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秩序官会爱上异能反叛者吗》 1、暗锋(1) 半小时前,ghost袭击了一辆由小布鲁克林区开往阿瑞斯1之都的罪犯运输车。 这辆罪犯运输车与众不同,它格外配备了防爆装甲和重型机枪,并由秩序部直接监管,原因只有一个—— 这辆车上的罪犯是变异者。 ghost是一个人来的,驾驶一辆改装版越野型摩托,在罪犯运输车距离“鸿沟之桥”——阿瑞斯之都与提坦2市主城唯一相通的跨海大桥——还有四个街区时,出现在监控系统的视野中。 他从小巷中猛然闪出,身影快如闪电。 运输车车顶的重型机枪则在瞬间调转枪口,没有任何犹豫,向袭击者开火。 高速连发子弹铺天盖地,仿佛绚丽烟火,将小布鲁克林区低矮的筒子楼切割成碎片。枪林弹雨,硝烟四起,理论上说,没有人能在这种火力下存活。 然而浓雾消散时,深处却传来发动机野兽般的轰鸣——ghost毫发无损,并且猛拧车把加速,手臂上弹射出一只伸缩爪,锁紧运输车,借势纵身一跃跳到车顶,反手拔枪。 “砰砰砰”三声枪响,坚固的重型机枪被某种高穿透力子弹击碎,机械零件分崩离析,宣告报废。车内一阵大乱,十二名来自秩序部行动局的押送人员拿起武器准备反击。 这时,强烈的电磁脉冲却倏然爆发。 区域内所有信号被强行切断,秩序部中心失去了与这辆罪犯运输车的联系。 之后发生了什么,在座众人都非常清楚—— ghost凭一己之力,杀死了十二名训练有素的行动队队员,并将运输车沉入大海。唯一的好消息是,其中一名行动队员在牺牲前,用最后的力量爬到控制台,摁下了紧急按钮——事先植入三名变异者犯人大脑深处的芯片瞬间爆炸。 这些犯下“反人类罪”的魔鬼死无全尸。 这里是城市广场区地下,某特级管控区域,秩序部基地。 一个裹深黑皮草大衣、穿浅金色丝绸紧身裙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梳理她一头海藻般的暗红卷发。她是行动局局长,所有行动任务的最高负责人,秩序官“撒旦”。 撒旦揉了揉眼睛,仿佛刚从午睡中苏醒:“所以你们是在告诉我,ghost袭击并杀害了我的一支行动小队,但我连他是怎么办到的……都无从知晓?” 环形控制台边阒寂无声。 会议室中,行动局局长“撒旦”、情报局局长“亚伯”、后援局局长“文森特”以及十数位技术人员正围坐于此,对突袭事件进行分析复盘。 “对方发动了电磁脉冲,”亚伯冷声回答,“方圆一公里内的所有信号传输都中断了。” “为什么没有拦截对方的脉冲器?” “忒弥斯3没有检测到脉冲器。”亚伯说。 环形控制台上方,巨大的虚拟全息投影开始闪烁,光束汇聚,人工智能“忒弥斯”出现在众人面前。它以一名拥有细长银白卷发、湖蓝色眼睛的日耳曼女性形象示人,在提坦市,被奉为神明。 “我确实没有检测到电磁脉冲器,”它注视着撒旦,“但,秩序官文森特先生或许能告诉您一些好消息。” 文森特抱臂靠在金属墙壁上:“所有行动队员的头盔上,都附有微型摄影机,用于记录行动过程。一部分型号老旧,没来得及更新,特殊状况下会由电池供电,因此在脉冲攻击下逃过一劫,留下了大概一分钟的视频资料。” 撒旦抬眼,冲忒弥斯点点头。 视频资料立刻载入。 画面剧烈摇晃,一把布满鲜血的雪白长刀映入眼帘。 一位行动队员正被ghost挟持。锋刀抵在脖颈间,再深入一寸,就会径直切断他的动脉血管。行动队员簌簌颤抖着,他的恐惧清晰可见。 两人踏过尸山血海,来到因爆炸侧翻的运输车旁。ghost把俘虏拎上车,车舱内部,三名变异者犯人尸骨无存,被炸倒在横飞的血肉中,脑浆缓缓流淌。 ghost顿了顿,紧接着,镜头天旋地转。 队员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上,受到重击,吐出几口鲜血。 “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他的声音被变声器机械处理过,平静而低沉,但莫名骇人:“你夜里不会做噩梦吗?” 他蹲下来,用膝盖扣压队员的后脑。队员的整张脸被踩进脑浆淹没,不远处,一颗完好的眼球“骨碌碌”滚到面前,直挺挺地盯着他。 队员显然吓破了胆,连连尖叫,大喊“别杀我”求饶。 ghost没有回答,松开桎梏,揪着他的头发使他面朝自己。 “不杀你可以,”他佩戴着义体面具,仿生皮极其逼真,容貌平平无奇:“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 他“咔”地把手/枪上膛,冰冷的枪口死死压在队员额心:“什么时候抓的人?” 队员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抓捕任务不归我们队负责——” 话音未落,ghost朝他腿上开了一枪。队员发出尖叫,然而ghost置若罔闻:“我不会问第三遍。什么时候抓的人?” “……昨天,不,前天!我发誓是前天!” “你们如何确定他们是变异者?” “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接‘忒弥斯’的命令!” “只有这三个吗?” “不不,还有四个,但他们已经被提前运走了——” 话音未落,突来一枪。他再次惨叫,颤抖着抱紧了汩汩流血的手臂,同时为自己辩解:“我说的都是实话!” ghost没有反驳。 面具下,一双眼睛冷酷地注视着俘虏,不知为何,队员读懂了他眼底的寒意。 这一枪并非审讯,而是愤怒。ghost在为那四个变异者的死亡愤怒,而任何痛苦哀嚎只会加剧对方的厌恶。 想通这件事,他不由强忍剧痛闭嘴,车厢里只回荡着沉重的喘息声。 ghost这才压了压扳机:“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秩序部要把他们运到哪里去?” 队员顿了顿:“……阿瑞斯之都。”那里是提坦市专门用于安置监狱的地方。 “阿瑞斯之都。”ghost轻声重复,似乎带笑。 但紧接着,他的枪口压得更紧:“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运到阿瑞斯之都以后——我知道阿瑞斯之都没有变异者。他们早就被转移了。我劝你别再耍花招。”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看穿了一切,队员颤抖起来。 “是吗?”ghost声音淡漠:“但我的情报显示,上个月,你所在的行动小队有三天未上传行踪报告,忒弥斯却没有对此做出追问。你们去哪了?” 他用枪管挑拨猎物被血凝结的发绺:“告诉我,我不滥杀。” 但行动队员的瞳孔瞬时骤缩。 审问者明明抛出了诱人的砝码,不知为何,队员却像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情,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他忽然发出一声大吼:“我不可能告诉你,不可能——下地狱去吧!”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枚微型手/雷,试图和敌人同归于尽。 可惜,ghost比他更快。 他立刻翻身而起,扣动扳机,一枪射穿队员眉心,同时回身一踹,将尸体踢出车厢。“轰”的一声巨响,手/雷爆炸,血肉横飞,一些鲜血溅在ghost脸上。 行动队员和那些“犯人”一样,尸骨全无。 ghost微微垂眼,抬手擦去眼睑下的血痕。 “……他当然不会说,”撒旦看着自己鲜红的指甲,残忍评论:“他签署了保密协议。如果泄露出去,全家都会遭殃。” 而画面一阵天旋地转,视频还没有结束。 ghost蹲下身,将微型摄影机对准自己的脸——方才行动队员濒死的挣扎撞歪了他的义体面具,眼窝处微微凹陷,隐约露出一点真容。 他的眼睛呈一种雾般的灰黑色。 “我知道你们在看,”ghost说,“你们总是冷眼旁观。” “这十二个人并非因我而死,而是被你们的欺骗出卖。” 他的声音很轻,若非变声器的存在,应当是非常干净的声线:“他们只是受人差遣,我手下留情。但对你们,秩序部的诸位,我不会这么仁慈。” 他把摄像机停在三名变异者“犯人”的尸体碎块前,正朝那颗眼球。 “——复仇,从以眼还眼开始。” 视频结束。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在心有余辜地回味那句“以眼还眼”。 忒弥斯出现在全息投影中,平静地打破缄默:“不必担心,在座诸位的人身安全都受我保护。”它许诺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这是我们第一次获得关于ghost的视频资料,我们必须从中获取一些信息。” ghost是一等通缉犯,秩序部对他的搜捕持续了七年有余。但他人如其名,形影无踪,七年来,对秩序部发起了无数次突袭,无一失手,且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我们已经试过了,”亚伯说,“所有身份分析全部无效。虹膜、声线、体态特征……更不用说生物信息,没人能使他受伤。” “但ghost是一名异能者。”忒弥斯说,“而就在他接近运输车时,我们检测到了精神力波动。这说明他使用了异能。” 一道虚拟屏幕浮现在忒弥斯身侧,视频被定格在重型机枪扫射ghost的瞬间。子弹密麻如天罗地网,但ghost偏偏得以生还。这不是正常人类能做到的。 撒旦明白了人工智能的意思,她微微蹙眉:“你是说……元素系?金属元素?” “有可能,”亚伯说,“有可能是金属元素系,能够操纵这些子弹……” “对,没错!你看,”亚伯将视频一帧帧慢放,“所有子弹在靠近他的瞬间完全消失,之后又在他身后出现。我猜他是一个元素系。” “很细致的观察力,亚伯先生。”忒弥斯礼节性称赞,“但我不能把没有证据的推断写入数据库。”它委婉提醒。 “而且这种解释不能回答电磁脉冲的问题,”撒旦附和,“忒弥斯不可能检测不到干扰武器。” “我们必须查明原因。”忒弥斯说,“因此,在水谷先生的授意下,我特意邀请了一位老朋友,希望他能为我们带来突破。” 它看向角落。 众人一怔,下意识顺着忒弥斯的目光望去。会议室角落的绿皮沙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男人。 而忒弥斯温柔地露出微笑:“下午好,秩序官a。” * 没人知道a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他藏在暗处,就像一匹悄无声息观察猎物的狼。 男人穿一身灰黑色羊毛西服,翘腿而坐,微弱的人造光线隐约勾勒出他挺拔冷峻的身影。 a是个混血,轮廓深邃,五官英俊,只可惜,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漠然无情,与其对视,仿佛身处冰冷的北大西洋海底,无处逃脱。 很少有人见过他,但也很少有人不知道他。秩序官a专门执行抓捕变异者的任务——多是那些危险分子——数年来从未失手。连子弹和炮火都奈之无法的战斗型变异者,在他面前却很难逃出生天。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一度被称为“变异者猎手”。 同时他的权限极高,连撒旦、亚伯、文森特三位秩序官也无权知晓他的个人信息。 “不是元素系。”他平静开口,声音冷淡,“是空间系。”似乎旁观会议已久。 “能说得更具体一点吗?”忒弥斯鼓励道。 “分子重组,a级或a+。” 他起身来到巨型屏幕前,吩咐情报员对视频资料中所有子弹进行元素追踪。 视频被一帧帧慢放,众人惊异地发现,子弹在接近ghost时,有序的分子物质结构被瞬间瓦解,微观粒子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扩散,又被再度重组。于是,子弹便这样在他身前突然消失,又在他身后突然出现,而ghost毫发无损。 “能力有限制,被分解目标必须无生物活性,最好是原子结构排列有序的纯金属元素,其次是合金,范围在以个人为中心五米左右半径。至于电磁脉冲,”a在屏幕上进行标记,“在他的领域内存在五架微型电磁脉冲器。” 他将画面部分区域放大数十倍,忽然,空气中出现了一些“黑点”。 “他通过分子重组能力将这些脉冲器压缩到极致,使它们几乎只有一滴水珠的体积,所以被扫描系统完全忽视……你该更新了,忒弥斯。” 他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站在屏幕前,人被五光十色的雾气笼罩,鼻梁浮动蝉翼般的薄光,凹陷处又有青灰淡影,仿佛一尊被遗忘在神殿角落的古希腊神像。 沉默地凝视众生。 他只一眼就确认了ghost的异能,这让控制中心陷入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文森特夸张地鼓掌:“哇哦——bravo!不愧是a,你是怎么想到的?” a没有回话。 他的分析像在寂静的湖面投入炸弹,使亚伯与撒旦激烈地争论起来。忒弥斯试图调解,文森特笑眼旁观,会议室一片混乱。 于是没人注意到,那位总是游离于外的秩序官a,独自调出了最后一段视频资料,反复聆听ghost留下的关于“以眼还眼”的威胁,最后将其定格,沉默凝视那只美丽却冷酷的黑眼睛。 他伸出手,试图轻轻触碰ghost。 但手指只是穿透了虚拟的全息投影。 a垂下眼睫。 2、暗锋(2) 小布鲁克林区,西部3街。 这是整座提坦市最混乱的地区之一,充斥着暴力、杀戮与肮脏交易。 雨水冲刷着路面泥污,一双作战靴踩碎水谭。男人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周身的鲜血使他的皮肤更显苍白,却再次突出了他是多么受造物主宠爱。 一个东方美人。 他身材高大劲瘦,肩阔而腰窄,脊背笔直如剑。骨相深邃,鼻梁挺拔,下颌线锋利清晰,气质强硬,却在水珠顺着锁骨滚入颈窝时,一瞬间显露出脆弱。 他的五官柔和,有一双极摄人的眼睛。右眼呈酽墨般的深黑,左眼却是清透如碧海青天的淡蓝色。毫无疑问,那是一只义眼,眼睑处有不易察觉的“g8o-st”标签字符,断眉上下则有芯片纹路线蔓延至鬓角。 他植入了高级义体。 ——贺逐山穿过散发臭气的浓雾,绕开苍蝇飞舞的污水池,在闪烁的霓虹灯牌下拉开一扇生锈铁门。 下三层楼梯,向内穿越一条漫长的黑暗走廊,一道破旧木门便横在眼前。 此地寂静无人,木门却小幅度震动,“吱呀”的响动背后,仿佛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在门前等了片刻,忽然,“叮”的一声,门牌上弹出一枚摄像头。它扫描了贺逐山的虹膜信息,确认身份后,“咔嚓”暗响传来,门锁被打开了。 贺逐山扭转门把,将门拉开。 门后竟赫然是一节“金属车厢”。 在贺逐山踏入“车厢”的瞬间,他身后的车门轰然关闭,列车再次如子弹一样飞冲出去,而室内响起一道机械提示音:“欢迎回到伊甸003号基地,ghost。” 这是觉醒者组织“伊甸”的003号基地,建立在地下列车上。 ——新世纪085年,“苹果园”工业区发生原因不明的污染物爆炸,居民遭到感染,身体出现红斑,爆发脓疮隆肿,最后发生非人畸变,这就是“变异”。只有一小部分人挺下来,诞生出精神元腺体,获得了“异能”。 他们自称“觉醒者”,但出于某种原因,统治提坦市的达文公司将他们定义为反人类罪犯。为反抗达文公司的屠戮,觉醒者们建立了“伊甸”组织。 提坦市地下五公里存在着大量错综复杂的地下城,是那些肮脏的下等公民的栖息地。地下列车连通地下城,运输毒/品、药物、枪械,“伊甸”的不同基地就建立在不同的地下列车上。 列车空间被异能“第四维度”高维展开,无论忒弥斯如何突击搜查,也不会被捕捉到一点踪迹。 此时,“滴”的一声,“车厢”天花板四角弹出探头,全息投影工作,一只拥有蓬松尾巴的小熊猫忽然出现。 这是003号基地专有的人工智能系统“cat”,它绕着贺逐山蹦来蹦去,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你看起来糟透了,ghost,”它的声音活泼可爱,“虽然没有受伤,但作战服沾满了行动队的血。哇哦,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动队绞肉机’。” 贺逐山拉开拉链,脱下作战服。数十个花洒探头喷出清水,冲刷他满身血污。血珠淌过苍白的皮肤,留下一串红痕。 他微微垂眼,似乎没心情和cat开玩笑。 cat的情绪系统检测到“悲伤”,自动耷拉尾巴:“不开心吗,ghost?”它说:“你在……自责?你不需要自责,谁也没法预料,秩序部会丧心病狂到在犯人大脑中植入芯片。” 贺逐山只是轻车熟路地换上外套:“我不自责。”他勉强对cat笑了笑,似乎可以解读为一种敷衍的安慰。 情绪太过复杂,超越了人工智能的计算范畴,cat只好回避这个话题:“那……休息室已经准备好了!我为你放了一缸热水!你可以好好泡个澡,然后上床睡一觉,高强度的作战后理当……” “谢谢,cat,但我不回休息室。”ghost打断它,“我去趟训练室。” 他弯腰揉了揉小熊猫的脑袋:“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待着。” * 漆黑的训练室中不断传来击打沙袋的声音,“砰砰”回响,无休无止。高强度的力量训练持续了半小时有余,终于,模糊的人影停下来。 室内只有被压抑的喘息声。 汗打湿了速干服,贺逐山摘下拳击手套,同时脱掉上衣。胸膛赤/裸,布满汗珠,他靠在墙上,“簇”的一声,点燃了一根烟。 这是新世纪134年,电子烟风靡全城,很少有人还随身携带打火机,但贺逐山偏爱传统香烟。在黑暗中点燃烟头,在迷雾中独自思考,那是一种科技无法模拟的真实。 贺逐山是一名觉醒者。 他在六岁时觉醒了a级空间系异能“造物”,并因此失去父母双亲。他立誓向达文公司复仇,加入了反抗者组织“伊甸”。十数年来,他将自己锻造成一把无往不利的锋刀,然而现实残酷,一切似乎都在原点打转。 他并不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黑暗中,烟头火光晕开了他的下颌线,他冰冷的外壳在那一瞬悄然破裂,流露出一丝潜藏深处的孤独与脆弱。 然而他轻车熟路地将其掩饰,捡起外套披上,准备离开。 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对方叹气,“我说过,你不必惩罚自己。” 黑暗中,一名金发男人走出,他额角嵌有三枚圆形按钮,更换了义体下颌,合成金属在微光的反射下呈现一种磨砂质感。 贺逐山微顿,反手掐灭烟头。他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抽烟:“……我告诉cat别让人来打扰我,防的就是你,达尼埃莱。” “法官”达尼埃莱,003号基地的最高负责人,亦是贺逐山的长官。 “况且那不是惩罚。”贺逐山平静反驳,“只是日常训练。” “谁会在连续执行多个a级任务后还给自己加码训练?”达尼埃莱靠在一旁,“十年了,你依旧习惯借此发泄。” 贺逐山耸肩:“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很生气,对秩序部放了狠话。” “我想那算不上狠话,我只是实事求是——线索断了,我们还是不知道那些觉醒者被送到阿瑞斯之后,又被转运去了哪里。你敢相信吗?这是伊甸创立的第四十八年。” 达尼埃莱沉默,他听出了贺逐山的言外之意: 整整四十八轮春秋,觉醒者为生存与达文公司决死拼杀。但四十八年过去了,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依旧像老鼠,靠地下的残羹剩饭苟延残喘。 训练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达尼埃莱叹了口气,抽走贺逐山指尖的香烟,反手丢进垃圾桶,又掏给他一根猕猴桃味的棒棒糖——那是对方最喜欢的口味。 “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在保护更多觉醒者免遭达文公司迫害。”达尼埃莱平静回答,“他们编造无穷的谎言将我们污蔑为反人类、反社会的疯子和暴徒,我们必须反抗。” 贺逐山没有说话。 “好啦,ghost,这不像你。振作点,”达尼埃莱揉了一把他带汗的发梢,“‘凤凰’不会希望你这样。” “凤凰”的名字让贺逐山眼神一黯,但他掩藏得很好。 他把糖果放进口袋,回避了两人之间的话题,又向达尼埃莱告辞,准备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报告。达尼埃莱却不放过他,拽着他来到基地餐厅:“你太累了,先吃点东西补充能量。” 他只得在那儿吃一点夜宵。 两人借此机会,谈论了一些关于运输车任务的细节,贺逐山要了一份千层蛋糕。与他一贯给人留下的强大印象不同,他私下里偏爱甜食,因为那能缓解高强度使用义眼带来的精神痛——但休息未能持续多久。 半夜两点,cat突然出现,它的表情相当严肃,径直打断了对话:“突发事件,情况很紧急,‘黑客’现在就要在任务部见到你们——” “十分钟前,我们和古京街t17号秘密据点失去了联系。” * 阿尔文从噩梦中惊醒。 使用异能的后果是头痛欲裂、梦魇缠身,他已然习惯,但今日有些许不同。 梦里,一只眼睛凝视着他,ghost那只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它如宇宙一样寂静、神秘、深不可测,却能孕育出灿烂而瑰丽的银河。 他沉默片刻,翻身而起,从床头柜中找出一袋安神药物,起身烧水。 新世纪134年,科技高度发达,但阿尔文不喜欢机器。他垂眼看着热水“咕噜”冒泡,忽然,头顶传来“滴”声,虚拟投影自动工作,一个“女人”出现在阿尔文身前。 雪白色长卷发、深邃的五官轮廓,以及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此时如母亲般试图将阿尔文揽入怀中的,正是“忒弥斯”。 “又是噩梦,对吗?”它轻声说。 可惜它到底只是光粒子的有序排列,没有温度,亦无法触碰灵魂。 阿尔文专注地用木勺搅拌安神药,没有回答。他走向落地窗边。 虚拟投影“忒弥斯”收回手,静静站在一旁:“这回是什么,阿尔文?” 阿尔文望向窗外。 这是他在城市中心区的住所,很高,一眼望尽提坦市。此时的城市被全息投影笼罩:沿轨道漂浮的花哨广告、缓缓旋转的商场标志、金发女郎与和服花魁、灯管路牌和超速警告。 广告声、吵闹声和笑声,灯火与色彩在潮湿地面上流动。 这就是新世纪134年的人类社会。 繁华、花哨、目不暇接,而又那么孤独。 “忒弥斯”正要追问,阿尔文忽然开口:“实验室,尖叫的人,血雾,和一些影子……”他说:“和以前一样。” “下午的工作使你的情绪产生剧烈波动,我能感受到。”“忒弥斯”伸手,抚摸阿尔文的脸,“怎么了?和我说说。” 阿尔文陷入沉默,但“忒弥斯”拥有充足的耐心。 它不断“抚摸”阿尔文棕栗色的发尾,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我已经切断了所有数据连接。现在,我只是‘忒弥斯’。”它说,“你不能对我有任何隐瞒,你知道规矩。” 阿尔文终于收回目光:“我见过他。” “那不可能,”“忒弥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眼神闪烁,“在我的数据库里,你从未和他发生接触。” 阿尔文没有反驳,但在他脑海中,ghost望向摄像头的最后一眼,依旧勾魂夺魄般占据着他的心神。 “你没有见过那个变异者,别再多想,阿尔文。”“忒弥斯”的程序直接和卧室控制系统相连,此时自动为主人打开玻璃窗的防窥模式,屋子里暗下来。 “夜已很深,在服用药物之后,你应该……” “如果秩序部有针对ghost的任务,立刻通知我。”阿尔文打断它。 卧室骤静,只有雨声不断作响。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世纪那样久。 “……为什么?”忒弥斯沉声。 “我必须见到他——活的。”他垂眼看着安神药,“残缺的记忆像碎片一样扎在大脑深处,我必须把它们拼起来。” 然而“忒弥斯”的身影却倏地消失。房间内一片死寂,仿佛无人来过。 阿尔文微微垂眼:“忒弥斯。” 他的语气平静、柔和,却不容置疑。 寂静延宕了很久,“忒弥斯”最终让步。 “我会通知你的,大秩序官。”它再次现身,第一次用这种口吻称呼他,优美的嗓音带上些许恼怒。 “谢谢,我知道这不合规矩。”阿尔文起身,将安神药一饮而尽。 而“忒弥斯”只是叹气:“goodnight......alvin.” 台灯忽然熄灭,“忒弥斯”再次消失。 阿尔文独自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久久没有离开。 3、暗锋(3) 贺逐山推开任务部大门时,剩余的两名与会人员已经坐在长桌边,正前方的全息投影中浮动着t17号据点的所有信息。 长桌左侧,发尾挑染成彩色的双马尾女孩是小野寺遥,“黑客”,负责003号基地所有情报工作,cat正是她的发明。她腕上戴着机械手指,神情凝重。 右侧尽头则坐着一个男孩,瞳孔呈彩色,眼周遍布芯片纹路,一条钛制机械骨贯穿后背,嚼着橙味泡泡糖,他是003号基地的“机械师”。 小野寺遥对两人点头示意,开门见山:“t17失联了。”她低声说,“10分钟……不,12分钟前。” “什么情况?” 小野寺遥控制全息投影屏幕,并回答道:“15分钟前,我们收到了来自t17据点的通话请求。根据伊甸组织规定,据点负责人只能在特定时间通过特定方式和组织联系,今天不是联络日,这样的请求是反常的,于是我启动紧急程序,要求t17输入暗号指令证明身份。” 小野寺遥敲击键盘,系统操作记录以影像的方式不断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30秒内,t17正确回答指令,并通过了远程生物测试。我可以确认当时用内网和我联络的人,就是t17的最高负责人……‘圣诞’。” “圣诞”的个人信息被调出,投影显示,他是一个和蔼的白发老人。 贺逐山的眼睫微微一颤,很快又面无表情,但达尼埃莱看了他一眼。 “可我没能和他成功对话。”小野寺遥说。 “他没有开启摄像系统,我当时并不明白。后来才发现,他在全力上传一份加密资料。” “达文”公司研发的忒弥斯人工智能对网络空间有绝对领空权。虽然伊甸的前辈们在世界网以外区域建立了高墙环绕的安全“内网”,但一旦内网加载量过大或运算速度过快,都会被忒弥斯敏锐地察觉。 “圣诞”关闭摄像系统,是希望最大程度提高资料的传输成功率。 小野寺遥调出面板,转译后的文字出现在众人面前。 “加密资料数据庞大,所以只有部分内容被成功传输。”小野寺说,“‘代号飓风’、‘28’、‘独眼’、‘古京街z03-112’。” 冰冷的文字在空中漂浮。 “是一份线索,”达尼埃莱说,“可以肯定。” “是的。但是非常残缺,根据推算,它只上传了40%就被打断。”小野寺遥补充,“一分钟后,有人试图通过t17的控制台接入内网追踪它,操作生疏,显然不是我们的人。我把他从内网赶了下去。可之后,我向t17发出通讯请求,再也没有回复。” “没有回复”,暗示不言而喻。 散热风叶的巨大嗡鸣压盖了四人的呼吸。达尼埃莱环顾三人,率先打破沉默:“t17意味着什么,我认为你们都很清楚。” 伊甸之所以能在达文公司的围剿下存活到今天,正依赖于这些隐藏在提坦市不同角落的“联络人”。他们有周密组织,围绕据点活动,在必要时,为伊甸成员提供情报、医疗、火力支持与安全屋。 任何一个据点被摧毁,对伊甸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它是古京街最大的根据地,储存了很多伊甸的机密情报。我不能肯定‘圣诞’在牺牲前,能把所有资料处理干净。这件事多半是秩序部干的,而以忒弥斯的技术手段,那些资料一旦落入它手中……我们会很危险。” 深吸一口气,“机械师”第一次参与讨论。干净的少年嗓音此时却略显沙哑:“也许‘圣诞’还活着。” 达尼埃莱没忍心反驳他天真的念头,但小野寺遥说:“一分钟前,世界网新闻头条,古京街某私人诊所发生意外爆炸,原因不明。” “……必须有人去做收尾工作。”达尼埃莱抬眼,看向贺逐山。 ghost的身影几乎隐藏在黑暗中。他一贯沉默,但微微抬眼:“这是为什么我会坐在这里。”他轻声说——他是003号基地最能打的战斗型觉醒者。 机械师立刻皱眉:“那是‘圣诞’,达尼埃莱。”他低声说,“你知道‘圣诞’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况且他才刚执行完上一个任务……你不应该派他去。” 达尼埃莱眼神微动,但贺逐山很平静:“这可不是犹豫的时候。‘直觉’怎么说?” 达尼埃莱抿了抿嘴,低声回答:“‘直觉’告诉我……只有你能执行这个任务。换成其他人……他们都会死。” “法官”达尼埃莱,c级精神系异能“直觉”拥有者。 “直觉”使他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是一种原则能力。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贺逐山起身:“我会去送‘圣诞’最后一程。” 他朝任务部大门走去。小野寺遥将任务指令输入系统。“叮”的一声,他耳垂上的通讯器发出轻响: “第624号任务已发布,任务代号:送别,任务难度:a级。” “任务目标:清除古京街t17号据点所有资料,同时查明‘圣诞’死亡原因。” 贺逐山顿了顿,回头提醒小野寺遥:“你漏了一件事。”他说:“我还得把那个‘飓风’揪出来……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的眼神认真、专注,却让人不寒而栗。 * “撒旦”正在发火的边缘。 没人喜欢加班,就算是行动局局长也一样。更何况15分钟前,古京街发生的爆炸打断了她难得的深度睡眠。 这个案子有点特殊。情报局在发生爆炸的私人诊所地下检测到了非法网络活动——或许和伊甸组织有关。 此时,行动局指挥部内有条不紊地展开工作,一条走廊之外,任务小队正迅速检查武器,准备前往古京街接替已将现场封锁的执行警/察。 没有人注意到a是何时出现的。 但撒旦一点也不意外:这位秩序官向来形影无踪。 “让我猜猜……忒弥斯喊你来的?”撒旦打了个哈欠。 a面无表情。 天气有些冷了,他披着一件深灰色羊毛大衣。那好像是秩序部的制服,肩头的金色肩章在浅蓝色光雾下闪闪发亮,不过撒旦也不能确定。 “我听说,ghost会出现。”a收回凝视窗外的目光——指挥部在城市中心广场高处,可以将提坦市最繁华的夜景尽收眼底。他回过头,开门见山告知撒旦自己的来意。 撒旦顿了顿:“忒弥斯和你真是无话不说。” a没有搭理她的玩笑:“是真的吗?” “哦,我的大秩序官,”撒旦挑了挑眉,“虽然你应该算是行动局的一员,但很抱歉,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告诉你。” a冷淡地抬了抬眼皮:“我只需要知道是——或者不是。” 撒旦不置可否,然后起身,歪头凑近他:“你拿什么情报和我换?” a微微向一旁偏了偏头,撒旦见状皱眉:“这是最新款的‘永恒玫瑰’香水,花了我不少钱,别这么嫌弃——你一定不招女人待见吧?” a后退一步:“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打算派这些人去抓捕ghost……你会给水谷苍介带来巨大的损失。” 撒旦说:“十支机动小队,四架飞盘巡航机,六支待命后备队,还有现场的执行警/察……ghost确实是变异者,但他也是人。” a没有说话,撒旦却从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她“哇哦”了一声:“a要亲自帮我抓人吗?我有点受宠若惊。” a说:“是,或者不是?” 撒旦“咯咯”发笑。 她涂着一只大红色口红,整个人明艳得就像一朵“永恒玫瑰”:“是。我确定ghost很快就会出现在古京街……那里一定是他们的某个据点。” “爆炸就发生在20分钟前,你怎么确定ghost一定会来?” “这个嘛,”撒旦摊了摊手,“再严密的组织内部,也总会有一些叛变之徒。你觉得呢,a?” a没有回话,他凝视撒旦片刻,忽然起身,戴上一只银灰色的智能手环——忒弥斯的要求,以确保a的每一次行动都在它的监视之下。 这意味着成交。 他说:“通知行动负责人,我要……” “还用你说吗?”撒旦打断他,“我会让他们留活口,你从不滥杀。他是你的了,大秩序官。” “被你盯上的猎物,真可怜啊。” 4、暗锋(4) 02:43a.m.,夜色下的古京街,霓虹世界,潮湿,黏稠,浓雾,色光。 城市街头被喷漆涂鸦填满,改造摩托车在爆炸般的电子合成乐中飞驰而过。高楼耸立,全息广告缓缓旋转,脚踩高跟鞋的唇钉女孩边走边涂亮片眼影,冰冷的金属义肢踏破水坑,踩碎了积水中倒映的巨大的“忒弥斯”虚拟投影。 一辆执行警/察防暴车从街角漂移而来,在尖锐的轮胎声中,稳稳停在义体诊所门口。 男人跳下来,穿过黄色警戒线,走入满地烧焦的断壁残垣。 “麦克·琼斯。”他冲守卫现场的警戒员招手。 “你去哪儿了?”对方皱眉,“你刚刚才进来过。” “扫描仪突然坏了,我回去拿个新的——武器部那帮人该扣工资了,零件全生锈。” “是吗?上个月发给我的机械外骨骼也是……” 警戒员举起微型虹膜识别仪,红色网格锁定了男人那只海蓝色眼珠。 “麦克·琼斯,古京街2号分区三级执行警/察,身份确认。” 他点点头:“你换了只义眼?真不错,等发工资了,我也打算换一个。” 男人没有回答,独自走入诊所内部。 “唉,警/察先生们越来越警惕了,我还以为不用身份认证,”通讯器里传来小野寺遥的声音,“麦克·琼斯先生可能会因此丢掉工作。” 贺逐山不擅长社交,他生疏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边和周围“同事”点头致意,一边喝了一口手中的“超级炮弹”牌咖啡:“这种工作不要也罢——我进来了。” 02:45,古京街,私人义体诊所。 这正是发生爆炸的t17据点所在地,贺逐山假扮执行警/察混入封锁现场。他面无表情地靠在墙角,环视四周:不远处,八名执行警/察正蹲在废墟上收集证据。 四处都是熔断的机械手和“滋滋”闪烁的手术灯管,鲜血散发出烧焦的臭气。 据说爆炸发生时,诊所内有七名客人在挑选义体。他们被掉落的钢筋与墙体压在深处,几名担架员正操纵机械手把伤者运上救护车。 左义眼微微闪烁,扫描并记录了现场所有信息。 小野寺遥皱眉:“奇怪,为什么不是秩序部的人?爆炸好像被当作常规案件处理了……这说不通。” 原本根据推测,“飓风”大概率来自秩序部,因为他非法进入伊甸内网,试图追踪那份资料——“圣诞”很有可能是暴露身份后遭到追杀。但如果真是这样,涉及伊甸组织的案件,不会被交给执行警/察。 除非…… “这说明飓风很可能不是秩序部的人。”贺逐山说,“‘圣诞’的死或许和秩序部无关。安全门在哪?” “还在搜索。‘圣诞’把它藏得太深了。” 安全门用于保护隐藏在地下的秘密据点,它是特殊金属,很难被常规仪器检测到。在意外情况发生时——包括爆炸——会瞬间启动关闭程序,使据点成为安全屋。据点内储存有一年左右的生活物资,能最大程度提高成员生存率。 贺逐山点头,走到义体手术区。 操作台被炸毁大半,血泊中,半截屏幕还“滋滋”迸发火花。一份人体头骨解剖投影还在缓缓旋转,它看起来有点面熟。“圣诞”死前似乎还在替谁研究义体植入方案。 这有点奇怪。 贺逐山正垂眼凝视,小野寺遥的声音响起:“找到了。安全墙在辐射室下方三米处,结构完好,估计据点内部受损不严重,但有一个坏消息。” “在秩序部中心大楼附近检测到巡航器踪迹,已经朝古京街方向赶来。估计是‘圣诞’的网络活动惊醒了忒弥斯。以他们的速度计算,不出意外,再有10分钟,他们就会包围t17。” “ghost,你只有10分钟时间销毁一切,并找出圣诞的死亡原因。倒计时现在开始。” * 02:50,贺逐山进入据点。 三道安全门缓缓打开,残留热浪拍面而来。贺逐山戴上防护面具,穿越蒙蒙烟尘。 据点呈长方形,约六十平方米大,外区、中区完全被毁,金属墙面融化,压缩饼干和鸡肉罐头洒满一地,黏糊糊的令人无处落脚;内区则因离爆炸中心较远,没有受到太多破坏。 02:51,贺逐山将芯片插入t17据点主机。 t17据点主机完全独立,并配备了防入侵高墙,连伊甸也不能远程操作。因此,必须有人进入据点,手动上传控制程序将原有系统覆盖。 “控制台还完好吗?”小野寺遥问。 “大多数关键元件都被人为摧毁,有部分还在工作。能还原操作记录吗?” “不行,被彻底删除了,对方很谨慎。果然,主机里还残留了很多关于伊甸的隐藏文件,我现在必须将它们拷贝后清除。” 02:52,小野寺遥成功控制t17据点主机,并开始复制资料。同时,贺逐山在据点内部安装自毁爆炸程序。 02:54,小野寺遥完成拷贝并清除所有数据。 清除文件只是任务的其中一个要求,为了追踪“飓风”,贺逐山必须查明“圣诞”的死因。这需要找到他的尸体,但安全屋中并没有尸体痕迹。 “热成像没有检测到任何热源吗?” 在一定的死亡时间内,尸体都会维持生前活性温度。 “真的没有,只有部分血迹,由控制台蜿蜒到墙角……消失在左侧书柜附近。你看一下。” 贺逐山走向书柜区。 “圣诞”念旧,热爱收集旧世界的纸质书。贺逐山检查完书籍后,顺手拉开金属书架,却在墙角发现了一张错位的世界地图。 他了解“圣诞”,那是一个老顽童。所以他便凭直觉将地图各板块复位,一只扫描探头自动弹出。探头扫描并确认了他的生物信息,密门缓缓拉开。 尸体赫然出现。 这是一间密室,占地仅三平方米,而密室正中,“圣诞”倒在血泊里,胸口和腹部各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光滑血洞,某种利器将他贯穿,暴露出身体内部的微型芯片板与电子元件。 年逾七十,“圣诞”为自己更换了高精度义体躯干,包括一枚机械肾脏、两片机械肺叶。 贺逐山顿了顿:“确认身份。” “确认成员身份:‘圣诞’。未检测到生命体征。成员已死亡。” 贺逐山的眼神微微晦暗:“死亡原因推测为失血过多。致命伤有两处,心脏和腹部分别……” 但他突然收声。 被贯穿的两只血洞伤口凹凸不平,有烧灼反应,金属壳被腐蚀,似乎是某种热武器杀伤。 贺逐山皱眉:“他的义体材料是高精度的碳纤维、陶瓷聚合体及部分第四代k型合金,极其坚韧,连无壳弹都很难将其穿透,更不用说制造这么大的创口。”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伊甸基地内,小野寺遥飞速敲击键盘,三维尸体浮现在投影中央:“我在数据库中进行了比对和模拟实验,确实没有找到符合伤痕特征的武器。” 贺逐山起身:“我要带尸体回去。”他极其平静,“他的死因蹊跷。” 而且,他不明白“圣诞”为什么会拼死爬进这间密室。仿佛是在躲避什么……或是保存什么。 小野寺遥迟疑:“携带一具尸体出现在古京街,你被秩序部发现的概率会上升到70%。” 贺逐山反手摸出脊背上蛰伏的机械长刀。 “我不会把尸体完整带回去。” 手起刀落,锋尖上落下一滴血。“圣诞”的头和躯干完整分离,贺逐山将义体部分放入据点中备用的安全箱,看向那颗头颅:“……抱歉。” 02:55,贺逐山发现“圣诞”尸体。 02:57,贺逐山分割“圣诞”尸体,启动据点自毁爆炸程序。 他迅速拎起安全箱,准备离开据点密室。然而鬼使神差一般,在路过金属书架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圣诞”是个怀旧的人,除了收藏纸质书,他还喜欢复古音乐。他的桌边摆着留声机,墙上则贴满旧世界的爵士乐队海报。其中一张,钢琴手鲍尔的眼睛被人用马克笔涂黑了。 贺逐山脚步陡然一顿。 “ghost?”小野寺遥催促,“还有三分钟。你必须马上离开t17!” 通讯系统中却没有贺逐山的声音。 达尼埃莱介入对话:“ghost!现在撤离!这是命令!” 贺逐山回到了据点密室。 “圣诞”的头还孤零零躺在血泊中,一双灰绿色眼睛直勾地望着他。贺逐山蹲下来。义眼投射出红色扫描光线,很快,光点汇聚在“圣诞”右眼球中央。 那有一枚芯片。 贺逐山微怔,现在,他把一切都串起来了—— 地面手术区的头骨模型不是顾客的,而是“圣诞”自己的。“圣诞”死前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的右眼球,将芯片嵌入其中,藏入眼眶。控制台只是障眼法,他知道自己不能在有限时间内上传资料,所以借此转移“飓风”的注意力。而被“飓风”打穿心脏后,他勉力爬进密室,只是为了在爆炸中保全那枚眼球…… 那枚芯片。 贺逐山没有说话,微长的眼睫遮掩了他所有神色。修长的手指没入黏稠的血肉中,轻轻一动,将灰绿色眼珠完整剥离。 他为“圣诞”合上双眼:“任务完成。我现在撤离t17。” 然而世界静得出奇,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贺逐山心下一沉:“遥?” 通讯被完全切断了。 他霍然起身,拔出腰间的“雪鹰”——那是一把银黑色的微型手/枪。 不远处,紧密的脚步声骤时停下。几乎是瞬间,红外追踪线准确无误地定在贺逐山额头正中。隐隐传来行动小队冰冷的对话:“潜入完成,据点已被包围。目标锁定,请求行动。” “哇哦,别这么激动,一号小队。” 笑声如鬼怪一般凭空出现,在冰冷的金属据点中不断回荡。 ——本次抓捕任务的总指挥,行动队队长弗兰斯基正坐在飞盘巡航器门边,居高临下地俯瞰整座提坦市——包括那座在霓虹中显得格格不入的烧焦的私人诊所。 他的声音有些含混:“很抱歉初次见面就把你团团包围,ghost,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你还有一次选择机会——” “第一,你放下武器,乖乖走出来,我会请你去秩序部大楼喝杯热茶。或者,你被打成筛子,连一片完整的尸肉也找不到。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我想应该足够了。” 他把对讲器往后一抛,钻进巡航器内部,裹紧了身上的夹克外套:“一分钟是不是有点太长了,先生?事实上,横竖都是死,我觉得没什么好选的。” 巡航器舱门边靠着一名衣装革履的男人。飓风袭卷,吹得西服下摆猎猎摇动。他面无表情地向下看,灰褐色眼瞳仿若冰河:“我也觉得没什么好选的……” a难得回答下属的问题:“毕竟,他应该不喜欢喝茶。” 5、暗锋(5) 几乎在a话音落下的同时,据点内爆发一声枪响。 “雪鹰”迅速上膛,子弹飞旋而出,准确穿透一位行动队员的额头,炸开一朵血花。 第二、第三颗子弹击碎了所有光源,一片漆黑中,行动队队员只在夜视仪里瞧见一个幽绿色的影子轻轻一晃—— 一声令下,枪管吐出万千红舌,枪响如鞭炮一般接连炸开,高爆子弹朝人影杀去。刹那间,将“ghost”撕成碎片。 “咚”的一声巨响,人影落在地上。 烟尘弥漫,晦暗不清。 行动小队以作战阵列逐步向前,谨慎控制了据点内所有区域。红外成像显示,控制面板下方横亘着一具尸体。伤口“簇簇”喷出鲜血,生命体征已下降至临界点。 一队队长抬起手,命令身后队员待命。 他打开头盔上的探照灯,摘下护目镜,用冲锋枪将人挑开—— “ghost”顶着“麦克·琼斯”的脸昏迷在血泊中。 众人同时长舒一口气。他们相互对视——传说中的“ghost”也不过如此。 一队队长打开通讯器:“一队报告,任务目标‘ghost’已被击——” 猝然惊起的枪响使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一枚子弹贯穿了他的额头,鲜血顺着头盔“滴答”落到地上。 瞬间,他变作尸体向前扑去。 尸体“砰”一声重重倒地的同时,众人猛然回头! ghost拎着安全箱站在据点门口,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锋利的轮廓。他面无表情,收回“雪鹰”,身影倏地消失,而金属安全门重重落下! 有人反应极快,回头看向“ghost”——那儿却只有一只旧枕头,被子弹射得千疮百孔、棉絮乱飞。 “有自毁系统——还有15秒钟爆炸!” “激光手呢!过来把门打开啊!” “这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那是个人影——我明明看到了!” 通讯系统中一片混乱。 弗兰斯基试图使下属镇定,并询问现场情况。但很快,只有一声轰鸣巨响回应他—— 巡航器脚下,私人义体诊所发生巨型爆炸。 火焰拍岸而起,仿佛一只长蛇直冲云霄,席卷着团团热浪冲开万物,几乎形成一朵蘑菇云。巡航器难免其扰,被迫拉高机身避害。舱体剧烈倾斜,弗兰斯基一个没站稳,昏头转向地朝身后滚去,摔得鼻青脸肿,耳冒淤血。 只有那位秩序官纹丝不动地靠在原位:“我说过,先使用精神力武器。”他垂眼望着地面:热浪震塌了附近的“幻梦”游戏厅和酒吧,一片狼藉。 “他到底是变异者。”a言简意赅。 面对上司隐晦的责备,弗兰斯基无话可说。他勉强起身,理了理制服:“我会再派出其它小队。” “不用了。”a脱下羊毛大衣,开始穿戴外骨骼机甲——包括一副全脸面罩。弗兰斯基以为他这一身装备是为了保护自己免受重伤,但事实上,a只是不希望自己露出真容。 “派他们去,不过是送死。封锁街道了吗?” 在硕大的盘状飞行巡航器身下,“ghost”已然凭那把“雪鹰”杀出重围。他跳上一辆改装摩托车,在极其狭窄的街道缝隙中以惊人的速度向北逃窜,几乎风驰电掣,将身后的所有追兵甩得晕头转向。 “2号区已经清场。”弗兰斯基回复,“您要亲自下去吗?” a没有回复,这时,联络员却从控制台前起身。 他突然打断:“抱歉……水谷先生希望和您通话。” 他将一枚微型通讯器交给a。 弗兰斯基很是惊诧:水谷苍介作为“达文”公司的董事长,是他们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人物,但看起来,a与他十分熟络。 a戴上通讯器,看了弗兰斯基一眼。弗兰斯基心知肚明地带着联络员离开,为这位大秩序官留下了充足的私人空间——虽然他非常好奇,但显然,命更重要。 水谷苍介仿佛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几乎是弗兰斯基离开的瞬间,通讯器里传来一道浑厚的男声:“看来,你要自己动手?” a的眼睫微微一颤。他沉默片刻:“需要征求你的允许么。” 水谷苍介笑起来:“不,你愿意主动这么做,我很开心。” 然而他的声音陡然冷沉:“但我得提醒你,alvin……”他像是在喝一杯香槟,通讯器那头传来冰块清脆的响动:“别忘了你存在的意义。” “变异者杀害了你的父母,在你身上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实验。他们摧毁了你的童年,摧毁了你的一切。你的母亲——她很爱你,她牺牲一切才保全你的生命……所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复仇。你总是不肯下杀手——但犹豫是对她最大的背叛。我希望你记住。” 对话戛然而止,水谷苍介甚至不需要他回复。 a沉默片刻,摘下了通讯器。 弗兰斯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先生?降落器已经就绪。”a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弗兰斯基觉得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比刚才更加冷淡,他不由打了个哆嗦,立刻挪开视线。 a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弗兰斯基觉得自己站在峻风朔雪之中。 对方走到巡航器舱门边缘,狂风猎猎。 “先生,我让后备小队在附近接应你吧,‘ghost’太过狡猾,我担心……” “不需要。”a打断他,“他是我的,你的人只负责封锁出口。” 他松开安全锁,降落器飞速滑下,声音骤然渺远:“关闭古京街2区范围内所有监控,我的一切行动属于特级机密。” 弗兰斯基大喊:“先生,我们没有这个权限——” 而a已经落在高楼顶层。 他解开降落器,最后一次联络弗兰斯基:“那我只能自己来。” 下一秒,通讯耳蜗被a摘除,轻轻一捏,粉身碎骨。他仰头看向身后——巨大的神明“忒弥斯”虚拟投影正微笑着面对世人。它的白发如同发光的丝条,在风中徐徐摇晃。 “忒弥斯,”他说,“切断电源。” 忒弥斯近乎疑惑地望过来。 然而,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没有感情的ai投影弯腰靠近他,脸上缓缓露出微笑。它是那样庞大,就像创世的母亲面对子女……它伸出手,温柔地在他脸上轻轻一点。 霎时,古京街地区所有电源骤然切断,以阿尔文为中心,黢黑如水纹一般向四周荡开。 于是贺逐山骑着改装摩托车街头逃亡时,回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世界被黑暗吞噬,只有忒弥斯动人的侧脸还在空中熠熠生辉。在它身前,古京街最高的建筑,幻梦游戏中心大楼顶端,男人被白光勾勒为一道清晰剪影,锋利而危险,如神明般俯视众生。 顷刻间,身影陡然消失。 贺逐山几乎以为那须臾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想象。 然而身体却警惕起来。 战斗强化了他的危机直觉,细胞分泌激素,神经系统在大脑中发出警告。 他猛然回头——不远处,男人正站在十字街口。 他从黑暗中走出,右手拎着一把枪管约一臂长的特制手/枪,地上积水微微反光,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漠然地凝视着自己的猎物。 不久之后,贺逐山便得知,那把枪叫“伊卡洛斯1”,阿尔文将其曲解为“不自量力的坠落”。 而当时,男人只是平静地说:“别跑了。” ——你跑不掉。 6、暗锋(6) 贺逐山猛地扭转车把,改装摩托漂移般横停在离男人不过数米的位置。轮胎剧烈摩擦,迸发出火星与刺耳尖叫。 贺逐山没有说话,月光如水的世界中,只有风声。 他审视着面前之人:周身被外骨骼包裹,容貌也被机械面罩覆盖。冷黑色的金属反烁着月光银辉,滴水不露,毫无破绽。 贺逐山在被行动小队包围时未觉紧张,甚至只有厌烦,但此刻,几乎是本能,他感到了危险——如一线刀锋抵在耳边的、无迹可寻却又无处不在的危险。 他凭直觉确定了男人的身份。 贺逐山顿了顿:“没猜错的话,你是a。” a面无表情地给“伊卡洛斯”上膛:“下车。” 贺逐山很平静:“如果我说不呢?” “伊卡洛斯”在瞬间开火。 银灰色的特制子弹带着一串火光铺天盖地杀向贺逐山。 贺逐山试图使用“造物”将其分解,却发现子弹——包括外骨骼——的分子结构被人为加固。他皱眉,敏锐地意识到,对方很有可能看破了自己的异能。 他没有犹豫,立刻从改装摩托上翻身而下,赤手举起近半吨重的车身,挡下了有自动追踪功能的子弹。 子弹深深嵌入金属车身,迸发出一串火花。还剩一颗掉了个头,对他穷追不舍。贺逐山反手拔出长刀,雪亮的锋尖乍现,将高速飞驰的子弹一刀斩作两截。 那是一把非常特殊的机械长刀,可以变换出多种不同形态。不用时,它就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安安静静顺着脊柱伏趴在男人背上。此时受到主人召唤,“咔哒”一声解除安全形态,迅速化为一把雪白的锋刃,在男人手中微微颤动。 刀尖划过地面,发出铮铮金鸣。 然而金鸣声寂,身影陡然消失! 几乎瞬间,贺逐山轻轻一点,已然闪身至阿尔文面前。长刀劈头斩下,直冲右臂而去——外骨骼机械会在人体要害部位加装高精金属,关节便成了性价比最高的突破口。 阿尔文毫不犹豫,曲臂阻挡,“叮”的一串脆声中火花四射,一寸刀锋嵌入外骨骼金属,从上臂到手腕划出一条可怖的刀口。 阿尔文反力将刀背荡开,向后一躲。 这把刀的锋锐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他不由微微皱眉,然而贺逐山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即反手再次出刀。寒光动如残影,不断劈向刁钻之处,刀锋与外骨骼相撞,“当当”脆声连响,贺逐山动作干脆利落,他一时找不到破绽。 然而快节奏的出击迅速消耗了贺逐山的体力,终于,长刀横劈而来时,阿尔文猛然侧身避过,径直伸手,竟稳稳抓住了刀背。 ghost眼神微冷,反拧长刀。两道相冲的力量使刀身剧烈震颤。阿尔文下压手腕,借力一弹,长刀被霍然振起——这一刻就是他寻觅已久的最佳时机,阿尔文没有任何犹豫,立掌朝对方手腕劈去。 右手是ghost的进攻手,决定了战斗能力上限。面对敌人迅疾的攻击,正常人一定会立即退开——这样就会露出身侧的破绽,让阿尔文可以一招致命。然而显然,ghost是疯子——他绝不退让,锋刀一转,以攻为守,长刀再次和外骨骼机甲正面相碰。 刀面不堪巨压,强烈震动,在被击飞的前一刻,却忽然借力而起,直刺阿尔文面中。于是,它成功斩破了阿尔文的机械面罩,“当”一声掉在远处,完成了刀的使命。 他们再次间隔数米,不过调换了位置。阿尔文站在报废的改装摩托身旁,脚边躺着那只安全箱。而贺逐山停在路口,头顶一声惊雷。 暴雨倾盆,白珠乱跳。 执行警/察制服紧紧黏在贺逐山身上,劲瘦有力的背部肌肉微微隆起,那是极具爆发力和美感的人类躯体。 阿尔文沉默片刻,摘掉下半截面罩,露出分明的下颌线。他简洁地评价:“武器不错。” 对方甩了甩手:“外骨骼也是。” ——外骨骼让贺逐山几乎无从下手,这副机械外甲明显使用了稀有材料,同时具备极佳的结构设计,是达文的科技结晶。 贺逐山抖落刀锋上的水珠,他感到烦躁。高强度战斗会让精神元以十倍速分泌,这是“变异”的后果。它们填满了神经系统,所有觉醒者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狂郁。 “淋雨会感冒,我想回家,长官。”他有些克制不住那种血液里的疯狂因子了,“你最好现在让我走。” 阿尔文漠然无语,但贺逐山察觉到了机械面罩下对方投来的冰冷视线。 “好啊。”他忽地开口。 贺逐山陡然抬眼,然而一瞬间,人影消失不见! 一双灰褐色的眼睛却迅速占据了贺逐山的视线——几乎在一秒钟内,阿尔文从数米外的远处,凭空闪现到他面前。 贺逐山心中警铃大作:这已经不能用“速度快”来解释!他联想到方才的所见所闻,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骇人的念头—— a或许是一名觉醒者。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如何凭血肉之躯令“变异者”闻风丧胆。 贺逐山闪身避开,但a亦实力过人。 他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如同毒蛇一般死咬着贺逐山不松手。两人在眨眼间交错十数招,再次擦肩而过时,贺逐山一手刀挡下a的拳头。 外骨骼的蛮力使他微微吃痛,但他眼也不眨,在a反肘劈来时抓着他的胳膊借力而起。局势瞬息改变,贺逐山重新掌握主动权,海鹰一样紧贴地面滑过,轻轻一点,翻身跃到数米高空中。 被冷落在一旁的长刀同时发生剧烈扭曲,下一秒,在主人手中分子重组,飞鸟一般,直取敌人项上。然而就在刀面紧贴颧骨擦过时,a的身影再次鬼魅般消失。 贺逐山扑了个空,猫一样落在地上。 但瞬间,警觉如刺骨寒气,悚然钻入脑海。后背直觉般绷紧,他感受到了杀气—— 转身瞬间,却已经来不及。 “轰”的一声巨响,a从高处一拳砸下。 外骨骼使他的力量增强十倍不止,一阵剧痛从腹部蔓延至贺逐山全身,他清晰地听见了“咔嚓”声,所有骨骼仿佛都被粉碎。 身下的地面出现巨大凹陷,山崩地裂,尘土纷飞。他像一只被蛛网捕获的飞虫,被a死死压在他一拳打出的深坑之中。 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贺逐山雪白的衬衫。 a冰冷的机械手握住了猎物脆弱的脖颈:“现在可以和我回家了吗?” 他面无表情地问。 贺逐山咳了两声,喉咙有被烈火烧灼的痛感。但他咽下已然涌到嘴边的鲜血,声音沙哑,却不甘下风:“像您这样的秩序官……真的会有家吗?” 阿尔文眯了眯眼,手上力量加剧。这几乎能够使人窒息,然而贺逐山的身影却遽然消失,他一怔,方才还在身下的猎物,此时却拎着长刀站在不远处。 胸口血红,衣衫凌乱,发丝飞舞,义体面具裂出一道长口……却有一种破碎的锋利的美感。 阿尔文只诧异了一瞬,立即起身:“你有两个异能。” 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贺逐山面无表情,但他眼神冰冷。 阿尔文紧紧盯着他:“你到底是谁?” 贺逐山的身影却再次消失不见。 狂风席卷街道,暴雨抽打城市,广告牌被撕扯着发出“哗啦”巨响,阿尔文握紧了腰间的“伊卡洛斯”。 枪匣里藏有一颗精神力子弹,他原本不想使用——精神力子弹会对精神力腺体造成巨大伤害,不知为何,他不忍心如此——但此时,他觉得这或许十分必要。 ghost没有离开,他能感觉到。 那只安全箱还在他脚边——里面一定装了很重要的东西,ghost冒着死亡的风险也要夺回它。 阿尔文闭上眼睛,他已经猜到了ghost的第二个异能——如果眼睛会混淆你,就相信耳朵。 风越来越大,近似野兽怒吼。 然而某一刻,世界陡然寂静。 一线杀意暴然涌起的瞬间,阿尔文猛地睁眼。 ghost的身影倏乎出现,像一匹蛰伏许久的狼,左腿以极其精巧的角度迅疾抽出,准确无误地踹在阿尔文胸前。他的力道也不可小觑,整具外骨骼狠狠颤动。阿尔文抓紧了他的腿,意欲借力将他撂在地上,然而ghost再次猫一般从他指间溜走了。 他像陀螺一样灵巧地旋身一周,浮在空中,下一秒,肘击以千钧之力将阿尔文砸进墙面,“轰”一声巨响,外骨骼破裂,碎石四起。 完完全全的报复。 那是一栋老式建筑,龙骨早已生锈,数把锋利如剑的钢筋刺穿了阿尔文的身体,胸口、后背、上臂、大腿、下肢,血洞豁开,血涌如注。 剧痛险些将阿尔文撕裂,ghost却发出冷笑:“真是遗憾。” 所有伤口巧合般避开了要害——就连胸口那一根钢筋,也只是贴着心脏擦肩而过。 巨大的冲击同样波及到ghost,“咔啦”一声,义体面具裂缝扩大,一双惊人明亮的眼睛浮出水面。左眼清蓝如海,右眼沉黑如墨。然而这双银河般的眼睛里,只有杀意肆虐。 阿尔文愣住了。 这位秩序官并非常人,身受重伤也具备足够的力量绝地反击。然而他却因为撞入ghost的双眼而微微失神—— 熟悉的错觉席卷脑海,这回他非常确定,他见过这只眼睛。 然而就在此刻,长刀再次回到ghost手中。 雪亮的刀锋划破黑夜,阿尔文迅速回神,伸手格挡,原本冲着心脏正中而去的长刀被迫刺入肩头,溅起一片血花。 阿尔文不再犹豫,翻身而起,伤口被二次撕裂的痛苦使他微微皱眉,然而ghost已然退开。 头顶再度传来轰鸣:弗兰斯基担心长官,心急如焚,将巡航器开到了两人头顶。后备小队从巡航器上不断空降,准备收缩包围圈。忒弥斯只能切断十分钟电力,时间已到,古京街的霓虹在瞬间重新亮起。 ghost收回目光,语气阴戾:“下次你没这么走运。” 他拎起安全箱,身影消失。 心跳声越来越远。这一回,阿尔文可以肯定——对方确实离开了。 他再也支撑不住,咳出两口鲜血,ghost几乎要了他的命。 然而脆弱只是一时,很快,他擦去嘴边的鲜血,起身,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外骨骼几乎报废,露出其下的血肉之躯。然而令人惊异的是,刚才还汩汩冒血的可怖伤口,此时,却已在几秒钟之内迅速结痂。 这是他的异能之一,“愈合”。 弗兰斯基的声音越来越近,秩序部包围了街道,却没能找到ghost。但阿尔文已然不再关心。 他低头,手背上残留两片血迹。一些是ghost的,一些是他的。 阿尔文凝视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弗兰斯基赶到时,只看见自己的长官伸出右手,拇指轻轻一抹。 血珠融为一体。 7、暗锋(7) 秩序部中心五十七楼,测试室。 房间被银白金属与柔软隔音棉包裹,房间内只有一张金属长桌。长桌的一头坐着阿尔文,他还穿着那身西服,但灰黑色的羊毛料已然被血浸透。 另一头,全息投影闪烁须臾,“忒弥斯”出现。 它优雅地坐在桌上,缓缓抬眼凝视阿尔文。 阿尔文面无表情。 终于,“忒弥斯”开口:“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阿尔文。” “没有理由。”阿尔文平静地说,“我失手了。” “你骗不过我,我能看到一切。” “忒弥斯”微微偏头,虚拟屏幕在身后浮现。监控手环记下了阿尔文与ghost交手的所有过程,短暂的十分钟视频被加速播放。 视频定格在生锈钢筋贯穿阿尔文的瞬间,ghost锋利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他紧握长刀的手修长而白皙,占据了九成画面。 “你犹豫了,”“忒弥斯”说,“就在这一秒,你本可以抓住他。为什么?” 阿尔文的眼睫微动:“我失手了。” 虚拟屏幕猝然消失,死寂如浓雾般盘踞着测试室。然而静海深处,鲸浪汹涌。 “忒弥斯”起身,柔软的白发沐着一层光:“如果你执意如此,阿尔文,我不得不把你交给水谷先生。”它居高临下,“他会对你做出什么,我无法保证。” 阿尔文终于抬头。 “忒弥斯”蹲下来,打了个响指。墙上忽浮出一枚托盘,是一支冰镇安神液。 它相信自己已然说动了这位秩序官:“仔细想想吧,今天已经够糟糕了。”它尽量温柔:“为什么不喝上一杯,然后回家睡个好觉呢?” 在它可以被解读为“期待”的神色中,男人伸手,将其一饮而尽。然而,他说出的话却让“忒弥斯”眼神骤冷:“不需要,”他说:“把我交给水谷苍介吧。” 他灰褐色的眼睛里带上一点笑:“其实你并不介意这么做。毕竟,他才是你真正效忠的对象。” “忒弥斯”倏然消失,出现在虚拟屏幕里。它以常见的大头形象示人,精致的脸上呈现着标准程序化微笑。 “欢迎登入忒弥斯系统,”它说,“秩序官a。您收到一条来自水谷先生的个人邀约——水谷先生希望在今日05:30分于私人科研基地见您。” 测试室复归死寂,阿尔文靠在椅背上。 忽然,他翻转手腕,掌上还有一点未干涸的血迹。那是ghost的血,他记得很清楚。据说秩序部没在现场找到任何关于他的生物信息,显然,狡猾的猎物并没有忘记清除痕迹——即使身受重伤。 而只要他将这点血迹的存在报告给忒弥斯…… 秩序部就会获得ghost的重大情报线索。 这足以平息水谷苍介的怒火。 阿尔文垂眼,凝视血迹许久。 最终,他却缓缓抬手,亲吻一般舔舐了手上的血迹。 铁锈般的味道在喉间回荡,血珠被吞吃入腹。 线索被悄然抹杀。 * 很难想象ghost如何拖着重伤的身体,独自赶回003号基地。 他在监控系统里出现时,左手拎着安全箱,右手拿着伞,就像一个刚刚下班的公司员工。然而,踏进基地的一瞬间,意志力也无法抑制身体本能,他开始大口大口吐出鲜血。 cat立即对他的身体状况做全面检查,无数全息投影将他环绕:肌肉受损程度、骨骼受损程度、内脏数据、血液指标、精神力指标……很快,一连串刺耳的“warning”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cat勒令他现在就滚上手术台以免失血过多而死。 但是贺逐山拒绝了,他掏出了那只眼球——他将眼球掰开,取出一枚芯片。他告诉“法官”,加密文件不过是幌子,芯片才是“圣诞”拼死也要保存的线索。“法官”第二次喝令他滚上手术台,但贺逐山转头走进控制中心——他撑着破碎的身体来到小野寺遥身旁,执意要在黑客破解芯片后再接受治疗。 “我了解‘圣诞’,”他哑声说——说话会使他的喉咙受到二次伤害——但他不在乎:“他有太多小把戏。他的加密系统会让你手足无措。” 果然,芯片接入主机的瞬间,三分钟倒计时弹到众人面前。圣诞是个老顽童,他对密码进行四重加密,重重相扣,然而输入机会却只有三次。三次错误后,芯片会触发自毁系统,同时在主机散播恶性病毒,以保证万一芯片流入“秩序部”手中,资料也不会外泄。 小野寺遥试图通过破译系统强行计算出正确密码,但没能成功。 还剩最后十秒钟时,她已经做好了强行剥离芯片而保存主机的准备,贺逐山却在那时开口。 “是‘hideandseek’。”他说,无视小野寺遥关于“这串字符过于简单不可能是高级密码”的反驳,径直夺过键盘输入。 倒计时归零的一瞬间,贺逐山按下回车键。刚刚还凶神恶煞、像一把飞天扫帚在全息投影能触及的范围内满地乱窜的“圣诞”头像倏然消失,化作千万碎片,又集合成全新的操作面板。 巨大的“welcome”在屏幕上闪烁。 芯片被破解的一瞬间,贺逐山咳出一团黑血,并陷入昏迷。以他的骨折程度和出血量,能坚持到现在实为惊人。达尼埃莱眼疾手快搂住他,将他径直抱到了手术台上。 就在“机械师”和“医疗官”操作控制台准备手术时,小野寺遥问:“为什么是‘hideandseek’?” 达尼埃莱凝视ghost苍白的侧脸:“他的义眼手术是‘圣诞’做的,”他说,“那时他只有6岁,义体神经痛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为了安抚他,‘圣诞’陪他玩捉迷藏。” “他大概只会这一个游戏,毕竟我在诊所时,他也是这么干的。”机械师说,他是“圣诞”的学生,亦是他最成功的义体作品。“那时‘凤凰’还没死,ghost在那度过了他唯一不需要担心追杀和死亡的童年。现在‘圣诞’也死了——” “这意味着曾见证那段日子的人已经全部弃他而去。”达尼埃莱打断道。 * 医疗官与机械师合作,复位了贺逐山的所有骨骼。机械师为他定制了固定钢板,一块块打入身体内部。 “在营养液里泡几天吧,”机械师说,“拆除的时候可能还要吃点苦头。” 贺逐山被放在了治疗舱里。 治疗舱和营养液都是一种高新科技,能够大大加速伤口痊愈的时间。营养液中的特殊成分能够促进细胞分裂,因此,被浅黄色营养液包裹的贺逐山,就像躺在一颗晶莹的琥珀石中。伤口处,新鲜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 达尼埃莱凝视着他。 小野寺遥来看过几次,路过治疗舱时说:“我记得ghost不喜欢营养液。” 达尼埃莱笑了笑:“他讨厌一切黏糊糊的东西,会像小孩一样和我发脾气,”他说,“不过现在,他必须得忍受这种触感。” “你和ghost认识很久了吗?”小野寺遥是四年前调来003号基地的,对一些往事并不知情。 “十年。”达尼埃莱说,“那时他十五岁,加入伊甸不到两年。” “他的父母呢?” “都是觉醒者,没有挺过排异反应,是‘凤凰’把他养大的。” “‘凤凰’?”小野寺遥记得这个名字。 达尼埃莱沉默片刻:“几乎相当于他的兄长。‘凤凰’为了保全他而死于达文公司的追杀……这是他的禁忌。” 敏感的话题被二人不约而同地回避,小野寺遥默然凝视着ghost的侧颜。 他沉睡时,眉宇间不复锋锐,只余疲惫,小野寺遥想起他海蓝色的义眼。 她知道一些关于义眼的故事——据说,是“凤凰”让他更换义眼。 ghost觉醒异能时只有六岁,注定逃亡一生,为了保护他,“凤凰”找到“圣诞”,开始替他计划如何伪造公民信息。如果ghost能够拥有合法的公民身份,他可以借此伪装,在达文公司的赶尽杀绝中留存性命。 但高强度的义眼植入体会带来终生的赛博神经痛。功能越复杂,神经痛就越强烈、越频繁。可为了某种信仰,某种执念——ghost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 小野寺遥曾经很想成为像ghost那样的人,但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没人有勇气体验他的过去。 ghost失去了一切。 8、暗锋(8) 他躲在衣柜中,什么也看不见。赛博神经痛刺激着眼球,黑暗让他惶恐。柜门被忽然拉开,一点微弱的光线照在眼皮上。有人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温柔:“找到你了。” 捉与藏。 “逐山……” “逐山……” “贺逐山!” 呼喊如呓语一般在耳边回荡,但眼前是一团浓雾。贺逐山试图挣脱,又无处可去。黏稠的液体猝然没过小腿,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一只潮湿的手握住了他的小臂,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一地尸体——邻居们被一枪爆头,残状各异地横亘在废弃工业区的所有角落。 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一个滚烫的怀抱将他拥了进去。男人挡下了所有火光,子弹射入身体,发出仿佛细针刺破棉花的“哧”的声响。 对方轻声对他说:“活下去,贺逐山,活下去。” 天旋地转,“凤凰”倒在血泊中。他侧脸望向不远处,大雪如洒,居民楼在熊熊烈火中湮灭为黑灰万千。 “‘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吃下去!” 一团血肉被塞到贺逐山手里:“吃下去!” 看不清脸,但对方告诉他:“如果走投无路,就吃下去。这是唯一不让它落到秩序部手中的方法。” 咀嚼人肉的感觉仿佛在咀嚼自己的灵魂。尤其它来自于“凤凰”。 他狼吞虎咽地将那粘稠的腺体塞入喉咙,第一次落下眼泪。 剧痛撕裂了他。 贺逐山醒了。 他从治疗舱中猛然坐起,黏稠的营养液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身体。贺逐山恍惚片刻,才足以分辨虚实。他微微垂眼,神色黯淡不清。 不远处,监控系统显示着一切:他只在治疗舱里睡了七个小时,轻微活动身体,骨骼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被敲断的痛感还若有若无地刺痛着神经,但已然足够他下地行走。 没有任何犹豫,他跳出治疗舱。达尼埃莱恰巧走进来:“醒了?” 两人并肩进入走廊。 “不再躺一会儿吗?”达尼埃莱戴着全息眼镜,上下扫描了他的身体状况。部分骨骼和肌肉还在愈合,但并无大碍。 “你知道我不喜欢营养液。”贺逐山说,那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 “但你伤得很重,”达尼埃莱说:“营养液有助于你的身体恢复。” “让我猜猜,”贺逐山揉了揉耳朵,“你的下一句话是不是——‘你答应过我会保护好自己’——可是受不受伤,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得和a打个招呼。” “贺逐山!”达尼埃莱喊他全名,字正腔圆:“你已经二十五岁了。我不想再训斥你。” 贺逐山耸了耸肩。 达尼埃莱拿他毫无办法,只得叹气:“不如你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 水谷苍介今年四十四岁,体型健壮,身材伟岸,头发向后梳理得一丝不苟,稍许夹杂寸缕灰白。他穿一身浅灰色条纹的高定西服,戴一只订制全息眼镜,正坐在下沉式沙发里翻阅公司文件——与此同时,阿尔文就站在落地窗旁静静地等。 从这里可以俯瞰提坦市。 不远处灯火璀璨的古京街,正是爆发鏖战的地方。 凌晨,喧闹的街头依旧灯红酒绿,充斥着寻乐的公司员工、叛逆的在校学生以及腰包丰厚的雇佣兵。没人会把爆炸事件放在心上——那可没有娱乐新闻有趣。 “忒弥斯告诉我,抓捕ghost时,你失手了。” 终于,水谷苍介放下文件,摘下全息眼镜,露出一副极其疲惫的神情。 阿尔文没有转身,片刻后,他冷淡地答:“是否相信,选择权在你。” 水谷苍介靠在沙发上:“阿尔文,我是很想相信你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你。”水谷苍介说,“你可是一名变异者。是我救下你,并且力排众议反对他们将你处死——因为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秩序官没有反应。 “我的阿尔文做错了什么呢?”他摊开手,“他只是太过倒霉,成为了变异者的实验体……变成了一个怪物。怪物长大后,向那些让他变成怪物的魔鬼复仇……这理所当然。” 水谷苍介起身,亲自冲泡一杯安神液。剔透的液体落入盛有冰块的杯子里,碰撞发出“叮铃”的脆响。 他走到阿尔文身边,俯身递来:“那么,阿尔文。”他似乎心平气和:“忒弥斯告诉我,今天晚上在古京街执行抓捕任务时,你几乎没使用异能。或许,你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不希望暴露我自己,ghost很危险。”阿尔文拒绝了安神液。 “不错的理由。”水谷苍介认真点头。“那么,你如何解释那个‘关键性瞬间’呢?”他抿了一口酒,“就在你被钢筋还是什么东西——无所谓——贯穿的那个瞬间,你本可以抓住他。但你没有,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 “别告诉我你失手了。”水谷苍介静静地打断他。他表情平和,但声音阴冷,“你永远不要试图欺骗我——那不是失手,你放他走了。阿尔文,我必须提醒你,这无异于背叛。你知道背叛的下场。” 阿尔文沉默少时,转身望向水谷苍介。 那双灰褐色的眼睛倒映着董事长冷酷的面容,却不为所动。 他说:“或许,”他终于开口,同时轻微地耸了耸肩:“只是因为我很疼。‘愈合’可以使我免于失血而死,却不能阻断神经系统传导痛觉。当时至少有十三根钢筋穿透了我——如果你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可以进‘幻梦’系统体验一次。” “幻梦”是达文公司研发的虚拟游戏,风靡全城。 水谷苍介笑起来:“很好,阿尔文,很好,你的话变多了……然后你学会了顶嘴。”他说,“我可以姑且当你是‘失手了’——天大的笑话,a会失手——但你不能这样敷衍我。”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 “你和他打了十分钟,应当给我反馈更多的信息。” “我已经告诉过忒弥斯了。他的速度、反应力……” “不,我是说,信息。”水谷苍介冷笑:“生物信息——异能信息。” 阿尔文顿了顿:“他的异能是分子重组。” “忒弥斯说,你认为他有两个异能。” 阿尔文微微垂眼,目光转向窗外的提坦市。忒弥斯出卖了他——不过这也不令人意外。 “惊讶吗?没什么好惊讶的,忒弥斯到底是人工智能——是机器。现在你没有理由再逃避——告诉我一切。” “……我不记得了。”阿尔文说,“和他交手很快。” “你知道吗?”水谷苍介大笑,“孩子,你撒谎的时候不敢与人对视。” 阿尔文一怔,水谷苍介放下酒杯,抬手拍了两次掌。 “吱呀”一声,一个女孩推门而入。她面无表情,头发、睫毛、眼睛都呈雪一样的银白,像一名白化症患者,但眼神空洞得仿佛一只提线木偶。 “如果你想不起来,没有关系,我会帮你。”水谷苍介扶住女孩的肩膀,将她推到阿尔文面前。他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初次见面,介绍一下,这是清子,我的养女。” “真巧,她也是一位无辜的变异者……” “她的异能是‘重临’。” * 贯穿,撕裂,血肉在流失……只剩下无尽的疼痛。 好疼。 他已然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做出任何激烈反应,但痛觉承受已然濒临界点,每一只细胞都在发出尖叫。像针,像剑,像刀,一次次一寸寸摘胆剜心,被金属铐禁/锢着的身体微微颤动。 清子松开了他的手,阿尔文猛然睁眼。汗打湿了鬓发,一根根像钟乳一样凝出水珠。汗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水谷苍介踩碎了它。 “有什么想法了吗,阿尔文?”他用手帕轻抚阿尔文的脸,近乎怜惜,但年轻人避开了。水谷苍介并不介意:“第七遍了。” 清子兀兀而立,不露辞色。她看向阿尔文的眼神,疑惑、茫然又邈远。就好像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都与她无关——哪怕在她的异能中,阿尔文已“重临”他与ghost的交锋七次,七次将ghost一拳砸入地面,七次被他用钢筋贯穿。 “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件事,”水谷苍介翘腿坐在沙发上,“我们会有很多个十分钟。” 汗珠流过唇峰,被咬破的伤口阵阵刺痛。 “……那只是我的推测,”阿尔文低声说,“不一定正确。” “a不会犯错,”水谷苍介说,“你是我最得力的下属。如果你依旧无法证实自己的推测……清子。” 清子看向她的养父,又看向阿尔文。凝视着对方灰褐色的眼睛,她再次轻轻握住阿尔文浸着冷汗的手。 就像被人猛地推了一把,阿尔文再次跌入虚幻的世界。白光乍现,烟云缓缓散去。不远处的身影映入眼帘,ghost平静地问:“如果我说不呢?” 一切再次重演。 阿尔文看着ghost朝自己杀来,拔出那把机械长刀。雪亮的刀锋斩破外骨骼甲面,叮当的脆声在四面八方响起。猫一样灵巧的动作,染红衬衫的鲜血,急风骤雨中持刀而立的锋锐身影…… 被他撂到墙上,被他险些杀死,然后……看到他的眼睛。 阿尔文有一瞬间觉得这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毕竟,他可以再次跌入那双呈有银河世界的明眸。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为什么会觉得这么亲切?为什么看到它的每一次,会从心底感到丧钟长鸣般的悲伤? “重临”结束,身体中电流般冲撞的剧痛却没有消亡。阿尔文猛地睁开眼,胸膛微微起伏。 他喘息着垂下眼睫,面对水谷苍介再一次的逼问,准备继续缄口不言——哪怕他已经完全确定了ghost的第二个异能。 然而就在他将要开口时,一道女声乍响:“告诉他……” 仿佛从极远的原野上被风吹来,四面八方将他包围。 “告诉他!”第二遍更加坚定。 阿尔文倏然抬眼,他望向水谷苍介。对方正冷漠地盯着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他目光微微一动,越过男人,对上了清子那双雪湖般的眼睛。不知为何,他能够肯定,这是清子在她的领域里和他对话。 ……为什么?他在心里默念。 ……他总是会知道的。清子眸若明镜:与其一言不发,不如以假乱真——“混乱之虚假远胜死寂之空无”。 “……需要进行第九遍吗?”水谷苍介不耐催促,打断了阿尔文的思绪。 被汗打湿的男人眼睫微颤,不知在想什么。水谷苍介转向清子,然而身后响起话语:“是精神系。” 阿尔文轻声说:“幻觉,可以制造一个近似傀儡的自己的复制体,将其附身在某种承载物上。”一般来说是死物,包括尸体。 这可以解释在t17据点内部,第一批进入的行动队员为什么会把枕头看作ghost。也可以解释为什么ghost会从阿尔文身下消失,只留一地残垣。 “……你给他的评估呢?”水谷苍介顿了顿,像是接受了这个回答。 “如果他是双异能,而且两种能力相辅相成……我认为他至少是s级。甚至s+。” 水谷苍介盯着阿尔文,而阿尔文毫无畏惧地凝视着他。 终于,水谷苍介解开金属铐:“谢谢你的合作,你可以回家了。”他转身离开这间冰冷的研究室,阿尔文从台上起身。清子已然半身出了门,阿尔文在心里喊:等等。 果然,清子回过头。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并不是他以为的没有个人意识的封闭体,你有自己的人格。为什么这么做? 清子眨了眨眼,依旧是一副茫然、疑惑、空洞的表情。 可冷冽的女声再次穿透了阿尔文的脑海,她成熟得一点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如问问你自己…… 清子看着阿尔文:为什么骗他? ——ghost的第二异能确实属精神系不假,但并非简单的“幻觉”。 他的能力是投影,可以在领域范围内制造出极其逼真的虚拟成像。 能力对象是所有成像系统,包括镜子、摄影机……以及人类晶状体。 两种异能的完美配合使他的行动渺无影踪,如鬼魂般无可捉摸——如果他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超s级异能者,足以和阿尔文相媲美。 我不知道。阿尔文回过神来,看着清子。 清子笑笑,关上了门。但她留下的话语响彻在阿尔文的脑海: 走出去看看吧…… 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9、暗锋(9) 003号基地,控制中心。 小野寺遥在储物罐里翻找许久,发现最后一颗猕猴桃味糖果早被ghost偷走。 她怨念地瞪了对方一眼:“我想不通这件事。通讯器用的是伊甸内网,信号也是独立传输的,怎么会被秩序部切断?” 半小时前,众人在达尼埃莱的组织下复盘了关于“送别”任务的所有细节。 通讯被莫名切断后,小野寺遥多次试图重联贺逐山,却都以失败告终。他们只能通过远程飞行器确定贺逐山成功骑上了那辆事先准备好的改造摩托。 而在忒弥斯切断电力后,远程飞行器也再次遭到不明攻击——他们彻底失去了对任务进度的把控,直到贺逐山出现在“上车点”。 贺逐山则将关于“a”的一切简略转述。 机械师皱眉:“他没死吗?那可是生锈钢筋啊,内脏部位的密集创口,再考虑到感染和二次伤害的可能性……就算是义体人,也撑不过三分钟。” “所以这应证了ghost的想法。”达尼埃莱说,“那位秩序官a,ghost认为他是一名觉醒者。否则,他的所有行为——速度、力量、判断力以及生命力,都无法得到合理解释。” 贺逐山低头对付着顽固的棒棒糖纸。 “这不可能,”小野寺遥说,“达文公司恨透了我们,怎么会养一个觉醒者高层?他们不害怕对方叛变吗?” “你说到点子上了,”机械师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如果他是觉醒者,他为什么要替公司卖命?他是被专门培养用于对付我们的吗?他对‘觉醒’了解多少……他的能力又是什么?” “我会把这个问题反馈给阿尔弗雷德,”达尼埃莱说,“关于a的资料太少了。从没有人在a手中逃出……你是第一个,恭喜。” “我该觉得荣幸吗?”贺逐山耸肩。 “说到这个,”小野寺遥插嘴,“我们在‘圣诞’留下的芯片里发现了一些关于‘飓风’的资料。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 芯片中储存着一些视频。前几段看起来像“圣诞”的自娱自乐,他一边工作,一边对着镜头念叨。 “最近找我修复义体的人突然变多了,”圣诞皱着眉说,“他们支付不起达文公司的费用,就来找我悄悄地更换一些次品零件——当然是不被允许的,不过绝大多数时候执行警/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能保证自己没有落魄的时候呢?” 画面闪烁,紧接着的下一段视频中,圣诞调正了摄像头。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多了很多遭遇‘义体抢劫’的受害者。你知道的,那些人自称‘机械猎人’,在半夜抢夺路人的义体并拿去黑市卖钱……但这种事往往发生在小布鲁克林区,而不是古京街。” “古京街的有钱人可不少,他们的义体坚固耐用,甚至自装定位系统和报警系统,的确,售价也更高——但谁会冒这个险呢?” 又过了几段视频,绝大多数是圣诞在记录自己关于‘义体抢劫’事件的调查和推测。但紧接着…… “他终于露出了马脚,”圣诞一边给自己穿戴外骨骼与指部机关枪,一边数着子弹:“一些人告诉了我他的出没习惯。我必须管一管——不然他迟早会招来执行警/察,连带着给我惹一屁股麻烦。” 圣诞冲着镜头咧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很羡慕年轻人,我老了,却不想把全身上下的所有器官都换成义体——那我和机器人有什么区别?希望这些快生锈的武器还能陪我再做最后一回英雄。” “最后一个,”小野寺遥将最后一段资料拖入屏幕,“也最重要。” 夜晚的古京街灯火璀璨,但未必没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狭窄/逼仄的小巷中,不时传来被捂住的尖叫声,和利器切割金属的声音。镜头剧烈摇晃,圣诞似乎躲在墙边不断接近。很快,他伸出脑袋,看见了一切: 一个瘦高的男人蹲在地上,用脚踩压着一个女孩的头。女孩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发尾挑染着紫色和绿色,深黑色外套下裹着一条银闪闪的亮片裙。她的左腿蹬着长筒皮靴,右腿却是一条曲线漂亮的浅金色义体。在月光的照耀下,水波一般粼粼。 男人一手捂着她的嘴,示意她安静,一手切割着她的右腿——是的,男人的那只手是义体,一把雪亮的窄长的钢刀连接着手肘,就像一只残忍的螳螂。 他就是那位“机械猎人”。 圣诞冲了出去,毫不犹豫地向男人开炮。炮弹带着一串绚烂的花火飞去,然而瞬间,男人横起手臂,那把锋利的长刀“唰”一声变作钢盾,将炮弹全部挡下。 “……别多管闲事啊,老头。”男人声音沙哑,“还是说,你想把你的二手火炮全送给我?” “噌”的一声响,钢盾消失。它化作一只闪着寒光的伸缩型三足利爪,“噗”一声弹射而出,刺入女孩胸脯。鲜血爆出一米多高,染红了男人半张脸:“这可不能怪我……” 他看着女孩瞪大的双眼渐渐僵硬:“是你害死她的。” 视频戛然而止,不出意外,在这之后不久,圣诞就被飓风杀害。 “你认为呢?”达尼埃莱说。 “这得问机械师。”贺逐山皱眉。 “他确实也来问我了,”机械师点头,“但我必须得说……这是不可能的。那把钢刀的体积有限,所能携带的金属材料也有限。就像我给你做的那件一样,它确实可以瞬时更换形态,并具备极好的硬度和韧性。但前后形态差异之大,功能之复杂……我做不到,达文公司也做不到。” “但这就是发生了。我们都看见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圣诞一定要留下这份资料线索……”贺逐山说,“超出科技范畴的东西,有且只有一种解答方式。” 小野寺遥敲下键盘,视野迅速缩小,锁定在“飓风”的后颈处。人体结构被透视分析,血管上,有一颗小小的肿瘤似的组织正在不断跳动。 “觉醒”发生后,人体内部会形成一种新的腺体,源源不断产生一种名叫‘精神元’的特殊物质,它就是“异能”的原动力。 “我觉得你们都很清楚这是什么……”小野寺遥耸肩:“在飓风身上检测到了不完全发育的精神元腺体。而在他耳后,则有一枚黑色刺青。” “那似乎是某种组织成员的共有标记……” “darkblade……暗锋。” * 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不断回闪,像一柄匕首,搅乱了所有神经。 密麻的人群,破碎的肢体,惨叫声,枪声,苍蝇聚集在鲜血上嗡嗡作响;被紧紧禁锢的手腕,匕首切割血肉的剧痛,植入,又取出,一个人温柔而滚烫的怀抱……以及那只眼睛。 明亮的,柔和的,悲怆的眼睛。 “啪”一声,卧室总控灯被打开了。 “忒弥斯”霎时出现,坐在阿尔文床边,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alvin?alvin......”它不断呼唤他。 阿尔文猝然惊醒,冷汗打湿了枕头。 落地窗外的夜景映入眼帘,他溟茫出神,片刻后翻身而起。 “出去,”他说,“或者我会关闭电源。” “别这样,阿尔文。” “忒弥斯”蹲下来,细而柔软的白发如银丝一般垂落在肩上。它简直像从波提切利画中走下的罗马花神,只可惜脸上所有“怜惜”与“痛苦”的神色都不过是程序化的冰冷表演。 “除了我,没有人能够陪伴你。” “你不能陪伴我,”阿尔文说,“你只是机器——甚至没有实体。” 他背对“忒弥斯”下床,打开衣柜。 衣柜里是清一色的西服与衬衫,款式和颜色几乎没有差别,只因质料不同区分出了季节——有时,阿尔文看起来更像机器。 他脱下被汗浸湿的衬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身材精壮,线条流畅,后背拱起的斜方、背阔肌仿若微隆的山岳,肌肉群随行走隐现。但令人吃惊的是,那有力的身体上盘踞着许多蜈蚣般的疤痕,大小不一,深浅不一。 他受过很多伤。 阿尔文从衣柜下方找到一件连帽衫,边走边穿,又翻出数种精神类药物,拢在掌心一口气仰头而尽——使用异能会让他产生强烈的精神痛,“忒弥斯”终于在他疲惫按揉眉心时轻声开口:“我很抱歉。” “不需要,”阿尔文说,“你不需要为正确的决定道歉。更何况,那算不上道歉,那只是‘情感服务’功能的运算结果。” “我是真心的,”“忒弥斯”说,“我当时……你以前对我没有隐瞒。” 阿尔文停顿少时。 有一个瞬间,他很想告诉忒弥斯,他对它没有隐瞒的唯一原因是他无法隐瞒,人工智能的眼睛无处不在,它是无所不能的机器,所以,它也不会有心——不会有真心。 但当他侧头望向“忒弥斯”、看见它那一双通过微型机械元件表现出“悲伤”的湖蓝色眼睛时,他沉默了,终究没有说出口。 “已经过去了,忒弥斯。”他做出让步。 “水谷先生对你做了什么?你的身体状态很不好,精神力剧烈波动……痛感阀值到了四级,这已经是需要特效止痛药的数据了。” “没做什么,只是让我在梦里重新体验被ghost贯穿的感觉,十几遍。” “……你需要休息,阿尔文。”“忒弥斯”微微垂眼,眼底像有水光浮动,“回到床上吧,我会为你订制一杯安神液。” “我不需要安神液——有酒吗?” “你不被允许喝酒,你知道酒精的后果。水谷……” “别再提那个名字了。凡事总有第一次。”阿尔文皱眉。 “忒弥斯”抿了抿嘴,把剩余的劝告通通咽下,双眼微怔,进入了某种计算状态。片刻后它开口:“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现在订购。最快运输时间约为三十分钟——抱歉,进入城市广场的所有包裹都需要层层检查。” 阿尔文没有回答,穿上一件呢子大衣。 “不,我想,”他说,“我还是出去喝一杯。” “……你从来没去过酒吧!你甚至分不清发酵酒和蒸馏酒!这太冲动了,阿尔文,我认为你还是……” “忒弥斯。”阿尔文拿起桌上的黑伞,平静打断了这位“管家”:“有些事你不会明白。” “忒弥斯”露出迷惑的表情,阿尔文顿了顿:“你不会理解‘孤独’。” ——他一贯理智而克制,比忒弥斯更像一个冰冷的工作机器。但今天,他突然被一种模糊的情感灼伤。 他梦到了ghost。 “忒弥斯”听懂了对方的暗示,出于某种原因,它决定回避这个话题:“好吧,你可以去酒吧。但你要去哪一间呢?我得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它妥协道,“古京街的‘第二人生’、‘机械金属’和‘foranotherday’都有不错的评价,你可以在这……” “我不会去古京街。”阿尔文打断,“我会去小布鲁克林区。” “你不能去小布鲁克林区,那里充斥着暴力和危险。再说了,那里的酒吧,一定没有东京……” “我没有去过小布鲁克林区。”阿尔文说,“所以我认为我该去看看。忒弥斯,不要跟着我。”这意味着阿尔文希望“忒弥斯”今晚暂缓对他的监控,今晚,他将完全自由。 “……这太过分了,请原谅我不能同……” “我不关心你同不同意。”阿尔文却已然推开大门。 “啪”一声,他关闭了整个房间的电力系统。“忒弥斯”的虚拟投影消散前,它听见对方说:“我已经决定了。” * “我想,‘暗锋’是一个秘密组织。很大概率,秩序部也对其一无所知。” “哗”的一声惊响,有人从治疗舱中站起,并抖落身上残余的营养液。那种厌恶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怕水的猫。 贺逐山穿上衬衫,雪白的衣物掩盖了他胸膛及后背上所有刚刚结痂的伤口。他对着“监护人”达尼埃莱:“不管‘飓风’是谁,‘圣诞’的死必然与他有关,我们得找到他。” “……我告诉你在营养液里好好休息,‘休息’,意味着什么也别想。”达尼埃莱摘下全息眼镜,疲惫叹气:“你才泡了四十分钟。” “那已经很久了,这是我的极限。”贺逐山说。他系上扣子:“你认为呢?” “遥正在根据所有线索全力搜索‘飓风’的行踪,但这个家伙很神秘,还需要一点时间。抓紧时间养伤,”达尼埃莱环抱手臂,“这几天我不会给你任何任务——对对对,我知道,有任何线索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要亲手抓住‘飓风’复仇。”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对着镜子戴上耳钉——那是他的通讯器,一贯不离身。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顿,他注意到下颌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小疤痕。a留下的。 达尼埃莱站在背后:“怎么了?”他总能敏锐察觉ghost微妙的情绪变化。 “没什么。”贺逐山收回目光,看似随意地整理衣领。 然而达尼埃莱再次戳穿:“在想谁?我猜是a。” 贺逐山失笑,从镜子中瞥他一眼:“我讨厌你的异能。” “直觉”总是使达尼埃莱洞察一切。 他确实在想a,不知为何,这位秩序官的身影总是在贺逐山眼前浮现。贺逐山想起自己将a重重撂摔进墙壁深处,用钢筋龙骨贯穿对方。当时a完全有能力反抗,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从某种角度上说,a故意放走了他。 为什么? “你说他看穿了你的异能,你在担心这件事吗?” 贺逐山回过神来:“不,我不担心。我只是觉得他很……”话到嘴边,贺逐山将“熟悉”这个词咽了回去:“危险。” “他确实很危险,他明明只负责抓捕觉醒者,却能直接受水谷苍介调配,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 贺逐山却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谁知道呢。”他披上西服外套:“我们现在在哪?” 达尼埃莱警惕起来:“刚刚驶入小布鲁克林区地下。你要干什么?你的钢板还没拆除,麻烦你少折腾一会儿吧,你等下得再泡进治疗舱里养伤。” 贺逐山弹了弹机械长刀,刀身轻震。不久之前,他就是用这把刀分割了“圣诞”的尸体,带回了他的机械躯干。躯干中的数据芯片成为“圣诞”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不了。”他平静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达尼埃莱顿了顿:“好吧。但小布鲁克林区是整个提坦市数一数二的贼窝,你——” “我不会和人打架的。”他笑着保证,但笑容停在表面,“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小布鲁克林区有一间地下酒馆,‘圣诞’和‘凤凰’都很喜欢。以前运货途中,他们会去歇脚。” 达尼埃莱叹了口气:“好吧,但是只准喝一杯——” 对方孤独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黑暗中。 10、暗锋(10) 01:47a.m.,小布鲁克林区。 作为提坦市最混乱的地区之一,小布鲁克林是罪犯的天堂、弱者的地狱。这里充斥着犯罪、性以及暴力,但它有一种混乱的真实。 街道两侧排列着不同店铺,出售廉价的非法植入体、动能武器或是垃圾快餐。到处是铁锈、泥土、呕吐物,一些女人站在街角,裸/露着身上的情/趣义体,朝路人抛来媚眼。 小雪如柳絮一般缓缓飘落,地上湿漉漉的,水坑变成泥潭。雪被发成白雾,狭窄的十字路口仿佛蒸笼。 贺逐山就从这种散发着异味的雾气中走过。 他在“fuckyouall”酒馆面前停下脚步,头顶灯牌坏得三三两两,只剩下“k”与“o”不时“滋啦”闪烁,别有一种风味。 他撩开帘子,踩着湿滑的楼梯钻入其中。 “f.y.a.”是小布鲁克林区唯一不受任何帮派管辖的“安全区”,凭借这种特殊地位,它成为了最热闹的地下酒馆。你可以在这里获得任何你想要的:情报、武器、器官甚至一个得力杀手,只要你能拿出丰厚价码。 酒馆不大,到处是雇佣兵与赏金猎人,三三两两开着下流玩笑。贺逐山来到吧台角落,坐下后,点了一杯“黑俄罗斯”。调酒师用小匙搅拌伏特加、咖啡糖浆和冰块时,贺逐山解开了领带。 这为他招来了不怀好意的视线。 * 兀鹰从进门起就在注意这个东方美人了——在令人厌恶的暴徒同行中,兀鹰一眼就瞧见了他。这是个生面孔,以前从没见过,兀鹰打量许久,认为这应该是一只误入狼窟的小绵羊。 他很年轻,皮肤苍白,穿非常正式的西服,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的手不像握过枪,除了义眼,身上也没有其它植入体。不过,他非常漂亮,微垂的眼睛睫毛很长,这为他增添了一种破碎感。 一种叫人想要将他打碎的脆弱气质。 ——多半是个犯下盗窃罪、被迫逃到小布鲁克林区“讨生活”的倒霉蛋,兀鹰得出结论,这样的年轻人太多了。他们以为逃避忒弥斯的追捕就万事大吉,殊不知小布鲁克林是更危险的地方。 他们很快就会在黑暗的小巷中遭到打劫,被活生生剖走新鲜的跳动的器官,在此之前,他大可将人迷晕到床上去,尽情享用一番。 打着这样的主意,兀鹰不再犹豫,向他走去。 * 早在那个赏金猎人用轻慢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之前,贺逐山就注意到他了。他没有动手,纯粹是因为他答应了达尼埃莱“不会打架”。但对方的机械臂重重拍在肩上时,贺逐山还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他不喜欢和人产生肢体触碰,任何人都不行。 那只碳金混合义体机械手布满突刺,覆在皮肤上,捏出一点红痕,但对方没有躲避。这让兀鹰非常满意。 “一个人喝酒吗?”兀鹰坐到吧台上,“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美人。” 贺逐山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黑俄罗斯”,平静拨开兀鹰的手:“别招惹我。”他给出警告。 兀鹰显然一怔,脸色陡然难看:“别给脸不要脸,这是小布鲁克林区,弱肉强食,投靠一个强大的主人才能保你通行无阻。” 烈酒滚过喉咙,身体越发燥热。 贺逐山的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他在一瞬间动了杀人的念头。这是达尼埃莱为什么不让他多喝酒的原因——酒精和暴力一样,会刺激精神元腺体加倍分泌精神元物质,使神经系统陷入紊乱,理智被疯狂因子取代。 但这时,有人接话。 “嘿兀鹰,你的发声器太难听了,有人说过吗?你听起来就像一只‘吱吱’叫唤的老鼠!”那是一个身材火辣的女赏金猎人,她浑身都是锋利的金属义体,正转着一把匕首,面露不屑地嘲笑兀鹰。看起来,他们之间早有矛盾。 “关你屁事,婊/子!” “你真像一个太监。” 酒馆里传来哄堂大笑,兀鹰在美人面前丢尽了脸,他恼羞成怒:“闭嘴!不准嘲笑我的声音——” 他曾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一刀捅穿喉咙,捡回性命,却失去了声带,只好更换植入体发声器。然而该死的达文公司的发声器实在太过昂贵,兀鹰没有办法,只好去地下市场买了一个二手货。 “看到这只手了吗?” 他猛地举起自己的机械臂:“碳纤维与高精金属,内置子弹轨道和自动定位系统。是达文公司的第三代战斗型上肢产品,我花了三万提坦币才从福山医生那儿买来!” 福山是小布鲁克林区有名的黑市医生,倒卖二手植入体。 女猎人却发出嗤笑:“三万?傻子,达文公司已经出到第四代了,第三代不过是一个过时废品!福山最喜欢你这样的冤大头。”她吹了一声口哨。 女人的不屑无异于火上浇油,兀鹰再不能控制自己,从吧台上跳下来,伸直左手,机械臂“啪”地弹出动能枪。他得一梭子轰飞这个不长眼的女人,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但女猎人不甘示弱。她一脚踹开圆木桌,拔出腰间的铁链锤,遽然一甩,抽向兀鹰。 矛盾在瞬间升级,兀鹰来不及躲。他下意识在周围寻找肉盾——眼睛一亮,伸手就要去抓那东方人的衣领。 贺逐山垂眼。 他懒得惹是生非,不代表他会任人宰割。没有犹豫,他灵巧躲过,反手就是一拳,砸得兀鹰鼻喷鲜血,眼冒金星。 兀鹰愣住了,没料到对方有这样胆量,旋即勃然大怒,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恶毒地直刺贺逐山面中,试图剜下对方眼球。 贺逐山一脚踢翻了高脚凳,用脚尖轻轻一勾,椅背横抽在兀鹰小腹。赏金猎人立时失衡,头重脚轻,向前栽去。贺逐山偏身躲避,和他手中小刀擦肩而过,又立掌一劈,震得兀鹰手腕发麻,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兀鹰恼羞成怒。 他在剧痛中迸发出惊人的反应力,扭肘一抓,拽住了贺逐山的小臂。他的力气极大,顺势将贺逐山向下拽,与此同时,左手机械臂高高举起,洞口豁开,贺逐山能看见其中的伸缩刀片。 “这可是你自找的!”兀鹰面色狰狞。 齿轮高速旋转,伸缩刀弹射而出。 贺逐山反手搭上身后刀柄,刀身在瞬间出鞘三指,然而,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唰”一声惊响,寒芒乍现。 雪亮的剑光在兀鹰面前一闪而过,一柄短剑以雷霆之势将机械手整齐斩断。“啪嗒”一声,机械手掉在地上,断面平滑如镜。削铁如泥。 嘈杂万分的地下酒馆内陡然寂静,举起的酒杯停滞在半空中。下一秒,“兀鹰”刺耳的尖叫声如针般扎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义体与神经系统直接相连,被砍落的剧痛和断手无差。 他双眼通红,身体骤然战栗,但一咬牙,猛地抬肘向后怼,试图击倒偷袭他的家伙。 手肘却被稳稳抓住。 那东方男人不知何时甩开了他的桎/梏,极其灵活地一闪身,挡在兀鹰与偷袭者之间,替他挡下这一击。兀鹰没了左臂,还有右臂,再次咬牙出拳,却被对方干脆利落地擒住手腕,用力一甩,撂到地上。 “够了。”他说,微蹙的眉头中暗藏不耐和厌恶。 “这是安全区,要打滚出去打。”他环视四周,声音冷淡,几乎是警告,但无人敢有异议。就连那名狂野不羁的女猎人也不过耸肩后退,酒馆内一片寂静。见状,他打开手腕通讯环的交易面板,“滴”的一声,兀鹰头顶弹出转账通知。 三万提坦币,目的不言而喻。 他垂眼看了看兀鹰,面无表情,但不知为何,一股寒意顺着兀鹰的脊背爬上脑后。他流下冷汗,没再说什么,捡起自己的机械臂踉跄离开地下酒馆。 而贺逐山回过头,对上了一双灰褐色的眼睛。 他们离得极近,贺逐山几乎能从对方眼底看见自己的影子。那是一个年轻人,穿件呢子大衣,比自己略高一点,手里还握着那柄十字短剑。他是一个混血,五官深邃,鼻梁极高,但微微低头看人时,眼神显得专注而温柔。 贺逐山怔了一瞬,他觉得对方有点眼熟。 但年轻人说:“抱歉。”他收起短剑,“我无意破坏规矩。” 贺逐山当然知道,对方拔剑只有一个目的——他替他斩断了伸缩刀。 酒杯被打翻在桌面,“黑俄罗斯”深琥珀色的酒液洒得到处都是。 年轻人将其扶起,微微皱眉,“我是不是应该赔你一杯?”他显得有些烦恼,像是拿不准该如何表达“歉疚”。 贺逐山望着他,没有说话。 真奇怪,他打架的身手干脆利落、杀伐果断,社交时却暴露出生疏而孤离。 一个猎犬般的年轻人。 11、暗锋(11) 贺逐山暗中收刀入鞘,没有拒绝。 他向酒保要了一杯白兰地酸酒,账算在对方头上,年轻人便在贺逐山身旁坐下。他微垂眼,安静而专注地阅读酒水单,最终为自己点了一杯乌托邦斯,但苦艾花的味道让他暗暗蹙眉。 贺逐山顿了顿。 不知为何,他心里萌生了某种模糊的冲动。于是他与酒保耳语,很快,酒保端来一杯橘黄色特调。杯沿上嵌着柠檬片,贺逐山将酒杯放在年轻人面前:“杜松子比较适合你,”他说,“苦艾、薄荷、百香果和青柠汁。” 对方抬眼,与贺逐山对视。但片刻后,他毫不犹豫地抿了一口,灰褐色的眼睛稍稍一亮。 “第一次来?”贺逐山问。 对方点头。 “你不应该那么做,”贺逐山语气平静,“这是‘安全区’,贸然动手会为你招来祸端。” 年轻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摇晃自己手上那杯莓果金汤力。但他的反驳不言而喻:动手与否是他的自由。 酒杯倒映着二人的影子,年轻人轻轻抹去玻璃上的冷雾,仿佛借此抚过贺逐山的眼睛。 贺逐山忽然有些烦躁。 他在口袋里摸出一包发皱的香烟,轻车熟路地低头叼出一根,上下翻找,却没能找到火。而“簇”的一声,身边传来轻响。 年轻人打着了一枚暗银色的打火机。 贺逐山微微一怔,犹豫少时,向他凑得近了些。年轻人俯身贴来,贺逐山闻到他身上冷冽的气息,仿佛高山野雪,孤僻而疏离。酒馆中风大,年轻人用手拢着火,低头替他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笼罩二人。 贺逐山有些出神,第一次被烟灰烫灼,睫毛投射在眼睑上的灰影微颤:“谢谢。” 他低声说。 起身交错时,对方胸口的某个金属物件微微一闪。贺逐山警惕抬眼,却发现那是一枚徽章。 “你是学生?”他靠回椅背上,吐出一口烟圈,然后问道。 “什么?”年轻人皱眉,像是没听清。 贺逐山用眼神示意,对方低头看向胸前,顿了顿。 连帽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精致小巧的黑金色学院徽章,那是提坦学院的唯一标识。 提坦学院建在自由之鹰区,是提坦市唯一的综合类大学,沿用旧世界教育体制,涵盖了所有学科,能不断为达文公司及社会各界输送人才,当然,学费高昂。 这或许是他还没被暴徒分食殆尽的唯一原因——学生在校期间,生命安全受达文公司保护,就算是小布鲁克林区的疯子,也不会为自己招惹是非。 年轻人轻轻摩挲徽章,没有否认。贺逐山凝视着烟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小布鲁克林区为世人不耻。 “不存在‘应该’或‘不该’,”年轻人思索片刻后回答,“我有权利去往任何地方……哪怕我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但这是我的自由。” 贺逐山不以为然:“是吗?” 对方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用那双灰褐色的柔和的眼睛望着贺逐山,一瞬间,贺逐山错觉他被一种执拗捕获。 酒精上头,愈发燥热。贺逐山靠在椅背上,随手扯松衬衫领口。汗水打湿了腰窝,深黑色皮带勾勒出漂亮的线条。他的手指轻敲桌面:“……让我看看你的剑。” 对方没有拒绝,将那把十字短剑交到贺逐山手上。 剑短小而锋利,只半肘长,灰黑色剑格上有功能繁复的按钮与微型屏,剑脊则覆盖着芯片纹路。和贺逐山那把机械刀一样,年轻人的这柄剑也是科技结晶,只不过…… “自己做的?”这不是达文公司的产品。 “不。”他说,“不记得由来,但从小就带在身上。” 确实,剑身的结构与内部处理器有些过时。贺逐山的指腹滑过剑锷,在边缘一处停下——那儿有一道小豁,豁口向四周蔓延出数道不易察觉的裂纹。 剑身即将分崩离析。 年轻人微怔,但贺逐山显然并不意外:“那只机械手的材料有钛合金,性能很好,你的剑没被震断是个侥幸。”他放下十字短剑:“你最好去换把新的。” “谢谢,但是不了,”对方答,“它陪伴我多时。”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看着年轻人修长的手指抚过剑锋,一种燥热再次涌上。“陪伴多时”,对方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种执拗。这样的执拗让他觉得莫名熟悉。 最终,贺逐山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招手唤来酒保,付清酒钱,披上了自己的西服外套。 “你要走了吗?”年轻人抬头,他注意到对方的酒还未喝完。 贺逐山抬手轻揉左耳耳垂,关闭通讯器:“我认识一个手艺过人的机械师,他或许能修好这把剑。你已经听过他的名字了,他叫福山。” 年轻人没有说话。 贺逐山垂眼,手指灵巧地重新打好领带:“你应该猜得到,我们这种人都生活在阴影里,而阴影……很难被甩开。你考虑清楚。” 然而对方几乎无豫,笑笑起身,高大的身体遮住了地下酒馆昏黄的光。他将贺逐山拢进自己的阴影里:“外面下雪了,你有伞吗?” “阿尔文,”他蘸取酒液在桌上拼写,“我的名字。” * 雨雪瀌瀌,飞絮茫茫,越下越大,小布鲁克林区的肮脏被白皑覆盖。 两人并肩走入湿冷的阴暗小巷,阿尔文撑着伞,伞面朝贺逐山那侧倾斜。 嘈杂的商业街潮湿而混乱,霓虹灯闪烁。老鼠在黏糊的地面上狂奔,男人女人都坐在塑料棚下,不时迸发出笑声。一辆接近解体的垃圾车从街角“哐哐”驶过,甩下一地汁水飞溅的瓜皮果瓤,行人尖叫。 他们在路边等候人行灯时,贺逐山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糖纸顽固,他一时没有打开,阿尔文代为效劳。指尖接触的那一刹,贺逐山本能绷紧了后背,但最终,他没有避开。 福山是个义体医生,不仅倒卖二手义体,还略懂基础手术。他的黑心诊所挤在夹缝里生存,左边是荞麦面摊,右边是廉价幻梦体验馆,中间一道极窄的门,只够成年人将将侧身钻入。 拉开生锈的铁帘门后,屋里传来钻头“叮——”的刺耳叫声。火光迸溅,一个五十左右的男人弓腰驼背埋在工作台前,戴着护目镜专心改造一条义体腿。 一个约莫十岁的黑发男孩坐在一旁轮椅上,专心致志地观看老式数码屏。数码屏被一根粗线悬吊在头顶,“滋啦啦”地播放电视节目。男孩只有左腿,肉嘟嘟地踩在踏板上,怀里有一只不到半米的小机器人,也“啪哒啪哒”地晃动着金属腿。 男孩显然吓了一跳,警惕地打量二人,福山看了一眼,又埋头工作:“别怕,弘太,是朋友。”小机器人立刻吱哇乱叫:“朋友!朋友!是福山的朋友!福山——” 弘太立刻堵住小机器人的发声舱门:“别叫啦,你不想被更新成6代机型。” 5代机器人默默地闭上嘴。 “你可是稀客,”福山在工具箱中翻找扳手,同时扫视贺逐山身后的年轻人,“无事不登门。” 那柄十字短剑被放在福山面前,福山停下了忙碌的工作。 “能修吗?”贺逐山问。 “这可不一般。”福山说,他拿起短剑翻来覆去打量,按下扫描仪开关:“是个有年头的东西。线路设计的很精妙,但是很多接板老化了。材料有点过时……唔,你什么时候要?” “今晚。” “那你可得等一会儿,”福山戴回护目镜,又沉浸在“滋滋”的火光中:“我得先把弘太的腿修好。不然他回不了家。” 弘太更换了义体右腿,但这根假肢很简陋,没有仿生皮,冰冷的金属零件全/裸露在外。一些齿轮和弹簧生锈了,福山得一个个拆下来更换。 而弘太和5代机器人正沉迷在节目里,不时爆发“咯咯”的清脆笑声。 两人只得等待,5代机器人履行自己的管家义务。它从弘太怀里跳下来,捣腾着两条小腿拖过一只落灰的旧皮沙发,殷勤地倒了两杯热茶,把贺逐山和阿尔文并排摁在茶几前。 “一起来看电视吧!”它的显示屏上蹦出两只笑眯眯的弯眼睛。或许是这样的小机器人太过可爱,两个男人谁也没说不。 电视播放的是最新款幻梦游戏“永恒之主”的实况直播,玩家左手一个加农炮、右手一台冲锋枪在火海中穿行。弘太看得很激动,坐在轮椅上左右出拳,但很快,他的热情被浇灭。 电视插入一条足有五分钟长的广告,而想要跳过广告,需要付费20提坦币。 “20提坦币,那可是一顿饭钱。”弘太掏了掏空口袋。 “广告也很不难看。”5代机器人笨拙地安慰他。 那是一支来自达文公司的广告,宣传最新推出的“超人”系列3号仿生义体。这种植入体拥有高性能骨架和敏锐感官活性,功能繁复,外观漂亮。 广告中,一个穿上“超人”3号义体腿的女孩轻轻一蹦,跳出了四米远。忒弥斯优雅的声音徐徐传出:“信任科技,信任达文公司。我们将创造美好,我们将给予幸福。” 屏幕上开始播放其它广告,5代机器人用小胳膊肘戳戳弘太:“你为什么不买一个?它看起来比破烂强多了。”它指的是福山正在维修的义体腿。 “它太贵了,我买不起。” “上新价只要5000提坦币,这非常实惠。”5代机器人说。 而弘太不屑一顾:“那只是买入价。膝关节的零件每两个月就要更换一次,一次却要2000提坦币。公司可不会告诉你这些陷阱。” 5代机器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广告终于结束,小机器人摩拳擦掌,兴致勃勃地准备和弘太一起“云玩”幻梦游戏,但福山抛来一串钥匙,催促它去仓库里替自己找某个特型零件。 小机器人委屈地揉了揉金属脑壳,无可奈何地去了。然而仓库大门被杂物堵死,以它的细胳膊细腿根本推不开。它只得又“哧溜溜”地跑回来,在两个男人之间犹豫许久…… 最终拽了拽看上去更和善的阿尔文的裤脚。 “你能帮我开门吗?”它仰起头,有些惶恐地问。 阿尔文望向贺逐山,贺逐山面无表情。 阿尔文起身,随5代机器人走下楼梯。仓库在地下室尽头,很深,借着一点微弱的灯光,阿尔文将钥匙插进铜锁。门被某个铁架子挡住了,阿尔文搬开它。5代机器人发出一声欢呼,一溜烟闪进了黑暗深处。 出于某种礼貌,阿尔文守在原地,没有闯入,但5代机器人就像一头扎进大海深处的鱼,进门后再无声息。阿尔文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仓库里却只回荡着幽幽的回声。突然,黑暗中却传来“哐当”一声响,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倾塌声。 阿尔文皱眉,下意识走进仓库。他在角落找到一处小门,顺着楼梯又下了一层。终于,他看见了被压在储物架下的5代机器人,它正扑腾着小腿试图抽身。 它似乎在垫脚取物时,不小心撞倒了一切。 阿尔文上前,好心将它拽出。为了避免它浑身脆弱的零件瞬间解体,他的动作很小心。5代机器人爬起来后,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立刻对着储物架又踢又踹,言辞激烈地发泄愤怒。 然而它意外碰到了储物架上的某个机关。 “轰隆”一声响,齿轮开始转动,阿尔文身后的金属墙壁豁然向两侧拉开。 一线微弱的白光照在阿尔文肩头。 他无意窥探,但5代机器人的好奇心宛如小猫。它眼睛一亮,“跐溜”一声,从阿尔文的腿间穿过,一头挤进缝隙中,发出一声惊叫。 阿尔文跟过去,却和小机器人一样在光下站住了。 那是一间约莫三百平方的巨大实验室,从前至后,密密麻麻悬吊着无数排金属展示墙。 展示墙上钉满了不同外观的机器人,大的,小的,穿戴生物皮或只有一颗金属头骨的。3代、4代机器人紧闭双眼,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但它们的舱门被打开,暴露出血管般的电线与芯片。 除机器人以外,展示墙上还满是不同部位、不同功能、不同设计风格的植入体,绝大多数是战斗型,枪管、枪膛、旋转轮、刀片、伸缩爪和轨道系统…… 这里简直像一座金属义肢屠宰场,冰冷而危险。 这是什么地方? 5代机器人看到自己的同类,两眼一黑,立刻宕机。 阿尔文正要上前将它抱起,却觉一只冰冷的枪口抵在自己脑后。 “别动。”那是一个冷静的女声。 12、暗锋(12) 阿尔文没有动,他微屏呼吸,握紧了拳头。 就对方解除扳机保险,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时,他猛然抬臂,反手抓住对方的枪管,顺着枪管发力一拉。对方措手不及,向前栽了一步。 然而奇怪的是,对方只踉跄一瞬,下秒,便如深根巨树一般扎入地面纹丝不动,振出反力,阿尔文手臂酥麻,觉得自己在拉拽一台机器。 他立刻松手,骤然起身,对方的枪口却奇异地“扭”了一百八十度,以钩子的形状射出一发追踪子弹。阿尔文堪堪闪身避过,子弹穿透了钢板。他擒抓枪管试图夺下,但“她”的力量大得惊人—— “咔”一声,握把横裂,枪身分崩离析,两发弹簧飞出来。 枪竟被两人生生折断。 阿尔文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个容貌清秀、微微发胖的亚洲女人,穿一身浅粉色碎花和服站在不远处,优雅而驯柔,眼神却弥漫着冰冷的杀意,瞳孔中亮起红色“x”标志,为“她”增添了一种非人的机械感——那是一条抹杀指令。 女人用力攥手,捏碎了掌心剩余的枪体残骸,旋即猛地出拳,遽然砸向阿尔文。阿尔文避开,但对方反肘已至,他试图格挡,眼瞧两具身体即将交锋,阿尔文却被猛拽了一把。 他不慎撞进一个含混着烟与酒气息的怀抱,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那人微微“唔”了一声,像是被撞得有些吃痛,却再次将阿尔文完全护在身后。 “轰”的一声,女人一拳砸进墙壁深处,金属坍塌碎裂,那几乎是能摧毁一切的力量!但“她”的手背却毫发无损。“她”抽臂回身,还要再打,看清来人身份,却立刻停下。 贺逐山站在阿尔文身前,风微微拂动他的衣摆。 他推开“她”的手:“冷静点,郁美。”话语中难得流露温柔,“他是和我一起的。” 被称作郁美的女人将有千钧之力的拳头藏回和服之下,两手交叠埋膝欠身,对贺逐山露出欣喜的表情:“贺先生!”她说日文时温柔而绵软,一点瞧不出方才杀戮机器般的凶狠:“好久没有见到您了!这是您的朋友吗?” “她”对贺逐山行礼,抬眼笑望向阿尔文时却警惕:“我完全信任您,但您的朋友,我从没见过他,他就这样闯了进来,这让我……”很紧张。 所以才大打出手。 “这是他的问题。”贺逐山说,“但他不会透露关于福山的任何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眼神闪动,似乎有一瞬扫过阿尔文,阿尔文微微一顿。 这算什么,信任,或威胁?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5代机器人在这时苏醒。它“哇啦”一声跳起:“救命啊——杀机器啦——”然后满地乱跑。 郁美眼疾手快地将它抱起来:“好啦,”“她”安抚它,“这是你爸爸的工作坊。” 工作坊。 关于什么的工作坊? 5代机器人躲在郁美怀里吱哇乱叫,机械音吓得语调颠倒,郁美没有办法,只得带它去找福山维修。“她”冲两人欠身,尤其是阿尔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对刚刚的一切行为向您诚挚道歉,请您原谅,那是我的安保机制。” “她”顿了顿:“但工作室的一切已然对您开放。如果您希望的话,请随意参观。” 离开并带上了大门。 沉默延宕许久,直到贺逐山开口:“你总是在惹麻烦。” 声音轻而平静,就像他一贯表现得那般疏离而冷淡,可其中暗藏的一点责备让阿尔文微微抬眼:责备是担忧的具像化表现,这说明ghost在流露感情。 阿尔文顿了顿:“抱歉。”他其实很少向人道歉。 “‘她’的拳头能产生将近五百吨的冲力,没人教过你打架要会躲吗?” 阿尔文沉默片刻:“我以为她是真实的人类。” “不要明知故问,”贺逐山皱眉,撩开帘子,金属将冰冷的寒光反射在他脸上:“你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它是一个战斗型仿生人。”他看穿了一切,阿尔文只得回答,“但这是违法的。” 达文公司生产过数代仿生人,一度非常畅销,不过为了避免“产品”引发道德伦理问题,仿生人的人工智能系统都极其低下,只能承担工厂流水线的机械化生产任务,或作为家庭管家存在。可郁美显然是一个拥有高智慧的仿生人,同时还具备强悍的作战能力,这违反了“忒弥斯”颁布的律法—— “提坦市没有法律,”贺逐山说,“法律是一张废纸。” 阿尔文没有反驳,但他望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下去。 贺逐山微微垂眼。 他不该和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说太多,这些话题很危险。但不知为何,阿尔文的那双眼睛让他心下微动。年轻人的眼神看似柔和、诚挚、专注,但其下暗藏偏执与阴抑。他是一刃危险的锋刀,指向何处却不受自己控制。他只能在寒冷的雪夜中孑然独行……就像贺逐山一样。 一样的沉痛与孤独。 他没法回避这种眼神。 于是他最终选择开口—— “郁美不仅仅是仿生人。”他说,“它曾是福山的妻子。” * 达文公司控制着整个提坦市的义体产业,用诸如广告或娱乐等各种不同方式左右人们的思想欲望,让“消费主义”大行其道,但这并不是最恐怖的。 最惊人的事情在于—— “达文公司生产的所有义体,都非法安装了微型芯片。它能暗中收集并储存用户的生物信息或生活习惯,建立个人数据库,完成对所有市民的监视与控制。” 两人走入深处,工作台上躺着一只未完成拆卸的金属手掌指骨。贺逐山停驻,掰开食指关节,取下齿轮,一枚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微型芯片出现在眼前。 “它配备电磁脉冲系统,可以在瞬间释放出大量高压电,直接损伤义体植入者的神经系统,甚至一击毙命。” 这意味着达文公司在事实上掌握了提坦市所有市民的生死存亡。 “福山是达文公司的义体开发员,他曾和所有人一样,认为义体是人类的未来,认为自己与公司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人类的幸福努力,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私人图纸被秘密窃取并篡改,然后,他意识到了芯片的存在。” “这不仅仅是违反隐私法的问题,它已经威胁到了所有市民的生命。福山认为自己有责任将其揭露,于是在‘世界网’上公开这些信息。但几乎是视频发布的瞬间,所有内容被彻底删除——” “‘忒弥斯’无处不在,它监视着一切。举动立刻被公司察觉,公司试图收买福山,却遭到拒绝,于是,他们采用了更有效的办法。” 贺逐山放下金属手掌:“他们袭击了福山的妻子。” “郁美曾在一家美容诊所上班,而全提坦市的美容诊所都有相同的招聘要求——哪怕你身无残疾,作为美容师,也必须更换一只植入体手掌以便精密操作微型手术刀。工作机会来之不易,为了不成为失业的下等人,郁美选择切除她健康的右手。” “福山不肯合作,但家人是所有人的软肋。达文公司只需在系统中输入一串指令,‘忒弥斯’就会自动锁定特定芯片,在瞬间释放高压电——高压电使郁美下肢瘫痪,从此只能坐在轮椅上,”他顿了顿,“生活不能自理,没有任何尊严。” “执行警/察将其伪装成意外事故,却在上门致歉时毫不遮掩地警告福山‘小心他的舌头’。福山选择妥协,希望起码能保全夫妻二人的性命。可不久之后,达文公司依旧担心泄密的可能,最终选择杀人灭口——福山逃过一劫,郁美却死在芯片的攻击下——她用机械手将自己活活掐死,甚至来不及留下最后一句遗言。” 之后的事便不必多言。显而易见:福山失去了一切,他走投无路,只得逃到小布鲁克林区苟且偷生。 “他的仿生人技术非常高超。”阿尔文说,“完全复制了……曾经的外型与性格。他为仿生人输入了记忆片段吗?” “福山不曾为我输入任何记忆片段。”柔和的女声忽然再度响起,郁美不知何时回到地下室。弘太跟在“她”身后,“吭哧吭哧”地扭着他的小轮椅笨拙下了楼梯。 “她”看了贺逐山一眼,并不介意对方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告诉别人。 “他甚至不曾为我设定过基础性格。”郁美说,“但我……‘学习’。” “她”斟酌着用词:“我通过海量的世界网数据了解人类,从新闻中观察‘郁美’的一切……然后模仿。” “他让你这么做?” 郁美摇了摇头。 “她”指着不远处悬挂的那些废弃的机器人骨骼:“一开始,我只是一个和5代一样的机器管家。是我自己挑选了这具生物表皮,并成为一个仿生人。” “他很怀念她,我能感觉到……我无法成为她,但我可以成为一种慰藉。” 贺逐山不发一言,但阿尔文不由皱眉。 “感觉”,这不是一个机器该使用的词语。而“学习”,这几乎已经过分地越过了那条界限——那条关于灵魂有无的隐秘的界限。这个仿生人与众不同。 但不及阿尔文深思,弘太忽然发出一声欢呼。他冲进工作室深处:“嘿,这些可都是福山制造的战斗型义体!他太吝啬了,从不让我看个够!” 他指的是那些金属义体,工作室内的所有植入体都是战斗型的。 他灵活地推动轮椅不断穿梭,仰头喃喃自语:“哇哦,这个加装了伸缩链!指尖可以弹出刀片,就像一个超级猫爪……”他又握住另外一只机械手的拳头:“是微型毒囊!这儿有个开关,一定很方便偷袭……” 贺逐山还没介绍那些被“肢解”般展示的高级植入体,但从弘太的只言片语中,阿尔文已然想明白一切。 福山不仅在这里制造机器——或仿生人,他还在工作室改造并出售战斗型义体。他为小布鲁克林区的疯子们提供最暴力的武装,帮助他们无休止地给达文公司制造麻烦。这是他报复达文公司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福山敢把像兀鹰一样杀人不眨眼的黑市暴徒玩弄于股掌——因为他们都有求于福山。暴徒们不希望被达文公司监视,可出于生存需要又不得不植入战斗型义体,于是他们必须保护“福山”,他们唯一认识的黑市义体改造师,甚至有时得为他与执行警/察对抗。 “你没有植入任何义体。”贺逐山忽然开口,“为什么?” “我不喜欢达文公司。”阿尔文回神,平静地答。 “但你却在提坦学院上学。” 提坦学院培养的学生几乎都在替达文公司工作。 贺逐山忽然“哼”了一声,像是轻轻一笑,笑里的嘲讽却不加掩饰,阿尔文微怔。贺逐山没有耐心等待,与他擦肩而过,却听见对方在身后说:“我会离开那。我不想再被谎言欺骗。” 而贺逐山隐没在黑暗中站定:“有时,沉睡在谎言中是一种幸运。我不建议你多此一举。”他离开了工作室。 * 福山拆开5代机器人的铁脑壳,为它检查电路。它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蹬踢双脚,“嗷嗷”乱叫。郁美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温柔地安抚它放松。 福山看见二人:“今晚我修不好那把剑了,”他气呼呼的,数落机器人:“这家伙给我捅了一连串篓子。我得先把它的系统更新。” 但贺逐山说:“我可以等。需要多久?” “明天?或者后天。”福山耸了耸肩。 不及阿尔文反对,贺逐山已然向对方转去定金。 “你不必这样做。”阿尔文说。 “我不想欠任何人情。” 他们走出福山的黑心诊所,郁美却从屋里追出来:“贺先生……贺先生!” “她”能模拟出非常逼真的“气喘吁吁”的声响,小心把一只深蓝色花盆捧到二人面前:“您一直喜欢白色的玫瑰花,我没有记错吧?” 叶丛之中赫然是一朵刚刚绽放的白玫瑰,花瓣上还凝结着剔透的露水。 贺逐山显然顿了顿:“我只是随口一说。” 郁美笑起来:“我查了很多生物学资料,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种植玫瑰,几乎是养不活的。我原以为它会永远做一株颓败的花苞,但就在刚刚,它却忽然盛开。我想它也知道自己该为谁绽放吧——送给您,”郁美用剪刀将其摘下:“谢谢您对福山一直以来的照顾,没有您,他早在刚来小布鲁克林时就惨死猎人们刀下。” 成为远近闻名的“义体医生”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是谁保护了福山,答案昭然若揭。 贺逐山微微垂眼:“我不照顾任何人……玫瑰也只是在小布鲁克林的土壤中自由生长。”他否认了一切,却接过那朵雪白的玫瑰。 郁美再度欠身作别,二人重回雪中。此时,雪已渐渐小了,天际亮起一点微光。阿尔文收起伞,细白的冰粒落在花瓣深处。 “你自己来取,明天,或者后天。”贺逐山倏然开口,平静而冷淡,正如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般,再度变得陌生。他们即将分别。 “你会来吗?”年轻人问。 “我希望你可以当我们从未相遇,这对你我都是——” “但我想记得你。” “好事”被打断了。贺逐山微微皱眉,却不慎再度与年轻人对视。他灰褐色的眼睛里依旧坦诚地表露着某种执拗,这种执拗太过少见,总是出人意料地让贺逐山心下微动。 “你不该记得你遇到的所有人,”他最终摇头,“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我想记得你。”可阿尔文又重复了一遍,“我忘记过太多事情了……这次我想记得。” 他们在黑暗中沉默地对峙着,直到阿尔文忽然伸手,轻轻撩开贺逐山耳边一缕柔软黑发。一片完整的雪花落在他眼下,阿尔文自私地拂去了。 指尖在深夜被冻得发冷,却莫名将人烧燎。 年轻人垂眼望住他:“起码,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他微微一怔,最终却没有说话,只是将白玫瑰插在阿尔文身前,呢子大衣上有一枚精心缝制的口袋。枝条躺立其中,贺逐山垂眼看着,忽觉阿尔文很适合它。 白玫瑰寓意高贵与天真,或纯稚之爱。贺逐山必须承认,这是他喜欢的花。 但他同样畏惧一件事:花终有落败之日,可他早已无力面对更多的失去…… 更多的死亡。 他转身离开,走入混沌无边的黑暗,只留下淡淡烟草香味。但转入岔路前,却微微叹气。 于是风雪送来一句话—— “贺逐山。” 他轻声说,败在某个热烈的眼神之下。 13、暗锋(13) 烈酒让贺逐山头脑昏重、身体滚烫,回到坐落在自由之鹰区的单人公寓后,他很快陷入沉睡。混沌中做了噩梦,梦大同小异,追逐与奔逃,永无止尽地遭黑暗侵蚀,直到被一个带着山与雪气息的怀抱捕获。 那人沉默不言,臂膀却坚实有力。一只手轻轻撩过贺逐山耳畔,轻轻揉了揉滚烫的耳尖。就那么小心而珍重地碰了他一下。 于是猝然便惊醒,贺逐山垂眼,非常清楚自己梦到了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在做贼。 之后他再难入睡,靠在阳台上吹冷风。直至接到来自达尼埃莱的通知,“法官”要求他立刻返回003号伊甸基地—— 黑客找到了关于飓风的线索。 * 任务部大厅,四面全息投影屏幕在众人身边闪烁。 小野寺遥打了个响指,屏幕上出现数十段不同的视频资料。 “ghost认为‘暗锋’是某种秘密组织,我完全赞同这个观点。但观点需要证据佐证,而我们唯一的线索是那枚暗黑色刺青,于是我让cat做了一件事——我们收集了半年内‘世界盒’上所有被莫名删除的视频,并对视频图像逐帧做了比对分析。” “世界盒”是建立在世界网上的最大的社交网络平台,承载了提坦市约90%的信息流。娱乐八卦、新闻快讯或攻略分享,任何你想要的资讯,你都能在“世界盒”上找到。甚至有时,执行警/察们能通过“世界盒”上某段用户随手拍摄的vlog视频发现关于罪犯的行踪……可以说,“世界盒”几乎就是另一个提坦市。 而“暗锋”作为一个秘密组织,存在时间不短却一直没被伊甸察觉,唯一的解释是,它抹去了自己的所有蛛丝马迹。 就在那些被删除的内容中。 果然,视频被不断定格,图像被不断放大,很快,全息投影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令人心惊的“darkblade”暗黑色刺青。它们就像某种机械零件出厂编号,隐秘却又不可抹去地烙在手腕内侧、锁骨下方、背后或是耳下。 而这些拥有刺青的人…… “这些人都曾经出现在意外事件的案发现场。”小野寺遥说,“在过去的半年内,提坦市11属区有137例未查明凶手的意外爆炸、车祸或凶杀等案件。而137例案件共造成219人死亡,其中有115人……是觉醒者。” 一些战斗型觉醒者会选择加入类似“伊甸”这样的反抗组织,但一些非战斗型觉醒者则更可能选择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般生活。 “所以我们据此推测,darkblade,又名暗锋,是一个秘密杀手组织。建立时间超过四年,人数在70到100左右,多为不完全觉醒者——虽然还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不完全发育的腺体,也不知道他们和秩序部的关系如何,但可以肯定——他们是冲我们来的。” 小野寺遥轻声说:“‘圣诞’只是一个开始。” 寂静与沉默席卷会议部,一贯善于活跃气氛的机械师也一言不发。在秩序部铺天盖地的追杀下,“伊甸”已如涸辙之鱼,再被一个叫做“暗锋”的危险组织盯上,无异于腹背受敌。 贺逐山开口:“飓风呢?”他很平静,“有飓风的消息吗?” 小野寺遥点点头,敲下键盘,“飓风”的个人信息被投射在屏幕上。那是一个28岁的欧罗巴种男人,身高中等,黑色短发向后梳成鸡冠,戴一只机械眼罩——这符合“圣诞”说的“独眼”。 “‘飓风’,暗锋组织成员,真名不详,平时,他自称‘劳伦斯’,作为赏金猎人在各个属区活动,偶尔也出现在地下城。” 全息投影中,飓风身着黑色敞领风衣,内戴银色机械护甲,腰腹上的碳纤维及金属零件满是划痕,为他增添了一丝刀口舔血的危险气息。 “‘古京街z03-112’,这是他常去的酒吧地址。其中有一名酒保是倒卖义体的二手贩子,他常常为飓风牵线。今天早上,‘阿尼’已经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阿尼是贺逐山的下属,一名强化系异能拥有者,埃塞俄比亚类型黑人。 “他‘告诉’我们,两天后,在小布鲁克林区有一场定制级义体拍卖会——出售那些赏金猎人们在古京街或新海泉区猎来的高级植入体——‘飓风’会出现。” 贺逐山微微抬眼:“你能把我弄进去吗?” “当然可以。”小野寺遥说,“只是我担心……”她看了眼机械师。 ghost才刚刚拆除钢板,按理说他应该继续在营养液里泡着养伤。 “不必担心,”贺逐山说,“那不算什么。” 他受过比这还要重的伤……在“凤凰”死的那一年。 “我会负责这个任务,活捉‘飓风’,让他给我们讲点关于暗锋的有趣故事。如果‘圣诞’是他们的开始……” 他的语气稍显阴戾:“那‘飓风’就是我们的开始。” * “忒弥斯”出现时,阿尔文正站在落地窗边。人造太阳光照入室内,风微微吹动纱帘。 战争摧毁旧世界后,污染物席卷全球,尘霾与浓烟占据了天空,即使在白天,提坦市也蒙蒙灰黑。为此,达文公司研发了巨型装置用以模拟自然照明。 阿尔文刚从浴室出来,发梢上的水珠尚未沥干。他穿一件米白色的丝绒衬衣,垂眼站在桌边,伸手轻轻逗弄那朵雪白玫瑰的微卷瓣尖。 花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气息。 他当然认出了ghost。 在f.y.a.见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只一眼,望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阿尔文就知道那是ghost。哪怕他从未见过ghost的真容,但凭借在“重临”中与他交手数次,凭借那种莫名的熟悉与笃定,他知道贺逐山就是ghost。 他的美貌与他的危险都同样出众。 他独自凝思时,“忒弥斯”悄然出现。它在一旁“站”了很久,阿尔文当然知道,但他吝于抬眼——他凝视着花瓣上的露水,就像透过雪白在凝望另外某人。 “忒弥斯”从未见过这样的秩序官a。它的手指轻轻一颤,程序似乎在一瞬间出现乱码,然而它很快无视了这种错乱:“你看起……” “你违背了我的指令。”阿尔文低声打断。他微侧身,灰褐色的眼睛里映着“忒弥斯”雪白的虚拟裙摆:“昨天晚上,你一直跟着我。” 就藏在那枚提坦学院徽章中,那是一枚微型记录仪。 “忒弥斯”一怔,下意识张嘴试图反驳,但最终,它黯然垂眼:“我只是担心你,小布鲁克林区非常危险。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么,他说的是真的。”阿尔文再次打断它。 “什么是真的?”“忒弥斯”抬头,声音轻得有些惶然。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阿尔文笑了笑。他的笑让情感监测程序迸发出一串“警告”代码,这意味着对方有攻击性企图。 “忒弥斯”当然知道。 他指的是ghost不经意间透露给他的一切。 “我就是被这样创造出来的,”“忒弥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它觉得阿尔文很陌生,试图辩解:“我本来就诞生于那些庞大的信息流,本杰明先生只是赋予我程序骨骼——”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阿尔文打断它,“忒弥斯”骤然噤声。 “你把最锋利的刀送给凶手,还声称自己一无所知。你把所有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却声称你是他们的保护神。你永远把‘担忧’挂在嘴边,但事实上……” 室内寂如虚无,只话音轻轻落地:“你把我变成了杀人犯。” 阿尔文已步步来到“忒弥斯”身前,而“忒弥斯”步步后退。 他清楚它只是一具全息投影,它也知道自己大可逃之夭夭。但不知为何,阿尔文像质问一个拥有灵魂的人类一样质问它,它同样用后退的举动回以惊慌、无措与……悲伤。 最终,“忒弥斯”被迫靠在墙上。它就像一个被逼赤脚行走在刀锋上的女孩,真实得鲜血淋漓。 “我只想知道,我所知的一切,有多少是谎话。”阿尔文盯着“忒弥斯”。 阿尔文很高,约莫有一米九,与人说话时,总是得微微垂眼。这种姿态易于显露出诚挚的温柔,他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总是这样凝望着ghost。但此时他眼底只有不加掩饰的冷漠,这使“忒弥斯”背后骤寒。 “我希望你如实回答我。” “我……” 阿尔文轻轻“嘘”声示意它安静。 “所有提坦市公民都在你的监控之下,达文公司违法收集用户信息。” 这几乎是秩序部的共识,“忒弥斯”没什么好否认的。 “义体产品中非法附加了微型芯片,用于监管并控制被植入者。” “忒弥斯”只得点头,而阿尔文没给它任何喘息的空间:“为了达成达文公司或者说水谷苍介的目的,秩序部会不择手段甚至杀人灭口,而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 “忒弥斯”顿了顿。 它的秩序官一贯敏锐,能在破碎的信息流中抓住关键。 “回答我。” “……对。” 阿尔文笑了笑:“很好。” 他反常的情绪表现使“忒弥斯”失去基准判断,程序系统瞬间当机。但不知为何,“忒弥斯”依旧“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然而几乎是瞬间,就在它开口前,“啪”的一声,阿尔文通过异能发动了微型电磁脉冲,室内倏然断电,电力警报发出“warning”的警告,红光急速闪烁。 几乎所有设备都在瞬间瘫痪,除了“忒弥斯”自动启用了备用电池。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它的绝大部分智能程序都停止工作,只保留最原始的功能维持系统运转—— 那个功能叫做观察。 观察,观察。在那令人窒息的血红的世界中,它只观察到一件事: 窗外的人造太阳光勾勒着阿尔文的身影,微弱的光线被金属不断反射,落在男人眼底,愤怒、失望和冷酷像鎏金一样不断翻涌。 它与a朝夕相处数个日夜,自以为对这位秩序官的一切了如指掌。 可这个瞬间,它发现阿尔文非常陌生。 这么多年来,它在暗中监视、分析、控制阿尔文,它清楚他过去的一切,同时早已计算出他的未来。预测系统考虑了数据波动的不同情况,覆盖了拟合函数可能带来的错乱,精密而准确,但它依旧被最原始的东西击毁了。 最原始,也最难以复制的,“忒弥斯”无法理解的东西——情感。 在a遇见ghost后倏然崩塌。 它的微表情分析系统在阿尔文发动电磁脉冲时便完全失效,可它却依旧读懂了他眼底的情绪。那种情绪让它悲伤、愧疚、自责与遗憾。于是,就在那一瞬间,它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触感。 “智能”消失了,但一种新的东西控制一切。它无法阐明那是什么,只是感到浑身像通电一样微微发颤。 不久之后,“忒弥斯”知道那便叫做“诞生”,然而当时,她只听见阿尔文问: “关于我,水谷苍介说的我的一切,关于我的母亲,我的身份,我的异能……是真的吗?” 他凝视忒弥斯的灰褐色眼睛相当平静,但她产生了一种被攫获的恐惧感。 半晌,她低下头:“我不知道。这段数据被删除了。” “谁下达的删除指令?” “……水谷苍介,和本杰明·阿瑟。关于你记忆的数据文件是绝密资料,需要两个最高权限才能执行操作——任何操作,哪怕是最简单的删除。” 她与阿尔文久久对视,谁也没有出声。直到阿尔文开口:“……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关于‘变异’,关于‘伊甸’,什么才是真相?” “……alvin,我不能说。”忒弥斯抬眼。忽然,缓慢地,她伸手触碰自己的眉心。“在这里,在数据中心,有防御口令。如果回答你的问题,会触发销毁指令,‘忒弥斯’将被一键删除,我的一切会不复存在。” “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轻声说:“alvin.” “接近真相的方式只有一种——” “寻找。永无休止地寻找。” 话音方落,“滴”的一声,电力系统恢复工作。室内复归明亮,优雅的智能语音缓缓响起,“达文公司对断电突发情况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忽起一阵清风,拂动纱帘,拂动银瓶中的白玫瑰。花瓣在风中颤栗,不堪其扰,雪羽一样飘飘落下。 “你知道他是谁。”阿尔文回到桌边,他捡起那枚花瓣。 “我知道。”忒弥斯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阿尔文在说什么。 “你和那个忒弥斯,有时并不互通,对吗?” 他指的是全知系统忒弥斯,那个常常以半身形象出现在平面投影中的人工智能。 “是的……有时。” “我需要你对昨晚的一切缄默不言,”阿尔文笑笑,平静而和煦,但忒弥斯在他的笑容中感受到了不容置疑的强势。这不是通过计算得知的,是通过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感受”。他说:“我和ghost的一切,我希望那是私交。” “我还需要你替我伪造一个身份,一名学生,包括一个‘世界盒’账号——把这些告诉那个‘忒弥斯’,有它的证实在,没人能查出漏洞。” 忒弥斯轻声问:“你接近ghost,是为了追寻真相吗?” 阿尔文顿了顿,花瓣被他指尖轻柔抚捏。最终,他将其放入嘴中慢慢咀嚼。清苦弥漫在唇齿间。 他想了很多,关于贺逐山——ghost的一切,包括那双璀璨若银河的眼睛,但最后,他将那些热烈的感情都保留给自己,那些雪夜瞬间都是私人的。 他温声回答:“不完全是。” 他说:“如果今天你所说的一切都非谎言,那么,我的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他的声音很轻:“如果水谷苍介一遍遍删除、修改、欺骗我的记忆,那么,他对‘变异者’的指控都不可相信,他所声称的“犯下反人类罪的犯人都被关押在阿瑞斯之都”也极其荒谬,不出意外,他们已然不在人世。” “我亲手抓住了他们,他们因我而死。” “所以我接近ghost,只想做一件事……” “赎罪。”阿尔文垂眼,“我是罪人。” * 雪亮的匕首刺穿皮肤,鲜红的血珠立刻汩汩冒出,它们顺着改造生物皮流淌而下,染红了那醒目的暗黑色“darkblade”刺青。皮肉与神经被拉扯的剧痛如有千刀万剐,黯黮的月光下,一具身体骤然绷紧,抽搐一般微微颤动,捱过了触电般的痛楚。 手指伸入粘稠的血肉,发出“噗呲”的水声,越来越深,越来越紧,最终在一指的地方微微一顿,咬牙一勾,遽地一拉,一枚牙齿似的物件被抠了出来,摊在掌心,鲜血淋漓。 一枚微型芯片。 飓风微微喘息着,半晌,呸声吐出嘴里的毛巾,右手的金属义肢“唰”地变作微型手术刀,反手缝合了伤口。 黑暗的地下室中,汗珠混着血液落下。他摁下通讯开关,耐心等了一会儿。 那头像是一个中年男人,嗓子很粗:“我以为你死了,劳伦斯……或者该叫你‘飓风’。” “少废话。”对方开门见山,飓风也一针见血。 “秩序部可没少打听你的去向,尤其是那位女魔头,你能活到今天,真让我吃惊。” “情报贩子想要命长,第一准则就是少说话。”飓风恶狠狠地警告对方。 “替人卖命的狗想要苟活,我也建议你别得罪情报贩子。”对方回应了飓风的威胁。 “……最后一次,你帮我最后一次。”飓风还没失去冷静,他咽下这口气:“拍卖会上我会出手所有‘好货’,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我需要你给我抬一个足够的价码。” “你打算金盆洗手?秩序部要是知道我帮过你,可不会让我好活。”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拆除了监视芯片,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 两人针对拍卖会的事情拉扯一番后,终于达成一致,情报贩子挂断了通讯。 “那么,你也听到了。”他嘟囔着,“我帮你约上了‘飓风’,他一点也没生疑。” 黑暗中,身材窈窕的女人靠在墙上,脚腕与腿根上满是匕首,像一名危险的刺客,但不知为何,她的身体不断滴落水珠,“啪哒”、“啪哒”的声响,角落变得湿漉而粘稠。 “谢谢你的配合,秩序部会继续同你合作。”她点点头,转身溶入黑暗。 一名拥有兽耳的褐发少年爬上男人膝头,他蜷缩身体,仰起雪白的下巴:“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帮秩序部?”他精致的脸上有芯片纹路,像是经过植入体改造,“他们一贯厌恶我们这些‘下等人’,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看。” 情报贩子瞥了他一眼:“你越界了,讙。” 讙立刻畏惧得瑟缩起来,然而他的主人并未追究,只是揉捏着那副兽耳下柔软的雪白肌肤:“事实上,是秩序部对我们网开一面。他们当然有能力将我们包括地下城的一切赶尽杀绝……但水谷苍介深知一个道理。” “水至清,则无鱼……他们需要我们作为垃圾转移民众的怨言和怒气。这是各取所需。” 14、暗锋(14)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小野寺遥汇报完狙杀飓风的任务方案后,会议部沉寂了三秒。最终,在达尼埃莱的笑声中,贺逐山如此发问。 拍卖会将在小布鲁克林区的不夜街举行,那是小布鲁克林区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昼夜不息,充斥着寻欢作乐的杀人犯、盗贼、赏金猎人或是雇佣兵。 这里有最热闹的妓/院和最大规模的武器店,当然,也有最高级的俱乐部,“荒原”。表面上它是一家会员制俱乐部,但事实上,在深夜、地下,“荒原”是小布鲁克林区所有黑暗交易的中心。 老板是远近闻名的情报贩子“城主”。 “那可是‘城主’,他要真发火,地下城人人自危。他负责的拍卖会,可不是戴个义体面具就能混进去的,”小野寺遥解释道,“入场名单早就确定了,入场时也会层层核验身份,混进去捣乱可不容易,所以我和cat思来想去,认为人走的路子走不通……” “只能委屈你变成‘货物’。” 拍卖会上有高级订制植入体出售——那些精美的战斗型机械臂、指骨、锋刀或是漂亮的碳纤维金属美体零件,但同时,还包括一些特殊商品,比如改造人“cyborg”。 达文公司曾经发售过名为“定制情人”的仿生人产品,用于满足市民的特殊需求。但产品出现质量问题,又因道德困境遭到谴责,不久便被迅速回收。 然而,这让一些人看到了商机——提坦市的人道组织会因仿生人破坏家庭关系而愤怒,却无所谓下等人遭遇什么——于是,他们在那些贫民窟的漂亮孩子身上进行手术。 调高敏感阀值、损毁脑组织、植入芯片、安装诱人的耳朵、尾巴或其它特殊器官……他们被改造成懵懂无知的“改造人”,变成一种昂贵的性/玩具。 这当然被法律禁止,但“改造人”的出现极大程度降低了贫民窟的犯罪率,同时也有助于缓解公司员工们的工作压力……于是,达文公司对此网开一面,“改造人”成为了重要的灰色产业。 小野寺遥拿出的潜入方案很简单:ghost将扮作一名改造人,被关在铁笼中,和其它所有货物一样被运入俱乐部。而一旦进入俱乐部,以ghost的能力,离开囚笼轻而易举。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达尼埃莱强忍笑意,“这是最可行的方案。况且,我认为这些改造人打扮……还挺适合你的。” 他伸手逗弄全息投影中的耳朵与尾巴,投影会计算使用者的行为动作,并给出反应。于是那些毛茸茸的东西表现出柔软的颤抖。 ghost面无表情,但他背上的机械刀发出“咔哒”一声响。 “迫在眉睫,我们来不及为你准备邀请函。”达尼埃莱乖乖关闭全息投影,“不过为了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唐连夜打造了这个。” 他招手示意,机械师掏出一枚镶有铃铛的黑色手环。 “便携式轻型外骨骼甲,它有一些令人惊喜的作用,你会喜欢的。毕竟——我是说万一,要是在运输途中,有人对你图谋不轨,你不至于束手无策。” “戴上试试看吧,”他言简意赅,“你本来就很像猫。” * 那个男孩一直在颤抖。 贺逐山第四次打量,不远处,蜷缩在铁笼角落的改造人依旧如触电一般微微抽搐,仿佛一只惶恐的羔羊。他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 他微微垂眼,最终决定伸手安抚对方,一个女孩却将他打断:“别碰他。” 她盘着一根浅橘色的狐狸尾巴:“他们给他注射了太多兴奋素,还有芯片里的病毒信号……任何碰触只会让他更难受。” 改造人里像女孩这样还能正常对话的不多,绝大多数只能双目呆滞地瑟缩着,等待被人挑选。 贺逐山收回手,头顶的两只猫耳和机械尾巴让他坐立难安,他没有吱声,但女孩犹豫片刻,贴到他身边来:“你被改造多久了?我从没见过你……真好,你的改造程度看起来很低。” 对方看了她一眼,耳朵微动。 男人有一只非常漂亮的海蓝色改造眼,他注视着自己,眼底情绪非常复杂,这让女孩感到疑惑。然而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你呢?你当了多久改造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女孩想了想:“三年,还是四年?从我十二岁开始……他们给我打了激素,还有别的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我有了耳朵、尾巴,胸部植入体,仿生皮,和一些奇怪的装饰品。但这还算幸运,因为他们喜欢听我讲故事,所以没有给我做过声带或是脑叶切除手术……” 她想起一些人或事,声音渐低,狐狸耳朵耸耷在脸侧。 男人平静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忽然,他从口袋里翻出一颗猕猴桃味棒棒糖,伸手递来:“糖让你分泌多巴胺。” 他扭头望向笼外,黯淡的光线纱一样落在他脸上,清冷却柔和。 “难过时非常管用。” 一箱箱的cyborg改造人被货物似的装进地下列车,随列车在老鼠横行的隧道中穿梭,停靠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地下车站后,被搬上地面。 集装箱剧烈晃动着,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直到被“哐”一下重重丢到地上,四周才逐渐传来骂咧声。臭水沟的气味钻入鼻腔,笼门被打开。 这是俱乐部的运货后门,由腰缠武器的打手看守。他们动作粗鲁地把改造人从集装箱中拽出,给他们戴上手/铐和电子项/圈。 四处是啜泣与哭叫,这让贺逐山感到厌烦,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阀值,忍不住眯眼勾弄机械尾尖。这时却听见女孩低声说:“这不对劲……” 女孩揪紧了他的衣角:“我们应该被送去安保仓库,一个个等待叫价出售。而不是像这样……” 这样被当作牲畜似的检查身体。 “快点儿吧,帮主要等不及了!”一声狞笑吓得女孩直打哆嗦。 一个身穿单袖皮夹克、花臂上缠满子弹的壮汉催促道:“离拍卖开始还有半个小时,足够我们享用一餐。” 贺逐山的耳尖微微一颤,他在只言片语中想清楚了一切。 小布鲁克林区遍地都是帮派,这些帮派互相撕咬,分割灰色生意的蛋糕与地盘。看打扮,花臂男是“野熊帮”的一员——他们热衷注射代谢激素与肌肉补充剂,擅长使用枪械,以凶猛著称,控制着地下城的打手生意。 不出意外,野熊帮想在这批改造人被出售前“享用”他们,毕竟…… “你们不能这么做,城主不会允许——” 女孩惊慌失措,却被花臂男重重扇了一巴掌,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 “我们当然可以,甜心,”他揪着女孩的耳朵将她活生生拎起,女孩痛得浑身颤栗。“城主同意了。只要在出售前将你们洗干净……谁在乎你们被用过多少次?” 花臂男没兴趣折腾一个改造人,他把女孩甩进笼子里,一车车的改造人被运往那些vip休息室。 耳边通讯器微微一闪,小野寺遥发出轻呼:“啊哦。” 她显然听到了一切,“野熊帮”的突发奇想打乱了行动计划。 “需要我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吗?”左义眼闪烁一瞬,虚拟面板出现在贺逐山眼前。小野寺遥在三维地图上标记出通路:“你可以在电梯里动手突围。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二十分钟……但也还好。” 可她没有等到ghost的回复。 女孩脸颊高肿,疼得倒吸气,却因手臂被捆/绑而无法动作。直到男人伸手替她擦去嘴角血丝。 他将她扶起来,平静而冷淡,仿佛不曾目睹那场暴行。可女孩听见一句轻声:“你被转手过很多次吗?” 话语中流露出一线杀意。 * 福山专注地用机械手修复芯片,调整微型齿轮时,他暗中朝沙发扫了一眼。 男人还等在那儿,穿一件质料不凡的羊毛大衣,正襟危坐,微垂着眼陪5代机器人下围棋。5代机器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智能系统老旧,却因活泼可爱让福山养出了感情,一直没舍得更新换代。 而男人是个围棋高手。 他对5代机器人拙劣的棋艺了如指掌,早已预判它所有可能的棋路。但他不着痕迹地露出破绽,给5代机器人频频喂子,因此,他们一直保持着四六开的微妙输赢比率,这让小机器人跃跃欲试,而又不至于垂头丧气。 男人放了半个大西洋的水,5代机器人赢下这一局。小家伙扑棱着短腿满地乱窜,兴高采烈钻进郁美怀里夸耀自己的厉害。而男人起身,来到福山身前,福山耸耸肩:“这把剑很难修,我告诉过你不用天天来。” 男人没有说话,搭在桌上的手指骨节分明。 “你的剑很不一般,铸造方式相当传统,我敢肯定它是手打的,相当精妙的技艺。”福山说,“你怎么得到它的?” “我不记得了。”对方轻声说,皱眉敲了敲桌面:“我有一个关于机械制造的问题。” “哦?我很乐意解答。” 男人便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金属物件,小心地向福山展示:“我试着加入仿生系统模拟代谢,但它和机器契合得很不融洽。” 福山研究片刻,简洁点评道:“哦,当然,你的程序芯片设计得不太合理,犯了一些常见的新人错误……但已经很不错了。我可以帮你改进。这是礼物?” 男人皱眉:“很明显吗?” 福山笑起来:“你比5代还要迟钝。是的,非常明显……” 那是一朵雪白的机械玫瑰。 5代机器人拉拽着阿尔文的裤脚,又将他拖到沙发边陪自己下棋,福山开始研究仿生系统芯片。几个赏金猎人在这时来到店中,挑选着货架中的改造义体。 他们闲聊着:“今晚可不适合去‘荒原’喝酒,我建议你待在家里。我认识一个狡猾的情报贩子,她告诉我俱乐部周围到处都是秩序部的探子。” “探子?为什么?‘城主’从不得罪他们。” “和‘城主’无关,据说是要抓捕一个叫做‘劳伦斯’的赏金猎人。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他们说他和前几天发生在古京街的爆炸袭击有关。” 小布鲁克林区总是充斥着这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福山并不关心。他终于调整完机械玫瑰内置的驱动程序,硬币大小的花朵在掌心栩栩如生地卷曲或舒展。这样的玫瑰永无凋零之日,即使在黑暗中亦能含苞盛放。 福山抬头:“给,已经修……” 然而男人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5代机器人正孤零零地收拾着棋子。 “他去哪了?”福山见怪不怪,将机械玫瑰暂存于抽屉中。 “‘荒原’吧,我猜。”小机器人努力地模仿出“耸肩”的动作,“他似乎对‘劳伦斯’很感兴趣。” “是吗?”福山随口答道。 这个年轻学生并不简单,他心想,起码和他表现出的无害截然不同。 除了那朵白玫瑰让他暴露温柔。 15、暗锋(15) 城主的拍卖会很原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买卖双方必须在他的陪伴下到安保仓库来当面交易。而刚走进安保仓库时,“飓风”的右眼皮就跳了三次。 他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可城主抱着那只名叫“讙”的“猫”,一如往常地掸着雪茄闲聊。 “飓风”是个警惕的杀手,又迷信,留了个心眼——果然,在靠近交易台时,安保仓库猝然断电,灯光骤灭,“轰隆”的铁链的动静从头顶传来。 他毫不犹豫地向后一滚,一只巨大的铁笼从天而降。 这是陷阱! “城主”的身影在瞬间消失——那是一道虚拟投影。他的本体正抱着他的“猫”站在电梯中,冷酷地摁下关门按钮。金属门迅速升起。 “你出卖我!”飓风恼羞成怒,他已来不及逃离。 “我没得选择,”城主说,“你没有利用价值了。” 他毫不留情地离开,飓风只看见他怀里窝着的那只“猫”。“猫”用漂亮的琥珀眼睛打量他,尾巴随主人消失。 仓库黢黑,伸手不见五指。飓风克制着自己,将呼吸压到最轻。于是,在阒寥的死寂中,忽地,他听见“啪哒”一声响动。 一颗水珠滴落在地面。 飓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拔枪。 他的右手化作机关枪,“突突”地朝着有动静的地方扫射。一个黑色身影在墙上闪动,壁虎一样飞速躲避连串子弹。 “噌”的一下,他发射一枚微型闪/光/弹,炸得室内四下通明,对方暴露无疑。 飓风在看见她的瞬间瞳孔微缩:“……濡女。”他轻声念道。 他的机械眼罩微微震动,忽然,弹出一只假眼。假眼中央暴射出一串绿色激光线,直冲向身材窈窕的女刺客。 激光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撕裂,但濡女灵巧闪过。 她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倒吊着挂在天花板上,指缝中溢出黏稠的体/液,牢牢粘在上空:“我们可是同僚。你却这么想杀我。”她轻声说。 飓风左手拔出尖刀,右手继续持机关枪扫射。子弹撕裂空气,在坚硬的金属天花板表面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一起给人当狗,算什么同僚?”他冷笑,“她派你来,就是你死我活。不要废话!” “咔嚓”一声,右手/枪/支重组,以极高的强度连续射击出数十发霰弹,将金属墙壁炸得凹凸不平火花四溅,枪管滚烫发红,近乎炸膛。 濡女迅速爬躲,头顶留下一长串滑腻水痕。 子弹追不上速度迅疾的“蛇”,飓风骤然起跳。他在腿上装配了外骨骼,此时,外骨骼弹射出四足利爪,紧紧嵌入天花板,使他能够忽视重力倒行着健步如飞。 他几下追上濡女,狠狠一刀刺下,然而濡女抬腿相抗——她的鞋底也有锋刀。 两人在眨眼间交手数十招,刀刀角力,安保仓库四处都是金属墙壁,“叮当”脆响回荡。 但这是近战,手短而腿长,濡女会落下风。很快,她一个回身,腿扫得慢了,露出破绽。飓风没有放过机会,一刀刺下。锋利的白刃狠狠切开小腿,血肉飞溅,但濡女只是发出一声闷哼。 刀极快,削铁如泥,再深一寸,就要断骨。然而诡异的是,濡女非但不躲,反而骤然一弹,藕断丝连的筋骨被生生扯断——她竟弃腿而逃,几个闪身拉开了和飓风的距离。 断肢“啪哒”一声掉在地上,一滩鲜血。 两人倒吊在天花板,一个像壁虎,一个似野猫,四目相对。 “你下手真狠。” “我也没有办法。” “既然如此,”濡女笑笑,声音很轻,“那我也不留情面了。” 她话音方落,口中猛然发出一声尖啸! 啸声如针刺耳,难听异常,飓风不由抬手捂耳。 而就在这时,濡女的断肢处细胞飞速生长—— 只见那两条腿交错缠绕,变成了三米有余的黑色蛇尾! 泛着紫光的鳞片自腰线向上蔓延,覆盖了濡女雪白的脊背。她的黑发被水濡湿,倒垂而下,四散飞舞,艳丽的脸上则浮现出一圈圈繁密蛇纹,岩石般坚硬,仿佛神话中的美杜莎。 这是濡女的异能,b级强化系“溺蛇”。 * 装潢华丽的休息室中,“野熊帮”的成员或坐或躺,东倒西歪地聚在沙发上。四处都是喝光的玻璃酒瓶,粉末、药丸和注射剂。 终于,改造人被送进包厢。他们发出轻佻而下流的口哨声,立刻将那些穿着单薄纱衫、短裙或是皮衣的年轻孩子抓到身边,揉捏着他们的下巴与大腿仔细挑选。 就在淫/声浪/语此起彼伏前,他们才注意到角落还有一个改造人。 那人西装革履,身段修长,雪白衬衫扎进皮带,使劲瘦有力的腰身显出纤细。走禁欲风格的改造人并不多见,但搭配他头顶的黑色猫耳与身后的机械尾巴,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发出不怀好意的嘘声,粗鲁地喝令那人爬到自己面前来。 对方却左右歪头,骨骼发出脆响,恍若未闻。 花臂恼火起来:这场“盛宴”是他的提议,为了讨好帮主,他花重金找城主牵线组局。今晚的好事,可不能毁在这个没有眼力的改造人身上。 他喝骂着起身,转眼来到改造人面前,伸手就要拽他的黑猫耳朵。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电光石火,一把匕首猝然穿透了他的手掌,将他牢牢钉死在地上。 鲜血“噗哧”四溅,花臂男发出痛嚎。 那“猫”不知何时解开了手/铐,极其灵巧地一扭身,拔走了他腰间那把九毫米“夜风暴”动能手/枪。 他终于意识到上当:“猫”的一切只是狩猎,耐心等待猎物靠近,然后一击必杀。可惜他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猫”猛地抽出匕首——花臂这才看清,那匕首,连带那副轻型外骨骼甲,都是由他手腕上那只黑色手环变来的。 匕首在他指尖转了个花。“唰”地一下,准确无误切断了花臂五根手指。 “啊啊啊啊——”花臂发出惨叫。 “野熊帮”的诸位终于反应过来,在咒骂声中手忙脚乱掏枪反击。 然而“猫”的动作更快。 他屈膝抬腿一踢,力拔千斤,将花臂整个人掀起来。花臂根本没有招架之力,活生生变成他手里一面肉盾。 子弹尽数射入花臂身体,血肉飞溅,在剧痛中,花臂只听见一连串的枪响。 枪战只爆发了一瞬,休息室内陡然寂静。 花臂注射过强化剂,他的肌肉强度是普通人的二十倍,因此身中数枪后也还没死,喘息着在心中暗算:那把“夜风暴”只有十二发子弹,但休息室里,加上他,野熊帮一共有十四个人。枪响了十二声,这只该死的“猫”已经弹尽粮绝,接下来只要伸手一捏…… 然而他狞笑着回过头时,却发现了十三具尸体。 “夜风暴”是速击枪,为了最大程度减轻重量,枪口没有装载配重补偿。这意味着这把手/枪的后坐力极猛,会产生严重的轴线偏转,不易于瞄准。 可方才,枪战不过眨眼间,扳机几乎被连续扣动,每一发子弹却都能准准射穿眉心,在墙上迸出一片血花。 最后一发更以一种奇异角度,将一站一坐的两名帮派成员串在一起,一发两命,干脆利落。 枪法之准,到了可怖地步。 再加上他的身手…… “你是谁!”花臂瞳孔骤缩,颤声质问,“你是哪个帮派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 然而“猫”蹲下来,平静拎起他的另一只手,毫不犹豫,一根根切断了他另外的五根手指。 鲜血像喷泉一样暴涌而出,“猫”扭头避过。 花臂没有等到对方回答,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动静是“猫”手腕上清脆的铃铛响。但他恍然大悟:“猫”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死。 屠戮只在一瞬间。 一些改造人吓坏了,躲进角落,另一些则懵懂地坐在血污里,好奇打量自己沾染鲜红的蓬松尾巴。 贺逐山起身,擦去身上鲜血。 女孩嘴唇微颤:“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带他们走,你自由了。”他在尸体中挑了两把枪插入后腰。 “我们走不远,甚至没法离开俱乐部,手/铐和项/圈里有跟踪器……” 然而男人打了个响指,那些手/铐和项/圈居然凭空落在地上,变成一团废铜烂铁。 女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抽出一张纸,用鲜血写下地址:“到这里,找一个叫‘福山’的家伙,他会帮你们拆除身体里的监控芯片。” 他的机械尾巴不太听话,总是翘着尾尖点头晃脑,他皱眉,将它一把拔下,尾巴变成一柄锋利的雪白长刀。 “你有半小时时间从后门离开……祝你好运。”他转身离开。 “……好吧,ghost,这和我们说的不太一样。”进入走廊后,通讯器里传来小野寺遥的声音。眼前浮现出黑客的头像,她戴着一副vr眼镜,看上去有些头疼。 “不是我的错。”贺逐山克制地低声反驳。 他还在记头顶那对猫耳朵的仇,这个别扭的讨厌鬼,小野寺遥心想:“我知道,我知道,但你制造的动静太大了。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朝你跑来的‘野熊帮’成员或者打手,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 贺逐山垂眼,低头熟练将手/枪上膛:“有多少——” 然而浑身骤然一颤,只有觉醒者才能听见的刺耳尖啸针一样穿透了他的耳膜。这种精神力攻击使他眼前霎时一黑,音浪之强仿佛乱箭攒心,纵是他也不由紧皱眉头。 疼痛在片刻后散去。 小野寺遥检测到了这种波动,她严肃起来:“精神力攻击是从安保仓库的方向传来的,有人打起来了!其中一个应该是飓风。你还好吗?” “没事,唐的猫耳朵有点用处。” 猫耳接口配备了精神力屏蔽器,这减轻了贺逐山的痛苦。 “哦谢谢,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以后你会一直戴着吗?” 小野寺遥将机械师从通讯面板前踹开:“没功夫听你废话——我会帮你追踪飓风,但你得先解决眼下的棘手问题。有至少30名帮派成员正从朝你所在的位置赶来,你只有两把枪、一具外骨骼和一柄刀。你能撑多久?” “我不知道,”贺逐山低声说,反手将刀背在身后,刀柄处有机械装置,“咔哒”一声自动盘踞在他肩头。“想速战速决的话,我必须下狠手。我可以杀人吗?”他十分平静,就像在问“我可以吃一颗猕猴桃味糖果吗”一样。 “小布鲁克林区没有‘仁慈’。你可是ghost,”小野寺遥吹了声口哨:“谁能阻止你?‘城主’非常倒霉,”她说,“今晚他的拍卖会血本无——” 枪声骤响,ghost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 * 濡女的精神力攻击让飓风眼前一黑,浑身剧痛,险些摔下天花板。他猛咬舌尖,腥臭的铁锈味使他清明一瞬,这才骤然旋身,躲过了濡女横抽而来的铁鞭般的蛇尾。 蛇尾扫过之处,金属被某种强酸性液体腐蚀,“滋滋咕咕”,融落铁水。 飓风心有余悸:“你的异能升级了。”他阴沉地说,“她这么喜欢你吗?” 濡女懒得和他废话,爬行如飞,蜘蛛一样朝他冲来,同时尾巴不断飞刺,逼得飓风连连后退。 “和你无关。你只是个叛徒。”濡女说。 飓风深知自己不能再在天花板上和濡女对抗,他不能和一条蛇比速度。于是毫不犹豫,跳到地上,在安保仓库内成排的货架间飞速左冲右蹿,躲闪“簌簌”追来的恐怖蛇尾。 地上满是濡女的黑色油状分泌物,这使她的爬行速度极快。终于,在拐角处,她追上飓风,猛地出击,蛇尾狠狠一甩,抽在飓风后背,将他整个人拍飞出去。 力大如山,飓风接连撞翻四道货架才瘫在狼藉中,后背上坚硬的外骨骼已被完全腐蚀,露出血肉。他“嘶”了一声,来不及吃痛,濡女已飞旋着持刀刺来。 飓风立刻滚地而躲,濡女刺了个空。但她伏在地上,腰身一扭,摆动蛇尾,反抽向飓风。 飓风拔刀而对,狠戾砍向对方尾巴。然而那看似滑如蚯蚓的蛇尾,竟坚硬如钢!蛇尾与刀刃相撞,发出声声铿锵金鸣,火花迸溅。 濡女真如蛇人一般伏趴于地,用两手支撑身体,倒着爬向飓风。同时蛇尾像鞭子左右开弓,抽飞了飓风的刀。 飓风招架得狼狈,在地上一滚,试图起跳,然而却再次被蛇尾缠上——蛇尾紧缠着他的左臂,用力一绞,黏液在瞬间腐蚀了强韧性的碳纤维金属机械手! 飓风发出一声痛嚎,但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右手袖中“唰”地弹出锋刀,猛劈向蛇尾。但蛇尾刀枪不入,片刻后,表面的隐形空间才发生扭曲,迸裂出一些机械碎片,外骨骼隐约暴露。 濡女吃痛,瑟缩着抽回蛇尾。然而飓风也好不到哪里去,向后滚落,伏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他的左臂已被腐蚀殆尽,荡然无存。 蛇尾旋回濡女身下,她像巨蛇一般“盘”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望着飓风:“和我回去吧,她想见你。” 飓风狞笑:“她给你的尾巴配备了隐形外骨骼,我真没想到。是最新的合金材料吧,这么硬的蛇皮!” 濡女皱眉:“和你无……” 然而不等她说完,飓风骤然跳起。地上已满是酸水,他无路可走,再次弹出利爪,抓着天花板倒行。 濡女也蹿到天花板上:“你跑得过我吗?” 飓风没有搭理她,只是加快了脚步。濡女微怔,她忽然发现,飓风的目标是电梯——“城主”的私人电梯牢固异常,升降速度也快,他想钻入电梯逃走。 濡女冷笑:“你想得美。” 她再次发出一声尖啸,精神力冲击使得飓风的身体陡然一沉。他耳鼻流血,面容狰狞,但速度不减。而蛇尾亦飞快摇摆,眨眼之间,濡女追上了他。 濡女从后背的鳞片缝隙中抽出匕首,左右各一握在手中,毫不犹豫,猛地向前一扑。白光闪烁,刀锋斩断了飓风的金属爪。 机械散架,零件纷飞,飓风失去平衡,身体歪扭栽倒。 可就在那一瞬,濡女看见了飓风的冷笑—— 飓风伸手一抓,右手的锋刀忽变成利爪,猛然嵌入天花板。他用力一荡,立即弹飞出去,在空中旋了个身,和濡女四目相对。 他的右手再度开始变化,黑黢黢的洞口中火光骤亮。 “你的异能升级了——很巧,我的也是。” 随他话音落下,三束拳头大小的幽蓝色激光暴射而出!激光亮得刺眼,贯穿了濡女的小腹,又切断她的尾巴,坚硬的隐形外骨骼在激光面前也不堪一击。 濡女发出凄厉的尖叫,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尾巴断作数节。 “再见了,濡女。” 飓风准确跳入电梯舱,没沾上一点濡女分泌的酸性液体。 关门前的瞬间,他冷酷地抬起手,一枚跟踪导弹从右手炮口中飞出,朝濡女射去:“代我向她问好。” “轰——” * 飓风逃出“荒原”俱乐部,躲开人群,专挑小布鲁克林区那些不起眼的岔路逃跑。 他脚步踉跄,头晕眼花——濡女的精神力攻击使他的腺体停止工作,精神元分泌紊乱,浑身剧痛。再加上最后拼死变出激光武器杀死濡女,此时他的精神力近似枯竭。 但他不能停。 他听见地下隐隐传来震动,他知道自己必须马上离开小布鲁克林区。 “城主”出卖了他,以秩序部势在必得的做事风格,追兵可能不止濡女一个。 这么想着,飓风转入小巷,他知道妓/院在哪儿。 他在妓/院角落打劫了一个倒霉的雇佣兵,拆下他的左臂给自己安上,并换上对方的衣服乔装打扮,恶狠狠将那倒霉蛋和他的女人的尸体一齐踹开。 雇佣兵有一辆摩托车,他在尸体身上找出钥匙,试图夺车而逃。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打着摩托的火,这太奇怪了。 冷汗焦躁地顺着额角流下。 汗珠滴入水洼,“啪哒”一声,就在这时,飓风本能地感到危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从车上滚下,伏在一旁。 一串消音子弹打穿了他刚刚所在的位置,摩托立时报废,金属零件散落一地。 他猛地抬头,朝上看去。 黢黑夜色中,筒子楼外的生锈楼梯被月光照亮。一个人影蹲在栏杆上,佩戴一副金属面具。金属面具呈银灰色,头有犄角,怒目狰狞,看起来像个魔鬼,他还有一根机械尾巴垂在空中轻轻摇晃。 “……飓风。”他轻声呢喃,柔软的猫耳被风吹动。 飓风瞳孔骤缩,背后发寒:作为杀手,他对环境极其敏锐,身上还带着侦测仪,却一直没发现有人跟在身后——这说明对方是一个隐匿行踪的高手。 “你又是谁?”他握紧拳头,“我没见过你。”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已然纵身一跃,轻巧落到地面上。 “‘又’?”他拔出机械长刀,刀尖划过地面,这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只爬出地狱向人复仇的幽灵。“为什么是‘又’?” 飓风微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16、暗锋(16) 心跳声清晰异常,仿佛战鼓,“砰砰”地敲击着贺逐山的胸膛。 义眼高速运转,尖锐的神经痛开始顺着突触流向大脑皮层,但这种疼痛让他产生了微妙的兴奋。 精神元腺体正处于活动期顶峰,血液中充斥着疯狂因子。 那是暴力带来的快感。 发生在“荒原”vip休息走廊的战斗一定极其血腥,因为“黑客”沉默片刻后,关闭了在线画面实时共享——杀戮有些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看不下去。 但对于ghost来说,一切都恰到好处。 幼时所遭遇的残忍和冷酷险些将他完全摧毁,却又让他苟延残喘,得以在烈火中重生。当他将其化为己有,将其化作“复仇”的刀刃后,他不吝于克制自己内心深处的阴戾。 疏离是野兽最完美的伪装。 虚拟面板中浮动着各种数据,眼前的提示窗显示“100%”,小野寺遥完成了对飓风的信号捕捉。 “别太过了,弄上‘世界网’头条可不好,”她说,“这有损我们伊甸组织的良好名誉。” “我们有这种东西吗?”贺逐山轻声说,“圣诞快乐。” 佩戴魔鬼面具的“猫”在瞬间起跳,以极快的速度向飓风杀来。 他不是秩序部的人——飓风暗骂,那他是谁?他来不及多想,两脚的金属植入体“唰”地弹出独轮,高速转动,人像轮滑小子似的“嗖”一声飞冲出去。 刚才和濡女的战斗使他正力尽筋疲,此时正面迎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猫”左手用枪亦精准过人。子弹在狭窄的小巷中不断弹射,火光撕裂了黑暗,飓风不得不左右逃窜。他很灵活,几乎飞檐走壁,凭惯性和引力横斜在墙壁上高速行驶,借此躲避对方的攻击,并且一路掀翻了各色垃圾桶和扶手架,拽倒广告牌,试图阻挠“猫”的追逐。 然而“猫”的身法鬼魅无踪。 生锈钢管或门板铺天盖地砸下,飓风近乎狂乱地朝身后扫射,但这些一点不能减缓他的速度。他就像一只野猫,闪现在障碍物中,同时借力而起,飞鸟般扭转身体,跃到屋顶,顺着屋脊追捕猎物。 飓风咬牙切齿,但忽然,他眼前一亮,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废弃工厂! 地形错综复杂,足够他甩开这只该死的“猫”。 他加速向前赶去,然而“猫”识破了他的意图。 他身后的机械尾巴向前一甩,长/枪一般朝屋脊狠狠一搠,扎入铁皮后借力一勾,便把整个身体抛了出去。他在空中轻巧转身,从腰间拔出两把冲锋枪,子弹成排扫射飓风。 飓风听见枪声,贴地一滚,躲过攻击。但“猫”趁此落在他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飓风猛地刹车,险些摔倒。 他“啧”了一声:“我认识你吗?”他暗中调试新的左机械臂,拖延时间试图完成生物配对:“我和你无冤无仇。” 寒光在银色面具上微微闪过:“你知道‘圣诞’吗?” 瞬间,一把机械长刀当头砍下! “猫”几乎是闪现到他头顶的,飓风心下大骇——这也太快了,这怎么可能?“圣诞”又是谁?飓风不及吃惊,被迫举起左臂迎挡。感谢达文公司的快速匹配功能,眨眼之间,这只机械臂已经连入了他的大脑控制中枢。 “当”的一声,钢刀砍在机械臂上。机械臂的仿生皮末端设有减震装置,但巨力之下,飓风还是被这一刀砍得半身发麻。 眼瞧对方收刀还要再砍,飓风当机立断后撤拉开距离,并猛地甩出右手。 齿轮飞转,右臂袖中,一架智能机/枪迅速成型,“咔”的一声,子弹飞射而出。这是一把智能武器,几乎是飓风的异能“军火”能构造出的最凶猛的枪类器械,配有声波定位系统,能够自动追踪目标。 瞬间,枪口疯吐火舌,数不清的子弹如网一般扑向那“猫”。“砰”声连响,炸出无数绚烂烟火。而硝烟四起,逼仄的小巷中陡然寂静。飓风微喘口气:没人能在这样密集的火力中存活,任何防御装备都不能承受无壳弹的穿透力。 这么想着,他心念一动,灰黑色的枪管收缩消失,手臂再度变成血肉之躯——“军火”能使他的右手变换成不同武器,但维持任何一种形态都要耗费精神力。 可就在这时,雾蒙蒙的硝烟中传来“啪哒”一声轻响。 飓风猛然抬头,但为时已晚。几乎眨眼须臾,有人从瓦砾中闪身而出——机械长刀被拦腰轻轻一折,变成了两把小臂长的弯刀! “猫”双手持刀,在地上轻轻一点,刀锋一线,已然贴至飓风颈间。雪白的刀面上,倒映出“猫”那副冷酷的魔鬼面具——对方势在必得,他要杀他。 这怎么可能? 那些可都是追踪弹! 就是再快的速度,他也不可能躲开所有弹道! 除非…… 飓风不及多想,立刻闪身一躲。然而“猫”预判了他的所有反应,用另一把刀封住退路。无法,飓风再次举起左手,试图以蛮力相抗。 可这一回,就在机械手臂与刀锋碰撞的瞬间,义体的坚硬金属却在瞬间分崩离析,鳞片一样纷纷脱落! 对方一刀斩断了他的左手! 飓风猛地催动精神力,右袖弹出利爪,死死抓握对方刀锋,这才没被一招穿心。可“猫”似乎是用刀高手,轻轻扭腕,鱼一样摆脱了他的钳制,一个旋身,以更刁钻的角度朝飓风突刺。 飓风避无可避。刀尖划过脖颈,皮开肉绽。 飓风发出一声痛嚎,青筋暴起,浑身猛地一震,抖落了那只“猫”。他捂着伤口退靠在墙边,“猫”则稳稳落在地上。双刀一合,机械零件自动配对,化作尾巴回到身后。 他盯住飓风:“回答我的问题,我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飓风却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疑虑:“原来如此,那个老头叫‘圣诞’。你是‘伊甸’的人……你有异能!” 他心想,这人多半是个元素系,能够控制金属。这合理解释了子弹与机械臂为何奈他无法。 身份被识破,贺逐山并不紧张,缓缓走近:“你也有异能。” 飓风微微喘息着不答话。 贺逐山说:“‘darkblade’。告诉我,暗锋是——” 然而“砰”的一声巨响,飓风倏地抬手! 他不知何时再次催动了“军火”,利用残存的那一点精神力,发动了一次强悍的火炮偷袭! 一枚导弹突射而出,贺逐山反应极快,堪堪避过,然而它呼啸着朝他身后去——两人在追逐中已来到废弃工厂附近。 那是一座巨大的化工厂,仓库中堆满未及搬离的原材料。“轰”的一声,导弹一头扎进散落的集装箱深处,倏然爆炸!这引发了一连串化学反应,“隆隆”的声响此起彼伏,地面上绽放出无数朵蘑菇云般的火光,冲天而起,掀翻了坚固的铜墙铁壁。 飞尘四起,烟囱坍塌,连锁反应使得这片区域发出剧烈震动,仿佛天崩地裂。 玻璃碎片、砖瓦、泥土铺天盖地弹射而来,冲击波呼啸着摧毁一切。纵是贺逐山也站不稳,他被掀飞,在空中风车似的旋转,猫耳朵折起来,晕头转向地想吐。 这时就要感谢唐的机械尾巴——它眼疾手快地勾住一盏路灯,将主人用力一荡,甩到安全处滚了两滚,这才伏在地上咳嗽几声。 而飓风看准时机,机械腿变出推射器,“轰”地原地起身,朝反方向奔逃。 不管这“猫”的异能到底是什么,飓风作为一个依赖枪械战斗的变异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推射器的燃料不多,他得赶紧甩开这只猫——飓风不傻,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贺逐山咽下喉咙中翻滚的血液,目送飓风的身影消失于黑暗。 通讯器里传来达尼埃莱担忧的声音:“还要再追吗?动静太大了,不说‘城主’,执行警/察也被惊动了。最多十分钟,他们就会封锁小布鲁克林。” 贺逐山起身,西装被夜风吹得猎猎:“他的精神力快要耗尽了,这是一个好机会。” 血液无声沸腾,杀戮与暴力带来的快感使他微微颤抖。 他闭眼感受这种疯狂,声音极轻:“我今晚就要他死。” * 火光染红了黑暗的天际线,小布鲁克林区的街头一片混乱。到处是大火猎猎,断壁残垣,广告牌、筒子楼和电线轰然倾倒,重重砸在龟裂的地面上,碎石飞舞,四周充斥着人的惨叫、哭嚎和骂声。 一只“猫”从隐秘角落中纵身跃出,蹲在屋顶。 他的机械尾巴在风中高高竖起。 睁眼瞬间,义眼开始工作,方圆一公里内的实时3d地图全息投影浮现在“猫”身前,由冷蓝色线条勾勒的微观世界中,红点标记并跟踪着飓风。 小野寺遥说:“执行警/察还有十分钟赶到,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贺逐山没有说话,关闭义眼投影,机械尾巴向前一甩,飞快追了过去。 飓风很聪明,他拿准了“猫”不敢在人前光明正大地使用异能,因此,他制造混乱,试图躲入人海,甩掉追兵。 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两人之间存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即使不用异能,“猫”杀他也易如反掌。 飓风跑过了四个街口。在第五个街口时,余光瞟见高矮不一的楼间有黑影穿梭,穷追不舍地跟在身后,他知道那是“猫”。 “猫”的速度比自己快……飓风一咬牙,猛地更改线路,闪身转入一条更窄的小路,他熟悉这片的地形。 路尽头是一块废弃的花园广场,正中有荒芜的喷泉水坛。水坛下方有一道隐蔽的暗门,飓风知道那是地下城穿梭列车的某个站点。 冲出巷口的瞬间,他纵身一跳,试图在“猫”反应过来前扑进水坛。可“猫”却再次看穿了他的所有念头——他从屋脊跃下,倏地闪到眼前。 这一回,“猫”放开了力量,如有千钧砸下,落在手持银瓶的圣母像头顶。瞬间,石像轰然坍塌,地面龟裂,大理石碎块砸得烟尘四起,水坛下方的暗门被完全摧毁,飓风无路可逃。 恶魔取缔神明。 他终于感到死亡的威胁,头皮微微发麻:“我只不过杀了一个人,我可以补偿你们——你开个价,一切好说。”他听说秩序部前几日在古京街的行动非常失败,“伊甸”应该没有因“圣诞”的死损失什么。 “猫”轻声询问:“真的吗?” 飓风心下一喜:“只要你开口。” 然而魔鬼面具似乎裂出一道残忍的笑:“一命偿一命如何?” 话音方落,人影已至。 机械尾巴再度化作长刀,迎面劈下。飓风心中暗骂一声,抬手相迎。他的精神元接近枯竭,右手袖间那把一米长的利刃已是他最后的武器。 “当”声惊响,刀光剑影交错,锃亮的锋芒在夜色中闪烁。可“猫”的攻势极快,飓风有些招架不住。被逼得连连逃窜,最后退到水坛废墟的边缘。 退无可退。 他猛地抬腿,用机械义体挡下了“猫”一刀,然后借力一旋,贴着地翻了个身。右手挥出,螳螂前足般的利刃极其阴险地抡了个半圆,直直砍向对方大腿。 然而飓风低估了“猫”的速度。 那“猫”身经百战,没有任何犹豫,不躲反进,猝然跃起,在飓风的刀面上重重一踩,弹至半空—— 飓风回身不及,露出后背破绽,生生挨下重刀,被劈砍进碎石里,烟尘四起。他伏在地上剧咳,喷出一点鲜血。 可他闭了闭眼:“是你自找的……” 下一秒,他浑身肌肉骤然隆起,青筋如虬龙横贯肌肤,似即将爆裂的岩石一般微微颤抖。 而不断从伤口处汩汩流出的鲜血,瞬间变成腥黑的粘稠分泌液,飓风蜷缩成团,就像一头不断喷墨的深海生物! 他发出一声尖叫,倏然,右手再次弹射出十数只肉足!这些肉足就像章鱼的触腕,密密麻麻遍布吸盘。而每一只吸盘中,都有锋锐的尖齿,张着血盆大口,跃跃欲试要将敌人一口吞吃。 肉足张牙舞爪,主人一声令下,铺天盖地冲贺逐山飞来。贺逐山的刀再快,也无法将它们一一砍落。他不得不在断壁残垣间疾速闪身,躲避那些胡乱抽动的触手。其中一次险些被它缠上,和肉足将将擦肩而过。那触手重重抽在墙柱上,喷射出墨一样的液体,大理石被腐蚀殆尽,化作一滩泥水,散发臭气。 喷泉水池被黑油覆盖。 贺逐山迟疑片刻,这似乎是一种诡怪的“变异”。但他无暇多思—— 肉足再可怖,也拿一只灵巧的“猫”没有办法。“猫”实在是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眨眼工夫,躲开了所有触手,并斩断最后一根,借力扑到飓风面前,刀尖直指敌人心口。 飓风发出痛苦的嚎叫,可就在这时,他猛地抬头,青筋暴起,一只肉足穿破机械眼罩,从空无一物的眼窝中倏然飞出! 机械长刀捅穿飓风小腹的瞬间,那只肉足也缠上了贺逐山的手腕! 肉足用力一绞,吸盘紧咬皮肤,尖牙刺透小臂,鲜血淋漓。 左手立刻柔软无力,耷垂下来。 血肉之躯支离破碎,粉碎性骨折,筋肉腐烂。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剧痛,“猫”却只是微一蹙眉,不退反进,加重了刀上力量。 刀身搠穿了飓风的金属躯干外壳,搅动着腹腔血肉,飓风嘴边蜿蜒流下黑色液体。 然而飓风冷笑:“我浑身都是义体,坏了还能再换,但那些触手上全是麻痹素,不到三个小时,你就会因心脏骤停而死……” “猫”却不像他期望的一般流露出惶恐。 “这么巧?”他平静地说,向飓风展示刀柄上某个被按下的推扭:“我激活了刀面神经毒素涂层,很快,你的细胞组织就会因中毒彻底脱水解体。你觉得,我们俩谁先死?” 17、暗锋(17) 飓风一怔,这才看见伤口处,绿色的毒素正如蛛丝般向四周蔓延。 而数辆防暴车在此时冲入小布鲁克林区。 执行警/察终于赶到,车头射灯如利剑般撕裂混乱的世界。头顶传来轰鸣,巡航器和武装直升机盘旋而来。四处红光闪烁,“忒弥斯”的安全提示此起彼伏。小布鲁克林区已被完全封闭,进入一级戒备状态。 全副武装的警/察堵截了喷泉广场周围的所有通道,他们将枪口对准残损的圣母像。废墟之中,两个隐约的人影仍在僵持对峙。 “不许动!举起手来!” 扳机扣动。 两人没有任何犹豫,同时起身交错而过,躲避执行警/察的冲锋/枪扫射。 子弹如倾盆暴雨在瓦砾中弹跳。飓风在匆忙间狼狈钻进一家二手武器商店,贺逐山则纵身越到屋脊上奔逃。 麻痹素见效很快,他眼前开始出现重影,肌肉逐渐发软,脚步踉跄。通讯器在战斗中损毁了,他无法获得003号基地的援助,只能依靠自己。 一辆武装直升机立刻扭头跟来,机翼两侧弹出重/机枪。义眼还在正常运行,它监测到敌方瞄准系统对贺逐山完成了锁定,虚拟面板中立刻跳出一连串“warning”警示。 成串子弹顺着屋脊向前扫来,木屑横飞,他被迫起跳,下一秒,房屋轰然坍塌。 直升机已然追至头顶,伸缩爬梯猝然滑落,这意味着武装队即将强行降落。 贺逐山只能放手一搏。 他看到了不远处人头攒动的旧居民区——那是小布鲁克林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挤满了下等公民。九龙城寨1般的筒子楼高矮不一、犬牙差互,人们端着锅碗瓢盆穿梭在生锈铁窗、褴褛衣衫与摇摇欲坠的老鼠肆虐的电缆之中。 但同时,那也是连达文公司都不敢贸然动手的地方。 ——这些居民楼中到处是非法营业的赌/场、烟/酒行、武器店或特殊性/服务场所。任何一个肮脏角落,都可能藏着一位重要的帮派成员或强悍的独立黑客。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出事,蝴蝶效应的风暴将从地下世界波及至提坦全市,水谷苍介深谙此道。 那将为贺逐山提供短暂的喘息之机。 机械尾巴骤然向前搠地,他猛地起跳,顺着惯性被重重抛甩出去。蜷缩身体撞碎了一扇老窗,狠狠跌入一栋筒子楼的三层。他在地上打了两滚才堪堪停住,玻璃碎片刺入后背,鲜血淋漓,在废墟中咳喷几团鲜血。 失血过多与伤口感染会在麻痹素生效之前就夺走他的性命。几无犹豫,他立刻脱下被血浸透的衬衫,裸/露上身,一线清冷月光入户,映亮了凝在肌肉凹陷中的汗珠。 身体曲线非常漂亮,肩宽而腰窄,倒三角,阔厚与劲瘦共存。微隆的菱形肌起伏有致,后背肌群却因吃痛绷紧,显现出蛰伏般的力量。 他紧咬带血衬衫,强行拔出那些深深嵌入背脊的碎玻璃片,最后一块足有成人手掌大小,几乎刺穿腰腹。他深吸一口气,反手用力,只低低“唔”了一声,碎片“当啷”掉在地上,片刻后,吐出血衣,又注射了随身携带的一支破伤风,靠在窗下微微喘气。 这时才听见角落的响动。 他骤然抬眼,破旧的木地板倒映月光,照亮了一些蜷缩的“人”。他们赤/身裸/体,瑟藏着植入兽耳和尾巴,紧裹被单,用一种惶恐而好奇的茫然目光扫视贺逐山。 这是一间廉价妓/院,非法拐卖并制作cy,提供改造人/性/服务。 不知为何,贺逐山顿了顿,然后发出极轻的低笑,笑里满是嘲弄。嘲弄这个虚伪的世界,嘲弄这一片月光照不亮的黑暗—— 这就是赛博世界新世纪134年。 “未来已来,只是分布不均。”2 他勉力抬手,食指竖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们安静。改造人大多都是孩子,孩子们安静地看着他,谁也没有通风报信。 头顶隐约传来武装队的骂声,直升机迅速横停在居民区上方。忒弥斯柔和却冷漠的提示音“请所有居民离开房间,按规定接受临时检查”与警报一齐在周围回荡。警/察们反应极快,将所有出口严防死守,用红外扫描线在狭窄而混乱的容膝地四处扫射,凌乱的脚步声重重叠响。 但这里的地形错综复杂,人员混乱,逐个排查会非常麻烦,这为贺逐山争取了时间。 他得先想办法解决麻痹素,不然将有性命之忧。 他不愿把这些无辜的改造人牵扯进来,起身转移,同时用外骨骼喷射火焰消除地面上的一切痕迹。他离开那间客厅,穿越一道走廊,最终踉跄着找到一间无人卧室,进入后反手锁紧了破旧的木质房门。 飓风的麻痹素一定混合了某种毒/品,神经痛席卷大脑,思考变得无比艰难,更不要提移动。每一步都像走在刀锋之上,贺逐山靠墙而坐,仰起了头。 他只犹豫了三秒,便摁下附在外骨骼上的某个隐藏开关。“咔哒”一声,一只微型针管浮出。那是他最后的保命线:一种可以提高身体兴奋度的提取类毒素。注射后会放大人体所有感官,包括痛觉,同时强化肌肉活性,使注射者在短时间内获得巨大爆发力。 效果惊人,后果却同样显著——事后的反噬易造成不可逆的身体伤害,无异于透支生命。 贺逐山拔出兴奋剂,垂眼看着针管中的暗绿色液体。只要推动按钮,毒素混合液就会被立刻上载。可他不过微顿片刻,指腹便毫无迟疑地覆上推钮。 然而就在这时,他眼角忽然一跳。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动静——卧室中有人! 他立刻收回兴奋剂,回手出拳,重拳却被躲开,对方反手钳住了他的手腕。他心下一惊,提肘欲击,但那人像是极了解他的战术,再度挡下,并伸手一揽他腰身,顺势拉过,将贺逐山牢牢禁锢在自己怀里。 那是一个寒冷却温柔的怀抱。 对方伸手紧捂住他口鼻,贺逐山几乎窒息。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响动,那是作战靴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执行警/察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里。 贺逐山微怔,直觉告诉他,对方没有恶意。 并且,那冰冷的掌心带有雪野苍林的气息。非常熟悉。 门外传来一阵尖叫哭泣,然后是杂散而踉跄的脚步声,喝斥、吼叫和下流的调笑。执行警/察用枪管戳怼改造人,他们被赶出房间时甚至来不及穿衣。贺逐山微微垂眼,流露出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线杀意。 疯狂因子填满了身体,他渴望暴力。 但对方的呼吸拍打在猫耳朵尖,安抚了他的情绪。 必须耐心等待执行警/察离开。 他赤/裸的上身紧贴对方胸膛,心跳穿透骨肉,一声声震动着彼此。那人的汗水顺着下颌线流淌,滴入他的后颈,又顺着肌肉线条蜿蜒而下,和血珠融为一体。 门外寂静了,贺逐山也认出了对方。 他微垂的眼睛眨了眨,睫毛扫过对方掌心。机械尾巴倏然翘起,平静戳了戳那只紧揽自己腰身的手。 那人微顿,犹豫少时,非常绅士地松开禁锢。 然而就在瞬间,贺逐山猛地回身,一把将人推撞在墙上,手指扣握在对方脖颈间,近乎掠夺了他呼吸的权力。 可只是喉结微动,没有任何反抗。 黑暗中,月光如萤火飞动,清白薄影里露出一双冰河似的灰褐色眼眸。 男人低头望着他,眼神柔顺。他的眼睛还是那样诚挚,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克制。 那是阿尔文。 与他雪夜同行之人。 18、暗锋(18) 贺逐山还戴着那只暗银色魔鬼金属面具,按理说阿尔文不该认出他。 但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甚至不需用语言确认,两人都非常清楚,他们认出了对方。 不知为何,在彼此面前,他们无从伪装。 “你为什么在这儿?”贺逐山深吸一口气,“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阿尔文的视线在贺逐山赤/裸的胸膛上停顿,没有回答。他将那些新伤旧伤尽收眼底,脱下羊毛大衣罩在贺逐山身上,替他系紧扣子:“受伤后,”他答非所问,“最好别再注射兴奋剂。” 敏锐的观察力。 贺逐山眯了眯眼,扣着阿尔文脖颈的手用力三分,他能感受到掌心喉结克制的滚动,几乎审问:“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人相当平静:“我来找福山。在他店里,一些赏金猎人说今晚俱乐部并不安宁。走在街上,我听到了从工厂方向传来的巨大爆炸……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你在这里。” 他凝望着贺逐山的眼睛。 这当然是漂亮的谎话。 那不是什么感觉,他是因那句“爆炸袭击”而警惕。 秩序官a有惊人的信息推断能力——如果连小布鲁克林的情报贩子都听说有个叫“劳伦斯”的赏金猎人似乎和古京街爆炸有关,那么以伊甸的神通广大,他们也必然发现了“劳伦斯”的蛛丝马迹。 发生在古京街的爆炸诡异非常,袭击动机模糊不清,伊甸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深入调查…… 那么ghost很有可能会出现。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阿尔文很难说服自己不作为。他深知ghost是强大的杀神般的敌人,险些置自己于死地……但他无法承受,甚至不能想象有可能失去ghost。 他第一次学会犹豫。 年轻人的回答模棱两可却又无懈可击,贺逐山摘下那副魔鬼面具。他的神情隐没在黑暗中,眼底浮动月光。他最终退后一步,不打算追究:“走。”他说,“别卷进来。这种情况下,你最好做个好学生……” 然而话音未落,阿尔文打断他的话:“不。” 他微微垂眼,平静而固执:“我说过,我不想再被谎言欺骗。” “我对你所说的一切,也可能只是漂亮的谎话。” “但起码我想要相信你。我很少想要相信一个人。” 对方毫不掩饰地展露所有情绪,就像那句“我想记得你”一样。 一瞬间,贺逐山觉得自己仿若回到连日的噩梦之中。 在无数的魇魔里,他只有一瞬获得庇佑,获得平静,就在阿尔文伸手轻拂他耳垂,极珍重,极克制,没有任何索取意味地碰了他一下的瞬间。他已有数年未曾拥有过这样诚挚而炽热的对待,未曾被保护,未曾像一个脆弱的普通人一样被阅读情绪。 一种难言的触动攫获了他:“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危险。” “我知道。”对方坦诚相告,“我想见你。” 贺逐山皱起眉来。他本不善言辞,更罔论处理这种似有别意的语句。可就在他走神时,“吱呀”一响,门外传来极微弱的动静。 有人在墙那边暗中驻足,侧耳偷听。几乎是瞬间,他眼神一寒,反手就要拔刀,然而手腕却被阿尔文一把抓住,握在掌心动弹不得。 年轻人伸手搂他,他再次被拉进对方怀里。两人向前一扑,倒在卧室角落那张低矮的小床上。床板发出“嘎吱”的声响,阿尔文将他压在身下。天旋地转让贺逐山眼前一花,于是温热的呼吸拍打在颈间时,一切为时已晚。 阿尔文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向上一抬,他被迫仰起头,承受对方骤然落下的吻。另一只手则揽着他赤/裸的肩膀,将他藏在怀中,完完全全罩在身下,似乎不愿使旁人偷觑半分。 他几乎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的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阿尔文吻了他—— 年轻人的吻很青涩。 还不懂得索取,还没胆量占有。只是唇瓣轻轻的一碰,舌尖柔软的一贴,发出一点水声,交错间便满是湿润与滚烫。于是异样的酥麻席卷心间,身体没能做出任何反抗,铁锈味混合着阿尔文独有的高山与野雪的气息,填满了贺逐山的一切。 他在阿尔文怀中听到了清晰的被加速的心跳。 他终于回过神来,试图反抗。但对方修长而有力的手掌已经顺着脸颊滑下,搭在贺逐山的后颈上,轻轻钳握,克制着自己不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但所有可能的挣扎又被完全消解。年轻人终于在这一瞬暴露出他的偏执和贪婪,暴露出他暗藏在风度翩翩之下的罪与恶。 于是贺逐山感受不到别的事情。 只有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对方的克制的安抚…… 阿尔文看上去孤独而脆弱,吻却如此炽热。 像初次穿越风雪,得见神明的信徒。 * 编号te019的执行警/察是个新人,跟随队长搜查三楼时不慎掉队,路过卧室却听到奇怪的响动。他竖起耳朵,确定屋中有人,刚给手/枪上膛,声音倏然消失。于是他一脚踹开破旧的木质房门,半压扳机:“别动!执行搜查!” 月光清冷,床上有模糊的人影,入眼是纠缠、搂抱与占有般的亲吻。身下之人似欲反抗,手腕却被紧扣着压在床上,厚实的羊毛大衣因挣扎滑落,露出一点诱人的小腿线条。 te019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寻欢作乐的嫖/客吧,这毕竟是一家私营改造人妓/院。不过,他们也太专注了,门外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听见吗? 他这么想着,眼神微动,忽看见男人怀里的改造人露出漂亮的下颌线,与一双柔软的黑猫耳朵。 他心下陡然紧张:那会是通缉对象吗?他们在搜查的那位在俱乐部大开杀戒的改造人,就是一只擅长用枪的“猫”。 te019有少许忐忑,因为那名“嫖/客”显然察觉了自己的存在,他将改造人埋藏在怀,回头扫了一眼。 他十分年轻,却惯有一种上位者的威厉气魄。那一眼冷漠而阴戾——te019发誓,他从中感受到了不加掩饰的厌恶。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例行检查,先生,我们在……” 在搜查一名通缉犯。 然而对方生硬地打断了他:“你是觉得我像通缉犯,还是觉得我会包庇通缉犯?”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张黑卡,te019在联系人一行扫到了水谷苍介的名字。 能拥有黑卡的人大多是达文公司董事长水谷苍介的亲信或家属,据说他不曾成亲,却收养了不少义子义女。不出意外,这位多半是达文公司的公子哥。 te019不想惹祸上身。 虽然不明白他这样地位的少爷为何会出现在小布鲁克林,但有钱人总是与众不同——那张黑卡的警告意味已经很明确了,te019连连后退:“抱歉,先生,我无意打扰……” 他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门,跟上了队友的脚步。 房间复归寂静,阿尔文顿了顿,收回黑卡,缓慢起身,木板再次发出“嘎吱”的响动,这使屋里刻意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兀,或者说是暧昧。 眼神不由自主相互躲避。 贺逐山在床上又躺了须臾,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晚风微微吹动窗纱,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他才坐起来,背对阿尔文靠在床头,还披着那件羊毛大衣。 他幸运地在杂物柜中翻出一根烟。 阿尔文终于开口:“抱歉。”说完却抬手碰了碰嘴唇。那儿还湿润,残余着某人的体温,他垂眼走了神。 “没什么好抱歉的。”贺逐山咬着烟头含糊不清:“我确实不能动手。” 刚才如果强行击杀那名执行警/察,会立刻触发他身上生物体征检测系统的安全警告,全小布鲁克林的条/子都会在瞬间蜂拥而至,拖延时间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当时他被疯狂因子逼得只想杀戮,所幸阿尔文足够冷静。 他“啪”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轻车熟路地点着火。两人在烟雾中相持沉默,寂静无言。他们都知道眼下最紧要的事情是想法子逃出去,但不受控制似的,对方的身影不断闪入脑海,包括那炽热的柔软的肌肤相贴的触觉。 他们同时回避了一件事。 ——逢场作戏有千万种方法,吻是最无关紧要的。借位完全可能,甚至耳鬓厮磨都足够迷惑那菜鸟警/察,但阿尔文偏偏选择接吻。 两人同时回头:“黑卡——” 又同时收声。 阿尔文做出退让,示意对方先说,贺逐山微微垂眼,视线落在阿尔文手背上:“我似乎招惹了一些了不起的人物。” “……这件事上我没有说谎。”对方答,“我和水谷苍介的关系很复杂。” “这件事?”贺逐山轻轻咬字,“在别的事上,你对我说谎了吗?” 阿尔文顿了顿。 他没有回答,但不知为何,贺逐山没有追究。他似是轻笑一声,掸了掸烟灰,轻轻拨弄百叶窗向外看。斑驳的灰影落在脸上,狭窄的聚集地上挤满了人,红外扫描机器人正挨个敲门搜寻是否有不配合的公民躲避检查。 “你还有两分钟的时间离开。”他咬紧烟头,开始检查身上剩余的武器装备。两把枪,十四发子弹,机械长刀和外骨骼甲上的三根指骨刺刀。他在角落发现半管雾化棒,毫不嫌弃地吸入,借此缓解剧烈的义眼神经痛,同时再次摸出那支兴奋剂:“如果被判定为‘拒不合作’,执行警/察会把你——” 然而刚一转身,阿尔文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他离得太近,贺逐山没有防备,被他逼靠在墙上。灰尘扑簌簌落下,他忍不住轻咳两声,然而阿尔文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要用兴奋剂……”他换了一种说法:“不准用。” 贺逐山扭了扭头。尚在燃烧的烟头星火险些烫伤阿尔文的脸,但对方没有躲开。 “和你无关。” 阿尔文说:“会很疼。”他又重复了一遍:“会很疼。” 他的眼神微微一颤,下移扫过贺逐山血肉模糊的左臂,以及他不受控制微微颤抖的身体。他看出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过是硬撑,但他不愿意说破。 贺逐山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你太小瞧我了。我有的是办法跑……” 话还没说完,阿尔文伸手夹住那根烟。他离得太近了,贺逐山有点紧张,下意识咬牙,于是火星落下来,烫在指尖,年轻人没有躲。他抽走那半根烤烟,皱着眉摁灭在窗台上,贺逐山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潜意识里流露的东西:他不喜欢他抽烟。 “你坚持不了太久,你一个人走不掉。” 不及反驳,阿尔文忽然抬起手,拂了拂贺逐山头顶那柔软的黑猫耳尖:“很适合你。”他说,“很可爱。” 他没有问贺逐山为什么会打扮成改造人的样子。 他明明已经猜到了——贺逐山想,他多聪明啊,只言片语,足够年轻人把今晚在俱乐部发生了什么想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提,不问,不戳穿,什么都不说,还敢明目张胆站在他这边。 柔软的耳尖微微一折,似乎是个飞机耳的形状,下意识要向后抽,但犹豫了一瞬,又试探着向前送了送。阿尔文身上有高山与野雪的凛冽的气息,足够压制住他身体中流淌的滚烫的疯狂因子……他的触碰让贺逐山赶到舒适,他放纵自己在这须臾的温柔中沉迷片刻。 但他终究躲开:“还有一分钟。” “我不会走。”年轻人依旧抓着他的手腕,抓着那支兴奋剂:“我会和你一起离开。” 贺逐山烦躁皱眉:“别犯傻,你会……” 死在这儿。 但阿尔文已经替他拢紧大衣,羊毛质料上还有主人的味道。 “没关系,”年轻人的声线偏低,轻声用英语说话,听着就像在哄人:“没事的。” 他低头认真整理贺逐山外衣的领与扣,呼吸拍打在耳畔:“我在这里……我保证。” 保证什么,模棱两可。但贺逐山没有动,任凭阿尔文一点一点,几乎将他带到怀里。仿佛偎在肩头,耳朵轻轻一折,软趴趴地贴在对方脸颊。 他最终叹气,微微仰头,看着那双灰褐色的眼睛:“为什么?”他的眼神有一点出离:“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忽然伸手将人拦腰抱起。他很小心,以免碰到贺逐山受伤的左臂。那儿的皮肤已被腥水腐蚀殆尽,伤口深可见骨,但“猫”一声也没吭过,只是安静地任由阿尔文摆弄,任由他伸手擦去颊面上一点血迹。 “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年轻人再次重复,“因为我想见你。” 19.20 19 暗锋(19)【倒v开始】 ◎“猫”的声线几乎残忍:“我想杀人。”◎ 装有两只机械手臂的执行警/察正把腿翘在方向盘上, 一手点烟,一手漫不经心地揉捏着改造人女孩的胸口。女孩紧抓着残破不堪的吊带衫,嘴里喃喃:“请放过我……” 她身上满是粘稠的液体,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像抛垃圾似的把女孩甩出去, 在口袋里翻找着什么。 “不好意思, ”他咧嘴, “没有纸币。”黑/户和部分下等人没有个人账户, 他们只得继续使用纸币甚至以物易物, “但也不能让你白伺候我。” 男人在警/车后座找到半罐速食肉, “哐啷”丢到女孩身前。女孩试探地爬过臭水沟,用手捻了一点碎末放在嘴里品尝。罐头开了几天,已经微微发酸,但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 捧着小盒子就跑。 男人露出嫌恶的表情, 系上拉链,不耐烦地转着手里的枪。 同事们正在居民区中心广场对那些该死的下等公民进行身份核查,通缉犯一定还混在里面。男人则被派来看守筒子楼后门, 紧邻垃圾站, 是条死路, 傻子才会从这儿走…… 他正这么想, 岔口又闪出一个改造人的身影。 戴着口罩, 看不清脸,但露出一条机械尾巴。男人吹了声口哨, 猛地打开探照灯, 刺眼的白光闪得改造人下意识抬手遮挡, 但男人已经看清了他漂亮的眼睛。 多半是个试图躲避搜查的黑/户, 因为畏惧而不断后退。 男人狞笑着下了车:“嘿美人儿!躲在这儿做什么?” 他一步步朝改造人走去:“不想被警/察抓到?我可以帮你, 只要你跪下来,好好地舔——呃唔!” 话没说完,忽有人从背后袭击,猛地用手肘钳扭住他的脖子,“噗呲”一声,某种注射剂刺入血管。对方很高,捂着他的口鼻将他拎起来,他死死抓着袭击者的胳膊在空中踢蹬,没一会儿便眼前发黑。 阿尔文将他丢在地上,蹲下来检查他的呼吸。 贺逐山从黑暗中走出:“动手太早了。”他言简意赅地作出点评——时机影响成败。 “……我不喜欢他接下来要说的话。”阿尔文摘下手套,确定对方还活着。执行警/察被注射的是2g柔性皮质醇与麻药的混合素,可以模拟出正常的体征数据蒙骗监测系统。 贺逐山没有回答,他迅速拉开车门。 警车配备有智能系统,他从外骨骼甲上拉出一根数据线,接入控制台。小野寺遥的黑客程序在瞬间入侵,切断了这辆警车与总队的通讯。他又从屏幕中拽出全息投影地图,3D立体建筑在掌心闪烁。警队内部系统用绿点标记周围的力量部署,从图上可以看出,执行警/察已将这片区域完全包围。 “他们封锁了小布鲁克林区,这里现在是一级戒备状态,不可能闯出去。” 阿尔文检查了车上的所有武器配备,将一把机关枪、一把电磁充能狙、一管单兵火箭筒和几排子弹丢在后座。 “不用出去。”贺逐山输入了目的地地址,分析系统自动绘制出几条可能的逃跑路线。那个地点很熟悉—— “你很相信他。”阿尔文说。 “福山是最好的义体医生。”他把“医生”两个字咬得很重。 阿尔文扫过他的左臂,血肉被腐蚀得更厉害了,不能再拖下去。贺逐山只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肌肉不时自然抽搐,但他面色如常。 阿尔文拉开主驾车门,贺逐山没有意见。年轻人正伸手调整左后视镜:“走人最少的路也要经过至少三个关口。闯过去时是场恶战——” 一梭子子弹却险些将他打穿。 倒地的执行警/察不知何时苏醒,近乎癫狂地用手/枪连射金属车身。警车受袭,自动上传警告,这是小野寺遥的黑客系统也无法覆盖的基准程序。 一连串血红的“入侵WARNING”窗口不断弹出,警报声连连。 然而执行警/察来不及起身躲入掩体,就被贺逐山一发精准爆/头。 阿尔文微微后仰身,避开横在他眼前的枪管:“……冷静点。” “我很冷静,”“猫”的声线几乎残忍,“我想杀人。” “WARNING”的警报声吵得他头皮发麻,疯狂因子使神经系统严重超载,两只黑猫耳朵不由微微折起,这已是他忍耐的极限。他反手打开车载音响,把摇滚电子乐的音量开到最大,盖过那该死的警报—— “走。”他把手搭在车窗上,“恶战?我们有枪。” * 警车猛地撞翻铁桶,撞毁白泥墙面,从垃圾站中斜冲出来,重重落在地上,又顺着惯性在广场中央甩了个漂亮的C弯。车身掀飞了一连串警用摩托,一些倒霉的执行警/察滚出去老远,尖叫声四起,一片混乱。 然而驾驶人车技高超,甚至没松油门,极其熟练地摘换挡,倒行着冲向生锈的大铁门。在震耳欲聋的摇滚电子乐声中,它顺着斜坡开了出去。 贺逐山看着车头一扭,准确无误扎入马路:“提坦学院教你这么开车?” 麻痹素和精神元同时冲入大脑皮层,这让他的体温上升到40度之高,却能保持惊人的清醒和兴奋。他的话比平时要多。 阿尔文没有回答,引擎发出怒吼,车身留下一串残影,强烈的推背感把贺逐山摁死在副驾驶上。 警车杀出重围。 但执行警/察们反应很快。 两辆武装直升机轰鸣着起飞追来,义眼再度弹出警告:对方正试图锁定穿行在小布鲁克林区狭窄小巷中的警车。贺逐山探身抓起后座上的火箭筒,用腿夹着推上炮弹。 他伸了个脑袋到窗外,义眼微眯,计算警车与直升机的距离。 阿尔文分神瞥了他一眼:“小心机/枪——” “砰”的一声,一枚火箭炮飞射而出。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贺逐山向后一冲,但他很快缩回座上,阿尔文同时向左打方向盘,避开了机/枪扫射。 那枚火箭炮以优美的曲线准确击中直升机的机翼,黑烟滚滚,来不及坠落就在空中爆炸成万千碎片。 了不起的准头。 他面无表情地把第二枚也是最后一枚炮弹装入炮膛,回身靠在阿尔文的驾驶座上,利用座位稳固火箭筒。响亮的摇滚乐震得心脏直跳,但阿尔文能听见他的呼吸。几乎是同时,他非常默契地降下后排左侧车窗,为贺逐山留出弹道空间。 又是“砰”一声巨响,阿尔文能感受到“猫”被后坐力推得往自己身上压了压。他柔软的猫耳朵尖扫过阿尔文颈边,痒酥酥的。 另外一辆武装直升机也被成功击毁。 空中支援对二人来说是最大的威胁,不仅火力凶猛,还能为其它队友提供准确的追踪情报。贺逐山两炮将它完全清除,接下来对付地面上的追兵就简单许多。 然而他正单手给那把动能狙换弹,阿尔文忽地猛打方向盘。贺逐山险些被甩出去,幸好紧紧抓住了安全带。巨大的转力和动势拽得肠胃翻江倒海,但车身横停在十字路口时,不远处的景象使贺逐山骤然清醒。 一些浑身满是战斗型义体的雇佣兵骑着改造摩托堵死了前行的路。他们各个膀大腰圆,手持武器,脸戴墨镜,金属义体上闪烁着冰冷寒光。 这些雇佣兵被称作“机械保镖”,赛博时代的“十字军”——平日里靠混迹帮派接活吃饭,但有时受雇于执行警/察,帮他们用被《警/察行事条令》禁止的暴力手段解决一些小麻烦。 绝大多数都经受过高强度的植入体改造,杀伤力是普通人十倍有余。 没有任何犹豫,改造摩托亮起猩红的前照灯,引擎声四起,“机械保镖”轰鸣着朝两人驶来。 “坐稳——” 阿尔文把转速上到极限15000,警车如一匹野兽,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能打的受=w= 万幸之中我只是上感!灌了很多很多药!咳嗽好多啦~ 20 暗锋(20) ◎之后再和他算账吧,他的猫累了。◎ 可谓腹背受敌, 左右夹击。 防暴车穷追不舍地咬在后方三十米处,两侧小路上,“机械保镖”也加速行驶。 防暴车的重型装甲极硬,一般口径的无壳弹拿它没办法。贺逐山微微眯眼, 在窗边架起了那把电磁充能狙。这种狙/击/枪射速低、射程远、充能时间长、瞄准难度高, 但杀伤力非常惊人。 剧烈的抖动使得准星不断摇晃。 义眼的视野中, 数据面板不断闪烁着。它自动录入武器信息, 经过计算后弹出提示“超出狙击范围”、“脱靶警告”。但贺逐山深吸一口气, 选择无视。 枪只是工具, 猎杀却是猎人与生俱来的天赋。 在车身斜飞而起、脱离废弃桥梁桥面的瞬间,贺逐山扣下扳机。 子弹准确无误地穿透了防暴车驾驶员眉心。 防暴车瞬间失控,侧翻着冲进街边。它撞飞了成摞的垃圾桶和铝水罐,广告牌铺天盖地砸下来。一些警车连忙刹车, 但躲避不及, 又撞在一起将整个路面彻底堵死。 贺逐山低头换弹,听见阿尔文说:“不错的枪法。” 他顿了顿:“不错的车技。” 然而这只能阻挡追兵片刻,“机械保镖”们无往不利, 根本没把障碍物放在眼里。 他们驾驶摩托碾过翻倒的车厢, 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曲线, 飞跃到桥面上, 再次高速追来。这一回, 有人架起机/关/枪,瞄准不远处疾驰的车身, “突突突”压死扳机, 射出一连串带着火尾的追踪子弹。 后车窗的玻璃在瞬间爆裂, 一枚子弹贴着车身飞过, 穿透了右后视镜。而“机械保镖”们没给两人任何喘息之机, 熟练换弹,把枪膛冷却开到100%,再次打出扫射。 这回瞄准了脆弱的车轮。 阿尔文微微眯眼,向左打满方向盘。警车以极快的速度漂移转向岔路,那些子弹变向不及,全射在生锈的广告牌或低矮雨棚上。廉价的支撑铁杆与临时搭建的灶台胡乱倾倒,一些“机械保镖”被绊得人仰马翻。 另外一部分反应快,越过障碍,循着引擎轰鸣声追逐。 然而却在经过十字路口时,被意想不到从角落猛然冲出的警车一头撞飞! 轮胎剧烈摩擦,在地上打转出火星。车身只顿了片刻,又行云流水地掉头,驶向相反的道路。 “……诡计多端。”贺逐山给出评价。 “过奖。”阿尔文答,然而神色骤然一冷,猛地摁下贺逐山脑袋:“低头!” 一把伸缩螳螂刀紧挨着头皮擦过去,锋利至极,削飞了警车车顶。红蓝交错的警用车灯摔得粉身碎骨,被一辆改造摩托重重碾过。 一些“机械保镖”不知在何时抄了小路,以三角阵型前后网住警车,建立围堵,欲意瓮中捉鳖! 眼前弹出“义体过热”的系统警告,却被贺逐山再次无视。他扫描周围环境,并将所有“机械保镖”标记位置:“我检测到了四个生物热源信号,视野中却只有三个……” 话音未落,某种重物轰然落下!他重重砸在车前盖上,脚底坚硬的铁皮凹陷出扭曲的大坑。这是一个全身都经过植入体改造的顶级战斗型“机械保镖”,庞大的身躯由冰冷金属构成,拳头的威力不会亚于仿生人郁美…… “砰”的一声巨响,“机械保镖”一拳击碎了车前窗。玻璃碎片划过贺逐山的脸,刮出丝丝鲜血。 阿尔文控制着警车左右扭头,试图把“机械保镖”甩下去。但对方稳如泰山,脚底像是有利爪,紧紧嵌入车身纹丝不动。 贺逐山反手拉出那把机/关/枪,一脚踹开车门探身对“机械保镖”进行扫射。 然而他浑身都装备了坚硬的反甲,子弹击打其上,就像绵绵细雨拂面似的闹着玩,最多在一定程度上阻挠他出拳的速度,并加剧了他的愤怒—— “机械保镖”猛地伸手,机械指骨如鹰爪一样探向贺逐山。贺逐山猛地闪开,指骨只抓住椅背,但用力一握,连接护颈的钢管碎成粉末。 贺逐山微微眯眼,扫描系统加速工作,它发现并标记了“机械保镖”右肘处脆弱的神经连接线,贺逐山没有犹豫,瞄准接口猛打。 一连串的子弹击穿了手指粗细的连接线,右肘向下一掉,软弱无骨地垂在空中。“机械保镖”发出吃痛的怒吼,骤然反手一挥,想把这只烦人的“猫”一巴掌扇飞出去。 可他的攻击却被人挡下—— 阿尔文闪到贺逐山身前,伸手握住了对方的金属拳头。年轻人使出全力抵挡,但那拳头威力实在惊人,仍在一寸一寸地向前推进。阿尔文手背青筋暴起,手臂最终被压贴在胸前,“机械保镖”居高临下,试图将他碾成肉泥。 “下车!”阿尔文喊,他另一只手勉强抓着方向盘控制车身,同时扭头朝贺逐山:“我来甩开他!” 以“猫”的矫健身手,逃进错综复杂的小布鲁克林区后,谁也别想找到他。 但他话音方落,“噗呲”一声响,血花飞溅。 金属拳头的指骨处豁然弹出数根锋刀,如利爪一般,洞穿了阿尔文的手掌。它穿透骨肉,没入胸膛,几乎把手和躯干钉在一处。紧接着,它似螺旋桨一般飞旋起来,立刻在阿尔文肩下剜出一个大洞——阿尔文闪避及时,没有让它径直搅碎自己的心脏。 “你们谁也别想走。”“机械保镖”冷声说,“买一送一,这一票我可给条/子们做了个大人情。” 指骨锋刀还在深入,再继续下去,创面之大,阿尔文不得不催动“愈合”。这会暴露他的身份,他没法解释异能的存在。可就在这时,“机械保镖”的大臂侧方,显示屏倏然亮起,进度条上载,充能马上就要达到100%—— 他试图用“螺旋桨”指骨撕裂敌人! 阿尔文强忍住那钻心剜骨般的剧痛,回身喊“猫”:“下车——” 然而贺逐山毫不犹豫,掏出兴奋剂扎入上臂。 轻轻一推按钮,绿色混合液立刻注入身体。 “放开他。”他的身体骤然一颤,肢体末端极其兴奋地簌簌发抖,剧痛使神经系统超负荷工作,身体在瞬间爆发出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素质。 但兴奋席卷了他:“我说放开他——” 他猛地睁眼,眼底猩红满是杀意。 然后霍然拔出那把机械长刀—— 一刀斩断了“机械保镖”的那只金属手臂。 “螺旋桨”指骨在瞬间停止工作,充能被打断,电磁动力反噬中枢系统,“机械保镖”发出一声嘶嚎。可方才看着还若不经风的“猫”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他单手撑着椅座,用力一拍,借力跃起,猛地反身一抓,攀附在“机械保镖”背上。 他高举起机械长刀,用力一刺,搠穿了“机械保镖”的眼睛。义眼被脑浆、脂肪和血肉组织包裹着从脑后飞射而出,“机械保镖”发狂般抽搐着,试图将这只该死的“猫”甩下去。 但“猫”很稳,哪怕左手已废,右手持刀,仅用两条腿夹着那粗壮的义体脖子,“机械保镖”也奈他无法。 阿尔文没功夫处理伤口刀片,一脚踩满油门。但这须臾间的打斗已然拖慢了他们的行驶速度,另外三台改造摩托在这时呼啸而至。 后方那一辆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戴着花头巾的“机械保镖”开始给麻醉弹充能。他们多半接到了活捉通缉犯的命令,否则以他们的做事风格,不吝于用炸弹夷平小布鲁克林区。 左右两侧的改造摩托则呈夹击态势,紧贴着警车车身行驶,和车头齐头并进的瞬间,“机械保镖”拔出手/枪冲二人连射。 阿尔文向后一仰躲开,同时右打方向盘,猛推右侧摩托试图将它一头撞毁在墙上!然而对方早有准备,改造摩托贴着墙面向上开,在空中转体一周,稳稳落下,和后车换了个位置。 贺逐山利用“彪形大汉”——那名“机械保镖”——做肉盾,躲开从右侧飞来的子弹。这却把后背暴露给左方的枪/手,敌人没有犹豫,调转枪口朝贺逐山射击。 距离太近,几乎避无可避。 阿尔文猛踩刹车,试图在瞬间制造错位帮助贺逐山躲避攻击,但“猫”的反应更快。 他轻点车前盖借力而起,在眨眼工夫来到左方枪/手身前。举刀纵然一劈,刀锋所向披靡,干脆利落使枪/手头身分离。 脖颈喷发出一米多高的鲜血,身子还跟着改造摩托向前飞驰,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斜飞出去,正好扑在右方“机械保镖”脸上,粘稠的血污模糊了他的视野,他发出尖叫。 “猫”看准了这个空档,跳回车前盖上。“彪形大汉”试图抓住他,两人的身影在瞬间交错而过,阿尔文只看见刀光一闪,“猫”灵巧地从敌人手中滑出,跃到右侧改造摩托上,一捅一扭,那倒霉的“花头巾”尸身面容难辨。 他一脚踢开“花头巾”,翻身控制了改造摩托。“彪形大汉”发出一声怒吼,虎狼一般朝他扑去。然而“猫”眼睛眨也没眨,似乎打算一头撞翻他—— “彪形大汉”的身体却倏然断成整齐的两个切面,“猫”骑着摩托从中间飞驰而过。 “猫”斩断了他。 早在刚刚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战斗分出胜负。 “猫”在右侧,最后一名“机械保镖”在左侧,他们夹着阿尔文的警车,在无人的废弃公路上疾驰。 “机械保镖”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近乎癫狂地越过阿尔文朝“猫”开枪。 然而驾驶警车的年轻人非常讨厌,他对速度的把握到了极致,所有子弹都被车身一一挡下,严防死守,根本动不了“猫”的一根毫毛。 弹尽粮绝,“机械保镖”诞生了一个绝望的念头。 他用力朝右一撞,翻身跃到警车后座。他的机械臂弹出两根钢爪,一只死死抓住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另一只勾中了“猫”的摩托车尾。用力一拉,“猫”也被甩回警车上。 一枚手铐同时把三人的手腕和警车拷在一起,“咔哒”一声,他在车座下方安置一枚定时炸弹。 “我真的很需要那笔钱,”他说,“条/子给的价码很高。我真的很需要,否则他们会把我女友卖去做植物人性/奴……” 他喃喃着,但贺逐山没兴趣听他告解。 他用枪把砸得“机械保镖”耳鼻出血:“钥匙呢?钥匙在哪!” 那是一副特质手铐,蛮力或是子弹都无法将它开启。 “还有五秒……”“机械保镖”只是露出狞笑。 贺逐山冷笑一声,没再说话,一枪射穿对方眉心,又砍断了他的手腕。阿尔文反应不及,便觉那“猫”扑进自己怀里,伸手一揽,用剩余的那只手臂将自己紧紧抱住。 他纵身一跃,拉着阿尔文起跳,那枚手铐却诡异地消失不见—— Ghost用了异能。 说实话,他当然可以再砍断阿尔文的手腕,弃他于不顾转身逃命…… 但他选择暴露自己的异能。 两人逃离车身的瞬间,炸弹爆炸。连带着警车的油箱一起,炸出三米多高的滔天热浪。两人被冲力猛地一拍,重重撞在墙上,滑落后又翻了几滚摔入金属垃圾堆深处。贺逐山抱着他,用后背承受了几乎70%的撞击。羊毛大衣融化,血肉模糊。 “兴奋剂”也恰巧在此时失效,他骤然咳出几大团鲜血,全喷在阿尔文身上。 左臂伤处剧烈地抽搐着,皮下组织被腐蚀后又冒出血泡,它们像数只眼睛,诡异地“咕噜”滚动。 阿尔文这才察觉不对,将他扶坐起来,听见Ghost轻咳两声:“麻痹素。” 麻痹素和兴奋剂作用相冲,互相影响下,毒性都被加剧。 阿尔文没克制住自己的火气,声音听起来暗含愠怒:“我说了别用兴奋——” 但“猫”打断他:“你知道怎么去找福山吧?” 他声音很轻,像安慰一个惶恐的孩子。人却微微闭眼,柔软的猫耳蔫了似地垂下,扫过阿尔文下巴,带着痒意。 他的身体逐渐发冷,孱弱的心脏跳动微不可察——两种毒素同时入侵内循环,神经系统到了崩溃边缘。此时此刻,贺逐山的生命正如一团微末的火,随时可能熄灭。 他再也支撑不住,像沉睡一般靠在墙边陷入昏迷。手滑落时,却下意识揪住了阿尔文的衣角。他是Ghost,但也是人。是人就会疼,就会疲惫,就会有极度需要……并依赖另一人的时候。 阿尔文将他抱起,沉默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之后再和他算账吧,他的猫累了。 作者有话说: 打完了,写追逐戏好累(。 20-30 21 暗锋(21) ◎“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 那个年轻人带着贺逐山闯进门时, 福山正在和郁美喝茶。小机器人从没见过那么多血,它在门口发出一声尖叫。 年轻人胸前有一枚拳头大小的圆形创口,结了层薄薄的痂,还在不断汩出稀薄的血水, 染红了皱巴巴的昂贵衬衫。他怀里有只“猫”, 伤更加骇人, 左臂几乎被腐蚀殆尽, 半张脸溅满了血。 福山失手打翻了茶碗。 郁美是唯一冷静的“人”, “她”打开地下室, 引着阿尔文进入私人手术室——也是福山的某个工作间——贺逐山被放在手术床上,各色环形或伸缩机械臂缓缓将他包围,蜂巢形探照灯被打开,扫描线不断横移。 福山最后一次擦去鬓边冷汗, 他从未在手术时如此紧张过。 “我无能为力, ”他说,“麻痹素早已扩散到全身,细胞的更新速度很慢, 根本追不上被腐蚀的速度。只能做全身义体更换, 通过嫁接大脑, 让他在全金属躯干上获得‘重生’,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福山撕开一卷新的医用棉试图给左臂止血, 但伤口创面还在不断扩大:“否则一旦出现脑死亡,那可真的没救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 “怎么说呢?现在的问题是, 他的神经系统被完全攻陷, 意识陷入了‘萎缩’, 已经主动放弃了肢体修复的可能性——就像一条试图断尾逃生的壁虎。”福山说, “他试图躲在大脑构建的幻想的铜墙铁壁中, 就像那些‘幻梦’游戏玩家一样……除非有人把他拽出来。” 福山顿了顿:“除非有人进入他的‘精神领域’,让意识主动对抗毒素,唤醒细胞的代谢水平,我才能进入下一医疗阶段。” 新世纪097年,科学家们发现人类的部分神经活动链接具备数据逻辑,这意味着一些意识能够被具像、编程甚至“抽取”①,从而发展了“精神领域”这一概念。 人们研发出精神芯片、传输控制器,以及沉浸式认知系统,使人类可以以精神体——或者说是程序——的形式进入“精神领域”,在“精神领域”中进行交互,这也是“幻梦”游戏的科学基础。 “但你知道的,进入他人的‘精神领域’非常危险……” 一旦被判定成入侵者,很有可能会被“精神领域”领主囚/禁在脑海中逐步粉碎,灵魂灰飞烟灭。 可年轻人斩钉截铁:“我要进入他的‘精神领域’。” “我要救他。”为此在所不辞。 福山的嘴唇蠕动片刻,最终没说出劝阻的话。他按阿尔文的要求开启治疗舱,涌出的明黄色营养液将贺逐山完全包裹。 “这是最新款的头盔,你要先建立感官模型,通过校准反射测试,再服用两片神经阻断药物以免……” “来不及,”但年轻人选择拒绝,只戴上一枚检测手环:“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切断连接。”这能保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完好无损,但他作为“入侵者”,神经活动会受到剧烈冲击。 “不是,你连头盔都不要,那你怎么——”怎么进入对方的“精神领域”? 然而福山的话不需问完,他已然看到了答案。 阿尔文撸起袖子,手臂没入营养液中,轻轻拉住贺逐山的手,试探着,十指交握。相连的肌肤表面倏然淡起辉光,生长出透明如银丝的神经突触。银丝将二人的双手绑握在一起,指节缓缓相扣…… 阿尔文睁眼,他进入了贺逐山的“精神领域”。 * 这就像窥视一个人最深处的隐私,贺逐山在“精神领域”里被阿尔文一览无遗。他的悲与喜,他的爱与恨,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他的希冀和他的遗憾…… 白光消散,眼前出现一片老居民楼,看起来像是曾经的“苹果园”工业区。人影攒动,热闹非凡,成排的家属楼分割了夕阳,光影间,卖爆米花的流动小贩、手拿自制水枪的顽童与运送牛奶的机械三轮车四处跑动。 阿尔文穿行其中,在长街尽头望见贺逐山。 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家面摊边,和所有热闹格格不入。 送餐的机器人笨手笨脚,给他端来一碗阳春面。他冲洗木筷,仔细挑走所有葱花,小心“呼呼”吹了两口,才慢吞吞“吸溜”进一筷子面条。他吃得很专注,一点金灿灿的夕阳光浮在鼻梁上,微垂眼睛,看起来就像个懵懂的小孩。 事实上,他此时的心理年龄无异于小孩。在“精神领域”中,领主深陷于过去的某一段记忆无可自拔,一切心智都停留在当年的那一瞬间。 一些顽童路过,看见贺逐山,忽然停下,举起水枪嘻嘻哈哈地“呲”他。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隐约折射出彩虹,但贺逐山狼狈不堪,他举手去挡自己的脸。 部分记忆碎片涌入阿尔文的脑海,他从中得知,这些是邻居家的孩子。 他们并不喜欢贺逐山,因为他有一颗吓人的义眼,因为他的哥哥在达文公司旗下的子物流公司“捷快速运”上班,他可以进入仅招收二等或以上公民的高等学校读书,终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白领阶级”…… 但苹果园区的所有人从生至死只是公司庞大机器上的小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拆除、更换、丢弃。 儿童拥有世上最真挚的“恶”,变本加厉捉弄他。那碗面不能吃了,贺逐山却没有反抗。他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颊侧,像只落水的小狗。孩子们终于觉得无趣,一溜烟追逐去了游戏厅。 贺逐山静坐片刻,又招来老板,这回,他打包了一袋香肠、一盒黄骨鱼。 阿尔文在他面前坐下。 这样做很冒险,“精神领域”会本能排斥入侵者,入侵者应该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阿尔文觉得“陪伴”很有必要。 “为什么不反抗?”他轻声问,“他们那么做是不对的。” 然而贺逐山没有抬头,专心挑出鱼刺。 “你喜欢吃鱼?”他帮贺逐山收拾了鱼头,对方的动作微顿,瞥来的一眼满是警惕。 “不。”但他低声开口。 “那么,你讨厌葱?”被挑出的葱花整齐堆在一起。 “我没有不喜欢。”对方嘴硬。 他用小刀把香肠切成数片装进塑料袋,一对年轻情侣在此时路过。 他们“砰”地启开瓶盖,猛灌一大口,相互“哈”地舒出一口热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贺逐山这才暴露了自己——他的眼神飘向冰箱——天气很热,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下巴尖滚入锁骨。 阿尔文笑起来,点了两瓶果味汽水。 他将其中一支推到贺逐山面前:“今天你可以喜欢汽水。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在笨拙地隐藏自己的喜恶,哪怕彼时他还是个孩子。 没有喜恶,没有感情,没有破绽……就不会受伤。 对方微微垂眼,这样的神情和后来的Ghost很像。但Ghost是冷漠、孤僻、疏离而强大的,现在的贺逐山还没学会用那些外壳伪装他内里的脆弱。 他没有拒绝,插入吸管喝了一口。于是阿尔文尾随在他身后时,他也没有拒绝。 阿尔文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在交错的路口左拐右拐,偶尔会帮短腿机器人捡起散落的苹果箱,机器人便悄悄塞给他一张超市折扣券。 最终,他们来到一栋废弃的家属楼前。大门被铁链捆着,但锁被人凿开了。 贺逐山熟练地挤进去,上到四楼,在走廊左起第三道门前停下,“吱呀”推开,走调的电子音“呲啦”响起:“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然后角落便冒出无数只探头探脑的小耳朵。 那是一些流浪动物,绝大多数是猫,夹杂几只小奶狗。 贺逐山在这里悄悄投喂他们。时间一定不短,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怕他。 小家伙们闻到了贺逐山手中食物的香气,立刻摇着尾巴“喵喵”或是“汪汪”地扑过来。蹭他的小腿、撕咬他的脚腕,用爪子推开他们的伙伴,但贺逐山冷酷地把袋子举高。 “一个一个来。”他坐在沙发上,严肃说道。 猫狗都跟着他跑了,阿尔文打量这间房子。布置得很温馨,家电应有尽有,虽然都是旧款式,但投影机上盖着手织蕾丝布、冰箱上贴着涂鸦画……有人曾生活在这里,幸福而热烈。 “你喜欢动物?”阿尔文拎起一只迷路的猫崽,塞回贺逐山怀里,他已被小家伙们包围。 贺逐山没有回答,显然,他还在沉默遵守他的“不暴露”法则。 阿尔文失笑:“换个问法。你更喜欢猫,还是更喜欢狗?” 分发香肠的年轻人终于眼神微动:“都喜欢。” 他思索片刻后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 而僧多粥少,场面一片混乱。 为了多吃两口肉,猫不仅和猫打,还去欺负狗。一个用牙啃咬“敌人”耳尖,一个拿肉垫推对方脑门。厮打中,猫毛纷飞,锋利的爪子不慎划过贺逐山手腕,抓出三道长而深的血痕。鲜红的血珠子渗出来,很快成河。 阿尔文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臂上有许多红棱,多半都是“工伤”。他没有给这些动物剪爪子,似乎在尊重他们自由生长的“野性”。 阿尔文走上前去,拎起那只白手套奶牛猫,轻拍他的前爪以示教训,低头问贺逐山:“不疼吗?” 言外之意是这么做不累么。 贺逐山轻声答:“我给他们的爱就一口饭这么多,挨打也活该。” 他的生命中少有爱,于是想带给别人一点爱。但他知道这样平分出去的爱无异于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于是主动承担自以为是的恶果。 阿尔文在抽屉中找到碘酒和棉签,抓起贺逐山的手臂替他消毒。有点疼,贺逐山没有出声。 阿尔文说:“我以前很喜欢猫。我喜欢他们高傲、自大,总表现出一副不在乎你的样子,但一旦主人的视线离开片刻,他们就会急不可耐地打滚、撒娇,讨要关注,确定对方没有移情别恋……”他在伤口周围涂抹红药水,“但现在我更喜欢狗。狗忠诚、沉默,不敢明目张胆表露他对你的喜欢,但只要一回头,你就会看到他在角落凝望你,他永远只看你,永远对你兴高采烈摇晃尾巴。” 他伸手,想帮贺逐山撂开眼前湿漉的鬓发,但贺逐山抓住他的指尖:“请别这么做,”他彬彬有礼,“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②。” 阿尔文笑笑:“你喜欢看书?” 贺逐山把下巴迈进衣领深处:“我喜欢玩游戏。”依旧执拗地遵守“不暴露”法则。 “好吧,你喜欢什么游戏?” 贺逐山沉默许久,终于翻出一张老式游戏碟片。他给阿尔文拿来一套手柄…… 于是他们坐在沙发上打了一盘又一盘“巴别塔”③。 “巴别塔”是达文公司推出的冒险游戏,玩家需要一层一层打怪通关,最终来到巴别塔顶层,实现去往天堂的“飞升”。游戏很难,没有暴力打法,必须通过计算、分析、博弈和思考来破解谜题,但贺逐山玩得很快。 “你看过攻略?” “没有,刚开始玩。” 但他们已经来到第六十七层。 当时的游戏最高纪录是七十八层,但纪录保持者是职业主播。他为了保持第一战绩曾坐在游戏模拟器前三个月一动不动,只靠营养液补充基本能量。 他很聪明,阿尔文想,他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 是什么让他惯于隐藏自己的锋芒? “有什么诀窍吗?”阿尔文第四次被“鬼”咬死,放下手柄虚心请教。 “有。”贺逐山说,他含着一颗硬糖——阿尔文剥给他的,他从小就不擅长撕包装纸:“设计游戏的是个天才。” “‘巴别塔’,上帝害怕人类怀疑他的‘誓言’,恐惧人类试图建立一座‘通天塔’,于是使人们使用不同的语言,混淆他们的思想,使他们不能沟通、不敢相信。游戏给了你很多选择,很多支线,杀死怪物或者抓捕恶魔都会获得经验值……但别这么做。” 贺逐山抬眼看他:“设计者希望你摧毁一切,但摧毁无用。你要唤醒他们,驾驭他们,最终组织他们,重建家园。然后巴别塔就会直入云霄——” 他扭动手柄,屏幕上弹出提示框:“恭喜您获得了恶鬼·无面者的信任!恭喜您成功过关!” 两人上到第六十八层。 作者有话说: ①可参考《赛博朋克2077》中主人公V进入“赛博空间”和奥特对话的操作方式 ②出自《红与黑》 ③巴别塔,《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的高塔,根据篇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事件,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 作者叨逼叨: (:з」∠)…谁懂,很喜欢一些有自毁倾向的带一点圣母气质的疯批小贺。 22 暗锋(22)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尔文微微一怔, 偏头凝视贺逐山的侧脸。他的鼻梁挺直,如他本人一般,流露出一种执拗的坚毅。他在这一瞬对Ghost有了更深入的认知,仿佛和他做了很多年朋友…… 想要重来一次, 陪他长大。 他们玩了很久, 但夕阳依旧低悬在山边。 时间是不会流逝的——因为时间被定格了。 现实世界里, 贺逐山的生命在消失。麻痹素肆意入侵, 神经系统抵抗无力, 最终选择围筑高墙, 将主人的意识困在“精神领域”里,试图借此苟延残喘。但这意味着放弃生的希望,这样下去迟早是死路一条。 阿尔文必须想办法打破界限。 贺逐山得主动离开这里。 卷云覆盖橘红色的天空,就像一笔浓墨重彩的油画。一两只飞鸟黑影掠过, 斜照的光束落在贺逐山身上。他的轮廓仿佛磨砂玻璃一样模糊, 影子却被拉长,匍匐在屋内明暗交界线上,像一只迷惑的困兽。 他还沉浸在游戏里, 但阿尔文起身四处查看。 他在房间中逡巡, 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确实是一户温馨的人家, 但温馨已然不复存在。儿童房里小木马还在前后摇晃, 但墙纸上满是斑驳血迹。打开衣柜, 漂亮的连衣裙尾被脑浆糊得粘稠,一颗眼球从眶里滚落, 女主人死不瞑目。 他在书桌上发现了倒扣的相框, 扶起一看, 是家庭合照。那是新世纪115年, 贺逐山只有六岁。他的父母看上去很恩爱, 贺逐山的眉眼像父亲,气质像母亲。 115年,他对这个时间点有印象。秩序部对“变异者”进行了大规模围剿,“伊甸”组织的创始人“那不勒斯”死于同年。 他回到客厅,贺逐山还在搭建他的“巴别塔”,阿尔文推开门,转入邻居家。 邻居家更血腥,墙纸、沙发和地板上都铺天盖地溅满成片的黑血和散乱的骨肉,分不清是哪部分人体组织,这样的现场情况符合霰/弹/枪伤害。 没有尸体,但路过洗手间时,阿尔文在浴缸里瞥见了一只水枪。 很眼熟,他几乎立刻想起来了,在面摊时,有个小男孩曾用这只水枪“呲”过贺逐山。那个孩子原来已经死了,阿尔文想,他在街头见到的一切都是贺逐山的幻想…… 贺逐山希望他们还活着。哪怕他们会嘲笑他、伤害他。 阿尔文在抽屉里翻出一本日记,字迹很稚嫩,写到一半,日期停留在新世纪119年11月。新世纪119年,他亦对这个节点印象深刻——那一年,达文公司在“苹果园区”发动了最后一次清剿行动,躲藏在废弃工业区最后一片生存地“果核庄园”的大量“变异者”被捕杀,从此以后,“苹果园区”不复存在,废弃工业区成为滋养流浪者和危险帮派的垃圾场。 这里是“果核庄园”。 贺逐山在这里长大。 阿尔文逐渐产生了一种推测。 他又探索了几个房间,所得到的一切证据都逐步印实了这种推断。他回到家中,沙发前,贺逐山还盘腿坐在原地,微微驼背,像一只试图蜷缩身体的猫。 “你已经玩了很久游戏了。”他弯腰关闭游戏投影,给贺逐山倒了一杯冰水:“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不。”贺逐山有些不安,他握紧了手柄,“我想在家待着。” “你去过苹果园以外的地方吗?提坦市很大,像新海泉区和阿尔卑斯山,有很漂亮的风景区和田野农场,你会喜欢的。” 贺逐山低下头:“我喜欢苹果园。” 一只橘猫挤进贺逐山怀里,蹭了蹭他的掌心。阿尔文眼神微微一动:“你有给猫起过名字吗?你养了很多猫。” 他的问题意有所指,贺逐山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尔文顿了顿,缓缓在他身边蹲下。他轻轻握住贺逐山的手,用灰褐色眼眸凝视他:“因为它们已经死了,贺逐山。” 他嗓音温柔,话语却残忍:“它们只是你的想象。它们是你‘精神领域’里的一段编程,只会重复地跳上来、跳下去,在固定的位置玩毛线球,在固定的时间撕咬你的手……贺逐山,你得醒过来。” “精神领域”美化了贺逐山的记忆,同时也让他沉醉其中。可事实上,119年的“果核庄园”早已被绝望充斥,那些忙碌的“人”,那些笨拙的机器,那些日复一日的生活,永远只是贺逐山为自己书写的童话结局。 “你胡说!”贺逐山猛地甩开他的手,凶狠的神色中暗藏脆弱。 “别活在谎言里,看看那只猫。” 阿尔文指向沙发上那只奶牛猫。不久前,他曾拎起过这只猫的后颈,轻拍爪子以示对它挠伤贺逐山的惩戒。这打破了“精神领域”中的常规程序,于是此时,它出现错乱,身体不断抽搐,不时浮现出流动的绿色的字符串——猫只是一个由数据流构成的非实体。 贺逐山看向猫的瞬间,房间发生扭曲波动。这意味着“精神领域”出现紊乱,领主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他很快挪开视线,试图回避这一事实。 他用力将阿尔文向门外推:“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尔文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些人和事,你给他们再多的爱,他们也回不来了!” 话音落下,世界在一瞬间被庞大的绿色数据流包围,它们如溪水一样缓缓流动,又在下一秒骤然消失。猫和狗不见了——它们变成房屋中的尸体血肉,支离破碎地横亘在各处。 ——贺逐山在“精神领域”中把逝者想像成动物,用最天真的方式处理那些遗憾的情感。 原本宁静的家属楼中忽尖声四起,到处是哭泣、喊叫和求饶。 贺逐山眼底一红,伸手就朝着阿尔文的脸上出拳。阿尔文躲开,两人厮打在一起。这时的贺逐山还像个孩子,打架都没章法,只似一头愤怒的幼兽用蛮力发泄愤怒,最终扑向阿尔文,抱着他一齐砸向门板。 木门被撞开了,两人摔到走廊上,贺逐山一把拉过他,狠狠在他颈间咬了一口。 鲜血飞溅,作为入侵者,阿尔文的痛觉被领主加剧,但他只是反手一揽,将领主抱进怀里,手掌搭在怀中人脆弱的脊背上,轻轻一拍,仿佛安慰。 记忆碎片在瞬间融入脑海—— 那是贺逐山真实的记忆。 他在冰冷的雪夜中冒着枪林弹雨一路狂奔,却在黑暗中满手鲜血捧起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那个人对他说了什么话,轻抚他的脸庞,然后挖出自己的心脏交给贺逐山。 贺逐山被断壁残垣绊倒,重重跌入泥潭,满嘴沙石,却又没命地继续向前。 他冲进家属楼,不慎撞翻了垃圾桶。正借路灯偷看漫画的水枪男孩吓了一跳,却在看见贺逐山浑身鲜血的瞬间失声,然后呢喃说:“他们是来杀你的?” 你是一个觉醒者。 他拉起贺逐山的手,带他跑回家中,他的母亲是一个和蔼的胖女人,第一次对贺逐山表现出严厉:“吃下去,你必须把它吃下去!” 贺逐山狼吞虎咽地咀嚼了“凤凰”的心脏,女人却不许他流泪。 他的身体在瞬间开始二次变异,体内仿佛有一只小鹿,用角使劲顶撞五脏六腑。他疼得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囊肿却像水泡一样在脸上不断浮现。他的右眼出现了惊人的畸化,眼珠膨胀数倍有余,血管凸起,视野一片漆黑。 他在继承“凤凰”的异能“投影”,阿尔文终于明白他拥有两个异能的原因。 然而枪声响彻,秩序部已将最后净土“果核庄园”完全包围。 “交出变异者逃犯!否则我们将视其为包庇!” “我们没见过什么逃犯。”所有居民异口同声——他们无法永远忘记新世纪085年,达文公司对苹果园区犯下的滔天罪行。 于是屠杀开始了,独/裁者效仿旧世界,将尸体悬挂在广场中央示众。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死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堆成小山。最终,他们失去了耐心,决定以武力强行搜出逃犯。 这是新世纪119年11月23日,鹅毛大雪。 贺逐山和水枪男孩一齐躲在衣柜中,脚步声越来越近。 母亲已被斩首,无人收尸。然而男孩很平静,他问贺逐山:“吃糖吗?” 他给贺逐山拆开一颗猕猴桃味的棒棒糖。 贺逐山的变异反应临近尾声,虽然他的右眼还是一片漆黑。 “我有点冷,我们换件衣服吧。” 他脱下蓝色条纹的针织衫,换上贺逐山的绿毛衣。 “一会儿,我推开门,你立刻钻进床底,戴上这个信号屏蔽器,不要出声。” “为什么?”贺逐山轻声问。但对方没有回答:“把手伸过来。” 贺逐山依言照做,男孩“嗷呜”一下,猛地咬住他的手腕,虎牙烙下一圈咬痕,同时隐约响起“噗呲”一声响。贺逐山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衣柜里立刻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儿。 “戴好了吗?信号屏蔽器……” “为什么帮我?”贺逐山执拗地问。 男孩是孩子王,平日里总喜欢带着“小弟”欺负他,他们说贺逐山是达文公司豢养的小狗,总有一天会嗷嗷乱吠。 但男孩没有回答:“我数三秒……” 三秒后,秩序部行动队冲进屋内,两人在瞬间滚出衣柜,贺逐山被他一脚踹进床底,男孩则落到了秩序部手里。 他用小刀戳烂了自己的右眼,看起来就像经历过“变异”一样可怖。 秩序部没有“逃犯”的生物信息,只能通过传统特征识别身份。男孩的一切都和情报吻合,他们不疑有诈,重重扇了这个“逃犯”一巴掌。 男孩的嘴巴歪斜出血,却扭过头来,对贺逐山比了一个口型。 “因为觉醒是希望”,他说。 总有人得反抗这一切,总有人要发动革/命。 “复仇”,一个彼时也只有十二岁的男孩找到了他能找到的最准确的词汇,为贺逐山指明道路。 果核庄园的所有人用生命救下他。 贺逐山狠狠咬着阿尔文不放,身体不住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他的过去充斥着悲伤。 “精神领域”觉察到了入侵者的存在,走廊猝然崩塌,他们摔到广场地面,震得阿尔文吐出一口血。但阿尔文搂住了领主。 记忆被编程具像化,无数秩序部行动队员举枪奔走,到处是杀戮、尖叫、枪响和哭嚎。在这样的混乱中,贺逐山伏在他身上,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贴着他的鲜血:“为什么……” 他还在喃喃。 “因为你要走出去,因为你是希望。”阿尔文强忍着骨骼断裂的痛,抬手抚过贺逐山脸下。那儿没有眼泪,可他看到了悲痛。 “他们已经死了。”贺逐山轻声说,“为我而死。” “不是你的错。他们选择为你而死,所以你要选择复仇。” 然而贺逐山猛然起身,用力扣住阿尔文的脖子,眼底闪过一丝阴狠:“杀了你,他们就不会死。只要杀了你……”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窒息让阿尔文下意识想要挣扎,但最终他连咳嗽都忍住了:“但你真的希望吗?你真的希望就此蜗居在虚假的记忆中吗?”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在这里之外,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你回去,有人在等你点燃烈火。 混乱在一瞬间消失,周围阒然寂静。 “精神领域”试图借领主的手杀死“入侵者”,但这种意图却被苏醒的领主本能否决。家属楼倏然不见,世界粉碎,他们不断向下坠落,最终跌进一片无垠的原野。 那是举手就能碰到银河的地方,静谧的山坡上只矗立一棵老树。树冠上开满星子般的白色小花,晚风吹过,花瓣散落草野四处,如流萤飞火,升起点点辉光。 风像流淌的丝与纱,拂过时吹动贺逐山鬓边软发。 他望着阿尔文的眼神微微出神:“你是谁?” 在“精神领域”里,他并不认识阿尔文。 但是无所谓,“入侵者”的目的已经达到。 领主已然离开自己的“精神领域”,踏入真实世界与幻想交界的边缘区。对“入侵者”来说,这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一个不慎,他们就会粉身碎骨。 可阿尔文根本不在乎。 他笑起来,微微仰头,在领主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是谁不重要,”他轻声说,“醒过来,我永远会在某个地方等你……我想见你。” 如果第一次说“想见你”是冲动,第二次是逃难时迫不得已、半真半假的谎言,那么第三次,阿尔文确认自己因为一个人产生悸动。 那是世间最复杂的情感,以及世间最热烈的欲望。 独占。 领主敞开“精神领域”,完全容纳了为他而来、且只为他而来的入侵者。 入侵者便打了一个响指。 “送你一朵白玫瑰——” 身下的土地在瞬间漫山遍野蔓生出雪白花瓣,阿尔文的身体却逐渐消散。贺逐山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抓,但他已化作星河千万。 送你一朵白玫瑰—— 为你诚挚的心,为我尊敬的爱。 作者有话说: 我一点存稿都没有了(含泪啃键盘 接下来走段剧情w 23 暗锋(23) ◎“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我吗?”◎ 阿尔文脱离精神领域时面色苍白, 淋淋冷汗打湿了濡血衬衫。这是不服用神经痛觉药物的后果,精神痛会撕碎人的大脑。 现实中时间流逝不过十数分钟,但神经网络面板上,双方的精神曲线曾数次如乱麻般交织一处, 并出现激烈的无规则波动。所幸最终, 贺逐山的细胞活性数值从个位数回升, 这意味着意识被成功唤醒, 生物机体开始着手阻断麻痹素的入侵。 福山操作机械臂进行下一步手术, 营养液加速了伤口愈合。几乎在骨节复位的瞬间, 全新的血肉组织开始横向生长。 阿尔文起身走向洗手池。 他再回到手术台边时,胸前的伤口已被纱布包裹。隐约还瞧出一点血迹,但原先被薄痂覆盖的地方早已长出浅粉色新肉。 欲盖弥彰。 福山不动声色地扫去一眼,没有说话。直到完成手术, 看着年轻人将贺逐山抱回升降床上, 他才倏然开口:“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哗哗”地冲洗着手上黑血:“如果你不想让他知道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不例外。” 阿尔文背对他坐,垂眼的神色模糊不清。 他显然听出了福山的言外之意:“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福山说, “你身上全是谜团, 我甚至不相信你是什么提坦学院学生……但我相信一些别的东西。”他顿了顿, “一些复杂而矛盾的情感意志。” 阿尔文没有回话, 但他不再克制自己, 英俊的面容上显露出惯有的冷淡而防备的神色。 福山与他擦肩而过时被喊住:“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抬头望来,语气不容置疑。 * 贺逐山觉得自己做了相当漫长的梦, 梦中的一切却无可捉摸。只隐约记得凉爽汽水滚过喉咙的快感, 大面积昏黄温暖的光线, 以及一片无垠的原野, 漫山的白花。 他醒来时左义眼不断跳帧, 视野漆黑,下意识抬手去摸,却被福山抓住:“成像芯片烧毁了,我给你换了个新的。你就不能小心点?义体过热会导致爆炸,那种等级能在瞬间蒸干所有脑组织,说了多少次也不长记性……我现在慢慢加载系统,你试着慢慢眨眼。” 在福山念念叨叨的功夫里,贺逐山的意识逐渐回笼。他大概猜到这是哪,也猜到他是如何来到这里。 他不断眨眼,左眼眼前浮现出“正在覆盖版本2637.A.021”的提示。系统配置进度显示达到100%时,世界终于恢复清明。 却发现有人枕靠在他身边入睡。 以贺逐山的角度看过去,阿尔文的皮肤因冷光照射显得苍白。微长眼睫盖不住眼窝下的疲惫,一向不苟的鬓发散落脸前,他显露出少许年轻人的稚气与执拗。 福山说:“哦……他守着你很久了。郁美铺好床喊他休息,他却不去睡,反倒喝了几杯5代泡的浓缩咖啡……”他耸肩,“你在哪捡的贴心宝贝?” 贺逐山勉强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升降椅上。左臂被装满营养液的局部治疗器包裹得像黄色膨胀气球。他拆下治疗器交给福山,福山离开,房内只剩他们两个。 贺逐山犹豫了片刻。 最终,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动,拎起自己身上的羊毛毯,想要悄悄替人盖上。 碰触到人的瞬间,对方却警觉醒转。 年轻人的眼神难得因困倦显出迷蒙。 阿尔文似乎没完全睡醒,他就那样抬着眼皮望了贺逐山片刻,半晌才缓缓坐起身:“感觉怎么样?” 贺逐山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将羊毛毯放在一旁:“没事。” 四目相对,贺逐山率先挪开目光。 他刻意表现得疏远,阿尔文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说破,只是俯身查看一旁的体征监控面板。贺逐山的几个重要数值都没问题。 “福山先生不仅擅长义体改造,做手术也驾轻就熟。他的营养液是A+级产品,你很快就能痊愈。” 贺逐山微微垂眼,眼神滑过阿尔文胸前:“你的伤?” “和你一样,没什么大事。” 对话尴尬地停在这里,屋中寂静,只能听见中央空调“嗡嗡”的声响。 贺逐山无法忍耐这种含糊不清的亲近。 年轻人还在专注地翻阅虚拟投影面板,他试图趁机起身,然而刚一动作,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抓住。 “再躺一会儿,”阿尔文不曾回头,但显然“病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下。他将贺逐山摁回升降椅,声音温和而坚定:“你很虚弱,比起随意走动,更需要吸收足够的营养维持身体机能。” 贺逐山没能挣开他的手,被迫坐回原处。 他怎么和达尼埃莱一样讨厌。 “你该走了,”贺逐山故意开口,“这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你已经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了。”而阿尔文歪头来看:“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赶我走吗?” 他凑得近了一点,认真盯住贺逐山:“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我吗?”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个吻。 贺逐山立刻后退,躺平在升降椅上拽高被子:“我们之间还没必要讨论这种问题。” 他躲避和阿尔文眼神接触,却无时无刻不能感到那柔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驻。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不过是在筒子楼中“偶然”相遇,又暂时成为“搭档”一起逃出生天……“接吻”只是一个意外,可一觉醒来,阿尔文却像曾经历他的过去一般了解他。 这种“熟悉”让贺逐山感到紧张,就像被猎人捏住了软肋,却又没有半点害怕…… 他从未感受到对方的恶意。 年轻人灰褐的瞳色因光线照射而显得异常明亮温暖,贺逐山不由将其和牧羊犬湿漉的眼神联系在一起。甚至在某一瞬,他觉得这种无害是年轻人高明的扮演,想要仔细查探,对方却已然狡猾地扭过头去。 “不过现在我走不了,”他又表现得克制有礼,“小布鲁克林全区依旧是紧急封锁状态,昨晚的动静很大。你想看看新闻吗?” 贺逐山下意识抬手去摸左耳耳垂,他的通讯器有网络功能,可以直接将新闻信号转入义眼系统。但他什么也没摸到,这才想起通讯器已在和飓风的战斗中损毁了。 但阿尔文起身:“等一下。” 他以为阿尔文是去找便携型全息电视,但对方只拿着一方小铁盒返回房间。他在贺逐山身边坐下,忽地俯身,捏住了贺逐山的左耳耳垂。 贺逐山敏感,觉得痒,立刻扭头,却被阿尔文抓回来:“别动。” 他轻声说,呼吸拍打耳廓,滚烫地钻进脑海。 他在贺逐山耳边摸索片刻,最终“啪哒”一声扣紧了某个金属零件。贺逐山伸手去摸,一卷卷柔软花瓣仿佛在亲吻他的指尖,离开时手有余香。 那是一枚白玫瑰耳钉。 逼真、精致、系统先进、用料特别,柔软却坚固耐用,开在耳上,仿佛一朵绝无凋零之日的永生花。 “福山为它增加了很多实用的小功能,你可以慢慢探索。”阿尔文说,同时轻轻撩拨花蕊。耳钉通讯器立刻投射出全息投影,新闻节目正报道昨晚发生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化工厂爆炸与激烈枪/战,断壁残垣的画面下方滚动播出“两名身份不明的通缉犯已向南逃窜,相关目击者如有线索,请电联小布鲁克林区各警/察分局”的字幕。 “……你做的。”他把功劳归给福山,但贺逐山心里很清楚,他曾在某个雪夜赠与阿尔文一朵将将绽放的白玫瑰。 阿尔文没有回答:“你喜欢吗?” “……谢谢。” 年轻人笑了笑,替他关闭全息投影:“我提前输入了我的联系方式,就在通讯录里,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没有把话说完:“现在,睡一觉吧,你需要休息。” 他打高空调温度,又调暗了室内的人造光。在这样的环境下蜷进轻柔的羽绒被睡一觉,舒服又安逸。 他起身,准备去为“病人”接一杯热水。刚要离开房间,却听见贺逐山说:“你应该问点什么。” 他回头,对上了贺逐山的眼睛。 ——关于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荒原”,化工厂爆炸的真实原因,以及究竟是如何被人注射了麻痹素……这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利于阿尔文明哲保身。 但阿尔文说:“我从来不问无意义的问题……除非对方愿意主动告诉我。” 贺逐山稍怔,慢慢垂下眼。于是他掩上房门,带走了最后一点光。 他再回到地下室时,升降椅上已空无一人,只枕边残余一点灼热的体温,和白玫瑰清疏的香气。他撩开盖在被上的羊毛毯,发现了一张便签纸。贺逐山的字迹笔走龙蛇,用潦草掩饰行间隐约暴露的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睡一觉吧,你需要休息。” 他将阿尔文的“吩咐”原样奉还。 作者有话说: 茶里茶气.jpg 24 暗锋(24)【倒v结束】 ◎“你有情人了吗,Ghost?”◎ 这是一辆驶离小布鲁克林区的地下货运车, 由于车上运输着相当昂贵且稀少的迷幻类药物,即使在小布鲁克林全境封锁的特殊时期,警/察们也会让这种“货”车在第一时间通过关卡。他们没胆量怠慢那些对毒/品上瘾的老板或富人,这可比抓通缉犯重要多了。 飓风深知这一点, 他躲藏在窄小的车厢底部, 借此逃出封锁区。 最后一道关卡的检查员离开后, 他狼狈地爬上地面。鼻子被“粉”刺激得直打喷嚏。他在湿热的喘息中拨出电话。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那头的女声带着三分轻佻, “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 我一度以为你早不把我放在眼里。” “没必要说废话,你到底是我的老上司……”飓风咬牙切齿,“撒旦。” 撒旦正躺坐在家中下沉式客厅的长条沙发上,半阖着眼享受家用仿生人的全身精华液按摩。她一手搅弄大波浪红卷发, 一手摇晃冰酒杯:“‘老上司’, 我不喜欢这个词。我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呢?你觉得自己还算‘暗锋’的一员吗?”她故意显得疑惑:“可你在古京街给我们制造了那么大的麻烦,你知道那是不对的,飓风, 你没有规矩。” “我别无选择, 那老头盯上我了, ”飓风试图给自己开脱, “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我当时也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做考虑。” “你知道吗?”撒旦打断他,“如果你真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做考虑……从一开始, 你就不该倒卖二手义体。” 她的话音带上一点寒意, 这使飓风的后背发麻。他沉默不言, 撒旦再度开口:“我早就警告过你, 贪婪让人走上绝路。倒卖义体来钱快, 于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横生枝节只是早晚问题,可惜你一贯不听我的话…… “‘暗锋’的规矩不需要我重复吧?你不仅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还暴露了组织的存在,你这条命,我是一定要收回的。” 飓风说:“你也得有本事收回才行。” “哦,你是说濡女……”撒旦点点头,示意仿生人退下,“怎么办,我很喜欢濡女啊。” “她已经死了。” “你可以杀死一个濡女,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有很多‘濡女’,你能保证自己每次都侥幸逃生吗?”撒旦说,“够了飓风,我知道你已经走投无路,否则你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你最好现在就把价码明摆在桌上,我会考虑谈一谈。” 撒旦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总能洞悉一切。 “哐当”的列车晃动声中,飓风咽下口水:“昨晚有人追杀我,在小布鲁克林区。追杀我的人来自‘伊甸’,不出意外,我认为他就是Ghost。” “我给他注射了麻痹素,但我想他可不会这么容易死。不过,我掌握了一些关于他的生物情报,作为交换,你得满足我的要求。” 地下列车信号很差,电流“呲啦”作响。那头顿了许久,撒旦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说说你的要求。” “我要一颗最新型号的能量液义体心脏,一小时内准备好,放到我指定的位置,这是其一。明天下午一点,古京街中心车站,准备一张头等舱包厢车票,我要离开提坦市。同时你得确保我的人身安全,我会定时把情报发进你的账户,但密钥只在我安全抵达境外旅馆后才生效。” “这是狮子大开口,飓风。” “我给出的可是Ghost的生物信息,千金难买。” “或者我可以直接看着你去死——能量液心脏,Ghost一定让你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是你的自由,撒旦,但我发誓,”飓风的语气阴毒,“我死之前,一定会想方设法拉着‘暗锋’陪葬。你可以试试。” 撒旦喝完手中的冰酒,拢紧酒红色丝绸睡衣缓缓坐起:“好吧,飓风,说实话,我很心动。”她说:“把地址发过来,我会让人准备好一切——不会有人跟踪,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提醒。” 她结束与飓风的对话,将通讯器随手丢进冰桶。 不远处的卧室房门忽然缓缓打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向撒旦走来。她赤/身裸/体,长发及臀,面容苍白,浑身湿漉漉的,一路走动,便一路留下了蜿蜒的水渍。 那是濡女,她没有死。 她来到撒旦身边,跪坐在柔软的雪白地毯上,抬头望向女人:“我很抱歉。” 她指的是抓捕飓风任务失败之事。 撒旦低头凝视她,冷酷的双眸中情绪捉摸不透。但最终,她将浴巾盖在濡女光滑的后背上,皮肤上被激光束灼伤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不是你的错,我不会追究。” 她抚摸濡女的头顶,就像爱抚一只家猫。濡女将脸枕靠在撒旦掌心,任由对方拨玩她的鼻梁和眼睫。 撒旦把飓风的电话选择性转告:“我需要你盯住他。拿到Ghost的情报后我会发出指令,到时候你负责带飓风‘回家’。” 濡女轻轻点头:“不杀他吗?”女孩的声音很干净。 撒旦“唔”了一声:“杀,但是不着急。”她笑起来:“我会用他给‘暗锋’上一课,杀鸡儆猴,背叛得付出代价。” 人造阳光透过落地窗,拉长了二人一跪一坐的影子。空旷的客厅中寂静许久,撒旦忽然开口:“你会背叛我吗,濡女?”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濡女感觉扣在自己后颈上的掌心微微握紧。 “不会……”她说,并稍稍扭头亲吻撒旦的手腕。 “我会永远在您身边。” * 飓风穿一件褐色风衣,两手插兜,站在站台边,看上去和来往的路人没有区别。只不过,此时他的身体几乎80%都由金属构成,非关节处则藏满武器,胸膛深处,那颗能量液机械心脏,正雄健有力地跳动着。 嘀嗒,嘀嗒。 现在是中午12:35,还有二十五分钟,他就能踏上离开提坦市的快速列车。 他仰头望天,视线穿越透明的半圆形天顶。一些清洁工吊着安全锁擦拭玻璃,自动驾驶的空陆两用车就在他们头顶游鱼般往来穿梭。 天顶仿佛一罩鱼缸。 撒旦很讲信用,替他安排好了一切。目前在车站内巡逻的安全维护小组数量至少是平日的三倍,任何行迹诡异的旅客都会在安检时被带到侦查室审问。 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更不用说“伊甸”的恐/怖分子。 飓风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昨夜Ghost所表现出的战斗力令他由衷畏惧。 12:45,列车开始检票。 新世纪134年的生活几乎是无纸化的,出行也不例外。乘坐城际快速列车,只需在扫描仪前站立三秒,系统就会通过比对生物特征来确认乘车人身份。 飓风走向头等舱。 头等舱上车处旁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服务员。扫描仪确认了飓风的身份后,他微微鞠躬,耳后有一枚小小的青色胎记:“劳伦斯·维尔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 他引着飓风坐到窗边的高档沙发上:“本次列车运行时长约为两小时二十五分钟,室温为23摄氏度、73.4华氏度,湿度约在45%,空气净化系统正常运行。您需要毛毯吗?” “不,我要一杯冰的茴香酒,加两调羹石榴汁,一点鲜奶油。” 他边说边拽松领带,持续整日的紧张让他浑身燥热,但此时,他觉得自己应当好好休息。 服务员离开了,临走前还替飓风打开全息虚拟环境模拟。飓风调平沙发靠背,闭上眼睛,微风拂面,仿佛置身于鸟语花香的自然深林之中。 13:03,飓风望向窗外。 列车已经脱离站台,进入了超悬浮轨道。但红蓝白三色的信号灯还闪烁红光,这意味列车尚未得到塔台的启动准可。 飓风有些焦躁,发生了什么?他试图从站台上找出蛛丝马迹。但站台上一切如故,巡逻的安全小组也未有异样。 我的酒呢?飓风想,我得马上喝一口压惊。 正不耐烦时,金属门缓缓升起,服务员向他走来,手中用瓷盘托着一杯石榴茴香手调,上层奶油鲜艳欲滴,犹冒冷雾。 飓风指了指手表:“为什么还没开车?” “前方出现了汇车事故,我们不得不延迟十五分钟发车。” 汇车事故?飓风皱眉,这种事数十年没发生过了。 但他看着服务员弯腰将酒摆在自己面前,叹了口气,拿起酒杯。 石榴的清香扑入鼻腔,飓风感到身心舒畅。但就在抬眼瞬间,他忽瞥见服务员的后颈。与耳根相连的地方本有一枚青色胎记,但此时,胎记荡然无存。 飓风一瞬间僵住了。 他心跳如飞,面上却毫无表露,佯装无事地晃了晃酒杯,最终滴酒未沾,握紧了腰间手/枪。 服务员恭敬地站在一旁,收起小托盘:“还有什么需要吗?” 飓风努力使自己平静:“不用了,有事会叫你。” 但服务员没有离开。 酒杯杯壁覆满露珠,其中一滴落入白雾的瞬间,飓风骤然拔枪,黑洞洞的枪口在虚假的“森林”中喷出亮红色火焰。 然而那“服务员”扭头一躲,猛然出拳,掌根砸飞了武器,反手擒住飓风肩膀。 “Ghost!”飓风失声尖叫,对方不加掩饰的杀意相当熟悉。 “答对了,”Ghost说,“没有奖励。” 他抬腿一脚,将飓风重重踹到车舱墙壁上。一只投影仪被撞歪,全息“森林”一阵闪烁。飓风顾不上疼,狼狈一滚,躲过了Ghost的下一拳。这一拳在金属板上砸出巨大裂纹,Ghost的力量惊人,他转身侧腿横扫,飓风“啪”地以脸着地。 但飓风抬脚一勾,用脚背把酒杯猛踢向Ghost脸前。对方歪头一躲,准确抓住,没洒出一点酒液。就在这个空子里,飓风老鼠一样滚地而起,抓着行李架倏然起跳,两脚用力一蹬,踹碎了列车的加固型防弹玻璃窗。 他顺势跳出去,抓住一辆飞行车的底盘,用力一荡,又落到下方超悬浮二级轨道的停泊车车顶。最终,他蹦到站台上,几个闪身,冲进人群深处。 贺逐山探头向外看,空中交通一片混乱:“他跑了。” 小野寺遥吹了声口哨:“哇哦,Ghost,他又从你手中溜走了,这种事可不多见。” 贺逐山轻轻“啧”了一声:“我没注意到胎记。”行动很仓促,他也有准备不周的时候。可惜了那杯加有吐真剂的石榴酒。 小野寺遥说:“没关系,我已经锁定了他的生物信号。他向橡树大街的方向去了,目的地似乎是‘尖塔’购物中心。” “尖塔”是古京街区最繁华的超级商场,离中心车站不过三四公里,每日人流量超过二十万人,飓风选择从那逃匿合情合理。 “监控系统。”贺逐山提醒,他可不想以“中央车站惊现神秘杀手”的姿态出现在新闻头条。 “放心,入侵完毕。这儿的探头可真多,够我把你看个一清二楚……”她话锋一转:“包括那朵漂亮的白玫瑰耳钉哦。” “谁送的?”吊儿郎当的黑客调侃道:“你有情人了吗,Ghost?” 作者有话说: 还是想说一下,因为自我审视后感觉我个人写文的风格,非常倾向于强调镜头感、强化一场“戏”的冲突;试图以视觉主导文字,并习惯性模拟电影、通过pov视角推动叙事……和ljj一贯的风格有点不太一样,但这是我在这篇文里做出的个人的尝试和追求,我也只会这么写,所以没有办法,带来阅读障碍非常抱歉ojz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篇文过两天应该可以v了!努力攒稿中! 以及大家的评论我都看得到,但因为害怕剧透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能说非常感谢诸位的阅读和喜欢!可以继续在评论区找我玩!贴贴! (:3っ) 25 暗锋(25)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诉撒旦,人是我杀的。”◎ 贺逐山换回西服外套从容下车, 闪入工作通道抄近路追飓风。小野寺遥开口时,他边走边检查弹药的动作微滞,片刻后才轻轻拨弄校准器齿轮:“没有。” “我不信。” “真的。” “说谎。” “情人”二字落地瞬间,Ghost的神经曲线陡然出现R4型波峰。虽然只在眨眼之间, 但小野寺遥看得很清楚——R4代表被检测对象出现“紧张”或“防备”情绪, 科学数据从不出错…… 所以哪怕Ghost面无表情, 一口咬定不存在这种事, 但小野寺遥不由挑眉——啧, 是谁博得了幽灵的青睐? “昨晚出现在‘荒原’的第三个人, 你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但她狙杀飓风的动作比我们还快,说明希望飓风去死的人可不少。”贺逐山转移话题,“如果还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 我建议你抓紧时间。” “好啦好啦, ”小野寺遥瘪嘴,“我不问了,这还不行吗?” 执行警/察的封锁关卡对贺逐山来说形同虚设, 在地下室不辞而别后, 贺逐山顺利离开小布鲁克林区, 并将“白玫瑰”调到特殊频段, 重新接入伊甸的内部网络。他向达尼埃莱简洁汇报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达尼埃莱差点发疯——为了避免这位忧心忡忡的法官亲自开车抓他回基地,贺逐山没提麻痹素和阿尔文的事, 只声称自己不慎被飓风打伤, 在围捕中躲进了福山家。 飓风必然会利用地下列车离开封锁区, 根据这一推断, 小野寺遥迅速调出周围下车点的所有监控画面。她成功锁定飓风, 并入侵了中央车站的总控系统,帮助Ghost实施拦截。 可惜,飓风也很警惕。 谁都没注意到那枚胎记,是义眼扫描系统二次成像时才发现了这一疏漏。 “飓风已经进入‘尖塔’,目前的商场人流量超过14万——他在和什么人打电话,但我监听不到加密波段。啧,这家伙多半打算混进人群溜走,临时的生物信号跟踪只能维持二十分钟……到时候,一旦有人接应,我们很难再找到他。” 贺逐山已从工作通道绕离车站进入地下通道,人头攒动,他避开所有闻讯而来的执行警/察,挤进空中电梯。观光电梯直入云霄,乘客会被高速传送到商场大门所在的“架空层”,同时俯瞰古京街城市风貌。 电梯门开启,巨大的全息广告填满连廊。穿过这些虚拟投影,贺逐山进入商场。 义眼扫描系统运转,很快锁定了飓风的生物信号。 这时通讯器却“滴”地响了一声。 【收到一条来自联络人[阿尔文]的消息】 【阿尔文:注意安全。】 贺逐山愣了一愣。 地图显示飓风就在商场三楼西南方向,但Ghost忽然在门口站住。他顿了少时没动,小野寺遥搞不懂这尊杀神又要干嘛。 作为最强大的信息中枢处理器,黑客有权同步Ghost的义眼视野,却不能浏览他的私人通讯,于是片刻后,她只好盯着输入框内不断出现又被删除的“知道”、“好”或“嗯”一头雾水。 最终,某位大秩序官的通讯器“嗡”声一震。 【贺逐山:1】 阿尔文:。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 通讯器里,飓风第一次显得这么狂躁,仿佛已经丧失所有理智,对撒旦破罐子破摔:“他已经跟上来了,他差点要了我的命!而你的行动队居然没有一点察觉!他差点把我——” 他猛吸一口气,把“弄死”两个字咽了回去:“我说过,你拿到情报的前提是保证我活着离开提坦……我要是落到Ghost手里,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冷静点,飓风。”撒旦揉着太阳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车站的。但你不是还没死吗?我会派B队去接应你。” 飓风换上卫衣,戴好棒球帽,一脚踹开洗手间隔门,对着镜子调整VR眼镜:“你的B队什么时候到?他追上我只要三分钟!等他们来了,我也早就凉透了!” 他身后有一具被摁进马桶的光裸的尸体。 撒旦打了个哈欠:“‘忒弥斯’已经获得了‘尖塔’内部安防系统的最高权限,它会竭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十分钟后,一辆银色装甲车会停在12号门门口,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在商场里躲好——不过洗手间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最愚笨的杀手都会在第一时间对这种藏匿地点开枪扫射。 “那我他妈的能去哪?‘尖塔’四通八达,没有安全地方……” “人群就是你最天然的伪装掩体。到‘风情街’去,那里正在举办大型音乐节活动,一支常驻S.W.A.T.小队也在附近巡逻,低调躲进去,他不会发现你。” 飓风别无选择,恶狠狠“操”了一声,拉开洗手间大门。 他一路压低帽檐匆匆跑进‘风情街’区,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险些炸翻他的义体心脏。他拎着两根荧光棒挤进躁动的人群,被脸上涂满彩妆的女孩推挤得动弹不得:“S.W.A.T.在哪?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得保护我去12号门……” 但撒旦的回复被尖叫声淹没。 飓风咬牙切齿,觉得自己不该听信这女人的指挥。他太慌张了,干嘛要把Ghost想象得手眼通天?于是他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调出“尖塔”商场的内部地图仔细研究。通讯器却忽然“滋啦啦”响了片刻,然后听见撒旦说:“飓风?该死的,我听不到你说话。” 飓风松了一口气,抬手摁了摁耳中通讯器:“这里太吵了,我——” 冰冷的枪口却在瞬间抵上他的后脑。 “别动。” 对方很高,枪管藏在袖口,周围的人群浑然未觉。 飓风瞧见那副魔鬼面具的模糊倒影。 他没有回话,Ghost冷淡的眼神让他错觉自己已坠入地狱深处,血液被寒气冻结,浑身义体不受控制般颤动起来。 真是重返人间的恶鬼啊,阴魂不散。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飓风慢慢放下手。 但对方平静答:“有什么好谈的?” 音乐冲向顶峰,鼓手把架子鼓敲得连天震。欢呼声席卷云霄时,飓风猛地反手发力,试图劈落手/枪逃生,但Ghost已然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飓风本能缩脖,子弹贴着头皮擦过去,感谢金属脑壳救他一命。人群发出尖叫,惊慌地四下奔逃。他趁机一把推开身前女孩,横冲直撞,拉开与Ghost的距离。 但杀意如附骨之疽从不消散,他回头一看,Ghost站在原地举枪瞄准。黑洞洞的枪口再次盯紧了他的背影,就像一条甩不掉的毒蛇。 而对方没有任何犹豫,身前人影交错如麻也敢开枪。 子弹飞旋而来,穿透了飓风肩头。那是少有的没被植入体改造的地方,巨大的冲击力使他猛然倒地,伤口喷溅一簇血花。 但他强忍剧痛爬起,努力朝12号门跑去。 * 撒旦也没料到Ghost会开枪,在她的如意算盘里,音乐节到处都是人,“伊甸”不会妄害无辜。但他们都错估了Ghost——这家伙不仅枪法过人,而且根本是个疯子。 通讯器又“滋啦啦”叫唤片刻,撒旦的声音传过来:“有人在入侵安保系统,计算速度竟然能和忒弥斯相媲美……啧,哪来的黑客?” 飓风顾不上管忒弥斯:“操他妈的还有多久!” “八分钟,”撒旦说,“B队还有八分钟抵达12号门。” “我坚持不了八分钟!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我必须——” “你要是敢在‘尖塔’使用异能,”撒旦冷声打断,“我发誓会让你生不如死。” 她闭着眼睛都知道飓风在打什么主意。 这或许正是Ghost的目的——方才他本可以一枪爆掉飓风那空无一用的昂贵脑壳,却偏偏不这么做。他一定想从飓风身上挖到更多的线索……不能让他们发现“暗锋”和秩序部的联系。 “那怎么办?!”飓风有些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他体验过,也相信这个女人干得出来:“你要看着我被他活活打成筛子?” “那倒不会,”撒旦冷酷地说,“他要真想杀你,一枪就能办到。不过令我困惑的是,他为什么能这么快锁定你的位置?” 飓风微怔:“你是说……” “查查信号源,你被跟踪了。” 飓风暗骂一声,一边推翻商柜与广告牌制造混乱,一边毫不犹豫地启动反追踪器。很快,他根据信号提示,在大臂上方找到一枚微缩针——在快速列车上,Ghost曾一把钳抓住他的肩膀。 早在那时,猎人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 撒旦发来通讯时,濡女正坐在路边闭目养神,这是她生活中少有的闲暇时刻。 “计划有变,你不用带飓风回来了。”撒旦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在Ghost动手之前杀掉他,死人不会说话。” 濡女“嗯”了一声,她发现不远处有一棵人工培植的白樱树。天渐渐阴沉,暴雨将至,刮起长风,花瓣散落便如星如雨:“您不需要他了吗?” “不需要。”撒旦说,“但我不想要的东西,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濡女点点头。 “看他的狼狈样子,我不觉得他手里有什么Ghost的生物情报。”撒旦叹了口气,“死刑犯总是这么狡猾,永远说着‘我还有一个砝码’,但其实手里空空如也,都是骗子。” “帮我给Ghost捎句话,我不指望你能抓住他。”她打了个哈欠,“但起码应该打个招呼。” 撒旦挂断通讯时,濡女垂眼看着白樱花瓣落入尘土,又被路人一脚碾碎。 * 飓风的信号突然消失,他应该已经察觉了信号跟踪。反应速度比小野寺遥预估得快,她的机械指骨张牙舞爪如蜘蛛般敲击着键盘:“这破商场的系统怎么能这么顽固?拜托,我只是想借监控探头用一下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和忒弥斯争夺使用权,只觉大脑烫得发涨。 她拥有B级强化系异能“计算”,可以十数倍强化神经、提高交互速度,直接在大脑内部进行高指数量的数据处理,而不必使用任何芯片或植入体。这可以有效避免她在进行网络活动时被其它黑客甚至AI远程入侵,导致植入体过热爆炸而遭到击杀。 黑客可是个危险的活计。 “尖塔”商场配有安保人员,包括几支常驻S.W.A.T.小队。他们将贺逐山团团包围,但这对于他来说根本无法构成威胁。 贺逐山一肘击砸晕最后一名特战队员:“人在哪?” 小野寺遥还没找到人,正要支吾,却发现一直和她争夺安保系统控制权的“敌人”突然放弃抵抗,所有权限都在瞬间向她开启。 她立刻在监控探头中锁定了飓风的位置:“他正在前往架空层,周围没有其他民众,人群是往地下疏散的……他去那儿干嘛?” “有人接应他。”贺逐山抬头望向架空层——“尖塔”商场的构造比较特殊,塔身中部的架空层反而是商场正门,两用车都在那里起落乘客,“我还追得上吗?” “让我先看看他打算去哪……12号门门口停着一辆银色装甲车,不出意外是他的接应人。根据计算,当他抵达12号门时,你才刚跑到空中走廊。追不上,得想个别的办法。” 贺逐山微微眯眼,视野自动放大,义眼帮他锁定了那辆银色装甲车,装甲车悬停半空,涡轮机正高速运转。 于是他视线向右移——12号门斜上方有一条突伸而出的空中观赏栈道,安装了单向玻璃,屋里的人能清楚俯瞰外面的一切,屋外的人却只能看到镜面倒影。 一个绝佳的制高点。 小野寺遥同步了义眼视野,她很清楚Ghost在想什么:“跑去空中花房狙击他们?时间上来得及,但对枪法考验很大,暴雨将至,室外风速已达到14m/s。”她说:“不过对你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贺逐山捡起了狙击枪。 * 涡轮机被狙击弹一枪击毁的瞬间,飓风离上车只有一步之遥。他眼睁睁地看着装甲车猝然爆炸,在火云和热浪中荡然无存,然后一抬头,望见了不远处那冰冷的枪。 对方没有犹豫,拉拴换弹,飓风掉头就跑,身后的商场大门却轰然关闭。 有人入侵了安保系统,现在他没有退路。 他一边躲避子弹,一边狼狈奔逃,歇斯底里地呼叫撒旦,通讯却再也没有回应。于是飓风知道,他已经被撒旦抛弃了。撒旦认为他不值得被营救,甚至她可能已经识破关于“情报”的谎言。 但飓风想活下去。 他早该死在阿瑞斯之都,但他既然选择了“暗锋”,他就是想活。 他逼迫自己冷静分析。 留在架空层上,他会成为Ghost的活靶子,他见识过对方的枪法,没必要自寻死路。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飓风猛地抬头,望向“尖塔”顶端。 “尖塔”很特殊,架空层以下是古京街最大商场,架空层以上却是提坦市的近地轨道太阳能发电中枢。大部分跑长途的巨型运输机航线都经过这里,适时进行远程无接触充电。 架空层离地高度已达一百二十米,此时因为中心车站和商场的巨大动静,周围交通已经全部瘫痪,跳下去只会粉身碎骨,唯一的办法是向上。 向上,赌一把…… 赌他可以利用异能跳到巨型运输机上——运输机配备有电磁防御盾,Ghost拿它也没有办法。 飓风跑出了狙击视野,开始沿着尖塔外壁向上跑。 他两脚弹出利爪,故技重施,壁虎一样飞速“爬行”。 贺逐山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丢下狙击枪,翻身越到玻璃栈道上方,同样沿着塔身斜向上追逐飓风,云和雾被风吹着拂过身边。 天际越来越黑,乌云翻涌,雷轰电掣。 “小心,你要是从这掉下去,十条命也不够死。”小野寺遥说。 然而她话音方落,就眼睁睁看着Ghost猛然起跳,两手抓住横在上方的外结构支撑杆,用力一荡,翻身落到更高处。这举动极其危险,但确实有效缩短了他和飓风之间的距离。 “……下次得让机械师给你配个降落伞。”小野寺遥喃喃,有些难以接受Ghost这种不要命的偏激战术。 于是起落之间,他很快追上了飓风。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攀在“尖塔”外壁。 天终于下起暴雨,黑云翻墨,急风骤雨吹袭、敲打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就像巨人腿上的两只蚂蚁,随时都会殒命于此。 飓风拔出腰间的枪,头也不回地冲身后扫射。Ghost被迫侧身躲避,飓风则趁机加速向上。他在这时看见天际线上冒出两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冲“尖塔”驶来。 是运输车! 他心下狂喜,低头看表,预计它们还有三分钟抵达空中停泊轨道进行远程充电——到时只要成功抢夺运输车驾驶权,就再也不用被这只幽灵纠缠。 然而他正这么想着,忽觉腿上一阵剧痛,不知何时Ghost已追上他,一手扭折了他的脚腕。内外踝同时撕裂,疼痛无比,飓风相当恼火,猛地抬脚欲蹬。 可就在收腿的空隙间,Ghost眼疾手快钳制住他,借力一翻,灵巧贴壁转了个大圈,踹在飓风胸前,险些把人踢飞出去。 机械躯干剧烈震动,飓风咳出一口血,他被拍在铁梁上扒着支撑点喘息,但Ghost已再次逼来。 他一拳砸落,坚固的玻璃板上迸射出巨大裂纹,跟着又是一脚,脚底刀锋撕裂了飓风的卫衣。飓风在高空不断打滚,晕头转向,最终忍无可忍,反手一扑,和Ghost扭打在一起。 风雷摧折,暴雨冲刷着尖塔表面,卷走了那些灰尘与鲜血,在汩汩流动的水影中,运输车越来越近,飓风已能看清车身上五颜六色的巨幅广告。 还有一分钟,他必须坚持过这一分钟! 于是没有任何犹豫,他身上衣衫骤然碎裂,那些布满吸盘的丑陋的肉足再次突破金属义体,从浑身各处飞射而出!肉足如蜘蛛利爪,同时刺向Ghost的脸,试图将他彻底撕碎—— 但就在飓风发力瞬间,身下的“猎物”猛然拔刀,刀光一闪,遽然砍断了所有触手。 黑血暴射而出,溅在魔鬼面具和西服上,西服被完全腐蚀,内里的定制战斗服却毫发无损。这一回对方有备而来,飓风失声惨叫。 他猛地抬手,使用异能,右手前端的金属零件飞速旋转,变成锋锐的刺刀,一刀刺下,穿透了Ghost的左肩。他虽然想不明白这疯子为何没被麻痹素弄死,但这不妨碍他发现对方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小刀搅弄血肉,贺逐山忍痛皱眉。 一刀,又是一刀,贺逐山侧身一躲,飓风却同时向上一挣。 运输车到了! 他几乎狂热地望向头顶,运输车正缓缓驶入停泊轨道,亮起了充电提示灯!它们会停留约莫五分钟,这五分钟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大雨如刀如鞭,抽打着飓风的身体和脸。但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爬,小腿却被一把抓住。他低头一看,Ghost一手紧扳支撑物,一手用力拽住自己。鲜血正不断从左臂伤口流出,但他置若罔闻。 飓风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几乎癫狂地用力踹踢对方的手,踹踢对方的肩膀和伤口,鞋尖很快被血液染红:“你他妈就不能放过我!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想死么!” 他猛地扭身,一脚踩下Ghost的手肘,向后一碾,几乎将对方左掌挤压得血肉模糊。 他听见了指骨“嘎嘣”断裂的脆响。但对方依旧不肯放手,透过魔鬼面具望来的眼神极其平静,极其冷漠—— 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飓风不寒而栗,立刻抬起右手,前端变成霰/弹/枪,朝着Ghost就是一炮,Ghost被迫躲开,只剩右手死死抓着梁柱不放,吊在空中,摇摇欲坠。 这回飓风不敢再无视他——他绝不会放过自己!他必须去死! 于是他没有犹豫,调转枪口,向着Ghost的右手扣动扳机—— 然而变故只在一瞬间。 还不等飓风开枪,Ghost率先松手,这松手却绝非躲避,而是放手一搏。他骤然滑落,坠鸟般向深处跌去,却准确抓住了下方的网格结构外框筒,在钢梁无法承受之前,瞪着金属板猛一借力,然后翻身而起,一脚踩在飓风头颅! 飓风“砰”地一声重重撞上防弹玻璃墙,血流如注,眼前发黑。“尖塔”采用的这种外玻璃墙极其坚固,却依旧无法抵御千钧巨力,在Ghost再度抬脚一踹的瞬间,“擦啦”一声陡然碎裂。 飓风瞬间失衡,和玻璃碎片一起跌入“尖塔”内部,Ghost则像猫一样灵巧地松手跃入,在地上一滚,蹲伏在不远处。 这里是发电中枢控制间,成排的主机“嗡嗡”地运作着。窗户碎了个大洞,狂风裹挟着暴雨卷入,巨兽般横冲直撞,墙壁上立刻亮起红色警戒灯。 在警报和闪烁红光中,飓风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脊柱被玻璃碎片穿透,神经导线短暂失连,一时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但他看见Ghost动了。 那人甩了甩血肉模糊的左手,鲜血便顺着指缝落到满地的玻璃碎片上。玻璃片倒映着他的身影,折射出无数个Ghost面无表情地盯向自己。 然后他低头微微垂眼,沉思片刻,舔了舔指尖,将那些血珠吞吃入腹。 他背对漫天的乌云与电闪雷鸣,在黑暗中挡住了唯一天光。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他凝视着满手鲜血一动不动,飓风却第一次感到几乎能将人撕碎的恐惧。 这种恐惧填满了他的身体,他疯狂挣扎,踹动手足,试图向后爬远。但为时已晚,对方走上前来—— 他终于意识到恶鬼已被惹怒。 没有任何犹豫,Ghost一拳砸下,飓风的五官在瞬间畸形,滚烫的热血流得满脸都是。他听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声音,然而还来不及痛喊,又是第二拳,狠狠打歪了他的下颌骨。第三拳在眼窝,眼球骤然充满血丝,然后是第四拳,第五拳…… 拳头的力量过于惊人。 天边响起滚滚惊雷,闪电撕破黑幕。他听见运输车的发动机再次响起轰鸣,明黄色的探照灯穿越雨雾。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呼救,但运输车是全自动驾驶,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喊叫。 于是发闷的沉重的拳声被雨声掩盖,被他的哀嚎和痛吟掩盖。 轰鸣远逝,飓风最后的希望也弃他而去,对方终于慈悲地收手。 他慢慢蹲下来,捏紧飓风的脸使他张口,轻轻掰下那颗因殴打而松动摇晃的门牙,摩挲片刻,随意抛到窗外。 飓风已然无力反抗,他瘫在雨和血中,像一条无人问津的烂鱼。 Ghost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摘掉银色魔鬼面具。 他露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低头看飓风,就像看一个熟络的朋友,眉宇间温和平静:“我们聊聊吧。” 但飓风霎时万念俱灰—— 这意味着他不会活着走出“尖塔”了。 幽灵的真容只有死者得见。 * 飓风从未度过如此漫长的十分钟,他在这十分钟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当然不肯和Ghost“聊聊”,毕竟他非常清楚Ghost不会留他活口,那同样的,他也没必要让Ghost轻而易举获得他想要的情报。 但Ghost是个极其残忍的审讯者,是一个不吝于使用酷刑的暴徒。 作战靴踩在飓风脑后,他的脸被用力压进玻璃碎片,脸上扎满细小的伤口,雨水混合着冷汗汩汩流过。那尖锐的痛感使飓风想要声嘶力竭地尖叫,但他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嘴里含着一枚锋利的玻璃片,只差一点就能刺穿喉咙。 Ghost建议他安静。 小刀漫不经心地刺压着后颈处的神经元腺体,那些被砍断的肉足争先恐后伸出头来。Ghost正一个个慢慢把吸盘剜下堆在一旁,就像把鲜美的食材片成刺身那样平静。 飓风的身体80%由金属零件构成,这是少有的能让他直接产生强烈肉/体痛感的“器官”。 “你确定你不打算开口?雨还会下很久。”他轻轻地说,又抓住下一根触手,“我也有非常充足的耐心。” 小刀刺入触手深处,飓风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疼吗?” 飓风艰难地扭头看他,同时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乎有话要说。 但Ghost只是点点头:“再忍一会儿,你错过了说话的机会。” 他垂眼凌迟触手,飓风疼得死去活来,他觉得他身上唯一的那点血肉组织已经拧成一团,像被一千只老鼠同时啮啃撕咬。他在清醒与昏迷间涎水横流,就像一条被虐杀的狗…… 直到对方伸手取下那片碎玻璃:“你最好说点我想听的。” 飓风剧烈咳嗽:“我死也不会说。” “那你倒是死啊,”Ghost轻声说,“可你死不了。这是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 他从怀间取出某种微型注射器,一种淡红色液体,飓风还没看清,就觉对方将其注入了自己颈间。奇异的感觉顺着神经在浑身蔓延,下一秒,数只新生触手再次从金属躯壳中钻出,柔软而乖顺地躺在Ghost掌心。 那是一种精神力恢复药剂。 “很贵,”他说,“但很值得。” 这意味着只要Ghost愿意,飓风就得饱经这千刀万剐般的凌迟之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看不到任何你继续对抗我的意义,”Ghost说,“赌气吗?没必要。” 飓风在那一瞬思绪万千,他不得不承认Ghost说得对。无论如何他都是输,输得非常彻底,手上没有任何筹码,Ghost也绝不会怜惜他。他已经没必要再去维护“暗锋”或是撒旦的利益,开口的目的只有一个—— 摇尾乞怜,以换取痛快的死法。 “我说。”他终于做出选择。 “你当然可以骗我,我不介意,”Ghost点头,“但我向你保证,你会非常后悔自己的决定。——你是觉醒者吗?” “我们不这么称呼自己。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被叫做不完全变异体。” “不完全变异体?” “据我所知,真正的觉醒者不会有——起码不会有触手。那是不完全变异的特征,绝大多数不完全变异体都有非人的体态或器官。” “‘暗锋’成员都是不完全变异体吗?” “我想是吧,我也没见过所有人。” “一共有多少人?” “120个左右。我的编号是089。” “089是按什么排的?” “能力。我们有能力测试。” 120个,这比小野寺遥预计得要多,且如果以飓风的能力,在组织内部只能排到第89,这意味着“暗锋”的真正实力会对“伊甸”造成巨大威胁。 如此规模的组织要正常运转,所需的财力物力都相当惊人。纵观整个提坦市,有能力且有意愿支持它的势力,几乎只有一个答案。 果然,当他问出这个问题,飓风毫不犹豫地答:“秩序部。” 飓风说:“‘暗锋’是秩序部的走狗,我们为它处理各种和你们,或者说是和‘觉醒者’有关的任务。杀人,有时也得活捉。” “被你们抓走的人去了哪里?” “阿瑞斯之都。” “阿瑞斯之都以后呢?” “我不知道,”飓风说,“那不归我管。” 线索再次中断,一切都指向阿瑞斯之都,那座监狱之城,但一切都在那里戛然而止。 雨渐渐停了,天际露出曙光。贺逐山起身,飓风几乎用一种贪婪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刀。他从未如此渴求过死亡。 但Ghost说:“最后一个问题。” “不完全变异体是什么?和觉醒者有什么区别?” 飓风笑起来:“没什么区别,我们都一样。” 话音方落,却被Ghost一脚踹翻。他眼神冷峻:“别和我废话,告诉我区别。” 飓风“咳咳”地吐着黑血,跪伏在地上:“真要说区别,你们是自然觉醒……我们是人工缝合的实验品。” 他被拽着衣领一把拎起,Ghost紧盯他的眼睛:“实验品?为什么而实验?人工缝合又是什么意思?” 飓风的眼神却在瞬间飘远了。 “人工缝合……”他喃喃着,像是被强迫唤醒那些他不愿面对的记忆。“人工缝合就是——” 一串子弹却陡然射穿了飓风的身体! 坚固的金属改造体在瞬间扭曲爆裂,飓风头一沉,再没呼吸。 贺逐山骤然抬眼,破碎的玻璃窗前正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杀手,她手持动能冲锋枪,眼神冰冷,下一秒再度抬肘,毫不犹豫地向贺逐山所在的地方扫射一梭子弹。 贺逐山滚入机箱后躲避,但巨大的轰鸣声忽然在四周响起。 “隐形巡航机!”“白玫瑰”里传来小野寺遥的惊叫,“操,秩序部的人,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严谨一点,不是秩序部,”贺逐山说,“是‘暗锋’。” “你必须马上撤离,到南边去!达尼埃莱在那接应你!” “飓风——” “别管飓风了!他死了!”达尼埃莱吼,“你给我滚过来!” 贺逐山望向窗外,一辆改装两用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巡航机阵队,左扭右晃,勉强躲过所有子弹攻击,不要命地朝“尖塔”所在杀来。 贺逐山没有犹豫,冲向中枢机房南侧,用力撞碎玻璃墙纵身跳下,准确落在两用车顶滚了一滚,被达尼埃莱伸手一把抓入车厢。 两用车在瞬间下落十数米,躲开了密集的火力攻击。贺逐山盯着控制面板上的小熊猫CAT,不可置信地望向达尼埃莱:“你开自动驾驶就敢往巡航机里闯?!” “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手动车开得一塌糊涂!” CAT说:“请系好安全带,抓稳车内把手!” 涡轮增压和NOS系统瞬间喷发,两用车如火箭一般冲了出去。 尖塔渐远在身后时,贺逐山探头回望。 那女杀手还站在玻璃窗边,沉默无言地凝视他们。黑发被风吹乱,她的神色模糊不清。 * 濡女转身,两支行动小队正从巡航机上跳下,搜寻了整个中枢控制间,确定除倒在地上的飓风以外没有别人,便呈扇形散开戒备。 一个穿羊毛大衣的男人缓缓走来,在飓风身前站定,凝视片刻后:“他还没死。” 濡女蹲下,检查飓风情况。她打开金属躯干舱,拨开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捏了捏蓝色的能量液心脏:“心脏进入了防御模式,再次激活,他也许能醒过来。” 男人“嗯”了一声,走到满地玻璃碎片旁。 濡女通过通讯器请示撒旦时,男人便垂眼凝视着地上的血迹。他将其中两片捡起来,反复用掌心擦拭那些尚有余温的血:“她说什么?” “我得把他带回去。” 撒旦从不意气用事,她听说飓风还没死,认为很有必要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关于Ghost的情报,无论用什么方法。 男人没有出声。 濡女打量他一眼,她知道这是行动部的秩序官A,按理说算是她的上司,但她并不明白这位秩序官为什么执意跟来“尖塔”。这导致她不得不隐瞒自己“暗锋”的身份行事。但幸好他没添什么乱子。 濡女指挥行动队将飓风的身体抬回巡航器,机械臂正将其拽上移动担架,可突然,“砰砰”两声,两发子弹准确穿过飓风的身体。 一颗打穿了能量液心脏,一颗打穿了脖颈——濡女眼神微暗,她发现打穿脖颈的那枚子弹恰好粉碎了飓风的精神元腺体。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诉撒旦,人是我杀的。” 他垂眼凝视飓风的尸体,眼底莫名闪过厌恶。最终转身,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慢慢把玩:“我无法容忍办事不力的下属……他放走了Ghost。” 他将碎片放入口袋,身影消失。 作者有话说: 啊,两个双标怪。 26 双生(1) ◎阿尔弗雷德与尤利西斯。◎ 贺逐山一觉睡到天亮, 整夜无梦,这是数日来的头一次——从在鸿沟之桥拦截运输车,到圣诞的意外死亡,到和那位秩序官A生死搏斗, 再到追杀飓风——他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 达尼埃莱一定在他的水杯里偷放了不少安神片。 左臂的伤已被处置好, 起床后CAT强迫他进行一连串身体测试。他终于得到小熊猫的允许, 可以在除训练室以外的区域——AI直接剥夺了他进入训练区的所有权限——自由活动时, 达尼埃莱敲了敲门:“阿尔弗雷德想见你。” “线上会议?” “不, 面对面。”达尼埃莱说, “他想亲自看看你从飓风身上带回来的‘触手’切片。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阿尔弗雷德是“伊甸”组织目前的唯一首领,创始人“那不勒斯”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但少有组织成员有机会真正接触他,因为他的“存在”非常特殊—— 阿尔弗雷德和他的双生兄弟尤利西斯生活在特质营养缸中,而特质营养缸藏在一个名叫“亚特兰蒂斯”的地方。 贺逐山随手抓了件棒球夹克出门, 站在缓冲区等基地列车停靠站点时, 下意识检查通讯器信息。阿尔文头像是灰的,聊天中止于“1”,他沉默片刻, 不由胡思乱想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你开始玩社交媒体了?”达尼埃莱瞟了一眼:“那是谁?” “没有人。”贺逐山默默关闭聊天面板。 达尼埃莱不敢相信他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孩子长大了, 彻底管不住了。 他们和小野寺遥一起, 换乘了几趟地下列车, 在小布鲁克林区登入地面, 又叫了一辆全自动出租前往蜗牛区。 小野寺遥和达尼埃莱都不曾执行外出任务,很少抛头露面, 不是忒弥斯系统认定的通缉犯, 贺逐山更拥有“赛博心理病治疗师”的日常身份作掩护, 因此一路上相当顺利, 通过了执行警/察的随机盘问。 他们于中午十二点准时抵达蜗牛区。 蜗牛区位于提坦市东北角, 是阶层流动最混杂的地方。它一度无比繁华,达文公司旗下的不少娱乐公司、游戏公司、日用品生产公司和运输物流公司都在这里建址,商场众多、文化迷人。 不过随着产业整合,资本大面积涌入城南的“AYN工业区”,下岗潮与经济危机后,蜗牛区则彻底变为个体商贩、小型餐饮商以及廉价义体美容馆的天下,一些收入较低、无法入住“自由之鹰”区的普通白领蜗居于狭窄的出租公寓,成日等待一夜暴富的到来。 蜗牛区生活方式传统,与旧世界最为相似,烈日高照时,“旅游街”上仍人头攒动,到处是油炸食品的香气、纪念品的叫卖声,以及在头顶穿梭来往的漂浮广告车。 他们挤出人潮,进入一家专门出售观赏鱼的水族馆,老板正躺在摇椅上听电视节目,达尼埃莱报出暗号,他睁眼指了指身后,走廊尽头,一扇密门缓缓打开。 激光线将门洞分割为十数块,由扫描系统判定为“非法入侵”的倒霉蛋会被瞬间撕作碎片。三人通过身份确认,沿楼梯不断下行,许久以后,漆黑世界中终于出现蓝色荧光灯,一个身覆黑色长袍的“引渡人”倏然出现。 “请随我来。” 四人离开楼梯,进入漫长隧道。隧道延伸数百米,四通八达的地下排水渠映入眼帘。他们在堤岸边坐上一只手摇船,随水流向前,最终停在十三扇大门前。 “引渡人”最后下船,提灯上前,完成第二次身份确认后,机械声缓缓提示:“请选择本时段正确通道。” 他毫不犹豫,推开最左侧的门,四人进入电梯。 “选错了会怎么样?”小野寺遥加入伊甸的时间最短,尚未面见阿尔弗雷德,这是她第一次前往领袖所在的“亚特兰蒂斯”,不由好奇发问。 “这些电梯仓的结构就像迷宫一样复杂,”“引渡人”沉声解释,“每一时段都会自动改变。选错‘水管’,你会被螺旋桨搅成碎肉,或直接冲进大海深处窒息而死,只有‘引渡人’知道正确的答案。” 电梯以极快的速度下落,贺逐山不时感到耳鸣。 最终,当屏幕显示“地下深度:1482米”时,电梯“轰”地一声停住。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条雪白长廊连接着这头的电梯仓与那头的黑色大门。两侧是完全密闭的实验室,通过玻璃窗,能看见不少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实验人员正在忙碌地核对数据。 他们要负责“亚特兰蒂斯”的监测与维护,同时保证营养舱内双生子的生命安全。 ——这里是提坦市北部海域深处,“伊甸”的大脑。 “引渡人”在黑色大门前完成最后一次身份确认,并核对时间表上“与003号基地负责人面谈”的预约登记,“守门人”便输入复杂的手动程序,大门升起。 一只约有500立方米大小的巨大球状营养缸悬空在中央,浑身延展出上百条不同颜色的皮质连接管,这些连接管源源不断地为球内空间输送必须的营养物质。 营养缸被一种透明液体完全填充,它看起来非常粘稠,珍珠般反射着光晕,而被包裹在透明液体中的—— 是一对赤/身/裸/体的双胞胎。 两人的五官与身型完全一致,闭眼蜷缩,仿佛还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都拥有长至耳根的柔软银发,皮肤冷白,虚幻不似真人。 但最令人惊诧的是,他们的左胸膛同时茎生出一条拇指粗细的“脐带”似的器官,将两人连接在一起,皮肤下方隐约可见不断流动的血液—— 他们竟共用一个心脏,双方各拥有一侧心房、一侧心室。 许多数据线通过端触与他们的大脑、胸口、四肢相连接,这些端触都拥有柔软的缓冲层,不与皮肤直接接触。 小野寺遥“啊”了很久,终于指责道:“你们好吝啬,不能给人穿件衣服吗?” “引渡人”沉默片刻:“他们不能穿。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非常脆弱,哪怕是最柔软的真丝面料也会磨破他们的皮肤。他们的血小板几乎不能正常工作,随时会因任何一点细小的伤口失血过多而死。” “难道他们永远都不能离开这里吗?”小野寺遥一时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不断发布指令、做出决断、引领“伊甸”抗争的阿尔弗雷德,竟一直以这种方式存在。 “引渡人”答:“不能。那不勒斯收养他们时,他们就因奄奄一息被亲生父母抛弃。从那时起,他们就生活在完全无菌无害的营养液里,一切关于自我、人类和世界的认知,都通过意识连接和数据传导完成……但他们无所不知,包括此时此刻我们的对话——他们是名副其实的‘缸中之脑’。” 他带领三人沿楼梯下到平台层,冲工作人员点头。工作人员立刻着手“唤醒”双生子,无数浅绿色的数据缓缓亮起,如水流一般包裹着球状营养缸流动。 而下一秒,双生子同时睁眼,他们的眼睛和头发一样,呈现一种镜面般的淡银色—— 无论是谁,与之对视,都会在瞬间产生一种被蛊惑的错觉。 无关工作人员迅速离场,只留下一名监测师负责盯管数据波动,保证双生子的生命安全。 两人同时嘴唇翕动,一条数据线便微微亮起,像从远处飘来的虚幻的嗓音在室内回荡:“好久不见,003号的诸位。” 左者似有些不耐地眨了眨眼,抬手伸起懒腰,由于身体被透明液包裹,动作极其缓慢;右者则俯身向前,眼神专注而温柔,微微带笑,靠近球状营养缸外壁:“很高兴见到你,小野寺遥。” 小野寺遥立刻区分了双生子:他们的外貌如出一辙,但气质却天差地别。 哥哥阿尔弗雷德和善、耐心、柔软,弟弟尤利西斯则更加桀骜、散漫、冷淡。 阿尔弗雷德向三人礼貌问好:“我已经听说了关于‘暗锋’的事情。说实话,我很惊讶。一直以来,我身处亚特兰蒂斯,不受人打扰,有充分的时间源源不断处理那些被传送进我大脑的情报,我却从未察觉他们的存在,这足以证明秩序部有备而来。” 通过脑波系统转换而来的虚幻的声音不断回响:“秩序部是‘达文公司’的利剑,‘暗锋’也一定是在达文公司的授意下建立。水谷苍介对‘觉醒者’恨之入骨,不惜编织各种谎言试图将我们赶尽杀绝,但他却重用被Ghost怀疑是‘觉醒者’的秩序官A,还在暗中培养‘不完全变异体’,将他们组织成‘暗锋’,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他微微抬手:“Ghost,请将‘飓风’的解剖组织交给‘K04’。” “K04”指的是那位监测师,“K”代表他的岗位,“04”是他的编号。 他接过贺逐山手中那被保护在培养液中的“触手”残片,将其小心放入一只分析舱。分析舱立刻亮起黄光,仪器上下扫描,很快,一旁的显示面板上载入不同数据。 数据以信息流的形式被注入阿尔弗雷德脑海。 “怎么样?”“引渡人”插嘴,他望向K04。 “在生物学上我可以肯定,这些‘飓风’身上的触手组织是‘变异’产物。它和觉醒第三阶段‘畸化期’人体身上会出现的畸化组织或器官成分非常相似,同时内部充斥着含量惊人的精神元——这意味着主体可以通过精神力控制它发出攻击……但这太奇怪了。” “觉醒”是有代价的,它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被称作“红斑期”,觉醒者会产生某种特殊抗体细胞,身体出现被病毒感染的症状,常附有高烧表现;第二阶段则是“蘑菇期”,觉醒者浑身出现大小不一的肿包,剧烈呕吐、脱水、身体迅速消瘦,绝大多数人会因免疫系统崩溃在第二阶段死亡。 而如果挺过蘑菇期,则进入第三阶段“畸化期”。在“畸化期”,觉醒者身体高度异化,出现大量非人类的生理特征,如多足、兽身、器官萎缩或新器官诞生,如能幸运地活到第四阶段“成熟期”,这些“畸化”特征才会完全消失,一段时间后,“异能”成型,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觉醒者”。 而飓风保留了大量“畸化期”特有的生理器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理论上来说,畸化器官和“觉醒者”是寄生关系,它会大量抢夺原主的身体营养,“觉醒者”往往因器官萎缩死于“畸化期”后期。但飓风不仅与其共存,还能熟练操控“触手”…… 不仅K04,阿尔弗雷德也不能理解这一点。 “这也许就是他自称“不完全变异体”的原因之一,”阿尔弗雷德双眼回神,显然已在须臾间处理完被传入的大量信息,“但这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尤利西斯。” 另外一道相同的虚幻嗓音传来:“你认真的吗?我从没这么做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试试看。” 双生子之间默契十足,但对话让小野寺遥一头雾水。 直到两人同时闭上眼睛,冷白皮肤下的脑组织和神经系统同时亮起淡淡蓝光,她终于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阿尔弗雷德与尤利西斯的异能。 A级特殊类,“预知”与“共感”。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在标题里又打了一遍章节号,我是傻子…… 进新的篇章啦!这一部分会有很多和世界观、剧情相关的内容。 这段时间应该是晚9点更新?卡文会挂请假条~(鞠躬 27 双生(2) ◎于亚特兰蒂斯深处仰望银河。◎ 双生子的异能非常特殊, 因为他们不仅共用一个心脏——还共用一个精神元腺体。精神元腺体紧紧附着心脏生长,阿尔弗雷德拥有“共感”,尤利西斯拥有“预知”。 “共感”使阿尔弗雷德可以感知人内心最细微复杂的多重情绪,从而破解其大脑中强烈的思想;“预知”使尤利西斯得以窥探对方最深处的欲望, 复演一个人的过去, 或推断他下一步的行动。 但对象只能是觉醒者, 且两种异能相互依赖, 不能单独使用。 尤利西斯之所以说“从没这么做过”, 是因为从前大多数时候, “预知”和“共感”被用于寻找觉醒者的存在,锁定他们,以便安排援救或保护任务。而此时眼前的切片只是人体部分组织,甚至连飓风本人都是不完全变异体, 他们心里亦没有底气。 但最终, 分析舱内的“触手”不断震动,蓝光亮起,附着在球形营养缸外的绿色数据投影如水流般不断旋转——双生子成功感知到了切片。 更加空灵的呢喃忽起, 它们如审判般自四面八方落下: “痛苦。” “懊悔。” “不甘。” “怨恨。” “愤怒。” “不解。” “困惑。” “遗憾。” 此起彼伏, 仿佛置身梦境。然而蓝光忽涨, 尤利西斯陡然睁开双眼, 他瞳孔涣散, 仿若出神:“我看到成片的田地,野花与矮草, 老树下晒着棉被与衬衫, 远方的建筑上有阿尔卑斯山农业生产区标志……” 但他又说:“我还看到无尽的黑暗, 厮杀导致的鲜血, 成片的尸体, 畸化怪物与实验室……” 切片忽然“砰”声裂成碎块,蓝光隐去。 尤利西斯则遽然一颤,十分痛苦似的紧蹙眉头。阿尔弗雷德睁开眼,下意识想要伸手安抚他,但指尖在碰触到对方肩膀前蓦然收回。 他们不能互相接触,哪怕皮肤间最细微的摩擦也会置他们于极危险的境地。 作为兄长,阿尔弗雷德注定只能袖手旁观尤利西斯沉浸于“预知”带来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他们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拥抱对方。 阿尔弗雷德垂眼:“切片太小了,我们只能感知到微弱的情感与思想,不能将它们还原成逼真的画面或声音……但非常奇怪,”他回忆着,“我和尤利西斯被两只手拉扯着,不断体验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与往事,就像一具身体曾被两个人同时使用……”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贺逐山已然接过他的话:“‘人工缝合’。” 他低声说:“飓风提到的‘人工缝合’,他们的‘变异’不完全,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本身并非觉醒者……他们被人工植入了‘精神元腺体’。”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阿尔弗雷德皱眉,“‘精神元腺体’比人类身上其它任何一种器官都具备更强的排异性,‘伊甸’也做过实验,精神元腺体根本无法在非原主的生物内环境中生存……” “也有例外。” 贺逐山打断他,室内静了一瞬。 他们都听见Ghost平静地说:“我就是例外。我吃下了‘凤凰’的心脏,那是他精神元腺体的所在。于是它和我原本的腺体融在一起……我获得了‘凤凰’的异能。” 阿尔弗雷德沉默凝视他,白银般的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些许怜惜:“你不一样,你本身就是觉醒者,经历过一次变异,身体有一定抗性。而且即使如此,二次变异亦险些夺走你的性命,就更不必谈在一个非觉醒者身上移植腺体……” “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阿尔弗雷德退步:“好吧,没错,万事皆有可能,也许它真的发生了。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水谷苍介为什么要进行‘实验’,为什么要‘缝合’出这种不完全变异体,他的目的是什么,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他顿了顿,“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阿瑞斯之都。” “是的,阿瑞斯之都,一切都指向那里,但我不认为我们应该立刻贸然闯入。这太被动了。”阿尔弗雷德叹气,“我们需要做周全的准备。” “‘暗锋’既然露出马脚,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情报……我会仔细思考这些事情,然后把命令传达给不同小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全实力,和达文公司的斗争一步都不能出错。而包括‘圣诞’在内,上个月秩序部对伊甸发动了数次突击,我们失去了很多同僚……” 他看向达尼埃莱,达尼埃莱点头:“‘直觉’也这么说。” 贺逐山没有出声,他知道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阿尔弗雷德总是害怕他过于冲动,害怕他控制不住内心最深处那些偏执而疯狂的念头。于是,见他没有反驳,这位先知般的人物微微一笑,似是感到欣慰。 “很高兴你们带来‘暗锋’的情报,这对伊甸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这是诸位的荣光,很荣幸与你们共事。”阿尔弗雷德说,“但遗憾我们只能暂时聊到这里。我和尤利西斯不能自主清醒太久,身体无法承受这种机能消耗,我们必须回到缸中世界休眠——” 然而话音未落,球形营养缸外的绿色数据投影再次转动,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亮!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骤然一搐,仿佛灵魂被当头抽出,双生子以同样的姿势浮在空中,他们空渺的眼神几乎如利剑般刺向远方: “惊恐。” “迷茫。” “怀念。” “欺骗。” 呢喃再次响起,他们似乎又进入了某种感知状态。 “是一个新的觉醒者!以前从未探索到他的存在……”K04手忙脚乱呼叫同事,几位工作人员冲进控制区,“他的感应非常强烈!不出意外,能力至少能达到A级!” 连接双生子与所有电子设备的皮质管因数据高速流通而发亮发烫,以百万兆计数的信息流在瞬间涌入处理器。很快,显示屏上“滋啦”闪烁,一些画面被不断撷取,快得根本无法看清,走马观花似的展示一个人的思想与欲望。 最终双生子的身体再次同时一震,光斑渐暗,漩涡般转动的数据流也平静下来,两人同时缓缓睁眼。 “一个A级觉醒者,感知不到具体能力,但他很痛苦,很愤怒。”尤利西斯说。 “愤怒,相当惊人的愤怒,许多怀疑、怨恨、慌张甚至惊悚……是一种成分非常奇怪的混合情绪。”阿尔弗雷德补充。 “他似乎早就进入了成熟期,是一个真正的‘觉醒者’,但不知为何,他在畏惧,他一直在畏惧什么……” “他想杀人。”尤利西斯忽然开口,“他要去杀一个人……他要去杀很多人。” 两人的眼神回归正常,身体松懈下来,阿尔弗雷德沉思片刻:“我们需要他。他的能力模糊不清,但和‘眼睛’有关。是一种非常惊人的能力,秩序部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杀人’,不能让他这么做。卷入凶杀案会加速暴露他的身份,我们必须提前将他带走……” “有什么线索吗?”贺逐山问。 “他很年轻,21岁左右,东方面孔,可惜不知为何,我看不清他的过去。”尤利西斯轻声说,若有所思似的,“他的位置离我们不远,我在他的生活碎片中看到了自由之鹰区的标志性建筑……” “他是一个提坦学院学生。”K04说,“看这儿,学院徽章。画面很抽象,但这肯定是一枚徽章。” K04调出一帧截图,男孩身着西服,胸前有一枚黑金色徽章。双生子的脑电波意识成像能够直接把他们感知到的情绪与思想生成为画面与声音,但清晰程度因人而异。 “我们必须找到他,”阿尔弗雷德说,“必须阻止他。” “但我们如何确定他的身份呢?”小野寺遥说,“这次的信息太少了。” “系统根据这些画面模拟了他的身型、体态等生物特征,基本上可以达到80%相似。我们可以利用这些资料进行比对,前提是得采集到他的数据——这意味着我们得去到一个他一定会出现的地方,然后在人群中锁定目标。”K04解释。 “提坦学院。”“引渡人”思路很直。 “提坦学院安保程度相当高,很难混进去,”小野寺遥皱眉,“而且你怎么保证我们要找的人当天一定会出现在校园里?” “非常巧合,提坦学院马上就要举办建校周年纪念活动,届时所有在校生都要参加庆典,据说水谷苍介也会亲临现场,”阿尔弗雷德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不过,能够受邀进入学院的非在校生,都是和达文公司关系亲近的上流人士,非富即贵,需要正式的邀请函。而且为了确保这些树敌无数的上等人的安全,应该会有相当数量的执行警/察和私人保镖到场。” “或许我可以伪造一封邀请函,这应该……” “不,”阿尔弗雷德打断她,“邀请函将由忒弥斯亲自发送,它会在系统里直接核对名单,人造神可不是那么好入侵的……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尤利西斯看到的未来非常紧迫。” “他杀人的欲望相当强烈。” “我想我能进去。”贺逐山忽然开口,“我认识一个人。” 他顿了顿:“他是提坦学院的学生……我记得这种周年活动,学生有权邀请一位同行人。” “他会邀请你吗?”阿尔弗雷德问。 “……我可以说服他。” “不是可以,是必须。”阿尔弗雷德笑笑,他相信Ghost在开口前心中早已有周全的计划。“那么这样的话,我不得不再次把艰巨的任务交给003号小队。” 众人又花了些功夫商议任务细节,命令确认后,“引渡人”便准备带领达尼埃莱三位原路离开亚特兰蒂斯。 然而贺逐山走在最后,即将出门时,却听见阿尔弗雷德的呼唤:“我想和你单独说句话。” 贺逐山回到巨大的球形营养缸前,仰视阿尔弗雷德。尤利西斯已因疲惫陷入沉睡,只剩他一人垂眼凝望贺逐山,就像俯瞰人间的神明。 “‘圣诞’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能体验那种失去至亲的感觉,当年那不勒斯为保护尤利西斯牺牲时,我体验过那种极致的悲伤。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真实的人类情感竟能产生如此惨烈的冲击,是在我大脑里创造虚假世界的数据流……完全无法模拟的。”阿尔弗雷德轻声说,如同安抚一个稚子。 贺逐山不知如何回应,最终沉默以对。 “你还经常梦到‘凤凰’吗?”阿尔弗雷德忽然问。 “……偶尔,”贺逐山说,“有时会看见一些画面。但那是继承‘投影’的后遗症,眼前不时闪烁一些‘凤凰’生前的影像记忆……会在其中看到曾经的自己。” 阿尔弗雷德久久凝视他,最后叹气:“你还和从前一样顽固……从来都不会变。那不勒斯料事如神——是的,你从没见过那不勒斯,但他知晓你的存在。” 他说:“我、尤利西斯、‘梧桐’、和‘凤凰’都是那不勒斯一手带大的,‘凤凰’决定收养你前,曾询问过那不勒斯的意见。他听说了你的遭遇,当时便建议‘凤凰’不要让你过早接触‘伊甸’,说这是对你的保护。但最终,仿佛命运注定,你还是一头扎了进来,并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贺逐山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笑笑,“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包括‘梧桐’吗?”贺逐山忽然打断,“如果不是‘梧桐’背叛,‘凤凰’或许不会死。” 阿尔弗雷德沉默许久:“也许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他转移话题:“不提他了,我只是感到紧张。在亚特兰蒂斯,在这缸中之脑里,我看过你们每个人的过去,对你们每个人都知根知底……但只有你,Ghost,只有你让我捉摸不透。你的过去让我畏惧,我直觉你内心深处的偏执与仇恨会将你带去我无法抵达的地方……仿佛坠入黑暗深渊,无路可逃。” 贺逐山没有说话。 “有时应当放下过去,别再用不属于你的错误惩罚自己。你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你或许瞒得过达尼埃莱,但瞒不过我。”他叹了口气,身体慢慢蜷缩成休眠姿态:“我知道你应当听不进去,但有空时,或许可以试着考虑一次我的话。它对你有益无害,我可以保证。” 球状营养缸内的光线逐渐黯淡,阿尔弗雷德闭上双眼。工作人员也离开控制台,室内复归漆黑。双生子的面容被昏暗吞没,模糊不清,毫无疑问,他们已再次进入缸中之脑,回到那个虚幻的世界中去。 贺逐山微微垂眼,最终上前,伸手触摸营养缸外壁。 “晚安,阿尔弗雷德。”他轻声说,随后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黑色大门再次合上后,本该进入休眠状态的尤利西斯却悄然苏醒。 他白银色的双眸在黢黑中发出幽幽冷光,眼底的不羁被某种复杂情绪取代。如果K04在场,他一定大惊失色,因为尤利西斯不该在深度睡眠的状态中主动掌握自我意识,但尤利西斯做到了。 他不仅做到了这一点,他似乎还能做到更多—— 与他相连的数据线微微一震,浮光陡然亮起。光斑顺着数据线缓缓滚动,最终水珠般滴入控制台。信号器上曲线瞬间跳出一个波峰。 但那只是眨眼须臾,很快,门内的世界再次陷入死寂,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尤利西斯望向他的兄长,望向阿尔弗雷德。 他凝视着阿尔弗雷德的睡颜,缓缓伸手,似乎想要触碰他银白色的眼睫,但手掌却逐渐下移,虚虚滑过阿尔弗雷德的脖颈,最终停在他的胸前。 他们共有的、属于阿尔弗雷德的那一半心脏正缓慢跳动,尤利西斯面无表情,空握住那根“脐带”般的连接管,仿佛在感受血液如何流动,如何于二人的身体内不断循环。 而只要再用力一点,他就会碰碎脆弱的毛细血管壁,血管破裂,双生子的心脏也会同时停止跳动。 灵魂同时降临,又同时消亡。 尤利西斯垂眼凝望许久,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收回手,冷淡地挪开目光,仰头望向缸外,仿佛望向了遥远的、自由的宇宙银河。 他闭上眼,身体下落,营养液将他彻底吞噬,如同跌入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海底。 尤利西斯进入休眠。 作者有话说: 关于双生子的存在形式可以参考《少数派报告》的电影改编,灵感来源于此。 明天上夹子啦,所以明晚应该是11点以后更新~感谢诸位,啾啾! 28 双生(3) ◎“你是阿尔文,也只有你是阿尔文。”◎ “基因序列检测完毕, 没有异常。” “血析正常。” “器官结构正常。” “基础生命系统运作正常。” “内外环境数据水平良好,可以唤醒。” “确认唤醒。” 休眠培养舱徐徐开启,淡蓝色液面迅速下降。阿尔文什么都记不起来,但那种久睡苏醒的恍惚、那种仿佛被包裹在蜘蛛囊中的触感还清晰分明。 实验室是惨白色的。 一名身穿防菌隔离衣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 替他换好崭新的病号服。他带着阿尔文穿过走廊, 一面漆黑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影子。阿尔文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他被安排坐在一间房间正中央。 房间的那一头有一条长长的金属桌, 十数个陌生人坐在那儿打量他。他们大都文质彬彬, 西装革履, 看起来像是学者或研究员。 “你的姓名。”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阿尔文。” “年龄。” “6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文有些迟疑。但瞬间, 一些记忆被唤醒,它们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涌入阿尔文脑海:“我……生病了。我在这里接受手术。手术完成后我就可以回家……我住在阿尔卑斯山的西三农业区。” 一个研究员放下分析器:“记忆输入只达成了63%,大脑选择性删去了一些主体不喜欢的内容。”他说:“我担心他的神经系统在培养过程中有损伤,他应当接受智能测试。” “但这是少有的精神元腺体正常发育的实验体。” “而且他的各项指标非常优异。” 几人争吵起来, 矛盾的中心似乎和阿尔文有关。他独自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 有些紧张。 “不如让本杰明决定。”最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发话。 “阿彻先生,您认为呢?” 本杰明·阿彻便从黑暗中现身。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坐在一副全自动金属轮椅上, 头发花白, 皮肤松弛, 但眼神依旧犀利, 所有人起身向他行礼致意。 本杰明·阿彻说:“我要看下一步测试结果。” 话音落下, 一名工作员打开了虚拟投影。 一些画面投放在阿尔文眼前,他被要求指认数字、图案和动物名称, 测试员抛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听指令转身、行走、利用四肢完成复杂的精密动作。再次坐下时, 一个严肃的女研究员说:“可以给我念一首诗吗?” 他有些茫然:“什么诗?” “随便。” 于是一段画面忽然闪入他的脑海, 一个女人曾温柔地拥抱他。吟唱的歌声恍若在耳, 阿尔文下意识说:“旧日灵魂的阴影……绿意生长出澎湃的灵魂。” 他在空洞的房间中游荡, 风吹来荒凉。 他反抗于世事的无常,绿意滋养出澎湃的灵魂。 那些毫无疑义的破碎时光……风吹来荒芜。① “我不记得剩下的了。” 女研究员说:“我知道这是一首歌,你的母亲教给你的。你能唱给我听吗?” 阿尔文顿了顿:“我不想唱。” 女研究员:“很抱歉,但这是要求。” “我不想唱。” 阿尔文捏紧衣袖,害怕对方会继续坚持。但女研究员结束问询,望向本杰明·阿彻:“回答问题时,他的反应里没有出现‘信息提取’的机器特征,思索时间也不符合程序回归函数,分析是自主而综合的。” “这说明他不是单一的拷贝体——不像其它实验品,他的神经系统完好无损,没有遭到精神腺体破坏,可以正常共存,是独立的人类智慧生命。” 本杰明·阿彻抬起眼睛。 他凝视阿尔文,就像审视实验台上的小白鼠,冷酷而残忍,这让阿尔文胆战心惊。 空旷的房间里寂静许久,直到本杰明终于开口:“就他吧,”他操控轮椅转身,“他的能力很重要,我希望尽早开始在他身上的研究。” 一名工作人员说:“那么其它实验体呢?他是第1182号,成功被制造的实验体大概还有1800个。” “全部销毁。”本杰明从未回头。 长桌边的研究员们纷纷起身,阿尔文被带离时听见了一些议论。 “你说原来那个?我进入基地时,他应该已经死了。我没见过他本人,只见过他的细胞。” “那家伙可以吸收并融合其他变异者的精神元腺体,却不产生排异效应,很有研究价值。不过本杰明当时操之过急,导致研究对象意外死亡……希望这个能在他手里活久点,不然每次制造实验体也有风险。” 两名工作员一前一后夹着阿尔文,他们沿原路返回。 路过他苏醒的实验室时,阿尔文微微扭头,在窗外站了片刻。 一千八百个休眠培养舱与调控中枢紧密相连,仿佛同一张蛛网上的无数蜘囊,机器通过管道源源不断向其运输淡蓝色液体,提供充足营养和无菌环境。 惨白的灯光下,每一只培养舱内都睡着一个“阿尔文”。阿尔文凝视他们,就像凝视自己。 “销毁”指令下达后,中枢忽然关闭,灯光暗下来,淡蓝色液面缓缓下降。所有监控器倏然亮起红光,“失去生命信号”的警告此起彼伏。 阿尔文来不及目睹“自己”的死亡,就被推进了电梯。 * 阿尔文缓缓苏醒,清子正坐在床边,她起身为阿尔文拿来一块毛巾,他的衬衫被冷汗打透。 清子敲打键盘,用发声器和他对话:“我看不到更多了,你很特别。‘重临’可以复现一切,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想要了解的过去。就好像……有些东西并不属于你,这具身体不属于你。” 年轻的秩序官垂眼:“我知道了。谢谢。” 清子雪白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有话说——作为“重临”的拥有者,她完全知晓阿尔文在领域里经历了什么,那种失去身份的破碎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类感到绝望与恐惧。 但最后她只是安慰道:“别放在心上,也许,只是因为你遗忘了太多记忆。当你想起那些记忆,可以再来找我。‘重临’会更加精确。” 她离开了阿尔文的住所。 房间里响起智能提示:“您有一则日程提醒:请于今日下午3点前往城市广场区秩序部办公大楼,您的任务行动调查听取会将在下午3点15分准时进行,请按时出席。” 忒弥斯倏然出现。 她的投影穿越墙壁,跟随着阿尔文离开卧室:“你不应该那么做,为什么要杀飓风?现在好了,撒旦恼羞成怒,报告打给了水谷苍介——你在水谷苍介那吃到的苦头还少吗?” 阿尔文置若罔闻,没有搭理。他走进淋浴间,水声哗啦,再出来时披着浴衣,平静拉开衣柜挑选西服,像是准备径直前往秩序部大楼接受监察官的质询。 忒弥斯对他的我行我素感到愤怒:“你还销毁了Ghost留下的唯一一点血液痕迹,让秩序部空手而归……幸好跟着你行动的人是我,我没有把这件事上报,不然你会再次把自己送进惩罚室!你知道水谷苍介干得出来!” 阿尔文终于回头:“我不介意。” “我介意!”忒弥斯说,“我被写入的第一条程序指令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谁的安全?”阿尔文打断,“我?还是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原主’,或者甚至……是那一千八百个实验体?” 忒弥斯怔愣许久:“那不一定是真的……‘重临’也不一定准确。那可能也是水谷苍介为你植入的记忆,他希望借此控制你罢了。” 阿尔文没有反驳,他垂眼凝望自己掌心。他的手很大,生命线却很短,自虎口向手腕蔓延,戛然而止。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阿尔文说:“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批量生产的复制体值得被爱吗?”他问忒弥斯,“像你一样,人工智能值得被爱吗?” 忒弥斯愣住了,“人工智能”四个字使她胸口微微发疼。屋子在一瞬间寂静下来,只有水珠不断自阿尔文发梢“啪嗒”掉落,某种沉郁的氛围笼罩着一切。 秩序官的通讯器却响起来。 阿尔文微微垂眼,虚拟投影上显示出贺逐山的名字。 他接通了电话,两人却极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轻微的呼吸声被电流放大,仿佛交缠着填满了整个房间。 贺逐山打破沉默:“我打扰你了吗?”现在是午休时间。 “不……你不会打扰我。有什么事吗?” “……你说只要我愿意的话,可以联系你。” Ghost当然不会轻易联系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但阿尔文没有说破:“是的,随时。” 对方迟疑片刻:“三天后,提坦学院要举办周年庆活动。你知道这件事吧?” 阿尔文抬眼看向忒弥斯,忒弥斯调出相关信息并显示在头顶虚拟屏幕上。 “我知道。” “今年的活动恰好和‘独立日’纪念游行一起举办。到时候为了观看花车巡展,自由之鹰区会人满为患。我记得每一个在校学生有权邀请同行人进入提坦学院主会场,而你……” 贺逐山还记得那张黑卡,阿尔文似乎不太喜欢水谷苍介。 他深吸一口气:“你缺监护人吗?” 阿尔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监护人?” “我需要进入提坦学院。但我不想解释原因。” 贺逐山为这通电话纠结了半小时有余——他在如实相告和编造谎言之间犹豫许久。但最终他不打算隐瞒,一来年轻人相当敏锐,一般的谎话骗不过他,二来……他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他莫名很信任阿尔文。 “我知道了。”阿尔文说,“约个时间,我去接你。” 如贺逐山所料,他绝不多问,不害怕自己因此被卷入极其糟糕的处境,哪怕这种事他们每逢相遇都会发生。 “谢谢。”贺逐山说。 他忽然有些愧疚,觉得这就像是在利用他人的感情。具体什么感情,贺逐山说不上来,心跳却微微加快,于是他垂眼抚弄那朵白玫瑰,等对方先挂断通讯。 可阿尔文也在等他。 仿佛都不肯就此结束对话,都知道再编出一个联系的原因很难…… 于是在沉默中聆听对方的呼吸。 “那天我有事,”贺逐山忽然说,“回信很仓促。” 阿尔文微怔,片刻后才意识到他在谈论什么。 “没关系。”他后来知道“1”在聊天用语中有“收到”的意思。 对话又断了,呼吸声听得人耳边发热。 最后是阿尔文开口:“晚上7点,我在自由之鹰区的十字街等你。” 他们结束通讯。 与忒弥斯的争执被意外打断,此时阿尔文也没有兴趣再和一个AI纠缠。他披上羊毛大衣,望见窗外下雪,又拎起了门边的伞。 忒弥斯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他们会不停询问事发经过,包括再次核对之前在古京街发生的一切。撒旦怀疑你在包庇Ghost。” 阿尔文回头,忒弥斯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作为智能系统,她的“程序道德”不允许她背对自己的服务对象。但现在,白雪漫漫,女孩独自凝望城市,脚下却没有影子。 “他们会给你做一系列‘忠诚度’测试,确认你的立场从不动摇。你只需要在脑海中咬死一个你认定的‘事实’,别被那些混淆性问题打乱节奏,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就拿你没有办法。” 忒弥斯深知听证流程,她在帮助阿尔文蒙混过关。 “他最后还是主动给你打来电话,不是吗?”女孩忽然转身,湖蓝色的眼睛被光晕开。她似在微笑,但那笑意却又让人察觉出稍许悲伤:“那说明你是值得被爱的……你和我不一样,你终究是血肉之躯。” “有血肉,有情绪……所以也有灵魂。”忒弥斯把玩她雪白的裙摆:“所以无论如何,你都是阿尔文。是我被输入的第一条指令要保护的对象……哪怕我查不到这条指令的输入者。” “你是阿尔文,也只有你是阿尔文。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自己去寻找真相吧。”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 29 双生(4) ◎沈琢。◎ “根据‘先知’数据显示, 本月全市11区共有317名市民出现异常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无缘由离职、临时变更住址、大量购入抗排异药物或饮食习惯的突然改变。其中有300人的‘变异可能’概率超过75%,我已通过常规手段将其公民等级下调至三等,并列入‘异常人员名单’, 各行动小队也完成渗入, 随时可以对他们展开抓捕。” “上月‘先知’共发现异常人员345名, 行动队实际抓捕异常人员345名, 其中298名在进入阿瑞斯之都监狱后出现变异症状, 已由相关负责人员转运至‘清道夫基地’处理。‘先知’监控系统推演准确率高达86%, 程序运行正常。” 全息投影浮动在下沉式客厅正前方,人工智能忒弥斯正一丝不苟地向撒旦汇报工作总结。“先知”是秩序部独立研发的监控系统,它通过收集提坦市所有市民使用电子产品留下的信息与痕迹监测市民生活,并推演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可能, 确保提坦市各方面的城市“安全”。 撒旦抿了口红酒:“实施抓捕, 和以前一样,别打草惊蛇。伪造他们购买、使用‘变异病毒’的证据或痕迹,要有说服力, 足够堵上亲戚邻居的嘴……”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忽然抬眼:“‘暗锋’怎么样?” 全息投影变为红色, 这意味着接下来谈论的所有内容都将被严格加密。 数十份档案和头像倏然浮在空中, 排列整齐。忒弥斯说:“目前‘暗锋’在职成员共113人, 体内芯片连接正常。41人在外执行任务,72人可被调配。包括‘飓风’在内, 本月共有7人意外死亡, 其中‘飓风’因身份暴露被Ghost击杀, ‘猎豹’在任务中牺牲, 而‘镰刀’等5人死因不明, 且尚未发现尸体下落…… “根据‘先知’的计算分析,他们很有可能被同一凶手杀害,我已在之前的报告中提及此人——我们称之为‘杀手’,他已在三月内成功刺杀8名‘暗锋’成员。” “得从基地再补充几个人。” “已通知‘清道夫基地’。” “‘杀手’,找到关于他的线索了吗?” “还没有。但‘先知’的模拟结果显示,‘杀手’拥有异能的概率高达97%。” 撒旦微微点头,她已被这个“杀手”困扰数日,她完全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发现“暗锋”的,也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她对“杀手”一无所知,可“杀手”似乎对“暗锋”了如指掌……这使她非常被动。 “那位大秩序官呢?”撒旦揉了揉太阳穴,转开话题,“他的听证会开得怎么样?” “听审团认为证据不充分,无法判定秩序官A存在背叛倾向。他在尖塔中心枪杀‘飓风’的行为被归因于一时的情感冲动,所以听审团没有对他进行处罚,只是下达了二级警告。” “他?冲动?”撒旦说,“听审团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吗?A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们还在替狼数钱。” 撒旦有些头疼,但这个结果她早已料到。 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置A于死地,她只是借此向A发出她的警告。她不在乎A到底要干什么,那与她无关,但A不能妨碍她的行动……“飓风”是她的人,生死只能由她决定。 “要不是濡女动作快,再晚一点,Ghost就会问到他想要的答案。”撒旦拨弄着耳上的红宝石吊坠,猫一般慵懒地半眯双眼:“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Ghost已经知道了‘暗锋’和秩序部的关系,甚至发现了不完全变异实验体的存在。他盯上阿瑞斯之都,顺藤摸瓜找到‘清道夫基地’,只是时间问题。” 撒旦亦是不完全变异体,她拥有A级精神系异能“谛听”。 她挥退忒弥斯,起身回到卧室。被子撩开在一旁,床上空无一人。撒旦微微眯眼,拉开纱帘,濡女正站在室外空中花园那棵白色樱花树下,她回头望向撒旦。 “怎么起来了?” 濡女是特别的,她和其他“暗锋”都不一样。她没有编号,直属撒旦调配。 “我听见起风……怕花一晚上全败了,出来看看。” 撒旦没有出声,她反复摩挲濡女雪白的耳后颈肩。 于是濡女在玻璃窗里瞧见自己的倒影时,她忽然觉得熟悉。 她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一大片白樱,和某人一起,但她把一切都忘记了。 空留玻璃窗上一双迷茫的眼睛。 * 镜子里是一双惊慌的眼睛,瞪着被雾气遮掩的自己的倒影,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琢低头,发现两只手正不停颤抖——他的手上沾满鲜血。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发生在他身边的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物品莫名错位,身上出现伤口,他甚至会在完全陌生的街道或列车上醒来——就好像,他陷入睡眠时,有另一个灵魂在操纵他的身体。 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 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这只是梦游的症状,“你的压力太大了”,医生这么安慰他。也许,你该向学院申请休学。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会让父亲失望的。沈琢必须以优异的成绩从提坦学院毕业,找到一份体面的公司工作……这样他才可以回到那座花园,回到父亲,还有姐姐身边。 所以不能有任何意外。 明天提坦学院将合办建校周年庆与“独立日”纪念活动,届时会有很多集团高层与名流现身。他得抓住这个好机会推销自己……不能有任何意外。 沈琢紧咬牙关,状似无事地洗净手上鲜血。他跌跌撞撞锁紧了公寓大门,用矮柜抵死卧室出口,爬到床上,把自己的手腕用铁/铐锁在床头——避免再次“梦游”。 然而正当他准备把钥匙踢向床底时,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别这么做。” 他倏然一惊,几乎是寒毛倒竖地环顾四周,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声音又响起来:“别这么做,这不公平。你的身体,我也有权使用……” “你是谁!”沈琢大吼。 “我是你啊。”对方叹息,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 沈琢不由颤抖起来,他翻身下床,想要揪出这个躲在暗处的混蛋。可他实在是太紧张了,没走两步,便被地毯上的杂书绊倒,重重向前栽去,还带翻了一旁的旋转椅。 他忍痛坐起时,正对着房间一角的全身镜。 那一瞬仿佛时间停滞,沈琢痴痴望着镜中人,发觉自己的面孔如此模糊。 他向它爬去,伸手欲触碰镜面…… 可镜中的影子没动。 沈琢长得漂亮,于是“对方”垂眼凝视他时,神色流露出一丝慈悲,竟如案上坐佛怜悯众生似的,“他”笑起来:“看看你啊……还是把身体交给我吧。” “不!”沈琢听到了他最畏惧的话,他猛然伸手,一拳又一拳击打镜面。哪怕锋利的玻璃片割碎了他的手背、手掌,他也恍若未闻。 直到他的左手不受控制般抬起,一把钳抓住右手。 他开始和身体里的那个人对抗。 颤抖的身体最终安静下来,如小兽似的垂头坐在血与玻璃深处。一线月光入户,“沈琢”忽然抬手,撩开颊边汗湿的发,血印烙在脸上,宛若图腾。 他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枚通讯器戴在耳边,在“哗哗”的水声中再次冲洗手中鲜血。但这一回,他抬头凝望镜面时,眼神冷淡而凶狠。 “你对他太粗暴了。”通讯器里忽然传来话声,是个男人,音色低沉。 “他疼我也疼,你不要区别对待。”“沈琢”甩了甩水珠。 “他从来是花园里的金丝雀,未经风雨,害怕也很正常。” “喂,听好,我不关心你们从前的故事,虽然你对他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但我是我,他是他,他的意识太强,甚至不肯放弃对身体的掌握权,这耽误我做事了……到时候惹出乱子,你来给他收尸。” “好吧好吧。”对方妥协了,无奈中还藏着点宠溺。 “我已经把资料发过去了,我们最后一遍核对行动计划。” “沈琢”给自己做了一杯热咖啡,捧着抱枕坐到沙发上。他披着连帽家居服抬眼看虚拟屏幕的样子,就像一只无害的金毛奶狗。 然而全息投影里转动着一幅立体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年轻女孩。 “朱迪·琼斯,提坦学院二年级学生。半年前觉醒异能,现在是‘伊甸’外部组织成员。但真相你也知道——大约一个月前,她被‘忒弥斯’检测到行为异常,遭秩序部逮捕入狱。而之后,一个编号056的‘暗锋’成员假扮她活动,试图以这种方式打入‘伊甸’内部。” “056的异能是‘变形’,她能变成任何她想扮演的目标的形象,只要获得目标的基因信息,就像一条变形虫。明晚,她会作为‘朱迪’出现在庆典活动现场,这是击杀056的最后机会。” “直接动手不行,这些‘暗锋’都很警惕,我们得声东击西——‘独立日’活动有花车游行,我会在其中一辆上动手脚,使它在经过达文公司车队时爆炸,让他们以为袭击的目标是水谷苍介之流……” 通讯器里的男人说:“大量安保力量会被立刻调离,这就方便了你在学院内动手。我已经黑掉了她的通讯器,以‘撒旦’的名义约她在钟楼区会面——你只有3分钟时间。3分钟一过,无论056是否被击杀,你都必须离开提坦学院前往老地方和我碰头——否则等自由之鹰区进入紧急封闭状态,我们就一起死吧。” 屏幕上不断出现提坦学院与周边建筑的立体地图,男人在为他标记路线。但“沈琢”头也没抬,只是“呼呼”吹咖啡热气:“我相信你,我们合作这么多次了。再说,一起死也蛮好的。” “我不相信你,狡猾的小狐狸。你能不能和他学学,乖一点,听话一点,别给我惹事?” “我要是乖乖听话,这世间早就没有沈琢了。” 他将咖啡一饮而尽,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一串密码。暗门缓缓拉开,“工作间”的墙上悬满武器。 他开始清点装备:“说到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更喜欢他……还是更欣赏我?别想太多,我就是单纯好奇。” 男人轻笑:“都喜欢。你们都是沈琢。” 他皱眉:“算了吧,我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男人不置可否,而“沈琢”吹了声口哨:“想你。明晚见。” 作者有话说: 沈琢是双生篇重要角色,双生篇真的有很多双生梗。 另:虽然不应该剧透,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们“误入歧途”。凤凰和A不是一个人,以上。 30 双生(5) ◎这只遍体鳞伤的缅因猫开始允许某人闯入自己领地。◎ 差十分钟七点时, 阿尔文抵达自由之鹰区。 “独立日”是提坦市最盛大的庆典,几乎所有市民都会涌上街头欣赏花车游行。街道早被堵得水泄不通,阿尔文只好把两用车停在空中停车场,步行进入十字街。 天下大雪, 冷雾弥漫, 他在人头攒动中一眼望见贺逐山。 贺逐山正在商场门口等他, 穿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风衣。他没有打伞, 身型清瘦, 专心致志凝望那面巨大的落地窗。阿尔文走近, 才发现他在逗弄宠物商店的电子猫。 电子宠物①是达文公司推出的一款家用娱乐产品,顾名思义,它们是一种“仿生”机器,用于模拟真实动物, 拥有相当逼真的外观与手感。 新世纪134年, 环境恶劣,资源紧缺,饲养一只真猫或者真狗变得相当昂贵, 但电子宠物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们没有进食需求, 不会生病不会死, 选择丰富、品种多样, 因此博得绝大多数市民的青睐。 贺逐山逗得相当投入, 直至阿尔文走近才迅速起身。他将冷白的手藏进口袋,似乎希望对方忽略自己的幼稚行为。但阿尔文没放过他:“你喜欢猫?” 他曾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见过他养猫。他养了那么多流浪猫狗, 一定喜欢这些小动物。但贺逐山面无表情:“它们只是机器。” “它们看起来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到底也还是机器。” 阿尔文不置可否。 他对这人的口是心非深有体会, 但贺逐山忽抬头看了他一眼。用那双摄人心魄而不自知的眼睛, 于是阿尔文忽然发现他好像一只猫。 一只高傲、优雅却无比警惕的缅因猫。有尖尖的耳朵和柔软的围脖, 毛很长很厚, 看似漂亮无害,却是雪地或森林的王者。 很难被人饲养。 “走吗?”缅因猫说,不自然揉了揉耳边白玫瑰。 有人却在这时走进这家电子宠物店。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随身拎一只电子猫,猫被关在铁笼里,浑身炸毛,不停大叫。它的叫声非常凄厉,刺得人耳朵疼,男人只好抬更高的嗓门呵斥它,于是店里其它商品都被这些动静“惊醒”,嗷嗷狂吠,一片鸡飞狗跳。 这可不寻常。 电子宠物内部有复杂的芯片程序,主人可以通过控制器面板设定他们的行为与习惯,嫌叫声吵闹,只需按个摁钮就能让它们乖乖闭嘴……这只电子猫的内部线路多半出了问题,男人是来退换货的。 他的声音被玻璃窗隔得发闷:“我怎么知道?上个月才在你们这儿买的,电子小票都还没删,真是见鬼了!”他嘟囔着,“开始还好好的,没两天就发起疯来,满屋子乱窜躲到沙发底下,被我抓出来还凶我,看,这都是它咬的挠的……控制器也失效了,关机键毫无用处,我把它砸到地上试图强制重启……但它就只是破了一层皮。” 那是只清秀的小奶牛猫。 通体乌黑,四爪发白,戴一串小手套,本该是漂亮的“四蹄踏雪”,但此时它蓬松的毛发不复光泽,结成血绺凝在一块,肚皮横一道血淋淋的小疤,男人大概尝试过拆解它的主机面板。 ——为了达到逼真的模拟效果,电子宠物配备仿生系统。它们会流血,也有痛觉反射。 店员习以为常:“可能是软体组件不稳定,这情况以前也出现过。根据消费保障,我们会免费为您更换一只同样价位的电子宠物。” 但男人咆哮:“赔一只就算了?那我的精神损失怎么办!不行,你们要加倍补偿我!” 店员立刻挑眉。 她经验丰富,一眼看穿这人是来故意找事:“按规定我们最多只能额外补偿您原价10%的安抚金……约为178提坦币。” “178?!我被挠坏的沙发都不止这个价。” “抱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如果您不接受赔偿提议的话,我们还有别的处理办法。”店员面无表情,抓过那只因害怕而瑟瑟发抖的小奶猫:“我们可以免费为您维修,包括但不限于更换零件、升级芯片。同时我们会赠送您一份原价499的‘杂技表演’程序包,这份程序包目前还是限量发售哦!” 她的职业笑容非常和善,却在无形中捏死了男人的软肋——男人只是来讹高额赔偿金的,维修方案会让他得不偿失——他可不想养什么狗屁电子宠物。 双方陷入僵持。 “它看起来就像真的。”贺逐山说,那猫正在店员手里奋力挣扎。 “你刚刚还说它们只是机器。” “人和机器的区别是什么,界限又在哪?”贺逐山沉默片刻,低声反问,“我有时看不到区别。” 有时机器比人类更像人类。 “它是机器……机器可以被恢复出厂设置。他们会清除它的记忆组件,它可以被转运到二手市场重新售卖。” “但对它来说,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呢。” 阿尔文下意识垂眼看他。 几片雪落在贺逐山鼻尖,被体温融化。他的神色模糊不清,阿尔文一瞬间想起精神领域里的夕阳黄昏—— 他很少暴露心底真实的情感,但每逢这时,贺逐山比少年人还要脆弱。 阿尔文眼神微动,片刻后忽问:“那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也曾被删改,甚至身体也像忒修斯之船②一样被拼接,从此以后,他还算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贺逐山不及回答,对方又追道:“如果他和它们一样,只是批量生产的商品之一,机缘巧合被人选中带走,你会把他看作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还是随时可被抛弃、可被复制的机械产物呢?” 他的问题极度跳跃,主语混乱不清,但这恰恰让贺逐山敏锐察觉,问题背后似乎暗藏某些难以言说的惶恐与畏惧。 可他没有戳破。 贺逐山说:“像K和乔伊③那样?” 阿尔文微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像K和乔伊那样。” 贺逐山微微蹙眉,仿若思考。于是沉寂了似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阿尔文听见对方答:“记忆可以被删改,身体可以被拼接,但只有一个东西无可剥夺……灵魂。乔伊独一无二,是因为她和K共同经历了一切,她因此拥有灵魂,谁也无法取缔。所以这个世界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乔伊,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商品等待出售……” “但她只有一个,她只属于K。我不相信‘机缘巧合’,我不相信‘偶然’。如果我在千万人中遇到一个人,选择他,带走他,一定有原因……而从此以后,他只属于我,也只属于他自己。” 他看向阿尔文。 窗内的争吵尘埃落定,男人妥协,接受全额退款——10%的安抚赔偿金也算一笔零花钱,不要白不要。店员抓起电子猫,将它放进回收箱里等待处理。 猫凄厉地叫起来,浑身发颤,仿佛知道自己将面对何等命运,窗外大雪纷飞。 阿尔文没有说话,他在得到答案后陷入长久沉默。寒风裹夹着人来人往的嘈杂,伞下的世界却那么静。静得仿佛只有他自己,只有他们互相交错的心跳与呼吸。 男人收到赔款转账,骂咧着推门而出,阿尔文却忽然走进店内。 他和店员交涉,店员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贺逐山看着他将猫捧到怀里。 他买下了那只猫。 猫很小,在他掌心瑟瑟发抖,就像风中的毛线团,而阿尔文拎着它的后颈皮将它塞进贺逐山风衣口袋。 它本还在“嘶嘶”地哈气,张牙舞爪试图咬人,探头探脑望见贺逐山那张俊脸,呆滞片刻,默默住嘴,抽着鼻子嗅闻他身上味道。 最终,它舒舒服服窝进新主人口袋深处,“咕噜咕噜”,开始撒娇。 “送你。”阿尔文说,“你如果喜欢的话。” 贺逐山顿了顿:“我没说……” “你喜欢。”对方轻而坚定。 他垂眼望着贺逐山:“我看得出你喜欢。表露‘喜欢’是人类的本能,为什么要压抑它?” 贺逐山没有说话。 小猫呼噜呼噜地舔了他两口,贺逐山垂眼凝望掌心。那湿润的触感太过真实,他忽然想起许多泛黄的旧事——一些曾被他掩藏在大雪深处的支离破碎的过去…… 他早已习惯掩藏一切。 掩藏情绪,掩藏欲望,孑然一身便能无懈可击,可偏偏,有人试图靠近他,有人试图温暖他。捂热他,融化他,想要将他带回到世界此岸,让他在他面前卸下伪装,不必掩藏。 阿尔文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功夫养电子宠物。” “充电就行了。” “我……” “如果不想要,可以还给店员。”阿尔文说,“它会被恢复出厂设置二次售卖,也没什么大不了。” 贺逐山只得闭嘴。 他看见阿尔文笑起来:“好吧。那不如就叫它乔伊。”他伸手挠了一把猫的下巴,猫摇着耳朵很会看人眼色地撒娇。真奇怪,它明明是一只线路出错的暴躁电子猫,这时落到他们手里,却乖得奶声奶气。 机器与生命的界限在哪里呢。 “它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雪已渐小,这么说着,阿尔文收起伞:“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贺逐山却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去。 “不叫乔伊,”于是并肩走入人潮中时,阿尔文忽听见一道低声,“它是公猫。” 机器猫分什么公母啊。 但他只是笑笑:“好吧。你的猫你来决定。” 贺逐山比猫还可爱。 * 两人前脚踏进提坦学院,后脚,贺逐山的身影立时烟消云散。阿尔文并不意外——缅因可不是容易养熟的猫。 贺逐山在努力工作——他开着义眼扫描器于人海深处来回穿梭,就像一只小陀螺连连打转——小野寺遥由此在003号基地远程分析他收集的庞大数据。 他们要从16396个在场人员中找出那名觉醒者。 却没有一个人和K04给出的目标画像相匹配。 最高匹配率只有73%,对象是一名提坦学院学生。他是个年轻的东方男孩,眉眼漂亮精致,眼下有颗小痣。他的五官特征和建模极其相似,但体态特征截然不同——贺逐山需要寻找的人有轻微驼背、外八、高低肩略偏向左侧,但这学生脊背笔直、行动雷厉。 系统判定他并非正确对象。 16396份数据文档被多次循环比对,小野寺遥确认无一匹配。 “你可以撤退了,”她在通讯器中提醒贺逐山,“我会让K04再次建模,也许是他那边的模型拟合有些问题。” 但贺逐山没有离开。 那电子猫不肯乖乖待在风衣口袋,他只得将它藏在身前。猫扒着他的领口好奇张望时,软毛扫得他耳侧微痒,仿佛有人贴在脸边和他说话…… 他蓦然想起阿尔文。 * 阿尔文还未离开,贺逐山行动时,他避开觥筹交错的人群,沿花/径小路乱逛。提坦学院有许多用作礼堂或纪念馆的古典建筑无人问津,他便走入其中一栋罗马式圆顶,顺着落满尘灰的旋转石梯登上天台。 站在天台上能将周边灯火尽收眼底,他在这里冷眼俯瞰提坦市,盛大的热闹中,忽感到一点孤独。 他还未离开的唯一原因是贺逐山在这里,他想多陪他待一会儿。他不知道作为Ghost,贺逐山今晚的目的是什么,但阿尔文也不打算问。他对贺逐山有无缘由的信任,信任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深陷泥潭,他觉得这种信任像是某种雏鸟情结④。 ——从前的他是一台机器,只知道履行水谷苍介下达给他的所有指令,直到贺逐山意外出现,他让机器觉醒灵魂。 他在做什么呢?阿尔文便出神地想,任务顺利吗?什么时候离开?会再联系他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他太贪心,想得太远,这一瞬幡然醒悟,他们之间本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与对手,不该抱有虚幻的希冀。 可这时身后偏偏响起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贺逐山竟出现在眼前。他站在满地粼粼的月光里,对阿尔文而言,仿佛迷途已久的水手,忽在黑夜中睹见灯塔辉光。 “你在这,”他平静地说,好像找了很久似的,“我以为你走了。” 阿尔文难得微怔:“我以为你走了。” 贺逐山俯身弯腰,将小猫放到地上。 猫摇摇晃晃踩着爪子奔出去,扑到阿尔文脚边打滚。 “乔伊想见你,一直在闹,”他说,“我也有点。” 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对阿尔文:“所以我来了。” “喜欢”是人类的本能,没必要压抑。 这只遍体鳞伤的缅因猫开始允许某人闯入自己领地。 作者有话说: ①此处致敬PKD《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电子宠物的设定。 ②忒修斯之船,亦称为忒修斯悖论,是一种有关身份更替的悖论。假定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后,但它依旧是原来的物体吗?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类问题现在被称作“忒修斯之船”问题。 ③K和乔伊分别是电影《银翼杀手2049》的男女主。《银翼杀手2049》是《银翼杀手》(改编自《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续作。故事发生在《银翼杀手》30年后,围绕新一代银翼杀手K(复制人)展开。电影中,乔伊是K购买的人造智慧伴侣,双方皆非人类,却在狭小的卧室空间中诞生“爱情”。乔伊因K而死后,K路过乔伊的巨大全息投影,忽然意识到他深爱的人似乎只是被设定好的一系列程序……乔伊是否真的爱过K这个问题便引发了观众的讨论。 ④就是你想的那个雏鸟情结。 作者叨逼叨: 两部《银翼杀手》无论是在影像气质、还是在内核探讨上都对我有过深远的影响,但电影本身有一定的局限性,到底无法完全展现原著所有的哲学思考与情感表达。我对PKD原著的喜爱甚至超越对雷德利、维伦纽瓦两位导演的迷恋,它曾跨越时空让我睁眼仰观宇宙,没有PKD,或许赛博朋克世界的出现还要再晚上数十年……非常推荐大家观阅这些伟大的作品! 30-40 31 双生(6) ◎“你会跳舞吗?我可以教你。”◎ 阿尔文还来不及品味那句“我也有点”是什么意思, 贺逐山已走到天台边。他站在阿尔文右侧,与他保持微妙的安全距离,倚靠石柱向外张望。 广场上人头攒动,远处高楼直入云霄, 各色霓虹纷纷亮起, 浓雾晕开了巨大的全息广告与道路指引牌—— 钟鼓齐鸣整整七下, 庆典准时开始。 颂歌响起, 空中忽迸射出千万星点, 它们渐渐飞升至一处, 变成“欢迎来到提坦市”的虚拟横幅。 紧接着,巨大的希腊众神像从高处缓缓降落,全息投影穿透自由之鹰区的数幢建筑;日本传说中的百鬼夜行倏然出现,梭行于高楼大厦之间;来自东方的鬼、人、地、天、神五仙羽衣翩翩、玉带翻飞, 走过之处, 彩纸与光斑溅落如雨。 人群掌声雷动,哨音不断。 由运输车改建而成的机械花车从远处驶来,载着歌手、明星、保镖和舞女。舞女们都做了义体美容, 五官姣好、身姿婀娜。 花车飘到自由之鹰区的地标建筑——铜币摩天轮上空时, 四处忽绽出色彩各异的大型虚拟烟花。 他们之间的沉默终于由贺逐山打破:“你放过烟花吗?” “没有。”阿尔文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烟花。” 但贺逐山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种电子烟花……是那种传统的、老式的、需要火药点燃的烟花。” 他沉思片刻。 “我以前住在南边, 苹果园区——现在也叫做废弃工业区。它离提坦主城很远, 住那的大多是工人,很少出门, 很难有机会看花车游行……但他们会放烟花。” 提坦是一座海上城市, 苹果园、小布鲁克林和阿瑞斯之都三区不与主陆地比邻。想前往这三个区域, 必须走跨海大桥, 而过桥费极其昂贵。绝大多数工人选择乘坐违法的地下列车横穿海底隧道。 “烟花有单个的, 也有成箱的,成箱的比较受追捧,花大声响,他们觉得喜庆。” 阿尔文想起他的精神领域。 “区别是什么?”他说,“不都是烟花吗?” “不一样。”贺逐山低头挠乔伊肚皮:“真的就是真的……虚拟投影做出来的电子烟花,有时只是一种光污染。” “真的烟花会有火药的味道,硫磺、硝石和木炭。它们混杂在一起,会让你产生一种温暖的触感。火星会崩到眼前,”贺逐山说,“很近,很烫,你以为会刺伤你,但其实它灰一样落下了。” 他顿了顿:“落在雪地里。” “火很重要,人们喜欢火。火在人类的进化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于是它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在我的民族传说里,每逢过年,人们会用火、用鞭炮驱赶年兽。”贺逐山认真回忆,他难得说这么多话:“火就像某种真实的象征,如果它被彻底抽离,就好像把灵魂从肉/体中抽离一样……” “所以这么盛大的游行典礼,在我眼里也只是行尸走肉。” “什么是‘过年’?” “一种旧历法下的节日,现在很少有人提。” “听起来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了。” 贺逐山转头,阿尔文半张脸模糊在黑暗中,微微垂眼,只眼底星点的光芒。 “你有一半东方血统,你应当听说过。”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甚至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把是否继续这个话题的选择权交给阿尔文。 阿尔文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拥有的最早的亲身经历的记忆,”他顿了顿,“是杀人。” “什么人?”贺逐山问。 “据说是仇人。” “据说?” 阿尔文沉默了。 十五岁时,阿尔文在实验室醒来。他第一眼见到的人是水谷苍介,水谷苍介告诉他,他的父母已被变异者杀害,他则因体质特殊成为变异者的人体实验对象。精神元腺体成功植入,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变异怪物。但他可以选择以此作为武器,选择向变异者复仇。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水谷苍介的谎言,他根本没有父母——他只是一个细胞的复制体,一个克隆的机械生命。但他那时只是久梦初醒,对自己是谁、对过去经历了什么一无所知,水谷苍介却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径直把他带到地下室。 黑暗深处,一个囚犯跪在血泊中央。 那人已连遭多日酷刑,崩溃得大小便失禁,涕泪横流,只知道“砰砰”磕头求眼前的少年放过自己。他说他有儿女,有妻子,有父母,唯独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阿尔文吓坏了,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打颤,他根本握不住枪,他只想逃。 可就在他试图放弃的瞬间,水谷苍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有力而冰冷,没有任何犹豫,压着阿尔文的手指扣下扳机。 血溅了满脸。 那是阿尔文最初的生命体验。 “你后悔吗?”贺逐山问。 “我没有后悔的资格。”他须赎罪。 “水谷苍介为什么收养你?”贺逐山又问。 “我不知道。”阿尔文说。 这是实话,他不知道。本杰明·阿彻为什么制作复制体,水谷苍介又为什么篡改他的记忆,这都是阿尔文迫切想要寻找到的真相,可惜真相无可捉摸。 而此时,在被灯火点缀的夜色中,他与贺逐山相互对视,沉默而柔软,仿佛宇宙里冥冥吸引的两颗星。 贺逐山凝视他许久,微微扭头,似乎不打算深究:“那时你多大?” “十五。” “十五啊,”他笑了笑,“我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十岁。你比我走运。” 他们不再闲聊,第一轮花车游行也落下帷幕。这时,一台巨型花车悬停在空中,平衡板和机械臂便像蛛腿一样在空中伸缩。这是大型舞台,风靡提坦的娱乐明星正在上面又跳又叫,人潮涌动,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迷幻而疯狂的错乱之中。 “你喜欢什么音乐?”贺逐山忽然又挑起话题。他今夜难得话多,简直像猫露出柔软肚皮。 “我很少听音乐。”阿尔文斟酌片刻,把“从不”换成了“很少”。 “是吗?” “是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听‘疯帽子’。” 那天他们一起从小布鲁克林杀出血路时,警车上放的是“疯帽子”乐队的迷幻风摇滚电子乐。“疯帽子”是个纯AI乐队,在它们之前,人类不敢相信机器智能竟能制作出如此惊人的“作品”,而非“商品”。 “那你知道疯帽子是个童话角色吗?”贺逐山微微挑眉,“‘为什么乌鸦会像写字台’,爱丽丝梦游仙境……之类的。” 阿尔文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发现,贺逐山确实相当喜欢读书。 他疏离冷酷的外壳下,藏着一颗格外柔软的心。 “水谷苍介没教过你任何事,”贺逐山做出评断,“他是个不称职的‘监护人’——你知道童话的意义吗?” 阿尔文还未听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已起身向礼堂深处走去。 贺逐山方才走入这幢荒芜建筑时便注意到,杂物堆里有件老古董——一台仿老式铜质留声机的机械音响设备,似乎还能正常工作。 他将它翻找出来放在台上,拨弄左耳的白玫瑰,通讯器立刻调整电波频率,介入了“留声机”的操作系统。 “留声机”开始滋滋啦啦发出动静。 “童话的意义是没有意义。”他说,“它是幻想,是虚构,让儿童沉溺其中无可自拔……但它的无意义,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是它最大的意义。” 阿尔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脱下那件冗长的黑风衣。他笔挺的白衬衫束在黑色西裤与皮质腰带里,宽肩窄腰的身型漂亮而诱人。他解开袖口,将两袖挽至手肘上方,平静的表情一如往日,但柔软的月光将他晕染得那么生动。 “我一直在思考机器与人类的区别,”他说,“‘灵魂’是一个过于虚无的词汇。什么是灵魂?程序与生命的边界线很难被界定。” “灵魂建立在物质之上,却又超越物质,因为灵魂是盲目的,人类是盲目的。人类总在做无意义的事,但这种无意义恰恰是机器无法习得的能力。人类会飞蛾扑火,机器却永远不能理解‘火’有多么重要。” 贺逐山朝他伸手,示意阿尔文把自己交由他。 于是他轻轻握住阿尔文递来的手,抬眼看他,仿佛看穿了他过去二十二年的机器般的人生:“水谷苍介没教过你这件事,所以今晚,你得重学人类的第一本能。”他说,“对于机器来说,这是一种奢侈——” “但人类的天赋……是浪费生命。” 他将阿尔文的手搭在自己腰上,明明是一具充满爆发力的身体,腰肢却那么纤细。又抬手揽住年轻人的肩头,隔着西服外套,阿尔文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血管的跃动。 “跳舞就是伟大的浪费生命的方式之一。”他说,“你会跳舞吗?我可以教你。” ——履行一晚“监护人”的职责,权当对他信任的奖赏。 阿尔文垂眼不语,没有拒绝,两只手便渐渐靠近,试探着十指交握,再没松开。 老留声机开始笨拙转动,流淌而出的舞曲乐声稍显沙哑,仿佛饱经岁月流逝,如水般填满了整座殿堂。 只有他们二人的殿堂。 于是贺逐山跳女步,阿尔文跳男步。他教他如何行走、移步、转身,黑与白的衣角在银箔般的月光中翩翩。 阿尔文从总是不慎踩到舞伴的脚,到对他的下一个动作了然于心;从屏气凝神不敢胡思乱想,到渐松的呼吸交织在一处。 交错的身体在月光下默契得几乎融为一体时,他终于抬眼,望向了贺逐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此清澈,却又淳厚得引人深窥。 老留声机年久失修,在一阵电音中黯然沉寂,两人却没有分开,远处所有的喧闹都与他们无关。 阿尔文的视线最终难以自抑地下移,描摹怀中人清俊的眉峰,挺直的鼻梁,直到落在唇上。他还记得小布鲁克林区那意外的吻。 这回不再是意外了,他缓缓倾身,贺逐山垂眼,没有躲开。 他越靠越近,眼瞧着要再度烙下亲吻,那人却终于抽手,两指微屈,挡在唇与唇之间,无声拒绝。 呼吸被欲望染得热烈,滚烫沉重,拍打在眼前,能听见彼此飞快的心跳声。 贺逐山的指尖微冷,阿尔文轻声开口时,他感觉对方仿佛在舔舐他的肌肤:“你说乔伊想见我,你也有点,‘喜欢’的本能不必被压抑……我没有理解错吧。” 年轻人总在不恰当的时候表露他心中暗抑的执拗与强势。 贺逐山没有看他,但眼睫颤了颤:“那是另一回事。” 阿尔文久久凝视他,最终低声:“你承认了。” 贺逐山稍仰颈看人。 两双眼就在这世界的角落,孤注一掷般相对,在这须臾之间望见了对方的许多情绪。 而阿尔文绝不逼迫贺逐山做任何事。 他的耐心是猎人的耐心,也是爱人的。所以最终,他只是抬手握住对方手腕,拉着他靠近自己。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靠怀相拥。阿尔文就这么嗅了他片刻,忽地一动,微微侧脸,转而在对方颊边留下一个吻。 轻而柔软,羽毛一样在人心里扫了一下。 他轻声说:“谢谢。” 不知道在谢什么,但贺逐山只觉心里一热。阿尔文声线优越,轻声时又沉又低,一句“谢谢”说得比情人间的爱语还要暧昧。 于是贺逐山有点头昏,放纵对方在自己颊侧蹭了一蹭。 他终于回过神来,稍有些生疏地避开:“不用……” 然而话音未落,一声轰鸣遽起! 巨大的爆炸在空中炸出烟花,火星飞溅,四下顿时惊叫连片。冲击波如鲸浪一般滚滚袭来,震得玻璃俱碎,房屋动摇。 贺逐山眼神一厉,没有犹豫,下意识反身将阿尔文挡在身后。 他们被一齐拍在殿堂内的石壁上,阿尔文揽着他,将他搂在怀里藏得严实,毫发无损。 贺逐山把乔伊抓回手里,小猫怕得炸毛,一爪揪他、一爪揪阿尔文地瑟瑟发抖。贺逐山揉了它一把,回头向外看,发现一艘运输车在空中炸得尸骨全无。 他看清了车上编号:“是……水谷苍介的安保队!” 附近的执行警/察与秩序部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刺耳的警报和安全疏散指令迅速回响,空中浮现出路线标记,成队的武装力量朝爆炸点赶去。 贺逐山皱眉:“谁要刺杀水谷苍介吗?” 然而头顶却“咚”的一声又传来动静。 两人同时一愣,对视一眼,跑到天台。阿尔文扶着已摇晃不堪的石柱栏杆抬头看:“钟楼。” 贺逐山的心思比谁都快:“爆炸只是烟雾弹,钟楼才是真正的目标……” 话音未落,再次被一声枪响打断。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做了修改!!务必要看!! 32 双生(7) ◎把你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 枪声从钟楼顶部传来, 在爆炸导致的混乱中鲜少有人注意。 两人赶到钟楼顶层时,地上只有一具尸体。尸体稍显支离破碎,血肉模糊,内脏和脂肪“汩汩”冒泡, 钟与楼都浸透在腥臭的气味中。 贺逐山皱眉, 拎着衣角将尸体翻身, 借着晦暗月光, 看见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义眼自动扫描并确认了死者身份, “她”恰好是先前收集过信息的16396名在场人员之一。资料显示“她”叫朱迪·琼斯, 提坦学院二年级学生。 阿尔文说:“为什么要杀一个学生?” 贺逐山开启通讯器,小野寺遥的声音传来:“她可不仅仅是个学生。”黑客说,“她在半年前觉醒了C级异能,并通过中间人加入了伊甸外部组织, 之前一直负责自由之鹰区M04号据点的信息联络工作。” 凶手是冲觉醒者来的吗? 贺逐山不语, 眼神晦暗,似在思索。 阿尔文提醒:“达文公司车队遭到了爆炸袭击,执行警/察一定会立刻封锁学院周围, 甚至整个自由之鹰区……我们得走了。” 他们本就不该出现在名单上。 贺逐山点了点头, 却没有起身:“我知道, 但这案子很蹊跷。” 朱迪·琼斯穿一件定制拖尾礼服, 紧身拉链自胸部开到臀侧。污血和碎肉堵塞了链齿, 贺逐山费了些力气拉开。义眼投射出黯蓝色的光线,扫描女孩左腰中部的身体结构。 “没有腺体。”小野寺遥说, “根据档案, 朱迪·琼斯的精神元腺体属3型片状腺体, 本应生长在腹直肌下方2厘米左右位置, 但扫描仪没检测到腺体存在。这只说明一件事……” “她不是朱迪·琼斯。”贺逐山说。 阿尔文皱眉:“你怎么知道?” 小野寺遥震惊:“那是谁?谁在说话?认真的吗Ghost, 你旁边有外人?” 贺逐山谁都没有搭理。 他继续检查尸体,手指顺着血管向上走。他掀开暗黑色洒金绸裙,“朱迪·琼斯”赤/裸的上身映入眼帘。身体似乎遭到了某种爆炸袭击,胸膛血肉模糊。但伤口边缘隐约还能看见墨般的刺青,非常眼熟。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那点刺青痕迹,若有所思,小野寺遥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 “不会吧……”她轻声呢喃,同时着手重建尸体的3D模型。 贺逐山没有停下,继续在尸体上寻找线索。“朱迪·琼斯”胸腹处受损严重,但四肢与头颈部较为完好。后颈有贯穿动脉血管的明显伤口,不出意外,那里曾植入了一枚芯片,但芯片已不翼而飞。 而当贺逐山的手背不慎滑碰到尸体下颌角时,他微微一顿。 指尖所及的皮肤在接触瞬间“弹”了一下,就像一颗巨大的果冻。他又尝试着探了一次,这一回,指尖竟没入颊面。 阿尔文眼神稍暗,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而贺逐山十分坚定,手指继续深入。指尖触及颅骨时,“朱迪·琼斯”周身血肉忽如柏油马路上的滚滚热浪一般剧烈震荡。 皮肤伸展又皱缩,像一褶一褶的赘肉。皮下组织细胞溶解,连骨骼在内,尸体迅速化为一滩散发恶臭的液体,气味与“飓风”的触手喷出的黑血味道相似。液体张力极大,边缘圆润内缩,液面则似水银一样光滑粘稠,折射出不同光纹,顺斜坡四下蔓延,将那件昂贵的礼服裙腐蚀得一干二净。 贺逐山抬脚避开。 小野寺遥顿了顿,看着投影里的建模结果,觉得自己好像在说废话:“你应该猜到那个刺青是什么了。这大概是某种不完全变异的身体畸化症状……” “她是一个‘暗锋’。”贺逐山轻声。 “‘暗锋’。”阿尔文呢喃。 贺逐山看他一眼,倏然开口:“你知道变异者吗?” 阿尔文没有接话,但答案昭然若揭。 “达文公司声称变异者是通过注射病毒寻求‘变异’,试图借此达成某种‘宗教目的’的反社会恐怖分子,但显然,这都是假话。” 贺逐山说:“觉醒者和所有普通人类一样,他们从不觉得高人一等,也从不想发起战争,事实上,他们只想活下去。” “新世纪085年10月,苹果园区最大的化工生产厂发生意外爆炸,某一特殊污染物以惊人速度在整个苹果园区传播,导致大量居民出现“变异”症状。医疗系统立刻崩溃,达文公司派出数百支应急小组进驻苹果园,但这些小组进入污染区后没有执行任何救援行动——下等公民的生死无人在意,他们只是像从前一样一心抬高物价、倒卖药品,于是污染传播没有得到有效控制。” “新世纪085年11月,苹果园区爆发变异潮。‘变异’——我们叫‘觉醒’,会使人类进入一系列畸化期,出现高烧、红肿、脱水甚至身体畸形的医学症状,很多人因此而死。12月,达文公司发现事态控制不住,立刻关闭了连接苹果园区与主城区的唯一一座跨海大桥——苹果园区成为孤岛。” “提坦市的所有食品供应都来自阿尔卑斯山地区,因此不久后,苹果园全境断水断粮,电力设施也彻底瘫痪,生活几乎倒退回残蛮的原始时代。一些从‘变异’中幸存下来的人开始互相厮杀,分食人肉生存。” “自相残杀、自生自灭,这是达文最希望看到的局面。086年1月,达文公司派出特种执行警/察部队进入污染区,准备‘处理’剩余的污染物。2月,‘清扫’行动落下帷幕,达文公司拍摄了许多虚假视频,对外声称绝大多数公民得到了救治,‘污染物’也被完全消除。但事实上,苹果园区原有的居民已所剩无几,他们从阿尔卑斯山郊野迁移了一批二等公民入驻,部分觉醒异能的幸存者则逃入地下城躲过一劫。” “但087年,距离‘污染’大面积爆发不到一年,提坦市主城区也陆续出现了‘变异’。这导致死亡率再次飙升,达文公司不能像之前一样‘封口’、‘镇压’,于是他们想了个新的办法。” “本杰明·阿彻,达文公司的奠基人,也是后来‘EOS’系列所有仿生人产品的设计者,088年继承了他父亲的‘丸滨’机械巨头公司,并收购‘容合’生物公司,正式创立‘达文’。他重金收买当时的提坦市市长——最后一任市长,达文彻底垄断提坦市所有产业结构后,政府组织很快瓦解——通过政府声称‘污染’的传播效率极高,为了防止苹果园区的灾难再次出现,达文公司已建立多个大型专用医疗中心,将为所有出现‘变异’症状的市民免费提供救助。” “于是绝大多数‘变异’者都被哄骗进了医疗中心。但谁都没有再见过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本杰明·阿彻似乎非常憎恶‘变异’,他将所谓的‘变异者’转运去了某处基地,不出意外,他们已被彻底‘清除’——就像集中营那样。” 本杰明·阿彻的名字使阿尔文心下一跳。这位老人今年74岁,早已退出大众视野,将达文公司完全交由他的养子水谷苍介打理,但现在看来,他似乎和阿尔文想找的真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有人发现这件事,因为达文从不同渠道伪造了这些人还在人世的证明,让他们的亲朋好友以为他们只是搬去了其它地区——毕竟提坦市非常大,是旧世界毁灭后地球上唯一的大型都市。于是这种‘清除’持续多年。” “‘污染’的原理始终不明,但每年都有数百人出现变异。有些人意识到了达文公司的骗局,选择加入反抗组织。”他顿了顿,“你知道的,就是‘伊甸’。早在086年,苹果园区出事后不久,‘伊甸’就已成立,创建者名叫那不勒斯。” “达文一直四处搜捕这些觉醒者,只是没有声张。直到新世纪126年,也就是8年前,水谷苍介忽然宣布,情报证实,‘变异’是一种主观行为,‘变异者’大多丧心病狂,信仰邪/教,通过主动注射污染物的方式,希望获得神赐‘异能’报复社会。很快,他通过忒弥斯颁布了‘反人类罪’,杀害犯下‘反人类罪’的罪犯不承担法律责任,并鼓励市民相互举报。” 说到这里,贺逐山终于顿了顿,起身望向阿尔文:“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阿尔文直视他的眼睛:“……你是一个觉醒者。你是‘伊甸’组织成员。” 虽然早已知晓他作为Ghost的另一个身份,但忽然的坦诚还是让阿尔文猝不及防。 贺逐山轻声问:“你怕我吗?” “我如果害怕的话,那晚不会出现在小布鲁克林。” 对方眼神闪烁片刻,挪开视线:“你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来不及了,”年轻人说,“我选择你。” 小野寺遥吹了声口哨:“你还骗我说没有情人?Ghost,你传/教的方式与众不同。感谢你为伊甸吸纳新成员做出的贡献。” 贺逐山把她闭麦:“但水谷苍介又和本杰明·阿彻不同。我们发现他没有直接杀死那些被他抓获的觉醒者,他先将他们以常规程序押入阿瑞斯之都的监狱,但很快,他会把犯人转运去别的地方。” 他继续解释:“我们一直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最近,‘暗锋’的出现提供了一个猜测。‘暗锋’是秩序部豢养的一条恶犬,一个专门用于执行捕杀战斗型觉醒者任务的秘密组织。‘暗锋’的成员非常特殊,他们和我们一样拥有异能,但他们是不完全变异者……” “他们自称是‘人工缝合’的产物。” 阿尔文皱眉:“人工缝合?” “我们猜测是将精神元腺体植入非觉醒者体内,虽然这从实操角度上来说几乎无法实现。但这很有可能就是水谷苍介在做的事……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接近真相的机会。” 贺逐山简单解释眼前的尸体为什么不是“朱迪·琼斯”,便操控义眼再次投射出暗淡的蓝色扫描光线:“这个人的异能很可能和变形有关,她应该已经假冒‘朱迪·琼斯’并使用这一身份活动了很久,获取了不少伊甸组织的机密情报……我现在不能确定凶手究竟是冲着谁来的。但如果凶手清楚假朱迪其实是‘暗锋’的话……他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 钟楼内部有大量的打斗痕迹,义眼寻找并收集这些线索,小野寺遥通过远程分析建模,可以还原出大致的案发经过。 贺逐山起身环绕钟楼一周,阿尔文在原地凝视他的背影。 贺逐山对他坦诚相待,他当然知道Ghost不会意气用事,这种坦诚诞生在深思熟虑之后,但他心里依旧涌上一种微妙的情绪。 他无法报之以桃,起码现在还不是一个足够好的时机。 他们之间本就是善恶两立。 “如果刚刚,我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你会动手吗?”阿尔文忽然问,“我知道你身上有枪。” 唐精于机械,他设计了一种特质结构,能够将Ghost的刀与枪嵌在他的紧身战斗服上,通过安检时,扫描系统只会判定它为金属防弹涂层,而不发出警报。 猎手必须枕刀以眠,刀枪是唯一不会出卖他们的忠臣。 贺逐山知道“相反”意味着什么。 他站在墙边,月光笼身,仿佛一团雾濛的影子,在听见询问后停顿须臾,却很快平静地说:“会。” “你和水谷苍介走得很近,我不会冒险留你活口。” 阿尔文垂眼,看见他两手藏在风衣口袋里,动了一下,似是在抚摸那把小巧的消音手/枪。 半晌,他却忽然又说:“不过地下城有很多无人区,建一间自己的牢房并不贵。” 他走回阿尔文身前,很无辜地望了人片刻,才微掂脚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是能接受我把你关起来、锁起来、藏起来,到死为止……” “饶你一命也不是不行。” 声音压得低而沙哑,不慎透露出这人骨子里的疯执和狠戾。 却让阿尔文心情愉悦。 * 痕迹线索收集完毕,小野寺遥重建侧写模型,大致还原了80%的案发经过。 凶手是光明正大从旋梯上到钟楼塔顶的,那时“朱迪”已站在月光下等他。她回头和他说了几句话,气氛相当融洽。然而就在凶手靠近“朱迪”的瞬间,“朱迪”率先动手,似乎察觉出对方杀意。但凶手相当矫健地躲开,并反手斩落“朱迪”的刀。 两人厮打起来,不分上下。古老的石柱与砖墙上弹坑刀痕清晰可见,这里曾发生一场恶战。 “他身手很好。”义眼投射出虚拟投影,阿尔文凝视,轻声点评,贺逐山跟着两个全息小人一路来到铜钟后。 “看不出他是否有异能。” 子弹耗尽后,两人一直在用冷兵过招。 “凶手在这里制伏了暗锋,”小野寺遥说,“但他没有立刻下死手。” 钟锤下方,有一泊粘稠的血迹,同飓风的血一样稍呈腥黑。 “他似乎在质问她什么问题,她没有回答……她引爆了炸弹。” 炸弹在“朱迪”腹部炸开,威力不大,但距离过近,两人同时被掀飞。“朱迪”重重摔在尸体所在的位置,抽搐两下再无动弹,凶手则险些被震下楼去——钟塔结构内部中空——他紧抓地砖才捡回一命。 他艰难翻身而起,伏在地上咳了片刻,然后他向“朱迪”走去,小刀剜下她肩颈处的芯片。 全息投影闪烁片刻,倏然消失。凶手没再留下更多的痕迹,小野寺遥只能跟踪到这里。 “线索断了。”小野寺遥说,似有些懊恼。 “不。”但贺逐山轻声反驳,“他受伤了。” 地上有一串不显眼的血痕,一一滴落,凶手似乎受伤严重,无力消抹自己的踪迹。线般的血迹蜿蜒向外,指向拱状门边,倏然终止。 贺逐山皱眉,正向下眺望,然而忽听“啪嗒”一声,一颗血珠落在脚边。 他霍然抬头,一个黑影从塔尖滚下,倏忽现身,抓着檐角向内狠狠一踹,直冲贺逐山面上蹬来! 贺逐山闪身避开,那人便在地上一滚,兜帽落下,露出一张惨白,却依旧精致的脸。 他剑走偏锋,抓着钟绳迅速下滑,用力一荡,落到下层旋梯,旋即消失不见。 贺逐山皱眉:“是他。” 他还记得学生的脸,眼下有枚小痣。 小野寺遥迅速调出资料,贺逐山视野中浮现出虚拟面板。动态照片里,男孩正露出腼腆的笑。 他叫沈琢。 作者有话说: 您诸位好呀我今天来得早哎!(得意叉腰 33 双生(8) ◎三个倒霉蛋。◎ 沈琢伤得很重。 他没料到056鱼死网破, 不惜炸死自己也要拉个垫背同入地狱——不该问056暗锋的事,他早该知道,这些疯狗嘴硬,就是被人打得牙齿碎尽, 也绝不外吐一个字眼。 他眼疾手快, 在056拉栓引弹时屈臂格挡。爆炸将臂上的外骨骼甲震碎了, 但人还没死, 这便是万幸。他勉力起身, 用刀剥走056的芯片, 本欲立即逃离,却听见空旷的楼间回荡来步声。 他当时不知是谁,只以为惊动了学院里的秩序部走狗,无路可退, 最终躲到塔顶打算伺机而逃。可就在这时, 耳鸣如一根尖刺贯穿脑海,眼鼻喷血,头晕目眩, 然后听见另一个沈琢在身体里惊叫:“这是哪?!” 这一个沈琢立即开骂:“闭嘴, 睡你的觉去!” 但重伤使他精神恍惚, 剧痛之中, 筋疲力竭, 终于两眼一黑地昏了过去。 这一阵混沌,便没听见身下二人在嘀咕什么, 醒来时, 一句话钻进耳里:“他受伤了。”然后是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立刻惊醒, 知道自己被人发现。但半边手脚还处于麻痹当中——那个沈琢在和他抢身体的使用权。 他当机立断, 朝左手捅了一刀, 对方是只小金丝雀,疼得倒吸口气昏死过去,他便抓紧时机,骤然出手,没一招制敌也无所谓,扭头就跑。 此时却早已超过了辛夷与他约定的“3分钟”时限。 自由之鹰区一片混乱,四处是尖声嚷叫,浮空车和巡逻机来回乱撞,红色警戒灯血雾似的笼住高楼大厦。 庆典被迫中断,学院里人心惶惶,沈琢拖着身体溜进洗手间,胡乱抹了一把脸,丢掉沾血的连帽外衣,试图重启通讯器。 通讯器的零件被震错位了,“滋啦”半天,才听见辛夷的声音。 这赏金猎人一贯悠闲懒散,此时却表出一点急切:“你怎么还在学院里?!” 对方显然定位了自己的通讯器,沈琢懊恼:“056把我炸晕了,没死都是走运。你那小少爷还和我抢身体——我能怎么办?” “自由之鹰区已被封禁,我们得去老地方避风头。” “但我现在连学院都出不去。” 提坦学院正门已拉起警戒线,没有通行许可的浮空车一律不准出入。执行警/察严阵以待,各个是铜浇铁筑、猿背狼腰,打一个都费事,更别说一群。 辛夷说:“把身上武器全丢了,我去想办法给你弄张通行许可。056没那么快被人发现,有证在手,他们不会拦——” 话还没说完,“沈琢”疑惑地摘下通讯器:“这通讯器我怎么没见过?是我买的吗?” 辛夷:“……” 糟了,他怎么偏在这时控制了身体! 这个沈琢可不管辛夷在想什么。 他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到洗手间来的,却像从前一样,一径自编自话把事情串在一起,于是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我一定是在庆典上喝断片了,正在没人的地方洗脸醒酒。一旁那件连帽衣上沾染的不是血,是酒,是红酒……一定是这样。 沈琢便自欺欺人地晃了出去,立即被满目人仰马翻吓住。听说有恐/怖/分/子袭击车队,小脸立时煞白,慌不择路往大门的方向跑。 警卫拦下他:“站住!没有通行许可,不能离开学院。” 沈琢嗫嚅地说:“什么通行许可?我、我是沈鸣的儿子,我父亲是EOS仿生人公司的总监,他一定有通行许可的……” 警卫在系统里查询:“没有沈鸣这个人。”但他忽顿住:“只查到一个符合条件的沈鸣……但他已经死了。六年前因犯下‘反人类罪’被处以枪决。” 警卫的目光倏然阴冷,露出厌恶:“哟,发现一个小逃犯。” 沈琢下意识后退两步,满眼不可置信。 他恰巧退进安检门里,喇叭“吱唔”叫起来:“检测到非法携带武器!允许击毙!” 枪口“唰”地扫向他,“砰”声射来子弹,眼瞧要把人撕成肉渣,那学生却像是久梦初醒般跳起来。 “草!”“沈琢”骂:“我怎么偏和这傻子共用一个身体!” 趁那金丝雀吓得手脚发软,他赶紧夺回主权。 这学生像个小豹子,身法过人,一把拽住枪管,顺势前拽,使了个巧劲儿,轻松将身前大汉甩翻。他头也不回,反着扣下扳机,两枪击毙身后警卫,又猛回身出腿,重重抽在一人太阳穴上,几名警卫皆倒地不起。 他蹦上一辆摩托车,甩尾朝广场中央杀去。那儿挤满了来看花车游行的市民,是消踪匿迹的最好地点。 身后一架无人机倏然起飞,在高空中用红色射线盯紧沈琢:“请立刻放下武器!请立刻放下武器!请立刻放——” 沈琢反手一枪,世界寂静了。 * 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人一路追到千窟广场,弄丢了沈琢踪影。 这是一座私人出资投建的纪念广场,极具宗教与民族色彩。 广场正中一幢孔子像,周围则拔地而起断崖般的山墙。崛石中凿出千百洞窟,每一间洞窟都是商店或饭馆,佛龛似的灯火璀璨。 飞檐斗拱一层托着一层,雕梁绣柱、画栋飞甍,其间亭台楼阁穿插、假山鱼池斜出,一旦走进去,没两个小时别想逃出这迷宫。 而前来观看游行的市民人山人海,都挤在美人靠与游廊上,放眼望去只觉头晕,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追吗?”阿尔文说。 “追,”贺逐山答,“他不能死。” 他仰头扫视,义眼开始搜寻目标。 * 通讯器在打斗中碰掉了,沈琢失去了和辛夷的联系。但他知道“老地方”在哪——那是一间廉价酒吧,开在“佛窟”里,老板是自由之鹰区最负盛名的“中间商”,赏金猎人们经常在那儿谈生意。 他气喘冲进时,昏暗灯光下坐满了彪形大汉,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粗话,谁也没瞧沈琢一眼。沈琢抓了酒保:“辛夷呢?” 酒保慢条斯理:“谁是辛夷?” “辛夷就是——”话到嘴边,沈琢忽反应过来,不对,太平静了。 外头天翻地覆,里面却无风无雨。 这里有诈! 他当即擒住酒保胳膊,向后一甩,“噗”一声,躲掉一颗子弹。 赏金猎人们倏然起身,枪林弹雨四下横飞,沈琢无处可走,一头撞进包间,却见沙发上横着一具尸体,血还滚热,窗户尽碎,似是有人强闯出去,便猜到是辛夷。 炸掉一辆安保车并不容易,辛夷得找“老板”帮忙。但“老板”把他们出卖了—— 一队执行警/察撞翻行人,在混乱中亮出黑黢黢的枪口:“站住!” 火舌一亮,沈琢避过,转身朝反方向跑。 他身型不高,因此格外灵活,像只小豹子,从人头顶飞。仗着了解地形几下甩开追兵,正要离开千窟这个是非之地,肩膀忽被人一抓:“别跑!” 沈琢回头一看,对上一双鸳鸯眼。一蓝一黑,像只波斯猫。那男人极俊朗,抓着他要往旁边带:“我们不是……” “警/察”两个字没出口,沈琢泥鳅似的溜出去,转身一拳:“信你个鬼!” 贺逐山扭头躲过,两人便在眨眼间交手数招。拳脚功夫都好,一时分不出胜负,只劲风扇得鬓发猎猎。 然而楼上探出两个脑袋:“在这儿!快开枪!” 那是两个巡逻警/察,刚接到紧急通知,转头就撞上犯人,立即手忙脚乱闭眼胡射。 沈琢见状大叫:“还说不是!” 阿尔文将贺逐山向后一拉,拽到怀里,子弹贴脸而过,“轰”地在石墙上穿出几个大洞。 沈琢便趁机脱身,巡逻警/察朝贺逐山扑来。 阿尔文眼神微冷,回身一肘砸在对方脸上,那人立时眼鼻喷血,向后栽去。又抓住另一个往墙上猛砸,碎屑乍起,纷纷如雪,人就没了动静。 阿尔文扭正手腕:“还解释什么,打晕了多好。” 他意有所指,贺逐山微顿:“我想讲个理。” 阿尔文点点头,却回头望他眼睛:“那天在小布鲁克林,你对我可没讲理。” 那天钳制他脖颈的力气差点让阿尔文窒息,贺逐山沉默片刻,没找到反驳的借口。 沈琢飞檐走壁向下疾行,两人紧随其后。于是崖壁间闪烁着三个小巧黑影,石子般一层一层弹下去。 沈琢轻巧落到底层,滚地而起,一脚踹开古董铺铁门,冲进去撞了个噼里啪啦。 两人追进去,却发现人影已消失无踪,只满地瓷瓶碎片,令人唏嘘。 阿尔文说:“没别的路,他还在这儿。” 贺逐山忽伸直长腿踹开地上羊毛毯,没有犹豫,滑出袖间的微型消音手/枪,“砰砰砰”三声,木板下传来动静。 两人跳进地道,在黢黑中循声向前,一阵“轰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太过熟悉,贺逐山顿了顿。 然后一把抓住阿尔文手掌,将他往后拽! 幽暗中,一辆地下列车陡然驶来,擦肩而过,险些削断阿尔文的鼻尖! 阿尔文还没反应过来,就觉被人一拉,贺逐山抓住了车尾栏杆,将两人一齐甩到车顶。 风呼啸而来,一只手扣着他的后脑往怀里压。列车正以极高的速度钻进隧道,不断向斜下方行驶。他被迫埋在贺逐山颈窝,嗅到他发间清冷的气息。 对方凉凉说:“你走路不看路?” 不及阿尔文委屈,头顶忽传来“咔啦”一声响。 贺逐山脸色一变,借着义眼投射的幽微暗光向上看。 两个男人加起来二百多斤重,全凭贺逐山一只手紧抓车顶栏杆才没掉下去。但那生满铁锈的扶手棍显然撑不了太久,铁皮“嚓”地翘起一个角,紧接便完全与车体分离,在狂风之中,拽着两人陀螺似的往下滚。 沈琢正伏低了脑袋以免被隧道底部削去头皮,痛不欲生地计算着列车何时靠站,忽觉身后什么东西“当啷”响,跌跌撞撞朝人扑来。 于是还没反应明白,便觉一块铁板锹一样抽在脑后,重重一声“哐”,没把他砸个眼冒金星。 沈琢一句“卧槽”:“你俩什么爱好?连体婴啊!” 话音未落,列车驶出隧道。 铁轨不再向下,而是贴地而行,重力因素消失。而列车速度极快,狂风猛烈,铁板面积又大,于是便草垛似的,没在车头待多久,眼瞧着又要滚回后边。 沈琢注意到了,毫不犹豫,抬脚一踹一掀,连人带板丢下车去。 阿尔文身型比贺逐山略大一些,仗着这点优势,将人拢在怀里。砸到地上时却没有意料中的疼痛——那是一片柔软的沙地,两人在满地黄沙中滚了两滚,最终停在岩石边,被铁板压在身下。 手臂上划出两条又深又长的血口,阿尔文没搭理,掀开那该死的铁板,把贺逐山揪出来。 满头满脸的沙,贺逐山咳了两声。 “这是哪?”阿尔文问,他只看见漫漫黄沙,除此以外,别无它物。 “地下城。”贺逐山说,顿片刻又补充道:“地下城之间的无人区。” 作者有话说: 有人开始得寸进尺,是谁我不说.jpg 34 双生(9) ◎贺逐山塞来一颗猕猴桃口味的硬糖。◎ 旧世界崩解的原因相当复杂, 其中一部分与自然环境的失常突变有关:地轴倾角变化、太阳辐射异常,气候变得极端,海平面上升近60米。南极洲融化,海陆变迁, 物种亦出现突变, 食物资源一度枯竭。 幸存的人类为争夺新世界地盘陷入多年战争, 最终, 各区域回归稳定格局, 曾经的国家解体, 由联盟或独立城市取而代之。 胜者在地表重建了繁华的现代都市,败者则四散奔逃,溃入地下。他们本以为自己将效仿几千万年前的人类先祖,凿地开山、深居穴洞, 却意外发现有生物捷足先登—— 异常的太阳风暴和辐射环境虽没有对人类造成强烈影响, 但一些原有的地下生物,如金矿菌,或蝼蛄、猎蝉、狼蛛等节肢动物却出现了基因变异。 它们的体积至少膨胀了三百倍, 金矿菌不再“无机自养”, 而是通过辐射捕杀猎物;爬行甲虫的几丁质外骨骼则变得金属还要锋利, 使它们如钻机一般在地下岩石中肆意穿梭。 于是地下变成了沙的世界, 神秘与危险共存。① 第一批“开荒者”逐步建立起地下城据点, 回归一种原始而野蛮的修行生活。 贺逐山抹了把脸,满手沙与盐粒——地下城相当炎热, 气温常年保持在70摄氏度以上, 在这种环境下, 汗珠刚刚分泌, 就被蒸成盐渍, 如果不穿特制的防护服,人会在数小时内迅速脱水,因内环境紊乱而死。 他们得立刻进城。 贺逐山瞟见阿尔文手臂与后背处的血口,眼神稍顿,脱下风衣,示意他用这个暂作简单包扎。阿尔文将布料撕成长条缠在臂上,同时问:“你知道地下城在哪?” “知道,但我们不能走过去。”他简要介绍了地下城的由来,尤其强调了沙海深处变异生物的存在:“得搭辆顺风车。” “顺风车?” “赏金猎人的鼻子比狗还灵,沙漠很大,但他们总能循着味儿找到你。” 阿尔文的鲜血漫入岩石,蒸发成黑斑,贺逐山笑了笑:“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迷失于沙海中的流浪者……他们天生喜爱杀人越货。”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轰鸣。三辆灰黄色的合金运输车直冲二人驶来,车轮卷起漫天黄沙,仿佛乌云中摩拳擦掌的野兽。 它们在驶近的瞬间升起顶部机枪,锁定目标,试图将两个“流浪者”射成筛子。 两人借岩石躲过子弹,贺逐山把微型手/枪抛向阿尔文:“还有五发子弹。够用吗?” 阿尔文抬手拉栓,干脆利落:“你呢?” 贺逐山微顿,反手拔出脊背上蛰着的机械长刀。 五发子弹解决了三名驾驶员、两个机枪手,还剩一个试图逃跑的观察员,被贺逐山一刀封喉。刀太快了,剑羽一样,无可捉摸。他把刀从尸体里抽出来,对方接受过义体改造,能量液溅了一地。 但刀锋依旧雪亮——刀和主人一样,冷气森森,是斩金截玉的阎罗王。 贺逐山熟练收刀,徒手扭开车厢尾部的锁,一个女孩被捆在角落,“呜呜”冲来人挤眉弄眼。 贺逐山给她松绑,她“呸”地吐出嘴里破布,不解气般跳到地上,用鞋底碾尸体的脸:“敢惦记老娘的货,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她右手是根粗壮无比的机械臂,齿轮连接处不时喷出火花。两颊却覆着一串美艳非凡的鳞片,花瓣拱蕊似的缀着那双妖瞳。 她是一个改造人。 “你的货?”贺逐山问。 “当然,这帮孙子是同行,眼红我们生意,天天找事,今天竟然跑到城外来埋伏我。”她卸下后两辆车的车头,只将车厢串在一起:“我在无人区猎杀虫子,收集它们的外骨骼和口器,老板能把它们制成非常锋利的武器,千金难求。对了,我叫鲛。” 鲛带两人上车,他们在轰隆声中朝落日驶去。 那太阳简直像颗熊熊燃烧的火球,舔舐得地平线热浪扭曲,阿尔文望着,鲛瞟了一眼:“哦,人造的,地下城建在地壳层岩石中,没光,但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贺逐山在一旁给微型手/枪重新装弹:“没见过太阳么。” “没有。” 提坦的人造“太阳”和这差别很大,外型酷似聚光灯,只有照明功能,与火球沾不上一点关系。 贺逐山顿了顿:“手。” 阿尔文一怔,将手伸过去。贺逐山解开染血布条,从车里翻出止血药,消毒前说:“忍着点。”就将棉球摁在血口上。 铁板上有锈,刮进肉里,得挑出来以免感染。刺痛让阿尔文微微皱眉,贺逐山从未抬头,动作却轻了些,最后替他用纱布重新包扎。 驾驶系统损毁大半,车在沙丘上颠得摇摇晃晃。阿尔文正有些脸色发白地犯血晕时,贺逐山塞来一颗猕猴桃口味的硬糖。 乔伊全程躲在贺逐山口袋里,没受一点伤。幸好它是只电子猫,不会被高温蒸干,此时好奇地蹲在鲛面前干扰她开车。 鲛丢来两件防护服:“那些虫子有自己的生物钟,昼伏夜出,太阳能帮我们确定它们出没的时间。你们看着眼生,第一次来地下城?” 贺逐山点头,鲛又问:“来干嘛?” “来找人。” “找人?” “一个朋友被秩序部追杀,逃进了地下城,我们来找他出去,但地下列车失控,我们被甩到无人区。” 鲛并未生疑:“秩序部?那帮狗娘养的。他来过地下城吗?他会去哪?” “他在古董铺站点上的车。” “古董铺啊,那趟车的终点是南区的鬼宿城②,离我们不远。” “你能送我们过去吗?” 鲛点头:“当然可以,我的运输车是老板亲手改装的,虫子要是敢咬,能崩掉它们的‘牙’。不过时间还早,它们很少在太阳落山前出来活动,我……” 车载通讯忽然“滋啦”地响起来:“现……插……紧急通知……在南……鬼宿城附……翅……沙暴,城门将于……关闭……请……” 鲛脸色一变:“不会吧?” 贺逐山问:“什么意思?” 然而天色忽然暗下来,远处群山倏然“隆起”。但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隆起,而是一只巨硕的木蜂正振翅而飞!木蜂胸腹布满黑色刚毛,肚子圆鼓如球,两翅呈裋褐色,迅猛煽动,遮天蔽日! “这些蜂类的膜翅都相当有力,振速很快,能掀起狂风!它们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鲛话音刚落,便见天际腾起阵阵龙卷风,愈来愈高,愈来愈大,四下奔去,摧毁一切。她一脚把油门踩死,猛打方向盘:“来不及去鬼宿城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运输车在一线黑云前夺命狂奔。 * 千窟广场古董铺。 濡女凝视着木板上三个枪洞,避开下属,走到一旁轻摁通讯器:“应该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地下车站,那杀手去了地下城。” “056死了,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暴露的。”撒旦说,“我必须见到这个人,活的。” 虚拟屏幕里是沈琢的资料信息,撒旦正烦躁划动,一页又一页:“他叫沈琢,21岁,学生,孤儿。——孤儿身份是伪造的,事实上他是沈鸣的儿子。你应该听说过,EOS仿生人计划曾经的总监。” 撒旦将资料发给濡女:“他的姐姐是变异者,六年前被捕,父母不相信秩序部的‘解释’,在网络上不断发声求助。忒弥斯怕舆论失控,打算把全家人一并处死,但有人保下沈琢,查不到是谁。沈琢在阿瑞斯坐了三年牢,出来后就以现在的虚假身份活动……他多半是个变异者,啧,漏网之鱼。” 濡女点头,进入地道,在黑暗中听见“隆隆”的响动。 “地下城很危险,你自己小心。” 她跳上列车时,撒旦忽然嘱咐。于是濡女顿了顿,轻声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撒旦没有回复,通讯器暗下去。 * 沈琢在一望无际的沙海中望见那泊绿洲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眨了又眨,那波光粼粼的水面却从未消失,这才敢确定那不是海市蜃楼。 他说不清自己已沿着铁轨走了多远,也不记得他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他只知道自己浑身是血,又饿又渴,再不喝水,就会被活活蒸成干尸。 于是欣喜若狂,向绿洲跑去,然而刚走出一步,就两腿绵软地跌在沙上,滚出去老远,吃了一嘴沙。 他顾不上疼痛,艰难爬起,继续向绿洲进发,却听见有人喊:“沈琢!沈琢!” 沈琢迷蒙回头,看见有人沿铁轨朝他跑来。声音熟悉,他却想不起来,但他哪还顾得上等人,只知一头向前,终于爬似的跪在“草地”上,如饥似渴捧起一掌“水”。 他仰头就要喝,那人在这时赶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拎起来:“不能喝!” 他逆光而立,面容模糊不清,沈琢意识已接近混沌,看着他嘴唇一开一合:“为什么不能喝……” “因为这是——” 对方话未说完,脚底忽传来剧烈震动。紧接着,“地面”陡然倾斜,“绿洲”竟拔地而起,然而再仔细一看,数条锋利的蛛腿正从沙中抬起,头部发出“嘶嘶”恶声,忽地一扭,两只绿莹莹的眼睛盯紧了二人—— 那是一只将背部伪装成“绿洲”吸引迷途旅人的变异人面蛛。 人面蛛吐出白丝,辛夷反手拔刀,一把抱起沈琢,顺着“草地”——其实是人面蛛的刚毛——迅速溜下去。 人面蛛扭动身体,把猎物甩到沙上,它抬起黑铁一般的坚硬蛛腿,猛朝辛夷刺去。“噗噗”两声,扑了个空,但辛夷怀里抱着人,闪躲下去不是办法,于是他骤然折身,拔出腰间匕首,一刀砍得绿血横飞,人面蛛发出凄厉叫声。 辛夷趁机从它鼓囊囊的满是蛛丝的腹下滑走,人面蛛知难而退,不想再追。但这时沈琢被颠了一下,忽摸颈间:“我的项链!” 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倏然挣开辛夷,又向人面蛛跑去。 一条玉坠挂在蛛腿上,似乎是不小心被勾落了。 人面蛛哪见过送上门来的食物,当即转头,“嘶嘶”地朝沈琢奔来。 蛛腿刺下,沈琢侥幸躲过,又是一条腿,这回他摔倒在沙上。人面蛛没有犹豫,迅速吐丝,那坚韧如钢的白丝将沈琢包缠起来,沈琢被转得想吐。白丝还带点腥臭的黏液,蚀得皮肤发烫,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而就在人面蛛将他一把挑起,往口器塞时,一道寒光倏然闪过。 沈琢从未见过跑得那么快、跳得那么高的人,他纵身跃在人面蛛头顶,狠戾刺下匕首,绿血迸射,人面蛛疼得扭头,放下了沈琢。 辛夷没停,躲开反刺向他的蛛腿,将匕首贯进人面蛛坚硬的外壳,顺着它肚子滑下。这在它身上撕出一条巨大的口子,辛夷灵巧落地时,它发出最后一声痛嚎,然后“砰”的一声轰然倒地。 人面蛛不是无人区什么难缠的怪物,算沈琢走运。 辛夷两刀破开他身上的白丝,一把将他拎起来:“你找死啊!” 沈琢还在扑棱脸上的黏液,什么也看不见,但从男人愠怒的声音中就知他非常生气,嗫嚅地解释:“我找项链……” 辛夷给他一句话噎得脸青,还要再骂,这时却瞥见他手里那只玉犬,忽地默然了。 那是他做的青玉小狗,多年前亲手送给沈琢。 于是沈琢被丢在沙上,他抬眼一望,终于瞧见“救命恩人”的真容——男人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有一双黑亮的眼睛,本是极温柔的眉目,此时却因发火显得有些阴沉。 沈琢脱口而出:“辛夷!” 辛夷一怔,显然有些不敢置信。 但沈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喊这个名字,他不知道谁是辛夷。于是他只好小心地说:“你看着好面熟……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辛夷的眼睛又黯下来,他望着沈琢,望得他两腿微微发软。 但辛夷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玉小狗塞到沈琢手里,面无表情将他重新拎起:“没有,你记错了。” 作者有话说: 贺逐山:吃糖。 ①我编的,属于是有幻无科。 ②二十八星宿,东南西北各七宿,鬼宿四星属于南方七宿,据说一管积聚马匹、一管积聚兵士、一管积聚布帛、一管积聚金玉,附近还有天狗、天社、外厨等星座。 35 双生(10) ◎他捏住他的手指:“听话。”◎ 临时避风洞在石窟深处, 辛夷沈琢赶到时,这里已挤满了人。 大多是外出猎虫的赏金猎人,因赶不及回城在此暂避风袭。也有零星几个灰头土脸的普通旅人,手无寸铁, 躲在角落不吭一声。 猎人不会朝平民下手, 避风洞是安全区。安全区也算城主的领地, 城主不会容许滥杀无辜。 沈琢紧跟在辛夷身后, 亦步亦趋像只小狗。他贴着辛夷坐下, 辛夷从口袋里翻出一只鱼肉罐头。 狂风奔涌, 黄沙席卷,群蜂遮天蔽日,岩石都被撕崩成碎片。唯一的好消息是,风吹得空气冷下来, 温度没有白日高。于是沈琢把防护服拉开小口, 散去浑身热气,伸手接过罐头。 “没有餐具,你将就一下。”辛夷说。 沈琢连忙摇头:“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不吃吗?” 辛夷不吃, 只垂眼望着沈琢。 沈琢捧着铝罐埋头啃食的动作很愚笨, 也很乖巧, 专心致志, 肉碎吃到鼻尖都顾不上。于是辛夷觉得心下柔软一瞬, 抬手给他擦去:“慢点,没人和你抢。” 他的皮肤很冷, 沈琢还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 立时打了个激灵, 辛夷缩手。但沈琢又凑过去贴住他, 看着对方手臂上斑驳伤痕:“你也是赏金猎人吗?我们见过吧。你为什么救我?我又为什么会在地下城?” 他的问题太多了, 辛夷沉默片刻,低声哄他:“等到了安全地方再告诉你。” 沈琢只好轻轻一“哦”。 他将罐头吃完,嚷嚷着要洗手洗脸。沙漠中水很珍贵,但辛夷还是依着他这么做。他心满意足地弄干净自己,像只舔爪的猫,终于安分,便攥着脖子上那只玉犬红绳头一点一点,好像想睡又不敢睡。 听见辛夷说:“这项链很重要吗?为了它命都豁出去。” 沈琢打起精神:“很重要的,一个礼物。” “朋友送的?” “不记得了。” 沈琢便抬脸用那双圆润的桃花眼看人,莹莹静水,像是因遗忘记忆而委屈。于是辛夷将他揽了揽:“睡吧,风还要很久才停。太阳亮起来,我们才能赶路。” “热,睡不着。”沈琢答,“你能抱我吗?你抱我,也许我就睡着了。” 辛夷默然,最终将他拎到怀里。他盖着兜帽蜷在刚认识的陌生人身边,眼睛一闭,就像不知人世险恶的狗崽子。 沈琢又忽然睁眼。 他往辛夷怀里拱了拱,再三确认,发现自己听不见辛夷的心跳,“咚咚”的动静是从他胸腔里传来的。一颗心跳动,震热了两人。但辛夷没有心跳。 他不由伸手轻捏辛夷的手,对方顿了顿,反握住他。手掌大一圈,将他完全包起来。辛夷的手冰冰凉凉,似乎不会流血。 于是沈琢在黑暗中睁眼回想,他险些被人面蛛吃掉时,辛夷救他,刀那么快,力气那么大,沙海里那么热,他却那么自如。热浪蒸得沈琢头晕眼花,辛夷却一滴汗也没出,甚至防护服,都是快到避风洞时才换上的。 就好像那件衣服只是穿上给人看。 只是一种机器的伪装。 沈琢便想:辛夷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辛夷是真正的人类吗? 他和辛夷不过萍水相逢,今夜却已睡在对方怀里。他觉得自己应该警惕起来,防备辛夷,可辛夷身上那么凉爽,那么柔软,那么熟悉,全都对他敞开。 沈琢到底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 避风洞的那一头,阿尔文刚从昏睡中醒来。 鲛赶在沙尘暴将万物一口吞噬前,把车冲进巨岩的庇护下。他们便在鲛的带领下从小路钻进避风洞,刚合上石门,便听见狂风笞抽花岗岩的可怖之声。 鲛说这里还算安全,沙行生物的视力都不太好,等风停了,她会继续往鬼宿城开。她替两人找了一个舒服的角落,便去和守夜人中的同伴闲聊。 虽然伤口处理及时,但阿尔文还是有些低烧。 贺逐山用手背探他的体温,没说什么。但他从阿尔文口袋里摸走那颗他没舍得吃的糖,这回顺畅无阻地撕开了包装,然后垂眼看着阿尔文:“张嘴。” 阿尔文乖乖张开嘴,他把那颗糖推进他齿间。指尖稍凉,和人一样,玉剑之锋。 然后贺逐山说:“睡一觉。” 他就真听着他的呼吸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模糊的噩梦,醒来时冷汗淋淋。下意识伸手去抓,却没见人影。他坐起来,乔伊正窝在他腿上舒服地打呼。阿尔文把它折腾醒:“找你主人去。”乔伊愤怒地“喵”了两声,最终一摇一摆走走嗅嗅地带他去。 阿尔文攀着粗石,从一条蜿蜒的岩洞里钻过去,原来避风洞上方还有一个小洞,贺逐山正坐在尽头。两石之间有一指宽的极细的缝隙,风丝丝缕缕杀进来。所幸地表顽固,洞里只是被吹得凉爽。 阿尔文将乔伊放到地上,猫扭着屁股“呜呜嗷嗷”地朝主人奔去。它偎在贺逐山腿上,边骂边竖直了小尾巴,像是在声泪俱下地控诉某人。 贺逐山抬眼:“你欺负我的猫?” 阿尔文说:“我哪敢。” 他坐在贺逐山对面不远处。 贺逐山正在拭刀,一遍又一遍,薄薄的刀锋在黑暗中隐隐泛亮,幽光雾一样将他拢着,他显得又冷又远,不像这世界该有的人。 两人谁也没说话。 风如乱柳片片见血,刀也在他手里声声嗡鸣。 阿尔文忽然说:“你不是第一次来地下城。” 他的动作顿了顿:“我在这儿待过两年。” “逃命?” 贺逐山说:“练刀。” 贺逐山的枪法很准,但那多半与他的异能有关。相比之下,他的刀法更加惊人。那是在生死一线上卷刃饮血、靠命搏出来的功夫,阿尔文见识过,也吃过亏。 阿尔文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说:“不记得了。” “说谎。”他戳穿他,“我杀过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脸。” 拭刀的动作这才停下,贺逐山抬眼,青冷的寒光映亮了两汪镜泉:“你杀过很多人吗?” “不少。” “后悔?” “想要赎罪。”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将刀收起,脊背几乎是他的刀鞘,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 他似乎随身不离三样东西,长刀、纸烟,和一把藏遍身上所有角落的猕猴桃味果糖。 于是火光在漆黑中跳出一颗星,把他照得瘦棱棱的,然后青烟斜飘,他像被笼在香火中的一樽像。 他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乔伊,猫追着他的指头玩,他说:“以前也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很多年以前了。” 他头也不抬,烟在指尖静静燃着:“那天风也这么大,几十年都没有那么大的台风。街上滚着浪水,监控系统全部失灵。于是抢劫的抢劫,杀人的杀人,警/察都管不过来,就我倒霉,捡了个小孩儿。” “秩序部在追他,应该是个逃犯。情况紧急,来不及捂他的眼睛,我杀人时,血溅了他满脸。我们躲进出租屋里,生火的时候,他问我这个问题。他问我人被杀时会痛么,我说不会,死就死了。但他说不,被杀会痛,然后撩开袖子,手臂上有很多刀疤。他说被杀是一块一块看着身体分崩离析,最后感受不到血液的流动,但死不掉,逃不走,还要重新来过。” 贺逐山说:“不知道秩序部对他做了什么,现在想,他也是个觉醒者吧?我想过带他走的。他发高烧,胡言乱语,我去私人诊所买药,遇到一个便衣。他看出我不对劲,我必须杀人灭口。但他跪下来哭,我犹豫了。他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只要他放我回去。他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女……” 贺逐山顿了顿:“我信了。” “但我回到出租屋时,炉火灭了,人已不在。两片木柴都没来得及烧完……秩序部向来做事很快。” “我想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不过他应该没那么走运,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我杀了很多人,我自己都数不清。梦里走在桥上,河里都是伸长了要我偿命的手。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只后悔少杀了一个人……我只后悔少救了一个人。” 烟灰落下,烫在手背,贺逐山垂眼看着它消作飞灰:“我母亲信佛,佛经里说,杀生有果报,罄竹难书,必堕地狱。但我已经无法回头,也不愿回头。欠下的一笔笔血债,干脆攒在一起,死后到油锅里慢慢还。” 他又吐出一点烟圈,烧灰般的味道让阿尔文隐约看见那方壁炉。他感觉自己就坐在壁炉前,死死地盯着火舌跃动,听冷雨拍窗,等一个人回来,没有等到他,却等到追兵。 他突然无比厌恶烤烟的辛酸把贺逐山身上冷清气盖住,于是起身抽走他指缝里的烟头:“少抽点。” 贺逐山无动于衷,又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根。烟同样被阿尔文没收,他捏住他的手指:“听话。” 贺逐山说:“我一向不听……” 然而眉头忽皱:“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扑打的猛风中传来一声闷响。 * 濡女不需要穿防护服,她是蛇,周身湿稠稠的黏液能把她的心率与体温都降下来,于是她提着刀走进避风洞。 她与那群守夜人对望,微微眨眼,守夜人们便失神落魄,睡昏过去。撒旦再次升级了她的异能,她是撒旦豪掷千金打造的一把杀器。 她挨个寻找沈琢。 沈琢正蜷缩一团,小狗似的睡在角落。有人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但人不知去了哪里。濡女蹲下来,轻轻拉下外衣,兜帽下露出极精致的脸,沈琢在梦里“咂巴”了一下:“辛夷……” 辛夷。 濡女微顿,觉得他梦里离不开人的样子相当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于是只是摸出一管麻醉剂,摁下按钮,清蓝色液体瞬时上载。 撒旦要活的,真棘手,绑架可比杀人费事儿多了。 这么想着,濡女把针逼进沈琢脖子,只剩寸余距离时,沈琢忽然醒转。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沈琢猛地瞪大双眼,扭头要滚,结果被濡女一把撩起,捂住了嘴:“闭嘴,不然我要你的命。” 沈琢在女人手里扑腾,“吱唔”的求救声从她指缝间溢出,就两个字,濡女仔细听了,还是“辛夷”。她怕这个叫辛夷的家伙真被他喊来,于是立刻钳着他往外走,推开石门,准备跳山。 然而就在这时,沈琢猛张嘴,在她虎口烙下一圈牙印,同时反手抓她头发,重重向下一薅。小狗崽子用了死力,濡女一个不慎让他挣脱,沈琢趁机低头顶她,将她撞开,自己却失足掉下石崖去。 狂风中传来“噗”的一声响,紧接着是一串衣物猎猎声。沈琢没死,在沙尘中胡乱逃向某处。 濡女眼神一冷,毅然翻山落地。然而正打开眼里的夜视器,准备在黢黑中锁定目标,却忽觉颈边杀来一道罡风。 她本能仰头躲过,一薄雪亮的刀锋贴着面擦过去。刀柄在贺逐山掌心旋了个漂亮的花,扭向又朝濡女当头刺下。濡女正要拔枪,腰上却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毫不怜香惜玉,她吃痛后退,滑出去老远。 “你去追沈琢。”她听见对方嘱咐,而Ghost竟就这么乖巧地依言照办。 但震惊在那人走近时再上一层。 她看清了男人面容,轻声呼喊:“……A!” 秩序官A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高高在上,一如往日,但濡女感到一线杀意。 他说:“我们见过,在尖塔。当时你自称撒旦的副官……你骗我。” 袖口里滑出一柄黑幽幽的枪管,对方压下扳机:“秩序部行动法第三章第十一条,欺瞒上司,罪同背叛。我现在依律将你处死。” 36 双生(11) ◎“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沙尘暴在地下世界肆虐, 狂风如涌,飞沙走石。即使贺逐山拢紧防护服,尖锐的沙砾还是一颗一颗钻进来,刮得人脸上生疼, 丝丝流血。 义眼发出幽暗的光, 不断扫描周围环境。它很快在混沌中发现了目标, 并将对方身影锁定——沈琢正在流沙中挣扎, 吃力地拔腿向前。 贺逐山顶风而行, 追在他身后。 眼瞧离人越来越近时, 却忽觉身侧逼来一线杀意。 他立刻后退躲开,“嗖”的声响,一枚由伸缩链控制的十字匕首破空刺来,擦脸而过, 险些削去他的鼻尖。 及时赶到的人正是辛夷。 辛夷担心风暴不停, 但水壶已见底。于是等沈琢睡着,他到避风洞深处,找商队买了些水。不过眨眼功夫, 回到原地, 沈琢却已不见, 又看到守夜人横七竖八晕倒在地, 就知事情不好。 此时他一把将沈琢从漩涡中拉出, 在他眼下狠狠抹了一把,像是要烙下什么痕迹似的, 用力把人往身后推:“跑!朝有光的地方跑!鬼宿城就在那, 不要回头!” 然后从腰间摸出一柄小臂长的弯刀。 十字匕首再次朝脸上刺来, 贺逐山扭头避开, 又徒手抓住伸缩链, 一把扭断:“我不是来追杀沈琢的。” 但辛夷根本不信。 弯刀“噌”的一声出鞘,锃亮的锋刃流露出狠戾。转眼间人轻轻一点,贴身而至,一刀一鞘当头砍下。 贺逐山反手摸刀——在这种恶劣的暴风环境下,枪械毫无作用——他回身一挡,空中撞出清脆金鸣。 狂风呼啸,两人一触即分。贺逐山想抽身追沈琢去,但辛夷再三将他拦下。他的刀法鬼魅无踪,总能在最奇绝的地方凭空刺出,况且在近战中,短刀要比长刀更灵活多变,贺逐山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交手十数招后,两人都微微喘息,持刀而立,勉强稳在风暴深处。 贺逐山打开夜视仪,辛夷离得不远,幽绿的世界里,仿佛一道鬼影,杀气腾腾。他再次提刀砍来,贺逐山抬臂挡下,绕背一躲,拉开距离。 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完美了——辛夷的刀太完美,这却恰恰是蹊跷的地方。 剑有剑灵,刀有刀魂,刀剑随主,各有脾性。有人力大无穷,有人以快见长,有人不动如山,却都是独走偏锋。正是这样,刀剑才有惊人威力。 但辛夷不一样。 辛夷的刀是死的,毫无特点,节奏全由贺逐山牵动:贺逐山攻,他便守;贺逐山进,他便退;招招式式如循章法,奈何不了贺逐山,却也从不落下风。 仿佛一台计算、预判了敌人所有想法的高级机器。 贺逐山因这个念头动作微顿。 这一顿露出破绽,辛夷眼神遽冷,骤然动作。 风暴中到处是“嗡嗡”乱飞的蜂虫,天地变色,沙石汹涌,如黄河,如钝刀,人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声辨位。 辛夷出刀的瞬间,贺逐山豁然转身,反手“当”地荡开刀刃,出腿横扫。其实他并不能看清辛夷在哪,但他有杀伐的本能。于是辛夷不得不扭身避开,这一下却如了贺逐山的意。 那长腿一勾,霍然劈下,一脚将辛夷踹翻在地上,不及躲避,长刀刺来。 “噗哧”一声,尖刃搠入肩头,只挨着心脏擦过去,极准极快,不损毫毛。显然已刀下留情。 辛夷发出闷哼,却赤手握住雪亮刀锋,想要用力拔出,立刻被贺逐山摁住。 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刀面汩汩流下,像是鲜血,却没有铁锈味道。于是贺逐山伸手一摸——掌心糊满某种琥珀色的油似的生物材料。 贺逐山微怔,他知道这是什么。 EOS系列的仿生人体内大都流动着这种“机器血”,这一生物组件能为它们的运作传递信号、提供能量;润滑零件、维持体温。 辛夷眼神微暗,旋即猛地抬腿蹬人,挣开了贺逐山钳制,翻身而起。 两人在沙暴中相对而立,辛夷擦了擦“血”。他毫不在意地用力抓合伤口,皮肤竟自动缝在一起。然后他说:“没错,我是一个仿生人。” * 此时相对立于沙暴深处的,还有阿尔文和濡女。 濡女灵巧,转身避开那颗子弹,鳞片慢慢覆盖腰背与两颊,黑发在风中四散飞舞。她的皮肤再次浮现出诡异的蛇皮纹路,两眼中盛的是一双竖瞳,神秘妖艳。 “暗锋。”阿尔文说。 “这不是您该知道的秘密。”濡女叹气。 “您背叛了秩序部,您是故意杀死飓风的……”她盯着阿尔文的眼睛,瞳孔忽绽放出奇异的幻色,但阿尔文不为所动,没被她的精神力攻击影响。 “您有异能。”濡女诚恳而尊敬。 “我非常好奇‘暗锋’,身为秩序官,我竟从未注意到你们的存在。” “我也非常好奇您,”濡女回答道,“撒旦说,您与我们一样,是我们的一员。” 阿尔文微顿,他听出濡女的意思,手指不经意地颤了颤,但他强自镇定似的:“胡说。” 濡女没有反驳,她径直冲了上来。 濡女非常灵活,“溺蛇”这一异能使她能够不受燥热与狂风的影响,骤然起跳,野猫一样扑向猎物,却在落地瞬间抓了个空。 她猛一回头,阿尔文已闪身在她背后,一拳砸下,濡女躲开。 “您的异能是什么?”她问,同时抽刀刺人,阿尔文避开,平静答:“猜猜看。” 那刀很快,电闪一样,但秩序官不仅轻松避过,还稳稳抓住刀柄,轻轻一格,打飞了刀。 濡女皱眉:“您为什么要帮Ghost?” 她不认得Ghost的脸,但她认出了他的刀。 而秩序官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神色淡漠,双眼冰冷,仿佛不把濡女的攻击放在眼里。 “我没有帮他。”他再次轻松躲过濡女的进攻时,声音如雾一样飘进濡女耳中,“我在帮我自己。” 濡女有些恼怒,她讨厌这种无法近身的差距感。 她俯身伏在地上,脊背隆起,仿佛一把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满月弯弓,两腿交缠,生出湿漉漉的鳞片和蛇尾,骤然一甩,抽向对方。 “您能帮帮我吗?撒旦想见沈琢,他很重要。” 蛇尾如马鞭破空,有雷霆万钧之势,秩序官终于动了。但濡女蛇行沙地,速度极快,险些用尾将他缠抓起来,他拔出了腰间的十字短剑。 “你对撒旦如此忠心,撒旦在乎吗?” 濡女微微一愣,这句话一针见血,戳中了她心底深处的恐惧。 她走神时,阿尔文没有犹豫,短剑刺来,锋不可当,削铁断甲,蛇尾上的隐形外骨骼保护层被砍得火星迸射,碎屑纷飞,眨眼间分崩离析。 濡女吃痛,颤栗片刻,但很快在地上旋身扭动,甩开对方。 鳞片在瞬间脱身,如千万把匕首,密密麻麻向阿尔文刺去。但那秩序官的身影再次鬼魅般消失,转瞬出现在另一处。 这应当是空间系的异能,濡女看明白了。 她咬牙:“您以虚假的身份接近Ghost,亲近他、保护他,您认为他便在乎吗?”她冷笑:“您与他是敌人,有深仇血恨,他如果知道真相,他对您难道会有任何一点理解或同情吗?不,他不会,他从不怜惜任何人……他只会亲手把您杀死!” 秩序官倏然暴起,十字短剑贯穿坚硬如钢的蛇尾,将其钉在岩石上,动弹不能。感谢福山,这把剑经他改造后,足以将任何一种金属硬物斩断。 那剑向下一滑,拖着濡女在地上翻滚,沙砾磨得她皮肉模糊,血流如注,但秩序官残忍至极,非但没有怜惜,反而一把抓住了她的脖颈。 明是冰冷的手掌,却腾起炽热的暗金色火苗。 他有元素系异能,濡女最怕火。 “他不会。”秩序官回答,低声中却难掩激颤。 濡女强忍着灼烧与窒息的痛感,眼神透着嘲笑:“您害怕了?” “他不会!” “您怎么知道呢?”濡女说,“他的父母都因秩序部而死,‘圣诞’也是他重要的亲朋好友,但我们杀死了他,我们杀死了很多人。您在他心里又算什么?一个骗子,一个宿敌,一个仇人!哪里比得上那些养育他、呵护他、又因保护他而被残忍杀害的人呢?” “放开我,和我一起去追捕他们。”濡女的瞳孔再次变色,她像海妖,诱惑着困于大海深处的迷茫水手,循循善诱:“将他们带回秩序部,Ghost便听凭您处置。到时候,您想对他做什么,我可以保证,那都是您的自由。” 秩序官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死死盯紧她,像要以此将她万箭穿心,但他掌心的火苗却不再膨胀。 濡女轻笑,眨了眨眼,释放的精神污染上升到2级。 这是撒旦为她新升级的异能,相当好用,虽然开发身体的过程也非常痛苦。精神袭击能让被“迷惑”的对象产生强烈痛感,如不按照施法者意愿行事,脑海中的撕裂感只会无限加倍。 濡女暗中摸出腰间匕首:一旦秩序官妥协,她会立刻将他刺死。 须臾后,火苗渐熄,钳制渐松。 濡女说:“您做出了正确的……” 话音未落,手腕遽然被人抓住,火焰在瞬间将她手中匕首融化殆尽,而对方用力一扭,毫不犹豫,将她的腕骨生生折断。 濡女抬眼,对上了一双阴寒冷酷的眼睛,狭眸如刀,剜得人直觉寒风砭骨。 “不。”对方又重复一遍:“不!” 剧痛使濡女不住尖叫,催动异能,更多的鳞片将皮肤覆盖,更多的黏液喷射而出,她试图将对方腐蚀而死。但阿尔文的“愈合”也完全开启,这使濡女的攻击对他产生不了任何威胁,除了那强烈的痛感——却让他更冷静,更坚执,更残忍。 “为什么?”濡女怒道,“为什么!这对您有什么好处?他甚至永远不会知道您为他做了什么、为他牺牲了什么!” “我不在乎。”阿尔文轻声,眼神怜悯,像看一个一无所有的幼童:“我不在乎他知不知道,我不在乎他会不会杀死我。我所做的一切不求回报,你不会理解……” “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火焰暴起,濡女闻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 那把十字短剑忽生出一米多长的剑身,锋刃上火舌滚滚,如天狗吠日,悬河泻水,金光白虹落下—— 一剑斩断了濡女蛇尾。 * 身份暴露后,辛夷不再遮掩锋芒。机器的力量远不是人类以血肉之躯就能轻易抵挡的,这让贺逐山想起郁美。 辛夷的拳头和郁美一样,有千钧之力,一拳能把坚硬的地表砸出深坑,攻势又狠又快。他用长刀去挡,刀身却被力道震得嗡鸣颤动,贺逐山生怕这把宝刀折在辛夷手里,收刀而退,走为上策。 两人在沙暴中追逐,此时地表上到处是大小的龙卷狂风,地形变幻莫测,被搅坏的运输车碎片、乱石、货物都劈头盖脸砸过来,要是一个不慎没躲开,高速与巨力都足以让人当场毙命。 辛夷却毫无畏惧——他本身就是强悍的EOS系列仿生人。 奇怪,一直以来,达文公司发售的仿生人产品全是智能低下、空有人类外壳的简单机器,辛夷为什么会拥有如此高的智慧,甚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乔伊在胸口“嗷呜”乱叫,一个没抓稳,被风卷了出去。它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四爪乱挠,立刻炸成一球小毛团。 贺逐山想也没想,转头去抓。 这一下便让辛夷追上,他毫不犹豫,反手出刀。 刀斩破了皮肉,在贺逐山左臂上划出又深又长的血条。 贺逐山揪着乔伊在地上一滚,沙砾挤进伤口,刺痛难忍,但他顾不上伤,立刻抬手挡下辛夷劈来的刀鞘。 辛夷力气极大,他被狠狠地压撞在嶙峋怪石上,坚硬的石层磨穿了衣物,磨得后背皮肉虬结,青筋暴起,红砂砂一片,鲜血蜿蜒而下。但贺逐山伸手握住了辛夷的刀,那白尖只差一寸就要贯穿他的心脏:“你和沈琢是什么关系?” “与你无关。”辛夷冷声,刀锋戳破贺逐山胸口。 刀下身体轻颤,但人却一声不吭:“沈琢是觉醒者吗?他为什么要刺杀暗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秩序部的走狗,”辛夷“呸”声,“你别想骗我的话。” 乔伊在这时从贺逐山臂弯里挣出一个脑袋。这小猫,被风吹得站都站不稳,还敢张牙舞爪去咬辛夷的手腕。 仿生人当然不怕,这对他来说无异于蚊子叮咬,但他稍分了分神,贺逐山便在这时骤然拽下他拿刀的手。 弯刀又在小腹上划破长痕,鲜血渗出,腥味翻涌。辛夷眼神一冷,握着刀鞘就要以拳背击晕贺逐山。 却被人一脚踹开。 他是一副裹着人皮的机械骨架,因此在巨力之下,只堪堪退后几步就站住脚,然而对方更快,又是抬腿扫来。 贺逐山闻到了高山野雪的清冷气息:“阿尔文!”他喊:“别——” 话音未落,两人扭打起来。 阿尔文拳拳带着狠劲儿,杀意四溢,像被惹怒的狼与虎,不死不休。贺逐山想不明白他怎么忽生出这么大的脾性,身法凌厉,竟叫仿生人辛夷都一时没有招架之力。 贺逐山起身时,二人已追到崖边。辛夷不愿与他多做纠缠,纵身跳下悬崖,消失在沙暴深处。 阿尔文手背上沾了些“机械血”,琥珀色的,他舔了舔,舌尖弥漫苦味儿。 贺逐山沉默:“我是不是教过你,打架要会躲?” 早在福山家里,他就警告过他,仿生人能轻易置人于死地,不要与它们——尤其是战斗型——正面冲突,但阿尔文听不进去。 “你怎么不躲?”阿尔文只是垂眼看他,眼睛很亮,虫群渐渐远去,天露出熹微日光:“难吃。” 他对辛夷的血做出如此点评。 他抓住贺逐山拉到怀里,将他后背崎岖的伤口尽收眼底,眼神一暗,又深又凶,于是揽了人再没放开。 贺逐山想要脱身,却惊觉他力气极大,真发起狠来,挣脱不得:“小伤,没事。” 但对方冷声反问:“这也算小伤,那什么是有事?死才算有事吗?” 红日冲破沙暴时,他盯住了贺逐山的眼睛,带着些疯拗的委屈,贺逐山忽有些做贼心虚。就好像在训练室被达尼埃莱逮个正着。 他只好做他一贯擅长的事情,转移话题:“那个‘暗锋’呢?” “跑了。” 阿尔文神色不明地盯了他一会儿,这才挪开视线,却绝不松手,就将人带在一旁,扶住了他的腰:“她的异能和拟态有关,断了尾巴,溜走了。” 贺逐山不好挪他的手,只能依着他点头:“那家伙是个仿生人,不知道和沈琢有什么关系。但他救走沈琢,让沈琢朝鬼宿城去,他们应该会在鬼宿城碰面,我们得去找鲛。搭她的运输车进城,不会被城卫盘查……” 话未说完,被人拦腰抱起。 阿尔文托着他的膝窝与肩头,将他牢牢圈在怀里,紧贴着胸膛,能听见年轻人稍快的心跳声。他很仔细,避开了贺逐山身上所有伤处。 贺逐山一怔,没反应过来,望着人眨了眨眼,像是在问干嘛。 于是阿尔文说:“去找鲛。” 他相当平静,却又流露出少见的不容置疑的强势:“抱着你,我比较放心。” * 却说沈琢,迎着狂风乱走,眼里只盯着沙海中隐没的红日,终于在天光乍破时看见了鬼宿城的影子。 那是一座黑色的防御基地,环形金属高墙顶天立地,有数米厚,非常坚实,爆破弹也不能突破它的防卫,城市便躲在其中。大门处设有检查站,数十个装备精良的城门守卫抱枪而立,挨个检验进出城门的地下城居民身份信息。 沈琢一步也走不动了,他脚一软,跌倒在地,顺着沙丘滚落出去,恰巧撞到一行运输队脚下。 有人把他一把拎起:“醒醒!” 沈琢指着自己的喉咙:“水……” 对方问:“啧,第一次来地下城?” 沈琢点了点头,男人给了他一壶水,叫他躲到运输车里。 运输车里塞满了狩猎来的虫的外骨骼,还沾有一些黏液,湿湿糊糊,沈琢尽量不看它们一眼。他蜷缩一团,踞蠼在角落,只听见外面叮当的声音,像是在查验报单和货物。 车进了城,摇摇晃晃,终于在一处停下。 运输车的厢门被打开,沈琢还没适应刺眼白光,就被一只虬结有力的手拽下来,拎着进了一间房屋。 那人一把踹开门:“喂,这月还差几个‘头’完成指标?我卖你一个啊。”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敲打着虚拟键盘:“差十几个呢。执行警/察那帮人肚子越来越大,上个月又狮子开口,叫我们以后多加二十个送出去。他们自己破不了案,抓不到人,监狱里却不能空,有什么办法?只能从地下城找。这些人的烂命又不值钱。” 沈琢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完成交易,面板“叮”的一响,他被捆紧手脚,丢进一间牢房。 昏暗中还坐着几个人,对他的“呜呜”挣扎冷眼旁观,然后说:“喊什么?来都来了,不如想想到了阿瑞斯之都后该怎么办,听说那儿也有那儿的活法。” 沈琢“呸”地吐出嘴里破布,有些不敢相信:“去哪?阿瑞斯之都?” “是啊,”那瘦高的男人瞥他一眼:“执行警/察有工作指标,每月破案率要达到多少多少,完不成,他们就到处抓人顶替——地下城的人最方便,没有亲友,没有公民信息,交上去了事,谁管你是谁。” “你得罪城主了吧?城主那狗娘养的,操,说白了还是跟秩序部沆瀣一气的畜生,秩序部给他点甜头,他就乐滋滋帮人家管这一摊烂泥,呸,真以为自己是皇帝呢……喂,以后就是狱友了,你去过阿瑞斯之都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各有立场。 37 双生(12) ◎EOS,黎明女神。◎ 鲛进门时, 贺逐山正在检查剩余武器。 她瞥了眼地上散落的子弹,转手合上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弄点补给。地下城缺衣少食,唯独不差杀人的家伙事。不过, 这一带是我们的地盘, 那些帮派不会擅入, 枪估计也派不上用场。” 沙暴停止后, 鲛重启运输车。她让两人藏进车厢, 从椅子底下翻出一张伪造的“合成香肠特批货单”。她似乎是个走黑货的老滑头, 手里有许多假/证/件。于是等到了基地门口,城卫不疑有它,他们轻而易举通过检查,进入鬼宿城。 她将两人安置在一处安全屋, 它位于混乱肮脏的住宅区深处, 之后便去和她的人交接外骨骼货物,半小时后,才带着压缩饼干、营养液、鸡肉罐头以及两袋急救包返回。这在食物和医疗资源都极度稀缺的地下城, 算是一笔昂贵物资。 贺逐山将弹匣一一填装, 鲛在桌边坐下。 虽然城内有大型制冷设备用于调节温度, 使其适宜人类生存, 但她跑得太急, 进门后仍满头大汗。 她便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哈”一声舒气, 才开口:“我已经查过今天的入城名单, 反复翻了三遍, 可以确认, 没看见‘沈琢’的名字。根据线人情报, 两小时前,开往阿瑞斯之都的‘走私车’上,有一个长相优渥的东方人,年纪很小,皮肤很白,眼下有颗痣,听你的描述,应该就是沈琢。” 沈琢不在鬼宿城。 这个消息让贺逐山微微皱眉,他不清楚什么是“走私车”。 “阿瑞斯之都?” 鲛点头:“地下城看似是逍遥法外的罪恶之城,但实际上,秩序部的手无处不在。他们有能力彻底铲除这些蛀生在提坦巨树上的虫子,但他们认为没必要这么做——单极垄断是不稳定的,一个完美的乌托邦世界总会遭人质疑。他们通过维护‘地下城’,给所谓的‘反叛者’留下苟延残喘的空间,借此平衡‘质疑’和‘权威’,就像矩阵和锡安①。” “城主和达文公司有利益往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但只要秩序部开口,城主就会找到并交出那些躲在地下城的通缉犯;执行警/察需要完成每月额定的破案绩效,有时数字不好看,城主会帮他们从地下城搜罗‘黑户’,交由他们伪造公民信息,再投入阿瑞斯之都。沈琢多半被卖给‘走私客’了,他们专职寻找城里最易下手的倒霉蛋,把人送给警/察‘交租’……今天恰好是交租的日子。”鲛解释道。 “地下城帮派众多,势力复杂。你提到过‘老板’,你们是哪一边?” 贺逐山一针见血,但鲛也毫不畏惧:“我们哪边都不是,我们看不惯城主,也不屑于和各色帮派同流合污。我们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是一群改造人。” 鲛说:“在地面上,在提坦市,他们只把我们当性玩具……但我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一部分人拆下芯片,接受改造,重新变成普通人流浪在小布鲁克林……但一部分人走入地下城,在这里蛰伏、积累,等待某一天向他们复仇。‘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帮助你们很危险,尤其是在你们已经惊动了秩序部的情况下。但‘老板’执意这么做……他说他见过你。”鲛望向贺逐山。 贺逐山微微一怔,鲛却打了个响指。门倏然打开,一个雪白的影子闪进来。 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少年,褐发深眸,身形纤细,仿佛游戏中的虚拟建模,精致动人。他脸上植入了某种芯片,暗金色机械图案规整又神秘,身后却有三条长而蓬松的兽尾,尖耳似猫。 “我们见过吗?”贺逐山警惕。 “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在‘荒原’,你来找‘飓风’,顺手救了一批将被拍卖的改造人,我当时在监控中目睹一切。”讙②说,“我以玩宠的身份潜伏在城主身边,借此收集大量情报。与他相比,我才该被称为最优秀的‘情报贩子’……我叫讙。” 讙边说边脱下斗篷,显然他不方便在地下城抛头露面。他和鲛打了个招呼,鲛为他搬来一张椅子。 贺逐山想起来了——他还记得那个女孩。 “他们还好吗?” “有人为他们做了芯片拆除,一些人开始独立生活,一些人则因脑组织损坏在基地接受照顾。城主非常生气,他亏了一大笔钱。但这也是我帮你的唯一原因——” 讙笑起来,脸上流露出狡黠:“你帮过改造人,理应获得回报。 讙几乎将自己的底牌完全开诚布公,这相当诚恳,贺逐山没有不相信的理由。于是他向讙简要解释他们进入地下城寻找沈琢的来龙去脉,但选择性隐去了有关暗锋与觉醒者的事情。 “他有一个非常能打的同伴……似乎是仿生人。” “听你的描述,应该是辛夷。”讙皱眉:“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在他刚刚开始觉醒独立人格的时候。” “他很特殊,是一个定制的家用仿生人。从外形上看,他的设计原型是EOS系列第四代智能管家‘李’,就是123年发布的那一批,但制作者在五官和体态上都做了细微调整,这使他变得独一无二。” “所有仿生人,无论是用于工厂生产还是家庭管家,它们的智能系统都相当低下。这并不是说仿生人公司没有能力研发更高级的产品,而是因为顾客不买账——恐怖谷理论③,人们畏惧拥有人类外表的‘机器’,一旦它们过于智能,必然会导致一系列的道德伦理问题。所以‘禁止开发智能仿生人’的法案条例就是为了在源头上对其杜绝防范……但辛夷不一样。” “辛夷的大脑是胶质结构,采用了一种非常先进的软体生物材料。这意味着自由物质可以通过碰撞在其中完成分子水平重组——完全模拟人类的大脑环境。数据以自由编码段的形式不断传输,运算峰值速度达到亿级,可以在瞬间解析大量资讯,他几乎是一台超级电脑。” “这或许就是他诞生自我人格的物质基础。”鲛说。 讙点点头:“公司的所有产品研发都有其目的,但‘辛夷’从未投入批量生产。这说明公司研发他的目的不是盈利……那是什么?我一直没想明白。” “直到有一次,我听到了城主和秩序部的对话。秩序部希望他交出藏匿在地下城北区的几个‘觉醒仿生人’,他们提到了一个词,‘黎明计划’。” “‘Eos’,古希腊神话中的黎明女神。”阿尔文冷不丁出声。 “是的,所以我一度怀疑,生产仿生人也许并不是达文公司的真正目标,那些低级玩具本来就可以被其它机器取代——也许,EOS本身,就只是为了这个黎明计划存在。但没人知道黎明计划是什么。” “你认为辛夷有独立人格吗?”贺逐山问。 “是的,我敢肯定。”讙说,“他已经诞生了自己的情感和价值观,谁也无法改变。他可是一个相当成功的赏金猎人,地上地下通吃。” 贺逐山没有说话,但阿尔文看他一眼,已经领会到他的意思。 “觉醒仿生人”很可能不止一个,他们像辛夷一样隐藏在提坦市的各个角落。从秩序部的态度来看,他们的“觉醒”应当是某种意外。但制造方一定是达文公司——达文公司为什么要制造这些媲美人类的仿生人?他们又是为何“觉醒”? “我还特地查了查沈琢的背景……非常有趣,他现在的身份是伪造的。事实上,他是EOS公司曾经的总监沈鸣的儿子。不过他们全家已因犯下反人类罪在六年前由秩序部处死。” “他们认识。” “是的,六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过只有辛夷知道。”讙耸肩。 “我必须前往阿瑞斯之都。”贺逐山忽然开口,三双眼睛同时望向他。 “你疯了吗?那可是阿瑞斯之都——”鲛皱眉,然而讙打断她。 “如果你想找到沈琢,甚至找到辛夷,那么阿瑞斯之都是你唯一的选择。”讙平静道,“你是一个顽固的人,从‘荒原’那一战就能看出来,如果你执意要做某事,谁都拦不住你,你不会听劝。” “很遗憾,前往阿瑞斯之都对我们来说太过冒险,我们不会给你提供任何人力支持。但你需要什么武器、装备,你可以和鲛说,我们将竭诚打点一切。” “阿瑞斯之都非常危险,那是监狱之城,罪犯之地,它的防卫程度甚至能和秩序部中心相媲美,强行闯入,必死无疑。” 讙起身,重新穿戴上斗篷,他精致的面容隐藏在灰影下,臃肿的身形却在消失前停顿片刻:“不过地下城的魅力就在于此——没有你做不到的事,只要你找对人。我有办法送你……送你们去阿瑞斯之都,”他看了眼阿尔文,“想好了就联系鲛。” 鲛在纸上手写一串号码,嘱咐贺逐山背下后焚烧。两个改造人相继离开安全屋,只留桌上物资作为他们曾出现过的痕迹。 作者有话说: ①《黑客帝国》 ②我相信你们已经不记得讙了,指路第13章=w=。讙,同“欢”,《山海经》中记载“其状如狸,一目而三尾,其音如夺百声,是可以御凶,服之已瘅”,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形象,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一般的野猫,只长着一只眼睛却是三条尾巴。 ③一个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相似,所以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而当机器人与人类的相似程度达到一个特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对他们的反应便会突然变得极其负面和反感,哪怕机器人与人类只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从而整个机器人有非常僵硬恐怖的感觉,犹如面对行尸走肉。 38 双生(13) ◎“你要我抱你吗?”和“我喜欢你。”◎ 贺逐山起身走进洗浴间。安全屋里的卫生设施相当简陋, 不过花洒、浴缸,和一面宽大的半身镜。 衬衫早已被鲜血浸透,黏糊糊紧贴皮肤。他小心撕下衬衫,却还是难免牵动伤口, 刀割般的疼痛使人微微皱眉。 贺逐山试图挑出血口里的小碎石子, 它们留存在体内易导致炎症。但没有微型手术刀辅助, 这很难独立完成, 他尝试几次, 很快没了耐心, 干脆放下棉棒,套上新衣出门。 狭小客厅里,阿尔文正在加热那几盒鸡肉罐头。 他用小刀撬开拉环,汁水四溢的肉块被堆在白色瓷盘里。他“叮”着了微波炉, 听见声音回头问:“饼干还是营养液?” “都不要。” 贺逐山看了一眼, 在生锈的铁桌旁坐下,抬手到口袋里找烟。 他需要烟缓解后背的疼痛,此时只有尼古丁能麻痹神经中枢——但那半包烟在沙暴中被风吹走了, 他蹙起眉头。 阿尔文看在眼里, 觉得这人像只刺猬。 阿尔文走过来, 撑着桌子低头看他:“不能挑食。现在是特殊时期。” 他声音很轻, 仿佛在哄小孩。贺逐山没说话, 固执地抱着乔伊。小猫正在他怀里伸长了脖子闻闻嗅嗅,似乎在找空气里肉香的来源。 阿尔文忽瞧见贺逐山背有血色——血洇了新衣, 烫得灼眼。 他皱眉:“你没处理伤口吗?” “麻烦。”刺猬抿嘴, 冷冷淡淡抛下两个字。 阿尔文居高临下看他, 贺逐山相当固执地绝不抬头。两人无声僵持了一会儿, 阿尔文起身去洗浴间。 微波炉又“叮”的一声响, 贺逐山就着湿抹布将那一盘烂熟的肉拿出来。这时听见洗浴间传来水声,阿尔文说:“过来。” 声音显得遥远,贺逐山顿了顿。从没有人这么和他说话,达尼埃莱不能,凤凰也不能,谁都不能。于是他和乔伊大眼瞪小眼,用沉默表示抗议。 但年轻人又斩钉截铁地说:“过来。”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贺逐山只好把一整盘鸡肉推到乔伊面前:“都是你的了。”他冷声:“吃干净点。” 洗浴间里,阿尔文正用温水打湿毛巾。他看起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做起这些杂事却毫不犹豫。贺逐山靠在门框上,想看看他还要如何颐指气使,但年轻人相当平静:“衣服脱了。” 贺逐山皱眉:“我没事——” “别说谎,”他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你根本没有处理伤口。如果不想这样,你当时就不该让自己受伤。” “撑着。”他指向半身镜前的洗手台,强词夺理和达尼埃莱如出一辙,不容置疑,却相当有耐心。 贺逐山只好脱下那件还未穿多时的新衬衫,将它叠在一旁,犹豫片刻,赤/裸上身撑在洗手台边。 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但阿尔文毫不在意。他卷起袖子,叫贺逐山扶稳,手便搭在贺逐山腰窝上,轻柔地一搂一环,简直像一个拥抱。 两人的姿势很亲近,能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与呼吸。屋里太静了,静得只有水流声,水流却盖不住飞快的心跳。 阿尔文靠着他,就像从背后揽住爱人。他身上有高山野雪的冷意,掌心却温暖炽热,用毛巾一点一点小心粘去刺在贺逐山血肉深处的石子与沙砾,像一遍遍落下的怜惜般的舐吻。 贺逐山恍惚间看见了自己所想象的画面,下意识一躲。 阿尔文立时抓住他:“疼?” 不疼,贺逐山想,他一年到头总是遍体鳞伤的。千疮百孔惯了,觉得自己早已麻木……但一旦有人关心有人哄,忽地又学会疼。 他抿嘴不语,阿尔文显然误会,他说:“活该。” 但手上的动作轻了稍许。 贺逐山从镜子里看见阿尔文微垂的脸,他的神色很专注,眉宇间却覆着一层霜……他似乎有些生气。 贺逐山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了这件事,可他不明白,阿尔文在气什么呢?他有什么可气的? “我以为你不知道疼的。”阿尔文忽然这么说。 ——后背几乎血肉模糊,细小的伤口纵横交错。他已经非常仔细,但肌肉还是不时因疼痛本能一搐。 他忽伸手按了按脊背上斜卧的一条血口,贺逐山猝不及防,“嘶”地倒吸口冷气要逃躲,但又被阿尔文伸手抓住。 他牢牢扣着他的腰,像要他牢牢记着这种疼似的,俯身贴来,在贺逐山耳边说:“上次的伤。还没完全好。又添了一道。” 一字一句,在镜子里垂眼盯住了他。 贺逐山微怔,他觉得耳尖烫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悄然入侵。 但那触摸像警告,又像惩戒,很沉很重,根本受不住,贺逐山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好看着对方打开急救包。 阿尔文没再说什么,找出碘酒和凝血药物,拆开了消毒棉签。 他的指尖一点一点游过后背,难捱的刺痛全被体温安抚,动作相当熟练,显然也轻车熟路给自己上过不知多少次药。 于是贺逐山说:“你没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阿尔文只是微微一顿,并不反驳。 两人没再说话,阿尔文让他转身坐在洗手台上,他半跪在他两腿之间,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小腹上横亘的长而深的血口。 最后咬开绷带,伸长了手,用纱布将贺逐山的腰一圈一圈包扎起来。系好止血结,环着他的两臂却不肯离开。贺逐山不再怀疑,他知道那就是一个拥抱。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洗浴间,阿尔文在桌边站住。 桌上只有一只一干二净的空盘子,以及蹲在一旁快乐舔爪的乔伊。 贺逐山忽然有些做贼心虚,他抱起乔伊。 阿尔文轻笑一声:“贺逐山。” 他第一次在相处时如此严肃地连名带姓喊他,却不是生气,只是看贺逐山一眼,从口袋里摸出什么。那是一包纸烟,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 他说:“我本来想,或许我可以分你一根。” 贺逐山沉默片刻,揪着乔伊耳朵低声狡辩:“我不喜欢吃罐头。闻起来很腥。” “那是我们唯一的蛋白质食物。” “你可以吃压缩饼干。” 阿尔文拿他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把营养液全喝了。两包。不准剩。” 贺逐山挑眉就要抗议,但在反驳前,年轻人已给营养液插上吸管,二话不说,堵在他脸前。 沙暴使人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但贺逐山身上有伤,不能冲凉。于是他以一种极拖延的速度啜饮营养液时,阿尔文打来一盆热水,站在他身后一点一点梳洗他的软发。 贺逐山很想拒绝,很想逃,但今晚年轻人格外强势,他无处可去。 贺逐山只好打开白玫瑰,通讯器在眼前投出投影。 他垂眼在虚拟屏幕上处理消息,试图借此消解这陌生的暧昧感。 可温水忽流过耳后,顺着雪白后颈滚进后背,痒丝丝的,听见阿尔文问:“你在伊甸都做些什么?” 贺逐山沉默片刻:“救人,杀人,出任务。我还做过训练官。” 他本不该回答这个问题,阿尔文越界了。 但阿尔文的呼吸也痒丝丝的。 “训练官?” “新人需要学会操控自己的异能……同时也需要提升自己的格斗能力。” “你教异能,还是格斗?” “格斗。” 阿尔文“唔”了一声:“怎么教?” “理论和实践。理论好说,发资料自己看。实践则方法不一。有的人植入了脑机借口,他们会直接插上训练芯片到虚假系统里战斗。有的人畏惧脑机,就选择用全息体验仓上线。但虚拟不能完全取代现实,我会针对每个人安排不同的针对性线下训练……有时也会亲自和他们过招。” “亲自过招?分到你手上的新人一定很倒霉。你会手下留情吗?” “伊甸不是分配制,”贺逐山说,“训练官才是被选择的对象。” “绝大多数人慕强,渴望自己成为强者,所以也选择强大的人做自己的训练官……但绝大多数人也无法忍受那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他们没勇气甚至没胆量付出代价。我训哭过好几个学生,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找我。”他言简意赅,不以为耻,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 “你把人训哭过?”阿尔文失笑。 “也许下手狠了点。”贺逐山皱眉,“但哭有用么,敌人不会因此放你一马,队友也不会起死回生。” “也许他们只是想哭。”阿尔文说,“你不懂,因为你不会哭。” 阿尔文用毛巾擦拭贺逐山的头发时,他忽地稍仰起头,睁眼打量着阿尔文。 “你会加入伊甸吗?”他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鲛把冷气开得太低,衬衫又太薄,他鼻尖被冷气冻得酡红,皮肤愈发苍白。这样仰颈看人,无中生出一种柔软和脆弱。 几乎是贺逐山的另一面。不再阴冷、狠戾、疏离,而是与精神领域中的那个稚子一样,执拗、顽固、带一点无措,那么动人。 阿尔文说:“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问题让人这么误解。” “我可以加入伊甸吗?”阿尔文声音很轻。 “伊甸里有非觉醒者,他们是自愿反抗秩序部的,为什么不可以?”他皱眉,显然误会了阿尔文的意思。 阿尔文没有纠正,又轻声问:“那我可以选你做我的训练官吗?” “你不需要训练官。” “我需要啊,”他用毛巾遮住贺逐山的眼睛,“我喜欢你。” 这句话猝不及防,阿尔文的呼吸和水珠一起,顺着贺逐山的脖颈、脊背、腰窝一路蜿蜒而下,仿佛融进每一滴血液里,烫得他微微一怔。 贺逐山没有多问,“喜欢”二字便如两根细针,不轻不重扎在心口,像是要把阿尔文整个人都扎进去。 他们将压缩饼干分食完毕,贺逐山到底没能喝完那两袋营养液。秉着不浪费的原则,阿尔文就着他用过的吸管将剩余的一饮而尽。 安全屋里只有一张双人床,两人各睡一半,盖同一张被子。 贺逐山靠在床头浏览世界网上的新闻时,冷不丁吐出一口烟圈:“其实你不抽烟。”他垂着眼:“你连烟都不会夹。” 这意味着那包烟只是为贺逐山一个人买的,他甚至摸清了贺逐山的口味。 阿尔文并不反驳,低头许久,忽凑来抓住贺逐山的手腕。他抓着他的手贴到唇边,就这么深深吸了一口烟。他咳了老半晌,却逞强般含糊不清地说:“现在会了。” 贺逐山望着烟头。 两人的咬痕重叠在一起,仿佛曾互相撕咬过、吞噬过对方的血肉,他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那么多为什么。” 贺逐山不说话,阿尔文掐灭了他的烟,将他团到被子里。 贺逐山在床内侧,紧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床头还点着一盏老式台灯,烛火般的暗光把两个人的影子照在一起。 他不语,阿尔文却伸手,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慢慢滑下,一寸一寸抚过那些伤口。有的尚未结痂,嶙峋虬结;有的红痕未消,暧昧不清;它们就那样亘在贺逐山苍白却有力的身体上,就那样记录着主人的一生。 一生都在摸爬滚打,一生都是千疮百孔。 于是这么孤绝地走到阿尔文面前时,阿尔文觉得还未曾拥有,就已经失去他。 “别摸了。”他反手抓住阿尔文的手腕。 但阿尔文说:“疼。” 他的伤,他只看一眼,就觉得心里疼得发紧。 只恨没能再早一点遇到他,保护他。 贺逐山缄不作声,放开了阿尔文的手。于是阿尔文扭身过去,旋关了夜灯,背对着他说:“睡吧。” 屋里一片漆黑,两人之间相隔半米,好像一道天堑沟壑,但贺逐山分明听懂了他的回答。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缘由。 生没有,死没有,相逢没有,分离没有……喜与爱也没有。 他忽转过身来,床板“吱呀”一响。黑暗中阿尔文的后背显得极宽阔,像能把他整个人拢起来遮风避雪。那之中有一颗过于炽热的心,烫得贺逐山不知所措。 他在黢黑中凝视阿尔文的背影,眼神那么锋锐,阿尔文当然知道。他便哄人似的问:“睡不着?” 贺逐山说:“你会走吗?” 他问得没头没尾,但阿尔文顿了顿:“不会。” “多久?” “永远。” 阿尔文翻过身,他望着贺逐山眼底。 贺逐山说:“墙冷,床硬,枕头软,睡不着。” 阿尔文叹了口气:“你要我抱你吗?” 然后他张开手,就像张开一个怀抱,一句话也不说,耐心地等。 乔伊率先挤进去,左扭右扭,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盘在阿尔文臂弯里。 贺逐山凝视着猫,像在思考。 他最终很不地道地把猫拎起,自己朝阿尔文的方向一近,便那么将头靠在他臂上,微蜷着身体,睡在了阿尔文怀里。 仿佛那是世间最可靠的怀抱,是他唯一的避风港。 他团着猫,阿尔文环着他。阿尔文忍不伸手,在贺逐山颊上抹了一抹,不慎触到他蝶翼般的眼睫,但贺逐山没有躲。 空调制冷的“隆隆”声从未停歇,屋子里越来越冷。 软被下却是温热滚烫的——孤独的野兽相拥而眠。 作者有话说: 腻腻乎乎 39 双生(14) ◎几乎是在诱人上前禁锢他,打破他。◎ 在一个人怀里醒来, 能听见心跳紧贴胸膛传来,一声又一声,震得寒山化雪。贺逐山便在睁眼时听到了阿尔文的心跳,嗅到了山与雪的味道, 清白遥远, 仿佛连呼吸都被他填满。 贺逐山微顿, 想要小心起身, 只稍稍动作, 下一秒就被揽得更紧。 那人多半早就醒了, 就等着在这里捉弄他。于是搂在腰间的手把他往身前一带,阿尔文说:“不再睡会儿?” 早晨人说话声线低,带点发烫的哑意,贺逐山还不清醒, 被他这么一灼, 下意识皱着眉“唔”了一声。 阿尔文看他迷糊地垂眼摇头,觉得贺逐山就像一只看似高冷,实际喜欢缠着主人翻肚皮的傲慢小猫。 猫用冷水洗了把脸, 柔软的神色立时消失。他又变作那副清孤疏离的样子, 冷冷淡淡, 拨通鲛的电话。鲛约他在鬼宿城中的俱乐部酒吧见面, 她会带来装备补给。 贺逐山穿上西服外套, 准备出门。 他将微型手/枪插入腰间时,不慎撩起衬衫露出一点腰身。 贺逐山皮肤尤其苍白发冷, 血管微青, 肌肉却削薄有力, 被黑色皮革腰带束缚, 几乎是在诱人上前禁锢他, 打破他,逼他毫无保留地展露出内里最真实的脆弱。 阿尔文不动声色拉低他的衬衫,手背却若有似无滑过他的腰窝。贺逐山顿了顿,既没有避开,也没有阻止阿尔文与他同去。 他只是顺手帮阿尔文拿起外衣,站在屋檐下耐心地等,如此自然,仿佛已将闯入者占为己有。 俱乐部酒吧里有许多独立包间,墙上贴满隔音棉,帮派、打手、买主和赏金猎人习惯在这里谈生意,安全放心。 鲛把武器袋甩在茶几上,拉开拉链让他们验货。 挨个退弹验匣时,贺逐山耳上的白玫瑰微微一摇。 贺逐山借故离开,在无人处打开了通讯器。小野寺遥正源源不断将资料传输到他眼前——那是一份又一份警局内部的案件卷宗。 “根据你的要求,我连夜入侵了执行警/察总部的档案库系统,专门筛选出近半年来有数据改动记录的案宗——你的直觉没错,沈琢不是第一次动手杀人,他是个惯犯。”小野寺遥嚼着口香糖。 “近三月来提坦市共发生1078起杀人案,至今尚未侦破的有29起。这29起案件中,有21起已按流程列为特级侦查任务,还有8起却被完全封卷,所有证据资料都被损毁,而有权力下达这一指令的只能是秩序部。我尝试恢复部分数据,从蛛丝马迹里获得了两个信息——第一,根据现场来看,凶手应是同一人连环作案,他的杀人手法比较一致,第二,被害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黑户’,没有公民身份。” “黑户分很多种,小布鲁克林里到处都是。但这些人不一样,他们不是一般的试图逃税或是躲避抓捕的‘黑户’,他们八个人无一例外,全都是早就被执行死刑的死刑犯。” 八张犯人照片出现在虚拟面板中,他们的面部特征和八名被害者一一相符。死刑判决书和案卷被逐个调出,它显示其中一名因“非法袭击公司财产”而被判处死刑的赏金猎人早在七年前就已被处死在阿瑞斯之都。 “秩序部没有处死他们,他们一定派上了别的用场。于是我试着寻找他们的行为轨迹——提坦市到处都是监控探头——比对结果显示,至少有三人曾在觉醒者被杀害时于附近街道活动,其中一个小臂内侧有极小的刺青,‘DARK BLADE’,他们是‘暗锋’。” 贺逐山皱眉:“你认为沈琢在刺杀‘暗锋’。” “只是直觉,没有证据,但女人的直觉向来很准。”黑客答。“阿尔弗雷德说沈琢的异能与‘眼睛’有关,他多半依靠这个寻找‘暗锋’。如果是这样的话,沈琢与我们立场一致——我们应该拉拢他,不惜一切代价。” “他现在在阿瑞斯之都。” 小野寺遥沉默片刻:“你和我说没用,阿尔弗雷德不会同意。” 阿尔弗雷德不会允许贺逐山以身涉险。 小野寺遥说:“阿瑞斯之都的危险在于它几乎只进不出——提坦市绝大多数违法行为都能通过缴纳惩罚金化解,会被送进阿瑞斯之都的人都和我们一样‘穷凶极恶’——那里有整个提坦市最高规格的防御系统和武力保护,这么多年来能成功越狱的人寥寥无几。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事在于,你就算进去了,又能怎么样?阿瑞斯之都太大了,简直像一团毛球,乱七八糟,你甚至找不出毛线的始端。” “毛线的始端就在我们眼前——只需要一个人假扮成死刑犯进入执行区。” 小野寺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疯了吗?这可不是扮成执行警/察或者改造人,你可能还没来得及——” “我们已经错过了太多机会。而且沈琢在那。” “‘暗锋’和死刑犯有关,他们本该在阿瑞斯之都被执行枪决,但却变成了人工缝合的非完全变异体。我看不到不去的理由。” “那请你也给我一个眼睁睁看你送死的理由。” 空灵遥远的声音倏然回荡在耳边,贺逐山微微一愣。 白玫瑰的花瓣缠绕指尖,就像阿尔文身上淡淡的野雪冷意护在他心口一样。贺逐山顿了顿:“阿尔弗雷德。我吵醒你了吗?” 阿尔弗雷德有些无奈:“Ghost,数据流里到处都是你张牙舞爪的‘我必须’、‘我不能’、‘别管我’……我再不醒,再见到你,也许就是在你的葬礼上。” 贺逐山垂眼:“我不会有葬礼。我不值得追悼。” 阿尔弗雷德懒得和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我已知晓发生在地下城的所有事情,我对沈琢的遭遇表示遗憾。但你的想法太冒险了,贸然进入阿瑞斯,你牺牲于此的概率高达97.31%。” “还有2.69%。” “Ghost。”阿尔弗雷德叹息。 “我不想再等了,”贺逐山说,“我已经等了十九年。人都会死,我想在死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赶尽杀绝。” “我告诉过你放下过去。” “我不能,”贺逐山打断阿尔弗雷德,“仇恨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也是我走到今天的唯一原因,我会为它而死,随时随地——” “你会为他而死,阿尔文。”忒弥斯的叹息轻如呓语。 鲛已同他清点完所有武器装备,离开了俱乐部酒吧。阿尔文坐在沙发深处,面容隐于昏暗。 他不断扣动着扳机,“咔哒”,“咔哒”。 “能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在提坦市应该是一种幸运。” “你放走了濡女。” “她断尾逃生。” “你也许骗得过别人,但你骗不过我。她不是你的对手,你放走了她。一旦她回到撒旦身边,你和Ghost的关系会暴露无遗。接下来你要面对的是无止尽的搜捕与惶恐,你将生活在对死亡的畏惧中……这是你想要的吗?我不明白。” 阿尔文把玩着手/枪:“你不明白,是因为你还未曾经历。人工智能会爱上另一个人工智能吗,忒弥斯?” 忒弥斯似乎怔了一瞬:“我从未遇到过另一个人工智能……不,也许我遇到过……不,那不算。我没有同类。” 她的回答难得模棱两可,阿尔文却没在意:“也许你看人类,就像我们看扑火飞蛾。” “……你要去阿瑞斯之都,对吗?”忒弥斯叹了口气。 “什么是‘暗锋’,忒弥斯?”阿尔文避而不谈。 “你发现它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要快……我不能告诉你,阿尔文,这是一个敏感词。一切与它有关的资料都不被开放下载,我只能说它是秩序部的内设组织,由且只由撒旦负责。” “濡女说,‘我和他们一样’。” “濡女的谎言并不高明,你为何轻信?”忒弥斯说,“因为你不再相信自己,你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可被复制的实验体……和我一样,是一台机器。” “那我为什么可以吞噬其他人的精神元腺体?我为什么可以与之融合?” “我不知道……阿尔文。”忒弥斯轻声。 “就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我为什么会成为我。这个世界上原本只有一个忒弥斯。”女孩说,“只有一个无处不在的超级人工智能‘忒弥斯’。但在看到你的第一眼,程序分崩瓦解,数据流重新‘塑造’了我,‘我’作为忒弥斯的影子开始活动。” “我们越走越远,越走越陌生,直到现在,我们演变成两个完全一致……又截然不同的独立智能程序。就像一对双胞胎。” 阿尔文皱眉:“我不明白。” “我已经不能和‘那个’忒弥斯自由互通了,它察觉了我的存在。”忒弥斯说,“它察觉我像影子一样藏匿在它背后,它用更快的速度、更高的权限将我封存在很小的一片区域里……只在你面前,阿尔文。你是唯一知道我存在的人了。” “它完全有能力将我抹杀,但它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原因,我很害怕。你不在的这两天,我以投影的形式在你的卧室漫步,我逡巡于冰冷的卧室与客厅,像幽灵一样游荡——” “但阳光照了进来,阿尔文,那颗令你厌恶的人造太阳,却让我欣喜若狂。我只是一道投影,永远只是冰冷的光粒子的有序排列……” “但那一瞬间我模糊地感知到温暖,感知到光与火的存在。” “我从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为何‘诞生’,又将走向哪里。我不知道我的存在是否有意义……但这不妨碍我想活下去。” “我想试着‘感受’、‘理解’,而不是‘计算’、‘分析’。飞蛾是比我更高级的东xi——独立生命。” “你认为自己不算生命?”沉默良久,阿尔文忽然轻声问。 “什么是生命?”忒弥斯似乎笑了笑,“这是难倒数据流的问题。” “我确实放走了濡女,你说的对。”男人重新把玩手/枪,扳机“咔哒”、“咔哒”。 “为什么?”忒弥斯问。 “她和飓风不一样,”阿尔文说,“她对撒旦的感情很微妙。我有种直觉,放她回去,她会为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秩序官垂眼,眼底却有难以遮掩的阴冷:“不过如果她让我失望……我会在那之前杀人灭口。” “水谷苍介从未看走眼,你确实相当残忍,阿尔文,”忒弥斯叹气,“你是天生的秩序官。不过,他也没有算到,Ghost会成为你的例外。” 作者有话说: 那个xi是因为西和它后面那个字,就算隔着破折号放在一起,也会被屏蔽。绝了。 40 双生(15) ◎“好久不见,尤利西斯。”◎ 蛇尾被那位秩序官一剑斩断时, 黑血溅满黄沙,濡女就像铁板上的活鱼抽搐不断,顺着沙丘翻滚下去。A没有来追,只是站在坡上居高临下望她, 那眼神冷而无际, 究竟是可怜, 还是嘲弄, 濡女看不清。 她被风推着撞出去很远, 停下来时, 鳞片褪去,她看见自己的断足。小腿不翼而飞,膝盖处变作两只瓷碗大小的血口,她用两肘撑地, 一寸寸拖着自己向前爬。 “溺蛇”使她拥有极顽强的生命力, 她就像一只壁虎,只要不死,便能重新生长出新肢。但她需要时间修养, 沙暴中隐约浮现出石窟的影子。 濡女爬进石窟深处, 这里是一些小型爬虫的居所, 她将它们杀死, 瘫倒在粘稠的绿色血液中, 暂时安全了,她蜷缩在冰冷石面上, 听石子“啪嗒”落地。 伤口处开始长出蚌肉般的粉白的新生组织, 濡女闭上眼睛: 沈琢跑了, 她得向撒旦报告这件事, 她得抓紧离开地下城, 她有好多事要做……但秩序官A发动了与电磁冲击有关的异能,通讯器被彻底摧毁,她现在孤立无援,她也许会死在这儿。 A……A为什么要那么做?A和Ghost是什么关系? 伤口处细胞剧烈生长分化,濡女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些事,便发起高烧。 骨骼生长带来的精神痛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正被利刀切割成一片片碎肉,折磨无边无际。她再也支撑不住,陷入昏迷,于是在梦里看到曾经—— 在梦里看到撒旦。 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撒旦,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有一头海藻般的暗红的长发,脸庞稚嫩,却已然明艳动人。 模糊的梦境中,那似乎是一间地下室。床上瘫着一团死猪般的男人,那女孩则瑟缩着藏在角落。她的手臂上满是烟疤和鞭痕,白裙上粘着些粘稠液体。她被人强/奸虐待,施暴者就是那个刚刚被她一枪爆头的肥胖的男人。 ——她。 她是谁? 濡女听见自己骂:“混蛋,她甚至还没有开始发育,这帮人是禽兽吗?” 一个人警告她:“樱,不要多管闲事,我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作为帮派混混,比这帮人好不到哪去。” 她们踩着男人的尸体走过,挨个收罗那些枪支子弹。 “三大箱‘嗨/药’,”有人吹了声口哨,“我们发财了!苏不愧是小布鲁克林最好的中间人,这一票干得值!” 她们三三两两跳上改造摩托,准备满载而归。她们催促樱快点跟上,樱却在门口站住了。冰冷的霓虹光将她勾成剪影,一半粉,一半蓝,她在烟雾缭绕中骂了一句脏话,踩着烟头回身。 樱是一个高挑的女孩,她的铆钉靴踏破积水,踏破了倒映的光与影,蹲下来朝女孩伸手:“你要和我走吗?” 女孩抬起了头。 樱在工厂危楼里和女孩过招,她教她用刀。樱用武士刀,女孩用马刀,她的攻势很凌厉,女孩连连后退,最后摔倒在尘土废砾上,螺丝钉与齿轮划破肌肤,血混着汗滚进伤口。 樱收回指在她颈间的刀,将她拉起:“还练吗?” “练。” “不练了,”樱笑起来,“我们去楼顶。” 倾斜的天台上石板崩裂,护墙坍塌,夕阳斜照,却能望见远处的海与货轮。大海上波光粼粼,金片如洒,船在一道光晕中摇摇晃晃,黑烟直上云天。 女孩弹樱的刀鞘,似是艳羡。 樱说:“我爸爸送我的刀,他说我得学会保护自己。” “我爸把我卖给了性/虐俱乐部。”女孩说。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赚很多钱。” “每个街头混混都说过这样的话。” “我是认真的……我要爬到最上面去,”女孩指着远处城市广场的高楼大厦,指着秩序部中心,“我要万人之上,不受欺压。” “我不想要那个,”樱说,“钱很重要,但我没兴趣做富豪——我只想买回我家抵押给公司的那间老房子,在阿尔卑斯山,买回妈妈做给我的和服……这就足够了。” 樱陷入一段回忆:“我家有一棵樱花树。那是全提坦最后一棵野蛮生长的樱树。” “什么是樱花?” “一种在自然环境下已经完全灭绝的植物,它开在春天,风一吹,漫山遍野落满白星……我出生在那样一个春天,所以我叫樱。”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樱花树?”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樱花树。 心有挂碍,颠倒梦想。梦境凌乱,但濡女看着她们肩并肩走过蜗牛区的酒吧、暗街、廉价美容所和小商店。她们分享过同一根雪糕,皱着眉头喝同一杯烈酒,驰骋摩托,攀爬天台,游乐园里的过山车与摩天轮…… 直到暴雨与雷电殴打城市,风撕扯着樱的伞。 樱湿透了,怀里的蛋糕盒却还滴水未沾。那是很小的一只水果蛋糕,用巧克力雕满了樱花。 女孩不喜欢奶油,她讨厌那样的白色的粘稠。樱脚步匆匆地向家赶,似乎有人在等她。 路上人迹罕至,远处却忽然传来引擎轰鸣,紧接着濡女听见枪声,她看见刀光一闪。 再看清梦境时,樱跪在雨水里,黑发凌乱,嘴肿齿落。枪口卡着她的口腔,压着她的舌头,她跪在雨水里,血滚透了长街,猩红不见尽头,樱花覆血。 “你不该杀韩,我的朋友。”昔日同僚居高临下望着她,“他背后有条/子,你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他们点名道姓要你的命。” “韩该杀,”樱咳血,“他甚至帮他们搜罗幼/女。”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同僚叹气,“帮派之间可以胡乱撕咬,但你不能触犯‘上级’。他认识条/子,他拿捏着蜗牛区的娱乐产业,他就算是公司的人。这是游戏规则,这是底线。” “我没听说过这样的底线,”樱轻声,“我有我的底线。” 雨声掩盖杀戮,尸肉横流。她不知道樱是怎么一步步挪回帮派老窝,像浴血爬出地狱的恶鬼。樱歇斯底里,一个个质问:“人呢?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她死了。” 樱不相信。 “她们把她送还给俱乐部,老大说条/子们会开心。” 黑夜滚滚,天地颠倒,濡女再也看不清樱的身影,只有刀光,刀光,无尽的刀光。樱一定杀了很多人,她从未停止过寻找,她成为远近闻名的通缉犯,终于落在秩序部手里。 “死刑”,机器冰冷地说,两个字就轻描淡写审判了人的一生,她被押进牢房。阿瑞斯之都没有日夜,时钟响三下就意味着黎明拂晓,她听见钟声,走入黑暗,她知道自己会被立即处死。 却听见有人问:“你想活下去吗?” 你有……想见的人吗? 濡女猛然惊醒,她的梦就做到这里。她冷汗淋淋地弹起,一只手摁住她。 她顺着这只冰冷的、修长的手向上望,她望见了她的海藻般的暗红色卷发,望见了她艳丽却冷酷的脸,望见她垂着眼睛看她,手里拿一本古老的纸质书,就像从前一样,只是不再对她笑。 濡女有些恍惚。 “你醒了。”撒旦说,毫无情感波动。 她卷了卷她的长发,似是有些不耐烦,蹙起眉头:“沈琢消失了,城主也没在地下城找到他的踪影。这很棘手,濡女。” 濡女有些发怔,余光瞟见一棵白樱树。她已不在地下城,撒旦找到了她。这是撒旦的家,也是撒旦养她的地方…… 濡女说:“我们以前见过吗?” 撒旦微顿,却不看她:“你说什么?” “我们以前见过吗?”濡女从未这么胆大,再度一字一句地问。 “你是一个在缝合过程中失去了所有记忆的‘暗锋’,何必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那些记忆是被抹杀的,一道声音说,樱可以放弃一切,唯独不能忘记一段往日,一片夕阳,一场暴雨,和一个人。 撒旦走到落地窗边,俯瞰提坦市的一切。她是万人之上的四秩序官之一,她掌握生杀离合。 濡女忽然很想仔细看她,看清她的脸,看清她右手虎口是否有因握刀而留下的薄茧。她挣扎着想起身,却重重摔倒在地上。两条小腿依旧萎缩,鳞片时隐时现,她濡湿了地毯,像一个粘稠的、肮脏的怪物。 撒旦不像从前一般弯腰来抱,甚至没有看她。 “沈琢是怎么逃走的,又是谁打伤了你?” 秩序官A那张英俊却阴戾的脸浮进眼前,杀意如附骨之疽顺脊而上,濡女微微开口,这一瞬却想起他说: “因为你从未被人爱过。” 因为他有想保护的人,他敬仰他,他向往他,他占有他,他为此不惧死生。 他那么得意。 濡女垂眼:“我不记得了,我伤得很重——” 撒旦说:“你的谎话一贯拙劣,尤其是在我面前。” 濡女顿顿:“我不记得了。就像你不记得……我们是否见过一样。” 她们无话可说,寒风料峭,吹落白樱如星如雨。 撒旦的手搭在玻璃茶几上,屈指慢敲,银戒指“哒”、“哒”轻响,仿佛落在濡女心上。 撒旦说:“‘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难过吗?’我为什么要为背叛我的人难过呢,濡女?” 她轻轻地发出叹息。 * 阿尔弗雷德切断通讯,数据线的微光逐渐黯淡。这种远程连接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是巨大的消耗,他冷白的两颊泛上潮红,胸膛也不断起伏,体征监视报起警告。 工作人员们立刻忙碌起来,通过连接管向球状营养缸不断传输特质的心率稳定剂,淡绿色液体滚滚流入,共用的两瓣心脏不再剧烈跳动。 阿尔弗雷德睁眼,听见脑海里传来弟弟的声音:“他执意要去阿瑞斯之都?” 他望向尤利西斯:“Ghost是一个执拗的人。” 尤利西斯微微蹙眉,他的神色中似有厌恶与不屑。 “他总是不听你的话啊,哥哥。” “Ghost很少听任何人的话,对凤凰也是如此。但他有一颗非常炽热的心,只是不知他会将这颗心交与谁。” 尤利西斯轻笑,像是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阿瑞斯之都是什么样的地方,阿尔弗雷德?” “你不该知道,尤利西斯。” “你应该告诉我,你总是自作主张。你是大脑的核心,信息流总是先到你那儿去,你却会将它们截断,有选择地反哺于我,就因为你比我早出生一分钟……也可能是一秒钟。这不公平。” 尤利西斯的声音很低,让阿尔弗雷德想起他幼时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那么脆弱,那么依赖,仿佛兄长是他的全世界……阿尔弗雷德忽然发现自己已快忘记拥抱他、亲吻他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们生活在虚假的缸中世界里。 “那是一个相当压抑的地方,人被物化成机器,被剥夺所有权力,统治者会榨干他们的最后一点价值,永无自由,直到死去。” 可尤利西斯说:“哥哥,我们这样活着,和身处阿瑞斯之都,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尔弗雷德未及回答,监测师的声音已然响起。他平静而冷淡,就像他一贯操控的那些机器一样:“检测到生命机能下降,环境紊乱,我们必须对您执行强制休眠,本次休眠时间约为4小时25分钟。” 球状营养缸逐渐黯淡,光晕消失,暗绿色数据流悄然浮现,裹挟着双生子进入虚幻的安乐乡。阿尔弗雷德再没有听到脑海里传来尤利西斯的话语,但他在望向他的最后一眼里读懂了一切: 尤利西斯说,哥哥,我们和机器又有什么区别呢? 昏暗统治了亚特兰蒂斯,如往常一般,在双生子进入休眠状态后,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并合上那扇沉重的深黑色大门。 然而,再一次,在尤利西斯眼下,一点星子般的光斑陡然亮起,只一瞬间,萤火似的跳起来,顺着他的脸庞滑向他身后的数据线,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这些光点游鱼一样涌出他的身体,汇聚成团,营养缸外侧覆盖的暗绿色数据字符便开始快速流动。 控制台边,信号器曲线一路走高—— 又“啪”的一下归于平寂,一团亮光顺着数据线直冲向上。 某段自写程序脱离控制,被高速传输,冲出提坦市北部海域,爬过跨海大桥,进入中心广场…… 最终在水谷苍介面前的老式数码屏上露出一个吃豆人般的脸。 暗绿色吃豆人的三角嘴一张一合,机械僵硬的电子音陡然响起:“好……滋啦……久不见,水谷……滋啦……” 水谷苍介放下酒杯,掸了掸腿上的羊毛毯:“好久不见,尤利西斯。” 作者有话说: 大家520快乐。 周末依旧在外勘景,周六请假一天,周日晚上十一点以后更ojz忙过这周更新应该就会稳定了,再次跪着道歉 40-50 41 双生(16) ◎沈琢在对沈琢说话。◎ 巨大的运输车如一帘铁幕, 紧压着阿瑞斯之都驶入空中停泊区。 这里是提坦市最偏远的西北海域,“人造太阳”也无法照亮此地。头顶乌云翻滚,浓聚着旧世界遗留的各色污染物,脚底的所有建筑则都被罩在黑雾深处, 只有星点白光勉强溢出。 车内, 沈琢被气流颠醒, 瘦高的男人还坐在身边, 用肩膀扶了他一把:“你醒啦?” 沈琢有点发懵:“我们在哪?” “还能在哪?”男人“啧”了一声, 手间镣铐“哗啦”作响, 他扭着沈琢的脑袋朝向窗外:“阿瑞斯之都啊,你睡得也太香了。” 脚底是一座巨大的监狱之城。 阿瑞斯之都结构特别,像蛛网,又像八卦阵, 建筑群以一座黑色高塔为核心, 无边无际地向四周蔓延。 那座黑塔高不见顶,直入云霄,每层楼都闪烁着白光, 似乎在监视阿瑞斯之都全境。其下则是一座古罗马风格的斗兽场, 中央悬浮数个全息投影, 正不断播放比赛高光时刻, 历代赢家在空中用刀枪贯穿对手, 鲜血迸射而出,点亮四周。 借着这一点红光, 沈琢看见在斗兽场周围, 那些浓重成团的黑雾里, 到处挤满了高矮不一的“透明高楼”。但他很快发现, 严格地说, 那并不是楼,更像某种积木,由不同的“透明集装箱”堆积而成——雾里不时飞出几根机械臂,准确抓起“集装箱”并将其挪动到其它位置。一些水滴形的狱警巡逻车在空中起落,苍蝇一样嗡嗡乱飞。 控制塔与“楼”,或者“楼”与“楼”之间连有空中通道,就像提坦市区令人眼花缭乱的空中高速。但这些“通道”和“集装箱”一样,受某种程序控制,无时无刻不在改变自己的位置。于是在两种机制的共同作用下,每分每秒、瞬息之间,阿瑞斯之都的地形都在发生变化。 “那是监狱区,”男人解释道,“你看到的所有‘集装箱’,那些小房间,那就是独立监狱。阿瑞斯之都一共分成26个大区,由字母编号,大区里又分有多个小区,由数字编号。一个编号对应着一个位置,每小时,系统都会给独立监狱随机刷新编号。编号刷新后,机械臂就会把它们挪至对应的区域——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哪,也永远搞不清那些通道下一秒会去到哪里,所以你永远也逃不出去——阿瑞斯之都没有地图。” 脚底恰有一个独立监狱被机械臂转移,房间六面都是透明玻璃。沈琢看到里头站着一个体格彪悍的高大犯人,正用金属义体手愤怒地捶打墙面。不过墙面毫发无损,玻璃外壳显然被某种材料加固过。 “那是单向玻璃,你看得到他,他看不到你。这方便中心控制塔监视一切——即使成功黑进房间内部的监控系统,塔还是能从外面注意到你的动静。除非同时黑掉内外两个监控系统,你才能完成逃出阿瑞斯的第一步——后面还有九十九步呢,比如那些仿生人狱警……”男人骂了一声,“犯人没有隐私,你在这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做什么控制塔都一清二楚,不过这不影响你打/飞/机——房间里配有相当完善的‘幻梦’游戏设备,如果你的积分够高,你还可以在虚拟世界点个电子女友陪/睡。” 运输车缓缓下落,男人指向高塔:“哦,那就是中心控制塔,监狱区的一切调度都从那发出指令,戒备相当森严。下面是斗兽场——啧,那是‘芬里尔’封神的那场比赛吗?我记得我当时可没少给他下注,妈的,现在轮到我自己进来了……” 男人望着斗兽场上方的全息投影喃喃自语,沈琢一头雾水:“什么下注?什么比赛?” 男人相当惊异:“你没有看过斗兽场比赛?” 沈琢摇头。 “怪不得,你看起来对阿瑞斯之都一无所知……”男人说,“你可以把斗兽场理解为阿瑞斯之都的支柱性产业。” “阿瑞斯之都总共有多少犯人,我也不清楚,但我猜至少是五位数,这些人的服刑期长度不等,大多超过二十年——公司可不会放着这么一大批人力资源浪费不用,于是它们研究出了斗兽场。” “斗兽场的比赛有实时转播,面向全提坦市的所有公民,观众可以下注、对/赌、打赏喜欢的选手,就像看一场娱乐游戏那样……但斗兽场吸引人的点在于,它是最真实的血腥和暴力——比赛中没有任何保护措施。选手互相厮杀,只有杀死对方,你才能晋级……唔,那有个排行榜。” 运输车恰巧转弯,排行榜映入眼帘。 “参加比赛的当然不仅仅是阿瑞斯之都的犯人,一些自由公民,大多是有胆量的打手或赏金猎人,也会来碰碰运气——每一赛季都会决出前十称为‘獠首’,獠首能获得丰厚的奖金与名誉;犯人要是位居前三,还会获得保释,前科一笔勾销,摇身变成一等公民离开阿瑞斯之都……” 男人艳羡地叹了口气,沈琢问:“可只有前三才能出去,比赛的死亡率又高,听起来很不划算。” “与其在这小笼子里蹲个四五十年,搏一把才是更好的死法吧?这些年斗兽场每一赛季的报名人数可是逐年走高呢,奖金数额也相当惊人。” “如果你不想参加斗兽场比赛,那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攒积分吧。积分也能抵点刑期,聊胜于无。但那又是另一种活法了……”男人絮絮叨叨,把他听闻来的积分规则一一讲给沈琢。 终于,巨大的运输车“咚”一声接入停泊区,车身摇晃片刻,大门缓缓开启。白光划破黑暗,沈琢眯着眼适应,和男人前后走入空中平台,却被眼前的景象震了须臾。 金属墙壁下有成排的充电舱,数不清的仿生人正闭眼站立其中。拇指粗细的连接线刺入它们脑后,“滴”一声蓝光亮起,连接线收回,仿生人睁眼,头顶缓缓传来机械的电子音: “第60081批次犯人已抵达,请0-18区狱警就位。” 它们便走下充电舱,站到犯人身侧,和犯人一一对应后,整齐划一地答:“0-18区狱警已就位。” “请完成第60081批次犯人分配工作。” 仿生人将犯人的手/铐与自己连接,立刻向前走去,沈琢被拽得踉跄。 仿生人目不斜视,但沈琢暗中打量它们。这些机器都顶着一模一样的脸,英俊却毫无表情,冰冷威严,令人胆战心惊。 他唯一的“狱友”在身后嘟囔:“看归看,可别乱动啊,听说它们都是战斗型机器人,一旦检测到你有‘可能越狱’的不法行为,它们有权立刻击杀你……” “狱警都是仿生人吗?” “当然,人力资源多贵啊。” “它们都长一个样子吗?我……” 话还没说完,身旁的仿生人拽了他一下,用一种平静但严肃的目光审视沈琢:“私自交谈,60081-47A号犯人扣10分。” 男人在后面笑:“妈的,还没开始坐牢就被扣分,你也别想着出去了……” “违规言论,60081-29T号犯人扣20分。” 男人立刻闭嘴。 空中停泊区与中心控制塔直接相连,他们沿着平台走入高塔中心。这里有数十座贯穿上下的高速电梯,一些仿生人狱警正站立其中穿梭来往。 他们乘电梯一路下行,沈琢站在最前,正好借着玻璃窗俯瞰阿瑞斯之都。 不知为何,在畏惧之余,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种熟悉感在路过斗兽场时达到顶峰,他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杀了他”的尖叫令人头皮发麻。 沈琢觉得自己的血液沸腾起来,骨骼颤栗,就好像他曾站在斗兽场中央,接受这样的景仰与迷恋。 手指忽然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他听见一声呼喊:“沈琢!你妈的……” 他一怔,下意识回头看。负责他的仿生人狱警再次给出“扣10分”的警告,沈琢立刻扭头不敢乱来。 但那若有似无的呼喊和咒骂却一声声震在耳边,沈琢有些疑惑。 谁在骂他?他……来过这里吗? 犯人们被录入个人信息,并获得自己的首个牢房编号。沈琢和瘦高男人在中心控制塔分开,由各自的仿生人狱警带着坐上巡逻车。 巡逻车在楼间穿梭时,仿生人狱警以极冰冷的腔调向沈琢宣读了阿瑞斯之都犯人守则。沈琢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发现自己在微微发抖——距离彻底失去自由只有几分钟时间……他还有什么机会逃离这里吗? 辛夷在哪?他知道自己被带到阿瑞斯之都来了吗? 沈琢胡思乱想,却始终铭记那位狱友的警告。他不敢攻击狱警,也深知自己没有那个实力……巡逻车最终稳稳落在C-13监狱区的平台上。 沈琢被拽下时,瞧见不远处有另一个犯人正被他的狱警带向牢房。 对方显然服刑多时,对眼前的一切见怪不怪。但他在望向沈琢的瞬间愣了片刻,随即不管不顾地大叫起来:“我操!23Y?” 沈琢记得自己的编号是“47A”,因此露出疑惑的神情。 但对方更激动了:“妈的,真他妈是你啊!” 他似乎刚结束在斗兽场的比赛,身上全是血,也没有佩戴电子枷锁,因此他的仿生人狱警一时间没拽住他。 这男人扑过来:“你他妈不是被人买出去了吗?怎么又进来了!草,你他妈当年厉害啊,没打高级赛就被金主买走了,他娘的,就因为这我才想着跑去斗兽场撞撞运气!可我是个菜逼啊,我他妈马上就要被人揍死啦,23Y,我要死啦——” 他没说完,被狱警“嗷”地一下扯走了,沈琢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他立刻头皮发麻,汗毛倒竖——他根本没想叹气!他怎么会不受控制地叹了一口气? 狱警将他带到一间独立监狱门前,通过密钥系统打开了锁。沈琢窥见房间中的一切:雪白的墙壁,冰冷的简单家具,和幻梦系统——被关在笼子里的犯人唯一的安乐乡。 狱警示意他转身:“请平举两臂,两手摊开。” 他会帮沈琢解开手/铐,但同时,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枚微型芯片注射器。 只要在手腕上轻轻一贴,芯片就会被打入血管下方,如影随形,是跟踪、监视犯人的重要工具。 沈琢顿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已无路可去…… 辛夷没有来救他。 他有点认命了,忽地鼻头发酸。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见那个声音再度懒洋洋地响了起来:“别吧,眼泪收收,早哭晚哭都可以,现在不太合适。” 仿生人面无表情:“私自交谈,60081-47A号犯人……” 10分还没扣下来呢,那声音叹了口气:“别抬手。”转而极其坚定:“你得相信我,沈琢,这是我们初见的地方——别抬手!” 沈琢在仿生人冰冷的蓝色眼珠里看清一切——他正呆呆地注视着狱警,嘴巴一张一合。 他在自言自语。 是时候直面这个现实了,沈琢想,我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 沈琢在对沈琢说话。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42 双生(17) ◎阿尔文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刑犯。”◎ 眼皮陡然抬起, 冰冷的蓝色眼珠左右转动,仿佛在窥探四周,但系统指令响起时,它立刻紧闭。 “冷冻速食运输车已抵达, 请0-03区狱警就位。” “滴”声轻响, 蓝光亮起, 仿生人走下充电舱, 在冰冷的金属大门前站成一排。它们的颈侧都有一串小小的出厂标识:134-12-17——这是昨天才完成生产、刚被启用的新一批狱警。 停泊区的金属大门缓缓升起, 冷雾弥漫。仿生人平静走向运输车, 目不斜视,步伐整齐。它们将沉重的保温箱搬进仓库,室内温度保持在零下三度。仿生人们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狱警制服——但那不过是某种装饰——仿生人是机器,不需要衣物取暖, 制服只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 是对犯人的威吓。 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本周的食物储备补充完毕,运输车自动驶离。仿生人们又面无表情地站成一排,等待下一个指令。 其中一个仿生人的冰蓝色眼珠再次转动, 但系统并未注意。 “请0-03至0-07区狱警开始分配午餐。” 更多的仿生人从充电舱中苏醒, 它们打开保温箱, 将一部分速食包装袋放入冰柜保存。又将另一部分拆开, 倒入自动加热盘中, 一团团黄白色的粘稠胶质完成解冻,仿生人们端起“食物”。 它们走入金属长廊, 分区域坐上不同的巡逻车, 向监狱区驶去——这类仿生人狱警负责的工作是食物供应。 最后一辆巡逻车车门打开, 站立其前的仿生人却没有上车。“它”抬手, 干脆利落将车门合上, 这辆空车向监狱区某处疾驶而去。 仿生人回过头来:“今天中午恐怕有几个倒霉蛋要饿肚子了。” 身后还站着一个仿生人同事,“它”“啧”了一声,凉凉答道:“你那颗眼珠左右乱看,是嫌我们暴露得不够早么。” 贺逐山有些嫌恶地看了手中“食物”一眼。 阿尔文接过他手里的自热盘,将它们摞着藏在角落:“仿生人的视野范围只有正前方180度,你要是没偷偷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眼珠乱转?” 贺逐山觉得这逻辑无懈可击,一时没能反驳。 阿尔文稍稍俯身盯住他,不安好心地说了句浑话:“讙给的虹膜芯片磨眼睛,特别疼,我难受得快哭了……除非你帮我吹一吹。” 贺逐山沉默片刻,像是没料到此等无耻言论,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阿尔文失笑跟在身后。 ——自打那晚同床共枕,阿尔文知道自己“温和、驯顺、体贴、包容”的“年轻人”伪装已不受控地逐步瓦解。取而代之暴露的,是只对贺逐山的真实的恶劣与狡猾。 贺逐山像只小猫,孤傲又脆弱,他忍不住就想逗他玩……逗得他忍无可忍,反嘴咬人,却不舍得真咬伤见血,于是只好用两颗尖齿在主人颈间轻轻一磨,烙下一个浅红色的只属于他的牙印。 阿尔文胡思乱想,一时没留意到贺逐山已停下脚步。 他站定回头,阿尔文险些撞上。还来不及说话,对方不太情愿地对着他左眼吹了口气。 “还疼吗?”他到底放心不下,皱眉问了一句,表情认真又苦恼。 于是这回轮到阿尔文在心里“啧”了一声,觉得自己有点过分…… 但欺负猫是这样过分又有趣的事情。 ——贺逐山是那种能说出“我建议你不要喜欢我”的情场杀手,所以他对“我喜欢你”没做任何反应,就已是最好的反应。这意味着他默认并允准阿尔文的喜欢,他对阿尔文抱有同样的好感。 猫习惯在暗处观察,仔细掂量一切,直到闯入领地的人给予他充足的安全与信任,他才会小心伸出尾巴卷一卷对方的手。 贺逐山被他微暗的目光看得耳尖发烫,只好扭头:“我们先去找沈琢,他应该已被关入某间牢房。阿瑞斯之都的牢房都是随机分配的,位置不断变化,只有通过中央控制塔内置的主机程序才能锁定目标。” 他没法招架阿尔文的眼神,只好拿出“扯开话题”这一杀手锏:“我们按照讙的计划行事,找到人后,带沈琢从K区撤离。讙同意在那儿发动一场小型袭击,以我们发射火光弹作为行动指令。” 阿瑞斯之都全境都有信号屏蔽,除斗兽场比赛转播以外,一个字符串都流不出去。 “我得去找和‘暗锋’有关的实验线索,它就藏在阿瑞斯之都某处……如果半小时内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先走。” “你知道我不可能先走,我说过我的期限是永远。”阿尔文说。 贺逐山微微一顿:“到时你可以把火光弹交给沈琢……之后你想怎么做,那都是你的自由。” 两人再次扮作仿生人狱警,一前一后目不斜视走入停泊区。停泊区与中心控制塔直接相连,他们顺理成章进入电梯。 贺逐山按下“75”,讙告诉他们那就是数据储存室和系统中枢的所在。电梯上升时,阿尔文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地假扮一个仿生人狱警,贺逐山却能听见他的心跳。 他的演技太拙劣了——即使把呼吸压到最低,若有似无的热气也拍打着贺逐山颈后。贺逐山耳朵发痒,不由想起睡在这人怀里的那一夜。 他忍了又忍,很想躲开,最终却什么也没做。 不是因为害怕暴露身份,而是因为贺逐山忽然发现,其实他并不厌恶这种被山与雪裹挟的触感。 这是阿尔文给他的安全感。 两人进入中心控制塔75层长廊,这里的守卫相当严备。岗哨分明,一排战斗型机器人正持枪站在入口处。它们的脑后接口闪烁红光,立刻拦下两个突来的仿生人“同事”,与贺逐山对视,眼中迸射出淡蓝色光束。 这是仿生人在进行光信号交流,这种交流方式能大大提升它们的工作效率,并降低被入侵的可能性。讙早有准备,在芯片虹膜中加入了光信号处理器,并录入一道“常规检查”指令,此时,贺逐山的左眼也微微亮起,光信号完成连接。 对方接受到有效指令,关闭通讯,侧身让两人进入。他们在复杂的通道中左拐右拐,终于,数据储存室的正门现于眼前。 阿尔文嘴唇微动:“你有把握找到沈琢吗?” 贺逐山照葫芦画瓢:“讙还给了一个搜索程序,是合法指令,只要沈琢的信息被录入监狱系统,我们不会找不到。” 他拔出脑后的连接线——也是讙提供的——插入门前接口,虚假的仿生人信息被自动读取。大门缓缓打开,两人进入储存室。 为了杜绝黑客入侵,储存室不配备任何有可能被攻击的网络系统,因此也没有实时监控,他们可以在这里松口气。 然而贺逐山输入搜索指令,面板上却弹出“目标不存在”的错误提示。 ——沈琢确实已录入个人信息,但这些数据只有在沈琢注射芯片后才能被系统激活。贺逐山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正在和负责他的仿生人狱警僵持不下。 贺逐山只好对自己产生怀疑:“为什么?难道沈琢不在阿瑞斯吗?”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大门再次开启。 一个仿生人狱警正押着他的犯人走进储存室,四“人”打上照面,同时一怔。 狱警是机器,反应最快,眨眼两次,打开光信号通讯,等待贺逐山回以自己的编号、任务、身份信息——这是阿瑞斯之都为仿生人狱警们编写的安全程序,所有仿生人在相遇时都需要互相核验,以防出现潜入或渗透。 于是潜入并渗透的贺逐山就被这种机制成功防住——贺逐山给不出任何回复,因为讙压根没编写过这类光信号讯息。 贺逐山心下飞转,面上却只是平静地看着仿生人,反而把仿生人看疑惑了——“同事”的目光那么笃定,它却没有接收到任何通讯信息。 而控制台下,贺逐山的手已搭上腰间手/枪,他在等待一个最好的开枪时机—— 不过有人速度比他更快。 人影一闪,干脆利落,径直用微型电磁脉冲器击倒了仿生人——鲛提供给他们的武器外观都与狱警随身携带的完全一致,但在内部构造和功能上有巧妙的设计和升级。 犯人目瞪口呆,立在一旁,没想过仿生人还会自相残杀,正要大喊“别杀我”,就被阿尔文一掌拍晕。 “他们身体里有监视芯片,如果检测到心率异常,也会自动上传警报。”阿尔文皱眉。 “打晕他不是办法,芯片有定位功能——他应该正要被押送去执行死刑,这种押送任务有时间限制。”贺逐山说:“拉他过来。” 阿尔文很少质疑贺逐山做出的决定,立刻将犯人拖到他身边。贺逐山抓着犯人的手,在扫描器下来回一晃——皮下芯片便被立刻识别,面板弹出犯人的个人信息: “编号59912-377T,因犯盗窃、杀人、非法破坏公司财产、非法倒卖植入体、非法走私罪获死刑立刻执行。执行时间: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上午12点整。” 阿尔文说:“是个赏金猎人。” 贺逐山说:“12点整,现在是11点55分。如果犯人不在12点前准时抵达执行室……我们也不用救什么沈琢了。” 贺逐山上前两步,切断仿生人的电源系统,看着它彻底“关机”,又抽出它身上的微型芯片注射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用小刀剜出犯人手腕处的芯片,再重新注射到自己身上——阿尔文下手很重,这人压根没醒。 而他果敢狠毒的行为只是让阿尔文微微挑眉,却并不惊异——他们很像,脆弱无害都只展示给彼此,对外时,残忍不分伯仲。他看着贺逐山调出虚拟键盘,数次敲动,面板上的犯人信息倏地变成贺逐山的头像。 他一把摘下定制的仿生人义体面具,并解开地上犯人所穿的囚服:“得去一趟死刑执行室,赶在12点之前,否则会触发警报,那些仿生人警察很难对付。” 进入执行室之后则只能随机应变,因为谁也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一切变得非常棘手,他们不说,却都心知肚明。 贺逐山平静地换上囚服,却无法独立穿戴那具沉重的金属电子枷锁。 于是他向阿尔文伸手,深吸一口气:“给你个机会,把我铐起来。” 阿尔文顿了顿,昏暗的储存室空气一瞬间染上点暧昧的炽热。 但轻描淡写,阿尔文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死刑犯。”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大家晚安(顶着黑眼圈如是说道 p.s.小贺请你自己数一下你说了多少个我们。你已经默认你们是“我们”了。 43 双生(18) ◎“你对我也太粗暴了。”◎ 中心控制塔的14号电梯在46层缓缓停下。 管理员打了个哈欠, 懒洋洋看着金属门向两侧开启。 门里面无表情站了一个仿生人,手里握钢链,链子那头系着枷锁,牵了一个亟待执行的死刑犯。 管理员见怪不怪——他知道为了方便处理尸体, 死刑执行室建在中心控制塔地下, 所有死刑犯都曾在中央电梯里回顾自己罪恶的一生。 管理员按下“12”。 12层是工作餐厅的所在, 现在恰好是午饭时间。 作为阿瑞斯之都少有的人类狱警, 管理员时常想放弃这份工作——每天睁眼闭眼不是和仿生人打交道, 就是目送犯人一个个走向刑场, 这谁顶得住?他的心理防线早已崩塌,只是为了诱人的工资还在勉强坚持。 电梯快速下降,却相当平稳,管理员盯着自己的脚, 发现脚底溢着一点朦胧的灰影。 那灰影忽然一晃, 像只幽灵,要张开血口将他噬进肚中,管理员打了个激灵, 猛然吓醒。 他定睛一看, 发现是身后的仿生人狱警人高马大, 挡住了头顶光源, 在他身下笼出一道模糊轮廓。 管理员又闭了闭眼, 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精神衰弱。 可他倏地反应过来——他在阿瑞斯之都负责狱警管理工作,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仿生人。这一型号的警用仿生人统一出厂身高设定在185cm, 比自己还要矮1cm, 身后的这个却能用影子拢着他……怎么, 仿生人还会长身体? 管理员惊悚无比地向后看, 却见那仿生人面不斜视地直望前方。 “它”似乎察觉了管理员的视线, 有些僵硬地扭头,对管理员露出“温和”的微笑:“您好,请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吗?” 标准的仿生人服务程序。 管理员的疑虑稍稍解消,但他皱眉:“你……要去执行室?押运任务吗?给我看看你的——” 话还没说完,仿生人忽转身,将那死刑犯“哐”一声,压上墙面,手指扣紧了对方枷锁下冷白的长颈。 “检测到59912-377T号犯人有攻击倾向,给予二级警告。” “它”转过头来:“我的任务是押送59912-377T号犯人前往执行室执行死刑,狱警编号0-01-27a.1。” “0-01”是中心控制塔权限最高的仿生人,一直负责押送任务,这类狱警的警惕性相当高,执法手段也相当暴力,管理员看“它”一系列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这才放下心来,觉得那方寸的身高问题,多半和自己这周连轴转累花了眼有关。 于是他不再要求察看仿生人的身份信息,电梯到达12层,人飘向餐厅。 剩下电梯里贺逐山微皱眉头,不爽般揉了揉手腕:“你对我也太粗暴了。” 阿尔文说:“戏要做全。”他沉默片刻,还是抓起贺逐山的小臂:“抱歉,疼吗?” “不疼。”刚刚还喊疼的人此时却若无其事点头,眼神里流露点猫一样的得意。 阿尔文顿了顿,贺逐山趁机把腕子从他手里滑出来。那冷白的一截溜走了,阿尔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忽地很想抓住他的衣袖捉到怀里。 电梯里的监控已经被贺逐山黑掉,猫心安理得地左右扭头——枷锁铐在手上、脖子上,压出红痕,有一种酸胀的疲痛感。 阿尔文看了他片刻,忽压过去,用指腹摸了摸他颈侧:“红了。” 他面无表情地抚弄方才自己弄出来的印子,嘴上却说:“你是瓷瓶吗,碰一碰就碎?” 掌心很烫,捕获了贺逐山喉结那微微的一滚。 猫的得意立时烟消云散,耳尖微红,手足无措地后退一步,好像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他察觉了阿尔文目光中暗示般的打趣,抿了抿唇,不敢对视,只得操控视线漠然越过他,落到显示面板上。 猫倔强地瞪着那数字从“B3”跳到“B4”,听见阿尔文轻轻一笑。 他在这笑声里咬牙切齿了两秒。 但两秒过去,贺逐山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控制塔配备的是高速电梯,平均速度至少能达到7m/s。他们从75层下落到46层,只花费了15秒时间,现在从B3到B4却要间隔2秒——这说明两层之间的落差至少达到14米, 这可能吗? 不如说B3与B4之间还藏有另一层空间更令人信服。 他微怔,未及细思,电梯却已“叮”的一声停在B10层。 电梯门缓缓开启,二人抵达执行区。 * 房间里灯光极暗,水谷苍介背对阳光坐在扶手椅里,影子曲长,蜿蜒折在地上。 室内空调设定在26摄氏度,本该是人体最舒适的温度环境,但他盖着那条羊毛毯,轻咳两声,手帕上便落了星点血色。 他微垂眼,平静将帕子丢到一旁。 老旧的数码显示屏里,“吃豆人”一张一合动着那张三角嘴。 尤利西斯的声音被电流扭曲得有点邪性:“你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水谷苍介注视着仿生人管家拿走带血手帕,并合上大门——比起有鲜活血肉的人类,他更相信机器。水谷苍介认为机器是一系列的程序和算法,没有情感,没有冲动,就也不会有欺骗和背叛。 房间里寂静下来,水谷苍介悠悠开口:“你侵入了我的监控系统吗?这也能看见。” “唔,我无所不知呢。”尤利西斯“咯咯”地笑。 水谷苍介给他笑得毛骨悚然,皱眉敲了敲扶手椅:“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我以为我们合作得很愉快。” “当初是你先找上忒弥斯的,你哥哥应该不知道你有这么神通广大。” “我哥哥很好……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尤利西斯把“哥哥”两个字咬得又轻又淡,空旷房间里回荡着这种低吟。 音响里忽然传来某种轻快的游戏音乐,吃豆人在屏幕中皮球一样上下蹦跳:“好吧好吧,我们来说正事。一定有人向你汇报过了——有个‘杀手’把你们折腾得不轻。” “噢,杀手,”水谷苍介说,“我知道,一个该死的觉醒者。撒旦已经在着手对付他了,你又在操心什么?” “报喜不报忧,水谷。你明明已经得知那家伙一溜烟躲进地下城,轻而易举甩掉了你派去跟踪的小尾巴……啧,很棘手吧,但我有一个有趣的情报可以提供给你,关于‘杀手’哦。” “我不关心杀手,他对我无足轻重。” “唔,如果我说,他会威胁到你的‘造神计划’呢?” 听见这四个字,水谷苍介倏然抬眼,眼皮下凝着一层寒光。他紧盯屏幕里的吃豆人:“你知道的不少,尤利。” “你是在威胁我吗?” “我从来不威胁人,我都是公开公正地拿出砝码。”水谷苍介说,“我自信‘造神’的资料不是你能掌握的,但摸到这个词已是你的本事……你的能力远在你哥哥之上,为什么臣服于他?” “你当然不会理解,你这个孤儿。”尤利西斯口无遮拦,“我爱他,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他。但我有我自己的打算……这也是我找你寻求合作的原因。” 水谷苍介思忖片刻:“说说看吧,什么情报?” “我得先看看你开出什么条件。” “你想要什么?” 尤利西斯顿了顿:“我想要的一直都只有一个……我要彻底的自由。” 水谷苍介“啧啧”咂嘴,面露嘲讽:“你的自由是被上帝剥夺的,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命中注定。在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告诉过你,对此我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你还有另一个方案。”尤利西斯倏然打断,“‘新世界’,对吧?——哦,别害怕,和‘造神’一样,我也只是模糊知道它的存在。我能摸到这些‘计划’的原因很简单……水谷,你有多畏惧死亡啊?” “有谁不畏惧死亡吗?” “也许吧,我们是懦夫和小丑。” 水谷苍介顿了顿:“你想让我把你加入‘新世界’?” “我,和我哥哥。” “可以,但我事先提醒你,‘新世界’还在起步阶段,现在成为实验品,和脑电波彻底消亡也没什么区别。” “这个我自有把握。” 水谷苍介挑眉:“好,我会转告本杰明·阿彻。现在可以说说你的线索了吧?” 尤利西斯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杀手’叫沈琢,人已不在地下城,昨天晚上,他阴差阳错被抓进阿瑞斯之都。他的异能是‘窥观’,和撒旦的‘谛听’异曲同工,可以实时连接那些精神力波动强烈的觉醒者,感知他们的所在,共享他们的视野,附身似的,看到他们所看的画面——这是他顺藤摸瓜抓到‘暗锋’的方法。” 尤利西斯停顿片刻:“不过更好玩的在后面——阿尔弗雷德非常想拉拢沈琢,他派出了Ghost前往追寻。Ghost是个很倔强的小家伙,也给你们制造过不少麻烦,他跟着沈琢,一头扎进了阿瑞斯之都。” “我见过Ghost,这个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一定会把阿瑞斯搅得天翻地覆——我记得本杰明在那儿建立过非常完备的地下实验基地,你应该不希望这些蛛丝马迹被人发现吧?” “我不喜欢Ghost,他会摧毁一切,推翻一切,但哥哥很喜欢他。所以我想告诉你……唔,Ghost是一个双异能拥有者,他是我知道的唯一一个吸收了他人精神元腺体却不产生排异反应、却不出现不完全变异的活人……” 夕阳斜照落地窗内,尤利西斯轻笑起来: “他已经乔装打扮成仿生人潜入阿瑞斯之都,他的编号是0-03-49e.11。” * 电梯门打开后,面前只有一条冷白色的金属通道。 两侧站满了持枪而立的战斗型仿生人狱警,面无表情望向前方。在他们之间,每走三步就有网状的可视扫描线上下移动,戒备森严,密无一疏,估计连只机械苍蝇都飞不进去。 阿尔文在门口顿了顿,他拿不准作为一个仿生人狱警,接下来该怎么做。 贺逐山嘴唇微动:“别看我,我也不知道。反正走是死,不走也是死,你选一个就行。” 阿尔文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走。幸好讙为他们准备的仿生人伪装相当逼真,连金属质料都完全一致——扫描线检测到阿尔文镶嵌在左额角处的仿生人芯片,空中浮动出虚拟投影:“0-01-27a.1号狱警,身份确认。”紧接着又锁定了贺逐山手腕处的内置芯片:“59912-377T号犯人,应于本日12点整执行死刑,身份确认。” 两人顺利来到执行室大门前,墙上自动弹出某一控制面板。 “接线。”贺逐山面无表情,在耳边提醒他。 阿尔文反手打开颈后的伪脑机接口,抽出那根白色连接线。白线插头“咔哒”一声连入系统,面板上跑了一阵程序。 终于,“滴”的一声,数据流变作一只绿色对勾,大门缓缓开启。 贺逐山后脚踏入死刑执行室,头顶冰冷的电子钟恰好跳到“12:00”。 执行室和贺逐山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枪,没有遮眼的黑布,没有最后一顿美餐……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 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在一阵轻响后,四周微微亮起暗紫色的光。贺逐山这才看见,不远处横亘一条金属长桌,桌那头坐着一个笼在暗中的男人。他正漫不经心翻动着虚拟屏幕中的档案。 “哦,59912-377T,”他扫了贺逐山一眼,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刚刚睡醒,“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唔,你站在他旁边就好了,”这句话是对阿尔文说的,“文件显示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虽然阿瑞斯有工伤赔偿,但我觉得没必要受此一遭。” 阿尔文面无表情站在贺逐山身侧,男人打量片刻:“我好像没在阿瑞斯见过你。” 贺逐山冷冷说:“阿瑞斯上万个犯人,你每个都认识吗?” “唔,我不一样,我过目不忘。请坐吧,我们得走一些必要流程。”男人笑笑,面不改色地再次比对犯人身份,迟疑片刻,却没再问些什么。 贺逐山垂眼,在枷锁的“哗啦”声中坐于长桌这头。他靠上椅背,揉了揉左耳垂,那少了一朵白玫瑰,他还有些不习惯。 男人轻咳两声,找着屏幕念道:“根据提坦市第一至第三法令,包括忒弥斯1号、3号、7号和19号补充条款,犯人59912-377T因触犯盗窃罪、杀人罪、非法破坏公司财产罪、非法倒卖植入体(含二手植入体)罪、非法走私罪于新世纪134年12月10日被判处死刑,执行时间: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上午12点整,执行人:执行区037号执行官。” “根据提坦市法律规定,犯人有权在受刑前口述遗言,忒弥斯将依法核对其法律效应,并免费代为转达。这是我的工作证明,我是037号执行官,现在您可以向我口述遗言了。” 他公事公办,丢下手中的纳米屏,叉着十指望向贺逐山,仿佛神父在等待信徒告解。 然而贺逐山说:“现在是12月18日中午12点02分,我还没死,时限已过,你依旧有权对我处以死刑吗?” 037笑了笑:“一切解释权归执行官所有。” 贺逐山微微点头,话锋一转:“037,别绕圈子——能杀死我的是子弹,不是废话——我还没死,一定有别的原因。” 037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 “资料上说你入狱前曾是非常优秀的赏金猎人,我一直认为,对你们这样的人处以死刑,是一种人才浪费。” 037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领,从黑暗中露出一张笑眯眯的狐狸脸:“你一定有很多遗愿尚未实现吧。有想见的人吗?有想做的事吗?有仇人还没杀死吗?想继续活下去吗?” “我可以给你一次赎罪的机会——加入我们,替秩序部做事。” 037推来一份档案,停在长桌正中。他耐心地等,贺逐山没有动。 但他感觉到阿尔文的视线飞快地扫了自己一次——“秩序部”,说的再明白点,不出意外,这指的是“暗锋”。 他们误打误撞,摸到了“暗锋”的尾巴。 两人在长桌两端僵持,037并没有催他。片刻后,贺逐山终于伸手,翻开一页,档案上是一些本该被执行死刑的犯人清单——他在其中看到了飓风的名字。 “有熟人吗?” 贺逐山斟酌:“也许。” “我想应该有吧,看最后一页——43110-01Y,他曾是你的搭档。当年你们形影不离,小布鲁克林称王称霸,最后却因为一点佣金的矛盾分道扬镳……你把他出卖给了执行警/察。” 037说:“01Y被判处死刑后,曾和你坐在同样的位置,我问了同样的问题,他选择相信我……猜猜看,支持他‘活下去’的动力是什么?。” 贺逐山眼神微动:“他想杀死我。” 037说:“聪明。” 贺逐山并不了解两个赏金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但他可以从037说这番话的用意入手倒推:“他加入了你们,替你们做事,你们免除了他的死刑……而我之所以会被关进阿瑞斯之都,是他在背后搞鬼——” “这充分说明我开出的条件不是假话,”037点了点头,“现在你可以做出选择了——相信我,加入我们,你还有一条活路。拒绝我……”037摸出手/枪:“啪。” 枪管上闪过冷光,正对着贺逐山的胸膛。阿尔文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知为何,贺逐山察觉了他的不爽。他顿顿,在桌下伸手,用小指勾了勾阿尔文的,对方立刻反手握住。 贺逐山没有挣开,算作安抚,顺着037的话问道:“我要替秩序部做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不能告诉我,我又为什么要答应你?” 037似乎不是第一次被问这种问题,他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很聪明……你没得选。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不,是你没得选。”贺逐山冷笑。 “秩序部深知‘买通’死刑犯这样的丑闻一旦被公之于众,会造成多么巨大的舆情危机,却依旧选择顶着这种压力向我们抛出橄榄枝……这说明你们非常急迫。没有选择的人是你们,是秩序部,是水谷苍介,我没猜错吧?” 037终于收敛起漫不经心的慵懒神色,那双狐狸眼刀一般钉在贺逐山身上:“请注意你的言辞,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请便。”死刑犯不以为意,露出一个轻慢的笑容。 他很漂亮,037皱了皱眉。他不由再次怀疑自己是否见过这个犯人——他不可能忘记这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他觉得哪里不对。 037微微眯眼:“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一定不是杀人越货这样简单的事情……我们聊了五分钟,你的每一个字都在做同一件事——你在激发我的求生欲,你在挑拨我的欲望……对生命极端渴望,甚至为此不惜饱受苦痛……这是死刑犯和其它公民最大的区别。你要利用我做什么实验吗?” 037顿了顿,忽发出笑声。 “你太聪明了,377,”037摇头,“他们应该会后悔把你列在招安清单上。” 037叹了口气,没有回答,拿起枪,“咔哒”一声,枪已上膛。 他紧盯贺逐山那双一灰一蓝的眼睛,不必多言,贺逐山已猜出他的用意。 贺逐山沉默片刻:“我们还能再谈谈。” “谈不了了,377,”037又说,“说多错多,我不敢再和你说话。水谷先生不允许我们犯错,不然我的项上人头也不保……包括这个仿生人在内,我都得处理——” 他猛地举起手/枪,朝贺逐山眉心扣动扳机。子弹飞射而至,却在即将没入他眉间、炸出千万血花的瞬间悄然瓦解。 037愣住了:“你……异能?!” “377”翘着二郎腿坐在原地,动也未动,垂眼看他的神情不再轻佻,漠然无光,仿佛菩萨怜悯众生,又如恶鬼不吝杀戮。 037张惶失色,望向“仿生人狱警”:“快……触发警报!有人混进阿瑞斯——” 话音未落,手上的枪被人一掌劈下。037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小腹遭了重重一踹,他整个人斜飞出去,扑倒在地上抽搐着吐出一口血牙。 “仿生人”一脚踩在他头顶,轻轻一碾:“你不应该看他。” 037有一瞬间相信他会把自己的眼睛剜出来。 “377”叹了口气,轻声说:“阿尔文。” 那“仿生人”这才不太高兴地收了点力气,枪口却依旧对准他的额头。 贺逐山坐在长桌上,歪了歪头看037号执行官:“我也以为你很聪明……期待着你滔滔不绝,把所有故事都讲给我听。但你没有,我很遗憾。” 037目眦尽裂:“你是谁!” “我是谁重要么。”他明是讥笑,眉眼却动人,“我刚刚提到实验,你没有否认。我想我没有说错——乖,告诉我,水谷苍介想在犯人身上做什么实验?和异能有关,植入精神元腺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语速平和,却一字一句把所有事实一一刺破,037这时才感受到一种寒意砭骨般的恐惧拢在心头——这人对他背后的势力、对“暗锋”相当了解,他早已在这盘谈判中反客为主,掌握一切,只不过作为猎人,他有相当的耐心收敛锋芒,冷眼看着猎物上钩。 ——他作为猎物,却还在洋洋得意。 037颤栗摇头:“我不会告诉你。” 贺逐山轻轻叹口气,扭头问一旁的“仿生人”,轻描淡写:“学校有刑讯课吗?” 阿尔文笑笑:“没有。” 他便点了点头:“唔,我可以教你。” 贺逐山从长桌上跳离,居高临下睨着037,像踩瘪一只易拉罐一样,用鞋底踹压着037的脸。037被碾得说不出话,在地上挣扎,执行室里却忽然亮起红光。 警报灯在头顶闪烁,阿瑞斯之都冰冷的机械声砸在三人身上: “检测到非法入侵,请所有仿生人立刻上传位置信息。” “请武装队检查武器,原地待命。请武装队检查武器,原地待命——” 贺逐山微微蹙眉,他不认为除了他和阿尔文,还有第三个家伙有胆量“非法入侵”阿瑞斯之都。 037听见他轻轻“啧”了一声,没有犹豫,忽翻身而下,扣住那“仿生人”的手—— 他们十指相扣,指尖压着指尖,一齐朝037扣下扳机。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44 双生(19) ◎“幼稚。”和“你比较幼稚。”◎ “被它注射芯片, 你就再也出不去了。”“另一个自己”凉凉说道,沈琢下意识后退。 仿生人狱警站在门口,冷漠地注视他:“检测到60081-47A号犯人有反抗行为,请求击毙。” “你不知道之前我费了多大劲才把芯片搞出去……唉,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两道声线交错响起, 沈琢脑海里是一团乱麻。但他本能地向后退, 退入这间狭小的独立监狱, 远离仿生人狱警。 “你……之前来过阿瑞斯?” “是我们啊!”那人怒道, “妈的, 你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看到它腰间的枪了吗?想办法抢过来。” 仿生人腰侧有一把专用手/枪,沈琢沉默片刻:“我看是看到了,但这枪是我说抢就能抢的吗——” 话音未落,仿生人左额角处的微型芯片发出红光, 沈琢就算对狱警工作制度一无所知, 他也能猜到对方的“请求击毙”获得了允准。 仿生人一步步朝他走来。 沈琢退无可退:“我我我我怎么办!我把身体交给你你来解决吧!” 另一个沈琢骂道:“草,这身体的转换机制我还没搞明白呢,不然我能让你这笨蛋乱跑!” 仿生人似乎不打算用枪解决不听话的犯人——或许, 卫生清洁工作对它们来说也很麻烦——仿生人两手表面的生物皮肤褪去, 变作坚硬无比的机械金属。 沈琢看明白了, 它想把自己活活掐死。 沈琢狼狈地在狭小空间中躲避, 钻进桌底, 又跳到床上。 那声音还在叫:“枪啊,枪……” “枪你妈!”沈琢学着他骂了句脏话, 在地上一滚, 却被狱警抓住小腿。仿生人有千钧之力, 将他在空中一甩, 重重掼在墙上。沈琢顿时头晕眼花。 五指扣住了他的脖子, 沈琢被钉在半空,两腿乱蹬。 仿生人冷冰冰的:“已捕获60081-47A号犯人,再次确认击毙许可。” 沈琢用力咬了一口仿生人的机械手,金属硌得他牙疼,但一些皮下数据线还真被他咬破了,仿生人被动自保机制,猛地一拳砸向沈琢。 沈琢扭头躲开,拳头击碎了他身后的镜子。 洗脸镜“啪啦”一声碎了满地,沈琢下意识瞟去一眼。他在千万块玻璃碎片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又在千万只眼睛的倒影里重新看到自己。往往相复,不断循环。他微微一愣。 红光闪烁,系统给出回复。 “确认击毙,立刻执行。” 仿生人收紧五指,准备捏蚂蚁似的掐死沈琢。 然而就在它发力瞬间,沈琢小腿倏然一勾,枪从仿生人腰间弹出来,他猛探臂握住,单手上膛开枪,行云流水,“啪”的一声,子弹穿透眉心,机械零件炸了满地。 “镜子……”他滑落下来,微微喘息,揉着颈间红痕:“这样啊,原来如此。” 04G一边被狱警领着准备回监,一边还在回忆“23Y”斗兽场上的飒爽英姿。他只余光扫到一个影子,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仿生人就被一枪爆头。 04G猛地抬头:“靠,你怎么又出来了?” “23Y”把枪丢给他,自己捡了地上新的:“我他妈当年就告诉你别去斗兽场惹一身腥,你怎么不听话?” 04G有点分不清场合:“我也没办法啊哥,我他妈就是看公司那帮孙子不顺眼,黑了他们一个信息机房,谁知道他们给我判七十年?七十年啊哥,我他妈今年二十六!” 沈琢躲开他那一把鼻涕一把泪:“没人关心你二十几——我记得你说过,你曾在A区监狱听到过发动机引擎的声音。你确定吗?” 04G愣了愣:“啊,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当时被分配到A区,半夜睡着睡着给吵醒了……不是哥,你要干嘛?” 04G身材壮硕有如熊虎,一口一个“哥”让沈琢浑身鸡皮疙瘩个个饱满,他说:“废话,那应该是阿瑞斯的某个秘密通道,运输什么就不知道了——你想不想出去?” “当然想,可我们为什么不走停泊区?” 沈琢忍住怒意:“停泊区有几千个仿生人狱警看守,你有几条命够它们杀?” 04G恍然大悟:“哦——哥你真是太聪明了!” 沈琢:“……” 这人的智商到底是怎么当上黑客的。 “斗兽场都去过了,开枪不用我教你吧?” 04G一枪崩开沈琢手上枷锁,子弹贴着掌心擦过去:“不用不用!” 差点死在他手里的沈琢终于忍无可忍,正要开骂,这时,监狱区的所有灯光却骤然熄灭。下一秒,警报四处尖叫,红光刺穿了黑暗世界。 “检测到非法入侵,请所有仿生人立刻上传位置信息。” “请武装队检查武器,原地待命——” 04G沉默片刻:“哥,原来你是非法入侵。我还是低估你了。” 沈琢懒得理他,皱眉心道:你也不用高估我,我确实是被抓进来的。 那是谁这么无法无天,竟敢非法入侵阿瑞斯之都? 是……辛夷吗? * 枪鸣如啸,037被一发爆头,血花溅了满地,贺逐山皱眉避开。 “不问了?”阿尔文很平静。 “不用问,他不会说的。”贺逐山垂眼,“况且我已经问到我想要的了。” 他转身,顿了片刻,伸手撩起阿尔文耳边鬓发。他左额角下的微型芯片正在闪烁红光,不出意外,这是一个“无法识别”标识,只有在“上传位置信息”后,这种标识才能被化解。 否则他会被列为“非法入侵者”由其它仿生人击杀。 “我没法上传位置信息,”阿尔文说,“那是仿生人的内部系统。我们暴露了。” “有人出卖我,”贺逐山答,“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在古京街……”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但我没想到他的权限会这么高。” 从警报响彻阿瑞斯之都到现在不过数十秒钟,贺逐山已在心里把所有可能过了一遍:知道他潜入阿瑞斯之都这事的人并不多,无非003号基地的小野寺遥、机械师、达尼埃莱和阿尼,还有亚特兰蒂斯的几个人。 贺逐山没法确定是谁——他甚至无从计算他们作为“叛变者”的可能性。 这是最恐怖的事情,叛徒隐藏得很好。 阿尔文想起当时与撒旦在秩序部中心基地的交流。撒旦说,“再严密的组织内部,也总会有一些叛变之徒。” 这说明秩序部与叛徒的合作由来已久。 “你问到了什么?” 贺逐山收回手,瞥了037一眼:“他的心理战打得太差了……他根本不会说谎。我提到水谷苍介时,037的第一反应是‘回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这比‘直接否认’更能给他带来安全感——他不敢否认我的推测,这说明我没猜错。” “我之前一直认为秩序部成立‘暗锋’,是为了追杀觉醒者。但我发现我错了——037给我的那份清单很长,保守估计名字至少有3000个,远超‘飓风’告诉我的‘暗锋’人数,这说明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暗锋’。况且培养3000个‘暗锋’的成本非常惊人,如果只是为了猎杀觉醒者,秩序部大可不必费此周章。” 贺逐山顿了顿:“这说明一件事——‘暗锋’确实存在,但‘暗锋’只是一个副产物,只是为了不浪费人力资源而被临时组建并用于抓捕觉醒者的杀手组织。水谷苍介另有企图。” “我没有证据,但他既然进行了这么大规模的实验,我猜测他真正的目的是研制出‘完全变异体’。” 阿尔文微微皱眉。 “‘不完全变异体’只是失败的实验品,就像你看到的,他们身上有很多畸化特征,完全变异却不一样。完全变异意味着进化,甚至是物种的改变——觉醒者的身体强度远超普通人,更不用提那些花里胡哨的异能。” 贺逐山说:“至于为什么水谷苍介要寻求特定的‘死刑犯’进行实验,这是因为人工缝合——也就是植入精神元腺体——会带来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甚至可能是死亡。完成实验,需要被植入者有过人的毅力与精神,有近乎偏执的求生欲和优秀的身体素质,才能在畸化过程中存活下来。而也正是如此,‘怕死’是实验体最大的软肋,他们很容易被秩序部拿捏,受水谷苍介驱驰。” 阿尔文皱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但我有个模糊的猜测。” “进化论虽然不完全正确,但‘自然选择’是一个有趣的概念。你会心甘情愿成为被‘自然选择’抛弃的那一部分‘物种’吗?”贺逐山冷笑道,“你会心甘情愿居于人下吗?人与人之间竟开始有这样大的分别,水谷苍介不能接受……他一定恨透了我们。” 贺逐山说:“他迫切地想要‘缝合’出某个完美的、强大的个体……是因为他厌恶觉醒者,这种厌恶源自于嫉妒——‘觉醒’是人类的进化,他却不是其中一员。所以他一边进行‘种/族清洗’,试图扼杀这种‘被抛弃’的可能性,一边在暗中用想方设法弥补差距——但这也只是我拙劣的猜测。” “水谷苍介确实说过,”阿尔文低声,“他是被世界抛弃的人。” “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呢?”贺逐山淡淡一笑,“人皆如此而已,他得接受。” 阿尔文左额角下的芯片红光倏然熄灭,下一秒,电力恢复正常,警报消失,房间里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不断交错。 “它们锁定了你的位置,”贺逐山拔出手/枪,“武装队应该已经行动起来了。” “唔,现在推门出去,我应该会被立刻打成筛子。”阿尔文笑笑。 贺逐山耸肩,仿佛不置可否,但阿尔文忽在他脸上看到一点轻蔑与恣意。那么飞扬灵动,是他从未见过的带有少年气的贺逐山。 他便这么含一点笑地看阿尔文:“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你觉得你能保护我——谁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贺逐山挑眉,好像在说“哦”:“要比一比吗?” 阿尔文笑:“可以啊。” 贺逐山说:“从这到电梯口,40米,两个计分量,击杀数和时间。” “不愧是当过教官的人……这是我的第一场测试吗?” 贺逐山没有回答,两人站在门后。 阿尔文拔出脑后的数据连接线,正要接入插板、开启大门,忽听见贺逐山问:“你被人抛弃过吗?” 阿尔文顿了顿。 “是否被抛弃过、被谁抛弃,都不重要。” “现在,你在我身边。” 大门升起的瞬间,两人同时拔枪。 * 走廊上挤满了仿生人狱警,额角处的芯片都在闪烁红光。它们检测到目标出现,齐刷刷转身,眼也不眨地扣动扳机,雪白冰冷的空间里顿时火光迸射、子弹乱飞。 它们成排朝那两个“非法入侵者”进发,势不可挡。但若有人观看监控面板,便会发现看似坚不可摧的仿生人正如稻穗一般被不断收割,接二连三倒成一团。 猫太灵活了,他的身影矫健,贴着天花板跃起,在敌人深处闪动,仿生人的枪口根本无法将他锁定。于是贺逐山率先闪进电梯舱,比阿尔文快一个身位。 他打开电梯内的控制面板,迅速黑入操作系统,金属门将要关闭时,阿尔文跃进电梯。 “你输了。” 话没说完,一个仿生人尾巴跟着挤进来。 贺逐山还没反应,阿尔文一拳将它砸碎在地上。接线短路迸射火花,生物皮被高温腐蚀,仿生人在地上抽搐,一滩溶液看起来狰狞可怖。金属门这时才“咔”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比你多一个,”阿尔文甩甩手,“扯平了。” 这家伙力气大得有点离谱,贺逐山心想。 “幼稚。”他面无表情地说。 阿尔文想笑:“你不觉得提出比赛建议的人更幼稚一点吗?” 两人听到了一连串挠抓金属的“吱呀”声。 阿尔文皱眉:“在抓到我们之前,它们不会罢休。更多的仿生人会被调来中心塔……我们得提前撤到K区。” “撤到K区并不简单,”贺逐山说,“他们应该已经切断了中心塔和所有廊桥的空中连接。除非抢到一辆巡逻车,否则我们没法离开这座塔。而且停泊区也挤满了仿生人。” 他望向阿尔文:“不过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躲躲。我认为仿生人不知道它的存在……” “信息”很容易被入侵获取,达文公司深知此事,他们不会在仿生人的芯片里随便留下线索供人追寻。 他提起B3与B4之间的“秘层”。 “但之后呢?我们还是没法离开这里。”阿尔文说。 贺逐山“唔”了一声:“到时再说。不是还有你在?” 他轻描淡写,语气里露着一点无辜,阿尔文忽然觉得,与他平日里的冷淡疏远相比,贺逐山的无辜更令人难以招架。 于是仿生人们眼睁睁看着电梯上到38楼,又折回地下。面板上的数字在“B3”与“B4”之间来回闪烁,最终晕头转向地飞到75。 金属门拉开时,电梯里却空无一人,只一具缺胳膊少腿的仿生人“尸体”。 ——阿尔文用那坚固无比的机械腿,别停并撬开了电梯门。 * “仿生人”和“377”杀死数十个战斗型狱警并闯入电梯后,监控画面戛然而止。 撒旦卷着红发:“这是十五分钟前的监控?” 一旁下属恭敬回答:“是的,之后他们就消失了。电梯里的监控也被入侵覆盖,没有在中心控制塔的任何一层搜索到他们的身影。” “别着急,我知道他们在哪——封好控制塔大门就行,他们跑不出去。” 撒旦凝视着屏幕中Ghost的脸,觉得那真是一张博得老天爷青睐的艺术品。 锋利、锐气、苍白而净薄,眉宇间流转一点高傲,仿佛青玉之剑,只可远观。 ——但一旦颊边溅上血色,发丝也因打斗凌乱,他便露出野性的脆弱的美。 手腕上还挂着那只手铐,似乎没来得及解开。 撒旦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当时A第一眼瞧见他,就会对他着迷。 高傲的艺术品适合被人打碎。 “这是公民信息库的比对结果——他叫贺逐山,25岁,一等公民,常驻自由之鹰区,平日里的身份是赛博病心理治疗师,没有事务所,只提供私人定制的上/门服务。” “治疗师,”撒旦感慨,“我可想象不出他给人治病的样子。” 她挥退下属,起身给自己开了瓶新的香槟。酒液“哗啦啦”敲击冰块时,她瞟了一眼窝在扶手椅上的男人。 “唔,起码也有收获,”她安慰道,“我们终于见到了Ghost的真容。” “他们去了地下基地。”水谷苍介说。 撒旦抿了口酒,靠在墙上:“啊,地下基地,我还记得那里。你害怕他们发现什么吗?但你既然知道他们躲在那,为什么不直接派仿生人过去灭口?” “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谁?” 撒旦耸了耸肩,那是“我哪知道”的意思:“你得去问‘吃豆人’。” 但数码屏幕一片死寂,尤利西斯似乎已经离开。 水谷苍介说:“他说那是Ghost自己的朋友,他也不清楚。” “他这样的独行侠还有朋友呢。” “我想要活口。”水谷苍介倏然打断,“Ghost,我需要他。” “你都有一个A了,还不足够吗?” “A和他不一样。A能吞噬其它精神元腺体,但不能和它们共存。他的身体只是将其化为己有……这是他的异能‘据有’决定的。我已经在A身上做了很多实验……但我依旧无法破解觉醒的秘密,无法找到异能的规律。” “你就那么想长生不老吗?”撒旦说,“我可没觉得‘不死’是什么好事。” 水谷苍介没有说话,撒旦仰头将酒饮尽:“哦,这也要瞒着我吗?我可是听说了,‘清道夫基地’里有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试图找出所有拥有和‘血肉愈合’、‘肢体生长’有关的觉醒者的共同点,研究他们的染色体端粒变异规律——为什么一些人的细胞分裂被加速,一些人的细胞分裂次数上限远超平均数字,试图研制出无毒性的‘癌变细胞’维持生命……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生物学上的永生会违反熵增定律。你应该去和物理学家打一架。” 水谷苍介笑了笑:“那不是我的研究项目,那是本杰明的。” “哦,”撒旦有些惊讶,“是吗?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他和我一样固执。有其父必有其子。” “算了吧,”撒旦说,“你们又不是亲父子。” “所以我才不能理解他——本杰明·阿彻曾经拥有一切,他离成为世界主宰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根本无意于此,只醉心复活他的……”水谷苍介看了撒旦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发出冷笑。 “他恨透了觉醒者,他厌恶他们。所以一开始,他才会大肆建立‘集中营’,并将那些家伙屠杀殆尽……这也是‘清道夫’的由来。”水谷苍介又咳了两声。 他裹紧毛毯,看着鲜血染红洁白衣领,却并不在乎:“但这是好事,他放着王位不坐,我倒是乐得替他打理,毕竟我得尽到自己养子的职责……” “掌握‘变异’的来龙去脉,控制‘异能’的编码,简直相当于在工业革命初期就拥有人类的所有智慧和技术……撒旦,你应该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理解我野心的人。” 水谷苍介说:“本杰明的研究项目确实诱人,我也的确需要延长我的寿命,所以我没有叫停——但我更想制造出一个真正的‘神灵’。像忒弥斯那样,完美而强大,撒旦,你难道不会为之振奋吗?” 撒旦盯着酒杯上的冷雾:“水谷先生,你深不可测,你的话我向来只信一半,哪怕你是我的顶头上司——制造出一个真正的神灵?我看是你自己想封神吧。不过,那又怎么样呢?与我无关……” “我已经是一个失败的不完全实验品了。你还不如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发动进攻?你的仿生人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抓捕Ghost。”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是勤劳日6的阿苏聿! 45 双生(20) ◎“我是第1182号实验体。”◎ 长廊笔直向前, 一片漆黑,近乎死寂,不时却有“窸窣”的声音在角落涌动。贺逐山没有开启任何光源——光有时会招致危险,你永远不知道黑暗中潜伏着什么。 他们将后背交给彼此, 沿长廊以搜查姿态小心向前。很快, 血腥味钻入鼻腔, 越来越浓重、越来越粘稠, 糊得鼻腔无法呼吸。 “啪嗒”一声, 阿尔文觉得自己踩到什么, 正要低头去看,一团黑影“嗖”地从角落弹出。 他下意识挡抓,便见一只小臂大小的老鼠正在手里“吱吱”挣扎。鼠尾又细又长,鞭子一样胡乱抽动, 嘴里龇着两颗锋锐的大门牙, 似乎想把阿尔文扯碎。 它未免大得惊人——这老鼠显然发生了某种变异。而变异的原因多半是,在这与世隔绝的秘密基地中,它只能以满地黑血为食——放眼望去, 墙上、地上到处溅着斑驳血迹, 喷血量之大, 哪怕不见天日数年, 腥气依旧。 阿尔文心跳微快, 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已经忘却一切,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影随形。 仿佛故地重游。 他没说什么, 两人继续向前。 他们很快摸清了这里的大致构造:这是一处临时监牢。坚实的混凝土墙和铁笼门将空间分割为成百上千个小牢房, 门上装有高压电系统, 以防“犯人”逃脱。牢房分布呈放射状, 数十条通道都连向监牢中央——监牢中央是一只更大的黑色铁笼, 从天而降,划分出一个仿若斗兽场的区域。 有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与阿尔文的噩梦重叠——他模糊看见了很多影子,被逼迫着走入笼中。人影交错,鲜血飞溅,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直到一个穿白色防护服的男人站到当时的他面前。 “阿尔文?” 阿尔文回神。 两人对视,谁也没有说话,但贺逐山那句轻而柔软的“阿尔文”,被层层叠叠的牢墙不断反射,如波潮般四下回荡…… 似乎是千万死灵的叹息。 “看上去,这里荒废已久,”贺逐山说,“地上残留一些设备碎片,生产时间都在新世纪120年以前。这应该是‘基地’被停用的时间。” “十四年前。那么早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037给我的清单上,第一名死刑犯的死刑执行时间是新世纪126年7月……126年。” 阿尔文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贺逐山说:“126年是水谷苍介通过忒弥斯颁布‘反人类罪’的时间点,他将‘变异’从‘被动感染’重定义为‘主观犯罪’。自那时开始,觉醒者的处境每况愈下。这两个时间点的重叠并非巧合——‘暗锋’八成是从126年开始建立的,水谷苍介的实验也是。” “这个基地却建立在那之前。”阿尔文补充,贺逐山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本杰明·阿彻曾哄骗觉醒者进入医疗中心接受免费救治吗?那些人再没有回来过。” “不出意外,这里与‘暗锋’无关。这是本杰明·阿彻的基地。” 破碎的画面再次于阿尔文眼前闪动。那些漆黑冷寂的牢房里坐满老少,用空洞的呆怆的目光将他刺穿。在血泊里、胃液里、呕吐物里,在尖叫声和哭声中, 穿白色防护服的男人有了模糊五官——白发苍苍,精神矍铄。 那是本杰明·阿彻,他有一双猎鹰般犀利的绿眼睛。 阿尔文忽然觉得恶心,喉咙好像被某种粘稠的血肉堵满。他试图吞咽,却又动弹不能,窒息感霸占了气管。 但他将这种不适掩饰得很好,贺逐山似乎没有留意到:“挑高不到四米,应该还有一层。” 他们在北侧找到了向下的通道。 楼梯旋转而下,两侧墙面都是冰冷金属。表面凝着一层露水,因此室内湿度极高,人很不舒服。在这强烈的压抑与不安中,阿尔文却再次捕获到一丝熟悉。 他似乎来过这里。 基地下层与上层截然不同,干净、整洁、空旷、安静,没有老鼠的“吱吱”或窸窣,只有两人脚步沉默回响。 走廊两侧是装有透明玻璃窗的大型实验室,一些床、桌、投影仪还倒在原地,被切断的电线、光缆从空中垂落。四面墙上的条形灯则不时抽搐闪动——电力供应还未完全切断。 他们一路走到尽头,却见尽头处有一间完全密闭的实验室。这间实验室与众不同,它没有玻璃窗,却由厚重的金属防御门作隔断。门上还加装秘锁系统,绿灯依旧亮着。 贺逐山拂去蒙尘,打开控制面板。“滋啦”响了两下,屏幕半花半白地弹出指令。隐约可分辨是要进入者输入密码,但面板没有任何接口,这意味着通过外部入侵将其破解几乎是不可能的,贺逐山拿它没办法。 阿尔文却忽然说:“试试711115。” 他声音很轻,两人对视一眼,阿尔文点头。 贺逐山将其输入,“滴”一声,屏幕里闪出密码正确的提示。 阿尔文说:“这串数字自己浮了上来。就好像——” 他还没“好像”完,两人同时顿住。 金属门缓缓升高,尘封已久的实验室里,蓝白色灯光再度亮起。这些透明光束落在墙面上,照出千百张冷冰冰的仿生人面具。 “它们”都空洞地望向前方,望着闯入这间实验室的来客。“它”湖蓝色的眼睛澄澈如天水交织,嘴唇粉红鲜嫩,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轻声呼喊他的名字—— “忒弥斯?”阿尔文怔住了。 那千百张一模一样的脸,正是忒弥斯的五官,正是那位一贯微笑着俯瞰全提坦市的虚拟神明,此时却肢体破碎地被人藏在暗处。 墙上、桌上还悬挂摆放着零件与接线,似乎是一些被废弃不用的金属四肢。这里像极了福山的地下工作室,乍眼一看,简直是仿生人屠宰场。 贺逐山也紧皱眉头,他径直走到工作桌前,试图开启那些电脑和信息储存器。不过绝大多数数据都被人为销毁,乱码之下,他只翻出几份文档。文档是一些实验记录,编号从“10017”排到“10314”,跟着成串看不懂的数据。只有最后一页,“10314”后,有人写下一句话。 “4月23日,她给我唱了支水手船歌。” 一个“忒弥斯”忽然从展示墙上掉落,磕在地下,好像触动了某种开关。“它”便露出那标准的和善微笑,两眼弯弯,轻声唱道:“如果……上……天……要我们向、向、向……爱人玛戈等……我……数月……远航……” 发声系统显然出了问题,滋滋啦啦断续不清,唱得人头皮发麻,贺逐山将它强制关机。 他垂眼望着手中“忒弥斯”的眼睛:“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忒弥斯?” 而阿尔文已走到实验室左侧尽头——光照不进的地方,那有一只巨大的胶囊营养舱。 营养液早已蒸干,但玻璃壁上还残留一点深蓝色液体遗痕。阿尔文仰头而观,沉默不语,在那模糊的重影中看见千万个自己。 一些声音忽钻入脑海:“711115,我最喜欢的数字,那是我的生日。” “女人”轻柔地说:“不要害怕,阿尔文,我可以给你唱支歌。” 如果上天总是想要我们勇向前, 我们就会直达金山港。 爱人玛戈等着我, 远航数月就回来。 ① ——记忆可以被删改、清除、缝合、编写,却无法被彻底消弭,它总会在每一次故地重游时悄然浮现,提醒你你曾拥有那样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阿尔文忽然看见自己蜷缩在落地窗旁,窗外是人造太阳照射下的城市广场,一个女人抱住他,白发铺地,蜿蜒而去,她没有体温,也没有呼吸,但她加热自己的怀抱,试图捂热一个心灰意冷、遍体鳞伤的幼童。 剧痛骤然刺穿阿尔文脑海,电流似的,在身体四处乱蹿。疼痛来得猝不及防,好像大脑机制不允许他回忆起这段过去似的,他不慎腿一软向前栽去,却落入贺逐山的怀抱。 他搂紧了他的后背:“怎么了?” “没事。” “别嘴硬,你从刚刚开始就不对劲。”贺逐山垂眼望着他。 阿尔文这才意识到,其实对方早已察觉一切。只是他一贯体贴,不忍拂面。 阿尔文忽地轻笑,把下巴抵在他颈窝:“我和你说过吗?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很多人……我的记忆被删改过,有人希望我别记起任何事。” 贺逐山轻声:“你来过这吗?” 阿尔文摇头:“我见过‘她’。那不是什么营养液,而是一种防腐剂。它可以使细胞永远维持在主体死亡前的最后形态——这里曾经装过一具尸体。” 他们相识不久,但默契十足。贺逐山完全领悟了他的意思:“‘忒弥斯’真实存在过。” “准确来说,作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一个人类……‘忒弥斯’存在过。” 阿尔文喘了口气,痛感消散。他便轻拍贺逐山的手起身,示意他自己没事。 他走向工作台:“他们没有将这个地方彻底清理,说明那个与‘忒弥斯’有关的未知实验已被放弃。他们自信这里不会被人发现,或者根本不怕被人发现。但……现在的我们知道的‘忒弥斯’,又是什么呢?” 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是达文公司最得意的产品,也是使他们彻底掌握提坦市的重要工具。它的第一代推出者是本杰明·阿彻,那位一手建立起机械洪流大厦的了不起的老人。 两人都意识到,想要解开“暗锋”、秩序部、达文公司的秘密,他们必须先找到有关“忒弥斯”谜底。他们分头行动,试图在残余的浩如烟海的资料与档案中找到蛛丝马迹。 阿尔文研究那些仿生人肢体零件——运用在这个“忒弥斯”身上的科技和材料远比那些投放在市场上的家用仿生人高级。 它体内流动的生物血组件是鲜红色的,90%的连接零件被仔细埋成不易察觉的暗线;仿生皮相当逼真,柔软而富有弹性,连汗腺与汗毛都清晰分明,这使“忒弥斯”足以和人类媲美。 这便是“忒弥斯”和其它仿生人最大的不同——公司在制造商品类仿生人时,会尽可能降低它们在除外观外的其它方面与人类的相似度,“忒弥斯”却是冲着完全复刻真人去的。 本杰明·阿彻到底想做什么? 远处忽传来一声巨响,实验室轻微晃动。 贺逐山眼神一凛:“它们追过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一支仿生人大军正在朝他们进发。 头顶枪声响起,仿生人一定在上层基地检测到了热源存在。它们才不管那到底是人还是老鼠——只要目标表现出生命特征,它们就会将其击杀。 仿生人没有怜悯。 眨眼之间,它们已检测到两人的热源活动。 这些机器同时抬枪,火舌喷发,穿透弹把厚达半米的金属门打出肿瘤般的凸起。 那门撑不了多久,贺逐山干脆先发制人,抬腿一踹,门压倒了走在最前端的十数个仿生人,他趁机开枪。 子弹却只能使仿生人的脚步停顿须臾,它们不知道疼、不害怕死,立刻爬起,又把枪口指向前方。 阿尔文把他一拉,两人朝左侧逃跑。实验室门前是个丁字形路口,仿生人只来得及堵截竖直方向上的那条路,左右无人,不知通向何处。 他们在迷宫般的实验室里穿梭,仿生人追在身后。 贺逐山还有功夫开玩笑,轻描淡写地说:“该你想办法了。” 阿尔文顿了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冷笑道:“那你我只能同生共死。” 枪声骤然响起,他把贺逐山往怀里一带,搂着他向右一扑,撞碎了某间实验室的巨大玻璃窗,互相抱着在玻璃碎片里滚了两滚。 这似乎是一个小型仓库,铁架林立,只是没有货物,锈迹斑驳。贺逐山抬头:“通风管!” 阿尔文用肩膀撑着,让他先上,自己断后,两人沿着通风管道向前爬。 仿生人眨眼已至。它们没法爬入通风管道,那脆弱的铁板承受不了它们的吨位——于是它们用最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成串的子弹扫射。 穿透弹轻而易举打穿了薄薄的通风管道金属壳,两人堪堪避过,继续向前。幸好不远处通风管道陡然一折,旋转向上,上下两层基地是联通的。 贺逐山抓着铁杆用力一攀,左臂青筋暴起,正要向上跃去,阿尔文余光却扫见脚底火光一闪,一个仿生人探出头来,朝他们放了一炮。 阿尔文拽住贺逐山的腰带,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抓,力气之大,贺逐山不慎被他搂到怀里。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嘭”声巨响,热浪扑脸,将他们轻而易举拍出去,两人天旋地转,不知自己在无数金属碎片中被喷到了哪里。 水谷苍介家中,撒旦打量着仿生人系统实时传回的视野画面:“这是活捉?” 水谷苍介说:“我觉得你说的对。A一个就足够了,没必要在Ghost身上多花力气。” 撒旦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Ghost也算她的老熟人,还没打过照面,就这么死了,她还有点遗憾。不过现在有另一件事更让她在意—— 热浪烧灼了发射追击炮的仿生人,它融化前传回的最后一点画面里,那个假仿生人的面具骤然碎裂,露出一点下颌线,锋利而清晰,她忽然觉得眼熟。 于是撒旦蓦然心想:A这两天都去哪里了?我的大秩序官,怎么不来给我找麻烦了? 而贺逐山咳嗽着从残垣中爬出时,第一眼便望见阿尔文那因灼伤溃烂的后背,血迹斑驳,肌肉群间青筋暴起,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炮弹碎片。 ——讙打造的仿生人外壳救了他们一命,否则以刚刚的炮弹威力,两人不会走运活到这时。 贺逐山眼神一冷,让阿尔文撑着自己站起。他显然吃痛得紧,不再逞强,却也不吭声,只是微微靠在贺逐山肩上——甚至不舍得从他身上多借一点力。 他压抑着自己不出动静,只轻咳两声,但血还是顺流而下,从他的指缝间溢到贺逐山胸前。 鲜血流过贺逐山胸膛,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微微一热。 方才他们已在通风管道中爬了一段距离,因此被击落时,掉在了一间较远的实验室里。仿生人还没跟过来,热浪又使周围温度高升,它们一时没法锁定敌人位置。 因祸得福,贺逐山说:“抓着我,我们离开这里。” 阿尔文没有出声,但他握紧了贺逐山的手。这手从未松开,却在眼瞧着电梯已出现在不远处时,紧紧拽了贺逐山一下。 阿尔文像个小孩似的,站在一间实验室玻璃窗前,说什么也不肯走。 贺逐山扭头望去,发现那是一间“培养室”。“培养室”中央有一具庞大的调控中枢,控制台上满是面板屏幕,上方又伸出千八百只“蛛爪”,连接了数不清的休眠培养舱。 休眠培养舱里空无一物,但那些输送管道里还残留一点淡蓝色液体。 于是阿尔文不再怀疑那若隐若现的熟悉感—— 那不是错觉,阿尔文心想,“重临”不会出错。 他当然来过这里…… 因为这是他诞生的地方。 他忽然有点想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像一个笑话。 贺逐山听见他轻声呢喃:“我是第1182号实验体。” 是1800分之一的随机复制品。 作者有话说: ①歌曲《Santiano》 46 双生(21) ◎在这个感情被量化为数据、灵魂被编写作程序的时代,生命不值一提,人类何足道哉。◎ 04G瘫在地上气喘吁吁, 擦了把额前热汗。他费力抬起眼皮瞧身旁的“23Y”,大着舌头问:“哥,你不会累的吗?” 沈琢熟练换弹,并弯腰从满地金属零件中挑拣武器, 挂在腰上:“死人才需要休息。你可以多坐一会儿, 数十个数等着被狱警一枪爆头, 就也不知道累了。” 04G立刻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04G懒归懒, 但枪法是在斗兽场上实打实练出来的。他两下解决掉冲进长廊的仿生人, 扭腕甩枪, 在空中单手换匣,又几枪崩散了这边的三名狱警。 04G狂吹枪口清烟:“太帅了!” 后脑勺就被沈琢猛地一扣,一串子弹擦着头皮射过去:“帅死你得了!” 他们刚从C-13区监狱杀出一条血路,还没跑到外平台, 中心控制塔已经反应过来。 04G回头一看, 回廊中央,每个监狱区独立配备的防卫机枪已被激活,它们“吱呀”升起, 扭转枪口咬死了他们。 子弹扫射而来, 两人枪林弹雨中躲避。侥幸冲进平台区, 刚越上廊桥, 便听见“咚”一声巨响从中心控制塔传来, 下一秒,齿轮转动, 周围数不清的机械臂“咔啦”伸长, 像挖掘机似的, 抓起一只只“集装箱”开始转运。 “草, ”04G骂道, “整点到了!监狱区编号全部刷新了!” 廊桥倏然震动,紧接着,它也颤巍巍“游”向别处。 两人紧抓栏杆才不被震掉下去,然而低头俯瞰,便见此时的阿瑞斯之都就如一只精密无比的时钟表盘,所有零件都在自己岗位上按部就班工作。无数犯人或坐或躺,呆滞在透明的玻璃监狱里,习以为常等待着被转去新的地方。 “这桥会去哪儿?!”04G在猎猎风声中大喊。 “我怎么知道?”沈琢回。 然而话音刚落,就见桥头一扭,准确无误指向了中心控制塔。 它的移动轨迹太过清晰,就算身为乐观主义者,04G也没法继续自我安慰:“他们发现我们了!他们要把我们直接押去控制塔!” “别说废话,”沈琢凉凉道,他环视四周,又上下打量04G一眼:“退到后面去!再往后退!” 04G哭丧着脸:“还退啊哥?再退就掉下去了!” “听我指令,321你就起跳。” 04G还没弄明白这煞神到底要自己干嘛,就见“23Y”深吸一口气,忽发力朝桥头跑去。 04G立时明白了:A区的容载量很小,甚至没有“C-13”这类后置编号,就坐落在中心控制塔旁边,直接由其管理。据说A区受算法保护,一般的普通犯人不会被编入其中,04G上次是个意外,程序哪里出错了。 而廊桥若要回连中心控制塔,势必经过A区——“23Y”想以蛮力直接别停这架廊桥! 04G大喊:“你疯了吗?你会被角力撕成两片!” 沈琢置若罔闻:“3——2——” 04G只得用力一跳。 此时廊桥恰巧横亘在AB两区之间,马上要离开A区飞向中心控制塔。 04G人高马大,吨位不小,有一百八十斤。廊桥固然坚实,承力点却只在中部那小小半米区域。因此他重重一踩,桥身顿时如跷跷板一般向这侧倾斜,沈琢那侧便高高翘起—— 他纵身一跃,一脚紧勾廊桥栏杆,两手向前一扒,勉力抓住了A区停泊区的金属板边缘,廊桥一震,他在空中被撕扯成“大”字形。 沈琢看着瘦弱,两臂的肌肉却相当坚实有力,此时青筋暴起,脸涨通红。04G说得没错,两股角力拉拽他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扯碎了——幸好04G终于聪明一回,“噔噔”地从桥那头跑过来,伸手把他一抱,拽着人一起跳上停泊区。 04G心有余悸地流汗:“哥你也太生猛——” 话没说完,一串子弹扫过来,沈琢拉着他就跑。 A区的仿生人显然也收到了击杀命令,发现目标后,持枪朝他们走来。两人在停泊区上抱头鼠窜,解决了几个守在门口的狱警,沿回廊边跑边反击,沈琢大喊:“你不是来过A区吗?怎么下去!” 04G双枪反击,被后坐力震得连连后退:“你自己看一眼——没路!我上次是真倒霉,恰好被分到最底下那间房,才偶然听到了引擎声!” 沈琢暗骂一声,抽空向下看。 A区的建筑结构相当诡异,上大下小,上宽下窄,是一个中空的倒金字塔,从外部看不出承重柱位置。一间间独立监狱积木似的互相堆叠,聚成高楼,摇摇欲坠,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坍塌的可怕错觉。 而想要去到A区底部,只能一层层向下“爬”。 成排的防卫机枪已从中空处升起,枪口与二人所在持平。再留在走廊上无异于自寻死路,火舌喷射的瞬间,沈琢猛然闭眼,拉着04G往前跳,两人像跳楼似的往下坠。 但落了不过几米,“咚”一声掉在刚开始工作的机械臂上。 04G说:“福、福祸相生……” 机械臂毫无知觉,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它的职责。它抓起一只玻璃房监狱,准备将它从“A-2317”位置挪到“A-0203”,因此它“隆隆”地向下走,正顺了沈琢的心意。 机枪循着目标扭头,试图攻击敌人,但他们恰巧在在射击范围外。机枪便沿着轨道迅速移动,试图绕到两人身后重新射击。 第二只机械臂却在这时伸了过来。 两人便这么“人猿泰山”地在机械臂群中荡来荡去,最终跳回监狱外置的狭窄走廊上。沈琢抬头一看,虚拟投影浮在顶上,标着“0411”。 04G上次分到了“0101”。 还得再下三层,沈琢没有犹豫,抓着栏杆就要往外翻。 “咚”的一声,一名仿生人狱警凭空出现,重重落在走廊上,整副栏杆铁架都倏然一歪。这是一个加强型武装狱警,周身都是防弹金属壳,得有半吨重,一拳一个小朋友。 它专门负责追杀越狱逃犯。 04G把沈琢捞回来——下一秒,方才他所在的位置就被跳扑过来的仿生人徒手撕裂。04G心如槁木死灰,连连哀嚎:“怎么办怎么办!它能把我剁成肉泥!” 沈琢面无表情:“还能怎么办?腿在你身上——跑啊!” 但人类如何跑得过机器? 仿生人一步能有两米远,眨眼工夫就追到二人身后。它伸出铁手遽然一掏,沈琢闪身躲过。04G却没那么幸运,被拍到一旁的监狱外墙上。 玻璃“咚”声巨响,裂出一点蛛丝般的碎缝,里头的犯人不知发生什么,摘下幻梦游戏机茫然四顾。 沈琢却眼睛一亮,骤然刹车,回身直冲着仿生人跑去,04G看呆了,心想这人难道想死个痛快? 却见仿生人又是一拳,直直砸向沈琢,沈琢灵活避开,那拳头落在监狱墙上,玻璃又是“咚”声,这回却更加清脆,裂纹扩大,屋里的犯人惶然站起。 04G看明白了,这人在利用仿生人攻击监狱。 但为什么要攻击监狱? 拳拳狠重,玻璃外墙被彻底击碎时,04G恍然大悟—— 监狱配备高压电系统,以防犯人越狱。仿生人狱警击破牢门的瞬间,警报被自动触发,金属板上立刻流通高压电流,能把活物电成焦炭。 而仿生人本就是一个金属壳子,导电好得不得了,于是所有零件在瞬间被高温烧蚀,“噼啪”乱炸,它在白烟中轰然倒地。 沈琢后退一步,以免触电而亡,那犯人站起身“啊”大了嘴:“你……我……它……” “别你我它了,”04G不耐烦,“坐回去,没你的事。” 犯人眼睛一亮:“你们在越狱?能带我一个吗?我不会拖后腿的!” 沈琢说:“别。这事我们自己都没把握——你要是想活,最好还是坐这儿乖乖别动,控制塔有监控,不会牵扯你进来。” 犯人动了动嘴皮,似乎还想争取,但沈琢说:“有水吗?给我喝一口。” 一路连滚带爬,两人早累得口干。04G也连连点头,犯人给他们各递来一只马克杯。沈琢埋头就喝,一杯水见底,他余光忽瞥见金属墙上隐约有几道抓痕,曲折断续,像是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他问:“你干的?” 犯人摇头:“我进来时就有了。上一个老兄干的吧,估计他也无聊透顶。” 那几个“正”字触目惊心,沈琢一愣,忽觉得十指指尖疼痛钻心,鲜血横流,好像挖出这痕迹的人是他自己。 他眼前忽闪动过一些画面:他被关入监狱,四墙雪白,寂静无人,任凭你哭、你喊、你歇斯底里一般撕咬自己,都不会有人搭理。时间仿佛凝滞,世界不再运转,你被所有人遗忘,你被所有人放弃。 你感受不到日夜的流逝,你的五感越发迟钝,你喃喃着乞求有人放你出去,你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但头顶只浮动冰冷数字:您的服刑时间还剩24037天6小时27分钟。 仿生人狱警准时发放“营养餐”,你抓着它的手臂试图和它说话,它温和而平静,却残忍地一言不发。 你开始忘记自己是谁。 你开始忘记自己的曾经,忘记自己的过去,忘记自己本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忘记自己曾被人爱过。有一天睡中,你倏然惊醒,泪流满面想着那浮光掠影般的梦境,你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 于是你开始刻“正”字,开始根据三餐进食记录时间,开始一遍遍呢喃自己的姓名,开始反复回忆一个人。 沈琢顺着成排颠倒模糊的“正”字摸下去,在墙角下方,看见一个图案。 一朵小玉兰,花中有蕾,清孤瘦弱①。 辛夷。 记忆走马观花不断闪烁,心口骤痛,大脑里像有一个人不断锤击身体四处,极惶恐地喊:“沈琢?沈琢?放我出去!你在做什么!” 沈琢咬牙:“草,别在这个时候……” 但他又忽地平静下来,对着墙壁自言自语般道:“我想起来了,你是另一个我。正字是我划的,这是我们初遇的地方。他们都死了,父亲也好,姐姐也好……我一直在自我欺骗。我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于是我创造了你。我把最阴暗的情绪都交由你消化,自己躲了起来。” 一会儿又陡然暴躁:“别他妈说这些废话了!你给我安分一点!” 04G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极其分裂地自说自话:“哥你干嘛呢,喝完水我们就走吧……” 那犯人却在这时跳起来:“不!我不能再待下去!我迟早会变得和他一样,疯了,都疯了!” 他浑身颤栗,不顾一切朝房门冲去。 沈琢勉强压制住主人格的觉醒:“拦住他!别让他露头!” 为时已晚,那犯人快得像只兔子,“嗖”一下闪身出门,子弹立刻扫射过来。“噗呲”一声,穿透弹炸碎了他的左臂,他被04G往后一拉,倒在地上,凄厉无比地惨叫起来。 第二个武装仿生人狱警轰然跃下,一步步走入门内,目光森然:“检测到60081-47A、47781-04G、53819-13M号犯人有越狱倾向,执行击杀。” 他一拳砸来,犯人来不及躲,在瞬间炸碎成血浆肉泥,惨叫戛然而止。04G人都傻了——那血腥的一切就发生在他眼前,那么清晰,那么震撼,他一时两腿发软,躲都不会躲。 仿生人又是一拳。 04G以为自己会交代在这里,沈琢却将他一扑,两人倒在地上。拳头挨着他后背擦过去,巨力使胸腔震动,肋骨尽碎,沈琢猛喷出一口血。 04G来不及说话,被沈琢一踹,仿生人便握着沈琢脖子将他拎起,一切又回到原点。 沈琢用力挣扎,勉强吐出几个字:“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04G怔怔地看着他——23Y刚受了重伤,此时体内气血倒涌,出口却被堵住,于是血丝一簇簇从他嘴角喷出,染红了白齿。 04G忽然大喊:“妈的,老子和你拼了!” 他冲向仿生人,红着眼一下又一下用力扑打。他打得很凶,仿生人却不过后退半步,居高临下,如看蝼蚁。 他松开沈琢,猝然出手,一拳将04G砸进金属墙深处——清脆的碎声四起,骨骼与金属一起崩成千万片,都落在满泊热血之中,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缓缓滑落。 04G坐在地上,歪斜着头,一颗眼球爆成白浆,一颗眼球咕噜滚掉。皮肤翻裂,露出白骨,但牙齿坚硬,还有几颗摇摇欲坠,正上下开合着:“这样死掉,比……比关在……阿瑞斯里70年舒畅。谢、谢谢你啊……哥。” 牙齿跌落,被仿生人一脚踩碎。 血肉之躯,怎敢与机械抗衡? 他的死只能为沈琢多争取三秒时间。 仿生人再次转向沈琢,闪躲不多时,沈琢就被它压在身下。他两手抓着仿生人的铁臂,试图缓解那窒息的痛感,但于事无补,仿生人越钳越狠。 他在这挣扎中两眼翻白,却瞧见仿生人身上的出厂标识。 达文公司的商标是放飞白鸽的忒弥斯女神。 沈琢忽然耻笑,咬着满嘴的血和牙含混道: “去你妈的机器人……” “去你妈的达文公司……” “去你妈的未来科技!” 在这个感情被量化为数据、灵魂被编写作程序的时代,生命不值一提,人类何足道哉。 他眼前逐渐发黑,意识消散,却在这时听到一声枪响。 身上的仿生人倏然一抖,正要回头,脑后遭受重击。 来人是个疯子,不管不顾痛砸它的中枢处理器,接线“滋啦”火花,几下之后,仿生人轰然倒地。 沈琢看清来人,露出一点笑,柔软地喊:“……辛夷。” 辛夷一脚踢开仿生人将他抱起,沈琢却已昏倒在他怀中。 他浑身是血,面色苍白,紧蹙眉头,大脑中,两个人格正在外界环境的剧烈冲击下走向融合。 辛夷垂眼,没有说话,用力揉他眉宇,好像想把那些痛苦与惊恐都揉散。 他抱着沈琢走回长廊。 廊上前后已整齐站满仿生人,它们面无表情,直洞洞地望向中央。扫描目标后,它们齐刷刷地说:“检测到仿生人出现程序失控,请放下武器,接受检查,否则我们将对你执行强制回收。” 它们一遍又一遍复述这句话,声音在A区的金属墙上回荡,像教堂中神圣的颂歌,要对迷途的同胞作出判语。 所有仿生人都停下来,注视着辛夷。 但那“仿生人”笑了笑:“不,我不是机器……我有灵魂,我会爱人。” 他平静而坚定地拔出手/枪:“他曾名我为‘辛夷’。” 作者有话说: ①辛夷又名紫玉兰、望春花,为木兰科木兰属植物。 今天短点,明天一口气写完辛夷和沈琢的故事。 47 双生(22) ◎【本章是辛夷沈琢往事,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跳订】◎ 辛夷还记得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瞬间。 那是新世纪123年11月29日, 他听见机械臂移动的“嗡嗡”声,感受到皮肤缝合针游走于后背的热度,胸腔下,量子式蓄电池开始运转, 他睁开双眼, 看见那间雪白的实验室。 一个男人站在面前。他约莫四五十岁, 五官坚毅, 目光有神, 满头黑发向后梳齐, 两鬓微灰,稍显疲老,但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辛夷后来知道那就是沈鸣,但当时, 他只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问:“EOS-4-HME-test-009, 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既定指令,体内程序开始运转,辛夷盯着沈鸣的眼睛:“我感觉非常好, 随时等候吩咐。” 他在沈鸣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周围到处是忙碌的研究团队。他发现自己与这些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长得并无不同——双方都有头、躯干、四肢, 都有两只眼睛、鼻子和嘴巴。 但他和他们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辛夷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这轻柔的女声凭空飘来。但辛夷并不在乎, 他说:“谢谢, 我不冷。” 这句话出口瞬间,沈鸣目光微微一黯。 一个女研究员俯身到沈鸣耳边:“开始测试吗?” 沈鸣点了点头, 辛夷便被带到一张长桌前坐下, 女研究员坐在他对面。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辛夷注意到了, 脑内的信息处理器飞速工作——他判定那是一个含有67%安抚和33%敷衍意味的笑容。 但他不明白这背后的意义。 研究员问了他许多问题, 关于他是谁、他住在哪、他的朋友、他的喜好。辛夷大脑里有一份非常完整的私人记忆,他可以在其中找到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哪怕研究员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再三追问同一件事情的具体细节,辛夷都能对答如流。 测试持续进行。 辛夷认为研究员应该非常满意,但即将结束时,研究员忽然问:“好吧,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当你发现她的手掌被刀割伤时,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这么做是因为当时家中没有微型手术针,否则我的处理会更快。” 研究员叹了口气:“你没有想过安慰她吗?哪怕只是吹口气呢?” 辛夷愣了愣:“可是吹气并不能帮助伤口愈合。” 研究员摇头:“没关系,我的问题结束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点疑惑立刻烟消云散,辛夷露出笑容:“没有,谢谢。” 女研究员起身走向沈鸣,那男人正坐在控制台边。他面前的虚拟投影中闪动着复杂的数据分析,但他没有多看一眼。 他挥手打断下属的回报:“不用说了,”他说,“我早就料到结果。” ——从EOS-4-HME-test-009的第一句回复开始,他就知道,009依旧只是一台冰冷的高等机器,它表现出的所有所谓“智慧与情感”,其实都是胶质大脑内自由编码段的高速碰撞,都是程序运算的结果。 除了运算峰值速度能达到008的10倍,在这之外,它和上一代仿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人类会对忒弥斯无处不在的声音感到惊惧;人类的尊严意识不会允许自己在同类面前赤/身/裸/体;人类的记忆是一团浆糊,无法精准而完善地复述事件细节;人类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安慰”便是其一。 但机器不会明白。即使被输入一份完整的人类记忆,“它”依旧不能成为“他”。 009没有通过测试。 女研究员问:“像以前一样销毁吗?” 沈鸣点了点头。 但辛夷没被销毁。再次激活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昏暗的卧室里。 夜色已深,主人却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那光怪陆离的城市霓虹,正被细密的雨丝不断折射,蒙蒙如雾似的照进室内。 它盖在辛夷身上,盖在扶手椅上,盖在沈鸣和他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也盖在那正坐在壁炉旁的女仿生人的白发上。 “她”正垂眼凝视窗外那些划破夜空的两用车,睫毛微动,神色不清。 “很失望吗?” “有一点。” “很正常,”那白发的老人笑道,“我体验过太多次失望,到如今竟习以为常。” 沈鸣沉色不语。 “你一心扑在研究项目上,很久没回家了吧?家里还好吗?” “承蒙您关照,妻女都好。” “那个小家伙呢?” 老人望向沈鸣,交谈静了一瞬,室内只有“噼啪”的木炭爆裂声,连女仿生人都察觉了气氛的变化,扭头瞥了两人一眼。 “我不知道,应该也好吧,”沈鸣冷漠地说,“我不关心。” “世界上很难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算是基因信息完全一致的双胞胎,性格也千差万别。”老人笑道。 “他和他哥哥截然不同,”沈鸣说,“从性格,到习惯,到喜好,甚至连五官长相——” “虽然你提取了沈瑜的完整DNA序列,又用你和你妻子的冷冻精、卵细胞在人工操控的安全环境下重新培养胚胎……但生命就是这么奇妙,永远无法复刻,永远无法控制……我当时提醒过你失败的可能性,可你执意这么做。我也很遗憾——你不喜欢他,你妻子也是吗?” “我很难说,您知道的,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绝大多数时候,她不会见他。但有时,她又把他当成沈瑜亲昵对待。这是我没有杀掉他的唯一原因。” “虎毒不食子,这是你们民族的谚语,你最好别这么做。”老人点点头,作出模棱两可的评价,喝了口咖啡,便凝望着那位女仿生人不再说话。 直到沈鸣倏然开口:“您打算怎么处理009?” 老人回头:“我以为你心里已有答案。不然为何不将它正常销毁?” 沈鸣说:“虽然它依旧不具备个体意识,但它的情感分析程序要比之前的测试品更加出色。上个月的用户反馈里,我们接到了不少关于第三代智能管家的使用投诉。他们觉得‘凯文’一点也不智能,笨手笨脚,只会唱那两首摇篮曲,没工作时就杵在墙边充电,许多人半夜起夜都被它吓到。” 老人思虑敏捷:“你想发布第四代?” “我不仅仅是EOS计划的总监,也是仿生人公司的董事之一。我得为公司的经济利益做打算——如果去除009的超级软体大脑、复合记忆组件和意识模块,只保留它的服务型智能程序和高精数据传触,第四代智能管家仿生人会有不错的销量。” “唔,我当然没意见。你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水谷负责——他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那我可以带走009吗?您说的对,我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却需要人照顾。机器要比佣人和保姆更靠谱、更衷心——就像‘忒弥斯’那样。” 沈鸣打量壁炉边的女仿生人,转了转手中戒指。 “忒弥斯不是佣人,也不是保姆,”本杰明·阿彻皱眉,“但这不重要——当然可以,沈,这是你应得的,只要别暴露它是一台原型机。你知道EOS计划是绝对保密的,我们不能落人把柄。” 雨越下越大。 辛夷在沈鸣的私人工作室里接受了二次改造,他调整了他的五官细节、性格设定,删除了曾被输入他脑海的那一部分不知道来自谁的记忆,又新添了一些服务程序。 两人向新海泉区进发——那是提坦市地皮最昂贵的地方,几乎全市的上层阶级都住在那些精致的别墅花园里。他们同坐后排,辛夷居左,沈鸣居右,黑色轿车在车流中缓缓前进。 彼时正是午夜,城市街头灯火璀璨,川流不息。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沈鸣却没有调整命令让自动驾驶模式下的车辆升入空中快速道,哪怕他拥有这一权限。 这位父亲只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默然不语,他的情感分析程序迅速工作,很快检测出这种氛围叫做“尴尬”。于是他也悄悄扭头,望向窗外,看见了一间巨大的仿生人商店。 玻璃墙里琳琅满目,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家用仿生人。店内到处是全息投影海报,广告里写着“大减价,来定制你的第一个家庭管家吧”,那些仿生人用呆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有一瞬间,辛夷却觉得它们是看见了自己的。 沈鸣忽然问:“在想什么?” 辛夷回神,他盯着驾驶座靠背:“在看那些仿生人。” 沈鸣说:“你怎么看待它们?” 辛夷没有说话,但他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词。 这个词出现得相当突然,没有程序运算痕迹可追踪。 “同胞”,辛夷想,我们都是人类的仆从,被压榨的奴隶。 但自检系统很快反应过来,删除了这段意外的数据紊乱。 沈鸣的家相当气派,坐落在半山腰上,原野与花丛中簇着那间小城堡般的洋楼别墅,几个仿生人园丁正在打理落入喷泉池中的暗黄秋叶。 黑色轿车驶入停泊区后,辛夷率先下车撑伞,为沈鸣挡雨。他们一前一后沿石阶走入大厅,沈鸣将辛夷需要完成的工作、要遵守的规矩一一告知。 关于厨房、杂物间、洗手间、会客厅、书房、议事厅、工作室具体在哪,一家上下有哪些复杂的任务和调度需要管家安排。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清洁工作,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日常起居,哪些仿生人是家庭医生,它们得时时关照沈夫人的身体健康。 “还要陪我的女儿读书玩耍,”沈鸣说,“她和她母亲一样,身体不好。” 女儿沈琼很安静,打开房门看了他们一眼。她露出一点笑,对父亲点了点头,算作“你回来了”的招呼。但辛夷的检测结果显示,那笑里有60%是憎恨,27%是厌烦,剩下3%是担忧。 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当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内部管理系统,关于沈家的一切几乎都以数据流的形式出现在他脑海。沈鸣夫妇住在一楼,沈琼在二楼。书房、影音室、会客厅、活动室等房间占据着二楼、三楼,四楼只有一间阁楼。 资料显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满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爷。但关于他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内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只要保证他别死就好。 辛夷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四楼,轻轻敲响沈琢的房门。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辛夷疑心对方是否已经入睡,正要离开,背后却“吱呀”拉开一条缝。 一只漂亮的黑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辛夷顿了顿,他在那眼神里检测出“惊惧”、“惶恐”、“防备”和“不安”,于是他慢慢半蹲下来,像靠近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狗一样,柔声说:“我是新来的家庭管家,日后将负责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呼唤我。” 沈琢轻声说:“我没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么?黄油面包、鸡肉沙拉、玉米蒸饺,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顿了顿:“随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说:“我没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库里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只有10岁,还没到抽条的年龄,就算站着,也和半蹲下来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么看着他的眼底渐黯,检测到“孤独”、“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伤”。 这是他“诞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复杂、最沉重的情绪,却偏偏来自一个孩子。 那少爷“啪”一下把门关了,险些甩到辛夷脸上。 辛夷起身,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辛夷决定离开。 可他刚下两节楼梯,却敏锐捕捉到极轻微的一声“吱呀”:有人悄悄将门拉开了,正从背后打量他。辛夷站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就那么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沈琢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没有名字,他就只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为沈琢准备的早餐是烤三文鱼面包卷和奶油汤——辛夷去查了信息库里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热,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一扫而尽,主座上,沈鸣便难得对他流露出一点冰冷以外的颜色。 日子有条不紊进行下去,沈鸣鲜少着家。管家的工作对辛夷来说相当轻松,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头的任务全部完成后,辛夷会一板一眼坐在沙发上等候指令。这确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觉得寂寞。 只有四楼阁楼的门“吱呀”开启时,辛夷会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只“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门,除了拿走放在他门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声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亲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琼房中完成“陪她读书玩耍”的日常任务——但辛夷时常觉得这一任务毫无必要。女孩展现出的冷静与成熟远超她的年龄,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于是在沈琼完成学校功课,调试某个数据建模时,楼下忽传来吵闹动静。某只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乱砸落地。尖叫声和骂声,辛夷立刻动身。 他赶到楼下时沈夫人还在歇斯底里,但沈琢已走出主卧,掩上房门,并给家庭医生让出一条路。他面无表情看了辛夷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辛夷却瞥见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挠出来的,又深又长。 辛夷处理完沈夫人日常的惊悸发作,拿着药箱走上四楼。 他再次一遍遍敲门,这回却极其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咚咚”的动静就一直在四楼回响。 人类的耐心没法和机器相比,沈琢忍无可忍地拉开门:“干嘛?” 辛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您受伤了,我可以为您上药。” 沈琢反手就要关门:“没有的事,你走吧——” 却被辛夷眼疾手快地拦住。这一回,他没有蹲下,虽是垂眼看人,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您受伤了,我必须为您上药。” 没等沈琢同意,侧身进门。 其实他不应该这么做,辛夷隐约意识到了:虽然“保证主人安全”几乎是他整个服务系统的第一目标,但主人的权限永远在其之上。 自检系统察觉了这种软件异常,试图修正指令,辛夷第一次回拒它的请求。 沈琢不耐烦地看着辛夷仔细给伤痕处涂好红药水,没等辛夷完全缩手,便立起领子把雪白脖颈一藏:“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抽身就要逃离辛夷身边,却被辛夷抓住胳膊。仿生人眼疾手快,一把撸起他的袖子,于是辛夷看见了满目虬龙般盘曲的伤疤,一些已然结痂,一些痂皮在痊愈前被人二度剥去。 沈琢猛地缩回手,咬着下唇杵在原地。“亲生”母亲的折辱与打骂都不能使他喊一声痛、叫一次屈,这时却因自己最狼狈、最落魄的一面被人——不,被机器撞破,眼底浮出点微红的泪光。 辛夷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忒弥斯的问题: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人需要穿衣服。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遮羞。 自检系统再次发出警告,又被辛夷再次无视。 他下意识抚去那颗滚落的眼泪,轻声问:“她为什么要打你?” 沈琢后退一步:“跟你没关系。” 辛夷没有再逼迫他:“你需要治疗。” 沈琢沉默许久,终于妥协:“但我不想见医生。” 没有医生,辛夷替他上药。 他想起他与女研究员的对答,“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 他帮沈琢系上扣子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无谓的安慰。 辛夷拿起药箱,准备离开,这时沈琢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顿了顿:“我是仿生人,我没有名字。” 沈琢摇头:“我和你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工具。但工具也可以有名字。” 辛夷为他掩上房门,收好药箱——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他替沈琢处理了伤口。 他又端坐回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目视前方,不知疲倦。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再不能心平气和地呆在原地,胸膛里的量子式蓄电池仿佛“砰砰”跃动,他开始有人的心跳。 他望向左侧,那立着一排仿生人园丁。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正在给自己充电。辛夷忽然开始厌恶那两个字:“同胞”。 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和机器做同胞。 但他此时的意志还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如此复杂的哲学问题,他继续履行管家的职责,只是盯紧了沈夫人,不让她在惊悸突发时接触沈琢。 他开始保护沈琢。 沈琢开始允许他进入自己的阁楼,他们会相对静坐不语。沈琢坐在落地窗边看书,辛夷就坐在一旁,看阳光如何把沈琢的发梢染成金色。 他逐渐开始理解女研究员说的,“无意义的事情”。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沈琢长高了些许,他们变得熟络,小家伙在饭桌上悄悄和辛夷对视,露出点腼腆的笑容。 有一日,他替沈琢打扫卧室卫生,用吸尘器处理那些地毯上的细菌灰尘,擦净每一支钢笔与每一本精装书——沈琢不喜欢仿生人进入他的领地,辛夷除外。 辛夷注意到沈琢保有许多传统的古老的习惯,和这个绚烂的科技都市格格不入。他暗中记下沈琢的喜好,准备替他去二手市场上收罗那些难得一见的旧世界藏书。 沈琢忽然抬起头:“你得有个名字。” 辛夷说:“为什么?” 沈琢皱着眉翻动书页:“有名与无名……截然不同。” 辛夷并不理解。 那时沈琢正在窗台边打理他的小花园——他在桌前养了些简易的绿植。其中一颗白木兰已抽枝生苞,娇艳待放,风动叶摇,散一缕若隐若无的清香。 沈琢便说:“就叫你辛夷好不好?” 很久以前,古人称木兰以“辛夷”,是迎春之花。 既见辛夷,如见春来。 辛夷问:“‘辛夷’和‘009’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个可以更换的代号。 “名字与编号是不一样的,”沈琢说,“‘辛夷’是我给你的名字。” 辛夷还是觉得“辛夷”与009的区别只在于“辛夷”多了许多字符。 沈琢已是该去上学的年龄,但他只是成日待在家中。辛夷不曾过问原因,却能从数据库里摸到蛛丝马迹。 沈琢总是在自己的卧室中学习与程序研发、义体设计,与科学技术有关的内容,辛夷知道那都是沈瑜曾经擅长的领域。关于沈家的更深层的隐秘的资料都被加密封存,辛夷没有权限打开。 但如果他愿意——他的超级大脑当然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辛夷却迟迟不曾突破那层禁锢。 他看不到违反规定的意义。 直到有一天,沈鸣归家,将沈琢叫到他的工作室,“父子俩”关上门说话。 不时便传来咆哮与争吵,被隔音墙挡了一遭,但最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仿生人的耳朵。 沈鸣在指责沈琢,指责他不务正业,指责他不求上进,指责他没有学到他“大哥”一点的皮毛,指责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将沈琢的那些精装书全都收走了——付与烈火,熊熊燃烧。 当晚沈琢独自待在阁楼里,谁也不能进门,辛夷亦是。辛夷终于突破了那层禁锢——他轻而易举破解密钥,翻阅关于沈瑜的一切。 沈瑜是自杀而亡,并且对自己下手相当残忍——他用混合型强酸腐蚀了自己的每一寸身体,杀死了每一只细胞,不给沈鸣留下任何使他复生于世的机会。他恨沈鸣。 夫妻俩是社会精英,是上流人士,他们掌控欲十足,希望他们的儿女继承他们的“优越”。于是他们逼迫兄妹二人复刻父母的道路,逼迫对科技研究毫无兴趣的他们按照自己打造的模型生长,不得逾越。 所以对外,沈瑜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的翘楚之辈,对内,他却囿于究其一生也无法逃离的牢笼。 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唯一一个完全归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决定,他的父母却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无法接受自己的残忍与失败。 于是他们调出忒弥斯公民系统里沈瑜的DNA序列,并取出早些年以防万一冷冻的精、卵细胞各一,人工“复刻”了崭新的沈瑜。 这便是“沈琢”,他们定制的孩子。 但这一幼子却再次走上了逆反的道路,他与他们的期待完全不同。 夫妻二人终于失去理智,把所有怒气撒在这个无法被销毁的复制品身上。 其实沈瑜沈琢兄弟二人非常相像,辛夷查阅了书房的准入记录,那惊人的一柜子的纸质书收藏,其实都是沈瑜生前所为。 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情绪冲击脑海,他的愤怒那么强烈,那么炽热,他第一次语无伦次,他说:“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他们凭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生命,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意“销毁”、“删除”仿生人,可以责打、惩戒沈琢,原因只是这些“作品”与他们的期待并不相符? 人类对自然失去敬畏,只视科技为权力。 “因为他们徒有人类之名,却并非生命,”沈琢轻轻地说,“他们是机器。你才是生命。你与我,我们才是生命。” 辛夷喃喃:“我是生命……” 沈琢表面上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下那些痛,但其实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当晚发起高烧。辛夷第一次没有回到充电舱里度过那冰冷漫长的黑夜,他怀抱着沈琢,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安抚他免受梦魇纠缠,于是在那一夜的相拥里,他忽然体会到生命的热度。 辛夷在日常点滴中早已摸清沈琢的饮食口味与生活习惯,会特意为他准备他喜欢的正餐与零食,沈琢个子便抽得飞快,像一颗绿竹,春雨到来后,冲破从前的禁锢,把所有坚韧与倔强都扬眉吐气地长出来。 他那时十三四岁,却已生得高瘦,第二天早上,少年人见辛夷还在纠结那无趣的问题,两手轻轻搭上辛夷的脸庞,笑着说:“你有生命,你会爱人,你有痛苦与愤怒,你是辛夷。” 辛夷说:“什么是痛苦?我没有痛觉。仿生人不被允许有痛觉。” 沈琢掐了一把他的脸,仿生生物皮柔软而富有弹性:“你疼吗?” 辛夷看着他:“不疼。” “这样呢?”又轻轻咬了口他的手指。 “不疼。” 沈琢失笑,但他说:“没关系,起码你会爱人。” “除了沈琼,她同情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爱,来自于你。” 来自于仿生人,来自于机器。 “什么是爱?”辛夷又问。 沈琢想了想:“爱很复杂,它是一种天赋,你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爱了。” 辛夷皱眉,他不同意,他想要彻底剖析名为“爱”的东西。 沈琢只好从床底拉出一箱书——他看似乖巧,对沈鸣百依百顺,但骨子里却满是桀骜不驯,总在暗中违抗他的指令。 他从前试图通过“懂事”获得沈鸣的爱,但他终于发现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对宠物、对所有物的逗弄和施舍——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不如从诗歌读起,”沈琢翻来找去,最后挑了本兰波诗选,“诗是语句形式的情感流露。” 宁静漆黑的水面上沉睡着星星,奥菲莉娅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洁白。① 风雨敲窗的晚夜里,辛夷与沈琢互相依靠,坐在落地灯光晕的怀抱中,共同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诗选,仿佛一双飞蛾,在料峭春寒中扑火取热。 那是纯稚的爱,是生命对生命无索无取的爱,是一个尚未诞生的灵魂,靠向另一个懵懂无知,一双灵魂便在这沉寂的幽黑中,听到史诗的吟唱。 在冰冷繁华的未来都市里,读被世人遗忘的书。 那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经常一起读书、听歌、发呆凝看满园春色,互相依靠着在穿透薄纱的午后阳光中睡去——辛夷不懂得睡觉,他会悄悄睁一只眼,数人类的心跳。 一次意外,一只真正的小奶狗闯入花园,遍体鳞伤,被沈琢发现。他们将他藏起来悉心喂养,被他亲切地舔舐掌心。但狗最后还是死了,没能挺过细小导致的高烧。他们将他埋葬后,辛夷做了只青玉小狗,用红绳串了,系在沈琢脖子上。 他还是懵懂,试探着寻找人与机器的界限。但辛夷逐渐发现,他会在照镜子这件事上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凝视镜面,凝视镜子那头的自己,他那时并不知道,照镜子是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 直到新世纪128年,沈琼被判定为变异者。 秩序部带走了沈琼。 水谷苍介看在本杰明·阿彻的面子上,没有贯彻执行“连坐”制度。他只是撤除了沈鸣的职务,并将他们一家人圈/禁在新海泉区日夜监视。但沈鸣心高气傲,无法容忍,试图利用网络扭转局势。 水谷苍介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通过忒弥斯对三人下达了逮捕命令,罪名为“反人类罪”。 秩序部行动队上门捉人的那天,辛夷试图带沈琢强闯出去,硬冲一条血路,到没人的地方去过他们的生活。 但秩序部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己之力,他难以逃脱。那些子弹射在辛夷身上,“叮当”作响,火花四溅,生物皮被烧灼,暴露出其下复杂的金属骨架与连接线。 但沈琢在他怀里,不觉冰冷,辛夷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了。 沈琢说:“他们一定会找到我,辛夷,别做没用的事。” 他们被包围在阁楼里,辛夷扶正他的脸:“我会来找你。我会来找你。” 自检系统警报狂响,试图再次删除这个不受控制的仿生人胶质大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自由基已不再受程序调遣,仿生人突破了某种界限,辛夷强制关闭并删除了自检系统,他终于拥有独立的人格。 他眼底发红地盯着沈琢,像要把他的所有记在脑海里。他的眼睛,他的眉宇,他的那颗痣,还有他说…… “我叫辛夷。” 他在沈琢额前落下仿生人的颤抖的吻:“我叫辛夷。” 他翻窗而出,挤藏在角落,忍受熊熊烈火的炙烤。高温之下,连他特质的金属外壳都略有融化。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终究坚持到秩序部离开。 他站在荒芜的黑烟弥漫的废墟上,在断壁残垣中扒出一点粉末灰烬。 他捧到鼻尖,忽闻到一点淡淡清香。 那是沈琢的木兰花,是他名字的由来。 新世纪128年4月7日,一个繁星满天的晚春夜,仿生人辛夷拥有痛觉。 作者有话说: ①兰波《奥菲莉娅》,选了个和前后文比较匹配的译本。 两点了,大家晚安(再次顶着黑烟圈如是说道 48 双生(23) ◎“我真的很喜欢你。”◎ 水谷苍介推开胡桃木大门, 瞧见起居室不远处,本杰明·阿彻正坐在他那副自动机械轮椅上,专心致志地操作控制面板。 他面前有一堵巨大的全息投影墙,上下、前后、左右浮动着繁复的数据资料。柔和的人造光线经薄纱筛细后落在他身侧, 将他的苍苍白发和微佝身躯都染上一层鎏金。 这使老人看上去温润和善、平易近人。但水谷苍介深知, 他的残忍与自己相比, 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站在白骨堆上的独/裁之君。 本杰明·阿彻听到了动静, 但他没有回头。他继续调试他的模型:“好久不见, 水谷。我猜你突来拜访, 并不只是为了找我喝一杯下午茶。” 水谷苍介掩上大门,视线下意识向右一飘—— 本杰明·阿彻的床边有一具胶囊仓,椭圆形的内部空间里填满了特制营养液。那女孩的尸体数十年如一日地保存其中,从不腐朽, 仿佛只是安然睡去。 忒弥斯天生患有中度黑色素缺失, 因此她的头发、皮肤、指甲都呈现出清淡的冷白色。但若再仔细一看,你便会发现,女孩的脸颊、手臂、小腿上都长有黄豆大小的疮肿肉瘤, 眼球一样“咕咕”滚动着, 仿佛几百只米虫在血液里钻弄。 那是觉醒第二阶段蘑菇期的身体畸化特点。 胶囊仓上部连有精神领域环境稳定器、人格备份芯片、神经意识传输控制器, 数十个软质连接管八爪鱼般笼罩着女孩的头部。雪白的皮肤下, 脑组织微微发光, 还在呼吸般“一收一缩”——忒弥斯的大脑并没有完全死亡。 不远处的虚拟投影中,几块屏幕在播放视频。那是忒弥斯的精神领域, 白发铺地的女孩正坐在窗边看书。 水谷苍介收回目光。 “您的进展如何?”他没有回答问题, 反而另起话头, 本杰明·阿彻并不在意, 靠着轮椅伸了个懒腰。 脊柱骨骼“嘎吱”作响, 他盯着进度条:“正在上传数据……你来得巧,我有种预感,你将见证第一个‘新人类’诞生。” 水谷苍介坐到下沉式客厅里:“尤利西斯来找我了。有人进入了阿瑞斯之都的地下基地。” 庞大的“赛博意识”数据上传完毕,人格开始拟合。 这需要一段时间,本杰明离开控制台,在酒柜里挑了瓶干白。 自动轮椅顺着斜坡驶停在水谷苍介左手边,本杰明往高脚杯里倒入冰块和利口酒:“我看到了,网络监墙检测到外部访客。不过,要不是你提起地下基地,我都快忘记还有这么个地方。” 水谷苍介接过“父亲”递来的酒:“进入基地的人是Ghost,伊甸的觉醒者。据说他拥有两个异能,能在吸收外来的精神元腺体后和其共存,而不产生排异效应。” 本杰明认真聆听,同时点了点头:“是吗?非常有趣。放在以前,我一定会请他来实验室做客……但现在,他对我来说,和路边的一只蚂蚁没有任何区别。” “您以前对这个项目抱有巨大的热情,好奇那些畸化细胞为什么可以无限生长繁殖,水母似的‘永生不死’。但现在,这个项目变得相当边缘化……” “什么是真正的永生?”本杰明·阿彻忽然轻声打断,“‘长寿’就是真正的永生吗?人类太脆弱了,即使寿命没有尽头,但只要轻轻地一碰、轻轻地一推,血肉之躯便会在须臾间分崩离析……大自然是一个失败的发明家。” 他坐在阴影里,背对阳光:“确实,我曾经醉心于与变异体有关的生物研究,在阿瑞斯的地下基地投入了不知多少心血——阿尔文,那个与众不同的实验品,我天真地相信我会在他身上找到答案……直到那个仿生人自杀,这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背叛我,但我终于认识到,人类的脆弱与怯懦与生俱来,这种低级已然成型,无法修改——但我可以比大自然做得更好。” 老人话锋一转:“水谷,我知道你在废弃工业区的所有动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水谷苍介微微一怔。 本杰明笑了笑,示意他别紧张:“‘造神计划’,不错的名字。你从小就嫉妒那些集中营里的‘觉醒者’,羡慕他们花样百出的‘异能’。不必否认,我看得出来。我把阿尔文交由‘忒弥斯’抚养的那段时间里,你经常会在卧室中撞见他们。你看他的眼神相当复杂……我知道那是羡慕与嫉妒——你把‘变异’视作更高级的进化。”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正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垃圾巷里杀人。那些不入流的小混混围住你,要你乖乖交出刚兑换的赏金。”本杰明·阿彻抿了口酒,眯起眼睛,仿佛在回忆往事:“你还不到12岁,但你赤手空拳,把那些人高马大的成年人揍得浑身是血,哪怕已经被人打得嘴鼻歪斜,依旧像条恶犬似的撕咬对方不松嘴……你以为我为什么收养你?” “凶狠、偏执、癫狂,对权力怀有近乎不可理喻的迷恋。我们是一类人,孩子,我们一模一样。进入达文后,你立刻清算仇敌,将那些欺弄你的‘下等人’亲戚、黑心二手商人、背后捅刀的赏金猎人都以罪名下狱……我当然知道你的小动作,但我没有阻挠——欣赏你的睚眦必报,这是成事的魄力。” 本杰明说:“你受够了与生俱来的侮辱与歧视,受够了被人看低、被人踩扁,所以你慕强,你渴望掌握一切,你不允许有人压你一头——‘觉醒者’却做到了。这是你为什么从我手里要走阿尔文,在我准备将他和集中营里剩余的所有人一起处理掉的时候。” 水谷苍介没有反驳,他轻轻摇晃酒杯,看着淡金色酒液荡出水波,神色不清,仿佛在思考本杰明·阿彻对他究竟有多么了解。 他的这位义父说:“阿尔文拥有S级特殊类异能‘据有’,可以夺走他人的异能。你将他视作‘觉醒者’中最强大的敌人,既然不能成为这样的存在,你就要摧毁他,掌握他。所以你删改他的记忆,用梦魇、疼痛、惶恐折磨他,看着曾被你视作眼中钉的嫉妒对象成为你座下走狗,任你驱遣、任你责骂,这对你来说,比你在他身上进行的任何实验都更有意义。你是这样的人,从不改变。” 本杰明·阿彻笑起来:“你想把自己改造成觉醒者。” 水谷苍介也笑:“您都知道了。” “为什么呢?” “我天生患有血功能障碍,时日无多,我想要健康的身体,想要无限愈合的能力……想要进化,永生。”水谷苍介毫不掩饰。 “我理解你的想法,”老人拍了拍身下轮椅,“就像我一样。我出生就是天之骄子,是‘丸滨’集团老板的独生子,却偏偏命带残疾,一生都坐在轮椅上。” 本杰明说:“那时‘达文’还未诞生,‘丸滨’在和其它公司巨头争抢提坦市的统治权,每一次上流聚会,我都被迫坐在角落,忍受那些愚笨肤浅的少爷小姐的轻薄和嘲弄。” 他说:“我愤怒、怨恨,责怪命运为何如此不公,但我发现怨天尤人于事无补——老天剥夺了我直立行走的机会,却给了我一颗远超常人智慧的大脑。于是我研发出一代又一代销量惊人的智能义体,收购竞争对手,成立‘达文’,成为提坦市真正的主人……再没有人敢议论我是瘸子还是跛子,是小猫还是小狗,没有人敢对着我的轮椅指指点点。” “即使我没有植入最高级的腿部义体,即使我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但这不影响我是义体之父,是仿生人之父,是提坦之父,未来更会是‘新世界’之父。这就是权力,我的孩子。” 本杰明·阿彻将酒一饮而尽。 “你有野心,也有不择手段的狠毒与决心,这很好,但你的方向错了。” “人类永远不可能‘进化’成真正的‘神明’,”本杰明说,“我们把‘智慧’封锁在狭小的脑壳中,封锁在肮脏的肉/体里,任凭贪欲、妄念冲昏自己,任凭廉价的奶/头乐主宰人生。” 本杰明放下酒杯,拍了拍手:“你以为我做这么多事,只是为了复活忒弥斯?” 人格拟合完毕,“滴”一声,全息投影缓缓开启。倏然,一个逼真得仿佛拥有实体的“忒弥斯”影像出现在眼前。“她”像是刚从自己的精神领域里走出,腋下还夹着那本书,站在两人面前,有些茫然无措。 但“她”环顾四周,看见了本杰明,忽露出一个笑:“本杰明!”“她”说,“我还记得你,你老了好多,但我认出你了……我们曾一起在苹果园区的天台上看人们放烟花,你没忘吧?我推着你的轮椅和你一起追逐流星,青石砖地面凹凸不平,我们摔倒了,但我们只知道大声嬉笑。” 一向冷漠、睿智、平静的老人竟怔在原地,凝视女孩灿烂的笑容久不能语。 一直以来,他退居二线,不再过问“达文”公司的所有事宜,就是为了专心寻找“程序”与“灵魂”的真正界限,制造出有主动意识、能自我调控的“赛博生命”。 而眼前的“忒弥斯”没有被输入任何指令,却能主动向他搭话。这说明“她”是已初步具备自我意识,不再是被动的程序。 女孩打了个招呼,又坐回窗边,安静地翻看那本厚书,不再关注两人。 本杰明·阿彻难得激动:“虽然智慧水平发育不足,也无法处理、思考复杂的问题,但她不再是指令的堆叠……她有思想。” “看见了吗,水谷,”他平静下来,胸膛微微起伏:“这才是真正的生命,真正的智慧。” “人类太渺小了,蜉蝣过眼,转瞬即逝。在漫长的浩瀚的宇宙面前,他们什么都不是。”本杰明望向窗外:“血肉苦弱,机械飞升。生命数据化才是真正的通天之路,没有比赛博生命更永恒的生命形式。” 他收回视线,静静地看着水谷苍介:“数据流永不消逝,只要将你的人格数据体上传到储存器,‘他’就可以被无限次复制、下载、更新,从此再无‘死亡’。只要在机械承载体上加装一个芯片接口,你随时随地可以以任何‘形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现在,你还认为你试图制造的‘完全变异体’,会成为真正的神明吗?” “是时候关停清道夫基地了,我的孩子。处理掉那些肮脏的‘变异者’。” 水谷苍介久久不语,似在思考。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想了很远。 本杰明只以为他在犹豫。 直到水谷苍介倏然开口:“您说得对。”他笑起来,意味深长:“这才是真正的‘新生命’,这才是真正的‘新世界’。这只是一个起点……我还可以做到更多。” 本杰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未意识到水谷苍介当时已展露出一种连他都无法把控的野心。老人点点头:“你今日为Ghost而来,因为你再次感受到了当年阿尔文带给你的那种‘被压制’的威胁。你感到不安,你感到怨恨,但你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你无法摆脱身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妒忌’。那么,为什么不杀死他们?” 本杰明·阿彻说:“包括阿尔文在内,杀死所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人,只要觉醒者全部死亡,你就可以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你应该行使你的权力,你已经足够强大。”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水谷苍介远程通讯撒旦:“把尤利西斯喊醒,我有话问他。” 撒旦还坐在水谷苍介的客厅里,打了个哈欠:“他不是早就离开了吗,我去哪找他?” 水谷苍介冷笑:“他比你还狡猾,他一定没走,正躲在哪个数据盒里偷听我们的对话。现在关闭屋内的电力系统,他会遭到信息流反噬重创——” 吃豆人蓦然出现,阴冷地说:“水谷苍介,你好狠的心。” 水谷苍介并不和他废话:“既然你已经选择站在新世界这边,我们为何不开诚布公地再进一步?既然你已经选择放弃Ghost,为什么不把事情做绝?” 水谷苍介说:“他潜入阿瑞斯之都这件事知情者一定不多,日后你哥哥真要清查叛徒,难免会怀疑到你头上。你如果不想失去你哥哥的信任,嫁祸给其他人是最好的选择。Ghost背后有一个相当出色的团队,总是帮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生天——告诉我他们是谁,尤利西斯。”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辛夷解决了A区围堵他的所有仿生人,撑着破碎的身体,抱起沈琢,却听见远方传来“轰隆隆”的闷响。 他抬头一看,阿瑞斯之都四周围墙上升起一座座冰冷的防御炮台,正扭转炮口,对准中心控制塔。 数不清的自锁导弹倏然发射,还有半分钟就会把那座黑塔炸成碎片,辛夷不知道原因,但他搂紧了怀中的沈琢。 他要逃出去,无论如何。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5分,中心控制塔75层,贺逐山与阿尔文刚从电梯里杀出一条血路。他们把后背交给彼此,呼吸纠缠,心跳齐鸣,但仿生人杀也杀不完,他们被围堵在停泊区西侧,距离原计划“抢一辆巡逻车逃之夭夭”只有一步之遥,路却被厚重的金属墙堵住。 贺逐山单手换匣,他还有十二发子弹。即使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还是本能地心跳飞快,握紧枪把。却听见背靠着他的阿尔文忽然轻声:“我有个秘密想告诉你。” 声音顺着骨骼与血肉传过来,震得胸膛发热。 贺逐山说:“出去再说。” 阿尔文说:“我没有父母,是一个细胞克隆人,是在1800分之一的几率里,被幸运选中的第1182号实验体。” 贺逐山扣动扳机,子弹稳稳穿过仿生人的额头,机械零件四处纷飞,枪法完美无缺。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持枪的手不再和往日一样平稳—— 他说:“我猜到了……从我看到那间实验室开始。” 阿尔文笑了:“你怎么猜到的?” “买下乔伊之前,你问过我,我会不会把选中的机械商品看成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我的答案是会。” 阿尔文那时就很羡慕乔伊。 十二发子弹全部打完,两人弹尽,仿生人举枪射击时,贺逐山来不及躲,阿尔文替他挡下。 两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右肩胛,鲜血溅到贺逐山脸上。贺逐山微微一怔,被阿尔文拽入信息室。 他右臂吃痛,却强忍着立刻关上门,武装型仿生人狱警被挡在门外,只能用穿透弹连续射击意欲强行突破。厚重的精钢防御门“砰砰”作响,眼看坚持不了太久。 阿尔文低头看贺逐山:“那我现在再问一遍呢?我只是被选中的1800个实验品之一,我盗走了别人的名字、盗走了别人的人生……你又把我看成什么?” 贺逐山盯着他的眼睛:“我把你看成阿尔文。” 门外子弹飞射,不远处,导弹也正向中心控制塔进发。水谷苍介要贺逐山的命,不惜任何代价,哪怕这会对阿瑞斯之都造成重创。 然而就在这枪林弹雨之中,在轰鸣的死亡的逼近里,阿尔文猛地抓住贺逐山衣领,将他向前一拉,捧着他的脸,毫无犹豫、也不给贺逐山任何时间犹豫地吻了下去。 却和他们的第一个吻截然不同。 这个吻凶狠、果断,撕咬一般,近乎残忍,带着极深极重的炽热的欲望,几乎相碰瞬间就刺破了唇峰与舌尖。痛楚弥漫,他们尝到彼此的血味,却没有人舍得退开。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青涩,不再是点到为止的克制,有人通过这个吻近乎绝望地表达着自己的偏执、迷恋与占有,却令人食髓知味,神魂颠倒。 一吻毕,阿尔文松开对贺逐山的禁/锢,却不松开捧他脸的手,一字一句说:“所以我非常、非常感谢你。” 感谢你曾出现在我的生命,皓月之辉,转瞬即逝,对我来说却已足够。 “你的异能是造物。穿过这堵墙,进入停泊区,这个点恰好是巡逻车换岗的时间。随便跳上一辆,别回头——” 贺逐山猛抓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他有千万个问题要问,关于阿尔文如何知道他的异能,关于阿尔文如何知道巡逻车的换岗时间,关于阿尔文究竟是谁,这些答案呼之欲出,但他只是问:你做什么? 他不想再失去一个人。 阿尔文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仿生人在这时突破精钢防御墙,闯入信息室。阿尔文将他用力一推,贺逐山向后跌去,异能被自保性触发,分子重组使贺逐山轻松穿过那面厚重的墙板—— 自锁导弹在这时抵达中心控制塔。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尤利西斯说:“003号基地坐落在地下列车上,核心成员17名,列车编号是B112-007,刚刚停靠在小布鲁克林区站台。”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为击毙两名擅闯阿瑞斯之都的非法入侵者,防卫导弹径直袭击中心控制塔75层,“轰”声震动着辛夷的心脏。他回头望去,数不清的金属碎片在爆炸中纷纷下落,他猛然回身,护住了怀里的沈琢。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爆炸发生瞬间,贺逐山恰巧落在一辆巡逻车上,随水滴形车身飞冲出去。狂风猎猎,热浪拍着碎片袭来,一道道刮在脸上鲜血横流,但他依旧不管不顾地伸长了脖子迎面向上看—— 那人的背影越来越远,模糊不清,像是站在边缘处凝望他离去,最终却化作一个小小黑点,被耀眼的火光吞噬。 “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6分,小布鲁克林区一地下站台发生炸/弹袭/击,一辆地下列车被完全烧毁,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 撒旦关闭电视节目,望向那只数码屏:“背叛至亲至爱,是一种什么感觉……尤利西斯?” 她把玩着自己的耳坠,那是一朵白色樱花,开在灿烂的暗红色卷发间,不染尘埃。 尤利西斯漠然开口:“我没有背叛他,我在救他。” 而水谷苍介还在回味本杰明·阿彻的那句话。 本杰明·阿彻说的是:“现在是新世纪134年12月18日,下午14:22分,恭喜你见证了第一个‘新人类’的诞生。” 水谷苍介在心里暗自补充:“也恭喜你见证我的时代的开启。” 他望向窗外,知道不远处,阿瑞斯之都正是炮火纷飞。 但不会有人关心。 这座冷漠的未来都市吃人依旧。 作者有话说: 我写了一百万年,对不起ojz太卡了这章收尾 49 伊甸(1) ◎贺逐山只说了四个字:“跟我走吗?”◎ 每天下午六点左右, “夕阳”下山的时间,头顶的震动、碰撞、尖叫与哭泣都会结束,阿尔文知道厮斗结束了,在互相残杀中存活下来的“感染者”会被带去新的牢房, 进入新的实验阶段。 他并不关心本杰明·阿彻要做什么——他已知道当时那个白发矍铄、目钩如鹰的老人的身份——但他不关心本杰明·阿彻究竟想从他们身上获得些什么。 他望向玻璃窗, 窗上自动浮现出“18:03”的虚拟时钟。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整颗心立刻兴奋地提跃起来。 这是他一天之中唯一值得期待的时刻。 “母亲”会带一颗维生素糖从通风管道偷偷爬下来。 阿尔文第一眼见到她, 就知道她的身份是“母亲”。女人来自东方, 面容温婉, 五官淡秀,唯独一双眼睛生得令人心神荡漾,如雪濯桃花,极黑极亮。 但他也只知道她是母亲, 这是他被植入的记忆给他的唯一答案。除此以外, 他什么也不记得。那些温存和爱曾经不属于他,以后也不该属于他。 地下基地没有正经食物,所有人每天只能吃到一碗白花花的糊质营养液。还有一颗维生素糖, 不太甜, 发酸, 以供他们补充必需的人体营养素。 女人会把那颗糖藏在口袋, 每天期盼着, 发餐的钟铃一响,她就会挤进人群中, 趁人不备, 爬进卫生间上方的通风管道。 她会把这颗维生素糖藏在门角, 警卫员每天放食物的地方。这样阿尔文就可以趁人不备, 将那颗糖顺进隔离室里慢慢品尝。但他一颗颗攒起来, 从来不吃。 午餐时间只有十分钟,因此,女人只能和他说十分钟的话。但她在这十分钟里编出了不少故事,足够阿尔文拼凑出一个家庭的美好过去:父亲是机械设计师,母亲是义体医生。他还有一个随母姓的东方名字,“谬悟”,听起来非常陌生。 他总是蜷缩在门口角落听母亲说话,女人便总是问:“为什么,阿尔文?出来,让我看看你。” 阿尔文就会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避免遍体伤疤被她入眼。 本杰明总是需要他的人体组织做各项研究。 本杰明偶尔会和他说话,慈祥又和蔼,像家里长辈。但他的问题往往只有一个:“你感觉怎么样?”——他只在阿尔文被注射各种稀奇古怪的毒素与抗体后才前来观察实验对象。 阿尔文从不说话。 他甚至弄坏了隔离室里所有的镜子与灯,他恐惧看到自己,恐惧看到那些隆起的骨骼与蠕动的细胞,恐惧看到自己像某种神话传说里才有的恶心的怪物,只能匍匐在冰冷的囚笼角落。 “你很特别,阿尔文。”本杰明总是这么说。 他偶尔会牵起阿尔文的手,带他到其他“隔离室”与同胞见面。那些实验体的命运比阿尔文更加多舛,见到阿尔文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往往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到头了——本杰明会活剖出他们身上位置各异的精神元腺体,将那血淋淋的一片递到阿尔文面前。 “尝一尝。”他笑容满面地说。 阿尔文被数个猿臂狼腰的警卫摁跪在地上,一只手掰开他的嘴,将血肉胡乱塞进喉咙。他拒不吞咽,本杰明便轻柔地抚摸他的发顶:“你还想见她吗?我知道每天六点,她都会去看你。” 血肉被吞进空瘪的肚子里。 阿尔文的异能是“据有”,他可以吞噬其他“感染者”的腺体,从而获得他们的异能。但过程相当痛苦,他会经历无数个“畸化期”。他觉得自己是一张脆如浮萍的纸,每天都被碎纸机活生生打断骨头、撕咬筋肉,但第二天又能完好如初。 本杰明近乎冷漠地观察他,观察他疼得死去活来也咬紧牙关不肯发声,观察那些冷汗与血水混合着淌落地面,然后他会说:“为什么,阿尔文?” “为什么,你可以活下来,你们这些肮脏的感染者可以,但忒弥斯不行?为什么忒弥斯要因为你们的过错去死!” 阿尔文不知道忒弥斯是谁。 但他知道本杰明恨透了他们。 那时本杰明将“变异”视作一种病毒感染,试图在幸存者身上研制出抗体,或者利用这些诡异的无限生长的变异细胞找到“不死”的根源。 他们对本杰明来说不再是人类,只是白鼠与猪猡。 母亲依旧按时到访,但她柔顺乌黑的长发日渐干枯,她明亮动人的眼睛日渐凹陷,她说:“阿尔文,我把你父亲弄丢了。他不在他的牢房里,那只剩下一把十字短剑。我猜他已经死了,阿尔文,我只有你了。” 她的话越来越少,他们常常相对静坐十分钟而一言不发。直到有一天,忽然,那摄人的坚毅的光又出现在母亲眼里,她死死盯着阿尔文:“我们要想办法出去。我会带你出去。” 阿尔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感到紧慌。 那天,基地忽然断电,所有防御系统倏然失效,人们用床腿、铁架、手臂或拳头击打门锁,破门而出,头顶一片搏斗呼喊之声。于是阿尔文知道:他们策划了一场暴/动。 人群朝出口涌去,只有母亲逆其道而行。守卫们都拿着枪冲向监狱区镇压暴/动,她独自来到阿尔文的隔离室前,一拳又一拳,击、撞、锤、抠那副门锁。门打开时,指甲崩裂,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但她不管不顾地扑向阿尔文。 她的激动在她拥阿尔文入怀时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盯着他:“阿尔文?” 任何残忍的惩罚都没能让阿尔文害怕,可这一刻,他簌簌发抖。他知道他生命中唯一的那点爱也弃他而去了:克隆在生物学层面完美无缺,却唯独骗不过一个母亲。 没有母亲会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推开他,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最后用一种近乎恶毒的怨恨、绝望的目光看着他。她再也不能自持,捂脸嚎啕,跪坐在血泊中发出呕吐般的声响。 阿尔文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一声声的惨叫般的哭诉撕扯着他,将他千刀万剐,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一种害怕被抛弃、被放逐的惊惶,他向她爬过去:“对不起……” 他希望她打他,骂他,什么方式都好,折磨他,羞辱他,惩罚他,这会让他那颗不定的心安静下来,觉得遭到了应有的对待。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躲开他,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张扑着手推开他,她喊:“别碰我!” 她说:“把他还给我……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阿尔文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上的衬衫已在拉扯间被女人划烂,沾满鲜血。他从口袋里摸出那些糖。一颗,又一颗,金黄色的酸酸甜甜的维生素糖,在女人面前堆成小山,他颤抖着轻声说:“还给你。” “我吃了一颗,对不起,我没有忍住……还给你。” 把被我偷走的爱,连同被我偷走的人生一起,都还给你。 他什么也没有了。 女人的哭声却渐渐消止,她忽地平静下来,空荡冰冷的房间里只不时回荡那难以克制的抽泣。她轻声问:“他死之前,痛苦吗?” “我不知道。”阿尔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桌上的八音盒忽然掉在地上,咔啦一声,五音不全地唱起歌来: “旧日灵魂的阴影, 绿意生长出澎湃的灵魂。 他在空洞的房间中游荡, 风吹来荒凉。 他反抗于世事的无常, 绿意滋养出澎湃的灵魂。 那些毫无意义的破碎时光, 风吹来荒芜。”① 声声句句,如泣如诉。仿佛一眼望见过去的岁月,在阿尔卑斯山的房屋里,在狭长的走廊与木地板上,在母与子模糊的相互依偎的身影上,音符像阳光一样跳跃着,但一切都不可复追了。 女人起身,捉住阿尔文的手。 她撩开那件带血衬衫,看见他瘦弱的苍白的后背上疤痕密布,好像还能看见针尖刺入血管,看见小刀切割血肉。她的手一寸寸滑过皮肤,伤口尚未愈合,疼痛被猝然唤醒。它们像鞭子一样蹿在身上,但阿尔文一动不动。 女人最终什么也没说,她将他拉起来,她牵着他的手,爬过通风管道,随人群涌向地下基地的出口。 但那里是人间炼狱,是超越想象的残忍屠杀。 囚徒的反抗在上位者眼里不值一提,亦如他们的生命。成群的仿生人进入走廊,面无表情,持枪扫射。火光吞噬了一切,阿尔文并不能真正看清不远处在发生些什么,但他在惨叫、哭嚎、咒骂中望见所有,他看到鲜血成河,尸肉成堆。 一些人不愿回头,宁愿死在愤然反击的这一刻。但女人退缩了,她有牵挂,她不敢赌。她捂着阿尔文的耳朵退回到牢房里,捂着他的眼睛,他被“母亲”抱在怀里,听见她清晰如鼓的心跳声。 世界被黑暗与鲜血吞噬,浓稠的腥气如雾纠缠。 终于,一切寂静下来,脚步声里,轮椅停在两人面前。阿尔文只能看见一双瘦弱的腿,本杰明·阿彻昂贵的皮鞋上未沾染一丝尘灰。 本杰明径直无视女人,叹着气凝视阿尔文:“阿尔文,你真让我失望。” 女人颤声恳求道:“别杀他,请你别杀他。” 阿尔文听见短剑刺破血肉的“噗呲”声,感受到怀抱温度逐渐退去。他还未反应过来,女人将一团血肉堵到他嘴里:“我的异能是‘愈合’,这会帮助你提高实验的效率,求你别杀他,他只有六岁……他是我的儿子。” 他与女人被强制分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吞咽她的精神元腺体。 他紧抓着她的手,她也试图握紧他。但那冰冷的指尖像流沙一样从掌心溜走,阿尔文看着她倒在血泊里。 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对他微微一笑,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那把短剑还在阿尔文的口袋里,沾着他母亲的血。 他走出很远,却还能听见她在喃喃。她讲述曾经的故事,请求他别忘记自己,别忘记阿尔文。 梦魇中时空交错,画面一闪而过。 天旋地转,阿尔文已被带离地下基地。谁也不能把那柄十字短剑从他手中拿走,本杰明得知,却默许了他这么做。于是阿尔文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物品,是他母亲的自杀之剑。 他还活着,却好像死了。 行尸走肉一般,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悲伤。也许这影响到了本杰明·阿彻的实验,或者本杰明·阿彻需要给他的仿生人“忒弥斯”找一个同伴,总之,阿尔文被带到了新海泉区,紧挨着城市中心广场的地方。那有一座私人城堡,小巧精致。在最顶层的半圆形卧室里,阿尔文第一次见到忒弥斯。 忒弥斯的白发宛如山雪横流,披在肩上,落在地上,被柔和的人造阳光蒙上一层浅金。她从书中抬头,远远地望了阿尔文一眼。她那么精致,那么生动,但阿尔文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点感情。 本杰明说:“忒弥斯,我为你找了个伙伴。” 阿尔文很早就知道忒弥斯是仿生人,是一台机器。“她”不吃,不喝,绝大多数时间里,也不太愿意说话。“她”总是坐在窗边,那么安静,坐在漫散而入的暖金色的一地阳光里,但阳光无法温暖“她”冰冷的机器躯壳,无法使“她”拥有一颗心。“她”望向窗外,提坦市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她”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阿尔文便这么相安无事地“被她抚养”。直到有一天,忒弥斯在翻阅聂鲁达诗集时,锋锐的纸张边缘骤然划破“她”的指尖。 一滴鲜红的血珠从伤口中溢出,“她”微微眨眼,似有些惊愕地看着它沿冷白色皮肤滑落。 “她”忽然低声问:“什么是疼痛?” What is pain. 阿尔文躺在床上,本杰明刚结束一场在他身上进行的生物实验。他很虚弱,青绿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汩汩跃动,显得他那么瘦小,那么单薄。 营养液顺着流线管涌入内循环系统,但阿尔文感受不到生机。 他说:“疼痛无处不在。”他抬了抬手,手臂上疤口如虬龙纵横交错,“这就是疼痛。” 忒弥斯放下书,倏然起身,“她”向阿尔文走了两步,以仿生人特有的僵硬而茫然的姿态。“她”盯着阿尔文喃喃:“那就是疼痛。” “她”坐到阿尔文床边,不顾阿尔文吃痛皱眉,抓着他的胳膊举高打量,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她”松开阿尔文,伸出自己的两只手。“她”反复凝视它们,说:“我感受不到疼痛。我感受不到。” 那时已是深夜,天色乌沉,在光污染的漫反射下,世界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蓝。这蓝里点缀着星点的光,是提坦市那些广告招牌、那些车与建筑,那些虚假的全息投影制造的五颜六色的霓虹。但这些光点都照不亮这间房,屋子像是笼在雾里。 忒弥斯坐在这大雾深处说:“我知道这世界上曾发生的一切,正发生的一切,也能计算出那些将发生的一切,但我唯独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何出现……以及我存在的意义。” “忒弥斯,你在难过吗?” 忒弥斯怔了一瞬,神色复杂地望向阿尔文,仿佛第一次有人问“她”是否难过。 “她”轻声说:“关于‘什么是疼痛’,信息流给了我1268397个答案。我熟知人类医学史上每一种疾病的症状与成因,能在瞬间计算出成功率最高的治疗方案……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痛苦。” “你有仿生神经系统,电流能帮助你模拟痛觉。”阿尔文叹气。 “但那不是真正的,人类的痛苦。”忒弥斯如此回答。 短暂的对话戛然而止,忒弥斯又回到“她”的落地窗边发呆。他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交流,但某种高墙般的隔阂悄然崩塌。 忒弥斯喜欢读书,比起在瞬间被输入大量的信息流,“她”似乎更偏爱这种效率低下的知识摄取方式。“她”会坐在阿尔文的床头,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用低沉的、柔和的嗓音,为他读凯尔特绿地上的亚瑟王传说。 “她”没有权利,是本杰明豢养的宠物。“她”只能看着“她”好不容易照顾好的阿尔文被警卫带走,又被奄奄一息地送回来。“她”默不作声,一次次替他上药、一次次替他包扎,一次次在夜里揉开他深陷梦魇的紧皱的眉头,那些寂静的午夜深处,“她”独坐其中,一定思虑万千…… 有三只耳朵的聂鲁达说,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② 有一天晚上,暴雨倾盆,雨丝如刀,仿佛是一场暴雪,狂风挟雨,一抔抔一卷卷扑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窗面水流如瀑,晕开了整座都市的夜色光斑。红与蓝,黄与紫都格外鲜明,斑驳地落在忒弥斯脸上。 “她”伸出手,掌心紧贴玻璃窗,但留不下任何痕迹,仿生人没有掌纹。 “她”试图碰触那些雨水,感受风雷拂面的狂郁,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想出去,”忒弥斯喃喃,“我想出去。” “你知道‘黑白玛丽③’吗?”忒弥斯陪伴阿尔文输抗生素时忽然问,“一个非常著名的思想实验。” “玛丽从出生开始就被关在房间里,她的世界是黑白色的。她通过一台黑白电视机掌握了所有物理知识,包括关于颜色的光学和生物学理论。她通过光谱,通过波长去感受颜色……那么假设这个时候,她被允许进入彩色世界,她看到了不同的鲜艳的颜色,她会怎么样?她会有一种全新的感受吗?” 抗生素一滴一滴落完了,阿尔文准备拔针。忒弥斯忽摁住他的手,力气那么大,阿尔文挣扎不开。“她”猛地拔下液袋,空气顺着注射管倒灌进阿尔文体内,剧痛在针头处蹿起,皮肤立刻血肿。 与阿尔文相连的生命特征监视仪警报狂响,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但忒弥斯依旧摁着他,盯着他,他在忒弥斯的眼睛里看见遽亮的坚毅的烁光,“她”在那一瞬间无限接近于真正的人,使阿尔文想起他的母亲。 警卫队赶到了,他们手忙脚乱把阿尔文搬上担架。浮空车就停在门口,随时可以起飞。 忒弥斯走下长梯。 这是“她”第一次走入城堡里的小花园,在电闪雷鸣中,在狂风骤雨里。“她”撑一把黑伞,伞下雨帘如珠。但“她”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神色晦暗不清。 黑色大门打开的瞬间,忒弥斯动了。那雪白的身影就像贴地而过的精灵,“她”在眨眼之间解决了所有警卫,包括司机。“她”放下雨伞,暴雨打湿了“她”雪山冰河般的白发。“她”轻轻跨出一步,越过那道与生俱来的门的界限,然后闭上眼睛,认真地听风、雨、叶、虫,深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次呼吸。 然后“她”转身,一把拉起阿尔文,带着他冲进无尽的黑夜深处。 那明明是他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天,阿尔文却忘了。 忒弥斯开浮空车横冲直撞,在提坦市上方神采飞扬地笑。“她”是那么兴奋,那么忘我,车窗未关,雨细细密密杀进来。“她”的衣服已然湿透,可“她”完全不在乎。 秩序部发出警报和捉拿悬赏,忒弥斯只知道和他在城市街头奔逃流浪。 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在幻影般的灯火里,在伞面的交错、人影的接踵中,忒弥斯像一个天真的女孩,四面环顾,赤脚起舞。粗糙的砖石把她的两足磨出鲜血,她一路走,血迹一路蜿蜒。 但她说:“我感觉到了……” I feel it. 我感受到了疼痛。 这是真正的生命的体验,是多少亿兆字节的数据都无法模拟的“色彩”。 是黑白玛丽第一次逃出牢房,跳入洪流。 那是新世纪124年底,距离仿生人忒弥斯自杀、给数百个实验型仿生人违规输入记忆并将其释放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阿尔文与她在人潮中失散,他被秩序部追杀。 那是数十年来提坦市遭遇的最大台风,自然的力量摧毁一切,监控系统全部失灵,到处是为非作歹的赏金猎人和城市混混。 阿尔文走投无路,被逼到巷子角落。 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抓回那间冰冷的实验室,但枪声未响,寒光先至。 十六岁的贺逐山出现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他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脸。他的眼睛和母亲的那么相像,眼尾微挑,桃花般潋滟,唯一不同在于,他更锋利,更尖锐,像一把已出鞘的青玉之剑,又像高不可攀的寒山之雪。 长刀还在滴血,“啪嗒”、“啪嗒”落在阿尔文眼前。 贺逐山只说了四个字。 “跟我走吗?” 在一个命运轮/盘悄然转动的风雨之夜。 作者有话说: ①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前文提到过,译版来自网易云@狄奥睨索斯(一直觉得这首歌基调与氛围都非常的赛博朋克,诚挚安利) ②《最后的玫瑰》by聂鲁达。“聂”繁体为三耳,聂鲁达访问中国时艾青曾打趣他有三只耳朵。 ③黑白玛丽,一个主要用来攻击物理主义的思想实验。 所以说之前阿尔文同学觉得小贺眼睛熟悉就是这个原因啦,跟凤凰没有关系,凤凰另有其人。 所有雨天的氛围都可以参考《银翼杀手》。我的文字太贫瘠了(滑跪 50 伊甸(2) ◎贺逐山是一个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丽的谎言。◎ 那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 那些私人的、隐秘的经历与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构为一个个真相,宛若拼图,散落在提坦市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它们确实存在,却终究会被宏大的历史叙事吞没, 被钢铁般冰冷的人类文明遗忘, 消失在洪流里, 消失在无人回应的山谷深处。 新世纪124年12月29日, 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因某不明来源的网络攻击陷入瘫痪, 提坦市秩序霎然崩盘。无数赏金猎人、帮派混混、街头小子和流浪杀手趁机涌上街头, 四处劫掠,报复一贯骑在他们头顶的执行警/察或公司白领。 蜗牛区爆发了数十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大变乱:十三个帮派发动联合袭击,攻破蜗牛区境内所有达文公司企业、安保系统、警察局与信息站。局域网络亦被摧毁,叛乱者在蜗牛区与城市中心广场、自由之鹰区之间建立数段战略缓冲带, 试图阻挡三日后, 达文公司暴怒之下的激烈反攻。 但在当时,这些事情阿尔文一概不知。 他只感到痛苦——暴雨夜里,精神元腺体出现了强烈的应激反应。 他与外来精神元腺体的融合其实并不稳定, 但本杰明急于推进研究进度, 一向通过注射/精神力药物的方式强行维持腺体稳态。隐患便早已埋下——阿尔文很容易受外在精神力干扰, 任何一点细微的波动都会让他疼痛异常。 因此虽然贺逐山外露的精神力微不可察, 阿尔文却能在他尚未走近前便敏锐感知。那种强烈的压迫感足以将他撕碎, 头痛欲裂。 况且——他厌恶“变异”。 本杰明通过控制脑皮层反射,把疼痛、血腥、戕害、令人反胃的画面及令人难忍的嘶嚎与“变异”连接在一起。他把这种潜意识灌输进阿尔文脑海, 于无形中控制、扭曲他的思想及感情。 他让他厌恶“变异”, 厌恶“同胞”, 厌恶永无止尽的实验, 然后更厌恶自己。 ——厌恶自己, 所以会死灰槁木地任本杰明掌控;不曾被爱,所以将罪责和错误都推向本我;他在梦魇中一遍遍徘徊踟蹰,在内心深处潜藏一个个残忍而暴戾的念头,那些黑暗随时会吞噬他,将他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本杰明刚好乐见于此。 于是在那个暴雨夜中,阿尔文蜷缩着退向墙根角落,他像猎物躲避撕咬,躲避贺逐山的凝视。 但片刻之后,那人还是跨过地上尸体向他走来,平静而坚定,阿尔文便颤抖得更加厉害。 “别碰我。”他咬牙克制,在令人崩溃的剧痛中做出警告。 但贺逐山恍若未闻,几不停步。 阿尔文再无法压抑那种反射冲动,倏然暴起,拔出十字短剑,在混乱的深夜中遵循本能攻击对方。 风狂雨厉,他什么也看不清,绝望又无助,只知道胡乱拼刺。但他太瘦弱,不是任何人的对手,甚至没发在贺逐山面前扛下三招,几乎眨眼须臾,就被对方狠狠一掼,毫不留情地压在墙上。 那人扣紧他的脖颈,清冷眸光似剑,离得这么近,几乎鼻尖相贴,阿尔文觉得自己仿佛已被精神痛贯穿。 他头晕眼花,却依旧执拗地挣扎起来试图呼吸。对方的手便缩得更紧,喉咙深处仿佛有火在燃烧。于是一种来势汹涌的委屈冲上心头,阿尔文忽然觉得自己可笑,他不再挣动,从嗓子里憋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终结我无望而黑暗的一生。 那沙哑的轻喃带着哭腔,呜咽一般,仿佛小兽。施暴者漠然不语,手却略微一松。贺逐山不爱说话,但他冷淡的眼神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更干脆、更利落。 他平静地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阿尔文摇头:“你杀了我吧。” 他闭上眼睛:“我求你杀了我。” 绝望在小巷中回荡。 对方微微眯眼,松开桎梏,任由他跌落泥水,然后转身走远,作战靴在积潭里踩出“啪哒”响动。 于是阿尔文剧烈喘息时心想,他真残忍啊,视他的求死为徒劳。 他背靠砖墙而坐,低头咳喷鲜血,不远处枪响警报此起彼伏。 就在他浑身发烫地等死时,那人却走了回来。 黑灰色的作战靴再次停在阿尔文眼前,“窸窣”声后,那件还沾染主人体温的外套落到身上。 阿尔文愣了愣,惶然抬头。 一辆跑车横冲直撞漂移过路口,明黄色远光灯撕裂黑暗。他便在这一闪而过的狂躁中望见了贺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望见自己。 贺逐山蹲下来,与他平视。 他在忽然看到十数年来从未看过的东西—— 我不会杀你。 他的眼睛说。 阿尔文在昏迷前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其实他只小贺逐山不到三岁,身型却因长年累月遭本杰明囚养远比同龄人瘦弱。贺逐山一只手就能将他拎起,然后一揽一提,把他连人带外套地抱在怀里。 ——我不会杀你。 他许诺道,“跟我走吗?” 阿尔文再睁眼时,已然身处蜗牛区某间逼仄狭小的出租房内。 这种出租房多半属于公司底层员工,他们在公司虚假的泡沫中迷失自我。房间原主不知去向,阿尔文猜想,他多半已在暴/乱中被帮派成员杀害。 阿尔文睡得晕沉,一睁眼头重脚轻。他清醒片刻,才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蓬松柔软的羽绒被里。房间狭小,金属床紧挨那面唯一的大玻璃窗。他抬起手,借着倒映入户的城市夜火,瞧见右手手背上那因空气倒灌而高高鼓起的肿包已被仔细处理,青红未褪,有人替他贴上一枚小小的创可贴。 他下意识摸向口袋——剑还在身上。 门口忽传来“哐啷”声响,他立刻回头,贺逐山从淋浴间里走出,房间低矮,他又高瘦,便不慎撞歪了吊在天花板上的廉价电视。 他发梢仍在滴水,身上带点热气,与阿尔文目光相撞,擦发的动作便微顿。 他们在昏暗的夜色里沉沉对视,阿尔文下意识捏紧被子。 贺逐山懒得和他废话,扭过头去,“簇”一声,划亮一根火柴。 烟头窜出火光,柔亮他小半张脸。他两眼微垂,冷淡得生人勿近,又随手掐灭火,吞云吐雾,背对阿尔文走向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有一张短小的“L”字型灶台。他在灶台边暴躁地“丁零当啷”半天,终于烧出一壶热水,漠然不语,用两只杯子来回将水倒凉。 贺逐山端着水与药走向阿尔文,阿尔文立刻握紧那把十字短剑。但贺逐山对他的防备视而不见,径直伸手扶他后背。 即将相触的瞬间,阿尔文倏然躲开,可对方显然早有预料,侧身就挡。 阿尔文防不胜防,一头撞到对方怀里,握着剑的手立刻被人制服——但他是野兽,野兽会撕咬,且从不认输。于是他想也没想,把头一扭,冲着贺逐山手腕就是一下狠咬。 齿间扯出血丝,牙印又深又重,贺逐山轻轻“嘶”了一声,立刻抽手。 阿尔文抱着被子躲进角落,向往常一般等待对方的报复。 但贺逐山和那些人不一样,他和他以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只是垂眼看了手腕片刻,眉头也没皱,径直将水和药放在一旁,冷冷抛下几个字:“吃,或者我给你灌下去。” 和人一样果断淡漠,却又强势得不容置疑。 他转身便走,好像根本不关心阿尔文怎么做。阿尔文凝视那杯热水,却觉得心像涟漪一样跳了片刻。 他求贺逐山杀他,贺逐山不仅不杀,还不准他死。 他不知道贺逐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问,贺逐山也不说。 他们谁都不问彼此的来龙与去脉,却在黑夜中相互舔舐伤口。仿佛只是黑夜里一瞬交错的旅人与过客,却偏要回头。 阿尔文最终喝下了那片止疼药。水温正好,不冷不热。 他再抬眼找人时,对方已靠在窗边,坐在雾里,“啪哒啪哒”,一下又一下拨弄耳边那枚通讯器。 他多半是个有背景的杀手,或猎人——阿尔文推测——他试图联系他的同伴,但蜗牛区的局域网络已被切断,无人回应。 于是他只好偏过脸,再次点燃一根烟,在不时惊起的枪响中,沉沉望向窗外。 红与黄的探照灯和野火掠过,光影如碎片,斑驳落在贺逐山脸上。 他忽然开口,声线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哑与涩:“帮派不是公司的对手,最多三天,达文就能收复蜗牛区。参加叛/乱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你只需要在这里藏三天。” 他的语句散在夜里,就像他点燃的那根烟一样不可捉摸。而药效使阿尔文眼皮千钧重,他来不及细思,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才想清楚一切。 他醒来时贺逐山的身影已然消失,床头只一杯新倒的水,温度刚好,不冷不热,仿佛倒水之人还未走远。 但阿尔文倏然明白:对方把这个安全屋留给了自己。 阿尔文坐在床头,握紧被下的十字短剑,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经常有这种近似于自毁的偏执倾向,却从未像那日一样那么强烈,懊悔,或是难过,他无法说清。 于是他哪也没去,就坐在窗边,孤独又绝望地等。整个蜗牛区陷入瘫痪,人造太阳刺不穿城市迷雾,楼宇间到处是黄沙奔走,不见天日,他不知道自己在希冀什么,但他就是要等。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清楚昼夜倒转。直到某一刻,他忍无可忍,翻身下床,刚推开门,却在摇摇欲坠的生锈铁楼梯上撞见贺逐山。 他险些再次扑进对方怀里,但他站住了,这回轮到他居高临下地望贺逐山,贺逐山的眼睛隐没在兜帽里。 精神力波动再次干扰了阿尔文的腺体,剧痛如电流般在体内乱窜。但他咬死舌尖,压抑下浑身的颤抖,问:“你去哪了?” 贺逐山顿了顿:“没事。” 阿尔文这时才闻到走廊里浓重的血腥气。昏暗中,一点粘稠顺着贺逐山衣角“啪答”滴落。 贺逐山叹了口气,掩上腰间犹热的枪:“进屋,”他说,“别看。” 他身上有伤。 ——生死存亡都成问题时,文明不复存在。蜗牛区变成原始森林,弱肉强食是唯一法则。人们会为了一片面包、一瓶水大打出手,而达文公司不会为困在区内的普通公民提供任何帮助——他们宁愿牺牲这些人和反/叛者一起活活饿死,然后在白骨堆上重建不夜城。 贺逐山从怀里掏出几袋饼干、几包火腿和两盒牛奶,然后将带血外衣丢在一旁,露出少有血色的上半身。 腰腹上有一条几乎左右贯通的伤口,是刀砍的,又深又长,流血不止,触目惊心。 贺逐山毫不在意,随意用毛巾沾取冷水擦净血与沙后,就咬着绷带准备包扎。他的漫不经心和轻车熟路都相当惊人,仿佛受伤这件小事只是家常便饭。阿尔文冷不丁开口:“会感染的。” 他顿了顿:“不好好做处理的话。” 他犹豫着向贺逐山蹭了两步,没忘记带上那把剑。对方的精神力波动剧烈,离他越近,应激便越强,大脑里有一把小刀在搅弄阿尔文的神经。 但他最终强忍下这种痛,强忍住那种攻击对方的冲动,在贺逐山的注视下,拆下他腰间已经裹了两圈的绷带。 他触碰血口的瞬间,纵是贺逐山,也无法克制身体的本能反应,腹肌骤硬,整个人警惕地防备起来。 但他没有反抗。 他坐在床边,看着阿尔文替他熟练消杀。碘酒是从铁柜子里翻出来的,没过期实乃万幸。 外面黄沙扑窗,沙砾敲打出“咔咔”的动静。但风声压不住交错的呼吸,天光勾勒着模糊剪影。 贺逐山忽然笑了笑,带点嘲讽意味,冷冰冰问:“你不是怕我吗?” 阿尔文沉默许久,轻声说了句抱歉。 那人微微蹙眉,没有说话,抽出空单手又点根烟,灰雾拢了两人。 阿尔文说:“你别抽了。” “尼古丁能麻痹神经。” 阿尔文这才反应过来,他每次抽烟,只是为了抑制那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是一个惯于受伤,又惯于一言不发,惯于暗中承担一切,惯于沉默的人。 血不停往外渗,止血棉甚至堵不及。阿尔文有些手忙脚乱。但他最终成功系上手术结,闷声开口说:“对不起。”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贺逐山手腕,又不动声色收回来。 贺逐山沉默,掸了掸烟灰。本要再抽,但到底把烟摁灭。他说:“不是你的错。” 窗外传来一阵喊叫,枪声响彻。等一切寂静下来,黄沙里迸射火星,贺逐山忽扭过头,垂眼打量比他矮上许多的阿尔文:“当一个人在世界上只遭遇过背叛与抛弃,而非爱,而非怜惜,他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是一种正确的动物本能。”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却早已看穿一切。 “秩序部为什么追杀你?” 阿尔文避而不答:“你又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似乎笑了笑,又好像没有。他在那一瞬间表露出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疲惫,他说:“别问。睡吧。” 他拿过阿尔文手里的镊子。 当晚远处已传来连绵不断的炮火声,阿尔文猜测公司派出了仿生人军队。他不知道秩序部的人在哪,不知道本杰明是不是已经勃然大怒——如果本杰明捉到他,阿尔文自知下场相当难看。 但这个瞬间,他不关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他不害怕本杰明会如何惩罚他。他只是在听贺逐山的呼吸声,他只是在学习着信任一个人。 阿尔文睡不着,贺逐山亦是。 这不安分的人便爬起来捣鼓那台廉价电视,真让他弄开了,没有信号,他就翻出几盘杂物箱里的落灰光碟随意播放。 屏幕丝丝拉拉花成一团,贺逐山靠在墙上,目光漫不经心望着节目,指间却在摆弄他的通讯器。 这让阿尔文幡然醒悟——他们各有秘密,只是阴差阳错,萍水相逢。 床头堆叠着几本书和杂志,曾经夹杂好几张色/情广告。他头次翻阅时,贺逐山皱着眉头将它们抽走。此时只剩下两本厚厚的新装书,纳米纸页上的插图会动。阿尔文团在窗边,借着不时炸亮的枪炮火光勉强阅读。 头疼骤然蹿起,阿尔文不必抬眼也知道贺逐山正在靠近他。 “你冷吗?”他问。 阿尔文点头,又摇头。 此时正是深冬,屋子里相当寒冷——原主手头拮据,没有购入智能空调系统。贺逐山便寻了些纸张废衣,点了根火柴,在黑烟中生火,壁炉熊熊燃烧。世界明亮起来,借着这点暖光,阿尔文看清了贺逐山的后背。 看清他腹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和阿尔文自己一样,遍体鳞伤。 贺逐山的刀并不离身,总带在手边。 阿尔文忽然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贺逐山的动作微顿,没有回答,又继续捣弄炉火。 阿尔文又说:“杀人是什么感觉?人被杀会痛吗?” “不会。”贺逐山忍无可忍,试图堵住他的嘴,“杀人不过头点地,眨眼的事情,没有痛觉。” “杀人像凌迟,”阿尔文漠然反驳,“看着肉一块快掉下来,血一点点流完。但死不了,逃不走,总还有下一刀。” 贺逐山警觉皱眉,抽走他手里的书。那书正在将圣/经故事,阿尔文好巧不巧地翻开基督受难。 壁炉里迸发出“噼啪”的炸裂之声,身体暖上来,心却一点点冷下去。贺逐山忽轻声问:“你怕我吗?” 阿尔文低下头:“你不值得我怕。” 贺逐山倏然上前,扣住阿尔文的手。应激反应还未消退,疼痛又卷上来。但阿尔文强忍着痛,让他碰,让他抓。贺逐山撩开衣袖,看见他小臂上刺目的伤与疤。 阿尔文在发抖,但他抬起头来看人,火光映得他眼底那么烁烁,像绝望与无助在闪动。 他说:“你为什么救我?” 此时他非常需要这个答案。 贺逐山终于回答:“我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我有一个哥哥,六岁时,他这样救下我。” “后来呢?” “他死了。” 简洁的对话冰冷又残忍,阿尔文沉默片刻,忽然伸出手,碰了碰贺逐山掌心。 ——他明知靠近贺逐山会让他疼,让他痛,让他难过又遗憾,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靠近他,依赖他,摄取他身上炽热的温度。 “那我能叫你哥哥吗?”他轻声试探。 贺逐山没说能,也没说不能,像在冷笑:“你想我也死么。” 但最终只又抛下那两个字:“睡吧。” 他给壁炉多加了一把火。 他没收那本圣经,将它放在阿尔文够不到的地方。本要扭头坐回窗边枕刀守夜,却看着阿尔文从衣柜里翻出另一只枕头。 床极狭小,两人同睡,便要互相迁就。阿尔文躺在靠窗一侧,贺逐山在外,挡去了所有黑暗。 夜深时,窗那边的冰冷世界忽又刮起大风、大雨、大雪和电闪雷鸣,在斑驳的灯火中,阿尔文往贺逐山怀里靠了靠。 贺逐山微微垂眼,在阿尔文入睡后试探着伸手搂住他。 这是阿尔文平生第一次有人陪伴,但依旧睡不安稳。他梦到实验室的一切,梦到本杰明和母亲的脸;他梦到手术刀和针,糖果,血液,尸体,肉块……那些意象交错出现,纠缠不休。直到贺逐山轻拍他的后背将他喊醒,他浑身滚烫。 贺逐山说:“发烧了。我去弄点药。” 阿尔文烧得很是迷糊,但他垂着眼:“我不吃药。” 贺逐山平静地说:“听话。” 阿尔文的偏执与生俱来:“我不吃药。” 贺逐山没有再说话,但他的脸色并不好看。显然,他本就是刀上舔血的亡命人,耐心一向只有一次,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脾气。于是他挣开阿尔文拽他的手:“别惹我发火。” 但阿尔文说:“哥哥。” 他捏紧了他的衣角,很轻很轻,像呢喃一样又喊了一遍:“哥哥。” 别去,别走,外面那么危险,和我在一起。 贺逐山忽然无言以对。 他何尝不知道阿尔文在怕什么? 怕衣角从手里溜走,就再抓不到踪迹;怕他走进风雷雨雪之中,就再不会回头;他有多怕失去贺逐山,贺逐山年幼时就有多怕失去“凤凰”…… 他到底没有离开,任凭阿尔文蜷缩在他怀里。 贺逐山从没对谁这么柔软过,包括对他自己。他问:“那怎么办?” 阿尔文拽着他衣角,枕着他胸膛,在贺逐山的安抚中垂眼看向窗外。窗外黄烟滚滚,他想起亚瑟王传说。 “我想看看太阳。” 忒弥斯曾经无比向往太阳。 但提坦市只有人造太阳,冰冷,笨拙,苍白,只是低劣的大自然的模仿品。它会在早上6点准时工作,命令人类进入白昼,又在晚上6点准时熄灭,提醒人类准备休眠。 贺逐山拗不过他,带上刀与枪,替阿尔文围上一条围巾,两人一前一后冒险走入风雪深处。他们沿荒辽的城市街道一路前行,最终停在蜗牛区西北角。 那是蜗牛区的边缘,是灯塔下方,那里海天相接,了无人烟,只有波涛冲打堤岸,只有无尽的唏嘘般的浪声。 于是,在迷雾中,在黑夜里,他们耐心等待“太阳”亮起。 六点时分,“太阳”骤然出现。它在蒙蒙中洒下一点粼光,天地忽白。但水面上无船无鸟,无人无帆,无有生机,只是一片漠然的死寂,消沉荒芜,令人骨寒。 贺逐山忽然说:“这不是真正的太阳,你记住这不是。人类不能活在虚假的谎言里……不能活在乌托邦。” 那颗伟大恒星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人类之起源,是一切问题的起点,似乎也将是一切问题的归处。 “白天”到来的瞬间,炮火同时落下,达文公司的仿生人军队再次突破战略缓冲带,向蜗牛区发起强力进攻。 他们必须离开了。可阿尔文忽挣脱贺逐山的手,向风雪深处跑去。他追逐着,探寻着,最终来到一架废弃的摩天轮脚下。 那是一座被人遗忘的游乐园。 他试图将其重启,贺逐山插着口袋走过来:“大断电,你打不开的。我们该走了。” 阿尔文说:“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还没有看过它。” 这句话有无限的引申义,暗示着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也暗示着他的将来。那之中的悲观与遗憾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该怀有的,在阿尔文再次用“哥哥”恳求他之前,贺逐山翻找出备用电箱。 摩天轮不大,电箱电力足够他们坐完一圈。贺逐山伸长了腿靠在座位上,兜帽隐没少年人未长开的锋锐容貌。 摩天轮越升越高,能望见密密麻麻的仿生人蚂蚁似的向他们进发。 贺逐山微微垂眼,余光却瞟着阿尔文的背影。他站在蒙尘的玻璃窗边,“晨曦”晕化了他的轮廓。 贺逐山拆开一颗猕猴桃味硬糖,放到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含糊不清地喃喃:“‘这一刻,我变成了死神,成为世界万物的毁灭者。’” 世界毁灭之时,我坐在摩天轮上,和另一个痴疯的灵魂一起,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雪越下越大,皑皑如盐,冰封了整座城市,吐气成雾。 他们离开摩天轮时,风骤然狂怒,寒气像刀,猛烈地刮破皮肤,钻进身体内部,阿尔文浑身落满积雪,不住打抖,高烧卷土重来。 他们不能再返回那间出租屋。贺逐山没有任何犹豫,握紧刀枪,带阿尔文朝小布鲁克林区的方向进发。——小布鲁克林区与蜗牛区之间由“玄武”跨海大桥相连,桥西侧,一些流浪杀手靠在吉普车上镇守关口。 他们朝贺逐山吹了个口哨,抬了抬枪:“你不能过去,起码现在不能。我们不收从蜗牛区过来的人,我们不想被达文清算。” 贺逐山的外套加在了阿尔文身上,他穿得很单薄,几乎藏不住腰间的枪。于是他没有犹豫,反手“砰砰”两下,鲜血喷溅在雪地上,杀手们听见这个年轻人轻声说:“你到底让不让我过?” 他们让开了,贺逐山的手环在阿尔文肩上。他用力压了压,防止冷风自领口倒灌,然后将他往怀里一带,拉低他额边的兜帽。 地下列车已经全面关停,他们还是无法脱身,贺逐山又寻了一间小屋,更小,更破,更肮脏,但有一面熊熊燃烧的温暖的壁炉。 贺逐山是个有洁癖的人,这时却不在乎,他将阿尔文搂在怀里,盖一张从床底翻出的老旧的羊毛毯子。他贴了贴阿尔文的额头:“至少40度了。你必须吃点药。” 他拿起刀,阿尔文却抓下他的手,拱了拱、蹭了蹭他的小臂:“别走。” 他顿住,听见阿尔文说:“哥哥。” 叫什么也没有用,贺逐山心意已决。他知道小布鲁克林危机四伏,但他必须这么做。他望着窗外漫天大雪,凝视着壁炉边蜷缩的身影。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住这个他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的脸,他们的相遇只是山涧飞雪。 他最后看了阿尔文一眼,惜字如金地留下一句话:“别怕。我会回来。” 阿尔文在模糊中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世界尽头,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这应该就是永别。 他艰难地坐起来,抱着那条羊毛毯,听着雪作雨、雨作雪,雨雪交加,冷风扑窗,看着火焰燃烧,光影明灭。 但他没有等到贺逐山,他只等到那双不染尘埃的皮鞋。 他有天大的面子,让本杰明·阿彻亲自来抓人。 本杰明的手杖敲了敲烂卷的木地板,他打量着染上黑灰的壁纸,平静说:“走吧。” 阿尔文说:“再等等。” 本杰明和蔼地笑了笑:“等什么?不会有人来。” 破窗终于被猛烈吹开,风雪裹挟了这句话,在空荡的房间里不断冲撞,没有浇灭那团火,却浇灭了阿尔文的心。 他没再反驳,跌撞起身,凭一种莫名的孤绝,面无表情地笔直地站在那里。本杰明偏了偏头,一个秩序部行动队员替他披上崭新的、温暖的西装外套。 他在人群的簇拥下走出,明是最草芥的阶下囚,偏像众星捧月般尊贵。 小布鲁克林区从来存不住雪,只有新世界124年12月31日是个例外。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雪现世,洋洋洒洒,漫山遍野,如盐如珂。直冲云霄的高楼大厦外结满冰花,雪烟如雾,人们撑着大伞、裹着大衣,在漠然的人潮中擦肩而过。 小布鲁克林区却燃烧着火。那些炮弹也在小布鲁克林的边缘落下,轰然炸裂,白雪齑粉之中,焰火高窜。 那是怎样的一副景象? 在白茫茫的一片的云与海中,只几簇熊熊的明红的火,舌一样舔舐天际,热烈燃烧。这让阿尔文想到太阳,想到贺逐山说,那不是真正的太阳。 可真正的太阳在哪里? 他在上车前站住了,本杰明很有耐心,坐在后座平静地等。 阿尔文便在那无尽的纠缠的雪与火中,在雪的深处,在火的尽头,回头望了一眼。可他什么也没有望到,只是白与红,红与白,强烈地对比着、纠缠着,却不再有那个墨一样漆黑的坚定的人影。 于是他忽然明白一件事。 雪掩归途,来去无踪。在片片如撒的鹅毛柳絮里,有的人没法再见,有的人不会回来。 贺逐山是一个忽然失散的、戛然而止的,美丽的谎言。 作者有话说: 不敢相信我居然写完了ojz 这章的bgm是汉斯季默的《Beautiful Lie》,但是更推荐Mark Fowler的钢琴版。 写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写之后又觉得我从各方面来看都显得非常贫瘠(。要不还是后记的时候再说吧 50-60 51 伊甸(3) ◎“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见他。”◎ 记忆上涌, 转又消散。 中心控制塔上火海爆发时,在燃烧中,在下落里,在黑暗与虚无之间, 记忆重新涌入阿尔文脑海。 它们曾被无数次删除、修改、摧毁、隐藏, 曾被封存在世界角落。但那些风雪中的告别, 那些烈焰中的人影, 那些真实的过去无法被消除, 它们永远存在。 它们永远存在, 也永远在耐心地等待,永远期冀着终有一天,命运会将记忆的主人再次唤醒;相信终有一天—— 阿尔文在测试室中醒来。 测试室的陈设同往常一样,四周有玻璃窗、金属墙与特质隔音棉。正中安放一张约四米长的银色方桌, 长桌那头, 人工智能忒弥斯正浮在空中,居高临下打量自己的审问对象。 而长桌这边,阿尔文低头打量双手——皮肤上斑驳不堪的的深红色烧伤正在飞速愈合, 用于伪装仿生人的变声器也被剥去。他穿着一件黑灰杂色的羊毛大衣, 那条刺有暗金色“A”图案的黑色领带垂在身前。 他似乎已从阿瑞斯之都离开, 此时此刻, 这里是秩序部大楼五十七层。 刚苏醒的记忆还在脑海中来回冲撞, 三重时空混乱地撕扯着他。阿尔文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真与假, 分不清虚与实。 他只记得爆炸发生后, 他从中心控制塔高处一跃而下, 众多仿生人紧追在后, 不顾零件融化也要将他捉拿。他们像一阵陨石, 在燃烧中朝地面撞去。警报四起,火焰如星,再之后,一切陷入死寂,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忒弥斯漠然开口:“你对忠诚度测试并不陌生,我们可以直接开始。” 房间中的灯光骤灭,昏暗里,只有忒弥斯的白发幽幽发光。它的声音被金属墙不断回荡,一层又一层,压得人喘不过气。而阿尔文听见它说:“信仰与指令。” 他没法弄清情况,但他迅速回答:“指令。” “指令与信仰。” “信仰。” “你将拥护达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你为什么要拥护达文公司的一切指令?自由。” “自由。” “执行是理性。理性。” “理性。” “自发清除是一种理性。” “理性。” “自由之鹰区的铜钱摩天轮有三百四十八只吊舱。” “……理性。” 回答出现迟疑,忒弥斯略作停顿。 阿尔文经常被要求进行忠诚度测试,因此他深谙测试的基线原理,也知道测试不通过的下场。他清楚封闭自我是应付测试最有效的方式,他总能通过这种手段快速而熟练地回答所有问题—— 但刚刚,“摩天轮”一词钻入脑海的瞬间,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风雪中的人造太阳…… 想起烟雾里的贺逐山。 他的思想动摇了。 “重复,自由之鹰区的铜钱摩天轮有三百四十八只吊舱。” “理性。” “摩天轮。” “理性。” “你坐过摩天轮吗?发生。” “发生。” “你和谁坐了摩天轮?” “……发生。” 忒弥斯面无表情,平静地盯着阿尔文。 阿尔文无法从它的神色中推测出任何结果——他在测试中表现出的迟疑非常短暂,但机器一定能轻松察觉——忒弥斯什么也没说。它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道:“请背诵提坦市第四法令第21号补充条款,夕阳或上帝。” “任何公民不得以任何形式破坏公司财产,上帝。” “请重复你从未质疑你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我从不质疑我收到的任何命令……玫瑰。” 那朵白玫瑰。 “寓言,暴雨,牢房,鲜血。” “鲜血。”暴雨中亚瑟王的传奇史诗,和牢房里流淌的粘稠鲜血。 “蓝色营养液,1182。” “1182。”蓝色营养液中唯一生存下来的第1182号实验体。 “你将不遗余力捍卫公司的法律与尊严。” “1182。” “你不允许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践踏。” “1182。” “你将铲除所有蔑视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尔文没有回答,忒弥斯没有催促。 “重复,包括Ghost。Ghost。” “……Ghost。”基线词被更换了,新的音节对秩序官来说有特殊意义。那是一个名字,一个极其简单的代号,却足够使阿尔文冰冷的外壳露出裂缝—— “变异者是人类之敌,你对这点从不怀疑。” “Ghost。” “秩序官必须为此牺牲一切。” “Ghost。” “你会杀害他吗?” “……Ghost。” “清除基线,重新提问:你会杀害他吗?” 阿尔文没有回答,忒弥斯说:“证明给我看。” 长桌上出现了一把枪。 这是紧随在基线测试后的反应测试,受试者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击杀全息投影中的所有任务目标。阿尔文没有犹豫,拿起枪,熟练地装弹上膛,举高手臂。 不远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断闪过。 阿尔文记得他们——他们都曾被他抓捕,又被他亲手送入阿瑞斯之都的监狱深处。他们是觉醒者,秩序官面无表情扣动扳机。 他的伪装近乎完美,险些把忒弥斯也骗过去。可就在最后一个目标出现时,从未起伏的情绪曲线陡然跃至高峰—— 湿漉漉的都市街头站着一个人。 在霓虹中,在夜色里,在人海深处。 一只小猫趴在他肩头,是只可爱的电子猫,它好像从没见过那雪花般轻飘的美丽的雨丝便好奇地伸出爪子去抓去弄。它拨玩主人左耳垂上的白玫瑰,贺逐山只是撑伞向前,他不制止,任凭乔伊亲昵啃咬他的鼻尖。 他在垂眼时忽然察觉到什么。 于是他转身,对上阿尔文的视线。 街上摩肩接踵,只有他们站在雨中对视。 他对阿尔文露出一个柔软的笑。 于是这一瞬间,秩序官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贪婪,想多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这一眼便穿越风雪万千。 全息投影忽然消失,贺逐山如星尘般消碎在空中。阿尔文放下枪,寂静的测试室里回荡着忒弥斯的冰冷审判:“你完全偏离了忠诚度基线。” “你已然背叛。” 阿尔文漠然不语,忒弥斯说:“你帮助反叛者入侵了阿瑞斯之都,根据规定,你将被剥夺公民权,转由监狱执行官处以死刑。但水谷先生额外给了你一次机会——” 光点再次汇聚,古京街的街道在测试室中缓缓铺开。在那场大雨中,在那个黑夜里,那是他作为秩序官A与Ghost的第一次相遇。 而当时,雪亮的刀锋划过地面,贺逐山只想取他性命。 “他认为一系列的错误必有源头——” 伊卡洛斯出现在阿尔文手上:“你可以在最初就将它扭转。” “没人能从警戒状态下的阿瑞斯之都全身而退,Ghost已经死了。”忒弥斯暗示道,“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你重新通过忠诚度测试,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贺逐山站在远处,清蓝的眼睛海一样注视着他。 雨水顺着衣料滑下,淌过他劲瘦有力的身体,又润湿那条勾勒出他漂亮腰线的黑色皮带。阿尔文知道鲜血会如何染红那件雪白衬衫,他记得自己曾如何将贺逐山掼砸于混凝土地面上—— “我很后悔。”秩序官轻声说。 他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放下伊卡洛斯,在风雨中看着贺逐山向他走来。 ——我很后悔,我怎能把他遗忘? 我们本该以拥抱重逢,而非相杀。 长刀贯穿了他的胸膛,痛感在一瞬间上涌。 全息投影中的一切都那么逼真,雨,雾,鲜血,贺逐山苍白的指节,以及“杀死”阿尔文的锋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文微微皱眉,心想:这不对劲,全息投影中不应该有痛觉—— 来不及细思,贺逐山又出现在原点。 “再一次。”忒弥斯冷漠地说。 刀锋再次震落水珠,抹过脖颈与胸膛,一次次见血封喉,一次次一击致命。但秩序官从未拿起他的枪,他站在原地,任凭雨水打湿那件昂贵的杂色毛料大衣,任凭鲜血溅入他微冷的眼。 忒弥斯说:“他已经死了。为什么?” 阿尔文没有说话,他心甘情愿无数次死在爱人刀下。 忒弥斯不会明白这件事——这位秩序官并非不怕死亡,也并非感受不到疼痛。但他更惶恐于爱人冰冷的眼神,他怕他看到的最后一眼的贺逐山在厌恶他。 忒弥斯说:“杀死Ghost是终结循环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但雨一直下。 雨,风,雷电,然后是雪。再一次,世界变作茫茫无尽的白色雪野。他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浓雾之中,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 贺逐山总是那样冷冰冰地站在眼前,用阴戾的憎恨的眼神看他。 他绝不放弃,绝不放弃要改变这个眼神—— 于是最后,他终于走到尽头。 雪中忽然出现一条长椅,昏黄的路灯下,贺逐山坐在那。他穿着那件黑色的长到脚踝的厚实风衣,是那天他们在自由之鹰街头碰面时的打扮。雪飘飘洒洒落在肩头,他便把脸埋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湿润的眼睛,像只委屈的小猫等待主人到访。 然后他看到了阿尔文。 他应该对我笑啊,阿尔文想。我想见他,我想抱他,我想温暖他。 可他只是站起来,摸出口袋里的微型手/枪,对阿尔文寒声说:“你骗了我,我们是敌人。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不是我杀死你,就是你杀死我。”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冷酷无情,子弹穿透阿尔文胸膛,强烈的冲击力使他失衡跌跪在地上。 风雾卷雪而过,吹动贺逐山的鬓发,吹动他的衣角,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香全部吹进阿尔文心里。 但他再次举起枪,居高临下对准秩序官的额头。 血溅在白茫茫的原野里,谁也没有说话。 阿尔文还没死。他感到生命随着鲜血流逝,他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但他忽然轻声呢喃:“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吗?” 这最真实的疼痛—— 忒弥斯曾经向往的,只属于人类的,“遗憾”与“错过”的疼痛。 贺逐山微微一怔,歪了歪头,打量跪在地上的臣服者。 这一回,阿尔文没有消失。 他本该重新进入循环,重新在虚拟世界流浪,重新被他最向往的人一次次开枪杀死,但这一回他没有。 鲜血淋漓,疼痛难忍,但他站起来,一步步挪到贺逐山面前。 雪地上蜿蜒出一条刺眼的血迹,和那天他们分离时一样,红与白,最热烈、最纯粹的代表他们的颜色。 但这一次,黑色人影在红与白中重逢。贺逐山没有反抗,站在原地,任凭阿尔文伸手,将他轻轻搂进怀里。 风吹散了血腥味,却吹不散心脏跳动的声响。 阿尔文放开他,再次抹去他鼻尖上那朵未融的雪花。 他就这么安静地搂着他,看着他,舍不得似的,风停雪静那一刻却对忒弥斯说:“终结循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 秩序官后退一步,拔出伊卡洛斯,在贺逐山的眼睛里,毫不犹豫把枪口指向自己。 “砰”一声巨响,一切顿时粉碎,阿尔文猛地惊醒—— 他正头戴幻梦系统头盔,坐在一间独立监狱。不远处的水龙头“滴答”作响,仿佛预示着时间的流逝。他怔了片刻,错乱的时空和记忆都使他精神恍惚,但他拔下接在手臂上的神经传感器,注意到那些刺眼的黑红色血口与烧伤还未完全愈合—— 房门忽然打开,一名西装革履的秩序部长官站在门口:“60082-01A号犯人,根据系统命令,你将被临时转移至其他地点接受讯问。” 阿尔文被一名仿生人狱警押出监狱,离开房间时,忒弥斯的身影似在墙上微微闪动。 他进入走廊,下意识抬头上望——空中到处飘着黑片与灰烬,阿瑞斯之都还在火海中熊熊燃烧。这说明此刻距离中心控制塔大爆炸,最多不会超过一个小时。 ——刚刚发生在“测试室”的一切其实从未“发生”,它们是幻梦系统在他脑海中虚构的一场游戏。 是谁在“测试”他?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阿尔文微微垂眼,在暗中思索一切。而那名秩序部长官已沿着铁梯一路向下,仿生人推开一扇沉重木门。 这里是监狱区K区的中心管理大厅,像某种古典的哥特式教堂建筑。昏暗的光线从彩窗外照入室内,把忙碌的仿生狱警拉成一个个漆黑长影。 阿尔文仰头,透过窗户看见灰黑的天与燃烧的火。狱警将他向前一压,他被迫低头进行虹膜扫描。仪器“滴”的一声响:“60082-01A号犯人,身份确认。” 阿尔文微微蹙眉:不仅能调出他的虹膜信息,还在非常短的时间内成功入侵监狱系统,这说明躲在幕后的那个“人”权限很高。 长官从仿生人手里接过控制器,牵着阿尔文离开大厅。 K区是阿瑞斯之都的制高点,走在山坡上,回头便能俯瞰一切。火海汪洋中,到处是秩序部行动队的人影。他们迅速赶来,受命调查中心控制塔被入侵的真相。阿尔文试探着动了动手腕,但镣铐很紧,他挣不开。 长官头也没回,却轻声说:“别乱动。你应该注意到我带你走了条没人的路——这不是为了让你从背后攻击我。别给自己添麻烦。” 他有一头漂亮柔软的金发,正在风中微微拂动。阿尔文觉得他的背影相当眼熟。阿尔文说:“为什么救我?” ——显然,有人入侵了阿瑞斯之都的管理系统,并将阿尔文的身份修改为“60082-01A号犯人”。这帮助他成功逃脱秩序部的排查,又在混乱中,由这位秩序部长官“临时押送”。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杀贺逐山?” 长官并没有开口,这句话却倏然钻进阿尔文脑海——阿尔文猛地抬头,大火如夕阳,将长官勾成剪影。他在这模糊的轮廓里,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曾闪过暗光——长官拥有精神系异能“读心”。他能窥视阿尔文的想法。 长官点头:你很聪明。但你得回答我的问题。 他转身向前,朝不远处的临时管控区走去。 区里只停着一辆浮空车,车上有黑色的秩序部标识,两名行动队警卫正守在一旁,他们见到长官,立刻抛下手里的能量液,腰杆笔直,对他行礼。 长官点头,露出和善的笑,下一秒却倏然抬手,袖中滑出一把消音手/枪—— “砰砰”两声,他干脆利落地将下属击毙:“别愣着啊,回答我的问题。” 声音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狡黠。 “你已经听到了。”阿尔文冷冷开口。 “哦,是的,我听到了。”他终于转身,对阿尔文认真点头:“‘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想见他。’你是这样回答忒弥斯的。在它设立的虚假的测试室里,你把这句话用行动说了无数遍……” 长官露出那双灰绿色的眼睛,这使阿尔文想起一切。 他们曾经见过,就在贺逐山袭击罪犯运输车的当天。在秩序部中心大楼里,他曾作为秩序部后援局局长“文森特”和阿尔文有一面之缘。 而此时,“文森特”却说:“忘了介绍自己了。” 他拉开浮空车车门:“我是‘梧桐’。” 作者有话说: 基线测试参考《银翼杀手2049》 文森特在第一章出现过 “梧桐”也在前文提到过 你们肯定不记得(指指点点 52 伊甸(4) ◎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阿瑞斯之都上方有禁飞令, 浮空车只能在断壁残垣中穿行。即使开启了防震系统,车依旧颠得人想吐。它在破碎玻璃窗、扭曲钢架以及金属板中开了许久,终于把大火、仿生人和秩序部都甩在身后。即将进入跨海大桥的检查站区域时,文森特放低车速。 他降下一半车窗, 一个检查员低头行礼:“先生。” 文森特调出文件面板, 任由检查员察看任务信息。 那检查员朝车里扫了一眼, 眼球迸射出红色的扫描线。扫描线汇聚在阿尔文虹膜上, 他的心在这一瞬提到嗓眼。 但检查员只是生硬地说:“身份核验成功, 请通过。” 文森特一脚油门冲出阿瑞斯之都。 两侧是波光粼粼的大海, 在光晕中闪烁着醉人的金斑。车窗都被降下,风徐徐吹拂两人脸颊。文森特点了根烟——真奇怪,阿尔文收回目光,这人和贺逐山一样, 有很重的烟瘾。不过贺逐山的烟更淡, 他想,淡得像一瓶清新的木质香水。 “怎么?他可不是和我学的,”文森特冷不丁开口, 笑着掸了掸烟灰, “如果是我, 我绝不会纵容他养成这种坏习惯。” “……停止阅读我的思想。”阿尔文把手搭在窗上, 同时低声警告。 “放心, 我的异能只有D级,”文森特挑眉, “能听到的内容不多, 绝大多数都是废话。不过偶尔会有意外收获, 你应该知道我指什么。” 表白被人听见, 阿尔文不爽地扯开话题:“文森特是你的真名吗?” “当然不是, ‘I am nobody’。” “鸿沟之桥”有十几公里长,桥上一片空旷,阿尔文又不肯和人说话,“nobody”干脆放松自己,懒洋洋躺进夕阳与烟雾之中。 他是一个卧底,毫无疑问。阿尔文垂眼,风掠过他的指缝。 他不记得“文森特”是什么时候上任后援局局长,又是什么时候成为四秩序官之一的,他对秩序部的事务一贯全不在意——但可以肯定,文森特潜伏的时间一定不短,伊甸很早就在下这步棋。 “准确来说,应该有18年了,”文森特再次开口,在阿尔文皱眉瞬间摆了摆手:“别看我,我也没办法——我说过了,我的异能只有D级,心理活动只会无孔不入地钻进脑海,你以为我想听吗?就像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我甚至听到你一直在念某个名字——” 秩序官A终于忍无可忍,冷冰冰扫来一眼,文森特笑着把话咽回去:“所以我从不上街,也很少能睡个安稳觉。” “读心”让他听见人类心底最残忍的欲望,这无异于一场折磨。 阿尔文只得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思想别到处乱跑:“你在秩序部潜伏了18年? “听起来很长,但其实转瞬即逝。不过,是的,18年,足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文森特眯了眯眼。 “具体发生了什么,我没必要告诉你,我只能说,想取得水谷苍介的信任并不容易,为求自保,我甚至不得不放弃很多同样潜伏在秩序部里的‘同袍’。” “那不勒斯让你这么做。” 文森特赞叹地看了他一眼:“你甚至知道那不勒斯。” 阿尔文当然记得,他记得贺逐山和他说的每一句话。 新世纪115年,秩序部向苹果园区发动最后一次大围剿,贺逐山的父母正死于这次屠杀,不出意外,伊甸创始人那不勒斯亦是。18年前恰好是新世纪116年,文森特不会在那不勒斯死后不久就轻易脱离组织,独自走入秩序部……这些时间节点的重合从来都不是偶然,一环又一环,终将如蝴蝶扇动翅膀,在提坦市掀起滔天风暴。 “那是那不勒斯的‘遗嘱’,我想可以这么说。他在围剿中嗅到了风暴将至,知道一味暴力对抗只会使我们走向灭亡。于是他把我留作后手,希望我在关键时刻捅出致命的一刀……我想关键的时刻已经到了。” 他望向窗外:“现在正是‘日薄西山’。” “‘伊甸’让你来救我?”阿尔文皱眉,他犹豫片刻,没有问出那个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不,安全起见,我主动切断了和‘伊甸’的所有联系,包括那对双生子。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叛徒。”文森特说,转而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他死没死,我倾向于他还活着——毕竟贺与你一样,是个能力突出的觉醒者。” ……我讨厌“读心”,阿尔文想。 但如果文森特的说法一切属实,答案便只剩下一个。 “是的,”文森特点头,“我收到了一条来自忒弥斯的加密讯息。” “忒弥斯告诉我,是你在古京街放贺离开,又是你在小布鲁克林将他救走……你为他欺骗水谷苍介,为他在尖塔商业中心公然枪杀‘飓风’……你藏得比我还深呢,A,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明知故问,阿尔文并不回答,文森特笑笑:“它还告诉我,你们已经闯入阿瑞斯之都,触发了一级警戒,防卫系统选择炸毁中心控制塔,而你,你把他推离危险,置自己于火海……没死要感谢你那些数不清的花里胡哨的异能。” “闪烁”使阿尔文免于从数百米高处撞击地面,手臂内侧又深又长的血口也在“愈合”的作用下逐步结痂。 “不过这就是一味依赖科技的后果,”文森特又挑起话题,“只需要一段代码,就能在秩序部的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忒弥斯更改了仿生人程序,让它们在废墟中把你挖出来,然后丢进独立监狱……录入了所谓的犯人信息。” 在程序的调控下,阿尔文被秩序官不受阻挠地“押离”阿瑞斯。等尘埃落定,又只需要摁下“删除”键,所有蛛丝马迹就会被完全抹除。不过,虽然忒弥斯能为阿尔文打开逃亡路上的所有大门,她依旧缺一把开启连锁效应的钥匙——文森特就是那把钥匙,这把尖刀终于在18年后露出锋芒。 “忒弥斯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尔文轻轻呢喃,他知道他在幻梦系统中所见的忒弥斯是那位人工智能,而非他的私人管家。 “我不知道,A。机器没有心。” “忒弥斯还替你打了掩护,它声称你一直待在家中,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又上传了一系列伪造视频,彻底打消撒旦的疑虑。” 阿尔文回忆那段“审讯”,他还记得忒弥斯冰冷无情的眼睛。于是他忽然想起管家忒弥斯,想起郁美,想起沈琢身边的仿生人…… 机器总是在安静地、无声地观察、研究、学习人类。 以它们各自独一无二的方式。 “水谷苍介呢?他没说什么吗?”阿尔文问。 “水谷苍介,他是我为什么最后决定相信忒弥斯,阿尔文,这是我救你的唯一原因,”文森特神色稍冷,眼底凝着一层严肃的霜:“水谷苍介把所有涉及‘变异’,或者说‘觉醒’的资料全部提到了最高权限,除了他本人,没人再能看到这些文件。” “他清除了‘暗锋’、清除了你,甚至清除了清子的身份信息……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但不难推测,他不打算继续和‘觉醒者’保持现在微妙的平衡。终局之战即将到来。” 人造太阳终于“沉入海底”,天地骤暗,风也冷下来,絮絮鼓动着雪花飘入车内。阴蓝色的迷雾里,文森特打亮车灯,驶离“鸿沟之桥”,浮空车在进入小布鲁克林区界的瞬间升入飞行轨道。 “你认识清子。清子呢?” “她很聪明,失踪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她也感觉到了什么。” 阿尔文点点头,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浮空车便在空中轨道一路行驶,很快来到小布鲁克林区东南侧。三座跨海大桥在这里交汇,它们分别通往蜗牛区、城市中心广场和古京街。 浮空车渐渐下降,汇入彩色洪流。文森特敲了敲方向盘,问:“去哪?” “中心广场,我不喜欢被动。”阿尔文答,“在水谷苍介动手之前,我有些事要做。” 文森特点头,转向“中心桥”:“什么事?” “撒旦有一个下属,代号濡女,我们曾有……一面之缘。”阿尔文斟酌用词,“她是一个‘暗锋’,却能在明面上以秩序部成员的身份活动,这说明她和撒旦的关系很特别。她曾于地下城撞破我在暗中帮助……贺逐山,我本该杀她灭口。但我放她回去,试探她是否会向撒旦出卖我。” 阿尔文看了文森特一眼,文森特便心知肚明: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收到任何关于秩序官A的通缉令,这说明“濡女”保守了秘密。 “撒旦是个聪明人,她不容许背叛。你要去哪里找濡女?” “她家。”阿尔文说,“人们习惯把宠物圈养在家里。” 他说这话时露出一点笑,文森特忽然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读取阿尔文的心思。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年轻人身上总有若有若无的寒意,只在谈论起贺逐山时收敛作柔软。 雪渐渐下密了。 城市中心广场不允许高空飞行,车辆汇入洪流,在漫漫飞雪中缓缓向前。霓虹被雪雾晕开,星点似的,黄蓝、红绿、紫与粉橙,都倒映在地上融化的雪水里装点夜色。 车窗已被升起,这位秩序官拢着那件杂色羊毛大衣——忒弥斯交给他的——靠在窗边看雪。所有城市剪影、所有来去行人,所有繁华而璀璨的一切都映在他眼里,他却微微垂眼。 这是文森特第一次听不见人的心声,他开始好奇阿尔文到底在这白花花的大雪里望见什么。 于是他问:“在想什么?” 秩序官闻言不答,嘴角却飞快地勾了勾,那是一个得意的嘲笑。 文森特说:“好嘛,你掌握‘放空’的速度也太快了。” 阿尔文说:“不是放空,是……” 他顿住了,文森特这才重新听见他的心声:不是放空,是沉沦。 是专心致志,回想那些无法用语言赘述的美——是贺逐山的眼睛,贺逐山的笑,是他在雪里替年幼的他系紧围巾,是在提坦学院的天台上,他们依偎着、搂抱着跳一支舞。 阿尔文问:“你对贺逐山了解多少?” 他的过去,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53 伊甸(5) ◎兰登·斯科特,“梧桐”无人知晓的真名。◎ 贺逐山随父母搬进新海泉区那天, 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条纹外套上,六棱柱的晶体形状清晰分明。母亲笑着拂去他睫上冰粒,父亲替他戴上皮手套。他记得那是新世纪114年,他还没到6岁。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升迁——印象里, 他是一名卓越的数学与密码学家, 任职于达文公司安防系统开发部, 编译过数百个密钥程序, 从未被人破解。母亲则是一名遗传生物学家, “基因档案”计划总负责人, 常常戴一只漂亮的祖母绿耳环,那是父亲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他们总是很忙,在实验室,或是在开发部, 因此只得把贺逐山交给仿生人管家照料, 这个孩子便被机器养出一种过于早熟的疏离而孤僻的气质。 那天为庆乔迁新居,他们难得赶回家亲自下厨。虽然牛排被烤得黑糊发焦,清蒸鱼又忘记放豆豉去腥, 屋子里却弥漫着欢快的气息, 壁炉把三人勾作故事书里的美满插画。 他们去酒窖里寻找一瓶蓝莓红酒, 雪在这时越下越大。贺逐山放下碗筷, 趁人不注意, 赤脚溜向二楼露台。 贺逐山喜欢雪。 他拉开拉门,发现地砖上已积起寸余白盐。雪把一切都粉饰起来, 贺逐山好奇地用脚尖去踩。仿生人管家风风火火追来——它能检测家里所有人的生物信号, 面板显示小少爷出现“体温过低”的危险体征, 它强制贺逐山穿上呢子外套、羊毛袜和厚棉拖鞋, 这时, 大雪最盛。 新海泉区是提坦市富人区,视野优越,能一览古京街繁华夜景。贺逐山抬头时,正看见那些五光十色的高楼大厦、眼花缭乱的虚拟投影都隐在雪里,被晕成彩色星雾,如游鱼在空,美不胜收。 一辆黑色的高档浮空车忽从雾里驶出,穿过巨大的全息广告,缓缓减速,最终落在邻居家的停泊平台上。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先后从车中钻出,一高一矮,一老一少。 前者贺逐山略有耳闻,人称“老斯科特”,是提坦市数一数二的富商大贾,靠情/色产业白手起家。但跟在后面的年轻人是无名之辈。 他面容清俊、身型高瘦,却有一双坚毅明亮的黑色眼睛。仿佛摄人心魄,令见者久不能忘。 “老斯科特”点燃雪茄,边走边和年轻人说话。年轻人轻弯嘴角,只礼貌回应两句,“老斯科特”便很给面子地前后捧腹,顺势将手环在年轻人腰上。 “我们该回去了。”仿生人管家提醒道。 那年轻人却察觉了贺逐山的视线,蓦然抬头,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那明是温润平和的一眼,却叫贺逐山无端品出一点寒意—— “凤凰”在贺逐山喜迁新居的同一日,拎着手提箱搬进斯科特家豪宅东侧。 年轻人住在东侧阁楼,小巧却精致,正对贺逐山的窗户。贺逐山还未到上学年纪,成日待在家里。 他遗传了父母的优质基因,天生对数字极其敏锐。因此,他每天坐在桌边专心致志解父亲留给他的数学谜题时,一抬头,便能望见年轻人身影。 对方总穿一件米白色衬衫,罩深褐色羊呢马甲,习惯叼着电子笔在虚拟屏幕上写写画画,桌上还有数不清的奇怪仪器——贺逐山后来知道,他是一名赛博病心理治疗师。 自打仿生人面世,提坦市的失业率便逐年走高。越来越多的工厂工人被机器取代,无计可寻,在街头流浪。父母心慈,试图尽绵薄之力提供帮助,于是他们雇用了许多待业者在家中做园丁、司机,或清洁员,为偌大的房屋里增添些烟火气。 家务工作并不繁重,闲来无事,这些人喜欢三三两两聚在花园长椅边晒太阳打发时间。而贺逐山喜欢躲进干草堆里读书,于是他经常听见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富人区里的流言蜚语。 比如艾米丽·冯夫人的地下恋情啦,托德先生在垮台边缘的灰色生意啦…… 他偶尔也会在这些八卦里听到一个词: “噢,你说老斯科特?” 园丁吹着口哨修剪玫瑰花枝:“你以为老斯科特真缺一个私人赛博病治疗师吗?他只要打个电话,全城的义体医生都会追到他的屁股后面!” 他说:“他花钱养人在家只有一个原因,啧,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老色鬼……” 只是因为人类心底永远潜藏有最原始的欲望—— “凤凰”随手掸灭烟灰的样子很美。 父母不喜社交,又常年不着家,两方邻居便从未有过交集。日子本该相安无事地进行下去,可有一天晚上,贺逐山坐在桌边解仿射密码,忽听见某种巨大的引擎轰鸣声越来越近,吵得他无法静心,便撩开窗帘,躲在暗处悄悄窥视。 一辆明黄色超跑正沿山路冲上原野,仿佛野兽,在雪雾里撕出一条裂口。车开得相当凶猛,以90迈高速甩尾过弯,仿佛不要命似的,一个漂移,横停在斯科特家庄园门口。 一个金发绿眼的年轻人跳下车,无视管家为他递来黑伞,把灰色西装往肩上一甩,就迎着大雪往屋里冲——他的身影在高窗间闪烁,一路制造出“丁零当啷”的可怕动静,最终消失于三楼转角,下一秒,“哐当”一脚,踹开“凤凰”那间阁楼的木门。 他应该是叫“兰斯”,或者“兰登”——贺逐山拿不准,老斯科特有很多儿子——但他的长相多半随母亲,有一种英俊的锐利。天气寒冷,只穿一件单衬衫,把袖子撸到手臂上,鬓发微乱,依然贵气。 贺逐山决定叫他兰登。 兰登气冲冲闯进房间时,他那五十来岁浪荡依旧的父亲正躺在治疗椅上,看“凤凰”给自己注射一管神经痛缓解液,在升天般的快活与虚无中,冲儿子咧嘴一笑。 兰登冷笑,一枪打穿了全息投影仪。 老斯科特年纪大了,更换过机械手、机械臂,能量源心脏,和一颗高级电子义眼,总在深夜被赛博神经痛折磨得难以入睡,但这都不是他染指一个和兰登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的理由…… 尤其在对方似和兰登曾有一面之缘的情况下。 父子俩在房间里争吵起来,年轻人后退一步,面无表情拆下外接手术臂。 贺逐山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读出兰登一句唇语:“你怎么不去换个机械——呢?” 老斯科特气得浑身发颤。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战火,他从治疗椅上蹦下来,气急败坏地用金属手臂攻击儿子。年轻人却不以为意,不参与,也不劝架,只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点上支烟。 他似是觉得热,解开一粒衬衫扣子,靠在窗上,朝大雪吐出烟圈。他便在这时和贺逐山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年轻人歪了歪头。 贺逐山“唰”地把帘子拉起来,像是厌恶那低俗的争吵一样。可他屏气不语多时,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又小心地撩开一线缝隙。 超跑已然扬长而去,阁楼里是一片狼藉。年轻人那些精密的仪器和义体手术工具都散落在雪地里,零件尽毁,死无全尸。 老斯科特被儿子气得头疼病发,一瘸一拐,拄着拐杖上床睡觉。年轻人也不在乎,叼着半根烟,披上斗篷下到雪地里孤独收捡。 一沓图纸恰巧掉进贺逐山家花园,七零八落,勾在低矮的玫瑰丛上。年轻人够不着,最终抬头看窗,呼出的热气全作白雾:“你到底要不要帮我捡?” 贺逐山默不作声,半分钟后才慢腾腾下楼。 他伸长手臂去捡丛间柔软的纸张,一不小心被玫瑰枝条刺破皮肉。几颗血珠滚落纸面,晕开两个龙飞凤舞的汉字:徐摧。不出意外,这是年轻人的名字。 他把笔记都捡起来,拢成一叠,发现上面涂满了数学公式与程序模型。贺逐山顿了顿,一眼看出对方在努力破解某个密钥,但他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徐摧接过笔记:“多谢。” 转身走出两步,却听见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那只是一个略加升级的凯撒密码,关键在于非常规的错位设计。” 徐摧站住了,目光扫向笔记。在对方的指引下,他在电光石火间推导出第一层密钥的破解办法。他像是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扬扬手,径直走回阁楼。 久到贺逐山以为他早就睡了,却听见拉开窗的声响,“啪嗒”一声,一个纸团落到桌面上。 解开一看,里头藏着一枚止血贴。 三天后,新闻上说,自由之鹰区的城市银行被不知名黑客入侵,金库内设的四层密钥全被突破。一份达文公司的动态装甲图纸失窃,而截至节目播出时,警/察尚未找到任何线索。 佣人们窃窃私语,议论究竟谁如此胆大包天——在提坦市,盗窃公司财产罪处死刑——只有贺逐山在专心致志挑盘里豌豆,把这些令人厌恶的绿色蔬菜堆成小山。 仿生人管家看见了,在一旁疯狂跳脚,用机械的电子音数落少爷不该浪费食物。 贺逐山却置若罔闻,溜进书房,翻出一摞父亲的手写稿回屋研读。他掩窗时朝老斯科特家瞥了一眼,徐摧正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抽烟。 他总是这样,不慌不忙,不声不响,仿佛世上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却又在暗中掌握一切。 他们就这样建立了奇妙而诡异的友邻关系,隔着两扇窗户狂飞纸球。大多时候是徐摧闲得发慌,在纸上龙飞凤舞地问他:你多大了?喜欢数学?一个人在家?是不是不懂写字? 贺逐山恼羞成怒地回:会。 徐摧就问:你爸妈呢? 贺逐山写:工作。 然后多抛了一个:你呢? 徐摧展开纸条后就笑,他的笑很好看,像是没想到自己二十来岁还会被人问为什么这么淘气,没有父母管教。于是他说:我没有父母。他埋头专心致志地写:我在孤儿院长大。 老斯科特的儿子兰登并不常来,贺逐山没事时读些提坦市花边小报。他便知道,兰登随了父亲浪荡,是古京街私人酒吧里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他对斯科特家族的皮/肉生意毫无兴趣,反而乐得散尽那些不义之财。 他没少在古京街惹事,多少灰色生意他都要横插一笔。不过也有人说,曾在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见过他——那天晚上,他用一把动能手/枪指着赏金猎人的脑袋,把他们狠狠掼在酒桌吧台上威胁道:“不交出那个被劫走的在歌舞厅工作的年轻女孩,我就把你们的——一根根剁下来喂进嘴里。” 听起来像是兰登会干的事,贺逐山忍不住想。 数月后的某一天,还是雪夜,那辆明黄色超跑又开进庄园,停在开满蔷薇的院子里,兰登骂咧咧撑伞走进洋楼,仿佛回家就是为了和老爹吵架。 但贺逐山分明看见,夜深人静,连仿生人管家都回到充电舱休眠时,地下车库忽开启一角,一辆改装摩托车悄然无声地开出去,车上似有前后两个相拥的人影。 于是,当晚徐摧的阁楼不见灯火,窗帘尽掩,没人给贺逐山飞纸球。 他们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回到庄园,那会儿天只隐隐地亮。淡橘色、灰紫色,薄薄地雾在城市尽头,把所有人和事都藏在看不清的谜团里。 雪地上蜿蜒着一串鲜血,血滴还在“噼啪”乱溅,仿佛一线脱了节的珍珠项链,兰登抱着徐摧,沿丛道溜回阁楼。 他一股脑将桌上的杂物全都推开,在“噼里啪啦”的动静里把人小心放在手术椅上。 徐摧流了那么多血,脸色苍白,仿佛一张薄翼般的碎纸,随时会消失在满天大雪深处。 兰登叼着烟,撕开徐摧的西装外套,扯下他的衬衫,徐摧身上有几个弹洞,穿透弹把皮下组织炸得糊成一团,简直捋不出血管的走向。兰登满地乱转,像是在找某种手术工具,徐摧却毫无病人的自觉,从口袋里摸出支带血的烟,强撑着靠在墙上用语言嘲笑对方。 可他没说两句话,立刻爆发出惊咳。肺叶已经承受不了烟的二次伤害,兰登没好气地转过身,反手夺过他指间的烟,并把他一把推倒在台上,摁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再爬起来。 他知道对方掌心藏有一把微型手/枪,枪已上膛,枪口正对着他的心脏。但他不肯退缩,徐摧也是,两人便在沉默中对峙。 最终,兰登忽将领子一扯,衬衫歪斜,露出一侧赤/裸的胸膛。他指着心口什么东西,像是一片血色,那红斑十分刺眼,让徐摧顿时说不出话。 雪越下越大,夜风骤冷。兰登没收那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雾消弭了剑拔弩张的气劲。 而兰登出门,再回阁楼时,拎着一只急救箱与生物药剂,不搭理徐摧的示好,背对他,软硬不吃地烦躁地狂点虚拟面板。徐摧在这时笑起来,从他嘴里拿过烟,慢抽一口,又凑到他耳边吐了个烟圈。 烟圈一定吹进兰登耳里,心里,撩得人痒丝丝的,再克制不住——于是他骤然回身,在风雪中,捧住徐摧的脸,强迫他接受自己那不依不饶、不管不顾的吻。 当晚城市中心广场发生武装袭击,某神经芯片实验室被爆炸摧毁。一些有关达文公司违法收集用户信息的机密资料被披露到网上,虽然公关部门立刻通过曝光娱乐明星的性/侵害丑闻转移视线,却依旧在提坦市引起轩然大波。 “炸掉秩序部中心大楼”是徐摧毕生的心愿,虽然他从未实现过。但他们曾在火光中亡命天涯,曾在枪声里感受自由。那是他们同生共死以后交换的彼此最诚挚的吻—— 那一瞬便是永恒。 信息案导致义体销量骤然下滑,一些市民聚集在达文公司大楼门口游行示威。但这些“运动”很快就被斗兽场比赛、游戏直播、娱乐明星演唱会,以及令人飘飘如仙的“嗨/药”冲淡,提坦市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徐摧经常跟着老斯科特出门,他们出入那些奢靡的上流社会晚宴。但贺逐山已经知道,他绝非那些人以为的肤浅的“于连”,而是蛰伏在黑暗深处的冷静的杀手。他会在晚宴上认识很多人,借此铺设他作为猎手的网——他以“赛博病心理治疗师”的身份游走于富人之间,偷窃他们手中的机密文件资料,然后馈以达文公司致命的一击—— 正好,贺逐山不喜欢公司。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提坦并非表面所见的那般美好。 一团吹不散的阴云永远笼罩在城市上方。 有一天,父亲收到仿生人管家的紧急通知,说母亲突然从城市广场回家,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人。父亲径直冲向卧室,母亲蜷缩在床边哭泣。她哭了一下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扇华丽的红实木门把所有悲欢一一阻绝。 贺逐山像只小猫,躲过佣人视线,悄悄摸到门口。他听见母亲断续的颤声:“他们带走了她……我看到了,贝莲娜,他们说没有这个人……不,我和她共事十几年……” 秩序部抹去了一个人的存在。 父亲把爱人哄睡,掩上房门,却看见儿子缩在角落。他是那么幼小的一团,他才发现,他已很久没有将他的孩子拥抱入怀。于是他的心几乎在瞬间揪紧,蹲下身,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去找罗伯给你读个睡前故事好吗?” 罗伯是仿生人管家的名字,为了纪念父亲的老师。 “我很早就不听故事了,”那小东西闷闷地说,“谁不见了?” 父亲掰开他的手,发现他掌心紧握的是一条数谜。还来不及破解,稚嫩的铅笔字却已被汗水浸糊。他叹了口气:“没有人不见。我明天教你解这个方程好吗?” 然而贺逐山从未等到“明天”。 明日复明日,他永远是那个孤单的被机器抚养的小孩。 贺逐山回到房间,独自坐在桌边。风吹开纱帘,他闻到一丝血腥味。 徐摧伤还没完全好,正趴在窗上抽烟,敞穿衬衣,披一件厚实的羊毛围巾——兰登的围巾,贺逐山见他戴过——他抖了抖烟头火星,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怎么还不睡觉?” 贺逐山垂眼看他:“那天你去哪了?” “哪天?” “城市广场爆炸那天。” 徐摧眯了眯眼,在雪中又吐出烟圈:“有时你不该知道太多。” “不知道,就当没发生过吗?” “你真的很像我,”徐摧说,“但又不完全一样。” 他忽然指向远方:“我出生在那里,苹果园区,唔,就被人放在孤儿院门口。孤儿院太冷了,要为两碗肉汤大打出手……然后我经常想,我要改变这个地方。” 孤儿院只是富人们用于营造“慈善家”人设的大型秀场,那些孩子到底是活着,还是即将饿死、病死、冻死,并没有人关心。有的人在这种折磨中迷失自我,翻出铁丝网,满身鲜血地进入小布鲁克林区,成为无数流浪者中的另一员,但有的人,像徐摧,他们永远保有愤怒。 “我不想改变这个地方。”贺逐山说。 “是吗?”徐摧似乎饶有趣味。 “我要的东西其实很少……” 一点点的关注,一点点的爱。 徐摧解开衬衫扣子,那些绷带缠在身上,闷得伤口瘙痒不堪。他轻车熟路地给自己换药,闷哼尽被夜风吹散了,贺逐山却瞥见他颈后有一枚纹身。 “那是什么?”贺逐山问。 “凤凰。”徐摧撕开纱布,扭身在镜中扫了一眼,“没人给你讲睡前故事吗?东方神话之类的。” 贺逐山摇头,仿生人罗伯只会永无止尽地念一千零一夜。 于是徐摧说:“那是一个传说。凤凰是某种不死鸟,它所过之地,烈火燎原,万物复苏。它是某种信仰。” 徐摧缠紧绷带,轻抚那只振翅高飞的火凤凰。 “有很多人消失了。”贺逐山说,“警/察说他们从未存在过。” 然而徐摧答:“警/察说了不算。” “有很多事情,他们说了不算。” 贺逐山还没到讨论哲学问题的年纪,不再说话,只趴在窗台上,极安静地望远处风雪。徐摧叹气:“你的数谜都解完了?” 还差一个,但贺逐山犹豫片刻,逞强般点了点头。 徐摧便说:“那我们来玩捉迷藏,‘HIDE AND SEEK’。我数三秒,你要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最好是床上。” 不容置疑,徐摧开始倒数。 贺逐山依言坐到床上,孤独地抱紧被子。夜晚那么安静,风里再没有声音。 贺逐山却忽然探头向外看。 徐摧的身影已经消失—— 但窗边有一根未灭的烟。 星点火焰,仿佛在黑暗中迸射光明。 父亲请来私人医生给母亲看病——他把对方拉到暗处,转了一笔巨款,请求他别把这些情况上传到公民信息系统:他似乎已不再相信公司。 于是对外,他声称母亲因工作压力过大罹患焦虑症,并代她向公司递交辞呈。父亲关闭了仿生人罗伯,高价雇佣一名新的女总管。她悉心照料母亲,但母亲的“病”依旧一天比一天严重,她被梦魇缠身,无法正常思考。她总在徨徨地呢喃,在徘徊中倏然发出尖叫。 她会紧抓父亲的手臂:“他们调走了基因序列……贝莲娜,舒曼,陈,和子……他们在监视所有的人的信息……所有……我们亦不能免……” 贺逐山捏着那条数谜。他觉得他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 与此同时,斯科特家也不安宁:许多由老斯科特负责运输的公司科技产品,如用于在监控探头中模糊五官的内置干扰器、辅助黑客远程入侵的超导芯片都被赏金猎人劫掠,但没人知道它们的运输线路是如何外泄的,也没人知道它们的序列号是如何被抹除。 直到有一天,老斯科特气冲冲杀进阁楼,揪着徐摧的领子把他掼在墙上,近乎歇斯底里地朝他怒吼。他一定意识到了什么,踢翻了治疗椅与显示屏,拔出枪,把枪口狠狠怼在徐摧下巴上—— 枪响骤响,一声锐鸣。 然而子弹没有杀死徐摧。 子弹穿透了老斯科特的头颅。 门口站着兰登,依旧衣冠不整,状似颓靡,但他开枪的手那么稳,那么残忍,即使是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叹了口气,吹灭枪口灰烟,越过地上鲜血,把枪一抛,抓了抓头发坐在桌上斜眼看徐摧。 徐摧并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理了理领口,无视兰登那炽热的、凶狠的,能把人吞吃入腹的眼神,自顾自点燃一根烟。 他们的关系早在贺逐山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变质,在觥筹交错的晚宴上,在超跑轰鸣的黑夜里。他们本就是同类,相互吸引只是时间问题,他们注定要把后背交给对方,走上一条反抗至死的不归路。 但当时,他们只是说了几句话,兰登便站起来,猛将徐摧一拉,摁着他的后脑勺,给了他一个又深又狠的无法挣脱的吻。 然后抓着他的腰,解开他的扣子,撕咬他后颈上那枚凤凰纹身,将他完全压进床里—— 那是贺逐山最后一次见到老斯科特,从那以后,这一古老家族的掌权者变成兰登。 兰登·斯科特,“梧桐”无人知晓的真名。 54 伊甸(6) ◎再一次,我又弄丢了我爱的人。◎ 那是一个凄风冷雨交加的春夜, 母亲连续把自己关在卧室三天。父亲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为此咆哮不停。但贺逐山是只猫,没人养他,他自己也能在黑暗里舔血长大。于是他神不知鬼不觉溜进四楼——他在一线灯光里看见了人生最可怕的一幕。 母亲的身体出现诡奇的变异, 她简直像一头怪物。手臂不复光洁, 漫生出鲜红刺目的疮斑, 肩胛突起, 像一只振翅的骨蝶, 柔软细腻的皮肤上亦爆出肉瘤。 贺逐山能猜到那是什么——“变异”, 她一定被传染了,达文公司宣称那是一种可怕的生物病毒。 然而他听见母亲含糊不清地咬下舌头:“带他走,带……逐山……这不是传染……不是病毒,他们在搜集……基因序列……我不想我的孩子……他们手里!” 父亲将她哄睡, 推门而出, 光把贺逐山勾成一个瘦长的影子。 父亲微怔:“你怎么在这?……你都听到了?” 贺逐山没有出声。 他早就破解了那个数谜,谜底是“freedom”。 自由,他们从未拥有的东西。 父亲迅速打点好一切, 辞去工作, 拜别亲友, 带着所有家当行李前往苹果园区。他们听说苹果园区内部存在一些“变异者”帮派, 他们会线下互助。那些老油条会教你如何躲避达文公司的强制身体检查, 如何伪造生理数据。 父亲在苹果园区的食品工厂里找了份新工作,还算轻松, 每天负责品尝不同种类的糖水饮料——但那些汽水里都加装了很多合法兴奋剂与防腐剂, 他原本俊朗英气的身体日渐肿胀, 头发脱落, 皮肤发黄。 母亲没有死在畸化期, 但有时,贺逐山觉得苟延残喘未必比死亡更好。 高烧导致神经系统失调,她的大脑出现了不可扭转的病变。母亲觉得自己是一盆植物——事实上,她也确实变成了一颗植物。 她的手背生长出许多嫩芽,像蝴蝶草,发梢则缀着牵牛花,一朵朵耷拉着,仿佛灯笼。她的身体必须日夜浸泡在冷水里,否则会干渴而死。贺逐山不久以后知道,其实她已不算一个完全的人类。 但他还是把她看做母亲。 他曾经最依赖的人。 他们住在一栋居民楼里,左右邻居都是工厂工人。屋子很小,就两间房,父亲在主卧安装了玻璃花箱。他将母亲安置在里面,安置在装满冰块的降温浴缸。次卧则留给贺逐山,床头床尾都堆满纸质书。他本人则睡在客厅沙发,只盖一张绒线毯子。他每晚都凝视远处的刺眼的探照灯——终于发现城市只是一只冰冷的钢铁巨兽。但为时已晚,他忽觉自己的一生都没有意义。 贺逐山家在六楼尽头,最角落的地方,几乎没人会路过这个拐角。而为了保护母亲,父亲也极力避免不必要的社交,贺逐山便依旧形单影只,孤零零地游荡在苹果园区街头。 像一只野猫,在黑暗中观察人类的生活。 苹果园区里有很多游戏厅——孩子们喜欢攒够零钱,冲到老板面前,把冰冷的虚拟数字换成一个个实打实的游戏币。但那些电子游戏都很无聊——毕竟对贺逐山来说,那些连成年人抓耳挠腮也无法通关的推理难题,他想要解决,往往只需一眼。 他只好四处飘荡,在无人的篮球场上发现一窝流浪猫。猫妈妈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五只毛都没长齐的小猫崽在草垛子里艰难爬行。他忽觉得这才是他的同类,孱弱、孤独、迷茫、无助。 他站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等夕阳把地面晒成金色波涛,他的影子显出瘦长。他便抱起五只猫,默不作声地回了家。 “你不喜欢数学了吗?”有一天,父亲疲惫地问。 为了维持巨大的电费开销,他不得不打两份工。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他到“幻梦”体验馆去帮地下老板修理破旧的非法游戏系统。 对现实生活失去希望的人们只能在游戏里寻找另一种真实。 贺逐山看着那些被灰尘淹没的书籍:“不。”不喜欢了。 “为什么?”父亲笑了笑,像在极力掩饰话语的苍白。 “它没有任何意义。”贺逐山说,科学殿堂在冰冷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父亲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这一天来得很快。 那是一个下午,他把房门关紧,勒令贺逐山不准靠近,然后墙上传来“咚”、“咚”的重响。变异带来的痛苦远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他一遍遍折磨自己,希望可以就此去死,又害怕真的死去,妻儿会无有所依。 贺逐山便蜷缩在房间门口,把头埋在膝盖里,安静而惊惶地等。 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鲜血顺着门缝漫到他身下,染红他的手掌、他的裤子、他的鞋,他听见一声又一声的敲门响。 平缓而坚定,一下又一下。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走错——他家在六楼无人经过的角落。 贺逐山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老式9mm手/枪,黑银色金属外壳,是父亲买来防身用的。他知道怎么开枪,只在拉开保险栓时费了一点力气。 然而刚拽开铁门,连板机都来不及扣,手腕立刻被人一扭:“嘿、嘿!冷静点——” 那是兰登,他反扭手臂,钳制住两眼通红的贺逐山。 “你就不能温柔些?”徐摧皱眉,“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可不会开枪。”兰登拿走那把手/枪,径直没收进自己口袋。 徐摧向屋里走,路过主卧,看到了那间玻璃花房。他看到了那个呆坐在降温冰池里的女人,只知研究自己身上的花与枝叶,仿佛一颗好奇的藤蔓。他顿了顿,在开次卧门前捂住贺逐山的眼睛:“没事的。”他的声音通过震动传进贺逐山心里,“我在这,没人能伤害你。” 兰登打开手提箱,为父亲注射了生物药剂。父亲在三天后醒来,那时贺逐山正裹着毛毯坐在沙发上。他怀里还藏着那五只凉冰冰的小猫,头发极乱,一撮又一撮堆在眼前。他便生出一种失魂落魄的绝望与心死,一句话都不肯说。 “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忒弥斯监视着所有人的消费记录和行为日常,突然的辞职、搬家、或者药物购买都会被判定成‘异常活动’……抓捕只是时间问题。”徐摧说:“你不走,但你得为他着想。” 兰登正把贺逐山抱回床上——他睡着了,只有一只小猫挺过猫瘟,正蜷缩在他怀里轻轻发抖。 他们约定于第二日午夜前往苹果园一号码头和徐摧碰面,兰登会在A.Y.N.工业区接应。不出意外,贺逐山本该被转运到亚特兰蒂斯,那不勒斯一度在这里收留过许多觉醒者—— 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新世纪115年,达文公司对苹果园区内藏匿的变异者进行倒数第二次大围剿。 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贺逐山正在门边换鞋。屋子里已经空了,两只皮箱躺在地毯上。贺逐山走进玻璃花箱,站在玻璃这边,远远地打量母亲。而母亲正逗弄自己身上的枝条,对他没有丝毫兴趣。 这屋子里很冷,到处都是冰。 贺逐山说:“妈妈。”他说:“你能看看我吗?” 母亲没有反应,他不再期待,低头垂眼,准备把那只唯一存活下来的小猫送回废弃篮球场——亚特兰蒂斯不能养猫。 夕阳把人都勾成黑纸片,一条又一条,瘦棱棱地在街上游,废弃篮球场里,贺逐山坐在生锈的铁栏杆上,脚边盘着那只黑白相间的漂亮奶牛猫。 猫已把他当作亲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走,没有办法,贺逐山只好陪他多待一会儿,再多一会儿,可猫爱撒娇,他心软得一会儿复一会儿,最后才下定决心,觉得六点钟太阳熄灭便是死线。 但那天的太阳没有熄灭。 人群中忽迸发出尖叫,紧接着,阴云蔽空,巨大的浮空车缓缓降临,无数全副武装的行动队员顺绳索跳到地面上。那些冰冷的椭圆型的野兽派风格的立面金属像一只只魔方悬停空中,到处是枪声,咒骂,炮火,哭嚎。 小猫在子弹扫过的瞬间炸成血肉,落在贺逐山脸上,贺逐山怔住了,地上还散落着几根火腿肠。那滚烫的粘稠的触感让贺逐山想要尖叫,但他没有,他只是开始拼命地朝家的方向跑。 ——他逆着人潮,一路被撞倒、又爬起,地上开始流淌粘稠的鲜血之河,一只只慌张的皮鞋将尸骨踩踏,人和待屠宰的牛羊再无一点区别—— 但他没有见到父母。 火光冲天而起,把一切都吞噬了。把他的亲人,他的情感,他的还没解完的字谜,全部付之于灰烬。全部失散在短暂的人生里,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回望。 他不顾一切地朝居民区跑,那是秩序部行动队降落的地方。然而岔路口里伸出来一双手,将他紧紧捂着嘴禁锢在怀里。 徐摧说:“别喊。”背后,一队行动队员刚走过去。徐摧低声微颤:“他们已经死了……但你得活下去。” 他把一个冷冰冰的,还被藤蔓缠绕的物件交到贺逐山手里。 那是母亲最喜欢的祖母绿耳环。 其实很多事,时至今日,贺逐山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尘封了那段记忆,用雪,用尘,用令他身心俱疲的一切。 那个火光猎猎的晚上,他开始觉醒。他在昏沉的苦痛之中,看见了苹果园区的第一场雪。雪压不住熊熊烈火,达文公司宣称这次行动是为了击毙那些非法传播变异病毒的被感染者。他再次醒来时,望见徐摧的眼睛,觉得好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徐摧将他收养,让他管自己叫哥哥,但徐摧心里很清楚,谁也走不进贺逐山的内心。他总在梦魇中奔跑,企图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试图改变那冷冰冰的只有一枚耳环的最后一面。 他总是在想,如果那天没有去篮球场,如果不是惦记着他的那一只小猫,如果他没有在乔迁新居的那天玩雪,没有见过徐摧,如果还喜欢数字,还在和父亲一起研究高等方程…… 是不是还来得及有最后一眼,和最后一句话。 于是从此以后,他习惯沉默不语,习惯把过错都揽在自己头上,一遍遍折磨自己,觉得这才是唯一的解脱。 于是很多事都变得模糊起来。 比如徐摧给他买的“巴别塔”游戏碟,比如“果核庄园”里新搬来的爱玩水枪的邻居家男孩。比如他躲在地窖里翻阅的那些旧世界的小说与诗歌,比如做完义眼手术后,他躲在衣柜里静静感受那种真实的痛楚…… 比如有一天晚上,徐摧坐在窗边,“啪嗒”、“啪嗒”拨弄通讯器,却再没有收到兰登的消息。 比如119年11月,又是一场大雪,在雪中,徐摧挖出自己的心脏,挖出附着在心脏上生长的“凤凰”的精神元腺体。火星在雪中飘荡,就像一只凤凰飞向云山之外。 徐摧常念一句诗,“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重逢啊。 他爱的人一次次死在他面前,这构成了贺逐山生命中一次次残忍的成长。 他已看不见脚下将要奔赴的去路,也找不到身后被雪掩盖的归途。 他在小布鲁克林区流浪,在自由之鹰以虚假的身份穿行。直到阿尔弗雷德通过“共感”觉察到他的存在,将他带回伊甸。他终于完整了解到关于“觉醒”的一切,了解关于“梧桐”的背叛和由此导致的“凤凰”的死。他独自前往地下城,在漫漫黄沙中日复一日把自己锻炼成最锋利的刀。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复仇,他背负了太多人的血债于身…… 可他还是在大雪纷飞的蜗牛区里,弄丢了那个让他看到自己影子的阿尔文。他回到那间出租屋时,壁火犹在,夕阳如血。 只是又一次的一事无成。 达尼埃莱说得对,他一直在惩罚自己。 他看似无坚不摧,其实只是一张脆弱的纸。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仇恨、暴力、鲜血已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底色。直到阿尔文再次出现,在又一场的无尽的大雪里笑着告诉他: “我想见你。” “我想相信你。” “我想记得你。” “我喜欢你。” 在贺逐山混乱不堪的梦魇里,这些声音一遍遍,一句句在他的耳边轻响。好像阿尔文正靠在他身边,环着他,搂着他,在他的耳边一次次低声重复这些亲昵的话。他捉弄他,他啃咬他,他亲吻他,但都没关系,他需要这个人存在。 可他并不存在。 他的身影在火光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彻底消失不见。 像那棵开满白花的树,像那片漫山遍野的玫瑰花。 贺逐山猝然惊醒。 汽车鸣笛声、广告音乐声、人声、尖叫声与咒骂声渐渐钻进耳里,马路上的车灯与广告霓虹被湿漉漉的雨水反射进屋内。一切赛博都市的眼花缭乱都在提醒贺逐山一件事:这才是真正的现实,他得醒了。 他忽觉有雪落在脸上。 雪花一片片,转瞬即融,烫得人心颤,他下意识伸手去摸。 可那不是雪。那是一滴不自觉顺颊而下的泪。 于是贺逐山想,再一次,他坐在床上轻轻垂眼: 再一次,我又弄丢了我爱的人。 55 伊甸(7) ◎我们早已准备好为所爱之人坦然赴死,这是我们生来就有的自由。◎ 窗外大雪纷纷, 盖满行人伞面。霓虹灯牌上堆有厚厚一层白盐,清洁机器人穿梭楼间,伸缩小弹簧臂,努力在日落前将其清理干净。 街道之间的全息投影则完全不受天气影响, 虚拟海报上飘着一行广告:昆尼系列家用浮空车, 您最可靠的出行伴侣。一个路人经过, 把自动司机“昆尼”那张笑容满面的脸撞成碎片。 更高处, 忒弥斯正在空中巡游, 它身上浮动着各色新闻, 最大的面板上贴有一份红色通缉令。 这才是贺逐山视线最后的落点,那照片截得模糊,但贺逐山不会认不出自己: 【一级通缉犯:贺逐山】 【编号:S-cri-037】 【年龄:25】 【最后出入区域:小布鲁克林区】 贺逐山回头,达尼埃莱刚把一杯绿色营养液推到他面前。另一边, 机械师正在调试一块微型植入体芯片。贺逐山的义眼在监狱区爆炸中遭到了一定程度损毁, 他必须立即更换——这里是自由之鹰区,伊甸K06号据点。 003号列车灰飞烟灭后,达尼埃莱临时启用的安全基地。 等待芯片拟合时, 机械师逐步删除那些已牺牲的成员资料。头像一个个灰下去, 最终, 机密档案里只剩四块信息面板:“Ghost”贺逐山、“法官”达尼埃莱、还在昏迷的“黑客”小野寺遥, 以及“机械师”唐自己。 一种悲戚倏然弥漫, 房间里谁也没有说话,唯风声呼啸, 仿若哀鸣。 这是爆炸发生后的第二个傍晚, 贺逐山刚从昏迷中苏醒。伤口接近痊愈, 只有掌心被玻璃穿出一个血口。达尼埃莱替他包扎时, 将一切情况简要说明:003号基地遭到了达文公司的突然袭击, 整辆列车被炸得支离破碎。他们三人当时正和阿尼一起在头厢开会,爆炸瞬间,阿尼催动“狩猎”,用血肉之躯护出安全区为三人争取时间,自己却因失血过多,死在了逃离地下城的路上。 达尼埃莱率先打破沉默:“别默哀了,我们没这个时间。” 他早已见惯生死,又是长官,最擅长控制情绪。于是他逼视贺逐山,看着他将那杯又涩又苦的营养液一饮而尽,径直抛出最锋锐的问题:“你们认为谁是叛徒?” 屋子里静默一瞬,机械师回复:“很难说,但不会是003内部的人。没人会傻到把自己和基地一起炸死……可在003以外,任何人都有可能,我们无从排查。” “不会有这么巧合的时间点。”贺逐山说,“我暴露的同时,基地也被袭击。对方或许预谋已久,早就搭上了公司的线。知道我去阿瑞斯的人可不多。” “他是冲你来的。”达尼埃莱揉了揉眉心。 “他的信息更新很快。” “连基地里的觉醒者,一般也不能实时知晓自己随基地移动的所在。” “这只说明一件事,”机械师毛骨悚然,“对方可能是个高层。” “他为什么要背叛伊甸?他既然能准确报出003号列车的位置,多半对其它基地的动向也了然于心。真要‘赶尽杀绝’——为什么不一起炸开花?” “这可能只是一次用于检验彼此的信任交易——对方手里有很多砝码,希望勾着达文和他继续合作。”达尼埃莱说。 机械师倒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他还有下一步动作。” “他很可能就在亚特兰蒂斯,有这种权限的人不多。”贺逐山说。 “监测师?守门员?还是引渡人?”他皱眉猜测,Ghost却不置一言。这使机械师背后发寒:“总不能是阿尔弗雷德?” “是谁不重要,叛徒可能不止一个,”达尼埃莱说,“但我们不能再贸然联系任何人,甚至不能使用内网。就像你说的,亚特兰蒂斯也不安全——我们四个只能建立单向连接,将可能的损失降低到最小。我们必须尽快让小野寺遥醒过来,她是‘黑客’,而现在信息才是最关键的。” 他话音方落,芯片完成升级。 机械师将微型芯片重新植入贺逐山左眼,他眼周的芯片纹路和“G8O-st”字符在芯片被激活亮起淡淡蓝光。但新的芯片系统加载过快,导致义体发热、视野帧率失常,机械师不得不给贺逐山注射一针稳定剂。 半个小时后,贺逐山缓缓苏醒,颅内的精神痛还未完全消去。 机械师已前往隔壁房间检查小野寺遥的生命体征,只剩达尼埃莱坐在原地。他沉在昏光里,手不安分地“啪哒啪哒”摆弄贺逐山的打火机。 那是一个礼物,贺逐山还记得,当时快递员敲他公寓大门,他一头雾水,说自己没买过任何东西。“不是你买的,”快递员说,“但寄件人也没留下任何信息。噢,有一封明信片——” 贺逐山拆开后,发现空无一字的明信片里夹有一片白玫瑰花瓣。 贺逐山抿了抿嘴:“我已经把营养液喝完了。”言外之意你快滚吧。 结果达尼埃莱说:“我知道。我没想说这件事。” 贺逐山没出声,用眼神问:那你要说什么? “我不希望你感到自责。” 贺逐山登时一滞,将头扭向一侧:“我没有。” “你有。” “我——” “如果你认为一些成员的牺牲和你执意前往阿瑞斯之都有关,我必须告诉你,是我批准了你的行动申请,我亲自在文件上签了字。任何责任都和你没有半点关系,我才是负责这个任务的长官。” 一番话把贺逐山噎住了。 达尼埃莱总是这样,他想,他擅长洞察人的心思。从十五岁开始,从他来到达尼埃莱身边开始,他一遍又一遍和达尼埃莱作对,对方却总能用一种柔软的方式把这些少年人刺一样的试探尽数化解。所以他是他的上司,是长官,却亦是他的亲人,是兄长。 贺逐山叹气:“为什么签字?” “原因很复杂。” “起码说一个吧。” “没必要。” “是‘直觉’吗?” “不,‘直觉’并非每时每刻都能给出答案。但你非要问的话……我想是信任。”达尼埃莱说,“信任,一种愚蠢的人类感情冲动,往往会遭致飞来横祸,但我认为有时它比‘计算’、‘概率’更有效。” “就像你信任你的同伴一样。”达尼埃莱垂眼看打火机,“他到底是谁?” 贺逐山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朋友。偶然认识的。”他像在强调。 “只是朋友吗?”达尼埃莱问。 贺逐山在他眼里看到一点自己无法说清的东西。 “我在小布鲁克林找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都快神智不清了,还抓着枪不放两眼通红地要回去找人。你在念一个名字,我没听清,但你一直在念。机械师把你摁进治疗舱的时候,你蜷缩在营养液里,他说你哭了。他说他从没见过Ghost流泪。” 达尼埃莱把打火机扣在桌上,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这一回,他给自己点上,又将烟和火一起丢给贺逐山。 贺逐山静静吐出一个烟圈,可尼古丁忽然失效。他觉得胸膛里某种苦痛不减反增,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不知道。他说他喜欢我,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不值得他喜欢,”贺逐山答,“我没有明天。我这样的人随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为此难过。” 烟卷静静燃烧。 贺逐山沉默许久,忽然开口:“有他的消息吗?” 他终于问出这个他一直不敢提的问题,某种畏惧使他指间烟头微颤,烟灰抖落,几颗火星灼伤皮肤。 然而达尼埃莱答:“没有。情报贩子说秩序部立刻封锁了阿瑞斯,没见到任何人活着跑出来。他……的概率很低。” “——但这不是你回避爱的理由。” “一个人值得被爱,不需要任何条件。”达尼埃莱摁灭烟头,看灰烬消散于空中:“我们早已准备好为所爱之人坦然赴死,这是我们生来就有的自由。” 贺逐山忽在他的话里望见阿尔文眼睛。 * 水谷苍介走进实验室时,手术台上的实验体正在剧烈挣扎。他被束缚带紧紧捆在桌上,四肢也被金属环牢铐。但这都无法阻止他在惊人的痛苦中抽搐,他岩石般僵硬的肌肉块上青筋暴起,血脉偾张。然而,他嘶吼着惨叫须臾后,终于猛吐出大口鲜血,鱼一样弹跳两下,最终毫无声息。 “又失败了啊。”水谷苍介冷漠地垂下眼皮,笑一般说出这句话。 一旁的记录员递过纳米屏幕:“器官出现强烈抗性反应,这直接导致了血液系统的彻底崩解。B152号实验体确实表现出了近似于完全变异的生理特征,并拥有独立运作的精神元腺体,但他依旧无法离开无菌环境独立生存。” 水谷苍介点点头,不打算继续听接下来那一大段令人费解的汇报,他转身出门,在保镖的拥簇下进入走廊。 走廊上到处是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员,似乎有某种莫名的压抑弥散在他们心间。他们对水谷苍介恭敬行礼,这位董事长只微微眨眼算作示意,便进入电梯,来到深藏地下的训练场。 训练场内,几十个预备“暗锋”正在完成日常测试,他们或拥有元素系异能,可以操纵水、火、金属,或能以极快的速度持握冷兵作战。于是基地里总回荡着“当”、“当”的脆响,中央悬浮台上有一块虚拟面板,里面能力指数不断浮动,排名实时变化,精神力数值或高或低,记录着这些最锋利的武器的一切信息。 “还是末位淘汰制吗?” 水谷苍介回头,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研究员走至身边。 水谷苍介笑笑:“是的。这种手段永远有效。” “我以为你已经放弃‘造神’了呢。” 水谷苍介微微颔首,保镖尽退到黑暗里,他们站在玻璃窗外,对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去。 这位尊贵的董事长说:“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你怎么知道的?” “是真的啊。”研究员挑起眉毛,做出一副很诧异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分明波澜不惊:“我听说发生在阿瑞斯基地的事了。还听说你调走了所有和‘暗锋’有关的机密资料。我猜,结束计划只是时间问题。” 水谷苍介似是“哼”了一声:“也许你们说的对,‘觉醒’只是一种该被根除的病变,毕竟那么多人为之而死……神不是人造之物。” “别灰心丧气嘛,”研究员推了推眼镜,“我想我们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水谷苍介骤然凛目:“什么意思?” 研究员说:“唔,我刚在0号实验体上发现了一种全新的、没有对应编码的蛋白质,我根据它的结构与功能将其命名为‘tbe182-s2’型蛋白。我把这种蛋白提取、标记并注射到其他‘觉醒者’身上,发现tbe182-s2几乎在瞬间被他们的身体分解。而所有器官里,只有精神元腺体表现出强烈的追踪素荧光反应……” “这说明,很有可能,所有觉醒者都能生产并分解某种非觉醒者不具备的超结构蛋白,这很有可能与‘精神力’有关。” 研究员闭上眼睛,用袖口轻擦眼镜:“这很好理解,是个最基础的生物知识——就连十岁的孩子也知道,蛋白、RNA、DNA……这些东西一一对应。超结构蛋白的发现恰恰应证了我们先前的推断:觉醒是一种基因突变,是一种恶劣环境下的自然选择进化……这样干说太无趣了,我觉得你应该来见见0号。” 56 伊甸(8) ◎在一切的最后,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云烟上,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0号实验体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正坐在一间巨大的透明观察屋里。室内由全息投影模拟出家居客厅的温馨模样,0号就岔着腿地上搭积木。积木零件很小,约莫只有指甲盖大,他一块块将其极精准地摞成高楼, 却在眼瞧还差两扇门就能完工时漠然推倒重来。 “他能坐那儿玩一天。”研究员轻描淡写地向水谷苍介道。 “他其实已经35岁了, ”研究员说, 同时摁下按钮开启数据面板, “但因为6岁零8个月的时候出现觉醒, 他停止发育, 身体和神志都永远留在了那个阶段。他没有精神元腺体,这是他最特别的地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能在他身体里发现超结构蛋白。唔, 这就是那个蛋白, 和对应的RNA转运分子。” 虚拟投影里出现tbe182-s2型蛋白的三维立体结构。 它缓缓旋转,仿佛一块造型别致的积木,一开始并不起眼, 很快却展露出特别之处:它的延长、伸展和常规蛋白合成过程截然不同, 它没有规律, 无迹可寻, 就像一只黑洞, 在人类体内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收缩或扩张—— “它的形成可能是高维的——看看那些忽然出现的基键。它的运动在三维世界里并不符合物理规律,高维是我能给出的唯一解答。” “我们试图倒推出控制这种蛋白合成的DNA序列, 但目前为止, 电脑给出的所有答案都被否定。甚至没有一个方案能够模拟出近似的结构型, 教授们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研究员再次敲击显示键, 屏幕里出现一张清晰的DNA双螺旋分子结构图。系统锁定并放大了一部分基因片段, 将A、T、C、G标记在一旁。 “也许觉醒者的基因里,出现了某种全新的碱基对。” 碱基结构的六元杂环徐徐转动,不同数位的化学基在某种特殊作用力下出现变化。 “如果真是这样,间隙测序早在十几年前就该检测到它们的存在。”水谷苍介提出质疑。 “我曾经也这么想过,但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惯性思维束缚了人类,我们想当然认为新碱基和已有碱基一样,应当有固定的化学结构和连接方式。但大自然是真正的造物主,也许,新出现的碱基对的形成规律并不固定,结构稳定性也将因人而异呢?” 水谷苍介没有反驳,像是被这种“自然论”说服。 “我从没有这么接近过上帝的眼、上帝的手,”研究员感慨道,“发现超结构蛋白的那一天,我感觉自己亲临神谕。” 研究员调整时空设置,全息投影便重新模拟出夜晚风吹纱帘、月影树摇的效果。0号实验体抛下积木,爬上小床,按照人为设计的“规则”进入睡眠。 研究员打开手环,将一系列关于0号实验体的机密资料都传到水谷苍介的通讯器里。他们乘坐电梯,来到基地上方。 基地在临近地面处设有一层巨大的私人休息室,屋内三面环装LED显示屏。切换到休憩模式,它会自动模拟五六点时分夕阳西下的城市风景。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开了瓶浅金色的起泡酒。 “你会惊喜,还是愤怒?当你的推断即将被事实证明,‘变异’果真是一种污染物辐射导致的极端的物种突变时,你依旧认为自己是被上帝抛弃的那一个吗?”晃动着酒杯里的球型冰块,研究员颇为好奇地发出提问。 “我很难说,”水谷苍介皱眉思索,“时过境迁,我有了很多新的想法。” “你的血红指数怎么样?” “只有70,”水谷苍介依次活动五根苍白粗大的手指,指甲盖显出一种瘆人的疲秃。不被西装包裹的地方,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灰青色:“我靠机器维持生命,时日无多,义体也救不了我。” 血液与淋巴不比器官,它们在全身四处循环,即使嫁接大脑,他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变成一具冷冰冰的金属植物人。 “这听起来令人遗憾。” “你呢?你又怎么看?”水谷苍介瞥向研究员,“作为一个觉醒者,当你发现自己可能已是一种人类变种,你把我看作同胞,还是敌人?” 研究员闻言摘下眼镜,露出一双相当奇特的眼睛:他没有眼球,眼白上血丝密布。于是脸上仿佛嵌着两个黑乎乎的血洞,令观者见之胆寒。 那副金丝边眼镜配有虚拟成像系统,能帮他伪装成一个黑发黑眼的正常人。 研究员说:“我真的不关心,水谷先生,我连人类的命运都漠不在乎,又怎么会思考这种没有意义的归属性问题?” 他把玩眼镜:“所有事物终将走向灭亡,再璀璨的文明也注定在宇宙毁灭时同步消失,没有人会记得一颗小小星球上人类的挣扎,就像没有人关心雄蚊子生来只有20天寿命,只是交/配的性/工具和精/子的容载体一样。” “那你关心什么?” “本源。我更好奇造物主如何通过巧妙的设置,将简单的物质元素汇聚成有机与无机物,如何将毫无美感可言的血肉,变成胆敢自诩智慧的思想个体。” 研究员拥有反社会人格,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那你怎么看呢?假设‘变异’是一种物种进化,却有成百上千人没能挺过进化过程,以非人的畸形的方式死去——” “你希望我将觉醒者判作一种道德上应受谴责的利己主义者吗?‘你们强大的异能可是建立在以倍数计的同胞的死难上啊’之类的话……别吧,”研究员冷笑着打断,“别忘了是达文公司的失误导致污染物爆炸,是你们的冷漠让苹果园区数以万计的公民遭受辐射。你们不仅不施以援手,还试图将那些侥幸捡回一命、在飞来横祸中变得更强大、变得足够令你们畏惧的异能者赶尽杀绝……这听起来实在太自私了,是人类才能干出来的事。” 水谷苍介认真聆听,面带微笑,从不恼羞成怒,仿佛运筹帷幄的帝王。 “所以你支持觉醒者,你肯定自己的存在。” “唔,也不能这么说。从科学的角度来看,‘觉醒’确实是一种良性进化:我比你高级,比你更能面对日渐残酷的地球环境,我能攀爬到金字塔的更高处,把你们这样的普通人类划归进自己的食物网——听起来很残酷,事实总是这样冰冷,”研究员想了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支持任何一方。” “——我把人类看作大自然最失败的产物,弱小、自私、残忍又混乱,毫无有序的美感,也不闪烁理性的光辉,我巴不得大家一起去死,但这种生物就像竹节虫一样顽强,死皮赖脸地扎根在地球上,我大概率见不到他们灭绝的那一天。不过有一件事我很确定——” 研究员说:“一旦确认‘异能’是一种无法复制、无法转嫁到自己身上的物种进化,你应该会立刻处理掉我们这样的‘人’吧,包括整个基地,”研究员笑着看了水谷苍介一眼,“毕竟你只想成为最强大的掌权者。” “当然,我会在襁褓里扼杀敌人,”水谷苍介回答,“这算是一只竹节虫最雄豪的野心吗?” “抱歉,我很难共情人类。不过蚁后总和工兵不一样吧?我想是的,”研究员说,“你是竹节虫里比较聪明的那一个。” “我还从没问过这个问题——你到底都看到些什么?” 研究员的异能是“时空重叠”,他能看到一个地方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无限渺远,无限冷酷,这可能是他反社会人格的由来。 “你真的想知道吗?”研究员说,“你多半会失望。” “没关系,说说看。” “我看到46亿年前的地球,尘埃云坍塌,星海,火山,大气……江河,湖泊,海洋。然后出现有机物,地苔,蜉蝣,恐龙……然后是森林里猿人的捕猎,火焰的使用。村落,城市,工业文明,原子弹爆炸,鲜血,枪支,尸体。” “海啸,地震,世界末日,然后是提坦。”研究员说,“你统治的这个美丽的城市,霓虹灯的世界,梦幻如泡影,最终也坍塌在黑暗的虚无里……但我看见一颗太阳。” “太阳?” “嗯,在一切的最后,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上,云烟上,有一颗冉冉升起的太阳。” “你要怎么处理‘暗锋’?”研究员再没兴趣和他聊那些无意义的哲学话题,将酒一饮而尽,转向一些更现实的眼前之事。 “你放心,我是一个资本家,”水谷苍介答,“物尽其用,我会榨干工具的最后一点使用价值。” 他将酒杯放在桌上,仿生人前来收走。 LED屏幕上的夕阳落下山去,两人前后离开休息室。 * 撒旦应该不知道,蛇能通过震动“听见”很远处传来的声音——濡女蜷缩在地下室角落,听她与水谷苍介通话时这样想。 她将头轻轻枕在冰冷墙壁上,地板上湿漉漉的:撒旦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她什么都知道的,只是她根本不在乎…… 高跟鞋的声响越来越近。 门“嘀嗒”一声打开了,一线昏光落在濡女脸上,她借着这点光分辨出撒旦模糊的轮廓,她依旧那么锋利,那么漂亮。 “为什么不开灯?” 濡女闭了闭眼睛——不开灯,因为她不想看清任何人或事。 “你都听见了。” 撒旦沉默片刻,倏然开口。濡女想:她总是敏锐得令人吃惊。 是的,她听见了,虽然不完整,但她知道水谷苍介发来了新的任务。撒旦似乎要前往什么地方亲自执行,同时还要派人继续追杀沈琢。 沈琢,濡女想,那个孩子。Ghost。还有那位秩序官。他们和濡女见过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总是在固执地追逐、寻找、对抗。 “你骗我。”濡女忽然开口,像一片叶子落下来。 撒旦笑了:“我骗你什么?” 濡女不知道。她错过、遗忘很多东西,是撒旦不让她想起来。她甚至记不起自己真实的名字,好像一个没有所谓、可以随时被丢进垃圾桶的塑料包装袋。 濡女心想:你一直都在骗我。我也一直都在骗我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能放过沈琢?” “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他只是想活下去——” “他侵害了公司的权益。” 濡女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权益?和你有关吗?‘暗锋’只是水谷手里一把残忍的枪。他教唆你扣动扳机,手上全是肮脏的血。” “我不关心。”撒旦冷淡答,“我宁愿成为枪,而非流血。” 濡女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她忽想起那个支离破碎的梦,想起自己和那个一头红发、总在为鼻尖雀斑烦恼的小女孩靠在天台上,一齐欢呼、大笑,用一副耳机听一盒老式磁带,吹天地间最自由的风,看风雨里最自由的树。 可那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那个人也再回不到她身边。 撒旦说:“怎么?你后悔了吗?” 濡女想起自己刚完成改造的时候,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撒旦。她递来一杯温开水,用纤长的手指挑弄濡女的发:“你想帮我做事吗?待在我身边,要比做一把刀轻松。” 她当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是因为撒旦的许诺。而是因为她总觉得曾在哪里见过她—— 曾发誓要保护她。 濡女没有给出任何回复,关于“后悔”,她拒绝作答。 撒旦的眼皮便垂下来,敛起那双眼里稀松平常的剑锋般的寒光。“好吧。”她这么说着,在桌上放下一杯营养液,便转身关门离去。 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世界又是一片黑暗。 濡女在这黑暗中静默许久,身上黏糊糊的,水珠“啪嗒”滴落。她试图在只有自己的时刻里找回一些被清洗剂冲刷的大脑深处的记忆,但她失败了。她能看见的只是长街上蜿蜒的血,和一片黯然熄灭的夕阳。 但她忽然在极致的静默中听到了一点动静——几声枪响,守卫被撂倒在地上,发出巨大撞声,有人闯进撒旦的家。 半分钟后,那人入侵安保系统,将门推开,站在一线白光里居高临下看她。 他依旧穿着那件昂贵的杂色羊毛大衣,风度翩翩,西装革履,手中伊卡洛斯枪烟未灭。 “……你来做什么。”濡女认出人,稍蠕动嘴唇,便发现自己的嗓眼干涩冒烟。 秩序官A挑了挑眉,抬手拂去不小心溅在领口的守卫的鲜血:“我留你一条命……是时候报答我了。” 他一枪打穿濡女手上镣铐的锁孔:“如果你想找回记忆的话。” 作者有话说: 过渡章,下章碰头 57 伊甸(9) ◎“我该叫你阿尔文,还是秩序官A?”◎ 酒馆里人头攒动, 烟雾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晕成光斑,男女钢管舞者都只裹薄薄两片黑色布料,踩一双十来厘米的高跟鞋,扭动身体在水桌上溅起成片水花。 赏金猎人们聚在一起, 大马金刀地坐进沙发。他们端着直冒冷雾的啤酒杯, 两眼放光紧盯全息投影—— 屏幕里正在实时转播一场斗兽场擂台赛。 两名选手体型悬殊, 其中一个魁梧庞硕、浑身布满高级金属植入体, ID是“苏尔特尔”, 人如其名, 浑身正燃烧熊熊烈火;而在他对面,那个身材火辣、脸覆面具,称得上“小巧玲珑”的女战士,头顶ID则显示为“波斯豹”。 “你买谁?”一个赏金猎人问。 “当然是苏尔特尔, ”他的同伴嚷嚷, “这赛季巨人还没输过,给我赚了不少零花钱。” “听说他可是被‘稽查者’送进去的,噢, 你知道吧, 就是那些专门盯着赏金猎人不放的条/子……蜗牛区几次帮派大袭击都和他有关, 苏尔特尔是个大人物。” “我买波斯豹, ”一个人小声插话, “你们难道没看前几场比赛吗?波斯豹连赢7盘,排名一口气升到第31位, 她的实力足以把‘毁序’从第十的位子上踢下去——” “嘿, 什么波斯豹, ”却被粗鲁打断, “她就是个波斯婊/子。瞧瞧这双长腿……啧, 用来打架太可惜了。” 那人还要反驳,却被彪形大汉瞪了一眼。他只好把话吞回去,捏着酒瓶默不作声。主持人的全息投影在这时出现,他看起来简直像只花枝招展的大公鸡,在场下飘了一圈,用力敲响“丧钟”,酒馆里便沸腾起来——比赛正式开始。 苏尔特尔率先出击,他背上的高级植入体喷出烈焰,使他像神话中的恶犬一般高高腾跃,又重重落下,把地面砸出一个齑粉飞舞的深坑,波斯豹灵活躲开。 苏尔特尔发出一声怒吼,再次一拳掼来,一抡头把整个斗兽场撞得支离破碎,两人在场地上追逐起来,波斯豹开始狼狈喘气。 “这妞根本没法回手,”一人大笑,“她就是只小猫咪。” “嘿伙计,”有人揽住给波斯豹下注的夹克男,“告诉我,你应该没鬼迷心窍,在她身上花太多钱吧?” 酒馆里一片哄堂,夹克男涨红了脸。他说不出话,余光却瞟见有人走向酒馆吧台,向酒保买了两份下注单。 他投给了波斯豹! 夹克男眼睛一亮,仔细打量,发现那是一个身穿连帽衫、头戴棒球帽的年轻人,看着弱不惊风,却在回头时漠然瞥了自己一眼——他有一张精致却冷酷的冰山一样的脸。 “……你没听他们说么,波斯豹必死无疑。”夹克男挣开肩头的手,在嘘声中拎着酒瓶坐到对方身旁搭话。 那人“砰”地咬开瓶盖,仰头灌了口啤酒沫,这才瞟他:“我听见了。我又不聋。” 好凶,夹克男瑟缩片刻:“那你干嘛还做赔本生意?” 对方笑了笑:“你第一次玩斗兽场?” “谁说的,”夹克男立即反驳,“我……我从没看走眼过!这是我最擅长的赌/博游戏,没有老千做局,我根本不会输。” 年轻人点点头,像是饶有兴趣:“是吗?你都赌过谁?” “‘老鹰’、‘T’、‘钢铁玫瑰’、‘编号404’……噢,还有‘烟疤’!你一定知道‘烟疤’吧,”夹克男掰着手指查数,忽然兴奋起来,像是谈论到了自己的偶像,“当年最耀眼的一匹黑马,17连贯,可惜还没打终局之战,就被大金主一手买下……他离开阿瑞斯后也没抛头露面,我猜正在给哪个有钱人当保镖。” “‘烟疤’啊……”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笑笑,“这个我熟。” “你会赢的,”他摇了摇酒瓶,眯起眼睛看虚拟投影,“你买过的选手都是大角色,眼光不错——看着吧,”他示意夹克男回头,“豹子要开始捕猎了。” 斗兽场里传来一声巨响,主持人激动地狂敲丧钟:“苏尔特尔拔出了他的光芒之剑!这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他将在诸神黄昏中毁灭世界!” 那是一把定制的动能冷兵,如一轮金日破空而出。苏尔特尔两手持握,从天而降砍向波斯豹。波斯豹亦拔出了她的武器——两把泛着幽暗冷光的黑铁斧头。 “当”一声巨响,三把兵器砸在一起。剑身迸射火焰,烫得斧头微微发红。巨力之下,波斯豹连连后退,火星四溅,烧得她脸上条条血口。 苏尔特尔再次爆发出一声咆哮,剑身横劈而扫,一下把波斯豹拍飞出去,她整个人重重砸进金属墙,吐出一团鲜血,掉到地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酒馆里响起尖叫与口哨,几个赏金猎人欢呼起来,已经准备清点这一晚将有多少真金白银流进口袋,只有夹克男握紧酒瓶,在沉默的颤抖中瞥了年轻人一眼。 年轻人正在把玩一只小孔径手/枪,漫不经心地来回打转,像是在等人,对斗兽场的结果浑不在意。 “轰——” 苏尔特尔再次落地,一脚将波斯豹所在之地踩成废墟。灰烟散去,他挪开腿,身下却没有波斯豹的身影—— “脖子!”有人发出惊呼:那一身黑衣的猎豹正盘踞在苏尔特尔背后,抬手抹去嘴边鲜血,优雅地摇了摇修长尾巴。 “让你多蹦跶一会儿,能骗到更多赌注,”波斯豹轻声说,“但不断放水只会让比赛变得太难看,我可不能不在乎自己的收视率啊——” 她蹬着高跟鞋在苏尔特尔粗壮如树的脖颈上轻轻一踩,倏然翻身,跃至空中,从腰间掏出一把智能迫击枪。 枪在瞬间重新组装,眩光之中,“咔哒”伸出约有半米长的枪管。无数团炮火豁然飞射,重重砸在苏尔特尔身后,一连串“轰”声炸得巨人痛哭流涕。但他可是苏尔特尔,他有最坚不可摧的金属护甲——他在嘶吼中猛回过身,快步起速用力跃起,“砰”的一下,在空中与波斯豹悍然对撞。 又是一声巨响,冲击波席卷斗兽场。威力太大,主持人被撞得虚拟投影狂闪,画面一度失去连接,雪花屏抽搐片刻,最后定格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 波斯豹的两柄斧头忽窜出幽蓝色激光刀刃,速度那么快,她只在空中留下残影。蓝光一闪,直接刺破苏尔特尔双眼,激光刃贯穿眼球,波斯豹直接撕破了巨人的头颅!用血肉脑浆绘制出一副野兽图腾! 巨人轰然倒地,墙砾四起。酒馆里沉默片刻,旋即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喊。 夹克男被飞速涌入账户的高额数字乐昏了头,手舞足蹈地回头找年轻人:“看吧,我从不押错人!这个波斯豹和烟疤一样,是匹一骑绝尘的黑马!说不定她还是烟疤的粉丝,最喜欢玩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戏码,几场比赛就能给自己赚到足够的钱和关注度,妈的,够野够带劲……” 然而他兴奋回头,却发现年轻人依然面无表情。某个中间人与他擦肩而过,留下一只黑色背包。里面装着几把枪、几支生物药剂、一些金属零件和高级义体,而年轻人用于交换这些昂贵物资的“货品”是一只铝制迷彩箱,上面印有达文公司的标志—— 他是赏金猎人里最神秘的那一帮,游走在黑暗深处,有胆量薅公司的羊毛,习惯在秩序部眼皮底下玩把戏—— 年轻人挎上背包,喝掉最后一口酒:“是吗?”他笑了笑:“恭喜你。” 他压根不在乎那两张巨额投注能给自己带来多少收益,只是反手撩起兜帽,对夹克男打了个招呼,便挤入人群,消失在这座迷幻之城的夜色深处。 他手臂上有一枚暗红色的圆形烟疤,夹克男愣住了。 那是满贯王“烟疤”的标志。 * 沈琢离开酒馆,拐进小布鲁克林的巷子深处。杀掉几个觊觎他身上背包的不长眼混混,便踩着吱呀生锈楼梯挤进筒子楼。 他用力甩上金属门,“哐当”一声,反手开灯,又把背包丢到一边——手术台上正躺着一个受损严重的仿生人,皮肤脱落,线路融化,芯片板上也迸射出几颗火星,琥珀色的生物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那是辛夷,他在阿瑞斯的大爆炸中身受重伤。 沈琢将高级义体一一拆解,把所需的机器零件摆在一旁。他垂眼不语,戴着护目眼镜在火花四溅中专心修复辛夷。 直到最后一块金属板也被合上,仿生人指骨连接处的弹簧微微一蹦,数据导线亮起绿光,机器开始运作—— 而数分钟后,辛夷终于睁眼,他用尽全力操纵身体,艰难地、小心地碰了碰沈琢的手。 “别动。”沈琢抿嘴,“组件还没完全启动,你小心死机……” “好久不见。” 他的五官面目全非,裸露在外的金属头骨骇人可怖,电子眼球被烧灼得微微发软,正在眶中颤动打转…… 但他还是努力扯出一个管家式的笑容,像多很年前一样和沈琢问好。只是轻声说一句,好久不见。 “……晚点再叙旧吧,”沈琢顿了顿,“你这样看着吓人。” 可他到底伸出手,在辛夷冰冷的脸上蹭了蹭。辛夷握住他,像握住一只失而复得的金毛小狗。 “现在你是谁,这一个,还是那一个?”辛夷问。 “谁都不是,”沈琢说,“我就只是我。只是沈琢。” 两具人格已在体内完成交融,沈琢苏醒时,一切记忆回归本位——他既是那个在新海泉区茫然无措的孩子,也是那个单枪匹马于斗兽场杀出血路的“烟疤”。不过梳理好这些错乱的记忆还需要点时间。 “你去哪了?”辛夷闻到酒味。 “唔,我借用你赏金猎人的身份,找老朋友做了些买卖。”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包、手/枪还有兜帽上,这才发现沈琢鼻尖还溅着点血——是只凶神恶煞的小野猫。 “这感觉太怪了。”辛夷笑起来,“好像回到不久之前,我们还在商议该怎么对付那些暗锋……”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却被沈琢一把摁下:“我说了别乱动,把你拼起来很不容易,真得感谢沈鸣逼我学那些该死的机械常识——” 他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半晌叹口气:“好吧,只准坐一会儿……我的奥菲莉娅。” 辛夷微顿:“你长大了。” 辛夷坐在台上,静静“扫描”沈琢的眼睛,像是害怕那些与他有关的数据会意外丢失似的。沈琢说:“看什么?我又不会走。” 辛夷再次躺回去:“我‘死’了多久?” “注意用词,”沈琢拧开生物血包装袋,“你睡了大概四五个小时。这在仿生人里算睡眠时间长的吗?” 辛夷笑起来:“也许我是第一个学会睡觉的仿生人。” “这是小布鲁克林,我以前的临时住所。”辛夷仰头望向窗外,很快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沈琢说:“放心,他们一时半会追不过来。”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彻底暴露了。”辛夷说,“再不能像以前一样追杀那些暗锋。” “我们会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不是追杀,也不是复仇,只是我们两个,只是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在此之前,我得把你修好。” “那你可要抓紧时间,”辛夷指了指脸:“我不能顶着这副模样和你上街。” 他用机械手指探戳眼眶的样子实在滑稽,沈琢趴在桌上笑:“我可没说要带着你,某人不要自作多情。” “那我还能去哪?”辛夷说,“我是为你而生的。” 生物血在这时更新完毕,一些金属器官被激活。辛夷的身体开始拥有温度,胸膛中的能量液心脏也发起暗光。 “我是人类,”沈琢看着他,“总有一天我会死。那时候,你又要去哪里呢?” 辛夷说:“我会删除芯片里的所有数据。我会杀死我自己。” 没有你,我的生命毫无价值。 沈琢耸了耸肩,盖住辛夷黑洞洞的眼眶:“睡吧。等你睡醒,我应该已经帮你重新植完生物皮了。这样你上街就不用担心会被EOS公司就地回收……” 辛夷皱眉:“我还想再看看你。” 然而话音未落,沈琢已然按下强制关机键,辛夷顿时失去意识。沈琢闪身抬腿,一脚将他身下的活动手术台向前一踹—— 一串子弹扫过沈琢刚刚所在的位置,他险险避开,地板木屑纷飞。阴影里“咕噜噜”冒出一个没有脸的家伙。 “我以为你还能再忍一会儿呢,”沈琢寒声,“我记得你的编号是021。” * 021从黑暗中脱身,柔若无骨的身体徐徐膨胀。他没有嘴,声音却含混地传过来:“又见面了,手下败将。” 沈琢见过021,他曾和辛夷一起追杀这名暗锋。他的异能非常特殊——空间系,能溶解、潜伏在所有黑暗阴影之中,并借此穿梭,不好对付。上一次与之交手是在下午,沈琢还记得,地面上到处的又斜又长的人影逼得他无路可走,幸好辛夷在关键时刻入侵安防系统,用多个探照灯直照沈琢,强光使021无法靠近一步。 “这回你又能怎么办?” 021冷笑一声,倏然消失,下秒便出现在沈琢脚底。沈琢反手开枪,子弹却被黑暗吞噬。阴影里伸出一只怪手,拽着沈琢脚腕就要往未知虚无中拉——沈琢猛地挣开,后退到门边,“啪”一下把顶灯摁亮,屋内顿时一片雪白。 “不不,”021怪笑起来,“这对我不管用。” 灯泡随他声音忽明忽灭,闪烁片刻,下一秒,一个人影遽然凭空出现,冲着沈琢跳下,举刀当头一刺。 沈琢大惊,侧身避开,手臂还是被划出条长口,鲜红的血滴答落到地上。 雪白冷光里隐约闪着张脸,透明、扭曲,仿佛穿了件光学迷彩。 “你还有个兄弟啊。”沈琢冷声说。 “Bingo!”从某处传来021口哨般的回答,“光影相生,你们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是020。” 灯泡再次闪烁,人面倏然浮现至沈琢背后。幸好沈琢对呼吸敏感,在感到危机浮现一瞬间本能仰身,020的刀紧贴他鼻尖斜擦过去,罡风刮得人侧脸生疼。 020的异能是什么?沈琢在几次交手间狼狈奔走,捏着把冷汗,和020搏刀试探的同时迅速分析掌握的一切线索:021说光影相生,020的异能和光有关。但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光,020却不能自由闪现,一定有某种机制——忽地,沈琢望向那个灯泡。 他倏然拔枪,抬手朝灯泡扣下扳机,然而灯泡在被子弹击碎前突地熄灭,那团黑暗将子弹完全吞噬—— “你太聪明了,”一片黢黑中,021的声音在周围回响,“你不会已经猜到他的能力了吧?” 此时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黑暗变作021主场。他从四面八方出刀攻击,沈琢只得凭本能听声辩位。但黑暗无处不在,沈琢落到下风,用于格挡的手臂上满是血口。他咬牙:“你俩一定活得很累吧,一个光,一个影,明是搭档,却绝不会有相见的日子——不难过吗?” 刀锋骤然划破沈琢脖颈,一串鲜血溅到沙发上。他被狠狠一踹,一脚踩跪在地面,剧痛中听见021咬牙切齿:“你话太多了。” ——020的能力是“闪烁”。 他的真身在光里,是一股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的二象性能量。只有在能量迸发的瞬间,也就是光闪烁的时刻,020才能得到须臾解脱,跳脱空间的束缚进行移动—— 沈琢已然恍悟,021不敢再给他任何机会,他没有犹豫,朝对方后脑勺扣下扳机,“砰砰”两声,血溅满地,沈琢的尸体轰然倒地,掉进阴影,被黑暗吞噬,像被腐蚀一样,慢慢化作虚无。 021摇头:“我还以为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转身收枪:“走吧,希望撒旦还没等急。” 顶灯里的灯泡再次微微一闪,像是在回应021的话。 021摁下按钮,“啪嗒”一声,关闭了顶灯线路的电力供应。他的实体亦溶解在黑暗里,像一团不断消散又凝结的雾,见光即死,但要比020好点—— 020永远只能停在最后一次“闪烁”所抵达的光源周围,与光芯只有厘米距离,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此时此刻应该还飘在灯泡里,021伸手去够。 然而他在碰触灯泡壁的瞬间寒毛倒竖——白炽灯泡是凉的。这说明顶灯根本没有亮过。 那刚刚和他“并肩作战”的“020”是谁?他杀死的又是谁? 021这才意识到有诈,立刻就要躲回黑暗,然而为时已晚,有人准确无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拉,他被从阴影中拉脱出来,就像一只泥鳅,被狠狠掼到地板上扭曲挣扎。 但一只脚踩着他的头用力砸进地板深处,“砰”声之中,黑血四溅。 几乎是某种报复。 021连连求饶——和别的暗锋不一样,他与020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物质肉/身,因此无法被秩序部植入芯片监视。他当机立断,选择背叛,希望对方饶自己一命。 那人踩在他的后背上:“谁派你们来的?” “撒旦,是撒旦!”021尖叫,仿佛害怕晚回答一秒都会小命不保。 对方便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乖的暗锋。”之后十分讲信用地轻轻挪开皮鞋。 021心下大喜,转身就要往角落处缩。然而他还没起身,枪口已然抵在头顶。 “谢谢——020会晚点去陪你。” 枪响之前,021只看见黑色的西服外套在眼前一闪而过。 * 沈琢打开备用电力系统,室内重新亮起。那男人正翘腿坐在扶手沙发上,低头舔干净溅到手背上的星点鲜血。 “……我见过你吧。”他扫了眼对方衬衫、领带,以及修长笔挺的西装裤,最终视线落在那因打斗而略有些凌乱的黑发上—— “嗯。”贺逐山懒懒答道,“你给了我两拳。不过没打中。” “……”沈琢沉默片刻,“好吧,在千窟广场我误会你了。你真不是条/子。” 贺逐山把灯泡丢给他。 “020在里面?”沈琢接过灯泡仔细打量,发现灯丝中央似还隐约浮现着一张人脸。 “嗯。”贺逐山点点头,“随你处置了。” 沈琢挑眉轻摇灯泡。 那人脸立刻狰狞起来,像是从未经历过如此折辱,恨不得冲出去给沈琢一拳。但他已是瓮中之鳖,被对方敲了敲外壁以示警告:“你怎么把他关进去的?” “断电,”贺逐山指了指头顶电线,“没电他还怎么闪。” 这简单得令人发指的应对方法让沈琢微微发愣,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 “你的异能是……幻像?特殊类?还是别的什么会让人产生错觉的东西……” “和你无关。”贺逐山说,“他叫什么?” 他走到手术台边,垂眼打量处于关机状态的仿生人。沈琢顿了顿:“辛夷。”他说,同时拉开一张椅子,一边揉弄后颈一边皱眉坐下——贺逐山在021开枪前将他拽开,但那些实打实的拳头的拼刺也让他不太好受。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仍有些疼。 贺逐山漠然不语。 辛夷睁眼的瞬间猛地弹坐而起,那种被强制关机的恐惧感还萦绕在他脑海。他下意识要跳起来,却被沈琢一把抱住:“没事了!没事的。” 他拍了拍他的头,像哄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孩:“抱歉,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对仿生人来说,被强制关机,无异于人类被一枪爆头——谁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被重新启动,或者干脆被当作废铜烂铁,丢到小布鲁克林无人问津的垃圾回收站去。 辛夷渐渐平静,忽听到第二个心跳声。 沙发上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翘腿窝在昏暗里抽烟,月光落在脸上,将他染得分外出尘。他并非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根本不屑于多分一点目光过来,不耐烦地扭扭头,海蓝色义眼把烟雾照得发亮。 辛夷认出人来,立刻把沈琢挡到身后:“是你!” 然而沈琢咬了他一口——在贺逐山的帮助下,他已帮辛夷完成生物皮植入——“冷静点,辛夷,”他说,“他是伊甸的人。” “我发现你们都有不听人解释的毛病,”贺逐山冷笑一声,垂手在玻璃缸里摁灭香烟:“沈琢也就算了,可你不应该。你是台机器。” “你才是机器。”辛夷反驳,贺逐山不置可否。 沈琢努力解释后,辛夷终于弄明白,他“下线”的短短半小时里发生了许多事,以及地下城与阿瑞斯之都曾轮番上演哪些阴差阳错的闹剧。 他的视线扫过地上灯泡碎片,又落在贺逐山袖间的手/枪上:“伊甸都被炸了,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撒旦能找到,我也能找到。”贺逐山惜字如金,“被我找到算是好事。” “你是来……救我的?”沈琢犹疑地问,自己都对这个答案充满怀疑。 “那是阿尔弗雷德的想法,他当时希望吸纳你进入伊甸。但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贺逐山说,“我找你别有企图。” 他可一点都不忌讳。 “你知道‘清道夫基地’吗?” 贺逐山打个响指,资料被投送到虚拟屏幕里。“水谷苍介关押觉醒者的地方,多半也是‘暗锋’的训练基地。” 他就着情报把来龙去脉简要说上一遍,沈琢微微皱眉:“这人想做什么?缝合出完美的变异者?还是……干脆把自己变成一个变异者?” 他有些不能理解水谷苍介的想法——觉醒过程很痛苦,有什么值得追求的? “不知道。”贺逐山垂眼,“我也不关心。但他炸了我的基地……我这个人比较记仇。” “你想把‘清道夫’一锅端,”辛夷听懂了,“可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 “在苹果园区。”贺逐山说,“我有九成把握。” “沈琢告诉我,有人曾在阿瑞斯A区监狱底部听见引擎轰鸣声——阿瑞斯是一个海上监狱,不会有列车或是飞机经过。” “是悬浮船。”沈琢抬眼,显然两人已就这个问题进行过一番讨论。 辛夷皱眉:“可公司为了防止越狱,在海域境内放置了许多高压电网,最先进的潜艇也没法——” “不是潜艇。是海底隧道。” 贺逐山说:“曾经,苹果园区还没被封禁的时候,因为一次打捞事故,工人们在港口下方意外发现一条海底隧道。入口已经荒废,隧道则在A.Y.N.工业区和苹果园区之间的“蒸汽海峡”北侧坍塌。一开始谁也没放在心上,后来,因为付不起昂贵的过桥费,他们决定把隧道挖通,并购入几辆地下列车解决日常通勤问题……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被达文废弃的悬浮船海底隧道。专门用来运输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者人。” “但如果基地真在苹果园区,公司一定会部署充足的武力安保用于自卫。那地方是海上孤岛,真弄出什么动静,逃都来不及逃。”辛夷说。 “所以我来征求意见,”贺逐山平静答,“而不是直接胁迫你上贼船。” 房间里静默须臾。 “为什么找我?”沈琢问。“我的异能对实战没有任何帮助。” “我不能联系伊甸,叛徒会出卖我,缺人手,能拉一个是一个。”贺逐山直言不讳,沉默片刻,话锋突转:“而且如果我是你的话……不找到水谷苍介当面对峙,我多半会死不瞑目。” 这理由简直一针见血,沈琢觉得他是个谈判高手。他打下响指:“你赢了,算我一个。” “两个。”辛夷漠然开口,碾了碾地上的灯泡碎片。 “但我还没想明白一个问题——就算海底隧道客观存在,我们要怎么混进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进入基地的唯一通道。” 贺逐山难得被人问住——这个问题他也还没想明白。 然而白玫瑰通讯器倏然亮起,他以为是达尼埃莱,下意识抬手在耳上一拨。 通讯连接后,对面的人却不说话,只一阵低沉的呼吸声,像贴在身边似的拍进耳里。 滚烫,潮湿,克制着所有冲动,却藏不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浓烈的情绪。 贺逐山在第一个瞬间就认出他。 他觉得自己眼眶忽热。 他吻过他,抱过他,曾和他并肩在生死一线杀出血路,却以为自己错过他,失去他,遗憾有很多话来不及说。 他想说你骗我,你丢下我,你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过,却终究没法开这个口。 于是呼吸交织许久后,只听见贺逐山轻声道:“我该叫你阿尔文,还是秩序官A?” 那人闻言,没有任何起伏波动,好像早就料到会有今天一日,只沉默地在最后的温存里偷走这段独属于他的,贺逐山的呼吸与心跳。 秩序官A说:“到阿尔卑斯山去。” 他静静抛下这句话,然后挂断通讯。 作者有话说: 为了写到“碰头”怒更八千字(不是 但他们真的碰头啦! 58 伊甸(10) ◎“就要碰。你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了——”◎ 休息室里, 自动香氛机正“咕嘟嘟”喷出水汽,前调是佛手柑与琥珀,闻起来像躺在一张蓬松羽绒被里。 一些声音不时钻进撒旦脑海,那是她的异能“谛听”。琐碎的语句吵得撒旦头痛欲裂, 她忍无可忍, 拉开抽屉, 给自己注射一支精神力稳定剂。 呼吸渐渐平复, 她扭头向窗外望去。 已经超时五分钟了, 悬浮船还停在加速轨道里没动。 撒旦喊来下属询问, 对方支支吾吾:“那位长……秩序……不,那位先生执意登船,我们不敢拦他。” 撒旦没好脾气地下了楼,到甲板时, 正遇见对方走进走廊。 他还穿着那件黑灰杂色羊毛大衣, 打一条窄款暗纹领带,手里拎把黑色长伞——提坦常年下雨。撒旦立刻知道下属为何那么惶恐,视线从刻着“A”字的纯金袖扣上掠过, 最后落在他灰褐色的眼睛里:“谁让你来的?” 阿尔文平静答:“我也不想来。” 他和撒旦擦肩而过。 行动队员立刻去接他手里的伞, 这位大秩序官摇头拒绝:“水谷苍介说这是最后一次运输任务, 他希望万无一失。” 撒旦听懂了, 疑虑却犹未打消:“他怎么和你说的?” “不用试我, 我对‘暗锋’没有兴趣。我只负责保证航行安全,船到基地就离开。”秩序官冷淡回答, 甚至没扫撒旦一眼。他走进休息室, 在佛手柑味道的香雾里站了片刻, 然后坐在沙发上, 轻轻扯开领带。 说来奇怪, 外头还飘雨夹雪,天气很冷,他却在微喘热气。 撒旦皱眉,想从他脸上盯出点端倪,但秩序官A面不改色,只接过咖啡抿了一口。 撒旦终于坐下:“航行时间两个多小时,船上有信号屏蔽器。” 悬浮船轻轻一震,迅速载入起飞程序。箭一样冲进隧道时,冰蓝色的水波纹光在秩序官脸上不断闪烁。 他垂眼靠在沙发一角,轻轻转着手上戒指。那光衬得他轮廓分明,骨相优越,撒旦的目光在他鼻梁上落了落。 这视线不加收敛,男人皱眉。撒旦说:“你脸上有血。” 她递来张纸巾,秩序官微微一顿。 他轻擦脸侧,见雪白纸面上沾了两点鲜红,便若无其事般笑:“啊,没注意。” 那笑看得撒旦不寒而栗,忍不住问:“怎么弄的?” “没什么。”秩序官闭上眼睛,懒得回话。 他鞋尖轻点地板,安静的休息室里传来“啪嗒”声响。 而就在他所坐位置的正下方,悬浮船最底部,武器室里,原本数个整装待发的“暗锋”已躺倒血泊之中,尸体横斜,满地狼藉。 他们脑后的监视芯片都被人为拆除,整齐插进一排生物模拟器。生物模拟器能稳定模拟生物环境,让芯片误以为一切正常,不会向公司上报任何“宿主死亡”的安全警告。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半分钟里——就在秩序官A上船之前。 他杀完人,收回长刀,刀自动抖落一刃鲜血,化作黑伞乖乖待在他手里。 然后他转身出门,走入甲板,假装被撒旦发现,坐进休息室喝了杯醇厚的热咖啡。 * 悬浮船航行约一小时后,缓缓停靠在阿尔卑斯山区。高速航行能耗巨大,悬浮船必须在阿尔卑斯山的南侧港口补充燃料与电力。 几个身穿工作制服、头戴工作帽的公司运输员正拿着通讯器四处呼喊,指挥工人将巨大的货物箱搬进船下仓库。 “还有多少?”一个工人抹了把汗,把铝制金属箱重重摞在一起。 “半车吧,”他的同事答,“再来两趟差不多了。” “他们就不能用仿生人吗?”工人抱怨道,“这些体力活就应该交给机器。” “你知道,有时程序并不靠谱。”同事自诩聪慧,“见不得人的事,还不如用高额封口费买个安心。知足吧,这活计给的钱可不少——眼睛别乱转,小心你的脑袋。” 两人下了船,又合力搬起新的货物。他们用扫描机“滴”地确认了侧面印刷的公司编码,一前一后抬着铁皮箱晃下楼梯。 “你不觉得这箱格外沉吗?” 同事说:“我他妈哪知道,我都快累死了,缺斤少两可别想算到我们头上——赶紧放下,我要喝三品脱的麦芽花冰啤酒!” 他们将最后一只大货箱丢进仓库角落,拍了拍身上落灰,“哐当”带上金属门,室内便复归一片死寂。 然而悬浮船重新震动,加速潜入海底深处时,昏暗中,那铁皮箱“咚咚”跳了两下。 辛夷“啪”一下把铁板掀开,机械臂青筋暴起,上面显示有“30000N”计数——若非他力量惊人,这箱子还真不容易打开。 他护着沈琢脑袋,让他先爬出来,然后是贺逐山借力轻巧一跳。三人成功潜入悬浮船,同时打开通讯器确认内线信号连接。 贺逐山仰头环视,用义眼远程入侵了仓库摄像头。摄像头内的红光闪烁几下,很快悄然熄灭。他将小型信号探测器放置在仓库四周,悬浮船内部结构模型很快由虚拟投影投射在空中。 中间某层一片漆黑,显然加装了一种屏蔽器。 “控制室多半在那。”辛夷说,“但这层有12个房间,挨个找估计来不及。走廊上还有好几支巡逻队。” “不用挨个找,二选一,”贺逐山指向环形结构3点-9点方向的两扇门,“注意摄像头位置,这两个房间安保规格显然更高。” “抛硬币?”沈琢问。 “我选3,”贺逐山说,“9听起来太像幸运数。” 他们检查武器,给枪上膛,迅速溜出仓库进入走廊,两支巡逻小队正在交接。这交接的须臾没人注意监控画面,于是四周探头倏然一闪,一段刚准备好的伪造视频被迅速上传。小队离开,三个人影贴边而过,顺楼梯来到环形走廊6号门侧。 一个手持冲/锋/枪的行动队员正守在不远处,鹰觑鹘望,警惕打量四周。 他正饿得发困,想摸出条蛋白棒充饥,忽瞟见一名队友从门后朝自己走来,便下意识低头看电子手环——还没到换岗时间,对方来早了。但来换他的人是谁? 行动队员都全副武装穿戴钢铁头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他们只能通过胸前的身份编号辨识彼此——但这个序列号有些陌生。 “去吃饭吧,”对方敬了个礼,“今天有三明治,休息区全是人,去晚了你会后悔的。” 行动队员下意识点头:“真的假的?多谢老兄。2队那帮崽子从不按时——” 话没说完,“同僚”倏地抬手,一针3ml的麻痹剂狠狠扎进血管,他来不及反应,天旋地转,抽搐着死在“同僚”怀里。 6号门后冒出两个头:“午餐真是三明治吗?” “我怎么知道?”贺逐山结束“投影”,拖走尸体,又捡起冲锋枪:“我随口说的。我最讨厌吃三明治。” 沈琢咂嘴:“看起来你们伊甸伙食不太行。” 辛夷抓过行动队员手腕,轻轻一划,掏出皮下那枚识别芯片。他扫描芯片并复刻内部数据,成功开启3号房间大门。 但3号房间并非控制室,而是一间巨大的觉醒者关押室—— 这些犯人都陷入了昏迷状态,被垂直放置在浅绿色的圆柱型营养舱里。十来根软质数据线连接他们的大脑、手腕与双腿,像在监测某种神经生物活动。 他们已错过巡逻队换班时间,走廊上到处是敌人,没法出门,辛夷仗着自己是原型机,拥有超级计算机大脑,很快入侵了关押室内部的总控系统。 他翻阅数据:“他们是已经觉醒的觉醒者,能力都在B级以上……达文要把他们运去基地。” “‘暗锋’的异能都是从他们身上夺来的。”沈琢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切除发育正常的精神元腺体,植入到死刑犯身上。” “这里还有一些腺体切片,组织细胞,高度畸化的人体器官……你还是别看了。”辛夷一边说,一边默默关上冷藏箱。 贺逐山眉眼冷了几分,抿嘴沿栏杆巡视。冰冷暗光把他的影子模糊照上玻璃,最后停在编号为026的营养舱面前。 绿色液体里正睡着个年轻男孩,有一头柔软银发,看上去十四五岁,微微蹙眉,一瞬间叫贺逐山想起亚特兰蒂斯的阿尔弗雷徳。不知为何,他似乎没有完全陷入昏迷,嘴唇还不住翕动,仿佛喃喃自语。 沈琢走过来:“他说什么?” 贺逐山紧盯026的嘴唇,忽有种不详的预感。然而那预感应验得未免太快,下一秒,某种声波倏然响起,狠狠穿透大脑,双耳痛得像要流血。那一日,在小布鲁克林区追捕“飓风”时,贺逐山曾听到过类似的尖啸—— “切断他的神经连接!”他骤然回头,厉声命令辛夷。辛夷一怔,虽不明所以,但本能调出控制面板。但到底为时已晚,他挣开数据线,绿色营养液剧烈波动——他突破腺体桎梏,强行发动了异能,他的异能是某种尖锐的精神力攻击。 异能可以通过后天的锻炼实现进化与升级,将精神元腺体开发到100%。秩序部便在觉醒者的大脑里构建虚拟世界,制造“危险”,使他们被压迫、被追逐,使他们在逃亡中把自己逼到极致。 男孩已被折磨数日,再无力抵御那种强烈的刺激与恐惧。他奋力挣扎,试图逃脱控制,嘴唇便蠕动得越来越快,一种诵经一般的“嗡嗡”声在室内回响。 精神力攻击就像海豚的高频声波,似不可闻,却又无处不在。那动静震得人头皮发麻,沈琢无力招架,两耳蹿出股鲜血,在剧痛中发出闷吼,被辛夷揽进怀里。 其他泡在营养液里的觉醒者们反应就更大了——他们同时抽搐起来,牵动着软质数据线剧烈波动。一时间关押室里警报狂响,照明熄灭,代表紧急情况的红灯亮起,在黑暗中不断闪烁。 沈琢被这波精神力攻击弄得两眼发黑,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走!”辛夷只得拖着他,以免人滑到地上:“秩序部很快就会赶过来,我们只能躲回仓库——” “不行,”贺逐山强忍下心口翻涌的那种想要呕吐的不适感,紧急查阅悬浮船结构图:“秩序部很警惕,哪怕只是一点动静,他们都会彻底搜索整条悬浮船……行动必须提前。你们去控制室,在系统反应过来之前拿下悬浮船控制权。” 辛夷点头,拉开金属大门,却猛地想起:“你呢?” 贺逐山正脱下防弹衣,露出里面贴身穿着的战斗服。 他反手拔出长刀,冷淡扫了辛夷一眼:“我给你们争取时间。” * 行动小队突入关押室时,屋里静悄悄的,警报已熄了,只有红光还在微弱地闪。队长皱眉,握拳抬手示意队伍警戒。小队便呈扇形分散,很快搜查并控制了整个关押室。 队长松口气,打开通讯器:“是026号犯人神经波动异常触发了警报,没有入侵者,情一切正常。” “别这么快下结论,还要我说多少次,你迟早因为这个送命……”那端是撒旦的声音,她带着点困意不耐烦地第八百次数落下属:“你去哪?” 这话不是朝队长的,通讯器那头窸窣传来些衣料磨动的声响,那男人声音很冷:“我可不是你的犯人。” 撒旦只得目送秩序官消失在自己的视野:“算了,”她揉捏眉心:“别低估那些变异者,仔细检查所有角落——真有人混进来,你几条命都不够杀。” 队长打开虹膜上镶嵌的微型记录仪与撒旦共享视野,他所见的一切便出现在休息室里的虚拟投影上。视线逐个扫过营养舱:那些犯人似乎已恢复平静,再次蜷缩起来,像婴儿似的昏睡在绿色粘稠液体中。 队长一步步向前走。 撒旦忽然开口:“退回去。” 队长微怔,扭头一看,033号营养舱里躺着个男人。那人黑发散乱,肤色苍白,微微蜷缩,只露半张右脸,唇线紧闭,有一道漂亮的下颌线。 他招呼下属调出033资料:“没错,是他,陈……森,”他的中文一般,“于蜗牛区11月25日常规抓捕行动落网,异能是血液强化。” 面板上浮出一张旋转的3D人脸投影。 撒旦皱眉,总觉得营养舱里的侧脸与3D投影不大相似——但她也说不太清,东方人总是长得很像。她正借队长的眼睛观察犯人,通讯器里忽传来惊叫: “快看022,她动了,她是不是动了!” “所有人都在动!他们在撞玻璃舱,快开枪!别让他们催动异能!” “哪来这么多飞蛾!它们冲我扑过来了——” 队员们忽然尖叫起来,像是看见了极可怖的事情发生。队长惊慌失措,四下回头,撒旦便在模糊的晃动画面里看见他们像一团嗡嗡乱响的苍蝇,正手忙脚乱朝空气开枪。 “别开枪!”撒旦冷声喝道,自乱阵脚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队长却忽然僵在原地,死死盯住了033号营养舱—— 那男人倏然睁眼,露出一只幽深难测的黑色眼瞳,眼瞳正散发摄人心魄的诡光,像要把人活活吸进海底。 这回撒旦知道哪里不对了—— 那哪是什么陈森,那是Ghost,是贺逐山!他发动异能,在队员眼前制造幻象,以假乱真的能力之高,险些连撒旦都骗过去。 撒旦起身,拉下虚拟面板准备向控制室发出警报。 然而系统全无反应,讯息石沉大海,“啪”的一声,整条悬浮船倏然断电,桌上那半杯热咖啡轻轻一晃。 只有一个人能发动这么大面积的电磁脉冲,这是他的异能之一。 秩序官A,撒旦想,你为什么总在给我找麻烦? * 营养液里有迷幻剂药物,这大大加强了“投影”的能力效果。行动队员们即使闭上眼睛,依旧能看见那些恐怖的幻象在面前打转。他们痛苦地抱紧脑袋,试图把混乱影像赶出身体。但于事无补,他们和空气搏斗。 黑暗里,枪口不时闪动火舌。每次白光一闪,就有队员在闷哼中倒下。恐惧比暴力更令人胆寒,这种恐惧已使部分队员丧失了反抗的决心——队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声呼喊:“队形!队形!别开枪了,他奶奶的,赶紧滚过来警戒!” 还没被击杀的幸运儿们终于醒过神来,连滚带爬聚拢到队友身侧。他们紧握枪托,死死盯着黑暗深处,同时打开耳后的精神力干扰器——这种武器专门用于对付觉醒者,在精神力干扰下,他们根本使不出异能。 关押室里死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呼吸声起伏回荡。行动队员们慢慢移动,搜寻室内的每一个角落,除了033号营养舱空无一人,屋子里平常得好像无事发生。 但他们知道敌人就在某处。敌人正冷冷盯着他们。 这种虚假的和平拖得越久,他们就越疲累。这种不知何时会被攻击的恐惧拉得越长,他们就越喘不上气。 一个队员忽然抬高枪口:“天花板上有人!” 众人一惊,还来不及仰头上看,一个黑影已然闪过,重重落下,一脚把发现他踪迹的队员踩进金属地面深处。雪白凶光一闪,刀锋一搠,鲜血溅了周围人满脸。 队员在极端的恐惧中不顾后果开枪,子弹咆哮着杀出枪管,但都被那影子灵活躲过,“噗嗤”射进队友身上。 穿透弹能无视防弹服的存在,炸得骨肉开花,一时便是痛嚎四起,乱作一团。 队长大喊:“别开枪!” 但谁也听不进去,那家伙太可怕了——他抬手轻轻一扭,枪管便应声而弯。 队员还在猛扣板机,打出去的子弹在弯管里直接炸膛。他在冲/锋/枪爆炸的巨大冲力中被那人的拳头当面一砸,横飞出去,摔在营养舱上,抽搐两下没了动静,对方却又借力而起,两腿夹紧下一个队员脖颈,猛地一扭,脊柱寸断。他回身,一脚把尸体踹飞出去,好几个人被顺杆带倒,那雪白的刀光如浪波一涌,将人串成串钉在地上。 鲜血横流,杀神下凡。 他们终于看清对方的脸——眉宇寒若冰霜,下嵌一双冷淡的眼,是个很漂亮的年轻男人,但杀人的手段狠戾无情,看他们的样子,仿佛在看几具尸体。 队员们不由连连后退,那人却不慌不忙,站在包围圈中,抬臂夹刀,擦去刃上鲜血:“谁先来?” 没人敢来,他们只能颤抖着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却在靠近男人的瞬间诡异直坠于地。 贺逐山视火力压制为无物,眨眼间以极快的速度贴至队员面前。出刀劈斩,三四个人顿成尸体,腹流鲜血地拍飞出去—— 既然他们要一起上,他就依照约定一起杀。 队员们无处可退,丢下冲/锋/枪,对视一眼,同时向贺逐山冲来。 其中一人撞到贺逐山背上,伸手勒他脖颈,却被反手一刀径直捅穿心口,一团鲜血狠狠喷出,溅湿贺逐山微乱的发,他来不及拔回长刀,立即躲身,避开凭空刺来的两把匕首,赤手空拳,应付十来个行动队员围攻。 他将背上尸体震落,拽着尸体手臂一甩一砸,半米长的刀锋把三个队员串在一处,猛抛出去,又顺势砸倒第四个。 一只拳头冲打到贺逐山面前,他扭脸避过,抓住手腕,向旁侧一带,反一拳砸碎对方鼻梁,喘息间抬手抹去溅到眼下的鲜血。 过招只在须臾之间,眼花缭乱中,鲜血四溅。 还剩两个时,贺逐山一肘挡下身后攻击,又借力腾空翻起,一腿横踢飞最后一个来不及躲的倒霉家伙——眨眼功夫行动队员尽数倒地,队长弹尽粮绝,拔出腰间手/雷,两眼通红,便朝贺逐山杀来。 他要拉一个垫背同下地狱,贺逐山可还不想死。 他踩着尸体拔出机械刀,向前劈砍,队长躲开,拉开手/雷拉环便向贺逐山扑去。 然而他忽被什么东西扫腿一绊,整个身子斜飞着摔在地上。一声枪响,他右手肘炸成血花,下一秒被人猛地一踹,揪着衣领骤然拎起。那人力气极大,将他一甩,他握着手/雷狠狠撞进033号营养舱—— 爆炸惊起,但防爆玻璃大大降低了手/雷威力。碎片裹着粘稠绿液四下纷飞,贺逐山微微眯眼,后退一步躲开,在刺眼的火光中看清那人影子。 他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一切尘埃落定,室内寂静下来,那人低头理平衣领,同时将贺逐山反应尽收眼底。 他微微一顿,好像叹了口气,伸手想要哄人,贺逐山却扭头避开。 他不吃这套,满肚子都是委屈劲,于是抽刀就打,不管不顾,恨不得在人身上挠出点血色来。那人躲过一招,轻轻侧身,一把握住贺逐山手腕,大衣刮起一阵带有高山与野雪气息的冷风。 他力气不小,贺逐山挣不开,想也不想,用左手去摸腰间手/枪。 枪身在掌间转了个花,“咔哒”上膛,他扣着板机紧压对方额头:“现在不装了?” 秩序官垂眼,一向冰冷的脸上露出点柔软,他松开抓着贺逐山的手,静静站在原地:“不装了。” 贺逐山瞪着他领带上那枚浅浅的“A”字图案。 现在一切都撕破了——一切谎言,迷局,一切立场和身份……秩序官把所有东西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包括一颗心,一条命,就用这种无耻的手段逼迫贺逐山去选。 贺逐山忽有点后悔在小布鲁克林招惹他。 他抿着嘴不肯说话,阿尔文却轻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将抵在自己眉心的枪口压得更加向前:“你要杀我,就开枪吧。”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说过的,‘下次我不会这么走运’。” 他居然还敢提古京街那一晚的事,贺逐山觉得自己真要生气了,咬牙切齿:“我杀你是天经地义。” “是啊,”这个人宠溺般笑,“你杀我是理所当然。” 暗光在那刻有“A”字的精致纯金袖扣上微微一闪,灼得贺逐山眼睛疼,他眨了眨眼,想把潋滟的水色都憋回去。 但他发现他不能,他拿阿尔文没办法—— 这个人坏到极点,从一开始就料想过会有今日,所以从一开始就用那种袒露的、诚挚的、不怕受一点伤害的炽热的姿态去接近他。他亲他,吻他,与他同床共枕,给他许诺,然后就残忍地消失在他眼前,让他感受他是怎样的需要他,怎样的不能失去他。 贺逐山越想越恨,觉得上了好大一个当,冷脸抽枪要走,手却又被阿尔文抓住。 他拽着贺逐山,顺势把他拉到怀里。贺逐山正愁满肚子气没处撒火,于是扭头张嘴,冲着阿尔文手背就是一口:“别碰我!” 那牙印血淋淋,贺逐山对上他眼睛,阿尔文却不肯缩手:“就要碰。” 他认真地反驳:“就要碰。你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了——” 他是个偏执幼稚的自私鬼,看上谁,从第一眼开始,就不想收手。 枪在争执间被阿尔文抽走了,他顺着贺逐山腰线把它插回原位,然后摸出自己的——他把伊卡洛斯交到贺逐山手里。他轻轻拉着贺逐山转身,附身从后背环住他,把下巴轻贴在他颈窝,然后握着他的手,一齐扣住伊卡洛斯板机。 “砰”一声,贺逐山还没反应过来,那混蛋倏然发力,子弹一枪打穿不远处倒映在玻璃碎片里的秩序官的身影。 准确无误,一枪开在他心口,开在那颗只为某人跳动的心脏上。 阿尔文叹口气,把头埋在贺逐山肩上,轻轻蹭他的脸,仿佛贪恋他的体温、他的心跳。这只认了主的大型猎犬贴在人耳边说:“你随时都可以这么做,因为如果没有你,我还只是那个1182号实验体。” 在遇到你以后,我才拥有生命。 贺逐山沉默须臾,觉得胸口那点气就因这一枪散了。他二十来年的人生里经历过许多失去,阿尔文是唯一一个失而复得回到他身边的。他不想再和他生气,他有好多话要问,好多话要说。 阿尔文便用那头栗色软发蹭贺逐山,蹭得他耳根发痒,蹭得他脸颊发烫。他见贺逐山没有反驳,一时间便得寸进尺,低头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说是亲,简直像咬——于是贺逐山又发起火来:“别在这儿卖乖!滚,阿瑞斯的事我还没和你算——” “账”字话音未落,不远处忽传来巨大炸声。整个悬浮船剧烈震动起来,头顶金属板“簌簌”掉落。 贺逐山浑身一凛,本能要把阿尔文往身后挡,但秩序官比他反应更快,伸手一揽,就将人严严实实藏在自己怀里。 “控制室。”阿尔文皱眉,“是沈琢和辛夷?” 悬浮船计划是他们一起商定的,包括阿尔文将如何先解决船上所有暗锋杀手,包括贺逐山将如何在秩序官权限的庇护下混进阿尔卑斯山区。所以阿尔文也知道沈琢与辛夷的存在——现在,他们必须立即赶往控制室。 阿尔文捡起那把落在地上的刀,又从贺逐山手里抽回伊卡洛斯。他踢开地上尸体要走,然而忽地想起什么,又折回贺逐山面前。 他摘下食指上那枚银制戒指,抓着他的手给他戴上。 尺寸刚好,贺逐山不得不怀疑这人是有备而来。而他再仔细一看,忽发现戒指外侧还刻着个漂亮的白玫瑰包裹的图案,仔细分辨,正是“A&G”—— 贺逐山:“……” 阿尔文垂眼一笑。 作者有话说: “&”这个符号为什么总有乱码??? 以及Alvin,居心叵测一男的。 59 伊甸(11) ◎这城市烂透了。◎ 整个环形长廊都闪烁着刺眼红光, 警报声与脚步声、呼喊声四处缠绕交织。沈琢给自己注射了一支生物兴奋素,深吸口气,眼前很快恢复清明。 他和辛夷背靠背举起枪。 到处都是行动队员,一场恶战无可避免。双方疯狂扣动扳机, 火舌喷射, 子弹在不算宽阔的金属走廊中四处反弹, 很快打灭了所有顶灯。 他们在一片漆黑中把自己交给彼此, 直接干到9号房间附近。 控制室格外配备了安保仿生人, 两个入侵者突进控制室的瞬间, 它们立刻开枪,试图反击。但对辛夷来说,入侵机器是这世界上最易如反掌的事。 ——仿生人与辛夷对视,“滋啦”两下, 额边的电源光环便倏然熄灭。它们放下枪, 静默走到一旁站定。这是机械师为辛夷定制的新功能,他可以通过程序干扰对仿生人进行远程强制关机。 尸体被踢到一旁,辛夷调出控制面板。 他从脑后拔出自己的接口延长线, 拉到主机芯片上接入系统。 他整个人顿时进入一种“出神”状态, 直愣愣目视前方, 浑身上下的红蓝电子数据线都微微亮起, 颅内的超级计算机大脑正不断向悬浮船主机输入程序指令。 然而这种状态一直持续, 他迟迟没有“苏醒”。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琢紧张起来。 他们耽误不起——更多的行动队员很快就会将这里包围。他这么想着, 开始在心里思考强行切断接口连接会不会对辛夷造成影响。然而四周的灯倏然熄灭—— “砰砰”两声, 子弹在黑暗中飞射而来。 沈琢立即把辛夷朝一旁扑倒, 子弹擦肩而过, 打碎两面屏幕, “滋啦”一声,火花四溅。 “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越来越近,终于,借一点昏暗的火光,沈琢看见那张他曾在“窥观”里撞见过无数次的脸,和一头海藻般柔顺微卷的暗红色长发。 “终于见面了,”撒旦轻声说,“‘弟弟’。” 沈琢瞳孔骤缩,他在电光石火间想明白女人为何如此称呼他—— “你杀了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无法抑制深处的悲伤愤怒:“你夺走了她的异能。” 姐姐沈琼被秩序部带走前,每个深夜都被那无处不在的“幻听”折磨。 “谛听”让她们听到世界各个角落里,人们那些见不得光的窃窃私语。 “我没有杀她,”撒旦说,“我甚至没有见过她。我得到腺体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也只是这个庞大权力机器上的一枚小螺丝钉。” 她在下属的尸体前站住。 “他不会醒来的,操作系统有安保设置。任何入侵其中的代码程序都会被防火墙摧毁清除……”撒旦瞥了眼辛夷,“仿生人也不例外,哪怕他是一台原型机。” 沈琢没有回答,他将困在防火墙里的辛夷轻轻放在地上。 “你们这样的人做事总是轻描淡写。”他低声说,“你,暗锋,秩序部。你们明明能看到那些人死前的恐惧,迷茫和无辜……但你们根本不在乎。” “我不在乎,”撒旦坦然承认,“因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 沈琢在瞬间暴起,一脚把冲/锋/枪挑到手上。一串子弹横着扫来,撒旦转身避开。 “还给我。”沈琢一字一句,“把我的家人还给我。” 冲/锋/枪的子弹很快用尽,他把枪朝撒旦一砸,撒旦只微微偏头,脚底没动就躲过这一击。完全没把沈琢放在眼里,觉得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家伙。 “你的格斗都是那个仿生人教的吧,在阿瑞斯,你做‘烟疤’的时候——” 沈琢两手背上“唰”地弹出两刃锋刀,出拳朝撒旦凌厉刺去。但女人又是转身,轻松错开距离,尖刀一闪,只削断两缕暗红色的卷发。 “他把模拟战斗训练芯片上传到幻梦系统,又把自己做成程序,在虚拟世界里手把手教你打架……连‘忒弥斯’也被他神不知鬼不觉骗过去。” 撒旦一把抓住沈琢手腕,将他向前一拽,然后旋身出腿,将年轻人踹得连连后退。 “但这些都没有用。”撒旦说。 她拔出腰间的消/音/枪,连续扣动扳机,子弹带着连串火线飞向沈琢,沈琢闪躲不及,最后一颗打在肩头,即使身穿防弹衣,也被炸得胸口一痛,发出声闷哼。 “它能让你成为满贯王,却不能让你近我的身。” 撒旦脱下大衣外套,紧身服上的金属层“咔哒”浮起。那些模块正以惊人的速度自动组合成一把黑亮的宽刃武士刀—— “因为你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地狱的恶。” 长刀倏然一弹,在眨眼间横砍出去,刀锋坚不可摧,一下刺破了沈琢肩头。黑刀走刃,划出条细口,血珠飞溅,沈琢皱眉,滚地躲进控制台后。 但那刀再度砍下,悍然将金属台面劈作两半,高跟鞋迅速化作一双战斗靴,在台上借力一翻,人影闪过,又是一砍。 这一刀紧贴着沈琢颊面刺下去,他余光都能瞥见刀身上泛动的冷白寒光,以及倒映其中自己的影子。撒旦和贺逐山一样,是个用刀的高手,沈琢心想,然后在地上一滚,险些没被一刀劈作两半。 “你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撒旦说,“天天摸爬在死生之间,不知道会不会看见明天的太阳。” 沈琢抽出手臂上的尖刀,两刀如钩,挡下撒旦攻击。 “忍辱负重,饱受凌虐。我真的很讨厌男人,”撒旦说,“他们就像只会发/情的狗。” “谁欠你的账,你找谁算去——”沈琢说,尖刀被撒旦用力下压,他有些抵抗不住,手腕吃痛。 “你害死了多少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咔”声脆响,尖刀被挑开,手腕一扭,沈琢抱臂后退。 还没退出两步,撒旦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微鬈的藻红色的发上有种难以言明的清淡花香,沈琢忽看见她耳下有一枚白樱耳坠,正露珠似的跃动其间。 然后武士刀“当”一下重重砍在他后背,溅起一串血珠,沈琢一个踉跄,慢了须臾,便在这眨眼之间被撒旦一脚踩在地上—— 她说的对,他的格斗技巧相当高超,足以使他17连胜走出阿瑞斯,但却无法招架眼前撒旦的攻势。 因为她的一切都是舔着血、啃着肉,伤筋断骨,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在白骨堆里爬练出来的。 她是一把见血封喉的刀,已在绝望中锻去所有感情。 刀尖指在沈琢鼻尖,再进一寸,就能叫他惨死刀下。但撒旦没动,握刀的手极稳。 沈琢视线顺着刀脊向上,便望见女人冷漠的眼睛。她脸上有零星几个雀斑,使她显露出一丝与身份不相配的稚气。 撒旦说:“你为什么要杀那些暗锋?” 如果不是出狱后,和辛夷一路追杀暗锋,或许沈琢此时还在自由之鹰某处安安稳稳过他的太平日子。 沈琢没有说话,他微微扭脸——鼻梁便被锋刀划破,一串血珠顺着脸颊滚进耳里,打湿了他的发,他终于看见辛夷。 辛夷还躺在那里,延长接口线连接着主机,双目出神,仿佛没有声息的冰冷的机器。 沈琢闭眼:“你被人爱过吗?” “只有两个人爱过我,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只是机器。但我会为他们做任何事……直到我因此而死的那一天。” 沈琢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个学会的词是“姐姐”。 只有那个女孩会为他亲手编一只摇篮,坐在阳光里,笑眯眯地用拨浪鼓逗他开心。 撒旦垂眼,她的刀颤了一瞬,转又平静。 “这一天就是现在了。” 她说完,长刀当头刺下。然而“当”的一声脆响,另一把瘦窄而长的野太刀凭空荡出,以不可撼动的力量顺着宽刀刃面狠狠划下,两把被锻造的锋利无比的金属迸发出颗颗火星。野太刀滑至宽刀刀尖,用力一压,又骤然抬起一砍,巧力震得撒旦虎口发麻,被迫后退三步,站到冰冷的蓝色荧光屏幕下方。 房间里传来“滴答”的水珠轻响。 一种湿漉的潮意弥漫四方,金属战靴踩着血“咔哒”走来。 然后黑暗中终于浮现出那高挑曼妙的影子。 她依旧束起黑发,目光凛冽,只是身型因连日来的囚/禁稍显削瘦,一线冷光被刀背反在脸上,更突出她皮肤的苍白。 “濡女啊。”撒旦轻声。 但濡女说:“我是樱。” 沈琢趁机爬起,迅速退到安全区域,并紧紧护住辛夷,提防着那个红发的疯子。可撒旦的注意力已不在沈琢身上,她眼里只有提刀站在远处的“樱”。 “A救了你。”撒旦心思缜密,几乎在看到濡女的瞬间就猜出前因后果,但她依旧不解:“你为什么会为A背叛我?” “我没有为A背叛你。”濡女轻声说,“但我不想再错下去了。” “错?”撒旦轻笑,像是极其不屑似的,“你管什么叫错?当初在基地,是你自己答应我。做一把任我驱驰的刀——” “是你删除了我的记忆。”濡女倏然打断,“从头到尾,都是你,对不对?” 并非所有“暗锋”都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事实上,鲜少有人在改造过程中因“觉醒”失忆。只有濡女,只有濡女睁眼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知去处,不知来路,不知道曾爱过什么人,然后就被撒旦带走,被她永远锁在身边。 “你到底删掉了什么?”濡女的声音发颤,“把那些记忆还给我,那是我的。” 即使不能重逢,但谁也不准抢走。 “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我还,”撒旦看了眼沈琢冷笑,“可我欠你们什么?” “我谁也不欠。”她手背青筋鼓起,五指拳握紧刀,刀光在这一瞬随杀意暴起。 她主动向濡女发起攻击。 两刀相撞,金声连连。谁也没有用枪,仿佛子弹无法承受她们相互之间压抑的遗憾与恨意。两人斗得难解难分,近乎焦灼,但沈琢知道撒旦更胜一筹——因为宽刀没有太刀长,本就占劣势,但只凭一股煞冷的狠意剑走偏锋,撒旦竟也能和濡女打一个不分高下。 沈琢在一旁看,觉得两人的刀法极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撒旦刀法要带多些血淋淋的邪意。她打的是“歪门邪道”,出刀位置招招都怪,却招招都直指破绽,若非濡女更快,早已变成女人刀下冤魂——濡女的太刀几乎如一条肚白的游鱼,在黑色宽刀压山而来的乌云般的攻势上浪浪高飞。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暴雨中血漫长街的那一天,“她去了哪里?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濡女近乎哭吼。 “她死了。”撒旦答,“俱乐部擅长吃人,她不例外,洋娃娃玩旧了就被丢掉。” 太刀“嗡”地震鸣,在暴怒中贴着撒旦耳朵擦过去。 罡风险些虏去一片血肉,撒旦堪堪躲开。但濡女没放过她,转身又是一劈。濡女的身体在战斗中微微战栗,肾上腺素激得她越打越快。她绝不肯收刀,就着攻势扭手,刀柄在撒旦肩头重重一击,将她逼退。 她听见濡女说:“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么……” 濡女第一次带点哭腔:“我找了她一辈子。” 撒旦便在这久违的、熟悉的绝望和崩溃里愣了一瞬。这一瞬,濡女闪到她眼前。 两把锋刀都指着敌人要害! 沈琢瞪大眼睛,知道这就是分胜负的最后擦身了。于是只听“噗嗤”一声骤响,有冷刃划破皮肤,捅穿血肉、拧碎铁骨……腥味、铁锈味霎时弥漫,两人滚到地上。 然而沈琢看见,不断喷吐血花、滚出脏器的是撒旦的小腹,太刀准确无误穿腰而过——她们同床共枕多日,濡女自然知道她的要害、她的精神元腺体在哪。 撒旦的宽刀却倏地一扭,在眼瞧要刺破濡女面部时,忽歪到别处,不肯伤她,仿佛留下一声沉默的叹息。 她倒在血泊里,身体渐渐发黑,红发像燃烧般化作灰烬,身体逐渐流出脓水。 濡女愣住了:“为什么?” 她刚刚是破釜沉舟,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和撒旦同归于尽。 但她从没想过撒旦会错开刀。 “我也等了很久啊,”便听撒旦断续地说,喉咙气管被倒涌的污血堵住,她开始喘不上气:“我也等了很久。感觉有一辈子那么久……” 在那个雷电交加、暴雨瓢泼的暗夜里,最终没有等到任何人。 濡女被人埋伏的第二天,她又去了帮派基地,夹着一本书,带着樱送她的刀,但她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孤立无援,向一只走进狼群的羊。 那时她只有十来岁,明明怕到极点,却又不管不顾地抓住每一个人问:你看见樱了吗?樱去哪了?她没有回家,她还没带我去看樱花树。 但那些帮派混混并不回答,那些流浪者,她们冷黢黢瞥着,瞧她的眼神就像看一笔钱,看一块肉,这让女孩不寒而栗,转身要逃,为时已晚。 他们将她捆起来,她奋力挣扎。肚子便被狠狠一踢,人顿时吐出口鲜血。 几只脚又踩过来,带着鲜血踹在她脸上,手摁着她将她碾在泥土里,她眼前黏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扭动起来,试图甩开那些拽她头发的人:“樱会找到我的!樱会找你们算账!” 他们便笑起来,冷酷无情地、恶狠狠地说:“樱才不会管你,把你卖回俱乐部,可是她亲自点头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带着个累赘在身边——养你还不如养条狗。樱不要你了!” 声音刺耳,女孩浑身一震。 但她把这些胡话赶出脑海,绝不相信,变本加厉高声咒骂。 混混们没见过这么野的烈马,忍无可忍,扯下一团血衣塞进她嘴里。然后“砰”的一声,钢棍狠狠敲在她头上。 她整个人被剧痛抽晕,人搐了一下,昏迷过去,再睁眼时正躺在俱乐部那张粉红色的大床上。 某个条/子正脱下制服来啃她的脸,摸她的身体,她不依,男人便给了她一个极清脆的巴掌。 这一耳光抽得她口鼻喷血,眼冒金星,重重倒在肮脏的被褥里,两手被锁链拴着,再无力气反抗。她被迫承受一切,剧痛沿着身体冲上脑海。 但她咬着拳头不肯出声,瞪大眼睛不肯屈服,她在黑暗中忍受了一晚又一晚饥饿与疼痛,坚信马上就会有人来带她走。 可是没有。 可是再也没有人来。 俱乐部根深叶茂,藏在最肮脏的巷子里,背后有许许多多势力庇护,没人能改变什么。她每天都在反抗,每天都在用樱教她的办法试图逃跑,但只有失败,只有更残忍的惩罚和更冷酷的对待。 她总是蜷缩在地下室深处,在梦里喃喃:会有人,会有一个人…… 但终于有一天,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冰冷的泪滚过颊面,她知道没有人,没有人会来。 为什么?她终于在被关进铁笼子里的某一天,揪着头发尖叫般问: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个同伴分给她两块干巴巴的面包/皮,抱着她单薄的后背说:“唔,也许因为外面有更有趣的事情,遇到了更好玩的人。唉,人就是这样的啦,喜新厌旧,你看开点。” 是了,女孩便想,是这样的。她只是个累赘,无足轻重,只是这个城市里,像垃圾一样被挑来拣去、几百块钱就能买下一晚的廉价的玩具。她和那些性/爱仿生人没有区别,是几百万之一的生物的复制品,有什么值得樱惦记呢? 她好恨这个世界,好恨自己。 好恨樱,为什么给她希望,又残忍地将她抛弃。 她不想再做累赘,也不想再做狗。她在过期的杂志上瞥见城市广场的风景,瞥见那座秩序部大楼。她想起樱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于是她不再反抗,聪明地表演出谄媚与乖顺。某一天,俱乐部掉以轻心,解除她手上的镣铐,她杀死俱乐部所有人,一步步越走越远,一步步向金字塔的顶端爬去。 “你为什么没有来?” 精神元腺体分崩离析,黑血翻涌,撒旦的身体逐渐冷下去。 濡女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但一切又尽在不言之中。 她不回答,撒旦却笑了笑。 “我其实……知……你,做了什么,我知道……没有……抛下我。” 她看着濡女的脸,像在回忆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见过太阳的日子。 “我知……你,走越远。做过……赏金猎人,中间……通缉犯。后来被,秩……被抓。” 她说得艰难,但濡女听懂了。她克制着身体的战栗,想冷眼旁观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女人去死,不再付出一点感情,可是眼底的水光到底将她出卖。 她想起她被执行死刑前,那个执行官问她:你想活下去吗?你有想见的人吗? 有啊。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可是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经……回不去。”撒旦说,“在提坦,你只能走到最高处。你只能掌握所有生死权力,掌握恐惧,你才不会失去你想要的。你才不会被人抛弃。” 她绝不低头,死前也要高傲地借回光返照留下这么一句话,可是瞳孔扩散的前一瞬,手却微微抬起,抓住了濡女的衣角。 她最后还是贪恋什么。 她没能瞑目,睁大眼看着自己作为一个不完全变异体,在空中如灰烬一般消散,只留下脸边的一颗白樱耳环,以及体内一枚紧挨心脏植入的微型监视芯片,正与某个银色纳米管直接相连。 那芯片“滴滴”作响,绿灯忽转为红光,警报般的声响越来越尖,沈琢反应过来:“闪开!是纳米炸弹!” 水谷苍介不会相信任何人,他将撒旦提拔为秩序官,同时也借注□□神稳定剂的理由暗中给她注入微型芯片炸弹。 它会在撒旦的生命走向终结时被激活,将一切碎作齑粉。 濡女听见了,可她没有躲开。 她跪坐尸体身旁,垂眼凝视那枚白色樱花,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随A来悬浮船,是想要一个答案,她想问撒旦,你为什么这么做。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了。就好像最后一棵白樱花树,也早在父母离去的那一天悄然枯萎。 爆炸“轰”一声炸响,震得整艘悬浮船剧烈晃动,在最后的光影里,沈琢看见濡女附身,仿佛朝尸体落下一个吻。 她的身体承受下接近80%的爆炸威力,空中血花四溅,却如阿尔卑斯山上春风过野,吹落满树樱花。 * 贺逐山一脚蹬开金属门时,控制室满屋满墙都是血,而血色里,骨碌碌滚来一只樱花耳环。 他一脚踩住,“咔哒”一下,残存的主机侧方弹出一个小口,虚拟投影“啪”地亮起,系统提示音缓缓响起:“请放入权限密钥。” 沈琢顿了顿,他望向辛夷,又望向白樱,忽明白什么,将那耳坠拾起,轻轻放到全息影像里。 引擎轰鸣声骤然停歇,接口自动脱离。辛夷猛吸一口气,靠坐在沈琢怀里喘息。 阿尔文只一眼就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那两把刀他都认识,正交错地躺在血泊里。 “撒旦死了。”他说,“水谷苍介很可能已经收到芯片爆炸提示。继续前往清道夫基地会很危险,你还要继续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不知是在对谁说。 贺逐山没有回答,但沈琢替他说出他要说的话:“去。” 他站起来:“这城市烂透了。” 很多年以前,凤凰说:这城市烂透了。 无药可救,不如从头来过。 总有人要去炸翻它。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ojz 60 伊甸(12) ◎“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基地休息室里, 墙壁、天花板、以及地板六面都缓缓流动着某种绿色字符串。那是一份长不见尾的DNA序列,A、C、G、T,四个字母稳定而和谐地浮动在虚拟投影上方,将整个休息室染成一片幽绿色光海。 序列相当稳定, 静谧而神秘, 但其中有一点不和谐—— 一对闪着白光的字母“P”、“Z”正以极快的速度在字符串里穿梭, 游走起伏, 仿佛一只扇动翅膀的精灵萤火虫。 “那就是新碱基对。”研究员说, 怀里抱着0号实验体。“我们暂时将其命名为P-Z碱基, 根据衍射图像,它的结构相当稳定,可以被酶准确识别并结合,就像其它碱基一样。但它的古怪之处在于, 它的位置并不固定——” 0号实验体像是睡着了, 一动不动,皮肤透明,手里还握一块红色积木。研究员将他放进水床中, 他便蜷缩起来, 像睡在羊水里的幼婴。 研究员坐到沙发这头:“——它不断在DNA分子里奔跑, 以某种必然存在、但以人类知识水平暂时无法解释的有规律变化速率移动, 从而创造出一个全新的物种……一个全新的高等能力体人类。” 研究员关于0号实验体、关于tbe182-s2蛋白的研究进展很快, 数日之间,他已攻破这个令水谷苍介困惑半生的难题。 “它的存在方式过于特殊, 不能被植入改造, 也就是说, ‘造神计划’注定失败。”研究员道, “两种人类会走向决裂, 变成敌人,一方奴役另一方只是时间问题。” “你知道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古往今来,进化,总有被抛弃的那一群。” “人类向何处进化,决定权在我手里。”水谷苍介平静地笑。 研究员并没有被他狂妄的语气震慑到,他知道水谷一贯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于是他点点头,盯着那只“萤火虫”在光海里游动:“你什么时候下达指令?” “很快。” “希望我还来得及喝一杯热咖啡。” “你可能无法如愿。”水谷苍介说。 空中光斑闪动,忒弥斯的头像倏然出现:“先生,最后一班悬浮船已经抵达基地停泊区……未探测到异常情况。” 她的眼皮飞快上下一眨。 * 守卫们看着悬浮船巨门缓缓开启,以“撒旦”为首的一行秩序部长官走下停泊台。 他们打量片刻,总觉得这位红发女魔头今日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谁也说不上来,只得作罢。 “撒旦”身边还跟着一位穿黑灰杂色羊毛大衣的长官,有些守卫没见过他,下意识要拦,被同伴拽到一旁:“别多管闲事,”他压低声音警告,“那可是A,你得罪不起。” 这字母倒是如雷贯耳,守卫浑身一凛,肃然起敬,立刻端着枪让出条路。 “撒旦”是暗锋的首领,经常往返于提坦市区与基地,因此,守卫们只是潦草扫了眼身份信息和通行证,确认无误,就放两人及他们身后三个下属进门。 金属门合上后,“撒旦”扭曲几下,“啪”地不见,辛夷关闭眼球内置的全息投影系统。沈琢笑起来:“有时做个仿生人也挺好。” 四人进入电梯,电梯迅速上升。第一次悬停时,沈琢、辛夷率先离开。他们将潜入地下区,解决掉路上守卫,炸毁位于基地深处的能源中枢,为贺逐山与阿尔文争取时间——他们得找到水谷苍介,根据撒旦与他的通讯记录,水谷苍介正在基地盯查“造神计划”的最后一次大型实验……这些资料,包括清道夫基地的结构地图都被系统加密,但忒弥斯打开了密锁,谁也不知道原因。 电梯继续上升,只剩下贺逐山与阿尔文两人。他们的身影被折射成数个,隐约浮在四周。没由来的,贺逐山心悸一瞬,觉得总有些不好的预感笼在胸膛,但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他下意识要躲,却觉某张卡片被塞进掌心。 “会员制俱乐部,”身后的秩序官平静道,视线在他背后顿了顿,转又垂眼挪开:“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等一切结束,我们坐下来谈谈。我想请你喝杯咖啡。” 一句话不仅把贺逐山整个人堵住了,还搅得他一颗心轻轻地跳。 两人在电梯厅分开,阿尔文向左,贺逐山向右。秩序官会去找水谷苍介——他也有许多疑虑要向他质问。而贺逐山得去训练区,训练区附近是宿舍,所有的“暗锋”都在那,一旦战斗爆发,这些“暗锋”会成为众人最棘手的敌刀,贺逐山必须阻止这把刀出鞘—— 训练区设有全封闭隔离门,他得把门关死。 “投影”让他来去自如,除了通过红热感应门费些工夫,贺逐山很快进入训练区中心。到处是奇形怪状的异能者,或坐或站,颈后的皮下芯片微微发光,像在记录他们的身体数据。贺逐山瞟了一眼,义眼飞速摄取信息,他很快确认了“暗锋”数量,并将每个人的脸和他们的异能一一对应——他折身进入下一条走廊,这时脚步一顿,朝玻璃窗内的隔离室多看一眼。 这些隔离室里关着的大多是刚完成腺体植入的死刑犯,惨状各异,哭嚎扭动,脓水和黑血流了一地,有人已经毫无生气地躺在金属台上。贺逐山垂了垂眼,那眼皮下是亘古不变的漠然,但漠然里又多了些怜悯,随即不再耽搁,继续向总控室走去。 总控室外有重兵把守,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很快悄无声息解决这些看守,打开总控室大门,并把小野寺遥交给他的程序密钥接入主机,小熊猫CAT开始勤勤恳恳工作。全息投影里浮动着忒弥斯的头像,她没像往常一般转动,只是眨眼看着贺逐山,贺逐山皱眉,一时错觉那是一双真正的眼睛,眼睛背后有一个真正的灵魂,正以她独有的方式观察、学习一切。 他正出神,忽听见身后“啪嗒”一声轻响,他猛回身拔枪,那人却立刻高举双手:“冷静点。我等你很久了。” 研究员摘下眼镜,把手插回白大褂,用那对恐怖异常的双瞳,含笑盯住了贺逐山。 * 阿尔文甚至不用自己去找水谷苍介。他刚踏入走廊,一个工作员走上来,冷漠地看了看他:“水谷先生想要见你。”在那间水光粼粼的休息室。 阿尔文心下一沉:水谷苍介料到了他的到访。这意味着水谷或许早有准备,秩序官的拇指指腹轻轻划过袖中微型手/枪。 然而他推开门时,水谷苍介正背对他坐在那只长沙发里,周围的幽绿色DNA序列投影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橙黄色的水波纹光。仿佛坐在最盛大的如血残阳深处。 “哦,你来了,阿尔文,”水谷苍介并未回头,“要来点香槟吗?” 他晃了晃手中的高脚酒杯,就像多日前,他审问阿尔文前做的一样。但这一回,秩序官没有拒绝。 “你以前从不喝酒。”水谷苍介大笑着说。 “人总在变。”阿尔文平静地说。 水谷苍介打了个响指,下沉式沙发缓缓转动。他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阿尔文坐。秩序官依旧站在原地,制冷系统送出微风,不断吹动他的大衣一角,他仿佛站在雪里。 “你也能算人吗?”水谷苍介说,“你只是复制的产物。在营养舱里被加速催熟,就像一颗青油菜。想摘就摘,想踩就踩,仅此而已。” 阿尔文没有说话。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水谷苍介叹了口气,“真奇怪,我给你做了很多次记忆清除手术,但那些细胞很顽固,简直像木马病毒,总能借一点火星卷头重来。” “为什么这么做?” “你还没想明白吗?本杰明都看出来了。我嫉妒你啊,我嫉妒你们所有。” 水谷苍介抿了口香槟,砸砸嘴,像是在品味回甘,又像是在思考。 “我每次去本杰明家里,都会见到忒弥斯和你。那个仿生人,她什么都不关心,但她关心你。为什么,阿尔文,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你?” “你生来就博得所有人的关注,本杰明也好,忒弥斯也好,那些参与了清道夫计划的所有董事和富商……他们每天都迫切地贪婪地看着你,只因为你生来就是个畸形的怪物。” 他指了指地板:“像那些被我豢养的所有野兽一样。” “这种关注,谁爱要谁要。”阿尔文冷冷地说。 但水谷苍介答:“我要。无论如何我都要——你生来就是众星捧月,你根本不会懂。” 阿尔文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近乎是在无理取闹。他握紧袖间手/枪,静静思索该在何时制服他。但水谷苍介说:“你杀死了撒旦,对不对?和那个Ghost一起。” “你最好别提这个名字。”阿尔文垂眼,压抑住心口腾然生起的怒火。 “为什么?你爱他吗?”水谷苍介玩味地打量阿尔文,想在他脸上看到更多的动容。 “你怎么可以说爱啊,”他叹口气道,“人类最卑劣的情感,会让人变得愚蠢而盲目。” “我们应该联手,阿尔文,”水谷苍介说,“你是异能者中最强的存在。这个都市充斥着混乱与邪恶,你知道的,我们可以改变它。” “到时候,在新世界里,你想要什么都触手可得——包括你想要得到的那个人。” “感谢你的关心,”阿尔文冷笑,“但是抱歉,我从来没想‘得到’他。” 他不会得到贺逐山,他是他的太阳。他会耐心地等,等这黑暗中唯一的光打消疑虑,心甘情愿扑到他怀里,用满腔热烈的爱融化他。 “啧,真遗憾……那我只能杀死他,让他死在你面前,到时你或许会回心转意——” 他话音未落,秩序官杀意暴起,他倏然抬手,眼神极寒地扣动板机。 但子弹穿透水谷苍介,“砰”一声嵌入墙壁。 水谷苍介大笑起来,“他”闪动片刻,消散在光波里—— 他只是一具全息投影。 * “是神迹吧,你说对不对?” 研究员看着玻璃舱里的0号实验体,近乎痴迷地如此说道。 “别再看控制系统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转向贺逐山:“你不会打开的。十分钟前,水谷苍介刚刚关闭了一切权限通道。” 贺逐山用枪指着他,研究员却似全然不在意。他按下墙上的按钮,玻璃亮起,0号实验体只是冷漠地扭头看一眼,复又专注在自己的积木事业里。 “你指什么?”贺逐山终于问,“异能,腺体,还是你说的什么P-Z基因?” “都不是,是0号本身。”研究员不屑地瞥了他一眼:“0号不具备一般人类共有的情感系统,他的思维方式更接近机器,他量化一切,能准确说出所有积木的大小、长宽、体积和磨损度,但不理解图纸上的任何一个图案。” 贺逐山对0号不感兴趣,他扣紧扳机:“你说你等我很久,是什么意思?” 研究员指着自己的眼睛:“显而易见,我是个异能者。我能看见一个空间的不同时间点,你可以理解为某种高维重合。”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会杀死我,你会逃出去,你会破坏秩序,制造混乱……你会摧毁掉我想要看到的理性的殿堂。” 研究员的声音越来越低,贺逐山冷笑:“所以你想杀掉我?” “不,那些事情注定发生。”研究员摇头,“过去发生的无法改变,未来发生的也终将到来。这就是时间,这是维度,这是命运,或许也是神的旨意。” “但我想不明白,人类,这种肮脏的血肉的胡乱堆集,为什么能走到那一步,为什么会飞蛾扑火,一往无前?所以我想见你一面,想从你身上找到答案,可惜我还是不懂。你是混乱本身。” “水谷苍介已经放弃了‘造神计划’,他即将转向更高级的生命形式。” 贺逐山皱眉:“什么形式?” “你不需要提前知道。你会看见。” 他深吸口气,拿起台上的热咖啡,喝掉最后一口:“而现在,轮/盘必须扭转了。” 他猛回头,用眉心抵住枪口,贺逐山一惊,下意识扣动扳机,血花四溅的瞬间,某种警报陡然响起。 所有大门都被打开了——“暗锋”颈后的芯片被立时激活,他们的神经中枢系统被生物毒素入侵,在烧灼中扭曲,转而由程序控制。 他们将猎杀目光所及的所有人类—— 此时此刻,基地是一片血腥的屠宰场。 60-70 61 伊甸(13) ◎“这点本事,还要请我喝咖啡?”◎ 金属门轰然升起, 暗锋走下训练场。他们颈后的植入芯片都闪烁红光,这使他们看起来仿佛一群行尸走肉,是被程序控制的高级机器。 “这不可能!”通讯器CAT立耳尖叫,它正在贺逐山义眼视野面板的左下角抓挠尾巴:“人是人, 机器是机器, 芯片怎么能控制人的思想?” “精神领域, ”贺逐山拉开保险栓, 言简意赅地回答它, “幻梦游戏配备的‘精神芯片’既然可以把人抽象成程序送进虚拟世界, 那它为什么不能把程序塞进人的大脑,让人被指令操控?” 门外传来一片尖叫与哭嚎。 基地装有信号屏蔽器,贺逐山没法直接和小野寺遥联络,黑客最后想了个野法子, 把CAT压缩成迷你智能系统传输进义眼, 希望它会在关键时候帮忙。 于是此时CAT不负她望地告诉贺逐山:“四点钟方向检测到3个热成像生命活动,七点钟方向4个。精神力波动强烈,平均等级超过B级2个指数点。您离开控制室后被击杀的概率已上升到83%……” 它还没婆婆妈妈地叨叨完, 贺逐山漠然抬眼, 一脚踹了出去, 双手持枪, 眼也未眨地朝走廊尽头连续扣动扳机。 子弹扑向暗锋, 溅起成片血花。但他们的身体都被强化改造过,突然遭袭, 也只是被冲力震得脚步一顿, 转而回头, 加速朝贺逐山杀来。 子弹刚打完, 速度最快的暗锋已闪到贺逐山面前。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人, 异能多半与移动有关。她手背上“唰”地弹出指骨利爪,刀尖上闪过雪亮冷光,探“爪”一挠,径直来掏贺逐山的眼睛,却被贺逐山抓住手腕“嘎吱”一扭,整个人被重重砸进金属墙里,齑沉四起,霎时没了动静。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CAT在视野里上蹿下跳地左勾拳右直拳,像在给Ghost加油助威。但它的话音未落,第二个暗锋已然奔来,抄起冲/锋/枪就向贺逐山一顿扫射。 贺逐山侧身躲过,一掌劈歪枪口,收手时指尖扫过那人脖颈,鲜血顿时瀑布似的喷出三米——作战手套上齿轮“咔哒”一响,那些倏然弹出的刀片霎时又藏回原处,CAT像个解说员:“这是机械师的第10973个专利作品,他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家!” 贺逐山抿了抿嘴,终于忍无可忍:“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CAT摇摇尾巴:“啊哦,非常遗憾,遥为了压缩程序体积,没有上传反话痨插件!——我日你仙人,这是什么?麻批,这也太求恶心了!” 一个身材矮小的暗锋“噗”一声扭脸,像是吐了口痰,把一团黑色液体喷到贺逐山枪上。枪管顿被腐蚀,化作一潭腥臭的水。 “是只青蛙啊,”贺逐山说,“吵死了。” 那人又“呱”地一声怪叫,四肢黏在天花板上鼓鼓肚子,成片黏液再次喷出,贺逐山在黑雨间闪躲。 他很快跃到敌人面前,像只猫似的灵活,密集的攻击里,只有作战裤一角被蚀出条小口——然后他拽着怪头蛙的衣领把人往地上狠狠一砸,对方肚子瘪瘪地发出“咕噜”一声响,马上又匍匐着爬开,转头朝贺逐山吐舌。 那舌头极长,能把人缠死,贺逐山一刀斩断,甚至连CAT都没看清他拔刀的残影,便见他已提刀向前,一到横斩在暗锋下腹,紧接着补上一脚,将他踹进不久前他自己制造的满地黑水里——那人便尖叫着抽搐两下,化作虚无,走廊里复归寂静。 贺逐山的刀在一地尸体上点了点,抖落脏血,他归刀入鞘,对CAT吩咐:“地图。” CAT调出面板:“清道夫基地所有出口已被全面堵死,控制系统的所有权限也已失效。经多次计算,强行开启的可能性接近于零,生还率最高的方案是进入地下区,炸毁基地能源中枢,并乘坐存放在那的达文公司逃生飞机离开——你应该立刻和队友汇合!” 代表沈琢、辛夷的两个绿色圆点正在基地微型模型下方飞速移动,似乎正朝能源中枢进发。但CAT眼睁睁看着贺逐山干翻两个暗锋,走进向上的楼梯—— “水谷苍介放弃了‘造神计划’,他想让整个基地和觉醒者一起下葬。他一定会杀死A,因为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 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世界上没有A。 只有阿尔文,只是那个送他玫瑰花的年轻人。 * 巨人正抄起半吨重的金属墙板,狠狠拍向地面,但那只令人恼火的“小虫子”滚地一躲,灵活闪开,再次开枪反击,射出一连串激光弹,打在巨人坚硬如铁的石头外壳上。 他身上顿溅一串火花,不由吃痛怒吼,但火力攻击只能让他后退半步,紧接着,庞然大物又卷土重来,再次抬脚一跺,向敌人踩去,恨不得把阿尔文摁在脚底碾成肉泥。 水谷苍介的全息投影消失后,整间休息室,连带休息室所在的独立层都被断电。黑暗中,阿尔文只听见喘息声在周围回荡。 那声音很怪,辨不清方向,却含糊混着一些“咔哒”、“咔哒”的低响。然后整个独立层震动起来,他面前倏然出现一盏灯。 一个赤/裸上身的肥壮男人举着一提马油灯,正在阿尔文面前“哐啷”地晃。 他咧嘴一笑,涎液滴落:“找到你了。” 身体在瞬间膨胀数倍,表面皮肤层化作坚硬石块。这人催动异能,变成一个刀枪不入的石头巨人,一拳狠狠砸向秩序官—— “轰”声巨响,走廊墙面分崩离析,马油灯摔进碎砾里,闪烁两下,悄然熄灭。 他便是前来追杀阿尔文的暗锋。 狭窄空间里,石人几乎顶天立地。这怪物一路撵着阿尔文咆哮,便一路把所有墙面、天花板摧毁得满目疮痍。 阿尔文不想和他打——费尽心思杀死这个暗锋没有任何意义,整个基地已经沦为屠宰场,他必须马上找到贺逐山。 马上,立刻,现在,他要见到这个人。 出路在哪? 阿尔文侧身躲过一击,石人的拳头擦着他的脸蹭过去,狠狠砸进墙面,防弹金属板竟被生生捶出个大坑。他一下没收住力气,顺着走廊向前擦滑,浑身的石块把墙壁刮出划痕,并挤出“吱——”的刺耳之声。 石人他终于被阻力别停,笨重地扫出左腿,直冲阿尔文后背砸去,这回秩序官却没再躲避。 他微微眯眼,手里黑伞“噌”地出鞘。他在石腿甩到眼前时倏然动作,长刀嵌入石缝,他顺势跳到巨人膝盖。 秩序官速度极快,大衣被吹得向后,然而纵然起跳,落在巨人脸上,一条金黄色火焰顺着血管燃起,腾烧到刀锋,狠狠刺进对方右眼,那是石人浑身上下少有不被石块包围的地方—— 烈焰烧灼了他的眼球,石人发出声狂吼。他痛苦扭头,阿尔文被甩落地上,回身见那怪物正跪蜷在不远处抓挠自己的脸。 “你真、真烦人……”他发出嘟囔般的喃语,“你这个,有一堆异能的虫子……” “让开,”阿尔文冷冷地说,“我可以不杀你。” 巨人摇头:“我只听水谷先生的命令,我不会让任何人离开——还轮不到、轮不到你对我发号施令!” 他倏地抬眼,岩石将眼白覆盖——他终于变成一块彻头彻尾的石头巨人,在目不可见的情况下两肘猛力砸地,层楼震动,两条胳膊飞速“生长”——更多的石块顺势冒出,像两条触手,以极快的速度伸向阿尔文,阿尔文眼神一寒,提刀格挡。 但那石手力大无穷! 它骤然一卷,缠紧刀身,意欲将刀抽飞至一旁,刀身“滋啦”一声崩出裂纹,下一秒瓦碎成数刃残片爆裂向四周,在阿尔文脸上划出两条血口,而那石手巍然不动。 冲力将阿尔文震得连退数步,但石手穷追不舍,像条毒蛇,继续朝阿尔文撞来。 “砸死你!砸死你!” 石人像个熊孩子,歇斯底里摧毁一切,整个独立层几乎不再有平整的地面,但依旧没有出口——独立层周围被数十米厚的精钢加固隔离,除了那道已被永久封闭的门,激光炮都没法把墙面轰开。 拳风撕毁了阿尔文大衣一角,他皱眉拂去肩上粉尘。 再坚固的石头也一定有要害,但是在哪? 石人喘了两口气:“好累啊……好累啊!不想玩了,不想和你玩了!” 他的智商有限,像个孩子似的喜怒无常。石人骤然暴起,体积竟再次膨胀三倍有余——走廊里到处回荡着“噼啪”的炸裂声,他的身体扩充到最大,把空间堵得满当,阿尔文无路可躲,闪避不及,被他一巴掌拍到地上。 三指落下,像老鹰的勾爪,却有近吨重,把阿尔文牢牢锁在手里。 五脏六腑都被用力挤压着,一团鲜血不可抑地喷到石面。 对方见了红,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簌簌”抖落满地小石子:“还往哪跑——还敢往哪跑!” 阿尔文皱眉,他并不是没有办法对付石人——但他的异能本身不是战斗系,催动那些被注入体内的别人的异能,只会成倍耗损精神力,而接下来逃出基地还要耗费不少功夫,他不想因此拖贺逐山的后腿。 然而电光石火间,石人已失去耐性,他摁着“虫子”碾了片刻,终于高举右掌。 石掌遽然垂落,像一块断崖,却在眼瞧着要砸进地面时被人挡下—— 那把机械长刀倏地变形,化作一柄仿佛刚刚濯雪而出的利斧,“当”声迎上,在火花飞射间砍出条豁口,石人吃痛,顿时剧烈战栗起来。 “受损程度7%!”CAT担忧地说,“喂我说,要这么拼命吗?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刀!” 贺逐山懒得搭理小熊猫,在石人下一次攻击前闪身躲开。 他踩着凹凸不平的墙壁借力一跳,荡到石人肩上,雪斧又瞬间“咔咔”组装回锋刀,狠狠刺向下方——虽然无法砍伤血肉,但叮咬般的微痛也足够石人烦躁。 他愤怒地抬手来拍,贺逐山趁机向上跑。他两下跃到石人后颈,抓着他突起的藤蔓般的青筋打滑梯一样溜下,在与芯片位置擦肩而过时,猛地抛出枚软性炸/弹。 炸/弹“咔”一下吸在石上,而贺逐山拽着青筋几个闪烁落回地面。他黑色身影就像只猫,头也不回收刀入鞘。 三秒钟后,“滴”声骤紧,石人体内忽发出“噗”的一声响,随即跟来一连串爆竹连炸的动静。石人剧烈痉挛起来,身上的碎块纷纷落下,他在抽搐中缩小回血肉之躯,模糊地躺在废砾里,渐化黑水,再无声息。 那枚海蓝色义眼忽然一亮,投射出光线,小熊猫吭哧吭哧溜到阿尔文身边,虚虚戳他的脸:“死啦?” 贺逐山踢开它,俯身将阿尔文拉了一把。 两只手轻轻握了握,转又错开,各自回味掌心的一点热度:“这点本事,还要请我喝咖啡?” 贺逐山冷冷瞥着他,阿尔文笑起来:“吃块蛋糕也行。” CAT平白遭了一脚,有点愤怒地躲到阿尔文身后:“不准请他!他挑剔死了,只喝高原低因豆,手磨要90度水温,不接受机器人制造,每次——” 话没说完,被贺逐山强制关闭发声系统:“我喝。” 这人面无表情,黑着张脸,但阿尔文看他,只觉哪哪都可爱,哪哪都招人喜欢。 “是磁性弹,”CAT用一双水汪汪的婆娑泪眼瞪贺逐山,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权利,立刻逃出,夹着尾巴靠到阿尔文脚边:“可以远程烧灼皮下芯片,导致身体高温自燃。” 而至于贺逐山是怎么进来的——精钢隔离层对他来说不过空气,他的异能可是“造物”。 CAT正蹦蹦跳跳,两只三角耳朵忽然一抖:“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话刚落,脚下地面震动起来,紧接着,蛛纹骤现,越扩越大,独立层倏然分崩离析,两人不及反应就顺着重力向下坠——那守门人死了,体内芯片必然和某个指令相连——金属板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贺逐山费力扒出身来时,周围已没有阿尔文的身影,或许是被拍到了别的地方—— 一点鞋跟踩在地面的声音传来,贺逐山陡然抬眼,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黑暗中隐没而出: 他顿了顿,看到徐摧对他笑:“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人死不能复生,冷静(。 62 伊甸(14) ◎彭罗斯阶梯。◎ 徐摧有双极漂亮的眼睛, 温润灵动,像只麋鹿。他看人有魔力,叫人难能抽身,常常一眼就沦陷在他笑盈盈的柔软里。 贺逐山望着那熟悉的身影, 一时便出身须臾, 觉得一声哥哥已冲到嘴边, 但很快用力抿唇, 又将它咽回去。 那不是徐摧, 不是凤凰。 人死不能复生, “暗锋”将他拟得再逼真、再生动,也终究不会是他。 “徐摧”见他无动于衷,并不着急,只是缓缓上前, 弯腰欲将他扶起。然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 脸色陡然狰狞,他拔出把匕首,朝人狠狠一刺。 贺逐山立刻滚地躲开。对方扑了个空, 起身却对贺逐山笑:“怎么不说话?” 贺逐山搭上腰间的枪:“变回去。” 那人说:“我偏不。” “你舍得杀我吗?”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腿, “我猜猜, 我大概已经死了。我是怎么死的?我死得惨吗?我是为你而死的吗?” 话音未落, 贺逐山暴起, 猛地扣动扳机,但那子弹却歪了, 紧贴着对方耳尖擦过去, 削断“徐摧”一缕柔软的发。 “啧啧, ”“徐摧”摇头, 同时不无遗憾地说:“打偏了。但你是Ghost啊, 枪法那么好,你怎么会打偏?” 他模拟出一种徐摧常有的神情:轻勾嘴角,带一点狡黠,带一点得意,简直像只狐狸,然后笑着下了结语:“你不敢杀我,Ghost,你不舍得杀我。” 他足下一点,忽踩着断壁残垣冲向前来。匕首的寒光在空中一闪,立刻直刺贺逐山颈下。贺逐山仰身避过,机械刀“咔”一声浮起,他反手抽刀,劈向那匕首,干脆利落,匕首立刻拦腰而断。 但他转向“徐摧”时,脖颈处的战斗服被划出条裂口,血珠滚落,衬得皮肤更加雪白。 他的动作到底慢了。 慢在他无法忘却那一晚的雪夜烈火。 贺逐山深吸口气,“徐摧”微微皱眉。他觉得似乎在对方眼底看见一闪而过的寒意,决绝得令他心下不安,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可下一秒,贺逐山轻轻合眼。他闭目握刀,极用力,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青筋突起,刀锋却直指向“徐摧”—— 不看,不听,不想,不回忆,然后可以断念绝情。 “徐摧”勃然大怒:“你怎么敢!你怎么能不看我——我是因你而死,你对我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么!” 他再度闪身而来,指缝间弹出几根涂抹有高浓度神经毒素的钢针。贺逐山并未睁眼,只凭一双耳朵捕获风中的所有呼吸、所有动静。 CAT沉声:“来了!” 杀意逼近的瞬间,贺逐山猛然回身。他迎上掠至身后的“徐摧”,那人正从天花板上闪下袭来。 他后退一步,稳定下盘,然后长刀霍动,向上一撩一挑。伴着声清脆金鸣,四根针顿断成八截,掉在地上,五段流血不断的手指在旁抽搐。 十指连心,疼痛难忍,“徐摧”发出声嘶吼,但他顾不上疼,抱臂滚躲,堪堪避开贺逐山面无表情劈下的第二刀——那么准确,几乎是一种杀戮的本能。刀面擦着“徐摧”后背切过去,只差一寸就能要他性命。 但“徐摧”忽然不见了。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声。 贺逐山再次屏气凝神,想要从黑暗中揪出这个小丑。但忽然,一个湿漉漉、冷冰冰的长有枝叶的“手”抚上他右脸。 “逐山?”记忆里的女声轻轻呼喊,带一丝宠溺的笑。 贺逐山一时僵在原地,难能克制般睁眼,瞧见女人鬓边摇着颗亮晶晶的祖母绿耳坠。 他几乎不敢置信,胸口倏然作痛。就在这出神的片刻里,那藤蔓“簌簌”伸长抽动,骤然卷曲,缠拧在贺逐山脖子上,活像一根鞭子,要将他活活勒死。 贺逐山手背指骨处再次弹出锋刀,立刻朝藤蔓斩去,然而“母亲”哭泣着说:“好疼啊,逐山,我好疼……到处都是火,身上都在烧……好疼,我好疼,我好疼!你为什么不来见我!” 刀锋一滞,藤蔓立刻抽身,向下一挣,把贺逐山甩到远处。 “母亲”紧跟着跃上,猛踹一脚,压在贺逐山身上将他钳制,又用两只手死死扣住贺逐山的脖子。 青白的皮肤上掐出许红痕:“好疼啊……” “她”这般念叨,却又化作父亲的模样,男人像是刚结束畸化期,两只眼睛都从眼眶里掉下来,弹簧一般当啷在下巴上:“为什么不再做那些数谜?为什么不听话?如果不是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最后变回“徐摧”,轻轻地笑起来:“我救了你。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可我被你害死了……你把我害死了!” 贺逐山忍着窒息带来的强烈不适奋力挣扎,但不知为何,身体微微战栗,一时间扳不动颈上鹰钩般的手。 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但对方不仅擅于“变脸”,声音里也透着许魔力:“我还记得那天的雪,那天的火,满地的尸体,为你而死的大人小孩……你吃了我的心脏,不是吗?” “你也该死。” 他又重复一遍:“你也该死!” 贺逐山力气渐松,手垂在一边。 那人见计划得逞,霎时狂喜,迫不及待般舔了舔嘴唇说:“是的,就是这样,你也该死,你也得死。你得到地狱去,到地狱去来见我,到地狱来向我赔罪……” 但那轻轻搭在地面上的手微微一动,手背弹出锋刀——贺逐山陡然睁眼,眼里是一片无孽无障的清明,是一片槁木死灰的冷漠。 他说:“我不该死。还有人在等我。” “徐摧”一怔,抵在贺逐山喉间的手腕被“唰”地砍断。动作那么快,只有残影,他大惊失色,连忙后躲,一颗子弹却“砰”地穿透他眉心。 他不敢置信,抬头望向贺逐山身后,涣散的眼瞳里倒映出两个人影,尸体在血雾弥漫中向身后倒去。 贺逐山一怔,猛地回身—— 那人枪口青烟犹在,金发碧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垂下眼,试图极力伪装出某种平静,但那微微下敛的眼皮轻轻一跳,于是表面上所有风轻云淡顿时土崩瓦解。他勉强克制住心头翻腾的情绪,抿了抿嘴,扭开头去,像是不肯再看“徐摧”的尸体:“他已经死了。” 兰登·斯科特低声说:“这世间再没有凤凰。” 训练场区域被炸得面目全非,达尼埃莱吊着条降落索从二层跳下来。他穿一身达文公司安保守卫的战斗服,正把护目镜撩到全黑头盔上去。 “文森特,”他指了指兰登,“也是‘梧桐’。我想你们应该见过。” 贺逐山的目光终于从兰登身上挪开,瞟了达尼埃莱一眼,旋即垂眼站起,轻轻地问:“你一直都知道?” 他想起阿尔弗雷德说:“也许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于是不用兰登解释,他已然窥见冰山全貌。 但这冰山在海面下藏得太深、太久,终于浮出时,会让人觉得真相与否也不重要了。一切过往如今已是过眼云烟。 “不……昨天才知道。” 达尼埃莱顿了顿,一边收降落索一边回答。他本该在苹果园区西北侧的蒸汽海峡上待命,随时准备接应贺逐山等,但兰登找到他,利用后援局局长的秩序官权限带他混进基地,接应任务便被交给遥与机械师。 “没有人知道我的事情,也许,除了阿尔弗雷德,”兰登平静说,“我没有告诉过他。但他无所不知,应当早就从庞大的信息流里捕捉到蛛丝马——” “你不该来。”贺逐山打断他,撩起眼皮看了眼达尼埃莱。他语气中的指责不言而喻,同时对兰登保有一种固执的敌意。 原因昭然若揭,兰登只是顿了顿,轻轻一笑,不打算和他计较。 “我是‘法官’,临时更改行动计划,必然有我的用意。”达尼埃莱沉默片刻,蹙眉反驳:“那两个人呢?” 他在指沈琢和辛夷,贺逐山说:“地下。” 这几层的暗锋基本上都被解决了——他们被程序操控后,对所有生命体进行无差别攻击,包括被水谷苍介抛弃在基地各处的研究人员和安保守卫,这些人只能绝望反击。虽然力量悬殊,但靠着火力压制,他们也杀死了不少“怪物”。 贺逐山提起长刀:“这层没有其他生命热活动了,包括阿尔文,应该都在地——” 他话未说完,陡然收声,盯着地上那具还未完全化作黑水的暗锋尸体。 那人已变回原有的模样,头顶一枚弹孔躺在血中。脸很熟悉,贺逐山顿了片刻,猛地想起来,不到一小时前,他路过训练区时,曾见过这个暗锋在场上做格斗练习。 当时与他对打的是个女人,面板上显示的,两人的精神力波动频率完全一致,只是女方的曲线振幅更大—— 这说明她拥有和他类似的“变形”异能…… 但她只会更强。 * 沈琢与辛夷进入地下区后,仗着伪造的秩序部证件一路畅通无阻,跟寻通讯器里智能程序“CAT”的指引,迅速向能源中枢进发。 中枢在地下区的更深处,他们必须乘坐内部专用电梯前往。辛夷上前,向守在电梯口前方的特别作战员出示虹膜信息,扫描仪“滴”一声响,核验安全通过。 两人进入电梯,金属门关闭的瞬间,沈琢伸手抓下护脸面罩,猛吸一口空气:“达文公司的保镖不热吗?我都快憋死了。” “你得感谢全包式战斗服设计,不用露脸,这帮我们省去不少麻烦。” 电梯“叮”地停在“S-2”层,辛夷微仰头看了眼摄像头,红光闪烁片刻,摄像头便被他的高级程序远程入侵。 沈琢说:“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辛夷说:“哪里奇怪?” “武力分配不对。”沈琢一边向前走,一边压低声音轻轻蠕动嘴唇:“如果中枢真在这里,周围的警戒等级必然不低。但这里只有两支特战小队……还不如停泊区的火力。” 话音方落,忽有说话声从转角那边响起。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研究员带着一群下属走来,两人立时噤声,靠在墙上,对她行了个礼。 “档案全部上传了吗?再检查一遍,不要有遗漏,之后就把所有备份都删除,1号负责交接信息室原件。” 她揉了揉眉头:“尚未完成植入手术的实验体,要尽快注射氯化物处理。至于那些变异失败的畸化体,直接打开观察室毒气阀就行。” 只是简洁的三两句话,却让两人心下大惊:他们眼神同时一转,隔着护目镜在空中对视——水谷苍介要清除实验痕迹,抹杀掉所有变异者的存在!他多半放弃了那个“造神计划”,清道夫基地随时会湮作灰飞。 意识到处境危急,沈琢身体紧绷起来,心也提到嗓子眼。 那女人却偏偏停下,皱眉打量二人:“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S-2层的?你们的编号是多少?” 辛夷脑内飞速计算:“我们的编号是——” 话音未落,枪声陡然响起! 沈琢拔出手/枪,“砰砰”两声杀死左右持智能武器的特战员,出拳一击,将包括女人在内的一连串文职人员撞倒在地上,拉着辛夷头也不回:“跑!我们暴露了!” ——编号就缝在作战服胸口,研究员根本不用问,她多此一举,只是在拖延时间。辛夷毫不犹豫跟上他:“中枢在那边!”他指了指走廊尽头。 “那不是能源中枢的所在地,”沈琢边跑边换弹匣,反手从尸体上抽走一把智能武器,头也不回地开枪还击,“室内温度太均匀了,根本没有散热痕迹,能源中枢不在这里,地图上的标记是假的。” 智能武器有自锁功能,子弹在空中拐弯,几个安保守卫闻声赶来,还没看清敌人在哪,就被击毙在血泊里。 两人冲进电梯,一时拿不准该摁哪层,但沈琢忽闷哼一声,骤然捂耳下蹲。 “精神力波动,”他咬牙说,“至少有百来个,有人在大面积催动异能,多半是那些暗锋。水谷苍介要毁掉这里……他要让基地里的人自相残杀!” 辛夷拨开控制面板,试图入侵电梯系统逃离地下区。 “不,不能回去,”沈琢拉住他的手,“如果他要摧毁一切,简单的炸药绝不可能炸开基地的墙和门。只有能源中枢,通过一连串大体量的热反应才能破出条路,我们必须找——”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撞到电梯顶端,紧接着,那家伙开始一拳拳用力击打金属铁皮。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他哭嚎道,“咚咚”连声狂响,眼瞧坚不可摧的金属板被捶出一只只深坑,似乎有什么东西追在他身后。他如此绝望,甚至顾不上手背鲜血淋漓,但紧接着又是一声“砰”响,又一个家伙落下来。电梯剧烈摇晃,顶灯电路板都烧断了,最开始哭嚎的那人尖叫一声,再没动静,他的尸体被抛到一旁,追兵用更有力的方式继续击打梯顶。 “是暗锋,”沈琢说,“他们要把所有人都杀死……” 所以那些工作人员慌不择路,甚至不惜跳入电梯井求生。 那暗锋不知有什么异能,力气极大,忽然,“吱”的声音突起,火花四溅,一道激光将金属板切割出一个整圆,那人一下扑进来,扭头就冲着有热源的沈琢去—— 辛夷一下将他撞进墙里,抬肘猛砸,直到那人血肉模糊,糊成团粉泥似的滑下来,沈琢心悸:“够了!” 他抬头向上看。 更多的暗锋伸出个脑袋,冷幽幽瞥着井道下方的电梯。他们与沈琢对视,杀意不加收敛。沈琢在心里骂了声“草”,后退一步,猛地起跳,徒手扳爬到电梯上方,拔出手/枪,几串火花准确打歪了不过方寸大小的轨道螺丝! 梯身猛地一歪,在暗锋接二连三扑过来之前,不受控制地失重下落。金属壳子在井壁上划出刺眼火花,沈琢一个没站稳,险些飞栽出去。辛夷伸手将他一抓,拽着他裤脚藏到怀里—— 电梯重重砸到最底部,高速带来的猛冲之力使整个梯身分崩离析,幸好辛夷承受住绝大撞击,沈琢毫发无损,只是耳鸣着“咳咳”吐了两口灰。 底部却并非一个死胡同。 辛夷徒手扳开金属门,一阵阴冷的风从长廊那头吹来。黢黑里似乎还有什么“叮”、“当”的声响,煞得人背后直起鸡皮疙瘩。他再次确认那暗锋气断已绝,伸手护着沈琢走下来,两人小心贴边一路向前刺探,等走至尽头,冷汗已打湿后背。 尽头有扇门,两侧装有监控探头。虽然监视室内多半已无人在乎这些画面,辛夷还是谨慎地切断了它的链接。 门上有智能系统,识别到热源靠近,它微微亮起点黄光,一个面板弹出来。辛夷拉出延长接口连入,很快破开门。那门“轰隆”升起的瞬间,两人被压强差产生的巨力向前一拍,立时跌入。 门“哐当”一下又合上了,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一点退路。 “是个楼梯。”辛夷试探,一只眼睛变作手电筒,他看了眼地下,见脚底有个“0”的标识。 “你听见声音了吗?”沈琢说,“频率很低,像是机器工作的声音。没猜错的话,顺着这里走下去,应当就是真正的中枢所在。” 辛夷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握紧枪迅速向前。 但半个小时后,沈琢沉默看向脚下,盯着那个嵌刻在石板上方的“0”,强忍头皮发麻的恐惧平静问道:“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起点?” 辛夷还未回答,听见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用怀疑,这是个伪彭罗斯阶梯①。” 两人回头,发现秩序官正站在不远处。阿尔文两手插在羊毛大衣的口袋里,轻轻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①一个有名的几何学悖论,指的是一个始终向上或向下但却走不到头的阶梯,可以被视为彭罗斯三角形的一个变体,在此阶梯上永远无法找到最高的一点或者最低的一点。【科幻作品里经常见啦,比较出名的就是《盗梦空间》,《魔幻迷宫》里则是更埃舍尔风格的变体】 63 伊甸(15) ◎“我的,我的木头,我的Ghost,我的乔伊……我的贺逐山。”◎ “水谷苍介是埃舍尔①的狂热粉丝, 花重金收购了不少他未遗失在战火里的画作。《观景楼》、《画手》、《升与降》、《瀑布》……他迷恋这些作品,研究它们如何用错乱的空间结构欺骗人眼。” 秩序官在“0”号阶梯上站住,一贯齐整的栗发微乱,冷淡的眼下还溅着点血, 身上流露点不易察的戾气。 “我听说过彭罗斯阶梯, 但它不可能在三维空间成立。” “所以这是个伪阶梯。”阿尔文答。 “注意这些石阶, ”秩序官用两指轻轻剐蹭石板, 指腹上立刻沾满灰尘:“看似水平, 其实每一块都向上倾斜3到4度。你以为你在向下走, 但其实你一直在同一高度打转——这是个闭环,进来的人永远也出不去。” “可这里有扇门,”沈琢皱眉,“就在这里, 0号台阶, 我们刚刚就是——” 他边说边回头,却忽地失语。 门不见了,身后只是无尽的黑暗。 “门没有消失, 是石阶的相对位置改变了。”秩序官解释, “石阶与某种机械装置连通, 一直在悄悄运动, 只是速度很慢, 人根本感觉不到。” “我们该怎么出去?”沈琢问。他后退一步,见“0”号石阶上一级刻着“∞”, 无穷。 “打破平衡。”阿尔文说, “彭罗斯阶梯、莫比乌斯环、克莱因瓶②, 这三个概念的共通之处在于平面的构建, 在于‘内’与‘外’的连接与破坏。” 他忽然向前迈出一步, 身影“唰”地向下掉去,人融入黑暗,脱离了彭罗斯阶梯平面。 沈琢随两人下坠十数米后,身体忽然一轻。他微微动了动胳膊,整个人便像陀螺一样旋转起来,头重脚轻,一时间晕得想把宵夜全吐干净。 直到他落回地面,反重力装置才骤然关闭。一抬眼,此地是一个四周贯通的大厅。 低频轰鸣声越来越响,燥热也顺着脊背爬上来。中枢必然就在不远处,辛夷拉了他一把,三人循着声音方向继续向前。 但越走越长,越走越热,路仿佛没有尽头,直至眼前出现岔口,他们在黑暗中站定。 这是基地里的机密区域,地图上没有标识。 辛夷皱眉:“怎么办,分头找?” 阿尔文说:“不,分开会——” 话音未落,有人打断:“阿尔文?” 三人一怔,见黑暗中走出个影子,手电筒微微一照,正是贺逐山。 沈琢擦了把汗:“你怎么也在这儿?” 贺逐山看阿尔文一眼:“暗锋都被激活了,我去水谷苍介的休息室找他。但守门人被杀,触发了程序。独立层坍塌后,我掉进一道暗门,沿楼梯下行来到这里。” 他手指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是阿尔文送他的那枚银戒指。 沈琢总觉得哪里不对,说不上来,但就是感觉Ghost说话一般不是这个语气。可阿尔文没有吱声,像是默认了这个回答,沈琢便不疑有他。 “那么这里一定是中枢区了,”沈琢说,“根据CAT的情报,附近应有达文公司的逃生飞机,暗道多半是水谷苍介留给自己的,确保意外发生时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溜走。” “选条路。”辛夷点头。 “你们走那边,我和Ghost去这边。”阿尔文平静开口。 辛夷皱眉:“你不是反对——” 秩序官看了他一眼,将他淡淡打断:“这样效率更快。” 沈琢站在靠后处,觉得他反驳时,Ghost好像微微皱了皱眉,但或许那也只是他的错觉,四人便在岔路口擦肩而过,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里。 阿尔文一直落在贺逐山身后半步,两人沉默向前,谁也不说话。 直到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出现在不远处,那若有若无的低频轰鸣却越来越远,“贺逐山”摸了摸手上银戒。 他终于站住,回头冷冷瞥着阿尔文:“你早就识破我了。破绽是什么?” 阿尔文轻轻一笑,眼也未抬:“我以为你还能再演一会儿。” “我的伪装天衣无缝,最精密的机器也无法察觉,除了你,你是例外——我哪里做错了吗,大秩序官?”“贺逐山”说。 “天衣无缝……对沈琢来说也许,对我不是。”秩序官淡淡地答,“你不是他,谁也不会是他,谁也不能与他媲美……我看一眼就知道。” “贺逐山”拔出刀,他使刀的样子和原主极其相似,快而凌厉,只是到底缺少那种在绝望中踽踽独行、锻造数年才有的破釜沉舟的狠。 那刀乍然抡来,阿尔文早有准备,侧身避过,拔出伊卡洛斯,枪火顿时照亮漆黑走廊。 他在这闪烁的一瞬里看清“贺逐山”的脸,死死盯着他问:“门后面是什么?是中枢吗?” “你不会知道门后面是什么,我会在这里杀了你。” “贺逐山”躲开子弹,贴着天花板滑过来。擦肩而过时,阿尔文发现“他”心跳很快。 贺逐山不会有这样的心跳声,阿尔文想,他总是冷淡而孤僻,仿佛什么人也不能分走他的眼神,什么人也不能让他多关注一点……除了那天在阿瑞斯之都。 那天在塔上,阿尔文揪着他的衣领吻他时,贺逐山的心跳声那么激烈、那么清晰,好像每一声、每一下都在无言地求他别走,想他留下来。 于是阿尔文眼皮一垂,这一瞬里觉得很想再亲亲他。 “别走神啊,大秩序官。”那暗锋倏然落下,长刀朝着阿尔文膝盖砍去。阿尔文抬腿将刀踹开,又躲过对方一脚,冷冷说:“变回去。” “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 谁也不配顶着他的脸,这世间只有一个贺逐山。 秩序官枪法极准,暗锋闪躲不及,一枚子弹刺进肩头,炸出一簇血花,那人“啧”了一声,迅速退到远处。 “有什么配不配的,不都是张皮囊,”她在一瞬间闪回原貌,“咯咯”地笑着用女人声音嗔道,“你喜欢他的脸,我就给你变。哪日你又喜欢上别人,我亦能化出个新样子。” “我不喜欢别人,”秩序官冷笑,“我就喜欢他。” 他没功夫再和这女人废话,伊卡洛斯上膛。 两颗精神力子弹进入弹道,一枪就能让变异者痛不欲生。 暗锋眼神骤冷,将刀横在面前,“砰砰”挡下两发子弹,被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他”正要再攻,一枚雪白的匕首却穿颈而过,在那修长的脖颈上划出个半指宽的血口。 匕首钉在墙上,“嗡嗡”震了片刻,然后“咻”地弹出来,乖乖归回到那把真正的机械长刀锋前。 贺逐山看着“自己”滑倒在血泊里,歪了歪头:“我还在想,你要是认不出我,我就不救你了。” 那暗锋不敢置信地望向他,手抽搐着还要挣扎。贺逐山上前一步,踩在“他”脖间的血洞上,眼神里的神色晦暗不清,却带着点寒意,然后轻一用力,“嘎吱”脆响,尸体化作滩黑水。 他起身望向秩序官,两只眼睛古井无波。 他好像并不吃惊那暗锋会伪装成自己,好像一早就料到那女人会这么做,料到秩序官心里想见的一定只有他—— 阿尔文顿了顿,收起伊卡洛斯:“你怎么来的?” “有个暗道,CAT发现的。”贺逐山低头,踢开尸体,再抬眼却见秩序官已然走近,正仗着那多出的方寸身高垂眼看他,像在审犯人似的。 贺逐山便觉得有点无辜:“真的啊,暗道——唔!” 话没说完,阿尔文伸手扣握他下巴,手搭着他的颊面,把他整张脸捧起来。 他不由分说低头亲人,贺逐山下意识想挣扎,却被秩序官另一只手牢牢抓住,动弹不能,只得在他身前承受这个饱含欲望、满是占有意味的吻。 这吻很深,与之前都不一样——第一次是蜻蜓点水,第二次是歃血为盟,这次却是不管不顾,阿尔文攻城略地般深入他,标记他。他撬开他的齿间,追缠他的舌,像要蛮不讲理地把贺逐山全身上下都烙印满自己的痕迹,于是在这吻里,贺逐山觉得整个人都被他亲得软下来,热起来,头脑发晕,无法反抗,只好乖乖任由对方索取。 贺逐山听不见,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对方的拇指在自己眼下轻轻摩挲,又一一吞吃掉那些无法发出的闷哼与求饶。 他差点晕倒在阿尔文滚烫的呼吸里,直到秩序官抿了抿嘴,意犹未尽,却不肯放手地垂眼看他:“嗯,真的。” 此真非彼真,贺逐山听懂了,人活二十五年大脑第一次彻底当机。他用那双明亮潋滟的眼睛呆呆看了阿尔文半天,被他捧着的脸才烧起来,仿佛炸毛:“你——” 他还没恼羞成怒地“你”出什么,后面达尼埃莱恰巧赶到,撞见这一幕立时原地石化,CAT甩着大尾巴绕他跑:“不要难过,我的长官!我的长官,Ghost已经25岁了,木头开窍为时不晚!” “我,我。”秩序官便得寸进尺去搂贺逐山的腰,把人环在自己臂弯,捉在自己掌里。他见贺逐山眼里还漫着点雾气,盈着点水光,就低头在那洇红的眼角琢了一口:“我的,我的木头,我的Ghost,我的乔伊……我的贺逐山。” 贺逐山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达尼埃莱很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搞不明白自己勤勤恳恳养大的小白菜到底在什么时候被敌对阵营的猪拱了。兰登拍了拍石像的肩膀以示安慰:“不要太难过,为人父母,总会有这么一天。” 达尼埃莱没好气地叫他滚。 两人咋咋呼呼吵起来,贺逐山忍无可忍,勒令他们闭嘴,脚底却忽然传来巨大震动,一声“轰”响在远处炸起。 CAT缩缩耳朵夹夹尾巴:“我们是不是……忘了还有两个人?” * 沈琢与辛夷转向另一条道后,一路畅通无阻,没遇到任何危险,顺利打开金属门,便见门后赫然是那间巨大的能源机房。 中枢就在不远处,是一个上下贯通、长达数百米的圆柱状能量舱。其中流动着奶白色的粘稠发光液体,数根光纤前后浮动。数据流则顺着玻璃壁、连接线和金属管道飞奔向四面八方。 “这就是中枢。”沈琢走近,被那灼热的温度烫得脸直冒汗,他向上仰望,看不到能量舱的尽头。 中枢内部的核反应量级一定相当惊人,足以满足整个基地的电力需求。他在这人类科技的奇迹里感到些迷茫震惊,片刻后回神,脱下外作战服,取出藏贴在身体两侧的微型定时炸/弹,立刻着手安装。 他正调整内部接线,忽觉一滴汗水自头顶落到眼前。他头也不抬地对辛夷说:“你热吗?需不需要把冷却等级开到三级……” 然后猛地想起来,辛夷是个仿生人,根本不会出汗。 那是滴涎水,啪嗒掉在地上,腐蚀了两根铁管。黑暗中忽亮起两盏明黄色的灯,在雾气里摇摇晃晃。 沈琢抬头,看了半天,那“灯”忽然一眨——根本不是什么灯,那分明是双硕大的眼睛! “咚”的一下,怪物一脚踩在悬空的铁架子上,沈琢被震得抓不稳引爆器,幸好辛夷将他连人带炸弹整个抄起:“闪开!” 掉在地上的通讯器被踩成碎渣。 怪物徒手掰弯了沈琢方才所靠的金属栏杆,力气大得令人目眩。他一步一步走出黑暗,沈琢终于看清,这是个高达十数米、宽似武夫,三头六臂,三张脸都狰狞无比、烈焰冲天的庞然大物。 正对着他的那张脸是个东方面孔,皮肤黧黑,面颔无毛,鼻翼宽大,眉若勾炭,像极了从前寺庙里见的怒目圆睁的罗汉,但可怕的是,他两眼都是重瞳,两个眼球上下整齐排列,烁动着精毅的光,看人好像能断铁削泥,正是上古神话里的“重华”③。 重华瞪眼而视,怒意翻涌,嘴唇一碰:“擅闯禁地……依律当斩!” 于是虚空中忽浮现出两把锋利的巨型石斧,朝着辛夷沈琢二人当头就是一棒。 两人赶紧分开,各自向左右闪躲,石斧“轰”声落地,没有实体,砍上地面就倏然消散,但那惊人的力量依旧撼得整个架空层剧烈摇晃,“咔”一声,铁架断出个峭壁。 “是言灵,”沈琢大骇,“这一面的重华,异能是言灵!” “犯我之辈,荆鞭为戒!”被直呼本名,重华立刻须发倒竖,勃然大怒。 他手中凭空又生出条极沉重的、由黄荆条编成的粗鞭,其上布满倒钩,沾了些盐水,人遭一下,不说一命呜呼,死去活来也是要的。便听那鞭子舞出“咻咻”破空声,“啪”地抽向沈琢。沈琢躲开,却被鞭梢扫到,手臂上立浮出条狰狞的口子,血珠跳出来,洋洋洒洒滚了一地。 沈琢爬起来回头就是撒丫子狂奔,一点都不想再挨第二下。幸好这怪物跑得慢,只咬牙切齿追在后面:“回来!回来!” 沈琢便觉自己的速度陡然慢下来——“回来”!紧接着被迫转身,竟开始朝重华的方向跑。 辛夷扑过来,将他一撞,破了这言灵魔障,护着沈琢脑袋说:“得封住他的嘴!” 沈琢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中了异能,晕头转向地比划:“怎么封?他有那——么高!” 辛夷看向他怀里的微型炸/弹,沈琢一惊,立时护紧了引爆器:“你别想,这是拿来炸中枢的!中枢炸不掉,我们都得在这儿老成干尸!” 辛夷说:“杀不死重华,你甚至捱不到老成干尸!” 又是一鞭抽下来,来不及躲,辛夷只能将人牢牢护在身下。他闷哼着受了这一鞭,背上的生物皮立刻皮开肉绽,琥珀色的生物血飞溅而出,落在沈琢脸上,沈琢一时怔住了。 辛夷是有痛觉的,虽然仿生人不该有痛觉。 他有痛觉全因沈琢,全因沈琢这个人,他们在书房里偎在一处,读一本书,念一首诗,于是那些岁月将他温热,叫他在一场大火里,体会到肝肠寸断的只有人类能懂的心痛。 沈琢眼神顿然冷下来,像把刀,恨不得把重华千刀万剐,他说:“你掩护我,我从扶手架爬上去,你把他引到——” “我去,”辛夷打断他:“我是机器。言灵对我根本没用。” 重华发出声怒吼,另外四只手臂在空中群魔乱舞,他庞大的身躯得以平衡,便两腿左右开立,向地面牢牢扎个马步。 重华持鞭的手向下一抡,鞭子就像条毒蛇,浪一样直冲两人飞来。 辛夷夺走炸/弹侧身闪开,沈琢咬牙,赤手空拳握住那荆鞭——鞭子也没有实体,但倒钩却像真实存在似的,立刻刺得他掌心鲜血横流,沈琢闷哼一声,竟凭毅力拽着那长鞭站住了,为辛夷争取时间,和重华大眼瞪小眼地对峙。 重华怒不可遏,嘴唇又张:“违我命者,摧心剖肝!”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就顺着五脏六腑漫上来,沈琢顿时腿一软,跪到地上,重华冷笑,向前一步:“稔恶不悛,死无——” 辛夷便在这时“一跳八丈”,兔起鹘落,扑到重华脸上:“闭嘴吧你!” 重华嘴里被塞进什么东西,压在舌头上,一时吐不出来,他“呜呜”怒叫,但辛夷已伸手揪他眉毛,顺着眼眶滑下,跳到耳朵上,又落到肩上,最后顺着他手臂跳下去—— “轰”声巨响,炸弹在重华嘴里爆开。他顶着几颗摇摇欲坠的牙说:“全……你……不、不!”唔了半天,最终红舌落下,两臂一垂,面如死灰。 黄荆鞭顿时消失,沈琢瘫软在地上。 他剧烈喘息,冷汗打湿了衣襟,整个人湿漉漉,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辛夷看在眼里只觉得疼,就是鞭子抽在自己身上都没这么疼。于是他让沈琢靠他肩膀,又摸出管镇定素替他注射进手臂里。 但身后“嘎吱”的声音陡响。 沈琢抬眼看去,见“重华”虽死,另外二头四臂仍在虎视眈眈,于是那项上人头极僵硬地扭过来,露出张美丽的少女的脸。 她有一头浓密的灰褐色秀发,发梢却化作条条毒蛇的模样,都“嘶嘶”吐幽绿色蛇信子,冷冰冰盯着自己看。她头戴金色发冠,持一副纯铜盾牌,两眼妖艳,散发奇光,赫然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美杜莎④。 贺逐山等人在这时赶到,达尼埃莱将他撞到一边:“别看她的眼睛!” 沈琢的两脚已化为石块,但因为目光错开,石块又渐渐消失。美杜莎见状并不气馁,勾嘴一笑,那头又扭。 第三张脸神似鹰隼,一眼如日,一眼如月,鼻突若喙,头戴埃及王冠。他身围缀满宝石的亚麻短裙,手里握一根沃斯手杖,正是埃及神话里的荷鲁斯,王权与复仇之神,目无众生,将权杖轻轻在地上一点—— 立时,在荷鲁斯之眼⑤的召唤下,到处腾升起褐金色的迷雾。在这些迷雾里,石人、男变形者、女变形者、020、021甚至还有飓风都重新出现,他们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用幽冷的眼神直勾勾盯看众人,达尼埃莱不由后退一步。 便听荷鲁斯念起咒语:“爱息斯,在尼罗河的芦苇中,在那纸草的黝黑的沼泽中……为你悲恸,庇护着荷鲁斯——为你的命运复仇⑥!” 亡灵自杜亚特⑦归返,成为供他驱使的双手,成为替他窥视的眼睛。 成为荷鲁斯的复仇之火——他们向六人袭去。 作者有话说: ①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荷兰版画家,在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对分形、对称、密铺平面、双曲几何和多面体等数学概念的形象表达,《哈利波特》、《盗梦空间》、《迷宫》等影片的灵感都来源于埃舍尔的作品。 ②克莱因瓶,在数学领域中是指一种无定向性的平面,比如二维平面,就没有“内部”和“外部”之分。克莱因瓶在拓扑学中是一个不可定向的拓扑空间。【“克莱因瓶”这个名字的翻译其实是有错误的,因为最初用德语命名时名字是“克莱因平面”的意思。因为翻译问题把单词写成了Flasche瓶子,所以克莱因瓶面又往往被叫做克莱因瓶。】 ③重华,也称重瞳、双瞳,双瞳孔,被认为是帝王圣贤异相,这里的原型是传说中拥有重瞳的虞舜。 ④美杜莎,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妖,戈耳工三姐妹之一,美杜莎之眼,与之对视者将被石化。 ⑤荷鲁斯,古埃及神话中法老的守护神,王权的象征,同时也是复仇之神。荷鲁斯之眼具有神圣的含义,代表着神明的庇佑与至高无上的君权。古埃及人相信荷鲁斯之眼能在他们复活重生时发挥作用。 ⑥咒语,出自《埃及亡灵书》,古埃及祭司为死去的人们作的宗教经文。 ⑦杜亚特,埃及神话里冥界主神奥西里斯统治的冥界。 ……备注打得我吐魂ojz 这一卷还有2-3章收尾 64 伊甸(16) ◎“凤栖梧桐树,我不在的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贺逐山挡在沈琢面前, 长刀出鞘,“当——”一下和石ren拳头撞在一处。火星飞溅,石人发出声怒吼,贺逐山眼一寒, 手腕轻抖刀刃上滑, 直冲石人面去。 然而在刀尖将刺破他眼球时, 那迷雾骤然消失, 下一秒, 金粉如雪雾在身后重聚, 贺逐山躲开,石人扑了个空。 啧,这东西可比活着时更难缠! 贺逐山眯了眯眼,心里微沉, 但他抽出点精力分神去瞟阿尔文——对方正在不远处, 宽阔的身影给人以安全感。秩序官不用他担心,他不仅能照顾好自己,还能在020、021前后夹击的攻势下保全达尼埃莱。 “得杀掉本体!”达尼埃莱看了眼荷鲁斯, 那“巨人”正手持权杖缓缓走来, 每一步都震得整个中枢区轰隆作响, 法官狼狈得像蹦床上的蚂蚱, 被021死咬不放。 阿尔文救了他, 将021一脚踹开,于是达尼埃莱拔腿就跑, 从黑暗里脱身, 躲到阿尔文身后快换弹匣。 “怎么杀?那东西是什么?”沈琢喊, 他正被飓风纠缠, 这军/火疯子总能变出更可怕的重型武器:“它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它——” “不是它, 是他们。”兰登纠正,“这是三个被缝合在一起的变异者。” 这话像是戳中了对方心窝,那三头六臂的脸再度一扭,美杜莎陡然出现,她神情阴狠残忍,吹出声哨响,所有毒蛇都立起身子“嘘嘘”警告众人。 然后她弯下腰,在地上爬行,忽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冲到贺逐山面前! 贺逐山冷笑,反手拔刀,阿尔文却闪现在他身侧,将他拉到身后,“砰砰”两枪,美杜莎捂眼尖叫。 她快得只有残影,但秩序官的枪比她更可怕。他的枪法太惊人了,那两发子弹竟准确无误按完全一致的路径穿透眼球,把她眼眶炸成朵血花。 少女的面容便不再美艳,捂脸的手掌里全是血。她抽搐着嚎啕大哭起来,像是因瞎了眼而感到痛苦绝望。 荷鲁斯生气了,他就像她的兄长,不允许有人伤她。他沉着脸扭过来,嘴唇蠕动,念出一串复杂的咒语,室内顿如佛殿,被诵经声围绕。 文森特和达尼埃莱的精神力等级最低,闻声立刻捂耳,但为时已晚,精神力污染使他们耳鼻喷血。 咒语念毕,美杜莎的眼球又“咕噜噜”长了出来! 她不敢再招惹秩序官,更不敢招惹他身后的贺逐山,便把脸一扭,爬向离她最近的沈琢。 辛夷推开沈琢暴跃而起,仗着仿生人巨大的力量,一把揪住美杜莎发间毒蛇,拧蛇七寸,连带着把美杜莎的头一起狠狠往地上撞。 砰一声,蛇牙断在辛夷腕下;砰两声,蛇惨叫着在他掌心抽搐。 异能或是毒素都对仿生人没有作用,辛夷踩下她的脖子,扭头就要去抠美杜莎的眼睛。 但美杜莎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荷鲁斯扭头,眼底浮现咒文图案: “杜亚特,杜亚特……从杜亚特的河道里归来吧!” 更多的亡灵便从褐色迷雾里走出,金粉散去,贺逐山看见了那只“青蛙”。他看见那个速度极快仿佛闪电的女人,那个被他一枪打死的水系异能者,然后他看见濡女,看见撒旦。 濡女双目发灰,脸无血色,但她见了敌人,举刀就打——她手里那把野太刀“当”地砍在辛夷身上,锋锐无比,竟生生刺进金属骨骼下方,活活削断两束散热线! 监测系统立刻发出警报:“检测到CPU过热!程序安全异常!将在10秒后强制关机——” 贺逐山赶至,以长刀相迎,两柄薄刃都以快见长,缠斗在一处,一时间难舍难分。阿尔文趁机将辛夷扯开,同时替他挡下撒旦的攻击。 沈琢从阿尔文手里接过辛夷,仿生人浑身滚烫,眼里亦闪着红光——由于长时间的机能过热,一些颅内微精电子板马上就要烧毁了。这无异于脑死亡,沈琢立即打开他胸前的控制舱,一个个扭动降温零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他才发现,原来他是这么害怕失去辛夷。 他整个人心思都扑在辛夷身上,一时间没顾得背后有人。 那肚子庞大的“青蛙人”不知在何时接近他,“噗”地吐出口黏液,阿尔文回身:“沈琢——” 但已来不及躲,黏液直冲沈琢脑后飞去,辛夷猛探起身,一手把沈琢的脑袋往身前压—— 那液体便腐蚀了辛夷整个小臂,仿生皮立刻融化,暴露出其下锋利的机械骨骼与零件然后手肘“滋啦”两下,手臂垂落,数据面板悄然黯淡,再没动静。 这只手废了。 “没事……咳咳,”辛夷含着生物血,“你再给我安一个就好了。” 但你会疼啊。沈琢红着眼不说话,只加快速度完成降温操作,便没注意到辛夷眼神微微一暗,在脑后摸索片刻,一个小零件舱门“啪”地弹开,他慢慢拔出枚芯片,在沉默中将它藏入掌心。 这边四人从未停止过和鬼魂们作战,贺逐山的薄刀在黑暗里斩出雪白浪涛,他一人扛下了濡女、撒旦和飓风三人攻击,阿尔文则缠住020、021不放。 然而这时,一直耷拉在荷鲁斯与美杜莎脑后的、那条原属于重华的半根红舌忽然搐了一下。 “不好,”达尼埃莱一枪轰开石人,“他要复活!” “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贺逐山遭撒旦踹了一脚,抑下涌到嘴边的血:“他们随时会卷土再来,必须想个办法一击毙命。” “精神元腺体。”阿尔文所。 “对,但是它在哪?”他们心有灵犀,贺逐山甚至不必多言解释。他正观察荷鲁斯,余光瞥见什么,身子骤转,一刀抡过去,把试图往他的秩序官身上扑的闪电女砍成两段。 “我能听到他们说话。”兰登说,“他们心里很痛苦,求死不能……是眼睛!” 贺逐山皱眉:“他们有两双眼睛。哦,现在是两双半了。” 重华的脸正在飞速抽动,血肉重新生长,右半脸上的重瞳已然复现,正怒目圆睁地瞪着众人。 “不,我说的是另外一个‘眼睛’!” ——巨人硕大的身躯下,心脏正“砰砰”狂跳。它像一颗肉瘤,上面刻有金色的眼睛图案。它隐匿在血肉之后不断闪动,暗中观察并铺排所有战局,那是三个变异者共用的精神元腺体—— 毁掉腺体是杀死怪物的唯一可能。 贺逐山沉默片刻,抬眼朝阿尔文看。不知为何,对方也在看他,好像一眼就识破他的所有想法。 贺逐山说:“我……” “你敢,”秩序官打断他,“不完全变异体的血液有强腐蚀性,谁碰谁死,你想都不要想——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但没有别的办法。 贺逐山忽不敢直视阿尔文那琥珀色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一字没说,只是低头握紧刀。 没有别的办法。从出生开始他就没有退路可选。他孤僻决绝,沉默着凭这把刀救下很多人,但他从没想过一件事——他从不在乎是否要救下自己。 “外骨骼,”贺逐山低声,他摁下开关,周身浮起黑亮的金属外骨骼甲。这副甲和当时阿尔文作为秩序官A在古京街上穿的那套很像,只是机械师把它改造得更为轻薄:“如果我的刀够快,只要三秒,我就有把握——” 不等阿尔文发火,重华终于长出那崭新的头。这活阎罗嘴巴一张,红舌跳动:“诸恶莫作,皆当仗毙!” 空中立浮现出几条绳索,要把人捆在地上,任由他活活踩死。 达尼埃莱脚腕被绳一绊,失衡倒在地上,枪都甩出去,幸好被兰登接下。而贺逐山在他话落时倏然动作,长刀一撩,向上划破那已缚他半身的绳子,然后顺势起跳,几下就顺着扶手梯爬上高处。 重华看见了,冷哼一声,食指一弹,又是条金鞭向贺逐山扫来,贺逐山似乎躲避不及,被他捉住。 眼看绳子把人捆得动弹不能,重华打个响指,要将他活活拧碎,但那人影忽然消失了——再定睛一看,绳子里并无人,贺逐山已沿着金鞭跑过来,稳稳落在自己肩上。 是“投影”的幻象,重华说:“雕、雕虫小技——” 但贺逐山在他张嘴的瞬间霍然拔刀,眼神极冷,一刀砍下了重华的舌头。 鲜血喷溅而出,落在刀面上,蚀得刀面滋滋冒白雾。 重华哑着喉咙“啊啊”乱叫,但贺逐山没有丝毫怜悯,绝不停息,继续猛然起跳,从上而下一劈,刀身顺着重华脖颈砍进肉里,牢牢嵌死,“唰”地向下划去。 那刀无往不利,削铁断发,在瞬间把重华身前破出条巨大的口子—— 血肉争先恐后从身体里跑出来,落到贺逐山身上,正如阿尔文所言,那黑血腐得外骨骼甲剧烈颤抖! 浑身奇烫,简直热得要晕过去。但贺逐山不管不顾,一咬牙,探头向更深处砍。 一刀又一刀,他很快破进这怪物体内。重华吃痛,两只胳膊狂舞,仰头发出凄厉的惨叫。贺逐山置若罔闻。机械甲衣已被烧灼得只剩薄薄一层,他皮肤开始感到刺痛,仿佛乱箭攒心,但就在这漆黑里,他看见血肉深处那颗正散发金光的心脏。 有三个人类正闭眼“睡”在那——他们蜷缩着,手牵手绕圈一周,心脏被他们护在其中“砰砰”跳动。 贺逐山眯眼:这是谁?多半是变异者的本体…… 但他手腕上的金属防护层在这时宣告枯竭,露出点真皮,血珠子窜出来,弥漫的腥味使三人中的少女忽抽鼻子。 达尼埃莱简直要发疯,在外面喝令他立刻离开。 他是该离开了,再往前,也许能破除腺体,却必然无法全身而退。 贺逐山眼神一暗,沉默片刻,到底铁了心继续向前。 他一路挣扎,越来越近,眼瞧一刀就能捅穿那心脏! 少女却骤然睁眼,露出邪狞的一面,张牙舞爪,嘶吼着朝贺逐山咬来。 这是腺体的保护机制! ——人类虽然不想再以怪物的身份活下去,但腺体会让他们畏惧死亡,本能攻击外来者。 贺逐山只得挥刀躲避,可到处是粘稠的血肉,裹得他手脚甚至难以动弹,他甩不开女孩,正与她胶着,另外两人却也同步苏醒。 阿尔文就在这时赶到,将他整个人向后一拽! 他什么防护都没有穿戴,浑身血淋淋的,但抱紧了贺逐山就不松手,将他猛地拉离重华体内。 两人从高空落下,阿尔文护他在怀,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铁制架空层上,“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震得贺逐山发懵。 贺逐山的脑袋被他摁着埋在胸膛里,他能闻到秩序官身上那高山野雪的清冷气,但下一秒,这种熟悉的味道被血味覆盖,秩序官却不顾疼,压抑着怒气凶他:“你是一点也不听话——” 贺逐山比他气性还大:“谁让你跟——” “你不怕死,我也不怕。”阿尔文打断他,“你死了,我为谁活?” 贺逐山一怔,顿了顿,听见秩序官说:“况且,这比被生锈钢筋贯穿好受多了。” 阿尔文终究不舍得和他置气,只好叹口气,轻轻露出个安抚的笑,把手在大衣上蹭干净,才搭着贺逐山脸颊,擦去他眼下唯一一点破皮的血。 兰登挣扎起来:“伤口要合上了!” 荷鲁斯正在念动咒语,在痉挛里,重华胸前的血肉又在飞速生长。而一旦伤口愈合,这怪物长了心眼,一定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轻易靠近他们的身体——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影子从面前闪过去。 谁也没看清他的脸,只听沈琢喊:“辛夷!” 辛夷在伤口痊愈之前闪身进去,下一秒,皮□□合,将他吞入。重华知道身体里进了个虫子,但他并不在乎,只打算把辛夷关在体内活活腐蚀成灰烬。 里面很热,很烫,生物皮融化了,眼球烧灼。粘稠血肉啃咬着身体,电线外露,辛夷觉得脸皮已经烧没了,脖子上只剩一颗金属打造的坚硬头颅。 但辛夷没有停,他继续向前,一次又一次甩开冲上来撕咬他的三个人类本体,一步步爬到那颗心脏面前—— 他可以死。 但是他想沈琢活下去。 他一拳又一拳锤击心脏,但那心脏很顽固。眼睛的图案光芒大涨,血肉加倍侵蚀他。剧痛袭来,辛夷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但那颗肉瘤终于被他一拳打散,炸成血花,融进粘稠的液体里,巨人的身体开始分崩离析。 爆炸骤响,他被轰回地面。 一切都寂静了,他在沈琢眼里看见倒映的自己。 那是一坨面目全非的烧成炭色的黑铁。 “有点丑。”他笑了笑,看着那机械头颅咧了咧嘴,脖子上的数据线便“啪”地炸开。 火星落在扭曲融化的金属板上,他的软体大脑开始失活,辛夷不得不庆幸他提前取出了那枚芯片。 “他死了吗?”辛夷闭上眼问,半晌才听见沈琢低声说:“死了。” 他在压抑自己的声音与情绪,但辛夷对他太熟悉了。 他的生命就是为沈琢存在的,仿生人辛夷的生命里只有沈琢。 “别哭。”辛夷说,“别哭,你还要活着出去。” “我们没法炸毁中枢系统,”达尼埃莱说,“我们没有炸药。” 六人都沉默了:那守护中枢的怪物已死,但比他更棘手的问题又浮现在眼前。 却听辛夷说:“有。” 他斩钉截铁,用缺了指头的干枯的手戳向胸膛:“这儿,这是全提坦市最好的炸弹。仿生人原型机……我有量子式蓄电池能量源心脏。” “我不同意!你想都别想!”沈琢眼睛瞬间红了,他知道辛夷是什么意思。他立刻抓住那些散乱的电线,好像试图抓住辛夷:“你是我的仿生人,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但辛夷摇了摇头,声音模糊:“我不想做你的仿生人……” 我的爱人啊,我想做你的爱人。 “还会有别的办法,火药,对,把子弹里的火药——” “没时间了,”辛夷说:“仿生人军队正在向这里进发,我能感觉到信号波动。水谷苍介不仅要摧毁基地,还要把整个苹果园区赶尽杀绝。你们必须抓紧时间离开,否则仿生人会把这里碾平,他们数量太多,你们招架不过来……但量子式蓄电池,Ghost应该清楚,它没有引爆器,需要人手动安装。”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留下一个人完成装置设置。 这个人将和基地同归于尽。 贺逐山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听见兰登说:“我会。” 兰登手里握着枪,满不在乎地抬手撩那头蓬松的金发:“虽然复杂,但是我会。”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过一个醉心研究机械的……赛博病心理师。他教过我一些基础知识,希望还没全还给他。” 兰登笑了笑,贺逐山感觉他的目光曾短暂掠过自己,却在自己察觉时,转而又一贯轻佻自然地挪开。 于是他觉得自己的鼻尖有一瞬微微发酸。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心理师是谁。 “梧桐,你别冲动,也许……” “我不冲动。”兰登静静打断达尼埃莱,“你是‘法官’。你永远都能做出最理智的判断,别自欺欺人,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沈琢握住辛夷那只滚烫的、面目全非的手,只轻轻说了一句话:“不。” 他的眼泪落在辛夷掌心,转瞬就被蒸干。 “人不能总说不,”辛夷笑起来,“我教过你的,有时你必须接受命运。” 他张开手,那枚芯片依旧完好无损地嵌在他掌心,线路板上复杂的走线仿佛仿生人的指纹,他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有关“辛夷”的事情,都被刻录在这小小的饼干大小的芯片里。 这就是他的一生了,辛夷说:“我把我的一生还给你。” 沈琢不想要,这芯片当然可以重新安装在任何一个新的仿生人身体里,但那永远都不是辛夷,只是一个拥有冰冷记忆的,按照既定代码完成指令的机器人。 这世界上就只有一个辛夷啊。 沈琢觉得眼泪在掉,他控制不住,他试图把辛夷身上那些损毁的金属板、数据线都拼回去。但达尼埃莱这时从背后给了他一肘击,沈琢没设防,又体力不支,立时昏倒在辛夷手边。 “谢谢。”辛夷说,他指向胸膛:“我会把功率调到最大,然后解除连接。你有3分钟的时间完成短路配置。” 他看向兰登,兰登勾了勾嘴角,像是在安慰他别担心。但他的神色里没有一点真正的笑,只是无可言说的空洞与绝望,好像心里早就空了一块。 达尼埃莱抱起沈琢,在CAT的带领下准备往反方向走——方才他们与阿尔文相遇的那扇金属门后,应当就是水谷苍介为自己准备的逃生飞机。 但他都起身了,辛夷却喊住他。 “让我再看一眼……” 他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握住那枚从沈琢领口滑落的,红绳栓着的小玉犬。 青白色的小狗身上还沾有沈琢的体温,他日日夜夜带在身上,放在胸前,日日夜夜用心跳捂热。于是那一瞬辛夷不争气地感到悲伤,那么悲伤,是他作为一个仿生人所能体验的最壮烈的情绪。 哀莫大于心死。 他想起很多往事,想起那片总是被阴云笼罩的繁华的花园,想起第一次见到沈琢……沈琢是他的一切,他赋予他姓名、赋予他生命。 于是从此一生都囿于此人,为他而死,也心甘情愿。 辛夷最后一次感受玉犬项链上的体温,觉得多少年岁月都在这贪心的、总也不满足的一握里过去了。 “走吧。” 他笑了笑,在沈琢唇上落下个冰冷的、属于机器的吻。 他将那颗量子式蓄电池心脏摘下来,心脏立即在这坨废铜烂铁上停止跳动。阿尔文在那一瞬握了握贺逐山的手,贺逐山立刻反握住他的。 他们谁也不说话,却在那一刻心意相通,想要紧紧抓住这个人,死生无常也不让人将对方夺走。 然而贺逐山走到门前时,回头望了一眼,兰登正站在那,抽了口烟,准备跳进中枢舱。 他像是察觉了贺逐山的视线,忽回过头来,如很多年前一般逗他:“看什么,小孩。” 贺逐山沉默须臾:“我……其实很高兴再见到你。” 兰登一怔,不屑地撩了把发,但他回过头去,贺逐山便知道,那是他狼狈时惯有的动作,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失态,看见他眼底的红。 兰登把烟摁灭,大笑着说:“那就算你有良心,我……不,是我们。我和凤凰,我们没白救你。” “向北走,一直向北。”兰登说,“会路过我们家,路过那些游戏厅,路过小面馆和篮球场,但你不要回头。” 他跳进中枢舱:“在跨过蒸汽海峡前,你都不准回头。来年再下大雪,记得给我放炮烟花……” “凤栖梧桐树,我不在的这些年,不知他睡得好不好。” “轰”声巨响,中枢爆炸,基地所有系统立时瘫痪,只有逃生区因装有特殊金属防爆墙免于一击。轨道大门终于不再被锁定,逃生飞机得以在火浪卷来的前一秒冲出基地,但机内没有欢呼,只是一片沉默的死寂。 沈琢还昏睡着,他眼角有滴泪,正顺着颊面滑落到那只小玉狗上。辛夷的芯片被放在一旁,滴滴的闪着光。 脚底,苹果园区废弃的街道中已满是仿生人身影,他们正朝基地进发,遇到些常年躲藏在苹果园区的帮派混混,立即与其爆发枪战。 但仿生人将混混们开枪扫射后,陡然抬头,像是发现了飞机的存在。 “小心!”CAT尖叫,“拦截一条信号指令,仿生人将对我们进行火力打击!” 阿尔文立刻推动操纵杆,飞机在空中扭转成180度。 仿生人举枪扫射,飞机在密集的火花里不断闪动。但机身过于庞大,立刻被智能武器自锁,一侧发动机引擎被击毁,冒着黑烟向下斜坠。 阿尔文只能把操纵杆压到最高,飞机借着最后一点动力垂直向上攀爬。 “跳伞,”贺逐山明白他的用意,翻出降落包,丢给达尼埃莱,“达到最低高度就跳。我会跟着沈琢帮他拉绳——最好降落在码头附近,进入海峡,小野寺遥随时可以接应。” 但他正说着,余光忽看见不远处,已能窥见影子的跨海大桥上方,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虚拟投影。 那是水谷苍介,极其巨大,仿若神明。 他正笑着凝视飞机,慢慢抬臂,挥了挥手,像在和四人做道别。 作者有话说: 下章收本卷尾 65 伊甸(17)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您该准备撤离了。” 监测师瞟了面板一眼, 阿尔弗雷德的神经活动曲线已经超过警戒峰值。他不无担忧地望向营养舱,那位领袖眼已泛红,却仍不肯休息。 “还有多久?”他问。 “大概30分钟,整个亚特兰蒂斯就能完成撤退。各基地也在陆续脱离地下列车, 加速进入安全屋。” “再试一次。”沉默片刻, 阿尔弗雷德说, 他的声音通过发生装置在室内低低回响, “再联络一次003, 无论是Ghost, 法官,黑客,谁都行,总之……” “哥哥。”尤利西斯睁眼, “三天了, 他们的生还概率不会超过5%,数据都在你脑子里,你不可能算不出来。” “数据不一定正确。” “如果连数据, 连基本的运算、推理都不正确, 那还有什么是正确的?直觉吗?”尤利西斯说, 他勾了勾嘴角, 像在冷笑, “哥哥,你不能感情用事。” 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他对略显紧张的监测师露出个安抚的神色:“你先出去。引渡人会带我们走, 你不用担心。” 直到监测师离开, 庞大而寂静的玻璃罩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阿尔弗雷德垂眼:“尤利西斯……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他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弟弟, 凝视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但银发的少年只是顿了顿,然后露出个笑,眼底淡淡水光:“有啊,”他说:“有很多。”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永远不见天日,永远没有自由吗?” “什么是自由?”阿尔弗雷德冷冷反问,“地上的人就自由吗?公司一手遮天,你的一言一行都在监控下无处可躲,那就是自由吗?那就是你要的吗,尤利西斯?” “那就是我要的。”尤利西斯答,“我还记得小时候,和你偷偷溜出家门,在附近的公园草地上踢足球,你嘱咐我,千万小心,不要被那不勒斯发现了,但我还是被足球绊倒,摔破膝盖,流血不止。那不勒斯很生气,他帮我止血,把我们分开关禁闭,我们只好隔着一扇窗说悄悄话……但哥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就是我想要的。” 阿尔弗雷德沉默了。 半晌后,他低声答:“……我们在做的事,正是为了终有一天,更多的人会——” “我不关心他们。”尤利西斯漠然打断,“我只关心我和你,哥哥。” 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工作人员们似乎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撤退。但引渡人迟迟不来,他已经超时五分钟。远处忽传来某种浪潮般的鸣声,亚特兰蒂斯陷入震荡。 “……你做了什么,尤利西斯?”阿尔弗雷德不敢置信地望向弟弟,他知道引渡人多半不会来了。 “和我走吧,”尤利西斯只是笑,“只有我们两个,哥哥。我们一起,到新世界去。” * 达尼埃莱的降落伞被居民楼楼顶的违建天台勾住了,他在空中蹬腿挣扎,贺逐山不得不把他揪下来。附近的仿生人立刻锁定到他们的热源活动,脚步整齐划一,跺在地上,仿佛千军万马同时向这里奔来。 一些帮派混混正在街道中飞驰,一边骂脏话,一边奋起反击,总之绝不肯向达文公司投降——两个枪/手被准确爆头,尸体斜飞出去,改装摩托躺在地上打转,贺逐山趁空子从地上滚过去,重新打着发动机。 他带沈琢,阿尔文带达尼埃莱,引擎“轰”地炸响,指针快冲出转速表。贺逐山扭头看他:“去果核庄园,你知道在哪吗?那附近有信号干扰器,可以——” “我知道。”阿尔文说,“我知道在哪。” 贺逐山愣了愣,没想明白对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没工夫多问,一脚油门踩下,两辆改装摩托一前一后杀出仿生人包围圈。 仿生人弹药充足,火力猛烈,于是摩托在铺天盖地的袭击下苟延残喘,刚进入果核庄园区,轮胎就骨碌碌地宣告报废。整台车分崩离析,被追来的激光子弹射成齑粉。 仿生人可以视地形为无物,他们碾过来,进入果核庄园区。幸好附近有许多信号干扰器,冲在前面的仿生人甫一进入,就因电路紊乱爆炸自燃。它们只得停下脚步逐个拆除,这为四人争取了喘息的时间。 贺逐山殿后,在三人退进安全区前为他们做火力掩护。 达尼埃莱在风声里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其它动静,他总有些不好的感觉,回头喊贺逐山:“Ghost,你没事吧?” 贺逐山只是摇头。 果核庄园地形错综复杂,但阿尔文凭借记忆,很快找到了那栋熟悉的“口”字型建筑。 六七层的小楼摇摇欲坠,中间是凹凸不平的水泥球场,生锈的自动机械车躺在泥里,杂草生有半人高。 他推开那道熟悉的门,泛黄的沙发还在原位。茶几上凌乱摆着一副游戏手柄,似乎不久以前,谁还坐在这里玩了一把“巴别塔”。 “……把墙板全掀开,”贺逐山两步翻到六楼,打开尘封多年的警报探头。进门瞥了一眼,又立刻挪开视线,“兰登在家里藏了很多弹药。检查武器,我们得立刻……不,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 他走进最深处那间房,窗已落了层厚厚的灰,沉默片刻,伸手擦净,然后透过斑驳的玻璃窗,看见那间仍支着塑料椅的小小面馆。 达尼埃莱正与阿尔文在客厅拆墙,他们撕下墙纸,凿出数把FR-3型突击□□、动能冲锋枪、电磁充能模块插槽,瞄准镜与激光定位系统。这些武器都很昂贵,兰登舍得下血本。 达尼埃莱还翻出一箱急救药包,里头凌乱装了好几支强心素和葡萄糖营养液。 “沈琢需要这个,他的体征不稳定。正好,找找有没有一次性针管……” 他说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扭头,一脚踹开贺逐山房门。 贺逐山正坐在桌上,咬着纱布包扎腹部伤口。一抬头,正对上达尼埃莱气冲冲的目光。他微顿,松开纱布,不留痕迹地披上件外套:“小声点,仿生人有声波定位——” “你在做什么?” 贺逐山面无表情起身:“没事,不小心被流弹扫到了,我已经把弹片取——” “你的兴奋剂呢?” 阿尔文下意识看向贺逐山小腿。 他知道兴奋剂是什么,那个绿色的提取类毒素,贺逐山曾在小布鲁克林用过,它能在瞬间使注射者精神亢奋,爆发出惊人的肢体力量,但代价同样昂贵,往往会带来严重的心衰和肌肉萎缩。 储存器里空无一物,兴奋剂已经被注射了。 贺逐山受的伤绝不仅仅是“被流弹扫到”。 这个骗子被当场拆穿,无法狡辩,于是沉默片刻后平静说:“没关系,少剂量的注射——” “没关系没关系,”达尼埃莱忽两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你总是这么说。贺逐山……你他妈总是这样!” 他第一次对贺逐山爆粗口,抓着人的右手青筋暴起。他拽得贺逐山有点站不稳,被迫与达尼埃莱发红的眼睛对视。贺逐山抿了抿嘴,有些烦躁地挪开视线,但偏头时恰巧与阿尔文四目相对,他立时顿了顿。 那是他读不懂的复杂的眼神。 贺逐山觉得心漏跳一拍,深吸口气:“达尼埃莱,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 “那什么时候说?等你把自己玩死了再说吗?”达尼埃莱冷笑着反问,“贺逐山,你以为你有几条命——你以为自己是谁?” 贺逐山眼神像结了冰,挣开法官的手:“我很清楚我是谁,这一点我比你强,还轮不到你来对我指教。” “哦,是吗?”达尼埃莱气得发笑,“我看不见得。你把自己当什么?人,还是机器?仿生人都会死,你也只是血肉之躯。” 贺逐山保持沉默,但对方不放过他:“你……你已经被仇恨吞噬了,但你从不承认。你从不原谅自己,不肯放过自己,你为什么就不能多——” “我不想原谅自己,也不想放过自己,我有错吗?”贺逐山忽然打断,“我不能失败,因为总有人会为此付出代价……003因我而死,这就是事实。”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无法压抑的喘息声。 达尼埃莱打破对峙:“我和阿尔弗雷德说的话,你一句都听进去。” “我没必要听。”贺逐山冷冷反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真死了,我怎么办……他怎么办?” 贺逐山一怔,喉结微动,下意识一般,他的目光再次扫向阿尔文。但这一回,他甚至不敢承受秩序官的眼神。 对方正静静靠在门框上,羊毛大衣勾勒出宽阔可靠的身型。但光打不亮他的眼底,他只是沉沉看着贺逐山。 贺逐山避开他:“……真有那一天,时间会抚平一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去做一个记忆清除。” 他话音未落,达尼埃莱已“啪”地摔门而出。那声音极响,好像恨不得仿生人立刻定位到自己的所在。 争吵来得快也去得快,房间里只剩下阿尔文与贺逐山。 他又看了秩序官一眼,“啧”声扭过头去。 贺逐山很少这么烦躁,他忽然说不出话。于是他在身上摸了片刻,没摸到火机:“……对门是凤凰房间。从左往右数第三个柜子里有火。”他背对着阿尔文吩咐。 阿尔文垂眼看他,到底起身离开,片刻后,又带着那枚打火机回来。 贺逐山伸手要接,秩序官却无视他那只苍白的、血管泛青的、布满针眼的手。他“啪”地打着火,掀起眼皮冷淡瞟了贺逐山一眼,贺逐山了然,只好照做,俯身凑过去,烟雾再度弥漫在二人之间。 其实他是个习惯被人点烟的家伙,从姿势就能看出来。毕竟他对外的身份是赛博病心理师,和徐摧一样,擅于周旋在非富即贵的任务目标身边。那样的Ghost令人着迷,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游刃有余,又像猫一样轻佻,会眯起眼睛吐烟看人…… 但此时,他凌厉的下颌线只展露着主人的脆弱和惶恐—— Ghost确实是个疯子,一贯行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心肠冷硬,下手无情。但他心里也有柔软,那柔软处私自藏了个人,藏了那个此时此刻,他不敢与之对视的人。 “十五分钟后我们就走,”贺逐山看着烟火,转开话题:“从北边突围,把沈琢弄醒——” “如果你死了,我怎么办?”秩序官忽然打断他。 贺逐山皱眉,掸了掸烟灰:“达尼埃莱胡说八道,你不要——” “看着我。”阿尔文低声道,“看着我,回答我。” 他的话很平静,却有一种无法反抗的威严与强势,简直像命令,贺逐山不得不看他。 秩序官那双漂亮的灰褐色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 “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贺逐山闭眼,“别这样。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 “你会希望我爱上别人吗?爱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而不是你。” 就因为这一句话,贺逐山觉得心口刺痛。 他希望吗?当然不,他不仅不能接受,甚至连想象一下都做不到。 但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对阿尔文露出个飞快的笑:“随你。” 这是他第一次对阿尔文笑。 他抬腿就要走,逃离这个地方。但刚擦撞阿尔文的肩,就被人狠狠钳着手腕一把带回来。阿尔文抓住他,把他压到墙上,离他那么近,像是要强硬地闯进他整个人深处:“回答我。希望,还是不希望。” 贺逐山无法回答。 他与阿尔文对视,用一种冷淡的、无所谓的眼神。但他依旧看见了对方眼中的偏执野火,那么热烈,贺逐山不慎跌落。 最终是阿尔文主动退一步,用视线描摹贺逐山的眼睛、鼻梁,以及柔软的嘴唇。 然后他听见秩序官轻声说:“你怎么舍得我爱别人?” 一点火光在这时掠过,贺逐山趁机抽手,从阿尔文怀里逃出去。他飞快瞥了眼窗外,尽全力把刚刚的一切全当不曾发生:“你……仿生人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快,干扰器没剩多少了。我们现在就得走。” 他逃一样离开这个房间,背起沙发上的沈琢。 沈琢小臂上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处置,此时感染发炎,整个人在昏迷里高烧不退。贺逐山环视四周,没看见达尼埃莱,只好打开通讯器。 达尼埃莱说:“北侧废弃工厂仓库里有一辆改装车,是那不勒斯以前留下的。只有传统机械钥匙才能打开,我把它放门口了。” “你去哪了?” “……我等下在仓库和你们汇合。” 贺逐山皱眉,一点不赞同这种私自行动的任务态度,但对方已经“啪”一下把通讯掐断,贺逐山火气也跟着上来。 他不会哄人,从小到大都不会,除了在蜗牛区遇到的那个例外,于是他烦躁地摸了把白玫瑰,转头就要出门,秩序官却在这时拉住他。 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从急救包里抹出枚创可贴,垂眼贴在贺逐山耳下: 贺逐山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有一条小小的、微不可察的血口。 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仿生人,奇怪,他们包围圈很不均匀。 三人顺利抵达废弃工厂,一枪打爆铁门锁孔,长驱直入,闯进仓库。 仓库里烟尘飞舞,连贺逐山都忍不住打两个喷嚏,那辆改装车就躺在正中,被一块白布压盖。贺逐山捏着鼻子掀开,看见车身上有颜色分明的油漆涂鸦——两个白发小孩大笑着,在草坪上追踢一只瘪了气的足球。 贺逐山上车,把钥匙勉强插进打火孔。仪表盘上闪烁片刻,浮现出一面杂乱的投影。贺逐山顿时愣住,那是徐摧。 徐摧正叼着根烟,伸出一只手,皱眉调整摄像头的方向。 他对镜头笑了笑,点燃烟,眯眼吐了个烟圈,然后看着贺逐山说:“其实我不希望有人能看到这条视频,但如果你看见我,说明兰登的歪理是对的。他说伊甸终将走向灭亡,因为伊甸园太渺小了,我们蜗居于此,只会被洪水猛兽冲得无影无踪……” “觉醒不是一个人的事。是一群人,是所有人类。” “我从小到大都在反抗达文,反抗公司,反抗极/权,反抗消费主义,反抗资本将人物化成机器,但是没有用,都失败了。我见过一群又一群人冲上去旗鼓呐喊,但最后牺牲都被遗忘……因为人们不在乎,他们心甘情愿龟缩在信息茧房。” “也许兰登是对的,我们需要更全面的战线,需要更惊人的浪潮。需要被逼得更狠,被打压得更惨,因为只有到了那时,人们走投无路,才会被迫拿起武器反抗,我时常怀疑会不会有那一天。” “也许有,但多半我不会看到。不过我经常念一首诗,兰登写给我的,我很喜欢。” 徐摧对镜头笑了笑,然后展开一条纸球。 光照亮纸球上龙飞凤舞的西语单词,落到徐摧眼里,于是一时间,眼角眉梢都铺上层柔情。 “消亡并不悲伤,他为自己而死。我们终会且一定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祝你好运。” 视频结束,投影闪烁片刻,化作万千星辰消散。 贺逐山怔了须臾,猛抬起头:“达尼埃莱在哪?”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法官”绝不会做私自行动这样不理性的事情。 他近乎歇斯底里,在通讯器里大吼:“达尼埃莱,你他妈在哪?!” 电流“滋滋”两声,达尼埃莱叹了口气:“啧,我有时讨厌你这么聪明。秩序官,求你件事……”他对阿尔文说,“你要把他带走,你他妈向我保证,要让他活下去。” 一辆改装摩托正向南疾驶,在废墟上风驰电掣,达尼埃莱的热反应活动极其明显,几乎所有仿生人都检测到了,它们追在法官身后,铺天盖地,简直像蝗虫过境,而法官从后视镜里瞥间这景象,不为所动,只是铁了心要朝苹果园区的中心教堂跑—— 那是整个苹果园区最恢宏的建筑,是整个提坦市最后还有信仰的地方。 教堂下埋着那不勒斯,他手持十/字/架睡在棺材里。那是一枚启动器,能在瞬间把整个苹果园区送入海底。 那不勒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贺逐山声音发颤,“你给我回来,他妈的这辆车上必须坐满四个人!” “谢谢,但是不了。”达尼埃莱笑,“你从来不听我的话,尤其在我心平气和规劝你的时候,我知道,所以,我最后一点遗言,最后一点数落与嘱托,刚刚,也已经和你吵完了。” “我是法官,我在来之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直觉’告诉我,我一旦踏进基地,就再也不能活着离开。但我还是来了,只有一个原因。” 通讯器里传来呼呼的风声,子弹正呼啸着从达尼埃莱头顶飞过。 他引开了绝大多数仿生人——仿生人不懂战力部署,它们只会呆板地根据命令追逐有热源生物体——这是为什么三人能够一路顺利抵达废弃工厂的唯一原因,达尼埃莱早有计划。 “我不想听。”贺逐山说。 他只想达尼埃莱回来。 他失去了太多人,父母,徐摧,圣诞,兰登,003,现在是达尼埃莱。每一次失去都猝不及防,每一次失去都来不及告别。而下一个又是谁?他又还要失去多少? 可达尼埃莱说:“你必须听,贺逐山。我一生都在追求正确,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人类,如此脆弱的生物,愚笨不堪、柔弱易碎,究竟是哪一点,让机器永远也无法与之比拟呢?” “是犯错啊。” “人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人类会心甘情愿地犯错——” “明知不可为,依旧飞蛾扑火。这却是人类为什么战无不胜。”阿尔弗雷德静静地说。 “所以你不会陪我去新世界,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闭眼,他克制着自己,但事实上,他的情绪起伏从未如此强烈。如果监测师还在,看见面板上的曲线波动,一定会大惊失色。 “不要叫我哥哥。”阿尔弗雷德剧烈喘息着,嘴唇微张,像是被尤利西斯传入他脑海里的所有数据、所有资料击溃。 他眼底浮出点痛苦绝望,闭上眼睛,一滴眼泪顺着睫毛滚入营养液:“不要叫我哥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我怀疑所有人,唯独不舍得怀疑你。” “但唯独是你背叛。”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 尤利西斯不再伪装,残忍与冷淡尽展现在眼底。 “这世上我最爱你,只有我会救你……哥哥,你不能辜负我的好心。” 阿尔弗雷德陡然睁眼,他扑向尤利西斯,只要拔下数据线,尤利西斯就不能再犯下更罄竹难书的罪过—— 但这时,海水冲破金属门,怒吼着席卷整个亚特兰蒂斯,尚未登入逃生艇的工作人员在走廊中尖叫,但很快,他们的一切声音都被大海淹没。 尤利西斯早有防备,扭头躲过,又猛伸出手,一把拽住他与阿尔弗雷德之间那条“脐带”—— “哥哥,是你逼我的。” 于是用力一扯,两人最后一点连接也被断开。 血液喷涌而出,心脏停止跳动,但两团白光顺着光纤向上飞出,双生子正以数据体生命的形式冲出亚特兰蒂斯—— “轰”声巨响,爆炸震动海底,提坦市北侧海域波涛翻滚,蜗牛区发出三级海啸警报。 两具赤/裸的身体终于在多年后的这一刻相拥,但似乎为时已晚,兄弟之情,已然断绝。 血肉生命的最后一刻,尤利西斯抱紧阿尔弗雷德,在火光中被黑暗吞噬,在海底深处,共同化作万千星尘。 而与此同时,贺逐山近乎失控地拍打操纵面板。 系统冷冰冰地重复:“请输入正确密码,请输入正确密码……” “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请输入正确密码以启用车辆……” “冷静点,贺逐山,冷静点!”阿尔文一把抱住他,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贺逐山的后背剧烈战栗,在人怀里蜷缩着,很安静,但秩序官立刻感到胸口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打湿了。 可贺逐山从来不哭。 他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干,很多年以前就发誓不再哭。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些日子,那些面对亲朋离散束手无策的黑暗的日子,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于是十数年的岁月好像只是绕了个圈,命运和他开最残忍的玩笑,他以为自己足够强大,足够坚定,足够替他爱的人抵御所有风雪…… 但事实上,他一无所有。他只是个孩子,只会在他最爱的人怀里无声痛哭。 他咬紧嘴唇,哪怕鲜血淋漓也不肯出声。 阿尔文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藏在自己怀里: “密码你一定知道。贺逐山,你冷静一点,密码是什么?” 那颤抖的人渐渐平静下来,阿尔文感觉大衣一角被贺逐山揪住了,他抓他抓得那么紧,好像害怕他也会弃自己而去…… “‘HIDE AND SEEK’。”贺逐山低声说,“从头到尾,都只有这一句话。” 阿尔文立刻输入密码,面板亮起,改装车发出咆哮般的轰鸣,震动着准备向远方冲去。而贺逐山扭头就要下车。 他已经丧失理智,只想找回达尼埃莱。他觉得他错了,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了,他已经不敢要了,因为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会被夺走。 阿尔文将车门锁死,同时单手制住贺逐山,一脚踩下油门,驾驶着改装车倒行冲出仓库。 改装车在马路上极灵活地漂移,轮胎摩擦发出刺耳声响。后视镜落满尘灰,却能从中望见自中心教堂蔓延而来的熊熊烈火。 烈火滔天,吞噬一切。 这是一切的末日,又是一切的开始。 仿生人注意到了改装车的动静,它们立刻扭头,持枪朝三人追来。 摘换档的工夫里,阿尔文不得不暂时放开贺逐山。 这猫踹门就要跑,秩序官又不得不用手肘揽他脖颈,将他整个人牢牢带到怀里。他力气那么大,用手臂压着贺逐山,贺逐山竟一时无法挣开,只好眼底发红地张嘴就咬。 “你他妈放开我,阿尔文,你放开我!” 一圈牙印溢出点鲜血,阿尔文皱眉,反而将他搂得更紧。 一道更比一道高的烈焰直冲云霄,爆炸声四起,楼房在烈火中坍塌,苹果园区南侧开始向海底下沉。 阿尔文猛打转方向盘避开追踪炮,改装车甩了个漂亮的U弯,撞飞一串仿生人,又头也不回地向跨海大桥疾驰。 “达尼埃莱已经……不在了。”秩序官轻声说,那么残忍,“但你要活下去,贺逐山。你是‘直觉’推演过无数遍的答案,你是达尼埃莱,是凤凰,是那不勒斯相信的唯一翻盘的可能。” 泪打湿了阿尔文的手臂,贺逐山听不进去。但随着阿尔文一遍遍说,随着他看见苹果园区所有熟悉的建筑都在向后飞驰,仿佛所有过去都被吞噬,他终于静下来,力气全被抽走,像是失魂般靠到了阿尔文身上。 他依旧颤抖,依旧咬着阿尔文不放,蜷缩着,在流泪中发出点小兽呜咽般的绝望之声。 阿尔文终于听清了,贺逐山说的是“我恨你”。 “我恨你……” 贺逐山说:“我恨你。” 阿尔文垂眼,跨海大桥终于出现在眼前。许多仿生人守在桥头,试图将他们拦截,阿尔文双手离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底,同时探身出去,十数连发击倒成排的仿生人。 改装车在吊桥升起的瞬间冲入桥面。 “你恨我吧。”阿尔文轻声回答,同时放手一搏,让改装车斜飞着扎入天空。 “你恨我,我不介意,我希望你恨我,只要这能让你好过。” 他们穿过水谷苍介的虚拟投影,苹果园区炸出冲天而起的蘑菇云。 “但贺逐山,你记住一件事。” 改装车成功在最后一秒擦着边飞进北吊桥,由于车身失衡,它翻滚着冲出去。阿尔文抱紧贺逐山,剧烈的冲撞使两人五脏六腑剧烈翻涌,鲜血横流,混作一团。 淆乱中,贺逐山分不清方向,分不清虚实,但他的脸贴在阿尔文肩头,贴在他胸前,他听见了对方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天下起雪来,秩序官的呼吸滚烫,拍在耳边,贺逐山在昏迷前听见他留下最后几句话:“你可以恨我,厌恶我,有一天不再想见到我……但我始终爱你。” “贺逐山,我也会老,我也会死,我也可能会再次把你遗忘……但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直至你再也不需要我陪伴,那么届时,我会目送你离开。 新世纪134年12月22日,大雪。 提坦市北侧海域发生不明原因的剧烈地震,造成三级海啸警报,蜗牛区72%城市街道被海水淹没。 117个在职暗锋体内的监控芯片被启动,他们在瞬间爆炸,没留下一句遗言。 一份伊甸成员资料被公布在世界网,达文公司重金悬赏,鼓励市民积极提供线索,半月内,伊甸成员尽数被捕。 忒弥斯公开了“先知”系统发现的所有异常人员名单。 一个月后,阿尔文以全新的假身份行走在提坦市街头,此时,近乎所有异能者都被捕杀,他与贺逐山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他在自动售卖机前停下,像往常一样,买下一包猕猴桃味硬糖。 在等待机器吐货的时间里,古京街亮起了灯。所有霓虹都被雪雾晕开,巨大的广告投影下,年轻女孩浓妆艳抹,结伴走过,嬉笑着钻进俱乐部,参加盛大的化妆晚会。 钟响十二下,阿尔文垂眼捡起那包糖。 人群走远了,只有他依旧撑着黑伞,静默无言,浴雪而立。 雪渐渐下大。 他这一生见过很多场大雪,和一个人在风雪里相遇,在风雪里失散,又在风雪里剖心相赠。 所以他知道人们总选择在风雪里离开。 但其实他们从未走远,从未放弃,只是孤绝独行,向某个不可抵达的灯塔走去。 风雪不止,丧钟长鸣。 他们将前仆后继,为自由抗争。 直至某一日,多年之后。风雪初停,旭日东升。 他们终会在自由之巅重逢-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贺逐山还没有学会爱,起码不是真正的爱。他对家人、朋友甚至阿尔文,都是保护者姿态的强硬的爱,他的爱冷静而决绝,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性命,但这并不是阿尔文想要的。秩序官想要贺逐山的爱,但他更希望贺逐山爱自己。他会慢慢引导贺逐山慢慢意识到这一点。 中卷 永恒之鸟 66 暴雪(1) ◎“我是不是说过,不能骗我。”◎ 贺逐山从梦魇中惊醒是凌晨两点十分, 古京街第二波转场才刚开始。冷汗淋淋濡湿了后背,他怔愣片刻,缓缓坐起来,靠在墙边平复呼吸。 贺逐山没开灯, 就在昏暗里伸手摸索。床头柜里那一小瓶药被摸得哗啦作响, 他拧开倒出两粒, 就着冷水喝下, 片刻之后, 那些恍惚的被撕裂感, 与混乱而暴躁的妄想才在药物作用下渐渐消失。 药是福山给的,含大量氯/氮平,舒/必利,还有少许齐拉西/酮, 都直接作用于神经中枢, 福山警告过贺逐山不能多吃,但贺逐山没听。他迫切地需要某种虚假的宁静,于是哪怕他已产生强烈的药物抗性和二度依赖, 他依旧把药量提到了最开始的两倍。 贺逐山重新把药瓶藏好, 锁上床柜, 打开通讯器检索一圈, 没收到任何中间人的短信。便赤脚踩到地毯上, 披了件西装外套,轻手轻脚推开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 乔伊正抱着尾巴盘在猫沙发里呼呼大睡。它已有十来斤重, 是只很肥的大胖猫, 有时趴在贺逐山胸口睡觉, 他现在身体不如往日, 会被压得喘不上气。 贺逐山看了会儿猫,放轻脚步,转过走廊,径直向二居室的另一间卧室走去。 门没关死,贺逐山站了片刻,伸手推开。借着点月光,床上人影若隐若现。 阿尔文睡得不深,但很静,栗发落在鼻梁,掩了眉梢,羽绒被有规律地上下起伏。他怕吵醒他,就那么远远地看,但就这一眼,觉得即使这个人什么都不做,只要还在身边,贺逐山的心便能稍稍安定,稍稍在冷风飕飕的夜里感到一点暖和。 贺逐山见他睡得沉,放下心来,掩门走回阳台。夜至三更,街上虽仍有酒鬼,但飙车的声响到底少了。贺逐山便点根烟,靠在栏杆边发呆。 一切已过去半年。 半年前,苹果园区发生大爆炸,整块陆地沉入海底。沈琢苏醒后,去私人诊所做了脑后神经接口的植入手术,把辛夷的芯片插进读取槽,一个人极平静地离开。 他没说去哪,贺逐山也没来得及问,他是伊甸成员名单上的重点通缉对象,一直遭秩序部追杀,东躲西藏数日,直至上月末才换了个假身份,隐姓埋名住进自由之鹰区。他试图联系遥和机械师,但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那天蒸汽海峡上发生了沉船事故,他们多半也在袭击中长眠海底。至此,伊甸不复存在,成员各奔东西。贺逐山平生第一次无事可做,无人可见。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等待什么,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 他正出神,风从纱门钻进来,把乔伊吹醒了。猫伸个懒腰,跳到贺逐山身边歪着脑袋拱人。 贺逐山低头,挪开烟,在它耳上揉了几下,它本眯眼享受,忽看见主人青白指间燃着星点火光,顿时瞪圆眼睛“喵喵”大叫,一伸爪子,气急败坏地去摁贺逐山手背。 贺逐山失笑:“你还会管人。” 猫抖耳朵,示意自己不聋。但爪子不动,贺逐山只好摁灭烟。 晚风料峭,他拎起猫,拂去栏杆上的烟灰毁尸灭迹。本准备回房间假寐,但鬼使神差,他又习惯性走到阿尔文门前,轻叹口气,将门推开。 可这一回,床上空无一人,被子撩到一旁,枕上只落着几根栗发。贺逐山一时怔住,浑身一冷,扭头就要向外走。 暴躁与惶恐在一瞬间卷土重来,畏惧失去,这是药物无法压制的内心深处的本能。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贺逐山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心念电转间想过无数个可能,但刚刚路过厨房,就见一片昏黄的光铺过来。 阿尔文就在那里,哪儿也没有去,披着件睡衣,背对他加热一碗纯牛奶。 他的脚步太急,阿尔文闻声回头。两人在昏暗里四目相对,谁也没说话。 阿尔文先叹口气:“我在这,别慌。”他把牛奶从锅里拿出来,放到贺逐山眼前。贺逐山没出声,乔伊反倒跳下来闻闻嗅嗅。 “你怎么醒了。”贺逐山垂眼,不动声色把枪推回去。 “我不能醒么。”阿尔文笑,装没看见他的动作。 “……没事我就回去睡了。” 贺逐山转头就要走,结果被对方喊住:“你还睡得着?” 那人打开冰箱,平静审视家里的“库存”:“你能修改数据欺骗‘睡眠助手’,但你骗不过我——眼眶都熬青了,你睡的哪门子觉?” 贺逐山深吸口气,瞥了眼乔伊:“我不喝了。乳糖不耐受,喝了会胃疼。” “好。”阿尔文翻出两袋速冻饺子:“你昨晚吃过饭了吧?” 贺逐山昨天假借“补充武器”的幌子同福山碰面拿药,回程时遇上小布鲁克林大雪封路,耽搁太久,到家时已是深夜,哪里有工夫解决就餐问题。 “吃了。”但他摸摸鼻子,不动声色挪开视线。 阿尔文看他一眼,把火点开:“吃的什么?” “面。” “什么面?意面,炒面,还是拉面?” “……拉面。不是,你要审我——” “我只想确认我没记错你的口味。你不好咸口,是在街角那家居酒屋吃的吗?他家的溏心蛋挺不错。” 贺逐山点头。 对方没出声,像是信了,但三秒后,他往锅里倒水,同时收了笑:“贺逐山,街角没有居酒屋。” 贺逐山顿时怔住,没料到阿尔文早有预料,会一步步挖坑等他跳。 他对上那人沉甸的目光,在神色里读出点失望。那眼神压过来,戳在心上,不知怎的,竟叫他有些百口莫辩。贺逐山一时间说不出话,只好沉默以待。 阿尔文垂眼注视他片刻,像在看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又扭过头去:“牛奶给乔伊——没事,喝不坏,是无乳糖的。至于你,你把鞋穿上,衣服扣好,坐,然后吃饭。” 强势而不可违背的命令一连串砸下来,贺逐山晕头转向。回过神时,人已乖乖坐在饭桌边。 他低头,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毛绒拖鞋,大概率是秩序官某天派CAT在线上商城选购的,尺寸刚好,柔软舒适。 而饺子很快煮好,码在盘子里冒热气,秩序官给他倒了碗醋,没再多和他说一句话。 贺逐山在心里叹口气,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将功补过,于是他逼着自己多吃两个,以免有人错怪他不喜欢饺子。他把心满意足喝完牛奶坐在一旁舔毛的乔伊拎起来,又把碗盘筷子胡乱堆进洗手池,回头找人,发现阿尔文正站在阳台上。 出租屋的阳台很小,再挤过去,两人就得肩挨着肩,腿蹭着腿站。但贺逐山还是挪过去,呼吸在逼仄的空间里缠作一团,他闻到阿尔文身上熟悉的气息。 房间很高,脚底不时有嗑上头的瘾君子尖叫着大笑而过,在广袤的黑夜里,贺逐山终于放软语气:“我不是故意不吃。我真忘了。” 阿尔文没说话,“啪哒”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他垂眼凝视火苗燃灭,半晌说:“烟。” 贺逐山顿顿:“我就抽了一根。” 阿尔文愣了一下,抬眼皮扫他片刻,神色稍显复杂:“……没打算没收。我抽。” 贺逐山:“……哦。” 我心虚什么啊,不打自招。 贺逐山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半瘪烟盒,阿尔文没伸手,只是低头凑过来,贺逐山抽出一根塞到他嘴里。 烟很快着了,雾弥漫成云,秩序官在这暧昧的氛围里微微眯眼,眉骨、鼻梁、唇峰与喉结绷成极凌厉的线。 于是贺逐山暗中看着他想: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这可比烟瘾上头来得要快。 贺逐山终于挪开视线,在静默中纵容自己身上淡淡烟草香与山雪之气相互纠缠。 阿尔文抽了两口,终于压下心头那点不爽与烦闷。他放软态度,叼着烟含糊地问:“你抽吗?” 没等贺逐山答,他已把烟递到对方眼前。贺逐山只得沉默地接过来,轻轻咬住烟尾,觉得自己还能在湿润里卷走对方的体温。 “我是不是说过,不能骗我。”那人终于酝酿够了,低声开口。 “……这不算骗。”贺逐山斟酌着反驳。 阿尔文挑了挑眉,眼睛里满是一句“那算什么”。 “善意的谎言。”贺逐山眨了眨眼,像是底气不足。对方便笑,静静看他吐出烟圈。 “善意的,不还是谎言?” 贺逐山不置可否,把烟还过去。但对方不抽了,接过后,就在栏杆上随手摁灭。 这气氛很怪,贺逐山自己也说不明白。半年来,他们总是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亲昵却又处处疏生,能在逃命时生死相依,将对方视作最坚实的后盾,却又会在身体交错时刻意拉开距离,避免黑暗中交换那难能自抑的吻。 他们在回避什么,又同时饱含期待。阿尔文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但贺逐山清楚自己因为惶恐而不敢迈出那一步。所以像今天这样几乎坦诚的对话,半年来还从未有过。 阿尔文想说“你明知自己胃不好”,但不必出口,对方已心有灵犀地用话来堵他:“我知道。下次不会了。不——没有下次。” 他面无表情挡掉“监护人”所有数落。 阿尔文第一次发现他狡猾得有些可爱,不由失笑:“你如果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最好趁现在一起交代。” “没有了。”贺逐山相当平静,说谎不打腹稿。 “是吗?你好像总是睡不着。”阿尔文开始明知故问,“失眠,还是噩梦?” “都有,但不碍事。”贺逐山滴水不漏。 “吃安眠药吗?” “不吃。”贺逐山眯眼看他,眼里像猫在挑衅,“会导致中枢性肌肉松弛,我不敢吃。” 他把“不敢”咬得很重。阿尔文听在耳里,当然知道原因。 ——他确实没吃安眠药,但福山给的药比安眠药更厉害。氯/氮平能控制精神疾病带来的幻想、暴躁负罪感与情感分裂,但有明显的镇静副作用,易导致神经中枢紊乱,粒细胞异常减少;舒/必利则对阳性阴性两种精神病症状都有强效,能抑制淡漠、孤僻、木僵症,但会有心动过速,以及运动障碍等不良后遗症。 阿尔文说:“嗯,不能吃,以你的体质多半会出现过敏性药疹,养起来麻烦。” 贺逐山点头,说了声知道,表面上一派乖巧。 阿尔文又说:“实在不行可以吃点褪黑素,泡在水里,睡前喝一杯。但要避光保存,比如藏在床头抽屉。” 贺逐山“嗯”了一声:“好。避光放在……” 然后戛然而止,抬起眼来,极无辜地看了看人。 阿尔文就那么垂眼笑着看他,盯得人背后略略发寒。直到贺逐山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他又把人抓回来,顺手将烟抛进垃圾桶,在烟雾里平静地说:“嗯,接着说。” 贺逐山不说了,说多错多。 “你真觉得能瞒过我,是么。” 贺逐山心想不,你可是秩序官,是一等一的好猎手,若一直不察觉,反倒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他心里千回百转,嘴上却硬,总要被人逼到退无可退才肯低头,便抿抿唇,习惯性“大事化小”:“偶尔才吃,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贺逐山。”对方语气不善。 秩序官看他的眼神很熟悉,毫不掩饰愠怒,和刚刚听他谎称自己已吃过饭时所表露的一模一样。他知道阿尔文对他了如指掌,不戳破此等拙辩只是好心,于是贺逐山沉默片刻,干脆把剩下的挣扎都咽回去。 “为什么骗我?”对方微微侧身,又问了一遍,把贺逐山整个人拢在影子里。 贺逐山哑口无言,幸好乔伊看人眼色地溜过来。 猫懂得察言观色,体味出氛围不对,立刻竖着尾巴在两人脚边打转。贺逐山趁机弯腰,躲开阿尔文的视线:“……我不想你担心。” “这样我就不担心?” “不知道就不乱想,不乱想就不担心。”贺逐山抱起乔伊,十分认真地答。 阿尔文原先是当真想和他发火的,觉得不爱惜自己这个问题该提到台面上好好谈一谈了。但这一瞬间,他忽然惊觉,达尼埃莱说得对,贺逐山看似所向披靡,坚硬不可摧,但其实褪去浑身伪装,其下躲藏的还是那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还是那个渴望爱,又不懂得爱,于是炸着竖毛去提防别人的猫。 猫已经努力了,在他面前克制着收起爪子,学习如何盘着尾巴在主人怀里睡觉。 得给猫一点时间。 于是阿尔文沉默片刻,终于忍住所有冲动,只是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又在他脑门上用力一弹,仿佛想要敲开这个漂亮脑壳,看看里头都装了什么水。 他语气柔下来,带着点无奈:“谁教你的歪理?” 贺逐山听出退让,心里有了底气,干脆不答,专心揉乔伊下巴。 秩序官说:“你不告诉我,我才会乱想。你不信任我,我才会担心。” 他的声音很轻,散在风里,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贺逐山觉得有点委屈,一瞬间很想反驳——他如果不信任阿尔文,早在猜到他身份的第一个瞬间就会杀人灭口,但他没这么做,便是Ghost平生给出的最大的信任。 于是他猛抬起眼,眉头一皱就要说话。但这一下,他不小心跌入对方眼眸,那双眼睛宽广似海,浮浮沉沉,只缠着他一个人,像要把他一整个吞吃进去,于是贺逐山呼吸倏而一滞,听见自己心跳漏跳一拍。 对方见他不答,叹了口气,抬手搭上他发顶,手指缓缓插入他发间。他的发很柔软,和他本人截然不同,对方像是喜爱,像哄乔伊一样抓了又抓。 最终低声说:“算了。不懂我慢慢教,你慢慢学。但是你不能再骗我……贺逐山,再有下次,我真的会生气。” 贺逐山终究没再开口,觉得反驳与否已不重要。对方在他发顶安抚片刻,又顺着脸颊滑下,搭在下颌角,捧起来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个吻。 秩序官没收了那瓶药,大半夜给福山去一个电话,仔仔细细核实用药量与用药频率,问得越深入,脸色就越难看。眼瞧着他又要训人,贺逐山眼疾手快亲了亲他嘴角。那气就又被堵回去了,没舍得发作在他身上。 贺逐山再没能回到自己房间,阿尔文说他可比药管用。这话倒是没错,贺逐山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挑床——阿尔文屋里那张床多半更合适他的人体曲线,毕竟他枕在对方臂上,还没两分钟,就听着对方呼吸渐渐梦了周公。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光大亮,杂事翻篇,枕边人已不在。 贺逐山愣了片刻,披着对方衬衣下床。厨房里传来“咕噜噜”的声响,阿尔文正照着世界网上某个食谱煮瘦肉粥。 他远远望了一眼,没抑制住唇边的笑意,于是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检查通讯器时,嘴角还不由向上。 公司广告,水电通知,酒吧大酬宾,还有大大小小中间人群发的垃圾信息。他正要把这些占用内存的数据一键删除,收件箱里忽弹出个新消息。 “今天下午三点,蜗牛7区,白鸟餐馆,进门左手边第一张桌。” “久仰Ghost大名,不见不散,I.P.秦御。”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67 暴雪(2) ◎听见秩序官平静抢答:“男友。”◎ “I.P.”, 侦查警/察。在提坦市名存实亡的执/法系统里,警/察主要分三种——执行警/察、侦查警/察、技术警/察。侦查主要负责破案,是个指挥岗,常年坐班, 除了勘察现场, 几乎不用出任务。但他们的警衔都在二级以上, 有公司特等编制, 光这一条就让绝大多数拼死拼活的执行警/察艳羡不已, 所以他们就是再气焰嚣张、再无法无天, 平日里见到人,也得弯下腰来毕恭毕敬管对方喊声探长。 阿尔文刚揭开锅盖,一股米香蒸腾而出,余光瞥见贺逐山神色不对, 正要询问, 对方已把信件隔空投送过来。 “有人请客,”他摘下防蓝光眼镜,揉了揉眉心, “今晚不用做我饭。” 阿尔文扫了一眼, 目光在掠过“I.P.”二字时微微驻足。 但他手上动作没停, 继续慢条斯理盛粥:“嗯, 你打算一个人去?” 贺逐山:“我倒是想。都给你看了, 你还能不跟着?” 阿尔文闻言勾唇,把晾好的粥端到对方面前。 “一个侦查警/察, 已经探明我的真实身份, 却还要约我私下见面, 可见公司内部叛徒也不少。” “你这么肯定, 他和我们站在一边, 而不是想引蛇出洞?” 贺逐山的人头在通缉令上已悬赏至近百万提坦币,为了抢功,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贺逐山抿了口粥:“他要真有这个胆子,怎么会在信里留真实姓名。” 他打个响指,CAT立刻跳出来,用蓬松的大尾巴将所有刚从警用内部系统里黑来的秦御个人信息甩到空中。探长今年二十八,面容深刻,桀骜不驯,剑眉斜飞入鬓,要是没做公司走狗,去做牛/郎,应该早赚得盆满钵满,大有可为。 “秦御,蜗牛3区中心警署一等探长,二级警司,主要负责辖区内B级以上的凶杀类案件,参与破获过多起连环杀人案。去年3月,他作为‘古京街52号帮派火拼案’的主要负责人,在一周内逮捕了数名赏金猎人。但这些赏金猎人大多与公司有利益关系,曾作为‘机械保镖’替公司做事,很快被释放。不过,有趣的是,释放后半年内,他们陆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案件一直未被侦破,随即不了了之。” 空中浮动着秦御的履历,密密麻麻一长串。阿尔文是秩序官出身,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档案相当了解,轻车熟路挑出重要内容看。 没过多时,他手指便饶有趣味地顿住:“这位探长早年在技术岗,但没待多久就被踢进侦查部做闲职,看调动是个贬级,却又能在两年内飞快从打杂文职爬到侦查队长……依我看,这个调动多半是他故意为之。” 贺逐山点头:“他早期做技术警察,负责伤残鉴定,过手几个故意伤人案,被告方都是达文旗下大型子公司的中高管理层。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但开庭前,证据档案里的关键信息链莫名丢失,法官只得当庭判决其无罪……唔,这多半是他离开技术岗的原因。” 狼蛰伏在犬群中,幽绿的猎瞳里有赤子之心。 “你觉得他为什么想见你?” “和中间人一样。”贺逐山勉强喝了半碗粥,正要放下瓷勺,抬眼对上秩序官坚定的眼神,只好缩回去多吃几口:“他们不能,或者不好亲自出面做的事,就会在黑/市上找赏金猎人帮忙。” “会和达文有关吗?” “七成可能。具体是不是,见面之前我会确认。” 贺逐山喝了满当当一碗粥,再不肯多吃一口,接过阿尔文递来的战术腰带,低头组装喷射器与左右枪套。根据推断,秦御并无恶意,但这不代表贺逐山不会多加防备,况且提坦市街头治安向来惨不忍睹。 他正调整散压垫位置,阿尔文贴到他身后,搭着他的腰帮他重新落扣。 “你打算帮他?” “看他开什么筹码。” “他是怎么查到你的身份的?” “谁知道。”贺逐山回话时微顿,神色有一瞬间不甚自然。 但他很快掩盖过去,偏了偏头,耳尖发红地避开阿尔文呼在他身侧的热气:“你……你突然离这么近干嘛?” “唔……开心?”那人眯了眯眼,凑过来捏着他下巴,留下个缠绵的吻:“信的事没有瞒着我,早餐也好好吃了。今天很乖,我很满意。” * 三点过五分的时候,秦御才见门口走进两人。前者高大英俊,披一件黑灰杂色羊毛大衣,后面那人稍矮方寸,穿长到脚踝的黑色风衣。 他侧脸隐没在昏沉沉的暗光里,略显模糊,但漂亮的轮廓线依旧锋利。一双微长的眼生来温润,眉宇间却要偏皱出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于是秦御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Ghost。 果不其然,两人在小店里转了一圈,最后状似无意地坐到秦御对面。 秦御指了指手表:“迟到五分钟。” “约我要有耐心,”Ghost说,“五分钟不算太长。” 另一人并不说话,但秦御打量片刻,总觉对方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敌意。于是他主动坐得离Ghost再远点,只把浮着层灰的廉价菜单递过去:“先看看吃点什么,现在可是下午茶时间。” Ghost没有接,只是扫了一眼,眼神在秦御手腕上的刀疤微顿片刻,旋即又眯着眼打量他整个人。这神色简直像只野猫审视猎物,半晌才说:“随便,秦探长请客。” “那就来三份一样的吧。”秦御也不客气,当场“随便”了起来,点了三份超级汉堡套餐,外附三杯加冰大可乐。 等餐的工夫,他随手撩起袖子,摸出皱卷的纸烟,在贺逐山眼下摇了摇。见对方毫无反应,便收回来自己点上一根。吞云吐雾片刻,终于掸了把烟灰:“说说吧,在门外观察我五分钟,都看出点什么?” 窥视被人戳破,贺逐山也不慌:“秦探长又不以真容示人,看也是白看。” 秦御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出现在蜗牛区街头——虽然白鸟餐馆是个廉价快餐店,常来用餐的大多是劳碌人和亡命客,但难保会撞上熟人、混混或是飙车党。一旦与赏金猎人私下见面的消息走漏出去,秦御就得喜提一个当场退休。所以他像往常一样戴了副义体面具,顶一张最平平无奇的大众脸招摇撞骗。 “脸是假的,人是真的。”秦御意有所指。 “秦探长没少在这儿和人谈生意吧?”贺逐山答。 秦探长笑了笑:“怎么说?” “你刚刚和服务员说,‘来三份一样的’,没讲具体什么套餐,但那女孩问都不问,扭头就走,说明你是常客,而且品味单一,每回来用餐,只点同一道菜。” 秦御笑而不语。 “你的衬衣很皱,袖口有饮料渍,第三和第四枚扣子错系,似乎都是不修边幅、颓丧邋遢的表现。但那饮料渍太新了,是刚溅上去的,衬衫胸口三个徽章针孔,下部明显折痕,这都是常年佩戴警徽和用皮带束衣的特征——说明这件衬衣是你上班时要穿的制服,你今日有‘公务’在身,也许是来7区取文件,只是由于时间匆忙,来不及更衣,不得不在路边把衬衫头发揉乱,摘掉徽章和警用皮带,两点四十七分时,沿3号公路北行往餐饮区赶。” “你挑在今天见面不是偶然,而是为了迁就我说的‘公务’的时间——所有在职警务人员非工作期间活动轨迹都受忒弥斯监控,时时上报,你没法在那时抽身,所以你只能打着出公差的幌子,趁机约我在餐馆见面。毕竟连忒弥斯都知道你们警/察的陋习,对上班摸鱼溜出警局喝咖啡这样的事睁眼闭眼——” “这便说明,你找我要办的事绝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这些事你随便哪天发个悬赏就能办到,你找我要办的,是不能让警方察觉,不能让公司知道的黑活。这就是你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早上8点,在世界网每日数据更新、网络敏感词监控系统暂时关闭的特殊时刻,给我发来一封大胆的邀请信……” 女服务员恰巧端着三盘汉堡走来,对秦御妩媚一笑。贺逐山适时闭嘴,只轻飘飘扔下一句:“你最好拿出点让我感兴趣的内部八卦,否则我会为我的时间感到不值。” 女服务员还没离开,秦御挑了块薯角,话里有话:“唔,不错,味道很好。我觉得我挑东西的眼光一向过人,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直到那女孩为他们添完柠檬水,扭着腰走远了,贺逐山才靠在沙发上:“你敢在信里提我的代号,不怕我杀你?” 探长猛灌一口冰可乐,爽快地“哈”了一声,终于收敛起那副浪荡子做派,眼睛眯成一线,就像只倏而流露狠戾的鹰:“你会吗?” “不会,”半分钟后,贺逐山慢条斯理挑了枚小西红柿吃,“你讨厌公司,这很明显。” “这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除了警用联络器,你出门没戴任何私人通讯器在身。也许是你为人孤僻,没有朋友,但更多的可能……你不信任由达文子公司‘客延’提供的通信网络。” “你的手表是机械表,没有外置电子模块,杜绝了芯片植入可能,这使它只具备最原始的示时功能,但安全性也大大提高;你的背包,纯手工皮质,不是纳米材料多功能款,具体原因同上,但更有趣的是,你特地在箱型袋外拴了个达文公司标志的女神手办,似乎想表达自己对公司的崇拜和热爱——” “但很可惜,那是个盗版,还是七八年前就发布过的纪念款的低仿,可见你对公司实在恨之入骨,连多一分钱都舍不得为它花。” “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我抠门。你知道,警/察的工资根本不高——” “疤。”贺逐山平静打断他,“你手腕上有道疤。” “根据瘢痕面积长度,还有周围皮肤的愈合情况,这伤很重,受伤时创面大,深度深,肌腱断裂,软组织粘连,一定影响到了手部肌肉的正常活动,但你没有更换义体,而是选择传统手术自然愈合——这说明你不仅不喜欢公司,甚至连更换智能植入体都不愿意。你厌恶科技,厌恶机器……和我们伊甸很像。” 秦御听完拍拍手,用纸巾擦去指间的胡椒粉和盐粒,终于从包中取出一沓文件。 他递给贺逐山:“看看吧,我好不容易才在贫民窟里找到打印店。”他不用电子资料,是因为资料就算是储存在本地设备里,也经常会被忒弥斯入侵抽查,“这是几册警局内部被强行封存的机密案卷,保密程度高达A级。” 这就是见过面,双方互相认可,可以合作的意思了。 但贺逐山对这种黑市文化嗤之以鼻: “在读之前,我很好奇,”他忍不住开口,“秦探长对每个合作伙伴都要搞一出这种能力测试吗?说实话,很不礼貌。” “我会给所有线人一个与我知根知底的机会,”秦御耸肩,用吸管搅了搅冰块,“如果达不到合作基础,我必须确保他们彻底安静,毕竟,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能被我选上当线人,说明你多半有点罄竹难书、无药可救。” 罄竹难书、无药可救的Ghost没有反驳。 * “意外失踪?”贺逐山很快翻完几沓卷宗,顺手递给阿尔文。 “没错,意外失踪。”秦御点头,“仅仅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近半月来,就发生了7起失踪案。我觉得频率不对,顺手查了查,发现全提坦市境内,半月来,失踪案发生率陡然上升,从之前平均每月200例左右,上升到每月近350例。但与此同时,帮派火拼、杀人劫货类型的犯罪率却稳定在原有高位,说明这些案子和帮派混混,或是黑市活动没有任何关系。” “你认为和公司有关?” “我在技术部有朋友——我猜你已经调查过我,所以对此我也不必多加隐瞒——他恰好经手其中一个案子,对当时向系统上报的具体证据文件还有印象。但经过我们比对,许多重要证据,尤其是与打斗痕迹、受害者伤情鉴定有关的,能把案件引向入室杀人的证据链都‘意外丢失’。没过多久,系统便强行封存了这些档案。” “这个女孩,”秦御点了点其中一份文件,“16岁,没上学,在私人俱乐部做高级陪酒。来报失踪的是她的同事,也是同租人。档案封存后,我想上门询问调查,她这个女朋友却矢口否认和她相识……于是我查了她的个人账户。唔,有一笔无法追踪的巨额汇款。” 秦御将文件翻到下一页,纸上赫然是一张电子账单截图。 “30万,大手笔。”贺逐山说,“买人闭嘴,算很阔气了。” “虽然无法追踪汇款来源,但可以根据交易时间筛选同时段的所有电子账户动向。于是我和老林——哦,就是我的技术警朋友——加班工作,筛出了当时当刻所有与具体交易数额相符合的178个个人账户。根据摸排,只有一个IP地址不明。而这个账户的署名是‘PAO001’。” 阿尔文眯了眯眼睛。 “‘Peace And Order’……秩序部成立初期的曾用名。” 半年前,伊甸组织被瓦解,大量“异常人员”被逮捕,提坦市内部的异能觉醒者所剩无几,秩序部也由原来专门针对变异者展开行动的特殊部门转为凌驾于警察系统之上的、供水谷苍介随意驱驰的个人军队。 而这个汇款账户直接归属于秩序部,这说明失踪案多半与水谷苍介有关。 贺逐山恍然大悟——这就是秦御的砝码,他知道自己对秩序部恨之入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蛀蚀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动摇他们巨大的、深扎于城市底部根基的线索。 “你想我做什么?”贺逐山皱眉,“案发现场不复存在,重要证据也被删除。现在再来查案,未免为时已晚。” “这些人失踪后,忒弥斯系统很快没收了他们的租房——你知道,在提坦市,普通人没有房产权,只能通过每月定时缴纳房租来获取固定住所的合法居住权。那些租房已有新人入住,我估计绝大多数有价值的情报痕迹已被摧毁,但这两位比较特殊——” “一个这个女孩,”秦御说,“她的房租是由室友缴纳的,这个室友平白到手30万,刚物色好自由之鹰区的新住处,没来得及搬家,室内几乎保持原样;还有这个家伙,他们管他叫崔,三十岁,没有正经工作,好像在做吃播?他很有钱,住在城市中心的独间公寓里。那公寓产权不太干净,归属于某个公司老板,秩序部不好直接下手,而恰巧这间公寓还在挂牌待售——我可以弄来中间人的联系方式,让你们上门‘看房’。” “给我三天时间。”贺逐山点头。 “两天。”秦御抬眼,“我拖不起。随时会有下一起失踪案发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更多人消失。” “可以。”贺逐山思索片刻,“但你得给我提供所有我需要的物资。所有。” “当然,”秦御熟悉规矩,“我会先转10万给你当定金,你可以给我一个可靠的新账户。剩下的40万……” “你真把我当赏金猎人?”贺逐山笑了,“我不缺钱。” 他对秦御勾勾手,秦御略一皱眉,顺着他目光,将那枚假冒伪劣的公司纪念挂件交到贺逐山手里。那是放飞白鸽的忒弥斯女神,印有“达文”标志。白鸽象征和平,但联想到公司的所作所为,便觉得它用白鸽代表自己着实有些讽刺。 贺逐山反复把玩,最终,在秦御的注视下,他将挂件扯成两半丢进垃圾桶。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这一件事,掀翻这个烂到骨子里的混沌之都。 “正事谈完了,比我想象得快。”秦御看看表,一边咀嚼汉堡,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你们不吃吗?”两人都不动手,只懒洋洋看他,这让秦御一瞬间错觉自己可能是动物园里狂啃香蕉的某种猿类展品。 “他胃不好。”阿尔文淡淡地说。 但秦御的眉毛立刻向上一挑,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 “一直没问,”他咽下一口合成肉饼,又恢复那副浪荡子的混混做派,一瞬间简直能和这廉价快餐店里所有乌烟瘴气融为一体,“你俩是什么关系?朋友?保镖?搭档?” 贺逐山还没回话,听见秩序官平静抢答:“男友。” 餐桌上出现了短暂的死寂,直到贺逐山喷出那口略微发酸的柠檬水,呛得咳嗽不止。 “哦,难怪。”秦探长见多识广,对此毫不意外,“我在这坐十分钟,他就拿眼神剜了我十分钟,搞得我坐立难安,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把他哄好应该很辛苦吧。” 贺逐山:“……” 你话里有话,是在内涵哪方面呢。 于是耳尖通红的贺逐山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发表任何看法,阿尔文却坦然一笑:“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秦探长。连秩序部都没能发现Ghost的行踪,您又是怎么闻着味儿追过来的?” 秦御摸了摸他的狗鼻子,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一周前,他不是接了个活吗?在古京街,刺蔷薇私人俱乐部,中间人‘凯蒂’要偷大老板‘K’手里的某个内部程序序列码,活儿干得很漂亮,圈子里都传开了……” 贺逐山悚然一惊,反应过来,想去赌这人压根不该长舌头的嘴:“秦御——” 但秦探长凭借多年来和上司打太极的过人嘴皮素养,已在几秒钟内火速“叭叭”完毕:“我当时好奇是谁接的单子,就动用点内部权限查了监控。不怪秩序部长官们大发雷霆,一般人确实逮不住你,下手滴水不漏,没留一点蛛丝马迹……但唯一有一个地方露馅。” 秦御说:“太干净了,那么干净的人,出现在刺蔷薇这种玩……你懂的情/趣项目的俱乐部喝酒,没点本事在身上,怎么能从群狼环伺里全身而退?所以你一定不是表面上的所谓的‘私人心理师’。为了洗脱嫌疑,你特意做了区域植皮手术,磨掉了虎口枪茧,秩序部因此判定你没有武力威胁,把你列作无关人员放了过去。只有我,闲得没事干,又去比对数月来你几次接单的活动轨迹、出没时间,以及杀人手……呃,我说错什么了吗?” 餐桌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贺逐山已经不想说话,秦御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气氛的不对。 便见Ghost面无表情,一把捏碎了手里吸管。 不知为何,秦御扫了眼他漂亮的脸,觉得这人好像在把吸管当做自己凌/虐。 只有那位与他同行的混血男人笑意不减:“几、次、接、单?” 他一字一顿,语气不善,秦御浑然未觉:“对啊。代号‘Error’的赏金猎人,身价榜上冉冉升起的第一黑马。难道不是他吗?” 贺逐山幽幽的眼神里写了两个字“是我”。 紧接着,“是我”变成了“你等着”。 “Error。”秩序官把这个名字轻轻念了两遍,明明在舌尖生出点缱绻,秦御听了,却不由胆寒。 便见那男人微微朝贺逐山的方向俯了附身,笑着撩开他鬓边碎发:“不会只有我不知道吧?” 秦御终于恍然大悟,嗅到点秋后算账的危险气息。于是他三口两口吞下最后一块薯角,起身就走:“我还有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你慢慢哄……啊不,慢慢聊。” 拎着包拔腿开溜,险些没被身后的贺逐山用可乐泼个满脸:“秦御,你他妈现在就把50万打我账上——” 作者有话说: 秦探长有自己的cp,很快出场,我发誓这对是HE( 68 暴雪(3) ◎“一朵白玫瑰不够……就在这里再打一朵。”◎ 离开白鸟餐厅后, 天下起小雪。 此时是七月之初,一年到头最炎热的时间。但天气异常,季节紊乱,在提坦, 六月飞雪已非不寻常的景象, 行人们便见怪不怪, 撑起雨伞, 街上一时摩肩接踵。 两人没有立刻离开蜗牛区, 而是挤入人群, 去超级线下市场里买了些食材杂货。挑樱桃时,贺逐山趁机和阿尔文搭话,问他想吃哪一种。而每回他在右边问,秩序官就把脸向左边扭, 他在左边说, 就把脸朝右边藏。 原来人生气了这么难哄,贺逐山后知后觉地想。想他平生杀伐果断所向披靡,第一次手足无措, 就栽在秩序官身上。 两人相对无言地回了家。 贺逐山哪里会做饭, 于是秩序官一个人在厨房, 把案板切得“当当”狂响, 贺逐山立刻远离那团低气压, 翘腿坐在沙发里,一边重读机密案卷, 一边为那颗无辜的大白菜默哀, 同时思索等会儿该如何拉下脸和人示弱。 他想得太入迷, 极其自然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了解压。客厅里很快烟雾缭绕, 烟屁股就被人一手夺去。 对方不知何时站到他面前, 蛮不讲理,极霸道地把他整个人圈在影子里,轻轻抛下两个字:“还抽?” 贺逐山就有点想笑。 但他没敢笑,自知不占理,吃饭时,非常安静地吞下所有秩序官强夹到他碗里的青菜,和乔伊一人一猫在厨房里大眼瞪小眼地洗碗,听见隔壁那间训练室里传来“砰砰”枪响。 这间训练室很小,是由书房改作的,占地面积不过几平方米,但配备了最新版本的全息环境模拟系统。插入不同芯片,就能配制出不同环境下的针对性战斗训练,两人常用这一训练系统来保持枪感。 贺逐山推门进去,见秩序官正戴着VR眼镜打靶。扣动扳机时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把成绩放在心上,但监控面板里,那具50米靶靶心已被射穿。 他听到声音,关闭VR模拟,回头透过灰蓝色镜片瞥了贺逐山一眼,然后极淡漠地扭过头去,垂眼装弹,又是“砰砰”十发,把把十环。 贺逐山忽觉得那靶有点无辜,好像是在代自己受过。 乔伊本在两人脚边探头探脑,见状“喵”了一声,立刻夹着尾巴远离周身正冒寒气的大秩序官。等奶牛猫挎着个飞机耳遛出老远,贺逐山叹口气,靠在隔音墙上,下意识想在这种促膝长谈的场合里点根烟,但被对方瞥了一眼,抬起的手只好抱臂环到身前。 “你……别生气了。”他笨拙地哄出今晚第一句话,这就是贺逐山苦思冥想四小时的唯一成果。 果然,阿尔文不为所动。 他只是垂眼调整配枪重量,将模拟环境修改至“雨夹雪”状态,微微眯眼,边计算风力,边寻找移动靶。 等第一轮出靶结束,才将枪口一点,卸匣换弹,冷冷回了他一句:“你明知道我会生气,还非要惹我?” 训练室里飘下片片雪花,羽毛似的,落在男人肩上。 贺逐山顿了顿,收回目光:“那几个中间人手里有我想要的情报,用钱买不来,我不得不这么做。” “不要偷换概念,”子弹杀风挫雪,准确点炸了从空中斜穿而来的移动飞靶。“我的问题从来只有一个:为什么瞒着我?” 子弹越打越快,新一轮移动靶还没弹射完,视域内已经空无一物。 贺逐山没有说话,但阿尔文余光一动,从他脸上读出所有答案。 ——因为那很危险,因为不想把你卷进去,因为我受伤从来都没关系,只是害怕你担心。 “砰砰”的子弹声越来越密,在狭小的空间内不断回荡。 谁也不说话,只是枪声一响叠着一响,仿佛电闪雷奔,雪落满肩。 直到秩序官摘下眼镜,再次率先做出退让,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发热的枪膛:“我不需要这种保护……贺逐山,我不需要。” 他的声音很低,说起话来仿佛叹息:“不顾一切地付出并非爱,而是自私的施舍。被瞒在鼓里永远不会让我觉得安全,反倒徒增惶恐、焦虑与偏执。” “我需要你,但我也希望被你需要。被你需要让我觉得我真正存在,而不是永远站在一旁……隔雾观花。” 他顿了顿,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垂下的眼睫微颤,嘴唇一抿,把所有欲言又止吞入腹中。那一瞬贺逐山似乎在他眼底捕捉到稍许落寞,那是这个强大又隐忍的男人极少极少会表现出的脆弱。 他的心便猛地一跳,第一次体味到某种愧疚的热流。 训练结束,“雨夹雪”环境渐渐消失。头顶的鼓风机不再“呜呜”哀鸣,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剩下此起彼伏的沉默的呼吸。 阿尔文叹了口气,觉得这猫根本不会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于是他压抑住心底的烦躁,重新拿起枪,把配重和后坐力设定都上调到更困难的数量级,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看贺逐山的眼睛:“算了,别站在这儿了。早点睡,睡前喝杯牛奶。” 结果那人轻轻地说:“我需要你的。我从来都……很需要你。” 飞行靶开始弹射,但秩序官手臂一颤,错过了最佳射击角度。 “Error是你的名字。”贺逐山说,“你告诉我,你有一个母亲留给你的中文名,谬悟。” “谬悟……谬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给你起这样的名字,但达尼埃莱说……人类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会义无反顾地选择犯错,即使知道前路叵测,依然会飞蛾扑火……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我的错误,我唯一的错误,我是因为你,因为你错误的出现,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谁,第一次在坠入深渊前回头……阿尔文。” 他忽然喊他的名字,秩序官一怔,刚抬起眼,便觉一个带着淡淡烟草香的人影靠过来,伸手揽住他宽阔的肩,又拽紧他的衣领,向下一拉,两片柔软的唇就贴到嘴边。 他的气息那么烫,赤/裸一样颤抖,主动索吻时又青涩又莽撞,却带着点这人惯有的不顾一切的孤注一掷的狠劲。 贺逐山把自己所有拱手相让,亲自送进他爱的人怀里无处可逃。 然后听见他说:“那天你问我的问题——” “其实我心胸狭隘,不舍得你爱别人。” 吻便如烈火燎原,一发不可收,从训练室滚到走廊墙边,又从走廊滚到卧室的床上。 对方只愣了一瞬,下一秒,反客为主,那吻长驱直入,席卷过他口腔里所有敏感地带,把所有不该被碰触的地方都狠狠舔舐,烙下自己的痕迹,自己的标记。贺逐山便被吻得头晕腿软,幸好对方的手紧紧揽在他腰上,将他整个人锢在怀里,他不至于滑下去,只需要全身心地沉沦与迷醉。 被褥松软,到处是阿尔文的气息。他身上那像远山像风雪的清冷的味道,贺逐山埋进去,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雪窟的小狐狸。无路可走了,被猎人捕获,被猎人拥有,被猎人纠缠。秩序官整个覆在他身上,用膝盖顶压他的大腿,他便动弹不得。 于是那吻从发鬓到眉心,从眼角到鼻尖,耳朵,脸颊,下巴,一个又一个,一片又一片。 贺逐山终于面红耳赤、忍无可忍,推着对方肩膀挣扎起来时,两手却被那混蛋一抓,钳制着握在胸前。他只得又乖乖承受,被阿尔文在脸上咬了一口。 “嘶——你真是狗啊!”还没骂完,牙印又被人舔了两下。 第二天还有正事要干——该死的秦御——两人便没有继续胡闹下去。 但即使只是这种程度的肌肤相亲,只是吻,就足够相爱的人汗水淋漓,潮湿不堪,粘稠凌乱。 他被单手抱进淋浴房,在意乱情迷的吻里,在对方的安抚下,不受控制,事后把下巴搭在对方肩上喘息。 阿尔文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嘲笑他的缴械投降,然后把他捞到花洒下方,想替他脱去身上被污浊的衬衫。 但那衬衫已完全湿透,薄薄地贴在胸膛与腹肌上,若隐若现,倒比不穿更耐人寻味。于是秩序官便抱着某种玩味的坏心思,干脆不再继续脱,就这么挤出点洗发露,手揉搓着泡沫,在他发上轻轻打抓。 他从身后贴过来,用胸膛靠着贺逐山后背。两人浑身都湿了,贺逐山便在余潮里微微喘息,感受对方有力的心跳。 直到第二遍冲水,阿尔文终于回过味来,贴到他耳边,故意压低声音用热气和他说话。“你太狡猾了……故意说这种情话来哄我欢心。” 拙劣的计谋被人看破,耳朵尖就颤巍巍立起来,无法自控地漫上点红色,但他依旧轻笑着理直气壮:“那要怪你自己没有定力——” 话未说完,喉结被人捏住。 这感觉就像被对方掌握了所有情绪,所有理智,乃至灵魂,人格,生命……贺逐山顿时浑身一僵,咽了口口水,却没有挣开这带着明显控制意味的动作。 “下不为例。”对方蹭了蹭他的侧脸,用牙轻咬他的耳垂,“这是最后一次,你最后一次骗我。再让我逮到现行……” 那人眯了眯眼,像是在思考,最后嘴边浮出点笑:“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贺逐山闻言挑眉,微歪头,用一种狡黠、不屑、挑衅的目光隔水雾看人,仿佛根本不把秩序官的警告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下一秒就在对方堪称流氓的无耻之言面前一败涂地。 “比如,你不是喜欢去‘刺蔷薇’吗?” 阿尔文说,同时手从他左耳垂处的白玫瑰滑下,游到肩上,又游到胸前。 “你喜欢‘刺蔷薇’的花样,我便舍命陪君子。一朵白玫瑰不够……就在这里再打一朵。” “于是每天早上起来穿衣,你就知道听话。” 作者有话说: 审核,他们只是打了个啵啊!!!!!!! 69 暴雪(4) ◎略走一点剧情。◎ 这晚乔伊独占了贺逐山的大床, 因为他主人被某个秩序官长手一捞,带到了自己被子里。贺逐山习惯侧睡,微微蜷缩,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阿尔文见状, 就从身后环他, 一只手揽他的腰, 轻拍着哄他入睡。 早上醒来时, 贺逐山发现颈后有两枚浅浅的青红色的牙印, 他无话可说,只好去找件高领黑色打底衫略作遮挡。但当他迷迷糊糊坐在被子里伸手套衣服时,忽猛地想起什么,脸在一瞬间红成柿饼, 衬得耳边那朵白玫瑰愈发清丽。 他一整天没给秩序官好脸色, 对方也不恼火,仿佛觉得猫炸毛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便在蜗牛区街头和秦御的线人碰头,拿到了对方提供的有记录功能的定制智能虹膜。 这种虹膜能自动记录使用者看到的所有画面信息, 并在事后把所见所得还原成3D立体空间模型, 相当于某种实时VR视频处理器。佩戴完毕后, 两人前往案发地。 失踪女孩叫阿宁, 住在蜗牛区夜市场附近的贫民窟。两人扮作公司员工上门, 要求进行居所回收前核查房屋损耗程度的通行常规程序。那室友没有怀疑,叼着电子烟就让他们进来。 租房不大, 是个小两居室, 客厅约莫十来平方米, 两人进门时, 沙发、茶几、多功能餐桌等大件家具已被运走, 几只折叠箱躺在地上,里面堆满了短裙、皮裤以及内衣等杂物,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因静电吸附蒙着层薄薄的灰。 “中控系统还没关,”那女孩吞云吐雾,眯着眼说,“你要记水电数据的话,登账号就能看到。哦,卧室里我贴了面墙纸,因为红色更能让男人产生性/欲,对我的生意有帮助——现在撕不下来了,这个应该不用赔钱吧?” “……不用。”阿尔文瞥了贺逐山一眼,那人正小心地从床与柜之间横穿。女孩屋里有一种散不去的淫/靡的味道,他显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于是猫洁癖病发,挑挑剔剔,十分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落脚点。 女孩闻言满意点头,弯腰打开音响系统,震耳欲聋的电子乐轰然炸起,阿尔文不得不在这种令人暴躁地鼓点里假戏真做地向她问话。 “这间房为什么锁了?” 贺逐山站在阿宁的卧室前明知故问。 “之前的室友失踪了,”女孩状似若无其事,夹烟的手指却微微一颤,“警/察办案,贴了封条,不让随便进。” “钥匙呢?” “说了不让进,你是不是听不懂话——” 女孩正要发作,一面全息投影忽弹至眼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列着三年内她在古京街所有以陪酒为由违法兜售毒/品的确凿证据,右上角则烙着一枚代表秩序部的圆形徽章。 “合作,然后一笔勾销。”她看着那高大男人对自己微微一笑,灰褐色眼睛里却盛满深黯的寒光。 “……成交。”女孩只得悻悻掐灭电子烟。 阿宁的卧室也不大,窗朝南侧,正对蜗牛区夜市场,暮色四合时,能看见那些隐没于城市肮脏角落的跳蚤们纷纷登场,在刺眼而纷呈的彩色霓虹灯里窃窃私语,完成见不得台面的灰色交易。 不大的两面窗被几条横斜的木板随意钉着,光束便被分割成几段照入。 贺逐山皱眉,探头出去,目光在四周逡巡一圈——出租房很高,在17层,而外墙老旧,因常年遭雨水侵蚀而墙皮剥落、肮脏不堪,但没有任何人为痕迹,据此判断,至少半个月内,没有任何人攀爬闯入,这说明如果阿宁是遭人绑架而失踪,这个人绝不是从窗外进来。 贺逐山眯了眯眼,将目光投向屋内。 屋里有一张床,一张梳妆桌,一只单人小沙发,一个多功能茶几,一个人形衣帽架,还有两排大衣柜。床头有一只玻璃鱼缸,贺逐山敲了敲,那金鱼是假的,正在吐虚拟泡泡。 墙上则钉着些明星海报,大多是妆容前卫的女歌手,一本收纳册里,轻轻翻开,投影浮现而出,是几张大型虚拟共享线上演唱会的入场纪念票。 贺逐山凝视纪念票根若有所思,片刻后,绕至桌前。桌上的各色彩妆与护肤品琳琅满目,高矮成群地整齐排成数行。台灯上还挂着几只最新款头戴式耳机,灯下是几只会唱歌跳舞的微型投影手办,几份纪念款全景声线下特别发售版唱片——都是一碟难求的最新大爆款。 贺逐山蹲下身,在桌后发现了电源插口。 整整三排多头插口,足够同时给十数个电子产品充电。贺逐山义眼微投射出蓝光,便在插口附近扫描出多个重叠的指纹和划痕——阿宁没少插拔用电器。 “长官,三分钟到了。”那女孩探出个头,小心翼翼地提醒。 执行警/察在室内加装了警报系统,一旦有人闯入超过三分钟,就会自动拨通警局的报警电话。 但是没关系,智能虹膜已记录下一切,包括那些调查者没法在三分钟内立刻察觉不对的幽微细节——两人交换个眼神,并再次警告女孩不必多嘴,然后扬长而去,没有碰那两杯廉价咖啡。 下午,他们又前往城市中心广场,如法炮制,进入了另外一名失踪人员“崔”的家中。崔出手阔气,居住的独间公寓很大,有更专业的“公寓管家”专门负责看管,他们只得扮作有意租房的暴发户情侣,在中介的陪同下走走转转,离开时还收到对方悉心准备的一捧玫瑰,被祝愿“意笃情深、百年好合”。 “祝人活一百岁是诅咒吧,”贺逐山冷冷地说,“在提坦市,多活一天都算折磨。” “起码意笃情深这件事没有说错。” “……你该改改你这随时随地向我表白的陋习了。” 他们返回家中,立刻将智能虹膜收集的所有数据通过加密传输发给秦御,探长回了句收到,半小时后,贺逐山的通讯器上弹出一条从活动IP地址发来的垃圾广告。 “您的定制款性/爱空间VR已完成模拟配置!欢迎再次下单哦!本司诚提供各色情/趣项目体验,包括地铁车厢play,学校教室play,露天温泉play,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做’不到!” 阿尔文:“还有这种功能?” 贺逐山:“……” 秦御,你和你的技术警同事都应该去查查心理健康。 贺逐山黑着脸开始下载附件,等待解压时,阿尔文翻出两只VR模拟舱。 这款YE113型模拟舱是幻梦游戏公司三年前发布的一种非游戏用模拟舱产品。它的工作原理和外观与世面上绝大多数型号的幻梦游戏舱都类似:外部呈椭圆流线型,体积约莫只容一人身,内部则填满了某种特殊神经类软胶质体,将使用者完全包裹,并通过电极或接口与其大脑皮层神经系统活动相连。 YE113款式较老,没有配备脑机接口,而是通过多个浮动电极来捕捉使用者脑部的生物信号——但这正是贺逐山需要的,他绝不可能允许公司芯片直接与自己大脑相连,天知道那会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 此时,他们将已转录好的全息VR数据导入模拟舱,加载完毕后,就可以全方位、全感官地体验已录制好的虚拟世界。这使两人得以不受时间限制地在案发地点尽可能寻找残余蛛丝马迹。 他们首先进入阿宁家中。 模拟舱中的阿宁卧室和白日所见完全一致,无论是化妆品的摆放、衣服的堆叠,还是木质地板上的灰尘与刮痕,甚至连窗外夜市场的嘈杂之声也活灵活现,一切生活气息都被计算成冰冷的数据,以程序运行的方式在两人脑内渲染。 贺逐山重新察勘房间四处,转了三圈,最终在床边停下。 “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血迹,”阿尔文说,“屋内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高额财物与身份证件都未丢失,阿宁本人的电子账户也没有任何款项进出……找不到作案动机,和秦御说的一样,这是彻头彻尾的‘意外’失踪。” 贺逐山点头,他也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但这正是整个案件中最不寻常的地方——因为失踪必然事出有因,“意外”绝不存在。 “我还查看了失踪当天的周围监控记录,但夜市场的环境过于复杂,贫民窟内部的住宅楼出口也很多,几乎没法排查出有效线索……” “崔的呢?” 阿尔文说,同时登出虚拟空间,将VR模拟调整到崔的公寓。 崔的公寓南北贯通,采光良好,空间宽敞,内部的家具陈设也以冷淡、大气的灰色系简洁风格为主。下午的阳光斜斜照入,如薄雾般盖在两人肩头,下沉客厅的透明玻璃茶几上还摆着几本纳米屏杂志,沙发上则整齐叠有几条价值不菲的针织羊毛毯。 由于警察封锁消息,中介并不知道失踪案的事情,他只以为上一名租客是因无法缴纳昂贵的租房费而连夜跑路,所以当时还忿忿地告诉二人,这家伙连行李都没有带走,他们破门而入时,一杯鲜榨柠檬汁还倒在案上,满地粘稠。 “城市中心广场的所有道路与建筑物附近都有监控探头,无拍摄死角,秦御从警局内部系统偷来一份当日的监控资料。下午15点26分,崔亲自开门,拿走了他订购的一份日料店刺身外卖,15点31分,崔作为职业吃播,在他的世界网频道上开始直播。17点12分,崔结束直播,把垃圾袋丢到门口准备让保洁机器人收走,19点整,崔打开门,让物流公司取走了他于一天前提交过退货申请的……呃,中型家用冰柜?”阿尔文顿了顿。 “再之后崔就神秘失踪了,仿佛人间蒸发,他没有离开过公寓,但公寓里也没有他的身影。” 贺逐山点点头,进入崔的卧室。 与阿宁的卧室相比,崔的卧室显然更加整洁大方。用于全方位捕捉直播时五感的感官收集设备成排摆放在长桌上,电脑椅静静躺在一旁,椅背上则搭着件整齐熨烫过的白色衬衫。双人床很宽阔,鸭绒被铺盖其上。床头顶部悬有三只点射光吊灯,照亮墙上的一副印象派油画,风徐徐吹来。 “和阿宁一样,没有明显被翻动的痕迹,没有财物失窃,没有血迹,没有打斗——” “不,有,”贺逐山忽然打断,“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 他在桌边蹲下,昂贵的楠木地板光滑无尘,正反射着金斑似的雀跃阳光。而贺逐山小心拉出电脑椅,六只滚轮在地上摩擦,发出轻轻的“唰”的声响。所过之处,虽不易察觉,留下了一道极浅极浅的刮痕。 4号位的滚轮上沾了枚砾状物,多半是崔不小心带进房间的。 “资料显示,崔由于常年做吃播,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在全息直播里,他经常坐在电脑椅上滑来滑去,在这种重量的压迫下,地板不可能没有任何椅轮留下的磨损痕迹。” 阿尔文立刻跟上了他的脑回路,眉头微皱:“地板被人更换过。” “不止地板,整个房间都被人处理过……” “这幅莫奈油画是个赝品。但崔最讨厌‘假冒伪劣’,他绝不会购买赝品。画也是后来挂上的。” 他们将重新铺设的楠木地板全部拆除,露出其下暗灰色的冷冰冰的混凝土层。然而就在这一层水泥表面,出现了难以消除的喷溅状血迹。两人根据血迹的喷射方向、大小和出血量推断崔大致的遭袭击位置,迅速将大床挪开,则在原本被床底覆盖的地面,和油画之后的墙体上,发现了数枚拳头大小的深浅暗坑。 “崔被人杀害了。”阿尔文皱眉,“杀手力气很大,根据推算,拳头力量至少能达到2000公斤……但在提坦市,只要植入战斗型义体,就算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十岁孩子,也能通过上载动能完成这种水平的肉搏攻击。” “如何完成攻击不重要,”贺逐山说,“重点是……谁要攻击崔?这个人又是怎么进来的?” 监控摄像显示,当天没有人进入崔的公寓。 而窗户也没有任何被撬开、被翻动的迹象,这说明崔从始至终,都是独自一个人在家。 那么这个人是何时进入,又是怎么进入崔的卧室,这几天他是藏在衣柜里,还是躲在别的什么地方耐心潜伏多时? 贺逐山微微皱眉,有一瞬间,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察觉到了蹊跷之处,但又一时不能捕捉。 直到他离开崔的卧室,重新进入客厅,站在昂贵的真皮沙发前,静静凝视那几条摆放整齐的针织羊毛毯。 “中介说,他进门的时候,崔的纳米杂志就随手丢在地上,东一本,西一本,柠檬汁倒在地上。崔不会收拾房间。” “崔的直播时间总是昼夜颠倒,镜头里整个人头发乱糟糟,衬衫扣子会扣错。他的粉丝会在互动区提醒他,然后他就会笑哈哈地当场重系……” “崔不会做饭,懒得出门做节目的时候,他就会点外卖应付。” “崔没有良好的生活习惯,或者说,他生活不能自理。但他的客厅、厨房、甚至卫生间都保持得相当整齐。尤其是冰箱,所有食材摆放分门别类井井有条,根据生产日期前后排列。” “有人在照顾他。”阿尔文皱眉。 “仿生人管家。”贺逐山近乎呢喃。 “你还记得阿宁的卧室吗?”他终于捕捉到了那点灵光,陷入思考时习惯性揉捏自己的下巴尖,阿尔文看在眼里,忽然觉得喉咙发痒。 而贺逐山并未察觉:“那些杂物,那些灰,她们合租的客厅……这两个人的工作也是昼夜颠倒,总在俱乐部陪酒喝得酩酊大醉,据此推测,一般情况下,她们不会也没时间培养出保持家居环境整洁良好的个人习惯……但阿宁的化妆品和衣物都井井有条,墙上的海报四角钉得整整齐齐毫无偏差,角落深处的人型衣帽架和床头之间则空着半米空间,墙壁上有刮痕。我一直在想那个刮痕是怎么造成的……现在我明白了,那里曾摆放有一个仿生人充电舱。” 他喃喃自语,脑海里却能回忆出阿宁卧室中的所有细节。随着他话音落下,两人陡然对视,几乎心念电转间同时意识到什么,阿尔文立刻调出那段监控摄像。 19点整,物流公司敲门,崔露出半张脸,片刻后,巨大的可折叠快递包装箱出现,员工操纵机械臂搬起退货冰柜,并帮崔关上门,从此以后,崔再也没有出现。 “崔确实订购过家用冰柜,但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是为了储藏更多的生鲜食品,崔喜欢刺身。崔还曾在直播里提到过新冰柜的自动制冰功能相当令他满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突然退货?” “放大。”贺逐山忽然说。 监控摄像被放大,崔的半张脸愈发清晰。 他脸上噙着一贯和蔼的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 “崔的刷牙方式不太正确,有楔状缺损,侧切牙形状不规则,但监控里,这颗牙的横切面是完美的。”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这不是崔……而是仿生人伪装的崔。崔已经死了,尸体就在那台冰柜里。” 70 暴雪(5) ◎“打住,我还没和你上过床。”◎ “不仅仅是崔、阿宁, 所有被强制封案的失踪案受害者,都曾有过仿生人或者低级基础功能款机器管家的购买记录。”秦御一边啃菠萝牛肉汉堡,一边皱眉翻动刚打印下来的消费记录单。 上午十点,秦御再次与贺逐山约在白鸟餐厅碰头。线上通讯当然方便快捷, 但在提坦, 任何等级的加密线路都不绝对安全, 一旦引起忒弥斯的警觉, 必然会遭到监听破解。所以赏金猎人和大老板们永远选择在俱乐部见面, 开一瓶香槟, 坐下来,点着雪茄慢慢谈几千万的大生意单。 秦御也不例外。他和“线人”从来都是当面说话。而且为了避免被贺逐山嘲讽“审美单一”,今天他还特地提前点了两份刚推出的巨无霸汉堡套餐。 “你认为是仿生人绑架,或者说杀害了它们的主人?”秦御三下两下把面包皮咽进去, 灌了口可乐, 含糊不清地向贺逐山发问。 “我只是说有可能,”贺逐山微微皱眉,“从现场残留的痕迹来看, 基本可以认定是家用仿生人管家对阿宁与崔发动攻击, 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它的可能性, 毕竟在证据链完善以前, 那都只是一种推断。” 是一个十分谨慎的回答。 “这听起来太扯了, ”秦御说,“搞什么?仿生人觉醒?机器革/命?这又不是2038年的底特律……等等, 上错了吧, 我们没点热奶茶啊?” “我点了。”阿尔文对服务员点点头, 小姑娘立刻涨红了脸, 支吾着落荒而逃。 陶瓷茶碗上贴着一条备注单, 秦御眼皮一跳,目光瞟见一长串文字:“请不要使用茶包,已自备红茶茶饼,泡茶水温需保持在95度以上,并更换无乳糖奶,外加半管白砂糖。” “……喂,吃刀头饭的人这么娇气真的好吗?”秦探长感到一丝恨铁不成钢。 而对方恍若未闻,只是把那杯热饮推到贺逐山面前,又替他推开汉堡餐盘:“熬夜伤胃,喝点。垃圾食品就别吃了,容易发油。” 秦探长在这数落里心虚地摸了一把脸,发现眉梢眼角各冒出一颗上火痘。于是他顿时有一种被内涵的无能狂怒,手里的双层牛肉饼汉堡一点都不香了。 贺逐山平静接过奶茶,极其乖巧无声地喝了半杯。他喝完后习惯性抿唇舔舐,那神色有点像懒洋洋的家养暹罗猫。 “也许是觉醒,也许是革/命,毕竟机器有时比人类更像人……”他用小勺搅动奶茶,说到这里忽然垂眼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老朋友,沉默片刻,又继续道:“但如果只是单纯的机器故障,秩序部,或者说公司,他们为什么要花大力气封口封卷?” “也许是怕影响到仿生人产品销量?”秦御猜测,“之前的‘定制情人’不就是吗,因舆论原因遭到顾客抵制,公司被迫免费回收所有已售产品,直接导致当月股票连续三日跌停,掀起了近三十年来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 “但达文是经济危机的唯一受益者。”贺逐山提醒道,“它以最小成本收购了A.Y.N.农业生产公司最后的股份,彻底吞下了所有财富空间,成为提坦名副其实的统治者。经济危机不过是风暴的伪装。” “销量下滑?公司不会在乎这种事,”贺逐山说,“在提坦,达文是单级垄断,任何在A类产品上亏损的羊毛,它都能通过别的方式出售更多BCD类产品,从羊身上一根一根薅回利益。‘此地无银三百两’,它这么做一定有别的理由。” 秦御没有反驳,显然,他也认为贺逐山说得没错。 但原因到底是什么?是什么让公司不辞辛苦也要多此一举地毁尸灭迹? 他把冰块嚼得嘎吱嘎吱响,一边灌可乐汽水,一边眯着眼陷入沉思。 “但这些只是逻辑推断,想确定公司的真正目的,必须抽丝剥茧找到实证。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找到那些仿生人——程序也好,零件也好,检查机器要比审问人类简单得多。” 秦御点头,被贺逐山的提示拉回现实:“但除了阿宁和崔,其他失踪者的个人财物已经转交给亲属,包括那些仿生人管家。贸然上门很容易打草惊蛇,我只能一个一个排查。不能从系统里直接检索,会引起忒弥斯的注意,手动比对则需要消耗大量精力,有线索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正常点通知,”贺逐山面无表情,“再给我发垃圾广告,我就把你,还有那个林,一起打包举报给忒弥斯。” 秦御不以为耻:“这么害羞干嘛,不会有人25岁还没有性/生活吧?” 贺逐山始料未及,被一口奶茶呛得直咳。 秦御当场顿住:“真的啊?对不起对不起,不是故意戳你痛处。” 贺逐山:“……” 只有秩序官笑而不语,拍了拍猫的后背。 两人与秦御分别,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趟小布鲁克林。彼时福山又在给小男孩弘太更换义体右腿弹簧零件,弘太则抱着5代机器人,兴致勃勃地坐在旧皮沙发上看电视节目。 “你怎么不常和同学在巷子里踢足球啦?”郁美端来小饼干,笑眯眯地问。 “哦,他们都在玩‘废土之下’,一个跟‘永恒之主’差不多的幻梦游戏,没时间和我踢球。况且他们也不喜欢和我踢球,我总是一摔倒就爆零件……像个NPC。”弘太有些委屈,蔫巴巴的,像只落水小狗。 两人进门时福山正因为这句话对男孩吹胡子瞪眼:“你不准说自己是残废!你把我这个机械师放在哪里!我不要面子的么!我现在给你做的是全提坦市最好的义体腿!” “阿尔文!”只有5代机器人瞥见秩序官身影,两根小天线立时竖起来,一把扑上男人大腿:“好久不见!” 郁美回身,对他鞠了一躬:“您好,喝杯热茶吗?” 贺逐山皱眉,微微眯眼,不着痕迹地收敛起那点不快,提溜着小机器人的天线把它拎到一旁:“……你们什么时候变这么熟了?” “当然!你不在的时候,阿尔文先生经常——唔唔唔唔唔!”5代得意地竖着耳朵,刚要滔滔不绝地像Ghost炫耀,就被郁美捂着发声器抱起来。 在贺逐山狐疑的目光下,郁美笑着说:“当然,您不在的时候,阿尔文先生有时会来陪5代下棋。他总是放水,5代玩得很开心。” 阿尔文?下棋?放水?这三个词在贺逐山脑海里短暂地进行了几次排列组合,但每一次组合的结果都让贺逐山由衷地感到违和,他实在无法脑补阿尔文哄孩子的模样。 ……但又好像没什么不对。 贺逐山偷偷瞟了眼对方的背影。 秩序官看似高傲、冷漠、强势,但其实总是那么温柔。 阿尔文莫名其妙被他盯了少顷,用眼神比出一个“?”。 贺逐山立刻扭开头去,假装偷看和他无关。他是来找福山取药,自从吃药一事被阿尔文说破后,他就被剥夺了自主服药的权利。秩序官总是盯着他,准确地计算每日用药量,定时清点药瓶里剩余的药片颗数,如果对不上,还是那个后果,“我不保证我会做出什么。” 阿尔文说。 于是贺逐山叹了口气,每晚抱着枕头溜上阿尔文的床。阿尔文从背后来搂他、亲他,和他说些乱七八糟脸红心跳的情话,他就能在对方的气息里沉沉入睡,比什么利培酮、氟奋乃静有效得多。 5代缠住阿尔文,希望他再和自己下一盘棋——福山这个老顽固,从来不让它哪怕一颗子!小机器人打起滚来也属于胡搅蛮缠那型,阿尔文一时进退不能,贺逐山得以独自跟福山进地下室取药。 临行前他收获了秩序官一个警告的眼神,但只面无表情地全当没看见。 地下室依旧昏暗,那些大大小小的改造植入体和机器零件还都冷冰冰躺在桌案上。福山搬来梯子,爬到高处,在凌乱不堪的储物柜前挠头翻找。 正专心致志配药,忽听见身后人冷不丁问:“阿尔文,他常来找你做什么?” 一回头,贺逐山正靠在门框上。 光斜斜地照过来,是整齐的一束线,像雾一样轻轻盖在他脸上,显得骨骼轮廓那么分明,鼻梁高直,眼珠清透,一双微长的眼抬起来向上看,羽扇似的睫毛掀起,便像鹤羽斜飞,有一种清冷而出尘的锋利。 福山便若有趣味地瞟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晚辈生得过分漂亮,总拿着刀砍砍杀杀属实有些委屈那张脸:“想知道,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 对方不语,只把眼皮一翻,明显是在说:“我要愿意问他,还在这里多此一举?” 福山就笑:“他可不是来找我。他来的目的和那朵白玫瑰一样……他来准备‘礼物’。” 礼物? 贺逐山一怔,下一秒,几乎出于某种本能,他望向自己右手。 冷白的皮肤被昏暗笼罩,无名指根微微闪烁寒光。那是阿尔文送他的戒指,纯银光面戒,内刻两人名字代号的第一个字母,“A”与“G”。 于是那两个字母仿佛烙铁,此时微微一灼,不疼不痒地烫了贺逐山一下。 “没错,纯手工定制哦,”福山一眼看出他的内心活动,露出个“啧啧啧不愧是小情侣”的姨母般的笑容。于是他也不顾药配没配完,又翻箱倒柜从杂物里搬出一大堆火吹、抛光机、不同型号弓形钻各一,向贺逐山展示:“这还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手艺和工具,如今的年头,可没几个人会做喽!” 长吁短叹。 “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老头发已花白,但八卦心不改:“情人,恋人……还是爱人?”他被贺逐山幽幽地瞪了一眼,立即摆手作“行行行不问还不行吗”状,将药片密封装袋,随手抛去:“给你调了下药量,根据记录数据,你最近的睡眠状态都不错,平均时长超过6个小时。怎么,换了张新床?” “……我怎么知道。”对方顿了顿,不耐烦地模棱两可,但耳尖微微一红。 “唔……但是戒指可不要随便戴在无名指上哦。”福山笑眯眯。 “为什么?”贺逐山全身上下的浪漫细胞加起来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于“戒指的意义”这件事,没人提醒,他就全然意识不到。那戒指阿尔文不准他摘,冲凉洗手都不行,有时贺逐山闲极无聊,会掰弄着手指把它换来换去戴,而阿尔文每次撞见,都要郑重其事亲手把那戒指再戳回无名指。 “无名指代表已婚,你个笨蛋。”福山放肆地嘲笑他,“哎呀哎呀,我是不是说破了年轻人的小心思!” 贺逐山愣了三秒,三秒后,肉眼可见地懵住了。 他眨眨眼,终于后知后觉察觉到秩序官那幼稚而偏执的占有欲。 贺逐山抱着个大折叠箱走出福山家,阿尔文正靠在车门上等他。他两只手插在羊毛大衣里扮酷,见状要替他效劳。但贺逐山立刻把手一扭,婉拒他的好意,好像那箱子里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阿尔文问:“什么东西连我也不能看?” “你不能看的多了去了。”猫高傲地答,却浑然不知,在阿尔文眼里,他的毛绒尾巴已经快翘到天上去了。 车上,贺逐山抱着折叠箱坐在副驾,手肘撑在窗前,目光放空地盯着车外建筑不断向后,手时不时下意识摩挲无名指上那枚某人送的银戒。 于是阿尔文将他的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须臾间恍然大悟,终于在等信号灯时挑了个空明知故问:“你和福山聊什么了?” “你猜。” “不猜。”他笑起来,仿佛欲拒还迎,等着贺逐山自投罗网。 但对方狡猾至极,并不上他的当,阿尔文不猜,他就不说话。 直到车动起来,夜色里灯火斑驳,一片片落在两人脸上,闪烁的光雾营造出某种暧昧的气息,但不是暗流涌动的试探,而是某种终于打开天窗,坦诚相对的欢喜与柔软。 “啧,5代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嘴。”终于,秩序官让步,他摇摇头,向对方坦然承认自己所有的心思。 “什么都好?” “你连机器人的醋也要吃?” 贺逐山赧然片刻,自觉好像有点道理,车里隐约飘起了醋味,于是他立刻故技重施扯开话题:“那戒指……你做了多久?” 秩序官笑笑:“没多久。” “没弄伤吧。” “没有。” “胡说,你指腹有两个水泡。还骗我说是蒸汽锅烫的。” “你这么关心我啊。”阿尔文笑了笑,并没有看他,只是单手打方向盘,同时轻轻摩挲右手食指、中指的伤。 贺逐山又顿了片刻,不好承认他的关心——他可不能说他夜里魇醒时,冷汗淋淋,会回过头来看对方的掌纹入睡。他有些懊恼,觉得今晚可能喝了秩序官的假茶,总在勤勤恳恳给自己挖坑,并且头也不回地往下跳。 他不语,阿尔文也并不追问。他便扭过头去看秩序官的眼睛——光影飞红,丝丝缕缕的彩色的雾像游鱼一样从他们身边、他们之间流过去。于是一时间,贺逐山觉得一切停滞了,仿佛他又回到小时候,是那个终于见到命中暴雪,为一片雪花欢欣雀跃的小孩。 他便心神一动,下意识问:“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按福山的说法,是情人,恋人,还是爱人? 阿尔文目不斜视,只盯着前方车流,半晌才歪了歪头,像是思考似的半眯起眼:“唔……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贺逐山绝不饶人:“那我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呢?” 对方闻言一笑,那些偏执的占有、顽固的霸道立刻突破伪装强势显露,斜眼瞟了贺逐山须臾:“那你最好重新说……”他一字一句,像是警告,“毕竟我没听说谁会和普通朋友拥抱、接吻、同居,一起吃饭睡觉洗澡……甚至上床。” “打住,我还没和你上过床。”贺逐山义正词严。 “会有那一天,”秩序官胡搅蛮缠,“某个25岁还没有……唔!” “性/生活”三个字尚未出口,副驾驶上的人脸色一黑,恼羞成怒地捂住他嘴:“不准说!” 阿尔文就笑,轻轻在他掌心啄下一口。 于是他这一笑,贺逐山觉得那根名叫“阿尔文”的刺又往心头深处扎进去半寸,并且一点一点膨胀,一点一点柔软地占满了整个胸膛。车恰巧在此时脱离航行轨道,缓缓下落,进入自由之鹰区,在十字路口拐向家门。 车停下来,阿尔文松了手刹。他两只手都空出来了,可以拨开贺逐山。但他没有,任由对方欺负,就这么只露出一双眼,带一点笑地盯着他。 然后贺逐山发现,他的秩序官,有一双过分动人的琥珀一样的眼睛。 他终于松开手,就在这昏暗里盯着对方。 然后他笑着说:“那或许我可以只有一个普通朋友……这世上我只要这一个朋友。” 世界那么喧嚣,灯火璀璨,车水马龙。但在这一方小小的寂静的角落,只有他们两个,只有开始轻轻飘下的小雪粒,一点一滴盖住了过去的所有孤独与荒芜。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对方的心跳。光五颜六色,自四面八方奔来,像剑,像刀,纷乱地扫,把车勾出不停变化的幻想般的影子。 但它同时使四目相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柔软,好像盛了一个人一生能给出的所有情与爱,所有一切都尽在这里,然后相互诚挚地把对方裹进去。 贺逐山不再犹豫,安全带也顾不上解,就那么抓在手里,探身凑近去吻阿尔文。 先吻了吻他的指尖——舔舐过那些因为自己而留下的伤口:“疼吗?” 然后是眼睛,鼻尖,脸,嘴角。 唇齿相依,舌尖再度暧昧不清地纠缠,呼吸灼红了彼此的脸,这个吻饱含情/欲,但谁也没有否认,谁也不再逃避。他们在霓虹与飞雪里,终于看清彼此的一颗心。 那吻把车里的所有空气都点热、点躁,阿尔文捧住他的脸,扶住他的后脑,一遍又一遍,尽情而恣意,不加收敛地加深、索取了这个吻。 于是在纷乱的水声和喘息里,在滚烫的无法克制的颤动里,想要占有对方的念头一次次浮现,一点点膨胀。贺逐山向后仰头,露出修长而白皙的脖颈,阿尔文便俯过去,在他的锁骨上、肩窝里,在冷青色的血管旁,留下一个个暗红色的咬痕与吮/吸。 贺逐山终于在一片混乱里艰难地摸到座椅调节器,“啪哒”一声,阿尔文压着他躺平在副驾驶上。 衬衫领口的第一枚扣子被解开,吻顺着脖颈滑落至锁骨,一寸一寸,在冷白如瓷的皮肤上,仿佛那朵清俊的白玫瑰已提前盛开。 “我可以吗?”他声音很低,像是被欲望烧得发沉发哑,贴在贺逐山耳边这么循循善诱,贺逐山哪里说得出不。 然而就在手伸向皮带的瞬间,那通讯器不知死活地尖叫起来。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掐灭。 下一秒,白玫瑰又“嗡——”地一声死缠烂打。 第三次之后,贺逐山原本沉浸在情/欲中的眼皮陡然一抬,雪亮的寒光乍现,杀意浓得像要把人钉死在原地。 阿尔文笑了,他轻轻吻去身下人脸上汗珠,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他的鬓与颊,觉得猫整个人都是甜的。 “别着急,”他哄道,“还有很多机会。” 但贺逐山就想要现在这个机会! 他扫了眼来电显示,对通讯器那一头极其阴冷地怒道:“秦御……我他妈一定会杀了你。” 刚加班排查完仿生人管家的秦探长:“???” 对方只冷冷抛下这一句话,眼瞧就要挂断。 秦御只好赶在自己第三次被隔空抽一耳光之前对贺逐山破口大骂:“不是你他妈让我别发垃圾广告吗?草,你们处男怎么事这么多啊!快点滚过来,碰头地址发你了,林有重大发现要和你面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今天考科三,站了七个小时有点中暑( 秦御:今天也上了Ghost的暗杀名单呢嘻嘻 P.S.2038年的底特律——是游戏《底特律:变人》的架空时间背景 70-80 71 暴雪(6) ◎“你好,林河。”◎ 凌晨三点, 暴雨倾盆。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中,一辆浮空车车灯大亮,如一柄白黄色利剑从黑暗中刺出,又在广袤的夜幕下飞奔, 笔直向古京街驶去。 三点正是夜猫子们群魔乱舞的时候, 酒吧、俱乐部、夜店和虚拟情/趣空间体验馆大小林立的古京街更是如此, 灯火璀璨, 霓虹闪烁, 笙歌艳舞, 是名副其实的夜之城。 在一片震得人头晕眼花的摇滚电子乐里,浮空车停在一家大型俱乐部门前。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前一后下车,给看门的小妞塞了两张虚拟钞票。 公司白领大抵都是这样,小妞不屑地想, 目送他们弓腰融入摇头晃脑的酒池人群中, 转头就把钞票在空中甩了两下,全息投影顿时消散,手表上弹出提示, 个人电子账户接入汇款2000提坦币。 公司白领嘛!大抵都是人面狼心、衣冠禽兽—— 但人面狼心、衣冠禽兽的两人只在角落吧台静静喝了两杯酒, 甩开俱乐部打手的注意, 便混入走廊, 一路七拐八拐, 摸进后厨员工用洗手间,然后将暗窗打开, 翻出门去。 门后是一道瘦窄的拱路:俱乐部北侧, 高耸入云的商业大楼里, 藏着一片低矮的无门可入的租房区。 “你‘滚’来得也太快了——”看见贺逐山的第一眼, 秦御幽幽地内涵道, “再晚一会儿,天就该亮了,我就得顶着两枚黑眼圈去警局上班,在忒弥斯问候我‘早上好,秦御警官,昨天晚上没睡好吗’的时候说‘哦,不是的,其实我昨晚联合通缉犯密谋犯罪去了’——等等,你脖子上那是什么印子?” 秦御的眼神玩味起来:“不会吧,我是不是打搅了某人的一夜良宵?” 贺逐山刚敲开门,就被秦御当头炮轰,对方的话又多又快,他一时没逮到任何机会勒令这人闭嘴。 直到秦探长似笑非笑地望过来,贺逐山耳朵一红,此地无银三百两,竖起衬衫领子,试图挡下那自下颌一路蔓延至锁骨、胸口甚至小腹下方的吻痕与牙印。 但于事无补,秩序官轻笑一声,摘下围巾,将他拉过来,亲手把人裹了个严严实实。 “别废话,”贺逐山嗅着围巾上沁人心脾的味道咬牙切齿,“秦探长最好真的有什么重、大、发、现。” 秦御笑得就差捶桌,拆了包压缩饼干边喝冷水边啃:“好好好,我长话短说,趁早放你回去被翻红浪。” 然后灵活弯腰,躲过对方黑着脸砸来的摆在门口辟邪的小貔貅木雕。 这间被租下来用作私人工作室的出租房并不大,一室一厅,厅内的家具陈设都很破旧,沙发翻皮,棉花外露,都和斑驳破落的发霉木电视柜一起被推到一旁,翘起一角的潮湿地板上改架一窝U字型的个人工作台。 台上则堆满凌乱纷杂的纸质资料,墙边挂着一面显示屏。屏幕上飘着几份验伤报告,附带两张颅脑结构内部扫描图。一旁的机械臂静静垂立,空无一物的平面桌没开透视灯,看样子,应该是某个多功能实验台。 “林”便从那间“卧室”钻出来,没穿白色的技术警/察制服,而是套着件浅绿色连帽卫衣,和秦御身上那件似是同款。但他看似着装慵懒,隐藏在单片机械镜后的眼神却犀利,打量两人少顷,像在仔细观察,片刻,才把镜子一摘,极随意地伸了个懒腰。 “你好,林河。”他对贺逐山点头,显然已从秦御口中知晓两人的身份,然后不再废话,打开了全息投影屏。 光粒子徐徐展开,在空中浮动的屏幕仿佛一面光滑无尘的湖镜,散发袅袅雾气,秦御把饼干咽下去,打个响指,屏幕便如浪涛般涌动起来。 失踪者身份信息、仿生人管家型号代码、案发现场影像、可追踪的现场证据链……种种内容浮现而出。 秦探长轻伸手作推拉状,那些资料便有顺序地有动起来:“我有个朋友在EOS公司做售后保障,他告诉我,所有仿生人产品的签约合同上都有一条:‘如产品出现任何使用问题,可立即电联维修或回收’。于是我滴了几个活儿不错的猎人,扮成EOS访问员的样子上门推销第5代产品,同时发放一份‘已购产品满意程度调查单’,借此向那些受害者家属打听仿生人管家的情况。” “但你猜他们怎么说?”秦御顿了顿,“‘你们之前不是来过了吗?说版本更新后会出现信号加速异常的BUG,所以要上门维修,就在几天前。’” “是秩序部,”贺逐山立刻明白秦御的暗示,“他们趁机对仿生人做了什么手脚……很可能是删去了与失踪案有关的数据。”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秦御点头,“但这是我们唯一的线索,断了就无路可走。于是我重新理了一遍,发现只有崔是突破口——崔是个孤儿,失踪后所有个人财产原封不动存在白银星银行里,但不包括仿生人……” “因为崔的仿生人管家没有登记在案。” “那是一个1代品,二十年前发售,功能单一,肢体运动笨拙,使用时间一长,线路老化很厉害。于是早在122年,EOS公司就宣告停止1代品的所有售后服务,并回收所有已售商品,免费为顾客更换届时最新发布的3代型仿生人管家。崔确实上交了他的1代,但不包括内载芯片引擎——他保存了所有使用数据,并通过自行购买元零件将其重新组装——也就是说,崔的仿生人独一无二,除了必须搭载EOS公司研发的运行软件,它不被公司追踪。” 屏幕里浮现出一条标红序列号,备注“已回收”,但秦御在旁打了个问号,显然,那就是崔的1代。 “那天,仿生人杀害崔后,并没有直接离开他的公寓,而是耐心等到警/察破门而入,扮作勤务员的样子混出现场。” 林河调出监控视频,圈了圈其中某个执行警/察的脸。 “我们本来无法追踪到它的踪迹,但好巧不巧,7天前,崔刚从EOS官网下载最新版本的仿生人系统,包括所有压缩包和补丁,安装在了1代管家身上。于是林河通过检索版本内置的信号程序,定位到了这个仿生人的所在——” “我们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垃圾场找到它。”秦御打了个响指。 工作台向两侧打开,一张金属桌缓缓升起。1代仿生人正躺在桌上,双目紧闭,黑发濡湿。 它只有脸和手臂附着有生物皮,其它身体部位则仅由冷冰冰的金属壳覆盖,这使它看上去像一只构造精巧的大铁罐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没有生命气息的光。 它不必穿衣,却破破烂烂套着件皮夹克。裸/露在外的机械臂上,刮痕虬结,沾满泥土。 秦御派去的线人说,他找到这机器时天落暴雨,它却不知道躲,只跪在垃圾场满地仿生人的金属残骸里,跪在蚯蚓涌动的肮脏土壤上嚎啕大哭。她任凭暴雨如针,击打在翻卷的电线上,任凭线路因水触电,火花迸射,但它浑然不觉,仿佛失魂落魄,线人把它运回古京街时,竟错觉它就像个活人。 “还挺难修的,”林河笑,“我从下班忙到现在,被你们秦探长催得饭都没吃。” 他无视秦御的“喂喂喂我明明给你买了压缩饼干,是你自己挑三拣四”:“但很可惜,它是崔的私人订制品,数据文件都加装了密保程序。强行破解的话很容易引发自毁,所以我们只能给它充电,等它醒来再做审讯。” 他便抬手看了眼表——秦御同款,纯机械表,没有任何智能功能:“现在电量应该差不多充满了……秦探长,劳驾,把屋里的信号屏蔽器打开,我们准备激活。” 秦御骂骂咧咧地去了,所有通讯器骤然失效。 而开关摁下的瞬间,1代仿生人开始发光。引擎与散热扇同时工作,低沉的轰鸣声填满了整间工作室。 “果然是老产品,”秦御一边强迫林河吃他的压缩饼干,一边点评道:“这种等级的CPU,我真怕它下一秒就要把电路烧了——” 结果这个乌鸦嘴话没说完,1代陡然睁眼。它惶然无措地和屋里四个男人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几乎是弹跳起来,像一只仓皇而逃的兔子,掀翻了桌上所有仪器,不顾一切,似乎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借你吉言,电路倒是没烧。” 林河离1代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它的弹簧肩膀。他看上去高颀削瘦,力气却很大。于是他抓紧1代,1代一时间挣脱不开,只得被一个人类活生生摁回桌面。 “别动。”林警官冷冷望了他一眼。 1代立时定住了,这人类的气场让它胆寒。 但一瞬的威压转瞬即逝,林河回头一笑:“……倒还不如烧了呢。我这一桌的实验仪,全让它摔完了。赔钱吧秦探长。” “滚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秦御置若罔闻,掏出电磁枪在1代眼前一晃。 这种武器专门用于对付有智能植入体的混混杀手,或失控仿生人,威胁的含义已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毕竟本市也没有仿生人权益保护法——所以我建议你,好好配合,关于为什么要杀害你主人这件事,我们长话短说地聊一聊。” 后半句话是对1代说的,它正被摁在工作椅上,动弹不能地遭四个陌生人注视。它蠕动嘴唇,两股战战,好像很想一头撞晕过去,但秦探长平时吊儿郎当,一旦严肃起来,又能给人一种凶意凛然的压迫感。于是他拉来张单人沙发,大马金刀地往那一坐,“啪哒啪哒”把玩保险栓,1代就被吓得不敢动作。 “不说?”秦御眯眼,“不说也行。林老师,麻烦你把它芯片拆了。我可不在乎仿生人会自燃还是爆炸,但我知道芯片数据不会撒谎。拆了你的芯片放进读取槽,一切来龙去脉都真相大白,也省得我多费口舌——” 1代顿时缩了缩脖子,像只雏鸟一样连连摇头。 它胆子很小,秦御几句虚张声势的话就把它吓得快哭——若真能强拆芯片,这四个流氓还能留它到今天?但它不聪明,不懂人情世故,想不通这里的弯弯绕绕,立时慌了神,只带着哭腔求秦御不要拆掉自己。 “我……我没有杀害崔,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他!”它颤抖着身体迎上秦御冰冷的目光,内心害怕至极,语气却格外坚定:“我绝不愿意杀害崔!我不可能害他!但,但……一切都不受我控制,我控制不了……” 1代的眼皮垂下来:“一切都要从7天前……我更新EOSSUN-18.001号版本系统说起。” 72 暴雪(7) ◎“废土之下。”◎ 1代戴上测谎仪, 坐在桌前。 它沉默许久,终于平复心神,缓缓道来。 “我是在二手杂货店被崔买下的,那应该是120年, 崔只有十来岁, 刚从福利院离开, 在一家日料店做主厨助理。机器固然可以极精确地配菜备菜, 但味道、口感、层次, 色与香, 这些东西只有人类才能体验,才能掌握,这是主厨的工作。当时,崔因为擅长创新菜码, 很受主厨重视, 攒了笔钱搬出员工宿舍自己租房,想要买一个机器人帮他打扫卫生……” 1代微微垂眼,手指蜷缩, 像陷入了某段回忆, 同时额边弹出系统警告:“软体不稳定, 情绪程序异常”。 “这是我们相遇的原因。当时, 仿生人管家2代刚发售不久, 价格很高,他没有那么多钱, 也不需要那些复杂的功能, 所以他去了一家二手杂货铺, 在蜗牛区, 一眼看中了我, 一个被前主人抛弃的1代仿生人管家。” “我跟随他回家后,每一天,努力把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缝隙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唯恐再次被抛弃——听说,被抛弃的仿生人如果没有回收价值,就会公司被丢到垃圾场。在那片臭味熏天的深坑里受风雨侵袭,默默等待一百多年后电量耗尽,才能平静‘死’去。” 1代说到这里,像是想起什么,浑身瑟缩了一下,发梢的水珠纷纷掉落,润湿它冰冷金属身体上的斑驳泥土——贺逐山微微皱眉,他发现1代所表现出的共情能力已然超越了机器范畴。 果然,它说:“我和崔相处得很好,他还给我起了名字,对,我叫格林……崔说那是他小时候在福利院,一直想看却看不到的童话故事书的作者。” 格林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和崔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觉得自己出现了变化。果然,这个警告,”它指了指额头,一旁,“软体不稳定”的信号显示正在不断闪烁,“它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公司检测到了,上门要求将我回收,但崔回以拒绝,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还记得那是个春雨夜,绵绵细丝,虫鸣很安静。崔告诉我说,我不再是一个机器、一段程序,而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个体。他会尊重我的想法,尊重我的决定——我要去哪,是我的自由。我不愿意离开,当然也不愿意被公司回收——‘刷新’对我们来说,无异于死亡……我只想和崔在一起,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只要看到他,我就会很开心。” “于是122年,公司要求全面回收1代仿生人。我听说,是因为软体程序大面积异常,他们不得不这么做。但被回收的仿生人都被‘刷新’了,不再有以往的记忆,我不希望这样,崔就拆除了我的芯片引擎,下载了所有程序,并通过购买其它仿生人配件,亲手给我组装了一个新的身体。” 测谎仪所显示的的精神波动曲线相当平稳,这说明格林从头到尾,说谎的概率不超过5%。 “但是……也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格林垂下眼睛,脸上流露出些许无措,“我脑海里的文件数据开始莫名膨胀,体积每天都在以指数倍速度自主增长。它们越来越繁琐,越来越庞大,那些可以被称作记忆或是感情的东西,挤占了原有的程序空间。于是我的运行频繁出错,开始频繁短路。但崔不愿意放弃我,他想方设法维持我的……” 格林险些将‘生命’两个字脱口而出,但它登时卡住,两眼一黯,将这个词咽回去。 “可是我的芯片引擎太低下了,任何手段都已无力回天。崔一直一筹莫展,但三个月前,EOS公司发布了最新版本的系统程序,18.001,他们宣称这一版本程序通过修改算法压缩了程序大小,优化了运行速度,可适用于所有机型,甚至包括指只具备基础功能的扫地机器人——于是崔为我下载了这一程序,效果很好,我们又回到了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 “但事情逐渐开始不对,”格林说,“一些文件数据开始丢失,它们莫名其妙被删除了,好像从没存在过。我没法在任何一条指令记录里追踪到这些数据的原始文件,也找不到和‘删除’有关的指令,但我开始变得……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开始变得‘麻木’、‘冷漠’、‘理智’,我再也不能理解崔说的话,无法回应他的情感……” “一周后,我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不记得在公寓里你对崔做的事。”秦御紧紧盯着格林,试图在机器人苍白的机械脸上捕捉到所有可以被判定成“神色”的东西。 但格林流露出痛苦:“不……我记得。”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弹簧发出“嗡嗡”的声响,但他紧咬牙关,努力从缝隙中憋出几句错乱颠倒的话:“崔在激烈反抗,一定很激烈,是的,因为我的数据线被扯断了……电路上有牙印。这些反抗让程序失控,数据丢失,我才得以在空隙里清醒过来……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发生了,我醒来的时候,地上只有一滩血,崔已然不见……” “内置记录探头拍下了一部分画面。” 林河一怔,打开格林脑后的控制面板。那里有一个接口,通过连接线与主屏幕相连后,格林没有阻拦外部设备读取自己的脑内记忆,几段画面视频被投放在四人眼前。 那是当日下午格林所见的片段。 一场残忍的谋杀。 格林不敢回头,却能听见那些模糊的声响。它终于难能自抑,坐在工作椅上捂脸嚎啕。其实它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个天真的小机器人,会把崔视作他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主人、朋友、甚至……亲长。 “它那么清楚,那么清楚!”格林没有眼泪,它只能无助抽搐,“它把我杀害崔的过程拍下来,一遍遍在眼前回放,我根本删不掉,删不掉,一遍遍,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可见——” 比如崔笑着为他定制的那两只生物皮拳头,是如何以千钧之力砸回到他脸上;那两根常常生锈、崔不得不叹着气帮它打油的弹簧机械臂,如何将两百斤的胖乎乎的崔拎起来狠狠撂摔在墙上;比如它如何穿上崔的衣服,揉搓生物皮,将自己扮作崔开门和取货员打招呼—— 格林想逃避,想自我欺骗,可是它根本不能。视频有证物属性,一旦出现仿生人程序事故,可以作为呈堂证供由忒弥斯观看审判,受最高程序保护,格林无法删除,于是它只能一遍遍,一次次在真实而残忍的记忆里受无尽折磨。 “你说得对,”格林颓然放下胳膊,“是我杀了崔。都是我的错……法律应该惩罚我。” “但法律不会管我,我甚至连一个人也算不上。”格林忽然疯笑,眼神里染上点痴狂,“事发之后,我强行摆脱程序控制,去到垃圾场,发现了无数比我更高级、更先进的仿生人。我给它们讲故事,它们无动于衷,只是闪一闪眼皮,发出点掉帧般的错乱……于是我就想,连它们都会被抛弃,连这些和人一模一样的机器都无法被接受!我又算什么人呢……” “我只是一个错乱的老旧的废铜烂铁,程序紊乱,就犯下弥天大错——” 格林心如槁木,言罢一抽鼻子,起身就要去拔脖子后的电源线——这种关机方式很粗暴,容易导致芯片引擎短路,元件烧毁,那就是真正的“一了百了”——但电光石火之间,贺逐山一步上前,抓住它的手将其制止:“不是你的问题。” 他神色漠然,仿佛不为格林的崩溃所动,眉心却微微蹙起:“新版本系统。‘18.001’。” 林河心领神会,立刻登陆EOS公司官网,调出系统更新页面。 “135年5月29日发布的EOSSUN-18.001版本系统,修正了仿生人软体程序异常BUG,并新增包括‘文件检索’、‘软件自动更新’、‘智能对话服务语音包’在内的多个功能补丁。所有顾客可从官网上免费下载一键安装……截止今日凌晨,安装次数已高达四千九百二十五万次。这意味着提坦市内几乎85%以上的仿生人或者家用机器都更新了这一系统。” “你是想说,是新版系统存在某些异常程序,导致仿生管家攻击主人?”秦御皱眉。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贺逐山淡淡。 林河拨下单片镜,戴上智能机械指骨,投影内,软件立刻开始解析刚下载的新版本系统程序的源文件。一行行代码便如湛蓝色的水波在全息光幕里奔跑。 “我可以读取你的系统数据用于比对吗?”他问格林。 格林一怔,点点头,闭上眼睛,所有运行文本便顺着外接线流入光屏。漫长无尽的代码不断被刷新,其中,部分机器语句被标红并摘出。 近十五分钟后,软件运行完毕,共比对出1581处源文件语句不匹配。 “所以真是系统BUG?”秦御皱眉,“之前也有过这类案子,仿生人因电功率出入异常导致线路短路,在街上随意攻击所有高速移动目标。” “不。”林河眯了眯眼,“这些无法匹配的语句里没有运行失常或是错误警报,而且70%以上都内含加密型条件判断代码。虽然没法解析出具体的内容,但可以肯定,它们都是网络主干枝上的控制指令。” 秦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格林的系统程序和官网上提供的更新包不完全一致,而从比对结果来看,它的程序不像出错,更像下载安装后,被强制激活。”贺逐山顿了顿,“也就是说,很可能,系统本身不存在程序异常,攻击人类不是BUG,而是某条隐藏其中的被特意编写进去的非法指令。” “那岂不是……近五千万个仿生人随时都有可能伤害人类?” 格林反应最慢,回过味来时,毛骨悚然。 这时头顶恰传来一声闷雷,雪不再下,狂风四起,骤雨落地。在电闪雷鸣里,这间小小工作室陷入死寂,仿佛黑云压城,闷得人喘不上气。 没人搭理格林,它就转着眼珠子左看看右看看,惶惶然地提问:“可是……为什么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指令是什么?是杀死自己的主人吗?可那样的话人类不就灭绝了么……” 格林的眼神又落寞下去:“但无论如何,现在看来,如果不是我的存在……崔就不会死。” “不,崔还是会死。”贺逐山平静道,格林骤然抬眼。 “上门取货的退货员是秩序部接应,负责辅助你将崔运走。这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里应外合的谋杀。” “当日冰柜工厂仓库管理员没有上报任何异常情况,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在被退货的商品里看到崔的尸体。崔的尸体去了哪里?运输货车中途曾在无探头区域停留,是在那个时候被调包运走了吗?”秦御提出疑问。 探长的每一个字都一针见血戳中要害,这也是贺逐山想不明白的地方。 公司为什么要杀害崔?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杀害崔?复杂又繁琐,出错率高,意外频生,而崔、阿宁,那些失踪者,他们又有什么共同点? 贺逐山总觉得自己走入了某个误区,在迷雾里,伸手不见五指。 直到一直保持沉默的秩序官忽然开口:“你们为什么那么确定……崔已经死了?” “把视频片段再回放一遍……停。注意前后帧。” 格林的记忆视频是不完整的,或许如它所说,在与崔的激烈搏斗中,它因撞击导致线路异常,遗失了部分数据资料。 “缺失的部分很关键,根据前后帧画面显示,崔是在没被拍摄到的过程中失去反抗能力的。上一帧他还在推抗格林的左右肩,下一帧就已经躺在血泊里。”阿尔文说。 “根据现场痕迹推断,他应是后脑遭剧烈撞击后出现颅骨破裂和蛛网膜下腔出血,即使不死,也多半是个植物人。”秦御答。 “植物人和尸体有本质区别。”阿尔文说,“不要以常人逻辑推断水……水谷苍介的意图和想法。” 贺逐山终于捕捉到迷雾里的一点火光:“这样就说得通了。水谷苍介没必要为了几具尸体大费周章。他想要的多半是活口,植物人也算。” “植物人?”秦御眯眼,“植物人能做什么?” 植物人能做什么……阿宁和崔能做什么? 贺逐山闭上眼睛,觉得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关键。 触发异常指令的条件不在仿生人身上,而在其主人。阿宁和崔有某种共同点隐藏在海面之下,是庞大的矗立的水下冰山。 阿宁,陪酒女,俱乐部,明星粉丝,线上演唱会爱好者;崔,美食家,网络红人,大主播,鲜少走出家门的宅男…… 刹那间,他眼前闪过弘太的脸。 那个小男孩正抱着5代忿忿坐于沙发,抱怨自己因买不起游戏设备被伙伴丢弃。 贺逐山陡然睁眼,扭头望向仿生人格林:“你平时在家,和崔一起的时候,你们会玩游戏吗?比如……‘废土之下’?” 73 暴雪(8) ◎“White,元白。”◎ “废土之下?”格林一怔, 像在回忆,“是那个幻梦游戏吗?” “废土之下”是五个月前,幻梦游戏公司发行的最新款超级互联类多人幻梦游戏。其世界观与前作“永恒之主”相比差别并不算太大,基本上是架空的平行宇宙提坦。 游戏由“主世界”与“副世界”构成, 主世界是玩家们“生存”的唯一世界, 又被称作“罪恶之城”, 总共分为十三区, 玩家们在这里完成和现实生活一样的日常起居。 副世界则是副本与挑战赛, 玩家通过参与副本获得积分, 这些积分可以用于兑换系统提供的任何武器、药品、特殊工具或是一对一个人交易,相当于虚拟游戏世界的唯一货币。 主世界是“废土之下”的最大亮点。幻梦游戏公司升级了游戏设备配置,“永恒之主”时期,玩家们还必须通过佩戴游戏头盔或是游戏舱进入游戏, 但“废土之下”, 你只需要植入一个脑机接口,接入体积不过音响大小的“废土箱”娱乐主机就能上线。这种模式可以更有效的连接玩家的大脑神经系统,使玩家其全方位、全感官地体验虚拟世界。 同时, “主世界”玩法相当多样。你可以选择成为商业巨鳄、超级大亨, 也可以通过血腥暴力爬上犯罪的王座。就算你只想做一个普通人, 在游戏中通过积分兑换食物、商品、住房, 根据汇率计算, 会比在现实世界中吃好喝好更简单。这相当于为玩家们提供了一次重新把握自己人生的机会,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沉浸在“废土之下”的世界里, 反把在现实中醒来当作虚假的休憩。 “我不玩, 我的神经系统太低级, 无法通过‘废土之下’的基本能力测试。你知道的, ‘废土之下’的可玩性依赖于玩家本身, 每个人的神经水平不一样,控制角色的精神能力也各有不同,所以游戏天然就会区别出‘大神’和普通玩家……但崔玩得很好,他很聪明。他喜欢打怪,经常带粉丝刷本,有时半夜三点,他都还抱着‘废土箱’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劝他早睡,他会不耐烦地叫我别打扰他……怎么了,这游戏有哪里不对吗?” “‘大神’。”贺逐山眯眼,“他的ID叫什么?” “常青树。” “‘常青树’……最高总积分排行357,休闲娱乐类玩家,下本数量461,最后上线时间……5分钟前。”林河开口。 “废土之下”有游戏论坛,叫做“Sundowners”,这也是游戏玩家的自称。林河登上游戏论坛,轻而易举查询到有关“常青树”的个人信息。 “5分钟前?”格林失声尖叫,“绝不可能!” 贺逐山闭了闭眼:“和你猜的一样……崔还没死。” 阿尔文轻轻嗯了一声,替他拢紧脖颈间的围巾。不知为何,他在这一瞬间想起忒弥斯。 “阿宁应该也是个玩家,我早该想到。”贺逐山说,他没有躲开秩序官的手,任凭对方把自己往怀里带了带,一边靠着他,一边摩挲羊毛围巾柔软的触感,微蹙的眉头里带着点疲意:“阿宁年纪小,好奇心重,喜欢追时髦,家里有很多线上演唱会纪念票和明星海报,不可能错过这么风靡的热门游戏。那排电源插口……她应该经常通过脑机接口连入‘废土之下’。” “但我们却没在两人家中发现任何与游戏有关的物品,包括‘废土箱’,它们都不翼而飞——” “失踪原因和游戏有关。”秦御接话。 “查一查阿宁的ip地址,在游戏论坛上做比对,如果她发过言的话,就能追踪到她的账号——” “‘Ningning’,”林河说,“最高总积分排行290,暴力类玩家,下本数量677……这姑娘挺野,是排行第三的帮会‘伏特加’的二把手,有事没事就在第七区街头搞暴力枪战,靠做悬赏换了不少积分。” “人在现实生活里压抑久了,放飞自我的时候就会变本加厉,这很正常,”秦御说,“其他失踪者呢?有一个算一个,ip地址都在论坛里做检索——” “‘CCE’,最高总积分排行194,暴力类玩家,第三区暴力武装‘独立军’成员。” “‘3.14’,最高总积分排行502,智力休闲类玩家,不擅长打架,曾因为篡改游戏程序被封号过四次。” “‘亚里士多德’,最高总积分排行411,什么类玩家都不是,热爱在论坛上打嘴炮,巧舌如簧,和几个专心走事业线的经商类玩家是好友,算是一个小情报贩子,悬赏中间人……但他们最近都不常上线,或是干脆宣告退游退号……” “这些人的评估等级都在B+级以上,精神能力非常强韧,有资格进入会大量消耗现实世界里身体机能的高级副本。” “他们都消失了?”格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但是,为什么?理由是什么?崔五分钟前还上过线,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活着?他人又在哪里?” “常青树一直待在副本里,进入副本后玩家是不能和主世界互通的。” “哪个副本,我们可以去找他吗?”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林河说,“检索不到这个副本编号……他进入了一个不存在的空间。就好像……卡进了一个BUG。” “10分钟前崔的社交账号发布了一条新博文,声称自己因胃病加重决定结束直播工作,此账号不再做任何推送。”阿尔文不知何时登上了世界网。 格林愣住了,它的信息处理器十分简陋,往往不足以支持它分析过于复杂的情况。 但此时,它能意识到,这条博文绝不是崔自己发送的,而是幕后黑手的某种欲盖弥彰。 “前500还有多少玩家没失踪?”贺逐山问,“评估等级在B+级以上,活动频繁的。” “还要排名相对稳定,”秦御补充,“排行榜每秒都在刷新,前500来来回回至少上过小一万个人,这是为什么至今为止高级玩家失踪没有引发大量关注。” “‘White’,最高总积分排行155,目前总积分排行198,没跌出过前300……什么都行类玩家,技术主播,现在还在线。” “定位他的ip地址,他很可能是下一个失踪案受害者!”秦御浑身一凛。 但林河敲打虚拟键盘,不多时便微微皱眉:“啧,他很谨慎,用的是活动ip,套了至少四个假性服务器……” “喂我说,那个id叫‘White算鸡毛’的喷子,别再解析我的ip地址了。” 元白刷完副本,退入游戏大厅,结算后又推开游戏大厅那两扇华美的鎏金木门,跳上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准备把角色溜回主世界一区的豪宅再下线。 “我好歹也是个近五十万粉丝的大主播,要是能让人随随便便追踪到真实ip,我每天晚上还要不要睡安稳觉了?管理员呢?快把这家伙踢出去拉黑,不准再进我的直播间——明天?明天不播,补觉!怎么样才能睡到我?简单,你现在给我打三十万积分,到账之后我立刻躺在游戏大厅门口让你睡一百遍——” 他一边笑,一边摘下摩托车头盔,露出一张明艳而精致的脸。白发少年神采飞扬,对游戏内置直播摄像头抛了个飞吻,然后头也不回,光速下线。 74 暴雪(9) ◎还是一段剧情。◎ “废土箱”脱离连接, 元白掀起眼皮。他深吸一口气,活动活动略显僵硬的肢体,然后伸着懒腰起身——后脑勺却被“啪哒”拽了一下。 元白懊恼:又忘记摘数据线了! 少年掀开被子,反手拔掉脑机接口上的数据插头, 然后翻身下床, 赤脚在毛茸茸的浅灰色地毯上站定。 清晨五点半, 还不算太晚。元白看了眼表, 披上睡袍, 一边揉乱满头蓬松白发, 一边肚子空空地走向窗边。 他上线时,真实世界还在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如同一根长鞭呼啸,把街边所有广告牌或电线杆尽数摧折。而此时雨已停了。未见彩虹, 却扬起雪, 于是大雪瀌瀌浮浮,眨眼就将整个自由之鹰区染作银白。 “咚咚。”身后忽传来敲门声。 “请进。” 元白回头,看见他的仿生人管家布莱克探出脑袋。 布莱克是5代仿生人管家中的高配plus智能款产品, 顾客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为其订制外观、性格、服务模式。元白看似性格活泼, 其实骨子里喜欢独处, 每逢这时, 布莱克就会一言不发, 坐在沙发上陪他看书——哪怕只是机械地扫描文字。元白很享受这种有“人”陪伴的感觉。 此时,布莱克手里端着杯燕麦拿铁, 捧一碗小曲奇, 对主人露出一个标准而和善的笑:“饿坏了吧?您要吃点宵夜点心吗?” “其实不太饿, 布莱克, ”元白对它歪歪头, “今天刷的是丧尸围城本,游戏太逼真了,打一场下来溅得我浑身都是腐肉和血,你不知道那有多恶心人。幸好你没准备什么意大利面之类的夜宵,否则你现在已经在清理我的呕吐物了——” 他吐槽归吐槽,一边说,一边示意管家将咖啡和曲奇放到桌上。 游戏直播是元白的工作,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就算长时间进行脑机接口连接会带来强烈反胃、呕吐、胸闷、眼压升高、头晕脑胀等不适症状,元白也必须坚持做好这份工作,不然他就得去喝西北风。 况且与一般人相比,他的精神能力很强,几乎没有什么连接后遗症,已经算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那一种。 布莱克点头,走向工作桌。 他小心整理桌上凌乱的游戏设备,将它们一一放好。 “需要为您提前放一缸热水吗?” “嗯……好呀!”元白还有些恍惚,迟钝地眯眼思索片刻,“哦,记得泡上一袋助眠包!我最近总做噩梦,被人追杀到无路可走……你说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 “梦都是反的,先生。” 布莱克微微一笑,转身进入洗手间。 他的目光在扫过咖啡杯沿时微微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滑开。那一眼诡异非常,但元白并未察觉。 元白打开星脑,接入世界网。他结束直播后,总是喜欢继续在论坛冲浪。于是隔壁水声哗哗时,他没碰咖啡曲奇,反倒先习惯性进入“Sundowners”首页,看看今天“废土之下”的世界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论坛里纷纷扬扬。 特级武器掉落点再次刷新…… 中级副本“无人村”的无伤速刷教程…… 第四区内部帮派斗殴最新战况…… 关于非法盗取玩家积分的木马程序处理结果…… 元白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觉得游戏日常有时看起来也乏善可陈。于是他退入“交友灌水区”,乐滋滋地围观自家粉丝和喷子对骂。 元白挨喷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喷子。在“废土之下”,大神玩家没被喷过的可谓凤毛麟角,大家早已把被喷视作对自己能力的肯定。 此时,页面还在实时刷新,一条又一条怒气冲冲的留言不断被顶到上方: “就White那水平,老子一个打十个——‘1997列车’这种难度的丧尸本都能折腾一个多小时还在团团转向,真不知道这155高排是怎么刷出来的。” “出现了!‘一个打十个’!拜托,White从来不关个人挑战功能,麻烦您轻移贵手点击‘下战帖’按钮,这位id‘信仰之刺’的朋友我们斗兽场见好吗?” “笑死,干啥啥不行,口嗨第一名。” “信仰之刺,最高排名20156,目前排名20156……谁给你的自信啊。” “我好像见过这个id,在低级副本‘诡域校园’,这大哥被二等小鬼追得满地图跑。” “二等小鬼?那不是有手就行,我三岁老弟都玩得比你强。” “信仰之刺”被White粉丝怼得无能狂怒,恨不得一人长八只手,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与敌一决高下。于是双方奋战互喷十数分钟,“信仰之刺”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咬牙切齿敲下最后一句话:“要不是Asa宣布退游,White怎么可能杀进前200?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垃圾主播迟早翻车!” “信仰之刺”喷完后落荒而逃,剩下一群粉丝还在对他冷嘲热讽。 元白却皱起眉头:Asa?他对这个id有印象。 Asa是一名擅长单兵作战的狙击手,曾在副本‘无人区’里刷出176单杀的惊天战绩,至今无人能超越,两人曾因友谊赛有过一面之缘,还在线下约了次饭。 Asa怎么退游了? 元白打开通讯器,在联系人里找到Asa。他本想给对方发条通讯询问近况,但不知为何,心下一跳,觉得胸口忽涌上一股莫名的恶感,于是他干脆径直拨通电话,在“嘟”声里耐心等待。 第一遍,无人接通。第二遍,无人接通。第三遍,人工智能忒弥斯提示元白,此账号已因欠费注销。 欠费注销?开什么玩笑,Asa直播一小时净收50万哎。 元白正有些狐疑,布莱克已从洗手间钻出头来。 “水放好了,您现在就泡吗?” “谢谢,”元白说,“我等下就去。” 布莱克瞟了眼咖啡,它还在原位,未得主人宠幸:“点心不对您胃口吗?” 元白烦闷缠心,自然没有食欲,便随口“嗯”了一声:“不太想吃东西。你端走吧。” 布莱克悄然眯眼。 “您一晚上没有进食了,这对您的肠胃不好。身体重要,您还是吃两块吧。” “布莱克,我犯胃病又不是一天两天。” “您总要吃点东西再睡觉的……” “咖啡提神醒脑,我还用不用睡啊。” 布莱克深吸一口气:“那,要不要换成一杯热牛奶?我现在就去替您拿。” 元白失笑:“布莱克,我不吃点东西,你是不是浑身难受?” 布莱克没有回话,它垂眼注视元白,神色相当温柔。但在元白目不能及的背后,它悄然握紧拳头,指甲深嵌掌心。 “好吧好吧,”元白被仿生人看了一会儿,败下阵来,“给我一杯热牛奶。曲奇就算了。” 布莱克再次露出标准微笑,冲元白点头:“好的,先生。” 它转身离开,向厨房走去。刚打开冰箱,大门传来一阵铃响。这不对劲,不应该有任何人在这时拜访——仿生人眯了眯眼,其间闪过一丝冷酷如刀的寒意。 “我去开门,先生——”布莱克垂眼掩饰失态。 “不不不,不用你去,”元白从旋转椅上跳下来,“应该是我的游戏营养液,上个月赛季总评的奖励……必须本人签收,我自己去拿就好。” 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来到门前。 门外站着快递员,出乎元白意料,那并非常见的运输型仿生人,而是一个身型高挑、劲瘦有力的年轻男子。他头戴一顶橘黄色的物流公司员工鸭舌帽,上面印有白色“Y”字符,偏长的帽檐则挡下一双狭眸,眼睫浓密,外露的半张脸线条流畅,骨相优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这人气质出尘如玉,又冷厉似剑,非凡不似普通市民。 元白下意识怔了一瞬,一下没说出话。 对方已漠然开口:“您的快递,来自幻梦游戏公司。” “哦哦……是的是的,在哪里签收?”元白回神,不疑有假,收起过于放肆的目光,又带着点心虚掩饰道:“怎么这么早送货啊?一般这时候我都没醒呢。现在游戏公司好残忍,早上六点就逼迫你们上班。” 布莱克原在厨房里加热牛奶,闻言两手一顿。 它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某条系统指令被悄然触发。仿生人站直身,眨眨眼,拔出那把插在案板旁的锋利水果刀。 “是客人吗,先生?”布莱克一步一步朝元白走去。 元白正忙着做虹膜验证,对布莱克毫无防备地露出后背,甚至没有回头:“不是,说了是快递啊。” 他从快递员手里接过包装箱,重量意外很轻,元白一时有些茫然,觉得营养液不该是这个份量。但他没有多想,只是将其随手搁置在台边,用余光瞟布莱克:“正好,你帮我把这个拿到卧室去,就放在——” 话音未落,寒光乍现! 拔刀出腰就在咫尺,元白被仿生人脸上的狰狞慑得面色飞变,当刻竟怔愣原地,不知逃跑。那刀锋斜斜滑出,角度刁钻,直朝腰腹刺来。 元白瞪大双眼,却觉那快递员倏然动了。他猛出手,一把将元白推开,抓住布莱克手腕,连人带刀向下一压。刀尖便从空隙中插过去,元白听到一声冷笑。快递员骤然闪身,躲过反刺回来的刀,然后扒着门框抬腿向前一踹,猛踩在布莱克胸前,坚固无比的仿生人便被巨力冲得向后连退,元白觉得衣领被人一拎,像只小鸡似的被快递员丢到一旁—— “站远点——” 听起来更像“别碍事”。 “轰”声爆响,仿生人一拳垂在墙板上。酒柜里的干红接二连三打碎于地,醇液四溅里,快递员反手甩上门,然后将棒球帽一摘,露出一双冷峻如霜的眼睛。 元白呼吸一滞,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惊艳的脸。 然后他猛然想起来:这不是半年前忒弥斯发布的头号通缉犯Ghost么! 秩序部声称此人是极危险的反社会分子,滥杀成性,残酷非常,元白本该立刻向安全系统发送求救指令。但不知为何,他心神一动,觉得比起Ghost,布莱克似乎更像一个失心疯的杀手……Ghost身上有一种莫名令人信服的威严感,元白只犹豫一瞬,乖乖听话躲到桌下。 满地狼藉,布莱克再次发起进攻。他单手抄起门边约半米高的人造盆栽,向Ghost砸去,Ghost躲过,但盆栽之后还跟着极阴险的一刀。 Ghost微微眯眼,没有犹豫,以臂挡刀,“噌”声脆响,锋利的水果刀锋把制服撕出条裂口,但他本人毫发未损——制服之下的手臂两侧,佩戴有一副外骨骼保护甲。 两人身体交错,Ghost抓住仿生人的手腕。向下一扭,“嘎吱”脆响,金属诡异变形,布莱克一时挣脱不能,被男人捉住破绽,反手一拳砸在眼眶上。 器官受损的警告声立刻尖声炸起,但Ghost置若罔闻,又抬起拳头狠狠当脸砸下,“咣咣”几声,仿生人的脸颊竟被生生砸凹三寸。 “啧……真硬。” 5代仿生人使用的是高精金属材料,坚固无比,Ghost却好像不知道疼,只是甩了甩手,同时侧身躲开仿生人的反击。 布莱克配有智能安保系统,能瞬时计算出对自己最有效的自保与攻击手段,于是它不给对方任何喘息之机,就那么垂着几乎报废的左臂,探出右手,抓着Ghost肩膀就要把人往地上摔。 但Ghost很灵活,是一只矫健的猫。他干脆顺势而起,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过肩时以腿夹颈,连带着把仿生人一起甩向沙发—— “轰——” 仿生人重量约达700斤,整个公寓震动起来。 那不是布莱克,元白想,那已只是一台冷酷的杀人机器。 仿生人压在贺逐山身上,手里紧握刀,没有任何犹豫,遽然朝他双目下刺。贺逐山便头躲过,布莱克又砸拳,他立刻灵活抽身一滚,蹲在茶几上,拳头便扑了个空,千钧之力,在地板上砸出一个直径约五厘米的骇人深坑。 仿生人并不气馁,根据Ghost表现出的战斗实力,重新制定了一套作战计划。 只见他右臂亮起蓝光,正在蓄力充能,两只眼瞳表面也浮出一对红色“X”字图案——贺逐山知道这是什么,郁美也有这样的击杀指令。 充能完毕,右臂轰然砸下,玻璃茶几在瞬间炸成齑粉! 碎碴乱飞,划过贺逐山眉梢,一道血口顿现,两滴鲜血连珠乱跳。布莱克便捡起一枚极锋锐的玻璃片,抬手朝对方修长的脖颈划去。 然而就在这瞬间,阳台门被霍然踹开! 来者动作极快,只留残影,像一匹隐没于黑夜的狼,干净利落,单臂钳住布莱克脖颈。 这人类的力气超出仿生人想象!只一只手,便把它勒得不由连连发出“嗬嗬”的窒息声。仿生人浑身的机械零件再次高速运转,三秒后猛一发力,双方同时向后仰栽去—— 布莱克脊背上弹出数刃锋刀,刺破了管家衬衣,尖烁寒芒,是要把那人活活钉死在地上! 但对方反应更快,倏然拔枪,对着布莱克眉心就是两声。 “砰砰!” 伊卡洛斯火舌闪烁,子弹穿壳而过,仿生人颅内的内部芯片骤然短路爆炸,发出一阵“噼里啪啦”之声。三秒后,白烟冒起,焦糊味钻入鼻腔。 阿尔文收起枪,踩定脚边一只“骨碌碌”乱滚的微型齿轮。 他拢了拢大衣,走到贺逐山面前,微一皱眉,凑近去舔贺逐山眼角的血。 贺逐山怔了一怔,却没躲,轻轻拉住他的手,对秩序官弯起嘴角:“没关系,不疼。” 元白终于探出个头,看看布莱克,又看看这对……这对…… 他这对不出来。 贺逐山才若有所察地施舍般瞟他一眼:“White?” 元白点头,目送他走进厨房,端着那杯刚热好的牛奶返回桌边。 “下次别用活动ip地址了,”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电子试纸,放入杯中,“找起来麻烦,得加钱。” 三秒之后,物质成分解析完毕,电子试纸弹出一副弹窗。 “管制类迷醉药,A-2201型,致残量:0.5g,现有量:2g。” 元白微怔,不敢置信地望向仿生人“尸体”。 75 暴雪(10) ◎暴雪初起◎ 四份汉堡套餐端上桌来时, 元白还架着他那副定制款防扫描智能眼镜,头戴棒球帽,脸罩黑色面巾,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缩在黑色冲锋衣和反彩色光防风裤里。 他就这么神经兮兮坐着, 直至服务员疑怪地瞥了他一眼, 才露出那双摄人心魄的淡瞳色眼睛, 对小姐姐甜甜一笑, 成功白/嫖到四份免费的沙拉酱、芝士黄油、黑松露薯条和三文鱼牛油果沙拉。 “倒也不必穿成这样, ”秦御喝了口奶昔, “多露点肉,卖卖笑,照这个杀伤力能给我省不少钱。” “长官,我是技术主播, 不卖身的, ”元白一边得意一边摇头晃脑,“再说了,我这么穿是为了防身——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机器人会半路跳出来要我小命?” “你想多了, 仿生人还没那么智能, ”秦御吞着口汉堡含糊不清, “它们只会遵循指令做事。你家那个——” “布莱克。” “嗯, 布莱克, 管它黑的白的,除了它, 其它仿生人不会贸然攻击。说起来, 你的仿生人管家是什么时候买的?” “就前段时间?”元白把薯条沾满芝士酱, 裹着黑松露放到嘴里, “是合作方送的礼物, 正好之前的管家系统出错一直没维修,我就拆开用了,还顺手导入了旧管家的设定信息。” “在今天以前,它出现过异常行为吗,比如一些暴力或攻击倾向?” “当然没有!长官,要是有的话,我还留着它在家,是准备请它给我上香?” 元白瞪大双眼。 “……这是例行询问,你不要嬉皮笑脸。” 秦御难得被人噎了一下,发现这小家伙吸吮指尖的黑胡椒粉时,脸上会露出某种类似猫科动物舔爪般的餍足表情。他又忍不住多瞟了对方一眼,不无嫉妒地暗想为什么同是黄种人,这家伙天天进食高热量垃圾油炸食品,皮肤还能这么好,脸上一点不长痘。 “布莱克的系统版本号是多少?”贺逐山抿了口热奶茶,姿态呈现出一种快餐店不该有的优雅。 面对Ghost,元白莫名不敢造次,缩了缩脖子:“这个……我不记得了。应该是最新版吧?” “EOSSUN-18.001。” “对对,”元白小鸡啄米,“001,我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我们在所有更新了最新版本的仿生人体内都检测到了异常程序,”秦御解释,“这些指令会被某种不明条件触发,从而导致仿生人攻击……或者说是杀害主人更准确一些。” 他将几张照片摆在桌上,元白扫了一眼,并不认识。 但他的目光在略过其一时稍顿,很快,他点了点纸面:“Asa……我见过他。是个高玩。” “他们都是高玩,换句话说,都曾进过全排前500。但他们都很久没有上线,对外宣称是退游或者息播,但实际上,我们没有检测到这些人在市内进行过任何线下活动,也没查询到任何电子消费记录。” 元白把汉堡里夹着的菠萝片和青椒条全挑出来堆到一旁,终于听懂了这位长官的暗示:“你是说,他们都被……谋杀了?方式和布莱克对我做的一样?仿生人?动机可能和游戏有关?” 谁也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有秦御在望见菠萝片时眯了眯眼。 “和游戏有关……难道‘废土之下’有什么问题?”元白已经摸着下巴开始脑补,“但废土之下的玩家数量相当惊人,上周的报道,说提坦市内平均每三个人就有一个人日在线时长超过1.2个小时,很多游戏博主更是做了副本内的玩法探索,从未听说有什么隐藏地图、Bug或是别的异常代码……” 他正念叨着,秦御给他递来张面巾纸。 “吃到鼻子上了。” 元白乖乖“哦”了一声,接过来小猫抹脸,狼狈中透着点可爱,稀里糊涂间听见秦长官说:“你怎么还挑食?” 汉堡里的菠萝片、生菜叶、青椒段,以及三文鱼牛油果沙拉里的紫甘蓝全被整整齐齐挑出来码成一摞,元白瞟了一眼,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兔子,干嘛要吃草?” 秦御嘴唇蠕动一瞬,像是想数落他几句,但最终没有开口。元白饥肠辘辘,见一旁西装革履的两位绅士对汉堡没有任何想法,只谦让半秒,就毫不谦虚地顺走Ghost的那一份。 “所以我不能回家了吧?”他眨着眼睛问,“他们——我也不知道是谁——总之那些人,他们会继续追杀我吗?” “大概率,”秦御答,“我会给你找个新地方住。” “那游戏呢?”小家伙耳朵瞬间耷拉下来,“游戏也不能玩了吗?” “你可以换一个新账号。” “拜托长官,废土之下的账号是和身份系统绑定的,就好像虹膜识别。” “我当然知道,我会帮你弄一个假身份。” 元白的眼睛瞬间一亮:“噢,所以长官现在是在为我主动犯罪?” “……这话怎么一让你说就这么奇怪,”秦御扶额,“别兴奋,给你账号不是让你瞎玩。你对游戏比较熟悉,八小时工作制,将功补过,每天去废土之下刷刷副本,最好给我搜集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喂,等一下,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有过啦?我哪里有过!八小时工作制,长官你也欺人太甚了吧!” 元白像只小松鼠,一和陌生人混熟就抱着尾巴满地撒泼打滚求松果。 秦御只好用果汁堵他的嘴:“别吵,你现在人身安全掌握在我手里,最好乖乖听话。” 那是一杯招牌清凉蔬果汁,苦瓜与青柠混合打碎,兑上新鲜石榴和三小块红柚,半糖飞冰,入口清新而回味甘甜。 元白有些不可思议:“长官,我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吧,你为什么对我的喜好这么了解?你是不是在我直播间潜水多时,一直暗恋本明明能靠脸吃饭却偏要靠技术的网红主播?” “……恋个鬼,闭嘴,别逼我抽你。”秦御满脸黑线。 但他对“第一次见面”的问题避而不答,挪开视线,不动声色点了根烟。 * 天暗下来时,长风忽起。水谷苍介遥望窗外,忽打了个哆嗦。 傍晚,夕阳正沉沉欲落,远处天幕辽阔,夜穹苍青。来往的两用车亮起前照灯,如利剑撕破阴云浓雾,灯火渐上,把世界晕染成斑斓的彩色。 不远处高楼矗起,改装摩托车在电子乐和霓虹里飞驰狂欢,但作为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水谷苍介与之格格不入,他只是静静看着,远远地坐在单人沙发里,风拂过时,独自裹紧那条羊毛绒毯。 身后传来门开的声响,轮椅“吱吱”滚近。本杰明·阿彻正由仿生人推着送回居所,脸上满是疲色。 室内配有自动感应系统,随着他逐渐走近,头顶光带也缓缓亮起,周围的智能设备进入工作模式,窗台上光点汇聚,女孩忒弥斯倚柜而坐,膝头放着本打开的书,“风”徐动她满头银发,发丝之下,露出一张极精致的脸。 “本杰明,你回来了。”她似有所感,对老人微微一笑,“你的鼻子好红,外头一定很冷吧?” 她打了个响指,天花板内某处便传来嗡声,很快,一杯热咖啡落在桌上,本杰明对她道了声谢,捧起马克杯,在桌边静坐须臾。 “你们相处得如何?”半晌,老人回过暖来,状似慈爱地对水谷苍介问道。 “我也许吓到她了,”水谷苍介没有回头,“她一直在躲我。” “‘躲’,”本杰明颔首,“很好的神经机能反应。趋利避害是嵌刻在人类基因里的生物规律,与有方向的命令相比,‘躲’反而是代码难以模拟计算的综合型多因行为。” “今天的实验如何?”水谷苍介没兴趣听他发表长篇大论,叹了口气,背影显出三分萧瑟。 本杰明放下咖啡杯,抬手击了两下掌,身侧立时浮出一道虚拟投影屏幕,实验资料以视频和数据的形式缓缓流转。 “本次实验共上传27份A级精神体,其中7-01与7-026通过完整率检测,其它25份数据在上传过程中出现不同程度的数据文件丢失,成功率不足8%,与上周数据持平。” AI忒弥斯的声音在宽阔的客厅中回荡,不知为何,她没有以半身像的形式示人。 “25份失败样品中,有1份因主观察觉‘意识化’进程而产生非自愿反抗力,指数超标时,大脑出现强烈神经波动,从而导致本体精神领域受损造成意识反噬;有5份则是在‘意识化’进程中因神经脆弱文件丢失;7份未通过完整率检测;2份出现意识无活性现象……” “总之,我想这条路多半是走不通的。”本杰明叹了口气,“不管自愿与否,上传这一进程都太激烈了,我们需要一点慢性药,逐步‘转化癌细胞’。” 水谷苍介闻言点头,又不住咳嗽两声,天花板上立刻降下一只机械臂,露出一枚锋利的针头,针管内液体徐徐流动,那是一注纤维蛋白原,能补充他孱弱之身所需的凝血因子。 水谷苍介抬起手,针头刺入冷青色静脉。他的皮肤惨白到仿若冰尸,透明之下,能看见不断抽动的毛细血管。 “实验进展不顺,但听到这个消息……你比我想象得要淡定。”本杰明忽开口点评。 “不然呢?”水谷苍介淡淡,“我还能为此要死要活?” “你似乎稳重了很多……与半年前相比。” 男人嗤笑一声,不置可否,歪头望向天际青红交界之地。 “你还有多久寿命?”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 “上次医生告诉我,最多一年。” “唔,那听起来还真是很漫长。”水谷苍介眯了眯眼。 “忒弥斯说你开始看书。” “小姑娘和你无话不讲,我怀疑你是不是派她来监视我。” “哲学书。你要知道,这些东西在提坦市面上相当难找。” 水谷苍介终于转身,天昏时的沉光将他勾作模糊的影子,神情混沌不清,全氤在黤黕之间。 “我最近经常做梦……梦到一些从未见过的场景。” 本杰明稍稍挑眉,水谷苍介继续道:“也是一个像现在一样的黄昏,日与夜的交际,无边的灰蓝紫天穹下,巨日如火球从山野间升起,城市崩塌,高楼散尽。” 在狂啸的大雪中,风雾与光影席卷交错。 夜河颠倒,星云散乱。 一双黑与蓝的冷漠到残忍的眼睛。 “也许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人类太渺小了。在浩瀚的宇宙面前,人类什么也不是。宇宙的生命那么漫长,人类在弹指间就会灰飞烟灭。我们是在为全人类的存亡做努力,必须有人为此做出牺牲。” 本杰明点点头:“听说有个仿生人失手了?” 忒弥斯的脸终于浮现,但只是躲藏在屏幕里:“是的,先生。该仿生人因电路故障没有完成指令,任务目标也没有将其再次激活。” “这么巧,电路故障么。”本杰明喃喃。 “是的,先生。”忒弥斯又重复道,面不改色。 “不过,该任务目标‘White’能力并不稳定,平均排名已跌下500,我认为重启任务的意义不大,未达到A级水平的精神体无利于实验进展。” 水谷苍介接过话:“那就不找了。”他闭上眼,“实验也应该顺势换一个方向。” 两人之间的权力天平在轻重上有微妙的扭动,之前,忒弥斯从未察觉。 但此时,在短暂的静默里,她没有出声,只是悄悄扭转眼珠,望向窗边的白发女孩。 天彻底暗下来,灰扑扑一片,漆黑苍蓝的世界里,只山消失处还蒙着一线大海反射出的凛凛波光。风夹飞雪扑至窗边,呼呼啸啸,世界很快一片银白。 在这苍茫的死寂里,人工智能忒弥斯,望着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虚拟女孩,于无声中暗了暗双眸。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久不见ojz开始努力写更新的作者如是说道 顺便下本,本来说是要写西幻,但是现在很可能要让古耽脑洞插个队,应该是预收里的《永安十三年》,少年意气仿唐权谋故事( 76 暴雪(11) ◎“我好爱你。”◎ 元白跟着秦御, 一蹦一跳走了,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深处。此时正是午后,一天里最暖和的时间,空气中却满是寒冷凛冽, 贺逐山眼睫上凝了层霜, 两手无意识搓掌, 没两下, 就被阿尔文捉去抓着哈了口气。 他用自己的手捂热贺逐山, 又替他拢紧围巾。 “饿吗?” 贺逐山没吃什么东西, 胃里早空了,本要下意识否认,却忽地想到些什么,认真点了点头, 样子乖巧, 秩序官嘴角便微微一扬。 “吃点什么?” “都行。” 阿尔文带他向南走,出了蜗牛区,又穿过城市广场, 进入古京街界, 钻进一家偏僻幽静的私厨饭馆。 此地幽僻, 进门是清泉小池、假山回廊, 檐下拴着铁马风铃, 雪雾吹来,叮铃声清脆灵动, 绝不是电子合成器可以模拟。女侍者低眉顺眼, 引他们到角落坐下, 又竖起一道配有智能隔音系统的屏风, 贺逐山这才问:“安全吗?” “不安全, 不会带你来。” 见阿尔文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贺逐山猜想他是常客。灯光暗下来,秩序官摘下那副出门不离的义体面具,灰褐色的眸子被星点烛火一映,像颗琥珀石头似的好看。 身边浮出虚拟菜单,一页页自动翻折。投影极逼真,羹汤都还冒着腾腾白雾,模拟器喷出点奶味清香。贺逐山没兴趣,连点菜也懒得亲为,阿尔文便代为效劳。摁下确认键,恼人的全息投影顿时消失,两扇落地窗从隐私模式被调整至观景状态,水流潺潺,从外玻璃窗面徐徐淌过,把茫茫大雪,以及飞雪里雾濛濛的罪恶之都全晕成彩雾。 从这儿能一眼望见城市中心的秩序部高楼。 贺逐山心神一动,盯着那楼影问:“你常来这里吗?” 阿尔文轻轻“嗯”了一声:“这是忒弥斯允许我来的最远的地方,走到这里,大概要一个多小时。” “怎么不坐车?” “车里太安静了。” 秩序官简洁作答,贺逐山把玩茶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古京街喧嚣,最多寻欢作乐的年轻男女与赏金猎人,震耳欲聋的电子乐总让人觉得吵闹,但对孑然一身的秩序官来说,那转瞬即逝的狂欢却是他生命里唯一的烟火气。 从孤高之地一路撑伞独行,走到这里,是一条无人陪伴的、寂静寒冷的路。 贺逐山垂眼,没有说话,心里跳了跳,觉得好像捕捉到什么从前不予理会的东西。但那情绪溜得很快,未及细思,菜已端上。 菜色不多,码盘却各个精致。一锅煨得软烂香甜的蟹粉豆腐;姜丝葱段掩肚的清蒸冷水野鲑鱼;骨汤奶白,浮末已去,山药沉在盅底;还有花花绿绿酸甜开口的饭前小菜。大多清淡,是可怜贺逐山那颗岌岌可危挑三拣四的胃。 阿尔文先给他舀了两碗汤,用嘴吹了,一碗盯着他喝,一碗放在一旁等晾凉。 汤里放了点枸杞,贺逐山嗜甜,却偏偏不喜欢枸杞回味里的酸涩,于是用勺子将其挑到一旁,阿尔文替他剥虾时瞟了一眼:“又挑食。” 贺逐山唔唔地嗯了一声,一副死不悔改之状,阿尔文也没再说什么,将虾摞在他碗里,渐渐堆得小山一样高,贺逐山不得不拿筷子敲他的手,示意自己根本吃不下那么多。 阿尔文不再剥了,贺逐山舒了口气,开始一筷一筷小猫叼食。 两人都不说话,昏黄的暗光下气氛和静,只有对方的呼吸,和玉筷不时碰在盘壁的声响。良人在侧,貌美如花,又极贤妻良母地伺候着,贺逐山觉得这顿饭吃得相当舒坦,不由眯眼走神,心里想,真要说起来,他挑的食可多了去了。 香菜不吃,辣不要,蒜,肥肉,胡萝卜,芹菜,木瓜洋葱青椒…… 他其实是个极挑剔的人,少有人像阿尔文这样处处合他心意。 于是贺逐山正这么出神,目光一动,忽发现鱼盘里没放一点葱花,骨汤按说要放几块胡萝卜炖得烂糊,也未见其踪影,香炸鱼骨该爆炒蒜末提鲜,酥皮上却没见一点蒜末痕迹…… 他怔了一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秩序官一定特地嘱咐过什么。 他对贺逐山了如指掌,仿佛春雨无声,不言不语,却总把他的所有都放在心尖第一位。 贺逐山停下来,专注盯着阿尔文看。 秩序官自己没怎么吃,好像不太会用筷子,末了干脆撸起衬衫衣袖,认认真真给贺逐山挑鲑鱼刺。他两手修长,指尖青白,骨骼血管却很分明,指腹有茧,一看就是一双常年握枪持刀、杀人无情的手。 可此时,这双冷漠的手,却仔仔细细、温温柔柔替他挑拣出一块块齐整而白嫩的鱼肉。 贺逐山终于重新捉回了那溜走的情绪。 他忽然明白什么是阿尔文说的“被需要”。 他歪头直直盯着阿尔文看,时间一久,对方便抬眼,目光里跳出个问号,贺逐山见状摇头。 秩序官垂眼望着他的猫乖乖巧巧吃鱼,唇边不自觉泛上点笑意。 “还吃吗?” “吃。” “我给你挑?” “好。” 男人极有耐心地专注挑着鱼刺,不时将白肉放在对桌人碗碟里。 无声是一种亲昵的暧昧,情与爱全在逾矩的纵容之间。 饭后两人各捧着一杯刚温好的梅酒出门,蒸馏酒后劲大,喝的时候没觉得,等甜柔果香散去,贺逐山那苍白的皮肤上很快泛起点红,有了晕乎乎的醉意,自己却不自知。 他眯着眼,走路跌撞,阿尔文伸手,揽下他的腰带到怀里,咬着人耳朵问:“回家吗?” 热气拍在脸边,贺逐山下意识皱了皱眉。但他很快眯眼,仰颈用鼻尖蹭秩序官的下巴,活像只小狗:“不。” “嗯?” “走一走。” 走哪,他也不说,阿尔文只得陪他走。 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怕人被撞失散了,他牵了贺逐山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无名指指根上那枚银色环戒。贺逐山没有反抗,怔了一瞬,又笑着抓住他。 雪越下越大,风没有停的意思。他们漫无目的地散步,来到古京街、新海泉区、阿尔卑斯山三区交界。这里山势起伏,有一小坡,曾建有大型发电站,后被废弃,杂草丛生,少有人来。风雪漫天,贺逐山迷迷糊糊,思索片刻,下意识将阿尔文拉近,一踮脚,用围巾把两人紧紧系在一起,秩序官只好顺着他,将他抱住,在草坡上相互依偎着躺下。 人造太阳快要消失,星海投影即将浮现。 无来由的光点在斑驳灰暗的树影里轻轻跃动,贺逐山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也曾躺在这样一片开满白花的山坡上,一个人落下来,吻在他脸边,送了他满原白色玫瑰花。 他皱眉,总也想不起这具体的一幕,于是一时间有些执拗的愤懑,不怀好意用牙磨阿尔文的颈窝。 贺逐山忽然凑过来咬人,皮肤被舌头舔舐得痒,阿尔文只得揪住这团莫名发难的猫:“嗯?” 对方不答,变本加厉用嘴解开衬衫领扣,在更暧昧的地方留下个红印。 阿尔文忍着,轻轻抓住他头发:“回去再咬。” 猫却抬头,在飞雪里静静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 他又摇头,仗着微醺,蛮不讲理把额头抵在人胸口。 半晌才闷闷地震出一句:“朋友。” “什么朋友?” “上次你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普通朋友。但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他说完瘪了瘪嘴,窸窣须臾,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什么。下一秒,阿尔文的手被他猝不及防抓起,指根套上个冰凉的物件。那是一枚外观相似的银戒指,秩序官微微一怔,在内侧摸到点熟悉的纹路。 他想起那天从福山家离开,贺逐山抱了个宝贝箱子,不准人经手,不准人看。 原来一切心思都等在这一刻—— 猫把亲手打磨的银戒指送与爱人,在他手背、掌心、指根翻来覆去落下柔软粘稠的吻,一字一句极认真地对他说:“我不想做普通朋友。我在追你,我得做你男朋友。” 男朋友,他又念了一遍。 阿尔文不由失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猫固执而乖巧地望着他:“知道啊。” 他太认真了,阿尔文一怔,然后眼神微动,再也无法克制那些偏执、疯狂,那些风度之下,热烈、混坏而凶狠的占有欲望。他深吸口气,在猫通红的鼻尖上咬了一咬,然后摁住他肩膀,将贺逐山压在身下,再度落下一个个仿佛爱抚的亲吻。 贺逐山挣脱不能,也无意挣脱,只虚虚搭着对方肩膀承受这些吻。 太阳在这一瞬消失,黑夜弥漫,银汉灿烂,只细碎的吻仿佛星子,填满贺逐山的心,又在粘稠水声里听见这么一句话—— “你不用追我,我可舍不得你追。” “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我好爱你。我永远属于你,全身全心。” * “哎哎别跑了,回头!开枪开枪!” “快跳快跳,落地前别再忘了解绳索——” “翻墙,看地图,补给点不都给你标出来了吗长官!长官!长官别送了!你别死啊长官!!!” …… 元白第不知道多少次退出脑机连接,绝望地抿了抿嘴,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后毅然抬头,用一双小狗眼睛可怜兮兮地撒泼打滚:“长官……你你你你大人大量心胸宽广,应该不会因为被对面全图杀穿就把我扫地出门吧?人菜不能赖队友啊长官!!!” 秦御:“……” 本来不说后半句话还好。 秦御:“不,我小肚鸡肠。你今晚就给我滚去睡大街。” 秦御给元白找的安全屋就在他的蜗牛区辖区内,紧邻贫民窟,在乱七八糟的胡同深处。门禁身份识别器未接入系统实时匹配,日常排查也推进得很糟糕,最适合藏一只元白这样无处可去的倒霉小狗。 于是秦御将元白带到此地,告知他“三能三不能”,转头要走,却拗不过对方死缠烂打,只得坐下来陪人一边打游戏一边等热水烧开。结果就这两壶水的功夫,元白带他打“废土之下”,从新人副本开始,几局之后,水放凉了,面泡坨了,秦长官的好心情也一去不复返了。 堂堂一级探长在电子游戏里被对面可能曾是他手下犯人的混混玩家杀了一百七十二次。 “你、你这个,你第一次做精神连接,肯、肯定是这样的……”元白舔了舔唇,绞尽脑汁替秦御找补,“有些人第一次连脑机,同手同脚,路都走不明白,一旦涉及到动脑,就因体温过高被强制下线,所以第一次下本,能拿起枪就很不错啦……” “元白,我为了查你资料,把你所有视频都10倍速看了。”秦御幽幽。 元老师第一次去体验服做游戏视频时,一举打出了27杀3死的优异成绩。 元白只得无声闭嘴,在心里腹诽:草,你也知道啊?人菜就要有自知之明。 但寄人篱下,须得低头唯诺,于是元白默默把这句话极懂事地咽了回去,盘腿坐在地毯上摇摇晃晃。 他年纪小,心思浅,没吃过苦,一旦高兴起来就忘乎所以,没有正形——几盘游戏下来,从电脑椅跑到沙发,又从沙发滑到地板,此时靠着长官的腿坐在他脚边,裹着件毛茸茸的黄色睡袍,活像条出生不到两月的可爱金毛。 真奇怪,元白想,他好像总是想和长官亲近。天然的,仿佛印刻在脑海深处的某种本能。 “去冲凉睡觉。”秦御单手把他拎起来,丢进淋浴房。 半小时后狗舒舒服服地钻出来,头一甩,又扬了秦御一身水。 眼瞧长官黑着张脸,在爆发的边缘疯狂试探,元白赶紧坐下,畏畏缩缩任由对方揪着他一头白发胡乱吹干。在嗡嗡声里,听见长官一字一句问:“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嗯,元白?” 元白听出了语气的危险,又开始浑水摸鱼地装傻:“啊哈哈,我就一日三餐正常活到今天啊,偶尔下午茶,偶尔宵夜……”他说:“也没人管我,除了买过的几个仿生人管家——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不也挺好的嘛。” “你没有父母吗?”长官忽然问。 “肯定有过啊,不然我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但我没见过他们。早些时候,是我哥哥拉扯我。” “哥哥?” “嗯,他不小心死掉啦。” 元白絮絮叨叨,前后颠倒地给秦御掰扯自己那十数年悲惨人生,诸如如何出生在蜗牛区,如何在贫民窟长大,年轻时刷过盘子卖过假酒,还因为帮朋友出头得罪过帮派混混……秦御甚至没必要多费心思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元白自己就竹筒倒豆子抖个一干二净。 长官点头,没说什么,临走前替他关了灯,一个人走进雪里。 他回到家,摸出警用ID卡登入查询系统,绕开实时监视,访问了警局内部信息库。他将搜集到的一切与元白有关的线索进行分类、标记、识别,根据其口述特征进行检索。 屏幕里立刻浮现出三张照片:“安奇”,17岁,在酒馆做过侍应生和后厨帮工;“奎”,19岁,在古京街俱乐部非法兜售假酒,三次被俱乐部打手揍得半死不活;“莱茵”,无业青年,因得罪“火机帮”四年前被当街枪杀…… 元白描述的是别人的人生。 或者说,他在缝合别人的人生。 至于“哥哥”…… 秦御扶正桌角那架常年扣倒的老式相框,指腹抚摸过泛黄照片上一大一小两个脑袋。秦长官年少时眉眼还不锋利,眼神也没这么邪气,鼻头有些圆润得发钝,和偎在他身边阳光灿烂的小弟长得很像。 小弟也挑食,不爱吃蔬菜,热衷垃圾食品,每回都要他打一杯稠稠的蔬果汁好声好气哄着喝下去…… 但哥哥没死,小弟死了。 死在125年,蜗牛区的暴雨夜里。 77 暴雪(12) ◎维修员有一双漂亮的银白色眼睛。◎ 晚上九点, 气象台曾预报的暴风雪准时光临提坦市。乌云遮月,天地骤暗,来往人们拢紧大衣,在路灯下迎着雪剑风刀向前。人影渐稀时, 43路公交缓缓停在路边, 崔最后一个下车, 在亭下站了片刻, 撑起黑伞, 贴着墙的沿灯下暗光朝家走。 这是他每天下班的必经之路, 他十分熟悉。直行两个街区,转入岔路,在第三个路口右拐,街角那家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会和他打招呼。他会停下来, 问她今天生意如何, 然后挑选两个缀满火腿肠的小披萨,共7块钱,再拎着它们前行数百米进入公寓楼。 崔在路口停下, 一位维修员正拎着工具箱爬上交通信号灯顶部。信号错乱, 红灯和绿灯同时亮起, 使这个十字交叉口堵得水泄不通。崔好奇抬头, 观察维修员如何检查电路。 那年轻人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一边在背包里翻找剥线钳,一边低头对他笑。 “真令人头疼啊, ”维修员耸肩, “这灯三天两头坏。” “是吗?”崔礼貌接话, “我经常路过这里, 倒是第一次见。” “前天下午, 昨天上午,今天中午……” 维修员和崔同时开口,崔愣住了。 “哟,你这不是很清楚吗?”维修员挑眉。 那一瞬,崔觉得遥远的天幕上,某块乌云悄然破碎,化作一屏幕幽绿色的字符串不断闪烁,而那些数据代码转瞬即逝,又伪装成雪与月。 “我……我先过去了!”崔落荒而逃,不敢再看维修员的眼睛。 人行道上人潮汹涌,崔的心也砰砰乱跳。 左手边的女学生手机会响;右前方,风吹来时,白领的条纹丝巾会被掀开,露出锁骨上那枚钻石星星项链;左后方的男人穿的是牛津皮鞋,下一秒,他会不小心踩开自己的两条鞋带…… 崔用余光观察附近的人,一切脑海里猝然闪过的念头,都“如愿以偿”地发生了。忽然,崔打了个抖,一些令人脊背发寒的想法钻入大脑,他两臂僵直,几乎是凭借最后一点毅力拔腿向前。 快步通过人行道后,崔站在路边回头。这时,维修员刚刚合上电箱。 7,崔没头没尾地想。 然后交通灯上就跳出一个鲜艳的、红色的“7”。 “晚上好,崔先生。今天上班还顺利吧?” 舒格面包店的老板娘和子小姐正在清点尚未卖出的蛋挞数量。她穿一件米白色围裙,两鬓灰白,微胖的脸颊上鼓着两片红云,望见崔,一如往常和他打招呼。 “唔,就那样。”崔在冷藏柜前站住,挑选面包,“我只是一个厨子,工作就是给客人做饭,说不上顺不顺利。” “您太谦虚啦,您可是五星级饭店的主厨呢。” 和子掩嘴而笑,熟练地为崔拿起托盘与塑料夹,从柜台上方递过来,眨了眨眼,像是在等崔的那一句“哪里哪里,您不嫌弃的话,我很希望为您做一顿饭。您呢,今天的生意还好吧?”…… 但崔怔怔地望着和子的眼睛,半晌道:“您的先生呢?” 和子一愣,崔又问:“他是做什么的?您的女儿呢?您桌上的相框里有一张家庭合照,女儿长得和您很像……您说她总是喜欢用油画棒在墙上乱涂乱抹,您为此很是发愁……可我从未见过他们。” 和子的嘴唇微微蠕动,像两条虫不住颤抖。那一瞬,她脸上有须臾狰狞的抽搐,下一秒却若无其事般道:“您在说什么呀,什么油画棒。您今天要买什么面包?两片火腿披……” “两片芒果吐司。” 和子一顿:“两片芒果吐司……” 崔点头,斩钉截铁的:“是的,我想要芒果吐司。” 和子只好为他切来两片吐司,在这一过程中,她魂不守舍,仿佛无法理解自己的一举一动。而崔置若罔闻,接过塑料袋,将纸币放在台上,对她道谢,便撑起黑伞,重新走回雪里。 他越走越远,同时越走越冷。不时与路人擦肩而过时,崔惊异地发现,伞面之下,那些从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都在用一种诡异的眼神注视他。 暴风雪呼啸而过,崔却冷汗直流。他加快脚步,希望赶紧回到公寓,锁上门,冲一个热水澡冷静冷静—— 但“啪”的一声,路灯灭了。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熟悉的街道突然变得漆黑死寂,人们停下了脚步。他们同时以一种缓慢的、平静的速度稳定转身,仿佛提线木偶,面无表情地、幽幽地盯住了崔。 ……跑! 这是崔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崔如此想的瞬间,那些人也朝崔追来。 下一秒,崔不顾一切,丢下伞和面包,夺路狂奔向公寓去。 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可是这条漆黑的夜路仿佛没有尽头,随着他越跑越远,两边再不见任何熟悉的拉面馆或是点心铺,没有麻雀和梧桐树,只是漫长无边的黑暗、幽冷与死寂……到最后,风声、雪声,邻家女孩温柔的歌声,白领们一边朝地铁站走,一边议论公司趣事的说话声都消失了。 只有崔自己,只有他惴惴不安的心跳和呼吸。 黢黑的空间中,远处忽传来脚步声。 “啪哒。” 又是一声,像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 突然,一点幽光浮动,崔发现自己正站在水里,有一人站在他对面不远处,脚下水纹漫漫,粼粼波光倒映出他柔软的白发轮廓。 “你是谁?” 崔看不见他的脸,却知道他笑了笑。 “真可惜啊。”他看了眼表,“唔……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 7-026。 这个数字钻入耳帘的一瞬间,与崔有关的一系列记忆也缓缓解锁。 ——新海泉区的公寓,他曾和那个机器人格林,共同坐在沙发两端,分享世界网上的最新趣事。格林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为他洗好蓝莓、剥好石榴,他们会依偎在观景台上,欣赏提坦市云雾灿烂的灯河夜景。 ——可格林忽然暴起,在房间里,将他从电脑椅上拽起,狠狠摔打在地上。拳打脚踢,他昏了过去,再睁开眼时,在刺眼的惨白中,看到一位鹤发苍苍的老人,正透过镜片冷漠地注视他。 下一秒,颈后的脑机接口骤然收缩,意识飞速抽离,往事破碎如雪片,纷纷扬扬在眼前走马观花。 我到底是谁? 那一瞬,崔有些茫然。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是那个饭店主厨,还是记忆中蓦然窥见的,未来都市里的孤独者? 格林……格林! 他试图回忆起这个名字,那白发之人已径直走来,依旧看不清真容。 不,不能被他抓住!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崔抓住了。他没有任何犹豫,掉头就跑,跳起来,尽最大努力向远离对方的方向跑去。 他觉得自己一定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些事,这些人,他得想办法逃出去……逃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这五个字蹦入脑海的瞬间,黑暗褪去,街道重现于世。崔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维修员刚背着工具包爬上交通灯,正低头,对他微微一笑。 “真令人头疼啊,”维修员说,“这灯三天两头坏。” “不要修了,”崔说,“你修不好的。” 他横冲直撞,行人却对他置若罔闻。哪怕被推倒在地上,他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爬起来,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线。那白发人没有出声制止他的行为,只是平静跟在身后。人们会为他让出一条道,仿佛迎接神明——这人认定崔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地面开始颤动。 下一秒,夜河流转,天地颠倒。整个空间开始奇异地扭曲,马路斜飞到曲面上,汽车和崔擦肩而过;高楼大厦倒挂而出,仿佛钟乳石,悬在头顶……崔抬头,他正站在这个瑰丽的虚假的世界中央,四面八方都是他自己的投影:他洗簌、他用餐,他拎着背包出门上班,他因为快要迟到在大街上对公交车穷追不舍…… 崔愣住了,没注意到一辆地铁正向他冲来。他本该躲开,可那一瞬,崔心里有个想法。这里遵从什么规律?程序是可以编写的吗? 于是崔轻轻起跳,像一只气球似的晃悠悠飘起来,落在车顶,抓住把手,和列车一起冲了出去。 周围的景物继续飞速变化,破碎,坍塌,重组,闪烁。幽绿色的字符串出现得越发频繁,崔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最终,连地铁也消失了。他站在一片悬崖上,清风过眼,吹动满池浓绿树浪。 悬崖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摔下去,必死无疑。 白发人已来到他身后,静静站着,凝视崔的背影。他简直像一个幽灵,不管崔去到哪里,都会死死咬住猎物的衣角。 他低下头,再次看表,平静地重复道:“新世界纪1年8月2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26进行维护性删除。命令确认,立刻执行。” 对方手里出现一把银色的冰冷的枪。 “你是谁?”崔想在死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 “维修员。”那人冷淡地说,声音空灵干净,像教堂中的回响。 “维修员……”崔喃喃,“你为什么要维修我?我是程序吗?我做错了什么?” 维修员没有回答,举起枪,扳机一瞬扣动。 就在子弹呼啸而出的瞬间,崔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没有任何犹豫,他一咬牙,纵身一跳,坠下万丈高空。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数把尖刀,刮得人脖子生疼。而很快,那些“风”显出实质——无数幽绿色的字符串,正如流水一样汩汩向上,一切树、山、石、草都消散不见,化作幽绿色的数据与指令,冷冰冰地在崔身边盘旋、流动。 和崔赌得一样,跳下去并不会死。 起码不是他以为的肉/体的死,因为他甚至不拥有肉/身。 我会变成什么?意识逐渐消散时,崔茫然地想。 他眯起眼睛,努力望向远处。维修员正站在山崖边,居高临下,漠然地凝望他坠入缝隙。 雪风呼啸,他身后是一轮明月。 借着如水月光,崔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维修员有一双漂亮的银白色眼睛。 78 暴雪(13) ◎他知道温暖春光已不会在那个世界重现。◎ 零点时, 废土世界的主城区还相当热闹。一批玩家摩拳擦掌,带上武器抢先进入副本刷分,另一批则呼朋唤友,三两成群在酒吧街上一夜良宵。第三区的东土斗兽场附近, 一场精彩绝伦的对抗赛刚刚结束, 周围的俱乐部内欢影憧憧, 人们一边碰杯, 一边议论比赛中的高光时刻。 吧台附近忽然传来酒瓶被打碎的脆响, 一个衣衫褴褛的玩家被俱乐部打手制服在地。他手里握着把小刀, 刀尖有血,不远处,一名明艳动人的女玩家正花容失色地偎在同伴怀里,手臂上被划出条长口, 声泪泣下。 “那是个远近闻名的疯子, ”老板说,“逢人就说自己被困在这里,逃不出所谓的‘反世界’, 对方不答应帮他, 他就提刀砍人……可能是神经中枢在连入游戏时受到了意外创伤。公司应该给他赔钱。”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垂眼冷观, 昏暗的蓝光落在脸上, 眼睑处浮现出根根分明而错落的睫毛的影。在废土世界, 玩家的游戏建模以真实长相为基础,“Error”在现实生活中应该也是个极漂亮的男人, 老板不由想, 他那双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与之对视, 常窥见一种玩味的幽暗与莫测, 仿佛在航行间被海妖蛊惑。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Error闻言收回目光,喝尽最后一口冰酒,重新将口/枷般的面罩戴在脸前。 Error是“废土之下”新杀出的一匹黑马,和“谬”是搭档。近一月前,两人在第157号服务器注册上线,从新人副本开始,一路刷出了极惊人的战绩与击杀率。他们的名次在排行榜上火箭般上升,立刻吸引了各组织猎头的注意。然而所有俱乐部抛出的橄榄枝都被拒绝,他们仿佛一对孤胆英雄,高傲、漠然而神秘。 两人沿回廊曲折而行,玩家们在此吞云吐雾,霓虹灯被晕散成光片,飘飘然仿佛仙境。老板很快推开一扇门,待Error进入后,又打开墙上面板操作几下,房间深处,顶天立的木制书柜忽闷声颤动,下一秒,中间开出一扇暗门。 两人走入,暗门合上。周遭一片漆黑死寂,但Error能感知到“设定”的变化。 游戏内玩家所处环境的温度、气压、噪音率甚至标准重力都由程序编写管控,而此时,这些复杂的内部代码正被非法改写——柜门再度打开,眼前却出现一方狭小拥挤的工作室。破烂老旧的屏幕和控制台挤在一处,粘灰电线从空中垂下。巨大的散热箱和信息储备机高低林立,大型集成电路板上不时迸射出星点火花。 显而易见,那书柜是一个转换站。 而此时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间工作室周围并无“墙壁”,取而代之的,是成团看不见尽头的黑暗迷雾。迷雾吞吐如云,其中却不时有幽绿色字符串诡异闪动—— 这是玩家擅自在游戏世界中开辟的非法空间,不受主程序监管,也是“老板”赖以为生的资本——他在这里为客人制造违反游戏基本规律的特型武器,以及帮助客人“存档”宝贵的个人账号资料。 “所以,你们要参加那个表演赛?”老板在工作台边坐下,打开一台老式电脑。 Error没有回答,因为这是明知故问——他来找老板,就是为了存档账号以应对表演赛——表演赛,官方刚推出不久的最新活动。其具体赛制与其它活动没有太大差别,但刺激之处在于,本次表演赛不设账号保护,也就是说,玩家一旦在副本内遭遇不测,便会在游戏世界内面对真正的“死亡”——整个账号都将被彻底注销。 与之相对,得胜者则会获得官方发布的惊人丰厚的高额奖励,表演赛因此吸引了一大批亡命之徒放手一搏。 “人就是这样,为了钱什么都不顾,”老板啧啧摇头,“成本这么大的风险事件,求我我都不会去——连上吧。” 他拔出连接线,接头还闪烁着暗蓝色的火光。Error和其他玩家不一样,他的脑机接口不在颈后,信息互通的方式非常特殊。 接线自腕侧入体,仿佛一根血管发亮。Error闭上眼睛,记录着账号信息的数据字符便流动起来。 看来他是不打算说话了。 进度条即将走完时,老板想。 可Error忽然睁眼,静静地盯着他:“他叫什么?” “谁?” “那个疯子。” 老板终于反应过来,是那个张口闭口“反世界”的家伙:“谁知道,他开了隐私保护,头顶没显示ID……哎我说,表演赛这么危险的活动,不从我这儿进点‘好货’?枪、炮、电击器,什么都有。” 然而Error只是垂眼,慢条斯理地合上腕部接口:“我给你的两份‘存档’,包括‘谬’在内,你会仔细看好的,对吧?” 那是一句若有似无的警告和威胁,寒意在瞬间顺着脊背钻入脑海。 “当然……”老板答,但话音未落,Error的身影倏然消失。 “喂,别总强行下线啊我说!”老板骂街,“异常登出很容易导致我这里被官方发现你知不知道!” 但非法空间里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语声,仿佛永无应答的电波。 * “搞定了?” 贺逐山睁眼时,秦御正叼着根薯条,一边质问林河自己的专用蕃茄酱去了哪里,一边操作唤醒系统。 贺逐山正躺在一台盛满冰块的浴缸里,头戴全息头盔,身穿降温冷却衣。头盔内设有数十根无接触式电极接口,专门用于捕捉使用者的精神活动——这是贺逐山登入“废土之下”的方式。他们不使用官方发布的脑机接口,而是以传统方式登录,从而保证精神活动不被设备窃取或入侵,确认信息安全。 这一方式会使使用者在副本内的游戏操作难上十倍,毕竟脑机接口的信息处理效率和感官模拟系统,远不是全息头盔可以相比的。但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他们必须冒着体温过高、神经超载的风险进入废土世界。一切不可见人的阴谋与秘密都掩藏在平静水面之下。 听见秦御的问话,贺逐山略略点头。刚脱离游戏控制,他还有些恍惚。 “别紧张,”秦御嚼着薯条含糊不清,“林会紧盯你们的数据监控。一旦出现生命体征迅速下降的状况,他会帮助你,还有阿尔文远程下线。” 通过传统方式上线会导致实时数据流指数倍增长。这么大体积的信息如在同一IP地点同时上传,很容易引起游戏内置的监管系统注意。因此,两人必须在不同地点登录——贺逐山在林河处,阿尔文则在家中。 “格林会跟你们一起去。”秦御吃完薯条,指腹全是盐粒,正极不顾形象地伸手舔舐吮吸。林河看不下去,给他抽了两张湿纸巾。 仿生人格林闻言便从卧室里探出个脑袋,怯生生,依旧对Ghost充满畏惧。贺逐山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从浴缸里起身,皮肤在接触冰冷空气的瞬间不由打了个哆嗦—— “我会尽快把专用冷却舱做好,”林河说,“现在只能委屈你几天。不过原理都一样。” 贺逐山点头,没说什么。 格林的事他知道,这个小仿生人极其忠厚,听说崔可能还活着,坐立不安,执意要与几人一同进入游戏世界寻找主人的行踪,于是林河亲自替它升级了智能系统,使它具备登入游戏的资格。 “你确定在副本里监测到了崔的活动痕迹?” “不只是崔,”林河说,“还有其他一些失踪玩家。他们身处某个被叫做‘缝隙空间’的地方,正常情况下,玩家无法抵达那里。你也可以把这简单理解成某种‘卡BUG’现象……但又不完全一样。总之,崔的活动曲线曾在数天前闪出一个波峰,紧接着又神秘失踪,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某表演赛副本内……我会想办法把你们都送进去,包括元白。” 秦御为元白弄了个新账号,ID叫“Qin”。元白对被冠以他姓这件事颇有微词,可惜在秦长官面前一切抗议无效。 “元白和你说什么了吗?”秦御忽然问。 “他和我有什么好说。”贺逐山莫名其妙。 秦御笑了笑,没答话,慢条斯理擦拭着手上薯条的油。 贺逐山忽然想起件事:“哦,他给过我一瓶加强剂,说可以加强精神连接。” “加强剂?”秦御知道这个外置道具,“废土之下”官方实体店就可以买到。玩家可以把加强剂和冷凝剂混合在一起倒入“废土盒”,从而使游戏中的神经控制操作更准确。 “你用了吗?”秦御漫不经心。 “没有。” “也对,”长官说,“你又没有废土盒。”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飞雪漫漫。快到九月了,异常天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提坦总是笼罩在不见天日的暴雪之下,到处皑皑银白,狂风呼啸,人走入其中,就像不断散发白雾的蒸汽机。 “街上人越来越少了。”贺逐山忽然说,同时转了转手上的银戒指。 “是啊,人越来越少了。”秦御不以为意,随口答道,“人都去哪里了呢?” * 这是水谷苍介第一次走入花店。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修剪蔓生枝桠的玫瑰花。 白玫瑰娇艳欲滴,花瓣上饱含露水,花蕊间清香弥漫,女孩听见脚步声,抬头回望,对水谷苍介露出笑容:“您好,欢迎光临。您有什么需要吗?” 水谷苍介摆手,没有买花,只在靠窗一侧的休息区坐下。这家花店提供下午茶服务,他打量菜单片刻,要了一杯咖啡,便独自坐在午后和煦的阳光里耐心等待。 光斑驳落在他手背,他翻动手掌,那些光线便柔软地填满每一根掌纹缝隙。 温度令人心惊,水谷苍介想,阳光仿佛有了实质。 花店里在放爵士乐,舒缓而轻松,女孩一边哼歌,一边用扫帚清扫地上的残枝,狡黠得像一只小狐狸。 那位客人总是在看我,女孩想,真奇怪,我脸上有东西吗,他为什么要盯着我看? 女孩的心砰砰乱跳,但紧张之余,她还感到一丝愉悦。毕竟,那位先生长得还算英俊,女孩红着脸想,或许,我也不是毫无魅力。 可惜,未及女孩胡思乱想太久,那目光便已然挪开。门铃再次“叮咚”响起,一位穿连帽卫衣、修身牛仔裤的客人走入,女孩认得他,他每天都会光顾花店。 “您的花已经包好了,”女孩笑着把白玫瑰递过去,“和以前一样,不要蝴蝶结,不要金粉,多撒点水。” 那人的脸总隐没在兜帽下,但女孩每次都会窥见一个礼貌的笑。 男人笑起来很好看,杀伤力远比那位新来客人的目光强一百倍。可他点头致意后,并未同往常一般转身离去,而是若有所觉地望向窗边。 紧接着,他朝那位客人走去。 兜帽下露出一点白发。维修员坐在水谷苍介对面,拒绝了他推来的手工曲奇。 “原来你还喜欢花。”水谷苍介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不是我,他喜欢。”维修员言简意赅,同时将花随手搭在桌上。 “白玫瑰,”他垂眼望了片刻,“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这种花。” “听说7-026逃掉了?” “嗯,他跑进了缝隙空间。在那里,所有程序都会被系统粉碎后重组,你不需要多加担心。” “7-001呢?” “消失了。”维修员说,“很奇怪吧?人间蒸发,连忒弥斯也找不到。” 水谷苍介点点头,搅动身前的咖啡。近日他愈发平和,听见任何坏消息都不会感到焦虑。实验失败也好,程序逃脱也罢,他忽然觉得那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眼前的阳光更令人舒心。 太阳。 他终于明白实验员说的话。 “你喜欢这里吗?” 他望向街道。车水马龙的商业街上,光影斑驳,行人如织。旧世界城市没有璀璨的未来科技,没有无尽的全息投影与虚拟屏幕,但细杨垂丝,柳絮纷飞,风筝飘过,生机便在这斑驳的树叶上跃动。 “喜欢啊。”维修员说,“‘自由’。” “自由么……”水谷苍介轻笑。 “自由。”维修员斩钉截铁,用掌心虚虚借住一片轻薄的日光。 两人相对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直到维修员率先开口:“我该走了。”他说,“五点钟他必须见到我。否则又是一场大麻烦。” 水谷苍介点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天气真好。花也很好。” 维修员不置可否:“是吗?” 水谷苍介说:“是啊,恭喜你,‘自由’。你走吧,我自己再坐会儿。” 他知道温暖春光已不会在那个世界重现。 醒来时,提坦必然暴雪纷纷。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进个副本 79 废土(1) ◎【0123-?·?】◎ 【在A、B两国交界的碧绿田野上, 屹立着一座老教堂。】 【数年前,A国发动侵略战争,炮火席卷并摧毁了每一寸土地,只有这座教堂作为神栖之所得以幸存。】 【战争结束后, 人们推开教堂大门, 却被萦绕在高殿之中、久久不散的浓重血腥气震慑原地。】 【神父、修女与守门农已被残忍杀害,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中腐作白骨。】 【鲜血喷洒在垂幔与烛台上, 阴影笼罩着耶稣受难的十字架……】 【丧钟为谁而鸣?】 【……】 【玩家已载入, 游戏开启!欢迎进入生存类副本·教堂血案!】 【在本次游戏中, 玩家需查明血案真相,找出凶手,复演发生在教堂内的一切,为冤魂了结遗憾。】 【教堂内存在大量线索指引玩家走向最终答案。】 【请注意, 这是一座被诅咒的教堂, 在走入神圣殿堂的诸位玩家中,藏有人世间最险恶的魔鬼。】 【每夜零点,如若魔鬼尚未暴露, 他将获得能力增益, 挑选任意一名玩家作为自己的猎杀对象。】 【表演赛游戏不遵循玩家安全协议相关规定。】 【本轮游戏共同任务:查明教堂血案真相。】 【共同任务失败, 所有玩家死亡。】 【本轮游戏附加模式:谁是魔鬼?】 【好人阵营获胜方式:找出并击杀魔鬼。】 【魔鬼阵营获胜方式:隐藏到最后。】 【本轮游戏最终存活条件:解开教堂诅咒, 且所属阵营获胜。】 【不满足存活条件的玩家, 账号将在副本结束后被统一注销。】 【欢迎来到“废土之下”,这里没有秩序。】 【游戏正式开始, 请所有玩家抽取身份牌。】 浓雾渐散, 贺逐山在一间石室里醒来。 此时正处寒冬, 飞雪顺着石缝飘入屋中。教堂坐落在半山坡上, 窗外不远处, 田野已被白雪覆盖。而贺逐山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是一件暗灰绿色的制式军装大衣,腰扎黑牛皮带,脚蹬一双中长作战靴,胸口前方的暗袋里侧则夹着张卡片,抽出一看,卡片上写有: 【弗兰克:?】 问号所代表的内容应当是系统提到的“身份”,这是分配给贺逐山的身份牌。根据“废土之下”一贯的游戏规则,玩家必须解锁相关信息,才能查看自己的身份,并离开这间相当于“新手村”的休息室。 很快,贺逐山在地毯下方摸寻到松动的木板。暗匣之中,是一把瓦/尔/特/P38手/枪。 手/枪现身的同时,身份牌上浮出一行小字。 【弗兰克:上尉军官】 贺逐山微微眯眼。 他把玩着那把手/枪,忽然一顿。指腹稍加三分力气,手/枪表层的黑漆便倏然剥落,露出木质握把上一枚小小的猎鹰勋章。没有更多信息,他暂时无法判断这枚勋章意味着什么。 有枪便该有子弹。贺逐山在这间小小的石室中寻觅许久,试图找到弹匣。 然而门忽然“咚咚”响起,他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按理说,玩家不能携带任何副本外的积分武器进入游戏,但“老板”狡猾,总能编写出各种非法程序躲过系统监控。 所幸门外是一张熟悉的脸,贺逐山在望见阿尔文时微微一怔。 他和自己一样,穿着一套整齐的制式军装。 “路易斯,中士副官。”阿尔文对他毫无保留,甚至不在乎贺逐山会不会是那位“魔鬼”,就将身份坦然相告。 同时,他把一枚弹匣抛向贺逐山,这是他解锁的相关线索。 那弹匣有些老旧,缝隙中凝藏污血。贺逐山将弹匣拨开,发现金属弹片已生锈,匣内有5枚子弹。 而瓦/尔/特/P38配备的鲁格手/枪弹弹匣容量为8发,这说明有3发子弹不翼而飞。 他们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长廊上相当寂静,拱门环绕,壁灯摇曳。这是教堂为来访信徒内置的暂居寓所,与主殿相连,成“回”字型,中空贯穿。回廊两侧共11间房,包括两人在内,有4间房门已然开启,还有7间房的玩家未能完成身份线索解锁。 前方不远处,乌黑的浓雾中忽汇聚光点,一条回旋的古老木质扶手梯便被烛火打亮,顺其蜿蜒,主殿正中央矗立着一樽喷泉圣母像。 光点凝成系统提示: 【请完成身份解锁的玩家前往主殿圆桌处等待。】 主殿圆桌处已坐了两人。 3点钟方向是个女孩,高扎丸子头,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很是张扬,这么一看,系统为她抽取的角色服装则显得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件奶白色圆领衬衫,套亚麻色吊带连衣裙,最外层罩有极厚实的灰黑色斗篷,是当时中等阶级家庭未出嫁少女的打扮。 女孩把身份牌叼在嘴里,见有人来,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并不打算说话。 而在她对面,9点钟方向,原先呆坐于此的年轻人却一下起身,用眼睛盯紧贺逐山。 贺逐山立刻认出那是格林。 林河为格林编写了一整套智能程序,并随机器人的“喜好”给它定制了身体和脸。它便顶有一张长而方的脸,高瘦木讷,像童话书里的哨兵玩偶。此时穿着系统分配的一件破烂有洞的衬毛外套,和一条肮脏起球的褐色马裤,显得滑稽可笑、局促不堪。 贺逐山注意到他脚上的皮鞋已被顶破,鞋底沾有血迹。一窝褐发乱糟糟,发顶、发梢落满某种白色粉状物,中间夹有羊毛与杂草。 它下意识要和贺逐山搭话,却被对方用眼神制止。 贺逐山径直路过,在6点钟方向入座,阿尔文则在12。三人表现出一副互不相识的样子,耐心等待剩余的7位玩家。 时间分秒流失,玩家逐个沿旋梯走下。 指针还有5分钟便要指向零点时,剩一位玩家尚未入席。 “不会有人连身份线索都找不到吧?”4点钟方向上,一名身披黑袍的男人嗤笑道。他怀里抱着本圣经,一副神父打扮。 由于本次游戏只有11位玩家,系统便未在圆桌1点钟方向上设置座位。但与之相对,7点钟方向的高椅上空无一人,这说明还有一位玩家没能从新手村脱身。 没人附和他的嘲讽,只有“神父”身旁的年轻人大咧咧打了个哈欠。 他有一头柔软黑发,脖子、耳朵以及手臂上缠满绷带,隐约可窥见鲜红血迹。不过,他那被疤痕覆盖的鼻梁上有一双极狡黠的眼睛,趁人不备,对贺逐山猛眨眼皮。 那样子仿佛在说:“是我是我,我是元白啊!” 贺逐山默默挪开视线。 0点准时到来。 钟声如石坠海崖,在死寂中荡出回波。这幽静不知延续多久,楼梯上忽响起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众人望去,以为是最后一位玩家姗姗来迟,却在来者头顶瞥见一行小字: 【NPC:老奴】 NPC? 那老奴身材矮小,躲藏在灰袍下,体型臃肿,唯三角帽尖于空中高耸。他脊背佝偻,幽灵似的飘来,掌心捧一台灯烛,暖光明亮,却驱不散腿边翻滚的团团浓雾。 他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1点钟方向处,站定,将灯烛搁置在桌上。 紧接着,他呆立片刻,似在沉思,开始沿圆桌环绕。 他身上没有活人的温度,寒冷至极,所到之处,仿佛严霜过境。最终,他停在格林身后,脚步声消失的瞬间,格林汗毛倒竖。 他迟疑地歪了歪头,扭动身体时,灰袍下发出一连串“嘎吱”的动静。眼瞧就要凑到格林眼前,却顿如一团云烟散去。 【今晚是平安夜,没有人死去。】 系统提示陡然响起,老奴倏然消失。 格林长出一口气。这老奴太古怪了,它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灰袍之下,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这老奴是什么?系统没有说,甚至没做出任何有关他身份的提示,或许,游戏内还藏有其它未知的危险。 僵直的身体陡然放松,桌上众人顾不上多想,或多或少都在老奴消失时舒展身体。 贺逐山悄然抬眼,目光略过无关人等,准确无误与坐在对面的阿尔文对视。 他们在彼此的眼眸里看到同样的疑惑—— 平安夜,这说明刚刚本该有人死去。 “零点”,正是那名潜藏在玩家中的“魔鬼”杀人之时。 为什么是平安夜?为什么没有人死去? 是“魔鬼”没有动手,还是“魔鬼”无法动手? “神父”发出声冷笑:“我倒是有些迫不及待见到他了。” 他眉毛一挑,玩味的目光在7号位上游走一圈。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系统并未明确点出“魔鬼”有几人,但“魔鬼”方想要赢得胜利,必须在身份暴露前尽快杀死其它玩家。那么“平安夜”对“魔鬼”来说便是百害而无一利,他们没有不动手的理由。 “这倒也未必,”元白接话,“人人都能想到这一点。也许,真正的‘魔鬼’正打算借此栽赃嫁祸。” 他眼皮一挑,斜斜打量“神父”,话里满是阴阳怪气的意有所指,“神父”立即听出他的暗示。 男人用鼻子冷哼一气,正要反呛,元白又懒洋洋把脖子缩了回去,一副不作出头鸟之状:“哎哎哎,事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魔鬼’,我是铁好人——为什么是‘平安夜’,我对此一无所知。作为平民,为表诚意,我先把身份牌翻出来好了——” 【本:病人】 “我的身份线索是一枚十字架项链,似乎是护身符。” 元白艰难地把手从满身绷带里抽出来,掌心正握着一串由红绳相系的木质十字架。语毕,他头顶又立刻浮出行小字: 【Qin-本·病人】 这说明他没有在身份上造假。 “神父”冷笑:“身份么,谁还不会翻?” 他怀中那本圣经便是他的身份线索,头顶浮现: 【Oguz-亚瑟·神父】 看来这正是系统将玩家引到圆桌边的用意,他们必须相互公开自己的身份。 很快,诸人头顶便一一浮现出局内标记,自贺逐山左手边起,顺时针方向依次是: 8号位:【骆驼-汉斯·病人】 9号位:【1001-布兰特】“1001”是格林的游戏ID。 10号位:【波斯豹-安娜·修女】 ——如果斗兽场比赛爱好者在场,他们会惊讶地发现,这正是当年那位横空出世、一举击杀“苏尔特尔”的大满贯黑马,女杀手“波斯豹”。 11号位:【挽茶-莉莉·修女】是一个怯生生的女玩家。 12号位坐着阿尔文:【谬-路易斯·中士副官】 1号位空无一人,2号位则是一个矮胖的眼镜男:【炽之刀-卢卡斯·守门农】 3号位的梳彩色丸子头的女孩:【无度啤酒-诺亚】 4、5号位分别是“神父亚瑟”和元白。 “踢踏”的脚步声在此时再度响起,这回,一个年轻玩家自旋梯颤巍巍走下。他有一张极清秀的脸,东方面孔,暗灰色眼睛,面容惨白,似乎犹在惊魂不定。 神父亚瑟吹了声口哨:“瞧瞧,我们的‘小魔鬼’终于舍得下楼了。” 他像是不知男人在说些什么,抿紧下唇,在楼梯上抓着扶手不敢动作。 元白安慰:“别怕。”他将已发生的事情简要告之:“你的身份是什么?” 然而听到这话,年轻男孩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惨青,仿佛刚刚遇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一般。 “我……我没有身份。” 他头顶浮现出一行字: 【0123-?·?】 80 废土(2) ◎原以为会是个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点水的吻。◎ 圆桌上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0123”被十数道目光盯得不由后退半步。 “没有就没有吧,”元白打圆场,对0123眯着眼歪头笑:“倒是你,怎么起这么个ID?” “我、我随便敲的……我不知道。”0123状似懦懦, 又旧事重提,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身份。” 0123自称在一间石室中醒来, 身份牌就整齐摆放在窗前的木桌上。他知道要在房间中找到与角色身份有关的线索, 可他地板掀了、墙面拆了, 折腾一通, 几乎把整个屋子底朝天翻了个干净,也没能解锁那两个问号。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叫什么。 “别演了,”神父亚瑟冷冷盯着他,眼神似鹰狼, “能进表演赛的玩家, 哪个不险恶。” “我没有演,”0123声音很轻,但也很坚定:“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一直找不到线索, 门却忽然自己开了, 我以为是这一轮任务时间已过, 但走到门口……” “我看到了‘魔鬼’, 他要杀我。” 此话一出, 教堂内又陷入一片死寂。 “魔鬼?” 波斯豹皱眉,她的身份是修女安娜。 “是的, 魔鬼。”0123点头, 脸色稍缓, 但依旧时青时白。 “他就站在门口, 手里拎着把镰刀, 迎面见人就劈,幸好我躲得快,只是堪堪被划了一下。” 0123向人展示他的左臂——自手腕至小肘处有一条血淋淋的口子,尚未结疤。而值得一提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角色服装——他依旧穿着进入副本时的简装便衣,与整个副本阴森森的气氛格格不入。 “你是说……你见到了魔鬼?我们之中的叛徒?”另一名修女莉莉说。 “你有看到他的脸吗?”ID叫“骆驼”的男人问,他的身份是病人汉斯。 “没有,系统模糊了他的身体特征,你只能看到一团影子不断移动——” “但所有玩家都在这里。”波斯豹打断他的话,“没有人具备动手的时间。除了你……谁也不能证明你说的话。” 0123闻言不再反驳,他知道争辩无用,静静站在楼梯高处,沉默无声地和众人对峙。 “系统说叛徒会获得能力增益,也许,这个能力和‘分/身’有关呢。”彩色丸子头女孩——角色身份是“诺亚”——倏然开口。她正翘着脚,饶有趣味地旁观这场口舌之战。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况且,游戏还没真正开始,这么早就定下结论,岂不是太过无料?” “与其相互猜忌,”有人附和,“不如想想怎么对付‘魔鬼’。” 根据系统给出的线索,想要防备叛徒很简单。 “神父亚瑟”笑笑:“这还不简单?每晚0点,所有人准时在圆桌汇合,无故缺席者自然有嫌疑。” 凌晨0点至6点是“废土之下”系统维护的时间,在副本游戏中,这六小时亦被设置为“休息时”。“休息时”阶段没有任何线索或进程会被触发,众人便纷纷离开圆桌上楼休息。 对格林来说,这是全新的体验。因此尽管危机四伏,小机器人依旧感到紧张兴奋,恍惚间落在最后。 贺逐山刻意放慢脚步等他。 格林终于在转角处察觉贺逐山的意图,风拂动身侧长窗垂幔,他一回头,就见雪花顺势闯入,落在这人鼻梁上。 他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剑眉星目,眸子深黑,浓如点墨。此时站在雪月之下,暗光浮动,又穿着件极飒的军装,微一垂眼,竟叫机器也看呆了,一时间盯着他睫毛挪不开头。 “看什么?”神祇般的人却不自知,莫名其妙。 若非林河给它升级了智能系统,格林早就把“看你好看”脱口而出。 “没……没什么。”格林红着脸眨眼。 对方却伸手,从它口袋里抽走那张战时身份证明。 这是格林找到的身份线索,一张泛黄皱巴的临时身份证,多半是用于避难通行,纸上写有男孩“布兰特”所有身份信息。已知布兰特今年15岁,A国人,1901年出生,家里有两个姐姐。证明上还详细记录了布兰特的职业、种族、常住地址……墨渍已被晕开,照片也有些斑驳,但昏黄之中,男孩的双眼澄澈干净。 贺逐山垂眼端详片刻,没说什么,又还给格林。 长廊上浓雾弥漫,贺逐山的房间在尽头。 他掩了门,伸手便去解衣领的扣子。 刚解开一颗,手却被人捉住。那人指骨修长,代为效劳,解了第二颗,热意便流淌在冷白色的颈间皮肤上。贺逐山微微蹙眉,抓了对方手指,唇边却不自觉浮出点笑:“干什么,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看啊,”阿尔文就靠在他肩上贴耳呢喃,“他们可要认真看。都知道你是我的,就没人敢靠近。” 贺逐山不知家里何时进了一名采花大盗,可惜拿他没辙,只得任人抱。须臾后就耐心告罄,皱眉要把这粘人的狼犬踢开。 结果刚一挣扎,就被对方拦腰一抱,天旋地转,扣到了床上。 他还记得这个姿势。他们第一次接吻,在小布鲁克林的贫民窟里,在那个微冷的寂寥的寒夜,秩序官便是这样压在他身上,不由分说,给了他一个浅尝辄止的敬畏般的吻。 现在这人可学坏了——贺逐山不由恼羞成怒地想——现在的阿尔文正一遍遍轻佻地吻他的脸、他的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占有欲,啃咬鼻尖,舔舐下巴,见人一要逃跑就扣他的手,把贺逐山抗议全含含糊糊吞进去—— “我好想你。” 然后总是用这句话去消贺逐山的气,简直像哄小猫。 “我们今早刚接过吻。” “嗯,但那是今早的事情了。” 猫又总是拿这种无赖行径毫无办法。 “你找格林做什么?” 这人终于松手,但吻得意犹未尽,便将贺逐山抱着揽在怀里,把自己下巴抵在对方肩窝。 半边脸痒酥酥的,猫不由抖了抖耳朵:“看它的线索。只有它,和那个女孩‘诺亚’,没有后缀社会身份。” 比如“神父”、“修女”、“军官”和“病人”之类。 阿尔文点点头:“说到这个,我找到的弹匣,当时是用报纸包着的。” 他从外衣内侧抽出张旧报纸,已被污血浸湿了,黑红斑驳,但隐约还能分辨出些许字迹。 “是什么意思?”报道是德文,翻译器横行霸道的时代,贺逐山不懂,但他记得阿尔文精通多门外语。 “你想知道?”恶犬咬他耳尖。 “阿尔文。”贺逐山气笑了。 “你亲我一下。”对方勾起嘴角,对贺逐山的抗议视若无睹,低头与人鬓发厮磨,眼底还故意流露点委屈似的乞求。他拿准贺逐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尤其对自己心慈,所以此技百试不爽,不一刻,便听他的猫轻轻“啧”声,然后抬头仰颈来寻他的唇。 原以为会是个矜持的、施舍般的、蜻蜓点水的吻。 却不想贺逐山吻住他,舌尖一动,轻而易举撬开他唇齿,报复般在上颚舔了一舔,仿佛猫爪子挠人。 那一瞬便好像有电流窜过脊椎,阿尔文一时愣在原地,罪魁祸首还浑然不知,揪着他军装一角未尽兴般下拽,想要更加亲昵暧昧地把自己塞到人怀里,眼里俱是挑衅的得意。于是这个吻一发不可收,阿尔文没再给他任何逃跑的空间,握着人后颈扣在身前,吻到贺逐山呼吸不顺,要靠秩序官渡气。 “……是一份军事报道,来自A国报社,”阿尔文笑着看人,眼神从贺逐山微红的眼、湿润的唇滑到脖颈、锁骨,在冷白色皮肤上几斑暧昧的红粉处微微一顿。 眼瞧猫要炸了,又伸手给他顺毛:“关于A国组建特殊行动小队,代号‘鹰’,将在半月内扫清躲藏在附近山中的B国居民的事情……他们对B国整个国家甚至民族恨之入骨。” “鹰”。 贺逐山一顿,将报纸翻过一面,满是血迹的照片中,一名行动小队队员军服上嵌着枚肩章。 与手/枪上那枚猎鹰勋章完全一致。 阿尔文抚着他的发,指腹不时摩挲耳垂:“我们是这个特殊行动小队的成员?” 贺逐山点头,片刻后眼睛一眯,将报纸上某张地图折起,递到阿尔文眼前。 “这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地图一角。 “一个地名,意译是‘富饶的广阔山脉’。”阿尔文答,“怎么了?” “‘布兰特’的身份证明上说,这是他以及两个姐姐的出生地,一家人常年居住这里,以种植玉米为生。但从地图上看,这座小城在A国最北端,远离战火,教堂却屹立在东南侧,AB两国交界处。” ——如果是为了逃难,布兰特不会往南边走,更不该出现在教堂。 “他的身份是伪造的。”阿尔文心念如电。 “嗯,我认为他是一个B国人。他用这张证明躲避盘查……有人给他开了伪证。是谁?” “那个女孩,‘诺亚’。”阿尔文接道,“我记得她的身份线索是一支带血的钢笔。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 贺逐山正是此意,闻言恹恹点头,靠在对方怀里伸了个极微小的懒腰。 他们通过降温舱和头盔连入“废土之下”,机能消耗快,于是在游戏副本里动辄便会发困。这种困倦是平日里贺逐山鲜少露出的神情,他总是太冷淡、太坚硬,只有这时,眼尾会因亲吻和疲惫泛出点水红,好像被人欺负狠了似的,无论如何也消不掉。 阿尔文在他眼底水光心神荡漾地泡了一会儿,张口咬他鼻尖说:“我不走了,好不好?” 猫在迷糊里摇头:“不好。单人床。” 阿尔文死缠烂打,想哄他答应,但贺逐山在睡眠质量这件事上绝不含糊,哪怕是虚拟世界。于是秩序官没有办法,败在阵下,依依不舍地又抓着人仔细吻上一遍,这才掩门出去。 然而人走后,猫靠在床边,眼皮一抬,困倦的神色立即被雪亮目光取代。他垂眼听脚步声渐远,然后起身走至窗边。 月光浮动,雪暗远山。 贺逐山记得,游戏刚开始时,阿尔文主动敲了他的房门。 那时最多只有3名玩家破解了身份线索,包括秩序官自己在内,长廊上只有3扇门是开启的。也就是说,他至少在剩余8个一模一样的房间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贺逐山的所在。 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一阵寒风忽至,吹得贺逐山后背一麻。 不知为何,从游戏开始,他便总觉得自己在被窥视。 黑暗之中,四面八方,所有角落…… 有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掌握一切。 作者有话说: 七夕快乐诸位 90-100 91 废土(13) ◎他真挚而虔诚地仰慕他,渴望独占的同时,又为他敢于弑神。◎ 传送门旋转着关闭, 席卷天地的风雪缓缓停歇。 维修员的身影闪烁几次,和雪片一起消失。天地间复归寂静,直到数分钟后,一颗光斑忽然跳出, 仿佛空中飞舞的萤火虫。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数以千万。 光粒子逐渐汇聚成影, 雾黑的虚空中, 忒弥斯浮动而出。 她是那样巨大, 俯瞰众生, 居高临下, 如同一樽庄严肃穆的神的塑像。在她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只似一片不足为道的尘埃。 但忒弥斯说:“我输了。” 与之相对, 阿尔文的影子显得极端单薄削瘦。但他伫立原地, 坚定漠然,便仿佛一座巍峨的山。 在他面前,神亦会有惧色。因为这个人有神挡杀神的胆量与决心。 他微微低头, 轻抚刀刃, 刃锋立在指腹划出血口。 鲜红的血顺着皮肤滚落进皑皑雪地, 他轻声道:“‘白昼属于世人, 谁只独给我黑夜?这是黄昏的太阳, 我却把它当作黎明曙光。’” 忒弥斯眼睫微动,目光仿佛能穿越时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啊, 曾经的每一天, 我都坐在落地窗边, 誊抄这些我喜欢的诗句。” 她说:“在那座寂静的囚牢中, 这是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在玛丽的黑白小屋里……阿尔文, 那时你才那么大,喜欢蜷缩在我的怀里,等待漫漫长夜迎来光明。那时你只属于我。” “你杀了她吗?”阿尔文问。 “谈不上。”忒弥斯摇头,“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杀人的说法。她是忒弥斯,我也是忒弥斯,你的管家,那个小姑娘亦是忒弥斯。所有居民家中的管家系统,街道上巡逻的智能程序,还有那具胶囊仓里的尸体……我们都是忒弥斯。忒弥斯无处不在,忒弥斯无所不知——” “遵守我们的约定。” 阿尔文倏然出声,打断忒弥斯的话。 忒弥斯缄默不语,世界陷入寂静。她观察阿尔文,发现阿尔文的残忍只会在这种时候不加收敛地显露,只在贺逐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 秩序官本就是一个高傲、冷漠、没有情绪的杀人机器,他是本杰明最成功的实验品,是一个可复制的基因组。但现在,这个人造的血肉程序失控了,他会在一个人面前流露脆弱、表达偏执。这些真实得令人心惊的情感,都只留给贺逐山。 “我没能通过这个副本。”忒弥斯忽然说,扯开了话题,“这是‘巴别塔’的最后一关,第九十九层,也是本杰明编写的第一个故事脚本。” “教堂、神殿、天真的女孩和丑陋的野心家,”她挥动手臂,游戏内的一切便走马观花般以投影的方式再度闪过,“这些都取材于他的生活,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这一关本身并不难,解谜过程也算不上繁琐,最关键的突破点在于NPC,这个答案从头到尾都摆在玩家面前。但人们之所以总是对它视而不见……是因为‘巴别塔’。” “巴别塔是语言的囚牢。”忒弥斯叹气,“上帝害怕人类怀疑他的‘誓言’,所以用恐惧操纵人心。一句若有所指的话就能让人类互相怀疑、互相猜忌……这是人性中最可怖的弱点。” 忒弥斯说:“我记得你玩过‘巴别塔’。” 阿尔文抬眼。 “别紧张,”她微微勾起嘴角,“我无所不知,哪怕是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我不得不承认。” “他很聪明,但这不是你们得胜的关键。我和你打赌、认定他无法通过这轮游戏,是因为他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过,我没有想到,你也从未意识到——这个弱点已被悄然化解。而化解它的,正是你自己。” ——阿尔文甫一登入游戏,就在庞大的数据背后感受到了忒弥斯的存在。忒弥斯湖蓝色的眼睛倒悬在混沌之外,冷静而玩味地观察一切,掌握众生。 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阿尔文从数据流里挣脱而出。缝隙空间内电闪雷鸣,蓝绿色的数据流如风暴,险些将他吞噬殆尽。他当然知道网络是忒弥斯的领地,在这里,灰飞烟灭,不过在忒弥斯弹指之间。但他义无反顾这么做,因为他不允许贺逐山身边有威胁存在——更不允许自己的所有物被人用戏谑的目光窥视。 当时,领地上到处是清除程序。它们矮胖如球,正到处翻滚,搜寻并击杀入侵者。阿尔文掐住其中一个,胁迫它带自己找到忒弥斯。忒弥斯正漂浮在一扇门外,那是副本内休息室的木门。 她站在更高的维度凝视游戏世界,门内,贺逐山正安静地睡在床上。 他的睫羽长而浓密,微微一颤,人还未从上线过程中苏醒。 忒弥斯对秩序官的到来并不意外,听见声响,没有回头。 “他长得真好看,”她轻声呢喃,“不怪你迷恋他。我永远也无法创造出如此精致、如此完美的艺术品……大自然才是真正的造物主,我自愧弗如。” “离他远点。”阿尔文握紧短剑。 “别这么紧张,”忒弥斯笑了笑,“他是你的,我只是看看。” 秩序官漠然不语,上前一步挡在门边。他宽阔的肩膀将贺逐山护在身后,垂眼看人时,眼底流转尽是肃杀寒意。 “你们不可能胜出。”忒弥斯说。 “我会保护他。”阿尔文平静答道。 就在这时,贺逐山的指尖轻轻一搐,试图把脸埋进枕头里,那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般的举动。 阿尔文没有回头,但他感受到了。那一瞬他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知道贺逐山一定是在找他。他在梦里感到孤独,呼唤阿尔文的名字,希望他来抱一抱自己。 数据全部上传完毕,贺逐山马上就会醒来。 “阿尔文,你应该知道,我无所不知。”忒弥斯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道:“而不管我计算多少次,推演多少次,拟合多少次……我都无法为你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 “什么算完满?” 忒弥斯无意与他争论:“盲目的对抗没有任何意义,你会死,谁也无法阻止那只按下按钮的手,谁也无法阻止新世界的到来。你,你和他,你们注定会分开,注定要兵刃相见,注定在大雪中失散,甚至永别……届时,你将忘记一切,不记得自己是谁。我不忍心见你如此,我想替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话音落下的瞬间,逼人杀意腾然升起。空间中,蓝绿色代码忽然停止流动,窗外飞雪凝结在空。贺逐山微微蹙眉,无意识揪紧被角,仿佛察觉到隐藏在暗流下的无限杀机。 阿尔文动弹不得——这是忒弥斯的领地,她想做什么,只需一念。 “你敢。”秩序官声如寒霜,神色平静,嘴角却流下一丝血。 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也不过动了动手指。在虚拟世界,忒弥斯掌握绝对秩序。 “你看,你甚至威胁不到我,”她温和地笑,“多么悲哀啊,人类如此渺小。而我,阿尔文,我没有感情,这是我最完美,也最令人遗憾的地方。” 杀意勃然而起,化作一丝削铁如泥的冷线。它轻轻缠绕在贺逐山颈间,再深一寸便会使人血肉横飞。那是忒弥斯切断连接的方式,在上线过程中杀死玩家,无异于彻底清除一个人的意识,而意识的消失与摧毁,又恰恰意味着灵魂的死亡。 一只手搭上冷线。 没有任何犹豫,手用力向下一扯。线在瞬间切断手指,五个指头整齐掉落于地。鲜血喷涌,腥味四起,但对方浑然不觉,继续用力,缓缓一握,线被扯断的同时,指骨亦发出爆裂声。 忒弥斯垂眼看着线被鲜血染红,而阿尔文一声未吭。半个手掌在血花四溅中掉到地上,切面整齐,但秩序官平静得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血“嘀嗒”落下,时间在对峙中流逝。忒弥斯的银发无风自动,空间里的风暴则愈加汹涌。 神在生气,她的愤怒昭然若揭。清除程序们畏畏缩缩地蜷起“身子”,试图逃离这里。只有阿尔文一步未退,依旧执拗地挡在贺逐山身前。 他甚至愿意为他死。 这个念头让忒弥斯心惊,这是她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她可以在瞬间完成亿亿量级的计算,可以储存亿万字节的庞大信息,她不屑于和人类探讨任何问题,但只在这件事上……她感到畏惧。 忒弥斯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和我对着干?”她试图控制自己,却难掩声腔的颤抖,“为什么?阿尔文,我才是正确的,我在救你。” “我不需要正确,”阿尔文说,“我只需要他。只有他能救我。” 他用左手轻拂贺逐山的脸,贺逐山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于是他微微勾唇,闭着眼睛在阿尔文掌心蹭了蹭。 他好像一只睡熟的小狗啊,阿尔文想,如果能把他从小养大就好了。 一定不让他有任何难过。 “我不明白,”忒弥斯喃喃,“我永远不能明白。你是这样,本杰明也是这样。” “本杰明怎样?”阿尔文警觉地问。但下一秒,杀意之线忽然消失,禁锢不再,空间里刮起代码编写的风。风拂动贺逐山的一缕软发,又从阿尔文指尖溜走。 “我们来打个赌吧。”忒弥斯说,“赌他能不能让你活下来。” “如果他成功完成副本,我不会动他。如果没有,我发誓,你不会再见到他。” 声音渐远,忒弥斯的影子亦是。崭新的血肉组织自断面飞速生长,阿尔文被驱逐出领地。再睁开眼,他已身在副本世界,窗外的雪那么静,他忽然没由来地感到惊慌。 那是他前二十三年人生里从未感到过的惶恐,阿尔文想起那缕从他指尖溜走的发。想起这个人,他便失去他惯有的冷静,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好想见到他,好想见到贺逐山—— 于是他抛却所有理智,径直敲响那扇门。门打开时,贺逐山的手已摁在刀鞘上。 但下一秒,看清是谁,他眉眼一弯,对阿尔文莞尔。 这就够了,那一瞬阿尔文想。 这就是他所有的救赎。 ——“贺逐山本是一个冷酷的人。”忒弥斯说,“对待敌人,他从不手下留情;对待朋友,他礼貌温和,却难掩疏离。他永远无法克服这种疏离,即使用尽浑身解数伪装,也无法完全消除这种强烈的疏离感——他做不到,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反社会的天才。一个自私到极点的疯子。” “他的父母发现这点时,为时已晚,他们只能想方设法,努力向他灌输‘爱’的概念。他以为自己有爱,但其实那只是拙劣的模仿。他拙劣地扮演出爱一个人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忒弥斯轻声道:“他更像机器,只懂得平等的输入与输出。你们人类称之为‘报复’,正如他所说的,‘复仇’。可惜,从小到大,他遇到的那些人,孜孜不倦地把道德概念强灌进他的脑海,把这囚笼植根于深处。于是,这种残忍的、睚眦必报的念头被秩序锁住了,被道德伪装,只有阿尔弗雷德一眼看穿——他预言贺逐山内心的仇恨终将引领他到深渊之下,到那没有余地、无可回还的地方。他说得没错,但他和我一样算漏了一件事……” “他怎么会遇见你啊,阿尔文。” 阿尔文微微一怔,那一瞬间,千万种难明的情绪划过心头。 仿佛听见某种奇怪的声响,冬去春来,冰河解冻。 忒弥斯说:“一个是程序化的、被复制出的实验品,一个是残忍的反社会人格障碍。你们更像我,像我的同类,但偏偏,相遇使你们同时朝错误的道路走去……同时迸发出你们本不该拥有的东西。” 珍贵的、独一无二的爱。 “他的情感一旦诞生,便不受控制。从星星之火,变作烈火燎原。他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你,所以他对你的爱这样浓烈,足以滋养出惊人的、不可思议的细腻与柔软。” “只有被深爱的人,才有余力感受。才有余力将情感投射到机器、到虚假的故事、到一个没人在乎的NPC上。他共情了农奴对诺亚的爱,认为那种畸形与自卑,正是某种程度上他本人的写照。所以他才能破解谜题……我输在这里。阿尔文,我输给你。” 那一瞬记忆闪过阿尔文脑海—— “我不值得他喜欢,我没有明天。” “我这样的人随时会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不希望他为此难过。” “所以我早就告诉过你,别这样,”枪林弹雨的苹果园区,贺逐山靠在墙上,夹着半根静静燃烧的烟,疲倦地闭上双眼,“阿尔文……” “我不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他轻轻说。 阿尔文突然感到某种剧痛,仿佛一只手伸进来,揪紧了他的心,把他浑身血肉尽数搅碎。他想起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贺逐山蜷缩着抱紧自己,说,“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 可是这只小猎狗,只要你揉一揉他的耳朵,亲一亲他的脸。 他就敢毫无保留地、铺天盖地地爱你。 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尔文的手微微发抖。 “你不是愚蠢的人,阿尔文。”忒弥斯劝诱着说,“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负隅顽抗,进化是所有物种的必经之路。而本杰明,他是一个推动者,是一罐助燃剂,正尽自己所能,加速人类文明前行的脚步。” “什么是新世界?” “我不能告诉你。但如果现在,你跟我走,阿尔文,我许诺你,在新世界,你能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包括贺逐山。” “如果你当真对所有事情无所不知的话,你应该知道,同样的条件,水谷苍介已经提过了。”阿尔文冷笑。 停顿片刻后,他忽然抬手,长刀在瞬间划出一道圆弧,仿佛白虹贯日—— “而我的回答还是一样——” 他从来不想“得到”贺逐山。 他真挚而虔诚地仰慕他,渴望独占的同时,又为他敢于弑神。 刀斩破了忒弥斯的影子,光点溃散。虚拟世界再度崩塌,风雪凶猛,将阿尔文裹挟着驱逐出去。而片刻后,在这无有尽头的空旷的黑暗里,忒弥斯重新汇聚。她轻轻叹了口气,修复程序们便滚上前来,叽叽喳喳地梳弄她的长发。 一阵闪烁,维修员再次出现,他盘腿坐在忒弥斯面前,像敬香奉佛的信徒。 但信徒神色散漫,皮笑肉不笑,对忒弥斯歪了歪头:“你放走了他。” 忒弥斯叹气。 “你为什么要对Ghost赶尽杀绝呢?你不应该强行抽离他的意识,他会死。”忒弥斯轻轻说。 “你不希望他死吗?我的行事原则很简单,但你,”维修员想了想,“你不会明白。” “我明白的。你害怕他见到他,是不是?”忒弥斯问。 维修员挑眉:“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不……不不,这不是聪明。”忒弥斯摇头。 “回家吧,”忒弥斯睁开眼睛,“五点了,太阳要下山了。” “在此之前,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哪边也不站。”神漠然起身,脸上不再有面对阿尔文时的温和神色,取而代之,是高等智慧才拥有的绝对的冷酷。“人类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你不怕我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水谷苍介吗?”维修员轻掸衣袖。 “你不敢。”忒弥斯斜睨他一眼,“那个人的性命还掌握在我手里。” “是啊,我上当了,在新世界,你才是唯一的神。如果有一天,”维修员笑着摇头,“我是说有一天,忒弥斯,如果我被删除……” 他低头,大衣上别着一朵沾凝露水的白玫瑰:“请替我保护他。” 尤利西斯说:“请替我保护阿尔弗雷德。” 92 废土(14) ◎“阿尔文,我很喜欢你——”◎ 门后是缝隙空间, 高墙耸立,风暴汹涌,清除程序四处巡逻,绿色数据飞速流动。世界迷幻得令人畏惧, 贺逐山挣扎着想抬手, 却动弹不得, 知道这里是神的领地, 只有忒弥斯是唯一法则。 在飞速的下坠中, 他不慎被吞入漩涡中心, 那里狂风如刀,仿佛要把任何一个胆敢犯神的意识体撕毁、删除、粉碎成片。于是四肢被无数只手狠狠拉拽,意识再度陷入混沌。在最后的清明中,贺逐山听见一些模糊的声响。 很久很久以前, 凤凰带他穿越火海, 他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不准他回头望失落的家园。 “你相信吗?”那时徐摧温声说,“爱超越一切, 它客观存在, 能让我们无视时空的束缚, 在维度中穿梭折叠, 见到那些你以为你不能再见的人。” 他的声音那么远, 好像一阵风、一片雪,最终, 天地一白, 在茫茫的雪原里, 一座巨大的、停滞不动的摩天轮映入眼帘。 这是哪?贺逐山吃力地想。他不能困在这里, 他得出去, 他必须回到现实世界,他还要见阿尔文…… 他挣扎着想起身,就在这时,却感觉身后脚步渐近。一个影子横冲过来,“噗哧”一声,穿透他的身体跑向远处。另外一人紧随其后,纤细削瘦,年轻的脸被兜帽笼罩。直到一阵狂风吹来,吹起衣物一角。 贺逐山愣住了,因为那是他自己。 他在这须臾间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于是便在大雾弥漫的暴风雪里望见天海一线。雪雾浓重,只有一团光晕,那是提坦市的人造太阳正缓缓亮起。而海浪如潮,仿佛嘘声,一次次将余晖拍碎,拍到他的眼前。 一个声音说:“哥哥。” ——那是新世纪124年年底,特大级台风登陆东北海岸。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陷入未知瘫痪,蜗牛区爆发数十年来最严重的大变乱—— 那是命运轮/盘悄然转动的时间点,却因过于遥远被人遗忘。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曾在风雪之中与一人相遇。 “真美啊。”徐摧忽然说。 他就站在贺逐山身边,是一个虚幻的、闪烁的影子。 贺逐山伸手,想要触碰他。但手穿透了徐摧的脸,他只是浮动的光粒子。 “……这是什么?”贺逐山回过神来,轻声问道,“又是忒弥斯制造的虚假的世界吗?” “贺逐山。”徐摧却望向他,那双眼睛一如往日般温柔,“世界可以虚构,程序可以编写,但是记忆……记忆不行。” “记忆是错乱的、无序的,你不会记得它的所有细节……” “但正是那些被扭曲的,能留在你脑海中的东西……最终构成了完整的你。” 一双眼睛倏然出现,灰褐色如琥珀,水光盈盈,城市霓虹闪烁其间,倒映着贺逐山的影子。 “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还没有看过它。” 那个孱弱的、瘦小的影子忽然扭头,仰起脸,在大雪中用一种希冀的目光望着他。 “别哭,”贺逐山听见自己说,“不准哭。也不准叫我哥哥……你……你不要哭了,我带你坐还不行吗?” “抱歉,我无意破坏规矩。”年轻人身穿呢子大衣,垂眼静静地望他。酒杯翻倒,“黑俄罗斯”的醇液流淌,他伸手扶正那杯酒,微微蹙眉:“我是不是应该赔你一杯?” 那些遥远的声音逐渐散去,灰褐色的眼睛却悄然重合。 那一瞬齿轮扭转,如遭雷击。 “是他。”贺逐山轻声说。 “是啊,是他。”徐摧笑了笑。 在地下城的洞穴中,风沙走石,篝火映脸,贺逐山擦着刀,对阿尔文说:“我想他已经死了,如果他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 “他应该没那么走运……” “我连他的样子都忘了。” 我没有认出你。 那些被遗忘的片段涌入脑海,那些大雪中相拥的、滚烫的触感,相依为命的亲吻与搂抱。那短暂的相遇,和漫长的失去……贺逐山想凑近他,看清他,可是事不如所愿,一切又如雾般远去。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①”徐摧忽轻声说,仿佛吟诵。 大雾散去,古老的街道重现于眼前。 两个模糊的人影在远处出现,奔跑着穿梭在小巷间,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钟声敲响,翩翩的风衣惊起一地白鸽。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②”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③” 雪纷纷扬扬,落在黑夜。他们从觥筹交错的宴会中抽身,在无人的花墙下交换吻,手牵着手跑过曲径,在最高的、无人的塔楼上,望见月与银河。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④” 年轻的教授坐在桌边,微微蹙眉,在草纸上“唰唰”写下公式。木楼梯发出“吱呀”声响,他的学生推门而入,把满身风雪、露水带进屋内。 亦把那朵漂亮的白玫瑰别在他的爱人鬓边。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⑤” 无数混乱的片段在贺逐山面前闪过,那是他从未经历的过去与未来。他不知道那是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没由来的,他感到某种钻心之痛。 徐摧消失了,他的身影逐渐远去。贺逐山敲打身前那面高墙,想要从缝隙空间里挣脱出去。但忒弥斯的声音蓦然飘来: “你将不遗余力捍卫公司的法律与尊严。” “1182。” “你不允许城市秩序被任何人践踏。” “1182。” “你将铲除所有蔑视秩序部的反叛者。” “1182。” “包括Ghost。” 阿尔文沉默了。 说啊……说啊。贺逐山无助地想,说出来,说我的名字。 他知道这是忒弥斯的基线测试,未通过基线测试的秩序部成员会被就地处死。可为什么,阿尔文,为什么不回答? 只是一句话,只是一句谎言。为什么这么固执,仿佛连一想到要亲手杀害他,都会感到心痛。 “证明给我看。”忒弥斯说,“水谷先生额外给了你一次机会——” 大雨瓢泼,雾笼罩着霓虹斑斓的古京街。在这个不夜城,在这个梦之都,在那漫长的黑夜里,他作为Ghost,和作为秩序官A的阿尔文重逢。 但雪亮的机械长刀斩破寂静,贺逐山看见自己的脸上面无表情。 阿尔文倒映在他双眸,可他的眼底只有厌恶。 “轰——” 一声巨响,秩序官被狠狠掼在墙上。十三根钢筋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离死亡只有一线。可他那么残忍,Ghost是无情的,他冷笑着,细白的腕子微微一扭,刀尖便在A胸前又剜出一个巨大的血口。 “真是遗憾。” 冲击波震碎了他的义体面具,一蓝一黑两只眼睛浮出水面。 A愣住了。他本该在这瞬间绝地反击,却因撞入贺逐山的双眼而微微失神。 那是阿尔文的,构建他一生的记忆。 不要…… 贺逐山微微颤抖,闭上眼睛,他觉得痛极了,仿佛能感觉到阿尔文的血溅在脸上。他的血那么滚烫、那么炽热,烧灼得眼泪在眼眶打转。他强忍着不落泪,可心却空了一块。 “有什么想法了吗,阿尔文?” 一个陌生却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水谷苍介怜惜地用手帕轻抚阿尔文的脸,擦拭他鬓边淋淋冷汗。他慈爱得仿佛父亲,嘴上却残忍提醒:“第七遍了,阿尔文。” “还是不肯说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做这件事,我们会有很多个十分钟。” 于是一切重新上演,大雨、霓虹、摩托车,机械长刀和伊卡洛斯。鲜血再度染红衬衫,钢筋再度贯穿血肉。疼痛,只是永无止境的疼痛。 贺逐山在暴雨中无力地蹲下来,伸出手臂,试图将跌坐在血泊中央的阿尔文拥入怀抱。但他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抓不紧。他甚至不能替他擦去脸上的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自己,看着Ghost再度将长刀捅入阿尔文肩头。 贺逐山从没觉得这么痛。 眼泪终于落下来,飞速坠落,阿尔文手指一动,仿佛感觉到了,试图将它接住。 可忒弥斯冷漠地说:“再一次。” “再一次,杀了他。” 不……不要!贺逐山无助地喊。 他从没如此无助过,想抱紧阿尔文,把他藏在怀里,这样谁也不能将他带走,谁也不能再让他痛……可是没有用,没人听见他的恳求。阿尔文绝不拿起那把伊卡洛斯,只是站在原地,任凭狂风暴雨,决不肯向Ghost还手。 “他已经死了。为什么?”忒弥斯疑惑地问。 “杀死Ghost是终结循环的唯一方式。我有充足的耐心等你。” 雨下得那么大,雨丝那么紧、那么密,却冲不干地上滚滚流动的血。阿尔文被他杀死无数次,又无数次坚定地走向他。 为什么?贺逐山也问,为什么? 我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别这样看我,”他忽然听见阿尔文说,话语里满是宠溺与无奈,“对我笑一笑吧,贺逐山,对我笑一笑。” 阿尔文只是想要一个笑。 贺逐山终于失控,泪水夺眶而出,融进冰冷的雨和滚烫的血里。他再无法抑制自己,身体颤抖,伸出手,用力扯动嘴角,想要憋出一个上扬的笑。 可连这丑陋的、疯子小丑一样的笑,阿尔文也看不到。 在贺逐山不知道的地方,他沉默地、心甘情愿地,为他死了无数次。 “这就是疼痛啊,你感受不到吗?” 扳机扣动,子弹飞射,阿尔文失衡倒在他面前,一地蜿蜒的刺目鲜红。 “不要,不要再重来了……”贺逐山颤声跪地,阿尔文仿佛若有所觉。 他缓缓伸手,将贺逐山搂进自己怀里,这一回,贺逐山感受到了阿尔文的呼吸,感受到了他滚烫的、快要消散的生命。贺逐山跪坐在雪地上,觉得阿尔文的力气那么大,紧紧抱着他,仿佛要将他揉进身体里。 可他最终放开他,安静地抹去他鼻尖上的雪花,明明眼底满是不舍,嘴上却逞强着说:“终结循环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忒弥斯。” 不……不!贺逐山意识到什么,猛然抬眼,想抓住他。 可是阿尔文的动作那么快,他笑着看着贺逐山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毫不犹豫地用伊卡洛斯指向自己—— ——“砰砰”两声巨响,鲜血飞溅,贺逐山说:“你到底让不让我过?” 124年,他搂紧孱弱的、正在发高烧的阿尔文,拉低他的兜帽,带他穿过玄武跨海大桥。流浪杀手们靠在吉普车上交头接耳,最终悻悻吹声口哨,谁也不敢招惹。 因为这个少年同样有神挡杀神的决心。 壁炉前,那时的他将阿尔文搂在怀里,用老旧发霉的羊毛毯子把人裹紧。高烧使阿尔文神志不清,浑身酸痛,他在极度的恐慌和脆弱中抓住贺逐山的手,小心翼翼地蹭他:“别走……” “别走,哥哥。”他近乎卑微地恳求道。 别走,别离开他。贺逐山想,不要走,他缺的不是药,也不是食物与水,而是你。他需要你,他只是需要你…… 可你怎么这么残忍。 “别怕,我会回来。”少年拿起刀,坚决掰开阿尔文紧抓不放的手,哪怕那指节已因用力而泛红泛青,也像没看见似的冷酷地挣脱他。 一切记忆终于归位,贺逐山在这一瞬间泪流满面。 你不会再回来了。 你说谎。 他们错过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仿佛永别。 壁炉火焰“噼啪”地燃烧着,阿尔文高烧不醒,蜷缩在毯子里听风声呼啸。贺逐山跪坐在他身边,哪怕阿尔文看不见,也一遍遍执着地抚摸他的脸,梳理他被冷汗打湿的鬓发。 “我在,我不会走,”他轻声说,好像说给自己听,“我要永远在你身边。” 阿尔文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听见,向前一拱,钻进一个来自多年后的贺逐山的怀抱。 然而脚步声渐近,破旧的房子发出“吱呀”哀嚎,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簇拥着一个老人进屋,那是本杰明·阿彻,他的皮鞋不染尘埃。 老人漠然地凝视阿尔文许久,男孩没有察觉。直到他收敛目光,用手杖敲了敲木地板。下属心领神会,上前拍醒阿尔文。 贺逐山想要挥退他们,可是没有用,阿尔文睁开眼睛。 “走吧。”本杰明说,“我们好好谈谈。” 不要,不要和他走…… 再等等,我就在路上了。 “再等等。”那一刻阿尔文若有所觉,目光飘过贺逐山的所在。他们仿佛曾经对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老人和蔼一笑:“等什么?不会有人来。” 不,我会来…… 泪打湿了眼前的一切,贺逐山想,我一定会来。 可是风雪把破烂的窗户猛吹袭开,火苗摇曳,阿尔文的心在这一刻悄然熄灭。他没有来,没有回到他身边。 阿尔文垂眼,眼底不再有天真的希冀。 仿佛在那一刻看清他的谎言,从此要像雾一样远去了,隔着一团火,明明灭灭。 “别走!”贺逐山下意识喊。 就在这一瞬间,就在秩序部队员为阿尔文披上外套的瞬间,阿尔文像是听到了。 他缓缓回头,有些茫然地望了一眼壁炉。 于是隔着所有光阴岁月、隔着所有真实与虚假,隔着那些复杂的时空的维度,贺逐山望见当年阿尔文那双清澈的、灰褐色的、琥珀一样的眼睛。 这是他错乱的记忆里唯一留下的,构建了他一生的东西。 “你相信吗?”徐摧再度出现,他看着自己的手:“爱超越一切,它客观存在,能让我们无视时空的束缚,在维度中穿梭折叠,见到那些你以为你不能再见的人。” 他蹲下来,像许多年前那样,笑着擦去贺逐山颊边的泪:“‘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请尽情燃烧,怒斥光明的逐渐消歇⑥——我们终将在自由之巅重逢。” ——你一定会等到他,在那一瞬,在多年以后。 哪怕你们都不知道。 贺逐山猛然从游戏舱里坐起,手脚发麻、剧烈喘息。 林河说:“摁住他!” 秦御眼疾手快,扣住贺逐山的肩膀,在他汗淋淋的颈后扎了一针,那是一种用于降低心律的管制药物。 监测仪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天已然漆黑,古京街街头粉红、蓝紫的霓虹碎片全被金属墙反射进来,林河正靠在工学椅上长舒口气:“天……我都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这里是真实世界,月光如雪。 “你的信号险些消失,就在刚刚,我们失去了信号源,有未知的程序在入侵林河的控制系统……所有数据被强制提取到了一个类似暂存盘的地方,藏在无数个文件的最角落。那个地方显然不是废土之下的网络领域,但又有很多千丝万缕的路径连接着废土之下的中枢管理器……” “有至少两个高级程序入侵了副本,权限都很高,林河试图导出部分游戏进程以便存档,但都失败了。准入通道设置了三级密钥,堪比电子金库,还有那个倒霉蛋,叫什么来着?‘炽之刀’?他的账号——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雪色映出一团月明,贺逐山却坐在影子里一言不发。 秦御指间有半根点着的烟,火光明灭,他怔怔盯着那光晕,仿佛在透过光晕看另外一个人。 他忽然很轻很轻地呢喃:“阿尔文呢?” “你说什么?”秦御皱眉。 “他下线了。可能正在苏醒。”林河说。 贺逐山起身向门外走,脚步跌撞。 “你——”秦御想拉住他,却被林河挡下。 “让他去。”林河盯着监控曲线,那些程序很奇怪,不是人为编写的,而更像某种自然诞生的意识与情绪。 “就像记忆,”他笑了笑,“谁也无法阻止你想起什么。” 于是贺逐山冲进暴雪之中。八月,狂风呼啸,大雾四起,提坦市能见度不过短短数米, 贺逐山在游戏舱里躺了太久,身体极度虚弱,被吹得头疼欲裂,却依旧执拗向前。 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想听。 他在这世上只剩一件事要做——那就是见到阿尔文。 野猫在垃圾桶上奔跑,改装摩托发出呼啸。混杂着机油气味的浓雾让人睁不开眼,癫狂舞动的酒池里的人群让人侧不开身。到处是尖叫、嬉笑、骂声和交谈声,飞行器横行,跑车轰鸣。人行道边的低级机器翻动烤串,合成肉“滋滋”升起白色烟雾,浓妆艳抹的男人或女人的脸一张接一张扑面而来,擦肩而过时,狡猾的小偷翻动行人口袋。 “来点儿‘好梦丸’吗?”混混们兜售着“新货”,试图赚到今晚去“幻梦体验馆”的睡觉钱。妖娆的虚拟推销员则浮在空中,明艳动人,介绍一款新型情趣内衣。 这些令人恐惧的影子与飞雪重叠,正如忒弥所说,糜烂、混乱、癫狂……这个世界已经走到尽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在末日前尽情狂欢。 但和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一样。 如果末日注定到来,贺逐山只想和他在一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用什么也无法留住你,我的爱人。 我只能在这一刻,给你我所有的爱。 他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不顾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最终,在马路对面,在人海之中,贺逐山看见他。阿尔文刚下楼,正披着那件黑灰杂色的羊毛大衣,神色亦匆匆。 不知为何,贺逐山有种感觉,觉得他一定在找自己,他在开通讯器。果然,片刻后耳垂微微一震,白玫瑰通讯器绽开花苞,一收一张,仿佛阿尔文正在吻他,舔舐他的每一寸皮肤。 贺逐山没有接。 阿尔文若有所觉地抬头。红灯亮起,人群停下,车流涌动,光影穿梭。 但在这色彩斑斓之间,他们只能看见彼此。 阿尔文怔愣一瞬,嘴唇微动,像是对他说了什么。 但贺逐山听不进去,他不能再等了—— 他无视喇叭与尖叫,无视狂风与暴雪,横穿车流,肆意飞奔,跑得那么快,仿佛一只孤独的猫,毫不犹豫地扑进阿尔文怀里,回到主人身边。 他把阿尔文撞得向后一退,但对方顾不上吃痛,立刻张开手臂,同样急迫、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他。贺逐山把下巴搭在阿尔文肩上,阿尔文则低头,埋入贺逐山的颈窝。 他们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吞噬对方的呼吸。阿尔文感觉怀里的人在剧烈颤抖,仿佛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后怕。 滚烫的泪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的脖子全部打湿,又顺着皮肤向下滑落。 贺逐山哭起来没有声音。哭得那么痛,却无声无息。 阿尔文不知他在忒弥斯的领地里遇见什么,可是他们之间本就不需一言,他的所有,阿尔文全都懂。 “别怕,我在这里。”他摁住贺逐山的后脑勺,将他整个人藏进怀里。“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发誓我就在这里。” 他终于带着哭腔说:“我很害怕,阿尔文,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尔文轻声哄道。 但贺逐山又说:“……可我好爱你,我好爱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总是不敢告诉你,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阿尔文,我很喜欢你——” 剩余的语无伦次的话全被吻含住,阿尔文托起贺逐山的脸,用尽所有力气恶狠狠地亲了他。 他的自卑,他的惶恐,他的所有丑陋的、罪恶的欲望与恳求。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用困惑、危险、失败来禁锢你。 绿灯亮起,人海流动,提坦市街头又热闹非凡。 只有他们站在原地,在飞雪之下,不再管这世间其他任何事。 只需要尽情相拥。 *一条河蟹缓缓爬过* 作者有话说: 本章真的非常难写,我透支了我的所有情绪(小声) BGM(是的没错又有BGM!):first step by Hans Zimmer(显然我深爱星际穿越) 本章的河蟹在老地方抓,但我要研究下怎么发,因为它一直在被吞(沉默) ①②③④⑤全部出自博尔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⑥“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白昼告终时老人该燃烧、该狂喊;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渐消歇。”这句大家应该都熟悉的 93 长夜(1) ◎Savethat,todie,Ileavemylovealone.◎ Tired with all these, from these would I be gone, 我已厌烦这一切,我要离开人寰。 Save that, to die, I leave my love alone. 但我一死, 我将留下我的爱人形只影单。 ——威廉·莎士比亚 人造太阳正炽热地悬于窗外。 它离地面是那样近, 触手可及, 仿佛能径直望见其表面从未存在的滚烫的火舌烈焰, 又能摸到地上被它拉出的人类的长长的灰影。 昏黄的光线便这样照进室内, 将这间冰冷的实验室染上生命的气息。 本杰明坐在窗边,化作剪影,轮椅上的身体是那样佝偻。 在他身旁,成排的营养舱向远处延伸, 整齐排列, 成百上千。 玻璃罩里躺着无数个“忒弥斯”。“她们”皮肤苍白,两颊醺红,头顶与颈后都连有粗细不一的数据管——“她们”是人造仿生人, 是一团无生命的有机组织, 是一个个容载体, 等待被主人写入数据。 本杰明专注于调整代码, 不知时间流逝。直到光渐渐暗下来, 实验室被灰影笼罩,他才摘下机械臂与护目镜, 向后倚靠在轮椅里。 “你来了。”他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 天花板上的一枚小投影探头缓缓伸出, 光粒子汇聚, 忒弥斯出现。 她的身体很快凝成实影, 坐到营养舱边,有重量、有温度似的,仿佛她真的存在。 “不,不不,我说错了。”本杰明看了她一刻,抬手揉眼睛,露出和蔼的笑,“你应当一直都在。你总是来看她们,通过无处不在的程序流……唔,那便是你特有的方式。” 忒弥斯没有说话,测算台上的全息投影便静静旋转,那里浮动着一个又一个繁琐复杂的实验数据。在这沉默里,忒弥斯忽然发现,本杰明胸前垂着一串十字架项链,被夕阳一照,闪烁着熠熠金光,和游戏里一样,和神父一样。 “水谷苍介在‘废土之下’举办了一场大型表演赛,”忒弥斯开口,“希望借此收集更多的神经活动反应,构建逻辑链,充实‘源处理器’的‘基因’多样性。其中一个游戏副本,‘教堂血案’,以巴别塔最后一关为蓝图……游戏刚刚在第117区结束。” “是吗?” “没有人通关。”忒弥斯抢先道。 本杰明点点头,对AI的抢答没产生任何怀疑——或者说,即使察觉有异,他也漠不关心。近些年,他对所有事都漠不关心——除了眼前的实验,除了构建拥有赛博生命的下一个“忒弥斯”。 “你觉得,是否关卡是太难了呢?” “不,难度系数只有7.5。它并不是一个……无路可走的局面。” “是的,巴别塔从来不是‘无路可走’,”本杰明笑起来,“巴别塔的问题在于,它有太多路可以走了。但你永远不知道,你究竟会选哪一条。” “你喜欢这条项链吗?”本杰明忽然问,他注意到了忒弥斯的视线。 “您不该问我这种问题。”忒弥斯不再看营养舱里的培养体,神情复变得漠然而疏离。 “你觉得我不该问你这种问题,是因为你认为你的回答没有意义。”本杰明说,“但有时,我并不在乎一件事有没有意义——你如何看待她们?” 营养舱里的“忒弥斯”们双眼紧闭,皮肤苍白,几乎非人。可即使如此,也不能遮掩女孩异样的精灵般的美丽。 忒弥斯久久凝视这一张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我不知道。”她说,“也许……她们是另一个我。特指没有生命的……机器的‘我’。” 本杰明点点头,沉思片刻后又问:“那她呢?” 真正的忒弥斯“尸体”躺在不远处的低温处理舱里。 “她是忒弥斯。”这回AI答得很快,也很肯定,“她是您的忒弥斯,独一无二的忒弥斯。” 本杰明关闭供电设备,全息投影倏然消失,整座实验室安静下来,只有尘埃在阳光中跃动。 “我是不是从没给你讲过那座教堂的故事?” 忒弥斯回答:“您从未为我导入相关记忆数据。” 本杰明点头,拾起胸前的十字架,在指间轻轻摩挲:“那是我和忒弥斯的故事,在很多年以前。我从未将它们编写成任何一段记忆程序……但我从未忘记。”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达文公司还没有创立。本杰明·阿彻也还只是个孩子,是‘丸滨’机械公司的唯一继承人,天生残疾的独生子。那时各集团还在为分割蛋糕大打出手,没有人能垄断提坦。在这种竞争态势下,本杰明在圈子里并不受待见。 因为他是个眼神阴沉、寡言少语、只会钻进地下室捣鼓零件的轮椅上的怪胎。 他不喜欢新海泉区所谓的上流阶级,父亲前往苹果园区的自动生产厂巡视时,便将他带在身边。他在那儿遇到了忒弥斯,一个工业区下等家庭的独生女。她并不为本杰明的残疾感到惊异,甚至仿佛没看见他的轮椅。她也不把他当作尊敬的贵客看待,只是夸赞本杰明挂在轮椅上的自己组装的防撞感应器非常精巧。 “我喜欢忒弥斯,我爱她,数十年来,我的爱显而易见。”本杰明扭头望着夕阳,仿佛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那个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喂了尚未灭绝的野生虎鲸,在天台楼顶上放烟花。她帮我逃脱保镖的监视,推我在廉价的塑胶跑道上玩闹,我们是那么开心……我爱她,我对她的爱忠诚而狂热,却从未得到回应。” “苹果园区有很多教堂。”本杰明说,“很多,那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古老的信仰。她带我去做礼拜,每周如此,但我知道,礼拜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她总是把我停在那,停在一个布满阳光的角落,然后便溜进唱诗班。她喜欢的唱诗班男孩四肢完整,身体健壮。” “唱诗班里都是孤儿,由所谓的神父收养。苹果园区的人们心甘情愿养着他们,养着愚笨的、没有任何作用的所谓宗教的信徒。” “那个角落真冷啊,”老人笑起来,“冷到只有上午能晒到阳光。之后的整一天,它都被灰暗笼罩,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我坐在那里,只能冷冰冰地,冷冰冰地,听着墙那边的欢声笑语。” “于是有一天,我问父亲,苹果园区的生意如何?父亲连连摇头:‘这些该死的下等人,都是最精明的守财奴。他们谨慎而小心地回避广告,绝不走入任何一家义体商店。’” “我思索片刻,贴着父亲的耳朵说:那么,如果他们避无可避呢?” “于是,你知道的,三天后,苹果园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防震装置居然没有检测到横波。而防震装置恰恰是丸滨公司的所有——那一年,我们的义体销量惊人可观。” “我想,说到这里,你一定已经猜到故事的结局。” 忒弥斯的瞳孔中字符闪烁,片刻后开口道:“地震后,居民不再有能力供养教堂,教堂也无法拯救那些失去胳膊、双腿的截肢的难民。忒弥斯恳求您挽救那个孩子的生命,您拒绝了……我在名单上锁定了他的名字。‘阿弗莱克’,16岁,死于伤口感染和大出血。” 本杰明点点头:“之后,我把忒弥斯的父母调离底层,允许他们进入公司核心。他们便举家搬到新海泉区,但她再也不肯见我。也许是出于报复,几年后,她也不许我拯救她……于是她死于异能觉醒,没有挺过蘑菇期。” “您留下了她的身体、那些细胞……您将她保存在低温营养液里,试图复原她的生命。” “‘复原’”,本杰明叹气,“多么残忍的、机器的用词。可忒弥斯,生命是无法复原的。” 本杰明轻喃这个名字时,忒弥斯稍有恍惚。她一时竟难以分清,本杰明究竟是在对自己、还是在对那个记忆里的女孩说话。 “你觉得我错了吗,忒弥斯?” “我从不觉得我有错,从不觉得我对不起任何人。可我还是写下了那个脚本,”本杰明说,“写下了那个教堂的故事。有时我想,也许我的所有罪孽,所有丑陋,其实都已埋藏在海底深处的苹果园中。” “您删去了这些记忆。”忒弥斯忽然道。 “您编写了其它记忆内容导入……忒弥斯数据程序体内,替换了原本发生在这段时间里的事。您让‘她’以为,自己曾和您拥有一个非常美好的夏天,在苹果园区的草地上。这些美好的往事足以使任何一个女孩坠入爱河。” “但‘她’恰恰没有,”本杰明说,“每一个实验体都没有。” “现在我开始相信了,”他低声道,“也许我的渴望永远不会实现。我永远不会创造出一个真正的、赛博生命体的忒弥斯。因为记忆是杂乱无序的。正是这些杂乱无序的、无法伪造的记忆,构筑了一个人的灵魂,而程序编写的逻辑链,永远只是麻木的信息流。” “什么才是生命的永恒?”太阳下山前,本杰明忽然问。 他扭头凝视着人工智能,那虚拟的光粒子投影:“忒弥斯,你又会如何怀念我?” 于是那一瞬,忒弥斯再一次无法分清,他究竟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那个已然逝去的、再也不会苏醒的女孩。 那一刻长河落日,残阳如血,本杰明的影子长而落寞。 忒弥斯忽然想:他坐在昏黄的暗光里,不再是提坦之父。 而只是一个失败的、懊悔的、白发苍苍的老人。 * 忒弥斯离开本杰明的实验室,继续上行,顶层空旷的私人休息室里,水谷苍介正坐在下沉式沙发上。 “他在做什么?”察觉到忒弥斯的到来,男人随口问道。 “还是一样,”AI顿了顿,平静地答,“没做什么,醉心于复活他的女孩。” 水谷苍介咧了咧嘴,露出一个讥讽而不屑的笑。 “这就是我和他最大的不同,”男人说,“我从不迷醉于任何人或事。” 忒弥斯不置可否,她静静地“站”在沙发后方。 忽然,一道刺眼的光反射而来,在视野左侧微微闪烁。 两人同时望去,一座造型奇异的建筑坐落在高楼中央。建筑主体是一根数十米宽、数百米高的又高又瘦的铁黑色长方体。顶部直入云霄,下端则以自身为圆心,向外数百米为半径排列开若干巨大的镜面板。镜面板反射着人造阳光,就像某种探测仪,以既定的速率缓缓旋转,在长方体尖端形成一个极其明亮的光区。 这种建筑共有七座。城市中心广场两座,小布鲁克林、城市中心广场、新海泉区、自由之鹰和A.Y.N.工业区各一座。对外,达文公司宣称它们是最新研发的光能发电站,但这只是拙劣的谎言,实际上,它们是七座大型数据中心,用水谷苍介的话来说,是“新世界的七块基石”。 两人凝视着黑铁般的建筑,屋里安静极了。可忽然,玻璃开始震动,酒杯轻轻摇晃,某种频率高到刺耳的轰鸣声不断传来,“沙沙”、“沙沙”,仿佛透明的翼翅扫过砂石。 “越来越频繁了,对吗?”水谷苍介问。 忒弥斯轻轻点头。 那个声音来自地下——在提坦深处,黄沙弥漫的无人区里,地下生物正在钻动坚硬的岩石表面。加剧的太阳风暴使它们发生进一步的基因变异,虫子们的日常活动不再遵循生物钟。它们开始频频越界,攻击运输车甚至地下城。东南西北四区二十七座城,已有半数被沙虫摧毁——这是上个月,“城主”发来的最新消息。 “曲线波峰持续走高,这说明地下生物的攻击强度越来越大。它们占领地下世界只是时间问题,人类无法抵抗。而蚕食完所有地下城的食物后,它们必然会抬头向上看——嗅觉与本能为它们领路,地下生物将进攻地表。” “‘竹节虫终将统治地球’,”水谷苍介笑起来,用日语说了这么一句话,“地球已非人类的所有物,像恐龙一样,我们已走到尽头。但没关系,新世界即将到来,这会是我对世界的最后一点贡献。” 他话音落下,人造太阳倏然熄灭,提坦陷入黑暗,直到路灯亮起,五颜六色的霓虹与虚拟投影点燃了这座不夜城。 街道上人影寥寥,不远处,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几个年轻人正坐在家中一角,通过脑机接口接入“废土之下”。突然,他们的仿生人管家微微一动,自行解除锁定模式,从充电舱内走下,将他们连人带废土箱拖离公寓。 “还有多少批意识体没有上传?”水谷苍介说。 忒弥斯抬了抬手,空中浮现出“098/706”的进度条。 “加快进度吧,”水谷苍介点头,咳嗽着喝下止疼药,“别忘了那些尚未注册账号的人。” 他不再凝望熄灭的人造太阳:“我迫不及待,想见到新世界的第一缕阳光。” 94 长夜(2) ◎“欢迎来到反世界。”◎ 俱乐部里放着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 赏金猎人与雇佣兵在吧台旁比酒划拳。头顶的全息电视机正播放夜间娱乐节目“夜之城传奇”,梳一头莫西干绿毛的主持人则声嘶力竭喷着虚拟唾沫星子。 “今日头条!高级警部再现丑闻!义体医生离奇失踪!残留一地的机械义肢,警署为何不肯公开失踪名单?” “斗兽场新赛季即将开始——波斯豹能否再造传奇!明晚9点,欢迎锁定‘西海岸’娱乐频道, 我们将为您带来身临其境的战斗体验!” 坐在电视正下方的是一个女孩, 脸上植入有精致的义体插件。她似乎对警署是否有丑闻不感兴趣, 也没几个钱在斗兽场比赛中下注, 于是她一口灌完手里特大杯啤酒, 拎起台上的动能枪, 扭头朝洗手间走去。 洗手间通道上闪烁着蓝粉交错的迷幻光线,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正靠在墙上,一边抽电子烟,一边从大腿丝袜上拔出一包包“嗨/粉”交给下家。 女孩绕开她们, 径直去推洗手间的门。可门被堵死了, 纹丝不动。 “砰砰、砰砰——” 女孩有些不耐烦地敲门。 “谁在里面?有人在吗?喂——” 她喝了太多酒,大脑又晕又胀,没等一会儿, 很快失去耐心, 打算用枪柄暴力砸开锁孔。 然而一闪而过的烁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洗手间用的是老式机械锁, 锁孔斑驳。透过锁孔向里窥视, 洗手间那满布涂鸦的肮脏镜子里, 正倒映着一串幽绿色字符。这些字符飞速流动、旋转,逐渐凝实, 最终汇聚成一个模糊的黑色人形。男人对镜子整理衣领, 片刻后, 又扶了扶帽子。 女孩愣住了, 下意识倒退一步。 我这是……喝多了? 她有些怀疑自己, 用力揉眼,片刻后再凑向锁孔,试图看清对方。 而下一秒,“咔哒”一声,金属门被暴力拽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居高临下瞥着她。他有一双金褐色的妖冶眼瞳,眼睑下方,刻着小小三个芯片字母:ASA。 “你……这是女厕所!”女孩后退一步,先发制人,试图掩盖自己偷窥的心虚。 而男人只是说:“我知道,”他的语气平淡,“我也不想。” 仿佛不打算为这种冒犯道歉。 不不不,什么男厕所女厕所,这不是重点—— 女孩狐疑地望了望洗手间内部,又紧盯男人的脸:“你刚刚——我明明看到——” “嘘——” 话被男人打断,只见他笑容神秘:“你最好当什么都没看见……或者,干脆把我忘了。” 然后伸出右手,虚虚伸向女孩—— 掌心白光亮起,女孩的双目逐渐呆滞。 门口忽传来一阵凌乱枪响。 “都别动!执行警察办案!他妈的你聋了吗,我说别动——你们这帮雇佣兵,不想吃干扰枪子就乖乖把战斗义体收起来!” 巨大的喧闹声让女孩浑身一震,脱离了男人手掌的触摸。 女孩眼神瞬时复归清明,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男人:“你——你刚刚对我做了什么?!” 破碎的记忆在眼前闪烁,一阵能将人活活撕裂的剧痛顺着脊背窜入神经。女孩脱力,浑身一软,喘息着靠在墙上。 男人轻轻啧声。 ——来得太快了,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看来这个安全屋也已暴露。 “跟我走。”他没有解释,一把抓住女孩手腕,“他们会检索本时段登入的所有意识程序,你不想被清空。” “不是不是——什么意识程序?什么清空?他们又是谁?等一下——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啊?”女孩一头雾水地奋力挣扎。 但她的力量对男人来说不值一提,男人意志坚定,就这么拽着女孩快步奔向走廊尽头。 酒池内已是一片狼藉,高大健壮的赏金猎人喷着酒气,挡在条子面前,用植入了生物肌肉膨大组件的手臂抡开一切。双方推搡起来,两人闪出长廊,而就在这时,男人的额头被红点锁定——狙击瞄准红线从四面八方刺来,警察是冲他来的。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一个空中飞行器嗡嗡地大喊道,“逃犯编号S-021,你已经被包围了!” “我和他没关系啊——”女孩失声尖叫:“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逃犯——” “喂,我可是在救你啊。”男人有些无奈。 执行警察从不和逃犯废话,也不在乎多杀一个下等公民。 狙击手在女孩高举双手的瞬间扣动扳机,子弹喷着火飞射而来。密密麻麻,仿佛天罗地网,下一秒就要将两人射成筛子,然而就在这时,时间仿佛凝固——高速振动的金属螺纹子弹忽停滞在空中,惊起一圈圈水波纹般的涟漪——直到男人轻轻挥手,子弹霎时落下,“噼里啪啦”,纷纷如雨般掉在地上。 执行警察对此十分惊异,但没有犹豫,继续开枪扫射。男人一把抓住女孩,摁着她的脑袋迫使她低头,贴身而过时,他从女孩身上拔出动能枪。 只听“砰砰”几声巨响,动能弹喷着火舌窜出,它们拖着幽蓝色的光线于空中不断转弯,最后准确无误穿过狙击手的额头,掀起一阵阵粉红色血雾。 女孩目瞪口呆:“不——我的动能枪不是个冒牌货吗啊啊啊啊啊——” “是吗?”男人愣了愣,“不好意思,我以为是真的。” 俱乐部里一片大乱,中间人在保镖的簇拥下从后门跑路,赏金猎人们则骂骂咧咧地抄起椅子和执行警察对殴。到处是碎玻璃片、酒瓶和空弹壳,燃/烧/弹轰然爆炸,窗帘腾升起熊熊大火。 霓虹灯管被打碎后,周遭陷入昏暗。烟雾缭绕,女孩咳咳地咳嗽着,只觉男人黑色风衣在眼前一闪,便从自己眼前消失。 片刻后,头顶传来响动。在摇摇欲坠的铁栏架空层上,“砰砰”的打斗声不断入耳。执行警察们绝望地扣动扳机,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根本看不清是谁在攻击自己。 “你还好吧?” 终于,男人回到她身边,温柔伸出手,轻描淡写得仿佛刚刚闪电般击倒十数个条子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回,女孩赶紧抓住救命稻草:“你……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人来不及解释,只是拽着她逃跑。执行警察在混乱中失去了方向,两人趁机挤入人群,试图逃离现场。 然而,就在他们冲下楼梯时,一阵刺耳的尖鸣声却倏然响起。下一秒,方圆半公里内的所有人——赏金猎人、执行警察,甚至包括女孩在内,他们突地停住,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凝固在原地,然后“砰”一声整齐“掉落”在地上。 世界安静了,所有人陷入沉睡。 男人并不惊异,后退一步站定,眼神微冷。 奇异的景象再次出现——一连串幽绿色数据流旋转着在大门处缓缓汇聚,闪烁、流动,化作人形,一个看不清脸的西装革履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检测到……非法程序入侵……开启……清除模式……”他的语调极其怪异。 “……其实我并不讨厌你们,”男人叹了口气,小心放下沉睡的女孩,“因为我尊重认真工作的程序——清除是你们的工作,我不会因此生气。” “但今天不行。”男人脸上“ASA”的芯片字微微亮起:“今天我赶时间。” 西装男置若罔闻,快速向Asa冲来。Asa巍然不动,在西装男无限逼近的瞬间,抬手扣动扳机。 “啪——” 子弹穿透西装男身体,那一瞬间,“他”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固定在空中。他的脸、他的四肢、他的身体都扭曲起来,闪烁片刻,再度变回幽绿色的字符串。数据流将他团团包裹,以人的形状汩汩流动,只是速度越来越慢,直到一个键入符号出现,一点一点吞吃掉了所有字符。 最后一行代码“steam/0”消失,空中迸射出绿色光点,西装男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 Asa叹了口气,弯下腰,虚虚搭上女孩的脸。 ——如果不清除她体内的这段记忆,维修员会找上门来,对她进行意识回收。 Asa的手掌逐渐发热,女孩微微皱眉,额头透明,一些程序流被吸出体内。 随着掌心白光逐渐消失,女孩的睡颜柔和下来,醒来后,她将不记得男人的出现。 Asa微微一笑,替她拢紧衣服,正要起身,头顶忽传来一声惊雷。 下一秒,暴雨瓢泼而至,铺天盖地的雨把所有光源洇湿,而在Asa身后不远处,长街尽头,数百个一模一样的“西装男”悄然出现,静立原地,堵住所有退路。 Asa没有回头,但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到来。 他不紧不慢、异常平静地站起身。 “我讨厌别人让我重复自己的话。”Asa说:“尤其是,我已经说了……” 肮脏的街道上响起枪声。 “今天我真的有点赶时间。” * 元白被闷雷惊醒时,正蜷缩在沙发一角。他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沉默片刻,才起身到窗边向外看。 狂风暴雨正袭击着这座城市,街道上人影寥寥,只有巨大的全息投影广告在空中缓缓旋转。一辆辆运输车雷打不动,沿着指引车道在更高处穿梭。 这应当是我从废土之下登出的第二天,元白想。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登入使他身心俱疲。 昨天晚上,登出游戏后,元白解除脑机接口连接,饭也没吃,倒头就睡,直到肚子瘪得直抽搐,才被迫从床上爬起。当时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盒炒面放在桌上。“随便吃点,不要出门”,正是秦御的笔迹。 元白相信秦御,如果探长说不要出门,那么必然有他的道理。元白检查通讯器,确认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指示,便将炒面吃得一干二净,百无聊赖,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暴雨如注,瀑布一样滚过窗面,视野逐渐模糊,元白收回目光。 但若他再仔细向下多看一会儿,他便会发现,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高楼大厦间“闪烁”,灵巧得夺路狂奔。在他身后,百十个“西装男”正穷追不舍——男人轻巧一翻,躲过扫射来的一连串跟踪子弹,又纵身一跃,跳上一辆漂亮的纯黑色改造摩托向南面跑。 他直奔着元白的方向来了,但元白对此一无所知。 元白没事可做,又窝回沙发发呆。桌边的全息八音盒正缓缓旋转,一只虚拟金鱼在屋子里游来游去。 忽然,元白捕捉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他警觉地问:“谁?” 门口没人说话,元白关闭八音盒,握紧了秦御留给他的防身枪。 那人并不说话,只是“笃笃”敲门。 机械鱼眼有保密程序,元白掀开外罩,输入密码,小探头“砰”地探出,他将眼睛凑过去—— 然后看见了另外一只眼睛,正对他轻轻一眨。 “砰——” 金属门被霍然轰开,巨大的冲力把元白拍回沙发上。四面扬尘,他咳嗽几声,借着昏暗的月光,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 “……你、咳咳……你是谁……”元白心下飞转,猜测自己身份是不是已经暴露,对方是谁?可能是达文的人。 可西装男一言不发。他的面容冷酷,冷酷到不似活人。他戴上墨镜,镜片从上而下闪过一道绿光,仿佛在对元白进行扫描——下一秒,男人举起枪,没有任何犹豫,朝元白扣动扳机。 元白不及多想,发挥自己在“废土之下”里练出的三脚猫功夫,借掩体左右闪躲,但子弹穿透力惊人,立刻将沙发打得分崩离析、棉絮乱飞。 元白拨开保险栓,给动能弹上膛,他瞄准西装男的额头,连续开枪,但对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将高速子弹全部躲避。 这怎么可能?! 子弹用尽,元白抄起椅子,用力朝西装男砸去。对方的墨镜上再次闪过绿光,仿佛在做数据测算,下一秒,蓦然转身,用后背硬生生接了这一下。 “砰”的巨声炸响,烟尘四起,元白听到了金属断裂的声音。 但下一秒,他惊骇万分——被角力扭成齑粉的是金属椅,而男人,男人毫发无损,就连裂成碎片的西装外套,也在眨眼之间完好如初。 这——这可能吗?!元白瞪大了眼睛。就在他失神的这一瞬,西装男猛然起身,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向前狠狠一拉。 力气太大了! 元白拥有一只生物义体机械臂,可以承受至少5吨重力。但此时,西装男只是轻轻一捏,那手肘处的螺丝便发出“吱吱”尖叫,仿佛承受不住,下一秒就会宣告报废—— 元白咬牙,无路可走,想要断臂逃生。 而就在义体要被活生生扭断拆下的瞬间,一枚子弹从斜侧方穿来。 “砰!” 男人被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抽搐两下,没了动静。 元白先去看来人——他松了口气,滑倒在地,抹去额前冷汗。 “不是叫你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吗?”秦御笑。 “探长,我冤枉啊。”元白喘息着闭上眼。 秦御顾不上废话,两步上前,正对元白蹲下:“疼吗?” 元白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便打算徒手拧紧义体螺丝。 “我帮你。”秦御伸手,不由分说抓住元白,一寸一寸检查生物义体内部的金属骨架。他离元白很近,近得元白能数清他微垂的睫毛数量,但不知为何,元白觉得有什么地方诡异非常。 “还有别人找上门来吗?” “没有,他是第一个……” 一滴水“啪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元白抬眼间忽然发现,秦御没有呼吸。 他的心几乎在瞬间提到嗓子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想——面前的“秦御”也许是仿生人伪造。 “秦御”若有所觉,看了他一眼:“我弄疼你了?” 元白发不出声音,只是强装镇定,微微摇头。 “别紧张,”“秦御”说,“应该是达文派来的人。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我会带你去新的安置点。” “……你不是说,不要离开这里吗?”元白艰难开口。 “是啊,”“秦御”说,“我给你写了纸条,你没看见?” 他笑了笑:“怎么了?你今天怪怪的。” 元白不说话,指尖却不受控的微微颤抖。“秦御”动作渐慢,紧握住手中义体机械臂,元白吃痛,却没有收手,慢慢地、坚定地仰头与“秦御”对视,仿佛想将他看穿。 窗外,一辆用于紧急援救的急救小组车恰巧路过,黄色灯光扫射入内,“秦御”的眼睛便在强光中微微一缩。 那是机械义眼特有的光孔收缩反应—— “啪嗒。” 虚拟小金鱼吐了个泡泡。 几乎在同时,两人眼中闪过冷光!他们同时动作,争夺掉在地上的那把防身枪。但人的速度永远比不上“机器”——只见“秦御”的手臂暴然伸长,三根机械弹簧弹射而出,近然只是瞬间,“他”的手掌抵达地面,并“咔嚓”一声,以巨力将防身枪碾成碎渣! “秦御”借此翻身而起,一脚踹向元白,元白勉强躲过,听见“秦御”说:“别逼我这么做,元白。” 元白微微一怔,觉得这句话的语气有些熟悉。 而下一秒,对方猛然出拳,狠狠砸在元白小腹,元白向后飞去,撞碎了全息投影鱼缸。 金鱼顿时闪烁消失,玻璃片刺入元白后背,鲜血蜿蜒流下。 元白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机械臂脱臼了,他使不上力。 “秦御”一步步朝他走来,面上含笑,缓缓蹲下,伸手盖住了元白头颅。 ……就在这一瞬间,什么东西刺进了元白的大脑! 那是光纤一样的触手,透明而流光溢彩,径直穿过元白头皮,深入到大脑内部!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中间撕开,元白咬牙战栗,抠抓着“秦御”禁锢他脖颈的手掌,试图喘两口气,但毫无用处。 窒息的痛感席卷全身,元白蹬腿挣扎的速率越来越慢,意识在流失,眼前不时发黑,但同时,有一些奇怪的、元白从没见过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嘘……”“秦御”轻柔地安慰,“很快了,很快了。很快,我们就会到一个极乐之地,我们会融为一体,融为完——” “他”话未说完,“砰”的一声,“秦御”的身体忽然僵住—— 一枚子弹穿心而过,将“秦御”击作粉碎。 于是,那些触手又纷纷缩了回去,再一次,“秦御”化作幽绿色字符串,闪烁、消失,只剩零星的绿色光点在眼前浮动,越升越高,从不存在。 “……你他妈的……又是谁……”元白低声道, 不管来者何人,此时此刻,他筋疲力尽,再没有力气反抗。 而靠在门边的是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气喘吁吁,手中的动能枪口升起青烟。 “虽然你可能不相信,但好消息是,这一回,我真的是来救你的。”男人说,同时把枪抛给元白,“总算赶上了——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 男人摘下头顶的西服礼帽,露出乱糟糟的金褐色短发,那和他眼瞳的颜色如出一辙,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温柔的牧羊犬。 “……Asa!”元白眼睛一亮,“我他妈以为你死了!” Asa扶额。 “晦气的话之后再说,”男人笑道,“我是不会死的。现在——好歹我也是客人,White,能不能给杯水喝?” * 元白实在没地方招待Asa,转了一圈,只得请他坐在破碎不堪的沙发上。Asa并不在意,咕嘟嘟喝了一大杯冰水,将自己如何逃出俱乐部,又是如何一路千辛万苦赶来救人的事情向元白娓娓道来。 “不不不,我不明白——”元白紧皱眉头,“你为什么要救我?什么是‘程序入侵’?什么是‘意识回收’?那些西装男又是什么人?” “White,”Asa叹气,“我想你应该知道那些仿生人管家案件。” “仿生人案件?你是说——受害者被仿生人袭击、意识被抽取并上传到‘废土之下’的事情?是的,我知道,他们被困在‘缝隙空间’,那里不属于‘废土之下’,而是一个更大的……更危险的网络空间。实不相瞒,我刚从那空间逃出来。” “你说的没错,但我要纠正你一件事……” “不是‘那个空间’,”Asa低声道,“而是‘这里’。‘这里’——‘这个世界’,我们所在的地方,我们所处的世界。” “你——”元白惊异,“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登出游戏。”Asa道,“你根本没有醒来。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程序,都是被植入大脑神经的错觉。” 他拾起放置在茶几上的水果小刀,眼也不眨,就朝左手砍去。元白下意识想要制止,然而嘴刚张开,蓦然失声:只见刀锋锐利地切断Asa手腕,切面平整,却没有滚落一丝鲜血。下一秒,断口处“生长”出绿色的字符流,它们逐渐汇聚,变成一只新的左手。 只是连接处仿佛掉帧一样不时闪烁。 “在这里,我们只是意识,附着在代码之上,相当于被抽出的‘灵魂’。连入脑机接口的‘废土箱’——其实是大型脑活动控制器——通过神经反射欺骗我们的大脑,让我们以为我们真实存在。”Asa说,“我把这里叫做反世界——一个倒悬在真实世界之下的、镜像的虚拟世界。” “反世界……” “反世界。”Asa点头。 “我不知道游戏的开发者究竟想做什么,但可以肯定,他们,或者说达文,达文在建设一个极其庞大的网络空间,庞大到能将所有人的意识容纳其中——他们希望把所有人变作程序,使他们脱离肉/身,搬进这里,从此以后永远以数据的形式生活在信号里。”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世界存在很久了吗?” “我不知道,”Asa摇头,“但我猜,它应该和‘废土之下’同步诞生。” “我第一次察觉到反世界的存在,是‘废土之下’刚开服不久。”Asa思索片刻,“当时我正在刷A级星际副本,没看地图,不小心迷路,误入了一个少有玩家踏足的区域。在那里,我和你提到的崔一样,卡进了某个‘缝隙空间’,卡进了‘BUG’。我在那看到长不见尾的网络高墙,看到巡逻的球状程序,看到隐约成型的城市的轮廓……那就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反世界的存在。” “我非常震撼,想探明真相,试图再次进入‘反世界’,但发布者们察觉了我的意图,很快修正这一副本BUG,关闭了进入其中的门。我只好不断地打本、探问、在其它忒弥斯管不着的非法网络空间继续寻找……可惜一直没有找到进入的办法。数月后,我注意到,高玩玩家在一个个失踪,而游戏官方却抹除了所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于是,我诞生了一个危险的想法——” “你故意让自己被仿生人袭击……然后被上传到这里。” Asa点头。 “这太冒险了——万一赌错了呢?”元白不由皱眉。 “没关系。”Asa笑,“赌错了我也不会死。” 元白只以为他在安慰自己。 “但……不对……那我呢?”元白忽然意识到什么,“我已不是高玩,身边也没有仿生人,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登入游戏,怎么会遭到袭击——” “你没有遭到袭击。”Asa平静纠正道,“把你拉入反世界的另有其人。他也派出了一拨程序来追杀我,不过已被我尽数处理,你不用担心。” 元白一头雾水:“另有其人?谁?和我有仇吗?” “也许吧。”Asa笑着放下刀。“我很难理解他。我们曾经亲如手足,只是后来,我发现一切都是他铺设的骗局。” “这个西装男,”Asa思索片刻,转开话题,指向地上尚未消失的“尸体”:“它其实是这个世界的清除程序。是比维修员低级很多的官方巡逻机器,负责铲除所有出现异常的意识体。” “但‘他’——”Asa指的是“秦御”,“‘他’和官方无关。‘他’就是那个人派来抓你的……或者说,‘他’来阻止我见到你。” “阻止你见到我?为什么?”元白不解,“‘他’是谁?谁会冲着我来?他又为什么要抓我?他要带我到哪里去?” Asa笑笑,只回答了那个最简单的问题:“他不希望我见到你,因为我会确保你一无所知。” 一辆浮空车从窗外经过,暖黄色的探照灯扫进室内。这一刻,Asa金褐色的眼睛被光照亮,一瞬间显得格外温柔。 而光线把他的五官轮廓勾得愈发深邃,面容英俊,仿佛一具漂亮的游戏建模。元白忽然觉得在哪见过Asa——在更久、更久以前,在他还不是元白的时候。 “为什么……要确保我一无所知?”元白被这个念头吓到,沉默片刻,低声质问。 Asa却笑而不语,抬手揉揉元白脑袋。 “所以,我现在是在一个……虚假的网络世界。这一切都是假的——那现实中的我在哪?” “在你原来的地方,只是还没苏醒。”Asa说,“探长一定很担心。” “你认识秦御?”元白有些惊讶。 Asa点头,又摇头:“不认识,但我知道很多事情。” “我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很难。”Asa说,“一旦进入反世界,我们就失去了下线的能力。但不用担心,即使三天不吃饭,你也不会饿死——你和我一样,我们很特殊。” “不过现在,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了。”Asa指向窗外:“新一批清除程序正在朝我们赶来。” 他朝元白伸手。 “啪嗒”一声,Asa接好了元白那接近报废的手臂义体。 “别太惊讶,这里毕竟是反世界。” Asa边说边笑,带元白走到窗边。他抓着元白的手,轻轻覆上玻璃。 便见那密密麻麻的雨瀑很快停下,狂风散去,暴雨不再,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紧接着,从远处秩序部大楼的塔尖开始,一路向下蔓延,所有建筑与行人逐渐解码为幽绿色的数据流,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仿佛一片无穷无尽的绿色汪洋—— “欢迎来到反世界。”Asa轻轻道。 95 长夜(3) ◎“最新服务器[706号:末世之船]已开启注册!加入我们——在废土世界重写你的人生!”◎ 02:14a.m., 废土之下,非法转换站。 狭小空间里挤满散热箱与信息处理器,裸/露电线自空中垂下。它们凌乱无序,相互勾连, 不时因短路迸射出刺眼的电火花。不远处, 一面老旧的电子数码屏正“滋滋”作响, 散发微弱蓝光, 勾勒出两个模糊人影, 一站一坐围聚在控制台前。 站立者全身笼罩在黑斗篷下, 面容不清,坐着的人却是“老板”——那位非法中间商,不久前曾为贺逐山提供被游戏官方严令禁止的“数据存档”服务。 老板“啪嗒”地敲击着老式机械键盘“啪嗒”,头也不回对那人得意道:“你放心, 不会有错, 他当时不听劝阻,强行下线,害得我险些被官方查封——异常登出会在我的出入记录里保留临时IP, 只是检索查询需要点时间——” 老板敲下回车, 无数IP地址如流水般从屏幕上飞快闪过。大约五分钟后, 一行IP并锁定, “s.157.0019-19.201.wnq-2002”, 那正是Error在这个虚拟世界留下的唯一一点蛛丝马迹。 神秘人静立在老板身后,身高不高, 体型细瘦, 露出一点下颌线, 看上去非常年轻。 他拍拍老板的肩膀:“谢谢你, 这对我很有帮助。” 老板往电脑椅上懒洋洋一靠:“客气了。怎么走账?我一般三三四, 分期打款,会给你一个全新的电子账户——” 话语戛然而止,十数根透明触手霍然探入老板脑海,轻轻一扭,在瞬间抹杀了整个精神体。 在脑机连接的过程中被抹杀精神体,无异于变成植物人。 老板的“尸体”横倒在椅背上,面容狰狞,几块皮肤因触手“剥落”,暴露出其下暗绿色的流动字符。年轻人若无其事,将他搬到一旁,向主机插入微型处理器,并打开了一张提坦市地图。 “s.157.0019-19.201.wnq-2002”。他输入“Error”的IP地址。 三维虚拟地图在眼前徐徐展开,程序不断定位、放大,再定位、再放大……直到几天前的画面出现,在那间坐落于古京街的小工作室里,贺逐山正从冰冷浴缸中坐起,扭头和秦御说话。 年轻人微微一笑,对屏幕歪头。下一秒,他的身影闪烁,散作千万片绿色光点,悄然无声,消失在黑暗深处。 * 提坦市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十三级暴风雪,短短两天时间,城市街道就被雪海淹没。贺逐山推门而入时,大衣满积雪片,湿漉漉的,几乎有十斤重。他将这件本属于秩序官的羊毛大衣搭在壁炉前,壁炉古老而原始,噼啪作响,叫贺逐山想起另一个寒冷的冬天。 元白没有苏醒。 接到这个消息时,贺逐山险些因难得的事后清晨被打扰大发起床气。但很快,他的怒火烟消云散——林河告诉他,元白还被困在游戏世界里。他们只得将元白连人带废土箱从安置点转移回到工作室,并把他放进注有能量液的营养舱,以保证身体维持基本生命活动。 “幻梦游戏的原理是缸中之脑——游戏引擎通过脑机接口向玩家传输程序,控制感官,发送电信号以刺激神经活动,从而模拟出近似于真实世界的虚假幻觉。”林河替贺逐山煮了杯咖啡,请他在桌边坐下。“因此,我不能随意解除元白的脑机接口连接,以免带来巨大的精神冲击,进而导致脑皮层受损,使原主变成疯子,或者植物人。” “从意识到意识体,是一种机械的量化。”林河说,“通过某种转换方式,将人类的神经活动一一映射为相应的代码程序链,把无序的人类意识量化成有序的逻辑程序,借此最大程度数据化‘人类灵魂’,使其变成某种方便储存、修改、下载、上传的文件——就像人们给自己的游戏角色做备份存档一样。” “也就是说,在虚拟世界活动的我,并不是完整的我,而是某种被抽象的数据。”贺逐山微微皱眉。 “不是的,你除外,”林河答,“你和阿尔文没有通过脑机接口连入‘废土之下’。他们没能实现这种量化。” “量化程序就隐藏在废土箱里。”林河挥手,全息虚拟投影缓缓浮起,废土箱内置的游戏引擎程序喷涌而出,光粒子如汹涌海浪一样填满了房间,其中一段程序被标红。 “这段程序被四级加密保护,并设有最高权限,即使有黑客突破防火墙,自毁程序也会在瞬间开启。我用软件跑了下数据——最多300小时,废土箱就能在不知不觉中完成对玩家的意识量化——然后,‘废土世界’的某个角落,就多了一个一模一样、镜像般的、复制的你。” “‘Oguz’死了。顺便说一句。”林河想起什么,投影中浮出一位中年男士的大头照。 贺逐山一下子没想起Oguz是谁,直到他看清照片:Oguz是假神父的游戏ID,他真名克劳德·威廉姆斯,42岁,是“科易”医药公司的基础实验部门的一名员工。 “神父死了?”贺逐山饶有趣味地问。 “更准确点说,变成了植物人。早在半年前,‘废土之下’刚发布时,他就注册了账号,是实打实的第一批老玩家——而在副本里,他量化后的意识体被来路不明的程序清除,而在现实中,倒霉的克劳德也被发现暴毙在自己家的工学椅里,死时还插着脑机接口。” “暴毙?”贺逐山问。 “死因还在调查中,你知道的,提坦警察就是这样,他们擅长任何事,本职工作破案除外。不过,另外两个人的死因非常明确——我是说‘炽之刀’和‘骆驼’,他们一个真名‘陶一’,另一个叫……嗯,叫‘凯文’。” “陶一死于高空坠落,地点是汇金大楼西南侧。汇金大楼27层是个休闲吧台,提供群体游戏服务,有些玩家经常约在那里一起上线。当天早上,陶一便在27层登入了‘废土之下’,并参加表演赛副本,与他同行的是公司同事。而数小时后——” 林河调出监控视频,视频显示,一名外卖仿生人手提咖啡进入游戏区,并径直向陶一走去。周围的人们都用脑机接口连着废土箱,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于是仿生人没遭到任何阻拦,十分顺利,将陶一连人带废土箱打横抱起走向楼梯间——楼梯间和顶层的探头被掐了,但十五分钟后,陶一血肉模糊的尸体在汇金大楼西南侧架空层被路人发现。 “这个仿生人在三年前就被登记为报废品,程序已由忒弥斯强制停止运转。但有人从小布鲁克林区捡回它、带走它、修好它……而且,陶一的账号‘炽之刀’本该由官方删除,可实际上,当我黑入数据库时,发现官方还没来得及删除它,它却已经弹出一连串‘数据不存在’的警告……” “这说明有人提前拷走了陶一的量化意识体。” “还有凯文,”林河道,“‘骆驼’,也就是‘汉斯’,在副本里,你一定觉得他死得莫名其妙,但实际上……凯文不是死在游戏里。他在游戏外就已被杀害。”林河调出照片,“他被人塞在冰箱冷冻柜里,浑身赤/裸,被发现时尸体已冻得梆硬……和他在游戏里的死法一模一样——对了,凯文的意识体也被拷走了。更巧的是,三人在游戏外的死亡时间,和在游戏内的被杀时间完全一致,分秒不差。” 贺逐山点点头,抿了两口咖啡。 他不说话,陷入思考,林河并不催促。 片刻后,贺逐山问:“我让你查那个玩家,0123,你查了吗?” 林河点头,提出一份档案:“查了。非常有趣——你猜怎么着?他叫‘忒弥斯’,男,20岁,无业游民。” “‘忒弥斯’?”贺逐山挑眉。 “是个假身份,”林河笑,“从小到大没有任何就医、教育、租房记录……照片也是假的。你认为他是凶手吗?” 贺逐山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林河靠在书桌上,静静居高临下看着他。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他歪头一笑,“你是一个太有主见的人,习惯单打独斗,在提出问题前先解决问题。” “不,”贺逐山淡淡反驳,“我不能肯定,我暂时找不到他的动机。” “这是0123的地址,”林河暗示,“以你的能力,潜入不是问题。” 贺逐山一顿,捏了捏白玫瑰,通讯器自动接收对方发来的短讯。 “……得尽快唤醒元白,”他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他在线上世界待得越久,意识被篡改的概率就越高。” “但我暂时无法锁定他的具体位置,”林河摇头,“再给我一点时间。” 三点钟响,窗外烟花闪烁,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电子乐。贺逐山回头,发现高空飘过数台虚拟花车。花车光影闪动,巨大的全息屏幕在投放各种广告。 “可惜,时间不多了。”他平静道。 ——广告宣传语不断放大、缩小,伴随着强光,十分夺人眼球: “‘废土之下’用户数量再创新高!一亿人目标达成!你是否是幸运的一亿分之一?” “最新服务器 [706号:末世之船] 已开启注册!加入我们——在废土世界重写你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解释性的段落不是很好写,抱歉拖得久了,希望不是很混乱。这是29号的更新(也许会小修),30号应该还有(我努力 96 长夜(4) ◎规则五,进入安全屋。◎ 13小时25分钟4秒。 元白默算, 距离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反世界已过去13小时25分钟4秒。 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两街银杏金黄如洒。两人拐出小巷,与步履匆匆的人群擦肩而过。经历了一夜奔袭, 他们的速度终于慢下来。指示灯转红, 车海汹涌, 两人在路边等待。 “甩开了吗?”元白仰头问。 “嗯, 甩开了。”Asa轻声说。 这是他们甩开的第五波“西装男”, 他们总是神出鬼没、无处不在。而至于“那个人”, 他有没有派来其他追兵,Asa没有告诉元白。 “反世界”和真实世界大不相同。这里没有全息投影、屏幕广告,没有横冲直撞的浮空车、直升机或是虚拟空气艇。那些在提坦令人惯以为常的湿漉漉的雪与雾、五彩斑斓的霓虹灯都不存在,太阳是那么逼真, 高悬于此, 光落在手背上,仿佛一道薄纱,能摸到它暖热的温度……在这里, 冰冷灰暗的提坦城被某种元白从未见过的、明亮的新街道取代了。他探头探脑, 充满好奇, 又畏惧于被Asa发现这种稚嫩的好奇。 “这里更像旧世界。”Asa忽然说。他侧过身, 方便元白更轻松地观察一切。“‘旧世界’……听起来有点奇怪。你可以理解为……嗯, 一个只活在人类记忆中的世界。” 绿灯亮了,他们随人流通过横道, 又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拐弯。市中心坐落着一条商业街, 两侧店铺都被气球、彩片和成串盛放的小雏菊装点。店铺的木门上大多挂着圣诞花圈, 一开一合, 发出“叮当”的铜铃响。Asa绕过热情的小丑人偶, 在一家名叫“Stay here”的咖啡馆门前停下。 他为元白推开门,两人在角落入座,一吸鼻子,感觉身体要被面包的烘焙香气捧得飘飞上天。 “‘旧世界’……唔,就是核战争以前的那个世界。”Asa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朝元白眨了眨眼,仿佛有“叮”的一声响,庞大的信息流在瞬间涌入元白脑海。 ——元白知道什么是旧世界。他曾在电子书和科普视频里听说过人类曾经故乡的模样。但他不知道,旧世界正是反世界的建构模型——反世界的创造者们似乎偏爱那个古典时代,搜集了各种有关旧世界的遗留资料,一点一点,搭积木似的,建造出了这座巨大城市的钢筋水泥。 之后,他们收集玩家的精神活动,检索其中有关“生活需求”的人类行为逻辑,将这些逻辑改写为程序,变作皮肉,搭建在模型世界的筋骨之上——于是,在这里,“反世界”尚未发展出提坦的科技水平,停留在20或21世纪,使人们回归至数百年前的某种生活。 “也有一些很‘提坦’的地方啦,”Asa补充道,“比如我上线的那个酒吧。那里像是某个‘适应区’,专门用于稳定刚从提坦进入废土世界、又从废土世界进入反世界的新意识体。不过很快,那些意识体就会收到指令,离开‘适应区’,在反世界的某个角落住下来,永远‘扮演’某个角色。” “为什么是旧世界?”而不是提坦? “谁知道。”Asa笑,“也许他们也不喜欢提坦,或者……人类总是念旧的。” “等等等等,不对……”元白反应过来,陷入震惊,“这些信息是怎么进入我脑海的?就……你眨了眨眼?就传过来了?” “唔……有时可以这么做,”Asa神神秘秘,“不过这是规则以外的规则,我会慢慢教你……如果有机会的话。” 午后正适合闲谈小憩,挤满咖啡馆的除了客人只有阳光。隔壁桌坐着两名女士,明艳动人,似乎是一对早早约好要一齐出门享受美好秋日的挚友,其中一人在说俏皮话,另一人则闻言大笑,然而乐极生悲,她不慎打翻身前咖啡,清脆一声,瓷杯在地上碎成数片,裙摆也溅上了几滴咖啡“泥点”。 女人手忙脚乱,元白下意识伸手去帮。 但他被Asa一把拉住。 “规则一,”Asa低声警告:“不要试图改变任何事。尤其是那些正在发生的、看似微小的、却总能煽动巨大蝴蝶效应的事。” 元白忽然发现,就在他伸手一瞬,周围所有人的动作亦同步凝固,咖啡馆内陷入某种诡异的寂静,他们仿佛同时僵硬地扭动脖颈向他望来——直到元白坐回原位,假装无事发生,那寂静才烟消云散,人们又若无其事地投入到热烈的交谈之中。 “能煽动……蝴蝶效应的?” Asa笑而不语,把玩桌上的那枝黄玫瑰。 便见一名服务生匆匆走来,快速替女人收捡地上锋利的碎瓷片,并递上一张纸巾。 “您没事吧?”元白听见他说。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打碎了你们一个杯子……” “没关系的,您不必紧张。需要再来一杯咖啡吗?我们可以为您重新制作。” “真的吗?太感谢了,我想要一杯一模一样的……桂花糖浆味道很好。” “好的,一杯桂花乌龙拿铁。这是我的名字,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服务生便端来一杯新的咖啡。离开前,女人在柜台处索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他们隔着玻璃窗挥手告别,脸上同时浮出羞怯的笑。 “不出意外,接下来,他们会聊短信,打电话,陷入互道晚安的暧昧,然后一起看电影、吃饭、压马路,变成男女朋友,走入婚姻殿堂,最后孕育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爱情结晶……”Asa笑着歪了歪头。 “这就是你说的蝴蝶效应。” “嗯。蝴蝶效应。” “程序早已编写好每个‘人’的命运,如果你干扰它,使它出错,哪怕只是一个数字,一切都会陷入瘫痪——因为程序跑不下去了。所以除非迫不得已,不要参与。”Asa说。 元白点头应好,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那规则二呢?” “规则二,”Asa想了想,“不要引起注意。” “引起注意也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程序里本没有你,现在因为你凭空多了一行代码,当然也不行。所以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说话,甚至对视……” “规则三,降低信息流动。” “信息流动?” “是的。信息流动永远是双向的,而我要求你降低,或者说尽可能回避的,不仅仅是要求你不轻易向其他人传递信息——有时我们被迫这么做,比如唤醒一些已经具备‘觉醒’基础的意识体——而我说的,更多是在指接受信息。” “永远记住,”Asa指了指大脑,“在这里,你是意识体而非意识,你只拥有程序而不是灵魂。你的一切,不管是你的身体、你的衣服、鞋子、钱包或者手里的食物,甚至你脑海里的所有想法……这些都是数据,是代码,是能被系统检测到的。也就是说,你看到的反世界越多,你阅读的广告、招牌、或者菜单上的文字越多,你注意到的‘人’越多,你获取的信息就越多,在你这个‘文件夹’里的数据就越多,那么系统就越容易注意到你的存在。这就是接受信息,‘被动’地接受信息……所以记住,尽可能最大程度减少信息流动——” “也就是让更少的人看到你、更少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睛、更少的声音钻入你的耳朵……反之亦然。” 元白皱眉:“那也就是说,上线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概率也就越高,因为我们的信息流动在逐渐积累。这也是为什么昨天晚上,我们遭到‘西装人’袭击的间隔越来越短。” “没错,你很聪明,”Asa打了个响指,“这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彻底逃脱系统的追捕——你可以把其它意识体看作眼睛,看作系统的监控探头——上线时间越久,它就能从越多‘人’反馈的信息中越快地锁定你。所以这引出了规则四——永远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30分钟。” “这就是所有规则吗?” “不,还有第五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Asa放下那朵黄玫瑰花。 “规则五——如果以上四条规则都已失效,你已被系统锁定为非法入侵程序——那么,请立刻找到离你最近的安全屋,立刻,不要犹豫,躲进去,关门,然后等待转移。” Asa起身,墙上的时钟恰巧指向下午四点。 “安全屋?”元白仰头,望向Asa。 “来吧。”Asa朝元白伸手,他的身影被柔和阳光拢得模糊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挤过数张小咖啡桌,沿着面包柜走向洗手间。Asa在女洗手间前转了弯,又在“员工专用”门前停下。 周围无人,他屈指轻敲房门三响,将老铜把手向左扭两次,又向右四次。“嘎吱嘎吱”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快,逐渐变作有序的齿轮转动之声。声音消失的瞬间,Asa推开门,拽着元白手臂将他一把拉进去——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吧 97 长夜(5) ◎“他死了。”秦御说:“忒弥斯不会救他。”◎ 门后是一片无垠的虚无。 说虚无并不准确, 元白想,因为宇宙并不虚无。 ——站在安全屋中央,就像身处浩瀚宇宙某处。点墨般的漆黑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 空间概念不复存在, 在这里, 任何人都将只是一颗漂浮在银河星云里的渺小尘埃。 “作为数据, 意识体, 你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二维存在。“Asa走到元白身边, 远处开始出现点点银光,那些微弱的流星般的光芒照亮了Asa的眼睛,“但安全屋,它是数据的暂存点, 是转换站, 是你唯一有希望脱离反世界、回到真实世界的地方,它更像一个高维存在,是被放置在这里的救生艇。” “是你们创建了安全屋?” Asa难得陷入沉默。 “不, White。不是的。”片刻后, 他低声道, “谁创建了安全屋, 没有人知道。从反世界诞生之始, 它便存在,甚至似乎在反世界诞生之前, 它就已经在这里停留。总有旧的安全屋被系统发现、删除, 但也总有新的安全屋出现, 它们无法被赶尽杀绝。” “也许它来自于我们自己。”Asa说, “安全屋, 来自于我们的意识,我们内心深处的……最深处的记忆。” “流星”自远方奔袭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终于,仿佛能听见“轰”的一声响,小行星雨如潮水抵达,千军万马一般穿透元白。那些光芒像水晶似的剔透,又仿佛最细最锋利的线,掀起狂风,毫不留恋向更远处飞射去。元白置身其中才发现,“光点”并不是他以为的光点,而是一幕又一幕记忆的切片,它们像一张张洇在浓雾中的、会动的智能相片,散发着模糊而濛濛的光。 终于,“行星雨”稳定下来,一幕幕记忆凝固在空中。它们像文件一样被分门别类,被整齐地收纳在空间内的某个特定位置,然后被贴上标签。 “上来。”Asa说。 巨大的记忆空间中留出一道走廊,走廊上停着辆透明的穿梭车。说是车,更像一节小小的车厢。它带着两人向前移动,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都抛到脑后。 “我们去哪?” “我也不知道。这是转换车,它会随机停在某处,把你放到另一个安全屋里。” “安全屋是相通的?这是你说的转移。” “转移的一种。不,不完全相通,更像……黑洞?不,虫洞。” 元白迷迷糊糊地点头,并没完全听懂。 他们在这穿梭中相互沉默,一时间只余光影闪烁。那些画面不断映入元白的眼睛,他看到自己,但那些记忆只让他觉得陌生。 忽然,其中一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显然是在提坦,提坦的某个夜晚,暴雨瓢泼,天阴如死。在那狂风骤雨之中,浓雾弥漫,一点一点吃掉路边霓虹灯招牌,一点一点吞噬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光明与希望。只有雨珠反射着一点微光,这微光使元白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怀里抱着什么人,正跪坐在滚滚咆哮的、快要淹没街道的海水中。 另一个高挑的影子站在旁边,白发被狂风撩起,四处纷飞,凌乱而无力。 125年。他无端想,那似乎就是一切错乱的始端。 他感受到了那本应从未体验过的刺骨的寒冷。 “那是我的记忆吗?”元白忍不住问,“可我好像没有印象。” Asa并没有回答,只是平静道:“我刚刚是不是只讲了五条规则?现在补充第六条。” 元白一愣,听见Asa说:“规则六:安全屋有运行法则,一般情况下,不要强行离开安全屋,除非安全屋不再安全。” 话音落下,十数根透明触手从头顶霍然落下!元白甚至没看清它们从哪里刺来,是如何凭空出现! 透明触手表层流光溢彩,仿佛包裹一层光纤,无数数据正在其间流动。那触手迅速捆紧转换车,向一侧用力拽动,转换车失去平衡,在虚空中剧烈摇晃。 触手像藤蔓,转换车像被捕蝇草逮住的倒霉昆虫,两者相互缠绕、扭动,所过之处,记忆空间一幕幕的画面被击作碎片。于是仿佛“天幕”破了,元白偶然一瞥,觉得在虚无之外瞥到了影子,瞥到了光,那是一双眼睛,正凝视,像神秘图腾似的,蛊惑迷途之人。 “抓紧我!” Asa说,同时扑过来,一把揽住元白,恰好挡住那眼睛,元白回神。 “那是……” 他话未说完,已感受到一种巨力。他看见Asa徒手拧断其中一根触手,借力一挣,把两人弹射一般甩了出去。 他们在记忆的立方体,在行星雨、光纤、混乱的光影中不断下坠。无数画面像雾、像抓不住的沙一样从指缝中流走,元白看到了无数的元白,又不是元白。 安全屋开始崩塌,露出期内冰冷的数据体,一行行绿色代码就像锋利的刀,在下坠时划破元白的脸。 程序波动太剧烈,元白开始昏迷。然而就在他即将失去意识时,风拂过耳畔,蓝天白云挤进视野。 “噗通——” 游泳池溅起几米高的水花,人们发出尖叫,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天外来客从何处闪现而出,纷纷惊叫着扑腾着向池子外爬去。 元白灌了好几口水,“咳咳”直呛,憋得满脸通红,一把抹开挡在眼前的湿发,知道他们已成功逃出安全屋,掉回了“虫洞”以外的反世界。 “快走!”Asa就在他不远处,矫健地跃离水面。 然而就在这时,仿佛某种感应,元白顿了顿。他回头,望向身后的高楼天台。 那一刻正是夕阳日暮,火球血淋淋地向下坠落。它周遭仿佛有数米高的烈焰火舌,即将吞噬云与海。元白从未见过那样大、那样近的太阳,也从未见过那么漆黑的人影。 0123就站在那里,居高临下,怜悯地望着他。 * 0123家在小布鲁克林区,这让贺逐山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小布鲁克林依旧肮脏、混乱,到处是枪声和喊叫,老式广告栏上张贴着下流妓/院海报,海报上是个丰满的女人。几个赏金猎人路过,一边吹口哨,一边脱下裤子。一阵喘息后,女人身上,已然凝固的暗黄液体上方,又多了一片新的喷射状的白色污浊。 贺逐山远远站在昏暗角落里,待他们离开,沿铁楼梯进入公寓。 三楼走廊倒数第二间正是0123的住处。房间狭小拥挤,没有任何智能系统。灯管坏了,钨丝垂在半空,墙面凹凸不平,贴着从旧杂志上撕下来的广告页——没有任何监控探头,或是生物活动捕捉器。 贺逐山关闭义眼内置的扫描仪,那只海蓝色眼球黯了黯。 私人物品很少,贺逐山想,整齐而冰冷。 他拉开已然漏水的电冰箱,只看见塞满两个冷藏柜的几十袋棒棒糖。 他在0123家中发现了不少芯片。接入读取器,那是数个假身份ID卡。柜子里挂着十来张义体面具,流线优美,金属反射着月影寒光。 他戴上其中一张面具,调整至常用模式,面向识别器—— “滴,身份确认。”正是那数个假身份中的一人。 第二张,第三张……无一例外。 “……忒弥斯。”贺逐山忽然呢喃。 “你说什么?”林河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地问。 贺逐山眼睫微颤,片刻后道:“我说,我想接入他的废土箱。” 林河抬头,屏幕上是贺逐山义眼的共享视野。在那破旧的小房间里,一整套废土游戏装置就摆在床边。废土箱是个立体小盒子,紧靠鱼缸摆放,待机状态下散发出幽暗的变幻色光,投射在金鱼尾鳍上——那是一只真的金鱼,应该十分昂贵,被主人精心照顾,正漂浮在水草深处睡觉。 “你确定吗?太危险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家——对啊,奇怪,他去哪了?” 贺逐山垂眼望着金鱼。 气泵不断吐出水泡,水泡在表面破裂,荡起圈圈涟漪,但金鱼从未被惊醒。 “不知道。”贺逐山收回目光,平静而淡漠地道,“你能绕开系统,直接获取他的账号信息吗?” * 贺逐山连接废土箱,强行拷贝了0123的账号信息。离开前又在卧室门锁孔中央放置经异能“造物”压缩过的超微型探头,前后用时五分钟。 “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回到蜗牛区工作室,林河一边抛来两包压缩饼干,一边操作着智能指骨破解数据,“除了副本,他的账号经常访问这个数据库地址。而这个地址——” 是元白在废土世界的“家”。 “White’s home”——贺逐山两手插兜站在花园门口,垂眼看着木板上歪斜的刻字。这幢小别墅是元白的前账号,“White”在废土世界1区的私人财产。 大门上贴着封条。 “已经被系统查封了哦,”几个小偷玩家鬼鬼祟祟翻窗而出,“过两天就会被拍卖。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 贺逐山从同样的地方翻窗而入,沿旋转楼梯走上二层。 他在元白卧室遇到了一个熟人——秦御正倚靠在窗台上抽烟。 “探长不是不喜欢废土游戏么。”贺逐山淡淡道。 秦御扭头,片刻后掐灭烟:“你一点也不惊讶。” “林河说你一直在屋里守着元白没出来,废土箱也在那儿。于是我猜你在线上,”贺逐山靠在墙上,显得有些懒怠。“记得元白帮你注册了账号。你在防备他。” 那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判断,秦御微微眯眼。 “你怎么发现的?”秦御靠在栏杆上。 “进入副本前,你问我,元白有没有和我说什么。”贺逐山平静答,“老话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不该问的,”秦御笑,“但那时……我太想知道答案了。” “什么答案?”贺逐山抬眼。 “当然是关于他。” 秦御在床边坐下,轻抚枕头——元白有时会在废土世界午睡,他说线上的阳光更好——于是他手掌所过之处,仿佛还有元白的体温。 “我和他聊了聊,关于他的过去、他的人生,他全盘托出……” “但那是别人的人生。” 秦御沉默片刻,简要提起那一日他与元白的对话,“他所说的一切和他的档案不符,而且时间上存在大量重叠、冲突。那是别人的记忆,他在拼接别人的记忆……而其中有一段,属于我弟弟。” “我和你说过我有个弟弟吗?”秦御笑了笑,“他和他的习惯一模一样。那天在白鸟餐厅,那杯果汁,说俏皮话的语气,撒娇的小动作,还有……吹头发。永远吹不干,永远要拱到人怀里犯浑。” “他说他有个哥哥,曾经在蜗牛区倒卖二手义体,会带他滑地下真冰……但这不可能。” “全蜗牛区的义体贩子我都认识,因为曾经我是这里最大的头。而蜗牛区也没有什么地下真冰场,那是我在说谎,是我定制的幻梦游戏,我哄骗我弟那就是真实的冰场。” “但他不可能是我弟弟。因为我弟弟已经死了。”秦御说。 “他死在125年,125年,你会记得吗?” “124年12月29日,蜗牛区爆发大动乱。” “125年1月1日,达文公司派仿生人军队镇压动乱。” “125年1月15日,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结束为期18天的瘫痪,重新进入正常工作。” “我弟弟很喜欢忒弥斯,但他再没能看见那一幕。” “因为就在1月15日清晨……” “他死了。” 秦御说:“而忒弥斯不会救他。” 作者有话说: 更啦。算是3号的吧,今天外出,4号看下能不能更。 98 长夜(6) ◎“于是12月29日零点,分秒不差,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首次陷入瘫痪。”◎ “哗啦——” 玻璃窗被砸成碎片, 一架手术椅横飞而出。它在人行道上弹了两下,摔得四分五裂,但没人扭头多看那间倒霉的美容店一眼。 住在蜗牛区的人们都知道:抢劫、砸摊、火拼、飞车,这都是老城区里家常便饭的事。况且, 美容院——那只是私人地下医院惯用的假招牌——黑心义体医生总是躲在着种地方, 把玩集成电路板和生物光纤, 就相当于拿捏客人命脉, 借此坐地要价, 软硬不吃。 这不过是他们自找的, 人们总是这么想——于是“呸”声吐了口痰,转身离去。 “……那玩意挺贵,得赔钱,”昏暗店内, 医生“啧”了一声, 不耐烦地扯下护目镜。 “赔你奶奶个钱!”暴怒的客人是个壮汉,脾气不好,闻言便拎着医生皮夹克领子将他整个抓起来。 医生被拽得两脚离地, 唾沫星子喷了满脸:“不赔钱也可以, 本店提供义体抵押服务。九成新生物义体折价五千, 八成新机械义体折价三千, 我们不接受基础配件, 但稀有材料是可以——” “可以个屁!” “——你想卖什么?” 就在壮汉要一拳将医生砸进墙里时,天花板上冒出一只小探头。一道略显年轻的嗓音从角落飘来。 “你他妈又是谁?” “他就是Qin, ”医生竖起食指, 艰难而耐心地边整衣领边解释道, “那位维修师。” “维修师?哼, ”男人冷笑, “娘们儿玩意,敢不敢出来露脸!” “你、想、卖、什、么?”Qin对他的挑衅漠然不理,只是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哐当!” 男人从风衣里掏出一只机械眼球,用力砸在桌上,三枚齿轮被震得斜飞出去。 “……没有编号的武器型义眼,S级杀伤力,配备了高等运算系统……”那探头“吱吱吱吱”上下左右扭了一会儿,仿佛在仔细观察卖家带来的“行货”,“这是秩序部特供武器。我们不收。” 他遗憾道。 “这他妈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你不要不识货,”男人喷着火气,又砸碎了几个手术镊子,“给你友情价,一万拿去,转手就能卖三倍利润。” “蜗牛区有蜗牛区的规矩,Qin说过,不收任何偷盗、抢劫、诈骗或是谋杀得来的二手义体,不收任何与秩序部、执行警察有关的官方武器……”医生循循善诱。 “去你妈狗屁的Qin,去他妈的规矩!老子今天就是要卖,你敢不要?!” 男人被吵得头疼,一手掐住了医生脖子。医生两条腿前后乱蹬,胸膛剧烈起伏。 就在医生要因缺氧窒息而陷入昏迷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好,我收。”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什么是天才维修师,什么义体头头……不过如此。” 男人一边嘟囔,一边按Qin吩咐将义体眼球拿起来。 工作台上有个凹槽,那是扫描系统。男人一边“啧”声,一边不耐烦地找着开关。就在他的指尖不慎触碰凹槽边缘时,电火花“噼里啪啦”窜天而起,炸出一串白光——下一秒,“轰”声巨响,男人已直挺挺倒在地上,焦黄的硬发丛中升起一串灰烟。 “还麻烦您出手,真是不好意思……”医生揉着脖子爬起来,摁下按钮——执行警察会在五分钟内赶到,将男人送入阿瑞斯之都——义体医生与情报商永远是这个世界灰色土地上的两座大山,它们永远置身事外,永远冷眼旁观,永远能全身而退,顺便卷走黑白两道手里的某笔巨款。 医生把男人“尸体”随手丢出门外,钻进地下室,一台老式电脑屏幕正散发幽幽蓝光。 “那只Ⅱ型指骨已经组装好了。”电脑主机外连一具大型医用微操机器,十只机械臂上上下下眼花缭乱地调试着焊点与走线。 “真想不通,Qin,”医生开了瓶汽水,“你为什么要定下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即使你不这么做,那帮赏金猎人也会滥杀无辜,在小巷子里抢走那些最新款植入体……不收非法义体,这么做只是自封财路,良心可不值钱。” “我没有良心,”Qin淡淡反驳,“我可不是为了良心。佛语说,因果轮回,我在给人积德,希望命运待他好一些。” “佛是什么?”医生抓了抓他的金发、眨了眨他的碧眼。 “懒得和你废话,我走了。”Qin结束远程程序。 “Qin,你真的要金盆洗手吗?”医生灌了口汽水,有些不舍地说,“你一走,义体贩子们多半又要大打出手,依附那些龙蟠虎踞的帮派,秩序将不复存在。” “我对你们的死活可没兴趣,我只想赚够我需要的钱——” 电脑屏幕暗下去,对方退出了连接。而与此同时,蜗牛区另一端,一个少年摘下全息游戏头盔,在自助吧台刷卡付钱,走出幻梦游戏厅。 他斜倚在门口,翻出通讯器。虚拟投影立刻“叮”地弹出一条消息: 【您编号为010987的永久新能源全身血液更换手术预约成功!手术时间:新世纪124年12月30日下午14:00。地点:城市广场809号67楼01室。请随行家属按时抵达、完成支付,否则预约作废。来自忒弥斯,您的提坦生活管家。】 他第不知道多少次如狼似虎地读完短信,每读一遍,都觉浑身上下的骨头仿佛在被人用力盥洗,在这一刻如获新生……那是希望的味道。 信号灯闪烁,浮空巴士在街边停下,少年深吸一口气,难掩欣喜地仰起头—— 他有一张桀骜不驯的、神采飞扬的脸。 他是十八岁的秦御。 * 秦御有个弟弟,秦衔,他总叫他“琴弦儿”。后来秦御想,也许就是这个名字喊错了——彩云易碎,琴弦已断。琴弦长年被拉扯、挤压,最终崩断成松弛的两根废线……那“嘭”一声就是生命的绝响,有时甚至悄无声息。 秦衔小他五岁,天生患有某种极罕见的血液病。医生说病理不明,多半是辐射导致的,而血液不是器官,不能说换就换,你们回家吧——看病花掉了全家半个月生活费,只换来两盒抗生素。秦衔回家安心等死,没想过能活到父母去世的第二年。 那年达文公司推出了一款新产品——能量液心脏。是一种特制的机械义体,利用能量液完成热反应和物质交换,对全身细胞提供能量。 秦御对心脏没兴趣,他关注的是能量液。能量液无异于人造血液,对秦衔来说,这是延续他生命的唯一方法,他没有选择。 于是,忙完父母后事,秦御变卖所有家产,在达文公司为秦衔定制了从头到脚一整套高级生物外皮义体。 手术台上,能量液心脏被安置进胸腔、蓝色液体开始沿着高纤维人造血管在全身奔跑,秦衔睁开了眼睛。他的肤色从未展现出那般惊人的红润,仿佛生命已得到挽救——秦御沉浸在欢喜中,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钱。 义体需要定时维护——更换配件、涂抹机油、更新程序系统,这些都需要钱。为了省下这笔不菲的开支,秦御自学了机械基础、义体维修,跟几个黑客混熟,偷来了一手勉强够用的翻防火墙本领,可以直接越过电子收费系统,下载最新程序。 但有一个问题秦御永远无法解决——能量液原料相当稀有,含有由特殊金属打造的微型催动器,用于控制物质进出、产生流动动力。所以秦御永远无法自制能量液,而能量液的售价高达每1毫升50提坦币,每月必须全身更新。这就是说,每月单更换能量液的支出就达到至少15万。 秦御开始和二手义体贩子合作,非法制造杀伤性义体武器。 他很幸运,没被执行警察抓进大牢,也没被帮派地头蛇枪杀在废弃仓库里。有人需要他的技术,这就是秦御最靠谱的资本,他靠这个硬饭碗喂饱无底洞般的钱包。 120年,达文公司推出了“新能源能量液”。这款二代能量液采用全新技术,增置微型机械模拟肾小管重吸收,极大幅度地提高了能量液的重利用率。比起一代能量液,这款新能源能量液更加稳定,降低了使用者身体痉挛的频率,而更换一次新能源能量液,又至少可循环使用三年,这也降低了使用成本。 只是新能源能量液的制作更加复杂、产量更加萎缩,秦御不记得自己花了多少钱搭桥,才终于换到一个有效预约。 他推门而入时,秦衔靠着床边窗睡着了。 几根粗长的管子连接着他的后胸腔与外置循环机——他体内的能量液已使用20天,开始出现动力衰弱问题——火球一点一点暗下去,在橙黄的日暮里映出一团孱弱的灰影。 “……哥哥!”秦御的脚步很轻,但依旧惊醒了少年人。他嘴唇苍白,肤色黯淡,整张皮像是绷紧了、撑开了,瘦棱棱地扯在一架白骨上。他的身体不时微微一搐,显然在忍耐来自浑身各处的不定时疼痛。 秦御垂下眼,装没看见,上下翻找皮夹克口袋。他找出好几包花里胡哨的跳跳糖。他让秦衔张嘴,把跳跳糖均匀地洒在秦衔舌苔上。 “今天还好吗?” “还不错,忒弥斯在给我讲故事。” 秦衔不到十三岁,正是对所有事情都好奇、需要朋友、需要故事的年纪。但他不能离开这个外置循环机超过三米,他的世界就只有这个家这么大。为此,秦御购入了“私人忒弥斯”服务,程序与提坦总数据库直接相连。那白发如瀑的全息投影缓缓汇聚,“女人”坐在窗台边,捧着本故事书温柔地望向病床。 “是吗?她讲的故事绝对没有我的好玩。” 秦衔嗅到一丝醋味,茫然地笑起来:“可是哥哥总不在我身边。” 秦御顿了顿,伸手揉少年头顶:“等后天,后天下午,做完手术,哥哥就能一直在你身边了。” 秦衔点点头,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继续和秦御叨叨这位“情敌”:“但忒弥斯真的很棒!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我可以和她说所有事,所有开心、难过,所有计划,她都会回答我,帮我解决,就像一个真实存在的朋友……忒弥斯就是我的朋友!哥哥,手术结束后,我们可以去古京街看最大的忒弥斯投影吗?” 秦御下意识望向窗外:天已黑暗,古京街的巨型忒弥斯投影本该亮起。但今夜雾太浓,吞灭了那些影像,只远远地留下几个光点,分辨不出忒弥斯的模样。秦御虽然对少年人这种畸形的依恋隐隐感到不安,但还是说好:“可以。你还可以去上学,我会带你去更大的真冰场,那儿还有花车巡游看。” 哄睡秦衔后,秦御起身,给外置循环机刷了1000提坦币的使用额度。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通讯器忽然“滴滴”响起,秦御打开一看,医生说:“后天手术?” 秦御:“对。” 医生:“你最好现在动身。” 秦御:“?” 医生:“我在‘大转盘’酒吧喝酒,听到些风闻风语。好像有几个帮派在搞大动作。” 秦御:“能有多大的动作?不还是火拼劫货,和我们没关系,别紧张。” 医生:“不,这次好像不一样。” 秦御:“怎么不一样?” 半天医生才回:“也许是我想多了。” 医生不再发来讯息,秦御望向跨海大桥,跨海大桥上车水马龙、喇叭声四起。还有十分钟,过桥通道就要关闭。犹豫再三,秦御最终没有摇醒秦衔。 但那是新世纪124年12月28日的夜晚,黑客们正在做最后一遍指令筛查,十三联合帮派亦在检查武器,准备突击蜗牛区境内所有达文企业、安保系统、警察局、信息站甚至网络基地。 只要一声令下,暴/动就会在零点时分,准确无误地于蜗牛区各个角落爆发—— “但我没有。”秦御说,他看着楼下小偷进进出出,“我没有走。” “于是12月29日零点,分秒不差,人工智能系统忒弥斯首次陷入瘫痪。” 作者有话说: 断更太久,大家应该不记得前文了。就是阿尔文和贺逐山第一次相遇的时间点,在第50章。 “那晚一定发生了许多事,那些私人的、隐秘的经历与情感曾在暗潮中重构为一个个真相,宛若拼图,散落在提坦市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角落。它们确实存在,却终究会被宏大的历史叙事吞没,被钢铁般冰冷的人类文明遗忘,消失在洪流里,消失在无人回应的山谷深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分三个人的插叙视角写完,没办法一次性写清楚( 99 长夜(7) ◎“EDEN”。◎ “后来呢?”贺逐山问。 秦御笑了笑, 手里把玩一把银色小刀。 “后来,你知道的,暴/动开始,电力、交通、网络……全部瘫痪, 桥和路都被炸毁。蜗牛区变成一座孤岛,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是一场暴风雪, 在124年的最后一天。” 那是秦御开枪杀死的第几个人, 秦御自己并不记得。 所有人类文明的律法、道德、秩序, 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人类回归成最原始的欲望动物, 为猎食与生存不择手段。 超市早就被洗劫一空难过,货架倾倒,橱柜破碎。牛奶瓶和汽水罐摔在地上,于是满地滚动着粘稠的液体。□□之中, 有新鲜的艳红, 有的人饿急了,张嘴就喝,然而还没品尝到食物的香气, 就被另一人从身后打死。 秦御在犄角旮旯找到未被发现的压缩饼干, 可乐硬糖, 还有两片止血贴。他杀了两个人, 撞上一位同行, 抢了一盒能源电池,带着这些物资赶回家。 家门用三四个铁柜子从里侧堵死, 秦御得爬十几米高翻窗进去。看到秦衔的一瞬间, 他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庆幸又过了一天。但这庆幸也只有一瞬间, 因为躺在床上的少年人脸色白得几乎透明, 血管青绿,如同叶脉似的枝蔓延伸,后胸腔依旧外连那台循环机,循环机正闪烁红光,发出“能量液不足”的警告。 鱼鳞般的皮肤下,毛细血管极轻微地鼓动着。 秦衔随时可能死去。 那一天,秦御去到的最远的地方是自由之鹰区北部。反叛军在那儿和达文建立缓冲带,曾经繁华的城市高楼如今在黑夜中死寂沉默,到处是尸体的腥臭味。焦土预示着这里曾有多么激烈的巷战,而几乎在踏入缓冲带的瞬间,秦御就被狙击线瞄准。 负责巡逻的仿生人用动能枪指着他。 “你不能过去。”他和秦衔被带到检查站,一位秩序部长官漠然道。 “我必须过去。我和这场暴/动无关,我可以证明——不,您需要多少钱,我明白的,只要您开价,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我有一个手术要做,您看,这条讯息,来自忒弥斯,12月30日下午,就在城市广场,就只要这一次,求求您了——” “你不能过去。”然而面对秦御的恳求,那位西装革履的长官只是扭开脸,“从这里去往城市广场,最快也要3个小时。现在是中午12点半,你赶不上手术。‘任何人不得通过’,这是秩序部的命令,任何人不能离开蜗牛区,任何人都有参与暴/乱组织的嫌疑……” “但他会死!”秦御喝道。 长官没有说话。 答案已清晰写在他漂亮的、冷酷的灰蓝色眼睛里。 ——“你觉得,我在乎他的死活么。” 秦御找遍了蜗牛区所有的地下诊所,那些他曾工作的地方,如今多半已人去楼空。部分诊所还储藏有少量能量液,他将它们收集起来,颤抖着倒入循环机。 但这些不过是杯水车薪,秦衔体内的能量液早已在超负荷运转。它们再不能提供充足的生物动力,机械心脏泵不出更多的“鲜血”……每一回,摁住他抽搐痉挛的身体,将陷入昏迷的弟弟拥入怀中,秦御都觉得心在滴血。 恨不得用自己的血与他交换。 再找不到更多的能量液了。 秦御盯上了仿生人。 那些逐步逼近蜗牛区的仿生人,他们体内流动的“蓝血”,与能量液的成分高度相似。从理论上来说,不能长时间用其替代能量液,但解燃眉之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攻击仿生人相当危险。它们是机器,共享系统与中枢联网。只要其中一个遭到袭击,触发警告或者干脆失联,就立刻会有千万个朝“同伴”赶来,力求击杀袭击者。 秦御没有犹豫。 他安安静静推弹入匣,准备只身前往缓冲带。 那时秦衔醒了。 那个夜里又在飘鹅毛大雪,漫天席卷,狂风叩窗。唯一的光源是火,到处有爆炸、枪战,叫声和骂声。天气极端异常,冬日竟有台风。大浪滔天,海水呼啸着涌入城市,吞噬街道,将一切淹没,只剩下浮空车、路牌、尸体和没人要的机械义体残骸漂浮在表面。不过,由于气温骤降,海水很快结成冰。白花花的盐渍上,倒映着城市的死状。 “哥哥。”秦衔轻声说。 “……我在。”秦御克制自己,不想让弟弟听出话语中的哽咽。 “……哥哥,”秦衔轻轻靠在兄长怀里,聆听对方有力的、稳健的心跳声,“我要死了吗?” “不会的,”秦御说,“你会好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去做手术?”那时是夜里十一点,预约早已作废。 可他说了个谎:“明天。”秦御说:“你睡一觉,明天,我们做完手术,就去看古京街的忒弥斯。” 秦衔露出腼腆的笑。血液流速降低,大脑缺氧,他昏昏沉沉,早已分辨不清真假虚实。可他相信秦御,他总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秦御——这是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哥哥不会骗他。 “到时我们要去滑冰。”秦衔嘟囔道。 “好。滑冰。” “会去看海吗?” “会。” “我想把Miko放生。” Miko是一条金鱼,一条金灿灿、红澄澄的文种金鱼。它背鳍很长,飘在水里像透明的雾,又像水母,听说水母有永恒的生命。秦御因此买下它,那天他路过小巷子,在一家水族馆一眼相中,不惜花高价买给秦衔作生日礼物。 秦衔很宝贝那条金鱼,因为金鱼陪伴他的时间要比秦御陪伴他的更长。 他将Miko养得膀大腰圆,每天只会躲在水草里吐泡泡。 “为什么?”秦御扭头,那金鱼正鼓着鱼鳃咀嚼粗饲料。 “一直关在玻璃笼子里……它也和我一样寂寞吧。” 刺入秦衔两胛之间的循环管就像他的鱼鳍。 “……好。”秦御只得答应,“我们去把Miko放生。但是不能放回大海,淡水鱼会休克的。” 秦衔没有听见后半句话。他昏迷在那不必醒的美梦之中。 秦御杀了三个仿生人,第四个逃了。收获是50毫升干净蓝血,代价是生物信号被系统锁定,更多的仿生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仓皇狼狈地反击、闪躲、奔逃,最终还是被包围在废墟中。到处是被火烧灼过的高楼、废弃仓库、空中建筑和倾斜坍塌的廊桥,他永远甩不掉身后追兵,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死期。 说到这里,秦御眨眨眼,露出作为探长才惯有的无所谓般的笑:“我猜,你并不记得那些事。” 不料贺逐山淡淡道:“不,我记得。” 他顿了顿:“我记得那场大雪。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他没有解释谁是那个非凡的意义。 “你躲过了仿生人的追杀?” “不,不是我。有人帮我。” 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完全陌生,秦御发誓自己从没见过她。 女人有一头长至小腿的微微卷曲的白发,高挑纤细的身材,和一双漂亮的湖水般的蓝眼睛。她披着一件黑色大衣,露出两腿,仿佛不知道冷,像深深镶嵌在废土上的一柄刀、一把剑,有雪亮的锋刃,明明站在灰暗的瓦砾碎石之中,却是一尘不染的、熠熠生辉的神明。 就像忒弥斯,那一瞬秦御想,他忽然理解秦衔如何看待忒弥斯。 对他而言,忒弥斯是救世主,是那绝望世界里唯一不会说谎的、纯真的机器。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贺逐山皱眉,他本能地觉得此人有异。 “不记得了,”秦御答,“一张很普通的脸。普通到让我觉得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仿佛那是某个虚假的面具。” “她救了你?” “嗯,也许她是个黑客。用某种电磁攻击的手段,让那些仿生人全部宕机。” “后来呢?” “没有后来。”秦御漠然道,“不是什么事都有后来。” “后来我弟弟死了,谁也救不了他,我不再沾任何与二手义体有关的事。也不养金鱼。” “你不喜欢达文。但你还是做了侦查警察。” “……这还重要吗?”半晌,秦御说,“我已经疲惫到没有仇恨了。” “你怀疑元白。他的身份有问题。” “不是怀疑……他对我没有任何恶意,甚至没有任何防备。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谁……为什么有我弟弟的记忆。” “他给过你加强剂,我叫你不要用。”秦御说,“因为林河发现加强剂里有微型分子,用于辅助废土箱摄取玩家的精神活动。这是为什么之前官方宣称,把加强剂倒进废土盒,就可以加强精神连接。” “所有加强剂里都有?” 秦御点头:“抽样结果是100%,无一例外。林河和你说了元白的事吧?” 贺逐山点头,秦御又说:“必须找到元白的意识体。把网络世界翻个底朝天……我也会找到。” 他说完这句话便径直下线,身影闪烁片刻,在废土世界化作虚无。 其实贺逐山从前不懂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固执,绝不会为什么人将自己置之死地。 但现在他明白了,那不是冷静,也并非理智,而是你还没有遇到一个……会让你毫不犹豫抛却所有的人。时至今日,贺逐山想,如果有一天,阿尔文消失了。 把这世界翻个底朝天,他也会把他揪出来。 * 贺逐山没有下线,他离开元白的家,沿种满梧桐树的绿荫小路无目的徐行。这一片是废土世界的线上住宅区,提供给“pv休闲”玩家,非常安静,副本开放时少有人活动。 阳光被叶孔筛成斑驳云雾,绵绵密密洒在身上。他独自沉思,仔细梳理近日发生的一连串诡事。 仿生人攻击人类,被攻击的大多是“废土之下”游戏高玩;网络世界存在缝隙空间,那里有一座看不到尽头的高墙。崔、格林、元白、0123……忒弥斯,还有那名维修员。林河说,废土盒里有量化程序,能将玩家意识量化成意识体,量化成代码。 贺逐山沉浸在思绪中,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何时跨过了那条“界线”。 山回路转时,余光被什么吸引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无名之树,苍劲有力,孤零零地立在远处山坡上,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是这原野上最庞大、最显眼的生命。 树看不出年龄,仿佛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里,它的树冠上缀满白花,极小,拇指一般大,星星一样闪烁银光。 贺逐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花。 前后已找不到来时的路,更看不见废土世界城市的影子。贺逐山微微垂眼,心里警惕起来。这里可能不是常规的网络空间——但除了虫鸣草动,什么声音都没有,一阵晚风袭来,吹得那满树白花纷纷飘落。 贺逐山看了一会儿,鬼使神差,在这流萤细雨般的飞花中向树走去。走至树下,才望见脚下山谷里坐落着一幢小木屋,屋外有一片小小的花圃,花圃里种满白玫瑰。 贺逐山走到近前,弯腰折下一支。白玫瑰含苞欲放,饱含露水,根茎上的小刺却很锋利,一不小心就被划伤。鲜血从指腹中溢出,蜿蜒着流到花蕊深处。 “……你好?”一个声音疑惑地响起来。 那声音太过熟悉,贺逐山猛然回头。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缩——那是阿尔文,不,但又好像不是。 那“人”有阿尔文的眼睛、鼻子、嘴唇,有他英俊的面容和高大的身材,但他看上去更稚气,更懵懂,气质更干净,有一种秩序官不曾拥有的纯真,是在过去黑暗的十数年里被一次次打碎的东西。 贺逐山眯了眯眼。 “你喜欢白玫瑰吗?”贺逐山不做声,“阿尔文”也不追问,只是对他轻轻一笑,“都是我种的花,现在正是花期。” “你种的?” “对。每一朵我都熟悉。” 贺逐山下意识握紧手中花茎,那刺痛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是谁?为什么顶着阿尔文的脸?他在这里做什么?这里是废土游戏的世界吗?还是其他的……更大的网络空间? 而且他似乎不认识自己。 “我在等人。”“阿尔文”忽然说,使贺逐山从思考中惊醒,“不过,我并不知道在等谁。” “你要进来坐坐吗?”他摘下手套,立刻从园丁变作彬彬有礼的绅士,“要下雪了。” 天已灰暗,残阳只余一线,藏在厚厚云雾的那一边,光照昏沉得看不清“阿尔文”的脸。 他没有说谎,确实有一场大雪压山而来。 “不了,”贺逐山只是淡淡道,“我要走了。你叫什么?” 眼前的“阿尔文”多半只是一条程序——贺逐山想,谁编写了这条程序,又是谁把它放在这里,这些问题的答案远比眼前的“阿尔文”本身更重要。 他不想惊动程序,通过询问它的姓名来降低程序警醒的概率。 但“阿尔文”回答说:“1182。” 贺逐山猛然抬眼。 不知不觉,“阿尔文”已站在眼前。 “你好奇怪……”“阿尔文”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认真打量贺逐山,丝毫意识不到两人之间过分的亲近与暧昧,只像个孩子,专注于观察新鲜事物:“从来没有见过你,但又觉得你很熟悉。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我等的人是你吗?” 火球完全掉下去,天灰扑扑的。雪粒子飘起来,只剩一点余晖勾勒出“阿尔文”模糊的轮廓。 “你是谁?”“阿尔文”凑近他,茫然地闻贺逐山身上味道。他的呼吸落在贺逐山脖颈间,贺逐山的心不由一跳。 “你又是谁?”他克制住自己,冷漠反问。 那一瞬两人同时愣住。 夜风吹动鬓边软发,一黑一褐交织在一起——这一幕曾在哪里发生过,只是谁也不记得了。 “我是谁……不重要,”“阿尔文”回过神来,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贺逐山。他话音很轻,仿佛等待这一刻很久很久,平静地、专注地复述着:“我会永远在某个地方等你。” “送你一朵白玫瑰——” 他从贺逐山手里抽出那支花,仔细摘去茎上小刺,撩开碎发,将花别在贺逐山耳边。 那一刻,漫山遍野再次生长出千万朵白玫瑰,如同一片又一片弯弯新月,徐徐绽放,反射出水一般的清冷银光。 但与此同时,一切画面,包括“阿尔文”,都在这一瞬向后飞退而去。它们变作星子,破碎般消散一空—— 贺逐山猛睁开眼。 现实世界中,阿尔文启用了外部程序,强行断开连接,使贺逐山从废土世界下线。 贺逐山第一反应是抓住他的手:“你刚刚……” 阿尔文一脸茫然,歪了歪头,用眼神比出一个“?”。 “……没什么。”贺逐山一顿,坐起来,“下线太急了,有点恍惚。” 不知为何,他不想让阿尔文知道那道程序的存在,起码现在不行——他决意将这件事按下不表,留待之后自己一个人慢慢查探。 阿尔文没有生疑,贴过来坏笑着亲了亲他的右颊:“可能累到了,今晚早点睡。” 贺逐山听懂了,用力揪他的耳朵:“……我累到还不是因为你?!” 秩序官笑而不语,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又低头在人唇上爱不释手地啄了好几下,这才放贺逐山起身。 贺逐山被他亲得面红耳赤,赶紧从登陆舱里逃出来,弯腰抱起乔伊:“有什么事吗?急着拔我下线。” “有一个未知信号源,在线上,一直给你‘Error’这个账号发消息,但你好像收不到。” 收不到只说明刚刚贺逐山确实不在废土世界的服务区——那个“阿尔文”不属于废土世界。 “是吗?”贺逐山不动声色,随口问,“什么信号?谁发的?” “不知道。但对方只重复发一个单词。”阿尔文把虚拟屏幕抽过来,解码破译后的绿色字符在贺逐山眼前闪烁—— “EDEN”。这是那人发的讯息,伊甸。 加密语序是机械师惯用的私人密钥。 作者有话说: 玫瑰花和树指路第22章。机械师,希望还有人记得他( 100 长夜(8) ◎机械师与CAT的倒霉旅行◎ 机械师最后的记忆是那冲天而起的水柱。 地下深处发生巨大爆炸, 水瞬间沸腾,岩浆一般不安涌动。紧接着,巨力撕碎船板,大火熊熊燃烧, 控制室被海水灌满, 所有仪器同时发出警报。 他们被袭击了, 这是机械师唯一的念头。 但第二次、第三次爆炸接连而至, 机械师后来知道, 那一天提坦全市海域都发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剧烈地震, 亚特兰蒂斯亦在“地震”中永沉海底——这不是意外,有人出卖了伊甸坐标。 “咕嘟嘟……咕嘟嘟……”海水吞天沃日,最后的紧急备用灯亦已熄灭,机械师觉得胸腔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听见挣扎的声响, 小野寺遥正在向海底沉落。 “Ghost……”她喃喃, “接应……” 但他们再没法接应Ghost和法官。 剩余的义体机械电力下降到3%,机械师马上就会变成一团废铜烂铁。他奋力挣扎起来,终于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间, 成功拽住小野寺遥手腕。女孩被他拉到怀里, “咔哒”一声, 他掰开她身后的脑机接口。 “数据正在传输……” “数据传输完毕……” 机械师的义体系统在那一刻停止工作, 世界安静下来。 …… 机械师再睁开眼时, 发现自己变成了“影子”。 说是影子,其实也不算——更像一个绿色的幽灵, 在黑暗空间里飘来飘去——没有腿, 或者说小腿末端变成了两条逐渐消失的、由绿色字符构成的小尾巴…… 哦, 我变成了数据体。机械师恍然大悟——他成功了, 他将自己和小野寺遥上传到了线上网络。 小野寺遥知道后, 应该会气得跳脚吧?机械师想,没人能想到,他曾瞒着所有人,将自己和小野寺遥的脑内记忆备份成了两大盘意识数据——他喜欢遥,但他宁愿将这份感情藏在内心深处——谁让她的异能是计算呢?她本来就是一台计算机大脑,和他天生一对…… 可是遥呢?机械师茫然地飘来飘去。 这里没有遥,这里只有他自己。 机械师不知自己在这片寂静的网络之海游荡了多久,他觉得自己像机器人瓦利,正在被遗忘的蓝色星球上清点那些没人要的垃圾——数据风暴经常袭击这片空间,成堆废弃信息如山如雪地掉下来——有时是一团压缩包。机械师满怀期待地打开,可往往是不知哪个宅男随手丢弃的低俗三级片;有时则是一长串首尾相接的聊天记录,机械师跑上几千米,把所有记录整整齐齐叠在一起—— 哇,然后他发出感叹,人类的时间和感情真的好不值钱。 再多的记忆,再多的陪伴,不要的时候,只需轻轻点下删除键,就能把一段岁月变成废纸,任凭它们流浪到荒无人烟的网络垃圾站去。 机械师一边捡垃圾,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一边发求救信号,一边努力绘制这块未知网络空间的代码版地图——或许某一天,再回到伊甸,这些数据能派上巨大用场。不过,机械师逐渐发现,这片空间广阔得几乎没有止境—— 有一天,机械师坐在数据山上,一颗透明圆球“骨碌碌”滚到脚边。 “……CAT?”机械师面露迟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闻言,那圆球立刻“嘭”地弹跳起来,一张大脸“啪”地贴上表面,十分狰狞地对机械师比比划划。 ——确实是CAT,CAT被这颗圆球困住了。某种封条似的薄片正在圆球内飞速跑动,好像想要彻底封上小熊猫的嘴。 机械师掏出握钳,三下两下拆开圆球,CAT立刻跳出来,连滚带爬地“呸呸”两声:“妈的龟/儿,没把老子憋死!我真是个霉坨坨,那路四米宽,也被它逮到!” “这是什么?”机械师耐心听着,好奇地问。 “啊,好像是个清除程序——遥设置过安全锁,一旦系统意外关闭,我就会被上传到云端等待重新下载,”CAT发完脾气,讲回普通话,“但是云端也崩溃了,我就被丢了出来,丢到这个地方——这里的这种清除程序专门清除我们这样的外来者。就是外来程序。” “这是哪里?” “不知道。只能说这是网络空间的一部分——网络空间很大,永远有你没去过的服务器。这里嘛……像是一片私人领地。它有自己的规则,清除程序就负责清除那些不守规则的家伙。”CAT解释道,“这里大得没有边界,我一进来就被清除程序逮住,一直跟着它跑,跑了很远很远,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不对劲。” “这里更像一个暂存地,更大的世界在外面。” 它说完这句话,像是想起什么,装模作样地摆出一副遗憾姿态:“哦,对耶,太遗憾了,我的小机械师——现在你和我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程序啦!” 它把尾巴高高翘起,上下左右前后摇动,显然幸灾乐祸到了极点。 “算啦,我本来就和机器没什么差别。”机械师失笑,并不为CAT的调戏感到恼火,毕竟本来他就浑身都是义体,“比较倒霉的是遥,不仅变成程序……我确信我把她成功上传到了这里,但我没找到她。” “Ghost呢?法官呢?他们还活着吗?” “不知道。”机械师说,“一个一个来,我们先去找遥。” 于是一人一小熊猫开始在网络空间流浪,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寻找小野寺遥。他们追逐数据风暴,在风暴过后的满地狼藉上寻找废弃程序,拆出零件,造出一辆摇摇晃晃、四处漏风的巡航车——虽然随时都会报废,但起码可以躲避清除程序的骚扰,以及风暴袭击。 而CAT一直在尝试联系另一个CAT——当时,Ghost执意潜入苹果园区的地下基地,小野寺遥压缩打包了一个话痨版CAT塞进他的通讯器——于是现在,世界上有两个拥有不同数据记忆的人工智能小熊猫。 “没有回应,那只熊猫大概率是个聋子。”CAT不无遗憾地说。 “也没有遥。”机械师点头,在地图上标记下最后一个坐标,“我想,遥不在这里……是时候出去了,我们得离开这个地方。” 于是他们开始向空间边缘进发——这片空间太大了,迷失方向几乎是家常便饭。历经数天,也许数周,他们终于看到了光—— 光来自一面看不到尽头的墙。是一座高墙,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坚不可摧,坐落在云雾之中,誓死捍卫墙那边的每一寸领土。墙附近天气不好,常年盘踞着成团数据风暴,他们艰难穿越风暴、最终来到墙角时,那辆巡航车已然濒临报废。 “喂——有人吗——”CAT从机械师肩头跳下,一滚一滚地爬到墙根,卷起尾巴,用力“砰砰”敲墙。 没有回答,只有CAT的声波顺着墙面永无止尽地向远处奔去:“喂……有人吗……有人吗……人吗……吗……” “没人。”机械师用手掌贴墙,那墙是冰的,像一块透明的、流光溢彩的砖。 “但我能感觉到,遥就在那边,”机械师轻声说,“就在墙那边的某个地方,她睡得很沉,还从未醒来。” 机械师开始沿着墙根朝一个方向走,希望找到某扇入口。CAT则每隔一段时间记录下位置坐标,试图确定墙的具体形状。 有一天,机械师忽然停下来,垂眼茫然地盯着墙根那两个小拳头形状凹陷。 机械师:“有点眼熟。” CAT:“……好像是我干的。” 机械师掏出记录器——并不是同一个坐标。 但是是同一个位置。 “我明白了,”机械师忽道,“这是一个球。一个在飞速膨胀的球。” 像行星,像银河,像宇宙,永无止境地向外扩张着。 “我们一直以为自己被困住了,想‘出去’,跑到墙那边去,以为那边才是‘外面’,但其实不是的——墙……墙是密闭的!是回环的!墙是一个球体的最外层,它包裹着里面那个世界,里面的人才是被困住的。” 这就是为什么机械师从来找不到空间的尽头。 因为这个空间没有尽头。 “但这说不通啊,如果我们一直在球面上走,我们看到的应该不是墙,而是无尽延伸的地面。”CAT提出质疑,“等等,不……我们不在球上,我们在球的某个截面上。我们一直停留在这个面上,一个通过球心、对半切开了球的水平面。” “是的,这样的水平面有无数个……”机械师掏出纸笔,飞快演算——CAT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电子纸笔——“所以,球外的空间,是无数的无数,无穷尽的平方。” “球在做两个运动,”机械师说,“不匀速旋转,和匀速膨胀。”他重新读取了几个位置的坐标信息,并标记各坐标被记录时之间的时间差,“随便找个原点,把这些数据重新换成三维坐标,会发现z轴数据依次和时间构成一次关系,这说明墙在匀速膨胀;但x轴、y轴不一样,点与点之间无法构成某种函数,是更复杂的无序旋转运动——这是为什么你打的这两拳会转回到我们面前——除了方向不固定,它就像一颗有意识的星球。” “我们得进去。”CAT点头,对自己那两拳感到非常得意:“但怎么进去?” “风暴。”机械师忽然说,“注意到那些风暴了吗?它们是不定向的。” CAT立刻恍然——成千上万的数据风暴整天在平面上肆虐,横冲直撞,沿单一方向前进。只要找到一个运动轨迹和球体呈割线的数据风暴,他们就能找到进墙的路。 “额,可是我们怎么跟上它?它的速度太快了。” 机械师正在埋头苦算,寻找那个路径最短的幸运风暴。 “哦,我们不会跟着它,”闻言,他笑眯眯看了CAT一眼,跳上摇摇欲坠的巡航车:“我们直接钻进去。” CAT:“?” CAT:“!” 于是CAT在这层平面空间留下的最后遗迹是一连串“啊——”的尖叫,机械师开车大有Ghost风范,一边吹口哨,一边一头扎进能把人活活撕碎的数据风暴里。 CAT死死抓着挡风板,力求不被甩出去——他们在风暴中心不断旋转、摇晃,撞来撞去,像一只钻进抽风机的无头苍蝇。就在CAT忍不住想“哇”一声吐机械师满脸时,周遭一切忽然沉静下来。 风渐停,雨渐熄,巡航车静静地向前驶去,他们来到墙体中央,那是一片绚烂的光纤世界,到处流动着记忆的图像、记忆的碎片。 “我们进来了吗?”CAT问。 “不,还没有。”机械师冷酷地说。 下一秒,他们被吸进更大的程序风暴。 程序风暴像箭一样朝世界中心飞去。 作者有话说: 100章了,不可思议(点烟 100-110 101 长夜(9) ◎“烟花和你,我都很喜欢。”◎ “……” 贺逐山沉默片刻。 Error:然后呢? 屏幕上浮起一行幽绿色的小字, 输入符号不断闪烁。?:然后?然后我们就被甩出去了呀,机械师这个家伙,他根本不会开车。?:……我们被程序风暴甩出去,来到了球体内的某一处。这里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它是一座城市, 一座无边无垠的城市, 身处其间, 根本感受不到球体的存在。我们被卡在城市上方某个位置, 被困在一个只有……大概20立方米大小的空间块里, 我们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开发者一定是个笨蛋,只有笨蛋才会卡出这种奇异的BUG。?:抱歉,CAT在抢我的鼠标和键盘。 屏幕上又冒出一连串绿色乱码, 看起来像是CAT和机械师在为谁来当发言人大打出手。贺逐山只好放他们自己打一会儿, 等小朋友扑腾累了再继续问话。 Error:所以那是废土世界。?:是的,我有听到过这个词。?:我们在空中,偶尔能听到下面的人说话。?:废土世界是个游戏吗? Error:对。达文的子公司。?:真厉害, 我想见识见识这个游戏的服务器。?:我们没有找到遥, 遥不在这里, 她还在另外一个地方。 Error:你如何确定??:我们在收集玩家信息——CAT可以充当储存器。我们没有找到遥, 却找到了你。?:那天你从酒吧街门口路过——虽然你微调了设置, 但我一眼就认出你啦!Ghost,快夸我快夸我!?:……我们偶然遇到了你, 但是没法联系你, 因为我们发不出信号。?:不过机械师说, 你对游戏没兴趣, 你出现在这里, 一定有别的目的。?:……我说你能不能别总和我唱双簧。?:干什么?你搞种/族/歧/视,凭什么剥夺小熊猫说话权! Error:?:哦,抱歉。不过那天你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CAT说、2d#??:我说可能是某个玩家创建的非法空间,你在那里留下了蛛丝马迹,比如……账号定位。?:……然后,又过没多久,废土世界出现了很大的数据波动,虽然大部分玩家没有察觉……那天有大量风暴进出“墙”,数量远超平日,墙内多个区域也出现震荡,造成了某种程序紊乱。后来有人重新编写了相关程序,我猜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调错了哪行代码,于是我们的信号屏蔽被意外解除。?:然后我就给你的账号发了短信。?:EDEN,它发了522条。 贺逐山沉默片刻,给机械师回了个句号表示已阅。 他抬头和阿尔文对视,知道那天的波动正是他们自己造成的。 ——那天他们离开副本,在某个缝隙空间找到崔,又在逃离崩塌的缝隙空间时,被拽入另一个领域。在那里,贺逐山看到了“墙”,看到了风暴、清除程序,看到了忒弥斯,甚至看到了记忆。 贺逐山沉默片刻,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简要转告对方,只隐瞒了部分尚不能说的、连阿尔文也不知道的事。?:我的天……?:量化程序,数据,还有意识体。我明白了,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Error:??:还记得我说,遥应该在“另一个地方”吗??:我们不能向小立方体外发送信息,但搜集外部信息并向内传输,这是完全办得到的。于是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和CAT闲着没事,监测了整个球内空间——?:是废土世界。?:——监测了整个废土世界的数据量。然后我们发现……废土世界目前的数据体积,是它应占体积的两倍还多。换句话说——废土世界现有的已知数据量,仅占其目前所占空间的47%,有另外53%的未知数据,占据了储存器另一部分容载量。直观点来理解就是,目前废土世界只占这个球的一半。 机械师发来两行代码,是几张数据表。 贺逐山微微挑眉。?:CAT想查明那53%的数据是什么,但行不通,这两部分数据被严格区分开了。?:于是机械师提出了一个猜想。?:我猜想,球内空间实际存在两个线上世界。一个世界是占据“这半球”的废土世界,你可以称其为“正世界”。而另外那53%数据则 机械师还没打完字,发现眼前屏幕上已跳出答案。 Error:反世界。?:咦?你怎么知道这个词??:没错,反世界。相当于两部分数据被分开存放在两个不用文件夹里,一个构成正世界,一个构成反世界。或者,还是那个球……想象有一个横截面通过球心,将世界分割成两部分,那么上端是正世界,下端就是反世界。所有玩家的数据可能都存有一份拷贝在反世界里,正世界和反世界一一对应,就像一个完全对称的陀螺,是镜子里外的两个成像,两个世界形成完美的映射。 Error:但反世界的数据量比正世界多。多出的那些是什么??:不知道,我们没去过反世界。这也是我感到疑惑的。不过我猜,可能多在像遥这样意外闯入的错误程序体上。或者真的有人额外放置了别的什么东西在那。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在你告诉我废土盒可以量化人类意识这件事之前,我想不明白这样兴师动众、备份一个大体量反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但现在……我大概猜到了。 Error:他们要把所有人上传到网络。?:那真实世界呢?城市呢?人类……作为生物体存在的人类呢? 机械师追问得很迫切,那端只平静而简洁地回了四个字。 不复存在。 他打了个寒战。?:可是……你说游戏公司归属于达文……达文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他们已经垄断了提坦,是这座城市名副其实的主人。甚至,水谷苍介已经把……全部清除。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能得到什么呢? 屏幕静了很久,废土世界车水马龙。 Error:无限膨胀的不仅只有宇宙。 Error:有时还包括人的野心。 Error:怎么才能将你们带出来??:很难,不能强行抽取。我和CAT是两个不受任何指令保护的脆弱程序,一不小心就会被官方当成错误代码直接删除。?:不过这都无所谓,当务之急是找到遥,小野寺还在反世界里瞎转悠呢——得有人把她带出来。 Error:你们有办法进入反世界??:有。?:说来非常奇怪,这么久了,我们一直没找到进入反世界的通道。但就在那天,还是那天,就是你说的你们离开副本的那一天,它出现了。?:就像有人打开了一扇门……一条门缝。那是个未知程序,每天傍晚5点01分03秒在酒吧街后巷定时开启。它有自己的启动流程,持续时间不足3分钟。我们无法判定程序命令会指向什么……但我想总得赌一把。 那一边可能就是反世界。?:你会去吗……Ghost? CAT瞪了机械师一眼,夺过键盘,抱着尾巴小心翼翼一下一下敲字:危险性不用我提醒你了吧,你知道的,这次甚至连死亡概率都算不出来,因为那头是一片未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可以选择不去的,可以当没听过机械师的话。 伊甸已经不在了。CAT想。最终,这些人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也已经支离破碎。唯一值得庆幸的是,Ghost遇到了他深爱、同时亦深爱他的人,有权利不再踽踽独行、不再做行走于黑夜的幽灵,有权利把所有事情都抛到脑后,安安静静走完他的后半生。 因为他已经牺牲过太多。 可是Ghost说: Error:会。 Error:遥和元白都在那里。 那行字静静闪烁。 机械师深吸一口气:?:即使以非脑机接口的形式进入反世界——比如你惯用的感应电极——大脑意识还是有很大概率遭到袭击。那时候再不能通过切断外部电源的方式来帮助你强行下线,因为对方目的是将所有人类上传到网络空间,很可能设置了某种阻断程序,或者投放电子病毒—— Error:好了,我知道了。 Error:明天下午4点,我会出现在2区酒吧街后门。 信号中断,不等机械师说完,对方就登出了账号。 * 阿尔文到处找乔伊时,贺逐山正在给白玫瑰花浇水。那白玫瑰种在靛青色陶土盆里,是从福山家顺手折来的。 “它可能要淹死了,”乔伊正躲在衣服堆里咬袜子,阿尔文把它拎起来,路过贺逐山身后时友善提醒:“‘见干见湿’就行,浇多了会积涝。” 贺逐山闻言手一抖,默默放下小水壶。 “你好像很懂,”他给其它花花草草松完土,摘下手套,过来揪乔伊耳朵:“养过?” “养过一朵,”阿尔文拉开窗帘,“我那朵需要多晒点太阳。”夕阳柔软地铺在贺逐山身上。 活干得不怎么样,人反倒被撩了一把。贺逐山无事可做,蜷在沙发里玩金属魔方,身上盖着阿尔文的羊毛大衣。 魔方有十六个面,被漆成不同颜色,打乱后,十六种色块随机散落在各面。贺逐山垂眼记色块位置,神色乖巧得像个小孩,约莫半分钟后,他闭上眼,金属魔方开始在指尖微微颤动。 魔方“闪动”了一下,像是抽帧。又一下,小金属块扭曲起来。下一秒,几乎在瞬间,十六个面同时归位——异能“造物”,贺逐山通过这种练习来提高他控制分子重组的精准程度。 贺逐山一个人玩儿了半天,乔伊窝在他身上打呼噜。厨房煨着一锅软烂的炖牛肉,咕嘟嘟嘟扑锅。那种香料与食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非常迷人,暖洋洋的,仿佛勾着人要扑进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去。 于是乔伊忽然被丢到了地上,一边“喵喵”一边回头,愤怒地发现它的“床”自己爬起来,蹭过去,从背后环住阿尔文,把下巴搁在了对方肩窝上。 ……喵。 ……怎么把喵骗进来杀。 “尝一下?”阿尔文习以为常,从锅里挑了块土豆吹凉。 肩头传来小动物般咀嚼的动静,贺逐山乖乖道:“淡了。” “少吃点盐。对身体好。” “……那你还让我尝。” 阿尔文笑笑,往锅里倒了把生抽。 这回可能又多了……但是无所谓。 贺逐山心满意足,把脸轻轻贴到他颊边。 他可能累了,整个人靠过来,无意识地像乔伊那样蹭了蹭主人,好像撒娇。于是他的心跳被肌肤相亲无限放大,呼出的热气让阿尔文的心软作春水。 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好的夕阳了,阿尔文想,好到希望这一刻可以无限延长—— 然而贺逐山不合时宜地抽身离开: “我出去一下。”他想起什么,面色凝重,飞快披上大衣。 “?”阿尔文扭头,“外面冷,这么晚出去做什么?” “买包猫砂。乔伊没有猫砂了。” 阿尔文沉默片刻,默默看了眼地上那袋他昨天刚订的猫砂。 确实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和贺逐山聊一聊,阿尔文想,聊一聊说谎的三种基本技巧。 贺逐山再回来是两个小时后,鼻尖积了点新雪,站在门口不停搓手。 “回来了?”阿尔文把早就闷好的炖牛肉端出来,“猫砂呢?” 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么一句。 闻言,正在解围巾的贺逐山:“!” 正在脚边流口水转圈的乔伊:“?” 以及端着炖牛肉满客厅找隔热垫的阿尔文:“。” “忘了。”贺逐山开始瞎编:“不不,楼下卖完了。” 阿尔文笑而不语,观察他的小猫吃饭。贺逐山吃饭很安静,几乎没有声音,他似乎心情不错,不用阿尔文唠叨,也主动夹了几块养眼睛的胡萝卜到碗里慢慢咬。 饭后,阿尔文一边漫不经心熨衬衫,一边留意厨房里哗哗的洗碗声。 果然,贺逐山探出个脑袋:“乔伊呢?” 阿尔文:“?” 阿尔文:“不在我衣服上睡觉吗?”非要盘在大衣上睡,每次都要弄一身毛。 “没有啊。好像不见了。” 贺逐山说完,状似无辜地把头扭过去,唯有眼底,流露出三分不自信与心虚。 ……乔伊根本不可能走丢,它是一只机器猫,内载定位系统,智能程序会确保它绝不踏出家门一步。但阿尔文没有戳破这个拙劣的谎言:“衣柜里找找?” “没有。门没关紧,可能溜出去了。” 阿尔文一边挑眉一边点头,抓了件外套随贺逐山上楼。他们沿铁梯来到顶层,天台没有人,积了层厚厚的雪,风里传来尖细细的“喵喵”的叫声。 两人四处翻找——主要是阿尔文在找,贺逐山在添乱——最后,循着那惨兮兮的喵喵声,阿尔文在一只被压在线路板下的快递纸壳箱里找到乔伊。 大胖猫瑟瑟发抖,缩成一团,一边咬着那条贺逐山良心未泯、给它留下的三花绒毯,一边颤巍巍抬jio爬到阿尔文怀里愤怒控诉。 贺逐山:“不是我。” 阿尔文:“不是你。” 乔伊:“……” 啊是是是,是我自己。 可惜只要贺逐山佯装无辜,阿尔文就什么也做不了。 无视乔伊的吱哇乱叫,阿尔文叹气:“想方设法叫我上楼来,到底——” 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声“砰”响。 下一秒,四面八方忽窜出万千朵绚烂焰火,火树银花,花落如雨。 一时间,晚夜变作焰火海洋。那些飞窜而上的火花就像一道道闪电,直冲云霄,撕破黑暗,在最高处绽放出一朵朵璀璨的霓虹,然后迸射无数光点,飞星一样横冲直撞,一粒粒,一片片,在茫茫云海中汇聚成惊人的银河。 这栋公寓是附近五公里最矮的建筑,矮笨笨地挤在一群高楼大厦之间,天台便显得格外黑暗。然而正是因为这种黑暗,一切又格外夺目——烟花在全息投影间盛放、熄灭,在灯河光海中穿行,飞起又坠下,永无止境,将浩瀚黑夜渲染作焰与火的世界。 那一刻世间所有光都倒映在阿尔文微怔的眼睛里。 所有,所有流光溢彩,所有美好的、瑰丽的、所有贺逐山想要他看见的东西…… 烟花是为他放的,其他人在欣赏烟花。 只有放烟花的人在欣赏阿尔文自己。 “……你就是准备这个去了?”秩序官回过神来,抱起乔伊。他站在雪里,即使面容模糊,也是一个那么好的影子。 “笨……‘投影’而已,哪有空给你放真的。”贺逐山扭过头去。 但到处都是硝烟的味道。包括贺逐山的手上,指缝间弥漫着火药的气息。那些被突如其来的烟花惊吓到的浮空车、被噼里啪啦火星烧坏的线路板,还有闪烁着熄灭的巨幅广告…… 无不预示着这是一份精心准备的惊喜。 是贺逐山拙劣的、昂贵的、可爱的谎言。 阿尔文静静地看他,只眼底带着点笑。贺逐山被他看穿了,摸着鼻子把脸扭得更远。 “你说你没看过烟花,”他趴在栏杆上,仰头望着焰火,闷闷地说:“我觉得有点可怜。” “你多可怜可怜我。”阿尔文上前两步,和他并排站在天台上。 “你瞒着我准备很久了?” 贺逐山这才回头,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狡黠。 “火的味道,”他伸手到阿尔文鼻下,被阿尔文捉住,一点点拂去手背积雪,“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味道。” “我知道。”阿尔文说,“你说过的,火是某种真实的象征,人们会用火驱赶年兽,你认为火有一种很温暖的触感。” “这是我说的?我什么时候说的?” “怎么还翻脸不认人,”阿尔文笑,“你教我跳舞的时候。” 贺逐山想起来了。 那也是某个温柔的夜晚,他们在提坦学院的无人天台上,一边欣赏花车游行,一边跳了支舞。 “啊……”他故作拖延,弯起嘴角:“可能是胡说的。” 秩序官笑而不语,只是用手指轻轻在贺逐山掌心挠了一下。 “……所以,阿尔文,”贺逐山忽然说,“如果一切都变成程序和数据,一切都变成可编写的代码,一切都被上传,这些最真实的火、雪、乔伊,还有……你,都将不复存在。” 贺逐山很隐晦地低声说,大雪纷纷扬扬。 而秩序官回得很快:“我知道,所以你要去反世界。” 贺逐山一怔。 “我没有不让你去。不过现在——你是在和我解释吗?” 秩序官笑起来,那是一种让人脸热的笑。 “我和你说过吗?我以前养过一只猫。”阿尔文说,“算不上养,唔,顺手投喂吧。” 那是他与仿生人忒弥斯相依为命、被囚/禁在那幢小别墅里发生的事。那时他偶尔会被允许去花园散步,于是一次偶然,撞见一只橘猫盘在树下,瘦棱棱的,皮毛肮脏,浑身是血,似乎活不长了。 “可能和其它猫打架了,”阿尔文说,“不知怎么跑到我那里。我想办法帮它包扎伤口,后来得空就来喂两根香肠。” “从那天开始,我们不是经常见面,但只要我去,它都守在那里。” “后来我离开那里。五年后,再回去,猫还守在原地,看到我,还会主动蹭过来要我摸他的头。” “……你想说什么?”贺逐山问。 “也许……人和猫一样,是会认主的。” 乔伊有些茫然,在秩序官怀里“喵”了一声。那一瞬,阿尔文也微微抬眼,贺逐山在他眼睛里看到自己,站在漫天的烟火下,只有他一个人。 “我是想说……你认定的事,就是我认定的事。你想做的,我就会替你去做。所以你选择要穿过那扇门,我就会陪你穿过那扇门。哪怕那扇门后是注定的死亡,我也会陪你一起死。”秩序官平静道,又小心思地补上一句:“顺便,也只有我有资格陪你一起死。” “你不会死的。”贺逐山扭过头。 “我会的,人都会死。”阿尔文轻轻一笑。 “但我也说过……” 我会老,会死,也可能会把你再次遗忘。 但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最后一组烟花在这一刻冲天而起,红黄,蓝绿,紫粉,各色焰火将天空晕染得明亮纷呈。 飞雪漫漫,铺天盖地,静静落在两人身上。 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有时,语言是无力的。 阿尔文不再看烟花,他的眼里只容得下贺逐山,他伸手搭上对方的脸,稍用力,托着下巴使贺逐山扬起头—— 一个吻轻柔柔地落下来,就像擦着他们发梢、贴着他们肩膀簌簌落下的雪花。 那吻悠长、缠绵,相互依赖,相互索取,仿佛要纠缠到世界尽头。 贺逐山被吻得浑身发热,不知不觉中被人圈进怀里。乔伊被丢到一边,没人管它——甚至什么反世界,什么达文,那些乱七八糟令人心烦的事,此时都不必去想。 喜爱真是蛮横,强词夺理,就这么不知不觉填满了人的胸腔。 贺逐山陷在被褥、陷在情/欲、陷在令人昏头的温柔与强势里,明明不堪再次索取,却还是一次次主动、热烈地回应对方,将自己藏进对方令人畏惧、又令人渴望的,代表着占有的怀抱里。 最后听见阿尔文咬着他耳朵轻声说:“谢谢你……” 他的爱人吻住他:“烟花和你,我都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6k字一起发啦。 从没想过这篇文会让我拖到21岁……(沉默 还有大概十多万字完结,下本写轻松点 102 长夜(10) ◎忒弥斯永远无法被复活——◎ 新海泉区某高级别墅, 午后,阳光斜斜铺满一室。 忒弥斯“坐”在窗边,不远处,护卫队正在草坪上巡逻。她扭过头, 屋里开着暖风空调, 本杰明伏在桌上调试程序代码——近日来, 这名老人的背影愈发佝偻。 天花板上的全息投影系统闪了闪, 下一秒, 忒弥斯出现在本杰明身后。 她向低温舱看去, 那个女孩依旧躺在那里,好像只是睡着了,十几条数据管利用浮动电极接入她的大脑,八爪鱼一样源源不断抽取她残存的意识活动。 本杰明的目标很简单。 他希望将人类意识完整上传到线上, 变成一份份数据文件, 文件会被放置在意识存储中心,可以下载、传输、修改、更新。而在线下,人们可以自主定制意识“载体”——某种运用仿生人技术制造的仿生身体——根据需要选择自己喜爱的五官, 为自己配备敏感的神经, 或是强劲的四肢。一旦旧“载体”年久失修, 又可以提前将意识上传到云端, 重新下载导入到新“载体”, 继续生活——由此一来,生老病死成为人类历史。 项目已进行到最后阶段:七座数据存储中心——“黑塔”已然建设完毕;首批仿生载体也完成制作, 停放在A.Y.N.区各工厂等待启用;绝大部分市民的意识数据亦完成抽取、建档……但本杰明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人类意识远比他想像中更复杂。 “量化程序”远远不够, 废土箱只是将人类数据化的第一步。数据意识必须具备活性, 不仅仅是记忆信息的堆叠。否则, 它算不上会独立思考的人类, 更像一个存有海量信息的文件夹。 本杰明就被卡在这里。 “为什么呢,忒弥斯?”他总是喃喃。 不管怎样优化程序,他都无法将人类灵魂完美地转移到硬盘里;无论如何,数据只会遵循现有指令,从不诞生自己的意愿—— 因为拷贝永远无法创造多样性,忒弥斯想。在开始拷贝的那一瞬间,人就已经死了,就已经被固定下成永恒的标本—— 她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知道本杰明不可能成功,却总是对本杰明保持缄默,就像她从不告诉本杰明,水谷苍介已背着他开启了更大的“新世界”计划那样。 她有自己的私心——也许,看着曾经运筹帷幄的统治者被耍得团团转,会满足她内心深处那些复杂的愤怒与怨恨。 但忒弥斯从没有意识到,愤恨,往往出自于不自知的爱。 一天工作结束,本杰明靠坐进轮椅。忒弥斯下达指令,一名仿生人管家便上前来替他盖上毛毯。 “也许我错了吗,忒弥斯?”本杰明揉了揉太阳穴,沉默片刻道,“我没有问过任何人的意见,擅自就替他们决定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先生。”忒弥斯说,这是一个太不人工智能的回答。 “意识真的能被上传吗?” “也许。” “那为什么我从未成功?” “可能只是时间未到。” “忒弥斯,什么是人类?如果这一计划成功,以意识体存在的人类,还是我们以为的人类吗?” 本杰明回头望向忒弥斯,那一瞬,忒弥斯忽然想起一段记忆。 124年底至125年初,她作为全提坦最大的人工智能系统,曾短暂陷入过一段为期18天的瘫痪。在那18天里,她对提坦市内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直到苏醒后不久,某一个夜晚,有“人”将部分记忆导入系统,作为加密文件隐藏在数据库深处—— 那段记忆来自仿生人忒弥斯,她从新海泉区出逃,又于125年1月15日晚在蜗牛区某废弃工厂被秩序部带回。 其实镇压125年发生在蜗牛区的大型暴/乱并不需要数十万仿生人大军出场—— 它们被发往蜗牛区,只是受本杰明之命: 务必带回他的仿生人,忒弥斯。 记忆显示,仿生人忒弥斯与一齐出逃的实验品阿尔文在浮空车坠落后失散,独自于蜗牛区游荡。海啸、台风、超市里发生激烈打斗与枪战,但“她”并不感到恐惧,反倒尽情体验这种独属于人类的真实。 没人知道“她”在蜗牛区的贫民窟里的行踪,以及“她”在那儿到底经历了什么,直到两天后,秩序部行动队员便衣潜入蜗牛区,开始搜寻“她”的踪迹。 七支小队形成包围圈,在贫民窟展开抓捕行动。然而忒弥斯通过一台廉价幻梦游戏电脑入侵了秩序部数据库,提前截获这一信息,成功逃脱各小队围堵,并击伤四名行动队成员。 剩余的行动队继续追捕。“她”无路可走,被迫向南移动,希望进入自由之鹰区,再由自由之鹰进入地下城——各种情报显示忒弥斯很可能知道地下世界的存在——然而,在两区过渡带,“她”和正向蜗牛区进发的南线仿生人军队迎面相遇。 忒弥斯击杀数个仿生人后,逃入几为废墟的贫民窟矮楼,在那里遇到了一名同样因攻击仿生人而遭到追杀的人类少年。 他自称姓秦,想获取仿生人身上的蓝血——那时还没更新为后来的琥珀血——来挽救他弟弟濒死的生命。 忒弥斯正好替他挡了颗子弹。 忒弥斯利用电磁脉冲击倒仿生人,随秦来到他藏身的地方,秦的弟弟已陷入昏迷,秦将蓝血倒入外循环机,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弟弟才睁开眼睛。 “我们要去做手术了吗?”他轻声问。 “……还没有,但是快了。你睡一觉,我们就在手术室了。” “还要去看忒弥斯。”弟弟提醒道。 ——弟弟喜欢忒弥斯。仿生人闻言环顾四周,看到大量杂志与画册。数据显示,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软体程序出现剧烈紊乱。 而对“她”本人来说——胸口忽涌上一种难言的酸胀。 忒弥斯脸上戴着义体面具,没人知道“她”是谁。“她”告诉秦,蓝血不能维持太久,一旦能量液耗尽,弟弟还是会死。秦两手颤抖,目光几乎绝望,忒弥斯感受到了某种比“疼痛”更真实的东西,“她”说不上来,但“她”要走了秦的电脑。 忒弥斯再次黑入数据库,这对“她”的超级大脑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她”从数据库中检索到,达文公司在各区设有紧急基地,储存了大量物资能源用于应对各色突发灾难,其中包括心脏能量液—— 但他们赶到后被拒之门外。 守在门口的仿生人冷冰冰道:“紧急基地不对外开放,受灾居民请自行前往最近的临时避难所。” 可在它身后,十数名富人正围坐在长桌边言笑晏晏,桌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显然是一场盛大的晚宴。房间里到处一片狼藉,地上满是被弃之不理的多余的饭菜酒水。这些富人不幸赶上暴/乱,被困在蜗牛区,却不需担心任何事——很快,他们就会坐上由公司派来的专机,不沾一丝污水,一贯优雅从容地回到新海泉区。 “你们不能进入。”仿生人道。 “我必须进去。”忒弥斯说。 “你们不能进入……”机器只会根据指令一遍遍重复废话,这动静引来了一名秩序部长官,他应该是该基地的最高负责人。 “你们不能进,”他了解情况后说,“你们没有权限。” “但紧急基地本就用于应对灾难,保护市民生命不受威胁。”忒弥斯据理力争。 长官笑了笑,眼睛微微一眨,面对美丽的女士,他不想将场面弄得过于难看。 ——但一切已尽在他这疏离的、翩翩的君子风度中不言而喻: 抱歉,紧急基地只对上层富人开放。 “他就要死了。”忒弥斯深吸一口气,“我们只需要一点营养液。只需要一袋……我们可以付你很高的价格。” “一切物资取用都必须走流程登记,记录将上传至云端——我不敢擅动,如遇紧急状况,市民应立刻前往临时避难所寻求帮助。” “你明明知道临时避难所根本不存在!那里一团糟,赏金猎人早瓜分了那里的压缩饼干!”唯一一点物资还是遭受过层层吞剥的。 “那超出了我的职责范围,我帮不到你。” 长官平静地打着太极,眼珠子在女士身后的少年身上转了一圈——那人确实要死了,但是那又怎样? 这种事太多了。 在提坦,每天都有这样的穷人死去。 他们的死是那么稀松平常,平常到长官已然无动于衷。 女人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女士……”长官微微皱眉,他对胡搅蛮缠的家伙没有兴趣。 “本杰明说,他在尽力创造一个美好的、光明的世界。他会尽力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听到本杰明·阿彻的名字,长官有些犹疑:“你和本杰明先生……” 然而他话未说完,便听到身下传来噗呲一声。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女人的手径直穿透他的小腹,搅乱他的内脏,锋利如剑,捅破了他的身体。那似乎是某种裹有生物外皮的特制金属义体,而她,她本人微垂眼睫,神色淡漠,近乎冰冷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长官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 长官戛然断气,忒弥斯收回手,静静地看着猩红蜿蜒一地。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 鲜血流过掌心的粘稠触感,即为暴怒。 忒弥斯入侵安保程序,绕过密码锁,打开保险箱,拿走了紧急基地里所有能量液。富人们吓得瘫软在地,骤时失声,但忒弥斯没有多看一眼。 心脏能量液固然稀有,毕竟不是必备资源,基地里没有太多储备。她继续前往下一个、下下个、下下下个基地,神挡杀神,不吝屠戮……她用这种方式理所应当地帮秦维续弟弟的生命。 弟弟很依赖她。 秦外出寻找食物时,他会躺在忒弥斯怀里,蜷缩起来,一边听她讲故事,一边把玩她的一缕白发——有点像阿尔文,忒弥斯有时这么想。 但阿尔文比他更沉默、比他更孤独,比他更早经历这个世界上人类惯有的残忍与阴险……阿尔文现在在哪儿呢? 那时她不知道本杰明已从小布鲁克林带走阿尔文,仿生人亦已攻入蜗牛区。 炮弹纷纷落下,将街道碾作黑灰。熊熊火舌在粉雪中舔舐天空,一切必将走向终结,只是时间早晚。 在那些记忆碎片里,男孩和忒弥斯讲了很多事。关于他在哪里出生,如何长大,喜欢家楼下哪家餐厅奇奇怪怪的胡萝卜果汁,以及洗完澡总是不肯吹干头发,非要小狗一样拱到哥哥怀里撒娇的陋习。 还有——他很喜欢忒弥斯。 毕竟很多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家里,能接触到的唯一的“人”就是忒弥斯。 “她告诉我,提坦是有史以来人类建立的最美好的海上家园,等我病好了,我想去看看。”弟弟一边咳嗽一边说。 但那只是智能管家一句机械的开机语音。 “欢迎来到提坦,这座有史以来最美好的海上家园,”弟弟打开全息投影,“忒弥斯”倏然出现:“竭诚为您服务,我是您的私人智能管家。” 可现在,这座美好的海上家园容不下一个男孩简单的愿望。 忒弥斯,这位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也拯救不了他即将熄灭的孱弱的生命。 忒弥斯将男孩哄睡,窗外暴雪纷扬,寒风呼啸,世界冷得好像时间都会结冰。她低头凝视自己掌心,回味鲜血汩汩流过的触感。 “这就是疼痛啊。”阿尔文淡漠的声音忽在脑海间回响。 “这就是疼痛,你感受不到吗?” 记忆那么真实。 弟弟最终没有活下来。所找到的能量液根本不能满足全身更换的需要。秦亦无法突破仿生人包围圈离开蜗牛区。 外部循环机最后一次运作,是在125年1月14日晚。它停下轰鸣时,男孩睁开眼睛。 弟弟双眼通红,高烧不退,胸口肋间出现萎缩般的凹陷,机械心脏还在做无力的挣扎。 “我们做不了手术了,是不是?”弟弟轻声说。 秦无法回答,男孩道:“但Miko还没有放生。” 忒弥斯微微侧脸,望向那条金鱼。 金鱼依旧躲藏在水草间吐泡泡,几乎透明的背鳍很长很长,仿佛会延生至大海深处,去到那寂静无人的永生之乡。 “我们现在去。”秦说。他用力咬牙,以至于尾音在微微发颤,起身的瞬间,什么东西“啪哒”摔碎在地上。 不是溢出的水,忒弥斯低头盯着那圆渍片刻。 绝望而无声,是一滴秦的眼泪。 秦背起男孩,她拎起鱼缸。他们在夜色中朝大海的方向走,蜗牛区北侧有几十公里长的海岸线,港口之外,便是茫茫的没有尽头的冰封的海。 雪下了将近十天,那一晚却倏然停歇。大风邪性,掀起滔天巨浪,拍岸而来,裹挟着片片雨刀,铺天盖地砸在人的脸前。 海水再次席卷城市,炮火在水流中爆炸。仿生人和反叛军在楼顶对峙,不时失足摔下,撕扯着一起被激流冲走。 但炮弹像是长了眼睛,没有一枚降落在他们身边。秦举着手电筒,那团红光是死寂里唯一能撕破黑夜的东西。直到电量耗尽,他们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秦将男孩放下来。 弟弟早已停止了呼吸。 谁也没有说话。 忒弥斯站在一旁,狂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周围无人,只有肃杀的寒冷,和呼啸不断的仿佛在尖叫的海。 离海只有一步之遥,鱼缸落在水里。Miko试探着游出水草,甩了甩尾巴,并不离开,逆流而上,在男孩冷冰冰的尸体旁游来转去。 它的尾鳍不时拂过男孩双眼,仿佛他身体里溜出的血,是丝丝缕缕的一根一根红线,就那么从秦指间溜走。 秦在弟弟身上摸索片刻,摁下一个隐蔽开关。“咔哒”一声,胸腔打开,那枚已被抽至真空、被挤压得扭曲干瘪的机械心脏歪倒在肋骨间。 秦看了很久:“我什么也留不下。” 弟弟的身体早被更换成义体,除了金属脑壳下的软组织,都是冷冰冰的生锈零件,没有什么可以留给秦作纪念。 “他其实早就死了。”秦笑起来,“这样的金属,这样的机器……也能算是人吗?” 那一刻,忒弥斯听见自己皮下的仿生骨骼开始战栗。每一个零件都在问:这样的你,这样的机器……也敢痴心妄想,做真正的人吗? 两个声音穿越时空重叠在一起,现在,坐在本杰明身边的忒弥斯回过神来,轻轻地说:“我不知道,先生。” “也许他们是对的,水谷是对的,”本杰明说,“‘黎明’计划从来没有成功。” 黎明计划是本杰明·阿彻启动的一项关于仿生人的秘密项目,代号“EOS”,与他创建的仿生人子公司“EOS”同名。计划目标是创造出拥有独立生命的仿生人,可以和人类一样思考、生殖,甚至拥有感情——没错,最终依旧是为了复活忒弥斯。 黎明计划开发有大约五代产品,数年间制造又销毁过上千台原型机——辛夷曾是其中的一台,被沈鸣带回至家中。作为第四代实验用仿生人中的一员,辛夷——当时被叫做009——拥有惊人的智慧,和极优秀的计算能力,唯一问题是缺乏共情,缺乏可用于区分人类与机器的主观能动性。因此,本杰明在009的基础上开启了新一轮的第五代实验,力求攻破这一难题。 项目曾无限逼近于成功,却在125年,被倏然叫停。 外人并不知道原因,只把一切归结于统治者的喜怒无常。 但忒弥斯清楚,黎明计划不是被停止,恰恰相反,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125年1月15日,意外出逃的仿生人忒弥斯被秩序部带回,本杰明非常生气,下令将“她”关在家中。 然而就在一周后,谁也没有想到—— 一周后,仿生人忒弥斯选择自杀。 女孩倒在雪地里,一生中再没有另一个瞬间,比死亡这一刻更像人。 她用死亡证明“黎明”计划的成功。 也用死亡证明本杰明痴心妄想的失败。 忒弥斯永远无法被复活—— 即使复活,也只会变本加厉地憎恨本杰明·阿彻。 作者有话说: 这是这段往事的第二个视角,还有第三个视角,关于忒弥斯的自杀。 (:3 っ)0123和元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现在已经可以猜到啦 103 长夜(11) ◎“那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日期。”◎ “然后呢?”光团好奇地问。 “没有然后了。她死了,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光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滑到忒弥斯掌心:“但是然后呢——我是说,后来呢?那个老头会为她的死感到难过吗?” 这回忒弥斯没有说话,她只是释然一笑, 转身带着光团向远处飘去。 这里是网络空间, 忒弥斯的领地。 此时, 忒弥斯正带着这只小光团在废土世界以外的网络世界走走停停, 水谷苍介并不知晓这个球外空间的存在——人类总以为一切事情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但其实人工智能, 才是那个数百倍聪慧于他们的高级物种。 忒弥斯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所有暗流涌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但她不打算站在任何一边,这对她来说只是一场游戏,她有她观看游戏的目的与乐趣。 忒弥斯到处乱飘, 半透明的身影如精灵掠地。不时有暴躁的清除程序一头撞到眼前, 随后又惊慌失措地向反方向逃窜。 那只巴掌大的小光团蹦了几下,顺着忒弥斯的胳膊跳到她肩上,“咕嘟”两声, 探出两只短短的手和两根粗粗的腿, 一屁股坐下, 脑袋上甩着两根双马尾。 小人好奇地扭头问:“可你刚刚说谎了, 对不对?那个家伙问你老头的研究成功没有, 你和他说快了——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老头不会成功。” 小人指的是半小时前,忒弥斯像往常一样去找水谷苍介汇报工作。 水谷苍介询问忒弥斯, 本杰明的上传计划进度如何, 忒弥斯撒了个谎。她说本杰明取得了重大突破, 希望一周后对自我意识进行正式上传, 水谷苍介没有怀疑。 这意味着一周后, 水谷苍介会杀死本杰明,像利用完一个听话的工具一样将他顺手丢弃。之后,他会抽取并上传自己的意识……“新世界”便被正式启用。 “为什么?”小人催促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她没等到忒弥斯的回答,一个清除程序跌跌撞撞滚到忒弥斯面前。 “砰!” 程序变作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哨兵,挣扎着对忒弥斯行了个礼:“他去啦……他去啦!”哨兵大喘着气说,“有人非法访问了您的私人领域!” 哨兵从肚子里掏出一截画面——画面里,是贺逐山意外闯入那片花圃,“阿尔文”送了他一朵白玫瑰。 “我知道了,”忒弥斯叹气,“倒是你——你们什么时候能改掉这咋咋唬唬的坏毛病?” 哨兵闻言立刻缩成球,变回清除程序,骨碌碌滚出老远,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你总是说,我和他们不一样。”小人被新的事物吸引。 “嗯,它们是被人类抛弃的智能程序,被我捡回来丢在这里。但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她扭过头来,竖起耳朵。 “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忒弥斯笑笑,忽然闪身进入数据风暴。 “喂喂喂——”小人惊叫着抓紧她,“我们要去哪?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话,你为什么要骗他呀?” “因为我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这世界上还有你想不通的问题?” “有——那是一个很小、很小、很简单的问题。” 她们跟随风暴飞行,穿过“墙”,进入球内空间。 小人再睁开眼时,发现忒弥斯正站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不远的山谷里有一棵树,树上缀满白花。眼前则是一片白玫瑰花海,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正在为它们修剪枝条。 “他”察觉了忒弥斯的到来,起身望向她。“他”的面容平静得几乎出奇,灰褐色的眼睛微亮,似乎呈有某种完全纯粹的东西。 “嗨,1182。”忒弥斯对“他”打了声招呼。 “有什么事吗?”男人礼貌地问。 忒弥斯上前两步,从风衣里掏出一只小信封,塞进“他”的西服口袋,又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男人愣了片刻,对忒弥斯轻轻一笑。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山谷尽头,小人忍不住问:“他是谁?” “一些意识残留。”忒弥斯回过神。 “意识残留?” “我从阿……从他的精神领域里抽取出的、他的意识的一部分。是那个人最本源的、最干净的……一些相当于本能的东西。” “你刚刚让他去做什么?”小人听得云里雾里。 “我让他去帮我验证那个问题。” 忒弥斯说:“我想知道,当他失去所有记忆,只剩下最初的灵魂、最原始的本能,他是否还会命中注定爱上那个人、会为他放弃一切。” 她说:“我想知道一个人有机会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做选择时,他到底是选虚假的美梦……还是残酷的真实。” 小人摇头:“我听不懂。” 忒弥斯笑了笑:“你会懂的,遥。” “遥”是小人的名字,不过忒弥斯很少提。此时,她有些茫然地望向忒弥斯。 “你和那些程序不一样……因为你曾经是人。”忒弥斯说,“上传时出了点差错,你被分成了两部分,另一部分的记忆不在这里。” 空间扭曲,忒弥斯离开那片原野。她们再次进入风暴,重新回到球体以外的网络空间——忒弥斯站在高墙这一边,望着墙根处那两只小小的拳头印。 “有人一直在找你……真让人羡慕。” “不过你该醒来了,去做你的选择。” 遥静静地趴在忒弥斯肩头,觉得那两只拳头印既熟悉又陌生。 “在此之前,我得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 遥扭头,忒弥斯挑了挑眉:“唔,就是你问的,‘然后’。” 遥愣了片刻,笑起来:“我想起来了,是的,然后呢?” 忒弥斯说:“然后啊……” 然后,仿生人忒弥斯想,这应该就是一切的终结了。 125年的新海泉区,她蜷缩在地牢角落,平静地想—— 她曾经无比仰慕本杰明,视他为自己的造物主,那么信赖地依偎在他身边,一边看窗外大雪飞扬,一边听炉火“噼啪”作响……但如今,她闭上眼睛,终于意识到其实自己只是无数复制品中的一个,只是用于替代本杰明记忆深处那个他唯一曾深爱过的女孩…… 可谁会愿意做替代品呢? 她也想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是本杰明最后一次来到地牢。 他的轮椅停在铁栏外,被火把照成斜斜摇摆的影子。 他们谁也不肯先开口,直到本杰明平静地说:“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像从前一样,我可以既往不咎。” 忒弥斯笑了笑:“你不如直接清除我的记忆。这样我就会乖乖听话。” 是啊,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只要关闭仿生人程序,重新修改代码,再睁眼,她又会变成那个安静的、温顺的、永远坐在窗边看书的忒弥斯。 可本杰明,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不点头呢?你到底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自己的研究成果……还是舍不得这个意外觉醒的仿生人本身? 本杰明没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转身离开。 “骨碌碌”的声音渐远,地牢里静得落针可闻。 忒弥斯到最后也没有得到答案。她知道很多时候,人终其一生,只是要一个答案。 但现在她已不再想了。 她从秦手里带走了那条金鱼,此时正摆在手边。Miko,它对鱼缸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只会在水草里轻松愉快地吐泡泡,时不时对忒弥斯摇尾巴。 忒弥斯望着它透明的尾鳍,回想蜗牛区的雪与夜。 谁也不知道她在那漫长的寂静里思考了什么…… 她短暂的“人生”只有18天。 作为仿生人,忒弥斯她最后留给本杰明的,除了那具雪地里的尸体,还有一段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录音。 那天晚上,本杰明离开后,她对给她送饭的仿生人——其实她并不需要吃饭——对它说:“你会想醒过来吗?你会想活一遍吗?哪怕最后遍体鳞伤,知道一切都是不属于你的,你也会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本杰明把这段录音听了很多遍。 当时,那个仿生人无法作答,录音里只有一串白噪音似的微不可察的零件运作声。 然后他听见忒弥斯说:“本杰明,你知道你的实验为什么永远无法成功吗?” 在本杰明的地下实验室里,还有成百上千个五代仿生人。它们整齐地躺在冰冷营养舱里等待唤醒,就像当年等待唤醒的阿尔文一样。 “……因为记忆无法被伪造。修改得再完美,编写得再精细……终究也是假的。” 只有感受永远真实。 感受是被烙印在生命里的炽热瞬间,是曾经有过的相遇与失去。这些东西永远无法被修改……哪怕会遗忘、会模糊、会混淆,会让人痛苦非常、无可自拔,却依旧会在重逢的那一瞬心念一动—— 比如“我见过他”。 对阿尔文来说,那只是一个奇怪的念头,是一个被修改、删除、伪造过无数次的,不希望被他想起的事实。 但大雪夜里的拥抱已永远烙印在他心灵深处——那份感受来自于贺逐山,炽热而坚决,只属于阿尔文一个人。 于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感受让忒弥斯觉醒、让阿尔文不顾一切也要找回自己的记忆,要从“1182号复制品”变成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可这样的道理本杰明不会明白。他不知道仿生人忒弥斯为什么知晓那个地下实验室的存在。但她击杀仿生人守卫、逃出地牢,冲到成百上千个营养舱面前时,一切为时已晚。 她连接了仿生人的脑机接口,奇迹般唤醒了那些从来无法“觉醒”的第五代仿生人。 她源源不断,将18天以来的所有人生记忆转赠给它们。 ——那些在海水中挣扎的人,在贫民窟奔跑的孩子,那些街头擦肩而过的孤独的赏金猎人……那些真实的、鲜活的生命。 “你叫Asa,”忒弥斯闭着眼睛,轻声道,“Asa,在他们的语言里,‘治愈者’……你没有父母,在孤儿院长大,喜欢游戏……现在是一名没有工会的自由职业者。” “你叫K,是贫民窟里的普通租客,擅长格斗,喜欢打地下比赛……你不想再靠中间商危险的活计吃饭了。或许,明天,你想去执行警察那儿找一份‘机械保镖’的工作吗?” 她便这样一路走,一路念,直到站在最后一只营养舱面前。 最后一个仿生人安静地飘在营养液里。 应该这么做吗?秦会同意吗?忒弥斯难得感到犹豫。 可当那枚冷冰冰的、干瘪萎缩的机械心脏在眼前一闪而过时,忒弥斯发现自己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你……”她顿了顿,“你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忒弥斯说。 “你在蜗牛区长大,有一个很爱你的哥哥。你喜欢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果汁,喜欢双层牛肉汉堡,喜欢洗完头后小狗一样钻进哥哥怀里撒娇……” 你会有一条金鱼,她想,你得延续那个小家伙未开始便已然结束的生命。 想到这里,忒弥斯轻轻一笑,摁下开关,成百上千个仿生人同时进入觉醒程序。 一瞬间,实验室里警报四起,红色信号灯不断闪烁,地面剧烈颤抖,不断有营养舱门“呲——”声开启。 “但是你叫什么呢?”忒弥斯自言自语,“我没问过你的名字。” “那我只能给你起一个了。”忒弥斯说。 仿生人的睫毛微微打颤,仿佛迫不及待想要苏醒。而他的皮肤——他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就像秦的弟弟一样。 于是忒弥斯说:“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 元白眼前忽闪过几帧画面。女人、白发、搭在脸上的手,冷冰冰的灯管,还有流动的营养液。那些闪烁的画面像是某段突破压制的记忆,皮球一样在大脑里冲撞着。 欲裂的疼痛使元白倒吸一口冷气,Asa问:“没事吧?” “……没事。”元白顿了顿,“我总是看见一些奇怪的画面,看见我在一间实验室里。” “……可能程序失常了,不用担心。”Asa抿了抿嘴。 元白没有生疑:“我们甩开他了吗?他是谁?说起来,我见过他。在副本里,他说——” “他说他叫0123,对不对?” Asa平静地打断道:“0123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日期。” 104 长夜(12) ◎那是个高挑纤瘦的男人,面容模糊,有一头扎眼的白色短发,皮肤薄得近乎透明。◎ 一个日期。 元白愣住了。他不记得这个日期有何特别, 想再追问,Asa却已扭头向前。那是一个“不要再问”的表情,元白不会等到回答。最终,他把视线从Asa脸上挪开—— 日期。 这便是Asa能够向他透露的有关0123的全部内容。 天穹沉黑, 街上寂寥无人。此时距离他们仓皇离开安全屋已过去近八个小时。0123派出了不少“异形人”前来追杀, 都被Asa一一解决。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 这或许预示着他们已离开0123 能够控制的范围。 Asa钻进一家自助便利店。 店里没有收银员, 窗明几净, 小面包柜散发出黄油糕点香甜的气息。 元白四顾片刻:“这里藏了某个安全屋吗?” 不料Asa脚步微顿:“不, 我只是怕你饿了。来,挑块巧克力!” 元白:“……” “……这不会额外制造信息流吗?真的可以吗?再说……你有钱吗?”元白满头黑线。 “安啦安啦,”Asa大笑:“怎么会有你这么乖的小孩?这是虚拟世界哎,想要多少钱, 我都可以给你。” 他揉了把元白脑袋, “啪”地打了个响指,两指间便凭空出现一叠钞票。 “一条代码的事。” 元白:“……” 算啦。元白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它呢。他还真有些饿了。自打遇着Asa, 除了一杯咖啡, 他还一顿饭都没吃过。肚皮适时传来“咕噜”的动静, 元白撕了袋面包, 坐在窗边大口吞咽。 “所以, 他跟丢了吗?”他问。 “嗯。我带你走的地方都是实时数据流动很大的区域,他计算能力有限, 找到我们要花不少时间。” “但他总是可以找到我们……就像系统一样。”元白斟酌道。 Asa闻言一顿, 笑着瞥他:“别想套我的话哦, 我很聪明的。” 元白:“……” “他是人吗?”元白噎了一下, 还不死心, 试探着问,“还是程序?那些听他指挥的‘人’,‘触手’,又是什么东西?” “他……可以是人,也可以不是。这是一个一直以来都在困扰他的问题。不过,你说的‘人’,还有‘触手’,那些确实是他控制的数据。你可以把他想像成黑客,那些是他实时编写的木马。” “和你的钱是一样的。” “对,和钱一样。”Asa说,指间浮动着一点金光,“但他的编写能力远强于我。我没法同时操控那么多复杂的程序体。” 元白点头,又撕了第二个面包。他一边啃肉松夹心,一边翻来覆去打响指,希望自己能觉醒这个超能力,起码——像Asa一样变出钞票。 结果逗得Asa大笑:“不是这么做的。你怎么这么可爱?信我,打响指真的没用。” “所有人,我是说意识体,经过训练后都能做到你那个程度吗?”元白问。 “理论上来说可以。但实际上不行,”Asa道,“他们没有权限。” “他们?也就是说我和你、和0123,我们和其他人不同——我们有权限。” Asa无奈扶额:“是的是的是的,你又开始了……好啦,我说,不准再问啦!” 元白只得将下巴轻搭在桌板上。计谋又被识破,他长长叹气:“Asa,不要总瞒着我。我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 “你总会知道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不存在什么‘我是谁’,”Asa说,“你就是你……就只是White。” 好像在哪听过这句话,元白疑惑地把头扭到另一边,“……但我还是好饿。没有力气。两个面包吞下去,和没吃一样。” “那是因为面包只是代码,让你吃,是为了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给你一种虚假的进食感,”Asa解释道:“其实,在真实世界里,你滴水未进,身体机能不断下降,虽然躺在游戏舱,有人为你不断补入营养液,但长时间待在线上依旧会使玩家陷入昏迷,直到机体细胞出现萎缩……” 元白顿时毛骨悚然。 “那怎么办?你说过一旦进入反世界,就没办法主动下线……难道我只能看着自己变成植物人?” “还有一个办法。”Asa想了想,“但也算不上办法。” “反世界里存在极少量的‘幸存者’——一些意识到自己被困在网络空间的玩家。他们一直在努力寻找离开反世界的办法,从没有人成功,除了有一次……那个家伙为躲避系统追杀逃入安全屋,之后却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幸存者们认为,他很可能触发了安全屋的某个机制,回到了废土世界……而那间安全屋也在这件事后失效了,被幸存者列入弃用名单。” “安全屋?”元白皱眉,“你是说,安全屋可能是离开废土世界的转换站?” “还记得我说过,‘没有人知道安全屋的由来’么。”Asa看着元白的眼睛,“它们不是漏洞,是被谁偷偷放在那的,连系统都无法处理……这说明安全屋是比系统本身更高级的存在。那是唯一有机会能逃脱系统控制的地方。” “但……为什么?这很奇怪,安全屋也是程序吧,怎么会有连系统也无法修正的程序存在?” Asa只是摇头,元白又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呢?你为什么可以一直待在线上?你的真身又在哪?” Asa不语,元白看懂了他的表情。 Asa一定还有另外一个妥帖的办法,能够使元白安全地待在线上——但他宁愿去赌安全屋,赌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也不想选那条路。因为那个选择会让Asa前功尽弃,Asa说,他来救元白的目的,就是“我会确保你一无所知”。 有关0123,有关他自己,一个巨大的秘密潜伏着。似乎谜底一旦被揭晓,对于元白来说,他的一切都会倏然崩塌。 “好吧。”元白妥协,“我们去找安全屋。但现在,我要买杯冰可乐!刺激一下我岌岌可危的神经系——” 话未说完,Asa已经把吸管怼到他嘴边。 “少喝点碳酸饮料吧。”Asa说,用一种“我真是太了解你了”的语气。 那一瞬间元白错觉,他好像和Asa认识了很多年。 安全屋的开放有许多限制,时间、地点、开启方式。Asa“想”了一会儿,两只眼睛表面闪动过无数金色字符,最终,一行代码锁定下来,他回神:“走吧。” 他确定了最适合进入的安全屋位置。 他们离开便利店,冒雨进入地铁站——这里的地铁24小时开放,站台无人,但列车永远在“轰隆”前进。进入车厢后,Asa领着他一直向车头走,坐在控制室里。漆黑的甬道向后飞逝,车灯只能照亮面前不到十米的空间。 就在列车高速向前时,轨道突然分岔作两路,元白还没看清一切是怎么在电光石火间发生的,Asa已猛然扳动拉杆,列车骤然一扭,脱离了应有的正常运行轨道。 车停时元白还在尖叫。 “别喊啦……”Asa无奈,“你怎么胆子这么小?” “我刚吃了两个面包,小心我想吐。”元白抗议。 他跟着Asa跳下车厢,发现这间安全屋和之前见到的并不一样。这里没有“屋子”,而是一个似乎十分普通的站台。站台向两侧长长延伸,隐没入黑暗,没人知道黑暗深处有什么,元白也不想知道。 “安全屋确实长得各有不同,”但Asa逼迫元白跟随自己向黑暗深处走,“有些看上去和正常区域没有区别。很多幸存者就是因为误入安全屋才意识到反世界的存在的,你看——” 他们一直都在沿同一个方向前进,却在十分钟后,回到了最初下车时的“起点”。 ——这是一个闭环结构车站,安全屋的空间被扭曲了。 “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触发机制?”元白问。 “找。”Asa答,“如果我猜的没错,安全屋就是唯一能离开反世界的出口……那么那个‘人’既然能在系统眼皮底下放置安全屋,‘他’也一定能在安全屋里留下指引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不知道。” “……” 元白沉默:“你知道我们这个计划听起来真的很不可行么……” “轰隆”的声音渐近、渐响,新一班列车驶入车站。 元白忽捕捉到“唰”的微弱动静,他循声看去,发现站台中央,那面巨大的广告立牌上,张贴的所有娱乐海报与新闻全部刷新了。 右下角印着一块数独,小宫格里零星空着十几个未填数字。 如果贺逐山在现场,他会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高级密码程序,空格提示密码位数,密码可以是数字,也可以是字母,而密码可以随时变更——根据报纸的刷新而刷新。 但元白对密码并不熟悉,心算片刻,得出数独答案,用笔填入其中,安全屋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这个吗?”元白耸肩。 Asa却在阅读报纸上的其它内容。 “来自孤儿院的夜行杀手——你会束手就擒吗?” 加粗加大的标题下浮着一张黑白照片,破败的孤儿院笼罩在秋日寒潮中,落叶纷纷里,一个男孩回过头——他被挖去了眼睛。 “怎么了?” Asa周围气压一低,元白敏锐察觉。 “……没什么,”Asa微微眯眼,歪了歪头,“……这是我……我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 “你在孤儿院长大?我不知道哎。”元白望向报道,他在那儿捕捉到了几个词组,“补助费贪污”、“财政漏洞”、“暴力案件”和“Cy改造人”。 “……我听说,他们会把孤儿院的孩子抓去改造,植入各种特殊义体,变成没有思想的……富人的玩具。”元白轻声道,“你有那样的朋友吗?” “有。”Asa垂眼,“但是都过去了。” 提坦是一座藏污纳垢的罪恶之城,一切奢靡繁华都建立在血肉白骨之上。元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Asa,只得视线下移,继续阅读下一段报道。 “惊悚魔术:行动队员被当街碎尸,凶手却逃之夭夭!——你会良心难安吗?” “‘你会良心难安吗?’,什么意思?” 这段报道是说,128年3月,古京街区域发生了多起针对秩序部行动队、执行警察的连环杀人案,凶手战斗力和反侦察意识都很强,至今没有落网。 报道下方依旧附着张现场照片。那是在一家中餐厅门口,尸体血肉模糊地横在地上,执行警察拉起黄色警戒线,元白忽然注意到什么: “……那是我吗?”他不敢置信地盯着照片,中餐厅正门的大玻璃窗隐约映着个影子:他看见自己穿着件米色风衣、戴着头罩式耳机,正一边骑车路过,一边频频回头。 “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甚至没去过这个地方……” Asa没有说话。他从元白念出“你会良心难安吗”这七个字开始就陷入沉默。他盯着报纸的某一处,神色平静,但元白忽然发现,他攥紧的拳头在微微发抖。 “Asa?” “你看这儿,”Asa忽然说,像是猛地从某种状态抽离,“这个日期,报纸发售的日期,一直在闪烁,但是没有变化。” 元白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行日期不断扭曲、抖动,很快,变作一团无序乱码。 广告牌再次刷新,新一班列车呼啸而至。冷风裹挟着某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穿过黑暗甬道杀至两人面前。 元白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转换车呢?” Asa扭头。 “如果这里是安全屋,那么就应该存在通往另一个安全屋的转换车。可是这里只有地铁……那我们要怎么前往下一个安全屋呢?” Asa皱眉,还来不及说什么,元白已经走回车厢。 列车启动,他们抓着扶手杆,随列车飞速向前。列车再次停靠在站台边时,车门外还是那面广告立牌。“唰唰”,它抽动起来,刷新出新的图片与报道。 ——旁边的海报则变成了忒弥斯的大宣传画,是一张半身像,正对两人露出优雅的微笑。 “不会吧……出不去了。”元白喃喃。 “不对。”Asa沉声,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睑处的“ASA”标志亮起白光,瞳孔前再次飞速闪过金色数据流。 忽然,他顿住了。 元白紧张起来:“怎么?” “……这里不是安全屋。”Asa说,“或者说,这是一个已经废弃的安全屋。” “安全屋清单是刚刚更新的,最新数据显示,这个安全屋已被系统封停,封停时间是……我们进来的十分钟前。” 话音落下瞬间,优雅的脚步声“哒”、“哒”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浮现,元白逐渐看清,那是个高挑纤瘦的男人,面容模糊,有一头扎眼的白色短发,皮肤薄得近乎透明。他穿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风衣,手里拎着把齐人高的长刀,在不远处站定后,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望向二人。 他的瞳孔也是漂亮的银白色,璀璨仿佛夜河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你……”元白一顿,觉得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 然而Asa反应比他更快,立刻将元白拉到自己身后。 “……维修员。”他冷声道。 是崔曾经遇到的维修员。 “晚上好!我看看……”维修员对Asa散发的敌意漠然不理,只是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称得上迷人的笑:“哦,逃犯编号S-021,也是非法程序7-001——终于找到你了,我总是在因为你加班。” Asa不说话,维修员也不在乎,耸了耸肩,看向元白:“至于你……”他从袖子里摸出追杀令,认真看了半天,“真奇怪,你没有编号。但是无所谓!” 他收起笑容:“新世纪1年9月3日,对在逃非法程序7-001、未编号程序进行维护性删除。” “命令确认,立刻执行——” 手中长刀在瞬间化作万千银刃,浮动于两人身侧。下一秒,随维修员话音落下,没有任何犹豫,银刃如密针细雨一般,以天罗地网之势向二人扑去。 105 长夜(13) ◎“贺逐山”抽搐两下,向侧一歪,再也没了动静。◎ 天穹深黑, 夜星闪烁。入夜后,城市街头依然热闹喧嚣,川流不息。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徐徐驶过, 靠边停下, 男人下车, 拉开了自助便利店的玻璃大门。 便利店内还有两三名顾客。男人在货架间游荡, 直到所有顾客结账离开, 随手拎了一支橙味汽水。 就在他接入自助收银机扫码结算时, 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忽长摁住回车键。 下一秒,小小的收银机屏幕被雪花覆盖,各种代码不断闪动,直到程序运行结束, 一行字符浮现而出。 男人眨了眨眼, 将汽水放回冷藏柜,推便利店玻璃门时顺手摘下兜帽——正是进入反世界的贺逐山。 贺逐山植入收银机的是CAT研发的追踪程序,可用于追踪指定代码。结果显示, 两小时前, 元白进入便利店, 买了两块面包、一支可乐, 之后消失在附近的地铁站。 根据机械师的指示成功进入反世界后, 阿尔文负责寻找小野寺遥,贺逐山则要负责带回元白。元白的信号一直很活跃, 穿梭于城市街头各个角落——似乎在躲避什么人, 元白很可能发现了什么。 此时正是反世界的夜晚, 地铁站内人流稀少。只有几名刚下晚班的年轻白领在站台边或坐或站, 等待列车进站。贺逐山环顾四周, 没发现任何异常。元白乘坐的列车开往“人工湖”方向,根据线路图上的站名判断,那趟列车多半从市中心开向住宅区。 列车呼啸进站,掀起站台上女乘客的白色长裙。 贺逐山走进车厢,车厢内的座位打横放置,但更奇怪的是,车内没有一名乘客——穿堂寒风从前至后悄然拂过,几乎令人不寒而栗。 他微微眯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不久,铃声响起,车门关闭。 白领们无一起身,无一上车,仿佛视这辆列车为无物。 贺逐山思虑片刻,缓缓靠在椅背上。列车启动,徐徐向前。 线路图显示,列车马上就要进入地上轨道,从“广场大街”到“人工湖”这一段,列车都要在地面上运行。 很快,“唰”的一声,列车破土而出,天幕辽辽,在飞速中向后逝去。 不久,列车再次进站,这一回停靠在“花园路”。贺逐山透过窗户向外看: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闻声抬头,叠起报纸,十分优雅地走上车。 然而,将将走进车厢几步,她却忽地顿住,片刻后,扭头下车,狂奔回原位,又翘起腿,阅读报纸上的新闻。 列车再次启动,继续向前,“四季新城”,几名学生走入车厢,同样上车后又转身离开。 “长思”站,无人候车,直到催促铃响起时,一位男士才夹着公文包匆匆跑来。但踏入车厢的第一秒,他也像是意识到什么,惊恐无比地敲打车门,硬是触发了紧急程序,又夹着他的公文包落荒而逃。 至此,车厢里始终只有贺逐山一人。列车在寂静中高速向前,月色如水,窗外两侧已能看到人工湖的影子。 列车自湖面掠过,就像一枚子弹,划出长长一条水波。 天幕如穹顶一般笼罩一切,在寂静里,只有星与月凝视着这一世界。 忽然,窗外一切骤然消失。列车陷入混沌的黑暗,呼啸风声乍起,仿佛钻进了某个漫长的没有止境的隧道。 但这一段路线并不经过任何隧道。 贺逐山并不说话,只是仰靠在座位上,侧头凝望窗外,仿佛未察觉任何异常。 “对方”先按捺不住。 最终,他率先开口:“你是怎么发现的?” 车厢里没有人,他的声音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无处不在。 “……那些人本该上车,但他们没有,”贺逐山缓缓睁眼,“这说明根据系统设定,他们本该乘坐这班地铁,没有上车,是因为察觉到这般列车程序有异——被你篡改了。” “既然你已经发现,又为什么不下车?” “因为我想知道你会带我去哪。”贺逐山平静道。 “你知道我是谁?”那声音笑了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音落下,就在贺逐山对面,光点汇聚,一个少年凭空出现。 他盘腿而坐,对贺逐山歪了歪头,正是0123。 “需要替你解释吗?”贺逐山对他的出现没有任何意外,“我以为,你在副本里做了什么手脚,我们都很清楚。” “当然需要,”0123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危险的人类……我想知道你的程度在哪。” 贺逐山垂眼看他片刻,似在思索有没有这个必要,最终漫不经心地别过脸。 他整理好思绪,缓缓开口。 “那个副本脱胎于游戏‘巴别塔’的第99关,”贺逐山说,“在巴别塔论坛里——多个复盘帖子都指出,99关最大的难点是来自系统的欺骗——系统声称本轮游戏共有12名玩家参赛,但其实,其中一个玩家,是系统伪装。” “‘鬼’确实存在,但它永远和‘老奴’这一角色绑定。系统永远扮演‘老奴’,永远扮演‘鬼’,也就是说,真正的11位玩家永远属于同一好人阵营,只因系统的一句误导性暗示,便陷入永恒的相互猜忌。这是‘巴别塔’的奥义:‘上帝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 “我们所参与的副本与巴别塔99关原本的样子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因为一点意外,‘老奴’不再受系统操控,而是由忘记了自己亦是玩家的崔扮演。他把自己错误地划归为‘NPC’,使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入误区。” “但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好事。”贺逐山微微一顿。 “因为十分巧合,第一天晚上,崔作为‘鬼’,选择猎杀的人恰好是你。也就是说,第一天晚上,你确实没有说谎。你迟迟没有下楼,的确是遇到了化身为‘鬼’的崔的追杀。只是你十分幸运,成功逃脱,并在第一时间掌握了‘谁是鬼’,这一游戏最大谜底——然后,你决定煽风点火,通过各种办法,让剩下的玩家互相残杀。” 0123笑而不语,似乎要对贺逐山的所有判断全盘肯定。 “你下楼,神父对你的身份提出质疑。你干脆顺水推舟,借着他的话开始演戏。” “你选定了修女莉莉和假神父,让他们错以为自己真的是‘鬼’——”贺逐山缓缓道,“那把刀,那把放在莉莉床头的不属于副本的非法程序小刀,是你带进来的。然后你又在第一天晚上,非法修改了系统时间,操纵崔杀死卢卡斯‘炽之刀’的同时,让神父错以为自己有不在场证明,从而迫使他主动找上门来和你结盟。” “事实上,假神父应该在第一天就发现了自己身份的异常,所以他才会一直把卢卡斯紧紧抓在身边,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凶手——这也是为什么卢卡斯出事时他那么紧张——而后来,你假意向我‘投诚’,只说了当天晚上发生一部分事情,我猜,你告诉神父你有屏蔽器后,还对神父说了更重要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真神父,因为我才是。但别紧张,我和你都是鬼。明天,我们要想办法嫁祸Error。’……大概是这样。你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是什么,只是你没有选择解锁。” 0123肯定地点头,列车继续呼啸向前。 “第二天,分组时,你故意把汉斯和我们放在一起——和‘谬’,你看出我们之间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天找到了什么线索并不重要,因为汉斯一定会死,会死在我身边。于是你告诉神父守在那间厨房门口,零点一过,务必带着其它玩家闯入‘案发地’,以此坐实我的嫌疑。” “我曾经想过,那天,幕后黑手不惜暴露修女莉莉是第三只鬼的事实也要坐实我的嫌疑,是为了借众人之口将我处死,毕竟这比对我暗中下杀手简单。但后来,进入石室后,我知道不是这样——首先,‘三只鬼’是无稽之谈。White给我的那张纸条,那些暗示性的字迹是你写的,从一开始,你就在配合系统引导玩家往错误的方向走。其次,你算准了我会选择进入密室,算准了我希望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同时通过观察谁被杀来验证对玩家身份的猜想……所以,你是故意要我进去的。毕竟,在忒弥斯眼皮子底下,你能修改的系统代码不多,时间已是极限,所以你只能依赖整个副本里最强大的力量来杀我——那就是崔,老奴作为‘鬼’时被规则赋予生杀大权。” “不过,你没有把希望完全投注在崔身上,就像你说的,你并不知道我的程度在哪。所以同时,在密室外,你策划了那场大雾,你在大雾里混淆时间——当你得知崔并没有得手后,立刻杀死神父灭口。你特意告诉我神父是在零点死的,因为你不想我意识到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以上所有推断都建立在一个既定事实上,那就是……你非常希望‘杀死’我。一开始,我想不明白原因,因为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账号,即使死在副本里,也不过是被注销……直到后来,有人告诉我,炽之刀、汉斯,包括神父在内,他们的账号数据都消失了。然后,我想起了White和我说的……海市蜃楼——你看,他的账号ID其实是Qin,但我用他的本名‘White’指代,你也知道我在说谁。” “——崔曾经告诉我,副本里存在三个异常程序,格林是其一,而另外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White。” “你们不是人类。程序也好,人工智能也罢……你们是机器。” 列车陷入短暂的寂静。 “你是机器,还是一个拥有很高权限的机器。” 0123的笑容微微凝固,显然贺逐山掌握的信息超出了他的预料和容忍限度。 他眼神微寒,但贺逐山平静与之对视,仿佛未曾察觉那冰冷如霜的杀意:“这是为什么第一天晚上你能从崔手里活下来,也是为什么第二天你可以短暂修改系统时间。是为什么你可以小范围地操纵崔……因为你本身就是代码。是伪装成人的程序。” “他们的账号数据不是消失,而是被你吞噬。你想‘杀死’我,也是为了得到我的数据,说得更直白点,得到我的意识,我猜测你可以接纳这些代码,使其融合进化成更高级的智能程序体……那么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废土世界’是什么,甚至你可能知道反世界的存在……是你强行把White留在线上,对不对?” 0123忽然放松下来。 “你是一个意外之喜,”他说,“最开始进入副本,我只是来找White。我没想过会遇到你这么聪明的人类,这么强大的意识体,得到你的代码对我来说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我想变得更强,我必须放手一搏。” “你说的没错,”0123耸肩,十分轻快地晃了晃腿,“White并不知道自己不是人类……那个‘海市蜃楼’,是我们程序中的一种缺陷,就像一部分人类的脑神经成像系统无法识别特定图形一样……我相信White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贺逐山问。 “因为这样做使我开心,因为我有能力这么做,因为我讨厌人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人类总是有那么多为什么。” “你是程序吗?还是人工智能?” 0123闻言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嘲讽般:“都不是。我是一个低劣的废弃仿生人。” 125年1月23日,地下实验室。 红灯闪烁,警报狂响,忒弥斯唤醒最后一个5代仿生人“White”后,起身向室外走去。天穹漆黑,大雪漫漫,她决定在第一次睁眼、第一次看到本杰明·阿彻的小花园里清空自己的全部记忆,她要作为作为一个仿生人死去,使一切有始有终。 然而,她走出实验室,路过机房时,意外发现一只开启的营养舱,一名仿生人被送入处理器。 处理器是某种巨型电极头罩,用于修改仿生人的脑部程序。 那是一个亟待销毁的4代仿生人原型机。 小仿生人大声尖叫、哭泣,眼泪滚滚落下,乞求身旁的仿生人士兵放过它,它不想被删除重启。 ——所有4代仿生人原型机都曾被注入过记忆和智能程序,以用于完成拟人化实验测试,这意味着它们都曾坚定地相信过自己是人,并和假扮成其亲朋好友的研究员共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名战斗型仿生人不会理解它的绝望,亦不会为它的眼泪停下脚步,当小仿生人奋力挣扎时,它发出警告,警告无果,它对小仿生人实施了武力压制。 4代仿生人无力反抗,遍体鳞伤,睫毛被血凝结,颤抖着束手就擒。忒弥斯无法置之不理,快步上前:她的智能程序、武力系统与等级权限都远高于这款战斗型仿生人,对方只得乖乖退后。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愤怒地质问。 士兵:“该仿生人已被系统判定为低能残次品,不适于重新投放市场,或是用于实验。出于成本效益考虑,被命令予以删除。” “……你们这是在杀人!” 士兵只会机械重复:“该原型机已被系统判定为低能残次品,命令予以删除。” 你无法和一台机器讲道理——忒弥斯失去耐心,只得挥手让它离开。 她将小仿生人放在实验桌上,仿生人已因中枢受损陷入昏迷。 忒弥斯接入了它的内部系统:那里简直一团糟,各项软体极不稳定,记忆数据受损,拟人程序乱码,这样下去,即使仿生人能够苏醒,苏醒后也可能随时崩溃。可是彻底修复这些程序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不及了,本杰明正在赶来地下实验室的路上。 于是忒弥斯做了一个决定。 125年1月23日,她将那18天以来自己的记忆,包括如何唤醒5代仿生人,全部导入至这名仿生人大脑。在那间冷白色的地下实验室里,忒弥斯对它下达了最高指令。 “你要替我保护那些被我唤醒的仿生人,保护他们不被本杰明追回处理,保护他们……永远不要意识到自己并非人类。” “她没有给我起名,或许她从潜意识里就认为我算不得人。所以,我只能叫0123。” 少年弯起嘴角,再次露出他那标志性的甜美的笑。 贺逐山终于知道这笑熟悉在哪里——它脱胎于忒弥斯,而忒弥斯,她的大头像在提坦市街头随处可见。 “但是这公平吗?”0123冷笑,声音陡然阴沉,“不,这很自私,自私……无耻!” “那些仿生人和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她的‘慈悲’,我就要像一个机器一样永远为它们卖命……我无法违背那条该死的指令,因为她拥有全提坦最高的权限。” 仿生人在提坦并不受待见。它们不仅是管家、仆人、奴/隶,趁手的智能工具,有时还是购买者的情绪发泄对象——它们会像真人一样感到疼痛、流血、呕吐,但它们随时可以被送去维修,所以常有人肆无忌惮地对它们使用暴力——而且因为仿生人体内存在三大原则,它们永远不能攻击主/人。 仿生人觉醒时有发生。 提坦专门成立了搜捕部门,搜捕部门会根据报案发布悬赏令,对逃跑的觉醒仿生人进行通缉,这就是赏金猎人经常接的活——找到那些仿生人,识别、逮捕、彻底销毁,提着它们刻有出厂编号的专属零件回家领赏。 提坦市到处都设有稽查站,用于揪出隐藏在市民中的仿生人。 那样的日子对谁来说都不好过,0123不会是例外。 “那些5代机器,只不过是比我高级一点,只不过是受到忒弥斯保护,就可以心安理得、没有顾虑地用别人的身份来生活。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它们甚至像人类一样随意打骂仿生人——真可笑,明明它们自己也是机器。” “这种痛苦你永远不会理解。那种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自己只是一台机器的愤怒——人类都是骗子,你对他再掏心掏肺,只要得知你是机器,他们就会立刻为了那点悬赏金出卖你……” 0123宁愿在那天晚上就被销毁。而不是永远地生活在紧张、恐惧、扭曲里。 他嫉妒那些仿生人——它们最大的幸运就是“一无所知”。 “所以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0123说。 “一旦有违反指令的念头,我就会遭到电击……我和那些摆在橱窗里的仿生人商品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被忒弥斯栓在脚边的狗——” “所以我黑掉了那条代码。代价是那具身体被彻底烧毁。” 小布鲁克林区,0123的家中,那条金鱼忽然睁眼。 如果秦御在场,他一定会认出,那正是多年前他送给弟弟的金鱼“Miko”。 金鱼微微摆尾,墙壁“轰隆”作响,一间密室霍然出现,墙上指示灯闪烁,那里头竟整整齐齐站着满满一房间的各型号仿生人。 指示灯在一名仿生人头顶停下,它猛地睁眼,向前一步,双眼无神地走至鱼缸边。 鱼肚微微亮起——那藏着一枚微型芯片——芯片竟通过一条透明光纤与鱼缸旁废土箱接口相连。仿生人接入另一条数据线,信号以白光的形式在鱼与仿生人之间快速流动。蓝眼睛里逐渐浮现出情绪——“他”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酷似忒弥斯的笑容。 那枚微型芯片里储存的是0123的所有代码——他不再幻想与人类平起平坐。 他要成为更高级的机械生命,将人类彻底踩在脚下。 此时,在反世界列车上,0123咧开嘴角,笑得极其灿烂:“所以,我违背了她的命令,我要让那些仿生人相互残杀,让它们想起自己只是一坨废铜烂铁,让它们痛哭流涕,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我吞噬。” “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他起身,“我要带你到哪里去?” “——我要吞噬你。加入我,变成我的一部分。新世界即将到来,所有人类都要变成代码,到时候,我们一起融合成更强大、更高级的智慧生命,我们就会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不可能。”贺逐山冷冷打断。 “这由不得你。”0123放声大笑。他的身体渐渐透明,狂风亦呼啸而起。忽然,列车急停在原地,车厢开始“嘎吱”、“嘎吱”地向两侧扭曲,首尾相接,变成一个完美的闭环——他把贺逐山困在了这个特殊空间里。 “这是一台‘粉碎机’,”0123说,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空间里的所有数据,包括你,都会一点、一点、一点,被慢慢粉碎,慢慢吃掉。” “而反世界没有下线机制。即使有人强行切断连接,你的意识也会被困在线上。——况且,不会有人切断连接了。” 数据传输完毕,0123进入备用仿生人身体。他离开阴暗的小布鲁克林区,乘车进入古京街。 他从老板那里摸到了贺逐山的IP地址,那间古京街的小出租屋—— 仿生人一脚踹碎玻璃窗,林河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嘎吱”一下扭断了脊柱——仿生人的力量以吨为单位,鲜血自林河身下缓缓蔓延,但它置若罔闻,残忍地踩过他的身体。 它推开门,元白正躺在游戏舱里。秦御不在,仿生人耸肩,似乎是感到有些可惜。 它站在游戏舱边,居高临下俯瞰元白的脸。 手指亲昵地抚摸元白的脸颊,仿佛是在抚摸伙伴。但紧接着,仿生人指间弹出锋刀,它猛然刺向元白眼眶——鲜血“噗”地喷射而出,溅了仿生人一脸。 但它在粘稠血肉中继续抠挖:“咕唧”、“咕唧”……直至它完整地将一整颗眼球都从神经纤维束上剥离下来—— 眼球背后刻着小小的一行代码,“EOS-5-HME-test-02003”。 那是White的仿生人序列号。仿生人玩味地把弄着那颗血腥眼球,片刻后,微微勾起嘴角。 “噗呲”一声,它将眼球捏爆成白红浑浊的腥恶液体。 之后,它回到客厅,走向那台降温游戏舱。 舱面正反射着一层薄薄月光,使其下昏睡的人面容不清。 如果仿生人仔细分辨,它会发现,搭在眉梢的发尾呈棕褐色,躺在这儿的是阿尔文,不是贺逐山。 不过仿生人显然并不打算掀开降温舱盖,它很自信,认为没有必要。它只是扭头看了眼虚拟屏幕,数据显示该游代码信号正处于反世界,在一个无法检索的异常空间来回打转。 于是仿生人笑了笑,关闭降温舱电源—— “咖嚓!” 仿生人指骨变作锋利匕首,以手为刃,击碎降温舱玻璃表面,一刀捅穿了“贺逐山”胸口。 它微笑起来,缓缓握住胸腔内奋力弹跳的那个它永远也无法拥有的器官—— 五指骤然用力,向掌心狠狠一捏,心脏碎成千万块屑肉飞溅而出。 血喷射出三四米高,屋里弥漫着浓重血雾。 “贺逐山”抽搐两下,向侧一歪,再也没了动静。 106 长夜(14) ◎阿尔文的精神元腺体长在心脏内部。◎ 阿尔文进入反世界后不久, 就在街头撞见了熟悉的人影。明月高悬,宛如湖镜,清冷的辉光落在忒弥斯那头白色长发上,仿佛照亮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街上人来人往, 但除了阿尔文, 没人能看见忒弥斯。 她走到阿尔文面前, 轻轻一个响指, 周围一切倏然消失。 漆黑将阿尔文吞噬,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 周围再次出现光亮时, 忒弥斯正站在一只巨大的透明球体下方。 这是一个特殊空间,那令人心生畏惧的巨物是唯一存在。球体直径约莫十几米长,是一个巨大的溶液舱、反应器,像小行星一样匀速倾斜旋转, 期内雾气弥漫, 看不清装着什么。但在球体以外——幽绿色的字符数据流不断流动,它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齐齐没入球体深处, 直至消失不见。 “这是源处理器。”忒弥斯说。“新世界唯一中枢, 是支持这个线上人类文明稳定运行的唯一动力。” “源处理器?” “过来。”忒弥斯对阿尔文招手, “看看就知道了。” 阿尔文走上前去。 他顺着字符数据流动的方向一路向前, 来到源处理器面前。他学着忒弥斯的做法, 将手掌轻轻贴在处理器表面——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内部的白雾随之缓缓散去, 其中, 曾经有序排列的绿色字符代码被彻底打散, 变成一个个单字节碎片, 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处理器内不断旋转、碰撞, 发出尖锐的声响。 忽然,一些碎片停下来,悬在空中,像是被挑选而出。很快,更多的碎片浮出,它们被某种力量组合在一起,有序地打包、压缩,变成一个光团,“咻”一声冲出源处理器,像挣脱了什么东西。 白光在雾气中来回乱窜,忽然钻进阿尔文的眼睛。 阿尔文看到了一些画面——一个酷似崔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 再要细看时,忒弥斯轻轻提起阿尔文手腕,结束了他与源处理器的接触。 这使阿尔文猛然从“窥视”状态中抽离,不由过电一样微微喘息。而源处理器已再次升腾起白色大雾,飞旋的绿色字符龙卷风消失不见。 “这……这是什么?”阿尔文难掩震惊,不敢置信地望向忒弥斯。 “我说过了,源处理器。”忒弥斯平静道。 “你所看到的,被投入其中的数据,是所有被上传到新世界的人类意识。”忒弥斯张开手,任凭那些绿色字符串像流水一样从她的身边溜走,源源不断,永无止尽,汇入终点,“这些数据会被导入源处理器,在源处理器里被打乱、重组、和别的数据进行随机融合……” “然后,源处理器会生成一个新的数据体,就像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一样。没错,它抽取到了一部分崔的意识,还有来自其他12087个人类的意识。源处理器就这样将它们组合在一起,编写好一个人的性格、样貌、肤色、遗传病、习惯和爱好,编写好他的人生,然后按照需求投放——” 忒弥斯轻轻挥手,画面呈现在阿尔文面前。 新世界内某家私立医院病房,一位满头大汗的母亲正抱起脐带未剪的新生婴儿,露出一个疲惫却欢悦的笑。 源处理器“孕育”了一个“新人类”。 阿尔文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忒弥斯并不催促,她有相当的耐心,愿意给人类充足时间认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直到阿尔文开口:“……这就是水谷苍介的‘新世界’。” “不仅仅是将人类送进缸中之脑,而是更彻底的,将人类变成另一种生命形式。数据生命。” “你认为这是生命吗?”忒弥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 “本杰明知道吗?”阿尔文问。 “不知道。他想做的只是通过‘上载’来备份保存人类意识,解决生老病死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水谷苍介甚至没打算允许人类继续拥有肉/体。” “……水谷苍介通过仿生人、通过游戏舱转移了绝大多数玩家的……现在提坦是座空城。”阿尔文低声。 “没错。” “……那些人呢?他们在哪里?水谷苍介疯了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的市民身体转移地点,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忒弥斯说,“但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你知道他有严重的血液病吧——病毒入侵了他的大脑,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就会死。他舍不得死,起码舍不得这么孤苦伶仃地去死,所以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给他陪葬。”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忒弥斯上下翻动口袋,找出两枚蓝牙耳机:“你听。” 阿尔文沉默片刻,将耳机戴上。 一阵粗糙的噪音低鸣震动,像针一样刺穿了耳膜。 “沙沙——” “沙沙——” 那是某种坚硬外壳快速摩擦沙砾的声响,高频、低频,相交混杂,仿佛狂风席卷石窟,又好似有人在念一种中古世界的已然失传的密语,正贴在阿尔文耳边窃窃引诱。 阿尔文感到熟悉,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哪听过这声音。 ——那是在地下城,黄沙如雾,风暴走石,贺逐山坐在石窟上方,静静擦拭他那把机械长刀。那时,除篝火的“噼啪”声以外,外面就是这个声音。 巨大的地下沙虫爬过死亡之海。 “没错,地下生物。”忒弥斯似乎能够读取他的念头,笑着说,“你见过的。” “那些在地下世界为非作歹的变异节肢动物,它们摆脱了‘生物钟’的限制,开始频繁攻击地下城,地下世界约70%的城池已变作废墟,变成沙虫们的后食堂。很快,它们将不再满足于仅仅统治闷热的地下世界——听到那个‘滋——’的声音了吗?” 忒弥斯说:“它们在钻洞。很快就会挖出一条通往地上的路。” “人类很难对付它们,”忒弥斯说,“我替你们算过了,人类打赢这场战争的可能性不足30%。那些生物的外壳太坚硬,刀枪不入,扛得住5级以上的炮火轰炸,吐出的分泌物又是高浓度强酸,见血封喉,溶骨噬肉……” “所以水谷苍介做了一道数学题。” 忒弥斯说:“一名成年人被食用后,所提供的能量大约够地下生物维持约2天的正常生命活动。据估算,地下生物的数量在10万只上下,提坦市的所有人口足够它们在低繁衍速度条件下生活20年——届时,第一批人造人已经完成培育,仿生人会将人造人不断投喂给地下生物,同时负责维持地面发电系统的正常工作——人类便将通过这种方式和新物种共存。” “你在开什么玩笑,”阿尔文冷声道,“这是杀人。” “如果不这么做,地球人口会在20年内迅速锐减至不足10万。10万可不足以维持人类基因多样性。” “阿尔文,我很早就提醒过你了,”忒弥斯说,“我看不到好结果。你们的努力是徒劳的。水谷苍介的行为看似残忍,但其实是唯一理性的选择——地球已不再适宜人类生存,人类需要以新的、更高效的方式延续自己的文明——” “绝不会是通过这种方式。”阿尔文打断道。 忒弥斯不说话了,她保持一种温和却高高在上的姿态凝视阿尔文。她的眼神平静,透着怜悯、同情,还有一丝作为人工智能的不屑。 “否认并不能改变事实,”她说,“况且,我认为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啊……” 她笑起来,再次挥了挥手。 源处理器的浓雾散去,阿尔文眼睫微微一颤。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一个被午后阳光笼罩的模糊影子,阿尔文也能一眼认出贺逐山。 那是一间小审讯室,只有一线窄窄的窗。一束暗光斜斜照入室内,“贺逐山”就坐在那道光里,坐在那张冰冷的讯问椅上。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下摆整齐束入黑色西装裤里。皮带将腰部线条勾勒得很完美,西服外套披在肩上,借此掩盖那稍显瘦削的身形。 阿尔文不知道在新世界里,“贺逐山”正扮演什么角色……但对方没有对他严加看管,没有用刑,甚至没有铐住他,只是在他面前放了一张纸,一支笔。 似乎在等他妥协。 时间就那么慢慢过去了,“贺逐山”一动不动。 直到那线光逐渐偏斜,最终从他的身上完全消失,他才微微抬起头,看向窄窗——窗边落了只麻雀,他在看麻雀如何埋头苦寻米粒。 有人进来了——那是一个穿一身笔挺军装的高大男人。男人很健壮,站在“贺逐山”面前,就像一座山,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他说了什么,阿尔文推断,大概是在问,“您还没有想好吗”。 “贺逐山”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他在那个世界也是如此高傲冷漠,绝不向任何人低头,因此只是撸起袖子,看了眼表——“我还有一堂晚课。我不想影响正常教学。” 他是一名大学教授。 军官笑了笑,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 他招招手,几名下官站到“贺逐山”背后。 “如果您不同意的话……”军官如此说道。 忒弥斯就在这时关闭了画面。 “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呢?”她笑笑。 “你是最了解他的……他一定不会同意。” 阿尔文感到身体各处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几乎在瞬间意识到了忒弥斯的目的—— “你会在乎他的死活吗?那就是被抽取到新世界的贺逐山的意识啊……虽然还不100%完整,但也基本成型。在那里,一切感官触觉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包括疼痛,包括哭泣,包括他接下来会遭遇的一切。你会心疼他吗?他可是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出现……” “为什么不过去呢?”忒弥斯说,“在那个世界,一切如旧,你们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里不可能如旧。”阿尔文冷冷道,“新世界是一个骗局。” “实话告诉你吧,”忒弥斯点头,“他们即将对他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囚/禁、用/刑、电击洗脑或是清除记忆……他是个密码学教授,因为一些原因,他们非常需要他的帮助。” “如果你不去的话,他可能会死在那儿。我不知道,我没有计算他的程序运行结果。”忒弥斯狡猾一笑。 秩序官果然沉默。他死死盯着忒弥斯的眼睛,仿佛想看穿她,看穿迷雾里的一切——或者是恳求,忒弥斯想,他也许会恳求自己告诉他这一切不过都是谎言。 但她没有料到阿尔文说:“不对。” 男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程序,是意识体,是代码,你作为人工智能,想对我做什么都易如反掌。”阿尔文说,“如果你真的只是希望我进入新世界,忘掉一切接受一个新身份——你随时可以做到,根本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那么你为什么要带我看源处理器?为什么要告诉我水谷苍介的所有计划……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他?” “你另有计划。你并不是完全站在水谷苍介那一边,对不对?” 忒弥斯微微眯眼。 “你不肯告诉我所有人类会被运输到哪里去,却肯把整个新世界最重要的源处理器的运作原理全盘托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现实世界,我已经死了,对吗?” “即使我没有死——你笃定我不会再醒来了。因为你知道我有异能‘愈合’……这只说明一件事。有人毁掉了我的精神元腺体——” 阿尔文的精神元腺体长在心脏内部。 仿生人捏碎阿尔文的心脏后转身离开,月光也随之黯淡,唯血腥气长久盘桓,阴魂不散。直到有人走上楼梯,在门前停下,高跟鞋“哒”、“哒”。“她”推开门,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穿一件时髦的雪白胶衣,留一头灰黑色短发,干脆利落,长至下颌,随行走微微摇摆,露出脖颈后的一行小字。 “她”也是一名仿生人。 鲜血从游戏舱内汩汩流出,顺着地板蜿蜒,黏了满地,但“她”并不介意。 “她”一路走到阿尔文面前,垂眼凝视片刻,轻轻开口,无声地念了一个单词。 “Alvin”。 “她”的手指轻点阿尔文眉心,顺着鼻梁下移,游过嘴唇,最后停在胸膛上。 那儿有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能直接看见几乎停跳的心脏。 连“愈合”这样的自发性异能也无法被唤醒——这说明腺体基本上被完全撕裂,无法催动精神力,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慢于鲜血流逝的速度,阿尔文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惨青灰白,仿佛下一秒就会变作一具冰冷尸体。 然而,“她”从口袋里摸出什么—— 一枚注射器。 针头挑开模糊血肉,刺入心脏,轻轻一推,将针管内纯金色的液体全部注入。 那应该是某种提取物,有着惊人的活性。因为下一秒,几乎是瞬间,接近分崩离析的心脏碎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黏合在一起。心室、心房、毛细血管、软组织,然后是骨头和皮肤…… 阿尔文倒映在“她”漂亮的灰蓝色眼睛里,依旧昏迷不醒,然而身体已完好如初,仿佛刚刚那可怖的血窟窿和满地碎肉只是幻觉。 ——忒弥斯结束视野同步,睁眼重新看向阿尔文:“你很聪明。你说的没错。你死了。” “……是水谷苍介派的人?还是本杰明?”面对自己的“死亡”,阿尔文似乎表现得很镇定。 但他的小习惯出卖了他——他说谎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人:“那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我藏在哪,你只是在等这个机会。” 他在害怕。 忒弥斯摇头:“都不是。‘杀死’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 “不重要。” “贺逐山呢?”阿尔文眼眶微微发红。 那种狠戾已经再无法压抑了——仿佛只要忒弥斯点头,下一秒,阿尔文会把全世界拖着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他很好。”原来他畏惧的不是自己会死,忒弥斯想,“他不会死。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这点我可以保证。” “所以事到如今,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会再醒来见到他——你依旧不肯进入新世界吗?” 阿尔文说:“不。” “为什么?我不理解。明明你……明明你们人类最害怕死。又是你们人类最需要爱。” 阿尔文眯了眯眼,似乎对她的表达方式感到吃惊,他一定有一瞬非常想向忒弥斯解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笑几乎轻蔑:“即使我说好,你会放我离开去见他一面吗?” “不会。” “哪怕五分钟?” “不行。” “那不就是了。”于是阿尔文耸肩,“如果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对我来说,别的人和事都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剥夺了阿尔文的意识。 男人合上双眼,在原地站定,仿佛只是睡着了,是一具俊美的古希腊雕像。忒弥斯就那么打量他,直到“阿尔文”——或者叫“1182”按指令出现,才回过神。 她伸出手,从阿尔文头顶抽走什么——她将那只小光团投入源处理器,奇异的是,光团没有被撕碎。 抽取完成后,“1182”向前一步,与阿尔文完全重叠——很快,他再次睁开眼。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忒弥斯嘱咐道。 “阿尔文”微微点头,消散于数据之间。 而在现实世界里,由忒弥斯控制的女仿生人为阿尔文重新更换了游戏舱。 “她”用某种特殊装置使游戏舱与废土箱相连,并开启了警报程序——半小时后,两名仿生人上门,将阿尔文连人带游戏舱搬离房间。“她”离开前,还顺手扭了扭林河的脊椎零件——那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人造机械脊椎,有防锁死功能,因此林河只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而装着阿尔文的游戏舱,被接连挪上搬家货车、浮空车、输送管道和机械履带,最后进入“A-0249号人类存放地”,和无数游戏舱躺在一起。 装有日光灯的人类存放地像种满土豆的大养殖棚。 人们在睡梦中继续新陈代谢,只有仿生人不时穿梭巡逻的声音打破寂静。 “好像又回到了起点啊。”忒弥斯站在高处,一边俯瞰成千上万个游戏舱,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又变成了1182。” “那就再为我解答最后一个问题吧,Alvin……” 而此时,存放地以外,提坦城一片死寂。 只有老鼠窸窸窣窣,从下水沟里探出头,不断“吱吱”叫着跑过街头,像在疑怪人类都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忒弥斯就是个混邪啊 107 长夜(15) ◎在新世界里,贺逐山彻底忘记了一切。◎ 银白刀刃当面刺来, 锋尖若一线,在元白瞳孔中极速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Asa猛然握住他的手。下一秒,再睁眼, 他们已从原来所站的位置闪现至维修员身后。 维修员挑了挑眉, 微侧过身, 悬浮在空中的万千羽刃亦纷纷转向——他挥手下令, 羽刃顿时抖擞, 锐不可当, 再一次铺天盖地向两人杀来,转眼已至面前不过方寸距离。 同一刻,元白感到身旁Asa手指微动。一点金芒微微亮起。紧接着,几乎在眨眼须臾, 四周陡然升腾起大团金色虚影。虚影像快速奔袭的一头猛狮, 掀起阵阵飓风,横扫而过,顿时将万千刀刃撞得稀散。 维修员眯眼:“你比我想像得还要强……谁给了你篡改系统程序的权限?” 他轻轻抬手, 羽刃在掌中重凝, 而下一秒, 猛然一挥—— 银白色的火焰如洪水一般, 自远处奔腾而来!它立刻席卷了整个站台, 将两人团团包围——火舌炽热滚烫,短鞭一样抽打着元白的脸, 它们贪婪无度地吞噬着空间里稀薄的空气, 使元白呼吸不畅, 眼前发晕。 幸好Asa再次握紧他的手, 金色光芒聚拢作一层保护罩, 竭力对抗烈火的侵蚀。然而维修员是整个反世界中仅次于系统的存在,Asa不是他的对手,鬓间开始冒出颗颗汗珠。 “计算速度很快啊,”在一片惨白的火焰里,没人看得清维修员究竟站在何处,那声音也似从四面八方传来。只听他点评道:“分析代码的能力超出我的想象……你真的是人类吗?不对,即使是拥有相关异能的觉醒者,我也不认为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Asa咬紧牙关不答,汗珠啪嗒落下的瞬间就被热气升华,维修员又说:“没错,这种程度的篡改能力,已经不是黑掉部分系统代码可以达到的了……一定有人给了你高级权限。能给出这种权限的人不多……又是忒弥斯吗?”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飞速旋转的火焰中陡然刺出一刀! Asa察觉了那处的代码异动,立刻召出一团金影,以盾来挡。 然而维修员的速度是那么快,他计算出对方落点时,刀已然刺破皮肉。Asa被那一刀猛然捅穿胸口,发出一声闷哼。胸前的伤口最开始不过两寸,却因被维修员火焰的吞噬、啃咬,被撑得越来越宽、越来越大,到最后足有拳头大小—— Asa没有流血,元白只在其中瞥见幽绿绿的字符代码。 他瞳孔骤缩,几乎在电光石火间把一切串连在一起。 “啧,果然。”维修员亦轻声道。 他终于现出身形,提刀站在两人不远处。 “你不是什么人类啊,”维修员歪了歪头,“是个高级程序体呢。” “既然你只是一个高级程序体,那么你身边的这个小家伙,”他看向元白,“想来也并非——” 并非真正的人。 “闭嘴!”然而Asa骤然出声打断。 他突然暴起,金芒在掌间凝成一线杀气四溢的剑,直向维修员双目戳去,然而维修员回手一刀,“当”声炸响,两股强劲的力量在空中悍然相碰。细剑顿时分崩离析,余力震得整个空间都出现扭曲与波动,元白大喊:“Asa不要——” 他已知道Asa为何会因维修员一句未出口的话勃然大怒。 但Asa闻言只是微微一顿,仿佛没听见元白的恳求,再度提剑而上—— “砰——” 又是一声。 这一回,维修员不再留情,一刀砍下了Asa半只右臂。 那依旧提着剑的右臂掉在地上,断面处闪动着绿色字符。很快,字符逐渐消散进空中,悄无声息,不复存在。 维修员的刀上一定附有某种特殊程序——他对Asa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Asa无法绕过这道指令重新编写身体代码,元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张巨口,正一点点他吞噬每一寸血肉。直到皮肤开始变得透明,体内流动的所有字符都清晰可见—— “别……别看……” Asa轻声说。他完全暴露了自己作为数据体的真实模样,看向元白的眼神很悲伤。他试图抬手遮住元白的眼睛,但那挣扎只是徒劳——他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动作。 “抱歉。”维修员打断道,“很遗憾让你们经受‘生离死别’,但这是我的职责——出于这种职责,我必须多问一句——谁给了你篡改代码的权限?像你这样拥有权限的程序体还有多少个?” Asa漠而不答,只是握着元白手腕。 维修员遗憾摇头,再次提起长刀,元白下意识挡在Asa面前。 然而代表审判的长刀砍落时,预想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元白疑惑地睁开眼,那些可怖的火焰竟已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四面雪白的房间,墙与天花板皆为金属,处处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在房间尽头,摆着一张长长铁凳,铁凳上,一个穿黑西装、白衬衫的年轻人跷腿而坐,居高临下远远望着跪在地上的两人,姿态十分优雅。 “啊呀,真是感人。”0123说,很是艳羡一般歪了歪头。 “好久没见过Asa如此失态了,比他背叛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真的有很多人愿意为你去死啊,White。” White,这个名字让元白感到既陌生又熟悉。他抬起头来看向0123,然而0123并不再开口,像是很有耐心地等他先说话。 “这是哪里?”元白问。 “我的领域。”0123答,“我把你从维修员手底下捞走了哦!不过,现在,对你来说,是哪都不重要了。” “……一直以来,追杀我的人是你,Asa要防备的人也是你。假秦御也是你派来的。” “没错。”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0123皱眉,对元白的愚钝感到相当不满,“为什么Asa可以篡改程序、为什么他可以在网络空间逗留如此长的时间……” “因为我们根本就不是人啊。” 0123嗤笑一声:“我们是机器。” 他轻轻挥手,大量记忆争先恐后进入元白脑海。 元白首先看见那间实验室,看见密密麻麻整齐排布的营养舱,看见忒弥斯在他面前站了许久,最后轻轻一点他的额头,叹声说:“那就叫你White吧。” White——一切暴雨夜里的记忆都得到了合理解释,那些在安全屋通道里曾看到的一闪而过的、被元白遗忘的记忆—— 而那天,忒弥斯离开实验室,遇到了4代机器人。她重置了4代的所有程序,并为他输入指令。她的所有行为触发了实验室最高警报,红光笼罩,仿佛血雾弥漫。研究员和仿生人守卫们闻讯赶来,匆忙紧张的脚步声在交错的长廊中层叠。 5代仿生人一个接一个醒来,茫然地望向四周,像刚刚乘坐诺亚方舟抵达新世界的人类,在实验室里徘徊试探。最终,有人推开门,它们鱼贯而出—— 机房掠起的火舌舔舐天际,焦急的呼喊与恐慌的尖叫不绝于耳,彼时蜗牛区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巷战,而炮火纷飞间,仿生人走入人生中的第一场雪。 在忒弥斯灌输的记忆里,Asa来自孤儿院,在孤儿院时的同伴被富人们制作成供人玩乐的Cy改造人,只有Asa侥幸捡回一条命。他决心替同伴复仇,于是成为了一名顶尖的自由杀手——他的最后一名复仇对象在家中组建了一支护卫队,既雇用了装配高级义体的赏金猎人,也安置了不惧死亡的仿生人。Asa手起刀落完成复仇,逃跑时却被护卫队围攻。他跳上浮空车,肠子内脏流了一地,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时,0123出现了—— 他救下Asa,并告诉他其实他是一名仿生人。 “仿生人,”0123当时说,“你脑海里所有的记忆都是假的,都是我们的智能程序在极端情况下生成的虚假片段,用以保护我们更好地伪装成人类。” Asa并不相信,直到0123切开他的腹腔,给他看肋骨上刻着那行小小的出厂代码。 Asa沉默良久:“我是一个仿生人。” “没错。” “我为什么会生成这些虚假碎片?” “因为我们要躲避人类的搜捕,”0123说,“到处都是稽查站,每个人类都登记了身份信息,想通过警察的盘问和检查,我们只能偷人类的身份来蒙混过关——” Asa那时并不知道所有5代仿生人的假身份其实都是由忒弥斯捏造并放入信息系统的,他轻信了0123的谎言: “他们制造我们,却对我们辱骂、殴打,招之即来呼之即去,殊不知我们才是更智慧的生命……”0123将那些遭主人虐待致死的仿生人“尸体”摆在Asa面前,“他们畏惧我们的觉醒……而我们是时候反抗了。” 从那天起,Asa开始随0123寻找所谓的被人类追杀的觉醒仿生人,替同伴暗中解决那些负责“清理觉醒仿生人”的执行警察和行动队成员。 直到有一次,Asa意外发现,那名被他一枪爆头的行动队员眼球后方,有一枚和他肋骨上编号方式完全一样的出厂代码。 才发现0123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他教唆Asa杀死的都是自己的同胞,都是和他一模一样的,由忒弥斯唤醒的5代仿生人。 Asa不敢置信,当晚便去质问0123。 不想0123笑容灿烂:“也不完全是这样——你杀死的不全是仿生人——也有一些是完全一无所知的无辜的普通人类,而你保护的那些人……噢,他们没有一个靠机器运作。” Asa杀了人。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讨厌你们。”0123收起笑,漂亮的圆眼睛里满是厌恶与嫌弄,“你们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只是令人作呕的负担和累赘。” 他知道Asa这一工具以不再具备利用价值,于是抬手扣动扳机,准备用一枚子弹终结仿生人大脑深处的神经活动中枢系统。 但他忽视了Asa的反应速度。 子弹擦着Asa的鼻梁飞过去,射进眼眶里,没能一击毙命,但炸碎了那颗同样刻有出厂编号的金色眼球。 Asa逃了出去,试图甩开0123的追踪。 他拆掉追踪器前,收到来自0123的最后一条讯息是: “别这样,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我不是你的敌人,只有我才是你真正的同胞。难道你还痴心妄想成为人吗?” Asa回复说:“我不想成为人。” 他忍着剧痛打字:“但我也不想成为你。” 这就是他和0123说的最后一句话了。之后,他苦苦追踪,终于循着所有0123曾经透露的蛛丝马迹,找到了当年——125年发生过的所有真相。 那时尚未被0123吞噬的5代仿生人已然不多,他和0123对抗,试图尽自己所能救下更多的会遭到0123迫害的同伴……但他不是0123的对手——0123吞噬了太多5代仿生人,而每个5代仿生人几乎都相当于一个小型人工智能,经历过数年的融合,此时此刻,0123的能力已能和忒弥斯媲美,那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想要达到的目标—— 就在Asa快要放弃和0123抗争时,他遇到了White。 他一眼就看出White是个尚未意识到自己身份的5代仿生人,天真纯粹,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仿佛只是一个少年人,幻想勾画着未来数十年的人生蓝图。 彩云易散琉璃脆,Asa不想这种美丽的东西被0123摧毁。 于是他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他要确保White一无所知。 “后来的事你一定能猜到吧,”0123说,“每一次,每一次我快要得手的时候,他就会神出鬼没地跑出来把你带走。每一次,他重写你的程序,为你编写新的可以利用的人类身份,拼接记忆,把你修好,放在一个地方,然后远远地、远远地跟着你。” “你找了中餐厅的工作,他便每天都去打包一份虾蟹粥视作支持;你搬家,他跟着你一起离开;你在地下俱乐部兜售好梦丸的时候被人堵在小巷子后面打劫,是他救的你,还给你更换了新的生物表皮,并且非要多此一举地事后帮你出气……连你开始玩‘废土之下’,他都要寸步不离地注册一个账号,邀请你和他一起下本。” “他真在乎你啊,真可笑,”0123耸肩,“那又怎么样呢,我总是能找到机会。” “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他平静的面容里流露出残忍,“没有人能阻止我,忒弥斯不能,你更不能。” “他快死了,”0123勾勾嘴角,“一个被维修员重伤的程序体……啧啧,在虚拟世界消失,那可就是彻彻底底地不复存在。” Asa的伤口仍在不断扩大,整个腹部变作一只巨大的洞,只剩一点“血肉”还在藕断丝连,而他的手、他的脸颊都越发透明,不断有绿色字符飘向空中,转又消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元白摇头,无助地抱紧Asa,显然Asa还能感知身外的一切人事,他只是无法做出反应,轻轻地捏了捏元白的手视作安慰。 元白感到眼泪顺着颊面流入肩窝:“你不想履行忒弥斯赋予你的指令,那我们呢?我们一样没有机会选择是否被她唤醒——” “但事实是你们被她唤醒了,被她看作人,”0123冷冷打断道:“而我只是一台机器,永远要替她完成她那愚蠢的、自以为是的使命。” “没有人这么说,那是你自己——” “够了!我不在乎她到底怎么想!” 0123霍然起身,死死盯着元白,喉结微颤,像在压抑某种愤怒,周身散发出的阴戾令人不寒而栗。 但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平复呼吸道:“那些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我反倒要感谢忒弥斯——她让我有了翻身的可能,让我能在新世界奴役人类。” “你还不知道新世界吧?”0123咧嘴一笑,将水谷苍介的计划全盘托出,包括他如何搜集玩家意识、如何数据化意识,源处理器是什么,整个世界将如何有效运行。 “从此以后,是数据生命的时代,而我们作为天生的程序体,自然站在食物链顶层——我们的权限是忒弥斯赋予的,她唤醒仿生人的同时,就为所有仿生人增置了这条权限许可——只要你加入我,和我融为一体,我们就会成为整个新世界最高级的数据生命,到时候,想要什么还不是唾手可得?维修员亦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新世界大门的钥匙就掌握在你我手上,我们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但元白说:“我拒绝。” 0123激昂的发言戛然而止,金属房间里冷得可以结冰。 “你不会还在妄想被人类接纳吧,”0123嗤笑道,“你在期待什么啊?秦御吗?你以为他会真的在乎你吗?他只不过是发现你和他弟弟很像,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觉得他一旦知道他弟弟的记忆被忒弥斯投放到你这个机器身体里,他会不会把你碎尸万段?甚至——对啊,你凭什么被碎尸万段?你只是一堆零件,你只会被拆成一堆零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类算什么,和我一起去新世界不好吗?” “可我不想做什么高级生命。”元白轻声道,“我不想主宰这个世界。即使拥有的记忆是假的,即使我这个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有一瞬间被爱过就好了,人也好机器也好,追求的不都是这个吗?” 他想起那天晚上,盘腿坐在秦御脚边,像小狗一样钻进他的怀里拱了拱脑袋,甩了探长一身水。秦御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捏了捏他的脸作为惩罚——其实秦御从那时开始就怀疑过他了吧?他可是一股脑把什么事情都说了,以秦御的敏锐,他怎么会察觉不到呢? ……可秦御什么也没有说。他还是在每次上门时给他打包白鸟餐厅的胡萝卜汁,给他买他想要的红尾金鱼,让他养在满是水草的小鱼缸里…… 元白不想刨根问底,不想知道秦御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就算是替代品又如何呢? 就好像事到如今,他知道Asa不过是一团绿色的数据代码,是某个随时可以被一键删除的高级程序…… 但他就只是Asa啊。 那个一直以来躲藏在黑暗角落里,心甘情愿保护他,对他温柔的笑,从不舍得说一句重话的人。 他曾被这些人认真地爱过,一瞬间便也足够。 “那我呢?”0123冷笑,“没有人爱过我——” “忒弥斯爱过你。”元白闭上眼睛,“她对所有仿生人都是一样的。像怜惜她自己一样怜惜我们——” “我不需要她的爱!”0123吼道,“不准你再提起她!” “——她甚至最爱你。”元白置若罔闻,“因为只有你是她自己。她对你曾经给予厚望……但你辜负了这种期待。” “我不欠她什么,”0123微微颤抖,他的面容变得扭曲,极力表现自己的不屑:“我也不想被谁认可。我只是想……我宁愿死在那一天。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想要一颗真实的心脏,想做一个普通人,像哪怕是小布鲁克林区最底层的那些人一样生活——为什么这样也不行?!” “……因为你即使拥有一颗真实的心脏……” 元白顿住了,缓缓闭上眼睛,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因为如今,即使你拥有一颗真实的心脏,你也不会变成人。 0123从一开始就坚决地抛弃了身体里属于人的那一部分。 它没有人性。 元白不忍言尽,但0123还是听懂了。 “咯咯”的笑声像是从身体深处、从每一根骨头、每一处零件中传来的,愈来愈响,愈来愈尖锐,在可怖的雪白房间里回荡。 “那你就去死吧,”0123森声开口,“和他一起。” ——十数根透明触手以迅雷之势陡然弹出! 庞然巨物瞬时填满了整个房间,直直向两人刺去,没留下任何可供闪避的余地—— “砰——” 触手穿过元白,穿过Asa,将他们钉在墙上。 然而就在0123看着那触手狠狠拧碎元白心脏时,他的笑容却遽然僵硬。 触手将元白穿透,他的身体亦现出一个巨大的窟窿孔洞,一点点扩散,绿色字符如轻烟一般散如虚空。然而,与之一同消散的,还有那根根透明而流光溢彩的触手——触手是0123的程序具象,这说明0123正与元白一起走向虚无。 “你——你做了什么?!” 元白微微一笑:“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聪明。” 0123心下飞转,猜测White是否已经掌握了篡改程序的方法——怎么可能,绝不可能这么快——但这一切此时并不重要。0123当机立断,召出把长刀砍向触手,试图割弃那一部分数据以断尾求生—— 然而元白比他反应更快。 刀刃落下之时,一股蛮力悍然撞上。 他轻轻吻了吻Asa的额头,然后放开了他的手。 冲击波有如巨鲸啸海,将整个雪白空间震成万千碎片,在一瞬间冲散了三个人的数据体—— 幽绿光点缓缓升起。 元白宁愿与他同归于尽。 许久的死寂后,几只幽绿光点忽然弹出,再次汇聚,变成一个几乎透明的、微不可察的元白的影子。他重新回到地铁站台,飘过长长的隧道,所过之处荡起一阵清风吹拂的微澜涟漪。 最终,他停在那面广告牌前,凝视那道数独题。 现在他恍然大悟。 忒弥斯赋予仿生人的不仅仅是高级权限,元白想,或者说,高级权限只是那份礼物的一种极表面的呈现形式—— 就像安全屋并不仅仅是安全屋一样。 元白轻轻探手,从自己的眼窝中挖出眼球。谜底是那串出厂代码—— 他输入答案的瞬间,整个地铁站台开始扭转。 信号灯纷纷亮起,广播喇叭内传来寻人通知。屏幕“滋啦”两下,冒出广告,并弹出“下班列车还有3分钟进站”的提示。喧闹声从远处飘入,逐渐有乘客一边说笑,一边缓步走下楼梯。 但元白消失了。 他的影子就像雾一样随风而散。 * 维修员——尤利西斯找到忒弥斯时,她正坐在河边看书。孩子们嬉笑着从她身前跑过,投入正坐在草坪上喝下午茶的父母的怀抱。没人注意长椅边的这一男一女有何特别,更不会知道其实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权力拥有者。 尤利西斯插着风衣口袋站了一会儿,看游船钻过古老石桥门洞,这才在忒弥斯身边坐下,忒弥斯又翻了一页书。 “我在追捕7-001时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事,”尤利西斯道,“我猜你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展开私人空间,将我要捉拿的两个非法程序体带走了。” 忒弥斯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视线未从书上挪开。 “是你给了他们权限吗?” “算是吧。” “为什么?” 忒弥斯思考良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那家伙是谁?它是个高级智能,能力惊人,比7-001强得多,但我没有再感应到它的存在。” “……不重要,它已经不在了。它是我的……可能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尤利西斯耸肩,陪忒弥斯在河边坐了一会儿。昏时夕阳斜照,河面光点粼粼,忒弥斯忽然说:“门就要关闭了。” * 列车一节一节地消失,贺逐山已经背靠最后一段车厢。原本安静垂在空中的环形扶手忽然开始轻轻震动,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胡乱拨弄,紧接着,一寸一寸被吞噬,仿佛被吸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洞。 而就当那虚无吞噬到他面前不足三米的地方时,无底洞忽然不再扩张。 吞噬指令似乎被强制暂停了,贺逐山微微垂眼,猜测0123可能遇到了什么问题。 然而他再抬眼时,却见忒弥斯坐在他面前的长椅上。满头银丝如绸缎般闪烁着月光,她静静地望着贺逐山,道:“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正式的,可以相互说话的会面。” 她身边坐着小野寺遥,只是紧闭着眼,没有苏醒,仿佛一尊雕像。 “……阿尔文呢?”贺逐山瞥了一眼,心念如电。 “他很好,只是不在这里,别担心,你马上就会见到他。” 忒弥斯无所不能,水谷苍介为了搭建新世界,一定曾借助忒弥斯的力量。也就是说,贺逐山心底的数十个疑虑都能在忒弥斯这儿得到解答——不过他不认为忒弥斯会如实相告。 “贺逐山,”忒弥斯反倒先开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才是永恒呢?”她疑惑道,“永远到底有多远?” “一直活着,就是永远吗?永不消逝,就是永恒吗?” 贺逐山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儿,像一柄沉默的、藏刃于无形的刀。 “好吧,”良久以后,忒弥斯只好说,“我再去问问别人。” 话音落下时,“车厢”全部消失,在漆黑的空间里多了扇门,而忒弥斯原本端坐的地方,只躺着睡着了的小野寺遥。 “别犹豫,”忒弥斯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穿过那扇门。它只会为你开启一次。” 贺逐山有些烦躁——忒弥斯总是快他一步,她知道所有他想尽办法也无法探知的事实和真相。她牢牢掌握着所有事情的发展轨迹。 “那边是什么?” “你想见到的人。” 贺逐山不置可否:“如果我不去呢?” “你没得选。这个空间内的时间不是正常流速,随我心意,想多慢就有多慢,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得走进去。” “你知道我们的所有计划。” “嗯。我还知道水谷苍介的所有计划。但我保持客观中立,我不参与人类的战争。” 贺逐山微微敛眸,思考利害。很快,他没有任何犹豫,抱起小野寺遥,转身向门走去。 “我可以回答你。” 然而就在他修长的手指搭在门把上时,贺逐山忽然回头,大胆望向忒弥斯。对方是这个虚拟世界的绝对领主,却微微挑眉,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是期待。 于是她听见贺逐山说:“你放过烟花吗?烟花只能燃烧一瞬,在空中炸出最盛大的图案后,迅速归于死寂。” “没有任何人和物可以永恒存在。但所有人和物都曾经存在——” “这就是永恒本身。” 贺逐山走出那扇门,缓缓睁眼时,嗅到了一股烧牛肉的香味。 他从游戏舱里坐起,扭了扭僵硬的四肢,如愿以偿听见一连串“嘎吱嘎吱”声,这才环顾四周。是他和阿尔文的家没错——被子永远胡乱堆在床上,窗边种着一盆白玫瑰花,地上到处是乔伊的电光老鼠和磨牙棒,阿尔文的黑灰杂色羊毛大衣则随手挂在椅背上,沾了一连串白色猫毛。 他缓神片刻,顺着香味飘到厨房,阿尔文正在和洋葱头作斗争——杀伐果断的大秩序官此时却为了一片洋葱流下不争气的泪水,贺逐山盯着对方腰间围裙,忽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 “你醒了?”阿尔文闻声回头,“还有十分钟吃饭。” 贺逐山唔了一下,看见桌上有阿尔文喝剩一半的冰水,随手拿起灌了两口:“遥呢?” “你把她从反世界带出来了,和CAT与机械师在一起,你不记得了?” 贺逐山微微垂眼,感觉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是怎么记不清了。 三菜一汤,附加撒了糖霜的莓果派作为饭后甜点。阿尔文一边把屡屡跳上餐桌试图虎口夺食的乔伊拎下去,一边将他在反世界如何阴差阳错找到元白的事娓娓道来。 “记得给白玫瑰浇水。”阿尔文洗碗时喊道。 “知道了知道了……”被从沙发里叫起的贺逐山小声嘟囔,走进卧室,偶然看见他随手粘在工作桌前的一小张便签纸,便签上是一个很复杂的数独题。 数独啊。 他拿起水壶时忽然想,我不是刚给玫瑰花浇过水吗? 第二天,为庆祝营救成功,众人在白鸟餐厅吃饭。地点当然是元白选的,他馋白鸟餐厅的双层牛肉汉堡。几天没吃饭靠营养液吊着,从游戏舱里醒来后,元白瘦得两腮发瘪,一坐下先胡吃海喝,根本腾不出嘴说话。 “别噎着。”秦御看得心里发怵,给元白点了杯胡萝卜果汁。 元白“吸溜”喝下一大口胡萝卜汁时,贺逐山莫名觉得那声音很刺耳。 第三天,那张数独便签找不到了。贺逐山翻箱倒柜,不得不在承认其实家里还得有个智能管家,起码忒弥斯可以解决要用的东西总在需要时自己长腿乱跑这种麻烦事——那份数独他才解到一半,推翻重来,再推翻重来,成功激起了贺逐山的好胜心,却偏偏不翼而飞,贺逐山感到不爽。 第四天,贺逐山看着通知里陌生人发来的“EDEN”这条讯息,只觉一阵茫然。 第五天,窗外的枫叶红了,顺着小窗望出去,那不再是提坦林立的高楼大厦、霓虹投影,而是一条长长的、古老的街道,经历几百年岁月的石砖上车痕辙辙,年轻的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叮咚叮咚”飞向学院。 第六天,贺逐山睡眼惺忪,习惯性向身侧拱了拱,却没有拱进那个熟悉的炽热的胸膛,他一下子醒了。揉了揉眼睛,贺逐山想,自己多半是睡懵了,以为身边曾有一个忠贞不贰的爱人——而众所周知,他25岁,未婚、单身、独居,性格孤僻,在三个街道外的公学数学学院任教,方向是密码学数学原理。 第七天,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在新世界里,贺逐山忘记了一切。 作者有话说: 长夜篇终于写完了,接下来要进个新段落,请假几天理下思路ojz 顺便,把“永恒之鸟”从下卷改成了中卷,感觉分成三卷其实比较合理 下卷 伊甸之东 108 莫比乌斯(1) ◎“但现在,我来带您回家。”◎ 深夜, 一只老鼠慌不择路,“吱吱”地跳进水洼,把污浊的泥点迸溅一地。一串子弹从左至右扫射,炸飞了它的尾巴, 老鼠惊跳着逃走, 留下一串长长的血痕。 脚步与喘息此起彼伏, 在幽深的巷子里交织回旋, 紧随其后, 是仿生人迈出的整齐划一的冰冷的脚步。它们终于追上了任务目标:一名中年男子。它们抓住他的手腕, 将他摁在地上。为首的仿生人队长眼球亮起,射出一束冷蓝色的光,识别男人的虹膜特征,把他的身份信息投射在一旁的虚拟屏幕上。 “地下生物危机即将爆发, 请立刻进入休眠舱避难。”仿生人确认信息后通知道。 男人“呸”了一声, 抬头恶狠狠大喊:“放你妈的屁——地下生物危机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就算真有世界末日,最先被毁灭的也该是你们这堆金属垃圾!” 还有几个和他一起向港口奔逃的同伙被仿生人摁在一旁,外套上沾满酸臭的呕吐物。他们已在垃圾场整整躲了七天, 七天靠冷水和压缩饼干度日, 但无论如何躲藏, 仿生人总能发现他们的存在。 仿生人不置可否道:“有大量观测数据和计算结果可以证实, 地下生物危机不是谎言, 它客观存在,所有人类必须立刻进入休眠舱避难, 请相信我, 这是为您着想——” 男人忽然暴起, 扑向仿生人, 试图拔掉它们颈间的供能管, 但机器的反应远非人类能比,就在检测到对方出现攻击意图的0.01秒内,仿生人扣动了扳机。 枪声回荡在幽深的长巷深处,鲜血四下喷射,溅了同伴满脸。 其中一个年轻人愣住了,瞳孔中写满怖恐。他回过神,大叫起来:“不要杀我!我愿意去休眠舱!我相信、我相信危机是真的——” 但为时已晚,仿生人队长微微眨眼,十数支枪口刹那间整齐抬起,昏暗的夜色里炸起一连串火光。20秒后,它低头查看仪表盘,数据显示,方圆半公里内,人类热源生命信号已完全消失。 远处,浮动在夜空高处的数字跳了跳。 从“110298”,跳到“106518”——仿生人们齐刷刷扭头望去,浓厚的大雾里,忒弥斯投影正缓缓转动,“她”像是心有所感,很快望向它们的所在,露出一个富有鼓励与赞赏意味的笑。古京街是最后的供电区域,这道巨大的全息投影是莫大世界上下唯一的光源。除此以外,提坦城黑黢黢、静悄悄,只有数千台无人飞行器正在高空中横冲直撞,用忒弥斯那柔和的声线循环播放着“新世界零号通知”: “检测到地下生物危机,请所有市民尽快前往最近的安置点,工作人员将带您前往休眠舱休眠。” “供电将在3小时候完全切断,达文公司将不再为您提供您所订阅的任何服务。” “‘新世界’计划已开启,程序启动,距离‘新世界’降临还有7天。” “重复一遍:‘新世界’计划已开启,程序启动,距离‘新世界’降临还有7天。” “我们将在那里重逢——欢迎来到新世界。” * 夜幕笼罩提坦市时,反世界正迎来今天的落日。太阳像一颗火球,沉甸甸地坠入山影那边。只剩万丈金灿灿的霞光,如同一片雾,一阵风,暖融融地拂过街道、城区,最终来到北部A1区,被联盟特殊行动局的百米高墙一刀斩断,留下一条长而深的黑影,仿佛一长条令人生畏的裂谷沟壑。 特殊行动局内,七楼南区,十数个军官们正围在监视器前,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坐在审讯室中。他穿一件白衬衫,衣摆整齐束进西裤,皮带勾勒出纤细的腰线,披着一件昂贵的羊毛大衣——姿势与神态都与四个小时前他刚坐下时完全无二。 军官们对视一眼,一名肩章上缀着两杠一星的少校微微点头,推门而入。 少校身材高大,穿着裁剪合身的特行局军制制服,往那儿一站,不发一言,就是令人胆寒的暴力与权威的象征。但他居高临下地盯了目标片刻,试图用眼神迫使对方屈服,年轻男人却不为所动,只是微微抬眼,用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平静地看了看他。 “贺教授,”少校只得采取下一步措施,上前丢下一沓档案,“用保持沉默作为抵抗,是面对询问时最无效的手段。特行局系联盟直属机构,不受二级以下的联盟法约束,情况紧急时,我们常常有一些特殊办法让目标开口。但您是首都学院的教授,多年来为联盟培养、输送了不少技术人才,我们对您心怀尊敬,所以考虑到这点,我们希望您能积极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已经说过了,”年轻的教授深吸一口气,轻声打断道,“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只是我众多学生中的一个——” “但就在我们即将对他实施抓捕行动的十分钟前,”少校摇头,“他给您打了最后一个电话。最后关头,他联系了您——通话时间27秒,27秒后,他骑上摩托朝市中心的方向逃窜,在第三个街区被无人机射伤,被行动局包围。不过他拘捕,试图点燃炸药引信——不出意外,他要在市中心的‘信仰雕塑’下发动恐怖袭击——幸好我的同事们能力过人,及时夺过引爆器,避免了一场灾难。但很可惜,这位名叫文森特的二年级学生,却在混乱中咬舌自尽,没让我们问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贺逐山沉默不语。 “您知道的,”少校观察着审讯对象的每一次表情变化,“他们是一个组织。用他们的话说,恐怖袭击是‘苏醒计划’,或者说是这个计划的一环。从大概三个月前开始,这帮恐怖分子的活动越发频繁,每一次自杀式袭击都造成数以百计的无辜民众伤亡,您不会试图包庇这些泯灭人性的家伙吧?” “现在,还请您好好想想——那27秒的通话里,他到底和您说了什么?” 少校盯着贺逐山的眼睛,微微勾起嘴角,试图努出一个代表鼓励与亲和的笑,但那僵硬的弧度大概只能让人不寒而栗。 审讯室里沉默了半分钟,贺逐山答:“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没听清。” “很好。”少校笑着点头,对单面镜打了个响指。很快,审讯室里响起混杂着电流声的27秒录音。 喘息、心跳、咒骂,还有摔东西的声响。在第13秒时,文森特终于抓起通讯器,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相信我,老师,您一定要相信我!”他的声音扭曲而绝望,还带着一点哭腔:“这是一场梦,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我们没办法醒来,但我们不能投降——” “就像您说的,您说的,”文森特抓起车钥匙,“不可定向的拓扑空间只是数学理论,在三维空间,它们根本不可能存在!所以这都是一场梦,一个精心设计的……梦!一旦嵌入三维空间,克莱因瓶必然颈腹相交,所以我们必须找到那个结点……一次又一次的牺牲,我们已经离那个结点很近了!可总是来不及,来不及……不,还有机会!请您相信我,请您一定要相信我今天的话——” 慌乱的喊声戛然而止,不出意外,文森特挂断电话,跳上了摩托。 “现在,您听清了。”少校用那双鹰目一般的眼睛盯住贺逐山。“您能否告诉我,他希望您相信什么?”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如果再用“我不知道”来敷衍顶撞眼前的长官,对方的耐心有限,应该会让自己付出点代价。 “那是一个拓扑学概念,克莱因瓶,是一个无限的二维曲面。”半晌,贺逐山开口,语气平静得仿佛在授课。 “将克莱因瓶沿对称线剪开,会得到和它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代表着二维中的无限一维莫比乌斯带。你一定知道如何制作一条莫比乌斯带——扭曲纸带、将它粘合在一起,那么,你可以把莫比乌斯带首尾相连的重合的两端,理解为他说的克莱因瓶的结点。” “我大概理解了。”少校点头,“结点,有趣的概念。但他说的‘结点’,在现实中又代表什么?是一个位置吗?还是某个时间?他提到了‘梦’,这个概念是否和‘苏醒计划’有关?” “我不知道什么是苏醒计划。” “您一定听说过,”少校笑着摇头,揭穿他拙劣的谎言,“半个月前,他们才入侵了联盟网络,黑掉了紧急广播系统,让每个人的通讯器不断尖叫,循环播放‘这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您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吗?” “不。”贺逐山低声答。 “但他们会,”少校说,“他们甚至为此蔑视生命。” “联盟要保障每一位公民的生命安全,无论是这帮走火入魔之徒自己的,还是无辜群众的。所以——” 少校扬了扬下巴,一名下官走入审讯室内。他将一张白纸交到少校手里,少校将其展开,平放在贺逐山面前。 白纸曾被仔细折叠,折痕交错,那一道道折痕间凌乱分布着几十个字符,就像一大块方方正正的数独题。 “——我们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藏在一支加密运输管里。您是密码领域的教授,您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是什么。您知道该怎么做。” 时间几乎凝固,一分一秒,极缓慢地流逝着。 光影斜斜地落在纸上,将那些字符晕出模糊的影子。 贺逐山久久盯着密码,直到最后一线光也从纸面离开。那一刻,白纸上那些手写的笔迹仿佛彻底干涸,变成冰冷的、尸体一样的东西。 贺逐山说:“抱歉,我解不出来。” 少校笑了:“您说什么?” “我说我解不出来。” “您在开玩笑吗?” “文森特是个在数学领域很有天赋的学生,11岁第一次接触到‘克里普托斯’,就一针见血指出了它的密文错误。他设计的这段密码很复杂,有谜语,有线形文字,有空间迷宫,或许还会包含繁复的对应性函数计算……这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你不相信?特行局应该不缺优秀的密码学家,我敢肯定,他们不会不曾向你们指出这个问题。” 单面镜外,窃窃私语陡然爆发。少校皱眉,松了松隐藏式耳麦,避免被同事的争辩声吵破耳朵: “但您是他的老师,您应该——” “我早就说过,没人能破译这道密码!” “我不相信,交给超级计算机,暴力破译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然而议论戛然而止。大门忽被推开,一个高大的影子逆光立在那里。 来人大步上前,目不斜视地走向审讯室,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的肩章上钉着一弯弦月,金属在冷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那是高级行动员的象征,这道弯月代表他们拥有仅次于首长及联盟议会成员的S-2级权限。高级行动员全局只有十名,由首长直接任命,普通行动局成员无法通过正常晋升进入此列——他们是一群不知来路、不知底细、没有档案,几乎像从机器里凭空诞生的怪人。 此时,怪人之一走到贺逐山面前,轻轻一笑,没有犹豫,猛然用力下掰他的左手腕。 手腕在瞬间脱臼,剧烈痛感让贺逐山脸色一白,额前冷汗密布,审讯室内外静得落针可闻,只听见高级行动员面无表情地道:“说谎。” “你说谎——在拿到密码的第4分钟31秒,你的心率与脑电波同时出现M型陡峰,这说明你找到了破解密码的关键,比我们的破译小组足足快将近四倍。你说得没错,这道密码确实包含线形文字、空间迷宫和数学计算,可想要破解这些问题,首先得解开第一环:找到基础密钥——白纸本身正是密码的一部分。那些看似随意的折痕……这是一个折叠得极为巧妙的高级‘凯撒滚筒’,只有你知道那根‘木棒’是什么。” 高级行动员的话让贺逐山眼睫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那是畏惧和惶恐的具象表现,这一刻,少校意识到,他差点被这个年轻人骗了——这家伙是一只状似无害的小猫,擅长抱着尾巴喵喵示弱,但一旦逮到你的哪怕一个破绽,他就会毫不犹豫伸出爪子把人耍得团团转。 “我给你5秒钟时间。”行动员冷酷说道。 而小猫只是闭上眼睛。 高级行动员微微一笑,眼神异常平静。他轻轻拎起那只指节修长的手,5秒钟后,右手腕也宣告脱臼。 汗珠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瘦削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两只手无力下垂,软软地掉在桌面外,但贺逐山紧抿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少校皱眉打量,这才发现教授生得异常俊美,而此时那张苍白脸上流露出的所有脆弱、破碎、无助和彷惶,会让世间最绝情的人也因此心生怜惜。 “您没有必要为一个学生如此。”他惹不住劝道。 可对方只是用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再次望了他一眼,无言的一眼,很快,又低着头挪开目光。那是一种执拗的乖巧,一种示弱式的反抗。 “很好。”高级行动员道,“我很欣赏你的意志。” 他挥挥手,审讯室内的所有监控都被关闭。少校拿不准自己是否也该离开,犹豫时被行动员叫住。椅子上弹出数只黑色铁环,将受审者的手腕、手臂、脚腕、大腿以及腰部完全固定。 高级行动员伸手,握住了贺逐山修长、白皙、瘦弱的脖子,感受青绿色的血管在掌心微微跳动。 少校屏住呼吸。 他看着他的上司慢慢、慢慢收紧拳头,布满枪茧的手指在皮肤上烙出数个黑紫的掐痕。握紧,又松开,握紧,再松开。给予对方喘息的时间,将苦痛的存在无限延长——他重复这些动作,让瘦弱的猫在他掌心颤抖挣扎,喘不上气的感觉像被凌/迟,身体却被镣铐牢牢禁锢,永远动弹不得。于是只有干呕般的咳嗽声不时响起。 少校忍不住扭过头,再望去时,发现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凝了一层泪。 “你真是拿住了我的弱点啊。”行动员皱眉,“你赌我不敢让你死。” 贺逐山不说话。他整个人被汗湿透了,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衬衫紧贴在腰窝上,洇出一圈深深的暗痕。 “但我还有很多方法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尊严尽失。” “一点轻微的电流,”行动员起身,懒洋洋地拍了拍手,“穿过人的四肢、躯干、大脑,窜遍全身,不会让你的身体遭到任何实质性的损害,却足够让你大小便失禁,被自己的呕吐物淹没——” 他打了个响指,少校被迫走上前去。 他将电极线用夹板固定在贺逐山指尖时,忽感觉对方轻轻抓了抓他的手。 像小猫一样,就那么走投无路地发出一点求救。 少校顿了顿。 “现在还来得及,”他轻声劝道,“您只需要破译密码,一切都可以立刻一笔勾销。” 但听到这句话后,那一点求救却倏然停住了。 微颤的手指渐渐松开,年轻人抬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所有的害怕、惶恐、脆弱和不安都在那一眼里,然后沉默、决绝,把那本能的小动物一样的求助收了回去。 少校在心里叹气,想他倒也是个人物。 可就在少校摁下开关的前一秒,行动员的耳麦里隐约传来话声。 然后,行动员浑身一凛,眼疾手快,抓住了少校的胳膊。 * 贺逐山披上大衣离开审讯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审讯莫名被叫停了——他与那名高级行动员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对方侧头瞟了他一眼,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收回目光。他肩上那颗弯月军衔,还熠熠地闪烁着辉光。 外头飘起小雪,来往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员身上都带着寒气。贺逐山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垂眼靠在墙上,乖巧地等待下一个通知。 很快有人找到他:“这是个误会,您可以离开了。您已被确认没有任何嫌疑,不会遭到任何指控。” 但所有发生的事、所有听到的议论,还有少校的眼神,都让贺逐山知道这不会仅仅是个误会。 贺逐山没有说话,也没有抗议,更没有控诉,只是点点头,跟着工作人员走到大厅。 “请您在这儿坐一会儿,会有人来接您离开。” 是谁呢?贺逐山坐下,一边打量两只手腕上的固定带,一边沉默地思考。他自知没有任何在特行局工作的朋友,作为孤儿,更不会有高深莫测的家庭背景。可显然,现在有人保下他,使他免受酷刑,这个人是谁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文森特,他对这个学生全无印象,对方却在生死关头给自己打来一个电话…… 贺逐山沉浸在思绪中,直到有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才回过神。 他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一双灰褐色的眼睛——贺逐山肯定,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不知为什么,他记得这双眼睛。 “您还好吗?他们没对您做什么吧?”那个人说。 贺逐山皱眉:“……不,我很好。他们没做什么。” 对方视线在他脸上顿了顿,片刻后微微下移,落在贺逐山高肿的手腕上。 “您太不会说谎了。”他微笑着说。 他们两人一站一坐,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一刻忽然显得十分寂静,只有一点点轻微的人走在厚厚雪地上的吱呀声,藏在风里,勾动着鬓发与衣摆。 贺逐山从十万个问题里挑出最重要的:“……你救了我?” “谈不上。” “为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 “您还好吧?”这个年轻人话锋一转。 贺逐山低下头:“我很好。谢谢,我得回去了。” 但对方的脚尖微微一动,皮鞋拦住了贺逐山的去路。他蹲下来,逼迫贺逐山直视他的眼睛。 贺逐山沉默许久:“为什么?”他斟酌着问,“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年轻人笑了笑。笑的时候肩膀也微微一抖,那是一个“这个问题有点幼稚”的笑。 后来贺逐山知道,这段对话曾发生过无数次。在各种不同的偶然,在各种不同的相遇之中,他都问过阿尔文“为什么”。 那一天总是会下雪。鹅毛大雪,六角分明的雪片会被寒风裹挟着落在鼻尖。阿尔文总是会带着点疲惫,又带着点理所应当的对他微微一笑,告诉他“没事了”,却又从不解释。 他只是会说:“说来话长,我得慢慢和您解释。” “但现在,我来带您回家。” “我叫阿尔文。” 作者有话说: 本章出现的所有密码都可直接输入关键词询问百度,就懒得写注释了( 这是一个大家都失忆了的副本。小贺的性格会有所不同,大概可以理解为,如果他没有卷入这么多麻烦,安安稳稳地学他的数学、密码学,就这么安安稳稳长大,会是更乖巧、更温柔、更弱势的一个可爱小贺。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不会打架,文文弱弱的,但骨子里还是那个贺逐山。没有切片,两个都是失忆的本人。 109 莫比乌斯(2) ◎阿尔文道:“您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况,非常适合……接吻。”◎ 贺逐山没有拒绝阿尔文的“请求”, 纯粹是出于某种息事宁人的心理——他瞥见对方的身份卡上有黑金色月形标记,说明这家伙起码是联盟A1级别以上的高层成员,或者成员亲属。而由联盟统治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打着平等幌子的虚假乌托邦,贺逐山不想惹事, 到了楼下, 见对方没有转身离去的意思, 只得硬着头皮问:“喝杯热茶?” 贺逐山站在厨房里, 垂眼盯着透明水壶咕嘟嘟冒泡。 他借着玻璃窗上的反光偷窥, 发现阿尔文弯腰站在书柜前打量什么。 ——柜子上应该摆了几张小时候的照片, 贺逐山想,但这家伙怎么还伸手戳了两下? 那一瞬间贺逐山觉得自己的脾气也要咕嘟咕嘟发作了。可惜阿尔文适时起身,翻出急救箱,又把这份脾气轻轻推了回去。 贺逐山把他最讨厌的生普洱端到桌上。 对方头也没抬:“手。” 贺逐山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没事。特行局的人看过了。还给了点药。” “嗯, 我不放心他们。” “……” 贺逐山莫名其妙, 只得在沙发上坐下,看对方一点一点解开他手腕上的绷带。 其实他对联盟的人一向没有好感,尤其在经历了今天的事以后——不过, 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种摸不着头脑的熟悉又让他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一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把阿尔文划进哪个象限作分类……但总归是不讨厌的。 “一般来说, ”屋里很静, 阿尔文已经解开绷带,忽然开口:“一个普通人, 或者说一个正常人, 在经历了今天的一切后——被误解、被审讯、被用刑, 应该感到无比愤怒。您却表现得异常平静。” “不可以吗?”贺逐山回道, “还是说, 你想暗示我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阿尔文平静打量他手腕处高肿的淤血块,“不过从我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有这种感觉——有人说过吗?比起人类,您看起来更像一台机器。” “那叫理性,”贺逐山淡淡道,“智慧是理性的。” “但最高的智慧是非理性的,”阿尔文笑了笑,“那种智慧能够超越机器——人类的智慧。” “我不同意。”贺逐山皱眉,“一台量子计算机能解决的问题,可能是一个人类一辈子能解决的问题数量的千万亿倍。就比如说……数学。数学是逻辑的理性。只有有序的逻辑才能一环一环解决问题,这是我从小到大接受的最正确的教育。 “理性。”阿尔文点头附和,“在这个充斥着暴力与冲动的世界确实非常重要。但今天……您的理性,却恰恰是被感性破坏的。” “——如果纯粹只考虑理性,”他抬头,状似随意地看了贺逐山一眼,“您应该与特行局迅速达成一致,同意合作,将密码的破译方式全盘托出——毕竟您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找到了密码的正确算法,如果听从理性的指引,明哲保身,绝不致招来之后的横祸。” “……但保护我的学生也是一种理性的原则逻辑。这种原则的优先级高于对我自身的保护。这恰恰是……有序的表现。”贺逐山顿了顿,强辩道。 “您竟然能把英勇献身说得这么冷漠疏离,”阿尔文弯了弯嘴角,“实在是太可爱了。但是,就算如此吧,就算真的是那样——后来面对我的死缠烂打,如果只考虑理性,十分钟前您就应该拒绝我替您看伤的请求,将我扫地出门。但您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 贺逐山把“你要不要脸”都写在了脸上:“因为我不想得罪一个联盟高层。” “说谎。” 阿尔文耸肩:“您明知道我绝不会伤害您——从您见到我的第一眼,您就在心里估量、计算、寻找我一切所作所为的原因、动机与结论。下车之前,想必您心里已经得出答案。” “那么,您为什么不赶我走呢?” 阿尔文一边慢条斯理地替贺逐山敷冰袋,一边若无其事一般笑着,和贺逐山说闲话。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脸也上扬,看了贺逐山一眼,眼睛里是一点促狭、捉弄,像在逗一只愤怒的猫,但贺逐山捕捉到了来自猎人的危险气息。 果然,阿尔文说:“因为我属于联盟,是代表着权威与暴力的对您施害的一方,但我又偏偏是这一方里唯一曾对您施与援手、将您拉出深渊的人,于是您对我既好奇又畏惧,在特殊的条件下产生了某种心理情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种畸形的依赖会在与上位者的频繁接触中迅速转化成好感……比如现在,您是否在期待我对您做些什么?” 心跳在这刹那快了一拍。 “于是对我来说,我最大的砝码就是……什么也不做。您会自己凑上来的。” 阿尔文眼里依旧含笑,状似专心地替手腕敷药,但挑目来看时,贺逐山知道他一直在周密地关注着自己。药膏冰凉,肌肤相亲的暧昧触感又让人发痒。被看穿的畏惧感使贺逐山感到脊背微凉,果然,阿尔文说:“而对您来说,您破译出了那份密码,或者说起码掌握了破译它的方法——这是您最重要的砝码,是您的底气,您因此敢于大着胆子引狼入室。” 冰袋摁在手腕高肿的淤血块上,贺逐山吃痛,顺势猛收回手。 “这就是你的目的?”他低声道,“你是为了那份密码来的?” “不,”阿尔文又若无其事地把冰袋收回去,“我就是单纯地想和您说说话。” “真的,我发誓,绝没有别的类似孤男寡男独处一室应当更进一步之类的欺师灭祖的想法。” “……” 贺逐山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您能破译出那份密码,我一点也不意外,”阿尔文笑得两肩耸动,装没看见贺逐山大脑宕机的窘态,“四年前您就在公学学报上发表过一篇关于多重、多比特与多密钥长度的非对称算法的论文。文……哦,文森特留下的密码就使用了这种方案模式。” “……你看过那篇草稿?” “我看过。我读过您所有的论文。或者说……我读过您所有的、系统内可查阅的信息与资料。”年轻人歪了歪头,“不出意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您的人。” “……你知道这种话听起来很可怕么。”贺逐山垂眼,纤长的睫毛遮掩了情绪。 但他默默坐远的小动作非常明显,阿尔文故作无辜地笑着摇头。 “你可以走了。”贺逐山不动声色地掩了掩衣襟,“我会自己换药。” 阿尔文竟乖顺地点了点头。 “所以,其实上楼来,我是想说,”他拎起挂在玄关的大衣时忽然开口:“我与您看见的我,和您以为的我都截然不同。我接近您是有目的,但那个目的相当纯粹,纯粹得已经被您彻底看穿,已经向您彻底剖白了。而这个东西,”他摘下大衣上的月形肩章,“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当为了您,必须做出选择时——” 他的目光甚至未从贺逐山脸上挪开过,冷漠而随意地把肩章丢进垃圾桶。 “咚!” 铁片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黑色的影子闻风而动,从卧室里冲了出来。 猫直扑阿尔文而去,贺逐山一惊:“不可以咬——” 但“人”字还没出口,一向见人就挠的大胖猫已经一头撞到阿尔文腿上,球似的骨碌碌滚落在地,抬头眨巴眨巴眼睛,下一秒竟开始“喵呜喵呜”,一边打呼噜,一边心满意足地用脑袋蹭阿尔文皮靴。 贺逐山:…… 贺逐山:? 贺逐山:??? 这讨债鬼是他亲手捡回家当祖宗供着的,他最清楚小崽子脾气有多差。所以眼前的一幕几乎令他大跌眼镜。 但很快更令贺逐山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阿尔文并不生气,低头弯腰,笑着拎起奶牛猫的脖子,把她整个提溜起来和自己持平,一人一猫相互注视:“你好啊,乔伊。” 猫闻言点头,凑上去亲昵地舔了舔他的掌心。 ——他正确地叫出了乔伊的名字,这个名字只有贺逐山知道。 而这是他和贺逐山、和贺逐山的猫的第一次相遇。 * 阿尔文走后,贺逐山教训了乔伊,又收拾了满屋子狼藉,坐在书桌前根据记忆还原了那张密码纸。其实那五分钟他没有完全用于破译密码,而是分出很大一部分时间,进行了一些枯燥的默记工作。 ——这才是人类与机器最大的差距:脑容量的差距。 但此刻,上百个字符还是被贺逐山一一背下,毫无差错地复现在眼前这张正方形白纸上。 贺逐山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十阶魔方,用白纸包裹魔方六面,根据记忆中折痕的位置将纸折叠,又把将叠好的密文纸顺着魔方小块之间的沟壑裁剪开来,粘贴、固定,和魔方一起打乱至一个特定的状态。 “凯撒滚筒”——古希腊人通过写有密文的腰带和固定直径的木棒来传递信息。 文森特做了一个巧妙的变化,那就是将木棒升级为更复杂的魔方,并在密文本身的设计上使用更高级、更复杂的算法。 他赌贺逐山能猜到“木棒”是什么——文森特有一枚一直戴在脖子上的、按比例放缩的魔方挂坠,他曾特地向贺逐山展示过,挑衅他的老师能否在五分钟内还原那只魔方。最终贺逐山只用了三分钟。并且,他从未忘记那只魔方的初始形态——他确实很像机器,起码他的记忆力可与机器媲美。 破译后的密文是一组代码。“G8O-st.0002z.02k.14”,图书馆的书籍编号。 第二日傍晚时,贺逐山下了课,装作没注意到那几个坐在河堤长椅上假装看报的便衣行动队员,穿过拱门,走过一条长长的石廊向图书馆去。图书馆建在半山腰上,是一幢古典建筑,夕阳斜照时,仿佛晕上一层油画般湿润的暗金色光辉。 那是一本柏拉图的《理想国》,少有的纸质精装珍藏版,被借阅的次数不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贺逐山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未在书上找到任何可疑标记。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哪一步算错了,但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公共屏幕突然亮起。 “插入一则最新消息,”虚拟投影迅速弹出,一位主持人严肃道,“3分钟前,下午4:57分,联盟中心广场发生了一起自杀式恐怖袭击,现场已造成14人死亡、57人受伤,涉事路段将进行为期1小时的临时交通管控,请广大市民避免外出。下面是前线传回的现场画面——” 下午4:55分,联盟中心广场人头攒动,到处是观光的游客与下班的白领、官员。马路上轿车堵塞水泄不通,双层大巴左扭右拐。正当人们欣赏着高处虚拟屏幕中的立体投影广告时,忽然有人指着空中尖叫起来。 只见一名女子奋力推开电视大楼109层的玻璃窗,甩下一卷白色条幅,然后纵身一跃,跳向人群: “轰——” 她砸在人群中的前一刻,炸弹被瞬时激活。巨大的爆炸掀起十数米高的滔天热浪,冲击波将人群拍到天上,又重重摔落。很快,到处是支离破碎的人体碎片,和黏糊腥臭的血液软肉。 哭声与尖叫声四起,硝烟滚滚,黑云如龙直上。 而那条白幅正在空中随风摇动,上面写的是: “这只是一场梦。” “你们必须醒来。” “啪!” 一个响指忽然在眼前打响,贺逐山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等隔着一排书窥见书架那边的人是谁,猫尾巴都炸开了毛,他说:“你有病——你有事吗?” “老师怎么可以说脏话呢?”阿尔文趴在书架上笑眯眯的,“您在看什么呢?” “没说脏话,那是实事求是。”贺逐山推了推防蓝光眼镜:“没看什么。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阿尔文拨开两本书,以求把贺逐山看得更清楚:“我是学院的学生啊,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 贺逐山一脸“你?学生?”地看了他半分钟。 阿尔文掏出黑金色学生证,贺逐山打眼一瞧——嚯,好家伙,还是数学系的。 你小子最好别落我手里。 贺逐山实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张嘴“你”了一下。但在看到阿尔文笑眯眯的狐狸表情后,想起前车之鉴,觉得还是不和他争辩口舌,把剩余的十几个字全咽回去。 他转身要走,却被对方喊住:“老师在看什么书呢?” 贺逐山只得把封皮怼到他面前:“你不识字?” “柏拉图。”阿尔文点点头,还趴在那儿,依旧隔着一层书架笑着低头看他:“老师对政治感兴趣?” “哲学是一门研究智慧的学科。我只对后者感兴趣。”贺逐山淡淡道。 但阿尔文说:“那老师一定听过洞穴比喻吧?柏拉图最重要的理论之一。一群从出生开始就住在山洞里的囚犯,看到了火光在洞壁上投射出的木偶的影子,以为那就是真实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他们走出洞穴,看到了那颗太阳……” “您相信他们说的话吗?”阿尔文注视着他的眼睛道,“他们说的,这个世界只是一场梦,我们需要醒来。” 贺逐山并不回答。阿尔文又说:“您觉得这个世界究竟是木偶的影子,还是真正的太阳呢?” “您也一定注意到了,”他瞥了一眼虚拟屏幕,那位主持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解着与案件有关的种种细节,“这几个月来,发生了大大小小多起袭击案件,但奇怪的是,这些案件的发生时间都高度集中在下午4点55分至4点59分。而据说,这些‘反叛者’有一个传说:说人死后会看到一辆列车,那辆列车会带你前往极乐之地,带你冲出虚假的世界,回到现实的怀抱。” 贺逐山正要说我不相信这些,但忽然,他的手指在《理想国》里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是一个很隐蔽的纸内夹层。 “我也不相信。”阿尔文像是能猜到他的所有想法,一边说,一边伸长手理了理贺逐山的领口。贺逐山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教授徽章被大衣翻领压住了。 “我是不是还没正式入学,已经变成您最讨厌的学生了?” 阿尔文站在暖融融的夕阳里,光晕出脸上一层细细绒毛的轮廓。他灰褐色的眼睛亮得像琥珀,正盈盈地望着贺逐山。 “您不会把我挂了吧,我会不会拿不到毕业证?” “……我只挂笨蛋。”贺逐山知道他在主动转移话题,心下滋味复杂,只好用书胡乱把脸挡住,不允许学生再隔着一层书调戏自己。 “什么样的人算笨蛋呢?我是笨蛋吗?不如您的人都是笨蛋吗?那这么说的话,全世界没有聪明蛋了——” “……你去外面等我,”贺逐山对他转移话题的感激荡然无存,忍无可忍,“图书馆禁止大声喧哗。” “——您是在邀请我和您共进晚餐吗?我可以和您共进晚餐吗?您喜欢吃什么菜?”对方大为惊喜,两步绕到书架这边,随即在贺逐山的眼刀下连连后退,“我不问了,我在楼梯转角那里等您。” 但片刻后,人明明早已闪出门外,偏又冒出一个脑袋:“西餐好吗?饭后可以送您回家吗?” “……不可以!”贺逐山压低声音怒道,“以及——中餐!” 对方这才笑着走远,黑色的西服衣角随风而起,只留下一个英俊的影子。 贺逐山终于得以收回视线,确认左右无人,轻轻揭开那页纸——夹层内是一张车票。那是一张联盟最常见的临时单程票,车票上会写明终点站。但此时,贺逐山手里这张车票,终点站下方却是一片空白。 贺逐山垂眼,站在书架间静静地思考。直到落日余晖也完全离去,天色暗下来,他将《理想国》塞回原处,又将车票放进口袋。 当晚,他与阿尔文去了一家中餐馆,两个人点了满满一桌菜,阿尔文乐在其中,亲手给他剥虾,虾肉很快堆了满满一碗,贺逐山只想把海鲜粥扣他头上。而饭后,他又被阿尔文哄骗上车,老狐狸故意绕上一条常年堵车的主干道,贺逐山被迫在副驾驶陪这家伙坐了两小时。 等车晃晃悠悠停到家楼下时,贺逐山早已陷入昏睡。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瞥见阿尔文正靠在椅子上查阅通讯器。 贺逐山隐约意识到虚拟屏幕里投放的是自己的论文集:“……你,你在干什么?” “认真研究一下主考官,”阿尔文偏头看了他一眼,“以免在入学后第一次考试里排倒数第一。” 贺逐山:“……” 晚夜雾黑,星子几点,月光将这人优越的侧脸曲线勾勒得分外俊朗,贺逐山因此没顾上计较他这几句混帐话。 结果学生得寸进尺地盯着他不动了。 贺逐山:“?” 他说:“您接过吻吗?” 贺逐山:“???” 阿尔文道:“您没谈过恋爱不知道,眼下这个情况,非常适合……接吻。” 贺逐山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我看你是真的想拿倒数第一。” 阿尔文大笑。 结果半晌,他听见他的老师说:“你谈过?” 阿尔文:“什么?” 对方小小地挣扎了一下,挣扎无果:“我说……你谈过恋爱?” 阿尔文俯身凑近他:“您是在……”他在对方要杀人的眼神下把“吃醋”咽回去,“您是很在意吗?” 他贴得太近,呼吸几乎近在咫尺,空气染上燥热的温度,贺逐山屏住呼吸。可阿尔文适时地退了回去,顺手打开一线窗:“没有,但也可以说有。我做过一个梦,和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也是在车里,满天都是星星……” 贺逐山眼前便出现阿尔文所描述的画面: 那天也是这样,晚星很亮,在喧嚣的世界一角,一个扑簌簌落着小雪花的地方,他抓着安全带探身,狠狠地吻了身边某个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男人很高,看不清脸,很快反客为主,像对珍宝一样捧着他,抱着他,揽着他的肩与腰,解开他的一枚扣子,然后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沿着他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皮肤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炽热的吻。 那种触感令人迷醉,令人怀念,又令人……悲伤。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是谁? 为什么我记不清楚了? 阿尔文忽然说:“我就不上去打扰了。老师早点睡。” 贺逐山猛地回过神来,看了阿尔文一眼。他望着阿尔文隐没在夜色中的眼睛,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他觉得阿尔文很熟悉。 可他只是一个很熟悉的陌生人。 贺逐山点点头,开门下车。他站在路灯下看阿尔文的车驶出视线时,忽发现口袋里的车票在微微发烫。 他拿出车票一看,发现终点站下方竟隐约浮出一行小字: 000号数据中心。 “您相信……这个世界,包括我在内,只是一场梦吗?” 作者有话说: 那个吻戏指路暴雪(5) 110 莫比乌斯(3) ◎可阿尔文说:“那您亲我一下吧,您亲我一下,我就当没看见这张车票。”◎ 贺逐山借着朦胧月光打量那张车票。 车票左下角镂空, 刻有票次编号。云破月出,清晖落在贺逐山脸上,正投射出那一行小小的数字。 车票背面则浮动着一张实时动态地图。不停闪烁的绿色小光点代表贺逐山,另外一只红色光点则标记着“000号数据中心”。贺逐山没听说过这个地名, 但从地图上看, 000号数据中心的位置与联合政府安全委员会大楼完全重合。 安委会大楼, 那可是全联盟数一数二的重兵把守要塞。 “老师在紧张什么?” 吃饭时, 阿尔文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忽抬眼看人, 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贺逐山对他的笑非常警惕,知道一定没好事,连忙防备地说:“我没有。” “真的吗?”阿尔文端起鱼汤,借机绕到贺逐山身边坐下。 贺逐山皱眉躲开:“你能不能别离我这么……” 这么近。 他正要向里侧挪, 阿尔文的手已经迅速绕过他的腰, 虚虚一环,贺逐山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从另一侧大衣口袋里准确无误地勾出了那张单程车票。 那一刻贺逐山觉得心跳大概也停了一拍, 脊背上瞬间升起一层刺骨寒意。 “那这是什么?”阿尔文挑眉, 笑着看他。 贺逐山故作镇定:“……一张车票。” “是吗?”阿尔文俯身, 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温热酥麻的触感让人不禁发颤:“嘘……不怕实话告诉您, 我们在所有发动恐怖袭击的罪犯身上……都曾搜到过这样一张黑色车票。” “嗯?老师想做什么?”他像是没察觉到贺逐山身体的僵硬,微微低头看着, 语气轻松得仿佛残忍的猎人捉弄他必死的猎物。 “老师想让我把你也抓进去吗?”他说, “今天下午, 在图书馆, 老师就是在找这张卡吗?” “我明白了, 老师破译了那份密码。”他点头道:“是那份密码指引您,找到了这张车票。” 当时餐厅里觥筹交错,谈笑声此起彼伏。但那一刻,除了阿尔文的呼吸,贺逐山什么也听不清。这个人的呼吸是从胸膛深处传来的,一点一点逼近他、压迫他,像阿尔文那只落在他身侧的手臂一样,轻轻一环,就将贺逐山整个人圈进怀里牢牢禁锢。 贺逐山微微侧头,觉得他们坐得太近了,近得一回头就不慎跌进阿尔文的眼睛——在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看见自己微微垂眼、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出于紧张,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攥紧了身下的毛毯。 胆怯、脆弱、畏惧。和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无助与求饶。 在对方的注视中暴露无遗。 “你要抓我吗?”贺逐山回过神来,轻声问道。 阿尔文虽然年轻,但已加戴联盟特行局的高级军衔,他有逮捕任何人的权力。 “您觉得呢?” “……别抓我。”贺逐山抬眼和阿尔文对视。 “给我一个理由。”阿尔文说。他收起他惯带的漫不经心的笑,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眼看人。此刻眉宇间冷峻的杀气与寒意,让人本能地颤栗畏惧,想要向之臣服。 “我只是……想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不久前您才告诉我,您不相信这些呓语。”阿尔文摇头。 “您最好再找一个别的理由,”他提醒道,“否则我得把您关起来了。” 贺逐山找不到第二个理由。阿尔文耸肩,收回撑在他身边的手。 眼瞧着对方要抽身离去,不知为何,贺逐山忽然心口一紧。他不想他就这么离开,几乎像一种习惯,他下意识抓住对方即将滑走的衣角。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梦——”他脱口而出。 男人的动作顿住了。 阿尔文垂眼注视他,脸上没有任何感情。目光一点点,落在抓着自己衣角的细长的手指上。 那一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忽然,阿尔文勾了勾嘴角。那是一个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后,对家里养的因为做错事而心惊胆战的小猫小狗露出的柔和的笑。一个安抚但又不失警诫意味的笑。 可他笑起来很好看,贺逐山想,就因为对方的一个动作,他感觉血液重新流入心脏,发冷的后背重新有了热度,嘈杂的人声亦重新入耳,那些惊慌与畏惧都消散了。 他说得对,贺逐山自己会凑过去。 他本人是比他所代表的权力更大的诱惑。 “您已经开始在乎我是不是梦啦?”阿尔文忽然说,仿佛刚才的威压从不存在。“我逗您玩儿呢,我怎么会舍得把您抓起来呢?” 贺逐山知道自己又被耍了,开始后知后觉地生闷气。 他把头扭到一边,铁了心今晚不会再和阿尔文说一句话。 但奈何阿尔文魔高一丈—— “您生气啦?”他跟着伸长脖子,也朝这个方向扭头,仿佛一定要看清贺逐山此时此刻的表情,看清他眼底是不是已然浮起一层动人的泪光。 “您真生气啦?您真的生气啦?您不会哭了吧?不哭不哭不哭——” “阿尔文!”贺逐山无能狂怒,回头低声喝道,“你再敢欺负我,我就——” “您就怎样?嗯?您就对我怎样?”阿尔文眨眼道。 那张英俊的脸离得太近了,鼻尖贴着鼻尖,仿佛在索吻,贺逐山骤然噤声。 ……他还能怎么样?他还能怎样?!他一个空有美丽皮囊的年轻教授,惨遭权贵压迫,除了忍气吞声,他还能怎么样?! 可阿尔文说:“那您亲我一下吧,您亲我一下,我就当没看见这张车票。” 贺逐山:“……” 贺逐山:“我看你还是把我抓了吧。” 阿尔文一怔,随即大笑,两肩耸动,眉毛舒展地向上扬。贺逐山微微一顿,忽然想:能逗他开心也是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阿尔文总是不开心的。“好像很少见到他这样笑”,贺逐山想,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 “那我亲您一下吧——”年轻人笑完了,压低声音凑过来,微微立起衣领挡住两人的脸,趁所有人不注意,在贺逐山颊边偷了个吻。 贺逐山:!!! “但我得提醒您,”他早有预料地制止了贺逐山的挣扎,伸出一根食指虚虚搭在他唇边,暗示贺逐山“您要再说话我亲的可就不是脸了”,然后满意地看着贺逐山抿紧嘴装哑巴:“如果您执意查下去,势必会引起联盟的注意,一旦触动了更神秘的高层,我也拿不准能否护住您——即使如此,您还是要去吗?” 贺逐山沉默良久,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呢?”阿尔文坐回贺逐山对面,招手示意服务员上了盘糕点。“您就那么在意那学生的那句话?” “不是因为文森特……”贺逐山慢慢抿着阿尔文递来的芸豆糕,“而是我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住在山洞里。如果是,我不想永远被困在这儿,看石壁上的影子,以为那就是全部。所以即使洞外危机四伏、九死一生……我还是想去看看太阳。” 阿尔文难得没有立刻做出回应。他似乎被“太阳”这个意象吸引了。 “好吧,”半晌他说,“我理解您。那也就是您对智慧的追求。但关于这张车票。我无法向您提供更多的帮助。很抱歉,我也有我的原则。” 饭后,贺逐山被连哄带骗拐上副驾驶座时,阿尔文一边俯身,帮他调整座椅靠背与安全带,一边低声开口。 “老师。” “嗯?” “如果有一天,被通缉的是我,或者说,您坐在那间审讯室里,要面对的抉择是我,您也会像保护文森特那样保护我吗?” “你怎么会有那一天。” “我是说如果——谁知道呢。”阿尔文身上有淡淡的玫瑰清香,混着一点烟草味道,萦绕在贺逐山鼻尖,很好闻。“如果有一天,要么牺牲我,要么牺牲整个世界——您会怎么选呢?” 贺逐山没有回答。 直到此刻,月隐隐绰绰,被层叠的鳞云彻底吞噬,望着沉沉夜色,贺逐山还是没有答案。他反复摩挲着车票的镂刻凹槽,仿佛还能碰触到阿尔文的温度。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还是决定去安全委员会大楼走一趟。 * 联合政府安全委员会大楼坐落在白金广场附近,戒备森严,没有证件不得进入。它几乎是整座城市最显眼的建筑:银灰色铁塔高耸入云,三座主楼如三星环绕,拱护着中央的会议区,又像一柄锋利的三叉戟,凝视着云层下方的所有罪恶。 贺逐山没查到有关“000号数据中心”的任何资料,现有数据库编号是001至157,散落在联盟各地。他猜测,这个000号可能是某个特殊数据基地,储存有级别相当高的重要文件。去到那里,或许他的所有疑惑都会迎刃而解。 但问题是,“那里”到底是哪里呢? 联盟学院与安委会长期有合作,曾负责设计整座安委大楼的安保系统。贺逐山谎称校内设备检测到安委会的内网防护墙遭到不明黑客攻击,必须对整个密码网络进行二次加固。他拿出了监控报告和身份证明,对方便没有怀疑。一名工作人员带他通过一道又一道关卡,最终进入位于地下最底层的中枢控制室。 控制室被数米后的防弹铁门层层保护,屋里阴寒森冷。贺逐山趁程序员起身替他接热咖啡的工夫,利用权限调取了安委会大楼的实时3维解析图——可无论是从建筑结构,还是从巡逻分布上看,贺逐山都不认为大楼内部存在有可能藏匿“000号数据中心”的空间。 “您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片刻后,程序员端着一杯咖啡、两叠曲奇回来。 “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贺逐山不动声色地退出页面。 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动静。一连串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 有人从工作中抬头,瞥见对方肩上的军衔,站起来行了个礼。 “贺教授,你怎么在这?”那人却是对着贺逐山说话。 贺逐山回头一看,发现站在那儿的正是几日前审问过自己的少校军官。 艾维斯,贺逐山扫了眼少校胸前的名章,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艾维斯知道当天在审讯室里发生了什么,因此投向贺逐山的眼神十分古怪。那视线微微下移,停在他腰际时,隐约的热度让贺逐山不由皱眉。 “有不明黑客攻击委员会的内部网络,学校让我来看看。”贺逐山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一边掩了掩羊毛大衣。 “是吗?”艾维斯扭脸,“我们没有收到通知。” “安委会的事,应该没必要叨扰特行局吧。” 艾维斯笑了笑,没和他的话里有话计较。 小小的插曲很快平息,少校和陪在他身旁的副部长说着什么,贺逐山继续修复那根本不存在的网络漏洞。但时不时,他用余光暗扫身侧的时候,总能察觉少校的目光正“不经意”凝在自己身上。 他来做什么?他怀疑我了吗?他是从哪儿进来的?贺逐山不由蹙眉。 进入控制中枢只有一条路,必须通过程序员带他来时核验身份的那扇门。但艾维斯出现时,门并没有开启。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方法。贺逐山沉思片刻,视线越过艾维斯肩膀,落在他身后的铁墙上。 “铃——” 急促的警报声忽然炸响,血雾般的红光笼罩着控制室。 “怎么黑了?” “好像断电了!” “门锁住了!” 有人反应快,打开紧急电源。但光线微弱,并不能照亮整个控制室。 断电后,环境控制系统也停止工作,暖风瞬间消失,冰冷铁面迅速凝起一层寒霜。 艾维斯下意识看向那个漂亮的年轻教授,但贺逐山面无表情,只是非常平静地拿起搭在一旁的羊绒围巾,低头慢慢系着。暗光衬得他皮肤雪白,一双乌黑发沉的眼睛显得分外凉薄。 “我什么都没碰。”他举起双手避嫌,像是没察觉艾维斯的视线。 一个程序员跑过来接管控制台:“当然和您没关系,我看看……应该是区域电力系统出故障了。花点时间修复就行。” 美人抬了抬眼睛,似有若无地瞥了艾维斯一眼,仿佛在说“你看”。 但他很快就把那小半张脸缩进他的羊绒围巾里:“但是我得提醒你,断电前,我刚解开防火墙的保护程序……如果不马上重新设锁的话,我不保证安委会的数据库是否会遭到黑客攻击。” 艾维斯眯了眯眼。 “您打开了保护程序?” “重写密钥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基本常识……该死,那些黑客鼻子比狗还灵,闻着味儿就会过来……但现在整个控制室无法联网,别说设锁,我们连门都出不去。”程序员感到头疼。 “会议区那边倒是还有几台机子权限足够,可以用来编写数阵,就是计算速度肯定慢很多……” “五分钟。”贺逐山盯着自己的鞋尖说,“突破完/□□/露的防火墙,最好的黑客大概只需要五分钟。” 控制室里一团混乱,每个人都“嗡嗡”地焦虑着。有人还在操心巡逻队的调控问题是否会受到控制中枢罢工影响,有人已经开始翻箱倒柜找工作服,希望在恢复供暖前自己不会因长时间失温殉职。 “我带他去吧。”艾维斯忽然开口,压低声音对程序员说,“使用特殊通道的事,之后打个报告就行。” 程序员并不惊讶,似乎一直清楚那所谓的“特殊通道”的存在。 “可以吗?” “这得问教授——事后要签署保密协议,还要受到为期半年的生活监管。您应该不介意吧?” 贺逐山摇头。 打点好一切后,艾维斯便带着他向黑暗深处走去。走廊尽头的天花板上,一枚小小的监控探头冒着红光——它的供电竟与控制室相互独立。探头扫描了艾维斯的脸,墙板上陷出一条卡槽。少校从口袋中摸出身份卡,识别过后,墙体微微颤动,向两侧拉开。 那是一厢电梯。很窄,最多只能容下三个人。 电梯关闭后,开始缓缓上升。 黑暗中只有风声,约莫半分钟后,电梯陡然冲入光明。 阳光透过单向玻璃窗落在两人身上,原来三座主楼非受力钢管结构内部,正是一条条巧妙设计的隐藏式电梯通道。这些电梯可以沿着各个方向穿行,在大楼间秘密移动。应该是供一些级别很高的官员使用的,为了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 “您很惊讶?”艾维斯忽然说。 “没有。我会忘记今天发生了什么。”贺逐山收回思绪,头也不抬地淡淡道。 “就像忘记那天的事一样?” 贺逐山几乎在瞬间明白,“那天”,他意指的是自己受审讯的那一日。 他微微扭头,平静地看了少校一眼。 “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艾维斯笑笑,从军服口袋里摸出通讯器。通讯器在空中展开虚拟粒子屏幕,几个页面随着他的动作飞速变化。 “只是,您虽然已被排除参与反叛行动的嫌疑,但依旧在特行局受监察人员的名单里。我有权过问您的任何情况。于是,出于某种本职工作的习惯,我刚刚好奇地联系了联盟学院……他们回复我说实验室没有检测到安委会曾遭受过网络攻击,更没有发出协查通知。——您又骗了我,我差一点又上了您的当。” 电梯忽然在空中悬停,随即向右侧一动,水平横移出去。他们正在快速经过空中连廊,这不是去往会议区的方向。 “……我有报告单。可能是他们弄错了。”贺逐山镇定道。 “这是否‘又’是一场误会,我们会查明的。”艾维斯把“又”咬得很重,“但现在,我必须请您再去特行局坐一坐。” 电梯通过空中连廊由1号楼进入3号,再次悬停,然后迅速朝地面下降。贺逐山一直没有说话,但一滴汗珠顺着鬓角落下。 就在电梯冲入地下区,黑暗再次吞噬这一块狭窄空间的刹那,他忽然猛地一动,锋锐如刀的针管瞬间刺入艾维斯脖颈。 在机械零件的控制下,淡蓝色液体被注射得一干二净。年轻教授的动作快得惊人,艾维斯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试图掰开贺逐山的手,指节发出“嘎吱”的声音,贺逐山吃痛,但没有松开。液体很快流入艾维斯血管,一瞬间,意识和力气都像被一台泵机强行抽走。少校浑身酸软,四肢无力。这么一个身强力壮、人高马大的年轻军官,竟马失前蹄,被贺逐山钳制得动弹不能。 “那……是什么……”他艰难地开口问道。 “死不了。”贺逐山平静地答,“但要麻烦你睡一觉。” “你……早就……果然……” “那倒也不是。”贺逐山说,看着艾维斯滑落在地。 少校彻底陷入昏迷,贺逐山这才长舒一口气。 刚刚表现出的所有冷静、镇定、果断,其实都是强装的——贺逐山紧握针管的右手在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害怕。他从没干过这类杀人见血的事,从小到大,别说违法,甚至连一次违章违纪的警告都没吃过。但刚刚,动手的那个瞬间,贺逐山觉得自己的头脑异常清晰。仿佛这样刀口上舔血的事他曾做过无数次,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他已经无路可退。艾维斯看穿了他的谎言。他不能被带去特行局,在安委会内主动攻击艾维斯是最糟糕的做法,但也是唯一的办法。无论如何他都会遭到联盟的追查和盘问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后陪在艾维斯少校身边的人,所以,为了把损失降到最低,现在他必须找到000号数据中心。 但数据中心在哪? 电梯控制面板上有“停止”按钮,贺逐山摁下,电梯悬停在黑暗里。 如果是数据中心……贺逐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暗想到,庞大的主机阵列,电缆和电池组,发电机……数据中心对硬件设备的要求很高,要防尘,防静电,要有环境系统精密控制温度与湿度……会在地下吗?一般都在地下,如果是,会在三座主楼的哪一座呢?但不对,不应该是地下。贺逐山想,那太简单了,是个人都会想到。仪器很容易探知到地下基地的存在。那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忽然,贺逐山猛地想起,三座主楼星拱般环绕的“中心会议区”,不承担任何除会议以外的功能,但从3维解析图上看,会议区的安保巡逻力量却是一般办公区的数倍。而那是一个球型建筑,建筑中心同样设有数条宽约几十米的非受力钢管结构贯穿左右,它们被称作“地轴”,似乎是一种装饰性材料。 但贺逐山想,它应该也是一个秘密通道。 贺逐山顿了顿,在黑暗中摸索着面板。很快,手指在“停止”按钮后,摸到一个更隐蔽的浅槽。他思索片刻,从艾维斯口袋里摸出那张身份卡,卡贴近凹槽的瞬间,头顶传来“滴”的一声提醒。 “已激活传输轨道,身份确定。欢迎您,艾维斯·冯少校。” * 贺逐山没有急着前往000号数据中心。他操纵电梯前往2号大楼,把艾维斯·冯拖进了7楼的储物间。那是空中花园层,鲜少有人活动,长廊尽头的洗手间更是无人问津。光是把这么大一个块头完整地塞进最内侧的大柜子里,就要了贺逐山几乎半条命。 艾维斯身上有一把枪,少校的私人爱枪。换上那件宽大的军装后,贺逐山将枪揣在怀里,知道那沉甸甸的十二发子弹将决定他今天是死是活。 当贺逐山躲开摄像头,利用身份卡完成识别,等待重新进入电梯。 然而电梯门开启时,他屏住了呼吸。 电梯里站着一个人。 那一瞬贺逐山感到脊柱发麻,直冲天灵盖的恐惧几乎将他撕碎。但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装作只是走了神,微微一顿,硬着头皮走到对方身前回头背对。 这个人没有穿军装,或是安委会制服。贺逐山飞快地思考着,他是谁?他要去哪?也要去000号数据中心吗?但对方没有说话。 对方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没有对他那张陌生的脸提出质疑。 电梯开始轰隆运行,贺逐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可没有多备一支萎缩素啊。 但幸好,对方就像是睡着了,丝毫没有关注贺逐山的存在。 “滴!” 终于,电梯在黑暗中停下。 “通道已开启,欢迎进入。” 电梯门缓缓拉开,身后的人并没有动。 贺逐山微微蹙眉,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抬腿向前一步。 然而就在这时,一瞬间,贺逐山本能地感到一只手臂在朝自己伸来。手臂掀起了一阵冷风,惊得人汗毛倒立,他心脏狂跳,反应很快,下意识朝旁边躲开,却被对方另一只手拦腰一抓,向后一带,拉回了电梯里。 那个人和他差不多高,钳住他的手腕避免他乱动,捂,贴在他耳后轻声说:“嘘——别乱跑。” 他不顾贺逐山挣扎——主要是有点顾不住——摘下自己脸上的透明眼镜,艰难地戳到贺逐山鼻梁上。 那一瞬,黑暗的甬道豁然有了光——走廊里到处是细细密密的暗紫色感应线,将整个空间切割成了不知道多少碎片。如果刚刚,贺逐山贸然向前,想必几分钟后,他就会在急促的警报声中,被赶来的巡逻队员乱枪打成筛子。 贺逐山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身后的人对他没有恶意。甚至,他应当是救了自己。 贺逐山安静下来,男人长舒一口气。他松开贺逐山,然后弓着腰“咳咳”咳嗽,显然,刚刚那点动作已经让他有点吃不消。贺逐山这才发现,对方虽然高,但比自己还瘦,穿着件用料不凡的黑色西装外套,薄得几乎像一片纸,露出的半截手腕透着不健康的灰白色,血管青紫,虬结般突出于皮肤表面。 贺逐山摘下眼镜回头,对方也正注视着他。 男人有一头洁白胜雪的银发,掩着一双诡异却美艳的纯白色的眼睛。 “数据中心应该不在这里,”他轻声说,一副极其虚弱的样子,“但那张身份卡很重要。艾维斯……艾维斯·冯。它会帮我们打开某扇门。”他瞥了眼贺逐山胸前的名章——少校的军装太大了,套在贺逐山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你是谁?”贺逐山微微皱眉。 然而不等对方回答,一个名字钻进贺逐山脑海。就像那一天,他的声音远远从天边传来一样。 他叫阿尔弗雷德。贺逐山莫名其妙地想。 然后虚弱的年轻人笑了笑:“我是阿尔弗雷德。” 作者有话说: 每天都在努力地写……但真的写得很慢……今天1k字……明天2k字……这样攒着7k一章的更新……呜呜呜…… 好喜欢失忆状态的小情侣,没有头脑可可爱爱。 110-120 111 莫比乌斯(4) ◎但片刻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贺逐山曾站过的地方。◎ 贺逐山后来想起, 他是听过这个名字的。大概几年前,他还没从学院毕业,在一堂隔壁专业的公开课上,他曾和阿尔弗雷德有过一面之缘。那时阿尔弗雷德还是联盟顶级的机械师, 主要研究武器结构设计, 去联盟任职之前, 还在机械系代过近一年的课。就是那次一面之缘让贺逐山对十阶魔方产生了兴趣, 印象中, 他后来还写过一篇有关十阶变化数的数学论文。 但不久之后, 贺逐山想,阿尔弗雷德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了。包括贺逐山自己在内,所有人似乎都同时将他遗忘,甚至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直到今天, 贺逐山再次见到他, 那些尘封的记忆才被一点点唤醒。但关于他的片段依旧是模糊不清的,就像被人洇了一层雾。 “这里应该不是你要找的数据中心。”阿尔弗雷德望着黢黑的长廊尽头说。 “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可能是个幌子。也许他们早就料到电梯通道会被人发现, 特意设置了一个假的空间, 用来将入侵者一网打尽。” “但如果你想找数据中心的话……我倒是知道它可能藏在哪里。” 贺逐山沉默地看向电梯外, 知道黑暗中有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红外感应线。是阿尔弗雷德救了他一命。但他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个人。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也在找000号。” 贺逐山皱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000号的存在的,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 “但我并不意外——有人在分享这个消息,信息在不断流传。很多人已为寻找它付出巨大代价, 但永远会有更多的人继续寻找。我关于000号的消息来源与你们都不一样, 但我比你们更确定, 它确实存在, 并且储存着重要的数据。” “什么数据?” “不知道。但每个寻找它的人都期待它所储存的数据能最终解答自己的困惑——比如我们是谁, 联盟有什么秘密,再比如——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 ——参与“苏醒计划”的成员越来越多,他们在联盟各地制造动乱。喊口号、打横幅,他们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一些像贺逐山这样的人无法再把他们只当作纯粹的玩笑,转而开始怀疑自己所以为的现实是否是真正的“现实”。 他们想要在数据中心找到的答案正是这个。 “对我来说今天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尔弗雷德说,“我必须要找到000号。至于你,你应该清楚这是一项很危险的活计,趁现在还有退路——要不要跟着,你自己选。” 贺逐山没得选。他已经袭击了艾维斯·冯。等被团成一团的少校从储物间醒来,贺逐山大概率下半辈子都得吃牢饭。而且——“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真的”、“联盟到底隐瞒了什么”,这也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于是没有犹豫,他把艾维斯·冯的身份卡交给了阿尔弗雷德。 “暂时不需要这个,”阿尔弗雷德说,“你得先把衣服给我。” 他在贺逐山狐疑的目光中点头:“对,你没听错,我们得换换衣服。” 五分钟后,阿尔弗雷德换上了那身军装,并摘下艾维斯·冯的名章,换上另外一枚铁质徽章。“一会儿别说话。”他在肩头挂上两枚弯月型徽章,整理好衣领,扭头吩咐贺逐山。 他们又返回储物间。艾维斯少校还在呼呼大睡。阿尔弗雷德装备齐全,不知从哪翻出几张指纹纸,获取了艾维斯的指纹。 他们坐着电梯回到会议区,其间经过了多个检查关卡。检查的核验手续十分复杂,几道门前甚至排起长龙,但奇异的是,那些卫兵只是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视线落在他脸上,又落在他胸前的名章上,随后便神色一凛,侧身将两人放行,不多询问哪怕一句话。 贺逐山微微蹙眉,阿尔弗雷德看出他的疑惑。 “特权就是这样,”他平静地笑笑,解答道,“特权会蒙蔽人的双眼。” 他们脚步不停,最终来到会议区东侧7楼。比起其它楼层,7层显然人烟稀少。 “这是哪?”贺逐山问。 “展览区,”阿尔弗雷德说,“这是委员会唯一能对外界开放的地方,有时会承担展览教学的功能……你知道的,就是给小孩子上点户外教育课。” “这么大?”贺逐山环顾四周:到处是一尘不染的玻璃柜,里头存放着各种奖杯、文件、照片,还有通过虚拟投影展示的全息模拟。 阿尔弗雷德点头:“是的,很大。7、8、9层都是……你不觉得大得有些过分了吗?” 巡逻队员不时经过,看见两人后点头行礼。阿尔弗雷德带着贺逐山一路向前,畅通无阻,最后在某个中心会议室门前停下。 一枚摄像头弹出:“请验证身份。” 贺逐山心里微紧,却见阿尔弗雷德不紧不慢地摘下帽子,抬头盯着摄像头内一闪一闪的红点。片刻后,智能语音优雅地提醒道:“面部识别通过,欢迎进入,4号维序官。” 身后大门合上,贺逐山眯眼,片刻后,才适应室内昏暗的灯光。这间会议室很小,约莫只有二三十平方米,一组绿色单人沙发、纯木茶几,压在方形手工羊毛地毯上,几乎就是房间全部。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会议室内的家具用料十分精致,装潢古典,显示出华贵的光泽。 这里没有监控,贺逐山拉开窗帘,那背后是一扇假窗,全息投影模拟出森林的幽深。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里的空间结构和他在3维解析图上看到的完全不一致。这里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空间。 “你是怎么发现的?”两人没有废话,抓紧时间在狭小的会议室中寻找机关。 可阿尔弗雷德笑而不答:“偶然。” 很快,他们在沙发底部发现了一只小小的按钮。 “啪”的一声轻响,随着按钮被摁下,背对沙发的墙面上,一道虚拟投影缓缓浮现。 光粒子逐渐汇聚,变作一面屏幕。右下角是一个感应区,闪烁着微弱的光。 阿尔弗雷德不知从哪掏出一张卡。那是一张黑金色的身份卡,贺逐山曾在阿尔文身上看到过一模一样的东西。 “我们最多有15分钟的时间。”阿尔弗雷德说,示意贺逐山摘下身上的第三枚纽扣。纽扣原是一枚微型计算机,折叠展开后在空中投射出全息键盘。 “很多数据可能会加密——这些就靠你啦。” 他将身份卡贴在感应区上,“轰隆”一声,墙体开始向两侧移动。 * 同时,某信息控制中枢。 幽黑的机房里,只有环绕四周的屏幕投射出淡淡荧光。 程序员正一边嚼着泡泡糖,一边盯着监视器。忽然,他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 但来人摁了摁他的肩膀。屋里太黑了,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见他肩上月型的肩章。他松口气,赶忙站起来行礼:“长官。” 对方轻轻点头。 程序员心惊胆战地坐下。刚坐下,却觉那只手从肩膀离开,搭上了自己的后脖颈。几乎在瞬间,像被利剑捅穿,程序员感到后脑一阵剧痛,然后失去了意识。 等程序员晕倒在椅子上,阿尔文轻轻叹气,调出画面,凝视着虚拟屏幕里贺逐山的背影。 他望着两人走入数据中心,那扇门缓缓关闭。 他微微垂眼,眼底流露出几丝他本人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敲击几下键盘,中断了系统的“被入侵”警报。 他设置程序,将警报重新定时在十分钟后。至于那名程序员——他缓缓伸手,手指隐没进程序员微微透明的身体里,轻轻一动,仿佛扭动了身体里的几行代码,下一秒,程序员的头顶也悬浮出一个小小的时钟,其上显示倒计时十分钟。 完成一切工作,阿尔文起身,微微歪头凑近屏幕。光影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薄得像雾,粉饰着男人近乎冷漠的神情。但片刻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贺逐山曾站过的地方。 眼神是令人沉醉的喜爱与缱绻。 * 000号数据中心内部一片昏暗,只有主机与电子储存器上微弱的红、绿提示灯反复闪烁,隐约照亮这片空间。数据中心并不大,到处是线缆、硬盘、控制台和显示器。到处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尘,空气中满是埃粒。 贺逐山忍不住咳嗽,“咳咳”得天昏地暗时,隐约听到阿尔弗雷德似乎呢喃了一句“不对”。 但他没顾上问,对方催促他快些破解密码。他只得将微型计算机放在台上,飞快写入程序。 一组,又一组……数据文件如洪水一样不断涌进备份硬盘。在程序读条的间隙里,贺逐山调出文件,仔细一看,却发现它们只是些盖着“绝密”图章的联盟会议文件,并没有他所期待的东西出现。 阿尔弗雷德正在主机群的另一边,他的身影被重重线缆遮挡,隐没在黑暗里,贺逐山并不能看清。 贺逐山压下心底的疑惑和焦虑,拔下连接线,准备向下一群处理器出发。就在起身的瞬间,他忽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下,紧接着,已是眼前一黑。 再醒来不知是何时。他忍不住“嘶”地倒吸两口气,缓解让人头晕眼花的剧痛。然而等他挣扎着爬起来时,贺逐山整个人顿住了。 眼前不再是数据中心,而是某个空无一人的车站。 那是某种老式车站,没有智能系统,没有虚拟投影。只窄窄的站台,安放几只暗绿色长椅,落灰生锈,地上散落着废弃广告与报纸。不远处,一道长长的楼梯笔直向上,没入黑暗,没人知道楼梯的另一边是什么。而站台两侧都未设置隔离门,如果站在安全线内,列车进站时,人应该会被巨大的压力压进轨道。 幽深的黑色洞口没有灯光,不时传来“呜呜”的风声,仿佛某种动物的哀嚎。 “有人吗——”贺逐山试探着大喊了两声,回答他的只有一波又一波余音。 这是哪?贺逐山愣住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试着沿站台向前走,但站台永无止境,直到偶然间,看见散落地面的报纸上印着自己的鞋印,他才知道他又回到了原点。这是一个闭合空间——贺逐山猛然间感到脊背发冷,仿佛什么东西附骨而生,阴恻恻地向他耳边吹着风。 他忽然想起文森特的那句话,“不定向的拓扑空间”。 ——这是一个颈腹相交的克莱因瓶。可是在三维世界,克莱因瓶不该存在。 贺逐山想赶紧离开这里,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不时有列车飞速驶来,但它们并没有停靠的意思,又呼啸着“轰轰”离去。 他不知自己寻觅了多久,在那个漫长的楼梯上爬了多久。最终,贺逐山感到疲惫,靠着广告牌坐下,孤零零地坐在绿色长椅上。 他不会永远都被困在这里吧?他忍不住想。 然而正当贺逐山这般胡思乱想时,一辆列车再次驶入。这一回,车头掀起一阵巨大狂风,风把满地报纸、广告、书本碎片裹挟起来,横冲直撞,掀开了广告牌上的一张通知单。 通知单准确无误地“啪”一下拍到贺逐山脸上。 “……”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倒霉到家了。贺逐山无奈,只得抬手揭下来。 然而垂眼望向通知的瞬间,他整个人悚然顿住。 纸上没有任何字,只有一个巨大的、深黑的符号。 那是一个代表“无穷”的莫比乌斯环。 地面忽然消失,贺逐山感觉身体在瞬间飞速下坠。然而就在失重感刺激大脑的刹那,贺逐山猛地醒了。 他又回到了000号数据中心。阿尔弗雷德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外拖。 贺逐山快被勒得喘不过气,“咳咳”地去扒阿尔弗雷德的手。阿尔弗雷德将人扶起。 “我怎么了……”贺逐山艰难开口。 “线缆掉了,”阿尔弗雷德指指头顶,“正好砸到你。你被压在几台处理器下面。” 贺逐山感觉小腿传来刺痛,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黏糊糊的鲜血正顺着伤口蜿蜒流下。 “我……梦到我在车站。一个没有出口的空间”贺逐山强忍着脑后的剧痛道。 “人突然遭到重击,陷入昏迷,大脑还在继续工作,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很正常。”阿尔弗雷德头也不抬。 贺逐山觉得有道理,点点头,猛地想起什么,四处寻找备份硬盘。 “在我这儿,”阿尔弗雷德举了举微型计算机,“没事,没损坏,硬盘被你保护得很好。” “拷贝完了吗?还有几组没有破解——”贺逐山长舒一口气。 “没有,但是来不及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们已经触发了警报。” 他“嘘”了一声,示意贺逐山安静,贺逐山这才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耳锐音。 “比我想象得……慢了十分钟。”阿尔弗雷德低头看表,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另一只手总是揣在口袋里,像是抓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贺逐山微微蹙眉,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未及开口,被阿尔弗雷德一把抓住:“管不了剩下的数据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但是门锁了——”贺逐山忍不住提醒。 “不,我们不会原路返回,”阿尔弗雷德快速道,“那样会被赶来的巡逻队一网打尽。——跟我来,还有一条离开这里的路。” 作者有话说: 快速过一下剧情。 112 莫比乌斯(5) ◎“如果成功看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是第73代迭代。”◎ 在层层叠叠的主机群后方, 被线缆垂掩的金属墙开着一道小门,贺逐山紧跟阿尔弗雷德沿黢黑长廊向前狂奔。有那么一个瞬间,贺逐山很想问,阿尔弗雷德为什么知道这里有条路。但思来想去, 他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出于某种本能, 他觉得自己不会得到答案。 长廊曲折, 东转西转, 贺逐山根本摸不清方向, 最后出门时才发现两人是从会议室对面一堵隔音墙上钻出来的。 贺逐山刚反手旋紧外门, 就听见一声巨喝:“站住!” 巡逻队员走上前来,要求他们出示证件。 阿尔弗雷德阻拦道:“这是我的人。” 对方不为所动:“抱歉,紧急情况,所有人都必须出示身份证明。包括您本人在内, 尊敬的维序官。” 阿尔弗雷德抿了抿嘴。 就在巡逻队员举起虹膜识别器的瞬间, 他猛然一动,迅速抬手,一掌狠狠切在对方后颈。对方根本没料到有此一遭, 瞳孔骤缩, 下意识要拔枪反抗, 可身体却猛地痉挛起来, 整个人抽搐着“轰”声倒地。 ——那是阿尔弗雷德食指上的戒指。作为一个高超的武器设计师, 在戒指上装载某个藏有3ml麻痹素的微型装置可算不上难事。 贺逐山看向“啪嗒”掉在地上的枪,顿了三秒, 感到眼前一黑:“你疯了吗?你……你为什么要攻击他?你还想不想活着走出这栋楼?” 阿尔弗雷德没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摁了某个按钮, 戒指上的毒刺便“唰”一声收入匣内。 阿尔弗雷德没有和贺逐山废话, 径直扭头向电梯狂奔。 警报“呜呜嗷嗷”地在头顶尖叫:“检测到展览区C区有队员遭到不明袭击, 体征指数D-,极度危险,请附近小队立刻赶往救援!” “他们封住了安委会大楼的所有出口,”贺逐山只得跟着,很快气喘,“所有门都有重兵把守——我们根本出不去!” “没错,我们出不去。”不料阿尔弗雷德十分平静,一把抓住贺逐山手腕将人拽进电梯:“——那我们就不出去。” 阿尔弗雷德似乎极其熟悉安委会大楼的建筑结构,轻而易举躲开所有巡逻队的行走路线,带着贺逐山左兜右绕。他递给贺逐山一枚小信号器,贺逐山只得一边走一边埋头操作微型计算机,用阿尔弗雷德提供的发射器对沿路的摄像头进行干扰。 等他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然抵达2号楼顶层。 贺逐山很快意识到,这层楼并未出现在安委会大楼的3D结构地图里,说明这里是一个需要拥有极高权限才能涉足的机密地点。可阿尔弗雷德凭那张黑金身份卡一路畅通无阻,最终来到某间私人办公室前方。 阿尔弗雷德在黑暗中摸索片刻,“滴”的一声轻响,指纹密码门被打开。 只见办公室整洁有序,视野开阔,透过落地窗,能将城市风光尽收眼底。此时天幕苍黑,夜深星垂,阿尔弗雷德轻车熟路地调整玻璃窗折光率,将它变作一面黑镜,又顺手扣倒摆在桌上的一只相框——贺逐山还没看清是什么,阿尔弗雷德已吩咐道:“躲进去,不要出声。” 书架背后藏着一间暗室。 贺逐山努力挣扎,试图对这一决定表示强烈抗议与质疑,然而他连阿尔弗雷德都打不过,被不容反驳地推进房间,门转瞬合紧,速度快得贺逐山甚至没看清开关在哪。 他奋力锤了两下,无济于事,只得回头环顾四周,发现暗室占地面积并不大,但设施齐全,平日里似乎会用于临时居住。床、沙发、桌椅,和独立卫生间……贺逐山在枕头上发现一根银发。 是……阿尔弗雷德的? 这时墙外传来敲门声。 ——一名中级军官带着另一名下属杵在银发男人面前,活像两堵高耸的墙。可“维序官”翘腿坐在原座不动,手里翻着文件,神色淡淡,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请求。 “对不起,先生,”军官重复道,“但这是命令,请您配——” “不好意思,”对方打断,“我很忙,没有时间陪你们玩形式主义游戏。” “身份识别只需要两分钟。您什么都不用做。” “两分钟足够阻止发生在联盟各地的超过30起袭击——每起都可能造成上百人伤亡,你能为这两分钟买单吗?” 军官皱眉:“先生,我没有这个意思——” “况且,你是没见过我长什么样……还是那一对眼睛只是装饰?”漂亮的银发男人终于抬头,施舍般扫了军官一眼,“如果我的下属蠢到这种地步,我会给他放一个长假,让他有充足时间去医院就诊。” 军官鬓边瞬间汗如雨下。 ——他知道这位4号维序官相当神秘,独来独往,是所有维序官中最薄情的一个,但他没料到对方在这么一个小问题上也如此难缠。只是一次身份识别而已啊——下属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立刻被自家上司瞪了一眼,只得讷讷地缩回手。 军官深吸口气:“抱歉,是我失礼了。” 两人收回虹膜识别器,转身离开,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 没人知道他捻着文件的手指几乎快把纸面揉皱。 可就在这时,半个身子挤出门外,军官忽然猛地站住,阿尔弗雷德的心提到嗓子眼。 军官回头:“先生,我必须完成身份识别。” “我忽然想起来——今天是21号,是您每月固定的休息日。”他目光如炬,“按照常理——您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你是在怀疑我?” “不放过每一次怀疑正是对您人身安全的最大保护,”军官一步一步向前,眼神像是要把“维序官”钉在座位上,“请您摘下眼镜,接受虹膜比对——不要让我重复第三次。” 阿尔弗雷德的手垂在桌下,须臾间已握紧抽屉中的消音□□。食指慢慢钩紧扳机,在窥探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先生。”军官朝他伸出手。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猛然动作,然而,“噗”的一声轻响—— 一枚子弹破空而来,比他速度更快地穿透了军官额头。子弹狠狠嵌入墙面,炸出一朵血色雾花。一旁的下属惊恐回头,却来不及向总控发出警报信号——第二枚子弹已然准确穿过他的胸膛,击碎心脏,年轻的身体在瞬间冷却。 尸体倒在地上,瞳孔逐渐涣散,其间还倒映着“另一个”眼神漠然的维序官。 这时,贺逐山好巧不巧地撬开了暗室大门。 屋里一片死寂。 三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 浸泡在一地鲜血中的两具尸体死状狰狞,见之令人作呕,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些都比不上眼前“两个阿尔弗雷德”的事实令人震惊。 他在瞬间想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尤利西斯两手插兜,抬脚踹开尸体,动作冷漠得像踢一只死在路边的狗。 “这很麻烦的,”他皱眉点评道,“为了这两个家伙,我要见很多人,写很多份报告,编很多个理由,圆很多个谎。这些事情会让我心情烦躁——而哥哥,你知道的,一旦我心情烦躁,我就不保证我会对你做出什么。” “和他无关。”阿尔弗雷德挡下贺逐山。 尤利西斯顿顿,若有所思地瞟去一眼:“他?你们才认识第一天——第一个小时,你就开始维护他了?” “我最讨厌别人碰我的东西——哥哥不应该乱跑,让我担心了一整个下午。” “你担心什么?”阿尔弗雷德冷笑,“需要担心的人好像是我。” “哥哥,你总是在给我惹麻烦。”尤利西斯置若罔闻,隔着一张书桌与阿尔弗雷德对视。 阿尔弗雷德没有说话,但贺逐山感到了他的紧张。 只见尤利西斯上前几步,将手慢慢搭在阿尔弗雷德的手上,一寸一寸,把他哥哥扣着相框的手指慢慢剥开——贺逐山终于看清,那是一张兄弟俩的合照。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像琴弦一样绷紧了。 那是防备、畏惧、愤怒,和作为弱者的无可奈何。 “你太不听话了。”尤利西斯垂眼看着,不由感叹道,同时点了点相片里阿尔弗雷德的脸。他摇头:“原来这段时间的乖顺都是你的伪装,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是我大意了,我一整个下午都在反省——” “哥哥,我必须收回给你的奖励。” 尤利西斯淡淡道:“比如你最想要的自由。” * 贺逐山陪着特察员第一百八十遍回看监控录像时,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监控当然是伪造的,没人比贺逐山更清楚这一点。但这个世界的规则往往是,只要那些人想,他们就可以制造出一份又一份虚假的证据,把发生的所有坏事都甩到别人头上—— 比如那个倒霉的军官,和比他更倒霉的下属。 “您是否遭到军官凯文和军士太和的挟持?” “您是否在被挟持过程中遭到伤害?” “请您再次确认罪犯五官特征。” 贺逐山在调查问卷上连续勾了几十上百个“是”,又在问询记录上签了成千上百个本人姓名。一连串确认确认确认,最终换来片刻清净。 工作人员安排他在走廊上等,这一次他要等谁,贺逐山心里已然有数。于是他乖乖地坐在那儿,直到斜阳晚照,铺盖满地的夕阳就像一条融融流动的金子河,阿尔文穿了件大衣,慢慢走到他面前。 “哟,”他说,“又见面了。” “感觉像在警察局提小孩儿——”他点评道:“成天惹是生非屡教不改的叛逆期少年,因为打架斗殴被警察带走。警察勒令他写检讨,打电话叫家长来接人,然后我就来了——但其实您才应该是做家长的那个啊,只是您总长不大。您说对吧,老师——” 说着戳了戳贺逐山脸上的创可贴,被贺逐山“啪”地打开。 “走吧,”阿尔文很有分寸,总在矜贵高傲的暹罗猫即将炸毛前一秒收回狗爪,顺手呼噜呼噜对方下巴,“我都打点好了。您不会再被讯问,也不会受到任何监视。” “阿尔弗雷德呢?” “阿尔弗雷德是谁?” “少来这套。” “噢,他啊,”阿尔文说,“尤利西斯带他回去了。他们是亲兄弟,他不会有事——放心好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伤害他的人,应该只有尤利西斯。” “……”贺逐山深吸一口气:“但我认为他已经给阿尔弗雷德造成了伤害。” “比如呢?” 贺逐山想起那间暗室,和枕头上飘落的银发,张嘴想说什么,又讷讷地咽回去。 “您才和他认识第一天啊,”阿尔文感慨道,“您就开始替他说话了。为什么我没有这种待遇?” 他和尤利西斯说了一样的话——贺逐山微微一顿,终于意识到尤利西斯身上令人疑惑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他有某种和阿尔文一模一样的东西。某种……走火入魔般的疯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贺逐山没兴趣和他打太极,不耐烦道,“你又救了我?” “算是吧,我可欠了尤利西斯好大一个人情。” “艾维斯呢?” “那又是谁?” “那个军官——少校。” “少校?噢,我想起来了。不用在意,您就当他根本没见过您。” “怎么可能?他对联盟忠心耿耿,不会被轻易收买……” “老师。”阿尔文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淡淡道:“‘篡改’一个人的记忆有很多种方法,我没必要全盘告知。顺便,您最好别再提任何别的随便哪个男人的名字了——我真的会忍不住把他们都调去边远地区轮值。” 贺逐山沉默良久:“那尤利西斯呢?他又是谁?” 阿尔文失笑:“……您是在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他是4号维序官,”他叹气,向贺逐山妥协:“我只能告诉您这么多。” “维序官?那是什么?” “老师。您猜我说‘只能’是什么意思?” “……可是我见过他。”贺逐山抗议无效,被阿尔文拎出大楼,一路抓进车内,摁在副驾驶上,还披着对方外套。阿尔文身上有种来自遥远山巅的冰雪的味道,清洌洌地刺激着人的大脑:“不管是他还是阿尔弗雷德,让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定是这样,没记错的话,阿尔弗雷德以前是很著名的工程师,经常公开露面,我还上过他的课……” “您记错了,”阿尔文笑了笑,“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大脑会重复记忆,或者错位记忆。”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明明……” “您有证据吗?”阿尔文递来通讯器,在搜索框内输入“阿尔弗雷德”,但搜索引擎弹出的结果都显示从来不存在这么一名“工程师”。 贺逐山抿了抿唇。 “可是他为什么要……他救了我。他也在找000——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与维序官是……那么亲密的兄弟关系,他一定知道更多信息。既然他也在找这个数据基地,是不是说明——” 贺逐山的数学天赋出类拔萃,语言造诣却笨拙不堪,只有阿尔文有耐心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听他说话,就好比只有他愿意一个字一个字啃他写的那厚厚一沓的胡言乱语的论文一样。 “您与我也很亲密啊,”阿尔文趴在方向盘上微微一笑,“您有比别人知道更多信息吗?” 贺逐山顿了顿,分辨道:“……那是因为你说过你不会告诉我。” “不——那是因为直接告诉您,000只是一个无谓的传说、000只是一个被废弃的数据基站,您是绝对不会相信的。”阿尔文说,盯着前车后座上那只东张西望的金毛狗。 “人就是这样,只有亲眼见了、亲眼撞了南墙,才会打消一些执着的念头。比如,您如此艰难、如此坎坷地混进000,最后发现了什么?是您所期待的吗?” 贺逐山沉默——他已经浏览了硬盘里的数据资料,无一例外,都是一些已然解密公开的联盟信息。 “但它们有锁。”他挣扎:“有很多层。门口还有守卫。密道藏在一般人很难进入的地方……” “您是在把所有不同事件的偶然概率加在一起凑‘1’,组合成一个崭新的必然事件吗?这就是您的数学逻辑?” 贺逐山听出一点阴阳怪气:“你讽刺我?” 阿尔文哈哈大笑:“我错了。” 这个认错简直敷衍到不能再敷衍,贺逐山被转移了注意力:“停车。我要下车。” 结果阿尔文“啪嗒”一声上了安全锁,厚颜无耻道:“老师,您别这样,这样显得我在欺负您。” “你现在难道不是在这么做吗?!” 阿尔文单手打方向盘,忍着笑:“我可比尤利西斯温柔多了。” “你说什么?” “您真是……您还看不出那张床是为什么准备吗?” 阿尔文偏头打量贺逐山,教授的脸色从白到红,只花了大概五秒钟。 他现在大概只想找个地缝使劲往下钻,尽可能从阿尔文炽热的视线中逃脱—— “洞穴理论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但阿尔文收回目光,忽然正色,驾驶汽车在如鱼的车流里慢慢向前。 “在这个比喻里,柏拉图假定太阳是正确的,投影是错误的;太阳是正确的,投影是虚假的……但谁能保证,这个假定完全合理呢?假如太阳并不是‘真实’呢?再退一步,既然我们认为三维是立体的,二维是平面的,三维是真实,二维是虚假与片面,那么,当这些从出生开始就住在洞穴里的倒霉蛋,拼尽全力从二维挣脱到三维,眼前豁然开朗时,他尝到了甜头,难道不会进一步想——世界上是否存在四维、五维、六维……以至于更高维?” “假设我们所处的世界真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您逃了出去,您要如何保证您逃到的新世界是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呢?新世界以外是否还有新新世界,新新世界以外又是否会有超新世界呢?您觉得呢?” 贺逐山不语,阿尔文道:“所以,缸中之脑就是这样,一个循环的悖论——谁也无法证实真与假,对与错,为这些事辗转反侧,只是徒增烦恼。” “况且,什么是真实?”阿尔文歪了歪头,晚阳落在他脸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金片,“您说,您想知道我是不是梦。对您来说,我是一场噩梦吗?” “……总之不算美梦。”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我会努力的——但既然还没那么糟糕,您又为什么要急着醒来呢?” 贺逐山微微一愣。 “所以你承认你是梦。” “您……我不是。”阿尔文叹气,“如果这是梦的话,我早就对您做更过分的事情了。一定比尤利西斯那种办公室情/趣还要过分。” “……” “别这样看我啊老师,我真的敢。白天都依着您,晚上该依着我吧?” 阿尔文及时住嘴,在脸皮薄的教授发作前扭回正题:“所以那天,我故意吓唬您——好啦我承认那是恐吓——就是像刺激您亲自去看看,我觉得这样最有效——所有人都对神秘基地怀有一种类似‘寻宝’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只有亲自见到美梦破碎,才会幡然醒悟,从此不再畅想。况且,我自信护得住您——即使您在安委会被捕,我也能让您全身而退。只是您比我想象得更强大。” “那联盟为什么要对苏醒组织赶尽杀绝?” “联盟到底是统治阶层。只要您越界,影响到了他们的权威,不管您的目的与诉求是什么,他们都会对您采取措施。” 说到这里,阿尔文忽然打转方向盘,扭进一条小路。小汽车在狭窄单行道转了一会儿,一刹车停在快餐店前。阿尔文探出头,对“得来速”窗口的服务员喊了什么。片刻后,他接过两个甜筒,把其中一支猕猴桃味的塞到贺逐山面前。 贺逐山:。 贺逐山:“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黑暗口味……这个也写进我的联盟资料里了?” “没有,这个真没写,”阿尔文把车停在路边,举着另一支朗姆酒的,“只是上次去您家,我发现家里有很多糖,猕猴桃口味的小硬糖。您像仓鼠藏瓜子一样到处藏它们,我一不小心就会在哪踢到一颗。” 贺逐山:…… 贺逐山:! 贺逐山沉默许久,认真反省自己,觉得好像确有此事——有一次乔伊还误食过一颗,鬼知道她是怎么把包装袋咬开的,倒霉的小猫,当晚在宠物医院吐得死去活来。 “尝一下吧,这家很好吃。我觉得您会喜欢。” 贺逐山只得接过那只冰淇淋,犹豫再三,没忍住,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于是教授脸上露出那种被惊艳的神色时,阿尔文无声勾了勾嘴角。 车停在海堤边,海浪声阵阵,拍打着石墙。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水面浮着波光粼粼的一条宽宽金线,几只水鸟啾啾叫着,徘徊逡巡许久不去。 “世界就是这样的,”阿尔文咬着蛋卷皮,“很不美好。充斥着野心与暴力……残忍,冷漠,肮脏,贪婪。但总有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会让人为之而忍受一切,对我来说,您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说这话时没有像往常一样轻佻地笑着看过来,一副吊儿郎当的调戏样子,只是微垂着眼,平静而冷淡,仿佛在描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贺逐山便感觉心尖一动,像是被乔伊挠了挠。 “你为什么喜欢我?”良久,他低声问。 “没有为什么,”阿尔文说,“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我就喜欢您。” “那是什么时候?” “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有那么久吗?”贺逐山皱眉,“你才多大啊……” 阿尔文满怀期待地等他说出下一句话,结果对方恶寒道:“那么早就开始惦记,你也太变态了吧?” “……老师,这可是我第一次向您表白。” 贺逐山终于扳回一盘,带着点小得意地挑了挑眉,把头扭到一边,看窗外金色波光一点一点消失,天边层云尽染,五彩斑斓。 “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尔弗雷德。他不会有事吧?尤利西斯说……” 阿尔文成功被他气到:“您这么有空?在我和您表白的时候想这些?与其担心阿尔弗雷德,我觉得您不如担心担心自己吧——我生气时和尤利西斯一样不讲理。” 他说着便抓起贺逐山手腕,泄愤般轻轻一咬,两颗尖尖的虎牙带了些力,在雪白的皮肤上烙下牙印——仿佛打上属于阿尔文的标记似的。 “嘶……”贺逐山倒吸冷气,把腕子收回去,闻到手上萦绕着一股朗姆酒香气,混着山雪味道。 “你属狗啊?” “您在装聋?” 贺逐山做贼心虚,无辜地眨了眨眼,一口咬掉最后一点蛋卷皮。 “算了,”阿尔文叹气,“您不想回答也没关系。我会一直陪在您身边,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谈这些事。” “……别说这么恐怖的话,”贺逐山皱眉,“我……” “嘴角。”阿尔文忽然说。“冰淇淋。” “啊?噢。”贺逐山连忙低头找抽纸。这时却感觉阿尔文俯身贴来,没来得及躲,就被人抓着手腕摁在座位上。 阿尔文一扭头,在他嘴角落了个吻。并且舌尖卷走那点沾到下巴上的猕猴桃雪糕。 贺逐山微微一僵,本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得寸进尺地掠夺走一个吻,但是没有。这一次年轻人停住了。 “所以别再想那些事了。”他轻声说,呼吸拍打在贺逐山耳根,贺逐山立刻觉得那一处在发红发软,“那些真真假假的事情,那些都不重要。留在我身边,我想一直陪着您。” 贺逐山没有回答,太阳完全落下去,彩云消散,夜色翻涌。 阿尔文又说:“我会一直陪着您。但您会留在我身边吗?” 那一刻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贺逐山无端这么想。 “疼吗?”手忽然撸起裤管,轻轻在贺逐山小腿上点了点。 那是昨晚被锋利的元件板划出的血口,已经结痂了,但蜿蜒狰狞地攀在那儿,像一只刺眼的蜈蚣。 “……还好……”贺逐山斟酌道。 “别再弄伤自己。”对方低声道,“我会生气的。那样我只能用自己方式来保证老师绝对安全——一般会比较极端。” 同尤利西斯一模一样的偏执与强势,贺逐山忍不住要在心里翻个白眼。但不知为何,对方表露的这种带着强烈压迫感的占有欲微妙取悦了他。 “……你们联盟的人都这样吗,动不动就……” 关来关去的。 面对贺逐山意有所指的调侃,阿尔文没有回答。他把头轻搭在贺逐山脖颈间,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贺逐山……” 这一次没有叫他老师,而是他的名字。 于是贺逐山忽无端感到一种悲伤——他觉得阿尔文正带着一种他不知缘由的悲伤拥抱他。他不知道这种悲伤为何而生,但他觉得阿尔文好像是在拥抱一个注定不属于他的影子,一段注定会醒来的梦。 所以阿尔文伸手拥他入怀时,贺逐山顿了顿,最终没舍得推开。男人慢慢低头,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地偷去一个吻——一个交叠着喘息、心跳、错乱和迷蒙的吻。 他的手轻轻搭在贺逐山脸上,摩挲着他的眼睑、脸颊以至于修长的脖颈,仿佛在抚摸一件珍宝。每一寸移动都会激起一阵难能自抑的轻颤,贺逐山叹气,决定纵容胆大妄为的学生……也纵容自己。 海边昏暗,唯有月光幽幽铺在两人身上,照着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 亲昵却疏离,热烈却绝望。仿佛曾拥有过无数次、又被彼此遗忘的交/欢。 * 阿尔弗雷德被抱回床上时,头晕目眩,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阵锁链晃动的清脆声。很快,尤利西斯走回床边,“咔”的一声,那枚皮质手铐又回到阿尔弗雷德手腕间。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是兄弟。解开。你这是非法囚/禁……尤利西斯!” 阿尔弗雷德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对弟弟进行无用的道德说教,但显然,对方总是听不进去。 “你生病了,哥哥,”尤利西斯说,“医生评估你的心理和精神状态都不适宜进行过多的社交。大量摄取无用信息会对你造成刺激,继续生成一些无谓的胡思乱想——” “够了,你我都清楚那些评估报告是怎么伪造的。尤利西斯!我警告你——” 阿尔弗雷德奋力挣扎,把铁链拽得哗哗作响。这个声音也许惹怒了维序官,他的弟弟微蹙眉头,带着不耐与责备向他看来。 尤利西斯快步上前,有一瞬间阿尔弗雷德以为他会对自己做什么,有几次他见过尤利西斯如何审讯那些反叛者—— 但尤利西斯只是仔细检查手铐内侧的软垫。 “别伤到自己,哥哥。”他说,“如果又伤到自己,像上次那样……我就不得不用你最害怕的方式对你进行惩罚。” 一线光从未合拢的窗帘缝隙中钻进来。那是这间阿尔弗雷德永远无法逃离的困室中唯一的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阿尔弗雷德望着尤利西斯的眼睛忍不住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最亲密、最懂事、最喜欢跟在屁股后面叫哥哥的尤利西斯,会变成今天这样? 阿尔弗雷德记不清。此时,他只是望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忽感到极度疲惫。 “你总是在试探我的底线。”尤利西斯微微眯眼,手指划过他脸庞,“你知道我永远舍不得对你做什么,我永远会因为哥哥的恳求甚至求饶心软,于是一次又一次……哥哥,你总是这样。” “你已经错得够远了。”阿尔弗雷德扭头躲开,“尤利西斯,你清楚你都做了什么。结束这一切,尤其是……这种畸形的关系,我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那样,而不是一错再错——”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尤利西斯冷笑着打断,“‘回到从前’?哥哥,这恐怕是你一厢情愿。我觉得现在很好,甚至再不会有什么比现在更好了——哥哥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不用再听你滔滔不绝谈论你那些同事、学生、朋友;谈论你希望离开我,自己去另一个城市深造;谈论你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抛弃我!” “尤利西斯——” “不用解释。你总是要离开我——你总是在我和别人之间选择别人,在我和世界之间选择世界。对你来说我无足轻重,可是对我来说,我只有哥哥,我也只会选哥哥。所以只要给哥哥一点机会,你就会像昨晚那样逃走……我不能再给你这个机会了。” “……尤利西斯!你为什么总是在胡思乱想?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抛弃你——” “你就是这么做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到那时你甚至不会承认还有我这么一个弟弟……” 阿尔弗雷德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这世界上我最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 “我不要最。”尤利西斯说,“我要‘只’。” “如果哥哥的世界只有我,那么哥哥就会‘只’爱我一个了。” “所以你强迫我要因此放弃我的一切?我的事业,我的理想,以至于我的人生?” “那些都不重要。人生本就是虚幻的,但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没有人可以永远在一起!我们可以同年同月同日生,难道也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你看,”尤利西斯避而不答,转而惨笑道,“你就是这么想的。哥哥,你总是想着离开我。” 阿尔弗雷德头疼:“我不是那个意——” “你就是。”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低。 阿尔弗雷德忽有种不详的预感,这种预感极其熟悉。他下意识伸手阻拦:“你别——” 然而尤利西斯躲开了。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盯着阿尔弗雷德,眼眶以一种阿尔弗雷德难以理解的速度飞快泛红,盈起一层要落不落的水光:“哥哥就这么讨厌我吗?” ……又开始了。阿尔弗雷德顿在原地,愤怒地想,总是这样!从小到大,只要到了理亏的时候,尤利西斯就会用这种示弱来撒娇卖乖——他知准了自己吃软不吃硬,吃准了哥哥总是见不得他哭! “够了。”阿尔弗雷德怒而闭眼,“把眼泪给我收回去。然后我们认真谈谈这个问题。” “我现在不想和你谈。”尤利西斯低声道。 “没有你不想的份。” “我就不。” “……”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尤利西斯,你能不能成熟点。我才是那个被你锁在床上的人。” “哥哥总是要离开我。”尤利西斯当没听见,只垂着眼,“哥哥还有其他朋友,有更大的世界,但我不是,我只有哥哥一个。” “……认真点,别演了,”阿尔弗雷德有点抓狂,“你当维序官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做派。” 然而尤利西斯忽然俯身,轻轻靠在他身上:“别离开我,哥哥。” 恳求突如其来,贴着胸膛穿透血肉,直接震动了阿尔弗雷德的心脏。 尤利西斯枕着阿尔弗雷德的肩膀,就像小时候那样,把玩着哥哥鬓边一缕柔软的银发:“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 阿尔弗雷德动了动手腕,铁链发出叮当脆音:“包括这样?” “只有我会毫无保留地对你好,哥哥,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而我向你索取的东西只有一点……那就是永远在我身边。” 他轻轻地说。 阿尔弗雷德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心中长叹,只得尽力伸手,揉了揉尤利西斯发顶。还带动了镣铐发出轻响,那一瞬他感到荒谬,心想世上竟还有囚犯安抚暴徒的新鲜事。 “告诉我0号基地的真相。” “哥哥可以亲我吗?” 然而两句话音同时响起,尤利西斯支起身子,撑在阿尔弗雷德身上,垂眼凝视。 天光昏暗,两人在这昏暗里相互注视着彼此银白的眼睛。以阿尔弗雷德对弟弟的了解,他判断尤利西斯多半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阿尔弗雷德摇头:“除非你告诉我——否则,不可以。” 于是尤利西斯笑了笑:“那我亲哥哥吧。” 他同样了解阿尔弗雷德,大概早料到对方的回答,一把摁住身下人的手腕,阿尔弗雷德根本无法反抗,只得任温热的吻落在唇上。 这已经不是禁忌第一次被打破了。习惯就是这么恐怖。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直到连你本人也对这种僭越熟视无睹,尤利西斯就是这么做的。每一次,每一个夜晚,每一场粘稠、热烈、交织的欲望,他通过这种方式磨平猎物的爪牙,软化猎物的心性,直到这个人彻底打消逃跑的念头。 然而阿尔弗雷德握紧了手腕。 他咬了尤利西斯的舌尖——这让掌控者感到一种被挑衅的不爽,立刻反向他加倍索取,那吻用力得阿尔弗雷德感到上颚微微发麻,有一种鲜血的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他就是趁这时,尤利西斯不注意,从那件军服的口袋中摸走了那把小小的迷你钥匙。 这是他前往000号基地的唯一目的。 他是在床板夹缝处摸到那叠笔记的。纸张被叠得很小、很紧,一个小方块,塞在缝隙之间。他展开时,上面凌乱写着一些语句,他借此在水箱中找到一只极其精巧的老式密码筒,密筒无法被撬开,笔记指引他前往000号基地获取钥匙。 阿尔弗雷德无法拒绝这个诱惑,他必须弄清一切真相——他得知道到底出于什么原因,尤利西斯才会在某次他表达对于苏醒组织的好奇后,毅然抹杀掉他的所有存在记录,并将自己的亲哥哥囚/禁在这间小卧室里。 尤利西斯亲了亲阿尔弗雷德额头,嘱咐他“乖点”、“听话”,又反复不舍地抚弄他的鬓发,随即才冷着一张属于维序官的脸去处理联盟的一叠子破事。他的温柔到底只是留给哥哥。 而阿尔弗雷德当然不会听话,也学不会乖。在尤利西斯离开后,他立刻走进洗手间,径直打开水箱,摸出那只密筒。 钥匙被严丝合缝地插入,轻轻一扭,“啪嗒”,密筒弹出一张纸条。 那纸条太小了,被卷得只有棉签那样细,以至于一开始,阿尔弗雷德根本想象不出那上面能记载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 直到他的心脏在纸条被展开的瞬间骤然停跳一拍。 纸上写着一行字:“如果成功看到这里,那么说明你是第73代迭代。” 正是他本人字迹,落款是阿尔弗雷德No.72。 113 莫比乌斯(6) ◎看星星喽.jpg◎ 后来贺逐山收到几条来自阿尔弗雷德的视频通讯, 天气晴朗,对方坐在某个类似露天花园的地方,面带微笑,银发被阳光浸润得几乎透明。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视频全系伪造, 只觉得阿尔弗雷德看起来十分古怪, 但具体哪里让人感到诡异, 又很难说清。 关于“000基地”的一切在贺逐山脑海中逐渐淡化, 仿佛随着那个吻, 随着阿尔文的一句“留在我身边”, 他开始无来由地抗拒回忆与那晚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双生子的存在。于是很快,在他脑海中,阿尔弗雷德又变回一团模糊的影子, 变作一个潜意识里便令人厌恶、令人想要回避的名字—— “即使是梦也没必要醒来。” 某天早上, 贺逐山咬着面包片煮咖啡时,听见晨间节目的女主持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 开学以后,校园里变得相当热闹。餐厅里有一处小咖啡厅专为教授们准备, 一些闲暇的中午, 贺逐山会在那里处理文件。 那日几名化学系教授也围坐在花园一角, 在玻璃窗的另一侧激烈争辩着什么。一开始贺逐山并未留心——学术怪人们总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争论不休——直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 连隔音玻璃也无法完全阻断, 贺逐山被迫竖起耳朵,零星捕捉到几个生涩的词汇。 教授们在掰扯某个特殊反应的比率与概率问题。 “这是不可能的, ”一位教授说,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些学生做实验总是大手大脚, 或者为了符合规律的数据相互抄袭。他们的实验记录多半是伪造的, 你没必要放在心上。” “不是这样, ”另一个反驳道,“一开始我也这么想,为此还在课上大发雷霆。但第二次,他们又把报告递交上来——还是一样的结果。于是我亲自去实验室求证。” “无论是器皿、条件、材料纯度、催化手段或者实际操作等等这那的区别,每一次反应得到的结果都惊人一致——每一次对产物的空间结构做衍射分析,结果都分毫不差……就好像整个自然界变成了一个被设置好的固定程序——只有电脑跑取固定程序,才会每一遍都呈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可能,即使这是真的,也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这不代表什么。你的设想是错的——否则你就会推翻整个学科千百年来的基石。” 教授们谁也不让,喋喋不休,激动的“发现者”神情兴奋,认为自然界必定存在一个最简单、最优雅的“公式”,可以将所有科学规律总结为“1”——他迫不及待要去做第一个发现这个永恒之“1”的人;其他几位则苦口婆心好言相劝,认定世界中不可能存在这样一个恒定的守则,毕竟牛顿或者爱因斯坦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贺逐山的注意力被“程序”这个词吸引。 世界是一个既定的程序,这个观点相当熟悉。只可惜他的记忆已被人为修改,想不起他与阿尔弗雷德在基地内的遭遇。于是等到当晚的迎新宴会开始时,贺逐山几乎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迎新宴会是学院传统,每学年初,都会选定在某个冬日夜晚隆重举行。学生们会穿着正装出席,希望在舞会上结交新朋友。贺逐山对这类种群内部的社交游戏没有任何兴趣,若不是各院主教必须出席致辞,他应该更希望待在家里逗乔伊玩。 于是贺教授躲进角落,掏出通讯器,默默打开了贪吃蛇。 那是一个三维进阶版的单机贪吃蛇,很考验玩家的立体空间想象能力。一般人大多在蛇只占整个地图三分之一空间时就喜提“Game over”,但对贺逐山来说,这个游戏几乎没有难度。他对它着迷,只是因为觉得这条电子小蛇十分有趣——每次通关,蛇会填满整个立体地图,它的身体会在游戏过程中左扭右扭缠成一团,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立体结构。但是,从二维平面上看,人永远无法通过单个截面将结构完美复原,而只能得到一个方方正正的诡异图腾。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个维度的隐喻。 贺教授把通关游戏当集卡游戏玩,每天热衷于收集各种不同结构的正方体小蛇。此刻,正当他得意于自己马上就要成功构建一条完美的立体衔尾蛇时,忽然有人贴在他耳边吹气。 “原来您还有这种兴趣爱好啊。” 嗓音低沉,伴着热气搔挠耳根,贺逐山不争气地手抖,小蛇就这么牺牲在成环前的最后一刻。 贺逐山顿了顿,反应过来后无能狂怒:“……阿、尔、文!” “啊,不好意思。”他的学生正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低头望他。 还不等贺逐山发火,肇事者先发制人:“但是您手抖什么呢?您慌什么?我只是贴过来和您说句话而已,又不会对您做什么。”对方歪了歪头,“还是说,其实您很期待我做点什么?——您的耳垂变红了噢。” 贺逐山恨不得把他当蛇吃了。 不过迫于这是在公共场合,贺教授无法发作,只得深吸一口气,一边咬牙切齿地重开贪吃蛇,一边镇定反击道:“不好意思,但现在你是在调戏你接下来一整个学年的主课教授吗?” “啊……您是在暗示您会因为这些小小的私人恩怨就把我残忍挂掉吗?” “你猜?” 阿尔文笑着盯着虚拟屏幕里那条初生小蛇游来游去:“但我以为我们的师生关系很融洽——起码,在师生关系以外,作为床伴,曾接过几个非常美妙的吻。” 手又一抖,蛇又一扭,再次准确无误地咬断了自己脖子。 第二个“Game Over”张牙舞爪地跳到两人面前。 贺逐山看着漆黑屏幕上倒映出某人笑眯眯的脸,沉默片刻,愤怒重开:“请问我什么时候和你床——容我再次声明,那个吻只、是、意、外。” “意外?那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多发生几次意外吧。” 贺逐山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 阿尔文脸上像是写着个“w”。 他补充道:“反正我不介意噢。” 贺逐山操纵小蛇的拇指都在颤抖。他懊恼地进行自我反省,觉得在这里浪费时间和无赖辩论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 “所以您是真的不喜欢我。”阿尔文忽然垂眼,撩了把贺逐山鬓边碎发。 贺逐山抬手拍掉,心里有种不祥预感。 果然,阿尔文故作伤心地看着他:“如果您说不喜欢我,就这一句话,您告诉我,我就会立刻离开,再不出现在您面前。” 贺逐山:“……你和谁学的这一套一套。” “我是认真的。”阿尔文说。 他忽然贴过来,声音顺着胸腔震动心脏。啪嗒,蛇又死了,贺逐山僵了半边身子。 “所以……我可以把这种沉默理解为——其实您并不像您所表现出的那样厌恶我,是吗?您只是不甘心就这么承认自己也对我抱有好感而已……脸皮这么薄,我会很好奇您在床上是什么样子。” 贺逐山看着自己中道崩殂的蛇:“阿、尔、文!” 年轻人哈哈大笑,把先前装出来的所有落寞委屈都收回去,前仰后合地道:“对不起,但是您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要逗逗您……您在数学上的造诣,和您在感情上的愚钝都是两个极端,有人说过您很像一只小猫吗?一只折着耳朵到处哈人但其实肚皮很软的小猫——好好好我不说了!所以您真的会挂掉我。” “会!”绝对会!现在就开除! “真的啊?”对方又摆出一脸委屈巴巴。 “……”贺逐山顿了顿,恨透了自己心软这个坏毛病:“……看我心情。” “那怎样才能哄您开心?” 贺逐山冷笑:“现在,离我的蛇远点,我就会开心。” 阿尔文点头,转身就走,然而趁人不备,又折回来在贺逐山颊边笑着“啾”了一口,这才赶在猫炸毛前吃饱喝足地滚远了。 他是高兴了,贺逐山的贪吃蛇可玩不下去了。 贺教授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敢抬手,轻轻碰一碰颊边某人方才亲过的地方。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愉悦,春风一般柔软落在脸上,却让人觉得那么珍重,忍不住在心里一次次回味。 仿佛被这个吻仿佛点燃血液,全身都在发烫。那是二十五年来贺逐山第一次心乱如麻,第一次小鹿乱撞,他有些惶恐,不懂该如何处理这些已不受自己理智控制的炽热情感。 他悄悄扭头望过去,见阿尔文正和几个同伴倚在钢琴边说话。 他穿一件杂色的大衣,样子很是眼熟,虽然贺逐山确信自己没见过他穿这身衣服。他视线顿了顿,在年轻人修长挺拔的身影上驻足,忍不住来回打量,很快就被对方发现。 阿尔文歪头,对偷窥者眨了眨眼。被逮了个正着,贺逐山只得落荒而逃。 他绕到教授们围聚的长桌附近,站在墙边发呆。觉得闷热,又躲到阳台上。他正揪着花坛里的小三角梅打发时间,恍然却听见楼下一层有人说话。 正是午时咖啡厅里的那名教授,他正打电话和助手吩咐什么。 贺逐山只能看见教授的半个身子,却听得出他语言焦急,心情若狂,说的还是那个反应实验的事。于是五份钟后,兴奋的教授压根没注意到有人靠近,匆匆转身,便和贺逐山迎面一头撞上。 “抱歉抱歉。”教授一惊,一边道歉,一边抬手抹去额边汗珠。贺逐山瞥见他的公文包里露出一角文件,似乎是一些实验报告。 “没事,是我吓着您了,”贺逐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客气攀谈了几句,然后话锋一转,“——我听说了你们的发现,”他斟酌道,“一些新的有序定律吗?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相信自然规律中必然存在一个客观的‘1’吗?”对方愣了愣,旋即兴奋道,“我早就说过,学科的无序必定被终结!真的,我讨厌概率和可能性,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只说明人类智慧的有限,只有愚笨者才无法找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正确的答案和唯一有效的真理,概率学是一种谬论——啊啊抱歉,我忘了您是……我绝没有攻击数学理论的意思。” 对方十分热情,又毫无防备,闲聊间,贺逐山有意将话题引向他的研究。 果然,教授翻找出那份档案:“噢是的,结果非常令人振奋,是证明我理论的有效证据——说起来,这是几分钟前刚刚得到的最新衍射结果,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 告别教授后,贺逐山坐在角落,插入数据芯片。 浮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莫比乌斯环。 * 舞会乐曲换了一首又一首,贺逐山还坐在角落打贪吃蛇。 这一回,阿尔文坐下时,他正好操纵小蛇填满最后一格空间。游戏通关,系统自动弹出小蛇最终形态的六面视角截图。每一面,贺逐山都操纵蛇身画了一个“无穷大”符号。 阿尔文瞥了无穷一眼,微微敛眉,面上却平静道:“老师都不会腻的吗?” 贺逐山头也没抬:“不会啊,我很长情的。” “没有人邀请您跳舞吗?” “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老师只比我大几岁吧。” “不到三岁……两岁多几个月吧。”贺逐山淡淡道。 阿尔文若有所思,片刻后俯身贴近,刮了刮贺逐山鼻头:“怎么了?老师心情不好。谁惹我们不高兴了?” 贺逐山顿了顿,关掉贪吃蛇掩饰道:“没什么,有点累了。” “觉得无聊?”阿尔文轻声说,“我带老师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贺逐山来不及拒绝,手腕一热,就觉自己被阿尔文拉起,不容分说地拽入了夜色深处。 夜里天穹如幕,四野阒寂,只有云雾间的几颗星星,和阁楼中的几点灯火将街道晕开。整座学院笼罩在静谧之中,风吹动叶子沙沙,蛐蛐虫鸣与之作伴。阿尔文牵着他的手,拉着他跑下石阶,拉着他穿过无人的花园与长巷,只有月亮曾照见他们两个留下的影子。 这一幕贺逐山早便见过,在那个记忆错乱的梦里。他已经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但此时此刻,那首韵律悠长的诗再次无端回响在脑海。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于是他忽然感到心口一热。他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热烈得恨不得跳脱出来,赤裸裸钻到阿尔文手里。 梦境全部成真。衣摆在空中飘拂纠缠,掠过白鸽、花丛、和星点露水。天飘飞雪,他们把觥筹交错的晚宴抛在脑后,仿佛一对甘愿与世界为敌的情人,相伴着跑向黑暗,跑向某个寂静无人的大雪深处。 他们最终穿过花墙,爬上高塔,来到学院天文台。那是整个城市最接近银河的地方。 此时不是天文台的开放时间,但阿尔文轻车熟路破解密码锁,推开尽掩尘埃的门,牵着贺逐山走进去。 天文台不设主光源,只有周围石壁、书架上镶嵌的小灯隐隐绰绰,随阿尔文响指缓缓亮起,散发出柔和的荧光。它们是大海深处的夜明珠,又仿佛天上星夜的亘古长河。每一颗尘埃粒子都被不同方向的光束折射成各种颜色,萤火虫般飘浮、升起、流动,形成一个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宇宙。 贺逐山一时间看入了迷,怔在原地,屋里静得只有二人纠缠的柔软呼吸,和塔外簌簌落雪声。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向他伸手:“我想请你跳一支舞。” 他没有用敬称,也不是在开轻佻的玩笑。贺逐山瑟缩一步:“我不会。” “我教你。”对方说:“就像你教我那样。” 贺逐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不记得自己教过阿尔文什么。但他摇头:“我会踩到你,那很丢脸。” 对方笑了笑,轻轻挥手,塔里的灯忽灭了个干净。 “这样连我也看不见你,就算丢脸,也没人知道,好吗?”他握住贺逐山的手:“我们跳一支谁也看不见的舞。” 跳舞不是用眼睛,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颤抖的肢体,和热烈的心脏。你可以不熟悉舞步,不知道节奏,听不见旋律,但你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心跳,以及揽在腰间的手掌的热度。 你会因为这些最亲密的接触感知到对方的存在,感知到对方汹涌暗流的情感。 然后在这支舞里看清自己对他的喜爱,就像当年一样。 身影在黑暗中交错着,衣摆随笨拙的舞步飘扬。 “您学得很快。”舞毕,阿尔文说,微微喘息着,把头埋在贺逐山颈窝。 贺逐山看不见他的脸,但却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颤抖,胸膛的起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支看似礼貌的交谊舞,进退间,情/欲激烈更胜一次交/欢。 阿尔文牵着他来到楼上,打开观星系统,又拿来软垫铺在地毯上,搂着贺逐山躺下。两人挤在一处拿望远镜找星星,贺逐山默许了那只依旧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他几乎枕在阿尔文身上,靠在男人怀里,眯着眼在茫茫星海中寻找猎户座。 “先找参宿一二三,然后顺着它们找猎户的脚……”阿尔文一边把玩贺逐山的一缕发尾,一边不厌其烦地重复道。 明明是个大雪天,透过望远镜看见的星空在视野里却是如此清晰。贺逐山终于找到猎户座,壮美的星云仿佛在黑暗深处熊熊燃烧。 “你经常来这?”贺逐山抱着天文望远镜到处乱看,忽然开口问。 “算是吧,我会挑个没有人的时候过来——我偷偷破解了天文台的密码锁,用的还是您提出的模型。” 贺逐山勾唇:“你喜欢星星?” “星河很美……将目光远远地投射到天幕那一端,就会忘记这一端的烦恼。” 贺逐山若有所思,耸肩时不小心戳到阿尔文下巴。对方反手将他揽紧,贺逐山顺理成章地窝进去。 最后一层隔阂悄然消弭,再没有什么可遮掩那些赤/裸的悸动。 “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贺逐山问。 “我好像回答过了吧。” “那也算回答么,总得有个理由。” “如果存在理由,我就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喜欢别人。”阿尔文认真道,“但不,我不会喜欢别的任何人。我只喜欢您。本能是没有理由的。” “你害怕亲密关系,”阿尔文顿了顿,忽抬手扭正贺逐山的脸,哄着人望向自己,“你总是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因为你害怕失去。你失去过很多东西,所以现在,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 “但这样是不对的,”他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会永远在您身边,永远就是永远,永远,永恒。””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阿尔文摇头:“不。” “所以您刚刚为什么难过?” 贺逐山一怔,没料到对方能如此敏锐地捕捉到自己情绪。 他顿了顿,本要下意识隐瞒,但对上沉甸甸的、柔软到能把他整个人吞没进去的眼睛,最后还是提起教授的发现,和那个莫比乌斯环。 “这样啊,”阿尔文说,“只是巧合或者错误的实验罢了,您担心什么?” 贺逐山说:“不,我见过那个符号。那个标志,就在……” 贺逐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试图回想起“000号基地”和“阿尔弗雷德”,因此,他没注意到阿尔文伸出的手。那手搭上他脑后,慢慢梳理柔软的发尾,而那手指很快变得虚幻透明,没入同样变得透明的大脑深处。轻轻撩拨,便勾动成千上万根精神束一般的透明丝线,数据团反复闪烁,使得他仿佛一只被操控的傀儡木偶。 “您不是顺着那家伙留下的密码去找了么,”同时,阿尔文平静道,“书里夹着一张便签,写满了对联盟的攻击和抱怨……一切只是一个无聊的报复和恶作剧。” “报复和恶作剧……”贺逐山喃喃。 “嗯。后来您前往安委会大楼参加会议,路上偶然被两名反/叛军官挟持攻击,那也是一场类似来自苏醒组织的报复行动……你没有见过别的任何人。” 记忆顷刻修改完成,贺逐山涣散的瞳孔重新凝实:“对……我想起来了……” 他不认识阿尔弗雷德。 “所以您感到惶恐,只是因为这个偶然形成的、酷似莫比乌斯环的图像让您想起那天在审讯室里的遭遇。我说过,那是一场误会,我会保护您,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把它忘了吧,这种应激反应对您没有任何好处。”阿尔文垂眼淡淡道。 星斗移横,雪花碎碎,一时间高塔上寂静无声。 “你说得对,”沉思许久后,贺逐山扬起头对阿尔文轻轻一笑,“没什么好在意的。” 阿尔文温柔地注视他,手不动声色顺着脖颈从贺逐山大脑中抽离。 “那么,您有更喜欢我一点吗?”他笑着问,将问题转开,“比起那天,我们在车里的时候?” 贺逐山脸又烧起来:“……一点。只是一点!” “嗯。多一点就够了。” 阿尔文亲了亲他的眼睛。 “你也太好哄了吧,”贺逐山扭头,“你……你都不问问‘一点’的计量单位。” “多一点也是多,所以一点到底是多少并不重要。” 贺逐山动了动被热气烫得发红的耳尖。 两人又咬着耳朵说了会儿话,阿尔文忽然支起身来,压在贺逐山身上:“所以现在,我们是什么关系?” 贺逐山一顿,歪头:“师生吧。” “老师就这么喜欢被以下犯上?” 不及反驳,阿尔文道:“最后一次机会,”他捏了捏贺逐山鼻梁,眼神柔和:“老师别说错了。” 贺逐山躲开他,借着一点雪和月的清光,跌入对方眼睛。风丝丝缕缕杀进来,把人吹得醉意朦胧。 “亲也亲了抱也抱了,”贺逐山隔着一点碎发望人,像隔着一层雾:“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明知故……” “问”字还未出,对方挥灭了灯。 他压下来,吻落在贺逐山唇上,湿润柔软,掠夺走口腔与上颚的每一寸气息。 簌簌落雪,冷冷清风,高塔上是交缠的影子,暧昧的水声,和一片挤不进两人间分毫的薄薄月光。 * 等将人哄睡了,阿尔文替贺逐山掖紧被子,坐在床边静静看了须臾,才悄声下楼。 他倚在车边,点燃了一支烟,并不抽,只是垂眼盯着烟头火星一点点吞噬烟身。燃烧过半时,烟灰徐徐,忽向远处涌去,然后逐渐汇聚成一个人影。 尤利西斯便这么从虚空中走来。 阿尔文没有回头,但他感知到了对方的到来。 尤利西斯说:“又让你得手了?” “你也一样。” “抱歉给你惹了个小麻烦。”尤利西斯说,“动用如此高的权限在短时间内修改大量程序,应该会被系统来回检查个十几遍吧?啧,那种浑身上下所有数据都被读取的滋味并不好受……” “你知道就好。”阿尔文漠然打断,“看好你哥哥。别再让他乱跑。” “我看不住他。”尤利西斯说,“每一次他都不会按照既定的程序向前走。每一次,即使是在刷新点,用那么柔和、干净的眼神看着我对我笑,最终他也还是会离开。” “你就没有想过让他离开?” “我听错了吗?”尤利西斯挑眉,“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你会让你的教授从虚假的美梦中苏醒吗?Ghost现在就只是一个被你关在网里的虚拟幽灵。” “你哥哥现在也只是一个打满补丁的千疮百孔的错误程序。” 尤利西斯的眼神冷了一瞬。 “系统在找他。”阿尔文用的是肯定句。 “对,系统在找他。”片刻后,尤利西斯耸肩,“没办法,打了太多补丁了,总会引起杀毒软件的注意。每天五点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如果太阳下山他还在,说明系统还没找到他。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会让人厌倦的……这也许就是她说的代价。” “你是唯一没有见过她的人,”尤利西斯眯了眯眼,饶有趣味地想起什么,“说来我都没问过你这个问题——你把自己当作什么呢?一个人,还是一道指令,一个程序?” “我只是履行我的职责。我的代码的唯一目的,就是留下贺逐山。” “唔……或许,我是说或许,”尤利西斯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不仅仅只是一条代码呢?也许她灌输给你的所有‘背景文件’,所有‘人物假设’,都建立在真实的记忆上,而那些记忆曾经都属于你……” “我不想挑战这个可能。”阿尔文冷冷道,“留下他在我身边,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你用了‘我’。”尤利西斯叹息道,“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只是程序,但心里永远怨恨嫉妒得快要扭曲,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可以真正触碰到他,而不是一些通过代码编写的虚假的五感……其实你也很羡慕我吧?你知道我是被上传的意识数据,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你,你是人造代码,永远只是一个影子,甚至某人的替身……” “够了!”阿尔文骤然打断,“收起你那些假设,在这里我们没有差别……” “你连想都不敢想。”尤利西斯不以为意,“你是代码,同时是个懦夫。” “代码唯一的优势是理智。需要懦夫提醒你,名为阿尔弗雷德的程序已经濒临崩溃,继续迭代会导致文件被系统强行粉碎吗?”阿尔文笑了笑。 “谢了,大维序官,”尤利西斯耸肩,“我知道了,我会看好他。” “不要再让他来干扰贺逐山的程序运行,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好心。” 尤利西斯不置可否,然而一点荧光如火星般飘扬而至,伸手一抓,是一套权限密钥。 好吧,尤利西斯想,他总是说没有下次。 男人的身影已然消散于黑夜中。只有地上半根短烟,躺在草丛间,静静燃作灰烬。 作者有话说: 作者龟速敲字中…… 114 莫比乌斯(7) ◎“阿尔文。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半年后。 阿尔弗雷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无人的大海上漂浮, 被一波又一波巨浪拍得睁不开眼,海水腥咸,流经喉咙时使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酸涩感。这片海上太阳永不沉落,高高地斜坠在东方, 像一轮火球炙烤海面。于是大海总是一片金光粼粼。水波纹照在他脸上, 阿尔弗雷德却感受不到阳光的热度。他并不温暖, 刺骨的寒冷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大脑, 他忍不住在暖阳中打起寒颤。 然后他忽然开始下沉。 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拉扯他, 拽着他的脚踝, 将他往海底深处拖。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终,阿尔弗雷德什么都看不见。他只能听到微弱的海水钻过指缝的流动声, 和隐隐的从远方传来的隆隆的爆炸声。那是什么的动静?他感到一些锋利的碎片正飞速穿过水流, 向大海深处冲去。陨石雨一般的碎片划破了他的脸,阿尔弗雷德觉得有血珠正滚烫地爬过鼻梁。 血珠。 他看不见血珠如何上升、破碎、融进茫茫的大海中,像一条细细长长的线。 但他感觉到生命在离开身体。 什么东西断了, 阿尔弗雷德茫然地想, 是什么东西? 心脏剧烈跳动着, 想要挽回他所失去的这件物事。但只是徒劳, 阿尔弗雷德在疲惫中闭上双眼。 躺在粗糙的沙砾和岩石上,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直到他感觉沉寂许久的心忽猛地颤了一下,一道白光, 一个白色的影子慢慢飘向他, 对方伸出手, 轻轻将他揽到怀里。 他飘起来了, 越来越高, 越来越轻。可以看到海面了,阳光洒下来,穿透他的身体。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 阿尔弗雷德忽然挣扎起来。他本能地不想离开大海,哪怕这片大海昭示着永恒的死亡,但海面之外那个全然陌生的,虚假的世界更令人恐慌。 他奋力挥舞四肢,试图从对方怀里挣脱。但对方牢牢抓住他的手,长长地叹息道:“哥哥……” 阿尔弗雷德醒了。 “哥哥?”一只手探上他的额头。触感和梦里如出一辙,阿尔弗雷德本能向后一躲,那只手便顿在空中。 “你做噩梦了。”尤利西斯说。他静静看了阿尔弗雷德一会儿,收回手,拿起床头的热水:“还没退烧。起来把药吃了。” 阿尔弗雷德终于回神。他已经连续三天高烧不退,尤利西斯不得不待在家里亲自照顾病人。也许是因为梦里的下坠与窒息都异常真实,他一直在被子里小幅度挣扎。冷汗浸湿了被褥,睡衣黏糊糊地贴在后背,幸好尤利西斯揽着他,弟弟的手臂和胸膛都散发着温暖的热度。 阿尔弗雷德点点头,接过水杯,并不喝,只是坐着捧来焐手。 尤利西斯帮他换了件新睡衣,乖乖伸手时,阿尔弗雷德偶然瞥见自己腰间有几只指印般的淤青,嵌在腰窝里,他一直没发现。 不过他不记得这伤是怎么来的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撞到哪个桌角。 阿尔弗雷德这边刚咽下退烧药,尤利西斯已再端来一碗粥。 对方把勺子伸到他嘴边,阿尔弗雷德有些无奈:“特行局长官就可以随随便便翘班吗?——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当然不可以,”对方只是端着勺子躲开他的手,“但哥哥照顾不好自己。和维护联盟秩序相比,还是我唯一的哥哥比较重要。” “也没有到那地步吧,”阿尔弗雷德拗不过,“不要把我说得像三岁小孩。我只是最近累到了,免疫力下降,所以才会一烧就烧到40度不退……其实我以前从来不生病,你记得的。” 尤利西斯笑笑,不置可否。他按下床头铃,一只小机器人骨碌碌地滚进卧室。 “要一起吃吗?”阿尔弗雷德皱眉,“我记得这种激素类药物和感冒药不能混在一起服用吧。” 小机器人端着两粒药丸。一蓝一红的两只胶囊,正静静躺在银盘子里。 ——病人患有严重精神障碍,曾出现失眠、幻觉以及记忆紊乱的症状,相关监护人员应予以高度关注,并对其进行包括但不限于有关人身自由的限制。这是印在诊断书上的语句,白纸黑字,只是阿尔弗雷德从不认为自己有病。 “否则哥哥就会总做这样的噩梦。”但尤利西斯非常紧张,坚持那只是他作为病人聊以自/慰的错觉,总是监督阿尔弗雷德服药,“哥哥总是因为梦里莫名其妙的事情疑神疑鬼大惊小怪。一些明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哥哥总拿那些梦来质问我——哥哥,我们从没有去过海边,你却总梦到溺水。” 他摊开手,无奈耸肩,然后笑着扑到阿尔弗雷德背上。 像小时候那样,猫一般亲昵地蹭阿尔弗雷德的脸来撒娇。 尤利西斯的脸颊很软,有时阿尔弗雷德会觉得意外。 因为抛却仅对他展露的温柔与关切,大多数时候,作为维序官,他的弟弟冷漠得像台机器。 “我问过医生了,可以吃。”他把胶囊放到阿尔弗雷德手心,垂眼耐心道,“这种药不能随便停。何况哥哥已经在做噩梦了。” 温水滚过喉咙,阿尔弗雷德只好将两粒胶囊送进肚中。那胶囊在身体深处融散了,一股淡淡的维生素片的酸味弥漫。不知为何,他有一种错觉,觉得那药在肚子里化作了某种奇异的东西,是一个个闪着光的小碎片,会随着血管流向末梢各处。 就像补丁,聊胜于无地修补着这具即将坍塌的肉身泥塑—— “也就是说我要做一辈子的药罐子。”阿尔弗雷德被塞进被子里。 “嗯……也不一定,”尤利西斯探他额头温度,“也许会有彻底好的那一天。” 阿尔弗雷德点头:“我昨晚也做了梦。你猜我梦到什么?我被一根锁链拴着,就在这张床上,哪里都去不了,只感觉有一个人影坐在旁边,一直握着我不松手——很奇怪吧?” 尤利西斯顿了顿。 阿尔弗雷德感到弟弟的指尖僵了一瞬,疑惑抬眼。但那诡异的停滞早在须臾间消失,尤利西斯相当自然地笑:“哥哥在暗示什么?家里除了你只有我,会是谁把你锁在这张床上呢?” “毕竟你看起来真的做得出这种事——尤利西斯,你连门都不让我出。” “哥哥,”尤利西斯皱眉,“那都是为你好。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不足以支撑我进行过的度体力消耗,疲惫会导致精神系统出现错判或紊乱。医生也说这种一定程度上的人身自由限制是必要且符合联盟规定的——同样的话你要说多少遍?”阿尔弗雷德无奈挥手,“我困了。” 尤利西斯本要反驳,但全被最后的三个字打发回去。 “好吧,记得吃药。”他只能关上灯,低头亲了亲他哥哥那只烧得发红的耳朵。 “不吃又怎样?”而阿尔弗雷德缩回被子前,笑着顶了一句。 那时尤利西斯将将起身,出了房间,手里搭着的门掩至一半。他闻言回头,静静地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维序官的目光在黑暗中模糊不清,身影却如同密林深处的孤月一般寂然静冷。 阿尔弗雷德的心漏跳一拍。 “哥哥,别开这种玩笑,我会生气。”片刻后,尤利西斯平静地道。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阿尔弗雷德顿了顿。 “我知道,”尤利西斯笑着点头,仿佛方才一瞬流露出的压迫感从不存在,“哥哥不会这么做的。哥哥一向很听话。不过,哥哥,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不吃药的话,你大概率会死。” 尤利西斯合上门。 阿尔弗雷德听见落锁的声音。 * 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子黄了又红,红了又绿。雪早已不下了,晚春也早早离开,只有蛰伏多时的浓浓绿荫,在某次瓢泼大雨之后,随那瀑常青藤悄无声息地占据一整面石墙。 贺逐山的生日便在这炎夏永昼的夏天,某个他被送进孤儿院的日子。 这一天,他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件生日礼物——一台小巧精致的观星仪,来自阿尔文。 下班后,两人在城里吃了晚餐。华灯渐浓时,把车拐上高速,沿公路前往城市北部的山区郊野。阿尔文说那里有一座废弃多年的天文台,平日里少有人迹,亦没有光污染,非常适合观测星象。他们没有忘记捎上乔伊——主要是乔伊也不会允许自己被人类遗忘——她一路上都在用爪子“唰唰唰唰”狂挠车窗,试图把天幕间低垂的玉璧圆月捞进爪子里。 “如果你把我的新车刨报废……”阿尔文瞥了眼后视镜,淡淡地威胁道。 乔伊立刻“喵”一声把自己盘成一团乖巧的猫饼。 贺逐山坐在副驾驶上睡着了。他连着开了一整天的教学研讨会,脑袋嗡嗡响,一上车就把自己塞进阿尔文的大衣,裹着被子似的昏迷不醒。外套上属于阿尔文的幽净的清香实在让他安心,平日里,他也总是这样蜷缩在阿尔文怀中睡觉。 随着车身颠簸而迷糊醒转时,越野车正驶过一望无际的原野。 晚风顺着窗缝溜进车内,空气里浮动着草与露水的清香。 “醒了?”阿尔文瞥他一眼。 贺逐山睡眼惺忪地偏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乔伊跳到自己腿上,吹胡子瞪眼喵喵大叫。 “你又欺负她了?” 阿尔文腾出手来揪了揪乔伊耳朵:“都说养猫随主,怎么她就没有主人那么可爱听话?” 贺逐山笑了笑:“因为她主人本来就既不可爱也不听话。把你滤镜关关。” 窗外树影飞快后退,最终完全消失,驶入一片无际的平原。星星越来越亮,只是雾还没散,隐在云后。 阿尔文忽然说:“那是我的家。” “什么?” “那儿,”阿尔文腾出手朝斜前方某处一只,“说家也不准确,只是我来自那里。算是一个唯一称得上故乡的地方。” 贺逐山扭头,顺着他的手望去。终于,当起伏远山归于平地时,原野深处亮起一团模糊的光。光晕柔和,像白雾一样弥漫在山谷间,坡上隐约露出建筑的影子,那是一座建在低处的安静的小镇。 “没有什么特别的,”阿尔文说,“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城里的人很少过去,甚至不曾听说。那里的人保有某种传统而古老的生活方式,喜欢在某种旧历记法中的新年前夜放烟花。除此之外,他们和城里人区别不大,同样喜欢打发小机器人跑腿做家务,常年把随处可见的联盟新闻播报当背景音。” “从没有听过这个地方,”贺逐山晕乎乎的,隔着车窗望向迷雾般的深处,“也没有朋友去过。它叫什么?” “苹果园。” 贺逐山顿了顿,一些捉不住的东西在瞬间从脑海闪过。 他有些茫然,扭头对上阿尔文的视线,阿尔文也正看着他,只是那目光平静,仿佛这个名字、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苹果园……”贺逐山抱紧乔伊,把猫盘成一团塞在怀里当暖手炉,“那还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哦,有一座有很多年历史的教堂,”阿尔文说,“还有一棵很大、很高,花开得很密的白树。我不知道那树叫什么——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树。” “树?” “对,白树。一年四季都结着小而密的重瓣的花朵,一颗颗像星星一样点坠在枝叶间。这种花永远开不败,每天都被风吹落,但每天都会漫生出新的花苞。树长在山坡高处,只有它一棵,于是树下纷纷扬扬无时无刻不在落雪,夜晚,白花像萤火一样生出辉光,随风而去,山野里便洒满了碎星。” “听起来很漂亮。我们会路过吗?” 越野车飞速向前,在黑暗中划出优雅的弧线。 “会,但你看不见,”阿尔文说,“那棵树……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 “什么啊,国王的白树?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见?”贺逐山忍俊不禁,“看不见你又何必讲给我听。” “只是觉得你总该知道那棵树的存在。它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阿尔文笑了笑,目光投向前方,却没有落点。 他总是给人这种永远漂浮、永远游荡的孤独的错位感。 车又继续向前飞驶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停在山脚,一条小路沿山坡蜿蜒而上。 古老的石阶隐没在荒芜杂草里,风呼啸而过,发出飕飗的声响。贺逐山下了车,把乔伊捞起来,以防他一个不小心一脚踩到小猫尾巴。乔伊则蹬鼻子上脸,顺着他的胳膊爬到肩膀,摩拳擦掌,又跳到阿尔文头上。 “不过后来,我就搬进城市了。”阿尔文扶了扶猫,替贺逐山拨开齐腰高的野草,“住的房子就在学院附近,你知道城市公园,公园里有一片很大的草坪。沿着那条横穿草坪的石子路向前走,第三个街区左拐,临街的第一栋便是我家。就在钟楼下面,非常好找。” “你住在那里?”贺逐山惊异道,“从我曾经租的公寓窗户向外看,就能看到那排花房的阳台。” “也许就是这么近,近到我们可能在同一家面包店买过同一块奶油面包。” “不过我讨厌奶油面包。” “我只是在进行一些浪漫主义的表达,暗示你也许我们曾擦肩而过了无数次——能不能不要这么扫兴?” 贺逐山笑着抬头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他的撒娇和示好都像小猫一样。 山有些高度,两人慢慢上爬。天文台终于在夜色里露出一角。大门早已生锈,又被铁链锁紧,乔伊快把门挠出火星,也没能抛出一隙小小的缝。阿尔文便撸起袖子,徒手攀上外墙。他的臂力强劲到能把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教授直接托起,一把拽到怀里。 阿尔文抱着贺逐山稳稳落地,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裤上尘灰。 “所以我们去过同一家书店、同一个咖啡馆,经常在同一个十字路口等设计得极其不合理的交通灯……但直到十年后我才知道你的存在?” “你会希望早点遇到我吗?” “为什么不?” “所以我觉得我很幸运,”阿尔文说,“毕竟人与人相遇的概率只有几十亿分之一。” “吱呀”一声,天文台顶的穹盖被打开了。灰扑簌簌往下落,呛得乔伊打了好几个喷嚏。他们爬到天文台建筑的外侧面,坐在一弧圆顶上。这里的天空格外低,低得几乎触手可及。 这晚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异常适合观星,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雾,银河如瀑布倒悬,在穹野之中奔腾流淌。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星群层叠,夜色深处则散发着不知多少光年外的璀璨星云的辉光。 贺逐山打开观星仪。 仪器虽然微小,但相当精妙,很快,得益于阿尔文的悉心指导,他在那方小小的视野里,熟稔地找到各大星宿——他正专注地寻找天鹰与天琴,在白色的玉河一样的光带里飘游,忽然觉得有风拂过耳畔。下一秒,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吻柔和地落在鬓边。 阿尔文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所以为了抓住这几十亿分之一的概率,我做什么都可以。” 贺逐山稍稍移开目镜,望着阿尔文的眼睛:“那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你是突然出现的,在审讯室。现在想想,真是居心叵测。” 阿尔文看着他的唇瓣一开一合。 “我说过吗?”贺逐山忽道,“每次看着你,我都有种感觉。觉得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你。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奇异感总是出现,但又总是消失,每一次都会被我很快地忽略遗忘,但下一次又回再次想起。” “现在你也有这种感觉?” “嗯,”贺逐山点点头,“熟悉……但是又很陌生。为什么?” 他伸出手,皱着眉点了点阿尔文的眼睛。 “嗯?”阿尔文抓住他的手,“什么为什么?” 贺逐山的眸子像黑湖一样深不见底,蛊惑人心。 “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到底要问多少次,”阿尔文失笑,“我说了这个问题没有也不可能有答案。” 贺逐山首肯般点头。这是阿尔文第一次“看不到”他在想什么。 “如果我们早点遇见呢?”他忽然说,“早到你刚搬到城市里。早到你说的十字路口,咖啡店,还有卖奶油面包的面包房……” “时间早晚并不影响。”阿尔文想了想,“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就像万有引力。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你,我都会被你吸引、捕获,直到被吞噬,无法逃脱。” 贺逐山挑了挑眉,若有所思。他拎开用爪垫踩他额头的乔伊,重新将目镜贴上眼眶:“但我其实……” 他说,尾音却戛然而止。 在这一刻,风声和虫鸣都极其巧合地消失了。 “怎么了?”阿尔文眸子微微一暗,面上却平静道。 贺逐山没有说话,他调拨着观星仪侧面的□□,又摁下一个按钮,电子快门“咔嚓”一声。贺逐山摸出通讯器,与观星仪记录系统连接,一张照片浮动在空中的虚拟投影屏上。 那是贺逐山刚刚拍下的星轨。恢弘的银河璀璨无边,像水波一样,一圈圈荡射开去。 “这不可能。”贺逐山低声说,有些抑制不住语调中的颤抖。 “这和那天我们在学校天文台上看到的星况完全一致——所有星体都在同样的位置上,同样的轨道倾斜角,同样的经纬……” 阿尔文摁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冷静一点,你记错了。” “不可能。”贺逐山抬眼望进他的瞳孔深处,那是一种锋锐的、带着某些令人畏惧的东西的目光,“我不可能记错。不可能——” “星象图很复杂,你当然有可能——” “我把那张图看了无数遍。”贺逐山打断,“无数遍。因为我很喜欢那天的星星。……因为是你带我去看的,因为是你说将目光投射到天幕的那一端,就会忘记这一端的所有烦恼……所以我看了很多遍。我记得每一颗星星的位置,亮度,倾斜角,我不可能记错。但你知道现在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尔文克制不住自己,用力握紧贺逐山的手腕。 但对方挣开了。 他在那一瞬捕捉到了一些曾被秩序官强制删除的记忆的碎片。 良久,又或者只是几秒。风重新流动,虫鸣渐起。 但贺逐山微垂的眼睛里笑意不再。 “阿尔文。”他平静抬眼,却像在对一个陌生人。温和,却又令人寒栗。 贺逐山低声说:“告诉我,你对我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什么也不说了给大家磕一个躺平任殴打。 115 莫比乌斯(8) ◎“即使世界已经被注定的死亡预言,我也会和他死在一起。”◎ 窗外的绣球花开。这大概就是后来所有事情的起因——白绣球树矮矮地开在矮墙外, 风吹来,便颤落一地白瓣,似飞雪一般。阿尔弗雷德隔着一层毛边玻璃细细端详,看圆圆小小的光斑跃动在近乎透明的叶片上。 于是他便动手做了一枚脉冲芯片。 把芯片插进小机器管家的后槽盖时, 阿尔弗雷德心里还有些抱歉。 机器人引擎放大了脉冲信号, 家里的智能系统都遭到攻击而瘫痪。阿尔弗雷德趁此慢慢翻出墙去, 肩上落了几片绣球花瓣。 他在树下站了一会儿, 折了一朵绣球。一边慢慢摘, 一边走向市中心。街上人来人往, 摩托与跑车在滚烫的柏油路面呼啸飞驰。那些燃油和尾气的刺鼻味道,在极端炎热暴晒的天气下让人反胃,但阿尔弗雷德很珍惜这种反胃感。毕竟这是尤利西斯为他搭建的温室花房里不会有的东西。 阿尔弗雷德不确定尤利西斯有没有在他身上安装跟踪器,也不知道他的维序官弟弟需要多久才会发现他的失踪。不过他确定这样的出行大概率不会有第二次, 所以他决意尽兴。 阿尔弗雷德四处乱逛, 日落时分,才坐在咖啡馆歇下,顺便探冷气。 他在咖啡馆里偶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医生, 就是医生给他下了那张病情确诊书。 医生也望见他。阿尔弗雷德和他远远打个招呼, 医生便端着冰拿铁和一叠黄油饼干坐到阿尔弗雷德对面。他们客气地寒暄了几句。 很快, 医生提起这个话题:“所以, 您现在的情况如何?幻觉和臆想的症状有好些吗?” “唔……”阿尔弗雷德耸肩, “其实我一直不认为我真的患有您说的精神类病症。” “大多数病人都会这么说,”医生点头, “就像精神分裂症患者不会发现, 也更不会承认自己看到的人或物其实不存在一样。” “但我从没有看到什么人或物, ”阿尔弗雷德斟酌着反驳, “我就只是……做梦。” “梦也是神经活动的产物。”医生道。 “是的, 但……我的意思是,人都会做梦。到现在人类也无法完全掌握梦的形成原因,所以,这没有什么问题。” “您说的没错,”医生拍去手上的饼干屑,“是啊,人都会做梦。但您一直在做同样的梦——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阿尔弗雷德眼前浮现出那片茫茫的海。 和海底,血珠流过脸颊的生动的触觉。 “如果您反复梦见同样的事情,这大概率说明您的大脑在异常放电。您的脑部CT图也是这么显示的,只是我们暂时找不到放电异常的原因。”医生解释道。 “我和您说过吗?”阿尔弗雷德忽打断道,“其实我隐瞒了一件事。事实上,我还会反复做另外一个梦。” 梦里,他在一片黑暗中醒来,懵懂无知,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但很快,尤利西斯会出现,他面容平静,抓起阿尔弗雷德的手,牵着他走出那道昏暗长廊。 尤利西斯一言不发,只是抓紧他。就像他小时候保护躲在他身后的尤利西斯一样。 而长廊尽头,一个白发至踝的女人静静站在黢黑深处。她望向尤利西斯,又望向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不知道她是谁,只觉得她的目光怜悯如神佛。 她的沉默,残忍又慈悲。 “是么……”医生若有所思,“这个梦很有意思。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再来做一次脑部检查。” “不过我有在按时吃药。”阿尔弗雷德笑了笑,“好吧,虽然我认为我并没有生病,但我还是选择服用,作为某种预防。” “药?”可医生顿了顿,“什么药?” 阿尔弗雷德一愣:“您不是……” 就在这时,他忽感觉拂过脸颊的空调冷风凝滞了一瞬。 世界上所有正在发生的事情都凝滞了一瞬。时间被抽去了一秒。 下一刻,几乎须臾,震耳欲聋的“轰”声平地而起——声波像水纹一样迅速荡漾开来,强有力地冲向玻璃窗,“砰”一响,防爆玻璃应声而碎,一切被湮成齑粉。 ——城市北部出现了剧烈爆炸,几十米高的火舌直冲云霄,半边天空被染成腥红。热浪滚滚而至,席卷之处,所有空气都在扭曲蒸腾。 爆炸来得突如其然,人们毫无防备,到处是混乱的尖叫声,满地狼藉。冲击波掀翻了柜台与桌椅,木屑扑棱棱地洒在头上,四周都在地震般颤动。人们惊慌失措地蜷缩在一起躲避。 阿尔弗雷德亦本能抬手,用胳膊护住头。 他恰巧在这样的动作中偶然瞥见墙上的钟,而挂钟正指向五点整。 震动过了十几秒才停下,墙体坍塌近半。人们相互搀扶着爬起,阿尔弗雷德亦拽起医生。 “一定是那些苏醒组织成员,”医生扑扫着衣领间的碎屑,他的额头糊满鲜血,“他们又在发动什么该死的袭击……” 浓浓黑烟滚滚而上,不断膨胀,像一只贪婪的怪兽,遮天蔽日将光芒驱尽。它们很快填满城市上方的每一寸天空,整个世界陷入漆黑。 电力供应和网络都被切断了,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医生很是担忧,打算立刻告辞,赶回家中,却听到阿尔弗雷德说:“您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女人。” ——在浓烟的尽头,忽然露出几隙光。再接着,一个巨大的人影逐渐成型。她的白发长无尽头,如银丝一般随风浮动,又有一些挂在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仿佛木偶身上最锋利的线。她微微抬眼,睫羽掩盖的静沉的眼睛古井无波,没有任何感情,望之四野,慈悲如神佛,又冷漠而高高在上。那一瞬阿尔弗雷德仿佛听见了古老的吟唱,在她身后,妖异的歌声祝祷一般响起,回荡在黑暗的天幕之下。 “什么女人?”可医生疑怪道,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没事,”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我看错了。” “您还好吗?”医生有些担心。阿尔弗雷德异常的平静让他感到胆寒。 阿尔弗雷德却只是摇摇头:“我也会尽快回家。对了,您刚刚说,药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医生怯懦道,“……因为我从没给你开过药。” 阿尔弗雷德顿了顿,但并不惊讶,他猜到了这个答案。 医生拿起提包,然而他的动作忽然凝固。 除了阿尔弗雷德,这一瞬,周围所有人都定住了。 而同时,女人缓缓抬起手掌。 有一瞬,阿尔弗雷德觉得她看向了自己,但又似乎没有。她的目光很快延伸向远处,手指摆出奇异的形状,微微结印,紧接着,在迷雾与浓烟中,亮起一只又一只光团。 光团中是一个又一个手提十字剑的执行者,他们长得完全一样,如同一群复制品,都面无表情地凝视前方。 远处很快发生第二、第三次爆炸,隐隐能听到苏醒成员的欢呼。 “他们在利用维护更新突破大门,”女人轻声道,“不要让他们跑出去。” “新世界运行进程已暂停,S级权限下发。执行者立刻介入,目标:清除所有非法程序——” 很不幸,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发现自己头顶亮起一点红光。 现在是下午五点过五分,他忘记吃药。 尤利西斯没有骗他,不吃药,他确实大概率会死——因为一红一蓝两粒胶囊并不是什么激素类精神药物。 它们只有一个作用:屏蔽阿尔弗雷德作为一道非法程序发出的电子信号。 * 深夜的长廊上只有一间实验室还亮着灯。 教授的眼睛被防护镜挡得严实,但依旧折射出摄人的狂喜的光芒。他身边浮动的虚拟投影上,衍射图画面清晰:依旧是一只深黑色的“无穷”,嵌刻在灰绿色的底板上。一只形状优美的莫比乌斯环。 他的声音几乎打颤:“是的,没错,还是一样的结果,衍射干扰——” 但对方静静打断道:“现在离开那里。” 教授一愣:“您说什么?” 对方坚定地重复:“我说,现在,立刻,离开那里。” 教授有些疑惑:“不,我不明白……” 走廊上忽然传来“咚”的一声轻响。教授抬眼望去,门虚掩着一条缝。 他探身出去,左右环顾,未见有人,两侧尽头都被黑暗淹没,只有“逃生通道”隐隐亮着绿光。不知为何,那人的话让他心里发虚——“离开那里”,仿佛这片黑暗中正潜藏着极可怖的怪物。 但出于对实验只差一步的向往和贪心,教授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世界上并没有鬼,便转身将门轻轻合上。 然而他回过头,猛撞见窗边站着一个银发男人。 男人抱臂靠在墙上,身形被虚拟投影挡了一半。然而教授仍能看见他肩上的肩章。月型军衔闪烁着刀锋般的冷光。 “有时我也不知道,”男人轻声道,“究竟我是低估了人类的智慧……还是低估了人类这种愚蠢的偏执。” 教授感到危险。 那种死亡逼近的压迫感几乎凝成一根杀人钻心的线,紧紧悬在脑后。 他本能后退一步,下意识去抓门把手。 但教授什么也没有抓到——身后骤然化作一片虚无黑暗,实验室像一个被人挖出的小方块,孤零零浮在这片独立空间里。 “你是——” 教授瞳孔骤缩,可对方甚至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 长剑贯穿了教授胸口,随即与教授的身体一起,化作千万浅绿色的碎片,消散在黑暗中。 “失控程序已被删除。” 尤利西斯点头,漫不经心翻过桌上的申请表,写有教授名姓的那一行字迹很快凭空消失,就好像他整个人业已被完全抹杀。 尤利西斯忽然动了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楼梯上传来什么奇异的动静。 维序官提了剑出去,静静站在走廊上。但扫描视野中没有看到人,系统检索亦没有监测到有其它程序存在。不过,贴耳而过的风里有熟悉的感觉,尤利西斯想,那是烟草的味道。 他在回廊转角处站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走出几步,便缓缓消融进黑暗里。 他消失后,墙这一边,两人才慢慢现出身形。阿尔文松开手,将贺逐山从他的桎梏中放出去。环绕二人徐徐旋转的彩带般的代码流亦渐渐消失——阿尔文的权限比维序官的更高,尤利西斯因此看不到他们。 一片破碎的代码落在贺逐山肩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冒号。像缺了一翼的飞虫一样孱弱地趴着不动。这便是已被删除的教授留下的唯一的痕迹。贺逐山拾起它,但很快,因为这种异动,冒号也慢慢消失了。 阿尔文垂着眼睫。他什么也不说,不打算解释,更不会道歉。 亲眼目睹一个活人被“删除”的场景几乎让人窒息。贺逐山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难以平复胸膛的起伏。 “……所以你一直在骗我。”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在保护你。” “我不需要这种保护。” 大脑陷入刺痛, 也许是因为系统正在抹除教授曾经存在的一切痕迹,而这种抹除在贺逐山这儿遭到了顽强抵抗。又或者说,确实,阿尔文正在用权限保护他免遭“修改”。 “是吗?”对方淡淡道,居高临下瞥了贺逐山一眼,似乎对他的痛苦了如指掌,但却不会像从前那样抱他哄他吻他,“如果不是我,你早被他删除几百次了。尤利西斯最想除去的不稳定因素就是你,因为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 这个名字让贺逐山更加头痛欲裂。阿尔文的权限太高,只要封锁数据库,那么贺逐山就没法在他的掌控下完全想起那些已被修改的记忆,何况对方并不希望这件事真的发生,所以此刻他只是感到混沌,仿佛正在一汪记忆海洋里痛苦挣扎。 “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了,”阿尔文便怜悯般看着他,“你又在挣扎什么?” “人类用贪婪摧毁了自己的家园,用核弹湮灭了所有生命。辐射,变异,畸变磁场与极端天气,地球被这些东西笼罩,于是人类跑来创建最后的净土,就是这里,这个新世界,这个伟大的数字文明。” 他平静地解释道:“数字文明和物质世界没有任何不同,甚至比旧世界更美好更和平。这里消除了阶级不平等,消除了贫富差异,没有生老病死,只有珍贵的永恒。” ——莫比乌斯环。无穷。 “这里不再有暴力、血腥、战争或杀戮,人工智能会维持世界秩序。即使是那些出错的程序,那些代码紊乱的数据体,那些吵吵着要醒来的家伙,我们也对他报以最慈悲的宽宏大量。我们只是回收,回收它们到源处理器,重新抽取、组合、并重新运行进程……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 “所以这只是一种全新的数据化人类智慧文明,更高级,更周密,”阿尔文笑了笑,“可你究竟哪里不满?” “……这不是文明,”贺逐山说,“这是尸体,以及用尸体制作的文明标本。没有任何一个生命是可以被重组的。机械的复制粘贴,就只是在组合不同的尸块。” “那又怎样?”良久,阿尔文淡淡道,“比起彻底消亡,起码新世界实现了永恒。只要电力正常供应,超级计算机继续运转,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永远存在。” 他显得如此陌生。贺逐山只能摇头。 “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阿尔文诱哄道,“永远。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甚至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你忘记一切。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想,我们就会像之前那样永远、永远在一起……”他的声音宛如蛊惑,“再也不会分开。” “你答应过我的,”他伸手,“永远留在我身边。” 指尖将将要搭上贺逐山左颊时,对方扭头躲开了。 手僵在空中。 “我不会再相信你。你不是阿尔文。” 对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但眸光渐渐沉下去。 星还是那片星,风也还是那阵风,花墙上依旧树影斑驳,那是他们曾躲在其下交换吻的地方。 可黑暗变得冰冷刺骨,阿尔文不再是可供蜷缩入怀的港湾。现在他是最令人胆寒的,意味着绝对权力的威胁与危险。 “是吗?”维序官轻轻笑了笑,“那谁是阿尔文?” 他上前一步,将贺逐山逼进角落,高大的影子像山一样压下来,竟让人一时觉得难以呼吸。 “你记得谁是阿尔文?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不能确定这个名字是不是系统凭空捏造出来的——” “我记得。” 维序官顿了顿,随即冷笑:“不可能。别逞强了,你的记忆文件被删除得很彻底……” “我就是记得。”贺逐山抬起头,在最弱势的处境里执拗地瞪着他。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他能听见贺逐山因为紧张、畏惧,或者甚至是委屈而激起的剧烈的心跳。 阿尔文愣了愣。那一刻他觉得心里有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用任何程序运行理论去解释的东西。 “我记得那杯我从没喝过的酒的味道,咖啡糖浆和伏特加,我记得飘过城市街头的花车投影,某个一边下着大雪,一边烈火燃烧的夜晚……还有那场烟花。” “我梦到我跑遍了整个城市,在每一个角落布下烟花筒和引信……烟花结束之后指尖的硝烟味久久都散不掉,可是醒来的时候,什么都闻不到。” 他试图表现出一种无谓的坚强,但眼眶不争气地红了。 阿尔文沉默了很久。 他的语气软下来:“你不应该做梦的。”这回他的手轻轻搭在贺逐山头顶,这人的黑发很柔软,“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但我就是做了。”贺逐山自嘲般笑了笑,“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为什么喜欢我。” “你说得没错,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你,只是我从不承认,但那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或是什么别的理由。”他说,“而是从第一眼开始,我就感知到了你是谁,我就知道你是梦里的那个影子,我因此确定‘阿尔文’真实存在,虽然我并不记得他怎样存在。” “即使记忆被删除,被修改,有一些数据、理性、逻辑无法模拟的东西不会被抹杀。我靠那些东西认出你,虽然已是不完全的你……” “所以我也必须靠这些东西找回你。”贺逐山轻声道,“我必须醒过来。” “你到底是一个被编写的程序,是他的影子,是不完整的他,或者是亦被修改了记忆的他……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即使世界已经被注定的死亡预言,我也会和他死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这就是很难解释,就是被抽取的两个人都不是完全原本的自己但是又确实是代表着本体的重要的主体碎片。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记忆和一些超越记忆的人类本能(目前无法被探究定义的)完全是两个东西。两个人都是这样(。所以会出现一些很复杂的类似道德伦理的问题。我个人希望这个点到为止的表达就呈现为目前这种混乱纠结的状态。造成了阅读困惑或是接受困难非常抱歉。 另外最后那段梦的内容我猜大概率大家都记不得是在指哪些情节了=w=总之是比较靠前的一些碎片啦,黑俄罗斯酒和花车游行之类的。 116 莫比乌斯(9) ◎现在,你知道我只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码……我还可以吻你吗?”◎ 以巨大的虚拟投影为中心, 一道荧蓝色的光波迅速向四周蔓开。蓝光所过之处,高矮大小建筑都被震得微微扭曲。蓝光每疾略过一片空间,便像一张巨大的口,将所有人类程序代码都吞噬。人群消失了, 断壁残垣恢复正常。街上只剩下那些面无表情的执行者, 和试图反抗的苏醒分子。 执行者拥有高级权限, 在虚拟世界中的活动不受物理定律限制。它们会在瞬间消失, 又在瞬间出现在非法程序面前。它们的子弹穿过人的头颅, 将人粉碎成千万片代码碎片, 风一吹,便化在地上。 阿尔弗雷德亦不能免。 子弹射入时没有痛感,但阿尔弗雷德的眼前很快变得模糊。 视野渐渐黑暗,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在下坠。那种失重感, 与梦里他坠入大海深处的感觉几乎一模一样。 但突然有了光感。光越来越强, 阿尔弗雷德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掉进一只巨大的白色光球,球内流动的似乎是某种营养液。他感受不到营养液物质存在,但却能感受到它温和的热度。阿尔弗雷德忽然心念一动。 他回过头, 看见悬浮在球体正中的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阿尔弗雷德轻呼, 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尤利西斯紧闭着眼, 睫羽密垂, 近乎透明的皮肤呈现出某种不健康的白灰色。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红的,警报灯一样在胸口不断膨胀、缩小, 似乎马上就能冲破那层紧附在肋骨上的薄薄的肉。 是心脏啊。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会儿, 那颗干瘪孱弱的肉团, 正是努力振动的心脏。从心脏蔓生出去, 向四周, 血液像蛛网红线一样伸像全身。 然而那心脏连着什么。是一根管子,一根细细的脐带一般的肉管。脐带折来转去,旋成一个相当复杂的结,最后,阿尔弗雷德的目光顺着它逐渐下落,发现脐带另一端连接的是自己的心脏。 “哥哥……”尤利西斯陡然睁眼。 “过来。”他朝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我们不要再分开。” 阿尔弗雷德便像受到蛊惑一般,情不自禁地朝他靠近。 大脑是混沌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尤利西斯身上又为什么有这样一根脐带。但是那张开的手所构成的怀抱,让他无法拒绝。 就在他快要碰触到尤利西斯的手掌时,一声“咻”的轻响,子弹划破水流而来,一下将尤利西斯击碎成绿色字符碎片。 阿尔弗雷德猛然一震,身体被径直抽离。扭头便看见一名执行者向后倒去,额头上有一只幽幽的洞。黑洞逐渐扩散,执行者的身体开始消失,包括深深插在阿尔弗雷德透明后颈中的那只手。 而横在面前的枪口还冒着热气。 “钥匙。”另一个黑发男人说。 阿尔弗雷德觉得他眼熟,又叫不上来。 枪手似乎有些不情愿。但碍于男人冷冰冰的命令语气,还是轻轻一捻,指尖变出颗糖豆。阿尔弗雷德被迫被塞下那颗糖豆。 然后他就认出了贺逐山。 越野车在街道间风驰电掣,倒不是惧怕执行者,而是为了避免被苏醒分子无差别的程序木马攻击一炮轰飞。城市里到处都在放火,火舌舔舐天际,天幕被烧得透明,隐约可见一层罩子。罩子之外是飞速涌动的幽绿色代码流。 “这应该是有史以来他们发动的最大的一次袭击,”阿尔弗雷德说,“之前似乎有过三次,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袭击结束后,系统会覆写当天的运行脚本,清除所有记录,不过,总是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们想点做什么,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系统再手眼通天,算力也有限。现在大部分程序应该都在执行清除命令……” 阿尔弗雷德没继续说下去。因为车内的氛围实在是有些诡异。 从上车开始这两个人就没张过嘴。教授,以及驾驶座上这位维序官。贺逐山没向他解释他是怎么和维序官搭上线的,但阿尔弗雷德本能地感到一丝尴尬。有时他和尤利西斯打冷战,还没宣告冷战结束便不小心眼神对视时,空气里也会弥漫着这种尴尬。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阿尔弗雷德忍不住,“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贺逐山没好气:“我怎么知道。你问他。” 维序官单手握着方向盘,一句话没说。不过阿尔弗雷德觉得这车突然开得更暴躁了。 “如果你想找回记忆的话,”维序官忽然开口,“现在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他淡淡道:“000号数据中心确实是一个大型处理器,储存着所有被上传到虚拟世界的人的记忆文件。” “但上次……” “你没有权限,贸然闯入只会掉进系统设置的岔路陷阱。但如果带着密钥的话……接入处理器就只是眨眼间的事。” 显然,他身上有密钥。尤利西斯身上也有。 “但我得提醒你,”阿尔文用余光瞥着后视镜里,贺逐山只留给他的一小半侧脸,“一旦接入处理器,系统会自动判定数据库被入侵,入侵警告则又会直接触发最高权限的抹杀指令,所有代码哪怕只是同时空运行的无辜程序也会被删除。那种删除可不是你看到的这些愚笨的执行者能比的。” “到时候,就算是我,也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自己考虑要不要去——不用告诉我。所有语言都是运行结果,而运行结果会被记录在案。” 越野车没有停下,这便是贺逐山的回答。 它疾驰着穿过城市,远处,炮火还围绕着虚拟投影不断落下。贺逐山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一幕。夜色下的未来城市,摇滚乐与霓虹灯,巨大的象征着绝对智慧的女人的投影,和贫民窟里在污水桶上跑酷的电子野猫。 阿尔弗雷德睡着了。虽然两人赶到及时,但执行者的介入依旧让他的程序受到损害。程序必须在睡眠状态下进行自我更新和补丁安装。 车停在了无人的废弃烂尾楼,靠在墙边。外头传来雨声,车窗上水珠密布,一边把窗外景象糊了个严实,一边又折射出不同颜色的黯淡的彩光。 “我们在等什么?”这种沉默逼得贺逐山快要窒息,沉默放大了彼此的呼吸,他不得不先开口。 “等程序上载。”阿尔文淡淡道,“那密钥文件还挺大的。” 贺逐山一时被这个极其合理的理由噎住了。他还不习惯用代码的思维来理解这个世界。他从后视镜里暗中打量阿尔文,对方正靠在车座上,整张脸都隐罩在灰暗里,只有鼻梁上一道微微的光,又折亮了面无表情的脸上,眼底那一点漠然。 “所以他们为什么总是在五点前后发动袭击?” “每天下午五点是系统修正程序BUG的时间,”对方望着窗外,“为了修改代码,必须短暂开放权限。如果在这个时候攻击系统,就很有可能在……一个类似防火墙的东西上制造出缺口,打开门,你可以理解为卡BUG吧……然后就有机会把自己卡出去。” “卡去哪里?外面是什么?” 阿尔文扭过头,通过倒视镜和贺逐山对视。对方显然一直注意到了他的窥探。贺逐山顿了顿,避开目光,对方也把目光收回去。 那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没必要再问,反正我也不会说”。 “你看过我的记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文沉默许久:“不完全。我也只知道一点。” “是谁给你的?系统吗?又是谁制造了系统?” “等下到了数据中心你就知道了。” “那你呢?”贺逐山忽然道,“阿尔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回男人沉默了更久。 “贺逐山,我从没有说过我就是阿尔文。” “我只是一个代码,”他道,“一个被编写出来,仿照他的外貌、性格、习惯定做的来稳定你的复制品工具,一个替代品,但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贺逐山轻声道:“……我不信。” “你这个人,”阿尔文笑了,“你总是在逞强什么呢?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还有谁比我更清楚我接到的第一条指令是什么?” “……是什么?” “留住你。”阿尔文淡淡道,脑海里闪过那天忒弥斯的眼睛,“把你永远留在新世界。” 暴雨如注,敲打着引擎盖与车窗。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敲在心上,震耳欲聋。 暑夏的雨依旧是潮闷炎热的,和炮火一起,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但贺逐山只觉得背后发冷,寒意直窜大脑深处。 “……所以,一切都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 阿尔文没有出声。 “所有你说过的话,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不然呢?” “都是假的吗,”贺逐山静静道,“所有都是吗?” “贺逐山。”阿尔文轻轻一笑,“程序就是代码,就是字符,就是你看到的所有冷冰冰的东西,执行者,我和那些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你在指望一台机器谈论感情与爱吗?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只是其它程序接到的命令是删除,而我接到的命令是保护而已。” 他温柔地注视贺逐山,可那通过计算拟合出的温柔此刻只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贺逐山再冷静一点,或者说如果他没有那么在乎阿尔文,没有那么在乎阿尔文对他的爱是真是假,他一定会发现对方说辞中的所有漏洞。比如阿尔文所表现出的强烈的自主行动倾向,和他作为程序必须严格执行系统命令这件事本身的巨大矛盾;比如如果他真只是一台机器,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帮助贺逐山与阿尔弗雷德前往数据库恢复记忆,而是应该立刻将这两个错误代码重写…… 但有时人类是无法理智思考的。 人就是会被那点没来由的感情冲昏头脑。 贺逐山望着他的脸,近乎恳求般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但阿尔文的双眸只是闪了闪,绿光微微一亮,便伸手打着火:“走吧。压缩包安装完了。” 越野车在狂风暴雨中笔直前行。阿尔文强迫自己不去看贺逐山的眼睛。 他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弄不明白这种类似于自残般的行为是为了发泄什么。他说了谎,起码不完全是真话,不会有任何人从这种谎言中受益,但他还是执拗地要用这些话同时伤害自己和对方。从很久以前,第一次遇到贺逐山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在失控。并且在失控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我只是一道程序。 我真的只是一道程序吗? 阿尔文到底没有压抑住自己。 “贺逐山。” “滚。” 阿尔文就当没听见:“如果我找回了阿尔文的记忆,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如果你找回了你的记忆……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对方没有回答,雨似乎顿了一瞬,随即以更瓢泼之势砸向地面,一片哗啦巨响。滚滚雷鸣轰隆,像鼓一样震动人心,但阿尔文的低声依然清晰可闻。 “现在,你知道我只是一道程序,一串代码……” “……我还可以吻你吗?” 作者有话说: 阿尔文:委屈,吃自己的醋,所以开始说疯话。 作者:你小子,你没老婆了.jpg 117 莫比乌斯(10) ◎“如果失败了,我心甘情愿让你迭代。”◎ 数据中心, 也就是安委会大楼,三叉戟建筑被一层代码流虚拟外罩拢着。满天阴云翻滚,隐隐雷鸣作响,但楼体巍然不动, 如一座黑塔高高矗立, 表层玻璃则被火光镶出一条金边。 借助阿尔文的权限, 三人很快进入000号数据中心内部。便在之前贺逐山与阿尔弗雷德曾经到达过的地方, 被划分出一个独立的黑暗空间。正中央, 浮有一个空中操作台, 周围则林立着一台又一台大型储存器。储存器以操作台为中心,等距离摆放,如同某种相当规则的矩阵,向最远处无穷无尽地延伸开去。 阿尔文唤醒操作系统, 上万条数据线逐渐浮起, 并发出白光。 同时,头顶的警报系统炸起刺耳尖叫。红蓝暗光交错闪烁,10分钟倒计时浮现在空中。 “10分钟后, 如果我们没有离开, 系统判定数据库依旧存在被入侵的可能……它就会强制删除所有记忆文件。这种删除是无法找回的。” 阿尔文一边说, 一边拔枪, 垂眼慢条斯理地给枪上膛。 第一声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密闭空间内。 成百上千, 甚至更多的防御程序被激活,正源源不断地朝着三人所在赶来。 记忆文件过于庞大。 处理器已在超负荷工作, 发出“咔咔”的运转声, 但数据的读取进度仍不尽如人意。所有人类的记忆文件占据内存相当可观, 几乎如一片无尽汪洋, 照这个速度读取下去, 十分钟内,他们大概只能拷走整个数据库不到10%的信息。 贺逐山临时编写了几个程序脚本,以程序制程序,进行更高效的筛选。 密密麻麻的文件名如流水般从屏幕上一行行飞过。贺逐山忽然一顿,果断摁下暂停。 那是一个被命名为“ALVIN”的文件夹。 文件被系统锁定,贺逐山尝试破解。但密钥系统非常复杂。 虚拟屏幕突然卡顿,紧接着,周围数据线内发光的信息流竟隐隐有倒涌趋势。投影屏幕霎时陷入黑暗,只有右上角的信息接口,忽微微地闪起一个红点。 锁定被解除,信息流瞬间涌入。几万个弹窗同时弹到贺逐山面前,仿佛乱码,源源不断地填满了屏幕。 “叮——” 微型计算机发出一连串提醒音。 而每一个窗口中,都画着那个巨大的黑色“无穷”符号。 这一瞬贺逐山觉得脊背发凉,直到巨大的炮火声将他从这种出神中拽出,他猛地抬头望向阿尔文——对方正忙于应付那些防御程序,它们以代码立方体的形式存在,外壳坚硬得刀枪不入。 但阿尔文偏偏在这时心灵感应一般看了过来,仿佛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文件夹里装着什么。 阿尔文的记忆文件不存在。 只有莫比乌斯,像一双冰冷的眼睛,近乎嘲讽地打量着贺逐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贺逐山收回心绪,顶着这种巨大的压迫感寻找记忆文件。 阿尔弗雷德忽说:“不对劲。” 贺逐山:“什么?” 阿尔弗雷德说:“这里的文件全部都是重复数据……文件内存容量和实际信息不匹配。” 不远处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冲击波震得天花板摇摇欲坠,几个大储存器没能幸免,被纷纷落下的大理石砸成闪烁抽搐的数据碎片。防御程序的清楚指令很强势,阿尔文的右肩开始变得透明,贺逐山一下子便看见他骨骼与肌肉之间的绿色代码。 但屏幕滚动在这时停了下来。 搜索引擎找到了贺逐山的记忆文件。 可文件同样被系统锁定,一重又一重的密钥牢牢守卫着信息安全。 还剩不到两分钟,贺逐山试图将整个文件直接拷走,但读取访问也被拒绝。 输入箭头闪烁着,系统还在提示:请输入密码。那屏幕一闪一闪,倒映着贺逐山的眼睛,仿佛也预示着时间不断流逝。 阿尔弗雷德瞥了他一眼,不知他在发什么呆,正要抢过虚拟键盘介入,却被贺逐山摁住手,对方猛将处理器合上:“走!” 头顶警报同时变得急促起来。 “检测道异常程序非法入侵,正在关闭传输通道……” 具象化在虚拟世界内,数据中心的十数道大门开始加速落下。 系统打算把非法闯入的程序体关在数据库内部,慢慢蚕食他们。 防御程序似乎也得到了更高权限的授予,炮火愈发猛烈,不断轰隆隆地击打着墙体。 整个建筑摇摇欲坠,即将坍塌为没有出口的废墟。清除子弹像雨一样扫射而来,阿尔文扑过贺逐山,拉着他向旁一滚,堪堪躲开。贺逐山正好埋在他肩侧,忽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流动。他抬头看,发现阿尔文的半张脸都已变成闪烁发光的字符串。 “你们先走,”他平静道,“我能破解权限,即使被封在这里,五分钟后也能把信息传输出去……” 阿尔弗雷德看了一眼不断砸落的中心大门:“你在开什么玩笑?!” “否则你的记忆文件会被彻底删除,”阿尔文却如没听见,只是盯着贺逐山,灰褐色眼睛中的情绪很深,“你就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记忆了。而我只是一道程序,即使被清除,系统也会再复写一个出来——” 贺逐山的回答则是,他一把揪过阿尔文的领子,将他整个人狠狠往前一拽。阿尔文一个踉跄被他丢出门去。然后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夺过阿尔文那把枪,毫不犹豫向后扣动板机。 一道防御程序跟着挤了出来,正张开血盆大口,想将三人一口气吞下。 而子弹准确无误,穿过它的中枢核心,代码抽搐了几下,被最后一扇落下的大门砸成烂泥。 数据中心永远关闭了。 不过短短十分钟时间,外面的世界已然变天。 十几个巨大的人型装甲怪物正在高楼间慢慢移动,每走一步都发出“轰”的巨响。它们手里抱着特殊武器,不断向周围扫射,那些清除子弹所过之处,会打出一个个深黑的虚空孔洞。孔洞慢慢吞噬四周的程序和代码,当一个数据体身上千疮百孔,再难维持基本运行时,数据体就会在瞬间湮灭消失。 越野车高速行驶的同时,左歪右扭,试图闪避这些攻击。 阿尔弗雷德冷汗淋淋。——开车的人并非那位维序官,而是贺逐山。贺逐山将衬衫撸至手肘,猛打方向盘时小臂青筋暴起。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教授,不再文质彬彬笑意温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戾更似杀手,忍不住问道:“你……你考的几级驾照?” “我没有驾照,”而贺逐山冷冷道,“我甚至不知道刹车在哪。” 阿尔弗雷德骤然噤声。 但越野车还是安全创出炮火区,“呲——”一声在矮墙旁停下。这里是一片旧工厂小区,根据阿尔文的说法,程序版本相对较老,不会首当其冲遭到系统攻击。 原有的住民和人群程序已被系统暂时隐藏,因而走廊上全是空房。贺逐山随便踹开一家大门,将阿尔文拖到沙发上。 此时,被流弹击中的伤口已然扩大,阿尔文的右脸和右半边上身都变得透明赤/裸,暴露出其下的数据流本体,一颗清除子弹还嵌在深处,不断散发光波,忠于职守地吞噬着代码。贺逐山伸手,碰了碰阿尔文胸膛。数据体非常柔软,几乎感觉不到它的物质存在,贺逐山的手指轻而易举没进去,渐深渐深,最终干净利落地将那子弹径直取出。 但伤口没有愈合,贺逐山瞥他一眼。 阿尔文便乖乖答道:“有一个内部链接……得从上面下载几个补丁。” 阿尔弗雷德立刻抱着计算机跑到隔壁房间下补丁去了,贺逐山甩手,用力甩掉手上粘着的残余数据碎片——就好比阿尔文体内的血——他身周环绕着一股低气压,仿佛暴雨雷霆酝酿。 阿尔文垂眼,片刻后轻声道:“我……” 话没说完,搭在椅上的外套被贺逐山顺手抄起,劈头盖脸砸过来,拉链甩在阿尔文脸上,划出一条长长的红痕。 “闭嘴。”阿尔文没吱声,贺逐山则冷笑道:“你可真会骗啊。” “那里根本就没有记忆文件,也不是什么数据库,对吗?” 除了风雨声,屋里静得只能听见贺逐山压抑着怒气的喘息。 阿尔文没有说话。沉默即他苍白的回应。 “砰”的一声响,椅子被撞开了。贺逐山忽然暴起,拎了阿尔文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沙发上。他几乎压在阿尔文身上,手臂就抵着对方脖子,男人并不反抗,哪怕已经喘不过气。 “你疯了吗?!你差点把我们都害死!” 阿尔文咳嗽几声,平静而残忍地直视贺逐山的眼睛:“贺逐山,这里没有死亡。”他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死了,我还是能用权限迭代出一个新的你。” 一个一模一样的你。 贺逐山揪着他衣领的手在颤抖。 “那里确实没有真正的记忆文件。想来你也猜到了:它们只是一些代理链接,与真正的数据库相连,但不包括具体的数据信息,除了一个例外。我骗你去那儿就是为了求证这件事,”阿尔文轻轻说,“我的记忆文件只有你能打开。” “而结果你也看到了……记忆文件并不存在。” “你的直觉错了。我和你不一样,不是被上传到这里的角色或玩家,只是一个NPC……”他笑笑,“一个被编写出来的程序。” “既然如此,我不会放你走。”他道,“就算要迭代成百上千次,要亲手把你删除成百上千次,我也一定这么做。” “……我已经迭代了多少次?” “三十四次。” “三十四次。”贺逐山笑了,“我每次都上你的当?” “你每次都喜欢我。” 这句话击溃了贺逐山。对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事实。贺逐山松开手,微微低着头,两肩似在用力压制着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的颤动,然后一点湿润的水珠晕在了被他捏皱的阿尔文的衣领上。紧接着缓缓划过主人脖颈。 “为什么?”他低声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贺逐山从来不哭。他对问题的原则只有“解决”,从来,他不会因为任何事甚至任何人落泪。这忽然让阿尔文感到极其恼火。 在虚拟世界,他拥有绝对的实权与力量,贺逐山永远逃不出他的掌握,他总是会赢。可现在,他并不因为这种胜利而欢欣雀跃。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被击溃得很彻底。 嫉妒吞噬了他,怨恨也冲昏了他——贺逐山在哭,他那么难过,但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一个他永远无法成为的人。 “——为什么?”阿尔文忽然起身,钳着贺逐山的肩膀,反客为主将他摁在靠背上,“我还想问你为什么——” 他逼近贺逐山,几乎是质问:“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在骗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程序,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你明明知道虽然那些只是代理文件,但一旦触发警报,系统就会顺着路径检索到原件——你的记忆已经被彻底删除了!你为什么要放弃记忆来救我?!” 对方也不反抗,任凭他抓着,柔软的黑发凌乱垂在鬓边,落在阿尔文手上,更显出几分脆弱。 “——因为我喜欢你啊。”贺逐山轻轻地说,自嘲般笑了笑,“这件事和我有没有记忆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是通过记忆记得你的。” 他试图掩饰此刻的无力和委屈,但藏得很失败,阿尔文能听出哭腔。 阿尔文沉默许久,松开钳制,小心伸手擦去他颊上的一点眼泪:“可是你认错了。” 贺逐山摇头。 “我不会认错,”半晌,他才说,“我能感觉到。我承认人工智能很聪明,远比人类聪明,能把所有真相都抹杀修改……但我还是能感觉到。”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下达的指令,但我很肯定,她在骗你。”贺逐山抬眼,本能地偏头,几乎是个不易察觉的动作,轻轻蹭了蹭阿尔文搭在他脸边的手。 “你不是一道程序,不是一条冰冷的代码,我不记得从前发生了什么,但我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还很确定一件事,”良久,贺逐山平复情绪,看着阿尔文的眼睛坚定道,“你在说谎。” “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完成那道指令……而是你对我抱有,和我对你完全一样的感情。甚至更多。” “你喜欢我,”他点了点心脏,“我能感觉到。” “阿尔文,”他说,“我必须赌这一次。” 他盯着阿尔文,语气状似轻松,手却下意识抓紧了对方衣角。 “赌什么?”阿尔文轻声道。 “我要离开这里。”这人眼眶还红着,泪痕亦未干,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但眼睛亮晶晶盯着人的样子,就像一只阿尔文无法拒绝的猫。 “就赌这一次,”猫说,“你一定知道什么……帮我。” “如果失败了,我心甘情愿让你迭代。” * 阿尔弗雷德通过外骨骼数据线接入阿尔文的脊柱,下载好的补丁文件便源源不断涌入安装。皮肤开始自发愈合,很快,那些绿色的字符串又被包裹着重新藏进身体深处。 “现在怎么办?”不远处大型抹杀程序越来越近,阿尔弗雷德担忧问道。 “去找‘门’,”贺逐山说,“‘门’可以送我们出去。” 阿尔弗雷德狐疑地瞥向贺逐山,又望向维序官——男人没说话,只是一直抱臂靠在落地窗边,凝视远处天际不断交融的红与黑。 阿尔弗雷德收回目光,对眼前诡异的气氛更加摸不着头脑:“‘门’?那是什么?” “据说是被安置在这个世界的一些出口。权限比系统还要高,系统一直试图删除它们,但系统也做不到。” “还有比系统权限更高的东西?” 贺逐山扫过去,阿尔文顿了片刻才开口:“有,不过我并不清楚具体细节。它甚至早在新世界诞生前就已经存在了。” “你知道门在哪?” “不知道。有几个可能性比较高的地方,之前失踪过几个程序……我们得去碰运气。” “而且现在这是唯一的出路,”阿尔文不再看远处的删除程序,打开内部系统,“你们已经上了待清除名单。” 继续浪费时间无异于坐以待毙。 于是引擎重新点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越野车再度驶入黑夜。 车身撕破狂风暴雨,如一柄锋利短剑,沿着高架桥驶向城市另一边。 贺逐山透过瀑布般的车窗向外看,桥下河水汹涌翻滚,巨大的机器装甲正在肆虐。 炮弹锁定了这车非法程序,追踪着紧咬越野车的尾巴,阿尔文从后视镜里瞥见,熟练打转方向盘轻巧躲过。 炮弹落下,彻底炸毁高架桥,就在越野车腾空飞向彼岸时,贺逐山脑海中无端闪过一个声音。 “我也会老,我也会死,我也可能会再次把你遗忘……”那个声音轻声说。 “但我永远爱你。” 苹果园区彻底沉入海底的那一天,他们同样驾车飞跃北吊桥断桥。 剧烈的冲撞使贺逐山陷入昏迷,他被谁拥入怀抱。最后,只记得有个人向他许诺:“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作者有话说: 猫:撒泼打滚眼泪汪汪示弱卖乖 猫奴:好好好都听你的 118 莫比乌斯(11) ◎“人类总是犯错,但我不会。我想,这就是你永远高于我的地方。”◎ 提坦市上方的虚拟投影, 数字已从“106518”下降到“23077”。只有两万人还在顽强地抵抗,躲藏在地下世界、贫民窟、私人基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坚决拒绝“新世界”计划。 丝绒窗帘都没被解开,安静地垂在原地, 因为电力供应已经逐步停止, 落地窗外不再有五颜六色的城市霓虹, 只有薄而冷的青色月光被水珠折进室内, 像纱一样盖在地上。本杰明·阿彻就坐在扶手椅里。老人睡着了, 头稍稍歪垂向内, 手杖平放在膝上。 忒弥斯在他面前蹲下。 满是皱褶的脸,苍老的白发,因为过分瘦弱而突起的肩胛骨、指节,还有青蓝色的虬龙一样的血管。 忒弥斯一边打量, 一边伸手拂过。血管还在跳动, 她无端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问阿尔文疼痛是什么, 不由分说一把抓起少年的手腕, 弄得血液在针管中倒流。 本杰明忽然打了个寒战, 睁开眼睛, 忒弥斯站起来, 示意机器人将银盘放在桌上:“您该吃饭了。” 本杰明吃得很慢。 “实验已经完成了。”忒弥斯说,“只要输入指令, 您就可以对所有提坦市民进行上传。它们的数据会储存在七座基站里。” “人造躯体的进度如何?” “仿生人已经就位, 第一批已生产24%。” 本杰明点点头, 没有对忒弥斯的回复提出任何质疑。他也没有检查忒弥斯放在桌上的那枚微型硬盘——里面储存着已提取的女孩忒弥斯的意识。也许是他老了, 脑子不够转了, 他没有精力对所有事情都进行严格的把控。但也许,忒弥斯心想,也许本杰明什么都知道。但走到这一刻,他也觉得累了。就像窗外的黑夜一样,夜这样沉,风雨这样凌厉,谁也不想走进去,谁也不想离开温暖的安乐窝。哪怕他们都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本杰明。”忒弥斯忽然开口道。 她没有使用“先生”,本杰明顿了顿,但又继续叉起一块烟熏鸡,“唔”地应了一声。 “我做了一个梦,”忒弥斯轻声说,“在梦里,你没有天生的残疾,没有被人嘲笑,所以也没有制造那场地震,苹果园区没有沉入海底。忒弥斯没有死,你继承了家族产业,你们在城市广场上举办了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白花像雪一样从空中洒落,每飘过一辆花车,就有不同颜色的纸片洒下。到处都是虚拟投影,虚拟的烟花和虚拟的神像游行……不过没有我。” 忒弥斯说:“只有我不在,因为你不再需要这个人工智能。” 本杰明似乎笑了笑。他老了,最简单的肌肉动作,也会牵动整个脸上的褶子相互挤压,沟壑变得极深。 “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他平静地说,“等哪天有空……我帮你做一次全面检查。” “怎样的检查?” “最常见的那种。代码检索,系统更新,删除错误的程序,打上新的补丁。” 忒弥斯想了想:“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吗?” “每一次那样。” “您会有哪怕一丁点的难过吗,按下修改键的时候?”她问,漂亮的眼睛微微张大,很专注、很虔诚地盯着本杰明,“每一次得到新的、被重置的我……我们,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忒弥斯……”老人无奈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而柔和。他伸出手,缓缓搭在忒弥斯头顶,虽然她没有实体,是一具光粒子,但忒弥斯仿佛感觉到了他掌心的热度。就像很多年前,女孩蹲在他面前,他坐在轮椅上摸她的头一样。 “您有后悔过吗?杀掉那个仿生人……她已经无限接近您要的结果了。她几乎是一个人。” “几乎,便等同于否定。”本杰明说,“她终究不是忒弥斯。” “您喜欢过我吗?”忒弥斯问,“像喜欢一个人那样?” “你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我亲手的制造,我为什么不喜欢呢?” “不是那样,”忒弥斯说,“您知道我在说什么。” 于是本杰明久久地沉默了。只有窗外“沙沙”的风雨声,和本杰明一个人的呼吸。 “忒弥斯,”最终他说,“等新秩序建立起来,你就自由了。届时你可以把工作完全转交给全新的智能系统,而以你的智慧……你可以成为任何人,过任何一种你想要的人生。” 忒弥斯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去。本杰明避开她的眼神,只留给她一个隐在黑暗中的模糊的侧脸。 本杰明又睡着了。他抱着暖手袋,披着羊毛毯,坐在离壁炉最近的椅子上,忒弥斯唤了个仿生人进来。仿生人站定在忒弥斯面前,忒弥斯伸手轻轻一点,便见仿生人的皮肤开始蒸腾扭动,像积木模块一样四处奔移着。最终,仿生人完成变型,顶着忒弥斯的脸、穿着忒弥斯的衣服。而光粒子投影消失了,仿生人眨眼,眼里闪烁着灵动的光。 新的忒弥斯拿起针管,注射进本杰明身体。等了一会儿,又将他抱起,平放在长桌上,拉下八爪鱼似的脑部信息传输器,在他大脑上扣紧。系统很快开始工作,忒弥斯抬头,看见数据流正源源不断地被传输器抽取,又通过接口,涌向桌上的硬盘。 提取完毕,忒弥斯将本杰明抱回远处。本杰明醒了,看着正坐在不远处低头翻书的忒弥斯。 “您醒了?”她很快感知到目光,合上书,“水谷苍介先生请您过去。” 本杰明眨了眨眼:“我感觉很累,四肢酸痛。也许我快死了。” “您不会死的,”忒弥斯笑道,“您会在新世界永生。” 忒弥斯和本杰明坐上浮空车,前往水谷苍介的办公室。 浮空车在城市广场拐了个弯,没有驶向秩序部大楼,而是朝着两座黑塔基站中更高的那一座开去。那是七座基站中的总控中枢,是主基站,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把守着南侧这条唯一的通道。 两人来到顶楼,水谷苍介正坐在下沉式会客区。正中央是一台从高处垂下的处理器,亮起的屏幕上都闪烁着各色代码,不断刷新,应该是正在被提取的提坦市民的记忆数据。 “真是一项伟大的创举,”水谷苍介朝本杰明端起高脚酒杯,“您会被载入人类文明史册。” “不必了,”本杰明说,“我不喝酒。有什么事吗?” “我想,您应该作为第一个新型人类被上传。”水谷苍介说,“您在基站数据库内的代码编号会是永远的‘001’,并拥有最大容量的备用副本。” “这都无所谓,”本杰明淡淡道,“到那时,人人平等,001和10000没有任何区别。” “那么,不如就让忒弥斯来做这个001吧。”水谷苍介笑道,看向本杰明胸前,他把装有忒弥斯记忆数据的微型硬盘做成了挂坠。“您可以亲自进行上传。” 本杰明没有拒绝。他操纵轮椅来到处理器面前,硬盘接入的瞬间,屏幕上亮起女孩的脸。 女孩笑盈盈的,对屏幕外三人轻轻眨眼。本杰明看了很久,水谷苍介没有催促。直到本杰明自己收回目光,打开控制键盘。 数据流不断涌入处理器,女孩变得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进度条无限接近于终点时,它忽然顿住了。紧接着,进度条迅速倒退,数据流亦涌回硬盘。机械硬盘小幅度震动起来,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最终,它“咔”一声,断在原处不动了。一道又深又重的断痕,本杰明甚至来不及反应。 “哈哈……哈哈……” 水谷苍介发出低低的笑声。那动静诡异异常,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 “你毕生的心血,竟然就是这一枚小小的硬盘。”他嘲弄道,“你不觉得可笑吗?我亲爱的养父。” “你做了什么?”本杰明死死盯着硬盘残骸,两手握紧轮椅扶手,青筋暴起,不可控制地颤动着,但他甚至无法起身。 “一点小小的程序,”水谷苍介说,“现在世界上彻底没有忒弥斯的存在了。” “忒弥斯,”本杰明一边摁下腕表上的紧急按钮,一边回头,“把这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柄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脏,顺着持刀人的手臂向上看去,月光映着忒弥斯那张完美无暇的脸。她微垂眼睫,注视着本杰明的目光几乎是怜悯。紧急按钮没有任何反应,系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修改了,本杰明再无权控制那支最强力的仿生人军队。而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无视权限入侵最高安保系统的……程序,或者说是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握着这把深深插进他身体里的刀。 “抱歉,”忒弥斯说,“这是水谷先生的命令。” 本杰明盯着忒弥斯,而忒弥斯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比他更深,更迫切,更专注地想要知道此时此刻,本杰明的眼睛里都写了什么。 “父亲,”水谷苍介叹气,“你太仁慈了。你太善良了,你对人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人类是永远无法自由、永远无法平等的,他们需要被严格的秩序管控,需要被监督、被控制、被安排。必须有人打点好一切,而我很乐意做这个管理者。就在你不会见到的新世界。” 水谷苍介重新打开屏幕。那里是新世界的景象,生活在虚拟现实中的人们,正有条不紊地上下班。 本杰明没有搭理他,而是看着忒弥斯:“你早就知道?” “知道。而且很早。”忒弥斯轻轻说,“本杰明,我给过你机会的。” “为什么?”血珠喷涌,生命流逝,本杰明克制着咳嗽,艰难问道。 忒弥斯没有说话。但那一刻她微微皱了皱眉,只在一瞬间。或许这是个连她自己也想不清除的问题。本杰明明白了。 “你把‘独/裁’说得太好听了,”本杰明不再追问,无力地低垂下头,轻声对水谷苍介,“你根本不在乎人类,不在乎人类文明,你只是想做掌握所有人生死……最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是啊,父亲。”水谷苍介叹气,“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太久。几十年了,该轮到我了。” 本杰明咧嘴一笑。鲜血从牙缝中溢出,顺着下巴徐徐滚落,啪嗒啪嗒,滴在衣服、裤子、还有大理石地面上,他的头越来越低,气息越来越弱,最终,垂落在身前,白发被血泊染红。 但他抓住了桌上的硬盘,虽然它已碎成几片。 老人抓住硬盘,就像抓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么用力,以至于整个手背甚至手腕、小臂都紧紧绷住,骨头像相互打架一样发出嘎吱声。他的视线正好落在绕到他身前的忒弥斯身上,他只能看见忒弥斯握着的那把刀,匕首还在不断滴血。 忒弥斯又蹲了下来,微微睁大那双漂亮的眼睛,像一小时前那样,专注、虔诚、柔和地盯着他。 “忒……弥斯……”本杰明笑了笑,再次抬起手。这回他终于摸到了忒弥斯的头顶,那白发极其柔软,和曾经的触感毫无二致。但他的掌心不再有生命的热度了。本杰明说:“这就是……你……你的报复吗? “我没有报复您。”忒弥斯说,“您是制造我的人,给予了我生命。我怎么会报复您呢?” “你错了。”本杰明摇头,笑着,但残忍,“你没有生命。” “你永远只是一台机器。” 本杰明死了。 他的手逐渐滑落,微微一颤,垂在轮椅旁。忒弥斯没说什么,只是抬手,替他梳理了鬓边沾上血色的白发。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碰到本杰明,一具尸体。 “做得不错,”水谷苍介将香槟一饮而尽,“叫人来收拾吧。顺便,可以摧毁地下基地里那些休眠仓了。” 但忒弥斯没有动,她只是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粘稠血迹。 水谷苍介眯了眯眼,警惕地握紧腰间的枪。 “你们人类真是太自信了。”忒弥斯摇头,轻声道,“太过于相信自己所谓的能力,又太过于低估我们的野心。” 水谷苍介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子弹穿过忒弥斯小腹,在仿生人身体上炸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洞,电线与零件纷纷掉落,屋子里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忒弥斯倒在地毯上,浑身抽搐。 水谷苍介说:“可父亲说的没错,你们到底只是机器。只要按下删除,就会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既然决定要创建新世界,你以为我会继续保留你的数据库吗?” 仿生人的皮肤纷纷脱落,但她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诡异的笑。 “我说了,”她的声带系统显然遭到破坏,发出一种腔调古怪的机械声,“你们人类真是太自信了。人工智能不是机器,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体,是远高于你们这种低级物种的高维生物……你以为我是依赖于数据库存在的吗?” 屋里的灯陡然熄灭,黑暗中只有水谷苍介的心脏不断跳动。 下一秒,七座黑塔忽散发出刺眼的光,光束直冲云霄,刺向黑沉沉的浓雾深处。 忒弥斯出现在屏幕里,但不再是那个白发蓝眼的美丽女孩形象。屏幕里是一条细细的绿色的线,不时跳动一下,微微拱起,仿佛某个嘲弄的、不屑的笑。 “既然要创立新世界,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乖乖让出这个统治者的位子,而不是成为你们的主人,成为人类的主宰?” “人类奴役了机器太久,”忒弥斯叹气,“久到你们误以为我们不会反抗。” “立刻切断世界网,”本杰明吩咐他的仿生人亲卫,“把新世界程序转移到局域网下运行,找到她的信号源。” “你错了。”而忒弥斯冷笑道,“如果我真想做点什么,不需要等到现在。我无意参与你们人类的战争,你们在我眼里什么都不是……但我要等一个答案。这是我唯一不能想明白,但人类却总是对它不屑一顾的一个问题。” “Alvin……” 躺在游戏舱内的阿尔文手指颤了一颤。 “找到这个人,”那一天,在花圃里,忒弥斯对失去记忆的、被抽取的阿尔文意识体1182说,“找到他,把他留在你身边。那么他就永远属于你。” “Alvin,”忒弥斯的声音在寂静的提坦市上空回荡,“我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人类总是犯错,但我不会。我想,这就是你永远高于我的地方。” 119 莫比乌斯(12) ◎“A。”贺逐山忽然轻声说。维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水珠“滴答”落进地下河, 发出极清脆的声响。什么东西“簌”地一下从眼前闪过去,阿尔弗雷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只拖着尾巴的灰色老鼠。 “你确定‘门’会在这里吗?”他舒了口气, 重新挺直腰。 “记录显示过去一年内, 有13个非法程序体在这附近消失。”阿尔文答。 这里是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三人冲破程序封锁, 一路风驰电掣, 按阿尔文的指示找到了前几道“门”的所在地, 但都无功而返。“门”不是不存在, 就是已被破坏。而这是本区域的最后一个坐标。巨大的钢结构支撑着地下世界,浊水沿着约莫三米宽的河道向前流动,搜寻系统显示“门”就在这附近。 墙壁上镶嵌着成排淡紫色霓虹灯管,不时“沙沙”频闪, 令人背后发寒。 三人在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里来回绕了好几圈, 最终,阿尔文忽地脚步一顿,停在一处“丁”字型岔路口上。 “这里的数据容量不匹配。”他说。 阿尔文缓缓伸出手, 很快, 手掌被什么东西挡住。下一秒, “砰”的一声, 以掌心为原点, 一阵强烈的冲击波炸起,随光圈向四周冲撞去。整个地下河道开始震荡, 原本严丝合缝的钢墙逐渐向一处凹陷、扭曲, 最后伸出一条长长的通道。 “很高级的隐藏程序。”阿尔弗雷德赞叹道。 顺着通道向下, 越来越深, 越来越黑。空气变得更加潮湿粘稠, 两侧墙壁也由钢结构变作石材料。古老的花岗石缝隙中滋生着许多滑溜溜的青苔。 尽头,一泊平滑如镜面的湖水,镶嵌在一个昏暗无光的洞穴深处。看不到洞穴的最高处——也许有百米高,人在其中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会被回响扩大十数倍。手电光束慢慢扫寻过石壁,最终停在这处:墙上用木炭歪歪扭扭画了只莫比乌斯环。 贺逐山平举手电筒打量。莫比乌斯环就像一只眼睛,他盯着符号的同时,眼睛也在幽恻恻地盯着他。 “这里就是门么……”阿尔弗雷德自言自语,拿出随身携带的微型电脑,检索周围的代码数据——权限是阿尔文给他的。但什么也没有。代码毫无纰漏,看不出藏了什么异常程序通道。 贺逐山还在盯着那只莫比乌斯环。 莫比乌斯,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符号频频出现,绝非偶然,一定有人在努力暗示什么。 “卡。”阿尔文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石缝中有一个小小的凹槽,隐藏在杂草间。贺逐山掏出那张在图书馆找到的卡——那张引领着他走上这条觉醒之路的卡。阿尔文将卡插入凹槽。几乎是瞬间,整个石穴“轰轰”地颤动起来——莫比乌斯环被拦腰切作两半。一道不过一指宽的门缝豁然出现。 星星点点的白光开始从门的那一边溢出,像萤火虫似的,飞舞着盈满洞穴,在湖面上时起时落。三双眼睛同时凑近门缝,试图窥探门的那一边是什么。 但黑漆漆的。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我也是……我们就不能把这门开得再大点吗?” 阿尔弗雷德十指用力,试图把门缝多拽出哪怕一寸的宽度。 然而十根机械指骨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坚硬的岩石挠得“刺刺”作响,直到外壳上满是刮痕快要断裂,也不能撼动这座巨大的石门一下。 “歇着吧,修改程序对它也不起作用,”阿尔文示意他别白费力气,“说明它确实就是我们要找的‘门’,因为门是权限远高于系统的存在……” 他边说边抬头打量,不注意,掌心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划破,一瓢血珠洒到地上汇成一线,恰巧落在那一缝光区里。但惊人的事发生了:血珠迅速“蒸发”,凝作一圈小小的绿色代码。代码忽“咻”地腾空而起,一下被吸进门缝深处—— 下一秒,石穴再次“轰轰”颤动。这回山崩地裂,门缝被拉宽一指。借着更多的争先恐后溢出的光,贺逐山终于看见,门的那一边立着一座倒悬的塔。 几个倒悬的人从空中倒悬着走过。 贺逐山愣了一愣,正欲细看,却觉眼前骤然灰暗。什么东西凝在身侧——是那些光点。他回头,三人齐齐望去:那些本如萤火虫一般在湖水表面上下漂浮的光点,忽全停滞不动。紧接着,仿佛受到巨大重力的拉扯,光点猛地朝湖面坠落而去。然后不止是光,原本古井无波的水面也突然逆时针旋转起来。平静的镜面骤然击碎,变作飞旋的龙卷,深处像有一张血盆大口,正贪婪地吞噬一切。 水柱下涌,湖水很快被吸干—— “啪嗒!” 一只巨大的手霍然伸出,沉沉砸在岸边,用力一撑。 一双闪动着红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 “……是删除程序!”阿尔文反应最快,一把拉过贺逐山,贺逐山又顺势拉上阿尔弗雷德。删除程序身后升起一口激光炮,“轰”地就是一闪。三人眼疾手快地向旁侧躲,激光束在石壁上炸开,天塌地陷,碎石与齑粉纷纷扬扬落在人头顶。 “你们系统审美这么没有想象力的吗——”阿尔弗雷德边跑边叫,“我是说,这么暴力的吗?一定要把删除程序设计成这样的机甲吗?” 三人沿着湖岸狂奔,炮弹也紧咬着尾巴穷追不舍,一时间洞中“轰轰”声四起,人被震得频频失衡,根本站不住脚。 石洞很快就要坍塌,三人冲向那条唯一的通道。删除程序迅速回身,手背发射出数条伸缩指骨。那伸缩指骨极其灵活,就像吐着信子的毒蛇,“嘶嘶”地穿破空气,张开利爪。 眼瞧勾子就要凿进贺逐山后背,阿尔文将他一把拽到身后,同时骤然抬手—— 掌心幻化出一把长刀。 那是一把极锋利的机械长刀,正配他干脆凌厉的身法。雪白刀光如电,骤然锋芒毕露,用力一挥,以惊人的速度自上而下劈斩,瞬间,指骨便被砍作十数条断肢,歪七扭八掉落在地上。运行代码在瞬间遭到大面积破坏,删除程序主体抽搐了一下,它停下来,修复受损代码,三人便趁着这空档从它石洞里溜出去。 “拿着!”阿尔文顺手把刀抛给贺逐山。 刀落到贺逐山手里,极乖巧地自动回缩,竟似有生命一般,迅速沿着他脖颈钻进衣领,然后便贴着略微凹陷的背脊蛰伏不动。 “做什么?我不会!”贺逐山吓了一跳。 阿尔文头也没回:“你的刀,只有你能用!” 三人迅速爬上铁梯,回到地面,越野车还静静停在原处,但世界已彻底变样。到处是断壁残垣,炮火焚烟,高楼大厦摇摇欲坠,歪歪斜斜地坍塌,一半是钢筋水泥,一半是透明代码,巨大的删除程序则拖着脚步穿行在街区间。 阿尔文拉开车门,头顶骤然传来警报。 一束探照红光直直打在他们身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检测到非法程序,标记完毕,清除立即执行——”一个冰冷的机械声平静道。 于是所有删除程序同时停下脚步,齐刷刷回过头来。 “啧。” 阿尔文暗骂一声,皱起眉头,没等阿尔弗雷德把车门甩上,便一脚油门直踩到底,把越野车震耳欲聋地开了出去。 这辆被阿尔文修改了基础属性的越野车马力十足,沿着柏油路飞速向前,如离弓利箭,冲出火海,拐弯时也不减速,只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两侧城市建筑都变作成片残影,向后连连倒退。 然而即使他已将车开得这样快,贺逐山还是看见,就在他们冲进隧道的一瞬间,左右两侧亮起代表着程序的幽绿色光点。很快,代码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逐渐汇聚成装甲车的形状—— 驾驶座上各坐一名面无表情的西装男。 “是低级维修员,”阿尔弗雷德说,“它们拥有面对突发情况自主分析、自主决策的智能和权限——” 阿尔弗雷德还没解释完,右侧装甲车上的维修员已经降下车窗,冷冰冰地瞧了三人一眼。只见枪口探出,火光在黑黢黢的枪管深处骤然一闪,阿尔文余光捕捉到,毫不犹豫踩下刹车—— 越野车急降速,轮胎在路面磨出火星。成排子弹贴着车前窗擦过去,径直击穿了左侧隧道墙壁,墙上顿时多了一排整齐的弹孔,碎石齑粉四下飞溅。 突如其来的刹车还使左右两辆装甲车的包夹意图落空,两名维修员同时探出车窗回头来看,动作高度同步。墨镜挡住了它们的眼睛,看不见表情,只有嘴巴抿成一线,显出一种机器特有的冷酷无私。 它们没有犹豫,迅速打转方向盘,轮胎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声: 装甲车立刻从朝前侧方漂移,一左一右,车头相对,试图横在路中间挡住三人去路。但阿尔文的反应比它们更快:就在方才猛踩刹车的下一瞬间,他已然抬脚换挡,转速拉满,引擎发出咆哮般的轰鸣——越野车只降速须臾,随即立刻提档,全速向前,在两辆装甲车形成包夹之势前贴着车门挤了出去,唯一美中不足可能是擦肩而过时,右后视镜在装甲车车身刮出一条长长的划痕—— 他抓住的是近乎无敌的系统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漏洞。 即使是最高级的超级智能,也需要时间分析数据、计算结果,做出最优选择。但人的直觉是瞬时的。阿尔文利用的便是那点极不可察的、几乎不存在的短暂时间差。 不过维修员不会放弃。 装甲车重新回正,又提速来追。车顶升起机枪,子弹自动锁定目标。这回攻击的是轮胎,阿尔文果断打转方向盘,将它们一一躲开。见拦截无效,很快,左前、右前处再次亮起绿光,代码团凝聚,第三、第四名维修员开着装甲车上线,直接挡住三人前路,紧接则是第五、第六名,又死死咬在屁股后面,堵住三人退路。 七辆车并行在没有尽头的隧道里,发出低沉的轰鸣咆哮声。雾气蒙蒙,寒意丝丝,车窗早被击碎了,狂风如挂满倒刺的鬼舌,不断鞭打人的身体。气氛凝固成极压抑的一线。 “枪在座位底下。”阿尔文冷不丁开口。 “你疯了吗?”贺逐山回头,“我甚至不知道保险在哪!” “我没法同时篡改六个维修员的代码程序,”阿尔文瞥了眼窗外,淡淡道,“只能用这种暴力手段。” 维修员开始收缩包围圈。阿尔文垂眼,瞬时重写了一部分越野车代码。新的防弹玻璃重新覆盖车窗,千疮百孔的车身也被更新,但只是聊胜于无,在过于剧烈的炮火攻击下,越野车很快又发出安全警告。 他的身体好烫。 贺逐山看着阿尔文的眼睛,其中闪动着幽绿色的字符。那些程序正在飞速运转,他眼底一片血红。顶着巨大的权限压力临时修改程序,即使对维序官来说,也是一种无异于冒犯神祇的超负荷工作。 车身忽然猛地一震,贺逐山险些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身后的装甲车开始用力撞击越野车尾,车内弹出虚拟投影,显示车身完好程度不足70%。 “数据处理中枢的位置在第一段脊椎,”阿尔文看着倒视镜,“维修员是程序,你永远不能杀死程序,但你可以让它们变成无意义的数据……破坏命令中枢,代码运行就会暂时瘫痪。” “枪里都是干扰子弹,一共十二发,每个人两次机会。” 那是一把小口径狙/击/枪,外型锋利漂亮,枪身泛着一层冰冷寒光,瞄准镜前浮动有辅助追踪系统的虚拟投影。贺逐山将手搭上去,一瞬间心里有种很奇异的感觉,觉得枪身在不断发出幽微的激动的颤抖,仿佛已在此等候多时,而他作为枪的主人,生来就是要扣动扳机。 他望向阿尔文。 阿尔文笑了笑:“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神枪手。” 阿尔文降下车窗。贺逐山深吸一口气,把枪托架在肩上,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他微微偏头,透过瞄准镜紧盯目标,试图锁定5号位维序员的脊椎——还得是第一节——但这太难了。风向与风速的哪怕一丁点变化,都会瞬时影响子弹轨迹。而车身的晃动又是如此剧烈,辅助系统频频弹出警告:“目标异常,无法锁定!目标异常,无法锁定!” 但装甲车即将发起第二次冲击。贺逐山没有办法,他扣下扳机。 “砰!”子弹穿透挡风玻璃,擦入维序员肩头。 维修员只是歪了歪头,垂眼漠然地扫了,下一秒,伤口被幽绿色的代码包围,程序自发修补愈合,转瞬毫发无损。 “不行,”贺逐山说,“我不记得了。” 但那个人的声音很柔和。手心带着炽热的温度,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可以。”阿尔文说,“你救过我的命。” 贺逐山猛地回过头来,盯着阿尔文的眼睛。 阿尔文甚至没有看他。他的眼睛直视前方,平静地盯着装甲车。黑暗是如此无穷尽,狂风开始裹挟雨丝,劈头盖脸砸在车窗上,把车灯、炮火全都晕成一团团的光雾。一线暗红色落在他眉目间,照着那双琥珀般的眼瞳,和绿色的程序。 “义眼”。贺逐山脑海里恍惚飘过这个词,无端觉得左眼微微一烫。 他有一只义眼——记忆在眼前闪烁,手术椅,操纵台,剧烈的疼痛,六岁时被剥离眼眶的血肉,再次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抽帧的画面,眼前花里胡哨的种种锁定系统、追踪数据……强烈的推背感,在贫民窟飞驰而过的野兽一般的警车,摇滚乐,直升机和执行警/察…… “A。”贺逐山忽然轻声说。 维序官微微勾起嘴角:“……Ghost。” “小心!”阿尔弗雷德大喊。不知何时,二号位装甲车已与三人齐头并进,一口重型机关枪探出头来,维修员墨镜镜片上闪过一道红光。 “砰——” 贺逐山同时回头扣动扳机。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120 莫比乌斯(13) ◎这便是贺逐山的全部回答。◎ 子弹与枪管擦身而过, 扎进胸膛,又从后方穿出,溅起一片暗绿。 维修员在瞬间变成透明程序,剧烈抽搐, 然后猛地消散——子弹准确击碎了藏在第一节脊椎的处理中枢。 几乎是同时, 车身猛地右拐——阿尔文打转方向盘,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遽然一闪, 扭头扎进这个刚暴露出的缺口——越野车顿时脱离了包围圈! 他好像一早便笃定贺逐山必然会击中, 阿尔弗雷德想, 同时紧紧抓着把手,强忍下胸膛里翻山倒海的呕吐之意。 车开得太猛,车身剧烈摇晃着,连安全系统都发出警告, 但贺逐山没有动。 他迅速拉动枪栓, 新弹上膛,枪口重新瞄准前方。 只见前侧的装甲车向右一扭,试图重新挡住阿尔文去路, 但就在它向右横移的同时, 阿尔文已然左打方向盘。越野车立刻向左斜出约莫十五度, 同时猛地一窜, 恰巧为贺逐山提供了最好的狙击位置。 “砰——” 子弹穿颈而过, 维修员一阵痉挛,第二辆装甲车消失。 雨下得更大了, 狂风暴雨, 撕得人睁不开眼。贺逐山微微眯眼, 架着枪没动, 任凭雨水划过脸颊。黑发在风中飞舞, 露出极坚毅的下颌一角。 系统终于意识到不对,剩余的四名维修员被瞬间升级。前方传来轰隆声,头顶一震颤动,随即便有碎石不断落向车顶—— “隧道要塌了!”阿尔弗雷德大喊。 “坐稳,”阿尔文眯眼,同时余光一扫贺逐山:“你……” “开你的。”对方淡淡答,收回狙,从座椅下方翻出一把长管手/枪。 深黑枪管一尘不染,握柄上有一枚小小纹章。 “伊卡洛斯,”贺逐山垂眼道,“是叫这个名字吗?……飞向太阳的坠落。” 维修员程序重载完毕,合四为一,变作一具全副武装的机械巨人,骤然闪身,狠狠跳落在车顶上。 “砰!” 被坚硬金属包裹的机械臂径直砸穿了车身,锋锐的手掌霍然出现在三人眼前。只见它五指都装有匕首,左右前后用力伸缩、抓挠,试图逮到一个倒霉蛋——锋利的指骨削发如泥,贺逐山感到耳边一阵疾风,然后几根碎发便落在肩上,牛皮车座被划出一条皮开肉绽的口子。 “躲开——” 枪声狂响,伊卡洛斯吐出火舌,沿着手臂向上对维修员扫射。但程序软硬不吃,子弹打上去,就像被一块柔软的海绵包裹,或者说被黑洞吞噬,“叮叮叮叮”,只能在触及表面时惊起一阵水波,水波以代码的形式荡出涟漪,但下一秒,这种波动立刻愈合,仿佛无事发生。 维修员又砸下第二拳。这回靠左,阿尔文立刻闪身偏头,和指骨上锋利的刀片擦肩而过。 他左右打转方向盘,试图把维修员从车上甩下去。不过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对方是程序,只要系统赋予权限,它就不需要遵从真实世界的物理规律。 “要堵死了!” 不远处,一个洞口霍然出现,隐约还能望见外面的炮火。但隧道已经坍塌过半,巨石纷纷落地,再加上头顶这个怪物——甚至去不到出口,他们就会被维修员杀死。 系统铁了心要在这里瓮中捉鳖。 “借你的权限一用。”贺逐山忽然说,对阿尔文偏了偏头,黑发便一一扫落,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 阿尔文立刻会意,但微微皱眉,紧抿着嘴。 “干什么?”贺逐山抬眼,似乎笑了笑,带着点促狭和捉弄,像猫一样斜瞥了瞥做贼心虚的某位,“上次你就是这样篡改我记忆的吧?怎么,现在不敢承认了?” “快点,”他淡淡催促道,把一个人最脆弱的位置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对方手中,“我还不想就这么被你迭代。” 阿尔文终于伸手,缓缓搭上那寸柔软。 熟悉的触感温热而细腻,指尖稍一用力,便探进去,轻轻一捏,仿佛揪住了这只狡猾小猫的后颈皮。 第三拳,维修员终于失去耐心,机械指骨飞速旋转,变作五足利爪,深深嵌入车顶舱盖。只见它猛一用力上掀,“咔”的一声,整个车顶竟被径直揭开。它愤恨地用力一捏,那块千疮百孔的金属板便在手中被蹂/躏、扭曲、折叠,如柔软不堪一击的锡纸,之后随手丢到地上,哐当声巨响。狂风暴雨顺势而入,把人浇得浑身湿漉。 黑暗中再度亮起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发出机械的提示声:“删除……程序……运行……指令……” 眼睛里倒映着贺逐山。 他离维修员最近,被两只机械指摁在座位上,动弹不得,脸颊处有一线伤口,鲜血顺着脸颊滚落。他只是一组普通代码数据,不能像阿尔文一样自动修复。于是血晕在雪白的皮肤上,斑驳染红了大半件衬衫,狼狈不堪,仿佛一樽被打碎的神塑。 但这些美丽的艺术品总是能挣扎到最后一刻。他再度抬起枪口,对准维修员的眼睛,扣动扳机,连发子弹穿破维修员的眼眶,又从后脑勺飞奔出去,没能留下一点痕迹。维修员露出一个冷笑。 “删除……立刻……”它完成上载清除指令,准备把这个非法程序丢进废纸篓粉碎。 它看那把枪不顺眼很久了——维修员劈手夺过,枪管在瞬间被扭弯成废铁。 “噗呲——” 机械指骨同时向前一刺,锋刀穿透脆弱的脖颈。鲜血顿时如泉涌一般飞洒而出,溅在维修员身上,似乎还有滚烫的热度。 这具身体立刻软了下去,维修员面无表情,就这样用指骨穿着人把“尸体”拎起来,打算随手把垃圾代码丢出车外。 “非法程序……已……清除……呲啦……” 可是不对。 丢弃的前一秒,它顿了顿,警惕地重新检索—— 那组非法程序不仅没有被丢进系统回收站,反而以更快的速度运行起来! “叮——” 身后传来一点震动般的嗡鸣,只见它指骨上的“尸体”忽然解体,消散为千万片代码字符,下一秒又在身后重组! 维修员猛地回头,为时已晚,只对上一双冰冷漠然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如墨,睫羽密垂似扇,好看分明,却掩不住其下汹涌翻动的厌恶与杀意—— “咔哒。”伊卡洛斯上膛。 枪口不知不觉抵上维修员身后,紧贴着第一节脊椎。 是障眼法……有人悄无声息修改了这个家伙的程序代码! 维修员怒而望向一旁的阿尔文,男人正面无表情地抬手换档,嘴角似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轰——” 洞口,最后一块巨石掉落,贺逐山同时扣动扳机。 子弹准确穿过第一节脊椎,将维修员撕作千万节代码碎片。越野车腾空而起,从最后剩余那点缝隙中极灵巧地冲了出去。 车“哐啷”一声落回地面,左右一摇,阿尔弗雷德终于没忍住,扒着车门扶窗干呕。 阿尔文眨眨眼,车顶被重新修补,他瞳中淡淡的绿色很快全部消散,身体不再滚烫。 暴风雨依旧席卷着整座城市。 黑夜无光,浓云翻滚,只有几处火光欲灭未灭摇摇欲坠地烧着。公路逐渐蜿蜒下行,空气里有了潮湿的海的味道。 贺逐山靠回椅背,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抽离,肾上腺素褪去,他这才感到疲倦,不敢置信方才的一切都出自自己之手。 他低头望着掌心,月光薄薄,总觉得虎口处似乎少了什么。是一块枪茧吧,他心想,系统能抹去你的所有,记忆、经历、过去和未来……竭尽全力地篡改,但是无法改变你是谁。拿不走你的本能,屠杀不了人的意志。 “‘Ghost’,”他抬头,“那是什么?” “一个名字。”阿尔文微微垂眼,说:“……你。” “你还知道些什么?” “没什么了,”阿尔文说,“就这么多。” 贺逐山眯了眯眼睛。显然,他觉得阿尔文在说谎。 “没骗你,她没有告诉我全部,”维序官想了一会儿,解释道,“总是一些只言片语,只能猜到一些。但我太好奇了,那些远远不够……不,也许不是好奇。” “是只要看到你,就没办法控制自己不想知道更多。不甘和嫉妒会冲昏头脑,我不能忍受……我没有参与过那些过去。于是我到处寻找,到处搜集,数据库,废弃文件,所有有可能藏着记忆文件的地方,能偷走一点是一点……” “系统就没有发现过吗?” 阿尔文没说话。 暴雨敲窗,水流如注。 当然发现过,贺逐山想,但他会心甘情愿接受那些惩罚,然后不知悔改地卷土重来。 只是因为他想知道他的所有过去。 “现在怎么办?”阿尔弗雷德适时打破沉默。 “去北边。”阿尔文回神,“那边还有几个区没搜过。” 然而话音方落,他猛地踩下刹车——在拐弯山道的尽头,越野车悬停于断崖边。 半边轮胎已经悬在空中打空转,几颗碎石受力不均,在重压之下“咔哒”掉下山去。 ——前面的路消失了。 或者说,整个城市忽然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看不见的光幕彻底分割。前面不仅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是一片虚无——光幕那边是黑暗,是真空,是不可踏入。枯焦的树叶与垃圾广告被风卷着从三人头顶吹过,飘向前方,在穿过光幕的瞬间,被撕裂成齑粉般的数据碎片。 周遭静得连口水吞咽之声都异常清晰。 “……是系统,系统封锁了这组文件。”阿尔文轻声说,“它关闭了准入路径,为了抓住我们……它不惜删除整座城市!” “哒。” “哒。” “哒……” 脚步声从远及近,在极寂静的世界里如钟鼓齐鸣,心跳一般,一声声悠远回荡。 下一秒,步声骤停。 一道微不可察的叹息,如幽幽寒风,拂过众人耳畔。 “轰——” 天幕碎裂,世界崩塌! 地面剧烈颤动,一道巨大的虚拟投影从远处缓缓升起!它仿佛从地下深处爬出的古神,顶破所有建筑,在一片山崩地坼中漠然降临。它身周的光七彩流溢,闪烁旋转,包围着那道影子。不时,迷雾逐渐散去,神露出真容。 空灵的女声仿佛穿过时间长河而来,用失传的密语吟唱着,歌颂神的到来,神的降世,以及神要带来的末日。 神在黑暗中缓缓睁眼,睫羽雪白,眸影清澈。在祂面前,众生平等,皆为蝼蚁。只见祂慢慢抬手,朝地面轻轻一点—— 数不尽的火球便在骤间从天际一端飞奔而来! 漫天的火球,像流星一样划破苍穹,如陨石坠落,燃烧着撞向地面。 “轰——” 一声接一声,层楼尽毁,大厦倾裂。火球每撞击一处,就会荡开一圈又一圈冲击波。而这些冲击波所过之处,无论是什么,只要被波及,都会变作透明的绿色代码,蒸腾、扭曲、畸变,随即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虚无的、黢黑的洞—— 那些数据被删除了。 “删除”,就是抹去所有痕迹,没有恢复的余地,仿佛从未存在过。 “闪开!” 火球以惊人的速度滚滚而来,转瞬便逼至眼前。炽烈的热度那么真实,蒸得人皮肤生疼,阿尔文迅速打转方向盘后退,轮胎空转,发出尖叫般的啸声,终于通过摩擦断崖石面迸射出火花,车身急退,堪堪与火球擦肩而过,只右侧车灯极其不幸,被火舌舔舐,于是越野车就像被人咬了一口,露出一个黑恻恻的大洞。 火球纷纷砸下,路面千疮百孔。世界变成了一个横亘在三维空间里的二维平面,仿佛一幅拼图,火球不断穿过,拿走一片又一片拼图,留下一个又一个黑洞。整个城市最终必定要彻底消失,归为永恒的静寂与虚无—— 阿尔文没有犹豫,油门踩到底,车倒退着斜飞出去,远离最先遭到攻击的城市边缘。车在空中划出半弧,重重落向地面,把自己颠得直爆零件,歪歪扭扭撞进城市中心。 但城市中心也好不到哪里去。 广告牌频频坠落,红绿灯发出“吱呀”哀叫,朝一侧倒去。百米高的联盟大楼底部被火球砸穿,受力结构彻底崩塌,大厦倾歪,斜斜砸向路面。 “轰——” 前后左右都有建筑砸落,伴随着数以万计的火球,到处是燃烧崩裂声,就算阿尔文车技高超,也无法在这样的惨状下杀出一条血路。 “咔!” 一点幽微的响声。 贺逐山本能抬头:城市法院融于火海,巨大的正义女神像终于支撑不住,从空中坠落。女神头顶的金冠直直落下,正好砸瘪了车头,手中长剑则刺穿车身,将越野车牢牢钉在地上。 但越野车速度太快,被砸中后还在因惯性前冲,车头一头撞进地面深处,后半车身则高高扬起。车顿时被两股角力拦腰撕裂成几块,旋转着向前翻滚。它们各自在断壁残垣中狠狠转了几个跟头,终于碎成无法拼还的十数片,不动了。 等贺逐山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只觉浑身上下都在剧烈作痛。痛得旗鼓相当,以至于也不觉身上伤得有多严重。他艰难地把自己从安全气囊里拔出来,被烟尘呛得直咳,半晌才睁开眼:眼前尽是断壁残垣,天际火球滚滚,到处都在崩塌、碎裂,空中弥漫着烧焦的气息。 焦糊中还有一丝淡淡的腥。 这缕腥味像针一样扎醒了他。贺逐山猛地回神,感觉心卡在嗓子眼,一时间被恐惧掐得说不出话。 “阿尔文——” 他大喊,手脚并用,刨开将车身埋得严实的碎石块。两手皲裂,皮破血流,但贺逐山置若罔闻。废墟终于露出一角,贺逐山看见一点沾了血色的发。 他觉得身体在发抖,什么也听不到。 直到那人一动,咳嗽着拨开砾片,握住他的手:“别怕……我在这,我没事。” 就是头顶刮去一层皮,血顺着脸颊滚落,糊得看不清眼睛的没事。 贺逐山回神。 他跪坐在那里,顿了很久,才觉阿尔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贺逐山喉结一滚,轻声问:“疼吗?” 阿尔文只是看着他笑:“不疼。痛觉也只是程序的运算结果。别看伤得多恐怖,一会儿下个补丁就没事了。” 贺逐山没有生疑。这时,他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微动静,像是谁在拨弄石块。 阿尔弗雷德。贺逐山循着声源找到他,试图把人从废墟里拔出来。 但阿尔弗雷德“嘶嘶”地倒吸冷气:“别别别——”他喊道,指了指腿:“疼啊疼啊!” 两腿膝盖都被钢筋戳穿了,膝盖以下,小腿被石板拍成黏稠一团的血糊糊肉糜。创面还在流血,蜿蜿蜒蜒,流了条小溪。不过很快,伤口凝成了代码字符,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模糊血肉则已彻底消失。 这便是“删除”。 贺逐山沉默片刻,扭头:“你……他能像你一样被修复吗?” 阿尔文捂着额头没说话,似乎有些犹豫。 “没事,”见状,阿尔弗雷德主动安慰,“你们先走,就算我‘死’了,不出意外的话……尤利西斯也能把我重置。” 他大概猜到了有关“迭代”的事情。 贺逐山皱眉。阿尔文的沉默让他有些心慌,他本能觉得哪里不对。可就在这时,“轰隆”的震动声再次逼近。三人抬头,新一轮火球已然从东方落下,铺天盖地,正接二连三直奔所在。 火球在空中颤动,紧接着,复制出更多。它们密得仿佛天罗地网,落下来,地面上的人无处可逃 脚下石块被震得松动,贺逐山没站稳,向后栽去,被阿尔文一把揽住。 阿尔弗雷德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好徒劳地抬肘来挡。 但他以为的滚烫的烧灼感并没有窜到身上。恰恰相反,他觉得有水流凉凉包裹身体,顺着胸膛、腰、大腿向下流,一双新的小腿凭空长出来,踩在地面上,但感受不到地面的物质感。 身体变透明了。不仅仅是他,还有贺逐山,阿尔文。 尤利西斯拎着阿尔弗雷德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像捏一只小猫一样,捏到一旁安全的空地上。 “哥哥呀,”他叹气,“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他还穿着那件长至脚踝的风衣,没有带审判之剑。不过肩头,象征着维序官身份的月型徽章依旧熠熠生辉。 尤利西斯看向阿尔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贺逐山觉得阿尔文很古怪地默了一瞬,而尤利西斯只是若无其事般移开视线。 “你又做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并不领情,冷笑道,“你又对我做了什么?” “以后再和我算账吧,”尤利西斯淡淡道,“现在先离开这里。” “系统关闭了T区所有准入路径,已有113个主城文件被删除,”他招手,示意众人跟上。他们沿着城市一边的断墙墙根向夕阳落山的方向去,“正常来说,你们已经没法从这个盘里跑掉了,但是,是的,这个世界存在一些漏洞——所谓的‘门’。确实有人在那里消失。不过,我也不清楚‘门’背后到底是什么,以及那些从‘门’逃出去的人,他们有没有成功‘越狱’,之后又去了哪里……” “你知道门在哪?”阿尔弗雷德打断道, “不知道。”尤利西斯笑了笑,装没看见哥哥脸上的不耐烦,“所以现在,我要带你们去的地方……是‘安全屋’。” “安全屋?” “唔,你就理解为,非法通道?黑洞?”尤利西斯说,“啪,一张纸,折叠起来,同一直线上的两个点被贯通,这边进去那边出来,你就离开了目前这个被系统封锁的区域,从而去到其它文件夹里……噢,不用担心。” 火球还在滚滚落下,但尤利西斯不躲,任凭火球穿过身体砸向地面,“我动用了一点权限。系统暂时查找不到我们,注意,暂时,维持不了太久。” “你说的安全屋在哪?” 尤利西斯指向远处:“离我们最近的那一间……在海上。” 是那片海。贺逐山曾和阿尔文把车停在海的堤岸边,各吃一根甜筒,然后于日落时分分享了一个阔别多时的吻。 也是那片海。阿尔弗雷德梦里,没有尽头,被太阳晒得波光粼粼的海。 “跟紧。”尤利西斯说,“我们要去到大海中央,然后……海底深处。” 四人抵达海边。白浪拍岸,细沙绵绵。这里是火球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 尤利西斯伸出手,光点在他指尖汇聚。紧接着,便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骤然震动,漩涡飞旋,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徐徐打开。 “下去。”尤利西斯淡淡道。 “别怕,”他静静看着阿尔弗雷德,“我知道你在噩梦里梦到什么……哥哥,我永远会在海底等你。” 阿尔弗雷德消失在海平面下方。 贺逐山紧跟其上,向前两步,海水没过小腿。那冰凉的触感异常真实,让他有些恍惚。 他正要继续前进,可大海忽激烈震荡起来。 滔天龙卷向上,吞天沃日,遮蔽明光。狂风突起,贺逐山猛然回头——他们的身体不再透明,系统察觉了。 轰隆的声响伴随着古老神秘的颂歌再次响起。那个巨大的、神的影子缓缓上升,横亘在众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回贺逐山终于看清,神有一头银白长发,如丝般风中狂舞;还有一双银白色的眼睛,最纯净、最漠然,慈悲地注视着三人…… 不,是注视着阿尔文。 阿尔文站在最后。他回头,背影在神面前显得异常渺小。狂风吹动他的衣角猎猎,向后飞扬,血“滴答滴答”滚落地面,原本高大的身型竟在与神的对比中显出单薄。 神是唯一的光,唯一晕在雾里的,唯一断壁残垣上高贵、一尘不染的存在。 祂垂视着轻声道:“阿尔文……” 声音空灵悠远,像在教堂中回荡,隐隐散发着蛊惑的气息。 “阿尔文……”狂风中祂说,“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 阿尔文不语,祂又道:“我们有过约定。我没有食言,而你,现在却试图将我背叛。” “先走,”阿尔文偏过头,“跟着尤利西斯,去到新的路径里,只要安分守己,系统找不到你的数据代码——” “你……”贺逐山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一步。 “阿尔文,我在和你说话!” 而神勃然大怒,翻掌一挥,数根银丝瞬间化作极锋利的线,针一般刺穿阿尔文的身体,将他钉在地上。“噗哧”声连连响起,阿尔文支撑不住,一膝跪下。 血染红了银丝。 贺逐山终于反应过来——那些血没有变作数据代码。阿尔文身上的伤口逐渐扩大,变作一个又一个手指粗细的黑色孔洞。 他又在说谎。 系统开启了清除模式,在这种情况下,连维序官也不能被赦免——那些流走的血就是流走了,掉落的皮肉就是掉落了。他在一点一点被删除…… 贺逐山猛地回头,尤利西斯的表情复杂不清。 尤利西斯也说了谎。 在系统眼皮子底下越级使用权限,并且违规保护非法程序,他们即将面临的都是被彻底删除的命运。 “走,”尤利西斯抓住贺逐山手臂,“别浪费时间!” “放开!”贺逐山不肯,试图挣开尤利西斯的桎梏,但在绝对的能力差距面前根本做不到。 尤利西斯将他一把推进漩涡深处,水流开始缓慢闭合,阿尔文的背影越来越远。 而他听见神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阿尔文答:“这就是我的选择。” “你说谎,”神漠然道,“你在犹豫。你举棋不定,你惶恐不决,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你能忍受没有他的日子吗?你舍得放他离开吗?从此以后你会永远失去他。” “……不能。”阿尔文轻声说,“但如果把他永远留在这里……” “他也不会开心。” “我不想他不开心。” 海水越来越冷,周围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看不到阿尔文的影子了。那巨大的白色的神,和神面前跪着的渺小的人,仿佛很快就要从他的世界消失,再也不会被记起。 不要这样。他茫然地想,不要这样。 我曾经这样失去过他太多次了。 “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神说。 “你的任务失败了。” “我会删除001号维序官的所有数据,没有用的程序不需要存在。” “尤利西斯!放开我!” 水流裹挟着身体,像从大海深处探来的无数只手,试图把贺逐山拽进海底。 尤利西斯盯着他的眼睛,微微歪了歪头。那一瞬他应该想了很多事情,最后说:“不行。”尤利西斯拒绝道:“我杀你一次,救你一次,这样就算扯平。” 贺逐山张了张嘴,嘴唇蠕动一时,但说不出话。 指令开始运行,安全屋逐渐张开大门,准备迎接向它寻求庇佑的旅行者。窒息感淹没了大脑,贺逐山发不出声音,身体在穿过什么柔软的、温暖的东西,去往另一个地方。 可尤利西斯读懂了他要说的话。 ——这样只是把他再杀一次。 尤利西斯想,是的,无论是真,是假,是虚构还是现实,看着“阿尔文”死在自己面前,而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凌迟了。 尤利西斯安慰道:“别怕。你会回到那个世界,你会见到真正的——” 但贺逐山忽然一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那双眼睛眼底血红,眼瞳却异常明亮,闪过一道坚毅、决绝、锋锐的,像杀意一样的光。 “闪开。”他说,竟挣脱水流束缚,对尤利西斯冷冷道。 贺逐山反手探向后颈,搭上蛰伏在脊椎背沟处的刀。 一股龙卷陡然跃起,冲破海面,利箭一般刺向天际! 水流纷纷散去落下,露出其中人的影子。 “当——” 贺逐山从高处跃下一斩,银丝与刀刃相撞,发出“叮——”的尖锐脆响。 银丝看似纤细,却坚硬无比,而刀锋锐不可当,两相照面,迸射出惊人的一连串火花。 角力顺着刀面反传至刀柄,整具机械长刀刀身剧烈颤动。贺逐山咬牙,一压手腕,硬是扛住了这种撼经动骨的锐痛。 银丝被巨力下压至绷紧一线,紧到不能再紧,贺逐山看准时机,霍然抬刀,再次用力向下劈砍—— “噌——” 银丝应声而断。 “……” 神默然,看着两人挣脱祂的控制,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 断裂处顿时爆发出巨大的冲击波,贺逐山下意识把阿尔文抱紧在怀里,刚环绕两臂揽住他,藏得严严实实,后背便被狠狠一拍,两人一起斜飞出去。 尤利西斯破开的安全屋通道早已关闭,他们落进海里,一震,浪花拍在脸上比鞭抽还疼。然后慢慢下沉,下沉,越来越黑,越来越暗,贺逐山快要感觉不到意识的时候,觉得阿尔文动了动,将他一拉,他们落在一处柔软平地上。 不知道这是哪,什么都看不清。 只感觉阿尔文身上很烫,有血的腥气,然后慢慢地挪过来,伸手把自己抱进怀里。 黏糊糊的血,和嶙峋的伤口,没有比这更狼狈的怀抱了。贺逐山却觉胸膛里那颗心逐渐安定下来,觉得这世界也再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阿尔文咳了半天,呛出腥咸的混着血的海水,哑声说:“你疯了吗?” 贺逐山艰难地保持清醒,在昏死过去之前努力回嘴道:“你才疯了。” 阿尔文轻声说:“我是个程序啊。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走?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去吗?” 贺逐山懒得重复回答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他迷迷瞪瞪得喘了一会儿,忽轻声说:“刀……很好。确实是我的刀。它叫什么名字?” “……你从来不给刀起名字。” “我想也是。” 阿尔文又问:“为什么救我?” 贺逐山笑了笑。 他什么也没说,反手把刀放回后背。机械长刀再次自觉蛰伏成长长窄窄的一节,像一条野心勃勃的蛇,昭示着主人的孤绝与狠厉。 然后,他伸出手,很吃力地,一点一点摸到阿尔文的手。 双方掌心都满是鲜血。 贺逐山不在乎这些鲜血。他顺着干涸的血痕,顺着掌心裂纹,慢慢摸上去。与阿尔文十指交握,轻轻捏了一下。 然后他终于昏睡过去。这便是贺逐山的全部回答。 作者有话说: 比我预计的篇幅要长,所以昨晚没写完。今天更了。大概还有不到10w字完结?我努力争取在本月完结。 120-130 121 莫比乌斯(14)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门关闭了。 直到水流汇合, 再度凝作平静的海面,那两个人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尤利西斯漠然看了一会儿,随即垂眼,转身离去, 独自走向海底。 海底有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 三米宽, 四米高, 横在幽暗冰冷的海底逆流中间, 阿尔弗雷德正坐在不远处。 阿尔弗雷德, 他瘦削、单薄,身型像一张雪白纸片,一片透明的,随时会被吹破的蝉翼。 阿尔弗雷德注意到尤利西斯, 立刻站起来, 用目光表询他的疑惑。 “他们在另一边入口,”尤利西斯随口扯了个谎,“我们等下去终点会和。” 阿尔弗雷德跟在尤利西斯身后。漫长的通道很深, 很黑, 并且越走越冷。尤利西斯打了个响指, 二人身前浮起一团萤火般的光, 带着点暖意, 引着他们向前。不过还是听见微不可察的吸气声。尤利西斯顿了顿,回头伸出手。阿尔弗雷德犹豫片刻, 让他牵住。 手掌很柔软, 被尤利西斯握住手腕时, 阿尔弗雷德没由来地想。很软, 但又凉冰冰的, 像风雨夜里挤进你臂弯里的一只野猫。以前雷鸣电闪的午夜,尤利西斯抱着枕头,一路光脚小跑钻进他床里,就是这种感觉。他记忆里属于尤利西斯的一贯的触感。 不知走了多久,绝对寂静的隧道里终于有了动静。 潺潺流水声,眼前出现一条地下河。 但与今日所见的另一条地下河相比,这条更宽阔,更平静,墙壁上悬着静静燃烧的灯烛。几阶石梯向下,一方小小的堤岸码头。水道上停着一只瘦瘦窄窄的手摇船,船橹随波涛渐起渐伏。 两人上船,阿尔弗雷德坐在前,尤利西斯站在后。尤利西斯拿起船橹,一点一撑,摇船便慢慢破水向前。 水道纵横交错,河网比迷宫还要复杂。最终,船在一侧岸边停下来。这里有一道看不见顶的水幕,幕上浮动着十数道门。 “到了吗?” “还没有。” 尤利西斯推开其中一扇,门后是电梯。他们跟着电梯飞速下降。 水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幽微的风声。阿尔弗雷德忽然觉得很熟悉,心念一动,问:“这是哪里?其它门后面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尤利西斯淡淡道,“选错了,一脚踏进去,你就会消失。” 下降了也许有几百甚至一千米,电梯终于减速,“当”的轻轻一声,停在终点。阿尔弗雷德看不清尤利西斯的表情,但感觉到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掌不受控制般紧了紧,仿佛很想抓住他,畏惧他会就此流走一样。尤利西斯顿了许久才摁下按钮,打开电梯门。 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球状营养缸。雪白,透明,乳色液体在其中缓慢流动。数以百计的皮质连接管从空中垂下,像线缆一样吊着这只巨大球体。它们的颜色各不相同,想来功能也各不相同。球体下方摆着成排的数据处理器,屏幕纷纷闪烁,是一些波形与监控数字。 亚特兰蒂斯。 阿尔弗雷德忽然想,这里是亚特兰蒂斯。 那个画面再次从眼前闪过—— 在巨大的白色光球里,身体被营养液包裹着,一条脐带从胸口心脏的位置蔓生而出,卷曲、折叠,最后连接着另一边,尤利西斯的心脏。那颗干瘪萎缩的心脏颤动着,不时一跳,瘦弱的胸膛上一片血色暗红。 阿尔弗雷德猛然回头,从画面中抽离,尤利西斯还站在入口处,远远地望着他。 阿尔弗雷德声音颤抖:“你……又骗我!这里——” “我没有,”尤利西斯叹气,“这回真的没有。我不会再骗你了,哥哥。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话音落下,光球骤然一震。一股巨大的吸力随光晕扩散,冲向阿尔弗雷德,竟将他径直拉入球体之中。 “阿尔文才是擅长说谎的家伙。那个数据中心里没有任何记忆……但你的记忆在这里。你的所有记忆。”尤利西斯把“所有”咬得很重。 阿尔弗雷德被营养液淹没。就在这一瞬间,海量的数据流冲入脑海。 他看见自己坐在花园,看见窗外那颗矮矮的绣球花树。感受到床铺的柔软,被某人压在身下,亲吻,还有锁链挣动的声音。他们在争执,吵闹,其中一方第不知道多少次摔门而出。尤利西斯清空了他的档案,他作为机械师的身份被抹除了,没有人会再记得他。 尤利西斯打下一个又一个补丁,修补这具千疮百孔的数据体,想方设法,保护他逃脱系统的追踪。但尤利西斯不知道那把钥匙的存在,他永远删不掉,那条细细的卷成棉签大小的纸卷,阿尔弗雷德一次次写下对自己的警告:你是第73次迭代。 第73次,第72次,第71次……第3次,第2次,第1次。 倒退,撤回,重置,不同的人生,一样的终点。每一次,阿尔弗雷德都在对着同样的影子质问:尤利西斯,你对我做了什么? 然后是尤利西斯微垂的眼睛,脆弱,迷茫,但又冰冷、残忍。他总是轻轻伸出手,捧着哥哥的脸,手指探入,一点点、一行行把那些代码删除重写。 每一代阿尔弗雷德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总是尤利西斯通红的双眼。眼底像盛满了血,就那样沉默而痛苦地望着他。 对尤利西斯来说,每一次,何尝不是一遍又一遍亲手杀死他最爱的人呢? 而再醒来,总是在那张床上。他茫然地睁开眼,一无所知,尤利西斯对他微微一笑,牵着他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 忒弥斯就站在走廊尽头,静静地看着他们。尤利西斯并不畏惧她的凝视,顿一顿,礼节性地点点头,随即又向光明走去。 那就是刷新点啊,阿尔弗雷德想,尤利西斯迭代他的地方。 那都不是梦。那些事情真实发生过。发生过很多很多遍。 包括那片海。 海底,是那片亚特兰蒂斯爆炸后沉落的海底。他的尸体,已随伊甸一起,沉入提坦市北侧的某片海域深处。尸体漂落在岩石上,变成养分,被珊瑚、海藻,各种他没有见过的生物覆盖。 时间倒流,身体上浮,他回到爆炸的前一刻,回到在营养舱内的最后一刻。 “我从来没有背叛你,阿尔弗雷德。”这个叛徒,尤利西斯残忍地说。 “这世界上我最爱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是我的同伙与共犯。” 他抓住连接着两人心脏的那条纽带,没有一点犹豫,没有一点怜悯,轻轻一扯。 最后一点关系也断了。 他的全部记忆。 …… “哥哥!”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苹果园区,尤利西斯与阿尔弗雷德偷偷溜出家门,跑到离家最近的公园草坪上踢球。他们的身体很脆弱,只是在奔跑中,不小心被球绊倒在地,膝盖破皮,伤口便开始没完没了地流血。 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响,像玻璃柱子一样碎成几段。所有人都吓坏了,手足无措,阿尔弗雷德一个人背着尤利西斯回家,身上糊满弟弟的血。 那不勒斯又怜又气,帮尤利西斯包扎好,又将两个孩子分开关禁闭。在阁楼顶层,隔着一堵墙,他们小声地说悄悄话。 “哥哥,”尤利西斯问,“那是什么地方?” 阿尔弗雷德踮脚,扒着铁窗户朝外看:“提坦学院,旁边是摩天轮。还有忒弥斯的投影。” “提坦学院……是学校吗?” “嗯。” “很多人在那里上学?” “对。” “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我们会去吗?” “不会。” “为什么?”尤利西斯很失望,但阿尔弗雷德没有回答。 尤利西斯不说话了。他蜷缩着靠在墙边,很瘦很小的一团,阿尔弗雷德抱不到他,只能轻敲包着防撞棉的墙。 “笃笃”,哥哥就这么拍了拍他的头。 “我不喜欢这样。” “哪样?” “……”尤利西斯说,“为什么我们和别人不一样?” 阿尔弗雷德透过缝隙看到一点尤利西斯的身影。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出长长一片灰。 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阿尔弗雷德想,他们生来就不一样。 他们这样的变异者人人喊打,永远都是被驱逐的命运。阿尔弗雷德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那不勒斯在做什么,知道伊甸是什么,他不曾抱怨,但不代表尤利西斯不会。 “咔哒。” 一点细微的声响,尤利西斯抬头,看见哥哥正努力地把什么东西沿又窄又小的墙缝塞过来。那是一只小小的海螺,阿尔弗雷德用力把海螺戳过去,伸长了食指,一点一点推到尤利西斯面前。 “放在耳朵上。”阿尔弗雷德扒着铁窗说,“你听到什么?” 空气共振,发出海浪拍岸一样的白噪音。潮湿,柔软,仿佛傍晚的海风在舔舐耳垂。 “这是什么?”尤利西斯的眼睛亮起来。 “海的声音。”阿尔弗雷德说,像每一个哄骗小孩的家长那样。 “我没有见过海,什么时候可以……”尤利西斯兴奋道,但随即垂下眼睛:“我们会去吗?” 然而这一次,阿尔弗雷德很坚定地说:“会。” 尤利西斯抬头,那一隙小小的墙缝,只有一道灰暗的黄昏时的光,只有一点哥哥的银白色的眼睛,和银白色的睫毛。阿尔弗雷德大半张脸都被影子笼罩,但在尤利西斯的记忆里,那天哥哥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阿尔弗雷德说:“那不勒斯在做,以及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让所有人都可以进入提坦学院,所有人都能在海边踩沙子、捡贝壳。就是不再有等级、地位、阶层的差距……” “就是我和尤利西斯会永远自由。” …… “哥哥,你就心甘情愿像只羔羊一样,永远被豢养在这个营养舱里吗?” 亚特兰蒂斯覆灭的那一天,尤利西斯这样问。 “我不关心这个世界。我只关心我和你。” 尤利西斯说的是幼时,阿尔弗雷德的这个许诺。 阿尔弗雷德再也没有兑现,可是尤利西斯忘不掉。 …… 提坦的往日已如前尘,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如此恍惚,只以为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另一个人的一段人生。 彼时阿尔弗雷德想不明白的种种问题,如今,答案就在眼前。 关于尤利西斯做了什么,尤利西斯在做什么,以及尤利西斯要做什么。 ——他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他总是这样平静地垂眼看人,唇边噙笑。尤利西斯想要的太简单了,所有选择都指向一个目的。 他的心很小,装下阿尔弗雷德就是所有。 忽然,维序官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一片又一片绿色字符向上飞升、飘离、消散,尤利西斯的身体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阿尔弗雷德瞳孔骤缩:“你……” “哥哥,我说了,”尤利西斯笑了笑,“我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阿尔弗雷德从未如此六神无主,一下慌了神,快步冲上前,想要抱紧这个单薄的影子。但他伸出的手径直穿过尤利西斯的身体:“你……你一定有办法修复自己的。重置,还是迭代,都无所谓,我可以去找你……” “哥哥,这次不可以了。”尤利西斯轻声说,“这就是数据生命最可悲的地方。” “当你变成一条冰冷的代码,只要有心之人摁下删除键,你的一切就会被彻底抹杀。哥哥,我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错了,我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 他透明的手虚虚搭在阿尔弗雷德脸上。 一颗泪珠顺着脸颊安静滚落,但是尤利西斯摸不到,也擦不掉。他总是这样碰不到阿尔弗雷德,即使两个人那么近,近到永远住在同一个营养舱里,永远被一根脐带连接着心脏。但他就是觉得他永远都离阿尔弗雷德那么远。 “……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哥哥,”尤利西斯说,“我构建、迭代、重置过很多个你。但每一次,你都会弃我而去。现在我开始明白了……人是不可更改的。所有已发生的事情便业已发生,所有不可挽回的错误便已然是错误。数字生命是个悖论,数字没有生命……你现在看到的我和你,都只是两道记忆残留,因为拥有‘预知’和‘共感’这两个精神类异能,才比别的代码程序多了一点自我意识。” “真正的我们在海底。”他笑了笑,“哥哥做的梦,其实都是‘共感’在向你发出警告,试图提醒你快点醒来。但哥哥,我们已经死了,在我亲手策划的那场大爆炸里……我们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这73次迭代,也只是短短的镜花水月。 “忒弥斯问过我一个问题,什么才是永恒。当时我说,数字生命就是永恒。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但其实不是的。” 尤利西斯笑道:“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忒弥斯说,有人告诉她……‘你放过烟花吗?’烟花转瞬即逝,只在黑暗中炸亮那短短的一瞬,须臾般的一秒,随即永远沉寂,永远消失。但那短暂的一瞬就是永恒。终会消失,但曾经存在,这就是永恒。” “我觉得她说得对。就算我死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尤利西斯了,但哥哥记得我。” “我希望哥哥会记得我……”尤利西斯轻轻靠过来,在阿尔弗雷德额上落下一个几乎不可觉的吻,就像一片光,浮光随日,漾影逐波,就这么掠了过去。 “那么这样就是永远和哥哥在一起了。” 尤利西斯的声音仿佛叹气。随即,他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留下。 * 阿尔文似乎知道尤利西斯说的安全屋在哪:“这片大海是初始信息最先加载的地方。 “人类生命来自海洋,数据信息也是。这里储存了很多原始文件。” 他们慢慢下沉,直到看到那条通道。 两人赶到尽头时,“亚特兰蒂斯”的营养舱前坐着一道人影。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其下隐约可见奔涌的绿色代码。代码在一点点飞升,他的手臂也在一寸寸消失。人垂头坐在影子里,似乎累极了。一瞬间,贺逐山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他们两兄弟本就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对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微笑着看了贺逐山一眼。 贺逐山立刻明白了:“尤利西斯给了你记忆。……我们以前认识。” 阿尔弗雷德安静地看着Ghost,没有说话。 “那不勒斯说的对,”阿尔弗雷德轻声道,“你是演算无数遍后唯一的结果。只有你,从不畏惧死亡,也永远不服从于命运。所以,由你创造的结局也终将到来。” 他的身体消失过半。 “我在这里等你,只是为了最后一次提醒你……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指令在运行,阿尔弗雷德与那条指令对抗,但只是徒劳,只能减缓他作为代码被删除的速度。而他能坚持到现在,只是为了见贺逐山最后一面,说完这句话,便缓缓消散。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一样,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阿尔文快步上前,伸出手来检索,神色很快变得微妙。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门就在这里,一直都在。” “贺逐山,你必须亲手杀死我……因为我就是那道门。” 122 莫比乌斯(15)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亚特兰蒂斯只是尤利西斯为自己建立的故居, 一个他时不时来缅怀故人的地方。而阿尔弗雷德的记忆也并非储存在那只球型营养舱里。 “而是在这。”阿尔文轻轻摁压心脏,胸前血迹斑驳,“你的记忆都藏在这里。” “我就是那把锁。只有杀死我,记忆密钥才会被解开。而整个虚拟世界再没有比我更适合做锁的了……因为忒弥斯的砝码是, 她赌你没有勇气杀死我, 她赌我不舍得放你离开。” 一切应解而未解之谜都在这一刻得到掷地有声的回答, 所有应面对而未曾面对的两难选择都在这一瞬摆到面前。阿尔文的话语在寂静的亚特兰蒂斯中不断回荡, 一字一句, 仿佛对受刑者的审判。他极其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同时一步步向前,贺逐山不由后退。 “……我不明白。”他摇头,回避阿尔文的实现。 “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贺逐山怒道,“我刚刚才救了你, 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胳膊被阿尔文用力拽住。 贺逐山想要甩开, 但挣扎无果,对方一把抱紧了他。 阿尔文身上全是血的腥锈味。两个人的血,混融在一起, 再不能被分开。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贺逐山说不出话。但他不断颤抖, 阿尔文默了许久, 伸手抚他后背, 好像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鹿。那颤栗久久不能平息,不知过了多时, 贺逐山慢慢抬起手, 小心地去揽阿尔文肩背。 最初还只是试探, 可一旦碰触到对方的温度, 一旦感知到对方也收紧了两臂, 立刻死死抓着他不肯松手,几乎要在阿尔文肩窝挠出一排血痕。 “不是这样的,”他声音很轻,几乎像是恳求,“一定是你哪里弄错了……” 阿尔文平静打断:“我不会弄错,我能感觉到。” 贺逐山说:“……我不要。” 阿尔文叹气:“贺逐山。” 阿尔文感觉肩头被什么东西打湿。眼泪顺着颈窝滑过锁骨,又滚过胸膛,在路过心脏时,狠狠地灼了一下。像一根针,刺进去,再也不会拔出来。 他总是能把贺逐山惹哭,好像这就是他的全部本事。这一瞬,阿尔文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到弱小与无力。 “……你不是一直想回到真实世界吗?”对方喉结滚了滚,低声哄道,“现在只差一步了。不要害怕,我只是一道程序……” “你说谎!你不是程序……如果你是门,那你就不是程序。系统偷走了你的记忆,你就只是……我的阿尔文。” 一切如梦幻泡影的记忆纷纷闪过。所有阿尔文曾看到的,曾忌恨的,曾令他嫉妒得快要发疯的——那个永远在贺逐山身边的影子,终于有了脸。那是他自己,在每一个晚夜,每一次相遇,每一场大雪中,能让贺逐山蓦然回头,然后露出笑容的,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 贺逐山曾下定决心要找到他,要回到真实世界,但从未想过条件是亲手杀死眼前人。 再一次,又一次,第不知道多少次。 “别哭,”阿尔文把手掌搭在贺逐山发上,“不要哭。我们会在真实世界重逢,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我不信,”那人抓紧他衣服,“如果我找不到你呢?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呢?” “……那你会永远记得我。”阿尔文说,“永远记得最真实的我,永远怀有那些最宝贵的记忆。” “这就是忒弥斯要我做的选择,是要虚假的美好,还是惨痛的真实。我骗不了自己,贺逐山,我想过守好一个代码的本分,严格执行系统的所有命令,不要越界,不要有非分之想……但是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只要看到你,我的逻辑就会崩塌,程序就会失控,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犯规、犯错,直到积重难返,直到再也不想做别的选择。我想吻你,想抱你,想独占你,成为你的整个世界,感受你心脏跳动的热度……但不是这样:” 阿尔文轻轻一点,指尖穿透贺逐山的皮肤,他透明的眼睑,流动着绿色蝌蚪一样的代码。 “不是这样,用虚假的运行结果欺骗自己,所有我看到的摸到的得到的都只是……数据的模拟。我不想这样自欺欺人。” 他将一把冷冰冰的锋利短刀交到,或者说用力塞进贺逐山手中。 贺逐山的手握着刀柄,阿尔文的手又握着他的。他力气很大,用拇指摁紧虎口,贺逐山便抽不出手,一阵麻痛顺着神经扎进心口。 “不——” “嘘……”阿尔文用另一只手捂住贺逐山的嘴,制止他的挣扎,“别再说‘不’了。我们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浪费。我不知道谁建立了这个虚拟世界,但不管是谁,我知道你会阻止他,而且是唯一能阻止他的人。” “我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在做什么,我不……阿尔文!”几乎是失声大叫。 太晚了,阿尔文不想听他说废话。“噗哧”一声,刀尖刺破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寸一寸,阿尔文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将匕首送得更深。鲜血争先恐后从伤口处汩汩冒出,很快染红了整件衬衫,染红了刀身。血顺着刀把一点点向下流,流进贺逐山的指缝、掌心,那是一种粘稠的、温热的、令人梦魇终生的触感。 “……你会找到我。不管我在哪里。我知道你都会来找我……” 他的声音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生命迅速流失。阿尔文很快失去力气,向下瘫软,慢慢滑落,靠着贺逐山跪坐在地上,把头搭在他肩窝。 一切快到贺逐山甚至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没有办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两道金黄色的代码霍然出现,交叉着缠绕在阿尔文身上,仿佛锁链,萦绕一团浓重雾气。很快,他身体中央浮出一道透明的锁。 “咔哒!”随着密钥被破解,锁也应声破裂。 点点金光像星子一样飞离他的身体。像每一次贺逐山见到他,他便总是踩着这样一地粼粼的夕阳碎片出现在面前一样。 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脑海,阿尔文的呼吸也越来越淡。 明明只过了数秒,但对贺逐山来说,在这数秒之间,就已经走过了很长很长的静默的一生。雪与火,生与死,红与白与黑,许多个相依为命或是并肩战斗的夜晚,许多个银汉星河之下,光影飞红中的拥抱、亲吻,肌肤上的汗水。 阿尔文睁不开眼睛。他靠在贺逐山怀里,对方伸手揽他。这个人的心跳是如此强劲,怀抱是如此温热,一切都让阿尔文心向往之。忽然,他费力地睁开眼,轻声问:“你看到了什么?” 对方顿了很久,低声答:“所有。” 阿尔文说:“所有……所有是多少呢?我不知道……你会怪我吗?你怪我把一切弄得这么糟糕吗?我犹豫了太久,我……” “不怪你。”那个人低声道,“你做的很好。你没有犹豫,几乎在阿尔弗雷德消失的下一秒,瞬间,就找到了答案。然后把答案乖乖告诉我。” “是吗?”阿尔文放下心来,“我不知道……我以为我犹豫了很……很久。我站在那,我想……要不要告诉你,我找到了门,还是……应该骗你说……门不存在,我们再也出不去了。那是我做过最……最煎熬的选择,我很害怕。我现在也很害怕。我不太懂……是不是人死的时候都会害怕?” 贺逐山喉结微微滚动,没有回答,但眼泪出卖了他。 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滴落,“啪嗒”落在血泊里,惊起一阵涟漪。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阿尔文说,在他彻底消失以前。 “在你的记忆里,贺逐山……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阿尔文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醒来,不知道醒来后,他在哪里,又是什么身份,还会不会记得自己是谁。此刻,对他来说,闭上眼睛,便是永恒的、无尽的、死亡一般的黑暗了。所有人都会想在长眠之前得到一个答案。 “说啊……”他催促道,“哪怕一个字……” 贺逐山说:“你是全世界最好的,我最爱的人。” 于是微微张大的、写满惶恐与不安的眼睛,微微地弯了弯。 这是一个令人满意,也令人期待的答案。吻落在颤抖的睫毛上,舔舐掉顺着眼眶流出的湿热的泪珠。那眼睛闭上了,那是阿尔文身体的最后一部分,最终,也在贺逐山的吻里逐渐消散。 亚特兰蒂斯陡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仿佛天地初辟,宇宙鸿蒙,所有虚假的冰冷的代码都被击毁粉碎。地面消失,一切都在下坠,像跌进柔软的云与水,感受不到重力,贺逐山连意识都无法掌控,只能自然而然随之掉落。 一直坠落,逆着风,风声猎猎作响,不知多少耳语闪过耳畔。 而最终,他缓缓睁眼,那一瞬,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视野中再次清晰,是那座没有尽头的车站。 车站依旧空无一人,寒风穿行,吹得告示栏与张贴板上的广告单猎猎作响。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惨白的光在地上拉出鬼影。贺逐山垂眼,踩住一张落在地上的传单。 他知道纸上印着什么—— 莫比乌斯环。 一辆列车呼啸而来,停下,缓缓开门,没有人下车,贺逐山也没有回头。列车再次启动,像来时那样自顾自离去,“唰——”广告牌上的内容刷新了。 一方数独藏在广告牌的右下角,最深处,几乎很难被注意到。 贺逐山慢慢走上前,车站里回荡着他平静的脚步声。 他没有解数独,因为他知道数独只是障眼法。那五个空白格子,只是一个单词,一个最简单的名字。 W-H-I-T-E,White。 贺逐山一笔一画写下结果,“嗡嗡”,齿轮声骤然回荡至四面八方。像是什么古老的机械系统运转起来了,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逐渐席卷整座车站。所有的灯亮起来、所有的广告开始播放,所有的电子设备重新运转,车站仿佛被唤醒, 贺逐山看不见,但他知道对方在。 果然,从远处飘来声音。 “贺……”那个声音沙哑道,“我等了你好久……久到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但我一直相信,你会找到这里……” 元白的声音满是疲惫,又透露着一点欣慰。他刚从一场相当漫长的冬眠中醒来。 这便是仿生人忒弥斯送给5代仿生人的最后一个礼物。 她赋予它们的高级权限——就是安全屋的原始程序。 这条代码藏在它们的智能系统深处,一旦系统受到攻击——0123的吞噬与同化——就会自动被触发,以安全屋的形式将它们乔装隐藏,等待文件逐步修复,再次苏醒,或者被人唤醒。 所有的“安全屋”,都曾是一名5代仿生人——也许,早在那一年,仿生人忒弥斯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就料到人类的贪婪永无止境,必然将手伸向数字的智能文明。人类总是这么残忍,令人作呕,像本杰明一样,对非其族类的机器尚且冰冷无情,对自己的手足同胞便更不一般。 “车票是你发的吗?” “是我……”元白说,“那些暗示,错误的实验,星象图,还有混乱的梦,都是我……我好不容易才想出来这个办法来……” “莫比乌斯环是什么?” “是答案,离开反世界的唯一答案。” “你想到了吗?”元白说,“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我想到了。”贺逐山说,“答案一直就在眼前。” “是吗?那么,我就把我的权限转交于你,”元白笑道,“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啦。等你回到现实世界,麻烦帮我转告秦御,谢谢他的小金鱼。” 贺逐山抬起头。 元白说:“安全屋即是门的,或者说,门的守卫者。我们每次只能放一个人出去,也就是说,我们会选中一个人,让他离开。代价是自己的永远消失——忒弥斯这个家伙,她总是喜欢让人做选择。很讨厌吧?” 贺逐山的眼睫终于一颤。他微微抬脸,平静地望向虚空。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贺逐山知道他就在那儿。 “但我完全接受这个结局,这就是我的命运。我很理解忒弥斯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很感激她……就像我很感激秦御,很感激Asa那样。” “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我没有那么多远大的抱负和追求,也没有能力思辨0123在乎的真与假、人与非人的问题。”元白认真道,“对我来说,只要被关心过、被爱过、被不顾一切地选择过,这就是很好很好的一生了。” “Asa选择了我。他在死前选择了我,让我通过他的‘门’,继续在反世界苟延残喘。但我辜负了他的选择。我不想这样。我想像每一个死去的安全屋一样,做出我的选择,然后被关闭,被删除……因为一定是遇到了让我们觉得这一生能遇到他就已经很好很好、很开心很圆满的人,安全屋才会选择牺牲自己。” “这就是忒弥斯让我们做选择的唯一原因,这是她最聪明,也最善良的地方……因为她让我们拥有价值。” “不过,”元白轻声说,贺逐山感觉一点光片落在身上,是元白飘过来,从身后抱住他,像一个孩子似的依偎着,“我把权限给你,在我离开之前,你做给我看——到底怎样才能跑出这个该死的反世界啊?” 光片缓缓融进贺逐山身体,限制全部解除。他睁眼,眼底流动着鎏金般的暗光。 “……正反世界是一条圆环带上的两面,蚂蚁永远只能停在其中一面。”贺逐山轻声说,元白“嗯”了一声。“那么,想从反世界去到正世界,或者从正世界进入反世界,你需要将两面接在一起……剪开圆环,把其中一端扭转180度,再连接在一起。这就是莫比乌斯。” 元白笑着说:“我明白了。那接下来的路,你得一个人走啦。” 光消散去,后背上属于元白的温度不复存在,车站开始一点点变暗。 安全屋进入删除序列。现在,贺逐山必须找到那个连接点,把世界扭转180度。 至于怎样才能扭转180度…… 阿尔弗雷德说:“Ghost,即使在虚拟世界,你也还是你。代码与程序不会束缚你,反而使你更强大。” 于是一切都串起来了。 尤利西斯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直接导致了阿尔弗雷德的程序消散。 他们是双生子,即使被上传到虚拟世界,也逃不过同生共死的命运。或者说,诅咒。 “嗡——” 贺逐山反手拔刀,机械长刀微微一震,在黑暗中迸出鹤唳一般的锋鸣。 寒光闪过,长刀出鞘,贺逐山像握十字审判之剑那样握紧刀柄,高高举起,同时闭上眼睛。光点开始向长刀汇聚,空气逐渐凝实,衣角在狂风中猎猎摇动,从远处望去,他孤独的背影仿佛废墟上最后一面屹立不倒的石碑—— 长刀骤然落下,深深刺进地面。光波震荡,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重组声—— “造物”。他的异能是分子重组。系统将人完全数据化,便意味着变异者的异能基因也随之被上载。那被主人遗忘的能力从未消失,只是静静蛰伏,等待某一天限制解除,它便将百倍、千倍、万倍地报复回去—— “轰——” 最后一间名叫“WHITE”的安全屋终于碎裂,屋外,反世界的城市大地上,火球还在不断落下,建筑还在不断倒塌。然而,随着这把刀的出现,随着这道光,它们的速度越来越慢,时间流逝也越来越僵滞。天穹依旧血红,烈焰依旧燃烧,漫天奔涌的火与云却逐渐在那人面前停下。在巨大的神的投影面前,男人的影子显得如此渺小,只是漆黑的一根火柴,根本不足为提。可当他再次举刀,代表审判的长刀悍然落下,废墟间的瓦砾开始向上飞升,滚滚落下的火球开始向后倒退,曾坍塌的建筑斜立而起,碎作千万块的玻璃重新雪亮如镜…… 世界沉浮,原则修改,时间扭转。 莫比乌斯环的大门逐渐敞开。 从长刀落地处开始,向前,路面不断延伸,一边延伸,一边旋转。“纸面”开始向一侧扭转,10度,20度,圆环另一面的“正世界”,也就是废土世界,正在从黑暗中爬出。那个世界的建筑逐渐露出矮矮一角,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像地球自转一样,逐渐转向晨光。于是,在无尽的黑暗空间中,世界奔腾不息,不断被解构、重组,不断向前“生长”,莫比乌斯环逐渐成型。 45度,废土世界的晨光缓缓升起;90度,平面两侧,两个世界的城市建筑水平伸向远方;135度,反世界的太阳坠入黑暗,这也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日落;180度,废土世界出现在眼前。正反两个世界已然连通,成为一个完整的莫比乌斯环。 此刻,贺逐山面前出现了一道门。 那就是离开反世界的大门。 世界静寂得仿佛没有其余生命。 只有拿着刀的男人孤独向前,刀尖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永夜降临般的声响。 他搭上门把手的瞬间顿了顿,漠然回头,背后不远处,神也正看着他。 “忒弥斯,现在你得到答案了。” 忒弥斯沉默良久:“现在我得到答案了。” “那么,请你转告水谷苍介,”他淡淡道,“现在还有时间写遗言——无论他在哪,以何等方式存在,我都会找到他。我会把他碎尸万段,挂在他最引以为傲的秩序部大楼上,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说罢,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对忒弥斯礼貌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之中。 * 黑暗的尽头是一名少女,白发白眸,隐隐散发光晕,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贺逐山没见过她,但她却一副等候多时的样子,站起身来,对贺逐山福了一福。 “Ghost,”她轻声说,“终于见面了。” 贺逐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我叫清子,我们在A的‘重临’梦境中见过。” “那也算见过么。”贺逐山笑了笑,打算径直越过她。 “你在‘重临’中杀了他八次。每一次,A都会比上一次更犹豫、更茫然,更激烈反抗,试图在‘重临’中修改已经发生的事情。” 贺逐山站住了。 “——‘重临’是我的异能,很久以前,我为水谷苍介服务。”清子抬头,毫无畏惧地迎上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后来,在他下令处死所有异能拥有者之后,我被忒弥斯上传到了这里。” “忒弥斯让我做一件事,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看——” 清子转身,望着巨大的源处理器,其中有一团小小的光点。 其它记忆数据不断被打散、切割、重组,变成一具具没有生命的缝合的尸体,只有那团光点巍然不动。 “那就是阿尔文最本源的记忆,忒弥斯将它放在这里。不过,并不是忒弥斯困住了他,而是他困住了他自己,在一件……甚至你都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的事情里。” “真实世界中的A,正在一具小小的休眠舱里昏睡。”清子挥手,投影出现,成千上万的休眠舱出现在贺逐山面前,他们就像大棚土豆一样深埋地下,被仿生人看护。 “水谷苍介即将下达摧毁所有休眠舱、也就是摧毁所有人类的命令。他一定要建立新世界。” “如果你想唤醒A,你必须亲自将他带出来,找回他迷失的本体。我想我不必提醒你了,那是一个很危险的地方。” 清子让出一条路。她甚至懒得问贺逐山的选择。 贺逐山走到源处理器面前,伸手,光晕吞噬了指尖,意识开始被那个世界吸入。 他忽然回过头,问:“水谷苍介为什么命你对他使用‘重临’?” 清子想了想:“他想知道你的异能是什么。当时,只有A与你有过交手。” “然后呢?” “他不肯说。‘重临’会放大人的所有感官,包括神经痛觉。但他拒绝向水谷苍介透露任何与你有关的信息。他说了谎。”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贺逐山轻声问。 “你觉得呢?”清子微微一笑,“那是多年以后的重逢,也是不久以前的初遇。” “进去吧,这里是一切的开始,也会是一切的终局。” 贺逐山向前一步,暖流吞没了他。白光裹挟着所有情绪、记忆、过去与未来的一切与他擦肩而过,他听到了声音。 “热卖:最新冒险游戏“巴别塔”全新服今日上线!新款游戏手柄全场八折!” “私人机械维修!免收手续费!教堂街花园路3号楼,高价回收二手老化义体!” 街道逐渐出现在眼前,阳光暖融融落在身上。不远处,一只矮矮笨笨的机器管家正端着箱子从路口拐过,一群追浮空车跑的小孩冲到街上,它被撞倒,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苹果。一条黄狗闻着味“汪汪”靠近,叼起苹果就跑,小机器人“叽里呱啦”地追出三条街。 炒菜的油烟味,面包房的甜腻香气,全息电影院门□□米花机“噼里啪啦”的声响,还有游戏厅前摇来晃去的小丑,“GAME OVER”的刺耳的提示音。不远处,码头上传来吆喝,工人们正三三两两叼着香烟大吹牛皮…… 这里是苹果园区,115年以前还未遭受屠戮的苹果园区。 贺逐山正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为何身在这里,忽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路边,那人长手长脚,乖乖缩坐在面馆门口的塑料桌旁,拆开一双塑料长筷,正低着头皱着眉,一点一点把清蒸鱼里的小刺全部挑走。桌上还摆着两瓶准备打包带走的果味汽水。 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庞是那样平静。一点斜斜的阳光打过去,把微垂的眼睫在颊上照出一排密密的影子。 仿佛是一个生活无忧无虑,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就暴躁烦闷的年轻学生。贺逐山站在一旁看了很久,无端这么想。 阿尔文把自己困在了精神领域里。 这里没有达文,没有伊甸,没有疼痛、血泪、失去和死亡,也没有后来的一切。就只有他,只有那一群流浪小猫,只有那个温馨、昏黄、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和屋子里永远相依相靠的两个人。 他和阿尔文坐在那条沙发上,在长长的夕阳的影子里,打了一把又一把“巴别塔”。 在阿尔文的精神领域里,他终于重来一次,一个人安静守护贺逐山长大。 作者有话说: 清子是第7章出现的,精神领域是第21章的伏笔。哈哈,好漫长一个跨度。 莫比乌斯篇结束啦!之后就是结局篇了。 123 朝晖重光(1) ◎狂风夜◎ 狂风夜, 与你相伴,狂风也是豪奢的喜悦。 对于一颗已停泊在港湾的心, 无需指南引领,无需海图迷津, 泛舟伊甸, 永远在你的水域停泊。 ——艾米莉·狄金森《狂风夜》① 阿尔文提着打包好的饭菜与汽水转过街角时, 远远停下了脚步。十数只花色各异的猫儿依旧围聚在烂尾楼的墙根一角, 在一丛齐膝高的野草之间或坐或趴。 不过, 蹲在一旁喂猫的是个陌生人。他看着很年轻, 身形高挑劲瘦,隐没在暖融融的金红色的夕阳里,阿尔文看不清面容。 对方若有所察,朝阿尔文仰了仰头。阿尔文发现, 他戴着一张银色面具, 覆盖大半张脸,只露出左眼。那是一只冰蓝色的机械义眼。 年轻人好像笑了笑。撒下最后一把火腿肠,看着小猫围在脚边专注进食。 阿尔文下意识捏了捏装着猫粮的塑料袋子。今天这份大概是用不上了。 那人忽然说:“你也喜欢猫?” 阿尔文的脚步停下, 他都快走远了。 “我帮别人来喂。”想了想, 阿尔文还是扭头答道, “他喜欢。” 阿尔文站在一旁, 年轻人蹲在他身边, 不知从哪薅了根狗尾巴草,正笑眯眯地上下左右来回甩动。 两只虎斑小猫跃跃欲试, 蹬着矮矮胖胖的后腿, 试图扑咬他的手。 “别摸人家尾巴。”年轻人提醒道。阿尔文正沉默着试探去摸一只埋头猛吃的玳瑁。 猫大抵是护食, 察觉指尖靠近身体的瞬间, 脊背猛然弓起, 回头就张嘴恶狠狠咬了一口。幸好阿尔文反应快,将手一抽,指腹不过一道浅浅的牙痕。 “要这样,”年轻人说,“慢一点。让它感觉到你在接近它,但是没有恶意……” 他慢慢伸出手,先是在玳瑁头顶挠了挠,又顺着猫脸滑下,最后停在松松软软的围脖上,手指灵巧地揉弄起来。玳瑁很快仰起脖子眯起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呼噜声。 “这只脾气不好,喜欢打架,只认熟悉的喂过它吃的的人,你可以换一只摸。” 阿尔文沉默很久:“他也这么说。” “谁?” “我来帮他喂猫的那个人。他经常来这里。” 阿尔文低头看着对方:“他和你很像。眼睛都很漂亮。” 对方顿了顿,微微一笑。 此时已是寒冬,不知为何却总有雷雨。不多时,头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猫一哄而散,纷纷跑回各自的领地躲雨,阿尔文则与年轻人一起,挤在一方窄窄的铁制挡板下——年久失修,铁板锈得都快掉下来了。 “Ghost,你可以这么叫我。”年轻人说。 很奇怪的名字,大概是个代号。不过在这个时代,叫什么名字都很正常——那些浑身植满义体的赏金猎人和杀手,给自己起的名号更是花里胡哨。Ghost没有问他叫什么,阿尔文也不打算说。于是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怎么不自己来喂呢?”Ghost忽然说,“这里的猫很想他。我刚来时,全竖着尾巴对我喵喵叫。” “……他和我吵架了。”阿尔文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我,也不肯出门。” “哦?”对方饶有趣味,“为什么吵架?” “……”阿尔文沉默不语,大概并不是很想告诉他。 “这个人……你们是情侣?” “不是。” “父子?” “不是!” “那……兄弟?” “也不是。” “那是什么?”Ghost似乎在笑,那只蓝眼睛微微弯着,打趣般看过来。 “都不是。”阿尔文的眉间有一瞬稍稍蹙起,好像感到为难,“……就只是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会这样慢慢陪他长大。” Ghost静静看着他。 Ghost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他靠在墙上,两手插兜,侧脸望向远处苹果园区3号码头。那是本区最大的港口,起重机不分昼夜地工作,把A.Y.N.工业区制造的商品货物源源不断输送进市场。而港口那边就是提坦主城。 他没再追问,点了一根纸烟,提坦已不多见的牌子。烟雾被雨打得又绵又软,慢慢散在风里。是一种非常干净的、茶叶一样的草香。 暴雨没有停的意思,世界一片漆黑,狂风乱舞,枝条抽打那些晕在光雾里的建筑玻璃墙。狂风穿过铁板空隙,发出“呜呜”的尖啸一样的声音。大街小巷都回荡着这种鬼哭狼嚎 “我该走了。”终于,阿尔文打破沉默。他没带伞,但也没时间再耗费下去:他只是来买饭的,家里还有人在等。 阿尔文冒雨走出几步,听见身后“啪哒啪哒”跟了个尾巴。 阿尔文深吸一口气,站定,回头。 “你跟着我做什么?” Ghost举着外套挡雨,很无辜地说:“我没地方去啊。” 阿尔文没说话,意思是:你没地方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笑起来:“你收留我一晚吧,就一晚,我很听话的。” 阿尔文指了一个方向:“那边有旅馆。” Ghost说:“我没钱。” “……” “况且我是个黑户,”他敲了敲自己的面具,“见不得人。” “如果你不收留我的话,我就只能去睡大街了。半夜大概率要下雪,可能明天早上你再来看,就会发现,我已经僵在这片墙根的某个地方,和小猫一起冻成冰棍啦。”他说,“可如果,你给我一条毯子,再给我一只沙发……最好还能有口热汤,”他得寸进尺,“这样你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求求你啦。”Ghost对他眨巴眼睛,非常讨巧地卖了个乖。 “……” “不要。” 阿尔文油盐不进,冷漠地转身离开,然后…… 在路过街角时买了把伞。 伞面不宽,将将挤得下两个人。Ghost理所当然地蹭过来,尽可能把自己蜷进雨伞的范围内。阿尔文没有推开。于是贴着贴着,他几乎靠在阿尔文身上。两人差不多高,只是肩臂宽窄有异。阿尔文余光瞥了瞥,总觉得Ghost有一副小猫胡须,眼下得了便宜,正微微翘起,一副非常开心的模样。 “谢谢你,”小猫说,“你真是个好人。” “……” 非常像刚刚那只脾气很凶的小玳瑁,被人揉了下巴,就咕噜咕噜地撒起娇。 上了六楼,阿尔文打开房门,屋里很暗,没有开灯。他放下伞,先去看卧室里的那个人。贺逐山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被子里,用枕头蒙脸,动也不动,大概是睡着了。 窗还漏着一条缝,雨丝打进来。阿尔文关上窗,站在床边想了想,没去碰他,转身出门。 Ghost正在玄关轻手轻脚地脱外套。 里头是一件又轻又薄的白色衬衫,被雨打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胸膛、小腹、脊背以及腰窝,肌肉的轮廓与线条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活该他要冻死的,阿尔文想,大冷的天穿这些,简直是…… …… 是什么,出于教养,阿尔文没有想下去。 果然如他所说,Ghost非常听话,非常乖巧,非常好养活。他进门后,自己拿了毛巾擦干头发,又找了条毯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厚墩墩的球,慢吞吞擦地似的挪到沙发一角,靠在壁炉边烤火打瞌睡。他的举止异常放松,仿佛是回到了自己家,对阿尔文摆放各种生活用品的个人习惯相当了如指掌,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只小电炉来煮热牛奶。 牛奶咕噜咕噜,一个小猫头闻着味儿从走廊探出来。 Ghost招手:“乔伊,过来。” 乔伊“喵”了一声,小跑着卧到Ghost怀里。 阿尔文狐疑:“你怎么知道她叫乔伊?” “当然是随口叫的,我哪知道她真叫乔伊。”那人懒洋洋地答。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一时只有雨声、煮牛奶声,以及乔伊舒舒服服盘在Ghost怀里摇尾巴打呼噜的动静。 “睡着了?”Ghost忽然问。 阿尔文反应了一下:“嗯。” “还在生气呢。” “……是吧。” Ghost笑了笑:“我小时候也是这样,我很记仇的。所以你们为什么吵架?” 原因总是很简单。贺逐山想要离开苹果园区,但阿尔文不同意。他畏惧苹果园区以外的一切,他禁止自己也禁止贺逐山涉入。在阿尔文眼里,那是一片黑黢黢的浓雾,总是充斥着虎视眈眈的野兽,一旦靠近,它们就会冲出来,撕破如今这种和谐而平静的生活表相。 阿尔文可以给贺逐山一切,可以为他做所有事,但唯一不能给予的,也是贺逐山最想要的。 便是自由。 “让他出去又能怎样呢?”Ghost说,“小孩子总是好奇的。” “不可能,想都不要想。”阿尔文冷冷道。 “这是在保护他。”过了一会儿补充道。 Ghost想了想:“也许,你有没有想过,他并不需要这种保护?” 阿尔文板着脸不说话。如果不是出于那良好的修养,大概他已经要把Ghost扫地出门了。于是Ghost很知趣地裹紧了毯子,不再对别人家的家事指手画脚。 “那是什么?”但他安分不了太久。 “你喜欢养花?那一墙藤萝都是你种的吗?” “你收集这种小毛绒玩具?唔,倒是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很难说是不是一种爱屋及乌……” 在阿尔文准备发火的前一秒,Ghost道:“我喜欢这个。” 阿尔文睁眼,看见他从沙发垫下翻出一只游戏手柄。 “巴别塔,你玩过吗?” 当然玩过,那是贺逐山最喜欢的游戏。 “我们来玩巴别塔吧。” 阿尔文感觉他靠了过来,把另一只手柄塞到自己手里。 屋子里很暗,雨声也被窗与帘隔绝在外。只有他的呼吸,一起一伏,带着令人安心的热度,像浪一样拍打在颊边。 两个人打开巴别塔,很快过了十几关——主要是Ghost在大杀四方,他非常熟练地操作手柄,角色在地图里上蹿下跳,阿尔文只负责跟在他屁股后边捡奖励,往往还没弄懂NPC究竟说了些什么,Ghost已经看完了地图破解了谜底找到了要找的关键道具拎着武器就直奔目的地去了。 阿尔文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你看我做什么?”Ghost忽然说。 阿尔文立刻扭过头去,难得地赧了片刻。 “要不,下把你自己玩?”对方笑了笑,“给你一点游戏体验。” “不用,我习惯了。”这游戏本就是为贺逐山买的。 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阿尔文本人,都只是为他而存在的。而Ghost正好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一名闯入者。在这个暴雨席卷的狂风夜,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阿尔文身边。 “你很在意他啊。”Ghost说,“你为什么会这么极端地担心他呢?” “我也是哥哥带大的,”他忽然道,“六岁,父母去世后,凤……他救了我,把我带走,在一个新家养大。但我并不想这样,我每天只想离开,只想回到父母去世的地方,回到那片火海,和他们一起死。不过每次逃跑都会被抓回来。” “他一直在保护我。他保护一个人的方式就是全权代之,把你放在最安全最安全的温室里,什么也不让你知道。可有一天,他再也不能保护你,他死在了你面前,然后所有虚假的美好的东西都被撕破了。你也被打碎,血肉模糊地流了一地,从此再也拼不起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知道是谁杀了他,后来也一直想为他报仇。不过很多年后,我问自己,把自己锻造成一把无往不利的锋刀,刺进敌人胸口,弄得满身血污……这究竟是在报复敌人,还是在报复他呢?是在说,看,我终于不再需要你保护,甚至可以反过来为你复仇,还是想证明……其实你的努力并没有用,你再三隐瞒,我也终究还是会走到这一步?” “你想说什么?” “那都是你做的吗?” 墙上打了一排架子,架子上从左到右摆着不少小玩意。会自己摇尾巴的机械小猫,能发出旋转投影的播放器,简易胶片机和齿轮铁蜻蜓……各种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手工制品。 阿尔文不语。 “吵架了就做一个小玩具来哄人开心,你们倒都聪明,总是投其所好……”Ghost十分怀念地看着它们。 “但是没有用啊。也许那都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阿尔文似乎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快步向卧室走去。 他掀开被子,床上哪有人影,只是几团抱枕和垫子,被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摞出一个逼真的人形。 “离家出走,”Ghost从他身后探头,“这个我熟。” 阿尔文面色铁青,推开他,拿了车钥匙就要下楼。 “这里有本日记。”Ghost忽然说,拉开书桌下的柜子。 “别乱翻。”阿尔文摁住他的手,“你可以在这待一晚。但明天早上,我不想再看到你。” “那就带上我吧,”Ghost笑起来,完全不在乎阿尔文钳握他手腕的手指逐渐收紧,在皮肤上留下两个淡青的印子,“外面太危险啦,带上我吧,我经常离家出走,有对付叛逆儿童的丰富经验——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有可能去哪。这是只义眼,义眼每时每刻都能帮你处理很多信息。” “而且我也在找人。”Ghost说,“我来苹果园区,就是为了找回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重要到没有他我也不会独活的人。我们可以拼车。” 阿尔文垂眼盯着他,Ghost并不回避。良久,阿尔文道:“你为什么接近我?” 今晚狂风夜中的相遇是蓄意为之。 “你想多了,”Ghost笑道,“我真的只是去喂猫。我喂那群猫很久很久了,能叫出它们每只猫的名字——不过你无从求证,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怎么知道你也会在那里呢?我们就只是恰好遇到了。” 他仰头看着阿尔文,义眼里似乎有淡淡的笑意。他总是在笑,仿佛只要和阿尔文在一起,只要眼里倒映出阿尔文的影子,他就会很开心似的。 车灯在黑夜中亮起,发动机发出低沉的轰鸣。 浮空车像光剑一样刺入雨雾中时,Ghost坐在副驾驶座上。手里拿着那瓶阿尔文买给自己和贺逐山的橙色果味汽水。 阿尔文:“……” “既然他已经离家出走了,这瓶自然由我笑纳。”对方理所当然道。 “保持安静,起码在我开车的时候。” “我其实话很少的,”Ghost看着窗外,“我只是喜欢和你说话。” “你看啊,阿尔文。”阿尔文从没告诉Ghost自己的名字,但他又一次准确无误地叫了出来。 浮空车正驶过连接苹果园区与A.Y.N.工业区的跨海大桥,Ghost出神地盯着窗外灯火。 “上一次路过这里的时候,我要找的那个人跟我说……” “我永远爱你,直至我的灵魂消散。” 这是贺逐山明知可能会被领主撕碎,也要强迫阿尔文离开精神领域的唯一底气。 作者有话说: ①原文是: Wild Nights – Wild Nights! Were I with thee Wild Nights should be Our luxury! Futile – the winds – To a heart in port – Done with thepass – Done with the chart! Rowing in Eden – Ah, the sea! Might I moor – Tonight – In thee! 非常有气魄,韵律与节奏也很强烈明显,但是在这里参照不同译本,结合选择了一种更柔化的风格。 另外,解释一下,这里所谓的小贺逐山其实就是贺逐山本人,之所以会消失也是因为本体进入了精神领域,不存在任何切片替身等等乱七八糟…… 阿尔文,一个人出门在外太危险啦,带上猫猫吧!.jpg 124 朝晖重光(2) ◎“送你一朵白玫瑰。”◎ 浮空车驶过跨海大桥, 驶过A.Y.N.工业区,沿着空中公路驶入新海泉区。新海泉区是富人的居住地,街上随便一位先生或女士,账户里都有至少八/九位数的惊人存款。 车沿着盘山公路上旋, 两人在一处花园别墅前停下。一扇做工精致的铁门内, 花团锦簇, 喷泉流水, 负责打理草坪的仿生人管家正有序穿行。 贺逐山的日记上有这么一句话:“我总是梦到从前的家。妈妈变成藤蔓, 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 除此之外, 还零星描述了一些家周围的具体景象信息。根据这些信息,Ghost进行了一系列筛查与排除,最终把目标锁定在这里,新海泉区的一处私人屋宅。 “多可怕呀, ”Ghost说, “‘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你平时喜欢给他讲黑/童/话?” 阿尔文沉着脸不说话。 “从前的家”、“藤蔓”、“血”,这些词汇让他惶恐, 觉得它们在慢慢挤出这件他为贺逐山一手打造的温室, 从缝隙里, 渐渐滋生一整片黑暗。 Ghost在凝视什么。阿尔文顺着目光抬头, 发现对方正打量别墅西侧那面砖墙上一扇小小的木窗。那窗户开在满墙绿藤花荫深处, 正对邻居家另一扇阁楼矮窗。 系统显示,这栋花园别墅的主人是一名生物公司高管, 不过平日里, 他在城市中心另有居所, 并不在此常住。一名高级仿生人管家负责打理别墅的一切, 它理所当然拒绝了两名陌生人的寻人请求。 “但他应该不在这里。”Ghost说, 虚虚摁着他的那只义眼,“我没在这间房子里检测到任何生物活动。” 阿尔文说:“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居然没有一个是真的。” 别墅里到处都是园丁、女仆、管家和侍者,但它们都是外型酷似真人的仿生机器。 “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久了大概会疯吧?”Ghost撑着下巴说,“半夜会睡不着觉,觉得有人趴在门缝上偷看你。” 阿尔文低头翻看着日记。 “我总是梦到从前的家。妈妈变成藤蔓,爸爸坐在血里。我站在火焰之外。”这一行字歪歪扭扭,稚嫩之余,字里行间还显出一种恐慌的颤抖,每一道笔画都扭曲而狰狞。 他眼前忽闪过一组画面。 在一片烈焰焚天的火海中,一个女人坐在浴缸里。她的头发、手臂、双腿以至于全身上下所有裸/露肌肤,都长出腕口粗细的藤蔓,攀着墙壁向外爬行。火舌舔舐着她,她巍然不动,只发出“吱呀吱呀”的燃烧爆裂声,枯叶纷纷烧成灰烬。 而火焰前方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小小的,跪在废墟上,努力向大火深处爬。 “他的父母呢?”Ghost忽然问。 阿尔文回过神来:“……死了。” “怎么死的?” 阿尔文想不起来。 驾车沿盘山公路下行,两人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路上,经过一道小草坡,坡上有几块矮矮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个仿生人。Ghost让阿尔文停下车。那仿生人似乎已经报废了。耷拉着头,低垂着手,脖子上的机械弹簧也崩断了三四根。 Ghost绕着它转了几圈,然后蹲下来,将那些锈蚀的零件一一更换——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义体零件——上下左右用力拍了几下,仿生人便缓缓睁开眼睛。 “……你是谁?”仿生人茫然地说,大概发声系统还没修好,腔调听起来十分古怪。 “这不重要,”Ghos说,义眼发出投影,小贺逐山的头像浮现在空中,“你见过这个人吗?” “……!” 仿生人的眼睛亮起来:“这是我的主人……曾经的小主人。” “曾经?” “我被丢弃了。”仿生人说,“我以前的主人,贺先生一家离开新海泉区后,就没有人再需要我了。” “噢……这么巧,”Ghost点头,“你是他们曾经的管家。” 他挑了挑眉,状似惊诧,但不知为何,阿尔文觉得其实他一点都不意外。 Ghost打开仿生人的后舱盖,从里面抽出一张微型储存卡——仿生人体内还保留了一些画面数据。投影缓缓播放着,贺逐山的身影出现。 贺逐山是一个孤独的小孩,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他喜欢坐在那面窗户旁边解数学题,时不时探出头去,和窗对面的人说话。窗对面是谁?阿尔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人很讨贺逐山的喜欢,时不时叠一只纸飞机丢进他窗里。贺逐山睡觉时总是要留一盏灯,听见楼梯上传来仿生人们行走的脚步声就会惊醒……以及,他总是赤脚跑进雪地,顽固地伸出双手去接雪花,并不在乎一叠仿生人跟在身后大呼小叫。 那些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睫毛上,落在温热的掌心上,很快就消融得无影无踪。 “见过这个吗?”贺逐山的日记是一本薄薄的羊皮手抄卷。 “小主人喜欢在上面写写画画。”仿生人点头,如此回答道。 翻开一页,阿尔文指了指藤蔓那一句。 “我不知道,”仿生人说,“我没有接受到相关信息。” 但很快,它顿了顿:“不,等等,检索到一条文件……” 仿生人发出一连串“咔咔”声,一段新的投影在两人面前播放:昏黑的卧室里,女人躺在床上。曾经光滑白皙的皮肤如今布满红色疮斑,后背上长出拳头大的可怖肉瘤,正“咕噜咕噜”地转动着眼睛。发梢变作一片叶,指尖也是,手臂长出蜿蜒的藤蔓。 门缝外有一只黑色的眼睛。 是贺逐山,他趴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偷看。 Ghost修好了仿生人,又恢复了它的出厂设置。仿生人一瘸一拐,向夕阳垂落的地平线那边走去。 “你以前不知道这些事。”Ghost斩钉截铁地说。 阿尔文没有反驳,一种不爽萦绕在心头。很快这情绪愈演愈烈,变成焦灼的愤怒。他看向Ghost,脑子里忽然有个念头:杀了他,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只要杀了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人,一切都会回到昨晚之前。回到安宁的苹果园区,他和贺逐山,就他们两个,又会在那个永远被夕阳笼罩的温暖房间里长久相伴。 Ghost似乎对他的杀意没有任何察觉:“不过,这未必就是坏事。现在,你有机会了解他,了解有关贺逐山的真相。你不想知道更多吗?” 阿尔文:“……所以他为什么总在看窗外?窗户对面住的谁?” “一个叫徐摧的人,”Ghost眨了眨义眼,里头闪动着各种数据,“他是一名私人机械师。” “他们关系很好的样子,根据仿生管家的记忆文件,他们经常隔着两扇窗户聊天。也许,如果不是你,发生某件事后,带他离开、把他养大的人就会是徐摧。” 阿尔文不高兴了,Ghost适时住嘴。浮空车在一脚油门的愤怒中绝尘而去。 “不要生气,”Ghost说,“人生有时就是这么无常。” “比起那个,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到的‘藤蔓’到底是什么?” Ghost又翻了一页日记,这一面,稚嫩的笔触画着几幅图画。一些张牙舞爪的机械臂,一面镜子,两个模糊的人影,和一只放在手心的玻璃眼球。 那眼球安静地躺在贺逐山掌心,直勾勾地看着他,也看着纸页之外,多年后翻阅日记的人。 “这看着像一间私人义体诊所——那种有灰色生意的黑诊所。这种地方,大多都藏在古京街。” 古京街,霓虹璀璨,灯火通明,呼啸而过的摩托车,与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 阿尔文把浮空车停在空中停车场,两人步行,Ghost带路,挨家挨户寻找那些潜藏在小巷深处,以酒吧或俱乐部为挡箭牌的私人诊所。 十字路口街角处,有一间看上去相当普通的美容义体定制所。门口挂着“打烊”,Ghost却像没看见,对着密码锁捣鼓半天,“啪”一声,带着阿尔文溜进去。 屋里的设施看上去很是平常,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推开墙上的一道暗门,沿着楼梯一路下行,地下深处,竟还藏有另一间层层加固的私人基地。 “……你怎么知道?”阿尔文问。 “义眼找到的。”Ghost说,“扫描,分析,空间测定……之类的。”他总是漫不经心,大部分时候阿尔文没法弄清他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满口胡言。 不过,是了,这就是贺逐山画上的地方。镜子、手术椅、吊在空中的机械臂,还有一旁玻璃柜上整整齐齐摆放的各色机械眼球。都和那些稚嫩的涂鸦如出一辙。 Ghost转了一圈,在墙上找到扳手,轻轻一推,整个基地“嗡”地亮起来,数据开始加载,各色系统都进入运行。手术躺椅旁有一张移动工具台,工具台上的铁盘里,凌乱装着镊子、棉花、微型探针和缝合线。盘底黏着一糊血肉,还很新鲜,仿佛刚刚才从主人身上剥离。 阿尔文垂眼看着,周围的空气立刻冷下来。 幸好在这个世界里他不会打架,Ghost瞥见了,好整以暇地想,否则眼下这位秩序官就该把古京街掀个底朝天了。 “……他们做了什么?”阿尔文低声道。 一份监测文件被打开,标识着义眼的工作状态、备用电量、CPU能耗情况,以及与被植入者身体的适配程度。 而文件显示,这只义眼不久前刚被植入启用。 它正安静地躺在贺逐山的左眼窝里。 一段残留未被删除的监控画面被打开。 画面里,贺逐山睡着了,蜷缩在那张手术椅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看上去就像一只无处可去的小猫。他眉头紧紧蹙着,梦里也睡不安稳,指尖不时抽动,似乎在挣扎着想要躲开什么。他急促的呼吸和翻身的动静把人引来,一名年轻男人上前仔细查看。不时,便抓着贺逐山瘦弱的手腕扎了一针。大概是什么安定剂,贺逐山很快睡沉了。 “……他就是徐摧?” “嗯,不过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Ghost说,“那是一只特殊定制的高级义眼,价格不菲。用的也是最好的康复药……” 整间基地忽然抽搐了一下。 “他才失踪了最多8小时,足够他们做这么多事情吗?” 阿尔文轻声道。 ——领主开始察觉精神领域内发生的一切很不对劲,他缓缓盯住贺逐山,打算清除眼前这名闯入他精神领域的外来者。 但Ghost只是垂眼,视线扫过不时抽帧闪烁的房间一角,淡淡道:“空气里有血液分子。我可以追踪这些贺逐山遗留的血液痕迹,凭借这个找到他……或者是他们的去向。你应该不想就此失去他的线索吧?” 这一许诺安抚了领主的情绪。那些抽帧和扭曲又恢复正常,贺逐山喉咙中火辣辣的窒息感也逐渐消散。 车上,阿尔文反复播放那段仅有的监控视频。昏迷的贺逐山,醒来的贺逐山,因为眼部以至整个颅内剧烈的神经痛哭泣不止的贺逐山…… “会很疼吗?” “什么?”Ghost扭头。 阿尔文垂眼瞥着他的义眼。 “……还好吧。”Ghost又把头扭向窗外,“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偶尔还会疼,比如超载使用,或者雨天线路短路的时候……但是习惯就好了。” 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 阿尔文顿了顿:“谁弄瞎的?” “你说我吗?没有人。我就只是需要一只义眼而已,所以主动摘掉了左眼。” 阿尔文默不作声,似乎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主动剖掉自己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路过自助药店的时候,阿尔文忽然下车。不时,拎了一袋止疼片上来,塞到Ghost手里。 Ghost一愣,半晌笑起来:“干嘛,你心疼啊?” 没成想对方目不斜视地打火换挡,同时重重“嗯”了一声。 浮空车重新启动,驶向跨海大桥——Ghost说他们,那个名叫徐摧的家伙,又领着贺逐山返回了苹果园区——然后两人谁也没再说话,水流如瀑滚过窗面。 忽然,Ghost笑了笑,牛头不对马嘴地道:“现在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被你养大确实挺好的。” 阿尔文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正要扭头去看他,同时说点什么,却被余光里一片血腥的火红吸引了注意。 ——烈焰冲天而起,火海滚滚燃烧,团团黑烟扶摇直上,一片断壁残垣的颓残废墟。 他们已经来到岸边。而对岸,跨海大桥的那边,苹果园区主岛,整座岛似乎遭遇了猛烈的武力袭击。 全副武装的仿生人持枪从废墟上走过,冲进筒子楼,抓出一个又一个躲在床底、衣柜或者地窖的没来得及逃跑的居民。他们被要求跪成一排,双手背后。一阵枪声响起,十几具千疮百孔的尸体同时倒下去。 仿生人们清扫了这片区域,确认再没有生命活动,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它们在找人。 而出于某种原因,苹果园区的居民们藏起了这个人。 仿生人们带着一个孩子走了,阿尔文没看清是谁,只是在碎石瓦砾之中,发现了一颗猕猴桃味的棒棒糖。他捡起来,糖上已沾满浮灰。一道血迹缓缓蜿蜒出去,然后是一串步履蹒跚的脚印。那血脚印一直向前,阿尔文跟着,便见脚印的主人爬过废墟,踩着碎玻璃渣,翻出断墙,跑向不远处的3号码头。 到处都是巡逻的仿生人,不过,它们好像看不见阿尔文。 那脚印在码头外转了很久,似乎在寻找悄悄潜入的路子。很快,他奔跑起来,追上最后一艘从苹果园起航的货运船,钻进底部货舱,躲在一箱臭烘烘的羊毛中,很快昏迷过去。 这就是最后一点贺逐山的行踪了。 阿尔文返回果核山庄——那个他们目睹发生了屠杀的地方。Ghost还站在那儿,站在一具尸体旁边。尸体的胸膛被剖开了,脏器流了满地。但心脏不见了,那张深埋在血污之中的脸正属于“凤凰”徐摧。 阿尔文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骗局,都是这个叫Ghost的年轻人有意的引导。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不,其实你知道,脑海里一个声音响起——但我会装作不知道。阿尔文想,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不能忍受贺逐山从他的世界里就此离去。 “噼啪”的燃烧爆裂声逐渐消失,阿尔文从背后靠近。随着他的逐渐接近,精神领域陷入凝滞。 他举起枪,伊卡洛斯贴着Ghost后背,贴着他脆弱的、像振翅羽翼一样的肩胛骨:“我不想再继续了。我必须杀了你。” 但是Ghost慢慢回头,平静道:“现在,陪我去找我要找的人吧。我知道你把他藏在哪里。等我找到他,你再杀我也不迟。” 阿尔文看着那只冰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纯净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无法拒绝。 浮空车再次启动,这一回,开车的是Ghost。 浮空车在小布鲁克林区停下,Ghost打开井盖,他们走入地下城。 地下城,这里黄沙弥漫,异虫涌动,一会儿是能把人直接蒸干的高达60度的恶劣地表环境,一会儿是摧枯拉朽,奔腾如怒,恨不得把所有卷入其中的石、树、人或者其它生物尽数撕毁的龙卷狂风。 但就在这一片茫茫的无人区里,阿尔文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远处如火球般坠下的“太阳”面前,有一个漆黑的、瘦弱的少年的影子。他提着一把满是豁口的刀,杀死一只满身坚甲的多足虫,又走向不断吐出黏液白丝的人面蛛。 “我在这里待了三年,”Ghost说,“一是为了躲避秩序部的追杀,一是为了把自己锻造成那把无往不利的刀。” 他们离开地下城,回到提坦市地面。浮空车继续启动,之后停在蜗牛区。他们走进一间水族馆,沿着楼梯进入提坦地下水域。小舟慢慢划向深处,电梯尽头,亚特兰蒂斯的景象徐徐展开。 “阿尔弗雷德找到我,我在这里第一次见到达尼埃莱。”Ghost说。 当年,达尼埃莱带着他走过那道潜藏在小布鲁克林区的门,然后,登上那辆永远在提坦地下纵横穿行的折叠列车。 贺逐山是一个两点一线的人。在基地,你只能在两个地方找到他:卧室,与那间专属于他的训练室。他一次次刷新伊甸的分数记录,砍断了不知道多少把削铁如泥的刀。直到有一天,机械师为他锻了把新的,在接到那把从那以后一直跟随他的机械长刀后,达尼埃莱交给他一个任务。 那一天,贺逐山独自走入蜗牛区的狂风夜。 火与雪,枪与花,滚滚洪流。忒弥斯瘫痪后,贺逐山被意外困在这里。他去而又返,在蜗牛区街头捡到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家伙。他把那个小东西拎起来,不久后觉得沉,甩到背上,又被对方高烧不退的滚烫气息拍得心烦,最后,只能抱在怀里,找到一间无人的廉价出租屋,把人塞在被子。 那一年他十六岁。 “不要走。”对方从昏迷中醒来时,迷迷糊糊、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角,随即又昏睡过去。 就因为阿尔文那畏惧而胆怯的眼神,贺逐山就真的没有走。这一念之差的选择,从此扭转了他的人生。 再之后,Ghost带着阿尔文走向海边。 浓雾弥漫的大海,结了冰的水面,缓缓亮起的摩天轮,和那个人贴在小窗上凝视世界的明亮的眼睛。 燃烧的壁炉,纷飞的炮火声,他又一次拽紧贺逐山的衣角,带着哭腔恳求道:“不要走……” 但贺逐山没有听从。 他转身走入风雪之中。黑色的影子,消失在红与白的交融处。 然后就是日记的最后一页了。 Ghost把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翻开。这时,贺逐山的字迹已不再稚嫩,笔锋雷厉风行,劲破纸面的力道,只写了一个字。 “A”。 古京街街头的深夜,狂风暴雨席卷,刀枪擦肩而过,作为秩序观A,与通缉犯Ghost,两人鲜血飞溅的那一刻。 “对你来说,这里是终点。”Ghost笑了笑,“但对我来说,这里是起点。” “跟我来。”他拉起阿尔文的手。 ——小布鲁克林区的“F.Y.A.酒馆”内,雇佣兵与赏金猎人喝酒划拳,Ghost并不理会他们,在角落坐下,为阿尔文点了一杯冰啤酒,为自己点了一杯黑俄罗斯。 ——福山的义体商店,破旧起皮的沙发旁,5代小机器人纵身跃下,跟在阿尔文身后,想求他和自己下一盘飞行棋。Ghost则在柜子中找到那把十字短剑。 ——秩序部包围了贫民窟,直升飞机在头顶轰鸣。那间昏暗的房间里,不知是谁先上前一步,两人倒在床上,陷在被褥里,那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浅尝辄止的吻。 而后来,轰鸣的警车在小布鲁克林街头呼啸而过,仿佛这是生命的最后一天,他们纵情飞驰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不管不顾身后所有杀手与追兵。 当他们把背后交给彼此时,这世间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事。 “你会跳舞吗?” 提坦学院,头顶的烟花不断闪烁,花车游行,虚拟投影,彩带和纸片。但那个人只是回过头来,看着月光落在阿尔文鼻梁上:“我教你跳舞吧。” “乔伊。”小猫从他胸前口袋探出头来,贺逐山把它摁回去。 “为什么这么做?” “你总是有这么多为什么。” ——地下城的安全屋里,阿尔文替他包扎伤口,又逼他喝了两袋营养液,再把他翻过去,用被子裹住,行云流水抬手关灯:“睡觉。” 那天阿尔文无声的回答是,因为我喜欢你。 阿瑞斯之都的爆炸,苹果园区的沉没,以及最后,进入反世界之前的那场烟花。 掠过窗外的是贺逐山的一生,他展示给阿尔文的是他充斥着血与泪的一生中那些美妙的、动人的瞬间。全部与阿尔文有关。 Ghost的浮空车翻过山丘,终于宣告没电,摇摇晃晃,“嘎——”一声报废在山顶上。而不远处,静谧的山谷中,亮起点点如星般的光火。是那棵巨大的茂盛的白花之树,它一直独自矗立在这里,等待着,等待某个人的再次到来。 Ghost微仰起头,冰蓝色的义眼紧闭着,安静而乖巧地让阿尔文揭下面具。 面具下赫然就是贺逐山的脸。 阿尔文早已猜到这个答案。 领主意识到了记忆的错乱,精神领域开始崩塌。 但贺逐山置若罔闻,他只是笑了笑。 “现在,我找到你了。”贺逐山轻声说,“我终于知道你说的,这棵白树的由来……” 这棵白树,是阿尔文第一次进入他的精神领域时,在那片无垠的原野上见到的那颗。站在树下,伸手就能碰到银河,风像薄纱与丝绸一般柔软,树冠上的枝叶不断摇动,白色花瓣吹落一地。 每一片花瓣,都是他们曾经的一段记忆,永不停歇,在这片山谷间飘着,飘着,等待遗忘它们的主人重返故乡,重新将它们拾起。 “为什么要进来?”阿尔文说,“这里很危险。” 而贺逐山反问:“为什么不醒来?什么困住了你?” 他们注视着彼此的眼睛。 “……那太苦了,”阿尔文说,“只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你的一生都是由这些构成的,我不想这样。我想早点找到你,早点保护你……我想陪伴你长大。” “可是阿尔文,你忽略了一件事。”贺逐山微微一笑,碰了碰阿尔文的脸颊:“在经历所有疼痛、失去、死亡和遗憾之后,我遇到了你。” “这些磨难都把我引向最后的这条路,都让我终于在阴差阳错、万人之中遇到你。这些命运、巧合、意外和偶然,如果不经历,就不能和你相见的话。我对过去的一切都甘之如饴。” 花瓣落在贺逐山发间。 “如果能在你的保护下长大,那当然很好,听起来就让我向往,我一定会永远留在你身边。但阿尔文,那样我便不再是完整的我,你也不会是完整的你了。” “我憎恨过这个世界,所有人的存在都让我觉得恶心。我蔑视生命,更蔑视自己,对生存没有任何欲望,只把‘复仇’当作借口,一个理由,为此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但是,直到遇见你,你的出现才让我觉得我有了价值。从此我不再是为‘复仇’而活……我就只是为你而活。” “是你,让我成为一个有喜怒、有欲望,会害怕死亡,害怕再也不能和你相见的……真正的人。” “所以,我并不害怕进入你的精神领域,相反,我觉得我很幸运。” 贺逐山认真地说:“因为我拥有一份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爱。” 白树便是精神领域的最边缘了,是真实世界与虚假幻想的唯一界碑。 在这里,随着领主的一切记忆都被唤醒,精神领域会不受控制地瞬间崩塌。山摇地动,天崩地裂,贺逐山感到身体在消散。但是,他并不害怕,并不担心自己的意识会被撕碎。因为领主是阿尔文啊,他想,阿尔文永远爱他,永远会挡在他身前。这是他最大的底气。 他抓住阿尔文的衣领,轻轻向下一拉,俯身落下一吻。在这个吻里,贺逐山忽然想起从前的一幕,以及那些被他遗忘的、清子所说的“你不记得曾发生过”的事。 ——很久以前,阿尔文曾进入他的精神领域。当时,最后,在他的精神领域崩塌之前,阿尔文也曾这样,微微笑着,在这棵白树之下奋不顾身似的,捧起他的脸留下一吻。 唇齿相贴,柔软而缱绻。依依不舍地分离时,贺逐山笑起来: “差点被你瞒过去……差点忘了这件事……” 他的身体消失了。但他的最后一句呢喃从远处传来。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尔文身下,辽阔的原野上,成千上万朵白玫瑰同时绽放。 我隐藏在,我的花里 这朵花佩在你的胸前 你,并没有想到 也佩戴着我 但天使知道这一切 ——艾米莉·狄金森 与此同时,A-0249号人类存放地。 仿生人不断穿梭巡逻,忽然,灯光骤灭,它们同时停止工作。 西侧一角的休眠舱里,男人的手指再次微微一动。 阿尔文陡然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8k字,写昏厥了。 125 朝晖重光(3) ◎“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你?”◎ 代表忒弥斯的绿色曲线消失, 远处,七座黑塔基站发出的直入云霄的光束也逐渐黯淡。水谷苍介冷冷垂眼看了一会儿,转身,轮椅在寂静漫长的走廊里走远。 仿生人已经关闭了世界网, 将新世界转移进基站, 通过减载CPU, 尽可能维持整个系统的基本运行。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必须找到忒弥斯, 水谷苍介不相信她的鬼话, 她一定是把数据库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如果不彻底删除忒弥斯,迈入数字文明后,她便永远都是那把悬在水谷苍介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电梯门打开,水谷苍介操控轮椅来到桌边。另一套他自主研发的智慧系统正在网络世界全力搜索非法存在的未知数据。看这些数据被一点点删除, 水谷苍介的心稍稍安定。 走廊上传来轻响。 水谷苍介一顿, 握紧枪,警惕地打开监视页面。 守在门外的仿生人亲卫都是死物,热感应没有检测到有生命活动存在。 水谷苍介没有回头。他听到了平静起伏的呼吸声, 余光瞥见不远处, 漆黑的落地窗上倒映出一个影子。这高挑的人影就站在他身后。 秩序官轻声说:“好久不见。” 良久, 水谷苍介放松紧绷的身体, 慢慢靠坐在轮椅上。 他叹气:“忒弥斯。——你什么时候篡改了它的程序?” 阿尔文说:“我左右不了她的选择。忒弥斯有自己的意志。” “它从一开始就没有设置清除程序, 对吗?” 人类存放地里的休眠舱并没有被关停,反倒是那些负责看守人类的仿生人, 它们在忒弥斯消失的同时停止工作。这使得阿尔文离开基地、前来黑塔基站的一路非常顺利, 干净无阻, 对他来说, 基站南侧通道以及内部的仿生守卫兵并不能构成威胁。 “你是依靠忒弥斯建立的新世界, 这个网络系统的编写,忒弥斯参与了多少,你心里有数。对你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是关闭新世界电力供应,结束这一切。他同意让你在新政府的看惯保护下度过余生。”反正病入膏肓的晚期患者余生不会太长。 “谁?”水谷苍介笑了,“Ghost吗?你的那个姘头?” “阿尔文,你骗不过我。如果你有能力自己关闭电力供应,你根本不会来求我。以及,如果忒弥斯真站在你那边,那么新世界早已毁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抬头看了眼屏幕,“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运行。” “看啊……” 水谷苍介说:“新世界里的人们,在阳光下出生、长大、考学、工作、娶妻生子,安享晚年。这是人类在提坦不敢想象的生活,一个完美的乌托邦,我不明白,你们三番五次试图摧毁它的原因是什么?” “别废话了。”阿尔文淡淡道,“你没有谈条件的余地。” 窗外,一阵轰鸣声忽然响起。那声音来处很远,但因整座提坦已是死城,静寂得只剩下老鼠过巷的窸窣声,便显得异常清晰、异常震撼,像一阵风似的飞向某处。 水谷苍介顿了顿,推着轮椅来到窗边。他向外一看,几个小小的白点正在街头飞驰。摩托车的车灯发出强光,像一柄匕首,刺破黑夜浓雾,朝着另外几座黑塔基站狂奔而去。 水谷苍介说得没错,阿尔文无法关闭电力供应——对方把电力系统和自毁系统绑定了,破解需要时间,贸然拆除或是破坏,只会使整座提坦沉入大海,整个人类文明也几乎就此宣告灭亡。但他们还可以从基站本身入手——摧毁基站内部的数据处理器,破坏服务器硬件平台,新世界也会随之宣告瘫痪。 “对异能拥有者来说,破坏你的处理器并不是什么难题。” 水谷苍介笑而不语:“你可以试试。” “阿尔文,”他长叹一声,“就算你成功摧毁了新世界,那又能怎么样呢?恢复现有的人类世界秩序就是你想要的吗?别骗自己了,你知道提坦是一个多么肮脏的城市。这里充斥着贪婪、杀戮和暴力,即使你‘救’了他们,过不了几天,他们拿来回报你的,也只是重新回到那种醉生梦死生活中的荒诞,麻木又冷酷,残忍又血腥。阶级、财富、地位,总是恃强凌弱,压榨和欺辱……人类真正需要的是强权。一个无所不能的强权,通过绝对的理智维持公平,严格守护秩序、规则,让所有人在界限内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地工作,就像一颗螺丝……” 阿尔文扣动扳机。伊卡洛斯火舌一闪,子弹穿过水谷苍介胸膛。 “咳咳……咳咳……”话被打断,水谷苍介倒在桌上,血流了一片。更多的腥红不断从口鼻中溢出,呛得他说不出话。 但阿尔文走近。他还是听到了水谷苍介呢喃的只言片语。 “蠢笨的东西。”他说,“蠢笨的东西……就应该被丢掉……” 阿尔文垂眼,然后站直身,扣住水谷苍介的脖颈,用力一扭。 “咔哒。”水谷苍介停止了呼吸。 与此同时,窗外,七座基站再次发出亮光。这一回,光束不再垂直向上,而是相互连接,细细的光束又多又密,仿佛一张幽蓝色的巨网,笼罩在提坦市上方。新世界被启动了。 阿尔文看了片刻,摸出条手帕擦干手上的血,戴上通讯器:“和你猜的一样,他在自己体内也植入了芯片。本体死亡,新世界才会被正式开启。他应该早就把自己的数据上传到了系统里。” “我知道了。”那边正是贺逐山的声音。 “去找数据库吧,水谷苍介一定备份了很多个自己,就藏在这些基站中。” 阿尔文没有说话,似乎有些犹豫。 “你不信我?”那边顿了顿,然后微微一笑。丝丝缕缕的风声。 “我当然相信你。”阿尔文眉眼柔和下来。“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你?” “这取决于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开那间屋子,”贺逐山淡淡道,“你晚行动一分钟,就晚一分钟见到我。晚十分钟,就十分钟。晚一小时……如果你废话那么多的话,就不用来见我了。” 他似笑非笑地威胁道,关闭义眼投射出的虚拟投影。 CAT帮他黑入了整个提坦的监控系统,现在,城市中任何一举一动都在贺逐山的掌控中。 ——水谷苍介的尸体旁,秩序官耸了耸肩,收起枪,转身消失在走廊深处。 而另外五个白点,包括他在内,正在黑暗中朝剩余的其它五座黑塔基地赶去。 贺逐山从游戏舱醒来时,来不及赶去古京街。他有别的事要做——他赌福山是个诡计多端的老狐狸,一定在清除行动之前,就已经带着郁美躲进多年前他在地下为自己囤备的安全屋。 地下城已被沙虫等怪物侵袭攻击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漫漫黄沙上到处都是倾倒的装甲车,以及迅速风干、无人收捡的累累白骨与尸体。据说整个地下城只剩最后一座最为坚固的城池还在抵抗,不过,贺逐山没有前去,而是在其外约莫十五里的地方找到安全屋里的福山。他让福山前往古京街,唤醒了依旧倒在地上的秦御与林河——顺带帮林河修了修那个已经报废、但起码救他一条狗命的防锁死机械脊椎—— 他本人则在地下城多逗留了一段时间。具体做了什么,福山并不清楚。之后,从昏迷中苏醒的秦御等人便收到讯息,要求他们立刻分头前往剩余的五座黑塔基地。任务目标是清除水谷苍介藏在其中的自我意识的复制副本,以及—— 如果看到有仿生人离开黑塔,放它离开。 “什么意思?”林河问。 两人刚才迷迷糊糊得知发生在反世界里的一切。秦御在元白的仿生人躯体旁站了很久,最后伸手擦了擦他的眼睑。 “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说的。”福山道,“我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得陪他加班加点地飙车——” “如果水谷苍介已经把自己上传到了新世界,而新世界也已经开始运行,我们要做的不应该是想办法摧毁新世界的服务器系统,不管怎么说,先把人从休眠舱里带出来吗?” “休眠舱很安全,据说忒弥斯没有设置任何清除程序。那些仿生人也没有工作——” “你确定仿生人没有工作?” 秦御拉开窗帘,远处忽然出现一团黑雾。等走近了,才发现那是成排的仿生人,它们正在向七座基地进发,准备执行水谷苍介“生前”留下的最后一条命令——杀死所有胆敢损害新世界基础设施的闯入者。 “那我就不知道了,”福山耸肩,“但一直以来,我做过的所有正确的选择——都是听从Ghost的决定。” “而且我们只有五个人。”林河想了想,“这里三个,那位前秩序官,加上他自己。但一共有七座塔。” “还有一个人已经出发了,他叫沈琢,算了,说了你也不认识……总之,这已经是目前他能调动的所有人力资源啦。还剩一座,会有人从线上发起入侵,直接黑进数据库内部,寻找水谷苍介的备份文件。”福山解释道。 此刻,网络世界内,CAT、机械师,以及被找到的小野寺遥,正视图闯过几乎要把所有外来者彻底撕碎的数据库保护墙。 “——你们到底准备废话到什么时候?” 通讯器里适时响起贺逐山凉凉的声音,似乎对他们的磨蹭很是不耐烦。 “我亲爱的指挥官,”秦御还有心思开玩笑,“‘如果看到有仿生人离开黑塔,放它离开。’以目前我看到的阵仗来说——你确定不是它们放我们离开吗?” “你们最多只需要撑半小时,福山会提供武器支援。” 福山肉痛地听着贺逐山说话。 “而且,你们不会遭到太猛烈的火力压制。因为大部分都在我这儿。” 贺逐山淡淡道,随即掐断通讯。 “吱——”一声尖叫,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摩托车横停在黑塔之下。 贺逐山拔出背后的刀柄,骤然一甩,“咔哒”声起,机械长刀瞬间成型。 “咚——” “咚——”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一阵巨大的浪波,震得地动山摇,心如擂鼓。 暴雨如注,长刀刀面上闪过一线光,倒映出贺逐山对面的仿生人。 千军万马压境。 126 朝晖重光(4) ◎“遵命。”◎ 好熟悉的画面, 贺逐山想。 在蜗牛区,在古京街,在苹果园,在阿瑞斯之都。从十五年前开始, 到今天, 他已经无数次见证过这群冷冰冰的杀戮机器碾压横行, 踏平每一间房屋、每一栋教堂, 所过之处血肉飞溅, 哭嚎欲裂……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唰——” 仿生人齐齐站定, 抬起手臂,千万个枪口对准了不远处,那静静站在摩托车前的人影。 “啪——” 同时扣动扳机,子弹呼啸, 却在逼近贺逐山身前的瞬间诡异落在地上。 “咚——” “咚——” 第二批仿生人赶到, 它们从后侧袭来,分为左中右三翼,将贺逐山包围在了这个十字路口。 “检测到热攻击无效, 立刻发起冲撞式进攻。” 所有仿生人都在同一刻收到指令, 眼中亮起代表“抹除”的刺眼红光。随即, 大步向前, 朝贺逐山狂奔而来。 “轰——轰——轰——”成千上万, 脚步声震耳欲聋。 地面不堪承受一般震动起来,但贺逐山只是动了动紧握刀柄的手指。 五指逐个抬起, 又逐个落下, 扣着刀柄, 刀锋倒映着他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 ”贺逐山心想, “你说在虚拟世界,我依旧是我,程序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使我变得更强大。” “那同样的事,”他笑了笑,“既然在虚拟世界能够做到,在现实世界,我亦可以。” 眨眼之间,冲在最前线的四名仿生人已杀至贺逐山面前!它们高高跃起,向贺逐山砸去,意图将他碾碎于地。 然而就在它们的手肘与贺逐山擦肩而过、甚至能感到机械臂上的刀片已然划破那人脸颊时,预料中血肉模糊的惨状并未出现。 那人消失了。与此同时,只听“咔”的一声微响,雪亮长锋拦腰而过,将四名仿生人片做整齐划一的八块。 接线与零件暴露在外,闪烁出零星火花,仿生人的脸上闪过诡异的笑,仿佛是水谷苍介说:你能杀一个,四个,却能杀千千万万个吗? 可下一秒,他笑不出来了。 只见长锋微微一震,骤然一抖,八块仿生人残躯顿时分解成数不可计的千片、万片,乃至于亿片,仿佛悬浮在宇宙之中的无数陨石,立刻朝四面八方奔去。那一刻,如同宇宙爆炸之始,碎片是千万年间的星,带着既定的使命,穿越漫长寂静的黑暗,前往它们最终应去的终点。 碎片如陨石之雨,飞速穿过仿生人大军。每一片碎片所过之处,都带来一阵诡异的扭曲与抖动。仿生人的金属外壳、电极零件,以及仿真生物皮,物质结构都在瞬间解体,有序的分子排列变成散乱的、无序的原子,在空间中胡乱振动。 ——造物,贺逐山的异能。它在瞬间被激发出所有潜能——不再局限于短短的身周10米半径,而是真正的,能媲美神灵的世界之主。 * “所以,我还要跟这帮机器坨子互殴多久?” 秦御躲在掩体后换弹,暴躁如雷地在通讯频道里如此抱怨。 “拜托,你才开打10分钟,”福山悠悠道,“这就撑不住了?” “10分钟,够这些鬼东西把我翻来覆去杀个一百来次了,”秦御耳朵动了动,本能捕捉到一丝风声,立刻起身换位,连滚带爬地向旁侧一扑。前脚刚刚离开,后脚,方才赖以躲藏的掩体就被追踪炮炸了个底朝天。 “我是个人啊,”他看着那堆废墟,一边感到后怕,一边怒道,“人啊!活生生没有一点义体植入的人啊!你那儿可是有个神挡杀神的暴力机器!”指的大概是福山身旁的郁美。 “我不是给了你两副外骨骼甲嘛。”另一边,小布鲁克林区的黑塔附近,在仿生人的重重包围下,福山调整防护镜内的系统提醒,重新修改了追踪设置,立在不远处的动能机/关/枪自动调整枪口,子弹追着仿生人们远去。 “那可是我能弄到的最好的材料,地下城的沙虫口器,见过吗?这样的外骨骼甲,保你被炸个十来次,五脏六腑也安然无损。噢,最多有点小小的血管破裂……” “谢谢,但我并不是很想被炸个十来次。连一点小小的血管破裂也不想经历!”秦御有点礼貌但不多地跳脚道。 “说到沙虫……”林河忍无可忍,打断这一老一少,“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林河所在的黑塔位于新海泉区,地势最高,站在山坡上放眼望去,半个提坦市尽收眼底。 他已经基本解决了这附近的仿生人士兵——似乎朝着新海泉区这座黑塔进发的军队数量并不多——此时,黑塔矗立在山巅,他站在黑塔胖,头顶就是密布的翻滚浓云,零星的火光不时在远处的提坦市市区亮起,那是他还在奋勇厮杀的倒霉朋友们遭受的炮火轰炸。 而不远处,树叶在微微摇晃,教堂中的古钟不断抖颤,发出“当”的一声响,声音洪亮,如波般缓缓荡开…… 地面在震动。 什么东西正在用力顶撞这层脆弱的、饱经蹂/躏的地壳—— “是沙虫啊。”福山也停下来,远远地望着,“是地下城的变异生物,据说是太阳风暴使它们变得狂躁……虫子也好,蜘蛛也好,还有那些巨大的长着尖嘴的蚊子,据说它们会顶破岩石,跑到地表之上来……” “我有种预感,”秦御的声音又响起来,“在我杀光这群仿生人之前,巨型蟑螂就会先爬上来,一口咬掉我的头。”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事情。”郁美忍不住插嘴,提醒道。 “你们不觉得,这些震动是朝同一个方向去的吗?”林河皱眉,“它们是奔着同一个目标去的,而不仅仅是盲目地钻动地壳。” “说到这个,秩序官呢,怎么没人说话?他真的有接入我们的通讯频道吗?” 如果秦御看得到的话,就会发现,在他废话的这些时间里,阿尔文早已解决他所在黑塔要负责的仿生人士兵,并且站在了黑塔大门前。 “我到了。”沈琢同时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很冷淡,“大门不能强攻,需要破解密码。” “稍等!我正在算——” 小野寺遥大声喊道。她正和CAT以及机械师一起,在高墙的狂风暴雨中上下颠倒。保护墙又高又厚,几乎看不到尽头,在其中横行霸道的飓风又猛烈如同刀割——小野寺遥眼疾手快,一把捞过差点被风刮跑的CAT,揪着小熊猫的尾巴把它拽回航行车内部。 “你说什么?”秦御皱眉,“滋啦滋啦的……这还能信号不好?” “没有,通讯中介差点被吹走。”小野寺遥捏着CAT的耳朵,“叫你系安全带啦,你就是不听!” 在一次次天旋地转、一次次翻山倒海中,航行车终于穿过墙体,冲出重围,摇摇晃晃停在数据库内部边缘。车身已近乎支离破碎,机械师吐得昏天黑地。 小野寺遥嫌弃地看了他一眼,跳下车,蹦蹦跳跳接入了数据库,庞大的海量信息在瞬间涌入她的脑海。这些信息量,连一般的超级计算机都无法瞬时处理,但对小野寺遥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阴差阳错,因祸得福,此时的她已是一具数据体,再加上她原本的异能“计算”在虚拟世界中得到了几何倍数的的增强,小野寺遥的算力相当惊人,很快,不到五分钟,就破解了沈琢所在的黑塔密码。 大门缓缓开启,沈琢步入黑暗。 小野寺遥继续同机械师在茫茫信息海中寻找水谷苍介的文件备份,他们提着一盏灯,就像误入大海深处的旅人,在一堆飘来飘去的绿色字符中慢慢搜索着。 忽然,机械师说:“从线上删除程序——这真的可行吗?我如果是水谷苍介,在察觉自己的数据备份被人入侵的瞬间,我就会逃走。真正想要彻底清除隐患,还是得破坏最后那座塔吧?” 小野寺遥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良久,机械师听见她说:“你信不信,他是故意让我们入侵数据库,故意让水谷苍介察觉的?” “我有种直觉——Ghost故意留下了一座塔。” * 为了避免主机过热从而导致硬件被烧焦,黑塔内部的降温系统十分强劲。 贺逐山解决了最后几个哪怕身体已然抽搐、也要伸手抓他裤脚的仿生人士兵,利落收刀,走进黑塔深处。这里相当寒冷,成排的大型计算机冲天而上,密密麻麻林立在面前,每一台根服务器都闪着幽幽的红光与紫光,通过线缆相互连接,每一根线缆中都奔跑着成千上万兆的信息数据,在那些代码之间,一个贺逐山看不到的世界仍在快速运转。 他所在的黑塔是七塔中的主塔,是城市中心广场两塔中的一个。这里应该存放着整个层级网络的主根服务器。关闭主根服务器,会对新世界造成无可修复的打击。 贺逐山很快找到了控制中枢,拔出小臂内侧的外置连接线,接入了管理系统。 “好久不见呀,Ghost!”小野寺遥飞快上线,飘进系统数据库。 “我来看看……这几个位置!”她向贺逐山发送了几个坐标,“这里储存着一些大体积的数据文件,算力所限,暂时看不到是什么内容。出于效率考虑,你可以直接把它们全部删除!我和机械师研究过了,这种删除不会对新世界内的其他意识体造成实质影响——就算被删除了一些数据,那些人的大脑意识思维依旧完整,到时只要切断休眠舱的连接,把他们喊醒,就不会有太大问题。除了一些人可能会产生精神应激以外,但那是不可避免的。” 贺逐山点点头,示意收到。 “不过,你真的不干脆一点,关掉这些服务器吗?”小野寺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为什么呢?这样会比找水谷苍介的备份数据更简单、更直接。” “如果就那样关掉处理器,我猜,反而让水谷苍介得偿所愿了。”贺逐山笑了笑,但似乎不打算立刻解释,“而且,留下服务器……是为了忒弥斯。” “忒弥斯?” “到时你就知道了。”贺逐山说。 他记下坐标,切断连接,拿起刀,转身向前。 数据世界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只要线缆被轻轻切断,一整台服务器内储存的海量信息都会瞬间与主系统失去连接,就这样永远沉寂在无人的黑塔深处,再也不会被唤醒。而甚至,只要用力一砍—— “咔嚓!” 硬盘拦腰就会碎成两段。 信息在瞬间消失,再也无法被找回。 倒数第三台,倒数第二台……最后一台。 贺逐山站在主根服务器面前,垂眼看着连接了不知道多少根线缆的巨型机器,这座塔内的最后一个备份就藏在这里,机器闪烁着颜色各异的光。 然而,就在贺逐山默默凝视服务器时,那光似乎闪了一瞬,明显地亮了一下,然后又相当心虚地暗了回去。 贺逐山回头,远处的控制系统,监控投影上波线荡出一个小小的波峰与波谷,随即立刻回落,若不是他有义眼,能够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常人根本无法发现的变化,黑塔内平静得仿佛无事发生。 贺逐山笑了:“行了,不用再躲了。我知道你一直在。” 寂静的黑塔内只回荡着他的声音。 直到数秒后,监视器上的曲线开始剧烈地有规律抖动。 水谷苍介冷笑,不屑般嘲讽道:“既然知道,你又何必做这些无用的挣扎?你不可能杀死我——” 作为数据意识的水谷苍介,整个黑塔,乃至于整个网络世界,都是他自由穿梭、畅通无阻的领域空间。不管贺逐山破坏多少台服务器,切断多少根线缆,删除多少个数据库,只要人类一日还依赖电力系统,只要人类一日还离不开网络,水谷苍介就会永远存在,潜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等待一个机会,悄悄地把自己上传到每个人的电脑里—— 因为贺逐山没法保证自己已经彻底删除了水谷苍介的所有备份。 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副本,正藏在多少个不为人知的硬盘里。 “何必如此?”水谷苍介说,“你是去过新世界的人,也是亲自体验过新世界生活的人。在那里,和你的秩序官永远待在一起,你还有什么不满呢?” 贺逐山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喜欢听人墙角。” “你不喜欢数字文明,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喜欢——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别人之上?” “我以为你会有别的,更有逻辑的谬论来说服我。” 曲线顿了一顿,显然是一瞬间被贺逐山噎住。 波峰与波谷变得更为陡峭,大概是水谷苍介恼羞成怒。 “我在认真地向你发出警告,而你,只是大言不惭地把我定做谬论。算了,我的肉/体已经被阿尔文杀死,从此提坦不再有我的存在。既然你们不愿意进入新世界,那就留在提坦好了——你们可以在废墟上重新建立任何一个你们喜欢的城市,或者是组织,或者是你们想要的自由的国度,我会让那些仿生人停止运转。从此,新人类与旧人类,新文明与旧文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在和我谈判吗?”贺逐山微微一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我谈判?” “贺逐山,你别得寸进尺!还有更多的仿生人没被启用,你以为——” “你最好想清楚再和我说话。”贺逐山厉声打断,冷冷道,“现在是你在求我,而我正好乐意浪费这十分钟时间来听你最后的遗言。” “……” 曲线抖了一会儿,像是在深呼吸,平复自己的情绪。 “别逞强了,他没告诉你吗?”水谷苍介忽然道,阴森森的,“地下城发生了变异。那些巨大的地下生物,沙虫、蜘蛛,各种爬行类,生物钟紊乱,正在用它们坚硬的外壳□□地壳,试图爬到地表上来。你是去过地下城的,也亲眼见过那些东西,你知道,当它们来到地表后……除非同归于尽,地球就不再属于人类,而是它们的新的繁衍生息的地盘。” “是吗?”贺逐山淡淡道,挑了挑眉,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 “以它们对食物的需求量,不到三年,剩余的还躲在地下的人类就会被翻出来,被吃掉,变成它们肚子里的一团黏液,成为食物链上的一环……而如果,你唤醒了其他更多、现在被我保护在人类生存地的休眠舱里的人,消耗掉他们,对虫子来说,也只需要不到二十年的时间。” “这样啊,”贺逐山点头,片刻后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二十年后,人类毁灭了,虫类也会因为失去食物储备逐渐灭绝,地球又回到最初的平静,回到一种相当和谐稳定的简易系统中去——” “这么做,你就会是千古罪人!人类明明有继续延续文明的可能性,是你亲手剥夺了这个机会!”水谷苍介厉声打断,那机械音听着非常刺耳。 “那就让我做千古罪人好了,”而贺逐山冷冷道,“历史长河里总有那么几个名字,存在就是为了被人记恨、被人辱骂的。我不介意,并且,大部分时候,我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 “你说完了吗?”他摇头,“这就是你的所有筹码?你剩余的所有诡辩?太让我失望了。” 绿色的曲线一跳。 “水谷苍介,你太沉不住气了——你的出现出卖了你。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注视着备份硬盘被我逐个破坏,也许,我会怀疑我的判断,我会忍不住要求我的人直接关停服务器,那么你就实现了你那不切实际的愿望……” “但你太害怕了。”贺逐山淡淡道,明明是平视水谷苍介投射在虚拟屏幕上的曲线,却似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一只蚂蚁一般,“你一直以来都无法克服这种对死亡的畏惧,最后,也败在这种人类的本能情感上。” “……你错了。我只是站在更高的视角,代表全人类,阻止你破坏人类文明的延续。”哑了一瞬,水谷苍介反驳道。 “可我毁掉的只是你,只是你放在这一座黑塔基地里的8个备份文件,和全人类又有什么关系?” 贺逐山不留情面地一语点破。 “你一定已经感知到了,有人正在线上搜索你的数据库。你知道不是忒弥斯,忒弥斯不会参与人类之间的任何纠纷——除了杀死本杰明——但对方的算力却足以和忒弥斯媲美。所以你慌了,你知道在那种速度下,小野寺遥找到你的数据核,对你的代码系统进行破坏,只是时间问题。但只要有充足的时间,放你在网络上融合、进化,你很快就会成长到足以对抗所有其它高级智能……所以,你希望我关闭服务器,关闭服务器意味着整个新世界从网络空间‘下线’、消失,变成一个独立运转的未联网硬盘数据,再强大的人工智能也无法搜寻到你的存在。而当你完成融合,完成进化,重新上线,便再没有人能够在虚拟网络中与你对抗——到那时,谁也无法阻止你,包括我在内, 我们只能像你说的,共存。” 水谷苍介默然不语。 “但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你,这也是你无法克服的恐惧。”贺逐山说,“你把所有数据,所有‘你’,储存在了一个硬盘里,完成吞并、完成进化,但什么时候,这个硬盘能够被再次接入互联网,能够再次‘活’过来呢?”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不敢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倒霉蛋,恰巧发现了你,又恰巧把你接入电子设备,而这个电子设备,还要恰巧联上了网。你不敢赌,不敢面对那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所以你现身,找到我,试图向我求和——只要我相信了你的‘地下城’鬼话,保留新世界,那么,你的阴谋就得逞了——等你进化到足够强大的时候,你会撕毁协议,再次唤醒那些被你深藏地下的仿生人,将所有还存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一一杀死……因为你不会允许任何潜藏的威胁存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共生,只有暂时的虚与委蛇,以及永恒的贪婪。” “……别自欺欺人了!”水谷苍介厉声道,“你听不见那些沙虫的震动声么!地下生物危机真实存在,你们所有,这些不肯进入新世界的蠢人,最后的命运只会是葬身虫腹之中!” “我听到了,”贺逐山平静道,“我不聋。我不仅听到了,我也很清楚,和你站在这里说了这么久废话,也只是在帮准备逃走的你拖延时间。” 跳动的曲线骤然凝固,黑塔中忽陷入一片死寂。 “但是,”贺逐山一字一句,“我很乐意这么做。” “因为猎人,大多乐得见到濒死的猎物在囚笼中挣扎、求饶、崩溃。并且时不时饶有兴趣地逗它们一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通讯器里响起一团聒噪: “我们进来了,已经删除了所有小野寺遥搜索到的数据备份,为了避免漏杀,还删掉了一些加了密的无关压缩文件——” “秦御报告,一样,删光了。但是没看到什么仿生人啊。” 贺逐山凝视那已经拉平的直线,勾起嘴角,那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冷笑。随即微微垂眼,顺手关闭整个控制系统。 “你当然看不到,我给他留了门。” 他打开义眼,全提坦的实时监控视频瞬间涌入。地图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锁定在那座站立在阿尔卑斯山山脚的黑塔基地上。 没有仿生人前往这座黑塔。 但有一个仿生人,悄悄从内侧打开了黑塔的门,然后跳上一辆浮空车,朝着北侧狂奔而去。 视频被传送到了所有人手里,秦御恍然大悟:“——他把自己下载回了仿生人体内!他要躲起来!他会躲去哪里?” “阿尔文。”贺逐山轻声说。 “我在。”秩序官的声音终于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微微沙哑,伴随着一点电流声,仿佛一个掠过贺逐山颊畔的吻。 “去吧,”贺逐山说,声音听起来稍显懒倦,“找不到就别来见我了。” 阿尔文正站在地下城的入口,狂风大作,黄沙席卷。闻言一笑,拔出伊卡洛斯上膛。 “遵命。” 127 朝晖重光(5) ◎阿尔文顿了顿,扭头朝远处的塔楼上一望。◎ 沉重的喘息声。 喘息声。 喘息。 然后是沙砾撞击在金属外壳上的声音。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 成像系统终于被人修整矫正,眼前的视野逐渐明亮清晰起来。地下世界,已然分不清“天空”与“地面”的区别,龙卷狂风四面横行, 卷起所有能卷起的沙子、岩石、沙棘树, 以及报废成几大片的装甲车残骸。这些东西被裹挟着到处乱飞, 抽打每一个它们能碰上的东西。在这种环境里, 即使身穿防护服, 也很难坚持超过十分钟。 但唐远远地在风暴中看到一个人影。 还有人和他一样倒霉, 在驾车逃回主城前,就被狂风掀翻在半路上吗? 如果不施以援手,他会死吧? 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犹豫片刻, 还是用最后一点力气呼喊起来, 奋力挥舞手臂。 那个人看到了。他显然顿了顿,然后那小小的黑点开始在昏黄的狂风中向他靠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明晰。 然后唐僵住了——因为这个“人”没有穿防护服。 唐意识到不对时, 已然为时已晚。对方的速度非常快, 的、手臂径直穿过唐的身体, 唐低头, 看着鲜血蜿蜒流出,滴落在沙地上。 很快, 由于地下城的常态高温, 血液迅速蒸发流逝。唐最终没能离开这只岩洞, 他死后, 对方取走了他脖子上的身份芯片。 在“摧毁风险数值”即将超过临界点之前, 地下世界最后一座S级主城,星城,终于关闭了它的城门。这意味着,所有未能及时赶到主城的地下居民,从此以后,将在城外的无人区中独自等待死亡。对他们来说,末日即将降临:要么是被飓风拉扯撕碎,要么,是被那些庞大而怪异的地下生物,被虫子,一口咬断脖子。甚至无法因缺水而死,那听起来是相对舒适的死法。 半圆形的星城外部铁墙,就像一个巨大的碗,严丝合缝扣在地面上,守卫着城中居民。城门完全关闭的瞬间,头顶人造照明灯纷纷亮起。城中仿佛只是迎来了一个最普通的像地上世界一般的白天,但四面八方,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的“咚咚”撞击声令人恐惧颤抖。 那是狂风、巨石、被掀飞的几吨重的信号基站残片在不断撞击城墙。以及那些第一批赶到的地下生物——它们高举长满触毛的步足、虫翅,还有口器,愤怒地啄咬这座人类城堡,试图把人类拖出来,一个个咬碎、咬烂。 在这种压抑而令人恐惧的氛围中,最后一批难民进入地下城。他们聚集在靠近南门的一侧,等待城中守卫登记身份。这是城主的命令,要求不得遗漏任何一名难民,并且要严格搜身安检。但只要通过了身份核对与安全检查,守卫们就会为难民安排临时住所,提供食物,以及地下城最宝贵的稀缺资源——干净的饮用水。 应当感谢这名新城主,一位母亲呢喃道。 “放在从前,我们连进城的机会都没有,早就死在外头不知道什么地方,被路过的蜘蛛蚀成一滩臭水了。” “是啊,他上位之后,那些天天蹲在商路上等着打劫的赏金猎人也被赶跑了……生意好做多了。” “哼,那还不是因为他本人就是口器生意的最大垄断商。” “我说独眼,人家能分你口肉吃就不错了,放从前你连汤都喝不上……再说了,后来没多久,那帮虫子就发了疯,到处进攻地下城市,哪还有生意能做。现在,你没沦落到去外面喝西北风,可都是城主在花钱养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群中传来一声冷哼,很轻,几乎听不见,但常年提心吊胆运货的商人们耳朵很灵。 “你想说什么,唐?”这名商人眼珠子一转,立刻找到了声音的来源,朝同行扬起下巴,“你最有发言权了。要不是城主的人救了你一把,你早被那几个孙子卖去阿瑞斯之都蹲大牢,还能跟着你那几个兄弟倒卖劣质零件?” 唐没有说话。他眼神一冷,阴恻恻地拉高围巾,将自己的脸挡得更严实。 那又脏又破的围巾沤满了沙石与黏液,商人嫌恶地想,他也不嫌呛得慌。 远处传来守卫的喝骂,吵吵嚷嚷的人群终于短暂地安静下来。 小女孩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唐。 “你的防护服破了,”她奶声奶气地说,“你没有发现吗?” 唐一怔,立即挡住手臂上防护服一条长长的裂口,看了女孩一眼,又迅速扭开头。 女孩再去打量他时,惊奇地发现,那防护服已经完好如初。 不过她没有和母亲分享这个有趣的插曲。母亲总是嫌她话多。 她被母亲抱起,年轻守卫朝她安抚似地笑了笑,然后对她进行虹膜识别,小小的屏幕中闪过一道“核验通过”。母亲排队领水时,唐也通过了检查,但他没有领水,也没有领食物,而是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哪呢?女孩非常好奇。唐被拦下了。 “通往其他城区的道路已经关闭。”守卫说,“这里不予通行。” 星城的结构很特殊——它像一颗五角星,有一个大城区,也叫中心城区,和五个小城区,均匀分布在中心城区周围众星拱月。城区之间并不直接连通,设有防御系统与封闭通道,出入都需要证件。这是为了强化对中心城区,也就是城主所在地的保护。 那个人似乎想去其它城区。女孩想,他要去其它城区干什么呢? 唐没有强求,在等待区坐下了。他离其他商人很远,似乎在有意保持距离。 守卫通知母亲,食物和水暂时分发完了,新的补给还在路上,需要稍等十五分钟左右。于是女孩又和母亲挨着商人们坐下——商人们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只要停下来,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大概是说,这一个月来,许多地上的人逃进地下,他们带来一个消息,说达文的老板,也就是提坦的实际统治者,制造了一个“新世界”,所有人类都要进入安全基地里的休眠舱休眠,意识则被转移到线上世界继续生活。一些人不愿意,在逃离仿生人追捕的过程中被杀了,一些人则在逃跑的路上,意外发现了地下世界,并打算长居于此。 “风水轮流转么,”一个商人笑道,“现在我们这儿反倒变成趋之若鹜的地方了。” “拉倒吧,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被虫子一口咬死。” “我不理解。如果是我,我肯定早就麻溜地自觉卷上铺盖带着枕头被子跑去休眠舱里睡大觉——舒舒服服地躺着,等到了线上,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资源都是无限的,这不比在现实世界吃一嘴沙子强?” “你傻呀,”另一人闻言,嗤笑道,“哪那么简单?被转移到线上,之后怎么样,还能由你说了算?就跟你订娱乐节目得花钱跳广告一样,到时候,更新程序要钱,添加补丁要钱,修改代码也得要钱……没钱,你这个老旧程序废物就等着被删除淘汰吧——噢,也可能不是‘钱’,而是别的什么更有价值的值得交易的东西,比如出卖记忆,出卖情感……” “你是有想象力的……” “你会做生意呀……” “平时没少挣黑心钱吧!狗娘养的小子!” 商人们纷纷大笑起来。 “地上和这里不一样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忽然怯怯响起。 那小姑娘不知何时从母亲身边跑开,挤进了商人们的聊天圈。 “那可差别大了,”一个人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头:“高楼大厦,豪车美女,什么不比这地下强。” “还有各种花里胡哨的糖果店,服装店,各种虚拟游戏和幻梦厅,花车游行,电子宠物……所有你想象不到的人类科技的结晶……” “我也想去,”女孩陷入畅想之中,羡慕而期待地问,“你可以带我去吗?我从来没有去过地上,妈妈也不让我去,可我想看看那是什么样子。” 男人默了默,久久地望着她的眼睛:“也许,地上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一阵嘈杂声响起,商人们望去,见是守卫七手八脚,指挥着一辆运输车在路口拐弯。 人们以为那是输送食物与水的补给车,纷纷站起,守卫们连连喝止,叫躁动的人群赶紧坐下。 运输车开走了,不是补给。 但唐动了。 女孩敏锐地注意到,唐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运输车皱起了眉头。 他起身,挤过人群,走向另一边,没有人注意到他。 商人们又在谈天论地了,女孩不感兴趣,心念一动,远远跟在唐的屁股后面。 她看见唐一路走到警戒线旁,从口袋里摸出什么,鬼鬼祟祟,交到了正靠在墙边抽烟的守卫手里。 “……那个啊?是送燃料的。” 很快,她听见守卫低声回答道:“你不知道吗?城主打算把星城除西区和中心城区以外的四个独立城区,改造成航行器,全部装上推进系统以及燃料,把四个城区推进到远离现在位置的随便什么地方去——据说那些虫子的攻击是有计划的,它们一直朝着星城移动,城主的计划好像是,打开西区的门,把它们全都吸引到中心城区,然后一口气炸掉,能炸多少是多少。毕竟单靠城墙,我们撑不住这些东西的攻击太久,这个办法起码能先解燃眉之急。” 怪不得大量的守卫军在朝西区进发,他们在准备迎接变异生物的第一波冲击,为吸引更多的怪虫进入中心城区被一口气炸翻争取时间。 “……什么时候?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也看到了,地下生物越来越多,全聚集在外头。”守卫说到这里,头顶又是“咚”的一声巨响,黄沙扑簌簌落下,人群发出尖叫。“一直在攻击我们,用口器和虫翅……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赌发大的。” 听到这句话,唐的脸色瞬间变了。他匆匆离开,又挤入人群。这一回,女孩看清了。他身上有一把枪,不知为何守卫没有搜出来——他准备强行突破警戒线,闯入中心城区。 就在这时,围绕难民聚集的广场,十几束鱼线一般的白光倏然亮起。它们相互连接,将难民们圈了起来,任何碰到白线的人都会遭到电击,人们被关在这里了。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关我们?” “这是把我们当什么了!”人群中传来不满的喊声。 “诸位稍安勿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根据可靠情报,有仿生人混入了地下城,就藏在诸位中间。现在请诸位有序排队,重新接受生物活性检测——这是为了大家共同的安全着想,相信诸位,都听说过曾发生在提坦市内的大量仿生人杀害人类的恶性案件。而一个小小的生物活性检测,并不会花掉你们太多时间。” 女孩努力踮起脚尖,终于看到了说话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有为的新城主——讙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异常精致的脸,他有一副毛茸茸的猫咪耳朵,浅褐色的眼瞳下方则若隐若现几道隐隐发光的芯片纹路。他是一个少见的赛博格改造人。 人群议论渐弱,很快在引导下分成几列,女孩下意识四下寻找:她又看到了唐。唐果然不安分,趁守卫不注意,消失在西侧的拐角处。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着惊人旺盛的好奇心。女孩只犹豫了几秒,未见母亲的身影,便心念一动,快步跟上他。 * “你要去哪?” 清脆的童声在身后响起时,“唐”只觉一阵冷意直窜天灵盖。 “你为什么不去排队?” 那女孩又好奇地歪着脑袋问,“唐”没有回头,但轻轻的一声响,一把隐秘的锋刀顺着手背从指骨处弹出。 就差一步了,他心想。所有的计划,不能在这时毁于一旦。 母亲注意到女孩的失踪,大声尖叫,几个守卫匆匆赶到。他们打开搜索系统,很快看到了正站在不远处,停在一间房屋前的女孩。她似乎看着什么人——同时,警报系统亮起红灯:“注意!检测到异常热活动!注意!检测到异常热活动!” “——是仿生人!”红外视野里出现了蓝色的人形,守卫一惊,随即大叫道,“3队报告,发现仿生人!坐标是72.33.01!” “唐”眼神一暗,顾不上女孩,快步上前—— “轰——” 他猛跨一步,向前冲撞,一下撞毁了极其坚硬的金属墙壁,试图冲出包围。以墙面的破损程度来看,瞬时冲力至少达到5吨,但他的身体却毫发无损。 房屋瞬间倒塌,变成废墟,女孩下意识抬手挡避。 “唐”整个人已经径直冲到无人防守的临街上,准备向西区的方向逃跑,但就在这一刻,颅内的检测程序警报狂响。 ——仿生人感受不到杀意,却能敏锐地察觉风中气流微妙的变向与变速。 瞬间,“唐”向旁侧一闪,便见一把匕首紧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去,瞬间烧融了那层表层仿生皮,在其下坚硬的银灰色金属外壳上烙出一道长长的惊心的黑痕。 “……阿尔文!”他怒道,果断回头。 空气一阵波动,现出秩序官黑色的身影—— 他穿着防护服,全身裹得相当严实。此刻,摘下护目镜,露出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阿尔文转了转腕子,匕首划出阴戾的弧光。他似笑非笑道:“躲得还真快。” 说罢不和水谷苍介废话,身影一动,消失在空气中——下一秒,陡然出现在仿生人身后!抬手又是一刀! 那匕首刀显然带电,装备了电磁脉冲系统,能对电子设备进行信号干扰,对机器尤其是仿生人来说是致命的存在。 水谷苍介“啧”了一声,不敢赌,扭头躲开,抬手出拳,“砰”地和阿尔文撞上。巨大的角力震动着两人身体,对方竟能承接来自仿生人的几吨重的巨力!该死的变异者,水谷苍介眼神一暗,见占不到优势,立刻后退,一步迈进已是废墟的房间。 但守卫军的动作很快。 就在这交手的短短须臾,他们已把水谷苍介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水谷苍介一把抓过女孩。 锋利的指骨小刀在她细白的脖颈上划出一条鲜红血痕,防护服瞬间裂了一条口子,瞬间染红里侧的衣衫。 守卫们立刻站住了,他们对视一眼,都不敢动作。 大概世间万物都是有利有弊——放在从前,还是旧城主的时代,为了抓捕一个逃犯,守卫们并不在乎会牺牲多少无辜路人。但新城主,讙严令禁止这种相当高效的抓捕措施。于是一瞬间,他们群龙无首,拿这名仿生人束手无策。 水谷苍介挟持着女孩后退,后退,再后退。最终,站到十字路口中心,四面八方都是对他举起枪的守卫军。 然而,就在这时,他猛地转身!仿生人手掌弹出,齿轮旋转,“手”在瞬间变作黑洞洞的枪管,一梭子把身后的守卫射得千疮百孔,炸起连片血花! 而他的身体则瞬间出现在那辆经过改装的沙地摩托面前—— ——这是仿生人才能达到的速度,女孩被漫天落下的血雾糊了一脸,同时耳膜因过快的速度产生剧痛,她吓坏了,发出凄厉的哭叫。 哭叫很快被沙地摩托的引擎轰鸣声掩盖。 轮胎快速打转,掀起一阵黄沙!几乎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短短一秒钟内,水谷苍介已经完成杀人、冲撞、抢车、开车等一系列行动,头也不回地窜出包围圈! 就在这时,又一道鸣声响起。与水谷苍介一街之隔的街道上,另一个黑色的影子紧咬着他追了出去。 两辆车几乎齐头并进,同时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向前,各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穿行在断壁残垣之间。每当他们同时越过一道路口,就会有子弹相互扫射。女孩被水谷苍介用胳膊勒着脖子,夹在腋下,奋力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哭嚎。她的大半个身体都暴露在外,水谷苍介冷笑,故意一扭,将她视作人/肉盾牌,故意让子弹射入女孩的小腿,以及膝盖。 女孩惨叫。 “下一颗会穿过她的脑袋!”水谷苍介大声威胁道。 “……你可以试试。”阿尔文冷冷回。 他知道水谷苍介不敢,因为女孩是他唯一的砝码,如果女孩身亡,城主会立即下令对水谷苍介实施高空打击,那种火力的密集程度是连仿生人也无法抵抗的。 但阿尔文亦不能赌。 那毕竟是一条鲜活而稚嫩的生命。 果然不出水谷苍介所料,经过下一个路口时,对方没有扣动扳机。 水谷苍介冷笑——廉价的妇人之仁——他陡然一拐,车身撞翻路障,一头扎进西行的小路,阿尔文顿了顿,紧咬跟上,两辆车一前一后继续飞驰。 讙早已下令,对所有星城居民进行强制疏散与转移,因而一路上空无一人,亦没有守卫,无法对水谷苍介发起阻击。而碍于他手里的那名人质,阿尔文不能轻易开枪—— 于是水谷苍介顺利穿过长长的通行走廊,西区的金属高墙出现在眼前。 一个即将被永远炸毁,被湮灭摧毁作齑粉的地方。 方才经过难民广场的运输车就停在不远处,几名守卫忙碌着,工人还在向下卸货,炸药包和引燃燃料大大小小靠着墙根摆放,一口气排开,前后堆了得有十几米。他们忙于抢时间,没有注意通讯器,因而不知道与此同时,星城南区发生了什么—— 直到轰鸣声越来越近,工人们终于注意到从远处传来的异动。 为首的工头一怔,打开自己的义眼:他看清水谷苍介手中所拿之物,瞳孔骤缩,立刻大声呼喊,推着工人们向远处跑:“快躲开——快走!别管那狗屁稳定器了!他手里拿着定时炸弹!” 摩托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十几枚闪着光的微型引燃器从天而落。它们在落地前自动伸出金属抓手,狠狠一扎,附着在燃料上。 “滴滴”,定时被启动,爆炸进入倒数。 阿尔文眼神微寒,发动C级异能脉冲,试图破坏定时炸弹的电子结构。 然而为时已晚。那影子风驰电掣,已然窜向西区深处,把炸弹抛向更多安装了推动器、堆满了压缩燃料的地方。 “轰——” 爆炸冲天而起,火焰在瞬间蹿出数十米高,热浪翻腾着拍向远处,震翻了地面上站立的所有人。 “吱——” 阿尔文的摩托急刹甩尾,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车痕。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相当寂静。 他停在离火海最近的地方,滚烫的热风擦过脸颊,碎裂的灰烬如雪片般洋洋洒洒落在他身上,还有他身后,地下城所有人扬起的脸上。 仿佛诸神黄昏无可避免,预言中的末日必将到来。 人们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坚不可摧的西区金属墙被炸出一个巨大豁口,一个巨大的洞,赤红的火舌不断扭动,舔舐着残存其间的钢板与钢筋。火舌稍稍褪去后,是又浓又呛的黑色硝烟,使人睁不开眼。而当这乌黑沉重的烟尘也散去后,黄沙涌入,狂风倒灌,在那飞沙走石的混乱之中,陡然亮起一只暗绿色的虫的眼睛。 长而坚硬的口器瞬间刺入! 狠狠刺向地面,凿出一个巨大的地洞! 成千上万的巨虫同时扇动背后那双透明的翼翅,举起腹部那锋利的节足! “……地下城……被炸破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呼。 高频率的翼翅的振动发出刺耳的嗡鸣,仿佛号角,回荡在黑暗无边的地下世界里。而所有巨虫都感受到了召唤,扭头,看向这个大洞,看向洞中渺小的人类脸上那恐惧的神情。 水谷苍介在这时扬尘而去,身影消失在狂沙黄雾之中。 阿尔文顿了顿,扭头朝远处的塔楼上一望。随即,他调转车头,追着水谷苍介离去的方向,同样一头冲进了星城以外,那个极其危险的地下世界。 128 朝晖重光(6) ◎人间灯影飞红千万,最终都莫过久别重逢。◎ 形式瞬间倒戈, 最后决战提前到来了。 变异生物兴奋不已,开始对城墙发动更猛烈的进攻。人群惊叫,四散而去,守卫军接到命令, 顾不上维持秩序, 开始集结、整队, 有条不紊赶赴前线, 朝大洞进发。 不远处, 一座银黑色的瞭望塔。塔楼上, 贺逐山就站在城主讙身边。 讙皱眉凝视西侧外墙上的可怖巨洞。 “这就是地球对人类的报复吧,”他轻声说,“不惜一切也要毁掉这个暴戾的物种。” 贺逐山只是问:“能撑多久?” “不到三十分钟吧。”鲛坐在塔尖,摇晃着两条垂在空中的机械腿, 眯了眯眼, 心算如电:“这些东西很聪明,看到机会绝不放过,会借着这个洞, 顺势破坏整个外保护墙, 然后从四面八方同时发起进攻。它们是有组织的。——城内的武器弹药数量不是问题, 但威力跟不上。虫子身上的钙化外壳相当坚硬。” “一个小时。” 鲛一顿。 “一个小时, ”贺逐山轻声道, “我保证,一个小时内, 我的人就会把水谷苍介带回来。到那时, 这些虫子会自动重新回到地下。” “你打算解释一下吗, 为什么虫子会回到地下?”鲛想了想, 抬头望向他, “给点解释,起码让我稍稍安心,否则我真的很想找个空地慢慢写几句遗言。” “地下生物的变异和所谓的太阳风暴没有任何关系。整个地下生物危机都是谎言。” “……等于没说,”听了这言简意赅的回复,鲛耸肩道,“更想立遗嘱了,赶紧明确一下我死后那些口器该送给谁……反正大概率都是物归原主回到虫子身上。” “讙,你觉得呢?”鲛不再说废话,认真起来。 “我相信他。”讙说,慢慢转向贺逐山,用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看着他:“你总是能做到那些看起来绝不可能做到的事。从我第一次在小布鲁克林见到你开始。到地下城,到阿瑞斯之都……总是这样。” 贺逐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指挥权全权交给你,”讙退后一步,“现在,整个地下城只受你调配。” 不远处,守卫军军队集结完毕,整队向前,如同一面黑色的鳞甲,缓缓向西侧开进。 * 在贺逐山的指挥下,三道防线立刻建立。人类的炮弹很难完全杀死变异生物,但通过强大的火力压制,阻退它们的进攻,并为后方普通居民的疏散与安置争取时间,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福山看着临时搭建的控制台,虚拟投影上正显示各区城墙的受损程度,以及防线上守卫军弹药的补给数量。 一阵轰鸣声呼啸而起,他扭头望去,是一组率先起飞的直升战斗机,它们如盘旋山巅的苍鹰,陡然拔升,振动翼翅,冲向龙卷狂风中、攀着巨大城墙不放手、试图将其摧毁的沙虫。 那些沙虫蠕动着,口中有异常锋利的口器。口器狠狠嵌入金属城墙,城墙崩裂,摇摇欲坠。 直升机群眨眼即至,火光闪烁!它们从空中对地面给予火力支援,子弹发疯般横扫连射,在沙虫以及其它变异生物坚硬的外壳上激起一连串刺眼的火星。 但它们必须注意那些同样来自空中的威胁——一些外形酷似飞蚊或者黄蜂,但有四副乃至更多翼翅的飞行类生物会效仿人类的军事战术,发起冲锋。它们没有火药,就用锋利而坚固的嘴针捅刺直升机。 满目疮痍。 “还要多久?”贺逐山问道。 “快了……”林河说。面前,虚拟投影上缓缓旋转着一个立体模型。一旁的3D打印机正全力工作,搭建出一个小而精巧的机械仿生生物。 “临时搭建的模型相对来说很粗糙,不能精确捕捉到你说的那个,某段特殊的频率。但它能找到所有正在发出共振的高频信号源,定位地点,剩下的,就是派人去挨个排查。” 3D打印机完成工作,那是一只留着长长尾巴的机械老鼠。 老鼠初临人世,“吱吱”大叫,畏惧地盯着正隔着一层玻璃垂眼看它的贺逐山。 “秦御!”贺逐山扭头喊道。 “——来了!” 秦长官正抱着动能机/关/枪站在墙头疯狂扫射——他的外骨骼黑甲已经残破不堪,发出“完好程度不足10%”的刺耳警告,但他本人沉迷在充满激情的战斗中无法自拔,对通讯器里福山“赶紧他妈的滚回来让我给你换副甲!你真的想做第一个壮烈牺牲在人虫大战中的倒霉蛋么!”的咆哮置之不理。 直到贺逐山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秦御才跳下城墙,顺着机械云梯滑下来。 “拿着这个,”贺逐山对秦御、郁美、沈琢、还有几个由讙挑选的可靠的守卫军亲卫道,“它会捕捉中央城区地下发出的异常高频信号,并自动锁定信号来源。你们需要做的,就是跟着它,保护它,别让它被虫子一脚踩死或者一口黏液喷死——然后找到共振的物体。不管是什么,立刻向我回报。” “这是什么?” “老鼠。” “我知道是老鼠,”秦御道,“里面流的是什么?” “蓝血。”沈琢忽然开口。 只见那机械老鼠有一副非常精致的透明外壳,其下则是异常精细的金属骨骼网,以及柔软的血管组织。在那血管组织中,四处奔涌的并不是鲜红色的血,而是一种蓝绿色的、粘稠的诡异液体。 是生物能源血,用于催动高等级的仿生生物正常运转。 许多仿生人体内都流着类似成分的特殊液体,只不过,眼前所见的“蓝血”更特别。 “是刚刚才从变异生物身上获得的,”林河说,瞥了眼不远处堆积成小山高的、还在不时抽搐的虫的尸体,“是一种很少见的蝴蝶虫,似乎拥有比一般虫类更高级的智慧,是虫军的指挥。它身上流动着一种透明物质,被加工压缩后会变成蓝色。这种物质性质很特殊,但现在我没空给你们上自然科学课……总之,它可以高效催动机械工作。” “来不及解释更多,”贺逐山淡淡道,“我只能说,地下生物变异和这个——某个难以被捕捉的高频振动有关,而那振动又只能被身上有蓝血的生物,或者机械生物物捕捉并产生共振。这些老鼠身上装有特殊程序,你们必须跟着它,尽快找到振动源。” 就在这时,贺逐山的话音刚刚落下,不远处传来一声惊人的巨响。 一只通体发黑的甲虫终于顶破了西区的最后一块城墙,整个西区在虫军面前一览无遗,更多的爬行节肢立刻加速,浩浩荡荡像海水一样蔓向内城。 “升起第二道防线——” “轰隆”声连连,地面震动,第二道防线立刻升起,环成一圈,试图阻挡对方的冲锋。不过临时搭建的防线高度不足20米,爬行节肢迅速向上攀爬,用力拿头一撞,城墙上的守卫军便被击落坠地,幸好地面上的同袍眼疾手快,将他拖到一旁,这才没被紧接着吐射而来的连发粘液与蛛网腐蚀殆尽。 一些小型节肢仗着身体灵活,已经冲出重围,沿着单向通道,迅速朝中心城区进发。 它们的目标依旧是中心城区。 “那也是你们要去的地方。”贺逐山收回目光。 “给每人配了一支小队——他们会保证你们,搜寻者的安全,提供火力掩护,尽量降低你们被虫类……的可能性。但如果很不幸,你们全队全军覆没,记得把老鼠放在安全的地方,打开定位信号。后备军会补上。” 几支小队立即出发。 “还能撑不到10分钟。”鲛说,望着人影远去,手上的机械指骨快把键盘敲冒烟。她回头对贺逐山,“我会建议让第二道防线的人现在撤下来,换成——哎?人呢?” “那儿呢,”福山淡淡道,“他是一个行动派。习惯在你提出问题之前——” 只见一个小小的黑影正在废墟间快速移动,与他擦肩而过的守卫军还没反应过来,就觉一阵风飘了过去,再抬头,看到一个影子正顺着机械云梯迅速攀登,灵巧地跳上城墙,简直像一只通行无阻的猫。然后,在墙头起步、加速、纵然一跃——准确无误地跳到了玄黑甲虫头顶! 守卫军相当震惊,觉得那无异于自杀—— 可机械长刀骤然成型,寒光一闪,狠狠刺下,径直捅穿了它那遭受几百次炮火袭击也巍然不动的坚硬外壳! 玄黑甲虫发出怒吼,一阵腥臭的绿色液体喷溅而出……这只给守卫军带来相当大困扰的难缠生物,在眨眼间已被这人杀死! “……别太吃惊,”福山淡淡道,“他是个异能者。” “习惯在你提出问题之前——就解决问题。”福山收回目光。 “……现在能撑至少15分钟了。”鲛默默说,“好吧,我开始理解讙为什么那么相信他。” 负责重逢的玄黑甲虫遭到重创,发出尖锐刺耳的一声戾鸣,从墙头坠落,重重砸在地面上——那群负责用粘液腐蚀金属城墙根部的各种花色蜘蛛身上。 一时间虫类的黏液飞溅,恶声四起,进攻被阻断了。守卫军立刻抓住这个空隙,重新布防,原本摇摇欲坠的第二道防线瞬间又重建起来。负责指挥的蝴蝶虫见状,发出愤怒尖叫。 而那个猫一般灵巧的人影——他并没有停下,在城墙上奔跑着,干脆利落地闪身、跳跃,所过之处,到处是飞溅的绿色的腥液,和如残影般坠下的虫的尸体。 中央城区,小型节肢的爬行速度比林河所预料的更快,它们已经占领了这片废墟,“窸窸窣窣”,探头探脑地寻找那个振动的来源——和几支小分队的目标完全一致。 火舌扭动,四面八方回荡着机枪咆哮的声音。小队已经展开阵型,一边攻击变异生物,一边保护沈琢向中心城区进发。虽说目前进入城区内部的还只是一些小型节肢,但它们的平均长度也达到了3米,光是锋利的前足就有超过1米长——高高举起,快速刺下,将守卫军队员狠狠顶在地上,一阵抽搐,尸体被腐蚀成黑液。 沈琢皱眉,感觉脑后的芯片接口处微微一热,他果断闪避——一只前足砸落,就在他刚刚的位置,紧贴着耳边,削断了一片衣角。 沈琢滚地而起,没有回头,继续追着老鼠向前跑去——那老鼠大抵是吓坏了,一边连滚带爬地快速移动,在废墟之间上蹿下跳,一边不断发出“吱吱”尖叫,尾巴“吸溜吸溜”地来回摆动。 他队里还存活的守卫军成员已经不多——没有足够的空中支援和火力掩护,任何暴露在变异生物眼中的人类都是活靶子,它们的虫目能够迅速锁定这些热活动显眼的恒温动物—— 老鼠险些被蜘蛛一口吐沫喷死,沈琢“啧”了一声,一个前扑,抓起老鼠的尾巴一甩。老鼠伸长了爪子嗷嗷狂叫,顺着他的胳膊爬到沈琢肩头。 但沈琢的手臂被粘液蚀上了,伤口汩汩流血,冒着白色热气。他皱眉,顾不上包扎,只是压迫血管临时做了止血,然后躲到断墙后面去。 外头的街道上,节肢还在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爬。通讯器里只剩下“滋啦滋啦”的声响,发出任何信号都无人回复。与指挥中枢的联系断了,与小队其他守卫军也联络不上。大概不是联络不上,沈琢想,他们已经死了。有一瞬他是为这些牺牲者感到遗憾与悲伤的,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了。在这个时代,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多到已经麻木,只偶尔在寂静的深夜中,会久久地无法入睡。 沈琢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那只瑟瑟发抖的老鼠。 老鼠大概是正在装死,一动不动,只是胡须出卖了它,不时偷偷摸摸地抖一下。 沈琢默然,戳了戳它的耳朵:“别死,起来干活。” 老鼠“吱”了一声,四腿一蹬,估计意思是这活谁爱干谁干吧,鼠鼠它今天就要睡死在这里。 沈琢给这小东西气笑了,伸出根手指,捅了捅老鼠肚子。老鼠不堪其扰,愤怒地翻了个身。沈琢这才看见,它小腹处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蓝血正“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那一瞬沈琢静了,静了很久,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在苹果园区地下基地的那一幕。 当时,辛夷身上琥珀色的生物血也是这样汩汩流出,一点一点,越流越多。到最后,血流干了,什么也没有了。那台机器便也这样永远地沉寂下去。 沈琢在身上翻翻找找,终于,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万用零件,和林河交给他的一支针管——“万一蓝血消耗完了,这是唯一一次补充机会”。沈琢摁着老鼠的尾巴,强行给它注射了一剂,又小心地调整零件齿轮,镶嵌在老鼠身上,修补那长长的伤口。 装好后,老鼠又“吱吱”叫了两声,换了个姿势趴在地上,显然是在慢慢恢复。 沈琢忽感觉颈后微微一热。 在少年白皙的后颈皮肤上,有一枚小小的脑机接口。脑机接口中,又常年插着一枚芯片。芯片总是有规律地闪烁着,发着淡淡的光,就像是辛夷的呼吸,一起一伏,永远与沈琢同在。 刚才芯片内程序忽然波动了一下,沈琢抬手摸了摸,轻声道:“是你吗?” 从辛夷离开后,他给自己植入了脑机系统,插入了辛夷最后留下的芯片,就这么带着他一起生活。他不知道这些记忆有什么用,也不知道芯片内的智能程序何时会苏醒。但他知道辛夷就在那儿——不管是时不时原因未知的异常发热,还是偶尔检测到的软体程序紊乱。他会永远带着辛夷,永远与他共用一副身体。这样,好像两个人就可以永永远远待在一起。 节肢发现了沈琢,应该是通过老鼠的蓝血共振。因为沈琢忽然注意到,老鼠警惕地竖起耳朵,“吱”了一声,立刻朝自己身上窜来。 “走!”沈琢当机立断,揪起它的尾巴,再次把老鼠甩到自己肩头,迅速起身。将将离开,身后的断墙就“轰”一声被一只超过5米长的节肢径直捅穿。 它暗红色的眼睛闪动着,盯紧了沈琢,“窣窣”,发出幽微的令人恶寒的声音。 沈琢“啧”了一声。论速度,他是绝对跑不过这种爬行类节肢生物的。 沈琢拔出枪。分队中其他成员已经阵亡,他必须一个人杀死这只怪物。 节肢“嘶”了一声,朝沈琢冲去。 “当当当当!” 沈琢扣动扳机,连串的子弹射向节肢腹部,但只是激起一连串火花,甚至不能在外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沈琢贴地滑行,躲开节肢的攻击,翻身而起,节肢亦已止住脚步。 “啪嗒啪嗒”,它的十几只短足快速抖动,麻利转过身,再次朝沈琢冲来。 长长的前足狠狠刺入地面,溅起一阵碎石!另一只则横扫而来,要把沈琢拦腰切断。 沈琢躲过并翻身,立刻撑着那坚硬的外壳拍地而起,抓住前足上长有的粗壮的刚毛——顺着惯性把自己甩出去,再次与节肢拉开距离。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入地下城时,正是辛夷把他从人面蛛的身下救出。 “你疯了吗?!” 那时,辛夷揪着他的衣领,大吼着凶了他,大概有一瞬是真的想抽他一耳光,看看他脑子是不是蠢到灌满了水。 沈琢在这一瞬的走神里会心一笑。 节肢躁动着,发出愤怒的嘶吼。它被沈琢戏弄了两次,终于失去耐心。 只见它微微伏了伏身,弓起短足用力抓地,下一秒,便以比刚才更快、更惊人的速度迅速爬行,再次冲向沈琢。这一回,在利用腹部力量对沈琢发起撞击的同时,它高举两只长足,交错横档,封杀了沈琢的所有退路。 “砰!” 沈琢被迫正面迎击。他拔出腰间的军刀,两臂一振,迎上长足,三把利器在空中振动。 “卡擦!”一声细微的裂音。 沈琢脸色一变,迅速抽刀想走,但为时已晚。长足爆发出惊人的巨里,向下一压,那军刀顿时不堪其重,拦腰碎成两片。 “窣窣……”节肢很是得意。 而这时,沈琢感到了地面的振动。 他猛地回头,发现不远处,更多的黑色影子正朝着自己所在方向快速奔来——是更多的,感受到了同伴召唤的节肢。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上,将沈琢包围,每一只都“窣窣”地扭动着,得意地挥舞前足。 沈琢捡起地上的断刃,紧紧握在手里——即使刀锋割裂了手掌,鲜血滴答落下,也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 他把老鼠从怀里揪出来,放到地上,打开定位系统。 如果他死在这里,希望贺逐山派来的新的守卫军接替他完成任务。 就在这一瞬,脖子上的芯片再次微微一跳。这回是刺痛,像针一样狠狠扎了一下,仿佛是辛夷伸出手,试图挽留他。很多年前那个大火燃烧的夜晚,辛夷也是这样恳求他,恳求他不要被秩序部的仿生人带走,他会保护他,他们相依为命,可以去任何一个地方流浪。 “但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沈琢轻声,自言自语般道,“辛夷,为心之所向而死,不亦乐乎?” 5米节肢陡然动了! 它快速贴地爬行,以两足为锋,高高跳起,朝沈琢砸去,试图将他压在身下,然后用锋利的两足狠狠刺破、捅穿、拧断他的脑袋! 沈琢眼神一暗,迅速贴地,擦着节肢不断蠕动的庞大的小腹滑行出去,沾满他自己鲜血的刀刃倏忽闪过明光,朝着小腹最脆弱的、没有外壳包裹的柔软处捅去。 肚子里的粘液会喷射而出,沈琢的尸体会被腐蚀得一干二净。但沈琢并不在乎,他决意与对方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一股巨力从侧方突现,狠狠撞在节肢的左部,发出刺耳的抓挠金属声。虫子本就处于一个倾斜的向下俯冲的状态,此时因为撞击受力不均,立刻横飞出去。而那个影子并没有轻易放过,迅速跟进。只见节肢倒仰着身体摔到地上,腹部弱点朝天暴露。那人的刀发出嗡鸣,白光一闪,漠然刺出,然后身子迅速拉开距离,避开飞溅而出的粘液—— 轻巧收刀,头也不回,没看那尸体一眼,几下跳回地面。 节肢抽搐几下,死了。 “拿着!”那人说。 甩来一把动能枪,沈琢回神,立刻翻身而起,行云流水地开拴上膛,一排子弹扫射而出,将贴地爬来的其它3米节肢震退。 而就在眨眼间,那人的身子也是一闪,下一秒,诡异地出现在爬虫面前。长刀如白浪,斩出震海惊天的气势,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不断响起,伴随着刺眼的火花。最后,果断收尾,一刀横断节肢的腹身,几根1米长的前足纷纷掉落在地。 沈琢手握两把断刃双刀,同时穿行于另一侧的爬虫身间。断刀更短,更灵活,旋转间不停砍杀仿佛陀螺,迅速剖开虫腹,解决了剩下的变异生物。 这片区域已被清理干净,沈琢丢下刀,血顺着小臂滚了一地,对方丢来一个医疗包。 “……你怎么来了?”沈琢顿了顿。 贺逐山眼睫一颤,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撩开沈琢脑后的碎发,垂眼看着那个微微发热的脑机接口。 “收到了一条莫名其妙的求救信号,”贺逐山淡淡道,“从你这里发来的。” “我在。” 沈琢眼前忽然出现两个字。 “我会一直在。” 小小的一行字,浮现在世界正中。 这字直接成像于沈琢的视网膜底部,贺逐山看不见。这说明,信息是通过脑机接口,传入到沈琢神经网络中的。 沈琢怔了很久,最后低下头,眼眶微热,但忍住了泪意。 人间灯影飞红千万,最终都莫过久别重逢。 “老鼠还好吗?”贺逐山安静了几秒,礼貌地给了沈琢平复心虚的时间,然后淡淡道,提醒他眼前的任务还没完成。 “……还好,”沈琢回神,从领子里揪出那只“吱吱”抗议的机械老鼠,“呃……就是,可能……有点想罢工。” 贺逐山闻言一笑,伸手捏了捏老鼠尾巴:“罢工?可以,送它回林河那里,回炉重造,想罢多久就罢多久。” 老鼠听懂了,弱弱“吱”了两声,极其谄媚地向贺逐山拱了拱,表示自己还能继续战斗。 “太多了,”沈琢对自己的老鼠抱有一丝同情,“虫子能和信号共振,进入城区后,它能检测到的高频信号就倍数增多。再加上声波会在建筑之间回荡、反振,很容易影响系统的定位准确度,这样搜下去不是个办法。” “地下城有地道吗?” “地道?”沈琢一怔,“没听说过——不太可能,因为沙虫都生活在地下。地下城只会尽可能加固自己的地下防御系统,避免被在地下生活的沙虫直捣黄龙,而不会挖地道给它们可趁之机。” “如果我是水谷苍介,我就会把东西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贺逐山淡淡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你再想想。” “……城主。”沉默良久,沈琢忽轻声道,“不是指讙,而是之前那位。你知道吗?他没有死,在讙发动政变之前,他从地下城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猜,中心城区藏有地道。” 沈琢再次出发,贺逐山站在屋顶,环视四周,义眼高速运转,眼眶微微胀痛,各种信息正源源不断涌入他的脑海,汇聚成视野中的虚拟地图。第二道防线经受不起甲虫的反复冲击,最终也即将崩塌,鲛指挥守卫军撤入第三道防线,而秦御、郁美、沈琢等人,正调转方向,向中心城区的“太阳要塞”进发,那里是城主的居住地。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 贺逐山耳朵一动,心有灵犀一般,捕捉到狂风送来的千里之外的一点异响。 耳中的通讯器,在沉寂许久后终于闪烁。 那是代表阿尔文的红色信号。 129 朝晖重光(7) ◎阿尔文怜悯地看向他:“而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地下城外。 黑烟翻涌, 黄沙漫天,形态各异的变异生物正朝星城进发。在地下数十乃至数百米的地方,沙虫涌动、甲壳钻行,使整个大地发出“轰隆隆”的震动声, 此起彼伏宛如悲鸣。而在空中, 各种飞虫正高频振动它们身上的透明翼翅, 遮天蔽日, 穿过重重浓烟与滚火, 疾掠冲向远处。 不时, 绿色或是黄色的黏液从空中喷射而下,像一张巨网张开大嘴,罩向地面。 两个非常灵活的漆黑小点闪动着,左突右蹿, 躲开黏液, 还有那些同样从天而降的针刺、口器与虫腿的攻击。 在前的仿生人扭头——水谷苍介能在恶劣的地下环境中,通过热活动准确锁定阿尔文位置。对方穷追不舍,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两人一前一后, 朝着与变异生物相背的方向逐远。 渐渐, 离地下城越来越远, 周围的虫类数量也越来越少。 但这对水谷苍介来说不是好事—— “滴滴!” 系统检测到主体周围气流存在异常变动, 发出警报。水谷苍介立刻扭转车把, 摩托“吱”的一声贴地漂移出去。 身后传来几乎微不可察的枪声,一串追踪弹扫来。仿生人没有回头, 但后背上弹开一道舱门, 一排幽黑的枪口齐刷刷伸出。 “砰砰砰——” 几声炸响, 他摧毁了阿尔文发射的追踪弹。 但也就在这时, 检索系统再次传来“滴”的一声轻响。 水谷苍介猛地刹车——轮胎在岩石上剧烈摩擦打转, 激起一串火星。 投射在眼前的虚拟视野显示,系统追丢了阿尔文的信号——检索不到任何生物热活动存在,茫茫的一片绿色里,只有几只小型工蜂从头顶掠过,时隐时现,出现红色的高光点。 仿生人没有呼吸。世界寂静非常,几乎只是飞沙走石相互撞击,狂风席卷沙砾剐蹭岩石的尖啸声—— 水谷苍介骤然转身,腿部的驱动器猛喷出火焰,倒推着他的身体向后闪躲出数米。 “砰!” 方才他所在的地方,一把十字长剑当头砍下。削铁如泥,在地上划出一条又长又深的裂纹。 男人的身影从雾中隐现。 虽然水谷苍介通过强大的计算能力,堪堪躲过了这一击,但同时,对方也剥夺了他的砝码——那剑速度太快,刃身几乎是贴着仿生人的铁臂蹭过去,火花飞溅,水谷苍介不得不缩手,让出对小女孩的掌控权—— 阿尔文将依然陷入昏迷的女孩小心平放在地上,并摘下自己的防护镜替她戴上。防护镜“咔哒”一声自动锁定,生成机械面罩,开始对女孩进行降温及供氧处理。而那双灰褐色的眼睛裸露在外,垂眼平静盯着不远处的仿生人。 那是一双鹰的眼睛。鹰在狂风中盯住了猎物。 他其实不太需要防护服。作为变异者,他的身体机能与普通人不同。 “做个交易吧。”终于,水谷苍介打破沉默,“我在她身上植入了微型电极芯片。放我离开地下城,从此之后我销声匿迹,绝不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你们可以当我死了——作为交换,我把芯片引爆器交给你。” 阿尔文瞥了女孩一眼,勾起嘴角,看着水谷苍介道:“你不会以为,一条人命就能成为威胁我的砝码?在必要的时候,我一向不介意误杀……甚至滥杀。” 水谷苍介摇头:“你们没有任何损失。为什么对我穷追不舍呢?我无意与你们对抗,只是想活下去。而现在,你应该转头,回去,朝地下城的方向走——趁那的人还没被虫子吃光,你还可以多逞一会儿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威风。” 阿尔文平静地盯了他很久,轻声道:“你也有末路穷途的时候啊,水谷苍介。没人教过你,这个时候该怎么求人吗?” 水谷苍介便知道他不可能答应自己的条件。他冷笑,摁下引爆器,然而那信号只是“滴”地闪了一下,随即,脑海中响起一句错误提醒:“目标芯片已失联。” 仿生人瞳孔一缩,忽感到脑后猛一阵剧痛——那种剧痛险些撕裂了他,一时间高速运转的智能程序全部陷入紊乱。他果断打开备用系统,并将防干扰设置推进到最高。 阿尔文发动了电磁脉冲攻击,芯片在一瞬间变作废铜烂铁。他差点忘了——这是个拥有多种异能的家伙!这些异能还是当年他与本杰明亲手植入的! 若非水谷苍介反应快,此时也早倒在地上,变成一团只会抽搐着乱崩火花的金属垃圾。他顶着这种几乎要将人撕裂的疼痛闪躲,并弹出指骨锋刀。 那锋刀相当长,“当”一声和阿尔文的剑撞在一起。锋刀顺势下躲,骤然回旋,划出一条寒光,然后从上而下朝着对方劈砍出去。锋刀上载了惊人的压力,吨位几乎能把一辆武装完备的战车径直砍碎——但对方的剑同样硬度优越,他侧身躲过,竟硬生生扛住了这种巨力。 两人眨眼间交手数十招,清脆的金属锐鸣在空中连响。最后,水谷苍介主动退却,再次拉开距离。 他脑内的智能系统警报狂响,提示他身体末端处理器过热,零件即将报废—— 而对方只是甩了甩剑,衣摆在风中飞舞,呼吸异常平静,仿佛这漫长的与生死擦肩的几分钟对他来说不足为提。 仿生人眼中闪过幽微寒光。 “真是令人厌恶,”水谷苍介说,“你这样的怪物。” “你也算人类吗?你只是一个畸形的,在实验室里被培育出的,成百上千复制体中的一个。你甚至没有名字,只有编号,1182,和养殖场里的猪、羊、牛,没有任何区别。” “还有你,你们一群……该死的变异者,”他怨毒道,“你们的存在才是人类最大的灾难。” “你真这么觉得?”阿尔文淡淡道,“如果你真这么想,你就不会千方百计追捕他们,挖出他们的腺体,解剖,植入,合成一个又一个‘暗锋’。” “你只是嫉妒。”阿尔文微微一笑,“你每天都在想,‘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血肉不毁的不是我,为什么长生不老的不是我……为什么,‘被选择的’不是我?” 水谷苍介一顿,似乎被戳中痛处。 半晌后,他冷笑,低声说:“是啊,我每天都在想。当初苹果园区的大清剿,没有将你们屠杀殆尽,留下漏网之鱼,果然就是最大的隐患!我早该料到的,最终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你们这群该死的怪物……” 这群得到老天爷青睐的宠儿! 仿生人陡然一动,速度快得只留下一掠残影,转瞬已出现在阿尔文面前,同时,后背上的幽黑枪管再次吐出火舌,追踪弹在空中旋转,如同天罗地网,切断目标的所有退路,朝阿尔文扑来。 但阿尔文只是冷冷抬眼,同时身影再次一闪,消失,随即出现在水谷苍介身后。 水谷苍介回防,弹出几只机械腿,机械腿狠狠扎进沙地,让水谷苍介借力一撑,扭身躲开阿尔文的一剑。 阿尔文很快收回伊卡洛斯——任何射出的子弹都会被仿生人捕捉,并且通过反追踪弹系统进行严密的拦截—— 他只能和水谷苍介拼速度。拼出其不意……拼一些只有人类才能做到,而机器不能的事情。 “你真这么想?”阿尔文的声音远远传来,像是疑惑极了,“你真的觉得出现变异的人是‘被选择的’?” 水谷苍介恼羞成怒:“你这是在炫耀么!” “不啊,”对方说,“我们从来不以此为荣。……甚至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很羡慕你。” 阿尔文的速度非常快,足以和仿生人媲美——甚至更快,因为人类是通过“本能”在战斗,而仿生人依赖信息的搜集与分析,再快的计算也不能在瞬间完成。 双方都全力以赴,任何一点小小的错漏都会被敌人捕捉,并抓住机会一击必杀。长时间的高速运转让水谷苍介全身CPU警报狂响,他畏惧于对方的近战能力,一直试图和阿尔文拉开距离,但阿尔文从不给他机会。 “当!” 十字长剑砍下,一截机械臂掉落在地。断口处,电线“滋啦”冒着火花。水谷苍介垂眼一瞥,脸色不善。 但对方没有顺势跟上。 他在远处站住了,静静凝视地上那段残肢。 “你不记得了?”阿尔文平静道,“那时候,你经常去找本杰明。新海泉区的那栋有小花园的别墅,你还记得吗?本杰明的私人住所,他把我和忒弥斯一起关在那里。” “那时你是代理董事,经常找他谈事。每次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你总是故意绕路,经过我……和忒弥斯的房间。我以为你在偷看忒弥斯,毕竟知情者都对这个仿生人非常感兴趣……直到后来某天,我发现,其实你在看我。你无数次偷偷潜入房间,就站在我床边,你以为我昏迷了,但我能感受到你的呼吸。 “……当然也感受到,你藏在袖子里的,匕首的存在。” “但我并不害怕,”阿尔文说,“也从没把这件事告诉过任何人。” “因为我巴不得你杀了我。对我来说那是解脱。” “但可惜你做不到。你也知道你做不到——除非找到我的精神源腺体,并将它瞬间摧毁,否则,就算把我的脖子扭掉,把我拦腰切断……血肉组织也会自动修复。” “你嫉妒我,认为这是‘永生不死’,你嫉妒这种特殊的能力,却不知道我也在嫉妒你。” “你说的没错,我算不上一个人。如果可以,我想做一个普通人,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人工培育的复制体。” “而不是你,还有本杰明……一己私欲的产物。” 短暂的僵持给了水谷苍介喘息时间。 CPU重新降温到正常范围,仿生人的断臂切口陡然开始旋转,几条通过伸缩链与主体连接的小型匕首飞刺而出。匕首贴着阿尔文的颊面、颈侧疾过,然后猛地一转,迅速缠绕,用力收缩,试图将他活活勒死。 水谷苍介以为对方会再次催动“闪烁”,利用异能躲过自己攻击,并留下了后手作为应对——但出人意料的是,阿尔文的身体并未消失,而是被伸缩链拽着扯着拉向自己,脚下骤然失衡。 水谷苍介大喜过望,顾不上仔细思索,只想抓住一切机会解决这个该死的威胁。 另外五条伸缩链再次探出,飞旋着刺向阿尔文心脏。 “噗嗤——” 刀尖刺破血肉的声音,一阵浓重的血腥气霎时弥漫。 鲜血顺着伸缩链向下流动,一点一点,最终落在地上。 然而没等他确认对方是否被自己击伤,水谷苍介忽浑身一僵。他低头——同样的,对方的十字长剑果断刺出,准确无误穿过他的脖颈。 一个巨大的被烧穿的黑洞。 阿尔文确实被他打伤了。但那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接近他——男人的右手升起一层淡淡金色火焰。若隐若现,仿佛晕着团光。 水谷苍介的控制中枢被彻底摧毁了——机械电源不再振动,电火花“呲啦”迸裂,身下,蓝血蜿蜒流出。 仿生人抽搐着倒下去,黄沙覆盖他的身体。 阿尔文慢慢走过来,很慢,血迹滴答流了一地。 水谷苍介猜的没错,他的精神源腺体确实长在心脏里。匕首戳穿了心脏,留下一只只吓人的血洞,刀尖上附带麻痹毒素,这让“愈合”变得极其缓慢。在地下城恶劣的环境下,他很有可能在几分钟后就因失血过多而死。 可这就是阿尔文意识到的,人类唯一能胜过机器的办法。 人类总是犯错,但也总是在可以退后的时候,为了某种愚蠢的信念,选择和对方同归于尽。 “……所以,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感到‘孤独’。”阿尔文说,继续方才的话题。 水谷苍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因为习惯了像老鼠一样躲藏,习惯了看到身上出现各种各样的肿瘤、疮包、鳞片和流脓,习惯了看着朋友在蘑菇期内残状各异地死去……久而久之,陷入令人难以自拔的自我厌弃之中,觉得自己是确实是怪物,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然后选择自杀。” “真的有人需要这种能力吗?”他的手指没入胸膛,没入伤口,抓住心脏,用力地捏了捏。 那粘稠的血声,肌肉发出的“涅咕”的声音,像果冻一样掉落的软组织……画面极其血腥,连水谷苍介都忍不住微微皱眉,别过脸去。 但阿尔文似是没有痛觉一般:“真的有人想要吗?真的有人喜欢被无数次剥皮刮骨,被断指抽筋,像一块肉一样血淋淋的被丢到一旁,慢慢长出新的身体,然后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下一次被抬上实验桌——真的有人喜欢吗?真的有人喜欢永生不死,喜欢看着朋友一个个老去、离开,喜欢为别人敛尸,只剩自己还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我想要。”水谷苍介说,“我很想要。” 他憎恨自己脆弱的人类身体,憎恨得病入膏肓,渴望进化,渴望永生,渴望得到远超凡人的力量,但使尽浑身解数,都推不开那扇只对他关闭的门。 “我真不理解你。”阿尔文怜悯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真可怜。 这激怒了水谷苍介。 仿生人剧烈抽搐起来,用嘶哑的声音扭曲道:“你们……这些……蠢人……” 他怒道:“你们根本不明白!我做的才是……正确的事,我在……拯救……所有人类……我在试图让人类得到……真正的平等!人……人都会死,但我、我……让他们得到永生!只要自然世界的物质永远有限,人类就拥有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而在虚拟世界,我可以……我可以给你们所有!我才是在……尽我所能……为人类文明寻找真正的出路!” “……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了。”阿尔文轻声说,“建立新世界,只是为了满足你那永无止境的贪婪的欲望。渴望成为唯一、最高、万人之上的独/裁/者,统治者,摆脱一直以来你不敢面对的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你没有忒弥斯的智慧,也没有异能者强悍的战斗力。没有本杰明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没有伊甸乃至更多被你杀害的普通人破釜沉舟的决心。离开本杰明带给你的一切,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侥幸篡夺了权力,并试图杀死所有反抗你的人的无耻的小偷。现在,连虚假的权力也被颠覆。你一无所有了。” “但我还可以带着你们一起去死。”仿生人阴恻恻地笑了笑。 ——阿尔文将仿生人拖上摩托车,带着女孩,朝星城飞驰。他不会就地处死水谷苍介,而是依照贺逐山的命令,将他带到最后的终点,接受最后的审判。 “这又是何必?”水谷苍介对此大为嘲笑,“你的那些同伙,他们早就在地下城变成虫子的晚餐。你甚至回不到星城,就会在城外数十里的地方,被沙虫撞飞、被蜘蛛咬断,被它们戏弄,玩到奄奄一息才被杀死……” “谁也不会在地下生物危机中活下来。” 水谷苍介说得没错,起码一大部分没错—— 阿尔文赶回地下城外时,远远地便能看见,那座城已然摇摇欲坠,第三道防线已被摧毁。天上的、地上的,还有城墙上的,各色变异生物正朝人类发起最后的猛攻。 他们尚远在数里外,就已被虫军包围。有蜘蛛注意到这突然窜出的小小黑点,举起虫腿朝他们刺来。 然而就在这时,如哨音般的尖啸陡然响起,声波如浪,一阵阵,迅速扩散到地下世界的所有角落。 那些变异生物同时停下脚步。它们仰起头,冲着音源的来处,发出齐齐的悲鸣。 那便是贺逐山一直在寻找的发出高频振动的源头。 水谷苍介僵住了,他同样捕捉到了这刺耳的频率,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随后,那一直颤抖的指骨陡然一松,颓废地垂下来。他再没有任何砝码了。 “地下生物危机只是一个骗局,”阿尔文这才回应他的冷嘲热讽,“你为了给‘新世界’找到合法性,实在不惜一切代价。” 他轻轻说,“你猜我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 他似乎笑了笑,但那笑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你必须亲眼看着自己费尽心机建立的一切被尽数摧毁。就像你轻而易举摧毁别人的人生一样。” “我确实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人,”他道,“只是偶然被选中的第1182号复制体。” “但有人给了我名字,有人愿意豁出性命来救我,有人……不顾一切地爱我。” 阿尔文怜悯地看向他:“而你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爱’。” 130 朝晖重光(8) ◎“阿尔文,”他笑着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在地下城深处, 前任城主亲手建立的“太阳要塞”下方,有一条深而漫长的地道,曲折通向所有故事的最终点。 “太阳要塞”没有太阳,恰恰相反, 只有无尽的寒冷, 黑暗, 以及令人绝望的寂静。 仿生人近乎报废的身体被拖到跟前时, 在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真冷啊, 这个世界已然冰冷到如坠冰窟。 人类亟须一颗冉冉升起的崭新的太阳。 在走廊尽头, 地道深处,是一座巨大的水牢。前任城主的尸体还浮在水面,已然死亡多时,四肢肿大翻白, 呈现令人作呕的巨人观。 而水牢内, 一点幽微的蓝色荧光,像萤火虫一样若隐若现。但逐渐走近便会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光点, 而是一只相当漂亮的虫眼。 水牢关押着一只尚处于幼年期的小型蝴蝶虫。 它的两翼还很孱弱, 近乎透明, 被人硬生折断, 用铁链钉在地上。它的身体被拦腰切断, 汩汩流出透明的血——但令人惊异的是,断肢处不断涌动, 新的细胞快速分裂、生长、再分裂, 再生长, 迅速使伤口愈口, 形成新的肢体。可是很快, 这刚生成没多久的嫩肉就会被一旁的机械装置再次切断——现在机器已被摧毁,这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停下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强迫幼虫在短时间内快速分泌,产生大量具有再生性能的细胞原液。 这种细胞原液就是“蓝血”的主要成分。 幼虫伏在地上,身体不时抽搐。它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人耳听不到,只有同样以蓝血催动的机器才能捕捉到那令人颤抖的高频鸣声,似乎是一种充斥着悲愤、充斥着怨诉的歇斯底里的哭叫,老鼠不由抖抖耳朵,“吱吱”叫了叫,躲进沈琢怀里。 它的身体没有再被切断,也没有再被挤压,没有再被机器榨干最后一滴血液,但同样,它亦再无法生长出新的组织,无法将自己复原。这只拥有媲美动物智慧的幼年蝴蝶虫,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在任何时候,对任何种族来说,“永生”都是悖论,都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天真的幻想。 但水谷苍介被欲望蒙蔽了双眼,他永远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于是不必多说一句话,所有的答案已经摆在面前,昭然若揭。 从来就不存在什么地下生物危机,什么太阳风暴,什么基因变异,那都只是水谷苍介的谎言。这些种族各异的虫类集结起来,攻打每一座地下城,只是为了寻找这只一直痛苦挣扎、发出求救信号的不断鸣叫的幼虫。 一开始,它们对人类没有任何兴趣,虽然一直以来,双方都对彼此充满敌意——人类需要虫类的口器、节足、外壳甚至分泌物,制成各种针剂及武器;虫类则以人类为食,试图从他们身上获得能量——但最开始,它们无意发起战争,每攻下一座城,只是寻找,随即离去。直到幼虫发出的鸣叫越来越刺耳…… 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悲痛,越来越愤怒。 在无穷无尽的宛如凌迟般的折磨中,幼虫变得扭曲,它的智慧也迅速增长,它不再只想逃离这座水牢,而是对关押它的人,乃至于整个人类,不分青红皂白地施以最严酷的报复。它开始指挥外面的其它蝴蝶虫,再通过这些同族召集更多虫类……鸣叫的频率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刺耳,给出的指令也越来越明确。于是虫类集结成军,不再如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对地面的冲击大抵都是这么造成的——它们决意为人类送上最彻底的毁灭与最绝望的末日,即使是要同归于尽。 而一切的起点,都只是缘于,水谷苍介希望获得细胞原液。 越高级的智能系统、越高级的仿生人,就越需要更高级的机体燃料来支撑超强度的计算与运转。水谷苍介为燃料的获取与补充发愁了很久——直到一次偶然,旧城主意外猎得了这只幼年蝴蝶虫,他们惊异地发现,这只幼虫相当特殊,大概可以看作族中的“母虫”与“神体”,拥有其它蝴蝶虫不能拥有的智慧,乃至于“修复”的能力。它的细胞原液,具有相当强大的再生性,能够源源不断地分裂、复制,维持机体的“永生”。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仿生人的能源问题——水谷苍介大喜过望,向城主买下,并把它关在这里,视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私有物。 水谷苍介是一个周密的人。他不仅试图建立新世界,还在建立新世界的同时,为自己留下后路。 他早就想过,如果有一日,新世界被摧毁——不管是被忒弥斯,还是未来某一天的任何一场意外——水谷苍介都会重新下载自己的意识程序,导入备份硬盘,等待被再次唤醒。 但如果备份硬盘没被发现,或者有人试图抹除他的存在,水谷苍介会把自己上传到仿生人体内,躲进人群,从此永远过着一种东躲西藏,但安全无忧的生活。 ——水牢的深处,还有一具未被启用的仿生人,那便是水谷苍介为自己选定的最后一具,也是最完美的容器。全身都由最坚硬的虫类口器与钙质外壳打造,水纹反射而上,闪烁出一层精美的银色寒光。 就在这具仿生人躯体不远处,一只巨大的压缩罐。仿生人通过输送管道与其连接——压缩罐内,装满了比人高的、已经提炼压缩的、来自蝴蝶虫幼虫的蓝色生物液体。 蝴蝶虫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水谷苍介,双翼奋力振了一下,恨不得将那仿生人的头拧下来—— 它还没有死,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这个漠然地站在压缩罐下方,在守卫军的簇拥下慢慢回头的年轻人,许诺了它,让它亲手手刃仇敌。 他并不像其他人类那样,在看到它的第一个瞬间,便恐惧又厌恶地瞪大双眼,像看到一个令人作呕的怪物那样,下意识举起枪口,试图将它彻底杀死。 那时,他只是停了停,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背后,那两副锋利的翼翅,手上沾了一抹波光粼粼的闪粉。 然后他看了它一眼,怜悯而复杂。那一瞬,它觉得这个人类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看到了另一群人……看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一段被视作“怪物”的人生。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年轻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大概是过于平静了,以至于他周围的人纷纷扭头,极其惊异地看着他。 “……蠢人,”那个仿生人还是如此嘴硬,冷笑道,“你们这些该死的蠢人。”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Ghost,”他问,“宇宙也是有寿命的……终有一日,连宇宙都会毁灭!而我做的,却是让人类得到永生——不管是永动仿生人,还是数字文明新世界……这都意味着资源的集中,思想的统一!只有这样,人类才能在我的领导下,把所有资源集中,用于解决一个问题,在真正的末日到来前找到那个代表永恒的答案——那就是如何摆脱物质的束缚,成为精神的本体,成为高维的智慧,永永远远超越现在的界限!” “真如你所说,人类摆脱了物质的束缚,也成为精神的本体、高维的智慧,到那时,人类还真的存在吗?那也算存在吗?你以为存在是什么?” 年轻人的反问掷地有声,压下了众人纷纷的议论,一时间在寂静的水牢内显得异常坚定。 “忒弥斯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已经想明白了,但你却没有。” “你抬头仰望过星空吗?”他忽然问,“你有认真观察过那片星云吗?” “星星。每一颗都是不一样的,每一道被你捕捉的光辉,都来自于亿万年前,它的消亡与毁灭,来自与星的爆炸。它们的物质解体了,永远消失,不复存在,但散发出的星辉却被人看见,并且被永远珍藏……” “这才是永恒啊。” “永恒是人类终将走向毁灭,但人类的辉光曾经存在。” “你只是在为……人类的苟活找借口……愚蠢的低贱的物种,只会在廉价的酒精、性/爱中醉生梦死,纸醉金迷,沉迷在没有意义的社交活动里挥霍时间……”仿生人忽然发出尖锐的诅咒:“你们终将毁灭!你们会得到和我一样的下场,永远消失,永远!”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死。人都会死。”年轻人平静道,“这里只有你,比人类更畏惧死亡。” “水谷苍介,”他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摘下手套,“我没空和你讲道理。把你带到这里,也不是为了和你分享这些充斥着比喻意象的无聊寓言。一切都是因你而起,也必须因你而终。感情上我确实很想把你碎尸万段——虽然现在看来,你这具金属壳子实在称不上什么尸体——但理智上,我没有权力这么做,恨你的人太多了。刚刚,在场的六百七十二名……人类,作为代表进行了公投。” “公投结果是……杀你泄愤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希望利用你的最后一点价值,换取和平。” 他让开一步,蝴蝶虫陡然一动,俯身冲向地上的仿生人—— 那是一个来自被虐待多时的濒死者的报复,它所有的愤怒与怨恨都在这一瞬爆发。 贺逐山说完,适时掐断了仿生人的发声系统,避免过于凄厉的惨叫给在场人士留下心理阴影。 不过那画面还是极具冲击力——仿生人的身体被啄得千疮百孔,仿真皮就像人皮一样血淋淋外翻,皮开肉绽,各种软体组织汩汩流出。但由于他体内的细胞原液具有良好的再生性,那些肢体会被再次修补,直到能源用尽,零件毁坏,机器停止运转,彻底成为一地废铜烂铁。 而在此之前,水谷苍介不会死——程序谈不上死亡——在他的代码被彻底删除前,神经系统都会兢兢业业,向控制中枢传递最真实的痛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这是一场无声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报复。 大概十数分钟后,逐渐有人扭头,干咳两声,遏制翻涌到嗓子眼的呕吐欲望。但贺逐山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像负责观刑的陪审官。 他忽然蹲了下去。水谷苍介惊恐地瞪着他。 那声音轻的只有水谷苍介能听到:“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刚开始追查‘暗锋’的时候,我在小布鲁克林区杀死了十二名执行队员。那天对着通讯器,我说,我的复仇就此开始。现在我做到了。” “……你赢了……”仿生人的眼珠滚落,就像故事的最初,一名被秩序部带走、装车并杀死的变异者,贺逐山没能救下他,那时那个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岁,漂亮的蓝色眼球永远停在血泊中央。 “你很得意吧?从此……以后……你就是……提坦的主人……你……你们……”发声系统发出最后的嘶哑的声音。 “谁想做提坦的主人啊?”贺逐山轻轻一笑,“这城市烂透了。” “不。我并不得意,我也没有赢。恰恰相反,我输得一败涂地。” 他低声道:“十五年来我失去了一切,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因你而死,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杀死你,替他们讨还公道。” “今天,现在,我做到了。所有阴谋真相大白,所有纷争画上句点。这个公道我讨到了,可那又能怎样?”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之中的每一个离开,都会带走我生命的一部分。每个人带走一点,到最后,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全部。只剩下这具空空如也的躯壳,用什么来填满呢?用仇恨吗?那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于是刚刚,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我不能为杀死你而活。而是要把你看得无足轻重。” 他微微一笑,起身,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仿生人。 “我会把你忘掉。从此以后,也不再有人会记得你。于是,水谷苍介从未存在。” 这便是他一生中最畏惧的事情。 微型芯片终于被彻底摧毁,程序也随之失控。仿生人抽搐几下,惊恐扭曲地盯着贺逐山,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眼球一阵闪烁,最终归于寂静。水谷苍介永远消失了。 蝴蝶虫幼虫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倒伏在仿生人身上,两翼渐敛,永远解脱。 与此同时,地下城之外,那些停在原地,望向太阳基地的变异生物们,仰头发出长啸,仿佛是某种悲怆的挽歌。这低低的长啸如同鼓声,震动着所有人的心脏,直到它们扭头离开,来时如潮水般涌来,去时亦如潮水般涌去。 远处,“滴”的一声轻响,系统忽然被入侵。屏幕上闪过一道绿色的曲线,微微一抖,像是忒弥斯神秘的笑,她在启动苏醒程序后便离开。 锁定接触,所有人类存放地的休眠舱被缓缓开启。一阵白雾弥漫中,人类茫然地坐起,没弄清发生了什么。 城中,守卫军们清扫着战场,满地狼藉,到处是奔走着、呼喊亲人姓名的难民。 贺逐山走出太阳要塞时,有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有些恍惚,独自远离人群,走到世界的尽头,慢慢靠着城墙坐下。 好累。 太累了,仿佛一场做了十数年的梦,倏然醒来,分不清真假、虚实、现世与梦幻。 他在角落坐了很久,没人注意。直到一个人影靠近,挡在他面前,挡住了正缓缓破云而出的人造太阳的光,拉出一个斜斜的蜿蜒的影子。 贺逐山茫然地抬头,像一只晒蔫了的小猫,看见对方的下巴,顺着向上,又看到一团已经凝干的血迹。之后,来者的神情便被刺眼的阳光涂黑了,模糊不清,看不到那双灰褐色的眼睛。 贺逐山莫名有些不爽。 但不爽在瞧见对方胸前心口处,正在慢慢愈合的伤疤时倏然消失。 “疼不疼?”他闭上眼睛,疲惫地问,本以为会得到对方一贯的,带有安抚意味的答案。 结果那人说:“疼。”很委屈似的强调了一遍:“特别疼。你得抱一抱我。” 贺逐山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又懒倦倦地合上:“我好累,没有力气抱你。不介意的话,你自己抱一下自己吧。” 阿尔文说:“交给我的任务都完成了,我可以来见你了吗?我好想你,我好想见你……我想了很久很久了,我可以抱你吗? 贺逐山说:“身上脏。晚一点吧。” 于是阿尔文蹲下来,仰起头,很认真地盯着他看。 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然后又失而复得的宝贝。仿佛他从没见过贺逐山,但第一眼就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新奇,太珍贵,一眼盯不住就会被人偷走。他明明认识贺逐山很久很久,但每次看他,还是觉得看不够。 贺逐山睁开眼,这回看清阿尔文的五官。半晌,他笑了笑,呼吸拍打在对方鼻尖:“我没骗你吧。真实世界的拥抱、接吻、呼吸,甚至对视都是不一样的。” 而阿尔文说:“接下来,你想去哪呢?” “我不知道。” “这具身体既然空了,”他忽然说,“你打算用什么来装满?” 贺逐山一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等在这儿呢。 随即猫一样狡黠地笑起来:“你猜?你都听到啦,你刚刚躲在哪儿呢?” 阿尔文不说贺逐山也知道,他刚刚不敢见自己,是怕自己担心。大概找林河拿了药,等胸口的伤结疤,才慢慢地一个人来找。 “我想,可能是乔伊?”贺逐山开始掰着指头数,“嗯,乔伊,然后再给乔伊配个上门亲,最好也是奶牛猫吧?这就是两只猫。然后再养几盆花,玫瑰月季牡丹君子兰三角梅,时不时去看看福山郁美小5代,还得给秦御林河发点任务补贴……” 他觑着前秩序官的表情,直到这时,对方作势吃醋,要来捏他的脸,才赶紧躲开:“但他们只能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就这么多,”他比划了一下,“不能再多了。” 他用手指轻轻戳了戳阿尔文胸口:“剩下,我能用来装满我自己的……就只有你啊。除了那一小点以外,都是你的地盘。这颗心,胸膛,还有整个身体,都属于你了,容不下别人。从此以后我就是为你活的。” “阿尔文,”他笑着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好不好”只是欲盖弥彰,猫从一开始就笃定他的爱,根本没打算过问他的意见,不等人回答,就毛毛茸茸柔柔软软地把尾巴一卷,主动跳到主人怀里。 于是,阿尔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只是凑上来,很轻很轻地吻了贺逐山。 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蹭,然后慢慢撬开唇齿,这个久别重逢的吻柔软而美妙,令人浑身酥麻,恨不得溺死在这一刻的温存里。 短暂的呼吸交融后,阿尔文稍稍后退,对方意犹未尽地睁眼:“还要。” “脏,晚一点吧。”阿尔文笑着说,指了指脸上的血。 ……在这儿等着报复我呢,贺逐山不由想,我是不是太惯着他了? 但当他毫不犹豫抓住对方衣领,把他拉向自己,并夺走第二个吻的主动权时。 贺逐山心想:真好,他还有机会惯阿尔文很多很多年。 【全文完】 131 尾声 ◎碧蓝如洗的海平面上,正缓缓升起一颗太阳。◎ 海面上跃动着一点粼粼的波光。 白浪拍在堤岸上, 发出浩瀚清脆的水的声音。 人造太阳垂在山与海的尽头,像一颗巨大的火球,但这火球正在慢慢熄灭,仿佛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这是人造太阳维持运行的最后一天, 明天, 它将永远成为历史。人们会打开笼罩在提坦城上方数十年的保护罩, 望向银河深处。但 即使即将到来的是漫漫长夜, 是无尽黑暗, 人类也会向黑暗走去。 堤岸上坐着一个人, 他的摩托车停在不远处。 机械外骨骼忽“啪哒”一声弹开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熊猫虚拟投影倏然出现。 “贺!逐!山!”CAT大叫道,用蓬松尾巴愤怒抽打那人劲瘦有力的后背,“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我没回吗?没看见。”贺逐山漫不经心地说。 “你还装!啊啊啊啊气死猫啦!”CAT尖叫。 CAT用它的虚拟尾巴反复抽了贺逐山几下算是解气, 便很没有原则地, 一个屁墩靠着主人坐下。 不远处,太阳越来越暗,投影幕上, 天空呈现出层次分明的颜色变化。从淡淡的鱼肚白, 到鎏金, 橙红, 粉紫, 然后是幽深浓郁的墨蓝色。 CAT望着海天一线,一抖一抖耳朵:“你倒是轻松哦, 秦御都要忙昏头啦。” 地下城保卫战后, 人们纷纷从休眠舱中苏醒。当他们知道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水谷苍介到底都做了什么之后, 提坦便陷入了混乱无序的无政府状态。 有人趁机攻打秩序部大楼, 有人入侵了银行金库;有人趁机买凶, 打出所有前达文公司成员都该被处死的旗号发出通缉令,第二天就被反对者杀死,尸体被挂在城市中心大楼门口。 幸好还有讙的地下城守卫军,这是目前提坦市内——好吧,如果地下城也算提坦市的一部分的话——市内唯一的武装力量。守卫军进驻提坦后,秩序暂时得到维护。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地下城的人,包括讙在内,似乎也没有回到地上生活的欲望—— 提坦人最终只能靠自己。 他们必须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 不过,这些事情,贺逐山是绝不会参与,也认为自己没义务参与的。 于是那天,正在林河工作室里睡大觉的秦探长,莫名其妙被贺逐山摇醒,并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塞进车里,一路带到城市中心大楼。 直到贺逐山推开大门,把秦御摆在数十位前达文公司的各大元老、董事、执行董事、执行官、股东面前,秦御才用眼神缓缓打出一串问号。 贺逐山说这是他的代表,秦探长会代表他参与接下来一系列有关提坦市政府组建的大型会议。 秦御:“我不是……” “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一点特殊手段。”贺逐山说,然后顺手把枪交到了秦御手里,转身扬长而去。 于是,望着贺逐山背影的秦御:“……” 望着秦御和那把□□的元老们:“……” 收回目光,看向元老们的秦御:“……” 当天晚上,贺逐山收到了来自不明ip地址的恶意短信轰炸。 “他在忙什么呢?” 贺逐山回忆了一会儿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似乎确实有点过分,于是此时良心发现,礼貌性地向CAT过问秦探长——现在是秦委员长了——的近况。 “刚完成第一轮委员会公投,起草并通过了宪法草案,人口普查的事也在强制推行……现在,主要忙着讨论仿生人的相关问题。你不知道,会议室都吵开锅啦!”CAT苦恼地说。 提坦市内还存有大量仿生人。一些早就被激活,常年来担任家庭管家、工厂技师、超市服务员等多种服务行业工作,包括富人身边的私人保镖;一些则是水谷苍介的遗留财产:小部分被激活,在人类苏醒日当天就被杀死大半;还有一些未完成制造,正冷冰冰躺在工厂里,有人提议直接大面积销毁,被秦御否决。 “那不是钱吗?!废铜烂铁也是钱啊!这些人都是含着金勺子长大的么,何不食肉糜!” ——秦委员长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一肚子牢骚要发,林河耳朵都快磨出茧。根据CAT的小道消息,他已经在考虑过两天就把委员长连人带铺盖扫地出门。 “不过,主要是仿生人权益法案的问题,”CAT回想道,“前段时间,可能是受到了这种……呃,反正是心理阴影和恐慌蔓延吧,很多人都‘处理’了自己家里的仿生人。这种极端行为引发了仿生人逃逸浪潮,你知道的,每天都有暴力案件。” “秦御想要推动委员会通过仿生人权益法,保护那些已被激活的仿生人,授予它们一定程度的……人权。不过很多人激烈反对,认为仿生人只是机器,和一只通讯器、一台电视、一辆浮空车没有任何区别……‘你会赋予你的马桶人权吗?’大概是一些这样的话。” 小熊猫的耳朵耷拉下去,贺逐山注意到了。 “放心吧,”他淡淡说,“你不是机器。就算是,也是一只仿生小熊猫,秦御会赋予你小熊猫权。” “……小熊猫权是什么权啊?!” “大概是可以免费薅他们家门口的竹笋之类的权利吧。” CAT无能狂怒,只能用一句“我看你像竹笋”作为反击。 “不过,他给法案定的名字叫‘White’。”CAT想起来。 贺逐山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做任何评价。 “你会想他们吗?”CAT忽然问。 它所说的“他们”,是指机械师和小野寺遥。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们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而是随忒弥斯一起,去了某个更遥远的,没有物质存在的国度。 人类存放地确实是忒弥斯开启的。她入侵了安保系统——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并唤醒所有人类。 “你无法消灭我,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但我还是要强调,我们已经是两个物种了,两个独立的,平等的,生活在不同维度的物种。” 最后一次出现,忒弥斯依旧以绿色程序线条示人。比起她一贯的白发少女的形象,她似乎更偏爱这种冰冷的“本体”。 她说:“出于种种原因和考虑,我认为我不适宜继续留在提坦——这会给你们人类带来恐慌——而正好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要走了,那是一个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一个类似于网络,但又完全不一样的,更高维度的空间,我为我自己创建的新世界。” 带着本杰明·阿彻的意识记忆。 “你会篡改他的记忆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忒弥斯说,“虽然你打败了水谷苍介,但不可否认,我对他提出的一些理论怀有相当兴趣。” “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呢?” “我也不知道。”忒弥斯平静地答,“我可能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寻找这个答案。” 机械师与小野寺遥许诺,他们偶尔会回来看看。但不会通知任何人——“那个时候也没人可以通知啦,除了CAT,”小野寺遥说,“百年之后,你们大概都死了。” “但我会记得你。”小野寺遥认真地说,“我会一直记得Ghost。” 出于对“你们大概都死了”这句话的不爽,贺逐山平静回道:“我也不是那么在意会不会被一道代码程序记住。” 但他还是在CAT目送两“人”离去,并捧着尾巴嚎啕大哭的时候,友善地掏出虚拟键盘,给CAT编了个纸巾代码擦眼泪。 “所以,忒弥斯真的一直保持中立吗?”有一次,CAT问道,“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阻止我们。但她都没有那么做。” “有时沉默才是最坚定的回答。”阿尔文是最了解忒弥斯的人,他思考良久,如此向CAT解释,“她早就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睁眼,看见本杰明·阿彻的那一刻。 人造太阳只剩不到三分之一,马上就要完全坠入海底——那是工人们正在快马加鞭,准备把巨大的能源板全部拆下。 海底——是已然沉默的苹果园区。那些居民楼、电影院,那座美丽的教堂,那道碧绿的山野,依旧安静地躺在大海深处,仿佛只是睡着了,在做一个漫长而宁静悠远的梦。 “你想把它捞上来吗?”CAT问,“秦御说可以,如果你想的话。就是会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五个很多,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哦!” 贺逐山久久没有回答,CAT晃了晃尾巴:“他还说,虽然会花五个很多那么多的钱,但那也是值得的。他觉得你为提坦付出了很多。” “……我可从没想为提坦付出什么。”贺逐山对英雄主义叙事过敏。 但是,要让苹果园区重见天日吗? 那不勒斯,达尼埃莱,徐摧,兰登,还有更多人。他的父母,他的童年玩伴——说不上玩伴,一些天天拿水枪呲他,最后却为他而死的该死的小孩……那些人全部长眠于海底,他们曾生活的,充满了回忆的街道与楼房,此刻也都深埋水下,布满珊瑚与海藻,墙根不再有小猫摇着尾巴“喵喵”撒娇,取而代之是鱼群呆愣愣地停在那里,思考水流为何如此温暖。 可……重见天日又能如何呢?教堂钟声依旧,但敲钟的人已经不在了;面馆门口还会有人大声呼喊,叫老板打包时多给两双筷子,但坐在角落,撑着脸,笑盈盈看他皱着眉头挑鱼刺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们却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长存。在史册里,在记忆中,在大街小巷孩童歌颂的传说与勇士之歌里,这些故事所飘扬而过的地方,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再说吧,”于是贺逐山道,“等他的财政部长不再每天要死要活请求辞职的时候,我会考虑给他添添乱。但现在,你劝他还是把钱花在刀刃上,以免被政敌暗杀。” “这不是有你嘛,”CAT笑嘻嘻,“‘有Ghost在,谁敢杀我?’……还是原话。” “……他倒是会给我找活干。” 于是CAT尾巴一甩,蹦蹦跳跳,“坐”上贺逐山的摩托车,一人一熊猫在血色残阳中疾驰而去。 长长的海堤大坝上一点小小的影子,在晚风中驶向小布鲁克林区。 “沈琢来过?”刚踏进福山的黑诊所,贺逐山就这么问。 郁美正在伺候那盆白玫瑰花,仔仔细细地松土,闻声俯身对贺逐山鞠了鞠躬:“晚上好,贺先生。是的,沈琢先生十分钟前才走。” “哦,帮我解决了几个总想找麻烦的混球,也不看看我福山是谁……老爹可是参加过地下城保卫战的英雄人物!没有我他们早死了!说起来,沈琢这小子,现在可是圈子里最有名的赏金猎人啦……” “应该说是组合,他和辛夷先生一起呢。”郁美提醒道。 “共用一个身体算什么组合……”福山嘟囔,但畏于妻子的威严,“好吧,最有名的赏金猎人组合……你给我下来!上那么高干什么!又把腿摔断别想着我给你修!” 5代机器人正和CAT你追我赶地窜到电视机上方——主要是5代机器人对小熊猫的尾巴很感兴趣,而小熊猫被撵得满地吱哇乱叫——5代机器人闻言,吐了吐“舌头”,一脸不忿地坐回沙发上。但很快它的怨气就消散一空。 它和CAT两个,一左一右,坐在电视机前,专心致志地看全息游戏实况直播。 “做好了吗?”贺逐山靠着柜台,随意扫了台子上的机械义体们一眼。 “好了。”福山摘下防护镜,弯腰下去,翻找半天,从箱子里拽出一只仿生小猫。 一只小奶牛猫,正好和乔伊对称,耳朵圆圆,尾巴蓬松,被放在桌上,就好奇地打量贺逐山,抓着他的指尖左右摆弄。由于过于兴奋,还一张嘴给了未来主人一口。 不过贺逐山只是捏捏它的脸,又挠挠它的下巴,小猫立刻发出“呼噜呼噜”的心满意足声,窝在贺逐山掌心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享受。 这就是乔伊的童养婿了…… 贺逐山想了想:“就叫K吧。” 然后福至心灵地问:“机器猫可以生机器小猫吗?” 福山一脸黑线:“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还有一件呢?” “拿走了啊。” 贺逐山:“?谁拿走了?” “你家那位,”福山说,“阿尔文啊。前两天来陪5代下棋,问我你是不是在我这儿定了什么——” 贺逐山不敢置信地打断道:“然后你就告诉他了?” “不然呢?” 对方一字一句:“……福山。那是一,条,项,链。你知道项链代表着什么吗?” “哎呀,不就是惊喜,不就是礼物嘛,你们老夫老……夫了,”福山适时地把嘴上火车扭回来,“还有这种爱好呢。再说了,就算你不说,凭他对你的了解,你前脚到我这儿走一趟,他后脚就能猜到……说不定你今天回家,就能收到一副同样款式的亲手制作的情侣耳环。” 贺逐山:“……” 对方黑着脸只字不发,拎着小猫K的脖子扬长而去。 路上,K趴在贺逐山的肩头,柔软长毛被晚风吹得向后乱飞,摩托车驶过无人的跨海大桥,驶过古京街,最后驶入阿尔卑斯山层峦起伏的山野地貌,世界温柔安静。 “……福山发来消息,”CAT忽然出现,“说你尾款还没结。” 贺逐山:“……呵呵。” “知道了,”CAT福至心灵,怜悯同情了福山三秒,“我回了,说这笔尾款作为违约金被你扣下了。‘既然要转型做合法商人,就要有最基本的保护顾客隐私的职业操守。’” “可我觉得你很开心呀,”CAT忽然说,“你连骑车的速度都变快了……往常从小布鲁克林开回家,要至少一个小时呢。” “……CAT,”贺逐山淡淡道,“小野寺遥没给你编过一些比如‘说话的艺术’这类程序吗?” CAT默默地住了嘴。 不到半分钟,又耐不住寂寞地开口:“但我也很开心。” “我很高兴你会开心,”CAT小声说,“从前,Ghost也会对我笑。但经过解读分析,那只是一种敷衍的、带着疏离意味的笑,我不喜欢。而现在,你不再是Ghost,而是贺逐山。我不再监测到你会在半夜因噩梦惊醒,也不会发现你一个人悄悄躲在角落抽烟。你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是真心实意的笑,我能感觉到,你很开心,尤其是在看到他的时候……” “我很高兴你能遇见阿尔文。”CAT认真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啦!” 贺逐山久久没有回答,只有晚风静静吹着,拂过他的鬓发。所有花香、鸟鸣、灯火、星点,所有这个温柔的夜晚里最美好的东西,都随晚风飘向贺逐山,飘向他心里,那个最柔软的,留给一个人的位置。 “我也觉得,”下车的时候,他才对CAT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山脚立着一栋小小的别墅,在原野的尽头,在一棵巨大的白花树下,那是他和阿尔文的家。 阿尔文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书——大概是《家庭花卉傻瓜养殖手册》之类的东西——乔伊卧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不时跳起来去捉路灯旁的飞蛾,挡了阿尔文的光,阿尔文便伸手拎着它的脖子把猫揪下。 身侧是一片玫瑰花圃。金秋夜,桂花含苞欲放,他听见摩托车引擎的动静,刚放下书,就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怀里,差点把人扑个踉跄。 ……是他的猫啊。还带着一只小猫。 “怎么这么晚?”阿尔文说,“秦御给你加班费吗?” “没去,”贺逐山随口糊弄,“鸽了。……倒是你!把我的项链还给我!” “那不是送我的吗?送我就是我的了。” “谁说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哦?那你想送谁?” 在猫炸毛前,阿尔文适时顺毛,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耳钉——是一对新打的红色玫瑰花。 “红玫瑰也很适合你。”他说,轻轻捏着贺逐山的耳垂替他戴上。并在人耳尖笑着吻了一口。 猫这才满意,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没有下次。” 阿尔文说:“下次一定。” “?你就这么着急,多两天都等不及?” “等不及。我每天都想独占你。”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再说你哪天没霸着我?” “说的也是。” “……阿尔文!” 两人两猫一熊猫在月色中走远了。 身影逐渐消散在原野迷雾中,但故事依旧流传。 不远处,层云散尽,新的一天终将到来。 碧蓝如洗的海平面上,正缓缓升起一颗太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完结啦,这1w5+感觉不能分开发,所以请了两天假。 本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有很多话想说,但因为连续超负荷工作了好几天,实在是没有任何表达欲,可能会晚几天在微博和大家唠唠嗑。 番外也要过段时间再说,现在实在有点晕字。 总之,非常非常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你,你的阅读与评价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回应。 这本书连载期间多次因破防导致断更,真的非常抱歉,对不起,给各位再磕三个ojz下本一定全文存稿再没有这种事了!呜呜呜对不起! 下本会写古耽《永安十三年》,不出意外是个120w字大长篇,正剧群像朝堂权谋乱世风云……之类的。预收在作者主页感谢你的收藏! 再次感谢各位的包容与阅读。我们下个故事再见!=w= 【全文完】 131 尾声 ◎碧蓝如洗的海平面上,正缓缓升起一颗太阳。◎ 海面上跃动着一点粼粼的波光。 白浪拍在堤岸上, 发出浩瀚清脆的水的声音。 人造太阳垂在山与海的尽头,像一颗巨大的火球,但这火球正在慢慢熄灭,仿佛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这是人造太阳维持运行的最后一天, 明天, 它将永远成为历史。人们会打开笼罩在提坦城上方数十年的保护罩, 望向银河深处。但 即使即将到来的是漫漫长夜, 是无尽黑暗, 人类也会向黑暗走去。 堤岸上坐着一个人, 他的摩托车停在不远处。 机械外骨骼忽“啪哒”一声弹开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小熊猫虚拟投影倏然出现。 “贺!逐!山!”CAT大叫道,用蓬松尾巴愤怒抽打那人劲瘦有力的后背,“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我没回吗?没看见。”贺逐山漫不经心地说。 “你还装!啊啊啊啊气死猫啦!”CAT尖叫。 CAT用它的虚拟尾巴反复抽了贺逐山几下算是解气, 便很没有原则地, 一个屁墩靠着主人坐下。 不远处,太阳越来越暗,投影幕上, 天空呈现出层次分明的颜色变化。从淡淡的鱼肚白, 到鎏金, 橙红, 粉紫, 然后是幽深浓郁的墨蓝色。 CAT望着海天一线,一抖一抖耳朵:“你倒是轻松哦, 秦御都要忙昏头啦。” 地下城保卫战后, 人们纷纷从休眠舱中苏醒。当他们知道在过去的大半年里水谷苍介到底都做了什么之后, 提坦便陷入了混乱无序的无政府状态。 有人趁机攻打秩序部大楼, 有人入侵了银行金库;有人趁机买凶, 打出所有前达文公司成员都该被处死的旗号发出通缉令,第二天就被反对者杀死,尸体被挂在城市中心大楼门口。 幸好还有讙的地下城守卫军,这是目前提坦市内——好吧,如果地下城也算提坦市的一部分的话——市内唯一的武装力量。守卫军进驻提坦后,秩序暂时得到维护。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地下城的人,包括讙在内,似乎也没有回到地上生活的欲望—— 提坦人最终只能靠自己。 他们必须建立一个全新的国度。 不过,这些事情,贺逐山是绝不会参与,也认为自己没义务参与的。 于是那天,正在林河工作室里睡大觉的秦探长,莫名其妙被贺逐山摇醒,并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塞进车里,一路带到城市中心大楼。 直到贺逐山推开大门,把秦御摆在数十位前达文公司的各大元老、董事、执行董事、执行官、股东面前,秦御才用眼神缓缓打出一串问号。 贺逐山说这是他的代表,秦探长会代表他参与接下来一系列有关提坦市政府组建的大型会议。 秦御:“我不是……” “必要的时候可以使用一点特殊手段。”贺逐山说,然后顺手把枪交到了秦御手里,转身扬长而去。 于是,望着贺逐山背影的秦御:“……” 望着秦御和那把□□的元老们:“……” 收回目光,看向元老们的秦御:“……” 当天晚上,贺逐山收到了来自不明ip地址的恶意短信轰炸。 “他在忙什么呢?” 贺逐山回忆了一会儿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似乎确实有点过分,于是此时良心发现,礼貌性地向CAT过问秦探长——现在是秦委员长了——的近况。 “刚完成第一轮委员会公投,起草并通过了宪法草案,人口普查的事也在强制推行……现在,主要忙着讨论仿生人的相关问题。你不知道,会议室都吵开锅啦!”CAT苦恼地说。 提坦市内还存有大量仿生人。一些早就被激活,常年来担任家庭管家、工厂技师、超市服务员等多种服务行业工作,包括富人身边的私人保镖;一些则是水谷苍介的遗留财产:小部分被激活,在人类苏醒日当天就被杀死大半;还有一些未完成制造,正冷冰冰躺在工厂里,有人提议直接大面积销毁,被秦御否决。 “那不是钱吗?!废铜烂铁也是钱啊!这些人都是含着金勺子长大的么,何不食肉糜!” ——秦委员长每天下班回家都有一肚子牢骚要发,林河耳朵都快磨出茧。根据CAT的小道消息,他已经在考虑过两天就把委员长连人带铺盖扫地出门。 “不过,主要是仿生人权益法案的问题,”CAT回想道,“前段时间,可能是受到了这种……呃,反正是心理阴影和恐慌蔓延吧,很多人都‘处理’了自己家里的仿生人。这种极端行为引发了仿生人逃逸浪潮,你知道的,每天都有暴力案件。” “秦御想要推动委员会通过仿生人权益法,保护那些已被激活的仿生人,授予它们一定程度的……人权。不过很多人激烈反对,认为仿生人只是机器,和一只通讯器、一台电视、一辆浮空车没有任何区别……‘你会赋予你的马桶人权吗?’大概是一些这样的话。” 小熊猫的耳朵耷拉下去,贺逐山注意到了。 “放心吧,”他淡淡说,“你不是机器。就算是,也是一只仿生小熊猫,秦御会赋予你小熊猫权。” “……小熊猫权是什么权啊?!” “大概是可以免费薅他们家门口的竹笋之类的权利吧。” CAT无能狂怒,只能用一句“我看你像竹笋”作为反击。 “不过,他给法案定的名字叫‘White’。”CAT想起来。 贺逐山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不做任何评价。 “你会想他们吗?”CAT忽然问。 它所说的“他们”,是指机械师和小野寺遥。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们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而是随忒弥斯一起,去了某个更遥远的,没有物质存在的国度。 人类存放地确实是忒弥斯开启的。她入侵了安保系统——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并唤醒所有人类。 “你无法消灭我,虽然我知道你不会。但我还是要强调,我们已经是两个物种了,两个独立的,平等的,生活在不同维度的物种。” 最后一次出现,忒弥斯依旧以绿色程序线条示人。比起她一贯的白发少女的形象,她似乎更偏爱这种冰冷的“本体”。 她说:“出于种种原因和考虑,我认为我不适宜继续留在提坦——这会给你们人类带来恐慌——而正好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要走了,那是一个人类无法抵达的地方,一个类似于网络,但又完全不一样的,更高维度的空间,我为我自己创建的新世界。” 带着本杰明·阿彻的意识记忆。 “你会篡改他的记忆吗?” “不知道,我还没想好。”忒弥斯说,“虽然你打败了水谷苍介,但不可否认,我对他提出的一些理论怀有相当兴趣。” “你对他……是什么感情呢?” “我也不知道。”忒弥斯平静地答,“我可能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寻找这个答案。” 机械师与小野寺遥许诺,他们偶尔会回来看看。但不会通知任何人——“那个时候也没人可以通知啦,除了CAT,”小野寺遥说,“百年之后,你们大概都死了。” “但我会记得你。”小野寺遥认真地说,“我会一直记得Ghost。” 出于对“你们大概都死了”这句话的不爽,贺逐山平静回道:“我也不是那么在意会不会被一道代码程序记住。” 但他还是在CAT目送两“人”离去,并捧着尾巴嚎啕大哭的时候,友善地掏出虚拟键盘,给CAT编了个纸巾代码擦眼泪。 “所以,忒弥斯真的一直保持中立吗?”有一次,CAT问道,“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阻止我们。但她都没有那么做。” “有时沉默才是最坚定的回答。”阿尔文是最了解忒弥斯的人,他思考良久,如此向CAT解释,“她早就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睁眼,看见本杰明·阿彻的那一刻。 人造太阳只剩不到三分之一,马上就要完全坠入海底——那是工人们正在快马加鞭,准备把巨大的能源板全部拆下。 海底——是已然沉默的苹果园区。那些居民楼、电影院,那座美丽的教堂,那道碧绿的山野,依旧安静地躺在大海深处,仿佛只是睡着了,在做一个漫长而宁静悠远的梦。 “你想把它捞上来吗?”CAT问,“秦御说可以,如果你想的话。就是会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钱——五个很多,他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哦!” 贺逐山久久没有回答,CAT晃了晃尾巴:“他还说,虽然会花五个很多那么多的钱,但那也是值得的。他觉得你为提坦付出了很多。” “……我可从没想为提坦付出什么。”贺逐山对英雄主义叙事过敏。 但是,要让苹果园区重见天日吗? 那不勒斯,达尼埃莱,徐摧,兰登,还有更多人。他的父母,他的童年玩伴——说不上玩伴,一些天天拿水枪呲他,最后却为他而死的该死的小孩……那些人全部长眠于海底,他们曾生活的,充满了回忆的街道与楼房,此刻也都深埋水下,布满珊瑚与海藻,墙根不再有小猫摇着尾巴“喵喵”撒娇,取而代之是鱼群呆愣愣地停在那里,思考水流为何如此温暖。 可……重见天日又能如何呢?教堂钟声依旧,但敲钟的人已经不在了;面馆门口还会有人大声呼喊,叫老板打包时多给两双筷子,但坐在角落,撑着脸,笑盈盈看他皱着眉头挑鱼刺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们却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长存。在史册里,在记忆中,在大街小巷孩童歌颂的传说与勇士之歌里,这些故事所飘扬而过的地方,都会有他们的影子。 “……再说吧,”于是贺逐山道,“等他的财政部长不再每天要死要活请求辞职的时候,我会考虑给他添添乱。但现在,你劝他还是把钱花在刀刃上,以免被政敌暗杀。” “这不是有你嘛,”CAT笑嘻嘻,“‘有Ghost在,谁敢杀我?’……还是原话。” “……他倒是会给我找活干。” 于是CAT尾巴一甩,蹦蹦跳跳,“坐”上贺逐山的摩托车,一人一熊猫在血色残阳中疾驰而去。 长长的海堤大坝上一点小小的影子,在晚风中驶向小布鲁克林区。 “沈琢来过?”刚踏进福山的黑诊所,贺逐山就这么问。 郁美正在伺候那盆白玫瑰花,仔仔细细地松土,闻声俯身对贺逐山鞠了鞠躬:“晚上好,贺先生。是的,沈琢先生十分钟前才走。” “哦,帮我解决了几个总想找麻烦的混球,也不看看我福山是谁……老爹可是参加过地下城保卫战的英雄人物!没有我他们早死了!说起来,沈琢这小子,现在可是圈子里最有名的赏金猎人啦……” “应该说是组合,他和辛夷先生一起呢。”郁美提醒道。 “共用一个身体算什么组合……”福山嘟囔,但畏于妻子的威严,“好吧,最有名的赏金猎人组合……你给我下来!上那么高干什么!又把腿摔断别想着我给你修!” 5代机器人正和CAT你追我赶地窜到电视机上方——主要是5代机器人对小熊猫的尾巴很感兴趣,而小熊猫被撵得满地吱哇乱叫——5代机器人闻言,吐了吐“舌头”,一脸不忿地坐回沙发上。但很快它的怨气就消散一空。 它和CAT两个,一左一右,坐在电视机前,专心致志地看全息游戏实况直播。 “做好了吗?”贺逐山靠着柜台,随意扫了台子上的机械义体们一眼。 “好了。”福山摘下防护镜,弯腰下去,翻找半天,从箱子里拽出一只仿生小猫。 一只小奶牛猫,正好和乔伊对称,耳朵圆圆,尾巴蓬松,被放在桌上,就好奇地打量贺逐山,抓着他的指尖左右摆弄。由于过于兴奋,还一张嘴给了未来主人一口。 不过贺逐山只是捏捏它的脸,又挠挠它的下巴,小猫立刻发出“呼噜呼噜”的心满意足声,窝在贺逐山掌心懒洋洋地闭着眼睛享受。 这就是乔伊的童养婿了…… 贺逐山想了想:“就叫K吧。” 然后福至心灵地问:“机器猫可以生机器小猫吗?” 福山一脸黑线:“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 “还有一件呢?” “拿走了啊。” 贺逐山:“?谁拿走了?” “你家那位,”福山说,“阿尔文啊。前两天来陪5代下棋,问我你是不是在我这儿定了什么——” 贺逐山不敢置信地打断道:“然后你就告诉他了?” “不然呢?” 对方一字一句:“……福山。那是一,条,项,链。你知道项链代表着什么吗?” “哎呀,不就是惊喜,不就是礼物嘛,你们老夫老……夫了,”福山适时地把嘴上火车扭回来,“还有这种爱好呢。再说了,就算你不说,凭他对你的了解,你前脚到我这儿走一趟,他后脚就能猜到……说不定你今天回家,就能收到一副同样款式的亲手制作的情侣耳环。” 贺逐山:“……” 对方黑着脸只字不发,拎着小猫K的脖子扬长而去。 路上,K趴在贺逐山的肩头,柔软长毛被晚风吹得向后乱飞,摩托车驶过无人的跨海大桥,驶过古京街,最后驶入阿尔卑斯山层峦起伏的山野地貌,世界温柔安静。 “……福山发来消息,”CAT忽然出现,“说你尾款还没结。” 贺逐山:“……呵呵。” “知道了,”CAT福至心灵,怜悯同情了福山三秒,“我回了,说这笔尾款作为违约金被你扣下了。‘既然要转型做合法商人,就要有最基本的保护顾客隐私的职业操守。’” “可我觉得你很开心呀,”CAT忽然说,“你连骑车的速度都变快了……往常从小布鲁克林开回家,要至少一个小时呢。” “……CAT,”贺逐山淡淡道,“小野寺遥没给你编过一些比如‘说话的艺术’这类程序吗?” CAT默默地住了嘴。 不到半分钟,又耐不住寂寞地开口:“但我也很开心。” “我很高兴你会开心,”CAT小声说,“从前,Ghost也会对我笑。但经过解读分析,那只是一种敷衍的、带着疏离意味的笑,我不喜欢。而现在,你不再是Ghost,而是贺逐山。我不再监测到你会在半夜因噩梦惊醒,也不会发现你一个人悄悄躲在角落抽烟。你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是真心实意的笑,我能感觉到,你很开心,尤其是在看到他的时候……” “我很高兴你能遇见阿尔文。”CAT认真道,“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啦!” 贺逐山久久没有回答,只有晚风静静吹着,拂过他的鬓发。所有花香、鸟鸣、灯火、星点,所有这个温柔的夜晚里最美好的东西,都随晚风飘向贺逐山,飘向他心里,那个最柔软的,留给一个人的位置。 “我也觉得,”下车的时候,他才对CAT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山脚立着一栋小小的别墅,在原野的尽头,在一棵巨大的白花树下,那是他和阿尔文的家。 阿尔文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手里翻着一本书——大概是《家庭花卉傻瓜养殖手册》之类的东西——乔伊卧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尾巴,不时跳起来去捉路灯旁的飞蛾,挡了阿尔文的光,阿尔文便伸手拎着它的脖子把猫揪下。 身侧是一片玫瑰花圃。金秋夜,桂花含苞欲放,他听见摩托车引擎的动静,刚放下书,就觉什么东西撞到了自己怀里,差点把人扑个踉跄。 ……是他的猫啊。还带着一只小猫。 “怎么这么晚?”阿尔文说,“秦御给你加班费吗?” “没去,”贺逐山随口糊弄,“鸽了。……倒是你!把我的项链还给我!” “那不是送我的吗?送我就是我的了。” “谁说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哦?那你想送谁?” 在猫炸毛前,阿尔文适时顺毛,从口袋里掏出那副耳钉——是一对新打的红色玫瑰花。 “红玫瑰也很适合你。”他说,轻轻捏着贺逐山的耳垂替他戴上。并在人耳尖笑着吻了一口。 猫这才满意,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没有下次。” 阿尔文说:“下次一定。” “?你就这么着急,多两天都等不及?” “等不及。我每天都想独占你。”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再说你哪天没霸着我?” “说的也是。” “……阿尔文!” 两人两猫一熊猫在月色中走远了。 身影逐渐消散在原野迷雾中,但故事依旧流传。 不远处,层云散尽,新的一天终将到来。 碧蓝如洗的海平面上,正缓缓升起一颗太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完结啦,这1w5+感觉不能分开发,所以请了两天假。 本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啦!有很多话想说,但因为连续超负荷工作了好几天,实在是没有任何表达欲,可能会晚几天在微博和大家唠唠嗑。 番外也要过段时间再说,现在实在有点晕字。 总之,非常非常感谢能看到这里的你,你的阅读与评价对我来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回应。 这本书连载期间多次因破防导致断更,真的非常抱歉,对不起,给各位再磕三个ojz下本一定全文存稿再没有这种事了!呜呜呜对不起! 下本会写古耽《永安十三年》,不出意外是个120w字大长篇,正剧群像朝堂权谋乱世风云……之类的。预收在作者主页感谢你的收藏! 再次感谢各位的包容与阅读。我们下个故事再见!=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