡“哦”了一声。 他还想着听许明月后续表一表歉意,哪知许明月接着道:“然而此事也不能怪我,李小将军自与我第一次见面起,便频频做些顺天府的公子哥也做不出的顽劣事。” “我对李小将军心生恶感,只是因为初见至方才,你都不像是个好人。” “对你改观,也不是因为你是李将军的儿子。只是因为你肯为了这些难民跑这一趟,而且费心带了许多粮食回来。” 李乘风的眼睛缓缓睁大,有些不可置信。 许明月瞧着,轻笑了一声:“我说的话,与你想象的不一样?” 她偏了偏头,弯了个难得有些幼稚的笑,道:“也算是扯平了。你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说罢,不再顾身旁人的表情,她径直往马车走去。 李乘风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一时涌起诸般好奇。 他想象中的许明月是什么样?生得漂亮,没了。性格?应该同那张脸一样吧?温婉的,善良的,有点坚毅,但总归是柔顺的。 然而许明月总是在他把这些念头当作寻常的时候,忽然刺他一下,告诉他,她与他想象的不同。 他心中两个念头在对撞。 一个说,不同就不同,小爷只喜欢她那张脸罢了,管那么多做什么? 另一个说,不同吗?哪里不同?让爷瞧瞧? 最后后一个念头将前一个掀翻,又撞飞到九霄云外。 他抱着剑坐到马车边,想伸手去撩车帘,又将手收回来。 如此反复,反复。 第25章 第25章 奉天门前,百官朝会。 然而御座之上的小皇帝,仿佛只是一个摆件。真正把控朝会的,一如往常,仍是位于文官首位的沈潜。 这样的肆无忌惮,是权势滔天的证明。百官虽然厌恶,却也无可奈何。 然而这一日,沈潜比之从前,还要更嚣张上几分。 “礼部刘品大人家中尊亲病重,臣提议,可由翰林院何修撰暂代其职。” “礼部储廷大人、钱荣秀大人年岁已高,臣以为,可允其告老还乡,起用秋闱二甲的几位新秀。” 随着这些提议一一被座上的小皇帝点头通过,朝中百官的面色也渐渐沉下来。 六部之中,吏户兵刑工,都被沈潜早早地纳入麾下。只一个礼部,算是朝中唯一的清流。 沈潜今日这一遭,分明是想将礼部也架空了,把六部都变成他家的书房啊! 百官大都露出不忿神情,但心中畏惧沈潜从前的残暴做派,又都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 直到一道声音从文官中列传来:“臣以为,礼部官员改换一事,不应由沈大人一手操办。” 百官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举着笏板,那身影抬起脸来,露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说陌生,是因为此前此人都不曾参与过朝会。而说熟悉,则是因为百官多少都曾与其有过一面之交——毕竟这可是今年秋闱的魁首,状元郎傅凭临。 不知为何,他在檀宫折桂之后便乍然销声匿迹;而消失了几月之后,又忽然超迁为礼部侍郎。 百官默默观察着傅凭临与沈潜对峙的眼神,一时都了然。 傅凭临执着笏板,冷声道:“沈首辅一夕之间要裁撤调换礼部诸多官员,如何保证礼部诸项事务不受影响?” “且刘大人家中尊亲虽病重,但并不影响刘大人办公,甚至我等同僚都并不知道此事。储大人与钱大人虽然年过百半,但并无乞老之意。” “沈首辅不顾诸位大人之意,难道也不考量礼部的周转,天下的治平?” 沈潜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凉凉道:“凭你礼部几个人,还影响不到天下的治平。” 傅凭临面色一冷。 朝中诸位官员之中,也渐渐响起哗声。 正是此时,御座旁的太监尖尖喊道:“肃静。” 哗声渐息,御座上的小皇帝也忽然开口:“此事便按沈首辅的意思办。” 那声音稚嫩,但语调平得古怪。 一听便能听出,这话是早前便有人交待了小皇帝说的。 傅凭临咬牙收起笏板,不再说话。 朝会后,百官都面色不大好地朝外走,赶着回府和自家夫人一诉今日的荒唐事。 只傅凭临与沈潜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傅凭临先开口道:“沈大人真是好手段。” 沈潜明显没有同他攀谈的意思,只是目光挑剔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才懒懒道:“过誉了。” 傅凭临:“沈大人既然有这样大的本事,将朝中各部都安插自己的耳目。怎么肯将我放出翰林院,到礼部任职?就不怕我寻了机会,将一切实情都告诉娘子么?” “娘子。”沈潜听了这一句,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凉飕飕的,“你以为,今日我换上的那些人,都是我的耳目?” 傅凭临皱起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潜道:“换下的刘品、储廷才是我的人。至于新换上的人背靠哪座大山,傅大人不如去问问太后娘娘?” 傅凭临冷声道:“离间计?你未免太小瞧我。” 沈潜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我家娘子现在下江南的路上等着,我没有时间同傅大人耍计谋。” “不过,看在我家娘子的份上,我便指点傅大人几句。” “虎豹虽两立,但都是要吃肉的,偶尔也能同谋。傅大人在宫中宿着,我手虽长,却也管不着宫里千百个太监婢女。这些人要为傅大人传个信,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傅凭临听出他话中意思,面色骤然一白。 沈潜并不再看他,只径直越过他,急步往拴在宫外的骏马去。 - 另一头。 晌午,车队终于抵达一处邻水的小镇。 沿途行了几日,遇着面黄肌瘦的难民,李乘风已经不需要许明月开口,都会自觉地骑着玄戈来回买食材。 终于到了小镇,又在河边见到十几个难民,埋头扎在河里饮水止饿。 李乘风只看了一眼,便抬手要车队停下。 他撩开车帘,对车中笑道:“你们先往客栈去,我去买了吃食,把这些难民安置安置。” 少年心性,因为每每安置好难民,总能既得难民的感激,又得许明月的赞许,他已经生了些小小的瘾。 许明月看得明白,但只笑着应“好”。 侍卫寻了客栈,要了厢房。 一行人未用午膳,许明月与清漪在房中休整时,便有侍卫来问是否要传午膳。 许明月点了头,但许久不见有人上来。且楼下大堂,似乎还传来些喧闹声。 她与清漪走出房门,便听见楼下侍卫低声喝道:“你这饭菜,卖得比金子还贵!” 紧接着是客栈掌柜的声音:“都说了,四处正闹饥荒,这粮食就是拿金子也难换。您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饿着呗。” 侍卫一拍桌子,骂道:“你趁国难发横财,这样做生意,迟早要遭报应。” 客栈掌柜呵呵一笑:“要是能家缠万贯,我什么报应也不怕。” 清漪在一旁瞧着,已经气不过,两手一叉腰,就要下去与那老板一较高下。 许明月将她按住了:“等等,这掌柜敢如此嚣张,只怕不是什么普通人。” “等他们再说上一阵,说不定能将这掌柜背后的靠山引出来。” 清漪闷闷地应了一声,两手扒在栏杆,紧紧盯着下头的“战局”。 侍卫气急,将腰间剑柄往柜台上一架:“你可知道我们护送的是什么人?” 掌柜不屑地轻哼一声:“什么人也不管用。我可告诉你,我们这是小地方,有咱们小地方的规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儿,也逞不了威风。” 侍卫怒道:“不过一个开客栈的,难不成还能压过王爷将军不成?” 掌柜哼笑道:“别说你们一瞧便不是什么王爷将军了,就是真的王爷将军来了这儿,也得给咱们镇里的林员外让道儿。” 林员外。许明月默默记下了,见侍卫语塞的模样,就要下楼。 这时客栈的大门却“砰”地被摔得一响。 李乘风迈过门槛,大步走进客栈来。 “在外头便听见好大的口气,林员外?林员外是哪个?不如带本将军过去,看看是谁要给谁让道?” 他走至掌柜跟前,扬了扬下巴。 掌柜半信半疑:“将军?” 身量倒是高挑,也有些唬人的气势,但瞧这面容,顶了天不过二十岁吧?才及冠的将军? 这时那方才与掌柜对峙的侍卫竟也转身低声道:“李小将军……真说起来,您还不曾受封为将军。” 李乘风脸色一黑,踹了他一脚:“滚一边去。” 这时候他倒不嫌弃自己的父亲了,报名号道:“北疆李秉可听说过?我就是他的儿子。” 见掌柜仍旧有疑,他冷声道:“你若不信,自将那林员外引过来,看看他敢不敢叫本将军让道。” 那掌柜见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不由也生出些畏惧来,应声便往外跑了。 李乘风就威风凛凛地坐在楼下正中的位置,等着掌柜将人寻来。 不多时,客栈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掌柜领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小跑了进来。 李乘风看着那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一挑眉:“林员外。” 林员外忙作揖道:“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这位将军。” 李乘风冷哼一声,并不再多言。 那林员外很是上道,立时连连催赶掌柜去后厨准备吃食,自己陪着笑在李乘风对面坐下了。 林员外解释道:“这位将军,您多有不知。近日北直隶几处粮仓都告急,难民又多,咱们这一个小镇,拢共就那么几斤粮食,想要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卖得贵些。” 李乘风却冷声道:“是么?我方才跑了几家米行,怎么都听说,是你林员外先抬了卖米的价格,才叫粮食的价钱大涨?” 林员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我不过是第一个这么做的,能厚利多销的时候,哪个生意人不想赚钱呢?” 李乘风凉凉看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多时,饭菜上桌,李乘风想起什么,朝楼上望去,就见站在栏杆边,若有所思的许明月。 他眼中一亮,扬声道:“明月,吃食备好了。” 奔波的这几日,许明月与他熟络不少,时常会在一同用膳。 但这一次,许明月却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走回房间去。 李乘风眸中神采略黯,但很快吩咐侍卫:“备些饭菜送到房间去。” 林员外方才顺着李乘风的眼神,也看见了倚在栏边的许明月,一时意动。 他心下转了几转,忽然道:“不如我将饭菜送上去吧,也算是为将军与夫人赔罪。” 李乘风听他将许明月当作了自己的夫人,心中略有些欢欣。但瞧见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却只冷笑一声。 “管好你的眼睛。”他指尖轻敲剑柄。 林员外面色一白,不再说话。 很快有侍卫将吃食送到房间。 清漪正饿着,就等许明月动筷。 却见许明月以碗筷将桌上饭菜都扒去了一些,倒在了窗边的盆景之中。 清漪一惊:“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许明月对她摇摇头,随后自发间拔下两根钗子来,递了一根给清漪。 “许是我多疑了。但一会儿若有人来,你我便装作晕倒在地。” 清漪虽不解,但心中也有些害怕起来,便接过钗子点头应是。 不多时,门外果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第26章 第26章 林府柴房。 李乘风咬着牙,自昏睡中稍稍恢复意识。 耳边除却风吹柴门发出的呜呜声响,便是一个女声细细地急切唤着:“大人,大人,大人快醒醒……” 他勉力睁开眼,便见一直在许明月身旁跟着的那个小婢女,手上拿了根钗子,正使劲划着绑在他手上的麻绳。 他脑中仍然一片晕眩,浑身也没有气力,缓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你家小姐呢?” 清漪本就红着眼眶,这时更是忍不住,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小姐在咱们被送来柴房之后,就被那个胖员外带走了。” 李乘风暗骂了一声,想起什么:“你们没有吃他们的饭菜,一直醒着?” 清漪点头:“小姐说,那员外瞧着不对,疑心那饭菜有问题,让我别吃。” 李乘风无言一会儿:“那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清漪挠了挠头:“咱们才带了十来个侍卫,那个员外带的侍卫,一客栈都站不下。小姐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不吃饭菜,正面交锋起来,咱们怕是要吃亏。” 李乘风心里一阵憋屈:“小爷在北疆以一当千,哪家地头蛇能压住我?” 清漪眼睛一亮,加快了手上划拉麻绳的动作:“真有这么厉害,那小少爷,咱们快去救小姐吧!” 李乘风冷笑一声,挥了挥无力的手臂:“不急,如今我吃了他们的饭菜,中了迷药。就是你也能把我放倒。” “既然你家小姐不信我,那就叫她自己去应付那胖员外吧。我等着,看她不正面交锋,要怎么逃出那员外的手,兼带着再把咱们救上。” 清漪听了,眼睛又红起来,手上动作都慢下来。 李乘风冷哼一声:“你家小姐不逃,咱们还得逃,快划。” 清漪气鼓鼓地又划了一阵,那麻绳终于散开落地。 柴房中还躺了一地的侍卫,清漪正打算继续攥着钗子去划拉,就见李乘风站起身来,动了动肩膀。 他走到一个侍卫身旁,蹲下身去,只空手在那麻绳上一攥,那麻绳便松松垂落了。 清漪眼中一震。 如此重复几次,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一屋子的侍卫唤醒,李乘风站起身舒了口气。 清漪小跑至他身边,眼睛发亮地问:“小少爷,您好了?” 李乘风瞥她一眼:“区区迷药,不知是什么便宜货,躺着的时候经血不活络才叫我昏睡许久。” 清漪频频点头,立刻道:“那咱们快去救小姐吧!” 李乘风想起在客栈时,那林员外瞧着许明月的贪婪神情,眼中一凛。 他转向坐在地上扶额的侍卫们,口中喝道:“都起来,护送人把人护送到别人床上去,回京一个脑袋都不够你们掉的!” 侍卫们这时才想起,他们护送的是首辅家的夫人。 刷啦——一群人火燎屁股似的站了起来。 这一阵的动静惊到了外头看柴房的人,一群家丁打开柴房的门,手持棍棒挥舞着,凶神恶煞地喊道:“干什么,都不许动,坐下!” 李乘风看也没看他们,只是随手捡了一支木柴,两手一掰折成两半。 随后轻轻在手中抛了两下。 家丁之首见他目中无人的模样,朝一旁两个家丁示意,叫他们上前。 两个家丁举着棍棒就要往前,就听见那家丁之首痛呼一声——他的胸前不知何时插入了半支木柴。 两个家丁一时间手抖。 李乘风一面将手中剩下的木柴掰成更细更小的木块,一面冷声道:“还有哪个不要命的,尽管上前来。” 他也不等这些家丁回话,很快又朝身后道:“走,去救你家小姐。” 便径直朝一众家丁走去。 他脚步很快,手上只拿着几个木块,一群家丁却都急急地避开他。 将出院门之际,他停下来,看向最近的一个家丁。 “被你们带回来的另一个女孩子在哪?” 那家丁看着他手中抛动的木块,忙道:“就在主院员外的寝房,我,我带您去!” - 寝房。 许明月被林员外单独带到了一个房间。 大约是觉得她好对付,甚至没有人在她手上绑麻绳,而只是将她放在床榻上便离开了。 许明月在房中看了一圈,上好木料打成的家具,山水名画点缀的装饰,配上房中随处可见的镶金镜子、纯银花瓶,真是不知该说是雅还是俗。 许久之后,门外才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约莫有两个人。 两人停在门外交谈。 “员外,我方才探听了一下,还真有一位李秉将军。只是他如今人在北疆,不在朝中。我看不足为惧。” “你懂什么!北疆虽说远了点,但兵力也最足……” “员外别急,我还探听到一件事——这李秉的儿子与当朝首辅素来不和,因为这事,父子两人也闹掰好几年了。” “哦?哼……我还说这在朝中做官的,怎么脑子这么不灵通。果然,竟然连首辅也敢得罪。” “所以我说咱们不必担忧,这事就算闹到朝廷去,也半分不用怕。咱们把那李秉的儿子杀了,说不定首辅大人还重重有赏呢!” 说到此处,二人面上都浮起笑意来。 林员外理了理衣领,昂首道:“好了,你先退下吧。本员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他说着,脑中已然浮现此前在客栈的那惊鸿一瞥。 啧,那水滑的脸蛋,漫不经心扫来的勾人眼睛。 他喘了口粗气,推门进屋。 天色已晚,屋中未点灯烛,昏暗一片。 林员外走近床边,便见榻上被中,躺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温香软玉在榻上候着他。林员外兴奋地笑了笑,便朝榻上扑过去。 然而扑到了榻上,才觉出那“身影”哪里是什么温香软玉,只不过是一条长长的圆木枕罢了。 他心中一惊,然而此时后颈处已然抵上一根尖细的硬物,似是女儿家的发钗。 许明月稳稳地手持金钗,见林员外想要动弹,便使力在他后颈划出一道皮开肉绽的红痕。 林员外痛得大声叫唤。 许明月只冷冷道:“若再动弹,下次,便不止痛这一下。” 林员外止住了动作,只讨饶道:“这位女侠,这位女侠手下留情……” 许明月打断他的废话:“其他人在哪?” 林员外:“在柴房,人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许明月将钗子移开了伤口:“带我去找他们。” 林员外忙应道:“好,好,你先将钗子放下,只要不伤我,这些都好说。” 许明月并不理会他,反倒将钗子朝他颈间的厚厚肉层中戳进了些:“慢慢起身。” 林员外痛呼着缓缓起身。 许明月一手持钗,一手拽住林员外的手臂,以床上的枕巾绑上死结。 “带我去柴房。” 两人缓缓朝门外走去。 然而正在许明月开门之时,林员外忽然朝前方迈了一步,躲开钗子,随即狠狠一撞。 他一身横肉,许明月被撞了一下,直接朝后摔了几步远,正撞在屋子中央的方桌上。 林员外胡乱地挣着手中的结,朝许明月走来,面上狰狞,就要抬腿踹她。 然而房门“砰”地一声作响。 昏暗天色里,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员外朝那人看去,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他不知怎么,腿上一软。 此时脖颈上又一次传来抵上发钗的触感。他清醒过来,又越过房门口的那人,看见了屋外站着的县令与一众官兵,不由跌倒在地。 县令疾步走进屋来:“林聚宝!你好大的胆子!哄抬米价,被人戳穿后还想杀人灭口!” 随后他转向门口那个身影:“首辅大人,这等罪大恶极之徒,便交由下官来处置吧!下官一定将他带回县衙,严加审问,重重处罚!” 首辅?林员外浑身一阵发软。 求生的欲望此时超越一切,他忽然又想起此前听说的那些朝中隐秘。 他忙道:“首辅大人,首辅大人!您听我解释,我,我早就知道,这队人马领头的是李秉大人的儿子——他与您素来不和,我是为了帮您惩戒他,才会一时鬼迷心窍……” 门口,许久不曾说话的沈潜,这时才将目光移至林员外身上。 他目光冰冷,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一旁县令见他神情,出了一身冷汗,忙道:“蠢货!你知道这队人马领头的是李小将军,那你知不知道什么人能让李小将军护送?” 林员外愣住了。 沈潜这时终于开口,他说:“不必带回县衙,将他交给我就好。” 随即他上前几步,抬腿,将林员外踹至门边,冷声道:“敬一,带走。” 而后转头,垂眸看向许明月。 他握上那双莹白的、紧攥着金钗的手,轻轻抚开那双手,取走金钗,柔嫩的掌心已然被钗身嵌出一条红印来。 两人的手交握着,竟然都在轻轻颤动。 许明月经由方才一遭突变,面色发白,还说不出话来。 沈潜舒了一会儿气,呼吸渐渐平稳。 他先开口,低声安抚道:“我来晚了,让娘子受惊了。” 许明月也渐渐平定下来,摇了摇头:“我没事。清漪与李小将军他们还在柴房。” 她就要往外走,却被沈潜拽住,又揽了回来。 她颈间忽然传来温热的呼吸,激得人浑身一颤。 是沈潜垂下了头。 他低声道:“已差人去救了。娘子别动,我有些受惊了。” 第27章 第27章 脖颈间的呼吸带来一片湿热感,许明月有些想躲开,但腰间的手反把她搂得更紧。 她有些无措。沈潜虽然每日总有那么几句不着调的话,但这样的亲昵还是第一次。 她应该躲开吗?这样的亲昵似乎有些过分了。可是心跳又有些快,她觉得自己是不想躲开的。 可是此前与沈潜说好的答复,她还没有给。他们现在虽然有夫妻的名义,但实实在在说起来是“无名无分”的吧? 她胡乱地想着。颈窝里埋着的那个“无名无分”的人似乎听到她的心声,抬起头来,很不悦似的。 “我不想等了,娘子,我不等了。” 明明之前那样笃定地说“我等”,说只要是娘子,等多久都好。 他一手抚上许明月的下颌,像要吻她,但只是靠得很近,只是那样沉声说话,像在不满:“哪里都有人在觊觎娘子,什么样的人都想同我抢娘子……可是娘子分明是我的。” 许明月应该笑着说,怎么我就是你的了。或者,你是堂堂首辅,谁能和你抢? 但近在咫尺的呼吸太炽热,她只是颤着眼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沈潜一定有过无数段前尘往事,再不济也有那么百十来桩露水情缘。要不然怎么会对男女之情这样游刃有余? 与无数风流才子来往的经验告诉她,男人的情深最不可信。分明只三分的情,他们表现出来能有七分,说在嘴上能有十分。 一个回眸,他们能说成几世的纠缠。 沈潜那套雨天送伞的说辞,说来与那些俗里俗气的话本子又有什么区别。再者她也不记得有没有这桩事,他怎么说,她也不知道真假。 她这样想着,想使自己清醒一点。 按说这是极其有用的一招,否则与傅凭临在一块的时候,她就该日日以泪洗面,心痛欲裂了。 然而她的眼神只清明了一瞬,随即便被唇上忽然传来的温热激得恍惚。 只是轻轻地印了一下,像要在她身上盖下一抹官章。 她没有闭眼,沈潜也是,那双一直沉如夜色的眼睛变得更暗。 他似乎在观察她的神情,一会儿之后,眉目间带上些笑意,又一次靠近。 这一次他没有再花费心神去观察什么,只是专心于唇齿间的征伐。 忽然的靠近,许明月被他逼得后仰,不得不搂住他的脖颈以不向后倒去。 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本以为自己应付亲吻该是绰绰有余,但这时却察觉到亲吻与亲吻之间是有差别的。 只是唇齿相贴的吻她当然能应付,左不过是小鸡啄米一样,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 可沈潜,他好像是食人肉的猛禽,啄是不够的,他还要咬,追着人不放,似乎她是块香骨头,非得将她抽筋拔髓才肯罢休。 她哪里被这样吻过?一时间头脑昏昏沉沉,只充满了一个酸滋滋的念头——沈潜定然是身经百战。 舌尖忽然一阵刺痛,许明月吃痛睁眼。 沈潜的额头抵过来,很近地同她对视,嘴边是一抹危险的笑:“娘子出神了,在想什么?” 许明月被他看得面颊更烫,移开视线。她总不能坦白,在想你吻得这样好,不知亲过了几家姑娘。 沈潜见她躲开视线,目光一沉,手上动作顿了顿,抚着她侧脸将她转回来。 许明月皱了皱眉,不明白他怎么才同人亲昵完,就忽然变了脸。 心下情绪一时更复杂,她索性不转脸,只是也不看他。 抚着面颊的手一顿,沈潜开口道:“娘子……” 然而正在此时,寝房的门又一次猛地打开来,这一次的声音比上一回更响亮。木门甚至发出吱呀的声音,似乎摇摇欲坠。 李乘风踹开门时便大声喊:“明月!” 他从柴房直直地冲过来,一路上遇见不少官兵,只以为是与林员外狼狈为奸的,不等人家解释,荡平了就往寝房里冲,只怕自己到得晚了。 可真等冲进了寝房,才发觉自己真是到得晚了,而且不止晚了一时半刻。 寝房昏暗,只看得见许明月一双手搭在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肩上,他们的影子黏在一块,面容也贴在一块。 那男子见有人闯进寝房,投来杀意暗伏的一眼,那张脸,是李乘风以为自己不能更恨的模样,是沈潜。 李乘风也不是没有见过许明月与沈潜亲昵。 江南这一程出发之前,他就在城墙上远远瞧过一眼。 只是当时的心情与现下比,相差不是一点半点。 当时看傅凭临一副发疯的模样,他还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他瞧见许明月轻轻推了推沈潜,随后她微恼的声音传来:“放开我。” 沈潜也不再看别处,他回过头去,他们的影子又贴在一块。 许明月避开脸去,又被捉住正回来。 头脑昏沉,不能呼吸之时,她听见李乘风的声音。 “沈潜,她叫你放开她!” 她被那声音激得清醒,愈加挣扎起来。 沈潜捉住她的手,眸光黯淡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开手。 许明月得了自由,就要往外跑。然后便发现,这自由有限得可怜——只一臂之宽罢了。 沈潜一手搂着她的腰,若她跑到了一臂够不着的位置,便会一把将她勾回来。放风筝似的。 她气得抬眼瞪他,却见他神色冷淡,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一时愣在原地,不明白他怎么就露出这样冷淡的神情,心里忽然生出些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委屈。 她不再挣扎,只是面色也冷了下来。 沈潜揽着她的手紧了紧,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抬头去应付李乘风。 “出去。”他说,声音很冷,不复平日温和的伪装,“我与我家娘子亲热,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这话说得露骨,李乘风咬牙骂道:“我道你有多喜欢她,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种话,真不知她怎么会嫁给你。” 揽在腰间的手又紧了紧,许明月不由挣了一下,却感觉到沈潜浑身一僵。 他沉默许久,才再低声开口:“敬一,拖走。” 暗处飞出一个身影,同李乘风缠斗在一块,门在交手间又被掩上。 屋间再度一片昏暗。 这时沈潜却松了手,昏黑之间,许明月迟疑着想走。 她看不清沈潜的神色,只能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我若松手,娘子就要去找他了?” 许明月眉头一皱。他? 沈潜轻笑一声,接着道:“这才几日……也是,短短几日,却是共患难了一场。” 他连声问道:“他被人关在柴房,娘子很担心?我也是一连几日不眠不休地赶来,娘子为什么不担心?方才娘子为什么出神?也是在想他?” 许明月被他问得一阵茫然,但也从这不知所云的一堆话里捋出了些什么。 比如,“他”是李乘风。比如,沈潜不是翻脸不认人,是醋了。 又醋了。 “咳……”她心里的情绪复杂起来,逐渐的,一股不知名的甜窜了上来。 她移开视线:“你怎么终日都在吃醋?” 沈潜仍冷着脸,再度将她的面颊转回来:“娘子厌了,是么?李乘风不好吃醋,是么?” 许明月抿着唇,憋不住笑了。 沈潜面上冷意略消,但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但待许明月伸手抚过他眉梢,那副神情便绷不住了。 沈潜呼吸紧了紧,就要低头吻她。 许明月伸手把他挡住了:“等等。” 她弯着眼笑:“把话说清楚,方才一个劲的冤枉我。我哪里就只担心李小将军,不担心你了?你径直赶过来的?一路上都不曾休息过?” 沈潜捉着她的手,轻轻地啄着,语气低低的:“我连着两日都在马上,为着见娘子,一刻也舍不得停。可方才我们才见面,娘子便问李乘风的事。” 他抬眼看许明月,学她的语调道:“李小将军。他什么时候被封作将军了?我怎么不知道?” 许明月止不住笑:“沈首辅,好酸呀。” 沈潜看着她的笑,好一会儿,无奈道:“娘子笑得开心,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许明月心中一软,柔下声哄他:“我方才心急,是担心清漪。天色这样暗,我又怎么看得出你舟车劳顿了多久?你现下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沈潜低低叹了声,将她抱得紧了些:“有娘子这句话就够了。” 两人又抱了一会儿,许明月朝后仰了仰,躲开来去细细看他。 凑得很近了,才看出眼下青黑,眼底藏不住的疲色。 她心里抽了抽,忙玩笑道:“这样看,沈首辅几日没有休息,好像是憔悴了不少。确实是不如人家二十左右的少年郎俊俏呢。” 明显的玩笑话,沈潜却抬手遮了遮,似乎不想再叫她看。 许明月愣了愣,随即移开他的手,认真道:“怎么当真了?我只是说笑,想劝你快些去休息罢了。” 沈潜也一怔,随即答道:“没有当真。” 但仍旧别过脸不看她,道:“娘子先回客栈,我将这边的事处理完便来。” 许明月心中暗暗道,今后不能再随口说话。 她想叫沈潜一同回客栈,但想想外头等着的县令官兵等人,又看沈潜躲着她的模样,最后还是先离开了。 - 许明月走后,沈潜便命人将林员外抬了进来。 之所以说是抬,是因为林员外方才在外头听见了些声音,知道自己意图轻薄的首辅家的夫人,已经瘫软成一团,不能自己站着了。 沈潜走至他跟前,他才生出些气力,求饶道:“大人,大人,求您饶我一命吧!是我狗胆包天,我不该冒犯夫人啊!” 沈潜淡淡看他求了一会儿,才道:“你很了解我?” 林员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仍旧怕得浑身打颤。 哪能说得上了解。只是但凡在朝为官,或是与在朝为官的有几分交情的,都知道这个沈首辅的名号。 他是第一个不满三十便登上首辅之位的,也是第一个公然将锦衣卫收为己用的,更是第一个不吝亲自下诏狱、用私刑的。 据说他初登首辅之位的那几月里,除却朝会都在诏狱。那几月城东日夜是不断的哭嚎声,旅人过路都怕得绕行。 他想到这里时,正听见沈潜叫人把门关上。 门扉掩上,遮住最后一丝光亮。随即那双冷得仿似千年陈冰的眼睛落在他身上。 “自以为了解我的不少,命长的却不多。不必担心,你会活得比他们久。” 第28章 第28章 许明月才出厢房,便见花园里头一片狼藉。 敬一与清漪两人在一旁拉扯着,李乘风独自一人,站在一堆枯草前头,盯着那枯草的眼神像是要一把火将它们都烧了。 走到近旁,李乘风看过来,凉凉抛来一句:“舍得出来了。” 许明月对他时晴时雨的破烂性子早有了解,并不搭理,只去听一旁敬一与清漪说话。 “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不肯教我?” “你当习武是什么简单的事?光师父武功好,徒弟没根骨,也是没用。” “你是说我笨?” “我可没说,我只是说没根骨。” 两人说到这里,许明月不由笑起来。 敬一才发现她,忽的一怔,抱拳:“夫人。” 许明月应了一声,清漪这时跑来抱她的胳膊:“小姐,我说想习武。李小将军不肯教我就算了,敬一也不肯教我!” 许明月轻弹了一下她额头:“人家不过是看出你只一时新鲜罢了。” 虽这么说,两人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许明月其实一向十分心疼清漪,把她当作妹妹看,几近到了放纵的地步。 于是她还是看向敬一,就要借沈潜的名头开口。 此时一旁站着的李乘风却忽然道:“我说了不肯教你?我教。” 清漪眼中一阵惊喜。 她还来不及开口,又听见敬一的声音:“你连我都打不过,教什么教。” 他抱着剑,朝清漪露了个讨好的笑:“清漪姐姐,跟着我学吧。” 清漪一眼看穿他心思:“怕沈大人罚你是吧?跟你学?我又不是傻的!李小将军,我要跟着你习武!” 李乘风面色终于放晴。他对着敬一挑衅地一扬眉,对清漪道:“明日听见鸡鸣便起,到客栈后院寻我。” 清漪面色苦了苦,但很快大声应下了。这下敬一整个人都耷拉下来,频频向许明月投来可怜的眼神。 许明月心觉无奈,三个人分明是随侍,她却好像是带了三个小孩。 这时李乘风却又忽然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条件。” 清漪愣了愣:“啊?什么?” 李乘风看向许明月:“你习武的时候,你家小姐也要跟着来。” 清漪怔楞片刻,看了看许明月,又看了看李乘风,迟疑道:“我习武,我家小姐为什么要跟着?鸡鸣时分多早啊,小姐哪里起得来。” 李乘风冷笑一声:“若是夜里不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起不来?” 清漪听明白过来了。她是想习武,但她更想自家小姐能和姑爷小别胜新欢。她又不是傻子,小姐待她的好,哪里是个半路跑出来的师父比得上的。 她微怒道:“你这人说话真难听,武功高强有什么用?我不学了!” 她转脸看向敬一:“敬一,我跟着你学!” 敬一眼睛亮了亮,这时却不急着答应,反道:“那我也有个条件!” 清漪面露怒色:“你有什么条件!不怕……”姑爷罚你板子么! 后半句话还噎在嗓子里,就听见敬一道:“我的条件就是,夫人要与主子住一间房。” 他说完这话,不及几人反应,又急急解释道:“我们到的时候,满城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主子若是不与夫人同寝,便只能宿在马车上,这风餐露宿了几天的,受不住……” 他话说到这里,清漪已经一挥手:“我当是什么条件,我答应了!” 许明月好笑地又敲了敲她额头:“你答应什么?这事是你来办?” 清漪糊弄道:“我来办我来办!我铺床我烧水,小姐只管和姑爷好好休息便是。” 她将“休息”二字说得重,纵是许明月也有些面薄,转身就要离开。 脚步方抬起,便被李乘风拦下了。 咬牙切齿不过如此:“你还真要答应?” 说着,两只眼睛也瞪着人,里头的怒火似乎要将眼前人也烧了。 许明月被他那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她语气冷淡下来:“这和李小将军有什么关系。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这等私事,李小将军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相识不过几日?”李乘风神色一怔。 许明月又要走,他没敢再拦,因为他忽然发觉许明月说的竟是真的。 他们相识不过几日,但瞧见许明月与他人亲昵,甚至只是听见她可能会与他人共寝,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许明月走到门边时,他忽然惊醒,不由大声喊了一句:“若我说,只这几日,我……我已经瞧上了你,想娶你,你信不信?” 许明月的脚步顿住,她回过头,似乎愣了愣神。 李乘风心中一喜,就要抬腿上前。 腿弯却叫人一踹,不由半跪倒在地上。 他仰头看去,对上沈潜阴冷的眼神。 沈潜压低声音道:“这些话最好不要说,否则一条命,不够李小将军挥霍的。” 他说罢,走到许明月身边,握上她手,又道:“顶风冒雪地花楼里跑,也敢说对我家娘子有意。” 许明月瞧他脸色,就知道花园里都是酸味。她无奈叹了口气,对李乘风道:“我信不信都不重要,因为李小将军,你的事与我无干,我并不想管。” 她说完,拽了拽沈潜的手,示意自己想离开了。 沈潜看她片刻,眼中渐渐含上笑。 两人转身出门之际,身后李乘风忽然又大声喊道:“若我的事与你无关,傅凭临呢,他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许明月脚步一顿,又听他继续道:“你若是想知道,随时来寻我。” 她下意识想回头去看,侧过头的时候却对上了沈潜的眼睛。 他眼中仍然含着笑,但显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了。 许明月心中叹一口气,有些无奈,但又不知怎么有些暗暗的欢喜。 她捏了捏沈潜的手,扬了扬下巴,道:“走吧,早点回去休息。” 沈潜愣了愣,眼中微亮,这才开口:“好。” 走到马车前,又忽然道:“娘子若想知道傅凭临的事,不要去找李乘风,回到客栈,我都会说与娘子听。” 许明月听他连名带姓地叫傅凭临,动作一顿。 但看沈潜神色,却又是一派云淡风轻,不似有愧,便暂时将心底疑虑按下了。 回到客栈,瞧见沈潜拿出的那一封印着傅凭临私印的奏章,那些疑虑才又生出来。 那奏章上,表了一通的忠心,随后又道了一通的利弊。忠心是傅凭临的忠心,利是太后垂帘听政的利,弊是沈潜当权的弊。 而最要紧的,是在奏章上表着的名号,礼部侍郎。 许明月怔楞许久,在客栈榻沿坐下:“所以他做了驸马之后,又投奔了太后,一连超迁,当上了礼部侍郎?” 离开傅府的日子,每日都忙忙碌碌,被事情挤满。于是她回眼一看,同傅凭临做夫妻的日子好像就在昨日。 她以为自己再听见傅凭临的消息,会是波澜不惊——其实是的,若只是他做了驸马一事,她其实早早接受了,不会再起波澜。 然而这样的消息,傅凭临为着区区官职,帮外戚争权夺利,这样的消息,她怎么也不敢信。 “这奏章的来处……”她想问这奏章的来处可不可信,有没有可能作假。 但忽的想起,帝王年幼,沈潜是当朝首辅,奏章来处不可能有误。 于是改口:“朝中局势如今如何?可有发生什么要紧事,你都说与我听听?” 她一时急切,以至于没有观沈潜的神色。 沈潜垂眸看着她,半晌,才道:“娘子很在意他。” 许明月摇头道:“明昭,现下不是吃醋的时候。凭临生平最大的念想,便是青史留名。他若是肯做这样坏名声的事,一定是遇着什么大变故。” 她说到这里,面色一白。 因为若真是如此,那么她离开傅凭临,移情别恋之时,应当正是他最难过的时候。 她握紧了手心,好一会儿,终于定下心神。 她看向沈潜,道:“我不去江南了。明昭,我得回顺天府。” 沈潜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暗。 许明月抿了抿唇,解释道:“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而且照这封奏章看,也不止关乎人民,许还关乎你,关乎朝务,关乎万千百姓。” 沈潜扯了扯嘴角:“哦,关乎我。所以娘子连病逝的父亲也不顾了,是为了我?” 这语气实在叫人不舒服,但许明月还是忍了忍:“如今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沈潜沉默片刻,才道:“娘子纵是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许明月愣了愣,在混乱的脑中捋出些头绪:“若有你相助,我什么也做得成。” 沈潜看了她一会儿,苦笑:“这话真狠心,娘子自己觉不出么。如今京中风声鹤唳,处处有人想从我身上割下一块肉。娘子却要我帮娘子——为了一个至我于此等险境的人。” 许明月揉了揉额角,不知为何,她只觉头脑昏沉,以至有些刺痛了。 她有些想不明白,只好顺着心意道:“明昭,只有你能帮我……你帮帮我……凭临他……” 她的嘴唇忽然被堵住。 “只说到上一句就好了。娘子,别再说下去。” 沈潜的声音很怪,是她不曾听过的冷漠。 他又道:“我帮你,只要你拿自己来换。” 若他以平日的口吻说,许明月一定会将这句话当作玩笑。 然而他的语气太过冷漠,叫她一时有些错觉。仿佛沈潜真的将她当作了一件可以交换来交换去的物件,而不是他心爱的人。 她皱了皱眉,并不能再想下去,沉沉陷入了昏睡。 第29章 第29章 再度醒来时,天色昏沉,只有微弱的月色透过窗棂照进来。 许明月有些辨不出时间,开口想问,嗓子却干渴欲裂,不由轻咳起来。 杯子与茶壶轻碰的声响传来,一杯水递到眼前。 沈潜坐在榻沿,一面轻拍着她的背,一面给她喂水。 动作轻柔,神色温和,叫许明月一时怀疑起自己昨日睡去前听到的话,看见的沈潜,是不是都是假的。 她心中还记挂着顺天府的事,待喝完了水,就想开口问沈潜。 然而沈潜却更先道:“娘子这一觉睡了两日,如今已是第三夜了。” 许明月一愣,她只知道自己忽然疲乏睡了过去,并不知道竟然睡了这样久。 她掀开被子便要下床,腿才挨着地,却软软的使不上劲,就要跪下去。 沈潜稳稳搂住了她,又将她抱回床上。 他解释道:“请了大夫来为娘子诊治,说是娘子中了过量的迷药,醒来时难免会浑身乏力。” 许明月点头,推了推他搂着自己的肩膀:“那也不能只在床上躺着。我还要回京,你也得快些往南直隶去。” 沈潜沉默片刻,却摇摇头:“娘子与我一起往南直隶。” 许明月一愣:“什么?” 沈潜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道:“我不会让娘子一个人回京的。娘子若见了傅凭临,还会回来寻我么?” 许明月扶了扶额:“他如今是驸马,我如今嫁了你。怎么?我们还能私奔不成?” 沈潜没有答话,只是又道:“我不会让娘子一个人回京。” 许明月无奈道:“我保证,即使见了傅凭临,我也会回来寻你。” 沈潜再度摇头,但想了想,又问:“为什么?我怎么能信娘子?” 许明月叹一口气。 她想了想昨日的事,又想了想近些日子来的事。 沈潜似乎格外不能信任她,格外爱吃醋。其实这样的性子挺让她喜欢,至少她不必担忧这一回又嫁了个未来的驸马。 但这样的性子,其实也最折磨人。折磨她,更折磨沈潜自己。 她坐起身去捧了他的脸,与他对视好一会儿,认真问道:“你为什么总不放心我呢?为什么总觉着我会离开你呢?” 这个问题,她着实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 其实按道理来说,更放不下心的人应该是她。一介首辅,在短短几日之内接近她、与她成婚,又表露出一往情深的样子。怎么看也觉得里头有猫腻。 然而沈潜对着她所表现出来的欢喜与不安,实在太沉了。沉到她完全不必问,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沈潜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他垂下眸,许久才抬眼。 他牵着嘴角笑了笑:“因为我似乎做错一件事。”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叫许明月心中沉了沉。 她脑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但都压了下去。她等着沈潜继续说,他却不再接着说下去,而是又问:“我要怎么相信,娘子不会离开我?” 他这么问,眼中却没什么情绪,似乎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许明月心中抽了抽。她舒了口气,放下心中在思考着的诸多念头,只是顺着心意,缓缓道:“因为我对你动心了。这理由可以么?” 沈潜的眼睛微微睁大。 许明月覆上他的手,接着道:“这话本来想到江南再说给你听,但现在或许正是时候。此前你不是要等我一个答复么?如今我给你答复,我对你动心了。” 她看见沈潜眼中的亮色,它愈变愈亮,然而忽然之间,又黯淡了下去。 他的神色恢复平静无波,只是为了答复她而勾了一抹笑似的:“好。” 好像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许明月愣了好一会儿。 她想过许多次沈潜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欣喜若狂的,故作镇定的,但独独不曾想过是这样的。 但沈潜很快给了她答案,他抵上她的额头,低声道:“可我还是不能信娘子。” 许明月朝后躲了躲,将手也收了回来,语气冷淡了些:“若不信我,便不要碰我。” 沈潜无奈地笑了笑,面色却有些发白。 他直起身,离许明月远了些,缓缓道:“在娘子心中,对我的心动有几分重?” “若与傅凭临比,孰轻孰重?” “与娘子想做的事比,孰轻孰重?” “与这天下的安定比,孰轻孰重?” 一连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 偏生问这问题的人不觉得,还认真地自己答道:“我一个也比不过。” 答完了,又解释:“可是娘子,在我心中,你比一切都重要。我没有旁的喜欢的人,没有想做的事,这天下的安定……”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又道:“娘子在我心中,比一切都重要。”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山盟海誓也比不过他腻歪。 许明月没把这些话当真,只以为沈潜是在向自己表白心迹,顺带着抱怨,自己喜欢他,不及他喜欢自己多。 她耳根子软,沈潜冷淡些会叫她也冷淡不错,但沈潜说说好话,她也很快就会心软。 “好了。”她抿了抿唇,又去握沈潜的手,“我知道了。你不信我,有你的缘由,我都听到了。” 沈潜有些苦涩地看她,明白她其实并不知道。 但她继而说道:“我许给你一个承诺,好不好。傅凭临也好,我想做的事也好,天下的安定也好,这些事情,我都不会拿来与你比。” “不会比较,我也不做选择,不会离开你。” 这个承诺太过诱人,沈潜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事,娘子都不会背弃诺言?” 许明月认真地看着他,与他十指相扣:“无论此后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背弃诺言。” 灯芯忽而昏暗,不久又噼啪燃响。 沈潜终于回扣上她的手。 “好。”他答道,这一回神色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温和的,游刃有余的,似乎带着一副面具的模样。 许明月心中觉着有些可惜,她其实很喜欢看沈潜在她面前表露不安。但是又觉得,还是这样好,这样不会叫她心疼。 烛火又噼啪地响了一下,沈潜抽手,将许明月的手塞回被子里,去剪灯芯。 许明月托腮看着他,忽而发觉两人这是第一回在夜里同处一室。 暧暧的烛光之中,沈潜如修竹般站定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剪,垂眸去剪灯芯。 眉目俊秀,身形高大,手指修长,好不赏心悦目。 许明月心中不无自得地想,有夫如此,妻复何求。 她看了一会儿,就见沈潜似乎察觉到她视线,目光投了过来。 她没有要避的意思,反倒大大方方地朝人眨了眨眼:“我今日才发觉,沈首辅真乃一代美男子也。” 沈潜眼中也含上笑,他放下剪子,配合答道:“沈某这幅皮相,娘子可还满意?” 许明月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答道:“唔,还算满意。” 沈潜却偏了偏头,温声道:“只还算满意?” 他说着,似乎有些苦恼,一会儿,伸手去解颈间的扣子。 许明月惊得偏过脸:“你这是耍什么无赖?快住手。” 布料轻轻摩擦的声音却继续传来,沈潜温声道:“怎么就是耍无赖?我与娘子成亲也有月余了,娘子对我这幅皮相却不怎么满意,我想叫娘子仔细看看,不成么?” 许明月索性躲进被子里去:“你想着吧,总之我是不会看的!” 一会儿,被子被人轻轻掀开一个角。 一阵轻笑之后,许明月紧闭着的眼睛也叫一阵温热袭了一下。 “娘子睁眼吧,方才只是同你说笑。” 许明月睁开眼,就见沈潜一套中衣好好地穿在身上。 她瞪了人一眼:“做什么?” 沈潜笑了笑:“不做什么。虽然娘子答应了与我同房休息,但娘子对我不满意,我也不敢说要与娘子同床共枕。我只在床边站着就是。” 许明月被噎了许久,方才道:“谁答应与你同房?是清漪应下的。” 沈潜只温顺道:“是。” 许明月又道:“你方才在我这里耍无赖,再之前又对着我耍脾气,再再之前还瞎吃飞醋。我是很不满意。” 沈潜顿了顿,道:“没有对娘子耍脾气。娘子若觉得受了委屈,只随意罚我,娘子说什么我都听。” 想了想,又道:“只要娘子不背弃方才许过的诺便好。” 这条件加的。真不知该说他算盘打得响,还是不会算账。 许明月语气软下来:“我说什么你都听?” 沈潜点头:“什么都听。” 许明月点点头,朝里头睡了些:“上来。” 沈潜顿了顿,掀开些许被子上了床,随后又道:“娘子先睡外侧?我将里侧的床榻暖一暖。” 许明月心中软了软,靠他近了些:“你直接暖一暖我不是更快?” 沈潜周身一僵,继而伸手松松地环住了她,没有说话。 许明月靠在他胸口,听见很响的咚咚声,嘴角不由扬起来。 她抬头去看沈潜:“你现在心里安定了没有?” 沈潜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方才道:“安定了些。” 许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将手收紧些。” 沈潜于是照做,把人朝怀中又搂紧了些。 许明月又问:“现在呢?安定了没有?” 沈潜目光晃了晃,但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许明月接着道:“若还是不安定,就告诉我。什么都好,我只要你安心。” 沈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眼睛弯了起来。 许明月以为他是安心了的意思,舒了口气。 她闭上眼,脑中还胡乱地转着许多事。 沈潜所说的做错的那件事,京中傅凭临的事,父亲的事,书肆的事。 她心中隐隐也在不安,这些事摆在一块,似乎毫无联系,却又总叫她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安抚沈潜,其实何尝不是也在安抚自己。 安心些。她想。 什么都好,她只要沈潜安心。既然她这样想,沈潜也必然是这样想。 待到沈潜安下心来,她再提回京的事,便不会再有差错。 她想着,耳边的发丝被人轻轻地捋着,睡意随之缓缓袭来,她又睡了过去。 沈潜垂着眸,轻轻顺着她的发丝。 “娘子。”他轻轻道。 许明月没有答他。 “好喜欢娘子。”于是他又轻声道。 其实他怎样也不能够安心。 而不管许明月是怎么想的,许不许给他承诺,他也无论如何不会放她走。 许明月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会这样一遍一遍地试图安抚他。 他太喜欢这样的许明月了。如果谎言永远不会被戳破,那该有多好。 第30章 第30章 休整两日后,车队再度启程。 这一回车子近旁的侍卫换了一轮,全数是生面孔。面上都是冷肃的神色,行止都潇洒落拓,不似寻常随侍。车队停下休息时,也只是四散着看守,如非必要,往往不发一言。 侍卫守得最严的地方,便是许明月的马车近旁。 然而一路其实没再遇见什么差错,这一群新换的侍卫,最终只起了一个作用:拦李乘风。 据沈潜说,自前些天她中迷药之后,李乘风便翻墙爬窗,无所不用其极,想见她一面。 许明月其实想说:“见一见也无妨,把话说清楚了,好过他再纠缠,也不用再多费人力看守。” 然而看沈潜幽幽怨怨的神色,终于还是没说。 许是因为她没说不好听的话,沈潜心情好了,居然主动提起傅凭临的事来。 “娘子不是担忧傅凭临么?我已修书回京,告诉他,如有什么不能应付的难事,都可以寻我相助。这样,娘子可能安心随我下江南了?” 许明月此前说要回顺天府,其实也是一时心急。后来想想便明白过来,她回去也做不成什么事,倒不如沈潜修书一封来得用处大。 本想着再等等便和沈潜提这件事,哪知道沈潜主动便提了。 她一时惊喜,进了车里当场又写了一封长信,递给沈潜:“单单你一封信,凭临怕是不敢信你……” 她话没说完,就听沈潜道:“这书不是白修的。” 许明月好笑地抬眼:“还有条件了?” 沈潜认真点头:“自然。娘子可还记得,我曾说过,若要我帮傅凭临,娘子需得拿自己来换。” 许明月看了他片刻,一时气笑了:“你这话认真的?” 沈潜也静静同她对视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 他神情软下来:“娘子不答应?难道要我帮了傅凭临,再把娘子也赔进去?” 许明月仍面无表情:“哦,那你便要我将自己当作物件,跟你谈斤说两?” 沈潜沉默片刻,摇头:“娘子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娘子不愿,便算了。” 他拿过书信,就要下车。 许明月却忽然道:“等等。” 沈潜回过头,面上没有什么波澜,似乎知道自己会被叫住。 许明月蹙了蹙眉,对他道:“沈潜,你过来。” 这还是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沈潜垂了垂眸,坐回她身边去。 “啪”的一声,额头却被轻拍了一下。 他有些诧异的抬眼,对上许明月微蹙着眉的神情,好像打他这轻飘飘的一下,她也很心疼似的。 “这一下,是罚你方才那一句不中听的话。说话时把人当物件一样,你心里便多少也会那样想。” 许明月认真道:“你若想要我拿自己来换,可以啊。你把自己也换给我。” 她其实心里知道沈潜会答应。 一面还想着,自己可以耍个小聪明。待到沈潜应下了,就支使他写信去。总归你不分我我不分你,她想干的事,自然也可以差沈潜去干了。 但她没有想到沈潜答应得那样快,方才还是愣着的,听到这一句,却不假思索答道:“我本就是娘子的。” 许明月怔了怔,一时没能再接话。回过神来,便弯了眉眼。 “好啊,那你可别把今日的话当作玩笑。今日起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沈潜眸光闪了闪,应了一声。 许明月随即轻咳一声,自知此时岔开话题有些不好,但无奈别无他法,只能开口:“那既然如此,我想办的事,你是不是要帮我去办。” 沈潜面上神色不变,眼中是一派了然。仿佛在说,他便知道许明月会说这样的话。 许明月看得又想蹙眉。 沈潜却已淡淡道:“我这便去写书信,也会将娘子的信一并送去。” 说罢,便起身出了马车,连一句话的空隙也没给人留。 许明月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中对自己道,沈潜爱置气,她不同他一般计较。 半晌,还是撩开车窗帘布,对外头侍卫吩咐:“我有些乏了,之后若除了清漪,再有人来这辆马车,先一概拦下,与我通报了才可放行。” 侍卫错愕:“沈大人也拦下?” 许明月笑了笑,温声道:“若是沈潜,不用问我,直接拦下,不予放行。” - 一连又走了十来日,应天府终于就在眼前。 江南湿气浓重,冬日也不时会有阴雨连绵的日子。 马车据应天府不远时,便忽然下起了雨。前方山路泥泞,车队被迫停了下来。 许明月撩开车窗看细密的雨丝,便看见外头沈潜正与守卫在马车边的侍卫交谈,面色沉沉,微蹙着眉。 他摇了摇头,似乎忽然瞧见她,便定定朝车窗望来。 许明月这十来日都不曾搭理他,今日也不打算给他回应,淡淡收回了视线,便松手将车窗放下。 不多时车外一阵喧哗,她才又撩开了车帘。 探身出去,就听见一个清亮的男声扬声道:“当年先帝的车架途经金陵,都吩咐不许扰城中百姓。你们这一行小小的车队,倒敢堵了路不让行人。” 这声音听着竟有几分熟悉,许明月朝声源望去,便见一个背着书箱的青年男子,正与几个兵士推搡。 那青年与人推搡之间,目光正扫到车上,眼睛忽的一亮,喊道:“许小姐!” 这样的称呼,只在许明月出嫁前的那几年,在那些赏花煮雪的诗会上能听见。 许明月认出了青年,眼中也露出几分惊喜:“子游!” 正与苏子游推搡的几个兵士见他与许明月相识,便不敢再动手。 苏子游背着书箱,撞开了一众兵士,便到了车边。 他眼中满是惊喜,忽的又露出委屈来:“许小姐,你总算回金陵来了!书铺百十来天没开张,诗斋那些蠢材见没了润笔费,都快跑光了。” 他正想再说,却忽然被人提溜着后领,拎到了一边。 他堪堪站稳,只能瞧见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负着手站在了许明月身前。 沈潜上前一步,挡在许明月身前,温和笑道:“娘子,这又是娘子哪位故交?” 许明月此前与他置气的事还没有说开,自然不搭理他。 倒是苏子游,忽然被人提溜开,又听这人喊许明月娘子,一拍手—— “哎呀,这是凭临兄吧!当日我们一群人还有眼无珠,总说许小姐嫁了凭临兄是可惜。哪知凭临兄却中了状元,青云直上,原来许小姐才是真正有眼光的……” 他遇见故人,兴致颇高,夸人也夸得真诚。 但说着说着,却见被他夸的那个人转过身来,面上虽笑着,眼睛却冷得像要杀人。 苏子游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闭上了嘴。 许明月下了车,没有管沈潜,只对苏子游道:“你说书铺关张,是怎么回事?” 苏子游还怵着沈潜,朝许明月抛着暗示的眼神。 许明月只顺着他眼神,看了眼沈潜,淡淡道:“不必管他,我正与他置气。” 说完,又招来守在车边的侍卫:“我不是说,除非我许可,不许人靠近车旁?” 侍卫目光为难地在她与沈潜之间游移。 最终还是沈潜抚了抚衣摆,叹道:“故友重逢,我不在近前惹娘子的嫌就是。” 见沈潜垂眸离去,苏子游怔了怔,便将惊异的目光投向许明月:“许小姐果然奇女子,连状元郎也……” 沈潜走了,许明月便不再任苏子游误会下去,解释道:“我已离了傅家,如今改嫁沈府。方才那不是傅凭临,是我如今的夫君。” 这话中讯息不少,苏子游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一声:“真是……时过境迁,人物两非了。” 许明月将人请上车,一番交谈,方得知如今金陵城中的境况。 原本许明月还在金陵时,城中许家书铺不少,而以许明月坐店的三山街许氏书铺最为红火。 后来许明月走后,三山街的书铺便交给了曾经交游的苏子游等文士打理,也不失往日的热闹。 但数月前,许父逝世,许家不知为何派了人来,把一堆文士赶走,又将三山街的书肆关了张。 “我不知道许小姐在京城的落脚处,只能写了信给京中旧友,托他寻许小姐。昨日刚得了他消息,说寻着许小姐了,他正往金陵来。” 苏子游说罢,又轻叹了一口气:“我还说他这口信传得莫名其妙,却原来是许小姐你也回金陵来了。” 许明月思索着书铺的事,猜到许是家中的几个夫人闹事。 她顾虑着许家的情形,便没有再与苏子游叙旧,只简单又说了几句,便安排人护送他去寻京中旧友了。 沈潜差了人来,说城中府尹得知他们到金陵,派了人来接。 “主子说,若夫人往许府,他便在府尹府中暂住。若夫人往府尹府中,他便往许府。不会讨夫人的嫌。” 被差来的小厮说着,额前冒了点汗。这样的话,他光是说出来就觉得自己被牵扯进了一番了不得的争端。 果不其然,许明月轻笑了一声,凉凉道:“好,我便在许府住下。你带话回去,他若不想惹我嫌,一个人回京便是最好了。” 第31章 第31章 马车驶至许府门前停下。 见浩浩的一群侍卫护着一辆马车在自家门前停下,守门的家丁慌忙进去报告给主子。 不多时门前走出来一个花枝招展的中年女子,瞧见这不小的阵仗也先吓了一跳,目光转到车前站着的许明月,又是一顿变脸。 她脸色变了两三回,终于定下来,摆手对身旁家丁招呼了两句,便回身匆匆进府。 那家丁朝阶下看了几眼,苦着脸将大门阖上了。 清漪见状嗤笑:“侧夫人胆子大了,从前见了小姐,只敢躲进府里去。如今倒是敢关门了。” 许明月也早习惯了此情此景。 因为自小不服管教,她时常冲撞许父与府上的夫人、姨娘。 侧夫人是瞧她不惯的几人中最厌烦她的一个。从前许父还在时,便总在许父耳边说小话——她与傅凭临的婚事,一半也是这位侧夫人促成的。 她并不喜欢这位侧夫人,此番回沈府,也没有抱着和和气气归宁的期盼。 许明月侧过头,招来持剑冷脸站在一旁的侍卫长:“领几个人,想法子将这门开了。” 侍卫长点头应是。 于是一列腰间别着利剑的侍卫走近大门,光是那冷肃的视线便将守门的两个家丁吓跑在一边。 大门上了栓,几个侍卫接连撞了几回也没能将门撞开。 最后是侍卫长抽出剑上前,轻巧一下,将门栓斩断了。 断木落地,大门也应声而开。 许明月瞧了那剑一眼,剑身花纹精巧不似凡品,侍卫长恭敬解释道:“这是沈大人亲赐的宝剑。” 对了,许明月这才想起,沈潜将新带来的一批侍卫都留给了她,自己只带着李乘风那一队人马去了府尹府上。 许府大门被破开,一众守院的家丁被侧夫人支使了出来,与侍卫们对峙着。 许明月收回思绪,走到侍卫前边。 家丁们一来都认识自家小姐,二来也畏惧带着兵器的侍卫,都不敢动手。 侧夫人在后头气得满脸通红:“废物!” 她只好也走上前来,与许明月相对,尖声道:“这不是明月吗?许久不见,你威风又大了不少。” 许明月并不与她客套:“我今日来,只是想拜一拜父亲,同他说几句话。” 侧夫人冷笑一声:“父亲?那你可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的父亲。” 她说着,眼睛上下扫了扫,露出不屑神情:“老爷说了,咱们许家,没有不知廉耻的女儿。你既然不顾许家的脸面改了嫁,就不要怪我们不认你这个女儿!” 许明月面色一冷,不为别的,只为她知道,许父不可能会说这样的话。 十几年来她任性地做了许多寻常人家所不能容的事,许父都不舍得真正生她的气半分。 当年虽然因为与傅凭临的婚事,父女二人闹得僵了些,但她出嫁那一日,许父也曾哭着说他后悔将她嫁人。 他或许确实观念迂腐些,但也是真心爱护她。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是为着她好。 她怎么会不知道。 许明月闭了闭眼,再度开口,声音冷了不少:“你若执意要拦,不必在这里编些瞎话唬我。” 她说罢,侧眸朝侍卫长颔了颔首。 一众侍卫摆出待阵的架势。 许明月抬眸,道:“让开。” 见许明月似乎要动真格,侧夫人面色渐白。 但她只朝后退了两步,便又扯着脖子道:“我说的是不是瞎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现在在这里装得一副孝女模样,几月前老爷病重,还不是照样写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信来家里?” “老爷的身子本慢慢见好了的,就是见了你的信,才一时怒急攻心……我的老爷啊……” 侧夫人嚎着,竟真的挤出几滴眼泪来。 许明月听出她话中的不对,追问:“我何时写了信来家里?” 侧夫人擦了擦两颊的泪,怒目瞪过来:“你还好意思装傻!几月前,傅家的遣退书前脚才到府上,后脚,你的信便到了!” 她说着,大声朝身后丫鬟道:“将那信取来!” “老爷虽被你气得中了风,却攥着那信,怎么也不肯给我瞧。” “若不是我掰开老爷的手,把信取出来,我还真不知道,你原来有这样好的手段!” 丫鬟将信取来,许明月看过了,手指渐渐将信纸捏紧。 这信上分明是她的字迹,但里头写的话,她却一句也不曾写下过。 ——“凭临年纪尚轻,却囿于翰林院中编修一职,终日不得出宫便罢,也叫女儿困于后院……” “……几月前赴宫宴时,曾与当朝首辅沈潜有一面之缘,后又每每在街市间偶遇。女儿几次试探,皆觉沈首辅于我有意……” “……京中盛传凭临与淮南王府郡主有私,恰巧沈首辅也说愿迎女儿入门。女儿便求了一纸遣退书——约莫下月,便是女儿与沈首辅大婚之日,不能请父亲到场,只好修书一封,望父亲许可这门亲事……” 信纸几被揉碎,许明月只觉浑身发冷。 这一封信,不止字句,便是遣词造句,也和她平日的习惯别无二致。 如果父亲真的读过了这封信,那么侧夫人所说的话——他是被她气病的,还有他不愿再认她这个女儿——约莫也便是真的了。 是谁这样了解她?是谁写了这封信?沈潜派人往江南取婚书之时,父亲就是因为这封信,才答应得那样痛快吗? 她当时竟然还只以为他是心疼她遭人休弃,希望她早日再嫁个好人家。 侧夫人见她一时没再说话,面色也苍白下来,便趾高气昂道:“怎么?现在才知道理亏?” 一面再度支使着家丁们:“将人轰出去!就是嫁了首辅,也不能擅闯民宅不是?” 因为许明月没再下令,侍卫们也都不敢动手,只围作一圈,护在许明月身边。 家丁们得了主子的令,又见一群侍卫不敢拔剑,便都大起胆子来,挥着棍棒就要上前。 然而正在此时,大门外传来一声急喝:“我看谁敢动手!” 众人朝门外看去,就见身着官服的府尹跑了进来。 随后一众官兵也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将挡在许明月与侍卫们的前边。 府尹捋着长须,挤到了许明月旁边:“沈夫人——方才有侍卫跑来报信,说您在许家受了阻拦,沈大人放心不下,便派我来瞧瞧。您受委屈了。” 许明月此时才缓缓回过神来,看过身旁好大的阵仗,不由又往门外瞧去,似乎期待此时那里再走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府尹瞧见她眼神,了然一笑,又解释道:“沈首辅被公务绊住了,才不能亲自赶过来。他也心焦的紧,才听了侍卫的报信,便把我催过来了。” 他说完,目光转向对面的侧夫人:“沈夫人可是被这妇人冒犯了?可有下官帮得上忙的地方?” 说着,他抬了抬手。 对面的侧夫人之所以敢让家丁赶许明月走,就是见许明月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虽然带了一群侍卫,但身边并没有做主的男子陪着。 她哪里知道,许明月不单单带了侍卫,还带了那个勾搭上的当朝首辅,更请了府尹来给她做靠山呢? 一众带刀的官兵凶神恶煞,似乎就等府尹的手落下。 侧夫人吓得面色惨白,一动也不能动。 许明月收回望着门口的视线,垂了垂眸:“不必。” 她再度看向侧夫人:“这封信,不是我写的。但父亲会误会,里头定然也有我的过错。我此番回来,本只是想拜一拜父亲,如今再添一点,也只是想在父亲灵前悔一悔过……” 她顿了顿,轻声道:“还请行个方便。” 她语气低低的,侧夫人本就畏惧府尹与一众官兵,这时有了台子下,便也很快松了口,把路让开。 人群之中让出一条路来,许明月踏出一步,腿却有些绵软。 清漪在一旁适时扶住了她,才叫她没有跌跤。 许明月与清漪对视了一眼,心中微微定了定。 她们走到祠堂前。这个从前总被许父用来罚人思过的地方,如今却成了他的长眠之所。 许明月在祠堂的诸多牌位前跪下,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字眼。 许父总是教导她,人生在世,不能忘本。他们这一代人的体面,是祖祖辈辈辛勤耕耘了多少辈才换来的。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木牌上,那上头写着“先考许公讳匡业府君之灵位”。 她在木牌前跪下,许久,才哑声道:“父亲。” - 入夜时分,清漪悄悄溜出了许府,往府尹的宅邸去。 小姐闷在屋中已几个时辰,不许任何人入内,连她也不肯见。 她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想到了在府尹宅中暂宿的姑爷。 府尹宅中的下人听闻她是许明月的贴身侍女,很痛快地便放了行。 她被人领到沈潜暂宿的院落前,便径自往院中去。 然而走过一条弯弯绕绕的小径时,却听到小径另一侧传来熟悉的谈话声。 “……哭了半宿,方才睡下。” “嗯。” “主子,那封信如今到了夫人手中,夫人怕是会起疑。仿信的锦衣卫偏又是此次带队的侍卫,需不需要我将他……” “还要用他几日。” “是。李乘风那头……还是不肯松口。” “上刑。若再不松口,便不必管。让他按了手印,加急送去北疆给李将军,也是一样。” “是要留活口……” “松不松口,都不必留。” 听到这里,清漪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不敢再听下去,只小心地避开了路上的石子,屏着息逃出了院落。 第32章 第32章 星夜沉沉,清漪胆战心惊地回了许府。 一路上,每走两步便忍不住要回头瞧瞧,左顾右盼,生怕自己叫人跟着。 远远望见了许府的大门,才松了口气。 然而走近了些,瞧见门上倚着的敬一,一口气就又提不上来了。 她僵在原地,回过神来时转身就要跑。 然而敬一一闪身,便挡在了她身前。 “清漪姐姐,跑什么?”他笑眯眯道。 清漪强作冷静道:“我还没问你,你站在那干什么,把我吓了一跳。” 敬一笑了笑:“别装傻了。你才进院子我就发现你了。要不是怕主子要灭你的口,我当时就能捉住你。” 清漪吓得脸色愣白,但仍扯着脖子道:“你动我试试?小姐不会放过你!” 敬一“哦”了一声,笑意不减:“那也得夫人知道。” 清漪咬了咬牙,后退了两步又要跑。 腿还没迈动,衣领子就叫人给揪住了。 她又气又怕:“你放开我!” 敬一“诶”了一声:“你别哭啊。放心,你还得跟着我习武呢,我不动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要你将今晚听见的话都忘了。” 清漪眨了眨眼:“我已经忘了,你快放开我。” 敬一又笑:“你这话一听就是打发我。” 他走到清漪跟前,神色冷下来:“我不是说笑。今晚的事,如果让夫人知道,到时就是我想保你也保不住。” 清漪犟道:“我自有小姐保我!你家主子才不敢惹我家小姐生气。” 敬一想了想,却偏了偏头:“主子确实爱看夫人每日都高高兴兴的。但若你告了密,夫人便怎样都不会高兴,甚至可能离开主子。” 他意味深长道:“惹夫人生气,总比见不着夫人好,你说是不是?” 清漪还想再说什么,脖子却叫人扣上了。 脖颈间的力度越来越大,她渐渐不能呼吸…… 敬一神色平静,仿佛仍在和清漪心平气和地聊着天:“清漪姐姐,将今晚的事忘了,怎么样?” 将要窒息之际,清漪终于点头。 敬一松开了手,她便软倒在地上。 敬一蹲下身,笑对她道:“清漪姐姐可别骗我。主子是无论如何都会将夫人留在身边的,姐姐就算去告密,也只是平白失了自己一条命,还会惹夫人不高兴。不值,是不是?” - 烛火昏暗,门窗紧闭。 许明月倚在床沿,翻看着自己年少时的功课。 稚嫩的字迹旁边,总有几句劲瘦的批注。 说来也怪,想起从前念书的事,记得的总是许父训斥她。女儿家不读该读的书,心气过高之类云云。 然而现在翻看起这些批注,却又觉得许父当时分明是认真在教她,分明对她读书习字的事情十分上心。 她翻看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有些酸涩,便仰头靠在床头,闭目养神起来。 不多时一阵风打落叶的声响传来,随后有人将门推开。 许明月蹙眉,开口,声音有些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 屏风后却缓缓走出一个高挑的玄袍身影来,手上转着一个玉扳指,眉目间神色并不怎么好看。 先前府尹带人来解围时,她其实有那么一刻是盼着见到沈潜的。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那时没有来——公务这样的说辞,任谁看都是敷衍。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现下见到他,只觉得疲惫。 她索性又阖了眼,只当作没瞧见沈潜。 杯盏注水的声响传来,唇边被抵上一抹凉。 沈潜抿着唇,轻轻将杯子抵上她唇边:“一整日不肯用膳,多少喝些水。” 许明月微微别开脸:“我不渴,你先出去吧。” 沈潜沉默片刻,放柔了声调:“娘子还在同我置气?” 许明月摇了摇头,片刻,叹气道:“明昭,我说与你置气,其实不是真的在置气。” 沈潜坐在床边,低声道:“我知道,我做错了事,娘子该罚我。” 许明月垂眸笑笑,有些无奈:“你总是这样说。我有时觉得你对我很用心,所以才总在我面前伏低做小。有时却又觉得……” 随着她的话,沈潜的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许明月停住了话。 夤夜的凉风顺着窗风卷进屋来,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合上了那本泛黄的兵书,鼻尖嗅到随着风扬来的,沈潜身上的血腥味。 她其实是很细心的人。见过的人,听到的事,闻着的气味。蛛丝马迹间倘若相互牵连,她脑中思索一番,总会有灵犀一点。 但她没有去思索,只是忽然笑了笑:“只当我没说过吧。我今日真有些累,明昭,我们改日再聊。” 她目光沉静,与沈潜对视,眼中瞧不见什么情绪的波澜。 沈潜眼中却渐渐显露出不安来。 她的手被他捉住:“娘子……” 她想他或许想问,娘子是知道了什么? 但他一定是不会问的,因为一旦发问,就会戳破一些他一直隐瞒,而她一直试图视而不见的事。 “明昭,我们明日再聊。”她缓缓抽出手来,低声重复道,“我今日真的有些累。” 沈潜空下来的手蜷了蜷,他沉默许久,忽然道:“娘子累了?” 他声音很低,许明月并未听清。而待到她正想发问时,他又开口:“只一件事,只最后一件事。” 许明月的手再度被他抓住,这回他抓得很紧,好像要不这样就会丢失什么似的。 莫名的,他们一路无言,走过空寂无人的街道,到了夫子庙。 天上扬着细细的小雪,落锁的夫子庙被人打开,有人递来两把伞,又要为他们拍去身上落着的薄雪。 沈潜只接过了一把伞,又挡住了将要拍上许明月衣襟的手。 两人共撑一把伞,走过空荡的庭院,最终在一处小亭之外停下。 “敬一亭。”许明月喃喃道。 沈潜唇边噙着一抹笑,似乎透过那小亭,在看着些什么。 “我与娘子初见,就在敬一亭下。”他转过头去,抬手捋过身侧的树枝,“就在这棵树下。” “其实它在我中状元那年,险些被狂风吹倒。我在京中得了消息,托人求遍金陵城中能工巧匠,才险险将它救回来。” “我当时还想着,是上天厚待我,让它遭殃在我登科那年,让我及时救它。” 再回过头来时,他眼中一片沉静,定定地看着许明月。 “但后来我才知道,娘子恰恰在我登科那年,与傅凭临订了亲。” 他敛了敛眸子,轻声道:“我知道娘子不喜欢看我吃醋耍性子,可……对傅凭临,我是真的有恨。” 他说完,垂下眸子,静静地等许明月的反应。 许明月听完这许多,也伸手,抚过那一株不知多少年月的树。 她想象着沈潜当年风华正茂时,在京中为了这一棵树心焦的模样,眼中有了些笑意。 但那笑意转瞬即逝,她想了想,认真道:“明昭,我一直知道你是真心待我。我一向信奉‘论迹不论心’,所以哪怕有再多看不透、想不清的事,我都想要信你。” 沈潜的眼睫颤了颤,抬眼看她。 她也直直地看向沈潜,似乎要透过那双眼看清什么。她缓缓道:“但是若你永远不让我看透,永远不让我想清,我便不能全然真正信你。” “其实我今日真的很累,这些话本想待到你我都清净些了,再来慢慢说。可是这些日子发生了许多事,让我忍不住想要‘论心’。” 她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从最初接近我,帮我给凭临去信,到如今告诉我朝中局势,同我说凭临投诚太后的事……这其中诸多关节里,你是不是有想过,利用我?” 沈潜攥紧的手骤然一松,他稳住了面上的神情,但眼神却不可控的松了下来。 她猜到了不对,但猜错了方向。 他心中先是微舒,继而又揪紧起来。 难怪这些时日,她总是郁郁,时不时愣神,也不许他接近。 他走近半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近到咫尺间,便垂下头,埋在她颈间:“娘子这些时日,就是在想这件事,所以不理我?” 他声音软下来,其实也算是一种答复。 许明月紧着的心松快开来,但仍道:“我不是好哄骗的人。是你给了我真心,我才拿出真心来换的。” 她说着,推开沈潜,认真道:“若是发现你的心不真,我也会将自己的心收好藏起来。你记住了。” 沈潜同她对视,心中没来由地慌了慌。他定了定神,握上许明月的手,抵在胸口。 “我对娘子的心不会有假。”他认真道。 这句话是真,许明月能看出来。 但她观着沈潜的反应,也能看出来他还藏了没有说的、不能说的话。 真心没有假,旁的事里却有假。 她其实偶尔会想,或许沈潜的确真心待她,但他作为首辅,那颗心里还装了大大小小许多事吧。 所以许多事他会瞒着她,书房里的信纸总在她进去之前被烧尽,谈话声总在她听见时一顿,随即便换了话题。 她想得有些心凉。然而沈潜此时握着她的手那样炙热,看向她的眼神那样专注。让她被迫回了温。 好吧,她想。 “那我便先不问了。哪一日你肯告诉我,我再来听。” 沈潜沉默片刻,点头。 “不会要娘子等太久。只要娘子……到时还愿意听。” 第33章 第33章 自夫子庙将话说开,闹了十天半月的别扭总算消解了。两人夜里躺在床上说了好一阵的话,天色将明才堪堪睡去。 翌日一早,沈潜又早早起身。 许明月被他的动作扰醒,迷糊间抬眼,瞧见他正弯下身来。 额前传来一片温热的触感,她睁不开眼,只听见沈潜低笑了一声。 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之间,听见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随后是清漪惊叫了一声“姑爷”。 她迷糊地想着,这可不好,叫清漪看见沈潜从她房里出去,一会儿得遭好一顿问了。 可早晨起来穿衣时,清漪却格外安分,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许明月有些奇:“往日叽叽喳喳的,今日怎么,这样安静?” 清漪面色白了白,讷讷无言,好半晌,方道:“昨日有些没睡好。” 许明月仔细瞧她一会儿,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目光却忽然瞧见什么:“过来。” 清漪走近了些。 许明月将她领口拉低了些,眼神一沉:“这是谁干的?” 清漪的脖颈上,赫然是一圈掌印。因为位置掐得低,被衣领挡着,若不仔细看倒看不出。 清漪脸色更白了:“是……是被人抓去柴房时……” 许明月抿了抿唇,回身往妆台去,好半天翻出一个瓷瓶来。 轻柔地给清漪上了药,她神色方才轻快了些。 但眉头仍紧蹙着,懊恼道:“是我没有护好你,疼吗?” 清漪抿唇笑了笑,反过来安抚她:“小姐把我保护得很好了。” 许明月望了望窗外,敬一还等在那儿,是来接清漪去习武。 她蹙了蹙眉:“让敬一先回去,你今日在房中好好休息。” 清漪愣了愣,也看向窗外,好一会儿,摇头:“小姐,我还想好好习武,往后保护你呢。” 许明月笑:“你习武是为了保护我么?不是为了出风头?” 清漪也笑了笑,随后低声道:“起先是想着学了好出风头,可后来想想,我总被小姐护在后头……但小姐若是遇上什么事,我什么也帮不上。” 她看向许明月,认真道:“可我也想保护小姐。” 许明月心里一软。梳妆完毕,将她牵到敬一跟前。 敬一恭敬道:“夫人。” 许明月颔首,声音温和却十分坚定:“清漪身上有伤,你既做了他师父,便也算半个亲长,今日不要累着她。” 敬一愣了愣,看了眼清漪,应声。 他其实以为清漪自昨日被他吓着,就不会再跟着他习武了,今日来只是想走个过场。 然而瞧清漪看他的眼神,那恨恨的模样,分明是副学了功夫便要卸磨杀驴的模样。 他饶有兴味地扬了扬唇,将人领走了。 清漪离开不久,苏子游派了人来许府递话。说是诗斋的一群人听了许明月回来的消息,都在蜉蝣阁里等着了。 蜉蝣阁,是诗斋几个有钱有闲的公子小姐合力盘下的一处小楼。地处清净,依山傍水,许明月在金陵,大半时间都泡在阁里。 总在蜉蝣阁里泡着的这些公子小姐,与许明月交情都颇深,家中也都是有头有脸,消息灵通的。 许父临终前得了的那封信,许家关停三山街书铺的举措,诗斋七零八落的下场……她离开金陵后发生太多事,如今只想快些见到旧友,把一切都弄清楚。 于是披上纯白的氅子,便往府外跑。 哪知她忘了,许府的布局,书房是在正院的侧边,能将进出府内的人员都一览无遗。 而沈潜因为两人说开了话,一大清早便搬出了府尹府,将吃穿住行、私事公务,一应移到了许府来。 于是她堪堪要跑出许府,便被书房里跑出来的小厮叫住了。 她回头一瞧,书房的木窗大敞,一袭玄色长袍的沈潜倚在窗边,眼含笑意看她。 他身后站着一众身着官服、白发长须的官员,有人手中还举着厚厚的一沓纸,似乎方才还在上报着些什么。此时一群人眼中多多少少都有些微愕。 许明月看了一会儿,心中不甚确定地猜,沈潜这该不是谈着公务,要把她叫过去吧? 小厮这时正好说道:“主子请夫人过去。” 许明月面上一热,想起自己昨天晚上胡乱抱怨了些话,里头似乎有那么几句,是怀疑沈潜利用自己,不信任自己什么的。 那时沈潜确实是缓声哄她来着,说什么“绝不曾有过半点利用娘子的心思”,“往后不论谈什么公务,都不会避着娘子”。 她没当真。 就算是当真了——不避着也不等于就要把她喊到跟前去听吧? 她面颊发热地走到书房,才到门口,沈潜便迎了上来。 他动作自然得很,似乎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怪事,于是房里一众官员纵使心中再惊异,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偶尔用好奇的眼神瞧一瞧许明月。 他们里头有些人,许明月还是认识的。 一些是许父的友人,一些是诗斋诗友的亲长。往日见了都是要恭敬问“叔伯好”的人,此时却拱着手朝她躬身:“沈夫人。” 许明月面上沉静,动作却有些慌忙:“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沈潜攥着她的手,替她解围:“此处不是朝堂,我家夫人兰心蕙质,也不拘这些礼数。” 许明月面上更热,哪有人在别人面前这样夸自家人的? 一众官员却只赔笑称是,都是人精,此时都会心地绕着许明月说起话来,好叫她不至于无所适从。 许明月同他们闲谈了一会儿,渐渐放松下来。 沈潜这时却忽然插话:“娘子方才是要去哪里?” 书房中谈话声便歇下来,一众官员方才还一副聊得兴起的模样,这会儿都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在当场。 许明月无奈看了眼沈潜,却见他一脸不觉,神色很自然。 “去蜉蝣阁,好不容易回一趟金陵,许多故友都该见一见。” “哦,故友。”沈潜重复了一遍,语气意味深长。 许明月好脾气解释道:“几年前一别,便不曾见过了。” 沈潜点头:“嗯,几年前,娘子随傅大人上京赶考了嘛。” 许明月:“……” 沈潜见她一脸无奈,闷闷笑了笑:“我同娘子说笑呢。” 许明月才松一口气,又听他道:“不过娘子从前的故友,我也很想见一见。” 许明月眨了眨眼,想想沈潜初见苏子游时的神色,沉默片刻,道:“来日有机会再见吧。今日人多,我怕你不自在。” 沈潜思索片刻,看向书房中一位官员:“方才听闻令郎便是苏子游?” 那官员颤了颤,走出半步,道:“是。” 沈潜又问:“可还好相与?” 那官员认真答道:“好相与,好相与。子游生平最仰慕的便是沈大人这般年轻有为、才高八斗的名士。” 许明月神色复杂,又听着沈潜问了几个人名,终于拽了拽他。 “你这是将我在金陵认识的人都查遍了?” 沈潜倒也不藏着:“只是不想到时候又有哪个我不知道的‘故交’蹦出来。” 许明月虚虚扶了扶额:“我这会儿便要去蜉蝣阁,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处理么?你在许府等我回来,就不会遇上我那些‘故交’了。” 沈潜半分不思索,便道:“娘子在我看不着的地方见故交,我更放心不下。” 这话真能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说么?许明月的脸烫着烫着,竟然渐渐平静了下来。 沈潜又道:“况且只最后一件事要谈了。” 许明月只好应道:“好,那你们商谈,我去外边等着。” 沈潜却皱眉看她:“只一炷香,娘子也不肯跟我待在一块么?” 许明月只好将自己当作书房里的一颗迎客松,好让自己少些尴尬——虽说是被沈潜揽在怀里的那种。 沈潜道:“继续。” 周身气势便忽的一改。许明月抬头看他,瞧不见半分笑意,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也没什么光亮。 她心里抽了抽。 这时正听见一众官员你一嘴我一嘴地说起来。 “最后一桩事,便是京中来报。” “先前说好拨来南直隶一同探查的工部几位大人,连带都水司的几位大人,忽然纷纷告病请假。” “国子监几个通水利的监生,因为礼部侍郎傅大人递了折子,都被调往礼部帮着筹备开春的祭祀祷文,也不能来。” “此前联络好的几地……” 一通话汇报完毕,书房中静了下来。 许明月听明白了方才那通话的意思。其实简单点说,便是沈潜离京之后,工部、吏部纷纷倒戈,不肯在南直隶的事情上出力。 而礼部……傅凭临也从中作梗,切断了国子监的人才来南直隶的路径。 沈潜如今人在应天府,终究不能将手伸回京。当时他赶来应天府时,因为来得急切,除却护卫,也没有多带人手。如今,却是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许明月心中沉了沉,她此前始终不能信,傅凭临会为了宦场升迁做危害百姓的事。 然而此时听了这一番汇报,却不由生出些怀疑。 难道时日久了,人心真的会变? 毕竟沈潜下江南一事,关乎南、北直隶数万百姓的安危。阻挠这一件事,得利的只有朝中争权夺利的党派,受害的却是千万生民。 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沈潜,却见对方安抚地朝她递了个眼神,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 “京中不来援兵,便往周遭诸府去请。水利一事,湖州府不是向来处理得很得当么?就要他们派人来……” 他缓缓下着命令,一众官员神色都稍稍舒展,许明月也渐渐放下心来。 第34章 第34章 出了许府,天色已不很早,许明月仍然想着方才在书房里听得的消息。 到了蜉蝣阁前,还一面走一面问着沈潜如今的境况。 沈潜一一答了,瞧不出半分不耐的模样,脸色比万里无云的天更晴。 许明月一时不知道遇着难事的是他还是自己了。 无云的天上忽然坠下来一片阴影,许明月熟稔地伸了手去接,就听得东西坠在手上闷闷的一声响。 是一块帕子裹着的圆形物什。 她将帕子四角掀开,便见一块剔透的玉环。 含笑朝阁上望去,果然瞧见凭栏往下招手的几个身影。 许明月笑着回头,正要同沈潜介绍:“是我的故交。” 却见方才比天色更晴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来。沈潜一手挑起那玉环,一手便捉了她的手来看。 “什么故交这样不知分寸,娘子的手都被砸红了。” 许明月哭笑不得:“哪有这么金贵,我们往常也这样互相捉弄的。” 秦淮河的风月场所,若女子对男子有意,便会从楼上抛下些贴身的物什来。 他们一群人混得熟,年少时也四处窜,什么该学的不该学的都学点。这样有趣的事自然也被纳入其中。 沈潜显然不觉得这事有趣,但张了张口,终是没说扫兴的话,只揉了揉她的手,将玉环又递还给她。 二人拾级而上,不到一半,便见了有人来接。 是个一身红衣的女子,对着许明月喊:“团团。” 红衣翻飞,便下了台阶来捉着许明月的肩膀翻来覆去地看。 许明月好脾气地笑,任她翻看,口中还柔声道:“二姐,好久不见。” 脸也揉过,肩也握过,只待要掐腰之时,沈潜一手将人揽了回来。 许明月有些意外地侧目,那被叫作二姐的女子也一挑眉,朝沈潜看。 沈潜只面上含笑,温和问好:“久闻团团挂念二姐,今日总算得见。” 团团是许明月的乳名,只有自小玩在一块的几个人知道这名字。许明月眨了眨眼,没想到沈潜喊得这么顺口。 二姐抱着臂,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就是团团新嫁的夫君?” 沈潜笑吟吟点头:“正是。” 二姐一抬下巴,看向许明月:“这个还成。瞧着比傅凭临那家伙顺眼,不像是动不动会哭哭啼啼的。” 沈潜微微扬眉,看向许明月,眼里藏不住笑。 许明月无奈。傅凭临同她成婚那日许是喝多了酒,第二日起来时眼眶红肿得不行。这事不知怎么被二姐几人知道,从当时一直便嘲讽到现在。 她就要为声名受损的前夫辩驳,现任夫君却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二姐这时也斜斜朝她扫来一眼。 “省省口舌吧,一会儿还有得你说的。” 一行人上了楼,便又有三个人围了过来。 苏子游迎在最前边,后头还跟着两个青年男子。 一个面色冷肃的,隔了几步朝许明月点头,叫“小妹”。许明月也笑着回他:“大哥。” 一个面容清俊的,走得近了伸手就要来揽许明月,被沈潜隔开了。 他看了沈潜一眼,抿了抿唇,方才后退一步,道:“小妹,你回来了。” 许明月拍了拍沈潜的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视线,也对这人笑:“三哥。” 一群人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地聊了好一会儿。 许明月将自己嫁给傅凭临之后,到京城见到的事都说了个遍,又在众人逼问下,把后头被遣退又改嫁的来龙去脉交待了。 众人都惊异傅凭临竟然敢始乱终弃,继而就是一通怒骂。 苏子游四人也将她离开之后,金陵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遭。 许明月才知道她离开不久,许父的病情就渐渐转重。 她家中的庶弟扶不上墙,倒是庶弟的生母姨娘联合侧夫人把持住了家中的大权。 几月前两个女人做主,便将许家的书肆关停了许多家,四处寻找转卖的契机,看着倒像是要放弃祖业逃离金陵的模样。 “三山街的书肆也关了之后,往日那些总来递书稿的就瞧不上咱们这儿了。只剩了咱们几个。”苏子游叹道。 二姐冷笑一声:“谁要他们瞧得上呢,起初不也就只有咱们几个么?” 三哥却关切地看向许明月,道:“少了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书肆,三山街的书肆,可是小妹的心血。” 许明月垂了垂眸,没想到侧夫人与姨娘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比起愤怒,她其实更觉得奇怪。毕竟许家书肆的入账十分可观,侧夫人与姨娘纵使不会打理,也能靠着收账堆叠她们喜爱的金山银山。 关停书肆,想着转卖,反倒是吃力不讨好,还讨外人骂的事情。 她正想着,一旁苏子游拍了拍脑袋:“哎呀,对了小妹,我给忘了件事儿。” 他侧了侧身,许明月才看见他身后,敞开的窗户边上,还站着个身量瘦小,面容清秀的少年。 苏子游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京中旧友,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已回金陵来了。” 那少年眼睛发亮地看着许明月,脆生生叫道:“团团姐姐。” 不待许明月开口,沈潜已拦在她身前,二姐也上前半步,斜了苏子游一眼。 二姐:“你这是什么友?怪轻佻啊,团团也是他能叫的。” 那少年听得一慌,摆了摆手,连连道“不是不是”。随即又将手伸到脑后去,将束发的发带取了下来。 登时一头青丝散落肩头,“他”又道:“团团姐姐,秦二姐,沈首辅,我是女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苏子游:“梁淼,你你你你!” 一番解释下,众人才听明白过来。原来这少女名为梁淼,虽然是顺天府人士,却一向仰慕许明月的声名。 她画艺过人,因此与苏子游结交。在听到苏子游正寻许明月的消息时,便起了心思,想借此机会再见许明月一面。 梁淼两眼亮得放光,直勾勾地盯着许明月瞧:“团团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能不能求你给个签名啊?我能不能给你画个画像啊?” 许明月被她看得面色泛红,不知该怎么回应。 二姐没好气地将两人隔了开来:“只你一个喜欢团团的?团团也是我们的宝贝,多少年没见了。这才只能见上一面,还要分时间给你?” 梁淼却毫不在意,反倒理解地点头道:“是了,秦二姐不久就要出嫁,往后与团团姐姐见面的日子就少了。” 二姐一愣,许明月也愣了愣,随即看向前者:“二姐就要出嫁了?” 一旁许久不曾做声的大哥这时走上前来,揽住了二姐的肩:“七日后,小妹若还在金陵,可来吃酒。” 二姐面上泛起些红晕。 许明月抿唇笑了会儿。 梁淼这时小声道:“哎呀,那我还是别打扰你们相聚了。” 她说着,面色低落下来,倒比许明月几个还要失落的样子:“你们几个再要聚齐,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还不及几人反应,她已经大步走到了门边,拉开门,便对屋内道:“我就先告辞,刘大哥,秦二姐,柳三哥,团团姐姐,子游,你们好好叙叙。” 几人未及开口,又听得一旁沈潜竟也道:“故友相逢,沈某也不好扫兴。娘子,我在外头等你。” 难得见沈潜肯放她与旁人共处一室,许明月有些惊诧,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被阖上。 门内,五个几年未见的故友彼此相视了几眼,眼眶都有些泛红。 门外,沈潜下了台阶,在转角处看见了倚在扶手上的梁淼。 “沈首辅。”梁淼道,面上神情却不似方才在许明月跟前的天真。 沈潜面上也不见历来挂着的笑意,只是冷冷道:“谁派你来的?” 梁淼耸了耸肩,道:“我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沈首辅不必担心,我是真的非常喜欢团团姐姐。” 沈潜面色不变:“离她远些。” 梁淼低叹了声:“您还真是,纯纯恋爱脑啊。” 紧接着又摊了摊手,道:“沈首辅,我可以发誓,我绝不会做对团团姐姐不利的事。我接近你们,是想保护团团姐姐。” 沈潜不言,只冷冷看着她。 她沉默片刻,才又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是知晓未来的人。” 沈潜蹙眉:“若真有这个本事,你如今便该在钦天监。” 梁淼无奈:“我知道你不信,我有法子叫你信。” 她举起手:“其一,我可以让你不多破费银两,甚至不必费心水利,便能解决江南的粮食短缺。” “其二,我知道你此次下江南,除却粮食,还想肃清此处的吏政。这事我也能帮你。” “其三,这件事你听我的,今日便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傍晚你带团团姐姐回府时,绕开大路走小道——否则,你们二人之间定生嫌隙。” 前边一通大话,沈潜连眼也未抬,只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睫颤了颤,冷笑一声:“荒谬。” 梁淼无奈道:“我都说了,我知道你不信。但你只试一试吧。玄学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是?” 沈潜看也不再看她,只径直下了楼梯往马车去。 梁淼撇了撇嘴。多清高,有本事到了傍晚别照她说的做呀。 第35章 第35章 天色渐暗,阁中几人才停下话茬。 临要走时,秦二姐把许明月叫住:“团团,你在这儿等等。” 许明月有些疑惑,却见秦二姐朝沈潜扬了扬下巴:“你,跟我过来。” 许明月哭笑不得,就要制止,沈潜倒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瞧着没半分不悦的样子。 她只好看着两人走远了,时不时关切地朝那头看。 大哥瞧出她心不在焉,说要替她过去瞧瞧。 于是马车前便只剩下了许明月与柳三哥。 方才一群人说话时,柳三哥总沉默着,这时话却多起来。 一时问傅凭临待她是不是很不好,一时又说自己在江南这些时日,见越来越多的女子都再嫁甚至三嫁的。 总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只是闲聊。 最后问过沈潜待她好不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一时没再说话。 许明月虽然高兴与他闲聊,但总担心沈潜等久了。于是片刻后便托辞要走。 柳三哥嘴唇动了动,却又断断续续道:“二姐的婚事,你,你可会来?” 许明月点头:“定是不能错过的。” 柳三哥便笑了笑,又道:“那我们便还能再见一回。” 许明月也笑:“方才不说了,我将书肆挪到顺天府去,你们也跟着来?往后每日都能见上。” 柳三哥沉默片刻,点头:“我当然会跟着来。” 许明月总觉着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只是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便低声道别了。 他一向是深沉的性子,许明月没有多想。 沈潜这时正好过来,许明月便跟着他上了马车。 哪知马车走了好一会儿,沈潜都只是支着额角,不出声,也和柳三哥一样是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许明月不由失笑:“二姐同你说什么了?” 沈潜堪堪回神,看了她一会儿,才轻笑一声:“没什么,只是被娘家人教训了一通。” 许明月脸色微红,道:“二姐只是关切我,你可别放心上。” 她在沈潜身畔坐下,熟稔地窝进人怀里去。 自前一阵子两人同枕共眠之后,她就渐渐习惯了这样亲近的接触。 沈潜将面颊贴在她发顶,似乎轻叹了一口气。 许明月抬头看他,抿了抿唇:“真说得这么重么?” 沈潜同她对视一会儿,作出苦恼的样子:“我不是叹二姐的话,只是今日才知道,团团是大家的宝贝。若我一时没瞧紧,是不是就会叫人抢走了?” 许明月早习惯了他时不时来这么一下,无言片刻,便熟练道:“团团是大家的宝贝,却只是你一个的娘子。安心吧。” 沈潜便闷闷地笑了。 不知是不是累了,许明月觉得回府的路似乎变得远了不少。 她坐得人都困倦了,撩开车窗一看,才发觉这不是来时的路。 回到府中,才听有仆人议论,说是城东街上抓了个人贩子,满街都是乱窜的疯婆子和小乞丐。 她没多想,因为还有旁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 用过晚膳,许明月便往侧夫人房中去了。 侧夫人似乎十分畏惧沈潜的身份,自沈潜搬进许府,她便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终日不出门。偶尔见到许明月与沈潜,也很快便躲开。 这日许明月在院外等了片刻,也只等来了个面色为难的小丫鬟。 “小姐,侧夫人她身体不舒服,不能见您。” 许明月点头,却不再等,抬了步子便往屋内去。 丫鬟也不敢硬拦,只一面跟上她,一面劝几句。 到了房中,便见侧夫人略有些慌乱地指挥着什么,而墙角几个小厮,正准备将几只木箱抬到里间藏起来。 见许明月走进房中,侧夫人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归于僵笑。 她迎上来,挡在许明月眼前:“沈夫人怎么来了。” 自沈潜搬至许府,侧夫人对许明月的态度变翻了个个儿,再没有从前的白眼冷语。眼睛虽然仍是恨的,嘴上却只能说些好话。 但许明月从前不在意侧夫人的态度,如今也不在意。她只关心父亲辛勤经营的祖业,是否就要付诸东流。 “三山街的铺子,你要关停,我能想明白。但旁的铺子你也找人去变卖,是为什么?” 侧夫人面上作出茫然神情,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许明月又道:“你不必装。你房中那几只木箱我已经看见了。变卖家产,收拾家当,你是想抛下许家远走高飞?” 侧夫人咬咬牙,不答:“你别问了,任凭你怎么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做对许家不利的事!” 许明月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对许家不利的事么?” 侧夫人冷哼一声,仍挑开话题:“沈夫人就别问了。你既改嫁了首辅——这桩老爷不允的婚事一成,你就同咱们许家没有半分钱关系了……” 她说到这里,手已然被许明月抓住。 许明月面色发白,追问道:“父亲不允?若父亲不允这门婚事,婚书是怎么写成的?” 侧夫人见她脸色,才发觉自己失言,忙找补道:“正是因为不允,才将你逐出家门。既已将你逐出家门了,写封婚书又有什么?” 许明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缓了一会儿,终于道:“书肆是许家的祖业。我不会让它毁在你手中。” 侧夫人的眼睛倏忽红了,她狠狠盯了许明月一会儿,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许明月回到房中,便开始筹备从侧夫人手中购置书肆的银两。 银两不足,她才遣人去寻沈潜来商议,忽然得了清漪来报,说是梁淼求见。 - 另一头,沈潜傍晚时分顺着梁淼的话,支使了府尹府几十个人在城东巡逻。 晚膳前便有人来报,有个人贩子叫人端了窝,城东尽是乱窜的女子与孩童。 他强压着心思,陪许明月用过晚膳,便往府尹府去了。 被抓的人贩子下了狱,他拐来的那些女子与孩童,暂且都被安置在府尹府。 沈潜到了府尹府,被府尹引着见到了那些女子。 都是蓬头垢面,神思恍惚的。 抬头看他时,目光也都是怯怯的。 沈潜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女子。未及扫完,那一众怯怯的目光中却忽然窜出来一个极其狠厉的。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察觉了那视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躲开了冲上来的一片刀刃。 握着那刀刃的,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很快被侍卫拿下了。 那女子被强摁着跪伏在地上,口中却还喃喃:“登迎……进业……沈潜,我要你的命!” 侍卫撩开那女子的头发,好叫沈潜能将这个胆大包天敢刺杀他的疯妇人看清。 沈潜走上前,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眉眼——然而其实不看也已经想起来了,从她口中喃喃的话语,便能想起来。 这是那日他同许明月回傅府,在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傅登迎的妻子,傅二夫人。许明月称她一句“嫂嫂”。 他隐约想起,因为傅登迎险险害得许明月腊月里被泼冷水,他便寻了契机将人发往琼州府。 之后似乎有沿途的官员试图巴结他,写了信来问他与傅登迎的关系。他回了些字句,但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了一会儿这位傅二夫人如今的情态,大致猜到了傅登迎的下场。至于“进业”是谁,他并不在乎。 傅二夫人为了家破人亡的深仇,要找他索命,他其实不意外。 然而她出现的时机这么恰巧,偏在金陵,偏在此时。 若为了永绝后患,其实他应当将人杀了。 但今日才见过梁淼,又听她说了那番玄而又玄的话——知道未来的事,能够阻止他与娘子之间生出嫌隙。 他是不信天命的人,然而此时也很想弄清楚这一切。 是傅二夫人被梁淼用作了棋子,还是梁淼真有那样玄乎的本事。 若是前者,他需得将两者都赶尽杀绝,才能保住当下的无忧。 而若是后者,他却能借梁淼的本事,趋利避害,将走向许明月的那条路铺设得更加万无一失。 他缓缓转着指上的玉扳指,命人将傅二夫人锁入了厢房。 出了府尹府,敬一驱车就要回许府。 行至半途,沈潜喊他换了方向。 车子一路驶过几条长街,停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前。 马车停在门前,很快便有管家来迎,一面将沈潜迎入院中,一面汇报:“每日没有人来往,也没有书信来往,只许小少爷总想着递口信给夫人。” 沈潜点头,在院中瞧见了管家口中的许小少爷。 许明星也远远瞧见了自己这个首辅姐夫。 锦袍狐裘,玉带银勾,院门口洒洒落落地那么一站,倒真有那么几分君子的模样。 但许明星只在心中恨恨地“呸”了一声。 什么君子,这个沈潜分明只是个贪慕姐姐美色到不择手段的小人! 几月前父亲病重,他才知道,原来姐姐同傅姐夫离了心,新嫁了位首辅姐夫。 当时他好奇,便想去问一问来送信的差使,姐姐新婚后过得如何。 那差使生得一副少年样貌,口中还总叼着根不知什么草。虽说自称是傅姐夫派来的,却对傅姐夫与姐姐的事一问三不知。 他那时便觉得奇怪。 前些天回府,在府上又撞见了那差使,却是跟在沈潜身边,管沈潜叫“主子”。 他这才惊觉,父亲也好,姐姐也好,都是被这个首辅姐夫给骗了。 然而他才反应过来,脚下步子刚要调转往许明月院中去,便被人敲了闷棍晕过去了。 再醒来,便同生母姨娘一起,被看管在了这处偏僻的小院。 第36章 第36章 夜风寒凉。 见沈潜缓缓朝院内走来,许明星不由后退了几步,捏着拳,终在石桌前停下。 “你别过来!”他壮着胆子大声道,“阿姊从前最心疼我,你,你若是动我分毫……” 他话还没编完,沈潜已然轻笑一声,道:“你们许家的家事,我听莫姨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娘子心疼你?我怎么听说,你们姐弟二人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许明星是单方面仰慕自家阿姊不错,然而碍于生母莫姨娘的关系,他从不敢将这份仰慕表露分毫。明面上,他与许明月确实是争夺家产的嫡女与庶子之关系。 他心中暗暗叫屈,面上也逐渐白下来。 沈潜没有心思与他多说,直接挑明了来意:“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本不能留。但如今有份差使,偏只有你去做最好。你若肯做,我便保你们母子二人无虞。” 许明星愣了愣,沉默片刻,问:“什么差使?” 沈潜道:“你不是看着那封信递到岳丈手中的么?既如此,明日我领你回府,你便将此事告诉娘子——告诉她,那封信,是傅凭临差人递来的。” 许明星听至一半,牙关便咬紧了。 小命要紧的畏怯与平日读来的圣贤书在脑中打起架来,最终叫他颤声开了口:“若我说不肯呢?” 沈潜笑了笑,一派光风霁月:“那我留你二人的性命,便无用了。” 许明星又颤了一会儿,心中又气又怕,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胆来。 他扬声道:“我阿姊喜欢的,是傅凭临那样端方温良的君子,你这样欺她瞒她,永远得不到她的真心。” 沈潜眼中笑意不减,只是眸色深了深。 他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许明星的话,不多时,嗤笑一声。 “傅凭临那样端方温良的君子?” 他看向许明星,眼神冷得仿佛能凝起冰来:“你口口声声称娘子作‘阿姊’,难道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三年前她将书肆生意打理得正好,馆院之中也为了她破格招收女子。可那样好的时日才过不久,她便只能藏在深闺,终日梳妆待嫁,你说这是谁的缘故?” “君子。”他再度嗤笑一声,“你口中的君子难道不知道她心中所念的是什么?可他不还是仗着礼数的便宜,强逼她出嫁?三年千余个日夜,高兴的也只有你口中的君子罢了。” 许明星被他的话震在原地,一时不能反驳,好半晌,方怔楞道:“你,你又不是阿姊,你怎么知道?” 沈潜垂眸片刻。 近郊枯树之下,秦二姐的话仿佛犹在耳畔。 ——“自团团出嫁,她与我们的往来便少了。傅家不许她抛头露面,也不许她与抛头露面的女子私交过密。说来也好笑,本是他们傅家的儿子求着团团下嫁,可婚事才成不久,他们就开始对团团挑三拣四了。” “上一回我见团团,还是她往顺天府去的前一晚。她消瘦得我都不认识。最后要走时,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同我说,‘二姐,你往后要多来信告诉我书肆的事’。可我寄去的信许许多多,一封也没有回音。我猜想团团是一封也没有见着。” “我说这些,不是怕你不爱团团,对团团不好。我瞧得清楚,你也好,傅凭临也好,你们待团团都是真心。但我希望你的真心与傅凭临的不同。如若不然,团团就太可怜了。” 沈潜从回忆中抽身。 他淡淡扫过许明星外厉内茬的神情,轻笑道:“纵使不说这些——可惜,如今傅凭临在娘子眼中,也早已不是君子了。” “至于欺瞒。”他顿了顿,笑意渐敛,但语气却愈发坚定,“欺瞒一时,或许永远也换不得真心。但若我能欺瞒一世呢?” 晚风穿堂而入,簌簌扫落一片枯叶。 沈潜淡淡道:“自认君子,不齿我这样的小人,不过是因为你没有受过求不得之苦罢了。” “我偏不屑为君子。我偏要织一场通天的骗局。” - 夜深,华盖的马车方才又回到许府。 车帘撩开,沈潜先下了车,许明星紧随其后。 才入沈府,便有小厮上来汇报:“有位名为梁淼的姑娘今日来了府上,夫人见过她之后迟迟没有入寝。” 沈潜眸光顿了顿:“娘子如今还未入寝?” “没有。” 沈潜点头,手上的玉扳指转了几转,便示意许明星跟上自己,抬腿往府中走去。 月凉如水。 沈潜才入中庭,便见着了坐在石凳上的许明月。 着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外衫,正抵着腮往庭中唯一一株梅树看。 他只看了一眼,便脱了身上的外袍往庭中去。 许明月抬眼之时,他堪堪将那袍子披在她身上。 “夜里露重,怎么穿得这么薄坐在外边?”他低声问,有几分责怪的意思,语气却一点也不重。 许明月似乎被他的突然出现吓着,一时没有开口说话。好半晌,方才缓缓道:“不会着凉。” 沈潜去捉了她的手,握了握:“冰一样。还说不会着凉。” 许明月蜷了蜷手指,想将手抽回来,但顿了顿,还是作罢。 她看向沈潜身后,语气自然道:“这么晚了,你怎么带着明星过来?” 沈潜也朝身后看了看,迟疑片刻,道:“是弟弟来寻我,说有件要事,不知该不该说。我听过了,觉得……应当告诉娘子。” 许明月点点头:“嗯,什么事?” 沈潜便示意许明星过来。 许明星走到了许明月跟前,对着面色温和娴静的姐姐,好半晌不能说话。 许久,许明月有些疑惑地出声:“明星?” 沈潜也面上含笑,实则朝他投来了杀意暗伏的一眼。 许明星这才闷声开口道:“我想告诉阿姊,父亲临终之前,其实收到了一封信。” “哦?”许明月眨了眨眼,适时微微蹙起眉来。 许明星继续道:“那封信里头……是阿姊说要与傅凭临和离、同沈首辅在一起的自白。” 许明月点头,静静看着他:“这我知道,那封信,我看过。” 许明星对上她沉静的眼睛,有一瞬间,觉得她什么都知道。 他有些狼狈地避开阿姊的眼睛,继续罗织着谎言:“我,我那时正陪在父亲床边照料他。那封信,我见到,是傅凭临身旁的小厮送来的。” 凉风吹动窗扇。 好一会儿,许明星才忐忑地抬眼去看许明月。 她手指紧紧抓着桌沿,面色微微发白,只垂着眸,不说话。 一旁的沈潜这时开口:“娘子……此事也不尽可信,许是有人栽赃傅凭临也未可。” 许明月抿着唇,许久,方才道:“是……许是如此。” 但她用力得发白的指尖分明不是这样说。 沈潜看了一会儿,伸手要去松解她紧握桌沿的手。 然而指腹只触碰到冰凉的桌面——许明月避开了他。 她敛着眸子,声音很轻:“我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 沈潜收回了手,低声应道:“好,娘子小心着凉。” 他带着许明星出了庭院,将人安置在偏院。 不多时,走至一处小径,他击了击掌。 暗处很快出现一个人影,垂首喊道:“主子。” 沈潜目光沉沉,落在暗卫身上:“今日娘子见了梁淼,她们都说了什么?一字一句,都说给我听。” 暗卫低头应是,开始学舌—— “梁姑娘,又见面了。” “团团姐姐,你别觉着怪,我只是这几日难得见着美人,实在技痒,想为你作一幅画……” “……” - 次日清晨,许明月起身梳妆时,仍然不见清漪——她这些日子都是早出晚归,在习武一事上拿出了十足的架势。 沈潜昨晚也难得没有宿在她屋中。只在清晨进了一趟屋,知会她,今日他要往邻县去勘察地势,三餐都不在府上。 她在略显空寂的庭院中坐了一会儿,没有用早膳,便往侧夫人院中去了。 侧夫人仍然躲在屋里,院中仍然有不少家丁抬着木箱进进出出。只是自从上次把话敞开了说,许明月再来这院中,便没有侍女再来拦了。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屋,便见屋中除了桌椅床凳,已然不剩些什么。侧夫人坐在妆镜前,正无力地伸手轻触着镜中的自己。 直到许明月走到里间,侧夫人才堪堪回神,神情恍惚地朝她看过来。 那恍惚的神情很快变得尖锐而冷淡:“沈夫人,你又来做什么?” 许明月在侧夫人身前几步停下,开口道:“我来劝您,不要变卖许家的书肆,不要让父亲的心血功亏一篑。” 侧夫人先是为了她口中的那个“您”字一愣,反应过来后,便冷哼一声,就要反唇相讥。 许明月却抢她一步,先道:“您变卖家产,是因为害怕沈潜的报复吧?” 侧夫人眼睛睁得大了些,但很快别开视线,遮掩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许明月抿了抿唇,道:“我都知道了。我与沈潜的婚事,父亲始终没有同意。我们成婚所用的婚书,是后来经您同意,由莫姨娘代写的。” “我还知道,自父亲拒绝了婚书的事之后,莫姨娘与弟弟就被沈潜软禁起来。您卖书肆,是怕许家受我的牵连,再任沈潜搓圆捏扁。” 她抬眼看向侧夫人,神色沉静:“母亲,不要让父亲的心血付诸东流。我发誓,只要我在一日,便不会让您担忧的事情发生。” 第37章 第37章 临江县。 平日总有妇人浣洗衣衫的江边,此时被官兵围起。百姓们只能翘首远望,遥遥看见江边一行长衫的书生跟在县令身后,而县令又跟在两个人身后。 那两人,一个是青年人,披着极其华美的袍子,看着便非富即贵。 另一个却是个个头极其瘦小的少年郎,手指着那江,口中不停地说叨着些什么。 临江县令跟在两人背后,听那名为梁淼的小少年口若悬河地说了一通,心中暗暗嗤笑。 一个年不满二八的小少年,便敢对朝廷苦思几年不得解的南直隶水患大放厥词,真是可笑。 但他目光移到少年身旁的华袍青年身上,便又悠悠叹了口气。 心道,这少年就是可笑,也是得了沈首辅青睐的。他一个小小县令,哪配得上笑人家呢。 正想着,便见沈潜缓缓朝他招了招手。 县令忙走上前去:“沈首辅有何吩咐。” 沈潜淡淡看向他:“可都听清楚了?” 县令点头:“都听清楚了。” 虽说他觉得这少年说的法子都是信口胡诌来的,但也不敢不认真听、认真记。 沈潜随即一颔首:“那便吩咐下去,就按她说的做。” 县令一怔,迟疑了会儿未能应下。这小少年莫非是什么皇亲国戚?沈首辅是为着讨好人家?要不然怎么会如此随意地定下这样的要事? 然而他很快收到沈潜瞥来的一眼,其中寒意令他收起了所有心思,连忙应道:“是,下官这就去安排。” 沈潜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县令脚步慌乱地离开了。跟在他身后的书生也一尽被带走了。 梁淼瞧着这一幕,口中“啧啧”了几声,道:“果然是‘一手遮天沈首辅’。不过,沈首辅就不怕我说的办法不管用?还是说,因为我说过的事应验了,沈首辅已经完全信任我了?” 沈潜淡淡看她一眼:“虽说怪异,但你说的办法,我此前也曾想过,只是其中有些关节还未想通——你这法子,确实比我想得高明,可用。” 梁淼心虚地笑了笑,惊于他的敏锐,没有做声。 “至于信任你。”沈潜继续道,“这话倒是提醒我,有件事,该要问一问你。” 梁淼眨了眨眼:“沈首辅请问。” 沈潜视线扫过她面上神情,许久,冷冷问道:“蜉蝣阁见面之后,当晚你又去了许府,以作画为名见了娘子。你同她说了什么?” 梁淼“哦”了一声,眼中浮起笑意:“沈首辅难道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团团姐姐身边,每时每刻都有暗卫跟着呢。” 沈潜并不遮掩,甚至连眼神都未躲闪:“按理是该知道。但作画的一个时辰里,你将门窗都闭上了。” 梁淼作出不解的模样:“暗卫不应当武艺高强,耳聪目明吗?怎么隔着门窗就听不见了?” 沈潜:“那该问你了。” 梁淼笑了笑,这才摆摆手:“好吧。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沈首辅。” 她偏过头,看向结着薄霜的江面:“我确实是去给团团姐姐作画的。沈首辅应当也查到了吧,我就是顺天府那个画京中美人册的‘妙笔马良’。” “其实团团姐姐这幅画,早在一年前我便该画好的。但一年前团团姐姐在傅府上,傅老夫人不许我见她。后来……” 她揶揄地笑了笑:“后来团团姐姐嫁到沈府,沈首辅你也不许我见她。” 说到这,她收起笑意,回过头来,抬眼冷冷同沈潜对视。 “我只是看不惯。以前她在傅府上百般受制,现在嫁给你,以为自己自由了,其实还是百般受制。” “沈首辅最好早点把这些监视监听的把戏收一收,否则,总有人看不下去,总有人能真正给她自由。” 沈潜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沉声道:“要管水患,还要管粮灾,要管我杀李乘风——如今又要来管我与娘子的家事。纵是神仙,管得也太宽了。” 梁淼愣了会儿,露齿一笑:“我虽不是神仙,却能真正实现你的愿望,叫团团姐姐放下傅凭临,真心与你在一起。” 沈潜只淡淡移开视线:“我不信神仙,自然也不信你。” - 顺天府,傅府。 小院屋檐挂起冰凌,傅凭临站在院下侯客时,便望着那冰凌出神。 不多时小厮迎了客来。 吏部的李尚书,工部的何侍郎,兵部的、大理寺的…… 自沈潜离京,傅凭临得太后重用,从前门可罗雀的小院,这些日子来尝够了门客络绎的风光。 为着迎客,四处的屋子都布上了炉火,院落上空暖烟升腾,与旁的人家一样温馨。 但迎来送往之后,终于还是归于寂静。 傅凭临回到主卧,这是他回府之后唯一不曾更改布置的屋子。 一切都同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妆台不见了——是傅老夫人将它变卖了,换上了一张书桌。 空地上曾摆着的两口大箱子也没了踪影。 从前他寒窗苦读时,许明月不时会倚在那两口箱子上笑看他,说:“若是考不上,回金陵也无妨,我将这些字画买了,也够坐吃山空。” 他阖了阖眼,在书桌边站立片刻,自暗格里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他与北疆李秉将军来往的书信。 太后在沈潜身侧插了不少耳目,沈潜将李乘风押下,并且打算不留活口的消息,几乎不过几日便传到了京城。 他以这一消息为饵,同李秉将军与李尚书搭上了线。 继而一步一步,在六部、城防,都策反了一批曾被沈潜纳入麾下的官员。 只待沈潜回朝,便会发现,这曾被他一手掌控的顺天府,如今是要将他吞食的牢笼。 傅凭临捏紧了手中信封,半晌,才将信件再度放回暗格。 门外也正在此时传来迟缓的脚步声。 傅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迈过门槛,走进屋来。 傅凭临垂眸,朝她行礼:“母亲。” 傅老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登迎的事,可有消息了?” 傅凭临摇头,道:“去了信,托沿途的官员在河中打捞,但如今还没有回信来。” 傅老夫人面色白了白,许久,才又颔首道:“今日没有旁的事了,便陪我用膳吧。” 傅凭临沉默片刻,答道:“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恐怕不能陪母亲。” 傅老夫人面色沉了沉:“你自回到家中,已有几十日了。几十日,日日都有公务耽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活多少日子,陪你用多少次膳?公务就这样重要?” 她高声说了好长的一通话,傅凭临低着头静静听完,只仍道:“还有要紧的公务,母亲先用膳吧。” 他话音才落,傅老夫人便开始咳嗽。 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恨我赶走了许明月?可我们傅家,我们傅家世代是书香门第——你又考上了状元,只娶一个商户的女儿做正妻?这难道不是委屈了你,便宜了她?” 傅凭临沉默了会儿,道:“母亲这些话,我听过许多遍了。从前明月总劝我,不要同母亲争执。如今明月不在了,我想想,还是要与母亲争上一争。” “母亲说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其实也只是因为老祖宗里头有一位考上了举人,当过府尹。可时运流转,在遇见明月之前,家中不是只有一亩三分地,连上京赶考的银子都是找族兄借的么?” “若不是明月,我连应考的书卷都买不齐。不……也许在赶考的路上,已经在风吹雨淋、挨饿受冻里丢了性命。”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哑:“我当初求娶明月,想的是要给她享不尽的福。可从金陵走到顺天府,她只是在跟着我吃苦。母亲,‘委屈了我,便宜了她’,这样的话,您说出口,自己真的信么?” 傅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再度开口,却只是喃喃道:“我这是为了傅家。你不会明白……” 傅凭临自嘲地笑了笑:“我从前一直想理解母亲,如今看来,我是永远也理解不了。” 他越过傅老夫人,朝门外走去。 - 应天府,蜉蝣阁。 侧夫人打量着阁中雅致的布置,眼睛止不住地朝桌上的几副字画瞧。 许明月正坐在桌边等许明星,不经意见看见了侧夫人的动作,便走过去,也看了看那字画——画的是书院中读书习字的女学生。 侧夫人见她走过来,便忙将视线移开,装作对那字画不感兴趣的样子。 许明月却忽然道:“母亲若是喜欢,这字画便赠您。” 侧夫人面色迟滞片刻,别扭道:“我也不识字,也不懂画。” 许明月没有半点犹豫,答道:“谁也不是起初就懂的,多看些便懂了。母亲若是愿意,往后去了顺天府,我可以教您。” 侧夫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点头。 不多时,许明星看似坦然,实则做贼似的开门钻了进来。 许明月看他模样,失笑:“怎么这幅样子。” 许明星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阿姊,你别这么大声说话。我在沈潜身边瞧见不少高手呢,来去都是‘嗖嗖’的,这种人,隔着几里地都能瞧见你、听见你说话。” 许明月笑了会儿,方才道:“是这样不错,但这地方,有人做了……” 她思索片刻,想起梁淼的措辞:“……‘隔音设计’。外头的人听不见里头说话。” 许明星眼睛亮了亮,这才松了口气。 许明月招来他,让人在凳子上坐下。随即侧夫人也坐过来,三个人围在桌边。 许明月开门见山道:“母亲与弟弟应当都知道,今天我带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商议什么事。” 第38章 第38章 “母亲与弟弟应当都知道,今天我带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商议什么事。” 许明月话音才落,许明星便愤然应道:“当然知道,是要救出我姨娘!” 莫姨娘还被沈潜关押在偏远的小院里。 侧夫人皱眉斜了许明星一眼:“自然是保住许家产业更要紧。” 许明月点了点头:“许家产业也要紧,莫姨娘也要紧。但照目前来看,明……” 她顿了顿,改口道:“沈潜还没有对许家产业下手的意思。倒是莫姨娘,被软禁起来,不知境况如何,更要紧些。” 许明星连连点头,侧夫人思索一阵,也缓缓点头。 许明月沉吟片刻,又道:“但要救出莫姨娘,需得先清楚,沈潜捉走莫姨娘是为了什么。” 侧夫人眉头又皱起来:“确实也是奇怪,她一个小妇人,平日除了贪点月例银子,和旁的大事都沾不上边,堂堂首辅,对她下手做什么?” 许明星在一旁沉默片刻,忽然幽幽道:“我倒是知道缘由……” 许明月二人目光转向他,听他道:“其实母亲是被我连累了。此前父亲重病时,我一直陪在他身边,那封写着姐姐名字的假信送来时我也在。当然,也就瞧见了那送信的人——沈潜旁边的那个敬一。” “再见时我认出了他,特别惊奇,他似乎瞧了出来,当晚就把我给捉走了。” “不多时,母亲也被他们捉了来。然后沈潜便出现了——但只叫我帮他做一件事,就是在姐姐面前,冤枉傅凭临。” 他说着,迟疑道:“我觉着,他对咱们下手,好像就是因为觊觎阿姊。” 许明月愣了愣,心中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然而只有那一跳,之后便涌上一阵荒诞感来。 许明星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 沈潜在她面前与背后,全然是两幅不同的做派,那些她无法勘破的谎言,若不是梁淼指出,她至今也不能发现。 在他们表白心迹之前,她或许还能同许明星一样天真,以为这些都只是为了一个“情”字。 但他们已经互相表明心迹,沈潜却仍然满口谎言,甚至瞒着她对她的亲人出手。 世上哪有这样的情?就算有,这样的情,她也不敢承。 她摇摇头,分析道:“沈潜离京,其实是多方势力牵制下的不得已之举。他离京后,京中便局势大改,他先前笼络的一众朋党,凭临都逐个击破了。” 说到这,她也有些迟疑:“或许……或许他是早早料到了这一局面,想借我牵制凭临。” 许明星皱了皱眉:“啊?可是他怎么就知道,傅凭临肯为了阿姊被牵制?傅凭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贴上郡主了么?” 许明月揉了揉额角,许明星这话倒提醒了她:“凭临与郡主的事,我只是从沈潜口中听过。不一定是真的。” 许明星瞪大了眼:“可这事举国都传遍了吧?天爷啊……阿姊,这沈潜也太可怕了,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上他的?” 许明月愣了愣,想起沈潜口中那段雨中递伞的说辞。 但随即又摇摇头,她其实并不记得这件事了——谁又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也是沈潜为了接近她,编出来的说辞呢。 她最后只道:“现在这些可以先不商议。莫姨娘的事更要紧。” 许明星这才回转话题:“对对,姨娘还在沈潜手中。” 他寻了纸笔,将偏远小院的布局画了下来,苦恼:“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安排侍卫的,但只要我和姨娘想逃,不论逃到哪里,都会有人突然出现,把我们捉回去。” 许明月沉吟片刻,道:“那我们便不要硬抢。照如今的情况看——虽然不知为何,但他对你们下手,似乎只是想离间我与凭临。” 许明星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许明月接着道:“那我便先遂他的意,假意写一封书信给凭临。继而……明星,你再试着去问一问莫姨娘之事。若他肯放人,自然最好,若还不肯,便由我出面再问。” 侧夫人听到此处,道:“你去问,难说不会打草惊蛇。而且,要是他编些话糊弄你,还是不放人,怎么办?” 许明月垂了垂眸:“还有旁的办法。” 她安抚地看过两人,缓缓道:“书肆也好,姨娘也好,都是因我受牵连。我会想尽一切法子,护好大家。” - 除夕之前,沈潜堪堪赶回了许府。 走到许明月院里,就见府中小丫鬟在门口扫着雪,许明月坐在屋子里,手中捧着一杯茶,热气悠悠氤氲着眉眼。 他走进院子几步,丫鬟朝他行礼,许明月便也看了过来。 愣了愣,随即便勾了抹笑。 沈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痴缠地看着那抹笑,叹道:“这是新年才快到么,我总觉得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许明月无奈笑笑:“可还顺利?” 沈潜在她身侧坐下,语气淡淡:“这个梁淼不知出处,倒有几分本事。用她的法子,咱们开春便能回京。” 许明月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说到回京,我倒想起来。李乘风是不是被你调去了?前回他救了清漪,我还不曾当面道谢。” 沈潜施施然倒了杯清茶,轻抿一口,方才缓缓道:“原本用他,也只是为了我不在时,有人能护着娘子。如今我在,把他留在这儿便也无用,已调回京了。” 许明月皱眉看他一眼:“哪有这样过河拆桥的。那可不行,清漪同我妹妹一样,他救了清漪,我一定要当面道谢的。” 沈潜放下杯子,在桌上嗑了一声响。好一会儿,才无奈叹一口气:“待到回京再谢也不晚。” 这便是说,至少在她回京见到李乘风之前,他都性命无虞。 许明月垂了垂眸,舒展了眉眼,露出笑意。 沈潜瞧了会儿,心头一动,伸手去碰她的面颊。 然而手才挨着发丝,便被躲开了。他的手顿在半空。 许明月身形也是一僵,但很快反应过来,正色道:“父亲的白事才过不久。” 沈潜眼底沉色稍褪,委屈道:“此处又无旁人,谁会说闲话。” 许明月仍摇头:“总之,近些天,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对,侧卧我也嘱丫鬟收拾好了,今晚我便去侧卧睡。” 沈潜神色沉下来,但沉默片刻,仍温声道:“娘子,可我们成婚才多久,此时便分房睡,其实更招闲言。” 许明月无言看他一眼:“为父守丧,招哪门子的闲言。且你我不是一直都分房而眠?” 沈潜无奈,蹙眉,又道:“近些天,说的是哪些天?” 许明月道:“至少回京之前吧。” 沈潜眉眼便耷拉下去,好一会儿,叹道:“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侧卧不比主卧朝阳,还是我搬过去好些。” 许明月并不与他争,只安抚地朝他笑笑,便转向下一个话题。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正想着托你送入宫去。” 沈潜接过信,缓缓重复了一道:“送入宫去?” 许明月点头,神色淡下来:“是给傅凭临的信。” 沈潜将信纸状似无意地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弯着眼笑:“娘子这是?” 许明月垂眸,道:“只是一封断交书罢了。” 沈潜不语。许久,方低声道:“难怪方才我问府中小厮,他说娘子近来忧思颇深。原来,是为傅凭临。” 他将那封不轻的信封又掂了掂。 许明月愣了愣,没有料到他的反应。 沈潜便抬眼看她,又道:“这信,我不想送。” 许明月脑中又是一空,她下意识回问:“什么?” 沈潜盯着她的眼睛,又说一遍:“这信,我不想送。” “娘子难道不知道藕断丝连的道理么。还是说,即使娘子知道他做了再多的错事——因为他是傅凭临,娘子都不在乎?” 他最后低声道:“人不如旧,是么。” 若是平日的许明月,此时会以说笑的语气打趣他:“听听清楚,这是封断交书,怎么就扯到人不如旧了?” 然而这一日,许明月在屋中静静望着窗外丫鬟扫雪,望了很久。 她将从遇见沈潜起至今的事,一尽想了一遍。想要捋清,其中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做戏。 最后发现,掺了情情爱爱的事,捋是捋不清的。于是又把心思拗回许家与莫姨娘身上。 无论如何,他对许家下手的事没有假。 究其原因,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了离间她与傅凭临——兴许是想拿她做一把冷僻的刀。 于是见到沈潜时,她满心在想的,其实只是如何令他相信自己,如何依梁淼之言,保下李乘风,又如何救下许家与莫姨娘。 然而沈潜却一句“不想送”,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耳旁仿佛响起许多声音。 清漪说,姑爷一看就喜欢极了小姐。 秦二姐说,我瞧得出来,他对你上心,比傅凭临还高一筹。 许明星说,我只是觉得他是真心喜欢姐姐。 她心口发闷,却不敢吐出那口郁气,因为总觉着吐出来的会是些不该说的话。 第39章 第39章 许明月没有说话。 沈潜也一语不发,只是像往常一样,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他的温和里头其实掺了些旁的东西。或者,倒不如说,他是在用温和掩盖那些旁的东西。比如不甘,比如妒忌。 约莫是许明月自小在察言观色上有一套,又或者是在她面前的沈潜不那么会遮掩自己。她一眼便看穿了沈潜的温和,看到了那些浓烈的情绪。 她发闷的胸口似乎被重重锤了一下,这让她有一瞬间想将所有事情摊在沈潜面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 如果这件事只与她有牵连,她或许就会这样做了。 但最后她只是破冰似的笑开:“好了,你这是什么神情。” 沈潜神色顿了顿,抬手抵在眉间:“什么……” 许明月抿唇又笑看他一会儿,缓缓道:“若无其事,此地无银的神情。” 沈潜一愣。 许明月继续说:“不想送便不送了,一封断交书罢了,原只是为了出一出气。惹夫君生气便不值当了。” 她说完,沈潜耳尖便缓缓攀上一抹红色。 他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随即低声道:“没有生气,我怎么会对娘子生气。娘子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许明月神色一怔,沉默了会儿,神情恢复自然,道:“也不委屈了?” 沈潜答非所问:“那娘子别同我分房了罢?今日可是除夕。” 许明月笑:“这是两回事。” 沈潜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我听娘子的就是了。” 许明月支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傅凭临?我写断交书,你不该高兴么,怎么还阻拦?” 沈潜眼神暗了暗:“我若讨厌一个人,就一点心神也不会分给他。人只有一颗心,全放在喜欢的人身上还嫌不够——娘子为傅凭临还专写了一封信,我忍不住就多想了些。” 许明月听完他说的话,愣了愣。许久,方才道:“你这话说的不错。” 沈潜追问:“那娘子日后不要再将心神分给旁的人了,可好?” 许明月只对他笑了笑。 - 许家除夕夜的晚膳张罗得早,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外头还没有爆竹声。 日头才落的时候,许明星便在大门口踱来踱去,火燎脚一样。 许明月与沈潜路过书房时瞧见了,许明月只装作不知。 沈潜则凉凉朝许明星瞥了一眼,叫他消停了那么一小会儿。 不多久,他就又踱起步来。 踱到华灯初上,远远地有爆竹声响起来,他终于停下步子,看向停在门口的小轿。 轿帘掀开,瘦了不少的莫姨娘探身出轿,母子两个凝噎相望,却又都不敢出声。 晚膳备好,许明月坐到桌前,看见莫姨娘与许明星两双红红的眼睛,又看看身侧沈潜冷淡的神色,头一回见识到了沈首辅面不改色的本事。 当然为了不招疑心,她还是侧过头去露了个疑惑的神情。 沈潜倒很镇定地低头,附在她耳边道:“莫姨娘前段时间去礼佛,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儿子了。” 而后适时地轻叹一声,仿佛自己也信了自己编的假话,这对母子不能相见,不是他的“功劳”似的。 许明月配合地点头。 许明星在桌子对侧似乎瞧见他们这边的动静,朝许明月多看来几眼。 许明月才察觉,就见许明星慌慌张张又将眼神收了回去。 她侧眸去看沈潜,对上一双无辜的眼睛。 年夜饭沉默地过去,一桌上只有沈潜间或说些话,许明月不时回几句。 分明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沉默是谁导致的。 始作俑者却在晚膳后,做出失落的模样,在许明月耳边说小话:“娘子从前的年夜饭也是这样安静么?还是因为我在……” 许明月顿了顿:“不要多想,从前也是这样。” 她说这话,其实有些敷衍,因为说假话本不是她擅长的事。在知道对方也是在说假话的时候,更是如此。 然而沈潜却仿佛完全察觉不出她的敷衍,沉默片刻后,伸手来牵住她。 庭院里莫名空旷,侧夫人等人早早回房,婢女小厮都不见踪影。 两个人携手站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望着夜空看。 许明月先收回视线。长久的沉默叫她有些疲乏,她想先回房歇息。 才侧眸想同沈潜知会一声时,不远处却骤然一声炸响。 沈潜也忽然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晃了晃:“娘子,看。” 与此同时,空中绽开一朵亮色的花。 许明月的目光就被吸引到不远的空中,怔怔地看着各色的烟火交织在一起,大片大片的,耀眼又热烈,将星夜照得透亮。 沈潜就在这时开口:“都说烟火能唤来天上的仙人,烟火炸响时祈愿,往往最是灵验。” 许明月看向他,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专注的眼睛。他似乎一直没有看烟火。 她一直被紧握着的手此时却获得了自由,沈潜笑看她,催道:“这是金陵城里最早的烟火,娘子快些祈愿。” 许明月想了想,再度看了一眼烟火,阖眼做出祈愿的模样。 烟火炸响的声音不断,她脑中的声音也很混乱。 最后她轻舒一口气,想道:一愿天下昌平,二愿亲友康健喜乐,三愿……三愿事有转机。 什么事?什么转机?她也没有说清楚。 就算仙人听见了,恐怕也难全她这个愿望。 她垂眸笑了笑,看向沈潜:“你也快些祈愿。” 沈潜嘴角一直挂着抹笑,看着很高兴似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早早地便许好了——娘子似乎有许多愿望,可能说来我听听?” 许明月笑笑:“愿望说出口便不灵验了。” 沈潜却道:“我不信这一说。” 许明月无奈摇头:“那你说,你许了什么愿。” 沈潜目光直白:“我同仙人说,无论世事如何,都要让我与娘子永远在一起。” 他语气坦荡,说得毫不犹豫。 随即便又问:“娘子呢?娘子有没有同仙人这样说?” 许明月垂眸笑了笑:“我若告诉你,便不灵验了。” 沈潜却不肯放过她,弯下腰来堵她的眼神:“娘子就小声告诉我,不会不灵验的。” 许明月别开视线:“你不怕不灵验,我却还盼着仙人全我心愿。” 沈潜眸色渐深,拖着声音道:“什么心愿,里头是有我么?” 许明月轻轻瞪他一眼:“没有,我许的愿是想吃饴糖。” 沈潜便笑开了,眼中晕开一片笑意,藏也藏不住。 许明月看了会儿,再度别开视线。 “我乏了,先回屋了。” 沈潜的手轻轻一勾,浅浅留了她一下:“这烟火还要放好一会儿,娘子不看完么。” 许明月淡淡看他一眼:“我回屋一个人也能看完,还没有人对我三审四问的。” 沈潜被她这样说,眼中笑意也不减,反倒伸手抚了抚她发顶:“娘子说的是。” 许明月这回没躲,垂眸任他抚完,轻声道了句:“我回房了,露重,小心着凉。” 她转身离开,走到沈潜看不见的地方,终于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从前她是以为自己很能看穿沈潜的,毕竟他神色语气细微的不自然,她都能发现端倪。 但只今夜一夜,她却恍惚摇摆了许多次。她发觉自己其实瞧不出来,沈潜在她面前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做戏。 他似乎会说一些拙劣的假话。然而又把一些假得不行的谎话说得很真。 她回到屋中,有些疲乏地靠在门边。 不论沈潜是在说真话还是做戏,这一晚的她是在做戏。 许明月走后,庭院之中,沈潜却站在原地,将那一场烟火看完了。 其实烟火在他眼中并没有多美,他做什么事也从来不会是为了“美”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在忙得应接不暇的日子里抽出这么大半个时辰来看烟火,只是为了在心里一遍遍许下那个年少时就许过的心愿。 纵使不信神佛,在这件事上,却也会“宁可信其有”。 烟火渐息,敬一从院外走了进来:“主子,府尹那头差人来问,现在能解禁了么?城中百姓都等着放烟火呢。” 他说着,啧了啧舌:“这一回的烟火禁令可真是大张旗鼓。我瞧着城中百姓大半都在议论——要是叫夫人知道了,她肯定心里不舒服。” 若是平日,他肯定是不敢说这一句。 但跟在沈潜身边,察言观色的本事必不可少。而今晚的沈潜,敬一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平日的主子。这是比平日高兴上十倍百倍的主子。 这时候说些比平日放肆的话,既能过过嘴瘾,应当也不会受罚。 果然,沈潜神色淡淡:“那便想法子,不要让她知道。” 敬一皱了皱脸,主子一句话,属下跑断腿,说的就是这。 “是。” 他就要告退,却见沈潜先抬步往院外去。 敬一怪道:“主子,夫人的院子似乎不在那头?” 沈潜笑:“是。我去买饴糖。” 饴糖?这大过年的,又是深更半夜,哪儿来的饴糖? 敬一摇摇头。想也知道,这便是夫人一句话,主子跑断腿。 这叫一物降一物。 第40章 第40章 除夕夜落了雪,大年初一便见院中几个丫鬟小厮费劲扫着雪。 许明月穿着中衣倚着窗看人扫雪,帘子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撩了开。 她只以为是来送水的丫鬟,没回头去看。 忽的一阵暖融融的风扫过来,一袭大氅将她裹住了,又紧了紧。 她低头,瞧见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熟练地系着绳结。一抬头,瞧见沈潜微皱的眉头。 才是清晨,他却早已穿戴齐整。 不同以往的一身黑,这日他难得换上一身亮红色,银冠玉带也都捯饬上,衬得人瞧着小上好几岁。 “过年好。”她先发制人,“好俊俏的郎君,不知这一路上收了多少姐姐妹妹投掷的瓜果?” 沈潜眉间一松,无奈:“过年好——夜里我就守在外间榻上,娘子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姐姐妹妹’,不若娘子掷些瓜果给我,好叫我不要太丢面?” 许明月被他逗笑。 沈潜长手一伸,将敞开的窗子关上了。又一揽,带着许明月往里间去。 他道:“今日风大得很,娘子不怕着凉,我却怕娘子受冻。快些将衣裳换上吧。” 许明月顺着他进了屋,正要招呼丫鬟来侍候,却见沈潜几步出了门,又很快回来。 回来时,手上捧了套亮红色的衣裳。 说沈潜难得穿一身红,其实许明月更是从来没穿过。婚服便是她穿过的第一套红衣裳,而平日讨喜庆,她也往往只会拿烟粉色凑数。 许明月拢了拢大氅,神色有些迟疑。 沈潜却几步走近了来,取了衣服抖落一下撑开,动作自然得很。 见许明月一时不肯穿,他也不急,只笑着缓缓劝道:“娘子只当是陪我。” 许明月倒也不是不喜红色,只是觉得这样夺目张扬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会失了性子。 她在那亮红色的衣裳与沈潜微微发亮的眼睛之间游移了片刻,最终垂了垂眼,将衣裳换上了。 沈潜自己分明也是每日差人侍候着穿衣的,这时为她换起衣裳来,动作却很熟练。裙门朝向哪里,绳结怎么系,都了解得很。 许明月不由多瞧了那精巧的绳结几眼。 沈潜发觉了,只是笑了笑,又领她到妆台前头坐下。 “娘子且坐,我为娘子描眉。” 许明月愣了愣,瞧着他很快在妆台上找出眉石,又熟门熟路地蘸了水。 沈潜一面伸手来抬她的脸,一面道:“从前想为娘子描眉,想了无数遍。找人去学,起初怎么也学不好,总画得要么太深、要么太粗。” 他说着话,手上动作也不停,很快将铜镜举到许明月眼前。 “娘子看看。” 许明月的目光跟着铜镜晃了两晃,随即看到镜中描得细长的眉。 画得那样好,甚至比她自己描得都要好。说是练过几百遍,也不会有人不信。 她一时发怔。 沈潜见她神情,低低笑起来。他将铜镜放下来,又理了理她的头发,拿起梳子来。 轻柔而微凉的手抚过发顶,从发尾轻轻地梳理起来。 “原本还想学绾发。听人说,新年为娘子绾发,可讨携手到白头的好兆头。” “但绾发同描眉又很不同。描眉呢,手稳一些,练上许多遍,总能学好。” 他说着,无奈一笑:“绾发,却好像命里有时终须有一样,怎么也学不会。” 许明月原本静静地听着,这时却忍不住透过铜镜看了他一眼。 垂着眸子,瞧不清神色。 她忽然开口:“我教你便是。” 沈潜抬眼,眼神又复发亮。 许明月侧眸,取了一旁的簪子:“看好了……” 初二,沈潜便收拾了简便的行装,又往临近的辖县去了。 他出门时从来不与许明月说,只在回来的时候,会欢天喜地地来找她。 许明月是从清漪那儿得的消息。 小丫头近日天天跟着敬一习武,早出晚归的,白嫩的脸蛋也黑了几层。 “那地方近来山贼泛滥,沈大人就将敬一也调了去。”她抱怨道,“我这才渐入佳境呢。” 许明月有些好笑,嘱她:“那你就留在家里头,自己好好练着。” 清漪嚷嚷:“什么叫‘我就留在家里头’呢?小姐要去哪儿?” 许明月无奈道:“见几个世叔世伯罢了,就是喝喝茶话话家常,你要去?” 清漪果然一撇嘴:“真没劲,我才不想去。” 许明月才摇头,就听她又道:“但我得跟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要不我学武艺做什么呢?” 最后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上了许府门口的马车。 马车上侧夫人见了清漪,便朝许明月投去惊异的眼神。 她们俩今日是约好了要往蜉蝣阁,一是见一见从前常与许父交游的行商脚客,二来,还要同其中一位要紧人物商议营救李乘风之事。 这些事必然要做得隐秘,故而两人都说好了不会带婢女。 许明月便给了侧夫人一个安抚的眼神:“母亲,我们到蜉蝣阁再细谈。” 清漪听见她对侧夫人的称呼,也是惊得不行。 许明月也拍了拍她手背,同样示意此事之后再细说。 一行人上了蜉蝣阁,将门窗都闭紧。 许明月这才将近日来的事都说给清漪听。 同梁淼会面,得知沈潜对软禁了许明星与莫姨娘,又有意要对李乘风下手…… 她说完了,却见清漪神情复杂,心中不由了然:“你此前已知道了。“ 清漪抿了抿嘴,愧疚道:“小姐,我之前听到过敬一和姑爷说话,但只听到了他们要将李小将军灭口的事……” “我该告诉你的……可是,可是敬一说,即使告诉了小姐也没有用,只会让小姐心里不高兴。既救不了李小将军,小姐也不能离开姑爷……” 许明月沉默片刻:“沈潜也是这样说的?” 清漪愣了愣:“姑爷他……好像不知我听见了。” 许明月点点头,抬手揉了揉额角:“我知道了。” 侧夫人在一旁听了会儿,开口道:“我瞧着,他对你是有意的。若是……若是他不会害你,不会害许家。这件事……咱们其实到此为止,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也是可以的。” 许明月沉默片刻摇摇头:“不能这么算。他对李小将军出手一事,归根结底是错的。错得没有理由,更于国于民无益。” “今日我们当作不知道,来日还有这样的事,我们也装作不知,迟早有一日,会祸及己身。难不成只因为他不会害我,便要对这些错事视而不见?” 她顿了顿,继续道:“况且,情深清浅只在一个心字。心却又是最容易变的。” “这件事,我们既然能管,便不要袖手旁观。” 侧夫人听了她这一桩话,本还想着只要护好许家与许家人便好的,此时也知道不可能了。 她看了看许明月的神色,忽然欣慰地笑起来:“你父亲若知道,把你教成今日的模样,不知是会快慰还是后悔。” - 临近正午,阁中人声渐多。 诸客落座,茶过几巡。侧夫人便领着许明月一一认过席上的宾客。 彼此通过名姓,又将许明月在顺天府国子监对面盘下一间书肆的事告知。 众人都惊异,纷纷赞赏许家小姐好魄力。又都表示待来日书肆开张,定然鼎力相助。 只到了角落一桌,有位蓄着长须、身着棉布袍子的长者,任许明月几次搭话,都不理睬。 许明月同侧夫人对过视线,便知道此人就是今日的关窍。 小宴之后,诸客渐散。 侧夫人留了方才那位长须长者说话。 待许明月送走其余宾客之后,再回阁上,便觉出那长者对自己的面色稍有和缓。 阁中门窗尽闭,他立在桌前,又将许明月打量一番。 许明月不躲不闪地任他瞧过。 许久,他总算缓缓地一点头,开口道:“上一回见,还是淮水诗会,算来有五年之久。” 许明月应道:“世叔身体硬朗一如当年。” 那长须长者不搭话,只道:“我来时还想,你既同那沈潜走到一处,怎么还会再同我们这些穷酸书客来往。” 他看向侧夫人:“侧夫人为你辩白,我才了解其中关窍。” 他顿了顿:“但,我此次前来,只是为了给许兄上一炷香。你们所说的事,我不会帮。” 侧夫人神色一变,就要开口说话。 许明月伸手拦下了,安抚道:“母亲,无碍。” 她看向长者:“世叔肯来赴宴,我已感激不尽。但只再想问一问,令世叔顾忌的是什么?” “父亲既然将世叔奉为挚友,那世叔定不是胆小怕事、只顾自身、不顾国事之人。但我今日所求之事,如此事关重大,世叔却不肯帮……” 她缓缓道:“世叔是顾忌我与沈潜的夫妻关系,怕我中途易辙。” 那长者沉默片刻,忽然哼笑一声:“果然是许兄教养出的好女儿。” “既如此,我便不拐弯抹角——按你的话说,那沈潜之所以对李乘风小将军下手,大半是为着你在争风吃醋。” 许明月听到此处,愣了愣,看向侧夫人,便见侧夫人目光躲闪地避了开来。 那长者继续道:“这样说来,岂不是你为褒姒,他为幽王,拿满朝文武开刀,说来不过为博你欢颜?” “现如今你们成婚没几日,你没受他蛊惑,还有心暗暗同他对着干——但真要说来,你真想同他对着干,哪日在茶里下毒,或是夜里在他身上戳几个洞,岂不是更快更狠?” “说到底,今日你们在这金陵周旋的种种,不过都是些爱侣之间的小把戏罢了。” 他嗤笑一声:“若沈潜不死,我今日肯帮你,他来日便肯杀我泄愤——女子心最软也最好哄骗,你敢说彼时你不会一心向着他,忘了我这老头是哪位?” 第41章 第41章 门窗紧闭的缘故,阁中光线本就晦暗。 那长者说罢,甩了甩衣袖,将不多的光亮又遮去几分,更是昏暗一片。 昏黑一片里,瞧不清许明月面上的神色。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滞住了一般地站在原地。 侧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想开口替二人调解调解。 正在她开口的前一刻,许明月忽然道:“世叔,我不是褒姒。沈潜能走到今日,他也不会做什么幽王。” “但有一点世叔说得不错,我与沈潜既结为夫妇,朝夕相伴,我的心自然会不自觉向着他。所以世叔说的投毒也好、藏刀也罢,我做不了。这一点我无可辩白。” 她笑了笑,道:“只是要说,这是什么爱侣间的小把戏,我却不敢认同。李小将军在沈潜手中,是他拿捏北疆三十万大军的棋子。我若放了这一颗棋子,则是将那三十万大军化作了他的仇敌。” “世叔读过的史册兵书应当不比我少,为什么会觉得,我搅乱他这样关乎存亡的一步棋,只是‘小把戏’?” 她移开目光,空茫茫不知在看何处:“女子好哄骗,却也很看得清。若来日他要拿世叔泄愤,那我与他也必然走到了反目成仇的境地。” 那长者看她一会儿,忽然捋了捋长须,摇头道:“既看得清,怎么偏还中了那沈潜的套,不舍得对他下手。” 许明月笑笑:“此事若写到话本里,读话本的小姐也会问我,为什么不同心爱的人共进退,而要顾什么不相干的天下苍生。” 她走到窗前,缓缓支起窗来,阁中终于亮堂一片。 “士子求仕途,小姐盼情爱,君子顾苍生,小人但求自全。人人眼中瞧见的东西都不同,我只是朝着我瞧见的东西去罢了。” - 初五这日,正是秦二姐与刘大哥大喜的日子。 早先在蜉蝣阁,许明月就收到了绘着“囍”字的请柬。 初五日,刘家忽然又送来许多请柬,说是凭借许明月与新人的交情,合该多带些人来凑凑热闹。 许明月离开金陵许久,一时间哪找得出人来。最后只得托了沈潜,揪来敬一和几个常在身边的随侍,又自府尹府上调了些人来,才凑上数。 最后观礼的时候,着实是十分热闹。 人簇着人,肩擦着肩。许明月全是被沈潜护在怀里,才没有叫人家挤跑。 鞭炮震天响,远远瞧见新郎领着轿子走过来,一堆人便朝那头涌去。 沈潜护着许明月,在人潮中艰难地走了一阵,忽然低低叹道:“刘大哥瞧着内秀,在婚嫁这样的事上,却也很注重场面。” 许明月担忧他不喜这样的喧闹,已经劝他好几回到外沿去观礼,都被他拒绝了。 此时又劝一次:“若是觉得太拥挤太吵闹,我们便到外头去。” 沈潜果然又拒绝:“不觉得。” 许明月伸手探向他后颈,一手湿热:“这叫不觉得?” 沈潜笑了笑,取了帕子替她擦手,道:“真不觉得。我得好好观礼,瞧清楚娘子家里是怎么办这婚礼的。上一回太急切,办得潦草。” 许明月无奈:“哪里潦草?满城都被你整得红艳艳一片,整整有七日之多——再说,就是潦草,那也已经过去了,难不成你还想再成一次婚?” 沈潜一时没有说话。 许明月侧过头去看他,却对上一双微微发亮的、笑吟吟的眼睛。 他道:“不可以么?我一直想着再娶娘子一回。” “不是骗来的,娘子也不觉着委曲求全,也不会在洞房花烛夜提旁人的名字。” “不可以么?” 许明月看着他含笑的眼睛,一时晃神。 忽然又是一阵爆竹响声,原来是新娘下了轿。 一众人又簇拥过来,将二人拥到了刘府大门前。 这一桩没头没尾的小话于是结束在喧闹声里。 而刘府正锣鼓喧天之时,府尹府上却一片寂静。 往日重重看守的地牢,因着一场喜宴削去了近半的守卫。 交班之际,几个人影闪入地牢,不多时传来人身倒地的闷响。 - 新娘被送入洞房后,婚宴便开席了。 有要鏖新娘的,一尽被刘大哥闷声拦下了,以新郎罚酒作结。 最后人醉醺醺的,话也说不清了,才找到许明月这里来。 “我……我今日太醉。劳团团去,与红绡说,我醒过酒再来……” 许明月答应过了,便先将醉得不知事的刘大哥交给了沈潜,自己往后院去。 到了新房之中,秦二姐早早摘了盖头,盘腿坐在床上等她。 许明月关上房门,走近前去:“二姐,大哥他被灌得太多,托我来知会你一声,他晚些过来。” 秦二姐伸手来迎她,顺势从她手中接过一枚字条来。 又与许明月对过眼神,便展开字条。 读过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他身边有人照看么?” 许明月答道:“沈潜在一旁看着。” 秦二姐道:“行,那我便放心了。” 她顿了顿,似乎忽然想起什么:“对,你前些日子要的兵书,今日刘舆府上的人正好采买了。你是今日就带走,还是在我这儿放些时日?” 许明月想了想:“在二姐这儿放些时日吧,待我回京,再来找二姐取。” 秦二姐了然:“好。那书买来才不久,但书页已经有些泛黄,倒像是等不及要叫你翻看的——你可要去看看?” 许明月沉默片刻,点头:“到底是因我才买来的,该去看一看。” - 依着秦二姐的话,绕过几座假山,便到了刘家的藏书阁。 刘家底蕴不浅,藏书阁也有一众家丁把守。 入到阁中,说明了来瞧“兵书”的来意,便有人领着径直走过几排书柜,后又启了一道暗门。 许明月走进暗门,外头的人便又将门阖上。 门内是一条燃着昏暗烛火的小径,走过小径,方才是一间屋室。 室中一扇屏风,隐约可见对侧屈膝坐在榻上的人影。 那人影沉声道:“都说了,饭食放门口,不许进来。” 许明月便停了脚步,轻声道:“李小将军,是我。” 那人影一僵,许久,方道:“许明月?” 许明月应声,他却又半晌不做声。 烛火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好一阵,屏风对侧才传来一句:“你过来吧。” 许明月绕过屏风,终于看清榻上人如今的情况。 眉角眼梢,俱是青紫与狰狞的才愈合的伤痕。肩部裹着厚厚一层纱布,已叫血水渗透。腰腹被衣衫遮着,但隐隐也能瞧见纱布的影子。 再想起国子监门前策马长街的李小将军,对此时的李乘风似乎是一种残忍。 李乘风沉沉咳了一会儿,随手将榻沿的披风取下来,信手系好绳结,咳嗽声才渐息。 他看向一袭烟粉色衣衫的许明月,扬唇笑了笑:“真是想不到,最后倒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许明月道:“李小将军受我牵连,受苦了。” 李乘风却哼笑一声:“你倒喜欢往自己身上揽罪。是沈潜招惹的我,同你有什么关系?长得好看些,还真把自己当红颜祸水了?” 许明月无奈笑笑,不同他争辩,只走近了,道:“暗室阴冷,委屈李小将军带伤忍上几日。待到我与沈潜回京,自会有人来送李小将军回北疆。” 李乘风听罢,皱起眉来。 沉默片刻,总算还是开口:“我说,你如今也看清楚沈潜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还要同他回京?” 许明月也顿了片刻,答道:“这到底还是我与他的事。” 李乘风也沉默许久,轻笑一声:“倒是我多管了。” 许明月怔了怔,正斟酌着如何开口。 那头李乘风却自顾自想了会儿,一时压不住火气,自己也管不住自己说什么了:“真是,早知我不该接下这份活计。别送你,别同你攀谈,别在沈潜面前为你争风吃醋。” “要是不干这些事,他也想不起来找我的麻烦。现在倒好,人也没捞着,好也没讨着,平白叫人上了十来日的刑——只落得个多管闲事的下场。” 他说着,气得笑出声来:“现在在这儿嘛,靠些小姐书生救济。回到北疆,还不知道要怎么让人笑话——呵,真行!” 噼里啪啦地,就这么说了一通。 许明月垂着眸子,静静听完了。 倒没待她回应,李乘风先一抬眼,瞧见她垂着眼睫斟酌说辞的模样。 没忍住,闷闷地又开口了:“……我憋闷久了,没人说话,随口诌的,你只当是耳旁风好了。” 许明月摇摇头,却道:“都是有理的话。” 她认真道:“李小将军赏识我,我受宠若惊。但人心这东西,纵是自己的也难管住。正像李小将军管不住,才会受我牵连;我也管不住,所以不能遂李小将军的意。” 李乘风闷闷应道:“我听明白了。你不必说了。” 许明月默了一会儿,最后道:“此处的主家与我是挚交,李小将军若有任何要求,只管说,不必忧心欠下人情——此事本是我欠小将军的。” 李乘风看着她,忽然又笑笑:“算了,这种事哪能算清?你不欠我。我走时自会留够金银,也不欠这儿主家的。” 许明月没有再答话,只将随身带着的一枚玉饰取下来,递将过去。 “待到我们回京,会有一位行商到此处来,将这枚玉饰给他看,他便会带李小将军回北疆。” 李乘风接过玉饰,握在手中转了两转:“挺精巧。” 也不待许明月接话,他便又道:“才一炷香,你这就把话说完了,就要走了?” 许明月愣了愣,答道:“本也是托词看书才来的。” 李乘风笑了笑:“你被看得真紧——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被这样拘着。” 许明月也只笑了笑。 两人点头作别,她便转身又往门外去。 在她将将要走过小径时,李乘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其实早在那个肥员外府上,我就想同你说。其实我武艺高着,能护你周全。” 许明月脚步未停:“是我素来没有求他人庇护的习惯。李小将军武艺高强,一定能觅得良缘。” 暗门堪堪阖上,挡住门内回音。 第42章 第42章 初五日李乘风被劫走之后,沈潜却好像没事人一样。 除了街上来往搜查的官兵变多了,全然瞧不出有这么件动辄影响朝中大局的事发生了。 大约是因着许明月的关系,刘府也压根没有被纳入搜查的范围。 这件事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 中旬,沈潜下江南要处理的事情,水患也好,粮灾也好,都收了尾。 梁淼被一番表彰后,来寻许明月讨了一幅字,便回顺天府去了。 没几日,沈潜与许明月也收拾好了行装,准备返京。 许府门前,围了一堆的人。 许家的也有,刘府的也有,不相熟而只慕沈潜的名来的也有。 秦二姐站在最靠近马车的位置,为许明月整理衣衫。 “此去又不知道多少年才能再见了。这回可真要多来信。” 许明月浅浅笑着回:“这回不会忘了。” 两人眼眶都微微泛红,最后是刘大哥走上前来,将秦二姐揽走了。 走时还留下一句:“若有任何事,都只管往刘家来信。” 而后给了沈潜一个意蕴颇深的眼神,直叫沈潜颇有些委屈地朝许明月看。 柳三哥不知为何,这一回却没有来送许明月,只托人带了张字条来。 上书:“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山盟无有,锦书难托。”1 不待许明月看分明,沈潜已将字条截去,扫过一眼,丢进车中的暖炉里。 许明月有些好笑,但想想字条所写,又觉得烧掉才是最好的。 后头来的,多是金陵当地的官员。 许明月便倚在车中,一面瞧着沈潜面色冷淡地将人敷衍打发了,一面捧着他煮的茶浅浅啜饮。 待到客人都打发走了,许明星才垂着头走过来,同她道别。 金陵的书肆最终还是定下来要关张,有大半原因,是许明星对打理书肆向来不上心。 如今许父逝世,许明月又不在府上,侧夫人只对打点金银有经验,莫姨娘更是什么关窍都不通。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关张了这头的书肆,将三山街许氏书肆的名头冠到顺天府许明月新盘下的店面去。 正巧前些日子京中来了书信,解梦生集了一众国子监的生员,已将她要的话本写好了。 国子监对面的铺子装点罢了,京郊的刻印厂也寻好了,供书的行商脚客,许家这边的名簿上多着,许明月也联系好了,名簿也带上了。约莫回到京中,书肆就能开张。 只是在锁三山街店门的时候,心中还是有几分寥落的念头。好像要将许家、将自己扎在金陵的一块根剜走。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许明星这些日子来都有些自责。 许明月哪里瞧不出来,待他走到跟前,便宽慰他:“我走了,这头书肆店面交接的事,就全依仗你了。” 许明星总算打起些精神:“阿姊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好。” 许明月点头:“还有侧夫人与莫姨娘,也都辛苦你照料好。过些时日,要好好地到顺天府来寻我。” 许明星又说:“阿姊放心。” 说完沉默了会儿,脸慢慢涨红,却不再说话。 许明月等了会儿,问:“还有什么话,只管说。” 许明星便从袖中翻出一枚平安符来,道:“知道阿姊要走,前些日子去求了符,阿姊路上带着,只当求个心安。” 许明月接过了,笑笑,伸手想去摸他脑袋。 手伸出去,才发觉,这个弟弟已与自己一般高了。 她语气不由低了几分,又道:“你也照料好自己,回去吧。” - 马车悠悠上路,不紧不慢走了近半月。 沿途不知怎么,难民少了许多。 偶尔遇见有面黄肌瘦来讨吃食的,沈潜也都给了够分量的吃食与金银。 这趟回程,沈潜走得很慢,更像是游山玩水。每到一处歇脚的地方,都要同许明月四处玩赏一番。 临要到顺天府,车马还停了一遭。 停驻处是京郊一座小山。 两人携手拾阶而上,在山顶院中,瞧见一棵系满红绸的树。 不及许明月仔细看,院落屋中已经走出来一位身着道袍的修士。 那修士倒似乎与沈潜熟识,拱手道:“沈道友,许久不见。” 沈潜也回了一礼,道:“今日只取观中的红绸便好。” 两人并未多言,修士很快回屋取了红绸。正要交到沈潜手中时,瞧见了许明月,于是顿了顿,道:“这位便是?” 许明月不明所以,只瞧着沈潜对自己笑了笑,示意她去接红绸。 她去接过了,便听那位修士了然一笑,道:“正好,今日书的是‘同心同德,白头厮守’。” 许明月愣了愣,已被沈潜牵过,走到树边。 树桩上靠着一架木梯,本应是让人登高了去挂的。 沈潜却不叫她登梯,只拽了近处的一根树枝下来,笑看她:“娘子只系这里就好,诚心最要紧。” 许明月看了看那被扯落许多黄叶的枯枝,想不明白这心是诚还是不诚。但总归是阖上眼,心中将“同心同德,白头厮守”念了几遍,小心地将红绸系上了。 沈潜将手放开,那根树枝又回到高处。 许明月的目光随着那枝干也往高处瞧了瞧,高处诸多红绸纷扬着,略略能瞧见几条上头写着“喜乐”、“无忧”之类。 恍惚之间,她似乎在一条红绸上瞧见自己的名字。 这座小山不打眼,院子也难寻,不进院中,更是谁也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棵树。 所以这满树红绸,系的是几人的心愿? - 下山之后,离顺天府便不远了。遥遥已能瞧见城门楼的影子。 上了马车,沈潜忽然开口:“此次回京,朝中许会有些变动。” 许明月怔了怔,往常沈潜是不会同她说朝务的。 沈潜只朝她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继续道:“娘子不必担心,隔几年总有这么一回。不是什么大事。” 他想了想,又道:“娘子平日,最好是在府中。若担忧书肆的事,也可以往书肆去。这两处我都会多安排人手看护——旁的地方,我不好照看,娘子若想去,提前知会我一声,也可。” 许明月垂了垂眸,她自然知道事情不像沈潜说得这样轻松。 首辅离京,京中各方势力伺机而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若说到了危及家眷的地步,那又比她想得要更严峻些。 沈潜软禁李乘风,难道为的是今日的困境? 可既然如此,他为何要放出不留李乘风活口的风声? 在李乘风被劫走之后,也似乎毫不在意,没有丝毫焦灼的迹象。 她恍然间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中。 茶水注入杯中的汩汩声响叫她回神,沈潜笑着宽慰她:“这些事都与娘子不相干。娘子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 马车在顺天府城门口被拦下,亮出入城的公文,官兵却仍不放行。 声音动作是恭敬的:“请沈大人、沈夫人稍候片刻。” 可,候什么? 瞧着沈潜的神色渐沉,许明月心中也微紧。 不多时,有人探身到车窗边:“沈大人、沈夫人,傅大人有请。” 傅,听着这个熟悉的姓氏,许明月怔了怔。 她看向沈潜,却见他面上没有一点惊异,只是神色较往常要冷淡些。 沈潜觉察到她视线,侧头勾了抹笑,温声道:“娘子就在车中休息片刻,我很快回来。” 他掀开帘子下了车。 然而车外那人却又道:“这……沈夫人,傅大人有请。” 沈潜声音泛冷:“城门口人来人往,傅大人偏要请我家娘子露面,意欲为何?” 片刻沉默之后,许明月听到一抹熟悉的声音答话道:“沈首辅多虑了,只是圣上召见沈首辅进宫。顺天府近日又窜入一伙流盗,下官自觉有责护好夫人安危。” 沈潜冷笑一声,答道:“我家娘子,怎么也说不上是傅大人的‘有责’。” 针锋相对的势头转眼就要铺开。许明月沉吟片刻,撩开了一半的窗帘。 城门以内,竟站了几列的官兵。傅凭临一身蓝色朝服,似乎才下朝会,正在一众官兵之前,面色冷肃。 “傅大人。”许明月扬声道,“妾身此番只径直回沈府,一路有护卫护送,便不劳大人了。” 傅凭临听得熟悉的声音,面色一僵。然而抬眼看去的片刻间,许明月已将车帘放下了。 他沉默许久,终于只道:“那便请沈首辅随我入宫面圣。” 沈潜面上笑吟吟,眼中情绪却也不大好:“请。” - 文华殿内,一众朝臣垂首立于两侧。 沈潜信步而入时,瞧见不少熟面孔。 年幼的天子坐于上座,倦倦地同这些并不怎么在乎他的朝臣们面面相觑。 只见到沈潜时,眼睛亮了亮:“沈爱卿,你回来了。” 沈潜款款行礼,简单几句将江南之行的成果道完。 天子未及听分明,已道:“沈爱卿多有功劳,赏。” 于是谢恩。 谢罢恩典,走到一众官员前列去,仍然只能瞧见低垂的脑袋与微阖的眼睫。 沈潜抬眼,往官员中间唯一抬着头的那位看去,含笑点了点头。 唯一一位抬着头的,自然便是傅凭临。 这两侧的官员,无一不是他自沈潜离京之后,辛苦策反的。 但这些人既肯跟在沈潜后头,也自然都是人精。 要对沈潜下手,自然可以。但需得先有马前卒,将沈潜挫伤了、拱倒了,随后他们才敢做那墙倒来推的众人。 更何况沈潜此番回京,还是立了功回来的。天子再年幼也还是天子,天子才夸赞过的功臣,如今便去踩,那得是多没心眼? 该说,他们此次前来,本就没抱着能将沈潜扳倒的心思。只是想瞧个热闹,探探虚实罢了。 ——瞧这一室的寂静,还早着呢。 第43章 第43章 慈宁宫。 太后斜靠榻沿,听傅凭临将前日文华殿中的事说了一遍。 傅凭临大抵已在尽力将话说得平静,但他手背鼓起的青筋与眼底沉沉的不甘,还是叫人一眼便能看破。 他最后道:“诸位大人已有与沈潜决裂之意,只是群龙无首,所以一时没有动作。” 太后笑了笑:“依你的意思?” 傅凭临拱手道:“依臣之见,对付沈潜实宜从速,若等他重新笼络诸位大人,站稳脚跟,再想动摇便难了。” 太后点点头,指尖在榻上轻敲了几下。 “沈潜,不可不除。但近日要除,却也不简单。” 傅凭临皱了皱眉,片刻会意:“难也有难的法子。” 太后满意笑道:“不错。难有难的法子。” 傅凭临道:“还请太后指教。” “名头。”太后指尖在空中一点,缓缓吐出两字,“要除沈潜,最难找的就是这名头二字——他行事向来周密,不留人话头。但若是能找着这名头,扳倒他也便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笑了笑:“往常寻不着他软肋,倒是无从下手。可如今他自己露了把柄……” 傅凭临思索片刻,神色微滞。 太后缓缓道:“想来你明白哀家的意思。” 她从一旁端起茶盏,吹罢茶水上飘的雾气,仍然没有听见傅凭临的答复。 于是又笑道:“哀家也不与你说暗话,如今的境况就摆在眼前,你我都清楚,对沈潜,咱们想见缝插针,只找得着许明月这一个缝。” 见傅凭临神色愈发僵硬,她语气稍缓:“哀家知道你是个情种。放心,只是借她之手,做些不痛不痒的小手脚,伤不到她。” 傅凭临仍然沉默,太后慢慢啜饮着茶水,并不心急。 许久,终于听他道:“明月还在他手中,若他发觉此事与明月有关……” 太后忽的笑出声,喟叹一声,道:“唉,是我忘了同你说。你这位旧夫人,同沈潜的交情可不浅……说来,他二人相识,倒比你还要久些。” 傅凭临缓缓抬眼,眼神滞在空中,他声音艰涩:“什么?” “你不清楚,许明月清不清楚,哀家也不知。”太后笑道,“但沈潜定是十分清楚的。他与许明月早在七年前便相识。彼时,沈潜还不曾上京赶考,被寄养在金陵一家私塾。那家私塾的先生,正是你的老岳丈,许匡业。”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又说识于微末,莫逆于心。他二人既相识于微末,又做了这么一段时间的夫妻——哀家瞧着,沈潜待她也是痴情。” 她转起手中的佛珠串:“前一日在刘次辅家夫人处受了气,次日便要在朝中讨回来。刘次辅的官俸,直罚到了年底吧?” “国子监对门的铺子,礼部几位大人盯着的,他说抢便抢去了,还交给个女子来当掌柜。那群老古板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你也不是没瞧见。” 说着,太后笑着摇摇头:“若真要说起,沈潜这些动作,倒让我高看一眼。若是他不碍着哀家的路,全他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未尝不可。” 她含笑看向傅凭临:“你说呢?” 傅凭临的手自方才入殿,便始终死死地攥着。此时却只是虚虚握着,似乎失掉了全身的力气。 迟迟听不见答复,太后最后扫了他一眼,淡淡道:“好了,哀家倒是不急。你只管慢慢思索,想清楚了,再来见哀家。” 傅凭临这回倒应得很快,低声道:“微臣告退。” 便脚步迟滞地缓缓出了殿。 - 回到沈府已是傍晚,小厮往车下搬着行李,清漪与许明月在一旁看着。 有个小盒子,原绑在一个小木箱顶上,因为小厮一个不在意滚落在地。 清漪瞧见了,一阵心疼,冲过去捡了起来:“都小心着点儿,这可是夫人留给咱们小姐的唯一一件首饰!” 小厮连连道罪,清漪叉着腰又将人训过一番,才放人走。 一转身,她气势便一变——知道自家小姐不爱看自己待人跋扈,多半是要挨一顿说。 然而朝许明月一瞧,却见她目光定定地越过院落房檐,正飘忽地望着将落未落的日头,哪里有分半点心神给自己这边。 清漪又是舒了口气,又有些不忿,走上前:“小姐,方才夫人留给您的首饰被人砸地上了,您怎么都不在意似的。您在看什么啊?” 许明月回过神来,神色却仍有些失魂落魄的意思:“什么?没什么,只是瞧着天色将晚了。” 天天都有天色将晚的时候,清漪也不知道今天这天色有哪里好看,挠了挠头,继续盯着小厮们搬行李去了。 许明月却无心去关照那些行李中的任何一件。按理说,母亲留下的首饰,自己辛苦搜罗的字画,从金陵千里迢迢带回来的名簿,全都是千珍万重的东西。 可她自方才城门口与沈潜分开,心中便始终惴惴不安。 脑子总想着些曾读过的史书,那些位极人臣的宰辅,总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越想,眉间便跳得愈快。 她不由伸手抵住了眉间,心中暗暗地宽慰自己,不会有事。 想着想着,又觉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担忧沈潜的安危。 分明是一直事事欺瞒着自己的,如今看来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相识至今,半载也还不到…… 只是想到这里,胸口忽然一阵抽痛。 他们相识至今,半载也还不到。 可他们昨日还在道观树上系上了写着“白头厮守”的红绸。可沈潜还说想再娶她一回。 如果今日沈潜出了什么事,她会如何? 抽痛感愈甚,同时涌来的还有一阵窒息感。许明月不由抬手捂住了胸口,深深地呼吸起来。 一旁的婢女见了,慌忙上前问前问后。 许明月只摇摇头,又舒一口气,终于平静下来。 她再度看了一眼将沉的日头,终于叹一口气:“备辆马车。” - 傅凭临走后,沈潜便在宫道之上被一众同僚绊住了脚。 他只装作不知道这些人试探他喜怒的心思,任谁来攀谈,都只客客气气、皮笑肉不笑地回话。 待到日头尽沉,方才冷下脸色来,但仍笑道:“诸位大人还有话聊,我却没话说了。便先告辞。” 一众同僚虽向来看不惯他阴晴不定的性子,然而此时险险要将人得罪,也不敢多言,只恭敬将人目送走了。 沈潜转身,冷嘲的神色便复归面无表情。 就这样走过宫道,走出宫门,于宫门前见到自家的马车,命人掀开车帘,踏着小凳上车。 只在抬眼看向车中时,冷淡的神色骤然一顿。 那顿住的神情很快变为一种带些恍然的喜悦:“娘……子?” 许明月略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衣袖,将手递过去:“我瞧天色很晚了,却不见你回来。” 沈潜便轻轻攥上那手,像攥一片轻纱那样轻柔。 他神色仍有些恍惚,坐上马车也没松开手。 许明月也没有抽出手,只用另一只手撩开车帘,吩咐马车回府。 沈潜这时堪堪回了魂,嘴角挂了钩子似的高高勾着,也撩开帘子:“先不回府,往偏院去。” 他也不给许明月思索“偏院”是哪里的时间,放下帘子便道:“今日是娘子第一回来接我下朝,娘子怎么只在宫门口候着?哦,是了,娘子没有入宫的令牌。改日当为娘子讨一块……” 许明月便听他说了许多话,心中的不安渐渐平静下来。 待他停住话头,方才开口,缓缓问道:“今日入宫,一切都好?” 沈潜笑意愈深,看她片刻,方低低道:“娘子莫要担心,只是召我入宫问些水患粮灾的事。” 顿了顿,又道:“还有便是,再有两日上元节,宫中会办一场宫宴,允携家眷赴宴……娘子可想去?” 不待许明月答话,又追了一句:“朝中同僚,往日有携家眷的宫宴,总要拿我成家晚的事打趣。娘子这回若肯同我一道去,我便不必烦忧了。” 许明月听到他说后日还要再赴宫宴,心中才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见他侧着头眼神专注地看过来,不由躲了躲,口中答道:“好了,那便一道去。” 此时马车也正好停下,许明月心中暗暗庆幸,因为瞧着沈潜的模样,定是要再说一堆叫她耳根发烫的胡话。 她逃也似的下了车。 偏院院门大敞,因而她几乎是一眼便越过院门,瞧见了院中树下练剑的小少年。 面色红润,有些白胖的模样,像团发了面的馒头。许明月有些不解地侧头看向沈潜。 沈潜下了车,好整以暇地同她说笑:“娘子认不出来?怎么不问一问这是不是我养在外头的儿子?” 许明月淡淡瞥他一眼,不曾开口,便听他又道:“我可不敢,也不会。只是想听娘子说这样的话罢了。” 许明月无奈,目光移到那小少年身上,又瞧了会儿,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意味,但总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正在她思索时,院内那少年也收了剑。 他转身正要往屋内走去,然而余光似乎瞧见什么,回身又看过来。 瞧见许明月,神情便骤然一喜。 许明月正觉莫名,忽然听得一声:“母亲!” 她眉心一跳。 第44章 第44章 白面馒头似的小少年小跑了过来,目光发着亮,却又有些害羞的闪躲。 “母亲。父亲。”到了跟前,便小声叫道。 沈潜像是未察觉到许明月的眼神似的,应道:“嗯。” 小少年又看向许明月,许明月被直勾勾瞧着,心里也忍不住泛软,不由回以一笑。 而后便蹙眉,看向沈潜。 沈潜一阵好笑,领着她进了院子,道:“娘子可别怪我吓着你,是娘子自己不记事。这孩子,是前两月城门口施粥棚前,娘子自己捡回来的。” 许明月愣了愣,又瞧了那小少年一眼,白胖的模样,倒也是能看出前度骨瘦如柴时候的影子。 见她记起来,那小少年眼睛愈发亮了,巴巴地看着她。 许明月勾了勾唇,问他:“你如今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小少年有些怯怯地,乖巧答道:“元宵过后就十岁了。叫……叫元宝。” 许明月点头,沈潜在她耳旁小声补充道:“这孩子是被父母丢下的,我瞧着娘子喜欢,人也乖巧,便自作主张,将他且养在偏院了。” 许明月侧眸看了他一会儿,回首去对元宝道:“元宝,你先回屋去,换件干爽些的衣裳。” 元宝方练完剑,身上衣裳有些潮湿,正细细打着抖,闻言便乖巧点头,回屋去了。 待他进了屋,许明月便无奈看向沈潜:“教养孩子的事情,不是说着好玩的。若不能尽心尽力,怎么敢为人父母。” 沈潜垂了垂眸子,片刻,笑道:“我不曾把这件事当作玩闹。既让他喊我一声父亲,便会尽心尽力教养他。” 许明月道:“这是你如今的念头。来日你若有了自己的孩子,还能待他如今日说的这般?” 沈潜沉默片刻,却道:“若我说,我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呢?” 许明月愣了愣。 沈潜抬眼,弯了弯眸子,玩笑似的接着道:“我只想同娘子在一起,不想要任何人分走娘子的心神,更不想要娘子有除我之外更亲昵的人。娘子也不要想这些事了,我不会让娘子受怀胎十月之苦的。” 许明月被他这样出格的言语说得一时不能回话,这时候,元宝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不及许明月开口,沈潜已弯下腰去,将元宝揽过来,温声道:“元宝,叫娘亲。” 元宝便脆生生叫了句:“娘亲。” 许明月抿了抿唇,只蹙眉看着沈潜。 沈潜分明是知道她在看他,但只垂眸对元宝道:“乖,你娘亲与我今日是来接你回家的。” 元宝大约瞧出许明月的神色不对,有些怯地看她:“娘亲。” 许明月垂了垂眼,对他笑了笑。 沈潜便拍了拍元宝的背:“好了,你先去外头的马车上坐着,我与你娘亲很快便来。” 元宝便几步一回头地出了院子。 许明月看着他出了院子,才再度看向沈潜:“你这是做什么?” 沈潜垂着眼,始终不敢看她:“娘子不是想帮元宝么?若我们收养他,他便再不会受饥寒之苦了。” 他这样避而不答,许明月语气也渐渐冷淡下来:“帮他是一回事,收养他却又是另一回事。这样大的事,你为何不曾与我商议过。” 沈潜沉默片刻,扯了抹笑,声音低了些:“我本想着,将此事作为惊喜,过些日子再告诉娘子……娘子不高兴么?” 许明月舒一口气,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若有一日你改了主意,他该怎么办?” 沈潜终于抬眼,沉声道:“我不会改主意。只要娘子在我身边,娘子一日肯要他,我便一日不会丢弃他。” 许明月愣了愣,听明白了:“你将他当作什么?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用来牵制我的链子。” 沈潜只定定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渐渐消失,最终抿作一条直线。 许明月再度舒了口气,只觉闷得出奇。 “这件事我不会应。”她说完,顿了顿,道,“此处离书肆不远,我过去瞧瞧,你和元宝先回府吧。” 便转身朝院外走去。 才走出两步,便听身后沈潜低声道:“为什么不应?娘子也怕被我牵制住么?” 许明月脚步顿了顿,又听他道:“又为什么动怒?娘子与傅凭临成婚五年,都能对他说放下就放下。如今与我,相识不过半载——我害怕娘子有一日也一样对我。有什么错。” 许明月听来只觉快要被气笑,她与傅凭临的事,里头有没有沈潜的掺和现下还说不清,他倒好,现在拿这件事来倒打一耙。 她加快了步子往院外走去,不愿再听。 身后沈潜却追上来,攥住了她腕子。 她挣了起来,沈潜怕攥伤她,手很快松开,只跟在她身侧,低声道:“娘子不想与我同乘,我走就是。现下京中不太平,娘子还是乘马车回府为好。” 许明月虽然有气,却也知道分寸,只沉默着上了马车。 沈潜便站在车旁,待许明月上了马车,便吩咐车夫回府。 车夫愣了愣:“主子您……” 沈潜垂了垂眸,张口正道:“我走……” 车内许明月的声音冷冷传来:“他在此处等着,你先送我们回府,晚些时候再来接他。” 车夫闻言,又见沈潜默许的模样,心中虽想不明白,也调转车头走了。 - 次日一早,许明月洗漱收拾好了,吩咐过婢女今日不必准备自己饭食,便往书肆去。 元宝被她安置在院中侧屋。她本想同这孩子解释清楚,但一说起不要喊她娘亲的事,元宝的眼睛便红起来,像要落泪。 她看不下去,便停了话茬。 然而一呆在府中,看着元宝,便想起沈潜昨日那番混话,只觉得头疼。 恰好解梦生来了信,话本刻印的事已安排妥当了。若要得急,再过一日上元节便能摆上书柜,书肆便能开张。 她便索性要他联系几个同窗,今日书肆中见,商议商议为书肆开张造声势的事。 马车停到书肆门前,便见解梦生与几个身着棉袍的书生等在门内。 许明月没带随侍的丫鬟小厮,形单影只走下车的时候,几个身着棉袍的书生便面面相觑了起来。 只解梦生快步迎上来,恭敬道:“婶婶。” 那几个书生才跟上来,也拱手行礼。 许明月回了礼,一行人便在店内炉边坐下。 坐下之后,几个书生都自然地看向解梦生,看来是一向习惯了叫解梦生拿主意。 许明月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底,理了理衣摆,道:“今日召诸位来,是为这书肆开张之事。” 众人见她先开口,都有些讶异。 解梦生也瞧出同窗们的心思,忙开口道:“这书肆的事,我们都是门外汉,不及婶婶懂行。婶婶只管吩咐。” 说罢,又对同窗道:“来时忘了同你们说,沈世叔家的婶婶,姓许,金陵三山街许家的许。” “三山街许家……”一众书生顿时哗然。 “我入京赶考时购置的书本,似乎便是许家的。” “我也是。” “三山街许家……婶婶莫不是在淮水诗会上作过《金陵游》?” 解梦生笑道:“对。” 他朝许明月引荐道:“婶婶,我这位同窗,也是应天府来的。” 许明月便朝那人笑了笑,又点点头。 那人忙又一拱手,头脸都红起来。 一众人又小声交头接耳一会儿,安静下来。这时都看向许明月了。 许明月静静等他们停了话,方开口道:“先要多谢诸位愿来相助。因开张时间就定在明日上元节,时间有些急,我便不多客套,现在便同诸位说一说这声势该如何造。” 她自袖中取出一沓纸来,递给众人传阅。 “这是我在金陵印的招子,料想回到京中,书肆开张,许能用上。”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是京中管束诸多,招子约莫不能贴在墙上,需得劳烦诸位,寻些人来,便在店门口发放招子。若方便带入国子监中发放,自然更好。酬劳都好说。” 解梦生一摆手:“有什么不方便。” 说完又笑:“但婶婶担忧的,着实是小事。只叫沈世叔同相干的有司说一句,这顺天府有那面墙是沈家婶婶贴不得的?” 许明月只摇摇头,淡淡道:“只招人来发放便是。” 解梦生瞧出些端倪,收了笑,恭敬道:“是。” 许明月继续道:“再有,便是待话本刻印好了,还需再烦劳几位,若有空闲,带些话本到书市上坐一坐。” 有几人点头道:“我们几个平日常到书市逛,知道什么地方人最多,这事可交给我们来办。” 许明月点头:“再便是,明日上元节书肆开张,宫中宫宴,我不能来,要劳梦生看顾看顾书肆。只明日,肆中话本,可随意供人翻看——最好是立个招幌在门口,再雇人来吆喝吆喝。” 解梦生笑道:“这事婶婶便放心交给我。” 许明月笑了笑:“多谢梦生,多谢诸位。” 解梦生摆摆手,道:“都是小事,何况婶婶同世叔给的酬金也大方得很。” 众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几个书生又自告奋勇,说有认识的京中名士,可以请来为话本写些序文,也能造一造声势。 事情都定下了,天色也不早,众人便都先告辞。 出了书肆,一群书生商议着,打算不多雇发放招子的工人,只从自己人中间出几个便是。 他们除了解梦生,大多是寒门子弟,此次来帮衬,其实多是奔着酬金来的。 解梦生听了只笑:“得了,这事用不着你们操心。” 众人不解,只见解梦生朝城西的方向努了努嘴:“可别忘了这位婶婶是哪家的。” 有人道:“婶婶不是说了,此事不劳烦沈首辅么?” 解梦生轻哼一声:“婶婶不想劳烦,沈世叔却盯得紧着呢。你瞧好了吧,明日就该有官府的人来替咱们贴招子了。” 第45章 第45章 上元节当日,宫中张灯结彩。 宫女太监忙而有序的奔来走去,看着比此前秋闱后那一场宫宴热闹上不少。 许明月与沈潜在宫道上同行,不时便要停下来,陪着追上来的某大人某亲王攀谈几句。 瞧着,沈潜说往日总被同僚打趣不成家的事是真的。 许多大人亲王,身旁的夫人都是有身孕的模样。 有位热络的亲王夫人,在等着丈夫与沈潜交谈时,还凑到许明月耳边小声问她:“你与沈大人成婚都这样久了,肚子还没有动静,我这倒有道偏方,你要不要?” 许明月总不好说,自己与沈潜成婚至今,还不曾亲近过。只好垂着眼作不好意思的模样——最后还是被那位夫人硬塞了道药方。 许明月面颊微微泛红,将那药方递给身旁的随侍,吩咐:“仔细收好。”仔细二字说得郑重。 沈潜应当是看见了,待亲王走后,侧眸给了那随侍一个眼神。 许明月此时还在同他怄元宝的气,瞧见了也不愿管。 只看着沈潜从那随侍手中接过药方,缓缓扫过一眼,嘴角便漫上笑意。 许明月只当看不见,眼观鼻鼻观心地往前走。 眼见前头就是宫宴布置的地方了,沈潜却忽然伸手来牵她。 这在宫中已算得上是不知礼数,只几息,周遭便能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许明月皱了皱眉,碍于在人前,并没直接挣开,只冷淡朝沈潜看了一眼。 沈潜面上的笑意顿了顿,似乎有些受伤,但很快又笑起来,俯身凑近许明月耳边,道:“娘子,娘子其实是想同我有一个孩子,所以才为元宝的事生气么?” 他这话说得又自作多情又不知羞。 眼瞧着已经走到了人前,不远处太后朝着他们走过来。 许明月瞪他一眼,轻声回道:“不是,松手。” 沈潜却不知为何,笑得更欢,顺从地松了手。 直到太后走到近前,那笑才渐渐平缓下来。 两人朝太后行了一礼。太后面上扬着笑,竟亲手来扶许明月:“唉,不必多礼。” 许明月顺势起身,又听太后道:“明月,可是这名字?前些日子,我们在宫宴上还见过。真是好福气,再嫁得如意郎君。” 不待许明月回话,沈潜已然开口:“有福气的是我。” 太后笑意愈深,细细地打量起许明月来。 沈潜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住了她视线。 太后笑意渐淡,收回视线,吩咐宫人分别引两人入座。 许明月随着宫人到了女眷席。 女眷席放眼一看,倒都是熟人。 一眼能瞧见的,有前度在尚书府赏花宴上见过的刘夫人、李夫人几位,偏些地方,还有坐着淮南王府的郡主。 几位夫人这一日都十分热络地来与许明月说话。 郡主只冷冷看了许明月一眼,倒是坐在她身侧的贵妇人,应当是淮南王妃,微微朝许明月点了点头。 终于落座之后,许明月才发觉自己所坐的位置实在安排得有些巧了。 这么说,是因为她坐下不久,便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 顺着那视线望过去,便见沈潜手中松松握着一只酒杯,正直直地朝这边看。 她蹙了蹙眉,收回视线。 但不久,就又被沈潜那视线盯得抬眸看过去。 除却有人来搭话或敬酒,他的视线仿佛便钉在女眷席,钉在许明月身上似的。 但凡他不是当朝首辅,此时怕已有人要掀桌而起,指点他孟浪了。 许明月终于被看得有些恼,抬眼便朝沈潜冷冷瞪了一眼。 沈潜神情一怔,继而却抬起酒杯遮到嘴边,似乎低低地笑起来。 许明月收回视线,女眷席这时却也漫起一片浅浅的笑声。 李夫人就坐在许明月身边,很是亲热地打趣:“真是羡慕沈夫人,成婚半载了,还同新婚夫妇似的。” 李夫人一开口,桌上诸如此类的话便此起彼伏。 “沈大人这样的男子,平日不近女色,家中也不纳旁的莺莺燕燕,对沈夫人情深至此,真是难得。” “也是沈夫人兰心蕙质,我虽自小在顺天府长大的,却也见过沈夫人的诗集子,那词句,写得真是好。” 一片欢笑声中,忽然传来一句:“兰心蕙质怎么会叫人休弃?” 笑声忽然一顿,众人都朝那说话的人看去,只见淮南王府郡主扬着下巴,面上是一副不屑神情。 席上沉默的气氛太明显,许明月本想只作听不见,这时却也不能够了。 她心中暗暗叹气,放下手中杯盏,道:“郡主对我不满,只是因为我叫人休弃一事么?既如此,不如郡主再去一趟傅府,同傅老夫人说一句,收回遣退书。” 那郡主面上一烫,咬牙便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遣退书是傅老夫人下的,与我又没有关系,她若想收回便收回了,岂需要我去说。” “我没有说郡主与此事有什么关系,郡主不要误会了。”许明月偏了偏头,做出不解的样子,淡淡道,“我只是说,傅老夫人对我是弃妇一事并无不满,我自己也并不觉得有什么。诸位夫人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好的么?” 她看向座上的几位夫人。 众人都垂着眼,只当没有听见。 许明月便又看向郡主:“看来,诸位夫人也并无不满,这座中只有郡主管得宽些。” 座中终于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继而便捂了嘴,以咳嗽声来遮掩。 郡主的面颊愈发红了起来,气愤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宴辱骂皇亲!” 许明月垂了眸子,并不愿再与她掰扯,只淡淡道:“郡主威风,臣妇不敢。” 那淮南王家的郡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性,这短短一句话便激得她要起身。 她身旁的淮南王妃劝慰了几句,拉扯了她几下,反倒叫她更咽不下气了。 四周环顾一遍,只见满座的夫人都只将她当笑话看,偏还和许明月亲亲热热地说着小话,心中不平便更甚了。 于是许明月,以及与许明月说着话的户部尚书家李夫人,正说着话,忽然便被隔桌遥遥泼了酒。 然而因为是隔着桌子泼的,以淮南王家郡主的身份,又与她二人坐得不近。于是这酒水其实只溅了些许在她二人衣襟。 倒是与郡主坐得临近的几位亲王夫人和淮南王妃,头上脸上都沾上不少酒水,好不狼狈。 女眷席一时激起一片惊叫声。 这惊叫声传进耳朵,许明月才反应过来,一抬眼,沈潜已经朝女眷席走过来了,脸色冷得像冰。 四下的宫女太监,都忙着给女眷席的主子们擦拭酒水,因而也没有人拦他。 走过淮南王府郡主身侧时,他停了片刻,道:“第一回的账,我只记了傅家的,倒将淮南王府落下了。” “这是第二回。”他道,继而对身后跟着的随侍道,“给郡主敬酒。” 那随侍应当是跟了他许久的,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话中的意思,提了酒壶,便兜头往郡主头脸上浇去。 郡主顿了片刻,尖叫起来。宫宴上顿时一片哗然。 许明月忙起身叫停:“住手。” 随侍停了手,沈潜也并不去管,只沉着脸快步走到许明月身边,解了袍子披在她身上。 许明月低声道:“我没事,只是衣襟沾了些酒水。” 沈潜脸色仍然不见好转,一双手牢牢地扣在她肩上。 上座的幼帝与太后都被这一出闹剧引了过来。 太后瞧见淮南王郡主满头湿发的狼狈模样,又见沈潜闯入了女眷席,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淮南王郡主委屈地便要开口说话。 太后却冷冷看她一眼:“哀家没有问你。” 一旁的李夫人此时回过神来,将淮南王郡主泼人酒水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有些被酒水殃及的夫人也愤愤开口帮腔。 太后听罢,叹了口气,道:“淮南王郡主好大的威风,既不想好好与宴,那便不要待在这里了。来人,送淮南王妃和郡主回府。” 淮南王妃与淮南王郡主的面容一时都白了起来,但也不敢违命,只行了礼告退。 太后随即转身,看向沈潜:“纵使郡主有千般不对,她到底也还是淮南王府的郡主。沈潜,此事,你做得也过了些。” 沈潜只冷冷答道:“臣自知有罪,那便请圣上责罚。” 这一句,才叫人将视线从太后转到了幼帝身上。 太后脸色微青,听幼帝道:“沈爱卿此番往南直隶,解了朝廷大患,是大功一桩。功过相抵,今日朕不多追究。” 她也只好扯了抹笑:“皇帝圣明。” 闹剧就此结束,宫宴复又继续。 太后吩咐了人领许明月往慈宁宫去更换衣裳。 沈潜似乎想直接带许明月离开,就要开口回绝。 但他方才闯入女眷席,又命人浇郡主酒水的事,已经十分出格。此时若再拒绝太后的好意,实在太拂皇室的面子。 许明月抬手拽住他衣袖,给他递了个制止的眼神。 沈潜于是抿住唇,低声又对她道:“我陪你去。” 许明月摇摇头,柔声道:“不要担心。” 从方才沈潜与太后的几番交锋中,她其实已然瞧出来二人之间有嫌隙。 但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敢笃定,太后既敢当众让人带她,便不会让她损伤分毫。 这大抵只是太后为表恩威并济的简单示好罢了。 沈潜约莫也是想到这一层,没有再多阻拦。 但当许明月换过衣衫,走出慈宁宫,在宫道尽头看见一个熟悉身影。 她才明白过来,太后要她来慈宁宫,不是什么简单示好。甚至这一整场宫宴的闹剧,大约也只是为了将她引到慈宁宫来。 第46章 第46章 走出慈宁宫,往左转就是一条长长的宫道。 朱红的重门一扇连着一扇,好像看不见尽头。 但许明月还是遥遥一眼,瞧见了转角处红墙前的身影。 傅凭临从来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君子,他不讲究那些死板的纲常名教。 遇见喜欢的女子,他会发愣一炷香时间,然后追着跑几条长街,还要托相识的好兄弟在她袖口里塞上一纸“密信”。 他信奉的是自然快意是正道,于是行止坐卧,总不爱受拘束。 做了官,大抵是有几分收敛的,但还是能瞧见本性。 旁的官在宫道上等人,不说威严十足,总也要做个玉树临风的样子。 他倒好,侧着身斜斜倚在宫墙上。远远瞧见许明月,才腿一蹬,像不倒翁似的站直了。 许明月忍不住笑了笑。 笑声循着空荡的宫墙飘到尽头去,也激起一阵回声。 两个人沿着宫道慢慢走到彼此近前,隔了几步停下,却都不说话。 直到一阵风吹动檐角的风铃,两人才缓缓回神。 傅凭临先开的口,嗓子有些喑哑,笑:“明月。” 许明月也笑了笑:“状元郎。不,如今是侍郎大人了。” 傅凭临愣了愣,随即又勉强地笑了笑:“若是这样说,我也该改口,叫你沈夫人。” 不及许明月答话,他又笑问,随口一提似的自然:“他待你好吗?” 许明月看着他点了点头,随后顿了顿,又道:“凭临,对不住。” 傅凭临也看她一会儿。 不多久,别开视线,眼眶有些泛红:“怎么说对不住。本是我没有护好你。淮南王郡主的事,让你受了好大的委屈。你嫁给沈潜,也是因为生我的气——但明月,我没有要同她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母亲遣退你的消息。” 他痛苦道:“我一直被困在宫中,你与沈潜成婚那一日,我才得以逃出宫。但只到沈府门前,看见你下了花轿,便被人下了黑手。” 许明月听罢,沉默许久,道:“凭临,除了对不住,我不知该说什么。其实在同沈潜成婚之前,我已经发现了端倪,猜测事情不像京中传的那样……可我还是没有信你,还是嫁了。” 傅凭临亦沉默许久,终于问:“为什么?” 许明月垂下眼睫,缓缓道:“我本以为,自己能够喜欢上在傅家做傅夫人的日子。可收到那纸遣退书的时候,我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离开傅府,回江南去……对不住。” 傅凭临扯了扯嘴角,摇头:“明月,是我该说这句对不住。” “对不住我在傅家没让你快乐,分明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却为了不与母亲起争执视而不见。对不住我入宫一年杳无音讯,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分明我们成亲以来,我根本没有让你风光几日……” 他胡乱地抬起官袍衣袖撩过脸,笑道:“还好如今也不算晚。你想回江南,只等我将此处的事情都料理好了,彼时你与沈潜和离,我们便回江南去。” “我会将母亲安置好,我们两人自己住一方院子,不受谁的拘束。你若想出门,想开书肆,我出银子我出力,我陪你一起……” 他说着,眼睛像洗过的砚台一样渐渐亮起来。 许明月不忍地开口:“凭临。” 傅凭临眼中的光亮颤了颤,随着他的声音一起:“明月,你等我说完。” 许明月只红着眼摇摇头:“凭临,今时与往日,终究是不同的了。” 傅凭临笑得勉强:“哪里不同?” 许明月凝视他片刻,缓缓道:“你我,都不同了。” 傅凭临偏还不肯放过她,举手道:“我对天地立誓,我傅凭临,此人此心此情,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许明月只得垂眸,低声道:“那便是我不同了。凭临,是我移情改意了。” 她眼睛红红的,脸色却渐渐苍白:“其实我早就发现许多事都不对,只是因为沉溺其中,始终不肯清醒……但心动做不得假,纵使如今我发现这一切,纵使我与沈潜和离,我也不是当日嫁给你的许明月了。” 傅凭临终于沉默。 他抬手许久遮了遮眼,将手放下时,又重重的舒了口气,方开口,失魂落魄道:“也是应该的,也是应该的。我打听了不少,知道他待你很好,你……你与他情意颇笃,也是应该的。” 凉风掠过宫道,又掀起一阵同样寒凉彻骨的风铃声。 傅凭临声音终于恢复平静,只还有些微不可见的颤:“对了,险些忘记,此番前来,是要同娘子说正事。” 他说出“娘子”这个称呼,自己也愣了愣。但只自嘲一笑,自袖中取出一纸信封。 “我不愿做背后戳人脊骨的小人,但这些事,你若不知道,我放心不下。” 许明月接过信封,沉沉的一沓。顿了片刻,才将它拆开。 她一面翻看,傅凭临便一面道:“这些,都是自你离开傅府……嫁给沈潜之后,他做的事。” “腊月,他遣人访了我的笔迹给你递信。这只是小事不错,但总是欺瞒了你。” “也还是腊月,你为着筹备书肆,去了一趟文锦阁,被阁中掌柜误以为是莺花。不过几日,沈潜便寻了借口,将那掌柜赶出了顺天府。” “同月,登迎因遣退书一事,被他召至沈府。回家不久,便被贬往琼州府,这也是沈潜的手笔。他甚至给沿途的官员递了口信——登迎的马车,在半道便遇了山贼,据山民说,他与孩子都被抛尸江中,弟妹则被山贼掳去,如今不知流落何处。” 傅凭临一句一句说着,许明月的神色也便逐渐苍白。 她本以为沈潜欺她瞒她,只是傅凭临一事,许家一事。哪里能想到,平日只当作寻常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背后,也还藏着另一种真相。 可怕的是,傅凭临所说的这些事,她竟还能清晰地记起,它们分明相距不远,一件紧挨着一件。 她不由想,这些还只是傅凭临查出的。那是不是还有没查出的? 她垂了垂眼,声音有些干涩:“我知道了。” 傅凭临沉默片刻,道:“明月,我知道,你现在对他有意。但他不是什么好人,如今他喜欢你,自然对你千般好。可倘若有一日,他不喜欢你了呢?” 他顿了顿,低声道:“再有,沈潜到底离京太久,京中局势看着稳定,实则已经是暗潮涌动。现在他的威风只是一时,只要叫人揪住他的把柄……万丈高楼,坍塌只在一夕之间。” 许明月眼睫颤了颤,终究只道:“我知道了,凭临,多谢你好意提醒。” 傅凭临苦笑道:“你和我做了几年的夫妇,真要客气到这般地步吗?” 许明月沉默许久,道:“凭临,我是个拎得清的。所以你不必担心,我既然知道了你说的事,便终会与沈潜和离。但你也不必太关心我,我们夫妻的缘分断了,此后只做陌路人便是。” 傅凭临听罢,神色僵了僵,但只点头:“好,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已是明月高悬,宫宴就要结束了。 他将许明月送到离宫宴不远的宫道上,自己沿着小径离开了。 走时顿了顿,终于还是问了句:“若你与沈潜和离,也只会做陌路人么?” 但他似乎只是想问,并没有等许明月的答复,话音才落,便转身快步离开了。 - 回到宴上没多久,就到了散场的时候。 沈潜盯许明月盯得很紧,宴席才散,便在近处的宫道上等着她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到了马车上,沈潜才开口:“今天又叫娘子受委屈了。” 许明月本该安抚他的,然而将要开口之际,却不由想起那个被赶出顺天府的书肆掌柜。于是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沈潜神色便愈发低落,但想起什么似的,又打起精神。 “娘子且先小憩片刻,我不会叫娘子就这样过了这个上元节。” 许明月经过方才一遭,本已无心再应对他,闻言,便顺势阖了眸子小憩起来。 是察觉到马车停下,又听见嘈杂人声,还并着流水哗哗的声响,许明月才悠悠转醒。 对座,沈潜支着额角,已不知含笑看了她多久。 她不自在地避开视线:“到地方了,是要做什么?” 沈潜只笑道:“娘子下了马车便知道。” 她于是搭着沈潜的手下了马车。 先是瞧见了汹涌的人潮,随后跟在沈潜身后,绕过拥挤人群,走上一条官兵辟开的小道,才渐将一切收入眼帘—— 这是顺天府的护城河,约有十六丈宽,更有环绕整座京城之长。河面之宽,平日可并行数架游船。 就是这样宽的河面,此时飘满了月形的花灯。莹莹灯火,将岸旁每一个观灯人的面容都照得明亮。 河沿有孩童天真问话:“娘亲,这么多河灯,是神仙放的吗?” 母亲耐心答道:“不是神仙放的,但是放来给神仙瞧的。一盏河灯,就是一个人的心愿,河灯飘到天上去,神仙瞧见谁的心愿,就会叫它实现。” 第47章 第47章 许明月垂眸,看不尽的河灯随流水渐去,沈潜则一如除夕夜观灯火时一般,只看着她。 岸边母亲与孩子的谈话被夜风送到耳边,与鬓角碎发一同被扬起。 许明月伸手捋发时,听见沈潜笑说:“一个河灯,便是一个心愿。这所有的河灯,都是为娘子而放。娘子不多许几个愿望么?” 她循声侧头看过去,看进沈潜眼里,并不清楚自己想从里头看见什么——最后她也只看见了自己。 她沉默片刻,问道:“你不为自己许一个吗?” 沈潜笑,答得理所当然:“我的愿望,就是上天与我里头,有一个,能叫娘子的心愿都实现。” 顺天府中盛传过一件事。是一个朝廷命犯躲进佛寺里,沈潜领了锦衣卫去抓。 那人武艺高超,在寺中同锦衣卫缠斗许久没有终章,沈潜于是下令,不要活口。 那时有高僧在侧,对沈潜道,我佛慈悲,在寺中杀生,会触怒神佛。 沈潜笑着说了句,我不信神佛。下一秒便抬手下令,于是血溅佛堂。 他不信神佛。 他不信神佛,却会在荒山道观系一树的红绸,在护城河放满江的河灯。 许明月看着他的眼,虽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这时候的颜色却要更沉些,像一方不见底的深渊。 她忽然想起此前在金陵重逢时,沈潜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道,娘子在我心中,比一切都要重要。 她当时想的是,也不是没出阁的小姑娘,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同“地老天荒”之类的情话一样,都当不得真。 但此时满江的河灯,好像比天上的银河更长,能够一直漂到那当不得真的“地老天荒”去。 她发怔的时段里,沈潜便好脾气地任她神游天外。 终于她回神,但又好像仍然没有回神一样,露出难得的天真神情:“你说过,我比一切都重要。” 沈潜心中微讶,他没有想过能从许明月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但他只是含笑看着许明月,声音温和却坚定的:“是,比一切都重要。” 许明月心中一跳,只别开视线,再度看向了河灯。 她沉默片刻,道:“若我说,我的愿望,是海晏河清。是让这岸上站着的每一个人,都能有一盏为他们祈愿的河灯呢?” 沈潜答得毫不犹豫:“那我便再为他们每人都再造一个。” “只是要先将娘子的河灯都放完了,待天上的神仙先将娘子的心愿都瞧见,再放他们的。” 他笑了笑:“娘子心怀天下,众生芸芸,都要顾上一顾。沈某却没有这样大的胸怀。心中能放下的,只娘子一个而已。” 人声喧闹,却好像传不入耳。周遭的景致与声响,都如云烟笼罩般朦胧。 直到江风拂来,凉得人清醒几分。 那母亲与孩子的对话继续着。 “娘亲,我也想要一盏河灯。” “今天咱们是放不了的,明年的上元节,娘亲再带你来,好不好?” “为什么要等明年呀?” “因为今天的护城河,只有官老爷能放河灯呀……” 母子二人渐渐走远了。 沈潜的视线始终没有偏移开,许明月的眼睛却不由跟着那对母子望远了。 她听见自己轻声答道:“这是孩子话。” 而后沈潜笑答:“我说的是不是孩子话,娘子日后便知道了。” 许明月没有再说话,她只面向莹莹发亮的护城河,缓缓阖上眼睛。 她想道,事情没有迎来转机,一切只像她所料想的最糟的情况一样。 她不敢再信神佛,也不能再信沈潜。如今她可以信的只有自己。 那么倘若真有神佛,倘若这铺满水面的河灯真能求得神佛一顾……就请保佑她,行事皆成,得偿所愿。 神佛垂怜,自然最好。没有神佛,她也要自己偿自己的愿。 她侧眸看向沈潜,眼中映着锦缎般的河水,笑:“男子情浓时说的话最当不得真,待你我白发苍苍,再把这话说给我听吧。” - 灯会之后,人潮渐散。 许明月算着时间,书肆应当还不到关门的时候,便想着去书肆看看景况。 到了国子监所在的那条长街,就见街边墙面,贴的竟都是许氏书肆的招子。 越走近书肆,人也便越多,越拥挤。沈潜将许明月揽在怀里,才随着人潮艰难地进了书肆。 挤进书肆的半途,便听见路人议论。 “这许氏书肆是什么来头,竟能开在国子监对面?” “你还不知道啊,这是‘那位’的铺子。” “那位?那位在城里不是有百十来间金铺子么?怎么开起书肆来了?” “这咱们哪儿知道啊。可这里头的书是真的好,听说户部侍郎家的女眷人手一本呢!” “女眷?女子读的书放国子监对面来卖,那位怎么想的?” “嗳,你又不知道了吧。这书的序,可是请了前文渊阁大学士谢老来写的——依我看,它就采了个女子爱瞧的故事,里头说的道理,还是写给咱们男子瞧的。” “你读过?” “没有,可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听到此处,沈潜便笑起来:“娘子也听见了,可真是如此?娘子当日同解梦生商议这故事时,琢磨出了什么只有男子知晓的道理?” 许明月也笑道:“别打趣我了,这书本只是写来供闺中女子解颐的,谁知道解梦生他们竟然能请得谢老来作序。这下可好,没有深意也要被这些人挖出些暗含的深意来。” 又费了一番力气,两人总算在楼梯边找到了解梦生。 他正同一个身着锦袍的瘦高男子争论着些什么。 两人走进了方才听清。 瘦高男子涨红着脸,喝道:“书本摆在外头,不许人买,只许人瞧,岂有此理!” 解梦生无奈道:“您这话都说第几遍了?我最后再说一次,这是咱们的规矩,外头的招幌上写得明明白白:今儿开张第一天,不外借,不售卖,想看书的自己进店来瞧。” 瘦高男子又道:“从未见过如此无理的规矩!你瞧这店中,如今人挤人,哪有能叫人静心看书的地方?” 解梦生解释道:“本来开张就是求个红火热闹,你去酒楼花楼的也都是这样啊。您要想静心看书,我教您——出门左转,明儿再来。明儿就能买了。” 瘦高男子冷笑一声,却又涨红着脸,将方才那段“岂有此理”的话又说了一遍。 解梦生本还想耐着性子再和他掰扯两句,但余光里扫见许明月走近了,便把话咽了回去。 瘦高男子见他不回话,只以为自己占了理,声音扬得更高了。 正洋洋自得之时,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和缓如水的女声道:“店家有店家的规矩,若是觉着这家店的规矩不好,换一家便是了。” 那瘦高男子闻言,便转身看了过去。瞧见许明月时,愣了一愣,声音小了些:“这位姑娘,你不懂这其中的关窍。这自古而今没有把书摆出来,只给看不给买的,这书肆就是不讲理。” 解梦生在一旁深吸了一口气,耐着脾气道:“我朝的律例,哪一条也没有说不许这样干的。您比这律例管得还宽呢。” 瘦高男子于是又转向解梦生,怒道:“真是歪理!好,你要说律例!我叔叔便在刑部供职,你只等着吧!” 解梦生凉凉道:“等什么?等您回去和叔叔告状,让您那叔叔把咱们的律例给改了?” 瘦高男子闻言,气焰本低了些,但余光里瞟见一袭烟粉色衣衫的许明月,又壮着胆子道:“正是如此,怎么?害怕了?” 解梦生听到一半,便板起脸,憋笑憋得脸都红了。 那男子却继续道:“这样,将你们掌柜的叫出来,让他同我道歉,且今日便将你们这只看不卖的规矩改了,我便放你们一马。” 解梦生终于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开来。 那男子不解,此时却见余光里的烟粉色衣衫摇曳起来。 许明月走到他跟前,温声道:“这位公子,我便是这间书肆的掌柜。” 她说完,沈潜也走到她近旁,伸手揽住她,笑看那男子。 那男子这才瞧见沈潜身上的绯红色官服,和那一眼便能瞧见的仙鹤纹样。 “沈……沈首辅……”他讷讷道。 沈潜神色略有不解:“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样威风的气势,照理说我若见过,该记得才是。” 那男子脸色苍白:“小生不敢,小生,小生只是一介草民。” “不必如此谦恭。”沈潜神色淡淡,“只管报上你叔叔的名来,我也很想知道,是谁给你的底气,来我家娘子的书肆闹事。” 那男子的面色愈加苍白。 许明月听至此处,终于开口:“做生意也讲求缘分,这位公子既然不喜我家书肆的规矩,那便是你我无缘。只劳您再找间合意的书肆,彼此心中都松快——若拿律例来说事,用官服来压人,可就没意思了。” 那男子脸色又是一阵红,但叫沈潜瞥了一眼,又白了起来。 他不敢再抬眼,忙拱手道:“沈夫人说的是,是小生胡搅蛮缠了!” 许明月朝他笑了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他便逃也似的走了。 沈潜在一旁,倒还有些惋惜似的:“他今日这般败兴,娘子就这么放了他?” 许明月沉默片刻,认真道:“没有败兴。你若不放过他,才会叫我心里不舒服。” 她难得说这样直白不好听的话。 沈潜神情一滞,片刻又笑起来,只是眼底神色看不分明。 - 上元节后第二日。 解梦生派了人来,给许明月递她要的消息。 “上元节夜里,淮南王突发重疾,郡主与王妃连夜出京礼佛。” “昨日店中闹事的那位公子,据邻里说,昨夜回府时在府外跌了跤,今日至今还没有出门。” 那报信的人瞧了瞧许明月的神色,继而又诺诺道:“我家少爷还说,‘婶婶千万别因着这事和世叔闹脾气,世叔也是疼惜您。’” 许明月扯了扯嘴角,摆手道:“你只管告诉你家少爷,我和沈潜的事,不会牵扯到他。” 第48章 第48章 上元节后不过几日,许氏书肆已是风头无两。 背靠手握大权的当朝首辅,又请了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等一众名士作序,招子样书铺天盖地——“许氏书肆”四个字,几乎到了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上至文官武将,下至贩夫走卒,手中纵使没有一本许氏书肆新刊发的《银屏记》,也要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上几讲。否则茶余饭后的闲谈,便一句话也插不上。 刘次辅府中。 刘夫人命丫鬟将门窗都关上,这才极小心地从床头将《银屏记》取出来。 她同许明月算是有过节,她家夫君又向来与沈潜不和。这《银屏记》才出来的时候,她本是不欲买来看的。 哪知道昨日同京中几个命妇一同用饭的时候,她们口中念着的话里调笑的,竟全都围着这书转。 说什么书中的郎君子弟,简直就是照着自家夫君和儿子的模子刻的,又说什么纳妇当纳苏锦屏,婆家当看李金银的。 说的倒真有几分意思。刘夫人当时便腹诽。 夜里回到府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趁着夫君睡得死沉,爬起来捉了守夜的侍女去买书。 那侍女夤夜去的,竟到了次日早晨才回来。说倒不是许氏书肆没开——书肆灯火通明的,外头还挤满了要买书的人呢,直到天亮都没散尽——是刻印的书一尽卖完了。 那掌柜的,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远远瞧着,比月色还莹白。 但她倒很有魄力,见了外头人头攒动的架势,当即便贴出公告来,说要连夜赶去近郊的刻印厂催促加印,请诸位书客次日清晨再来。 于是便乘着马车走了。 排在书肆外头的人,又是想散,又是不甘心的。等了这样久,清晨再来,又得从头再等起,到时候还不知道前头会排多少人呢。 于是竟没有一个人离开的。 天色将明的时候,几匹马拉着载满书本的板车便来了。那女掌柜毫不扭捏,招呼着人,在那板车边上,便分发起书来。 侍女说的时候,眼中神色口中语气,无不是一片夸张的倾慕。 刘夫人听得直皱眉,拿起那小小一本书册时,果然见上头油墨还新着,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顺天府中的人就是钱多又太闲,任它什么样的东西,只要趋附的人多了,好奇的人便也会多起来。 刘夫人翻开书页,不屑道:“不过是势头造起来了,这书到底怎么样,还未可知呢。” 侍女站在一旁,讷讷应声,退出了房去。 她为买书熬了一夜,刘夫人也允她歇息,于是回到下房中便睡了过去。 直到晚膳时候,一同侍候刘夫人的小丫鬟来寻,她才忙起身往刘夫人屋中赶去。 到了屋中,却见摆桌布菜的丫头小厮,来来往往,动作都轻得很,唯恐惊了什么似的。 侍女随手抓了个人来问:“这是怎么?夫人身子不爽利?” 那人愣了愣,竟露出不知如何答话的复杂神情。 也没等那人答话,屋中便传来了一阵笑声:“好哇,好哇,这苏锦屏当真是个妙人!” 侍女也是一愣,被她抓着的那人小声道:“姐姐进去瞧了便知道了。” 侍女于是小心进了屋,就见刘夫人左手持书,右手执筷,不知夹了什么便往嘴里送去。 侍女忙上前道:“夫人且慢——” 刘夫人正瞧得入神,被她打断,本欲动怒。转眼瞧见自己筷子夹着一整个红艳艳的辣椒,这才歇了火。 她看了看侍女,想起自己白日还是一副不屑的神情,面上有些过不去。 但念头转了几转,便摆出大大方方的架势,索性将书递过去:“这几个丫头里,就你识些字,来,你来将这书念给我听。” 侍女一愣,忙上前捧过书。 刘夫人朝她扬了扬头:“就从那段,苏锦屏假盲棍打负心汉,从那读起。” 侍女应了一声,便缓缓读起来。 - 沈府。 天色微明时,沈潜醒转。 第一件事,还是伸手去探身侧的床榻——仍是一片冰凉。 他神色也冷了几分。 穿衣洗漱后,便往流云院去。果然见屋外守着清漪。 清漪神色为难:“姑爷,小姐她才睡下……” 沈潜沉默片刻,终道:“娘子可吩咐了说几时起?” 清漪道:“小姐说,只睡两个时辰便起。” 这几日,许明月都是这样,草草吃些东西,寥寥睡上两三个时辰,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沈潜眸色沉了沉,道:“今日有什么事,是非娘子去办不可的?” 清漪缓缓数道:“书商纸商墨商,见小姐书肆景况好,纷纷都来报价。小姐将他们约了一桌,今日午膳去谈。” “午膳后头,小姐说书肆来往客人太多,不好只交给看顾店面的小厮,她得去坐店。” “晚膳是约了庐陵来的一群书生,好像是什么文社的……” 沈潜颔首,道:“不必为这些事惊醒娘子。” 清漪愣了愣:“可小姐说,这些都是要紧事。” 沈潜道:“我自会处理。” 他没有再同清漪多言,转身离开了流云院。 出了沈府,敬一候在府门外,汇报道:“夫人昨日只去了书肆,夤夜里跑了一趟近郊,是奔着刻印厂去的。回府后也没见什么人。” 沈潜点头,问:“上元节那日,派去跟着娘子的暗卫,可找到了?” 敬一皱眉道:“没有。但大约知道,是在宫中那一阵不见的。我会继续查探。” 沈潜沉吟片刻,却道:“不必查了。” 敬一愣了愣,明白那暗卫大约是要死不见尸了,垂首道:“是。” 沈潜上了马车,又对敬一道:“近些日子,你将手上其余的事都停了。只对府上递来送往的信件、拜帖一一排查。” 敬一应声,又想起什么,道:“此事可要瞒着夫人?” 沈潜只凉凉看他一眼。 敬一忙道:“属下明白了。” 沈潜于是放下车帘,只又撂下一句:“京中张贴的招子,今日就都撤了。” 敬一不解:“可那招子才贴几日,还不到该撤的时候——而且照夫人书肆近日红火的景况来瞧,贴招子这一着很管用……” 他说到一半,车中沈潜却支开车窗,冷冷道:“这时候你倒机灵起来了。” 敬一后颈蓦地一凉,这才清醒过来。 是了,书肆固然不能不红火——因为会叫夫人失望,可却也不能太红火,像现如今这般,直叫夫人忙得不着家。 他的脑子从没这么清醒过,转眼间便想出了找补的话来。 “不是属下机灵,属下只是觉着,主子安排了人贴招子的事,夫人还不知道呢。这会儿就撤了,未免可惜——啊还有特去寻谢老之事,也是主子一片真心……” 窗子这才又被放下,沈潜的声音从车中传出,这会儿回暖了几分:“废话太多,照吩咐行事便是。” 敬一松了口气,忙道:“是!” - 日头照进窗来,许明月方悠悠醒转。 她坐起身,有些疑惑。 清漪没来喊她,就是说她睡了两个时辰还不到。可她周身的疲乏感此时却已一扫而空,全不像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的样子。 于是唤来清漪,问:“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清漪迟疑片刻,答道:“小姐,已是未时了。” “未时?”许明月愣了愣,重复道,“未时?” 清漪忙解释道:“小姐,您先别急。是姑爷来了流云院一趟,吩咐不许将您惊醒。” 许明月听罢,扶额,心中最先涌起的却是一股无名火。 她很清楚沈潜是心疼她才会这样做,但她也很清楚,她心里这团火就是冲着沈潜去的。 因为只这一瞬间,她脑中除了想着安排在午间的商谈,还想到了沈潜瞒着她寄去许家的信,以及他兴高采烈地领到她跟前的小元宝。 她压着怒火,冷声道:“沈潜吩咐的不许惊醒我,我却也吩咐了两个时辰就把我叫醒不是?” 清漪愣住,讷讷道:“小姐……” 许明月舒了口气,语气好了些,但仍很冷:“曲水楼定的座,取消了?” 清漪摇头,小声道:“没有。姑爷问过我,我将小姐约了书商墨商的事都同姑爷说了。” 许明月眉头微蹙,又问:“他可说了,要替我去应酬?” 清漪想了想,又摇头:“姑爷没有明说,只说会处理好这些事。” “些?”许明月重复道,“还有什么事?” 清漪声音越来越小:“还有坐店,和庐陵来的文士……今日小姐的安排,姑爷都知晓了。” 许明月揉了揉眉心:“好,我知道了。” 她倚在床头,垂眸许久。 清漪在一旁候了会儿,忽然又小声道:“小姐,这件事儿,我觉得姑爷做得没什么问题。” “小姐都几日不曾好吃好睡了,若不是我害怕惹小姐生气,我也想叫小姐别管那书肆了,先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虽说姑爷做了许多错事,但在对小姐一事上,我觉着这真没错。” 许明月沉默许久,再抬眼看清漪时,神色终于恢复柔和。 她无奈地笑了笑,道:“可若我说,在我看来,书肆就是比我的身体要更重要呢?我要你站在我身边,而不是阻我的路。清漪,你怎么选?” 清漪愣了愣,缓缓道:“那,那我当然会站在小姐身边。” 许明月便抿唇一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抚了抚她发顶,道:“好姑娘,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记得叫醒我。” 她就要起身。 清漪迟疑道:“小姐,今日你要不就在府中休息吧?这都未时了,姑爷约莫已经去坐店了。” 许明月摇摇头,起身披上衣衫:“不,去店里。” 第49章 第49章 到许氏书肆门前时,约莫未时三刻。 往来书客仍然络绎不绝,但店中小厮较先前安排的多上一倍,于是一切也都忙中有序。 许明月与清漪甫一入店,柜台后坐着的青年男子便迎了过来。 店中小厮都是许明月亲手挑选的,只这个男子是陌生面容。 但见他迎上来时热络恭敬的姿态,便也了然了,这是沈潜今日才安排的人。 那男子行止很有礼,上来先作了一揖,随后方道:“许掌柜,在下是奉沈首辅的命,在此暂代坐店。” 许明月也回了一礼:“多谢这位先生。” 那男子笑道:“不敢承谢,沈首辅出手之大方,满京的书肆都赶不上。” 许明月礼节性地笑了笑,问道:“沈潜可有说,他今日在何处?” 那男子见她直呼沈潜的名姓,愣了愣,随后道:“沈首辅确实有留话,说若夫人来寻,只在书肆候至申时便可。” 许明月点头:“既如此,那我便上二楼候着,此处便有劳先生了。” 那男子忙道:“哪里哪里,在下只是拿钱办事,许掌柜太客气。” 于是便差了小厮领道,将许明月与清漪引至二楼。 二楼的布置许明月此前亲自设计,回字形的四条长廊,一侧摆书,一侧是小几。小几之间又以屏风相隔。 此时小几大多已坐满了人,只临窗的小几,三面都设了屏风。 许明月并不记得自己设了这样一处地方,问过小厮,果然是沈潜的手笔。 许明月在小几前坐下,便有人上了茶点与书本来。 那书却也不是许氏书肆刻印的《银屏记》,而是自金陵运来的新书。 小厮解释道:“今天午时才过,就有许多辆板车运了书来,说是与掌柜的您谈好了,今天往后凡有外地来的新书,都先供咱们家的。” 许明月愣了愣,点头:“好,有劳了,你先去忙吧。” 小厮走后,清漪也在许明月对侧坐下,她有些不解:“小姐,您现在不气了吗?也不下去坐店么?” 许明月正翻动着书页,闻言,抬眼看她:“我气啊。但我气的是沈潜越俎代庖,不是他雇来的坐店掌柜,也不是他谈妥的供书商。” 顿了顿,接着道:“这坐店掌柜,本事不比我差。咱们方才进店时,不是有人找茬么,他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比我还要胜一筹。” 说罢,又扬了扬手中书:“这书挑得也好,若我去谈,没有沈首辅的威风压着,恐怕拿不到这样好的书。” 清漪听不明白了,只猜道:“那您是不打算同姑爷置气了?这么说来,其实姑爷‘越俎代庖’也是好事,小姐本只能睡两个时辰的,如今睡得多了,要干的活也少了。只在这看看书,多清闲。” 许明月笑了笑,却又摇头:“若我喜欢这样清闲的日子,继续在傅府做夫人岂不是更好。” 她说着,伸手将窗子支了起来:“其实谁不爱清闲的日子,可一日两日这么清闲下去,终有一日,我会忘了怎么布置书肆,怎么同书商谈生意,怎么筹划着刻印一本新书……” 在沿着窗缝吹入的春风中,她半阖起眼,缓缓道:“到时除了在后宅看花喝茶,我无处可去,也做不成别的事。这样的清闲,我不敢要。” - “这样的清闲,我不敢要。” 暗卫一字不差地将这番话报到沈潜耳边时,沈潜才出诏狱,在一旁锦衣卫递上的铜盆之中净手。 听完这一番话,他好脾气地笑了笑。 片刻,又有些苦恼似的,朝一旁的锦衣卫千户问道:“听闻千户已娶妻了?” 那千户周身一僵,答道:“是,大人。” 随侍递上手巾,沈潜一面擦手,一面接着问道:“家中娘子平日若闹脾气,千户怎么应对?” 那千户被问得额角直冒冷汗。他倒是想说,家中娘子从不闹脾气,可这多不识趣? 若是说,打骂一顿敲打敲打便是,又怕这顶头上司是个耙耳朵。 若是说,身为男子合该哄着女子,又怕自己听起来像个耙耳朵。 他“这……”,“这……”了好一会儿,没能答上话。 沈潜笑了笑,将手巾掷回随侍手中,和声道:“只管说实话便是,我只对谎话连篇的人没耐性。” 千户想起牢中那皮开肉绽、被撬开了嘴的探子,后背一凉,忙道:“下官,下官家中娘子,是自小在乡里认识的,只一个农妇,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三从四德,若不是要紧事,不会同下官闹脾气。” 沈潜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沉默下来。 千户便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揣度这位顶头上司的心思。 嗯是什么意思?有传言这位沈首辅什么喜好的东西都没有,千年的枯木一开花,就完完全全地栽在了这位不爱被拘在后宅的夫人身上。 什么不顾礼数将人抬进门啦,满顺天府的张灯结彩啦,这都是小的。 为了给夫人买店面,同礼部叫板;在朝堂上与刘次辅争锋相对,下了朝还笑眯眯地说明这是为了给夫人出气——这种传遍了朝中上下的大料,那更是不少。 在漫长的静默之中,千户只觉自己的脸越来越僵。他最后终于想道,不管了,把首辅夫人夸一遍总不能有错吧? 于是瑟瑟地开口道:“依,依下官看,尊夫人真是一位奇女子。唯,唯有这样的奇女子,才能与首辅大人您相配。” 这话才出口,便听沈潜低低笑了一声。 千户手心一凉。 好在沈潜很快道:“是啊,我家娘子是个不寻常的女子。” 千户松了口气,身体终于渐渐回暖。 沈潜也总算放过了他,只笑着对那暗卫道:“回去吧,护好夫人。” 那暗卫应声,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千户心中松快下来,也打算告辞,然而转眼间瞧见沈潜的侧脸,斟酌片刻,还是道:“沈大人,此处仍有血迹……” 沈潜顺着他的视线,抬手抹过侧脸,果然见一道血痕。 随侍再度递上绢布,沈潜擦净了,朝那千户笑了笑:“多谢,若带着血迹去见我家娘子,该把她吓跑了。” 千户忙答道:“大人客气。” 心中却腹诽,哪需要血迹啊,只需拿出一半待我们的阴晴不定去待人家,人家便早该跑了。 转念又想,也不对,照沈首辅这个深情的架势来看,那位夫人就是再有能耐,怕是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正想着,便听见沈潜缓缓道:“千户与家中娘子,自小一同长大,应当没有这样的苦恼?” 千户呼吸骤然一顿,哪敢应声。 好在沈潜没有要他答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每日都担心吓着她,只怕眨眼间将她吓跑了。不时也会想着,建座金屋将她藏起来才好……可又舍不得看她闷在金屋里头,怔闷不乐的模样。” 说着,话中渐带起些笑意来:“其实她盘算着要逃的模样也可爱,若不是舍不得,真该将金屋先建起来,哪日将她藏进去试一试?” 千户将这些惊人的话听进耳中,只觉得应当要怕上一怕的。 但不知为何,比起受怕,他更多的是觉着心头被硬浇了一碗滚烫的醋。 怪酸溜,怪刺人的,他总觉着自己不该听这些话。 怎么说,就是他听完了,这会儿很想回家去见自家娘子。 - 许氏书肆外,街旁停了一辆装潢低调的马车。 马车内,坐着傅凭临与慈宁宫的掌事太监。 那太监面上微有不耐,催促道:“傅大人,您考虑了已有一个时辰了,若再未考虑好,沈潜可该来了!” 傅凭临并不回应他,只垂眸,脑中仍是方才在慈宁宫中的那番对话。 “你不肯利用那许明月,无非是怕,怕沈潜因她落马,便也会迁怒于她。可你也知道,她放走了李乘风,如今朝中大半官员都有倒戈的意思——你见他迁怒了?淮南王妃前些日子被赶出京,你道是谁的手笔?” “……李乘风一事,沈潜或许还不知道是明月所为。至于淮南王妃一事……此事……郡主在宴会上所为,也下了沈潜的面子,他自然会动怒。” “你倒是惯会自欺欺人。也罢,今日哀家便费些功夫做上一局,叫你看一看,沈潜待她有多珍重。” 掌事太监的手在眼前挥了一挥,傅凭临堪堪回神。 他抬眼看向许氏书肆的招幌,上头“许”字写得娟秀,同傅府“小院”二字如出一辙。 可小院是那样门可罗雀的荒凉,许氏书肆却亮堂堂地昭彰在国子监对街,来往书客,络绎不绝。 其实太后说的不错,他只是惯会自欺欺人。沈潜对许明月的珍重,较他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片刻,他低声道:“我考虑好了,撤局吧。” 那掌事太监听了前半句,眉眼间才露出点笑,便又听着后头那半句,一点笑顿时化作了冷笑。 “真是痴情郎。”他冷嘲道,撩开车帘,却朝着街边挥了挥手。 傅凭临眉心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掌事太监冷笑道,“太后娘娘早知道你是个软趴没骨气的,吩咐了不论你定的什么主意,今儿这局都只管做下去。要不然,临了了要利用那许明月的时候你倒打一耙,咱们找谁讨说法去?” 傅凭临听至一半,撩起车帘便要下车。 然而候在车边的护卫得了掌事太监的令,自然不肯放行。 他只能看着街边忽的涌出一堆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阵势浩大地朝着许氏书肆去了。 第50章 第50章 许氏书肆开张时,外挂的招幌,除了宣传书本之外,还宣扬一句话。 ”好书者,不分男女,无分贵贱。“ 别家书肆虽也有往来都是客的原则,但这“客”惯常都是男子。把女子也加进来的,许氏书肆还是头一个。 这招幌挂出来,倒是叫许多人瞧着都新奇。官家小姐们有性子跳脱的,都想试一试。 可向来只使唤下人跑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夫人们,哪里肯让小姐们做出这样出格的事? 于是两相对峙,出现在书肆中的女子,往往只是稍有些钱财的小商小贩之家。 这许氏书肆与寻常书肆不同的地方,就在鼓吹女子入内。 最好找茬的地方,自然也便在此。 赵贤才等一众纨绔就是这样被太后瞧中了,领了“懿旨”,大摇大摆地上了街,预备到许氏书肆去干些一向熟练的活计——调戏民女。 里头也有胆子小的,担忧这书肆背靠的是当朝首辅,找的茬最后都会报到自己身上来。 赵贤才却漫不经心一摆手。 “这书肆是靠着沈潜开起来的,可它到底姓‘许’不是?掌柜的就是一个女人。” 他嗤笑一声:“且,还是个下堂妇——估计是使了什么手段,把沈潜这个没见过女人的给拴住了。” “可咱们是什么身份,嗯?田小侯爷?咱们这身份,沈潜肯为了一个女人得罪我们?” 他说着,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何况,咱们是领了太后的懿旨来的。现如今朝中局势,大半边儿都在往太后倒。任他再有本事,也不能动我们分毫。” - 许氏书肆,二楼。 许明月正同清漪商议着,来日寻些好读书的夫人小姐到书肆来开诗会的事。 忽然便听得楼下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继而便是一阵巨响。 快步下楼,就见店右侧,五六个穿金戴银、膀大腰圆的男子,将两个身着棉袍的少女拦在了书柜前。 那书柜上的书似是被人撞倒,散落了一地。 渐渐走近了,就听见那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道:“小美人,别这么凶嘛。我们只是想同你们聊聊书,也咬不掉你们一块肉的。” “是啊,既然咱们都是好书之人,今天又有缘遇见了,该好好聊上一聊才是……” “要我说,在这书肆中看书,不安全。你们生得这样水灵,保不准就叫那个长贼心的看上了,强抢回府不是?” ”不如同我们一道,去酒楼里叙上一叙,看书饮酒,岂不美哉?“ 被他们围在书柜间的两个少女惊慌无措,眼神四处张望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出来相救。 然而五六个衣着华贵、又满脸横肉的男子,显然是能够在顺天府横着走的威风,没有人出手相救,甚至没有人上前一步。 一个个自谓济国济民之才的书生,此时都只是无比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 唯有余光敢不时地瞟上那右侧书柜一眼,但也只是瞧热闹的神情,连愤懑都少见。 许明月眉间一凝,侧首看向清漪:“你这些日子跟着敬一习武,可有长进?” 清漪眼睛一亮:“长进不多,但对付这些酒囊饭袋不在话下。” 许明月朝她扬了扬唇,就要朝那群纨绔走去。 那被雇来的坐店掌柜就在她身侧招呼客人,见此,忙不急地将她拦住。 低声劝道:“掌柜的,这些都是京中有权有势的纨绔,三品以下的官员见了都得绕道走。” 许明月笑了笑,看他一眼,似乎不解:“我道沈潜已经位极人臣,原来不足三品么?” 那坐店掌柜面色一僵,只得又道:“那您也最好是先等沈首辅来了,瞧着申时就要到了,等不了多久……” 然而此时,五六个膀大腰圆的纨绔已经伸了手,要去拽那两个少女。 许明月语气冷下来:“让开。你若真有心,不如快些安排人去报官。” 那坐店掌柜见她执意要上前,只得让开了身子,想了想,朝店外跑去。 许明月径直朝那几个纨绔走去,她神色镇静,周遭人都不由让出道来,暗自揣度这素衣女子的身份。 几个纨绔本就是得了太后的授意来闹事的,到许氏书肆只是想调戏调戏民女,找一找茬,给店家寻点不痛快。 于是余光里瞧见了更俏的“民女”走近,便也不执着于眼前围着的两个少女了。 那赵贤才带头换了目标,一面回身很快地摇动扇柄,一面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哟,小美人,你这是有何贵干呐?” 许明月只冷声道:“此处是书肆,诸位若吃醉了酒,不该来这里撒酒疯。” 赵贤才听得一愣,继而便大笑起来:“小美人,你可真有意思。” 他将缀着玉的扇柄一收,点了点随在自己身后的几个人,道:“你可知道,我们几个是什么身份?” 许明月冷淡地扫过他们一眼:“什么身份,也不能在此处闹事。” 赵贤才笑得愈发大声,面上横肉挤作一团:“小美人,这你可真是管不着。别说你了,就是这书肆的掌柜出面来,也不敢碍着我们高兴。” 许明月淡淡道:“不巧,我就是这书肆的掌柜。” 众人闻言,纷纷看向她,都是一惊。 因着沈潜将人护得紧的缘故,顺天府中许明月的画像总不能传出去。 就是那掘出无数深闺小姐的《京中美人册》,里头也没有许明月的身影。 故而众人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位才貌兼备的女子,将沈首辅迷得神魂颠倒。但除了亲眼瞧见过的人,谁也不知道这女子长的什么模样。 外头传言不少。有人说,是狐媚子的长相,一双眼睛兰花指一样挑着,睨人一眼是摄魂夺魄的。 也有人说,天妒红颜,何况是才气过人的红颜。这许明月脸上没一点红晕,比雪还白。一步一叹,三步一喘,没有丫鬟在一旁看着,随时都可能晕过去。 更多的人传的,是说沈潜其实并不爱许明月的貌,而只看中她的才气与野心。 想想就知道,一个敢在顺天府自己做掌柜的女子,怎么可能是朵娇花?那必然是要有一双执得笔也拉得板车的手,有一把男子一样粗犷的嗓音…… 首辅的家事,哪个不感兴趣?于是人人都挑了个传言来信,茶余饭后总能争个不可开交。 然而如今真在书肆中见着真的许明月,这些个狐媚子派的、才气派的、野心派的,忽然又都觉得没有争的必要了。 嗳,想东想西想出来好多个花里胡哨的许明月,可只有见着真人才知道——合该是这样的。 不艳不俗也不媚人的样貌,只是就那样出挑。人看着觉得漂亮,却又知道,她只是生得这样漂亮,没有要漂亮给谁看的意思。 行止确是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姿态在,大约身子有些病弱,却也不是矫揉造作的,反倒像有根奇硬无比的骨头,将她支得笔直。 倒也奇怪,这样适合养在后宅的模样,偏偏洒落地站到了人前。而且叫人看起来不觉得奇怪,只觉得合该如此,藏在后宅,反倒可惜了。 许明月亮明了身份后,赵贤才也是一愣。 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忽然笑道:“哦……就是你呀。难怪……果真是个美人。” 他心里头想着的不堪,透过眼神暴露得一干二净。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纨绔只消瞧一眼便知道他的意思。 于是七嘴八舌地,又开始污言秽语起来。 “美人,你不让我们寻这两个小美人的乐子,难不成是要亲自做我们的乐子?” “俗话说,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欸!” 调笑的话才说到一半,其中一个嘴最不干净的,便被砸了一本书在额角。 只是薄薄的一本小书,偏不知怎么的,砸得人直眼冒金星,站也站不稳。 那人头一偏,便砸在了其余几人身上。 一群纨绔都是一惊,有些怯地朝着那书砸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 清漪本是随在许明月身后的,这会儿气势汹汹地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恶狠狠道:“满口喷粪的东西,再多一句瞎话,看我砸不死你们!” 几个纨绔瞧见她身量娇小,胆子又大起来,而且更带着几分被小女子下了面子的火气,叫嚣着就要上前动手。 清漪一点也不惧的,挽了袖子就极有架势地冲了上去。 她同敬一学的,自然不是什么需要自小开始打底子,此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夫。 她只是为了缠斗起来能自保,能保护自家小姐,故而学的招式都又狠又脏。 第一要义是不能叫人给捉着了,只要把人家的招式都躲开了,就能使自己的劲儿了。 什么肘击前关啦,手挠眼鼻啦,趁其不备攻其下三路啦…… 运着点劲儿,只消几下,就能叫这些纨绔有一阵的苦头吃。 清漪才学的本事,此时用到恶人身上,自觉是救美的“英雌”,不由飘飘然起来。 然而她招式阴狠,却将几个纨绔都惹毛了。 几人虽是酒囊饭袋,却胜在人多,也膀大腰圆,很有几分力气。又加之常日混在一处,倒也能忝着脸说一说“默契”二字。 于是几人相视一眼,一人挨打时,其余几人瞧着时机便扑上去。 许明月在一旁看着,心中便是一惊:“清漪,快躲开!” 可清漪也是揍人揍得起劲了,一时间不舍得收手,再回神的时候,已经被几个纨绔制住了。 许明月一时慌乱,也顾不得自己不会武艺,就要上前去救清漪。 然而才走近,也被赵贤才一把攥住了手腕,拽到近前,朝她冷笑。 “许掌柜,这是送上门来要给我们几个做乐子?” 第51章 第51章(捉虫) 被赵贤才抓住手时,许明月脑中许多念头,其中最鲜明的一个,却是恶心。 分明沈潜也总爱攥她手腕。但不一样,全然不一样。 她嗓子发紧,脑中迅速地想着脱身之法。 只几息的功夫,却好像比三秋更长。 但也只有几息。几息之后,赵贤才便忽然不知怎么,痛呼了一声,紧接着便仰倒在地。 许明月脱了身,忙去看清漪,却见抓住清漪的几个纨绔也都或捂着眼、或捧着腹,神色狰狞地倒在地上。 她朝店外一角看去,约莫猜到了是沈潜派来的人在暗中相护。 她心中定了定,快步走到清漪身旁,将吓得面色苍白的小丫鬟拉进怀里。 恰是此时,门外一阵嘈杂。 继而便是一队官兵涌入了店中,不甚客气地将店中书客请出店外。 身着驼黄色补服的顺天府府尹步入店中,面色很是匆匆的样子。 他疾步走到许明月跟前,语气也很急切似的:“沈夫人,下官来迟,叫沈夫人受惊了!” 说完又看向地面上的一群纨绔,口中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在沈夫人……” 正骂着,却瞧见了赵贤才等人的脸,口中的话一时噎在了嗓中。 那赵贤才缓缓松开捂着额头的手,额中竟陷进去了一个不浅的坑,瞧着青紫交加,倒是怪唬人。 他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对府尹道:“府尹大人,我们几个只是忽然想逛逛书摊儿,怎么把您给惊动了?” 那府尹一瞧见他,眼神便开始往在地上的一堆纨绔扫。果不其然,在里头扫到了个躲躲闪闪的熟悉身影。 他一时也顾不上赵贤才了,走到那身影近前,就隐晦却狠狠地踹了人一脚:“混账东西!给我起来!” 那身影见自己被发现,只好一骨碌爬了起来,府尹细细看了看,脸上也是一片青紫。 他心中又恨又气,又有些心疼,但余光中瞧见许明月神色冷淡,才想起,被自家儿子招惹的上峰夫人还在一旁看着呢。 他忙又走到许明月身前,告罪道:“下官未能管教好逆子,叫沈夫人多受冒犯,实在罪该万死!” 清漪面色渐渐好起来,许明月便将她松了开来,虚虚扶起那府尹,平静道:“府尹大人的家事,我只是一介外人,并不敢管。” “今日劳驾府尹大人来此处,也并不想为难您,只是想请您依律法行事,令有罪者伏诛。” 府尹听得“伏诛”二字,擦了擦额角冷汗,试探道:“沈夫人还请,先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许明月便将前因后果细细说过,最后目光扫过店内几个纨绔,作结道:“此六人,一来,在我店内闹事;二来,调戏未出阁的良家女子;三来,遭人阻拦,不知悔改,反对阻拦者出手。” “依律,当数罪并罚,从严惩处。” 府尹神色一紧,口中低声应道:“沈夫人说的是,沈夫人说的是。” 然而不多时,将手中官袍的袖子攥了几攥,却又道:“只是,听沈夫人所言,此事之中,沈夫人的贴身丫鬟,似乎也动了手?” 许明月眉头微蹙,并未答话。 那府尹便又道:“按律,这当街斗殴者,只要是参与其中的,都当一并受罚。若未将人损伤,则笞二十杖。若将人损伤了,则要笞四十杖。” 他目光转向那堆纨绔,又看向清漪,再度低声道:“下官粗略一观,沈夫人的贴身丫鬟,倒是不曾受什么损伤。可这几个闹事的,倒是鼻青脸肿……” “沈夫人,下官愚见,还请再斟酌斟酌——这位小姑娘,瞧着,实在不像能受住四十杖的模样啊……” “若是沈夫人肯通融通融,允下官对此六人从轻处罚……这位小姑娘的杖刑,便也不是不可免除。” 他口中说着无耻的话,面上却一派苦口婆心的神情。 许明月嗓间更是泛紧。 清漪气得面色通红,咬着牙,扬声道:“谁要听你的‘愚见’!咱们就按律例来!四十杖就四十杖,谁说我受不住?” 许明月听得直皱眉,忙将她往身后护了护。 那府尹见她这般护着清漪的姿态,本来一喜,觉得此事有得商量。 然而正要开口,却听得店门口先传来一声语气稀奇古怪的“哇——”。 众人朝店门口看去,就见一袭绯红色官服的沈潜负手站在门前,神色冷凝,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而他身旁的敬一,便是那稀奇古怪的声响的来源,正打趣道:“清漪姑娘真是好英勇。四十杖,我可都不敢说受得住。” 按清漪的脾气,平日总该要同他拌上几嘴的。此时却不由面上一喜,脆声喊了句:“敬一!” 倒把敬一喊得发愣,一时没能回神。 敬一说话的时候,沈潜便已抬腿往许明月走去。 清漪喊人的时候,他已到了许明月近前。 清漪很识趣,很快往门外小跑,到敬一身旁呆着去了。 许明月只能无奈地看着人跑开,有些不自在地看向沈潜。 沈潜倒很自然地对她笑了笑:“听闻娘子在此处行侠仗义,匆匆地便赶来了,这次总算没有来迟?” 许明月抿唇摇了摇头。 沈潜便看向顺天府府尹,仍旧含笑,只是声音骤然冷淡几分:“林大人。” 那府尹忙行了一礼,两腿后知后觉开始泛软:“沈大人……” 沈潜并没有多与他客套的意思,只是又转向了一旁站着的赵贤才等人。 他似笑非笑道:“这回倒都是熟面孔。” 赵贤才等人,平日时常会出入宫中,倒也见过沈潜许多次。只是平日都是远远瞧上一眼,感叹一句自家爹怎么就没有那样的威风,再酸上几句,这样的人只有遗臭万年的份,如此罢了。 他们也没有想过,沈潜会为了这一间小小的书肆亲自出面。于是一时都愣在原地。 只为首的赵贤才,是宗室子弟里头身份还排得上位的,见过些大场面,强撑着脸面,昂首道:“沈首辅,怎么惊动您了?今日之事,真是误会。” 沈潜笑意微收,片刻,缓缓念道:“赵……贤才?” 随后便没有再给他眼神,只一面又用目光一一扫过其余五人,一面淡淡道:“那你便说说,误会在何处。” 那赵贤才心中虽有些忐忑,却胡编乱造得很有气势:“今日是这样,我们几个听闻沈首辅在京中开了间书肆,就想来瞻仰瞻仰。” “恰巧。”他赔笑道,“恰巧在这书肆中,撞见了两个心仪的女子。于是上去,同人家谈了会儿天。哪知道沈夫人误会了,下来便是一顿教训。” 他说着,指了指门边的清漪:“还有那婢女,实在恶毒,不听人解释便对咱们动手。您瞧我脸上这伤……” 沈潜没再听下去,只笑道:“依你的意思,此事倒还是我家娘子与婢女的错?” 赵贤才掂量了会儿他话中的称呼,试探道:“依我看,沈夫人自然是不会有错。这婢女嘛,也是好心办坏事,轻罚,轻罚就好。” 他一心想着,自己这头是六个有权有势的纨绔,压不过沈潜娶回来的下堂妇就罢了,难道还压不过一个沈家的丫鬟? 然而却没能眼观四路,没瞧见府尹那黑得不行的面色,也没瞧见许明月紧抿的唇,她拽住沈潜袖摆的手,还有沈潜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沈潜习惯地攥了攥手心柔荑,随后便觉许明月身子僵了僵。 他心中暗笑,知道她这是有气于人,却又有求于人,心中别扭着。 暗笑着,却又觉得很是可爱,想再多瞧一会儿。 于是并不放手,反将人牵到近前来,虚虚环住了。 许明月身形更僵,偏生沈潜还一松一紧地握着她手心,似在催促什么。她僵了一阵,只好也回握了回去。 沈潜如愿以偿地十指相扣,这才又看向赵贤才:“我朝律法,没有轻罚一说,向来是从严降罚。” 赵贤才面上一喜,随后又一阵遮掩:“这怎么好,到底是沈首辅家的婢女。” 沈潜笑了笑,似乎不解:“这是什么胡话?此事同我家的婢女有什么关系?官兵无能,一介女子却能行侠仗义,赏还来不及,罚?” 他说着,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府尹:“林大人,此事你来定论最公道,你怎么看?” 那府尹自然只能答:“沈大人说得是。” 沈潜于是道:“嗯,那此事便依我家娘子所言,数罪并罚,从严惩处。” 赵贤才等人面色都是一惊。 府尹使了眼神,一旁的官兵便上前将六人拿住了。 那六人挣扎的挣扎,哭嚎的哭嚎,叫骂的叫骂,但总之没有人理会他们了。 府尹看了看被绑缚住双手的自家嫡子,狠了狠心,终于别开眼,朝沈潜行了一礼:“具体如何处罚,还请沈大人指示。” 沈潜倒很不在意似的,只捉着许明月的手,不住把玩:“娘子怎么看?” 许明月没有多想,道:“自然是,依律,当怎么处罚便怎么处罚……嘶……” 她声音一顿,将手自沈潜手中抽了出来。 但很快,又被捉了回去。 沈潜瞧着她腕上新添的一片青紫,眸色沉了沉。 许明月低声道:“只是瞧着唬人,不碍事。” 沈潜却只垂着眼,摩挲着她的手腕,问:“是谁?” 许明月沉默片刻,终于道:“赵贤才。” 沈潜这才抬眼,看向府尹。 “若有宗室子弟,德行不修,私德败坏,损伤国体,有辱帝室颜面,重者如何处罚?” 府尹愣了愣,讷讷道:“当……赐死宗人府。” 沈潜思索片刻,又看过那聒噪的几人,随后淡淡道:“那便将这条一并算上,从重惩处。” 第52章 第52章 他此言一出,赵贤才等人都白了脸。 赵贤才靠着绑缚住他手的官兵,才支撑住身体。 许久,缓过那阵惊惧的劲儿来,又狠声对沈潜道:“沈潜!你不要忘了,你就是爬得再高,也只是在替皇上做事。你的官再高,总有落马的一天,我们这些宗室却是皇上最亲近的人——” 他说到此处,却被沈潜似笑非笑的一眼看得浑身发颤,只抖着声音把话说完了:“今日你敢……你敢得罪我们,你可想过自己承不承担得起后果!” 他咕噜噜地说了一通,说完了,把自己忐忑得七上八下,梗着脖子等沈潜的反应。 沈潜倒好像在仔细思索听着的话,垂眸片刻,抬眼,道:“不是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是说宗室就是这样,满口胡言乱语,没一个字的人话。” 他说着,笑了笑:“赵贤才是么?到了地府,你再同阎王爷求求情罢,看看能不能宽限你几日。让你亲眼看过了,宗室能叫我承担些什么后果,再放你入畜生道轮回去。” 他说罢,便不再理会赵贤才等人的哭嚎怒骂,只挥挥手,叫府尹与官兵将人带走了。 店内复归寂静,敬一机灵地将店门微阖。 许明月这时才发觉,她人还被沈潜揽在怀里。于是试探着,退了半步。 沈潜这时倒不拘着她了,乖乖松开手,任她躲自己一丈远。 许明月迟疑片刻,问道:“你方才那样说,是只想吓吓他们,还是认真的?” 沈潜愣了愣,有些无奈地笑看她:“娘子,那些话哪是能说出来吓人的。” 许明月抿了抿唇,便担忧道:“今日之事,实在不够借题发挥到这般程度。你若是认真的,难免要招惹许多麻烦……” 沈潜眨了眨眼,一点不慌忙:“是么。” 许明月认真道:“我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听坐店掌柜的话,他们大多出身豪贵。” 沈潜点头,眼中藏着笑:“里头几个,确是在宫中见过。” 许明月没瞧见,眉头微蹙:“既如此,这些人杀不得。” 沈潜故作不解:“怎么杀不得?” 许明月蹙着眉抬眼看他,道:“一个赵贤才便罢了,六个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背后便是六个有权有势的高门大户。纵是……帝王,也不敢这样收拾的。” 她解释完了,却见沈潜只看着自己,眼中笑意隐约。 她忽然醒悟,沈潜在朝为官多少载?见过的人历经过的事,总比她多,他哪里不知道这些? 可他若知道,为什么还像方才那样做? 她迟疑道:“今日之事,难道与你有关?” 沈潜方才还有些高兴——为许明月忧心自己的仕途。 可此时,忽然便从被忧心的对象变成了疑犯。 他面色一僵,笑意几乎挂不住。顿了顿,还是强勾起抹笑,道:“娘子怎么会这样想?” 许明月观他神色,很快改口:“我只是看你似乎胸有成竹。若与你无关,莫非你有对付那六家的对策?” 沈潜垂眸,掩去落寞神色,口中只道:“唔,娘子便当是有吧。” 不待许明月再追问,他很快改了话题:“我听家中小厮说,娘子今日急着寻我。” 许明月愣了愣,想起被自己搁置一边的事。 她今日来店中,实则是想同沈潜好好说一说,近日来他做得不当的事。 而这些事里头最近的,能说的,自然便是他干涉她经营书肆的事。 可现下要说这件事,却实在太不合适宜——若沈潜前脚才为她经营书肆得罪了六户望族,她后脚便指摘他越俎代庖…… 说是过河拆桥,看来也不为过。 她有些不自在,嘴唇又紧抿起来。 沈潜只看着她为难的模样,明知道她在为难什么,却不肯开口替她开解。 最终许明月挑了件旧事来说:“我寻你……是想说元宝的事。” 沈潜似乎并不惊讶:“娘子请说。” 许明月本也打算同他说元宝的事,此时便将此前打过的腹稿摘了出来。 开口道:“你我成亲,如今不过半年,未来如何,到底未可知。” 她心中想的,分明是,他们二人待对方,都说不上足金足银的真心。 沈潜呢,于她或许有喜爱,可其中却也搀着欺瞒与利用,里头更不清不楚地夹着她父亲与傅登迎一家的纠葛。 她呢,本来也不是多信情爱的人。不知道这些事之前,对沈潜或许还有几分浅淡的情意,想着用真心偿真心。可知道之后,就算是有情意,也不会将它看得多重了。 将来的路若走得顺畅,两人许能好聚好散地走向和离。 若走得不顺畅,反目成仇却也未可知。 这样的境况,怎么能容得下一个元宝? 她这么想着,面上却只是一垂眸,道:“虽说你说不想要孩子,可夫妻之间亲近,总归是防不住。若是几年之后,你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元宝该如何自处?” 沈潜沉默片刻,手中玉扳指转了几转,笑笑,似是揶揄道:“夫妻之间亲近?还有这等好事,我可是半年也没想着。” 许明月神情微顿,不自在道:“我,我尚在服孝。” 她还想着,再要如何说,才能叫沈潜放下收养元宝的心思。 哪知沈潜又沉吟了片刻,忽然松口道:“若娘子不喜,那便不了。我只收元宝作义子便是。” 许明月愣了愣。 沈潜似乎以为她对此也觉不妥,解释道:“他已在沈府住了多日,再变作孤身一人,未免太过可怜。” 许明月本也只是不愿元宝牵扯入她与沈潜之中,闻言便道:“若能让他留在沈府,自然最好。” 她解释道:“我方才发愣,只是有些想不到,你会愿意自己一人教养元宝。” 沈潜笑了笑:“娘子忘了,我本也是宦官收养的孩子。” 许明月神色微愣,沈潜却不等她回应,已经转移话题:“只是单有严父,没有慈母,到底还是不足。嗯……不过,说不准来日娘子便肯改口了。” 许明月无奈,没想到他还没放弃:“这来日你是等不到的。” 沈潜却不在意,只笑笑:“无碍。那便叫元宝与我相依为命好了。” - 慈宁宫。 太后持着手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炉上轻敲着。 直等到门口传来动静,见傅凭临被人押了进来,她方才停了手上的动作。 傅凭临在殿中站稳了,动作迟缓地朝她行礼。 太后却并不应答,只似乎自语道:“都说世上少见痴情种,真是没想到,哀家这一见便见了两个。” 傅凭临只垂着头,瞧不清神色。 太后早知他会是这不恭不敬的态度,便只自顾自地接着道:“今日这一遭,你总该是明白了。那许明月在沈潜眼中心中,分量有多重。” 傅凭临这时终于开口,低声道:“若非如此,今日她哪能全身而退?” 太后蓦地被气笑了:“你这是在怪哀家?哀家问你,今日她可有被伤着一根毫毛?” 傅凭临再度不语。 太后吐息片刻,索性阖了眼,眼不见为净。 “哀家没功夫同你分辨这些小情小爱。今日之事,只不过是为了叫你瞧清事态。如今你也看分明了。” 她抬眼,冷冷看向傅凭临:“如何?哀家要你借许明月之力,扳倒沈潜,你肯是不肯?” 傅凭临沉默片刻,涩声道:“沈潜待她很好,她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 太后轻笑,道:“那便不要让她知道,自己做的是忘恩负义的事。这不是正合你意么?” “她若不知情,纵使沈潜查到她身上,也不会对她动怒。” 片刻,傅凭临总算抬头:“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计策,为何非要借明月之手。” 太后看他片刻,抬手。 一旁便有随侍退下,随后再回来,手上便捧了个推盘,盖着明黄的布,呈到傅凭临面前。 太后道:“不过是将这样东西,安插到许明月书肆来往的书中,是件不能再简单的事了。” 傅凭临揭开那布,顿时便怔在原地。 他回过神,忙将布又盖下,立即道:“不行。此事必然会殃及无辜。明月不可能不受牵连,书肆、书商,更是难逃其咎……” 不待他再说些什么,太后已然不耐地摆摆手。 “许明月我自有法子保下来。倒一间书肆,死两个书商,那又如何呢?” 她看向傅凭临:“沈潜挟持幼帝,操控朝政,不止一时。他滥用职权杀伤祸及的无辜,又岂止一间书肆、几个书商?” “从前不便是没有人掣肘,放他逍遥了这么多年。这不,瞧上了哪家的女子,只管将人家恩爱的夫妇拆散了,自己顶上,靠些权势给人家女子点好处,便能得个好夫君的名声。” “他今日瞧上了许明月,这样深情。说不准来日又能瞧上别家妇人,到那时,许明月又算得什么呢?” 见傅凭临脸色微异,太后心中了然,自知说到了要害,便又笑道:“纵使许明月知道了实情,怪你欺瞒,那又如何,不比她落在沈潜手中,安危全凭他喜怒阴晴而定来得更好?” 她说到此处,不再多言,只静静等着。 果然不过几息,便听傅凭临低声道:“我会设法行此计。” 第53章 第53章 申时一刻,沈府的马车准时停在酒楼门口。 二楼雅间坐着一群庐陵来的文士,有凭窗时时看着外头情形的,立刻便发现了。 于是呼朋引伴,整理衣衫,兴高采烈地等着与许明月会面。 然而那辆马车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掀开帘。 马车内。 许明月将将要下车之时,忽然想起什么,对沈潜道:“你便不要等我了,先乘车回府,再将马车派来便是。” 沈潜却道:“天色不早,京中近日也不安稳。我放心不下娘子,就在车中候着。” 说完了,还微微偏头笑一笑,好像在说,“娘子放心去,不必在意我”。 许明月只得放下去撩帘子的手,思索片刻,又问他:“可带了食盒?” 沈潜想也没想,摇头:“无碍,我不饿。” 许明月眉间微蹙,再度试着劝他:“我只在酒楼待着,晚膳后便回府,不会有危险。” 沈潜垂了垂眼,片刻,低声道:“好,娘子去吧,我看着娘子进了酒楼便走。” …… 庐陵来的这群书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喜好四处游山玩水,外加结交四海名士。 到了京城,恰巧没了路费,又听闻此处有间书肆。 书肆掌柜是昔日名动金陵的才女,又刊印了一本有前任大学士作序的畅销书,更正巧仍在招揽能供稿的文士——据国子监中的熟人透露,润笔费给得还犹为大方。 于是便递了帖子,最要紧的是为了路费,但最好是还能与同许明月结交。 一行人怀揣着这样期待,终于等到雅间的门被人扣响。 而后小二将门打开,众人便瞧见了前头一袭素衣的许明月…… 还有后头眼含笑意,却通身写满生人勿近的沈潜。 一众书生愣了愣,有眼力见的,瞄过沈潜身上那绣着仙鹤纹样的补服,心中一震。 许明月面色微有些愧意,解释道:“实在对不住,今日本该只我一人赴会,但来时半道出了些事故,一时也来不及先知会诸位。” 她说着,侧身让出沈潜:“这是我家夫君。” 众人便眼见沈潜身上那生人勿近的气势骤然一敛,化作暖意融融。 他拱手作了一礼,道:“在下沈潜,叨扰了。今日来此只是放心不下我家娘子,诸位只当我不在便是。” 众人哪敢受他这一礼,赶紧手忙脚乱地回了礼,将人请进屋来。 雅间中气氛迟滞了一小会儿,毕竟书生的归宿都是卖与帝王家,见到未来的顶头上峰,总有些紧张。 但不一会儿,小二上了酒菜,雅间之中便再度热闹了起来。 许明月毕竟算是半个东道主,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于是很是热络地询问过了众人的名姓,一一记下来,又问他们来此之前的经历。 众人很快卸下心防,推杯换盏之间,好像彼此都是此生难得一逢的知己。 有人说到兴头上,就来给许明月敬酒。 许明月也听得兴起,朝那人笑了笑。 她就要接过酒杯之时,杯子却被一旁的沈潜夺去了。 他动作自然,语气也自然得很:“我家娘子不会饮酒,我来代她。” 敬酒的书生一怔,忙赔罪道自己不知。其实心里疑惑,听闻江南诗会十有八九都是许明月筹划的,她若不会饮酒,莫非次次曲水流觞都是以茶代酒? 许明月也有些无奈,她却不知道自己不会饮酒。 但沈潜既然这么说,她也只好笑着默认,又唤小二去取壶茶水来。 茶过三巡,闲谈正事都说得差不多了。 最后定下来,庐陵这些文士在春分前都留在京城,吃穿用度由许氏书肆供给,作为交换,他们也要为书肆供一批可用的诗稿与文稿。 散场时,屋里热闹一片,酒气熏天。 任是哪样的风花雪月、良辰美景,是多潇洒的人,谈多投机的话—— 喝完了酒,喝到兴起,在旁人眼里都是一样的狼狈,只是醉酒的人自己觉得飘飘然如仙人罢了。 许明月是看惯了这样的情景的,只熟练地唤了各家的小厮来将人领走。 最后只剩下支着额角坐在桌前的沈潜。 他身上酒气不比被架走的书生轻,微微阖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许明月。 自方才第一次拦下敬给许明月的酒,他便自顾自不知自斟自酌了多少杯。 许明月在他身侧坐下,有些好笑:“后头也没人再给沈首辅敬酒,沈首辅怎么醉成这样?” 沈潜带着酒意笑了笑,没答话。 许明月等了一会儿,也便不打算再打趣醉鬼,就要起身去唤敬一来架人。 却也是这时候,手肘一下叫沈潜扯住了,她身形不稳,倒进了沈潜怀里。 “……”沈潜低头,埋在她耳边,似乎说了什么。 许明月心神犹不稳,恍惚问:“什么?” “明昭。”沈潜又道,“为什么不叫,明昭,嗯?” 他说得缓慢,似乎有些费力,说完了,手便来寻许明月的手,扣紧。 许明月被他问得愣神,一时间也便没有挣扎。 她想起来,自己似乎确实许久没有这样唤过沈潜。大约是从金陵回来那时开始的么?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沈潜不知在意了多久。 可她张了张口,却还是无法脱口而出那两个字。 究其原因,大约是,她为沈潜拟字那日,是真正以为“明昭”二字最与他相配? 就好像傅二夫人在傅府朝她下跪那日,她拒绝傅二夫人时,是真的问心无愧,真正以为沈潜不会对傅登迎出手。 失掉那份“真正以为”,她怎么样也没法再把自己拟的字喊出口。 好在沈潜没有再纠结称呼的事。 他紧了紧抱着许明月的手,又问:“娘子是不是忘性很大,自己说过的话,很快便都会忘掉?” 许明月愣了愣,思索片刻,有些不解:“你这样问,是我忘了什么事?” 沈潜吃醉了酒,记性倒很好:“金陵,你我重逢后第二日,娘子答应过我……” “傅凭临也好,书肆也好,纵是天下的安定,也不会拿来和我作比。” “娘子说过,不会比较,不做选择……不会离开我。” 许明月沉默下来,感受着耳边温热的呼吸,有些出神。 酒楼雅间窗棂半敞,晚风寒凉。 她回过神来,缓缓掰开了沈潜的手。中道虽受了点阻拦,但并不用力。她最后还是脱了身。 她在沈潜对侧的椅子上坐下,片刻,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金陵敬一亭那晚,你也答应过我,不会要我等太久,会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她看着沈潜的眼睛,缓缓道:“到今日还不算太久,你能不能说与我听?” 她等了许久,又许久。 然而最后沈潜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知道沈潜做了选择,他也知道这样的选择会换来什么。 许明月终于移开视线:“我去唤敬一来。” 这一回沈潜没有拦住她。 - 敬一先扶沈潜回了书房。 本想扶去流云院的,可许明月淡淡一句“他今日睡书房”,敬一只好苦着脸改了道。 许明月回到流云院,方知自己今日与沈潜将话说开,居然恰是时候。 ——月色与灯火交映之下,院中秋千架旁一眼便可瞧见一个人影。 月白色长衫,面色苍白,正望着院中的秋千架发怔。 许明月面色一愣,忙将随侍屏退,又将院门阖上。 “凭临?”她行至秋千架旁,仍有些惊疑,“你怎么在这里?” 傅凭临本负手看着秋千架与小池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方回过身来。 他面容消瘦不少,笑意也有些勉强,只声音还是往日熟悉的疏朗:“明月。对不住,又惊扰你。但这次,实在是有要事相商。我便托了清漪,将我带入府中。” 许明月朝屋中看去,果然见清漪探着半个脑袋,有些心虚地在门框那儿偷瞧。见许明月朝她看过去,很快便溜了开来。 许明月回过头来,看向傅凭临,迟疑片刻。虽是不速之客,但毕竟夜色寒凉,其实该要将人引入屋中稍坐。 傅凭临瞧出她迟疑,苦笑道:“我不多打扰,只将话说完便走。” 许明月顿了顿,道:“你且说。” 傅凭临便道:“此前我便同你说过,沈潜教唆沿途官员,对登迎出手,叫他一家……” “知晓此事之后,我便一直请托相熟的友人,在沿途帮忙打捞。前日得了消息,登迎的尸身虽没有下落,但捞出了他的衣裳。” 他又涩然笑了笑:“然而以沈潜手眼通天的本事,我又与他多有嫌隙,他定然不肯让我将那件衣裳取回。” “我思来想去,只有来求你。明月,我们傅家欠你许多,来日我千方百计也会还你。只求你……至少让我能为登迎立一处衣冠冢。” 他别开眼,似乎不想让许明月瞧见眼眶微红的样子。 许明月垂了垂眼,她与傅登迎虽然没有什么叔嫂情分,但总归也是曾经认识过的活人。再想起傅二夫人当日跪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长舒了口气:“我该如何帮你?” 第54章 第54章(捉虫) 清漪借着月色将傅凭临送走后,许明月在池边秋千上坐了一会儿。 不多时院门作响,她没回头,只以为是清漪回来了。 直到听着一声细细的“夫人”,她才惊愕地回首,瞧见手上捧着一个瓷碗的元宝。 元宝见吓着了她,动作有些畏缩,小声道:“惊到夫人了,是元宝的错。” 许明月忙摇头,自秋千上起身,柔声问道:“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元宝便将手上的瓷碗抬了一抬,道:“我刚刚遇见敬一哥哥扶父亲回房,听见他说夫人与父亲今日都喝了酒,就去厨房要了一晚醒酒汤。” 他迟疑了片刻,又将瓷碗收了收,道:“夫人好像没有醉……” 许明月闻言,笑着将瓷碗接了过来,道:“多谢你替我去要的汤,我虽没有喝酒,驱一驱寒也是好的。” 她喝了两口,又道:“小元宝,你就不要唤我‘夫人’了,听着怪别扭的。你若愿意的话,唤我许姨就好。” 元宝愣了愣,拘谨道:“要的。夫人是府上的女主人……” 许明月笑了笑:“很快不是了。” 元宝便一时顿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了。 许明月安抚他道:“我不肯让你唤‘娘亲’,便是因为这原因,不是因为你不好。” 元宝讷讷说了句什么,许明月没听清,问他。 他重复道:“那是因为父亲不好么?” 许明月一时怔愣,又有些想笑,解释道:“也不能这样说。只是……” 她想了想,道:“只是两个人要做夫妇,需得彼此相爱,还要共同经营。若是相爱得不够,或是经营得不好,最后就会分开。” “这不是什么怪事,就像人喝醉了酒,该喝醒酒汤一样,是常事。” 元宝听了,神色仍有些懵懂,但也勉强笑了笑,没有再刨根问底。 许明月摸摸他的发顶,柔声道:“我虽不能做你的娘亲,但你父亲一定能为你找到更好的娘亲。” 元宝闻言,看了她一会儿,总算改了口,有些期待道:“那,许……许姐姐,我的新娘亲,会同你一样漂亮,一样温柔吗?” 他这口改得随意,倒乱了辈分。许明月也只好无奈笑笑:“嗯,我猜想,会比我更好。” - 次日,许明月起得早。 梳洗完了,太阳才堪堪升上柳梢。 但她起来时,沈潜已经出门点卯。 她便也出了趟门,在书肆看了一天的店面。 掐着点,到晚上回府时,恰恰好撞上了沈潜。 他也正好从马车里头下来,神色冷漠地踩着小凳下了车,手上还拿着份什么东西在瞧。 下了车,抬眼扫过许明月时,神情才变了变。 挂起一抹笑来:“娘子,怎么这样凑巧?” 许明月本是在门口侯着他,便不客套,道:“是有些事想同你说。” 沈潜意识到了什么,笑意便渐渐收起来。 许明月别开视线:“进府说罢。” 他们在堂中坐下,许明月便抽出一页纸张来,放在桌上。 沈潜拈起纸张,口中缓缓念道:“和离书?” 他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 许明月笑着,比他先开口:“要问为什么吗?” 她看着沈潜的眼睛,缓缓道:“还是不要问了,你我都清楚是为什么的,若摊开来说,这和离便太不体面了。” 沈潜拈着纸张的捻了几下,随后笑道:“是因为什么人么?元宝?傅凭临……梁淼?” 许明月摇头:“如果真要说是因为什么人,也只是因为你我。” 沈潜重复道:“因为你我?” 许明月舒了口气:“不要再与我做戏了,沈潜。” 她无奈道:“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要再来问我?你昨晚也没有吃醉酒……” 她顿了顿,叹道:“就当是你吃醉酒了。那我今日再问你一次,若我要你坦诚相待,将所有事都告诉我,你肯不肯说?” 她一句一句说着,沈潜的面色也便渐渐转白。 待许明月说完,他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若我什么都肯说,娘子便不会离开我么?” 许明月缓缓道:“那自然要看你瞒了我什么。” 沈潜面上笑意终于尽去。 他沉默许久,也取出一张纸来。 “近些日子,总觉得会有这样一天,于是便总备在身边,没想到真派上用处了。”他自嘲笑道。 纸张调转,许明月看清了上头的字,那是书肆店面的房契。 沈潜道:“若要和离,娘子便收下吧。” 他笑了笑,面色却很苍白:“最初盘下这间书肆,只是为了娘子。娘子若不收下,它也只有荒废的份了。” 许明月沉默片刻,将和离书递至沈潜面前:“此事再议,和离书需得先签了。” 沈潜笑着叹了口气,命人拿上笔墨来。 待到“沈潜”二字写在了和离书上,许明月方舒了口气。 沈潜垂了垂眸:“娘子难道还担忧我不肯放人?” 许明月顿了顿,道:“沈大人堂堂首辅,自然不至于与我一个小女子纠缠不清。” 沈潜笑了笑,不予置否。 许明月起身:“既如此,我也不便在留在沈府。还请沈大人再给我半个时辰收拾行装。” 沈潜却摇摇头,道:“娘子将桌上的地契一并带走吧,否则,我不会放娘子走的。” 许明月皱眉,她有些不明白,却也不欲再纠缠,取了桌上纸张便要走。 走出几步,忽然看向手中地契——手指捻了捻,却错开了两张。 底下那一张,竟是城西一座府邸的地契。 她脚步顿住,沉默片刻,最终只是回首,道:“这地契,只当是我同沈大人买的。往后许氏书肆自会再送银两到沈大人府上。” - 回了流云院,许明月便叫上清漪,开始收拾行李。 清漪仍有些懵:“小姐,咱们这是又要去哪儿呀?” 许明月将和离书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总之不能再待在这儿了。” 清漪愣了愣,一把抓住她手,就着和离书看了一会儿,眼眶竟慢慢红了。 她恨恨道:“小姐,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沈大人这是做什么啊?” 许明月敲了敲她脑袋:“想些什么呢?这和离书是我写的。” 清漪瘪了瘪嘴,又道:“啊?那沈大人做了什么啊,小姐怎么要和离?” 许明月睨了她一眼:“话这样多,要么你留在沈府,我自己走?” 清漪忙收了话,也帮着开始收拾起来。 最后收出了三个大箱子,两个布包。 许明月打开几个箱子看了看,最后盖上了其中一个:“这个便留给沈潜。” 清漪好奇,也掀开那箱子看了一眼,而后便是一声惊呼:“小姐,这全是你辛辛苦苦搜罗来的古玩,怎么说丢就丢啊?” 许明月于是又将那两张地契给她看。 清漪倒是直白,看完便道:“那咱们搬去了别的房子,不还是一样住着沈大人的地方?” 许明月叹道:“是啊。所以咱们离开之后,可得好好打点书肆。否则欠沈潜的债不知要还到几时。” 清漪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嘟囔道:“小姐真奇怪。” 许明月无奈道:“我听见了,说说,哪里奇怪?” 清漪壮了壮胆,便又道:“那我可就直说咯。小姐不是同沈大人和离了吗?若是和离了,不应当划清关系么?现在这样,又开着从前的铺子,又住着沈大人买下的店面……我总觉着,很奇怪。” 许明月被她说得一愣,想了想,倏而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同沈潜和离了,就该老死不相往来?” 清漪很认真地点头。 许明月却摇头:“不对。” 她敲了敲清漪的脑袋:“照你这个说法,世上未能终成眷侣的有情人,最后都该老死不相往来了。” 清漪不解:“不该这样么?” 许明月笑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的。总之我不会这样想。” 她想了想,道:“和离和离,讲得便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与沈潜虽然不是同道人,但总归一同走过一道,而且这一道……且算是对我二人都有益吧。” “这样的交情,做朋友都能到义结金兰的地步。虽然做不成夫妻,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他既然给我这两份地契,我便当他还看我作朋友,是想帮我一把。朋友的好意,我今日收了,来日再报偿给他便是。” 清漪听得若有所思,可忽然又是一阵不解:“可,可我觉着,姑爷……不是,沈大人他不是把小姐当作朋友啊。” 许明月笑了笑,倒有些狡黠的意思:“那与我何干。我只把它当作朋友的好意,总归来日是会还他的,也不会让他吃亏。” 她又拍了拍清漪的脑袋:“别想了,咱们该走了。我只是收两张地契都叫你觉得奇怪了,若是天黑之前没走成,今日还得在沈府过夜,不是会更叫你觉着不舒服?” 清漪晃了晃脑袋:“哎呀,也不是觉着不舒服了。我就是觉着,好像,若是小姐知道沈大人对小姐有意,却在与沈大人和离时还受了他的好,就有些奇怪……好像占了沈大人便宜似的。” 许明月自顾自地挑起了地上的两个布包,答道:“若我没有同沈潜和离,你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想了?” 清漪挠挠头:“好像是哦……可那样的话,就好像,是拿小姐去换了这两张地契。” 许明月笑笑:“所以我才要将这一箱古玩留下。不过,只是这些东西,自然还还不完——可来日总会还完的。” 她顿了顿,道:“平日他在官场上扶持后辈,也不止花出去两张地契吧。今日只当他是扶持了我,许氏书肆后头能赚的银两还多呢。” 清漪闻言,也将方才的话抛之脑后,兴奋地设想起书肆日后如何来。 第55章 第55章 时光如逝,许明月搬出沈府后,一面继续经营着许氏书肆,一面休整新搬入的宅邸,很快便过去了月余。 与国子监的监生合作得顺畅,许氏书肆后来又刊印了几本新书。主角从宅院里头的闺秀到宅院外头的侠女,写得翻出花来。 大抵是因为有人在背后帮着造势,这些书竟都畅销得紧,城中人手一本。 不过一月,京中风气便微有转变,时时可见街头有掀了面衣在街上走动的妇人与少女。 这样的势头之下,许氏书肆自然也成了城中风头最盛的书肆。 而新宅邸,一月来也被打理得妥当了。地方不大,但只许明月与清漪二人住,倒还很有余裕。 这日清晨,清漪才将院中洒扫一番,府中便来了客。 许明月梳洗罢了,到院中来瞧,便见是一月前在酒楼中会过面的庐陵书生。 那书生眼下是两团青黑,见了许明月,方才打起些精神。 “许娘子,许久未见!” 许明月请人在院中坐下,又差清漪去煮了茶来。 书生见院中没有旁的小厮婢女,迟疑片刻,低声问道:“许娘子,我们一行人自上月酒楼之后,便闷在客栈里埋头写稿,今日写成,才听闻许娘子……和离了?” 许明月斟茶的动作顿了顿,继而平静道:“确是如此。” 书生一拱手,面色微惭:“许娘子孤身一人经营书肆,我等八尺男儿,却倚仗许娘子……实在惭愧。” 许明月笑笑,只将茶水递过去:“只是早先说好的生意罢了,我出润笔费,诸位供稿,哪有什么倚仗不倚仗的。” 书生便也不好意思地笑笑,饮了口茶水,不说话了。 许明月等了片刻,笑问:“若只是书稿的事,阁下只去书肆送了稿子便可,寻至此处,应当还有话要说?” 书生闻言,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眉头微皱着,道:“其实今日来此,我还想替我等一行人同许娘子致一声歉。” 许明月听至此,倒是愣了愣。 书生道:“一月前,来寻许娘子之时,我等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与许娘子会面后不久,便有朝中的大人寻来,请我等作文稿声讨……声讨沈大人。” 许明月顿了顿,饮了一口茶水,便听那书生接着道:“我等猜测,许是此事,被沈大人知晓……叫沈大人与娘子之间生了嫌隙……” 许明月放下茶盏,笑了笑,打断了他的猜测:“并非如此。” 她想了想,只简单道:“和离是我二人的事,与你们无关。甚至今日若不是你找上门来,我还不知道有这样一桩事。” 书生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既是如此,那便太好了。” 他神情松快下来,却没有看见许明月眼中笑意渐浅。 她站起身来,笑道:“但不巧我这间书肆,其中却有沈潜几分心血在,地契书费,都由他供了大半,他也算是半个背后掌柜。” “阁下面上同我做生意,背后却捅我家掌柜的软刀子,未免太过不地道。故而,阁下的文稿我们许氏书肆不会收,还请另投别处吧。这些日子来的花费只当是给阁下的补偿。此处,阁下日后也不要再来了。” 她顿了顿,神情仍然温和平淡,口中话却不留情起来:“当日酒楼会面,沈潜也在当场。阁下答应朝中那位‘大人’时,可有想过前不久还同沈大人吃过酒?” “若阁下坦诚些,早些说清楚自己是不留情面,惯会背后捅刀子的,许氏书肆起初便不会同阁下做这桩生意,也便不会浪费你我一月的时间。” 她说罢,扬声道:“清漪,送客!” 那书生被她一通说,面色早已红得滴血,最后只闷声道:“纵不是我们,也会是他人。许娘子,沈潜如今离失势不远——墙倒众人推罢了,你不也与他和离了吗?” 清漪本在一旁候着引路,闻言气得忍不住,上前几步把那书生逼得连连往后退。 他总算肯走,只到了门口,才又欠了欠身,扬声道:“无论如何,此事我等确有不对。只当,只当我等欠许娘子一个人情。” 清漪“砰”地将门关上了,一面走回院子里,一面大声道:“好不要脸的白眼狼!” 到了许明月跟前,便见许明月垂着眸在出神。 清漪有些担忧道:“小姐,你别听他瞎说。你和沈大人和离,又不是因为那些事。反正你们和离,全都是沈大人不好!” 许明月回过神来,被她逗笑,摇了摇头:“我没在想这件事。” 她顿了顿,道:“京中最近风言风语好像格外多,你爱去茶馆子听话本,可有听到什么?” 清漪面色有些不自然,嗑巴道:“没,没什么呀,就,就那些事。” 许明月将茶盏往桌上轻轻磕了一下,“噌”的一声。 清漪一个激灵,皱着脸招了:“就,就是有传,说圣上生了病,现在朝中是太后做大王。沈大人马上就要落马,瞧着……” 许明月蹙眉看她:“瞧着?” 清漪小声道:“瞧着都有些疯了……他现在每日只在诏狱待着,什么鸡零狗碎的事都管,什么地痞流氓都往里抓,不管朝务,尽折磨人了。” 许明月眉头愈听愈紧。 清漪支支吾吾道:“小姐,这些都是市井传言,我觉着,不能信的。”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其实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她与沈潜既已和离,此事其实便与她无关了。纵使他真的出事…… 茶盏忽然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清漪又是一个激灵。 许明月揉揉眉心:“时候不早,该去书肆坐店了。” - 坐到书肆里头,听着熟悉的人来人往声、翻书声,心总算静了下来。 许明月坐在柜台后头,手中执着笔写写画画。 不时有过路的熟客探头来问:“掌柜的又在筹备女学堂呢?” 她便抬眼笑答:“是了。” 京中风气变化之后,许明月便一直在筹备女学堂之事。 书肆二楼的书柜已被她都清到了一楼来,只留了小几。 二楼如今并不许人上去,许明月将上头布置成了东、西、北三侧坐学生,南侧坐先生的讲堂模样。 现下万事俱备,只欠先生与学生。她这会儿便是在写花名册,琢磨着人选。 写了不知多久,店中书客渐息,她才堪堪停笔。 正揉着手腕,便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大初春的摇折扇的少年郎。 是解梦生。 他这些时日不知怎么,每日下学总要来许氏书肆一趟,也不看书,也不选书,只光打听许明月的近况。 许明月见他走过来,已然熟稔地搁笔,招呼:“梦生,今日下学倒早。” 解梦生拱手一礼,笑:“许掌柜,可不是我下学早。是今日先生才说了下学,我便跑过来了。” 许明月笑:“既如此,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 解梦生一展折扇,神神秘秘地遮了半张脸,低声道:“正是如此,许娘子。我这可有个能叫你欠下好大人情的好消息!” 许明月莞尔:“不妨说来听听。” 解梦生一看她表情,便知道她没当真。但倒也不在意,只倚着桌子,便慢悠悠开口道:“我们国子监,有位先生,今日便致仕了。” 许明月闻言,终于抬眼,认真看他。 解梦生便也认真道:“可巧,这位先生最中意的弟子,便是我们景明。” “昨日那先生才说要走,今日景明便拽着他在廊外聊了好长一段,许娘子猜最后怎么着?” 他也没等许明月开口,自己便道:“最后这先生答应,来许娘子你这间书肆瞧一瞧,若是中意呢,他便肯来此再教上几年书。” 许明月听罢,先思索了片刻,才道:“那位先生,可知道我这书肆招收的是女弟子?” 解梦生摆摆手:“自然知道。那位先生可不在意这个,他生平最爱读的便是李卓吾的书。” 许明月这才笑起来,道:“好,这件事着实要叫我欠好大一个人情——不过我似乎该欠的是景明的人情吧?” 解梦生嘿嘿一笑:“我与景明那是不分你我的好兄弟,许娘子只管记到我头上便是。” 他说完又一拍脑袋:“哎呀,还没同许娘子说这位先生的名姓呢!” 许明月笑道:“今年致仕,在国子监中任教,好读李卓吾……” 她将花名册转过来,点了点上头首列首个的名字:“可是这位老先生?” 解梦生瞧了,又笑起来:“好嘛,原来许掌柜早早地已经盘算好了。我和景明倒是白帮忙了。” 许明月笑道:“待我寻个日子,请你二人去聚宾楼喝上一盅。” 解梦生拱手道:“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又闲话了一阵,解梦生仍旧很好奇地打探着许明月的近况,打探完了,才肯停住话头。 许明月只当不知,一一作答了,最后又送他出了书肆。 临上马车时,解梦生动作顿了顿,回头道:“许娘子,大概往后很长一段时日,我都不会再来此。” “京中动荡,书肆约莫要有一段难熬的日子。许娘子若是遇到应付不过来的难处,可去寻当今礼部的傅凭临傅尚书。” 许明月沉默片刻,道:“这些话是沈潜叫你说的吧。” 解梦生无奈笑笑:“真是瞒不过许娘子。” 许明月也笑笑,道:“那也帮我带句话吧,京中动荡,叫他保重自己便是。许氏书肆这些日子有劳他照顾,替我道声谢。” 第56章 第56章 星夜,诏狱。 更深露重,守在外头的两个锦衣卫都披了厚重的大氅,打着哈欠守夜。 迷蒙间见着不远处破开薄雾,走来一个人影,二人条件反射似的,很快精神起来,站得笔直。 雾气中走近的人正是沈潜。 他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官服,外头披着件深黑的裘服而已。显然是下了朝之后,连换衣裳的时间也没有。此时才刚得了空,便往诏狱赶来了。 沈潜走近,两个锦衣卫便恭敬行礼,将门打开。 很快有人来,将沈潜迎了进去。 门又关上。两个锦衣卫抱着剑,搓了搓手,开始聊闲天。 “我怎么听说,这位近日有的忙呢。” “是有的忙啊。礼部那位傅尚书牵头整他,听人说背后还有太后撑腰——圣上年幼,有心帮他也无力。” “嘶,这要是栽了,岂不是命也保不住?都到这时候了,他怎么还成天往咱们这跑啊,而且总觉着管的也是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明明咱们这儿可是诏狱啊……” “诏狱诏狱,那不就是给皇帝用的?这位但凡还没失势,不就跟皇帝一个样儿?他要想管的事儿,那多鸡零狗碎,咱也得管呐。且还别说,这事倒也还算不上鸡零狗碎。” “不是,都管到人家说闲话头上去了,这还不鸡零狗碎呢?” “那你也得看说的是谁,说的是什么闲话不是?这些天抓的小流氓,不知道是得了谁的令,胆子大得很,嘴的是这位的夫人。说人家鼓吹禁书,教唆女子,想建女儿国,自己做皇帝。” “那这确实是该管……欸不是不是,我有点懵了。这位不是才和离么,哪来的夫人啊?” “我也不清楚,你要说和离了吧也是和离了。可和离之后,这位好像没离似的,把人看得更紧了。我认识一巡城的领队,单单负责国子监那块,就是这位前几天给调过去的,没别的活,就是看着点,别让人给这位的夫人找不痛快。” “嚯……真是瞧不出来,这位还,还挺那啥。可是我说,这么整有什么好处,人家也不知道,也领不了情,反倒这位现在声名狼藉,四面楚歌的。” “啧,这种事儿,咱们也没媳妇儿,搞不懂。” “搞不懂。” - 诏狱内,湿气浓重,周遭的墙壁都渗出水珠,不时“啪嗒”地一声坠地。 除了水珠坠地的声音,再能听见的,便只有坐在椅子上的沈潜轻咳的声音。 他抵着唇,似乎有些不适湿冷的环境,不住轻咳着。 于是他面前刑架上身材瘦小的男子,便只被晾在刑架上,好长一段时间也没人搭理。 这男子是今日才被抓到的诏狱,听闻“诏狱”二字,再到进到狱中来,嗅着空气中布满的血腥味,他其实都是怕得不行的。 然而被晾了一天,也没人来管。总算有人来了,还是个瞧着养尊处优的。 他心中暗暗不屑,料想自己这一趟牢狱之行不会太难熬。 沈潜终于停下了咳嗽。 一旁的锦衣卫瞧准时机,便上前询问:“沈大人,此人名为刘九,便是近日来谣言的出处。” 沈大人?刘九愣了愣,又闭了闭长久处于黑暗而不能看清东西的眼睛。 他仔细地瞧了瞧那椅子上端坐的养尊处优的男人,终于透过黑色裘服,瞧见了里头的仙鹤纹样。总算明白自己今日招惹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像他这样,专门在背地里帮着达官贵人办事的,总有些门路能认识“上头的人”,探听到些旁人不知道的消息。 就比方说关于当朝首辅沈潜吧。众人都知道他阴晴不定,人怕鬼惧,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刘九却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这位沈首辅,在当任首辅之前,曾有一段时日,接手一桩谋逆的大案子。 他就是在当时被圣上特许的调用锦衣卫。那些时日他终日泡在诏狱之中,诏狱地面的血水洗去了又漫上来,后头积出血垢,到了非得要人跪下擦洗不可的程度。 按说这诏狱直属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擅用刑的当是那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才是。可那段时日之后,连镇抚使也见了沈潜便直打抖。 刘九想至此处,额角不由冒出冷汗来。 他看向那摆在暗处的椅子,便见沈潜在这一片血腥气的诏狱之中,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淡淡地扫视过他。 刘九本只穿了一身棉布衣衫,此时更觉浑身寒凉。 正巧此时,候在沈潜身旁的锦衣卫问道:“沈大人,此人是由您亲自审问,还是我等代劳?” 沈潜闻言,垂了垂眼,目光从暗处懒懒地打在刘九身上。 刘九的腿便开始发软,他吞咽了几下,预备着开口求饶。 然而,他还未开口,便听见沈潜淡淡道:“我亲自来。” 刘九的眼睛便骤然瞪大了。 他当然知道这句“亲自审问”背后意味着什么。诏狱刑法数十种,若操作得当,一一用在人身上却将人吊着命,是能叫人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的。 在他的脑子想清楚之前,他先听见了自己嘶哑的声音:“为……为什么?大人,大人,我只不过是多嘴了几句罢了……” 沈潜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命人去备刑具。 刑具在他眼前一字排开,他才开口。且是一面挑选着刑具,一面说道:“既然是多嘴,那该从口舌开始上刑?可若开不了口,其实也便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刘九见他的手划过裁舌的刀,又落到穿背的钩上,话已经说不清楚:“大人,大人,您是想知道什,什么,您只管问我,我这人嘴最不严实了!我真的只是多说了几句话啊大人!” 沈潜闻言,忽而笑了笑,停了手,道:“可惜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听不得人说我家娘子罢了。” 刘九眼中露出些迷茫神色来。 他收着的消息,只说要他针对针对京中一个开书肆的女掌柜。 关于这女掌柜的身份,他也问过人家,就是一个嫁过两次,又与人和离了的弃妇罢了。这样的人,是顺天府里头男男女女最瞧不上,谁也敢吐一口唾沫的。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接这样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活计,怎么就得罪到当朝首辅头上来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一旁的锦衣卫得了沈潜示意,已经拿着夹棍走上前来。他除了挣扎,已然没了旁的心神。 这夜天色将明,诏狱的门方再度打开。 两个穿着厚氅子守夜的锦衣卫,嗅着门内传来的浓重腥味,不由都打了个冷战。 沈潜一面握着帕子,擦拭才洗净的手,一面走出门来。 甫一出门,便见门外不远处,站着一身绯色官服的身影。 他再度缓缓将手擦拭一遍,走上前去,笑:“傅大人,礼部竟闲成这样?叫傅大人鸡鸣时分无处寻消遣,却找到诏狱来。” 傅凭临并不答话,面上神色冷肃,只低声道:“沈潜,我今日是看在明月的面上,来告诫你一趟。不要太张扬了,如今的形式,你还如此张扬,瞧着风格,其实只是赶着自取灭亡罢了。” 沈潜闻言,并不愠怒,只笑道:“这提点来得真怪。我道傅大人只想着将我挫骨扬灰,怎么我如今自取灭亡,傅大人却看不惯了?” 他懒洋洋道:“哦,其实傅大人不是看不惯我自取灭亡,只是看不惯我这样张扬地替娘子出气罢?毕竟——傅大人如今也只是太后养的一条狗,只能瞧着太后找她麻烦,却无力阻拦吧。” 傅凭临面色愈发冷了,他道:“任你如何想吧,今日的告诫我也只说一次。” 他转身,似乎想走。然而步子转了一半,攥着的拳紧了紧,终于还是回转身来,冷声道:“你以为你这样做能叫明月动容吗?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又能帮到她几分?你只是想叫她觉得亏欠你罢了,我能看出来,她也不会被你蒙蔽!” 沈潜转了转手上的扳指,语气仍然淡淡:“那又如何。” “她不动容,那又如何,我不在乎这件事能不能叫她动容,又能不能叫她觉得亏欠我。” 他顿了顿,笑道:“我最初便说得很清楚吧,傅大人,我只是想替她出气,叫人不敢再招惹她。不要因为你是小人,没有这样纯粹的心思,便揣度我这个君子。” 他说的话分明像是玩笑,语气却很认真:“我对娘子的真心,是十颗你那样的假心也抵不上的。” 不待傅凭临再开口,他神情骤然冷下来,又道:“你也好,太后也好,最好不要再将心思打到她身上。” “我不在乎首辅之位,也不在乎贤臣之名。如有必要……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所谓忠义。” 他笑道:“太后却并非如此罢?她在这宫里争了一辈子的权,想要的不过这片江山不是?若有一日,这江山易了主,不知道她又要到哪里去争?” 傅凭临听罢,牙关已然咬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为了一己私欲,你还要……” 他说到一半,忽然平静下来。片刻,冷声道:“你这样的面目,我终有一日会让明月看清。” 沈潜面上轻飘飘的神情终于落了下来。 他冷淡地看向傅凭临,沉声道:“那你便试试吧。” 第57章 第57章 经何景明的引荐,许明月与国子监那位将将致仕的老先生见了一面。 老先生倒不像清漪想象得那样,是个吹鼻子瞪眼的古怪老头,反倒长须长髯,和颜悦色,颇有些仙风道骨。 有趣的是,据解梦生说,老先生在见许明月之前,也以为她是个一句一反驳,三句一冷笑的叛逆性子。哪知道见了面才发现,两人照镜子一样的,都好像一点脾气也没有。 或许是性子相似的原因,两人最后聊得也十分投机。 老先生的意思,是春分之后便可以开始上课。 许明月当时面不改色地应下了——尽管当时她连学生的影子都没有寻着。 春分那日,她才租借了近郊的一处别院,递了百十来张帖子,邀京中小有名气的妇人、少女到别院一叙。 帖子是托梁淼之手递过去的,她画《京中美人册》的那些时日,同顺天府大大小小的夫人小姐们都混得十分熟络。 然而尽管借了梁淼的面子,但因为在帖子上写明了此次会面是招收在书肆上课的女学生,且上课的先生是位男先生,最终到场的便只有不到二十位女子。 这其中来得多数是未出阁的少女,寥寥几个已出阁的,一个是将门出身、招收赘婿的,一个是嫁过一次而后又和离的,还有一个,是许明月此前赏花宴上遇见过的熟人,刘次辅夫人。 众人大多是相约一同乘马车来的,下了车后,只像以往赴宴一样,彼此牵手说笑,招呼熟人,好一会儿才进了别院。 丫鬟一一将人引入座后,众人才发觉这趟宴会,似与往常不同。 先是座位排布不同,按常理呢,这女儿家聚会,总爱选圆桌来坐。桌子越圆越大越好,这样人多,聚在一起说话多热闹。 可这别院里的桌椅布置,却是许多小方桌小圆凳,彼此之间前后左右又隔开不短一段距离。众人坐下之后,和彼此的伴儿都隔远了,话都不好说。 而后这院子中备着的东西也不对头。春分日女子间的宴会,纵是有要事相商,也总该备些插花、茶点的,否则多少显得不识情趣。 可这回,人人的桌上却只备着一套笔墨纸砚。 一个着粉衫的少女先指着桌上的陈设,开口问道:“许娘子,这纸笔是作何用的?” 许明月本正等着院中静下来,少女既然发问,她便顺势起身,道:“诸位姐姐、妹妹,多谢各位今日愿来捧场。” “各位桌上,应当都有一套笔墨纸砚。这一来是我为诸位备的见面礼,聊表对诸位支持许氏书肆女子学堂的谢意。” “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同诸位认识认识。” 她说完,一旁上座的刘次辅夫人已然撇了撇嘴,开口道:“这还需要认识么?此处谁不认识你?又有谁不认识我?” 刘次辅夫人身旁的少女也笑:“是呀,许娘子,刘夫人此言不错,咱们相互其实都认识。” 许明月笑道:“刘夫人此言说的是。只是此处人人都认识刘夫人,却少有人认识翦红梅。” 刘次辅夫人面上一愣,翦红梅便是她的名字。 许明月接着缓缓道:“咱们平日交游,总是以某小姐,某夫人相称。然而‘小姐’之名,称的是‘大人’的女儿。‘夫人’之名,称的是‘大人’的妻子。” “可诸位今日来学堂念书,与家中的父兄也好,丈夫也罢,都不相干。你我相识,是因为彼此为同窗。” 她继而率先抬笔,在纸上书下自己的名字后,放在一旁的晾纸架上:“既然如此,以名字相称便是。” 座上众人听她说的话,虽然都觉得有些奇怪,但仔细思索,又觉得似乎有理。 要说她们家中上学堂的男子们,彼此之间相称都是直呼名字,只有极不相熟的,或是小厮称主子,才会叫“某公子”、“某少爷”。 座中将门一位出身的夫人率先抚掌道:“有理!” 于是众人也便渐渐都点头,抬笔书起自己的名字来。 片刻之后,仍是那位将门出身的夫人,再度开口道:“有理是有理,可咱们若有不识字的怎么办?” 座中众人都不由朝她看去,看见说此话的是谁,便都了然了。 许明月愣了愣,认了一会儿,想起那位夫人的名字,走近前去:“姐姐的名字,可是游宛如?” 游宛如沉默了片刻,忽的抱起手臂搓了搓:“太久没同女孩子说话了,真有些不习惯……罢了,是,你教我怎么写?” 许明月便在纸上先写了一遍,又将笔递给游宛如。 而后她便听游宛如一面抬笔照着她的字学,一面道:“起先我是被我娘逼着来的,没想着真来你们这个什么女学堂念书。但你人不错,刚才的话说得也中听,这字我学得甘愿。” 许明月被她说得一愣,继而便笑起来。 一旁有听见她说的话的,也都交头接耳笑了起来。 众人都认过了彼此的名姓之后,有些生疏地聊了一阵,很快便都熟练起来。 一时间别院里尽是喊“某某”、“某某姐姐”、“某某妹妹”的声音。 到最后散场的时候,众人还有几分不舍。 “哎呀,出了这处别院,我又该成徐小姐了。” “谁又不是呢……你别说,咱们以名字相称,好像是不一样。” “是了,好像真进了国子监读书一样!” “过些日子花神节,咱们出郊外踏青,也以名字相称吧?” “这么着,会叫同游的夫人小姐摸不着头脑吧?” “让她们猜去——怕是猜破脑袋也想不着,是因为咱们成了同窗。” 笑着携手走出别院,外头已有许多男子伫立着。 许明月将人送出别院时,还听见有对兄妹如是道—— “小妹,今日玩得可开心?” “叫什么小妹,我没有名字?” “……云霓?你怎么了?” “对了,以后不许叫我小妹。我有自己的名字……” 她不由莞尔。 笑看了一会儿,身侧忽然站过来一个身影。 许明月看过去,是游宛如。 她想了想,笑道:“宛如姐姐,明日书肆开课,我还能见着你吗?” 游宛如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抬手。 许明月不解地看着她,直到脸颊忽的被轻掐了一下。 许明月愣了愣,眼睛睁得有些大。 游宛如神情倒很自如,还笑了笑:“吓着你了?我也觉得奇怪,看着你就觉着很想亲近。” 许明月还没回神,游宛如便又道:“我家夫君来了,我该回去了。放心,明日我定会来的。” 她很自然地同许明月摆摆手,便朝不远处的马车行去。 她走后,许明月才堪堪回神,感叹不愧是将门出身的女儿家,同人交游也很是洒脱豪爽。 正想着,视线扫过游宛如的背影,瞧见什么,骤然一凝。 只见游宛如的马车旁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车前坐着的人,许明月瞧着也眼熟的很。 那人见许明月看见了自己,笑开一口大白牙,便跳下了车,跑过来。 许明月抿了抿唇,终于笑着同他打招呼:“敬一。” 敬一手上提着个食盒,行了个礼,便递过来:“许娘子,这是主子备的礼,贺您办的女学堂顺利开课。” 许明月笑了笑,接过来:“多谢。要不要进来吃杯茶,前些天清漪还提起你。” 敬一愣了愣,迟疑片刻,挠挠头,又朝马车看一眼,最后道:“还是算了,我还得赶紧赶车回府,多谢许娘子啊。” 他想了想,又道:“托我给清漪带声好,告诉她习武的事,就是不跟着我学,也别断了。” 许明月点头,余光瞧见马车的帘子似乎掀开了些,便道:“回去吧,你家主子似乎等急了。” 敬一也回首瞧了眼,又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跑回车上去了。 许明月也回身去送其余的人出别院。 待到将人都送走了,她才抬眼又朝那辆马车停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马车不知为何,还没有走。敬一见她看过去,高高地招了招手,才调转车头,离开了。 - 许氏书肆二楼的女学堂次日便开张了。 春分日,天未明,穿着粉的、青的、紫的衣衫的女孩子们便陆续乘着马车到了许氏书肆。 学生先齐了,老先生才到。瞧见整整齐齐满座的人时,还愣了愣,很快欣慰笑赞,说在此处学堂的女学生,比对面的男学生要更好学。 对面那可是国子监。 在座的众人昨日都听许明月介绍过了,这老先生是特从国子监请来的,教的都是来日的肱股之臣。 这下又听得老先生夸赞,一时间好学的心思真达到了顶峰。 不多时,吟诵的书声便从二楼传了出来。 早先几日,过路的人还会被这书声惊着,驻足探听。 几日之后,人人便都习惯了。最多也只有书客进书肆买书,会问一嘴:“许娘子,今日学堂还开课呢。” 许明月便笑答:“开,往后一直都开。若有合适的学生,还请多多介绍。” 午间学堂休息,学生可自行回府用饭,也可在书肆中用餐,许明月按着人数备好了食盒。 学得快的几个女学生,往往是回府用饭。学得慢的,如游宛如几个,便总留在书肆中,指着同许明月一同用膳时再多请教几分。 因着老先生教的东西,经与许明月一同商讨,选的都是史书中极有意思的篇章,同众人往日读的规训都大相径庭,众人学得都很有劲头。 又过了几日,书肆二楼又添了几张桌凳,新来了几个女学生。 这样好的日子一直过了十来日,直到临近清明的时候,书肆被迫关了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