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美人如名将》 1、重生 “徐应白……” “徐应白!!!” 凄厉痛苦的哭喊声在耳边骤然炸开。 徐应白模糊的意识被这声声泣血的呼唤拉回来,他目光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火光,炽热的火焰烧上梁木,难以支撑的横梁轰隆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冲天火光下,一个身着斑驳白衣的的人背对着他跪下来,挺直的脊背逐渐弯下来。 火舌燎上他的衣衫,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攥紧了手中的一样东西,而后深深吻了下去。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话音落下,他缓缓倒下,徐应白下意识伸手想要拉住他,手却穿过了他的身躯,徐应白一愣,繁盛的火光在此时扑面而来,迅烈的火焰瞬间将他们吞没! 西北官道黄沙遍野,士兵列队而行,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坠在中军中缓慢行进着。 马车内,徐应白猛地睁开眼睛,扶着马车内的桌案起身。动作之间,他身上披着的浅灰大氅连带着桌上的纸笔一同被扫落在地。 被烈焰灼烧的惊惧慢慢消了下去。 那个人……是谁? 刚才……是一场梦吗? 还是说,是人死之前走马观花的幻觉? 他急促地呼吸着,马车内的景象映在他眼底,胸中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疼痛告诉徐应白,至少他现在不是在做梦。 我这是死哪去了?徐应白心中想,阎王府还是三清庙? 南渡前那不成器的皇帝和肃王勾结,在渡江之后设局杀他,万箭齐发,无处可躲。 中箭时清晰而又凛冽到几乎失去意识的疼痛不是假的,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就要晕死过去 中箭之后又落入滔滔江水之中,徐应白不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自己还能活过来。 中箭落江……能找回尸体都是三清保佑了! 徐应白叹息之余,又是深深的愤怒! 他从未有不臣之心,也尽心辅佐魏璋!可魏璋却要他的命! 甚至等不及鸟尽弓藏,就要他万箭穿心而死! 岂有此理!!! 纸笔掉落的声响惊动了在马车另一边睡着的谢静微,他嘟嚷道:“……师父醒了?” 徐应白循声看过去,马车角落里,穿着灰色道袍,戴着道帽的小道童揉了揉眼睛。 徐应白手指不自觉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试探叫道:“……静微?” 这一声把谢静微给叫愣了。 师父何时用这种不确定的语气叫过自己的名字? 谢静微鼓着腮帮子,眉头皱得死紧,伸手过去探徐应白的额头:“呜呜呜呜师父莫不是睡傻了,把弟子忘掉了哇?” 徐应白没躲,谢静微肉乎乎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他的眼神落在被扫落在地的纸张上。 信纸上的字迹十分眼熟,遒劲有力,吏部侍郎梅永,晋朝如今的书画大家,也曾称赞过这字千金难求。 这是徐应白自己的字迹。 落款是开明元年八月初六,字迹尚新,大约是昨天清醒时写的。 竟是自己死前一年…… 这是……死回来了?徐应白有些震惊。 而且明明只隔着一年时间,他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感觉过去了很多年。 仿佛午夜梦回,惊觉大梦一场。 也或许是生死让时间显得有些漫长了。 徐应白学道,师父玄清子常在他耳边念叨什么清静无为,顺其自然,轮回缘法……但真遇见了重生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徐应白一时之间也难以全盘接受。 世人皆言人死不能复生,而徐应白此刻看着纸张上尚新的字迹,第一次怀疑了这句话的真假。 即便真有轮回道,为什么他不是转生成一个婴孩,反而回到了死前一年? 徐应白捡起自己灰色的大氅,洁白如玉的手修长漂亮,还未像一年后那样虚弱无力,前世被送走的谢静微还在他的身旁叽叽喳喳,话多得有些聒噪。 干燥的风吹开车帘,徐应白浅淡的唇有些起皮,伴随着一点轻微的撕裂痛感。 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且熟悉,没有一样是假的。 缓了快半刻钟,徐应白勉强接受了自己不仅没死还活回来的事情。 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又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纸,上面是自己亲笔写下的战报,马车吱吱呀呀的行进,谢静微扶正自己的帽子,哭丧着脸继续叫:“师父……” 徐应白沉沉舒了口气。 前世记忆翻涌而上,开明元年四月,乌厥进犯,肃州州牧杨世清对气势汹汹的乌厥丝毫不抵抗,宁王又称病不上战场。嘉峪关告急。无奈之下,徐应白自请前往嘉峪关,任主帅,用近四月时间击退乌厥部族。 开明元年七月末,圣旨到来,强硬地要他班师回朝。 此时,他正在回长安的路上。 徐应白伸手揉了揉静微的脸,十一岁的谢静微眼角还挂着泪。 这是死后再醒来见到的第一位故人,又是自己的小弟子,性情一向淡漠,不善言辞的徐应白难得耐心地哄道:“好了,别哭了,师父没有忘了你。” 谢静微闻言瞪大眼睛,惊疑不定:“师父你是不是不被鬼上身了!” 徐应白虽然惯着谢静微,但毕竟性子淡,平日里很少这样哄谢静微。谢静微眼睛瞪成了铜铃。 徐应白嘴角抽了抽,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 谢静微吃痛,用手捂着脑袋,语气却欢欣雀跃:“是真的师父!” 傻孩子。 徐应白心中叹道,不知前世自己死后,这小不点怎么样了。 马车内散有浅淡而极为清苦的药草味,徐应白手指敲着桌面:“我昨日犯病了。” 谢静微听见这话瘪了嘴又要哭,徐应白浅浅看过去一眼,他就止住了哭腔:“是,师父昨日疼晕过去了。” 说完委委屈屈补了一句:“吓死弟子了。” 徐应白摩挲了一下手里的纸张,安抚地摸了摸谢静微的脑袋,把他歪歪扭扭的道帽扶正了。 徐应白自知自己犯病的时候吓人,但疼晕过去还是少见。 这次该是把谢静微吓得不轻。 大军是在七月廿七接到圣旨从嘉峪关回长安,如今走了近十日,徐应白掀开马车的帘子,帘外已经不是苍茫的大漠草原,已然能看到一些郁郁葱葱的草木。 此次随大军出征的兵部职方司官员曹树骑马跟在马车后面,眼见马车帘子被掀开,连忙一挥马鞭上前,弯下身问:“太尉有何吩咐?” 徐应白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青年,青年约摸三十岁出头,身上穿着甲胄,身形还算健硕,眉目也疏朗,左眉中心有颗大大的黑色痦子。 这标志性的痦子让徐应白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自己当年点的随军将领,曹树。 他按了按眉心,心说这也没隔多久,怎么忘了这么多事情。 曹树那边还等着徐应白说话,没过多久,徐应白淡漠平静地声音响在他耳边:“无事。” 曹树闻言松了一口气。 而后又急急补充道:“若太尉有事,尽可叫下官!” 他话音一落,那帘子就放下来了,曹树只见那一闪而过的苍白下颔微不可察地点了一点。 曹树紧张的脊背放松下来,他完全不敢怠慢这位年纪轻经的太尉大人。 若是在四个月前,他或许还会对徐应白嗤之以鼻,一介文官,因学道而被先帝看重任为顾命大臣,虽素有才名,也政绩斐然,百姓敬爱,百官敬佩,但过于自信了,竟也不自量力地自请前往嘉峪关抵御乌厥? 乌厥骑兵之骁勇,连能谋善战,打了半辈子仗,拥有整个大晋最优秀的骑兵的宁王都称病说不能前往抵御乌厥,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何自信自请前往边关! 可是四月以来他同徐应白一同抵抗乌厥入侵,这个年轻人坚定的心志与遣兵调将的能力让他惊叹不已。 不过其下手快准狠,斩杀叛军的凌厉也让人心惊。 曹树感叹,难怪此人会被点为现今陛下顾命大臣,果非池中物也! 当为冲天而上的蛟龙! 而此刻“蛟龙”本人并不知道曹树心中对他的赞叹,他正靠着手掌,微微闭着眼,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模样。 按照这路程,行到长安还要十几日,徐应白打定主意要好好休息,顺便琢磨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前世回长安后不久,乌厥就再犯边境,他本想再度请命前往嘉峪关,晋灵帝魏璋却声嘶力竭地说要南渡,他力谏未果,跪在宣政殿那一整晚要陛下收回成命,也没换来晋灵帝的回心转意。 只能着手准备南渡,想着把皇帝送过去,他再渡江回到中原平乱,没成想竟然在刚刚启程回长安时,就被肃王府那一群弓箭兵给射成了刺猬…… 真是……功未立,身先陨,死得那叫一个惨烈,尸体估计全喂了鱼。 徐应白支着脑袋,手里的毛笔吸满墨汁,墨水滴落在信纸上,正将“陛下”二字给糊了个严实。 想来此时魏璋也快与肃王魏景明暗度陈仓了。 徐应白前世忙得没空管魏璋干什么,这昏庸皇帝除了花天酒地就会炼丹嗑药,除了年纪尚轻折腾不死以外没什么可以称赞的点,放几个能干的大臣守着,还堪堪能挣个守成之君的名声。 他也就没防着魏璋。 却不想魏璋居然悄悄去联系肃王! 真是……徐应白想了一会儿,给远在长安花天酒地的魏璋安了个恰如其分的评价——愚蠢至极。 忠臣不近,反而朝令夕改去投靠野心勃勃的藩王。 肃王那样虎狼之人,魏璋与之谋划,无异于与虎谋皮,肃王得了个皇帝,岂不是扯了面大旗,挟天子以令诸侯! 徐应白把桌案上的地图拿过来,草草看了一眼,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既然魏璋非要南渡去给人当孙子,那就让他去。 不仅让他去,还要送他份大礼。 徐应白冷漠的目光扫过长安二字。 谢静微看见自家师父那淡漠的神情,冷峻的目光,不由得一抖,想着又是哪位大爷要倒霉了。 总不会是发现自己没专心练字吧! 他正瑟缩着,头又被轻敲了一下,师父那要命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你躲什么?坐直。” 谢静微神情一凛,挺直了小身板,老老实实道:“我害怕。” “咳咳……” 徐应白病没好,忍不住咳嗽了一下,谢静微着急忙慌凑过去给他拍后背顺气。 徐应白边咳嗽边问:“咳咳……怕,你怕什么?” 谢静微一边拍一边理所当然:“怕师父啊!” 徐应白:“……为师有什么好怕的?” 谢静微:“怕师父罚弟子抄书嘛。” 徐应白:“…………” 他哑然失笑,伸出手,教训般地轻轻敲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 2、大狱 开明元年八月十九,大军终于步入长安。 百姓夹道欢迎凯旋的将士,中军却没了那辆马车,奉命前来迎接的几位大臣面面相觑,对着曹树诘问道:“徐太尉何在?” 曹树连忙替徐应白解释道:“太尉抱病,已经先行回府了。还让下官给诸位大人赔个不是,让诸位大人白跑一趟了。” 这倒不是假话,满朝文武都知道四月前走马上任太尉一职前往嘉峪关抗敌的徐应白在回长安的路上病倒了,陛下因此也特赦他回长安先休养好后再进宫述职。 因此听闻曹树如此说,几个人连忙挥手说无妨,又说改日再去拜见太尉。 而长安城一处低调的府邸内,徐应白正靠在绿茵下面,监督谢静微写字。 他病早就已经好了,只是懒于应付这些朝廷大臣,便称病回府,一回来就检查谢静微的课业。 谢静微是他十八岁那年收的小弟子。 这小娃娃本来应该被徐应白的师父玄清子收为关门弟子,奈何这小娃娃一看见长着把长长胡须,手里拿着把拂尘追着几个弟子大骂毫无形象可言的玄清子,当即吓得倒退两步。 玄清子的凶狠严厉把时年七岁的谢静微吓得哇哇大哭,抓着徐应白的衣摆不松手,哭着要拜徐应白为师。 玄清子劝了好几天都没用,只能让谢静微给徐应白磕了三个头,再奉了一杯茶,拜了徐应白作师父。 事后玄清子问谢静微,这道观里那么多人,怎么非逮着徐应白这个福薄的人拜师! 谢静微家里人常教导谢静微要诚实做人,因而闻言老老实实回答道:“师父长得好看。” 此话气得玄清子吹胡子瞪眼,年纪轻轻的徐应白自然比他这个糟老头子更加赏心悦目啦! 但谢静微确实没说错,徐应白确实长得极为好看。 仪态气质必不用说,徐应白身姿如青松竹柏,颀长挺直,气质如空谷幽兰之淡雅,又如遗世白鹤之孤高,容颜极盛,昳丽俊美,肤白如深冬之霜雪,鼻梁高挺,唇色浅淡,眉心有一点朱砂,一双眼睛极漂亮,鸦羽般乌黑的长睫下,是琥珀色的眼眸。让人见之忘俗。 自他入世起,见过他的人没有谁不为此等容貌气质叹服,更有人谓其容颜可与日月相争,遍寻天下未见有容颜气质能与其媲美之人,实在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不过即便自家师父有如此相貌,谢静微此刻也无暇顾及了。 今日他抄道经抄错了一个字,便被徐应白勒令抄百遍,他当初拜师时,可没想到过这小师父会这样严厉! 撒娇打滚也没用,徐应白又不吃这一套。 谢静微只能苦哈哈抄,心想师父怎么就不能一直像那天病醒之后那么温柔可亲呢? 还没几天,就变成严厉的样子了。 徐应白看着谢静微抄书,周边有几位侍从恭谨顺从地站在一旁侍奉,刘管家手里拿着网,正抓着树上叫得嘶哑的蝉。 谢静微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的。 徐应白看了一会儿,声音清润:“静微,明日我差人把你送回玄妙观吧。” 谢静微一听就炸毛了:“弟子不要!” “听话,”徐应白的语气不容置喙,“长安很快就要大变,你回道观安全些。” 谢静微闻言委委屈屈:“弟子走了,谁来照顾师父啊?” “为师今年二十有三,你才多大。” 言下之意,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况且你是偷跑出来的,”徐应白垂下眼睫,好整以暇道,“现在回去认错,师祖顶多罚你禁足半月。” 若是跟着我,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命啊。 徐应白心中叹息。 谢静微瘪嘴要哭。 徐应白一眼看穿,随即情真意切地补充:“哭也没用。” 谢静微这下眼眶是真红了,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边抄书,本来就写得不好看的字更加歪歪扭扭。 “认真抄。” 徐应白瞄了谢静微一眼。 谢静微“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师父不要弟子了呜呜呜呜,师父还凶弟子!” 徐应白:“………” 这撒泼打滚颠倒是非胡言乱语的样究竟是被谁惯出来的。 徐应白坚信肯定不是自己的问题,肯定是玄妙观的师兄弟和师父把谢静微给惯坏的。 他叹口气:“你真是我教过最会热闹的学生。” 谢静微抽抽搭搭:“师父不是只有我一个弟子吗?师父你有其他弟子了?!” 深感自己地位被威胁的谢静微哭得更厉害了。 徐应白却被谢静微问得一愣。 “没有其他弟子,”徐应白缓慢地回答说,“只是……先前也教过几个人习字。” 不过那是前世的事情了,如今想来竟也觉得久远异常。 谢静微还在哭,徐应白不擅长哄孩子,想了一会儿正色道:“别哭,有一个人字写得比你难看。” 逮了好几只蝉下来刘管家乐呵呵说:“公子这般哄小公子,只怕小公子要哭得更厉害了。” 徐应白闻言面色一哂,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多时,谢静微就抄累了,趴在案上睡着了。 徐应白熟练地把小孩抄起来,刘管家忙上前去要把谢静微接过来。 徐应白微微摇头示意不用。 刘管家即刻退到了一旁。 这群下人被徐应白教得极好,平日里虽也会和徐应白开两句玩笑话,但令行禁止,对徐应白恭谨得很。 把谢静微放在床上,徐应白打开窗棱,有细风透过窗台吹进来,随着风送进来的,还有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 徐应白取下鸽子腿上的信。 信是玄清子寄来的,信里面亲切问候了谢静微的现状,并对徐应白表示以后一定会加强道观的防卫,以免有闲杂人等乱跑出去。 信的最后,玄清子轻飘飘地问自己的弟子,现如今他树大招风,不少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需不需要几个武功高强并且缺钱的江湖人去保护他的安全。 那倒是确实需要有人护着他。 前世南渡的惨痛教训放在眼前,徐应白确实需要几个能打的人围在他身边,以防不测。 徐应白展开信纸,提笔写字,写到一半忽然顿住了。 只是这信一来一回就要大半个月,玄清子发赏金令也要些时间,到时候还要筛选人手…… 等到人来,也得十一、二月了。 徐应白捏了捏眉心,好半晌儿才停下来,他想起来一个可用的人。 前世自己并非没有贴身高手随行,相反,自己身边确实有一个以一当百的人。 那人确有才能,领兵打仗都不在话下,只不过前世自己与那人关系不算太好,势同水火,若不是自己镇得住,换个人估计没当多久护卫就被斩脑袋了。 当然,主要那人不是很听话,徐应白想,自己不得已只能采取一些半真半假的非常手段让人就范了。 但他确实兢兢业业,护住了徐应白许多次。 除了最后那一次。 南渡遇刺前夜正好是他们约定散伙的那一天,徐应白遵照约定给了他解药,让他离开。 没承想第二天,就遇刺了。 滔滔江水之上万箭齐发,唯恐徐应白死不透,魏璋表情凶狠却又佝偻着背躲在兴奋的肃王身后,徐应白落入江水前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那人不知为何去而复返,双目通红,疯了般朝他冲过来! 徐应白记得自己那时很不地道地想,……他是不是怕自己死了找不着人报仇。 但若是他当时还在自己身边,徐应白想,以他的本事,兴许自己不会死得那么早。 不过也不一定能活,毕竟肃王可是铁了心要他死透。 可惜都是过去的事了,往事不可追啊。 徐应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名字写在了纸上。 ——付凌疑。 徐应白搁下笔,本想把那张纸给扔进纸篓里面,想了想又觉不妥,便将那张纸垫在最底下,用镇尺压好。 他踱步走出房间,把李十一叫了过来。 李十一是他三年前刚进长安时从东市赎回来的仆役,人长得周正,也伶俐,瘦瘦高高的一条,跟筷子似的,府里的人戏称其为“李筷子”。 三年前李筷子家有病重老母,徐应白还代为出钱诊治,若不是徐应白,估计家中老母已然病故了。 李筷子是个孝顺人,因此心中对徐应白极为敬重,一听徐应白叫他,连忙赶过来听徐应白差遣。 “十一,”徐应白系好衣带,吩咐说,“同我去趟大狱。” 李筷子飞快地应了声是。 马车悠悠出了太尉府,往大狱的方向行去。 行至大狱门口,李筷子拿着银子往守卫那处奔去,那守卫掂量了一会儿银子的份量,立刻喜笑颜开地让了道,没记名就把人放进去了。 没多久,徐应白在狱卒的带领下行走在大狱之中,路过的其他狱卒低垂着眼,装作看不见。 很快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往徐应白的方向走,这等大官办事,他们这些小喽啰还是别凑热闹得好。 大狱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罪犯人,有一大半此生都不能见到阳光了,监管大狱的官员显然也不把这群人的死活放在心上,狱内潮湿异常,臭气熏天,到处是让人作呕的腥臭气息,有些犯人疯疯癫癫地在狱内大笑大哭,更有甚者因为太久没吃饭,饿得两眼昏花,正啃着自己腐烂的手臂和脏兮兮的头发。 “公子小心些,这里有个坑。”李筷子紧张兮兮地护在徐应白周围,并警惕地看着两边的犯人,尽管他们根本出不来。 徐应白轻车熟路地往牢狱中走去。 大狱他上辈子来过一次,同这次一样,是为了一个人。 前世梅永向他举荐,说有个可怜人,希望太尉能将他从大狱里捞出来,况且其人武功高强,又是将门之后,留在身边办事也是不错。 梅永对徐应白有恩,徐应白前世便应下来了,把付凌疑从大狱里面提出来随行。 不过这一次,是徐应白自己想要来的。 因为他想有一把趁手的刀。 再加上……这人确实还有很大用处,不能死在这。 于是徐应白抬手敲了敲柱子。 “付凌疑。” 牢狱内的犯人猛地抬起头,如鹰般的眼睛看向了徐应白。 3、死囚 说实话,付凌疑的目光算不上是友好,简直就像是雪原上的饿狼看见了猎物,恨不得直接扑过去! 紧接着,徐应白听见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李筷子生气地跳起来:“不得对公子无礼!!!” 徐应白抬手制止了李筷子即将脱口而出的破口大骂,示意身边的狱卒把门打开。 付凌疑是罪大恶极的死囚,因此获得了刑部单独一间牢房的殊荣。牢房里面脏污满地,腥臭的血气上涌,徐应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尽管在嘉峪关那动辄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战场上待了四个月,徐应白仍旧不习惯,也不喜欢血腥气。 付凌疑的目光阴恻恻的,眼珠子好似透不进光,黑得吓人,一瞬不转地看着徐应白进门,在看见徐应白洁白的衣摆染上牢房里的尘灰时,终于动了一动。 他的眼神夹杂着哀戚又疯狂的味道。 徐应白没注意这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付凌疑。 付凌疑身上穿着布满干涸血迹,破破烂烂,也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灰色囚服,头发被血黏连结在一块,手脚全都被生着紫红铁锈的镣铐锁着,铁链分别拴在墙壁上四个成年男人小腿粗的铁环上。 他双手被高高吊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跪着,周边有好几只爆浆的死老鼠,狱卒当然没这个闲心帮他打老鼠,想来是他自己揍的。 徐应白眉头皱得更深,怎么看起来比前世还要惨。 前世付凌疑虽然也被关在大狱,但有人照拂,处境没有那么凄惨,徐应白记得当时付凌疑没被这么锁着。 “他的腿怎么了?”徐应白皱着眉问。 “回太尉大人,”狱卒脊背僵直,“这人太不老实,试图逃跑好几次,小的们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将他的腿打折。” 徐应白:“……” 前世好歹没断腿呢,这人这辈子发什么疯了? 徐应白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对李筷子道:“你和这位大人先出去,我有些话想问问他。” 李筷子颇有些着急:“公子不可,若是他胆大包天伤到公子怎么办?!” “我不会。” 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多久没说话了。 仅凭声音就知道,他喉咙估计干疼得不行。 “唔,他说他不会,”徐应白面不改色,把一包药交给李筷子,“十一,叫个大夫,再拿碗水过来。” 李筷子跺了跺脚,知道劝不动,只能应了声是,依言退了出去。 徐应白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黝黑的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他那脏了一角的衣摆,未等徐应白发话,他阴戾却又带着点兴奋地说:“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不用多说,我和你走。” 徐应白:“……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带你走,不是来要你命的?” 他淡漠如冰雪的声音让本就阴冷的牢房更加凉飕飕。 付凌疑的脊背僵直了一瞬,随即咧开嘴笑得张狂肆意:“猜的。” 不太对劲,徐应白想,前世来接付凌疑,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劝出去的。 这是因为付凌疑与朝堂——说得更准些,是与大晋皇家有仇。 那是在正德十七年冬——也就是如今晋灵帝魏璋的父亲晋幽帝年间,乌厥曾大举来犯。时任嘉峪关守将武安侯付达是付凌疑的父亲。血战三月击退乌厥,大获全胜,捷报很快就从嘉峪关传到长安。 按理来说,打了胜仗,应当封赏,付达此时已是武安侯,封无可封,那么至少也应该有赏。 但当时流年不利,正德十七年天大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至正德十八年初,又遇雪灾,幽帝信奉鬼神之说,觉得是上天降罪,立召钦天监夜观天象,钦天监最后竟得出杀孽太过以至于上天降罪的结论。 当是时,太监刘莽,礼部尚书严懿德以武安侯手下士兵杀了乌厥俘虏为名,进言污蔑杀孽自武安侯起,其战三月,坑杀了无数乌厥士兵,引发天怒,这才使得天旱暴雪,降罪于大晋。 昏庸的幽帝信以为真,勃然大怒,未经调查就以武安侯未上疏便坑杀俘虏为名,要夷武安侯三族。 与武安侯交好的几位大臣数度上疏求情,也没能让皇帝改变主意,反而被削职降罪。 从长安出发的刘莽带着圣旨和人手去到嘉峪关,手起刀落,武安侯付达满门抄斩,大漠上溅满付家一百多口人的鲜血,他们没有死在强敌乌厥的手下,反而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可怜武安侯,世代为大晋镇守嘉裕关,从未有不轨之心,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让人扼腕不已。 后来据说武安侯一家的尸首是被当地的百姓偷偷带走掩埋,因为怕被发现,连碑也没有立,草草埋在了嘉峪关那一片无字碑林里面。 但谁也没想到,付家竟没有死绝,当时才九岁的付凌疑也不知道是被谁保下,竟然逃出生天! 十一年后,付凌疑背着一把刀回了长安,在付家一百多口人的祭日这一天,屠了礼部尚书严懿德满门! 而后他在刺杀太监刘莽时被抓,刘莽又惊又怒要将他凌迟处死,但是最后也许是幽帝良心发现,给付凌疑留了个全尸,说是秋后处斩。 昔日与武安侯交好的梅永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费尽心思保住了付凌疑的性命,但付凌疑至此也失去了自由,如果没有人有能力把他带出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牢狱生涯,或者是哪天要是皇帝想起他多问了一句,那就彻底回天乏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 这样的大仇,前世徐应白是逼着付凌疑出的狱门。 毕竟以付凌疑来看,给朝廷乃至于皇家的走狗办事,还不如让他继续蹲大狱! 前世的徐应白自认自己虽有些在乱世中看起来不太必要的仁善之心,但也不是吃素的。他答应过梅永要将付凌疑带出来,便必然会做到,眼见付凌疑不肯就范,干脆拿出了奸佞乱臣的样子,若是付凌疑不出大狱,他就好好清算一下付家另外六族。 付凌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口咬断徐应白的脖子,但为了其他人,也只好就范。 后来他还跟训狼熬鹰似的和付凌疑耗着,勉强把这条随时发疯的恶鬼给拴住了。 如今竟然如此简单,他话还没出口,付凌疑就要上赶着跟他走了。 这人是被掉包了? 徐应白伸出手一把薅住了付凌疑脏乱的黑发,干净漂亮的手指陷进去,迫使付凌疑仰起头来。 付凌疑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他被揪得有点痛,头皮一阵发麻,脊背僵直,话语中戾气极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别碰我……脏!” 按照前世付凌疑一开始对自己恨不得杀之的态度,徐应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脏”字是在骂自己。 “我都没嫌弃你,”徐应白冷冷道,而后仔细地检查起付凌疑的脸,看看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你到说起我来了。” 徐应白没有摸出人.皮.面.具,眼前这个付凌疑货真价实,不是假的。 他皱了皱眉。 付凌疑正要说话,徐应白随手接过李筷子递过来的水,往付凌疑嘴边放。 付凌疑竟毫不犹豫地喝了。 而后徐应白纡尊降贵地蹲下了身,让付凌疑喝得舒服点。 “我不养闲人,”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说,“我救你,是因为我缺把好用的刀,拿来杀人,也拿来自保。” “你喝的水里有我下的毒,”徐应白观察着付凌疑的神色,“听话些,你就不会死。” 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出现,付凌疑的神色几无变化,听到最后他居然又笑了一声,笑声嘶哑,带着疯劲。这是他第二次笑,第一次,是见到徐应白。 徐应白莫名觉得他的笑有种兴奋、危险又温柔的意味。 “我会听话的。”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轻声承诺。 当夜,大狱死了五个死囚,死人的名簿上赫然写着付凌疑的名字。 太尉府里面,谢静微委屈巴巴地和徐应白用晚膳。徐应白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谢静微偷偷把碗里的青菜挑出来,手背马上就挨了一下。 “不许挑食。” 谢静微只好不情不愿地吃了。 “吃完把剩下的经文抄了。” 谢静微开始一粒一粒地数米。 徐应白抬手给了他脑袋一下。 “师父管弟子太严啦。”谢静微小声抱怨。 徐应白看着谢静微:“那等你长大,为师就不管你了。” “哼。”谢静微一点也不信地转了头。 “刘管家,”徐应白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包一份给我院子西房住着的人。” 刘管家应了声是,动作麻利地盛了一碗饭菜端过去。 徐应白的院子在府邸东边,刘管家正思索着自家公子是不是开了窍,带了姑娘回府,却在打开房门后愣了一瞬。 漂亮姑娘是没有了,只有一个神色阴戾的青年。 青年约摸二十岁出头,同他家公子一般大,不知是遭受了什么虐待,人看起来形销骨立,瘦得有些脱相,但还是好看的,鼻梁高挺,双眼深邃,眼尾狭长,两条几乎入鬓的长眉往下压,显得整个人戾气深重。 他穿着杂役的衣服,坐在椅子上,左腿上了个夹板,应是伤到了。刘管家开门的一瞬,他猛地抬起头,手下意识抄起桌子上的匕首,整个人杀气四溢,虎视眈眈地看着刘管家。 雪亮的刀光闪花人眼,刘管家手一抖,端着的饭菜差点撒在地上。 刘管家毫不怀疑这人下一刻就能割了自己的脖子! 公子怎么把这样凶悍的人带回府了啊! 上了年纪的刘管家经不起吓,他颤颤巍巍把饭菜放到桌上,感觉那针扎的目光时刻跟着他。 “这是公子差小人送来的,”刘管家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阁下慢用。” 说完像被鹰撵的兔子,着急忙慌地逃了。 4、朝野 又过了十几日,进了九月,早上总算是凉爽下来。 谢静微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还是被徐应白派人送回玄妙观。 离去之前他眼泪汪汪地扯着徐应白的袖子不肯松手:“师父……不要送弟子走嘛……” 徐应白不为所动:“好好说话,不许撒娇。” “唔……”谢静微只能委委屈屈地上车了。 徐应白着一身苍青衣袍,站在原地时像根挺拔的竹,他看着马车渐渐远去,马车边谢静微不甘心地露出个小脑袋,高声大喊:“师父,我还会回来的!” “小兔崽子。”徐应白嘴上不客气,眼角眉梢却染上一点温柔的笑意。 前世他也在南渡之前送走了谢静微,那时谢静微也是闹着不肯走,但他心如磐石,不论谢静微怎么撒泼打滚,也坚持把谢静微送走。 那时谢静微也对他说,师父,我还会回来的。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前世一别竟是诀别。 但徐应白只觉得幸运,幸好送走了。 不然前世谢静微得跟着他一起死。 徐应白在乎的人不多,谢静微是其中一个,咋咋呼呼的小弟子陪了他几年,早已被他视为亲人。 徐应白直到看不到那辆马车才转身离开。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如今世道不太平,先帝败光了大晋的根基,魏璋又是个不能成事的,登上皇位以来也没干什么正事。 朝廷的势力日渐衰弱,地方诸王早就与中央背道而驰,现今宁王占灵州、夏州一带,肃王占苏州,杭州一带,齐王占幽州蓟门一带,除此之外,还有益州州牧李毅,肃州州牧杨世清不再听从中央管控,嘉峪关外的乌厥七部还对大晋虎视眈眈,可谓是内忧外患。 这些割据势力个个有钱有兵,不是好对付的主,而魏璋登位之后居然想着要直接削藩,此话一出,诸侯们岂会同意,若不是徐应白坚决反对,他们就举兵造反了! 而后乌厥七部闻着味从大漠里面杀出来,肃州杨世清丝毫不抵抗,宁王称病不能行军,齐王说自己这边捉襟见肘,肃王说江南兵马不习惯大漠风沙,徐应白只能自请前往边关收拾这群不请自来的乌厥人。 等收拾完回来,都过了四个月了。 徐应白踏进府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去拜见皇帝,御史台那边也不知道要参他多少本子。 不过很快这群御史台的大人们就没时间管他了。 徐应白冷冷想,再过几个月,乌厥就要卷土重来了。 雍州之地,崤函之固,在这样分崩离析的大晋下,也不过是一盘任人宰割的鱼肉。 徐应白颇觉头疼。 他在去抗击乌厥之前,不过是一介文官,没有兵马,也没有金银,后来抗击乌厥,加封了太尉的头衔。可这条头衔不过是一道封号,军权并未被他握在手中,而在乱世里面,谋略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得有兵。 锋利的刀剑是乱世中最简便的,让人臣服的方法。 但还是得想想,这兵,得从哪弄出来才行。 于是十日后,抱病在家的太尉大人终于舍得去上朝了。 他穿一身玄色宽袖官服,腰间垂一条紫色绶带,整个人孤直难近,自有一股凛冽之气。 徐应白穿戴好之后开始用早膳,他胃口不好,刘管家便只上了些清粥小菜,他草草吃了几口,正欲出门,才踏出半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刘管家:“我院子里面那人呢?” 刘管家没想到徐应白十来天突然问这么一次,一时也被问愣住了,急忙道:“奴去看看!” 刘管家刚走了两步,一道低沉暗哑肆意张狂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我在这。” 刘管家和徐应白循声望去,见墙头那立了个人。 付凌疑穿着上暗红下纯黑的窄袖交领,束着高马尾,双手手掌至腕骨缠了一圈又一圈的黑色布带,腰间配了把长匕,整个人杀气腾腾又乖张肆意的样子,但是徐应白的目光一看过来,他浑身的煞气就如烟般散去了,甚至还靠近了乖顺听话这个和他毫不沾边的评价。 若不是他手握着刀柄,那可真是装得十分像。 这翻脸如翻书的样子简直让站在一旁的刘管家叹为观止,觉得这人不去唱戏简直可惜! 紧接着,自家公子清冷悦耳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言简意赅,只两个字,却有不容拒绝的命令意思。 “下来。” 付凌疑旋身而下,落地时单膝跪在徐应白身前。 徐应白挑眉,伤好得还挺快。 “今日你陪我去上朝,”徐应白淡声道,“认认人。” 说完兀自打量了一会儿付凌疑的脸,转身回房拿了一张紫金色的面具。 回来时付凌疑还跪着,徐应白拆开面具的绑线,随口问:“怎么不起来?” 付凌疑垂着头,徐应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 这人语气理所当然地回答:“你未曾允我起身。” 他的嗓音有些许僵硬,尽力地将自己的阴戾气压下去。 “我未允,你也可以起来,不然你要跪上一天吗?”徐应白淡淡道,“我又不是恶主子,没有让人一直跪着的喜好。” 说完这话徐应白心中不由得失笑,他想起前世他罚跪付凌疑,动辄就是三五天。 不过我确实没这个喜好就是了,徐应白在心中说。 那边付凌疑答非所问:“我说过我会听话。” 徐应白淡淡回答:“你最好是。” 这一世的付凌疑与上一世偏差实在有点大,徐应白免不得对他不太放心。 “你长得太扎眼,刑部那边有人见过你,”徐应白将面具递给付凌疑,“把面具戴上。” 付凌疑双手接过面具戴好,这张面具严丝合缝地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只露一双锋利黝黑的眼睛。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徐应白后面出了门,李筷子立侍在马车旁,见到徐应白过来恭谨地弯了腰,伸出了一只手。 徐应白一手搭在李筷子的手背上,借力上了马车。 付凌疑的目光寸步不离,在看到徐应白搭在李筷子手背上那苍白修长的指节上时,危险地暗了暗。 他下意识按住了自己腰间的长匕,面具遮挡下,他咬着自己的唇,很快就尝到了一股血腥气。 然后他松开了腰间的匕首。 冷静,付凌疑告诫自己,一定要……乖顺听话。 马车停在宫门外就不能行进,徐应白自然也不会带着李筷子和付凌疑进去,他们只能在宫门外等候。 徐应白掀开车帘下马车,未等李筷子反应过来,付凌疑已经伸出了自己的手,示意徐应白扶着他的手下马车。徐应白微微一愣,但还是将手放在了付凌疑的掌心。 徐应白幼时得过寒症,后来一直没好,身上留不住热气,全身都冰冰凉凉像个雪做的人。付凌疑却不一样,他的掌心是温暖甚至有些炽热的,隔着黑色的布带仍能觉察到,是以衬得徐应白的手越发寒凉。 付凌疑本就下压的眉眼,微不可察地拧了一下。 两只手的相触只是片刻的事情,很快,徐应白就自然而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付凌疑微微屈指,他的指尖留恋着徐应白留下的温度。 他眷恋地看了看自己仍带温度的指尖。 很快就有大臣朝徐应白围了过来。 虽说徐应白说让付凌疑跟过来认人,但绝没有要给付凌疑引荐的意思,一切都要付凌疑自己来看。 他紧紧地看着这些人,将他们的面容与姓名印在脑海中。 兵部侍郎曹树,兵部尚书付柏溪,吏部侍郎梅永………左相房如意…… 徐应白在这群老狐狸的言语交锋之下游曳自如,丝毫不落下风,浅浅交谈几句后,就和众人一起往宣政殿那边走去。 果不其然,一上朝,御史台那边就开始猛参徐应白。 一参他胆大妄为,目无陛下,回长安十日竟然一日未来参见陛下,向陛下述职,实乃藐视圣威;二参他帮扶奸佞,竟然任由肃州州牧杨世清作威作福,而不趁此机会剿灭杨世清;三参他为将无能,一战四月才打退乌厥,死伤无数,劳民伤财………… 跟着徐应白同去的曹树听到如此厥词简直不可置信。 朝廷只给他们派了两万兵马,对付乌厥骑兵已是捉襟见肘,竟然还想要他们去打拥兵六万的杨世清?!那杨世清早就和乌厥沆瀣一气,若不是徐应白私下派人谈判,早就挥刀把他们围住了! 曹树一步迈出就要反驳,却被自己的顶头上司付柏溪给拉住了。 曹树震惊地看着刚才还和徐应白谈笑甚欢,恨不得和徐应白称兄道弟的付柏溪。 “臣身体抱恙,这是朝野上下都知道的的事情,”徐应白出列回答道,“至于述职一事,臣也将其写为奏折,夹于战报交给了陛下。” “臣在家中休养,自也是陛下的意思。” “至于肃州杨世清,”徐应白向魏璋行了一礼,“陛下并未下令攻打,自有陛下的深意,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徐应白句句都在说坐在金銮宝座上的魏璋,明里暗里说御史管得太多,越俎代庖,手伸到了皇帝的前面。 “至于林大人说的最后一条,”徐应白神色淡然,转头看向一旁脸都绿了的林臣年,真诚道,“臣一介文官,自是不比武将。” “林大人若是如此不满,想必对用兵之道必然熟稔,若乌厥再次来犯,还望林大人敢为人先,尽忠报国。” 朝廷上顿时一片哑然。 谁都记得几个月前皇帝陛下在龙椅上听到乌厥来犯冷汗直流的样子,杨世清和宁王指望不上,只能从长安调集兵马前往前线。 但问及有谁愿意领兵作战,竟是无一人请命。 魏璋是个惜命的主,朝臣们顾念他是皇帝,自然也不肯谏言什么御驾亲征,武将们软饭吃多了,也没有谁敢带着兵马去应对骁勇善战的乌厥骑兵。 最后是徐应白站出来说:“臣自请前往。” 这下御史台的官员们都无话可说了。 “还有何事要奏?”上了半个时辰朝的魏璋显然已经不耐。 他吊着一双三白眼,面颊消瘦,目光掠过底下的朝臣:“无事就退朝。” 立侍在一旁的老太监刘莽得了皇帝的眼神正要开口,徐应白抢先一步道:“臣启奏。” “臣奏请征兵操练,”徐应白说,“以充实长安守卫。” 魏璋皱了皱脸,显然他不太愿意征兵操练,军费是一大支出,国库的钱花在了上面,他拿什么钱去求仙问道呢。 徐应白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晋灵帝和他爹晋幽帝不愧是父子,一脉相承地喜欢求仙问道,以寻找长生之术,多玩乐几年为己任,对于朝堂之事无甚兴趣——只要皇帝是他们就行了,况且他们养了那么多朝廷命官,又不是让他们吃干饭的。 但徐应白要有兵。 他看着高台之上的皇帝,缓缓道:“陛下,唇亡齿寒啊。” 言下之意,长安若是保不住,您还能安安稳稳当皇帝吗? 魏璋眼神一暗。他好歹是皇帝,自然听得懂徐应白的意思。 “太尉所言极是,”魏璋拍手道,“那一切就都交给太尉来办。” 5、惜命 长安九月中旬已入了秋。 校场这边的草木都开始泛黄,秋风阵阵,曹树声如洪钟,扯着嗓子操练兵马。 兵马操练之事从七日前就开始了。 徐应白得了魏璋的首肯,先是和户部那调了相应的粮饷,再发信给其余还依附中央的州府,要他们调集兵士到长安来。 最后又对魏璋好言相劝,总算是打消了魏璋想要削藩的念头,又对藩王行赏,好歹是安抚住了蠢蠢欲动的藩王们。 徐应白前世就了解这些藩王,只要不动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大都是这样的,只要不会威胁到自己,谁管洪水滔天? 等万事俱备,徐应白奉命操练起这群从各地来的新兵们。 但徐应白如今既是顾命大臣,又有太尉一衔,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只能将操练兵马的事宜暂时交于曹树之手。 曹树文武兼备,当年考的也是武举,一举中第。他本是奔着去做将军,护一方安康,但吏部那边却只是安排他在翰林院里面抄书,抄了六年终于从翰林院里面出来,进了兵部在职方司当佐官。 只是也不得兵部尚书付柏溪重用。 直到乌厥和大晋开战,徐应白点他为副将,一同前往边疆。他抗敌有功,回长安后封兵部侍郎,又加封金吾卫中郎将,这才在朝堂上崭露头角。 虽说磋磨了一阵子,但比起其他混了七八年还是个芝麻官的人,他的仕途还算得上顺畅。 不过以他的才能,徐应白仍然觉得可惜。 曹树操练兵马,上阵杀敌很有一套,经过那四个月的并肩作战,徐应白看得出他是个难得的将才。 所以他放心将这些人交到曹树手里面。 是以在朝臣看来,曹树是徐应白的人。 不过曹树觉得,他和徐应白是朋友。 练了快两个时辰,这些新兵们累得满头大汗,曹树大发慈悲给他们休息。 然后曹树一转头,就看见了徐应白。 秋日里凉了些,徐应白穿着常服,外面披了件灰蓝色的披风,脖颈处围了一圈雪白的绒毛。 有新兵也看见了他,眼都直了,奇道:“校场怎么来了个这么好看的病秧子?!”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位老兵给踹了,笑骂道:“一双眼珠子长哪去了!什么病秧子!这是咱们太尉大人!” 啊……一些新兵大惊失色,在他们心中这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太尉大人应是虎背熊腰,鹰视狼顾的凶悍样子,谁承想竟是一位如天上谪仙的漂亮书生。 曹树已经迎上去行礼:“太尉大人。” “仲直兄不必多礼,还是叫我应白吧,”徐应白单手扶了一下曹树,“仲直兄,近日来多劳累你了。” 仲直是曹树的字。 曹树神色轻快,性子爽直,也不推脱徐应白的话:“还好,不过若说受累,还是应白兄你受累更多。” 曹树刚说完,便觉得有一道锐利的目光钉在了他的身上,审视意味十足还混杂着危险的意味。 但等他抬眼寻找,那道目光又猝然消失了。正当曹树纳闷的时候,徐应白的话音又响起来:“仲直兄,我此次前来,除却看看这些新兵,还是想同你说,我想练一支精兵。” 曹树愣了一瞬:“精兵?” “是,”徐应白道,“肃王有北府兵,宁王有骁骑军,齐王有十三卫,益州李毅,肃州杨世清也有自己的府兵。而长安,什么也没有,我们需要一支能听命于我们的军队。” 曹树叹息:“但我们现在还有金吾卫和御林军。” “金吾卫疲敝,御林军散漫,”徐应白说,“边疆四月,这一切你也知晓,况且,他们不是我们的人。” “世道不平,没有兵马,我们只能任人宰割,而陛下与朝臣……”徐应白琥珀色的双目看向遥远的山峦,“你也知晓,不然你也不会在翰林院蹉跎六年,明珠蒙尘。” 曹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说得是。” “仲直兄,我们得早做打算,”徐应白语气浅淡,说出的话却深重,“如今中央是一盘散沙,地方坐大,你敢说他们之中都没有不臣之心吗!” “…………”曹树道:“应白兄,你练精兵是想为大晋,为陛下除掉那些藩王?” “不,”徐应白坚定道,“是为了天下的安定。” 这也是徐应白前世遗憾的地方,他志不在弄权,却总是被纷繁的算计烦扰,本以为魏璋即便不才,但只要天下太平下来,他也能做一位中庸守成之君。 可是魏璋亲手杀掉了自己的顾命大臣。 他不信徐应白。 所以这一世,徐应白会先下手为强。 可徐应白明白,如今自己虽然重回一世,有着前世的记忆,前世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会经历叛乱,刺杀乃至于更多的事情。 但世间万物不是一成不变的,百因种百果,除却天意,便只剩事在人为。而自己的重生已然悄悄改变了许多事情,即便有前世的记忆,也万不可掉以轻心。 他可以变,他的敌人当然也可以变。 所以只能早做打算。 “仲直兄,你当年考中武举,为的不也是一方安宁吗?” 曹树顿了一会儿,叹息道:“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当年的曹树意气风发来到长安,以为可以做一番大事业,横刀立马,建功立业,但大晋朝堂如灰蒙蒙的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宦官当权,司礼监掌印刘莽已然是第二个皇帝,左相房如意依附宦官,已然将整个朝堂变成了一言堂。诸王从幽帝年间就不再听从指挥,只待一根引线就能着起来,反咬一口。 在这样的日子下如履薄冰,许多人早就忘记了当初的志向。 “你我前往边疆时,从长安至嘉裕,千里迢迢,一路上流民逃窜,饿殍遍野,”徐应白眼睫轻颤,似是不忍回忆,“这样的天下,是你想看到的吗?” “自然不是!” “那仲直兄,”徐应白伸出手,“你愿同我一起吗?” “平天下,建功立业。” 徐应白看着曹树。 他清楚曹树的为人,曹树不是刘莽房如意之流,可以通过金钱权力威逼收买,也不像前世的付凌疑,得用非常的手段镇压才会听话……曹树认义、认理,有建功立业之心,这样的人,非诚心不能打动。 而曹树看向那只手,这手干净漂亮,骨节修长,像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但实际上,这双手的主人有百死不悔之心,破釜沉舟之志。 如此至诚至勇之人,是值得他去追随的。 曹树叹息一声,伸手与徐应白击掌为誓:“自然!” “不过,除却练兵,我还有些事要拜托仲直兄,”徐应白眼里闪过一丝流光,“我想在这些新兵里面,挑些好的做护卫,最好是孤儿,不知可否方便。” 那自然是方便得不得了,毕竟魏璋下令新兵操练去留一应事宜都交给徐应白处理,只是找几个护卫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曹树轻而易举就点了头。 而后,他就安排下属让练得最好的几队兵马列队。 徐应白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付凌疑:“你去挑。” “能接你三招的,就算过关。” “不用挑太多,三十人足矣。” “是。”一道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曹树这才意识到徐应白身后还有一个人。 戴着紫金面具的人低调地站在徐应白身后,周身气息敛得很好,乌黑的头发束起一个高马尾,头低垂着,唯一能窥见的狭长眼尾有些许泛红,看起来比兔子还听话乖顺。 他往列队的新兵走过去。 曹树:“这人……”能打吗? 曹树话没说完,就看见一个身材魁梧壮硕的新兵被一个回旋腿重重踢在地上! 尘土满天飞,曹树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声音…… 曹树:“…………” 应白身边还真是藏龙卧虎。曹树想,前有十二岁就敢上战场找人的徒弟谢静微,后有看起来乖巧顺从的侍卫一脚踢翻比他壮两个人的新兵。 徐应白微不可察地皱眉,吩咐道:“下手轻点。” 付凌疑回首温和道:“是。” 然而一转头看向新兵时又变了一个人,戾气满身,张狂的眉眼带着血气,随手点了一个人:“你来。” 新兵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 从早挑到晚,总算挑够三十个人。 徐应白与曹树道别,带着那三十个新兵和付凌疑回太尉府。 他的披风落在石桌上忘记拿了,秋风萧瑟,付凌疑看见他的发丝被风勾起来,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徐应白走了两步,忽然感觉颈间一暖,披风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伸手收拢了一下披风,语气浅淡:“多谢。” 他们两个人一起从校场离开,付凌疑落在徐应白后面几步。 他们两个人在这大半个月的相处产生了微妙的平衡,徐应白仍然在审视着付凌疑,而付凌疑顺从地执行徐应白所有的命令。 毕竟他承诺过会听话的。 如今他走在徐应白的身后,近乎贪婪地看着徐应白的背影,目光描摹着徐应白的轮廓。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 所以即便在这个人身边近大半个月,他有时仍然觉得,面前的人就像一场易醒的梦,只要触碰,就会醒来。 醒来,就再也看不到了。 而徐应白完全不知道付凌疑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两个人往马车处走去。 徐应白随口问:“知道我为什么要找这些人吗?” 付凌疑抬眼,笃定道:“你想组一支属于你的暗卫。” 徐应白语气悠然:“不错。” “我惜命,”徐应白说,“不想死得太早。” 付凌疑眼神闪烁,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长匕,匕首的刀鞘上染着洗不净的黑红血迹。 但很快,他就把手放下了——因为徐应白要上马车了。 徐应白搭着付凌疑的腕骨,稍稍用力就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前一刻,付凌疑看见徐应白搭在帘布上的手指。 他喉结上下滚动一会儿,终于忍住了上前握住那冰凉指尖的冲动。 而后付凌疑翻身上了马车的车辕,赶着车回太尉府去了。 6、皇家 徐应白挑人的确如付凌疑所说是想组自己的暗部。 暗部能杀人越货,也是情报网,这三十个人将会成为他的暗部最初的架构。 前世徐应白也有意让付凌疑帮着组织,但还没来得及挑人就南渡了。 徐应白痛定思痛,这辈子便早做准备了。 作为如今徐应白身边最能打的人,训练这些人的事也就自然而然地交到了付凌疑手上。 付凌疑也干得很好,才二十来天,三十来个新兵就被虐成了训练有素的暗卫,虽说比不上皇家的正规暗卫,但杀人放火打探消息还是绰绰有余。 徐应白对此很是满意。 等到十月初四,恰是晋灵帝魏璋的生辰,魏璋别的不上心,大操大办自己的生日宴倒是积极得很,珍馐佳肴必不用说,都是御膳房那边选的上等的食材,用的都是最精细的做法;他还命织造署那边织造了数件华丽的礼服,又大举赏赐他的亲信与宫妃……数不清的朝廷和地方官员来来往往给魏璋送礼……奢靡非凡的宫宴让人看着咋舌。 这样的宴会,不知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能办成。 但魏璋乐在其中,徐应白则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官员们阿谀奉承,大赞魏璋治国有方,看着官员们一簇两簇凑在一块,袖子里悄悄传递着贵重的礼品,以求搭上一丝半点贵人的线,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舞女婀娜多姿,手上飘带翩翩,顾盼神飞,时不时朝着列坐的王公贵族抛去媚眼;乐工穿着精美华贵的绫罗绸缎,手指拨弦,频频对着朝他们传来暧昧眼神的公子哥点头致意。 房如意正在歌功颂德,说的话狗屁不通一派胡言,周围的官员都在附和,说什么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皇帝陛下受用地点头,一挥手就给他们赏赐金银财宝。 都是胡言。 从长安至嘉裕,流民遍野,田荒水枯,处处见横尸,村村见白骨,哪里是他们口中的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徐应白攥着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青白,沉默的目光看着眼前一切,轻声咳嗽着。 他身后戴着紫金面具的付凌疑听见他几乎淹没在管弦丝竹和欢声笑语中那细微的咳嗽声,眸色不由得更加晦暗。 魏璋高举着酒杯,已然喝上了头,他右手边上坐着他的母亲焦太后,左手边坐着他宠爱的贵妃。 “徐爱卿在哪,”魏璋左右相看,“朕的徐爱卿在哪?!” 徐应白把玩着茶杯的手一顿,缓缓站起身来:“臣在。” 众臣震惊的看着站起来的徐应白。 看来是真喝醉了,以往不管什么宴会,陛下可都不会轻易将徐应白给叫起来,毕竟谁都知道徐大人身体不好,也就没人敢凑到徐大人那敬酒。 陛下自然也体谅,这还是那么多次宫宴以来,陛下第一次把人叫起来! 入朝以来,不管哪一次宫宴,徐应白都是低调地坐在暗处,是以就算容貌绝伦,也鲜少有人注意到他。 多少宫女太监与地方官乃至于后宫的宫妃们都只闻其名未见其人,魏璋这一点,徐应白一应,宫宴里面无数道目光都齐刷刷朝徐应白看过来。 紧接着一片嘶声响起。 “真好看啊!”有世家小姐捂着嘴惊叹出声。 徐应白神色淡淡,以手覆额,向魏璋行了标准的君臣礼。 没人注意到皇帝陛下身边的太后娘娘陡然变了脸色。 魏璋笑着:“爱卿不必多礼!爱卿平身!” “爱卿……有功啊!”魏璋醉醺醺的,服侍的贵妃用玉筷夹起小菜,往魏璋嘴里递:“陛下吃些。” 魏璋偏头一咬,却没吃上,贵妃松筷太早,菜肴落在了他的华贵的礼服上,如此失仪,还是在百官面前,没等抖如糠筛的贵妃请罪,魏璋就先恼怒地扇了她一巴掌! “混账!”魏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要你何用!滚下去!” 刚才还盛宠非常的贵妃慌慌张张地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后。 焦婉却无暇顾及自己儿子的这出闹剧,若是平常,她必然会呵斥贵妃几句,但此刻她的目光死死落在不远处的徐应白身上。 然后她开口:“哀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徐大人,徐大人丰神俊朗,让人见之忘俗,若是哀家膝下有女,必要将大人留下当驸马才好。” 徐应白福身道:“太后娘娘谬赞。” 焦婉笑了笑:“徐卿是哪里人?” 徐应白温和有礼回答道:“回太后娘娘,臣是嘉陵人士。” 焦婉顿了顿,眼神闪烁着:“嘉陵?” “是,”徐应白说,“臣自幼在嘉陵长大。” 焦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哼笑了两声:“呵呵,嘉陵……嘉陵好啊,常出美人。” “不知徐卿父母何许人……”焦婉还没问完,魏璋醉醺醺地躺倒在桌上:“母后问这么多作甚?朕又没有妹妹和女儿嫁给徐卿……” 焦婉脸色有些难看。 “陛下醉了,”徐应白淡淡道,“来人去给陛下煮碗醒酒汤。” 说完徐应白看向上头脸色难看,如坐针毡的焦太后,福了身:“臣父母不过一介布衣,臣幼时便因病逝世,多谢太后娘娘挂怀。” 焦婉勉强笑了笑:“是哀家不是,勾起徐卿伤心事了,徐卿坐吧。” 徐应白福身:“多谢太后娘娘” 而后宫宴继续行进,魏璋诗兴大发题了几首狗屁不通的诗,又赏了徐应白和几位官员许多金银珠宝,然后就让几位道士呈上几枚朱红色的丹药,吃得如痴如醉。 徐应白对这些横财来者不拒,照单全收,末了还要恭谨地对魏璋谢主隆恩。 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忽略掉那若有若无的,一直打量着他的目光。 直到宫宴结束,那道目光才不甘不愿地收了回去。 更深露重,十月的长安夜晚起了初霜,李筷子点着宫灯走在前面,徐应白披着灰色的鹤氅,一步一步走在冰冷的宫道上。 付凌疑走在他身后,几乎听不见脚步声。 “今夜太后一直在看你。”付凌疑冷不丁出了声:“她没有好心思。” “她想要你的命。” 徐应白拢了拢自己的衣服,古井无波的眼眸淬着冷冷的光:“你怎么知道她想要我的命?” “我……”付凌疑张口,忽然爆喝一声,“谁在那里!!!” 墙角处的人影被吓得一个激灵,付凌疑反手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匕,一个呼吸之间就闪到了墙角处! “慢着!”徐应白眼见付凌疑的动作,急忙喝道。 冰凉的匕首已经将来人细弱的脖颈划出一道血痕,付凌疑阴戾的目光在手上这个少年流转片刻,而后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他背对着徐应白,眼中的猩红缓慢地散去。 少年被付凌疑一脚踹在地上,苍白的脸上沾了灰,他尝试站起来,却又摔了回去,腿骨传来剧烈的疼痛——付凌疑把他的胫骨给踹断了。 “胆子这么大,”徐应白上前两步,一把薅住了付凌疑的发尾,把人拽了回来,喝道,“在宫里也敢杀人,不要命了!” 付凌疑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却一言不发,极其顺从地顺着徐应白的力道回来了。 徐应白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少年,火光映照着少年满是冷汗的脸。 而后徐应白一愣:“七殿下?” 被称作七殿下的少年抿着唇:“大人……求您……救救我乳母……” 冷宫内,李筷子正在点灯,付凌疑靠在朽了一半的柱子上,太医正在内室给那生病的乳母诊治。徐应白扫了扫椅子上的灰,环顾了一下四周:“殿下受苦了。” 不怪徐应白如此说,七皇子魏珩好歹也是皇帝的兄弟,虽然没封王,也应该有个像样的住处,但魏珩却因生母身份低贱,是一个洒扫奴婢,被幽帝认为是耻辱,一直住在这破败的冷宫里面。 家具上面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门窗破烂遮不住风,角落里生着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摆在案上的瓷具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徐应白叹了口气。 他上一世见到魏珩是在南渡前几日,那时他核对南渡的名册,发现七皇子不在,便差人去找,找了半个时辰才把人找到。 瘦弱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徐应白忽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便许诺魏珩有空可以过来他这借些书读。 后来魏珩读书,兴许是因为先前未曾有人教过,总是有不懂的地方,徐应白后来便不只是借书,也把功课解疑的活给揽下来了。 南渡几月,他同魏珩虽未行过拜师礼,却是实实在在的师徒。 只是自己终究死得太早,徐应白手指敲在扶手上,不知他后来如何了。 那边魏珩声如蚊呐地回答:“无碍,我乳母她……” “太医在诊治了,殿下稍安勿躁。” 徐应白说话间,李筷子已经将灯点好了,阴暗冷寂的宫室顿时明亮起来。 暖黄的灯光下面,徐应白眉间一点朱砂越发鲜红,他微微垂着眸,宛如一尊神祇。 “敢问……敢问大人名讳。”魏珩轻声说,“改日必将登门拜谢!” “微臣姓徐,名应白,无字,”徐应白回答道,“举手之劳,殿下不必挂怀,倒是微臣该向殿下赔罪,伤着殿下了。” 魏珩闻言却震惊地瞪大眼睛:“您是……徐大人!” “是。”徐应白温和地应了,“怎么了?” “……我……”魏珩磕巴了一下,“很仰慕您。” 本来抱着匕首松松垮垮站着的付凌疑闻言直起了身。 “仰慕微臣?” 徐应白轻挑长眉,没想到魏珩会这样说。 魏珩重重点了点头:“我听闻您有举世之才,普天之下,千万学士,皆比不得您。”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不紧不慢道:“都是谣传,臣和许多人一样,不过是有一些小聪明。” 魏珩摇了摇头:“您和他们不一样,如果您只是有一些小聪明,那您为何会自请前往边关呢?” “边关那样遥远险恶,稍不留神就会失了性命,”魏珩语气真挚,“可是您去了,万千黎民因为您而没有成为乌厥骑兵的刀下亡魂。我听宫里的宫女太监说您还安置流民,兴修工事,您从嘉裕回长安时,边关百姓十里相送,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们一样只有些小聪明呢?” “如果和他们一样只有小聪明,”魏珩说,“您不会去边关,也不会救一个无权无势,没有几天好活皇子的乳母,因为这对于您来说,都不是划算的事情。” “您和他们不一样。” “殿下言重,折煞微臣了。” 徐应白淡声道:“微臣没有殿下说的那么好。” “有。”魏珩语气笃定。 这时,太医陈岁背着一个医箱出来了,魏珩眼见有些着急地支起身子,徐应白见他吃力,不着痕迹地伸手扶了他一把。 “我乳母她怎么样……” 陈岁惋惜道:“殿下,您乳母的病已经深入骨髓,现在医治已经太晚了。微臣医术不精,实在没有办法。” “……”魏珩的眼眶红了又红,“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过一些?” 陈岁点点头:“这微臣倒是可以做到,微臣回去就给殿下抓药。现下微臣还要去给贵妃娘娘号脉,得先行告退,望殿下恕罪。” 魏珩轻轻点了点头:“多谢陈太医。” 待陈岁退下,徐应白看着双眼通红的魏珩,温和道:“殿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若是无力回天,殿下也不要自责。” 魏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付凌疑闻言却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徐应白苍白而平静的面容上。 “外臣无旨不能留宿宫中,臣也要告退了。” 魏珩点了点头说:“好,今日多谢徐大人。”末了又看了看自己的腿,歉意道:“恕我不能相送。” “徐大人……”魏珩忽然又鼓起勇气叫了一声徐应白,“我……我能……” “……”徐应白盯着魏珩惨白冒冷汗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 “唉……” 还是个孩子啊。 如果没记错,魏珩现在也就十四岁,没比谢静微大多少。 “殿下若是不嫌弃微臣才疏学浅,”徐应白解下自己的玉佩递出去,“可以凭这块玉去找微臣。” 玉佩触手生温,魏珩惊喜地看了一眼,正欲道谢,徐应白已经转身出门,衣摆飘过洒下一地月光。他身后跟着的那位带刀侍从转着手里面的匕首,目光在他手里面的玉佩停留一会儿,也转身走了。 结果第二日清晨,魏珩发现放在床边的玉佩换成了一块漆黑的令牌,上书“徐府”两个大字,牌子下面压着张纸条——“此物同样能出入太尉府,我同你换。” “还有,不许告诉徐应白!” 字写得凶神恶煞,上面沾着几滴鲜红的血,仿佛是一种威胁,魏珩眼角狠狠地抽了一下,把那块令牌握在了手里。 7、道经 十月廿二,肃州。 狂风大作,黄沙与飞雪混合在一起,卷走枯枝荒草,噼里啪啦打在肃州牢固的城墙上。 城墙底下是冻死的百姓,一个四五月大的孩子哭声细碎,细瘦的手臂拍打在面容青灰,已经死僵仍死死抱着他的母亲脸上。 小孩哭声渐渐微弱,很快就被风沙掩埋。 墙内的州牧府里面烧着炭,暖融融的,几名泼辣奔放的胡姬轻纱裹身,手指在胡琴上翻飞,边弹边跳,还时不时向周围的人投去狡媚的目光。 杨世清酣畅淋漓地喝酒吃肉,他的下首坐着一个穿着乌厥服饰,腰间配着弯刀和狼牙的男人。 这男人约摸二十来岁,生得极其俊美,高鼻深目,眉长唇薄,皮肤是被阳光晒出来的古铜色,两边耳垂都挂着金玉制成的耳环,可见其身份尊贵。 “阿古达木王子,”杨世清笑眯眯的,脸上的肥肉一层挤着一层,“咱们中原有句俗话,叫“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阿古达木鹰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杨世清。 杨世清耸耸肩,对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眼神视而不见:“今年收成不好,我们肃州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有余粮卖给你们呢?” 阿古达木眼中有痛色一闪而过,冷冷道道:“中原人,你承诺过会给我们供粮。” “那也得我们有粮啊,”杨世清摊手,嬉笑道,“给了你们乌厥人,我们吃什么?” “再说了,你们现在有银钱买吗?” “这世道不好,又年年闹灾荒,你们乌厥除了手里的弯刀还剩什么?”杨世清语重心长地劝道,“阿古达木王子,要我这个粗人来说,你们还是去抢吧!”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的,”阿古达木语气极冲,“但是我们遇上了你们陛下的军队。” 他们第一次受到了这么强烈的抵抗,坐镇军中的人极会调兵遣将,即便有杨世清派来领路的中原人,他们竟然也没有攻破哪怕一座城池,甚至连原来攻下的城池都被大晋军队重新夺回来了! 鏖战四月,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拿到,反而折兵损马,死伤无数。 “……那也是没办法,”杨世清打着哈哈,“谁知道朝廷派来的竟是个狠角色。” 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没再和这只狡诈的肥狐狸继续说话,他只是往杨世清前面那几盘肉碟投去一眼,捏紧了茶杯。 没过半晌儿,他就起身离开,杨世清乐呵呵地送他走,恨不得他走得更快些。 “王子……”迎上来的侍从庆格尔泰欲言又止,“怎么样?” “借不到。”阿古达木戾气极重,“杨世清这个老东西……他不想帮我们,和中原的战斗让这个懦夫害怕了。” 庆格尔泰忧心忡忡:“可是黑蛇部和图狼部已经断粮好几天了,再这样下去,就要饿死人了!” 饿死人不是小事,乌厥部族茹毛饮血,要是饿得被逼疯了,杀自己部族老弱妇孺也说不定。 “…………”阿古达木咬着牙,“那就去抢!” 大漠狂风大作,冷风从嘉裕直下再往东行,吹进了长安城。 立冬已过,长安开始下雪,雪不大,细细密密的落在枯枝上。 徐应白穿着黑色的大氅,正坐在亭中与梅永下棋。 棋盘上黑白二子错落而行,梅永一身常服,须发斑白,思考片刻落下一颗白子。 徐应白看着棋盘一会儿,遗憾道:“梅先生,我又输了。” 梅永哈哈笑了两声:“是应白手下留情了。” 亭外细雪簌簌而落,微小的雪声窸窸窣窣的,徐应白抬起头,呼出一口白气。 梅永也看向外面的雪色,过了一会儿开口问徐应白:“你师父近日如何?” 徐应白转过头,揉了揉冻得发僵的手,温声道:“师父说他近日在参道,应是闭关去了,我替师父谢谢梅先生挂念。” “哼,参道,”梅永将棋盘上的棋子捡回去,“他倒是说得出来。” 徐应白垂下眼睫,并不过多言语。 忽然亭外一阵劲风袭来,徐应白右手下意识地往腰间一探,只是抓了个空,紧接着,怀里忽然被塞了个汤婆子。 踏雪而来的人一身阴戾寒霜气,塞完汤婆子后在一边站好,脸上仍严丝合缝地戴着那张紫金面具。 暖烘烘的汤婆子让徐应白冻僵的手指恢复了一些活力。 “你的侍从倒是体贴,”梅永抬眼看了一下这贴心侍卫,忽而愣住了,“……你是……” 徐应白手指摩挲着汤婆子的纹路,转头对付凌疑不紧不慢道:“你先退下。” 付凌疑几乎是在徐应白话音落下的一瞬就毫不犹豫地踏出了亭子,雪落了他满身。 “他是……”梅永语气有点不确定,“付家的?” “是,他是付家的遗孤,”徐应白解释道,“我将他从大狱里面捞了出来。” 梅永一瞬间有些失声,缓了一会儿问道:“你救他是为了什么?” 谢旷教出来的这孩子,梅永心想,虽然与谢旷性格迥异,但是心眼却和谢旷一样多,千儿八百个数也数不清。 因而梅永当然不会以为徐应白把人捞出来是因为好心。 “我记得先生和武安侯私交甚笃,武安侯被降罪时,您也求过情,还因此险遭杀身之祸,”徐应白笑得温柔可亲,“因而我就把人提了出来,要先生欠我一个人情。” 梅永看着徐应白,叹气道:“你即便这时候不把人捞出来,我以后也是要求你去救的。” “先生言重。”徐应白端得一副温良恭俭让,“这人也还有可用之处,武安侯一脉未绝,他日平冤昭雪,他就是我控指刘莽的活证。” “那事成之后,”梅永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在棋篓里面,“你放他自由吧。” “自然,”徐应白答应得干脆利落,“事成之后,随他天高海阔。” “那你要我做什么?”梅永问。 “梅先生,”徐应白笑了,“我想让一道士进钦天监。” 梅永面色一凛:“谁?” 因为皇帝信奉鬼神与天命,钦天监自先帝以来便备受倚重,想挤进钦天监的人数不胜数,每逢钦天监升任调动,必然有一番人前来吏部送钱送宝。 “南海道士的弟子刘听玄。” “刘听玄?” 此人名不见经传,梅永并未听说过南海道士座下还有这等人物,有些疑惑地问道:“此人为何得你青眼?” “……”徐应白笑笑,“自是因为有可用之处。” 梅永摸不准徐应白要干什么,但还是应承下来:“我回去便着手安排。” 言罢两个人又下了几盘棋,徐应白又连连输了好几盘,等送走梅永,雪下得比之前更大了些。 李筷子撑着伞站在他身侧,堪堪帮他挡住了簌簌风雪,徐应白如青松一般站着,声音如温雪一般:“今年的雪下得太早了。” “是啊,”李筷子接话,忧愁道,“年初也是下了好久的雪,而今往年还要七八日才开始下雪,现在下得这么早,又这般冷,不知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细雪沾上徐应白的眉梢,他低声道:“难怪乌厥又打了回来。” 漠北冷得要比他们快,天时这样不利,他们没有粮草,牛羊冻死,人也没有吃的,饿得走投无路,只能拿起弯刀朝东南方扑过来了。 上一世也是如此,乌厥兵马来得猝不及防,嘉裕关外的城池全都喂了乌厥的弯刀。 徐应白自然不指望杨世清会出兵护着嘉峪关十七道关卡,他急急走回书房,写了一封信,用封泥封好后朝外扬声道:“付凌疑!” 窗口忽然被人掀开又关上,冷气还没摸到边就被关在了外面,付凌疑声音带着风雪的冷意,语气却是温柔得有点可怕:“我在。” 刚刚进门给徐应白添炭火的李筷子听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有些恶寒。 徐应白却没注意,又在信封上加封了一道羽缴,才递给付凌疑:“让暗部快马加鞭送往安西。” 付凌疑双手接过信,指尖不经意划过徐应白的手背,徐应白毫不在意,付凌疑的手指却神经质地抖了抖。 他应声说是,然后就转身出了门,不过半晌儿就又回来了。 书房内炭火噼里啪啦响着,付凌疑脚步无声,走到书房门口时停了下来,徐应白坐在藤椅上,正在写道经。 付凌疑确信自己没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被雪声掩埋,徐应白却多长了一双眼睛一样,头都没抬一下,手里动作不停,问道:“何事?” 付凌疑垂下眼皮,挡住眼中的阴鸷与疯狂,安然平和甚至带着点笑意问:“徐应白……你信世上因果轮回之说吗?” 徐应白手指一顿,浓墨重重压在纸张上:“大抵是信的。” 就是先前不信,现在也信了,毕竟重生一事,属实匪夷所思,不以因果轮回之说解释,似乎也没有别的说法了。 但徐应白有时又觉得,事在人为,神明若真的管人间种种,又为何让信奉他的人们颠沛流离,前世种种,也许只是他在回长安的路上做了个梦。 后来想多了头疼,徐应白索性也不想了,管他是重活一世还是大梦一场呢!这一次他定不会心慈手软,重蹈覆辙。 徐应白搁下笔,转头随意问:“那你信吗?” 付凌疑磨了磨犬齿:“我信。” 徐应白有些意外:“你竟信这个?” 杀人如麻的大狱死囚犯,还会信因果?徐应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付凌疑避开了徐应白的问话。 他不知要如何说,重生这一事,说给谁都会觉得他是个癔症严重的疯子。 徐应白也懒得问为什么,只是继续写着道经,没过多久,他就感觉付凌疑已经离开,转头一看,原先站着人的地方果然已经空空荡荡了。 抄完最后一个字,徐应白放下笔,也离开了书房。 徐应白离开后不久,书房的窗又被掀开,有雪落在案几上。 付凌疑站在案前,眸色阴晴不定,他的目光像是空洞,又像是痛苦到麻木。他从那沓抄好的道经里面抽出一张来,然后将那张纸仔细地折好,放进了贴近胸口处的地方。 8、赈灾 今年雪下得太早,好几处地方都闹了雪灾,户部仓部主事庄恣连上好几条折子要魏璋下令赈灾,魏璋都懒得理会。 大臣们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帝不欲花钱赈灾——国库就那么点钱,花下去赈灾,皇帝陛下拿什么挥霍呢?也就庄恣这个愣头青还一直上疏。颇有金銮殿上的皇帝陛下不给他一个允诺的答复,就要上疏到底的架势。 这一来二去,魏璋也烦得要死,他吊着双眼睛站起来,语气阴狠:“庄恣!你是不是想骑在朕头上!” 庄恣腰杆挺直地跪下来,大义凛然道:“臣并非是在冒犯陛下,只是流民遍野,于国不利,于民不利,臣请陛下下旨赈灾!!!” 说完重重磕了一下头! 金銮殿上所有人噤若寒蝉,一时之间,大殿内针落可闻。左相房如意和户部尚书宋知章对视一眼,出列道:“陛下。庄主事说得有道理,今年冬日来得早,百姓们遭了雪灾,是该抚恤赈灾。” “胡说八道!!”魏璋大骂道,“南海真人才说过这场雪是祥瑞之兆!” “朕生辰时,肃王还送了朕一头白鹿,”魏璋嗤笑道,“这是吉兆!朕受命于天,一场大雪而已,能冻死几个人?” 底下听着这一番话的庄恣青筋直跳,正欲站起来骂人,前面忽然站了一个人。 徐应白站在庄恣前面道:“陛下说得有理,国库空虚,确实拨不出钱去赈灾。” “况且瑞雪兆丰年,确是祥瑞之兆,”徐应白道,“只是这场雪来得早了些,陛下说呢?” 得了台阶的魏璋满意极了:“徐卿说得是。” “那陛下,这赈灾一事?”房如意不死心地开口。 魏璋立刻对房如意怒目而视:“朕都说了这是祥瑞之兆,赈什么灾?不赈!退朝!!!” 徐应白站在原处没动,看着魏璋气急败坏地走了。 众臣散去,徐应白徐徐转身,刚出金銮殿的门,雪就落了他满肩,庄恣站在前边,忿忿不平地看着他。 庄恣愤怒道:“我原以为徐大人是个正人君子,不想也是个表里不一,媚上惑君的人罢了!!!” 徐应白被骂了却不生气,而是委婉道:“庄大人慎言,陛下圣明,有谁能媚上惑君呢?” 庄恣气结,骂道:“小人!” 身边官员纷纷侧目,庄恣气得拂袖而去,徐应白接过小太监递过来的伞,撑开挡住了落雪。 天地皆白,徐应白拾级而下,再走过长长的宫道,走了好一阵才出了宫门,李筷子一见他出来就连忙上前拂去他肩上风雪,然后给他披了一件厚厚的狐裘。 付凌疑抱臂倚在马车处,见徐应白过来,伸出了小臂,徐应白五指虚虚搭在他手臂上,借力上了马车。 马车内燃着炭火,徐应白脱下那身厚重的狐裘,琥珀色的眼眸映着猩红的火光。 付凌疑坐在一边,用匕首拨弄了一下炭火。 他们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马车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炭火噼啪和马车轧过积雪的声音。 炭火将徐应白青白的指节烘烤出了一些血色,付凌疑声音沙哑,含着冷意:“今日我听见有人出宫门时,诋毁你。” 徐应白不以为意,两辈子加起来,他不知道被朝臣明里暗里骂过多少次了。 是以他听见付凌疑的话,甚至还笑了一声,颇为好奇地问:“谁?说了点什么?” “户部仓部主事,庄恣,”付凌疑咬着牙,语气阴戾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提着刀去要庄恣的脑袋,“他说你是表里不一的奸佞,媚上惑主……” “……庄恣是个可用之人,”徐应白看付凌疑一脸要杀人的样子,忍不住为脑袋摇摇欲坠的庄大人说了两句话,“就是还太年轻,又嫉恶如仇一根筋,不懂圆滑变通揣测人心,若是磨砺两年,会是个好臣子。” “今日他骂我,也是因为我没有同意赈灾。” “他也算是好意,骂了便骂了吧,也不多这一两句。” 付凌疑噤了声,面上一片冷然,锋利的眉眼不带一丝情绪,但徐应白莫名从他身上读出了不高兴、委屈、难过的意思。 这一世的付凌疑怎么这般难琢磨?和上一世的差别属实有点大。徐应白皱了皱眉,上一世一开始骂自己骂得最狠的人不就是他吗? 徐应白百思不得其解,目光不由得落在握紧匕首跪坐着的付凌疑身上,再深想时头忽然疼了起来,刹那间似千万钢针扎入头颅,尖锐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抬手按住了额头,整个人微微蜷缩起来。 “嗬……”他大口的喘着气。 身边的人似乎是被徐应白突如其来的痛苦样子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慌张叫道:“徐应白!” 徐应白缓了缓,额头和手心因为疼起了细密的冷汗,他等那阵疼痛自己消散下去,把自己的胳膊从付凌疑手心里面抽出来。 “无事,”他声音冷静,“只是一时犯了头疾。” 等到眼前清明,徐应白发现付凌疑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张纸。 徐应白有些想笑:“疼的又不是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付凌疑没有说话,他垂眸掩去眼底那抹惊怕之色,头一次这么庆幸自己脸上戴了半张面具,不然徐应白就能看见他怕得牙齿发颤,嘴唇也在发抖。 等到了徐府,那股要命的疼痛散得差不多了,只是头仍旧有些晕。徐应白揣着袖子慢吞吞走进庭院,一个白糯糯的团子就朝他扑了过来。 “师父!!!” 徐应白一愣,随即就被谢静微扑了个趔趄,小孩抱着他的腰,头埋进他的怀里。徐应白哭笑不得地揉着谢静微的脑袋,无奈道:“你又跟着谁跑出来了?” 谢静微骄傲道:“跟着大侠出来的!” 前些日子玄清子去信说找了几个江湖客给徐应白,已经到了玄妙观,徐应白那会儿已经组织起了暗部,规模虽不大,但已然够用,况且江湖人,终究不比自己养的暗卫顺手,便写信同玄清子说不必。 哪想到谢静微会跟着他们跑出来。 谢静微高高兴兴:“大侠们人可好了,说我讨人喜欢,还特意绕路把我送到了长安。” “你真是……”徐应白无奈地敲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不听话。” 谢静微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弟子想师父了嘛。” 付凌疑站在一边看着俩师徒亲亲热热的样子,眼底闪过艳羡之色,但很快就被他强压下去了。 他冷若冰霜地站在一边,谢静微抬头看见徐应白身边站了个满身煞气的人,当即惊得倒退了两步,十分害怕地扯住了徐应白的衣摆,警惕地看着付凌疑。 徐应白一手把谢静微提溜过来,好整以暇道:“他是为师的侍卫,吃小孩,你要是再不听话,就让他把你片了涮汤吃。” 谢静微哼哼两声:“静微才不信,师祖说整个玄妙观,师父最疼静微了!” 付凌疑青筋跳了两下:“…………” 徐应白一路把谢静微提溜进房中,谢静微黏黏糊糊地抓着自家师父的手不肯放。 刘管家着急忙慌地要给这小祖宗穿披风,谢静微手一挥说不要,被徐应白敲了个脑瓜崩。李筷子撑着伞遮着这对师徒,生怕风雪染上他们。付凌疑走在一行人身后,任由落雪满身。 等到一行人熙熙攘攘进了正厅,付凌疑垂着眼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徐应白给他安排的偏房。 他合衣躺下,手指虚虚搭在床头摆放着的玉佩上面,好似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一点。 黑暗中,他闭着眼,快要睡着时,脑中突兀地闪过刚才徐应白苍白的面容和痛苦的神色,与久远记忆中地重叠在一起……那日他去而复返,见惊涛拍岸,大风自江上飘起,一人白衣染血,似断线的风筝从船上掉下去! 他看着这一幕目眦欲裂,神色癫狂,疯了一般冲过去想要抓住那一抹白衣,但最终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就这样落入江水中,江面晕散出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没有抓住徐应白。 而后来,狗皇帝散布谣言,徐应白……声名尽毁。 自己连最后的体面都没能为他保住。 付凌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双目血红,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戾气重得像是刚从阎罗殿里面出来。 他全身发冷,牙关打颤,神情痛苦,握着玉佩贴近胸口的地方,脊骨一节一节地弯下去,喃喃道:“……徐应白” 他齿尖含着这三个字,近乎着魔。 风雪大作,付凌疑跌跌撞撞推开门,门外天地苍茫,皆是一片白色,他踏入茫茫大雪之中,恍然想起前世的时候,徐应白曾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廊下看他练剑。 那个时候,徐应白已经病得不轻,人也消瘦下去,但威压不减,一身冷冽寒霜气,远没有现在那么温雅平和的样子。 那时自己挥剑斩雪,剑气成风,搅风雪成云。 苍茫天地,有一只孤鹰环绕其间。 停剑时,他听见徐应白说:“等南渡事成,我放你走吧。” 如同那一天,徐应白和梅永下棋,他淡淡对梅永说:“事成之后,随他天高海阔。” 我那时说了些什么?付凌疑努力地回忆着,似乎是应了一声好。 怎么能应好呢? 怎么能应好呢! “我不走……”付凌疑双目通红仿佛要滴血,低声絮语说,“…徐应白……我不走………” 付凌疑说完,忽觉一股突兀剧烈的疼痛涌上来,他愣了一会儿,感觉一阵脱力,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面。 9、旧疾 付凌疑醒时已经是夜晚,他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漆黑,头疼得像是要炸开,浑身筋骨如同散了架,说不出的疼。 付凌疑神智尚未清楚,甚至没有察觉周围有人,喃喃自语道:“怎么……没点灯?” 周遭的空气在他落下这一瞬时诡异地静了一下,徐应白蹙眉看着付凌疑空洞漆黑的眼珠,严肃道:“陈太医,您不是说他只是惊悸过度吗?” 徐应白出声的一瞬间,付凌疑立刻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了,徐应白不会不点灯,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是……自己看不见了! 看不见……看不见,付凌疑如遭雷击,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那最后的,绝望又决绝的日子。 刚把完脉开完药的陈岁也是一脸震惊,完全没想到付凌疑会看不见了,他急忙上前再看看,手快要碰到付凌疑时,付凌疑下意识就要抄放在怀里面的匕首,徐应白眼见此景,眉头一皱,冷冽的声音及时地响了起来:“付凌疑,别乱动。” 这一声打进浑浑噩噩的付凌疑耳中,他如同受惊野兽般弓起的背缓缓……缓缓地放松下来。 陈岁当作没看见,镇定地用手指掀开付凌疑的眼皮看了一会儿,又给付凌疑把了一次脉,捋着胡子认真道:“恕老夫无能,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付凌疑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在良久的沉默中终于恢复了他那为数不多的理智,想起之前在大狱醒来时,他也有过一阵短暂的失明。 他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云淡风轻,还笑了一声:“……没事,是旧疾,很快就会好。”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轻微发颤的手指没说话。 他转头对陈岁道:“多谢陈太医跑这一趟。” 一旁的侍从上道地给陈岁递一袋银子。 陈岁没接,摇手道:“太尉折煞下官了!这位公子在雪地里躺了太久,还得要一副驱寒的方子才好,老夫现在写一份,按方子抓,喝上两贴就好了。” 徐应白颔首,淡淡道:“多谢陈太医,有劳了。” 而付凌疑坐在床上快一刻钟,眼睛终于渐渐清明,能看见一些事物了。 烛火摇晃,徐应白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旁边谢静微正在努力地写徐应白给他布置的课业——这孩子太调皮,得有人一直盯着他才肯好好写。 离床不远的桌子上摆着一份热腾腾的饭菜,是徐应白刚刚叫人热好的。 注意到付凌疑的眼睛动了动,徐应白呼出一口白气:“你能看见了吗?” “能了,”付凌疑嗓子发疼,声音沙哑,忽然咧嘴笑了笑,“就算是瞎了,也不妨碍我帮你杀人。” “看得出来,”徐应白深以为然,刚才付凌疑那抄刀的手可快得吓人,“你昏了快三个时辰,也该饿了,吃点东西吧。” 主食是熬得浓稠的莲米粥,佐以一些小菜,付凌疑喝完以后,抬起头,看见徐应白坐在藤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扶手,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是一道审视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压和肃杀之意,冷冷地落在付凌疑身上。 徐应白很少这样看人,他骨子里面虽然有些淡然疏离,但在所有人面前大都是温和有礼的样子。在付凌疑的记忆里面,即便是在前世最风雨飘摇的时候,除却主杀伐决断教训下属之时,徐应白大部分时候仍旧是温和淡然的君子模样,少有如此冷肃的模样。 付凌疑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而后他听见徐应白问:“我很好奇,是什么事情能让你惊悸过度,昏在了雪地里面?” 而后又似不经意般道:“我之前听暗部来报,最近有些迹象可疑的人在徐府周围活动。” 付凌疑:“………” 徐应白定定看着他,极有压迫力的目光分毫未动。 “我……”付凌疑艰难地开了口,他向来不擅长编谎话,更何况是在徐应白面前。 他挑挑拣拣掐头去尾地把事情说出来:“做了个噩梦……被魇住了,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 徐应白手指敲在藤椅扶手上,付凌疑的神色不似作假,况且自己在付凌疑身上下了毒——他的小命捏在自己手上的。为了解药,付凌疑用不着背叛自己,也用不着对自己撒谎。 因为实在是很不划算。 于是徐应白起身,一手把谢静微提溜起来:“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稍后会有人把药送过来的。” 付凌疑紧绷的肌肉随着徐应白出门放松下来。 门外谢静微咬着笔杆道:“师父,您看起来也没多信任他嘛,为什么要把他留在您身边呢?” 徐应白揉着谢静微的脑袋,轻声道:“自然是因为他武功高,杀人越货的事情办得利索,再加上你师父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暗部那边得有人管训。” 他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为师武功不好,要是碰上了人找为师麻烦,总得有人护着为师。” “还有……为师留着他,自然是因为他有用处了。” “这样啊,”谢静微皱着小脸,“那师父老想着送走静微,是因为静微没用吗?” “…………”徐应白沉默了一瞬,敲了谢静微一个脑瓜崩,“回去多读几本书,不要问为师这样的话。” 谢静微捂着脑袋委委屈屈的“哦”了一声。 第二日雪便停了。 谢静微兴奋地在院子里面堆雪球,李筷子陪着他玩,付凌疑因为发烧,被徐应白准了在屋里面休息。此时徐应白坐在廊下,和上门拜访的梅永喝茶。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政局,又聊到这一场大雪,梅永意味深长道:“我听闻汾州,定襄郡,云中郡这几处最受雪灾之害的地方出了个良善的粮商。” 徐应白八方不动,淡然道:“是吗?” 梅永道:“那粮商布粥十里,救了许多百姓。” 徐应白垂着眼睫,眉心一点朱砂越发鲜红:“那自是极好。” 梅永见徐应白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房如意之流上疏赈灾,若是真得了赈银,不知要侵吞多少,再加上地方克扣,最后到百姓手里的,寥寥无几,和不赈灾毫无区别。” “也不知道是谁……”梅永将茶饮尽,“把皇帝赏的银子全拿去买了粮,运到雪灾之地,还挨了一顿骂。” “梅先生。”徐应白无奈。 “你的性子,”梅永见徐应白不乐意再说的样子,忍不住道,“怎的和谢旷一样倔!” 梅永坐了快一个时辰,和徐应白谈了点朝堂之事,便起身离开。梅永一走,刘管家就凑上前来对徐应白说:“公子,有个自称是您弟子的少年上门找您,老奴自作主张引他到了偏厅等您,您要去看看吗?” 徐应白闻言便知是魏珩,多日没见,他原以为是魏珩不愿意,没想这小孩竟来了。 是我疏忽,徐应白有些懊恼,魏珩虽是皇子,但实是不受宠,出宫又要避开皇城守卫,以免被有心之人发现说皇子私自联系朝廷重臣,想必不易。 到了偏厅,果然见魏珩一身灰扑扑的袄子,脸上两道血痕,手指被冻得青紫,生了冻疮。 他见徐应白进来,起身行了个礼:“老师。” “不必,”徐应白连忙把魏珩扶起来,转头对着刘管家道,“刘伯伯,烦请去外面请一个大夫。” 魏珩摇摇头:“不用请大夫,都是一点小伤。” 徐应白却坚持:“要请。” 魏珩自是拗不过徐应白的,只好乖乖坐在自己位置上等着。 徐应白亲自热了一壶茶给他,魏珩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他很少收到这样的善意,感激地看了徐应白一眼。 刘管家找来的大夫很快就到了,给魏珩开了两幅药膏,冻疮的手被仔细地包裹起来。 谢静微玩累了,被李筷子提溜过来找徐应白,一进偏厅就看见魏珩坐在椅子上,徐应白神色关切地在和魏珩说话。 谢静微霎时警惕起来,大喊道:“师父你不是说你没有收新弟子吗!!” 徐应白毫不留情地给了谢静微一个脑瓜崩:“大喊大叫成何体统,这是七皇子魏珩,你得给人家行礼。” 谢静微揉揉脑袋,“哦”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给魏珩行了个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草民谢静微拜见七皇子魏珩,七皇子魏珩万安!” 魏珩眼角抽了抽。 徐应白看得眼睛疼:“好了,起来吧。” 谢静微靠近徐应白小小声问:“所以真的是师父新收的弟子啊?” 徐应白点了下头:“算是。” 谢静微又问:“那他行拜师礼了吗?” 徐应白回答:“还没,你也知道为师不重这些虚礼。” 谢静微明白了。 徐应白等大夫给魏珩上好药,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去了书房,他一边挑了几本适宜魏珩读的书,一边背对着谢静微道:“七皇子身份贵重,你别没轻没重欺负人家。” 谢静微默默把自己准备揪魏珩头发的手收了回来。 书放在案上,徐应白温声好语地嘱咐:“这些书你先读着,也可带出徐府,若有疑问之处,尽可问我,微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先是微臣疏忽,”徐应白拍了拍魏珩单薄的肩膀,“日后每三日,微臣都会差人去接殿下,殿下别再自己翻墙了。” 话音才落,刘管家匆匆忙忙进来了,同徐应白说,宫里来人了。 徐应白眼皮半合,微微点头,同刘管家一同到了正厅,正站着等的小太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而后起身道:“徐大人,陛下召见。” 天子召见不能不去,徐应白颔首,然后就同这小太监去了。 到临近傍晚,烧了一天的付凌疑终于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了。 他出门去找徐应白,去了书房没找到,绕了一圈半路上碰上了谢静微。 付凌疑声音沙哑:“你师父呢?” 谢静微不太喜欢付凌疑,总觉得这人待在自己师父身边是因为心怀不轨,听见问话也不想回答,只想赶紧跑。 奈何这人他走哪就挡哪,阴沉的脸色和充血的眼眸看起来就像在说——要是不说就片了你。 付凌疑面色不善地盯着谢静微 谢静微连付凌疑一根手指都打不过,只得憋屈道:“师父进宫去了。” 进、宫? 前世之事浮现眼前,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付凌疑心头,他脚尖点地,匕首被握在手心,疯狂地往皇宫那边赶去。 10、急报 魏璋召徐应白进宫时着急忙慌,见到徐应白的时候差点要扑到徐应白身上。 好险被一众文臣武将和太监给拦住了。 “徐卿!”魏璋涕泪横流,“安西郡郡守纪明来报!乌厥人又来了!!!” 徐应白眸光一暗,他昨日便拿到了这封战报。此世急报来得早,上一世还得等十几天,才从安西郡传来守军全军覆没的消息。 “陛下莫慌,”徐应白恭恭敬敬地把魏璋请回金銮座,“安西郡如今怎么样了?” 一旁的武将道:“安西郡守兵军纪严明,修整得当,暂时挡住了乌厥人,但乌厥人这一次来势汹汹,是来和我们拼命的啊!” “……”徐应白没有搭话,眼角余光扫过一旁恭谨站着的刘听玄。 刘听玄注意到有目光投来,抬头和徐应白对上了目光,然后很快就低下了头。 徐应白回转目光,捏着手指没说话。 “报——” 一名斥候嘶吼着急急进殿:“陛下!!!安西急报!!!阿古达木连克安西郡三座城池!!!安西郡守纪明退守嘉峪关!!!” “乌厥兵马不日便至嘉裕!!!嘉峪关告急!!!安西郡守纪明恳请陛下发兵!!!” 魏璋吊着的三白眼没了平日里的阴狠,满是慌张。 嘉峪关一旦失守,河西三郡至长安一带将无险可守!乌厥骑兵将势不可挡,长驱直入,早晚会杀到长安,削了晋帝的脑袋! 而如今有力与乌厥王子阿古达木一战的人只有…… 周围一起被召来的文臣武将闻言和魏璋一起把眼神投到了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不自觉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徐卿……”魏璋开口。 徐应白心里冷笑了两声。 “陛下……咳咳咳……”徐应白捂着嘴咳嗽起来,脸色随着咳嗽声苍白几分,“微臣身体不适,难堪主帅之职。” 魏璋闻言脸都绿了。 其他武将的脸也跟着绿了起来。 徐应白不去,还有谁能去?! 那可是阿古达木,草原上的野狼啊。武将中曾经有几位和阿古达木交过手,那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把乌厥弯刀,在战场上就像年轻的狼王,连斩几位大将的脑袋,鹰一般的双目让人胆战心惊。 “徐卿!”魏璋声泪俱下,“除你之外,朕还能把兵马教给谁呢?” “乌厥来势汹汹,”房如意捏着自己的胡子,眼睛提溜着转了一圈,“陛下!不如我们先退兵南渡以存实力……” 侍立在魏璋一旁的刘莽也道:“房大人所言有理。” 魏璋没说话,涕泪横流地看着房如意和刘莽。 徐应白的目光在这三个人之间溜了一圈,觉得有些可笑,上一世这三人就提前说好,向自己与忠义侯萧陆施压,魏璋哭天喊地,房如意和刘莽以兵权,政权、嘉裕和河西百姓施压,逼得徐应白不得不同意南渡。 现今又是如此。 徐应白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魏璋道:“朕觉得南渡不失为一策。” “陛下不可!!!”忠义侯萧陆怒目圆睁,“言南渡者可斩矣!” “一但退兵南渡……嘉裕至长安一带无异于拱手让人!若突厥有亡我之心,中原陷矣!千万百姓何去何从啊!” 房如意不悦道:“忠义侯这说得是什么话,南渡自然是为了陛下的安全!怎么能说是把中原拱手让人呢?” “再说中原一带,齐王宁王可守矣!” 萧陆喝道:“齐、宁二王何时听从陛下征召!” 此言一出,徐应白眉头皱了皱,果不其然见到魏璋黑成锅底的脸和阴狠的眼神,房如意哎呦了一声:“忠义侯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有谁敢不听陛下的征召呢?” 这话里话外扣给忠义侯萧陆的罪名就大了,什么忤逆陛下,污人谋反都可安上,更何况还下的还是魏璋的面子。 “萧侯爷言辞失当!”徐应白抢在魏璋开口前道,“陛下,微臣请陛下杖责忠义侯十五。” 众人惊讶地朝徐应白看过来,徐应白岿然不动。 上一世萧陆就因祸从口出被魏璋治罪了,那时徐应白不在场,这会儿在场只能竭尽所能地给萧陆和魏璋找台阶下。 魏璋恶狠狠瞪了萧陆一眼:“再罚俸半年!” “陛下仁慈,”徐应白看了一眼忠义侯,朗声道,“侯爷,谢恩吧。” 萧陆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朝廷政斗有时就在三言两语之间,他向来直言不讳,却忘了面前这位陛下是听不得真话的主。 上次这样和魏璋说话的直臣,坟头草都两个人高了! 众人在议事殿议了半日,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魏璋看向旁边站着,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刘听玄,殷切道:“刘卿,你觉得呢?” 一行人都往边角那站着的刘听玄看过去。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新任钦天监监正是陛下眼前的红人。 他本是南海真人的弟子,籍籍无名,不知吹了哪家的风,进了钦天监,帮着陛下宠爱的贵妃娘娘解了病痛,又驱掉了太后宫中的邪祟,前几日夜观天象,说陛下有子,没几日,皇后娘娘就诊出了身孕,真可谓玄之又玄。 他还会写颂词,那是烧给仙人的词句,魏璋因此对他极为倚重。 刘听玄跪下回话:“陛下,微臣这几日卜卦,西北战事卦象平和,未见有乱,想来此次乌厥进犯不日将可迎刃而解,陛下不必担忧。” 魏璋闻言稍稍放了心。 刘听玄却没说完。 他迟疑纠结了一会儿,魏璋有些不耐烦:“刘卿还有什么话要说?” 刘听玄闭了闭眼,心说豁出去了,大声道:“陛下,微臣发现紫薇星暗,副星夺主……恐有人谋逆!”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魏璋的脸色尤其难看:“你、你说什么!!!” 房如意清了清嗓子:“刘大人,你是不是看错了!这等天象,可得看仔细了!” 刘听玄刷的站起来:“大人!如此重要的天象,微臣怎敢有所疏漏?微臣敢以性命担保星象如此!” 一旁侍奉的刘莽给脸色青黑的魏璋奉了一杯茶。 魏璋接过杯子就往阶下摔去。哐当一声巨响! 瓷器炸裂茶水飞溅,所有人都跪下来大声叫道:“陛下息怒啊!” 只有徐应白站着没动,他脊背挺直,茶水沾湿了他的衣摆。 “陛下是真龙天子,”徐应白朗声道,“不必惧怕魑魅魍魉。” 魏璋脸色稍霁:“徐卿说的是。” “现今当务之急,还是嘉裕防卫,忠义侯所言非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南渡,”徐应白说,“微臣虽是带病之身,但仍有一战之力,若陛下不嫌弃,微臣自请为主帅,对抗阿古达木。” “至于南渡一事……”徐应白道,“房相也言之有理……” “若是微臣不敌……陛下也得早做打算。” 房如意和刘莽闻言向徐应白投去惊异一眼。 他们原以为最不可能支持南渡的便是徐应白。还商量了好几种说辞,准备逼徐应白就范,如今竟是如此简单,刚一说,徐应白便应下来了。 魏璋向来是个多疑的人,闻言也看向徐应白,眸色不定。 但如今除却徐应白,确实没人能与阿古达木相匹敌,魏璋指尖戳着椅子的扶手,压下眼底的狐疑之色:“那便由徐卿领兵,五日后前往嘉峪关,南渡一事便交由丞相与司礼监刘莽准备。” 众人下跪领旨,出门时已经是傍晚。 雪又开始下起来,整个大晋皇宫银装素裹,徐应白走下台阶时,跟着的宫人给他递上了厚厚的狐裘,又给他打了把伞,刘听玄穿着道袍从他身边经过时忍不住偏头看了他一眼,徐应白拉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吐出一口白气,对刘听玄点了点头。 刘听玄仿佛被刺了一般,匆匆走了。 出了宫门,风刮得有点大,在门口候着的李筷子连忙从宫人那把徐应白接出来。徐应白面色几乎与风雪同色,指节却是通红的,一看就是冻的。 李筷子担忧道:“公子,外面风大,快走吧。” 徐应白却站着没动,自出了议事殿,他就一直觉得有一道目光不停地追着他,只是在宫内不好四处张望。此时出了宫门,徐应白微微抬眼,琥珀色的眸子清泠泠的,很快就看见不远处的墙上掠过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人步子快得都重影了。 李筷子顺着张望,什么也没看见,十分不解地问:“公子在看些什么?” 徐应白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马车里面燃着梅永送过来的炭火,暖融融的。徐应白便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兜头往马车里面跪着的人身上扔:“胆子不小,进宫作甚,想再杀一次刘莽?” 狐裘里面含着浅淡的兰花香,付凌疑深吸一口气,五指陷进白色的狐毛里面,把盖在自己脸上的狐裘拿下来。 他仍旧戴着紫金面具,乌黑发丝上的雪还未融尽,看着像白了半边头。 “不,”付凌疑小心地将狐裘盖在徐应白膝盖上,“我只是有些不放心。” “唔”徐应白奇异地看懂了付凌疑脸上的神色,“我倒也没那么容易出事。” 紧接着,徐应白捧起汤婆子暖手,山水画样雅致的眉眼十分柔和,语气也情真意切:“再说我若出事,你应该高兴才对。” 倒不怪徐应白如此想,按照前世他们最初的关系,徐应白若是死了,付凌疑也就自由了。 付凌疑低下头,留给徐应白一个沾着雪的发顶。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雪地。 “我没有这样想,”付凌疑沙哑的声音在狭小的马车里面响起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想——” “公子小心!!!”外面的李筷子忽然大喊起来! 两个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徐应白被付凌疑猛地扑倒在地! 三柄雪亮的长刀明晃晃地悬在付凌疑的头顶! 11、刺杀 有人刺杀! 付凌疑的眼睛浮上一抹暗红。 咔嚓一声脆响,马车瞬间四分五裂,付凌疑旋身而起,同时把徐应白抄起来护在身后,腰间的横刀瞬间出鞘,挑飞了近在咫尺的刀光! 紧接着他一脚踹在了刺客的胸膛上,鲜血喷涌而出,他手起刀落斩了来人的脑袋! 而后横刀改斜劈为横劈,重重砍了过去。 几声惨叫袭来,刚刚冲他们而来的几名刺客被削掉了脑袋,大睁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苍白的天空。 刺客们的目标是徐应白,徐府随行的暗卫已经和他们交上手,但他们毕竟还是新手,没有太多经验,比不得这群老道的刺客,很快就处于下风。 付凌疑恶狼一般围在徐应白身边。 五六名没被拦住的刺客的染血长刀直冲徐应白而去! 围攻最易让人疲于应付,更何况,他们两个人里能打的只有付凌疑。 眼前的刀快出了残影,而付凌疑正被牵制住,徐应白皱紧眉头,正要躲闪,那长刀就在距离他仅仅三寸的时候被瞬间暴起的付凌疑挡住! 他不要命地穿插在几把刀剑之间,锋利的刀刃离他的脖颈不过一毫之际。 而后付凌疑刀尖一挑,轻轻松松卸了力,横刀从下往上给人开膛破肚,头都被砍成了两瓣,比切西瓜还利索。 紧接着,付凌疑向后旋身躲过刀剑,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倾身而上,横刀和一把熟石灰借力而出,黑衣刺客捂着眼睛惨叫起来,横刀所过之处猩红的血液顿时喷涌而出!!!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周围的刺客几乎被他斩杀殆尽,没有刺客能近徐应白的身。敢靠近的都被疯了一样的付凌疑送了阎王殿。 血喷溅得到处都是,付凌疑目光嗜血癫狂,紫金面具上是淋漓鲜血,被风霜冻成了冰。原本黑红的衣衫颜色越发深重骇人,泛着浓重的血腥气。他像一头逡巡自己领地、浑身是血的狼王,露出的双眼虎视眈眈地看着周围。而他身后的徐应白就是狼王护着的皮毛雪白的猫,一番激战之下,甚至连半滴血都没沾上,干净得让人咋舌。 浓稠温热的血融化了地上的冰。 仅剩的四五名刺客被徐府赶来支援的暗卫围殴,徐应白负手而立,声音浅淡:“留活口,带回去审。” 付凌疑磨了磨自己的犬齿,阴鸷的目光盯着那几名被拧断了手脚卸了下巴的刺客。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街道上也没有什么行人——也好在没什么行人。徐应白呼出一口白气,冷声道:“回府。” 当夜,朝廷重臣徐太尉遇刺重伤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后宫慈宁宫中,得知这个消息的焦婉摔了杯子大骂底下跪着的皇家暗卫:“没用的东西!哀家养你们有什么用?!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都杀不死!!!” 好不容易在付凌疑手下捡回一条命的暗卫抖如糠筛:“那徐应白身边有个极厉害的护卫,恕属下无能!请娘娘责罚!” “去打探!”焦婉心急如焚,“看他是不是真的重伤了!” 暗卫连声应是,连忙离开了慈宁宫。 坐在焦婉旁边的魏璋眸色沉沉:“母后,他真的是……徐美人的孩子吗?” “哀家怎会认错!”焦婉眼中几乎要冒出火,“他和那个贱货长得那么像,那个贱货也同样是嘉陵人,若是哀家早几年见到他,何至于让他还逍遥这几年?” “那贱货当年将你父皇迷得神魂颠倒,还想废后废太子,”焦婉转头看向自己不成气候的儿子,“若不是哀家用计杀她,你以为哀家和你今日还能坐在这吗?” “谁知她的孩子命竟然这么硬,居然没死。” 魏璋闻言神色越发阴沉,不由得想起今日刘听玄之语,又想起徐应白今天劝他早做南渡打算的话,心中疑虑重重。 如果徐应白也是皇子,为什么在此时劝他南渡呢?刘听玄又观出这样的天象…… 焦婉此时又道:“璋儿,你现今决不能南渡!即便要南渡,也得杀了徐应白再走!” “你若南渡,而徐应白留在长安,岂不是给了他夺权的机会?若他自立为王,又煽动众臣,你在江南鞭长莫及,长安哪还有你的安身之所!这皇帝之位不也拱手让给他了!” “可是乌厥来势汹汹……皇叔此前便猜到乌厥不肯善罢甘休,已与朕商定好了南渡之策。”魏璋十分为难,“阿古达木若是杀到长安,朕还不是一死。” 乌厥想要杀到江南,还得过好几道天险,再加上肃王有北府兵坐镇,魏璋以为如此,自己至少还能稳坐皇位到死。 若是一直待在长安,等到乌厥杀来,脑袋就得搬家了! “南渡不急于一时,你那个皇叔也不是省油的灯,”焦婉道,“不若让他和徐应白先争斗一番,若是两败俱伤了,你这皇位才能做得更稳。” “现在就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重伤了。” 徐府此刻灯火通明。 内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是端着血水就是端着药,皇帝派来的两位太医正襟危坐等在外间,还没等到里面的人唤他们进去,先见一个满身血腥气的人进去了。 而徐府的暗牢内,暗卫们正对着一地染血白骨和被剜了半边身子血淋淋嚎叫的刺客咋舌,任劳任怨收拾起这一地狼藉。 此时付凌疑走进内间,进到屏风内跪坐下来,他的脸上沾着粘稠的血,神情却是低眉顺眼的乖巧样子,看得正在屏风内抄道经的谢静微一阵恶寒。 付凌疑对着正在写道经的徐应白道:“招了。” 徐应白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肯定:“是太后吧。” 付凌疑“嗯”了一声。 徐应白将笔放下,冷笑了一声:“果不其然。” 他上一世遭过很多次刺杀,这一世醒来之后,细细想了一番魏璋为何要杀掉自己,翻来覆去思索了一番,只有一个可能。 魏璋知道自己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担心自己皇位不保,所以才会痛下杀手。 魏璋一开始一定认不出自己,不然不会放任自己在朝廷三年,能认出自己的,只有与自己母亲曾经一起待在后宫的太后焦婉。 不过这一世因为自己的布置和刘听玄的话,刺杀得更早一些罢了。 可惜的是,没如他们的愿,这场刺杀,自己连头发都没掉一根,躺在床上的是这次刺杀里面受了重伤的李筷子。 李筷子护主心切,被砍了两刀,险些没命。 在外面等着的太医被召见进来,因着火光昏暗,看不清人脸,理所当然地把李筷子认成是徐应白,把了一会儿脉,各自对了会儿眼神,草草开了药就赶紧退了出去。 徐应白将写好的道经放好,转头看付凌疑:“去换身衣服,今夜守在这里,即便“我”重伤,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如徐应白所说,夜里果然又来了两拨人,付凌疑和守夜的暗卫将靠近徐府的人一律格杀,鲜血四溅,脏了院子,付凌疑嫌恶地看着这些血,吩咐身边的暗卫:“全部收拾干净,别让主子看见一点血。”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付凌疑转过头,看见房中仍然亮着灯,灯火明明灭灭映在付凌疑眼底,周遭雪色空明,也染了一层暖色。 徐应白还没睡? 付凌疑抬脚想走过去,又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他喉结滚了滚,回房换了一件衣服。 他无声无息推开房门,看见屏风后面,徐应白披着一件厚重的狐裘,手支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想来是怕灭灯时惊醒他,又或许是徐应白早让侍候的婢女休息,说自己熄灯。所以这烛火竟燃了一夜。 烛火摇晃下,徐应白沉睡的面容宛如神祇。 房内烧着的炭火已经通红,好些都成了灰,但算得上暖和。徐应白的指节却仍是青紫的,他实在畏寒,天一冷不是冻红就是冻紫,玄清子好生将养了十几年也不见好。 徐应白睡得算不上安稳,眉头紧皱着,苍白无色的唇也紧抿。案几上摆着他抄写的道经,还有策论与书信。 他呼吸很浅,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好似一樽白玉雕出来的美人,不像真的。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喉结滚了滚,本来平静的神色渐渐变化,在不知不觉中越发扭曲癫狂起来。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徐应白,却在即将碰到徐应白眉骨的那一瞬间猛地收了回来,好似徐应白是布满冰裂纹的名贵瓷器,实在经不起他那轻如羽毛的触碰。 付凌疑将自己的手按住,沉默地看着徐应白。 今日的刺杀实在凶险,若不是自己在场,徐应白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未可知。 前世自己是快南渡时才被徐应白提出大狱随行,远没有这一世这么早就待在徐应白身边。付凌疑眸光沉郁,上一世徐应白遇到这样凶险的时刻,是怎么躲过去的? 徐应白明明不会武,手上的薄茧仅仅是在指尖与指侧,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一个文弱书生,哪里躲得过那些穷凶极恶的刺客来势汹汹的刺杀? 他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是不是差点丢了命,有人来救他吗?还是他自己撑过去的? 付凌疑想起上一世遇见徐应白的时候,徐应白已经汤药不离身,身子骨极差,又总是咳嗽,手上雪白的帕子常常沾着让人触目惊心的血。 想来是没躲过某一次刺杀,彻底弄坏了身体。 都已经这样了,他还仍旧倔强地起身,想为快分崩离析的大晋下苦苦生存的百姓做点什么。 可是还没来得及……他就身死魂消,葬身江河。 回忆狠狠刺激了付凌疑那脆弱的神经。 付凌疑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想那噩梦似的记忆。 他静静跪坐着,用目光描摹着徐应白的面容,前世未曾说出口的心思火烧火燎地燃着他那颗心。 付凌疑忍了忍,手指将掌心掐出了血。 前世今生,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付凌疑,灵魂与记忆未曾变过,那眼前的徐应白呢?。 刚在此世醒来之时,付凌疑浑浑噩噩,只想逃出牢狱去找徐应白,为此还被狱卒打断了腿。 等到徐应白来将他提出来,他只觉得欣喜若狂,高兴得快要疯了。 然而现今…… 付凌疑神色阴郁而痴狂,眼中的苦痛几乎要将他淹没。 前世今生,遇见两个徐应白,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个人? 付凌疑不知道为什么今生徐应白会提前来找自己,也没有见过徐应白被身边亲朋好友簇拥时温雅平和,甚至会开玩笑的样子。 在付凌疑那纷繁复杂而又痛苦极致的记忆里面,徐应白没什么话,也没什么亲友,时常孤零零一人走在道上,身后是执刀的自己。 他们沉默着走过一段又一段路。 那路长长的,看不见尽头。 那这样……记忆中前世的徐应白与如今相比,能算是同一个人吗? 付凌疑不知道,他前世最后的日子疯得除了给徐应白报仇什么都记不清了……重生后又浑浑噩噩了一阵子,错乱痛苦的记忆里面,他实在不知道前世的徐应白和今生的徐应白到底算不算得上是同一个人。 算得上吗?按理来说似乎算得上,他们都叫徐应白,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人,从头到尾全都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但付凌疑清楚地明白一件事,无论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归根究底,前世的徐应白已经死了。 万箭穿心,坠江而亡。 死了就是死了,回不来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死而复生的事情啊! 付凌疑痛苦、纠结,因为没有办法真的将他们当成同一个人。 更何况,徐应白那样皎如明月的人一个人,不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都应得人珍视珍惜。即便前世今生,他也绝不能,把今生当成前世的影子,把前世对徐应白的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思放在今生的徐应白身上。 付凌疑想,这对前世今生的徐应白都是一种侮辱和亵渎。 可是就如同此世只有一个自己,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天下就只有这一个徐应白了啊!没有办法再刨出一个前世的徐应白在他的面前…… 而仅仅是看见这三个字,付凌疑觉得自己都要疯,何况是看见活生生的人,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此世的徐应白,是真的,是活着的。 是有温度的,是会笑的,会温柔的絮语,也会冷声的低喝。 真真正正的人,再怎么样,也比他那些回忆里面的更加鲜活。 付凌疑太阳穴突突跳着,齿尖漫着血腥味,神情可怖又扭曲,他攥紧自己的手,痛苦又压抑,却又不敢过重地呼吸,怕吵醒徐应白。 他如今是饿疯了的狼,已经管不了面前的放着的是食物还是毒药了。 徐应白啊……付凌疑想……次次提醒,次次挣扎,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应沉沦,不能沉沦,不要沉沦……可最后还是想要靠近,想要接触…… 那镜花水月一般在自己面前微笑的身影。 简直是……饮鸩止渴。 理智与情感疯狂撕扯着,理智告诉自己,前世徐应白已死,今生与前世并非一个人……情感却又告诉他,认了吧,这世上只有一个徐应白了,难道眼前人不是徐应白吗?除了这一个,还能上哪再找一个徐应白呢? 找不到了啊! 他找谁? 他又能找谁? 无解。 付凌疑嘴里满是血腥气,他无声无息地俯下身,脊背弯折。 他不是什么聪明的人,却也做不到什么都不想,破罐子破摔地认下来。所以他不知道,他不明白,他也想不通,除了死死护住徐应白,守在徐应白身边,付凌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还能做点什么。 目光所及,他看见徐应白的一片衣角,眼眶倏然含了点泪光。 ——不管怎么样……让我再守守他吧。 直到……他不需要我的时候。 12、装病 徐应白醒时已是天光大亮。 外头起了太阳,照得一片雪色更加光亮。徐应白揣着袖子坐在炭火旁边,脸色还是苍白。没过多久,付凌疑落在他身边:“宫里又来人了,还是太医。” 徐应白“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宫里的那两位果然没那么容易相信,只是现今是白天,再叫李筷子假扮恐怕瞒不过了。 思及此,徐应白慢条斯理抬手对付凌疑道:“把你的匕首给我。” 付凌疑倏然抬眼:“你要匕首干什么?” “你只需给我,”徐应白道,“不必问其他的。” 徐应白好声好气的样子,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大有付凌疑不给就让付凌疑滚蛋的意思。 付凌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的匕首呈到了徐应白手里 然而下一瞬,付凌疑瞳孔猛缩——徐应白用那把匕首在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 快准狠得付凌疑根本来不及阻止。 “徐应白!!!”一声暴喝跟着鲜红的血一起落下来。 徐应白被这一声给惊了一下,抬眼看向付凌疑。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神情惊惧而慌张地凑近自己,哆嗦着把手上的布条扯下来给自己止血,不由得有些讶异地看着付凌疑乌黑的发顶,解释道:“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一点小伤。” 付凌疑牙齿打颤,看着徐应白的伤,伤口太新,血有点止不住,还在往下滴。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声音抖得不像话:“……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为什么这血止不住…… 上涌的血气让付凌疑后背起了冷汗,控制不住地想起前世之事。他低下头,喉结滚动,压抑住自己颤抖而急促的呼吸。 徐应白解释说:“为防怀疑,在自己身上弄点血腥气罢了。” 付凌疑艰难地抬起眼看他,急促道:“……你要是想要血腥气,捅我就是!为何要动自己!!!” “……?” 徐应白不解地看着付凌疑,想不通付凌疑是怎么想的。 怎么还有人让旁人捅自己的? 犯什么疯病呢? 那边付凌疑刚说完,头又深深地低了下去。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弯下去的脊背,刚想开口问一问付凌疑抽的哪门子疯,一名暗卫从屋顶上跳下来道:“主子,太医快到门口了。” 徐应白颔首,随后从袖袋里面拿了个小玉瓶,倒了一颗药丸咽下去。 丹药落肚,徐应白脸色顿时灰败了些,抬手低声道:“扶我到床上去。” 那声音太轻,面前的暗卫都没听到,徐应白心中叹口气,正要再说一遍时,付凌疑的手握住了徐应白的手臂,扶着徐应白往床边走过去。 徐应白闭着眼睛,刚坐下就开始剧烈地咳嗽,喉间一股血味涌上来,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血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下来。 付凌疑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咬牙切齿地问:“……你、你干了什么?” “嗬……咳咳咳、我就是……吃点药装病。”徐应白睁开眼睛,气定神闲地看着脸色难看的付凌疑,“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不会是我吓到你了吧?” “也不对,”徐应白转念一想,真心实意地疑惑,“你不应该怕血才是。” 付凌疑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避开了徐应白的目光。 “……” 徐应白饶有兴致地看着付凌疑这副自闭的样子,想说几句话调侃一下付凌疑。前世今生,他还没见过付凌疑这种失了魂的样子。 挺有趣,毕竟他们前世一开始关系算不上好,然而此世的付凌疑却又有挺在乎自己。 因此徐应白见这张脸露出这样的表情,觉得属实新奇。 然而刚一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徐应白的胸膛起伏不定,肋骨都要被咳断的样子。 付凌疑仓惶起身去扶徐应白,结果被吐了半身血。 徐应白很无奈地看着这摊血,早知道吐那么快就不割手臂了。 而付凌疑的脸色在徐应白吐血后顿时惨白如金纸,与之相反,徐应白反倒十分镇定。 他甚至气定神闲地对付凌疑慢悠悠道:“唔……给我倒杯温茶来。” 温茶漱口,徐应白嘴里的血腥气淡了些,付凌疑刚把茶杯放回去,太医就被刘管家领进了门。 来的太医是太医院院使步思时和院判陈岁,都是太医院的红人,步思时更是皇帝与太后的御用太医,足见皇帝对徐应白的郑重。 两个人轮流给徐应白把脉。 步思时一边把脉一边摇头,陈岁也是眉头紧锁。 这脉象细弱衰败,紊乱非常,确是命不久矣的脉象。 徐应白垂着眼,仔细地观察着两位太医的反应。 陈岁把完脉小心地将徐应白的手腕放了回去,谨慎道:“步院使,太尉脉象细弱衰败,确实不好。” 步思时默默点了点头,背对着徐应白对刘管家委婉道:“我和陈院判给太尉开几服药,若是不成,就得早做准备了。” 这是叫刘管家给徐应白准备后事了。 刘管家闻言吓得差点给步思时跪下来,嘴皮子哆嗦着正想再多说几句,就见徐应白竖起食指在唇前。 那是一个要他噤声的动作。 刘管家把满肚子疑惑颤颤巍巍咽下去:“多谢步院使、陈院判。” 而后把两位太医送出了徐府。 刚一出门,两位太医就听见房内传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和椅子被带倒的声音。 徐应白咳得去了半条命,肺腑震痛,头也疼得要裂开,细长的指尖都在发颤,付凌疑把他上半身抄起来,揽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他的后背,声音发紧:“……你不是说,装病吗?” 徐应白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理所当然道:“咳咳……装病也得装得像些吧。” 而后徐应白慢条斯理地调整好自己的坐姿,从付凌疑怀里面出来,靠坐在了床头,淡淡道:“更何况,咳咳、咳咳咳……我原先就有疾。” 咳完一阵,徐应白舒服不少,疲累地将眼睛闭上:“将计就计罢了。” 付凌疑站在床边,抿紧嘴,过了一会儿,艰涩开口:“……什么病,能、能不能治?” 人病了大多会放下点警惕心,若是换一个人被这么问,或许会轻易地告诉对方答案。徐应白却睁开了眼:“唔……你问这个作甚?” 徐应白语气向来说得温和,旁人说起来尖锐质问的话,在他嘴里跟君子交谈似的,像月光下的水。 温和,但冰凉。 说完他抬首看向付凌疑。 徐应白自知自己几乎没有什么致命的弱点,除了……除了他自己这副一旦发病就极为孱弱的身体。 上一世南渡前两月,也就是开明元年腊月,徐应白记得自己就是在发病时被刺杀,几乎命丧当场,卧床将近一月才能起身,然后才去的大狱将付凌疑带出来随行。 那一次之后,徐应白自知用再厉害的药也活不了多久,疯了似的透支仅剩的精力给大晋,余下的百姓和同僚铺路。 而现在……徐应白还想多活几年,自然不太想把自己的弱点说出去。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青白的手指节,等付凌疑回答。 他眸子清泠泠的,因为刚才那阵难受的咳嗽带点波光水色,神色也很温和,却莫名地压迫感十足,一眼看过去,付凌疑几乎条件反射地想给他跪下来。 “你……”付凌疑握紧手,努力看向徐应白的眼睛,“我不是想害你。” “嗬……但愿,”徐应白深吸一口气,垂首温声道,“我就是有点旧疾,看着唬人,不必担心。” 说完徐应白靠着床头,不一会儿,竟疲惫到闭上眼睛睡了。 付凌疑站在原地等了两炷香的时间,从徐应白的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中猜测徐应白应是睡熟了,才伸出手托住徐应白的头和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平。 徐应白苍白如玉的脸虚虚搭在付凌疑的掌心,柔软的发丝从付凌疑的指缝滑落。 付凌疑极轻极轻地,将徐应白放下。 徐应白“病”了几日,日子很快就进了腊月。 这次刺杀,将徐应白出征一事给搅黄了——朝廷自然不可能让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寒冬腊月领兵打仗。不然嘉峪关还没到,主帅就先病死了。 徐应白在病中上疏,举荐了忠义侯萧陆领兵前往。 朝臣哗然。 忠义侯萧陆确实打过仗,也忠心耿耿,但败多胜少,侯爷的爵位也是承袭祖上而来,派这样一个人和阿古达木打,不是把国土拱手让人吗? 更何况……前些日子陛下不是才罚过萧陆,徐应白此举不是在下陛下的面子么? 魏璋因此大为恼火,却又碍于朝臣当前,没表现出来,回去就怒气冲冲地去太后焦婉商量对策。 焦婉此时正在慈宁宫内和皇后焦悟宁亲亲热热的说话,焦悟宁摸着自己的小腹,笑得一派甜蜜。 她看见魏璋进门,忙起身行礼,本以为会得魏璋怜惜,却不料魏璋甩手就把她推开。焦悟宁猝不及防尖叫一声,差点被推到,好在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把她扶住了。 皇后可是怀了皇嗣,若有闪失可就大祸临头了! 焦悟宁委屈地看向魏璋和焦婉,却没得到半点安慰,反倒是魏璋不耐地看了焦悟宁一眼:“朕与母后有要事相谈,你怎么还站在这?” 焦婉正在一脸淡然地喝茶,并未有什么表示。 焦悟宁揪了揪帕子,一脸委屈地走了。 焦婉见焦悟宁走远,这才放下茶杯,不轻不重地训了魏璋一句:“皇后怀着皇嗣,你得仔细着些。” 魏璋不耐:“不就怀个孩子,能有多金贵?母后,儿臣这次来找您是有正事商量的。”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焦婉皱紧眉头:“刘公公那边对此如何说?” “刘公公说,”魏璋翻了个白眼,对自己母后还要过问刘莽的意见颇为不耐,“萧陆可用,把不同意南渡的人送走,也省得碍眼,等打了败仗,也正好削掉爵位,满门处斩。” 焦婉点头:“刘公公说得有道理,按如此即可,怎么还来问母后呢?” “话虽如此,可这下了儿臣的面子!”魏璋激动,“这要儿臣怎么面对那些朝臣!” “你是皇帝,怎么不敢面对?”焦婉心疼地哄道,“也就这一下而已,他打了败仗,有得是你出气的时候!” “到时候要杀要剐,还不是你这个皇帝说了算。” 焦婉这一番话让魏璋心气顺了不少,仔细一想也的确如此,终于点头应下了。 很快,任命忠义侯萧陆为主帅的圣旨就发到了忠义侯府。 萧陆带着家眷接下了圣旨,十分忧心忡忡。 谁也没想到徐应白会举荐他前往战场,萧陆自知自己算不上什么出色的将才,除却一番忠心,几乎什么也算不上。对上乌厥骁勇善战的阿古达木,几乎赢不了。 一旦战败,满盘皆输,不止国土让人,侯府也会蒙难。 正当萧陆忧心之时,一名小厮模样的年轻人扣响了他的府门,将一封信递给了他。 信上仅一行字:“萧侯爷,明日午时,仰啸堂见。” 最后是遒劲有力的几个字:徐应白敬上。 13、酒楼 萧陆将信将疑,但还是依言在第二日午时来到了仰啸堂。 仰啸堂是长安最兴盛的酒楼之一。酒楼里面装潢贵气,炭火不断,更有许多伶人在此卖艺,冬日有诸多达官显贵来此饮酒作乐,借酒暖身。 萧陆刚一进门报了身份,便有店小二笑盈盈地上来引他往二楼走。 二楼有独间,小二将萧陆引到其中一扇门前,屈身道:“大人,就是这了。” 萧陆伸手推开门,看见一个穿着厚重狐裘的男人正坐在案前斟茶,见他推门进来,随即温声唤道:“侯爷。” 正是因为重病几日没有上朝的徐应白。 徐应白示意萧陆在自己面前坐下,语气抱歉:“我身体抱恙,便以茶代酒,还望侯爷见谅。” 萧陆却没工夫计较这些,急急忙忙道:“太尉大人,您为何要举荐本侯为主帅,本侯打不过那乌厥人……” 他不是没上过战场,可败多胜少,碰上勇猛冲击的乌厥骑兵,除了四下溃逃,也做不了其他的。 “不用侯爷打得过,”徐应白将沏好的茶递给萧陆,“只要将阿古达木挡在嘉峪关外即可。” 萧陆愕然。 不用打得过? “阿古达木此次南下攻城,是为夺粮,如果嘉峪关久攻不下,粮草不足,他自会退去。侯爷只需修筑工事,操练士兵,坚守不出,若见其主动进攻,以防守为主,耗着他便可。”徐应白不疾不徐地解释:“应白看过侯爷的战报,也看过这些年来的战事录。侯爷虽是败多胜少,但败几乎都在进攻战,而获胜则多在守城。” “侯爷有守将之能,”徐应白道,“应白信您能守住嘉峪关。” 萧陆闻言心中微动,自从战场退下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相信他的能力。 知遇之感涌起,萧陆又听见徐应白继续道:“如今嘉峪关缺少兵马,”徐应白叹了口气,“纪明善战不善守,此战还得仰仗侯爷。” 萧陆虽已有心,但还是有些疑虑:“可本侯已经有数年未上战场,嘉裕关事关重大,虽圣旨已下,但本侯实在不敢应战,稍有差池,大晋不保,本侯就是千古罪人,侯府满门也……。” 他的疑虑,徐应白自然也看得分明。他入世之前,虽大半时间是待在玄妙观,却也逛过大河,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自然不会不懂人情世故。 萧陆有忠义之心,但关心自己一家老小,对出征有忧虑,也是人之常情。 这也是徐应白为何要把人约出来这一遭。 想要人诚心为自己办事,总得拿出些态度来。 “侯府这边,有应白在,应白发誓一定会护侯府周全,”徐应白温和而坚定地对萧陆许诺。他一边说,一边直起身来,朝萧陆行了一道跪礼,“应白恳请侯爷前往嘉裕!” 萧陆大惊失色,想要将徐应白从地上扶起来,徐应白却以手覆额,向萧陆叩首。 这可是大礼,萧陆惊诧地看着这谪仙一般的人跪地求他。 “应白无人可信,无人能用,只能靠侯爷了。” 徐应白此言让萧陆长叹一声。他确实明白一些徐应白的难处,如今重病未愈,还要为朝廷上下奔波,翻找满朝文武也找不到能替代他去往嘉峪关的人……也正是因为这样,萧陆想,这才走投无路找了自己吧。 况且上一次在宣政殿,若不是徐应白反应够快,或许自己就得因为一句失言招来满门祸患了。 思及此,萧陆已下了要去嘉裕的心思……横竖不过是死,若是不接这一道圣旨,皇帝那边也有文章可做。况且若嘉峪关失守,中原沦陷,倒不如搏一把,前往嘉裕,也算全“忠义”二字,不辱没门楣了! “那萧某的家人,就仰仗太尉大人了!”萧陆向徐应白抱拳道,“萧某定会竭尽全力守好嘉峪关。” 两个人对着舆图聊了一会儿布防,萧陆一边听,一边不自觉点头,感叹这文官堆里面,竟真出了个武将! 说了快一个时辰,萧陆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 雅室内,放在案几上的茶已经冷了。徐应白却又斟了一杯,正要喝的时候,一只手轻巧地从他手上把茶杯顺了下来。 徐应白掀开眼皮看了看那被重新放到桌上的茶,也没生气。 付凌疑跪坐在他对面,周身漫着强压也挥之不去的戾气。他把杯盖放好,压着冷戾的声音解释:“这茶冷了。” 这声音一出,徐应白觉得整个雅室都冷了,茶壶里面都能倒出冰碴子。他挑了挑眉,伸手拿了个空茶杯转了一会儿,把杯子扣回去,声音清润温和:“我从前未觉,你还爱管这些小事。” 付凌疑的目光没离过徐应白一刻,他顿了一会儿,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却显得略有僵硬,把进来换热茶的小二吓得起了身鸡皮疙瘩:“这不是小事。” 徐应白闻言将目光定在付凌疑身上。 实在是奇怪极了。 怎么能差别这么大呢?徐应白皱着眉头思索,按道理来说,前世今生的付凌疑应当是一个性子才对,怎么前世那个一开始对自己横眉冷对,性子好不容易才被磨好,今生这个却乖得有点不像话……甚至对自己很关心。 好生奇怪。 难不成这一世的付凌疑转性了? 思考了好一会儿,徐应白那运筹帷幄的脑子也没在付凌疑身上想出什么花来,反倒又惹得头有些疼。 陈岁和步思时说过他不能思虑过重,不然易发头疾。 徐应白抬手抵住额角,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这具身体实在不行。 尖锐的疼痛渐渐消散下去,徐应白同小二拿了张油纸,把案几上的桂花糕、绿豆糕从碟子里拿下来。 “你爱吃这些?”付凌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口。 在他的记忆里面,徐应白口味十分清淡,也没有特别喜好的食物。付凌疑从未见过徐应白吃什么甜的,更不要说糕点这类甜腻的了。 “不喜欢,带回去给静微吃。”徐应白一本正经地解释说。 他话音刚落下,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阵喧闹,间或夹杂着宾客的惊呼和女子哀戚的哭声,徐应白皱了皱眉,付凌疑已倏然起身:“你在这坐着,我去看看。” 仰啸堂一楼乱作一锅粥,正有人想强抢仰啸堂里卖艺的姑娘,付凌疑俯视着底下的闹剧,眼尖地看见人群中一个穿着绸缎锦服的、年纪七老八十,都快半截入土的男人。 他转身折返回雅室,正好撞上了徐应白把半块桂花糕放进嘴里面。 付凌疑:“……” 徐应白:“……” 付凌疑垂下头,当作没看见。 徐应白面不改色地将清甜的糕点咽下去,面上仍旧保持着温和淡定的神色,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两个人默契地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何事?”徐应白抬眼问。 付凌疑迅速地抬起了头,言简意赅:“外面有人想要强占仰啸堂的姑娘,我看了,那个人是房如意的爹。” 唔,房如意的父亲。徐应白挑眉,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若是谢静微在这,肯定能看出自家师父准备整事,有人要倒大霉了。 徐应白捡起一旁的幕蓠戴在头上,踱步出了雅室。徐应白隔着白纱看见了房如意的爹正带着家丁在大堂胡作非为,仰啸堂的老板是个女子,也带着一群杂役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得逞离开。 吵嚷得不成样子。 徐应白朝付凌疑看了一眼,后者会意,从胸口处掏出几把柳叶刀,随手一扔。 快如闪电的柳叶刀“铮——”的一声齐刷刷扎进了梁木里面,众人顿时鸦雀无声,抬首往柳叶刀飞来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二楼走廊处站着个戴幕蓠看不清相貌的白衣公子。 那公子身形颀长,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都十分有礼。 “房老爷!”徐应白清润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底下房老爷的侍从狐假虎威,高声骂道:“你是哪家的杂碎,敢阻挡我们老爷的好事!” 徐应白抬手制止了身后付凌疑抽刀的动作,付凌疑眼神阴狠地看着底下大放厥词的侍从,喉结滚了滚,退了下去。 徐应白扶着栏杆,好声好气的解释道:“小人不敢阻止老爷的好事。” 他语气真诚:“只是房老爷,丞相在朝,您此番行径,恐落人口舌,对丞相不利,还望老爷三思而后行。” 说完看向趁这机会被仰啸堂老板抢回来的可怜姑娘,淡声道:“若老爷真喜欢这姑娘,不如三书六礼,聘回府中,既不落人口舌,又是一番美谈。” 几番话四两拨千斤,把这事情往房如意的仕途上说,果然引得房老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暴跳如雷地带着一群家丁回去了。 众人这才渐渐散去,仰啸堂的老板几步上了楼,朝徐应白行了一礼:“多谢公子今日解围。” “无妨,”徐应白轻声道,“举手之劳罢了。” 那女子却摇摇头:“公子今日之恩,霰霜没齿难忘,来日若公子有什么霰霜帮得上忙的事情,尽管开口便是。” 徐应白并不推辞,只笑了笑:“那就先谢过霰霜姑娘了。” “这位房老爷,”徐应白开口问,“是经常来你们这里喝酒听曲儿吗?” 霰霜脸上露出屈辱的表情:“是,他喜欢来仰啸堂喝酒,喝完酒就去不远处的满花楼寻欢作乐,若是找不到心仪的女子,就会到周围强抢……官兵管不了他,他的儿子是当朝丞相,有谁敢得罪他呢?” 徐应白闻言不自觉地捏起了自己的指节。 官大欺民,狐假虎威,自古如此。 整个仰啸堂很忙,霰霜很快就向他告辞,徐应白也出了酒楼准备回府。 外面有小孩穿着新的厚袄子乱跑,新年快到了,长安城比往日还要热闹。 徐应白上了马车,把狐裘拉得严实,低声道:“回去差暗部杀了这位房老爷,做得干净些,最好是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青楼里面。” “七老八十的人,”徐应白刚才被风兜头吹了一遭,现在觉得自己冷得有点失温,索性闭上眼睛,“也活够本了。” 他话音有点冷,语气却仍旧温和,几乎让人反应不过来他张嘴要的就是人命。 “况且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徐应白叹口气,真心实意的可惜,“倒是便宜他了。” 付凌疑抿着嘴,目光晦暗不明,他伸手拨弄了一下炭,让火燃得旺些,照暖徐应白苍白的脸。 而后徐应白听见他的回答:“好,我回去就办。” 14、蝴蝶 又磋磨了几日,萧陆率大军出征,出征七日后就到了腊月廿三,正是小年。 尽管今年收成不好,长安的人家还是精心准备起来了。 整个长安城亮起影影绰绰的灯火来。 徐府内,两位嬷嬷带着三个姑娘包饺子,刘管家正生火烧水,李筷子伤没好,正在一边休息,两个嬷嬷里面有一位是他的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把李筷子推过来和他们一起做饺子。 外面还有几位侍从在打扫,把徐府庭院里面的雪扫得干干净净。 书房内,徐应白拿着一根竹鞭,一边看西北递过来的战报,一边监督谢静微和魏珩,谢静微左摇右晃还走神,马上就挨了徐应白一鞭子。白皙的手背露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其实徐应白没用多少力,落在谢静微手上根本没多疼。但谢静微委委屈屈的,努力地憋红了眼睛,落下两滴圆滚滚的眼泪。 徐应白简直没眼看,叹了口气道:“到一边跪香去。” 谢静微唔了一声,想抗议,但一看徐应白的脸又心虚,又担心徐应白现在病没好利索,要是真气着了更伤身体,最后老老实实拿了根香,到书房角落里面跪着去了。 魏珩倒是比谢静微能沉得住气,认认真真完成了课业。 徐应白检查过一遍,写得很好,他抬手想像揉谢静微脑袋一样揉揉魏珩的脑袋,但最后又觉得不妥,便将手放下了。 魏珩屏住的呼吸因为徐应白的动作散开,心中有点失落。 他明白徐应白最后收回手,还是顾忌了他的皇子身份。 “那老师……”魏珩看了一眼外面暗下来的天色,“我回去了。” 看魏珩失落的样子,徐应白在心中叹口气,魏珩的乳母已经去世,现在回去,也不过是守着个没人的冷宫罢了。 “今日是小年,”思及此,徐应白温声道,“殿下在臣家中吃过饺子再回去吧。” “好!”魏珩闻言猛地抬起眼,眼睛亮闪闪的,说完又觉得自己太急切,怯生生地说,“我、我听老师的。” 徐应白露出个温和的笑来,他站起身,轻轻拍了一下魏珩的肩膀,随即推门而出。 外面有风,徐应白抬起眼,有人乘着风雪而来,落在了他身边。 “布置好了吗?”徐应白头也没回,轻声问。 “万无一失。” 徐应白听见身后传来付凌疑沙哑的声音。 “昨日暗部几人也已经启程,将陛下意欲南渡的消息带到齐、宁二王处散播。” “做得很好,”徐应白道,“今夜请李婆婆他们多做些饺子,分给暗部那边。” 付凌疑应了声好。 等到了夜晚,徐府热闹了起来,谢静微抢着饺子吃,也不怕噎着,几个姑娘小伙一起笑他,叫他吃慢些。魏珩因为身边的谢静微抢得太快,第一盘送上来的饺子他愣是一点也没分着。徐应白一边摇头浅笑,一边把自己没动过筷子的饺子递给魏珩。 魏珩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结果对上了对面付凌疑尖锐的目光,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 徐应白披着狐裘坐在主位上,李婆婆又给他盛了一碗新的饺子。谢静微吃过饺子之后蹬着两条小短腿跑过来,在徐应白耳边撒娇说要师父编蝴蝶。 徐应白被闹得没办法,接过谢静微不知从哪里找到的草,给谢静微编蝴蝶。 以前在玄妙观观,徐应白没有什么像样的小玩意儿,又因为重疾缠身实在难受老是哭,徐美人和玄清子就薅玄妙观旁边的草,给他编蝴蝶、蚱蜢、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来逗他开心。 这些小动物一度占满了徐应白的桌案——他舍不得扔。 后来徐应白自己也会编了,等道观里面来了比他还小的小弟子,他也会编些小动物逗孩子玩。 谢静微在道观里面也有一桌子徐应白编的小草动物。 他专注而认真,修长的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编出了蝴蝶,然后又开始给谢静微编蜻蜓。 付凌疑的目光落在徐应白的指尖。周围热热闹闹的人声一瞬间变得遥远。付凌疑恍然间想起前世的事情,那时已经南渡,徐应白身边除了自己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人了——徐应白在南渡之前遣散了自己身边这群侍从,还送走了谢静微。 与现今,可谓天壤之别。 付凌疑没见过这样的徐应白,被众人围在中间,眉眼温和,带着烟火气的徐应白。 南渡一月后已经是春日,草长莺飞,万物复苏。他们沿着官道南下,安营扎寨休息的时候,付凌疑记得自己坐在抽芽的枝干上面用新生的叶片吹曲,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徐应白。 徐应白面色苍白,穿着单薄的衣衫站在料峭的春风里面。他冷冷地看着前方,忽然抽了两根长得长的草芽,编了两只蝴蝶。 他将其中一只放在生着青青草芽的道路一旁,另外一只把玩在手上。付凌疑看见那只被摆放得端正的绿蝴蝶底下,是被新生的嫩草掩盖的白骨。 那是个孩子的骨头,甚至有一半身子还没腐烂完全。 后来另外一只绿蝴蝶被拍在付凌疑心口,付凌疑记得自己一开始想把这绿蝴蝶随手扔了,可最后还是将那只蝴蝶收在手心。 再后来,徐应白身死,他三年颠沛流离,那只绿蝴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草编的蝴蝶在眼前闪过,付凌疑倏然回神,看见谢静微高高兴兴地拿着一把蝴蝶蜻蜓蚂蚱回座位。 他分了两只给魏珩,剩下的放在桌边。 付凌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草编的小玩意儿,握着筷子的手渐渐收紧,变得青白。 没有人记得了,除了他这个从前世苦海里面游出来的孤魂野鬼,再没有人记得这些事情了。 徐应白吃了几个饺子就饱了,在一旁安静地听刘管家他们聊天。 剩下没吃完的一大盆饺子被送去了暗部那边,李婆婆让人端来了糕点,谢静微一口一个,吃得不亦乐乎。 徐应白目光转了一圈,落在了角落里的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神色难堪地坐着,目光凝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点什么,徐应白有点好奇地顺着付凌疑的目光看过去,结果看见了吃得满脸糕点屑的谢静微还有摆在桌子上的一把小草编的动物。 徐应白不太理解这对付凌疑来说有什么好看的。过了一会儿,徐应白再把目光转回去看付凌疑,后者已经在狼吞虎咽地埋头吃饺子了。 兴许是看错了,徐应白想。 吃过晚饭,聊过天,众人也散开了,徐应白打发谢静微回书房继续写课业,又吩咐暗卫把魏珩送回去。 廊外又下起了细雪,徐应白裹着狐裘往书房那边走,转过一个弯时,听见有脚步声落在了他身后。 “何事?”徐应白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头也不回问。 除了付凌疑,没人能那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身后果然传来了付凌疑的声音:“……你、你能不能编一只蝴蝶给我……” 徐应白闻言忍不住转了身,一脸不解地看着付凌疑,嗓音温和清润:“你二十来岁的人了,怎么和谢静微一个样,还同我讨蝴蝶?” 付凌疑低垂着眼,眼皮耷拉着,躲过了徐应白询问的目光,将痛苦与痴狂的神色压在眼底。 “我——”付凌疑颤抖着长吸了一口冷气,急促道,“我求你!” 他拿着长草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胸腔震动,重复了一遍:“我求你……” 不是讨要,是求你。 一只蝴蝶而已,竟让眼前这个人用了“求”这个字。 前世今生,徐应白从来没听过付凌疑说这个字,一时有点震惊,怀疑面前这个付凌疑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编只蝴蝶不是什么难事。 但徐应白还是不解,于是淡淡问道:“若我拒绝呢?” 付凌疑僵了僵,随即发出一声轻笑:“……那就算了吧。” 他从来不想从面前的徐应白身上强要点什么,如果求不到,那就算了吧。 周围的空气也因此僵硬了起来,气氛有些冷。付凌疑收起自己发颤的指节,为了缓和气氛露出一个略显恶劣的笑,沙哑着声音说:“我去拿谢静微的。” “嗬,”徐应白不客气地出声,被付凌疑的话逗得有点想笑,不赞同道,“多大人了,还和孩子抢东西。” 徐应白接过付凌疑手里面那支草,低下头给付凌疑编草蝴蝶。 廊下灯笼的暖光光映照他的面容,鸦羽般乌黑的眼睫在他的面容上留下一小片阴影。他下巴陷在洁白柔软的一圈绒毛里面,整个人显得温和又脆弱,好看得不可思议。 外面冷,徐应白手指冻僵,编得不太利索,最后编出一只有点丑的草蝴蝶。 徐应白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草蝴蝶——他实在没编过那么丑的,然后他把那只草蝴蝶轻轻放在付凌疑的手心。 “给你。” 徐应白说,话音落下之后与付凌疑擦肩而过。 付凌疑低头看着这只丑丑的草蝴蝶,想笑一个,但最后却没笑出来,他充血的双目猩红得有点可怖,却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而另一边,走到一半,徐应白直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记忆里一晃而过的绿蝴蝶和人影让他下意识回转过头,但付凌疑已经不在原地。 徐应白摇摇头,觉得自己有点思虑过重,随即脚步不停往书房那边走去。 小年夜里的徐府安静和乐,子时就熄了灯,不比外面喧嚣热闹。 满花楼此时生意正好,庄恣被同门生拉硬拽来到青楼,正僵硬地坐在一众身姿窈窕的女子中间。 “哎呀!公子喝点酒嘛~”女儿家千娇百媚的声音贴着他耳边过去,吓得庄恣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红着脸站起身来,看见把自己拉过来的同门已经喝得烂醉,被一位咯咯笑着媚眼如丝的女子正拽往客房。 成何体统! 庄恣气得要死,正准备上前把自己那不务正业的同门给拉回来,就听见二楼忽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衣衫不整的姑娘惊慌失措地从天字号房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妈妈!不好了!房老爷死了!!!” 这一声震得众人震惊,庄恣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从慌张的人流里面挤到天字号房,只见房内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口吐白沫歪在床边,正是左相房如意的父亲。 侍从颤颤巍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哆哆嗦嗦道:“……死、死了!!!” “砰——” 窗外一声爆响,庆祝小年的火树银花直冲云霄,照亮了天际和众人惊恐的面容。 15、丁忧 小年夜,几家欢喜几家愁,而愁得要命的当属房如意了。 他知道自己父亲死了的消息,着急忙慌地让人封了满花楼,把房老爷的尸体迅速运回了丞相府。 丞相府请来的大夫给房老爷看过一遍,说是用了太多助兴的药,精尽人亡了…… 这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房老爷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按寻常人家来说算得上高寿,并且算得上是喜事,可放到房如意身上,可就不是件喜事了。 房如意捋着自己的胡须,看着自己父亲的尸体,气不打一处来。 大晋有一礼制名为丁忧,意为官员的父母若是去世,不论是什么样的官员,都要辞官三年为父母守孝。等到孝期满,上奏陛下,陛下再重新任命,是为起复。 除非陛下真的十分重用这位官员,特允这位官员在孝期间继续任官,是为夺情。 但是大晋建朝以来便崇尚孝道,丁忧也是祖制。文武百官,没有谁能有“夺情”这机会,都得老老实实去守孝。唯一一位得了陛下特允丁忧期间任官的,是大晋第二位陛下晋武帝的老师,权倾朝野的名相裴允明。 彼时还是因为晋武帝年幼,因而才特赦裴允明继续任宰相。 即便如此,裴允明当时也被言官弹劾得极惨。 而房如意既不是权倾朝野,也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丞相,一旦丁忧守孝,三年过去,谁还认他这个丞相?可若是不守孝,祖制那边过不去,文武百官和陛下乃至于太后也不会同意。 思及此,房如意气得狠狠踢了一下放着房老爷的床。 房老爷可怜的尸身差点被他的好儿子踹下来。 什么时候死不好!房如意咬牙切齿,恨得要命,偏偏这个时候死了! 回去守孝三年,朝廷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这些权势富贵,哪里还能被他握在手里面? 房如意思来想去,召来了一个侍从,速速进宫去寻刘莽商讨对策。 彼时正是深更半夜,刘莽刚刚在宣政殿旁的侧殿下榻,以便第二日服侍上朝的皇帝,顺便还能翻点机要文件,将对他不利的奏折全部压下来。 反正魏璋不管事,不会知道的。 房如意进来时,刘莽还未睡,正指着自己收养的几个义子侍奉自己,发出舒服的喟叹声。 房如意不好南风,看到此情此景眼角抽了抽。 刘莽眼见房如意来找他,两脚一蹬把身边的几个义子给踹走,穿好衣服起身走到房如意身边笑道:“房相,何事啊?” 房如意一五一十把自己父亲的事情说给刘莽听,刘莽眼珠子一转,也有些难办。 他与房如意合作多年,一个在前朝一个后宫和皇帝身边,亲密无间地办了不少事情,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若是换个人来坐丞相之位,免不得有一番争斗。 若是房如意回家守孝。换成了徐应白兼任左相一职,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刘莽一挥自己手上的拂尘,道:“令尊暴毙的消息除你们府上和满花楼以外还有谁知晓?” 房如意摇摇头道:“没有,我派人封了满花楼。” “这便好办了,”刘莽眼里闪着诡异的光,捏着嗓子道,“钱财收买,威逼利诱或是杀人灭口,再散布消息,说令尊没死。” “然后将令尊的尸身秘密运回你的老家,悄悄掩埋即可。” 房如意大惊:“刘大人要我欺君?!” “这怎么能是欺君,”刘莽睨了房如意一眼,不悦道,“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不这样做,难不成你真想回去守孝三年?” “做得干净些,保准万无一失。” 另一边的满花楼,庄恣和几位门生都被官兵围住了。 他们声嘶力竭地表示自己和这件事没关系,要这些府兵放他们走,奈何府兵们尽忠职守,愣是没动。 满花楼里的姑娘哭哭啼啼,恩客们一脸茫然无措,还有几位裤子都没提起来就被揪了出来。 付凌疑悄无声息地站在房梁上,对身边的暗卫道:“回去告诉主子,满花楼被围了。” 暗卫点点头,嗖一下没了影。 满花楼离徐府有点远,但暗卫速度极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徐应白的书房。徐应白此时还没睡,正揣着袖子看从嘉峪关那传回来的战报。 火光将他如画眉目晕得暖黄,眉间一点朱砂收了色,更加鲜红起来。 暗卫刚刚站定,徐应白微微抬眼:“如何?” 暗卫言简意赅:“满花楼被房相派人围住了。” “唔——”徐应白短促地笑了一声,一瞬之间就猜到了这两个人的计划。他眼角眉梢浮上点寒霜气,冷声道:“房相和刘莽胆子不小。” 瞒天过海,是个好法子。 就是不知有没有那个命去做。 暗卫不敢说话,悄悄抬眼觑着徐应白冰凉的神色,觉得房丞相要倒大霉。 徐应白手里抓着把棋子,他慢条斯理地把棋子放回棋篓,温和道:“搅乱满花楼,越乱越好,让这群人以为是因为房老爷死了,房相要拿满花楼问罪。” 暗卫抱拳应是,正欲离开时,徐应白又叫住了他:“对了,让暗部派几个人,盯住相府,不要放过任何异动。” 暗卫应声说是,随即出了书房。 徐应白搓搓自己冰凉的手,将看完的战报放在一边。 上一世,刘莽和房如意势大,他本来也有意剪除,奈何病中遭了一次刺杀,几乎殒命,失了先机,况且那时魏璋那时应当知晓了他的身份,趁他病中难以理事抽了他大半政权…… 至于现今……徐应白将炭火挑旺,缓缓舒了口气,天时地利人和,正是先下手为强的好时候。 付凌疑此时还站在房梁上观察,暗卫跳到悄无声息跳到他身后,将徐应白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了付凌疑。 付凌疑手里面转着柳叶刀,闻言眸色危险地一暗,手中的柳叶刀瞬间飞出去,斩断了蜡烛和一坛酒,火星落到酒渍上,瞬间窜起了两人高的火焰,唰地烧上了红纱帷幔和梁木!!! “走水了!走水了!!!” 人群霎时混乱了起来,付凌疑落在慌不择路的人群中大声喊道:“房老爷死在满花楼了!!!房丞相要拿满花楼问罪呢!!!所以才派人围了满花楼还纵火!!!大家快逃啊!!!” 这番话细究下来似乎有点不通,毕竟房老爷的死归根结底只和满花楼的助兴药有关系,可是耐不住火起人慌,又有官兵围楼,这话一说出来人们都信了七八分,只想着保命要紧,场面顿时不受控制起来了! 众人惊慌失措往门那跑,也没人去救火,只想着快些逃出去,哭声尖叫声和滚滚浓烟混合在一块,府兵拦都拦不住。庄恣左突右进跑不出去,被人推到在地,几十双脚离他的身体就那么点距离了,庄恣吓得惨叫起来,下一瞬就被人提溜着后脖颈的衣服拉起来! 庄恣被衣服勒得直翻白眼,差点断气,被付凌疑硬生生拖出了满花楼,刚一出门,他就被付凌疑随手一扔,摔了个五体投地。 “嗬——”庄恣一个大喘气,青紫着一张脸连滚带爬起来叫道:“多谢壮士救命……” “呵,”付凌疑站在黑暗里面,冷道,“滚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庄恣一人在小年夜的冷风中独自凌乱。 这壮士脾气也太大了吧! 脾气大的“壮士”把庄恣扔出去之后转身回了太尉府。 书房那闪着火光,徐应白还没睡。 付凌疑进门时,徐应白正靠着藤椅看书。他身上穿着件厚厚的狐裘,腰往下盖着件旧毛毯,修长的手指拨开泛黄的书页。 门吱呀一声响,徐应白抬起眼:“办好了?” 付凌疑乖顺地跪下来:“办好了。” “庄恣如何?”徐应白又翻一页,慢条斯理地问。 庄恣性子刚直,乃是计策中的一环,虽说不知用不用得上,但徐应白还是要要问一句。 “救出去了,”付凌疑面不改色,“毫发无伤。” 随行的暗卫抬头望天,不敢说话。 那庄大人可是差点被头儿给勒死,也不知道头儿和人什么仇什么怨,出去的时候还顺手把人摔那么狠。 当然,这话暗卫可不敢当着徐应白和付凌疑的面说,不然付凌疑能拿匕首把他剜了。 他们的这位头儿凶悍又冷戾,怎么看怎么不正常,也就在主子面前会装乖……他们实在是不敢造次。 徐应白看书看得眼睛有点酸,他把书放到一边,门那又进来一个暗卫,抱拳道:“主子……房相将房老爷的尸身运出来了。” 徐应白有些意外地一挑眉:“运出来?” 徐应白闻言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呛了点风,捂着嘴咳嗽起来,付凌疑猛地起身要给他倒茶,他一抬手制止了付凌疑的动作。 “唔,没事,只是呛了点风。”徐应白一边解释一边将抬起的手往下压,要付凌疑稍安勿躁。 这是前世他好不容易把付凌疑磨听话以后,惯常对付凌疑做的动作。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乌黑的眼眸闪了闪,整个人顺从地跪了回去。 看得两名暗卫叹为观止。 “暗部盯着,等尸体运出长安,派人装作山匪劫财,将尸体劫下来。”徐应白温声道,“还好这天冷,尸体也不容易腐烂。” 既然房如意一意孤行,徐应白想,自己不介意送房如意一份大礼。 暗卫连声应是,然后两个人勾肩搭背一起出去了,只留徐应白和付凌疑两个人在书房内。 徐应白抱起一边的汤婆子,顺带看了付凌疑一眼,不解道:“还有事吗?” 徐应白的目光清泠泠的,从上往下看的时候仿佛缀着些霜雪般的冷意,再加上方才那个动作。付凌疑恍惚了一下,眼前人影重叠,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付凌疑记得前世自己刚来到徐应白身边时,根本不听话,杀人杀得十分凶狠,徐应白说了留活口,结果自己还是把人脖子给拧断了。回去以后徐应白蹙眉看着跪地的自己,随后一把薅住自己的头发,迫使自己仰起头。 他的目光冷冷的,嘴里毫不客气:“杀性太重,违逆主意,罚跪。” 付凌疑因此在亭内跪了快三天。 徐应白也看他跪了快三天。 他记得为了防止自己跪昏过去,也为了熬他,徐应白站在离他不远的的地方,每隔半个时辰,叫一次他的名字。 那是他们的较量,是徐应白在熬他这只鹰。 “付凌疑。” 徐应白看眼前跪地的人一副陷入魔障的样子,蹙眉叫了一声。 “在。” 付凌疑下意识回答。 “还有事吗?” 付凌疑摇了摇头,而后轻声叫了一句:“徐应白。” 徐应白挑了挑长眉:“嗯?”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语气温柔得有点扭曲:“天晚了,快休息吧。” 说完风一般卷出了书房,没两下就不见了影子。 徐应白抱着汤婆子,神情有点疑惑。 徐应白现在已经确定,不管怎么样,付凌疑此人对自己确实是忠心耿耿,并且十分关心自己的安危。 但前世今生,两个付凌疑差得有点大了。 徐应白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今生的付凌疑了。 16、棺材 房老爷的尸身被连夜运出了长安。 付凌疑戴着一顶斗笠,脸上仍旧戴着紫金面具。一行暗卫抄着刀子列在付凌疑身后,等着付凌疑的命令。 他们已经跟了这辆马车一夜了。 天地辽阔,四下皆白,这里离长安已经有三十多里的距离,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付凌疑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马车黑色的车顶,肩膀上扑棱棱停了一只灰色的鸽子。 付凌疑瞥了一眼,磨了磨犬齿,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他将鸽子腿上的竹筒拿下,展开里面放着的信纸。 上面是徐应白简洁有力的字——适时则动手。 付凌疑将信纸揣进贴近胸口的地方,手高高抬起又重重放下。 顷刻之间,所有暗卫如同得了狼王命令的狼,整齐划一朝着那辆马车扑了过去! 那刀快得像离弦的剑。 干净利落的斩杀,运送尸体的这伙人甚至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削了脑袋!付凌疑的手法极好,割口平整得像刚烧好的陶瓷口。 不过半刻钟,这群人就死透了,其中一位企图逃跑的,被付凌疑一刀子穿透身体钉在了雪地里面,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苍茫的天空。 死不瞑目。 房老爷的尸体被两个暗卫从棺材里面拖了出来,付凌疑往那棺材里面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吩咐暗卫把里面值钱的玩意全部拿出来。 暗卫们面面相觑,然后又想到自己现在装的是山匪,于是愉快上前把房老爷棺材里面的金银珠宝全部掏了出来,连棺材里面镶着的珠子都没放过。 收敛好财宝,付凌疑吩咐好暗卫带走房老爷的尸体,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往长安城赶去。 而此时,徐应白正在仰啸堂里面喝茶。 徐应白喝不了酒,只消一丁点酒液,他就能醉得人事不省。所以只能对着仰啸堂的美酒望洋兴叹,捧着一杯热茶慢慢喝。 仰啸堂的堂主霰霜坐在徐应白的对面,她是个极明艳大气的女子,开口也落落大方:“公子有何事需要霰霜帮忙?” 徐应白放下茶杯,温声道:“劳烦霰堂主,传则消息。” 仰啸堂是长安最大的酒楼之一,人来人往,客人极多。一件事情若是有意在这里传出,不出半日,大半个长安城都能知道这件事 霰霜顿了顿,开口问:“什么消息?” 徐应白将一张纸递给霰霜,霰霜双手接过,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然后将那张纸条放到火烛下烧掉。 “公子放心,霰霜一定办好。”她答得干脆利落。 徐应白神色平和,语气却是赞赏的:“霰堂主爽快。” “哪里,”霰霜斟了一杯酒,“公子于仰啸堂有恩,这点小事自然不推辞。” 雅室相较于楼下安静不少,但还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丝竹声,徐应白抿了一口茶,环顾了一番雅室的布置,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到了霰霜身上。 霰霜波澜不惊地坐着,但是徐应白还是能体会到面前的姑娘有些紧张。 也不怪霰霜紧张,原先遇见时,徐应白戴着幕蓠,又未曾说过自己的真名,霰霜只以为他是哪家高门大户心善的公子,谁承想竟是大名鼎鼎的徐太尉。 鼎鼎有名的徐太尉虽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样子,相貌又是一等一的好,说话又轻声慢语极有耐心。不管怎么看都温和极了。但他既是天子座下的顾命大臣,又曾上阵杀敌,周身威压并不小。 尽管他本人很收敛,但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让旁人感到紧张。 尤其是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闪着的冷光足以让人心惊。 “公子……”霰霜停了一瞬,下定了决心,道,“可否入股仰啸堂?” “嗯?”徐应白惊讶地挑了挑眉,“入股仰啸堂?” “是,”霰霜越说,语气越急,“仰啸堂虽是长安一大酒楼,奈何只是无根之木,未有庇护,常受其他酒楼排挤……还有这其中女子,不过谋生,却总逃不脱达官显贵的那二两肉!” 徐应白听明白了,面前的堂主是想借着他的名声权势护着这酒楼,还有酒楼里面的姑娘。 “我也是女子,”霰霜起掀开雅室的帘子,“所以想尽其所能给其他女子一个容身之所。” “但以我之能,”霰霜明艳的脸上露出悲哀之色,“不足以护着她们,碰上那些权贵,还是无能为力。” 徐应白将目光投往帘外,十几位伶人正在弹曲。 “左边那位粉衣裳的,叫海棠,是被父母卖去青楼的,好不容易才赎了身,琵琶弹得极好;她旁边那位浅蓝衣裳的,叫幽兰,是被夫家抛弃来的酒楼,跟海棠学了琵琶……” 她一五一十将这些女子姓甚名谁,什么来历说得极清楚,其中不乏受了权贵极大苦的。她说完后便沉默下来,扭头看向徐应白。 徐应白将茶杯放下,神色一如既往的温和。 霰霜道:“我知道公子是个好人,若公子若愿意庇护仰啸堂,护我们这些女子平安,我对天发誓,仰啸堂从此追随公子,万死不辞!” 徐应白认真地听霰霜说话,末了叹了口气,十分坦诚道:“可是霰霜姑娘……我现今无钱入股。” “……?!” 霰霜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徐应白被一个姑娘如此震惊地看着,一向镇定自若的人也不由得有点窘迫,他干咳了两声,解释说:“咳咳……本来还是有的,只是前些日子出了点事,把府中钱财花得差不多了。” 之前雪灾太盛,徐应白当了十之八九的家财赈灾,剩下的钱拿去养了暗部还有府中的侍从,一来二去,差点连炭火都买不起,还是梅永知道以后,急匆匆给他送来了几车炭火救急。 后来徐应白还悄悄写了几幅字让暗部去卖,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如今是真没什么钱入股仰啸堂。 虽说徐应白自己十分心动,仰啸堂可是个天然的消息源,又是长安最兴盛赚钱的酒楼之一,若是能入股自是极好…… 但我总不能诓人家姑娘吧。徐应白想,况且入股不都是要金银钱财的吗? 想到自己府中空荡荡的库房,徐应白心中幽幽叹口气,怎么就空了呢? 可是徐应白也有些舍不得这香饽饽,迟疑了一会儿道:“霰霜姑娘,能不能让我赊一年账?” 霰霜闻言哭笑不得。 想不到这严肃淡然的太尉大人竟然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她正要开口说不必给钱,只要给仰啸堂庇护即可。面前的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一个身上泛着浅淡铁锈味,穿着干净整洁,戴着面具的人进了门。 霰霜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见过这人。上次这人跟在徐公子身后,应是徐公子的侍从,她这样思索着,忽然面前哗啦啦一阵金银碰撞声。 付凌疑将一大把金银珠宝放在了霰霜和徐应白面前。 什么金元宝、银元宝,珍珠玉佩玉带钩眼花缭乱地摆了一桌子…… 草草看过去,这桌财宝得值几千两白银! “?!” 饶是一向淡定的徐应白也不由得有点震惊。 付凌疑这是上哪打家劫舍去了?掏出那么多金银珠宝来?! 付凌疑抬起眼看霰霜,声音里带着外面的寒霜气,听起来有点哑:“这些够不够?” “……”霰霜也是一脸震惊,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够、够了……” 于是乎,徐应白顺利地入股仰啸堂,两个人商议一番之后签了契,徐应白答应过几日,派几名暗卫过来教这群姑娘防身,也答应会给她们酒楼便利之处,若是有人找麻烦,即刻去找兵部侍郎曹树,或是来徐府找他。 而霰霜则承诺每年营收,给徐应白分红,也会帮徐应白办事。 这样一来,两个人都拿到了自己想要的。 事情办好,徐应白起身告辞,出仰啸堂的时候,见付凌疑正站在马车那等他。 见他出门,急急忙忙撑了把伞过来。 落雪被伞阻隔,徐应白呼了一口白气,转头问付凌疑:“你哪来的钱?” 付凌疑诡异地沉默了一下,随即低声道:“从房老爷的棺材里面抠的。” “……” 徐应白干咳了一声,选择不谈这件事。 马车晃晃悠悠回了徐府,徐应白下了马车,被刘管家告知梅永在偏厅等他。 梅永已经在徐府等候多时,徐应白进门时对梅永歉意道:“对不住,让梅先生久等了。” 梅永摆手示意没事,徐应白坐在梅永对面,给梅永新斟了一杯热茶:“梅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梅永抬眼看向面前的青年,也不打什么马虎,单刀直入:“房老爷的事情,是你做的?” “是,”徐应白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应白的手笔。” 梅永道:“今日庄恣见房如意,问房如意何时回乡守孝,但房如意一口咬定他父亲只是病重,未曾病逝,还逮着庄恣骂了一顿。” “他不承认?”徐应白一挑眉,如画眉目锋利起来,“也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徐应白说完叹口气,轻声道:“陛下如今知道这事吗?” 梅永摇了摇头:“你也知道朝廷文官,十之六七归于房如意与刘莽旗下,是以陛下尚且不知此事。” 说完这句话梅永一愣,缓缓看向徐应白。 “你想借陛下的手,”梅永喝了一口茶压惊,“除掉房如意么?!” “瞒不过先生慧眼,”徐应白温声慢语,“只是一个小小的丁忧……按不死他。” 他放下自己的茶杯,神情平和,语气也十分淡然,毫无杀气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却与此南辕北辙—— “我要以欺君之罪,取他的命。” 17、棋子 是夜,皇宫两仪殿北边的神龙殿,南海真人正带着自己的一众弟子为魏璋炼丹祈福。 殿内烟雾缭绕,南海真人在丹炉前面挥舞着手上的桃木剑,嘴里咿咿呀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咒语。他身后是他收的几十名真传弟子,也在口诵着奇怪的咒语。 刘听玄则在魏璋身边卜卦,他一边用手上骨制的算筹卜卦,一边看南海真人和他那群弟子表演,眼角抽了抽。 魏璋每日都要吃一颗“长命仙丹”,还要人为他算一卦,看看事情是否顺利。 而南海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靠着坑蒙拐骗起家。他这些弟子也是给了大价钱就能博个“南海真人真传弟子”的名号,进宫和南海真人一起跳大神。 刘听玄自己也是其中一位,只不过现在从炼丹变成了算卦罢了。 至于那丹炉里面那什么劳什子丹药嘛,不过是一点儿朱砂混着五石散和一些不值钱的药草烧的罢了。 能不能长命百岁刘听玄不知道,再多吃几年会送命倒是真的。 而魏璋已然对这丹药上瘾,一日不吃就浑身难受。 过了半个时辰,南海真人终于带着他的真传弟子们练好了丹药。南海真人晃着肥硕的脑袋,从炼丹炉里面把丹药拿了出来。 他毕恭毕敬将丹药呈上去,魏璋满心欢喜地拈起那一小颗药丸吞吃入腹,发出了舒服的喟叹,然后瘫在了金銮宝座上面。 刘听玄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算卦。 他脑袋里面回想着今日那位徐太尉派人送来的信,深吸一口气。 没过一会儿,魏璋转头看向刘听玄:“刘卿,今日的卦象如何?” 刘听玄眉头紧皱,作出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指着卦象道:“陛下,这卦象显示有人在蒙蔽您!” 刘听玄说得煞有介事,还给魏璋指着卦象解释,反正魏璋也看不出真假。 魏璋吊着三白眼,语气不善:“蒙蔽?” 谁,徐应白么?魏璋思索着,就听见刘听玄附在自己耳边用只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卦象所说,蒙蔽陛下您的,是陪伴在陛下身边多年的人。” 陪伴多年,魏璋悚然一惊,看向不远处正在侍立的刘莽,又看向南海真人,最后又托起自己的下巴仔细思索,可他实在是想不到到底是谁,只好又将目光放到了刘听玄身上:“刘卿,此卦可有解法?” 刘听玄皱紧眉头,点了几下手指,十分严肃认真地对魏璋道:“天道言,陛下出宫便知。” “我会让人怂恿魏璋出宫。” 火光下,徐应白神色温和,一边将棋子放在棋盘上,一边轻声慢语对梅永道:“到时他自会怀疑自己受骗。” 梅永倒抽了一口凉气,也放下一颗棋子:“可他也只是怀疑,没有证据,恐怕难以让他相信。” “证据已经备好了,”徐应白落下棋子,笑得温和,“先生不必担心。” 长安街道上,此时正是热闹的时候。 如今虽是腊月,天寒地冻,但临近除夕,长安街道人来人往。 魏璋和刘听玄走在长安街道内,刘听玄戴着魏璋往仰啸堂那边走。 越接近仰啸堂,人群越是热闹。喧哗声不绝于耳。只是有一栋烧了一半的楼阁格外瞩目。 刘听玄领着魏璋进了仰啸堂,找了个空座坐下来,魏璋有些不耐地张望四周,正要开口问刘听玄是不是卜错卦了,来这酒楼能知道什么?就听见邻桌几人兴奋的交谈声。 “听说了么,房丞相的老爹死啦!” “啊?不是说重病吗?” “官爷的话你也信?”有人说,“满花楼多少人都看见有人探那房老爷的鼻息,早就断气了!” 又有人神神秘秘地说:“听说是房丞相还想当官,故意说房老爷没死的,还烧了满花楼呢……” “哪有这种事?”有人不赞同,“陛下手眼通天,能不知道这些大臣的事吗?” “陛下手眼通天?哈哈哈哈!这倒是个笑话了!”有人嬉笑道,“这大晋谁不知道,那真皇帝是房丞相和司礼监刘莽大人呢?” “那天不是有个叫庄恣的也在场么?不也在朝为官,你看他敢放一个屁吗?” 一桌子人闻言醉醺醺地大笑起来。 刘听玄看向魏璋,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此刻神情阴郁可怖,一脸要杀人的样子。 “陛下向来冲动多疑,由不得别人忤逆欺骗他,”徐应白落下一子,将梅永的白棋逼到一角,“今夜他就会想方设法知晓答案,我会助他一臂之力。而明日早朝他必会试探房如意。” “到时,若房如意老老实实承认,陛下开恩,兴许能捡回一条命,若他不认,”徐应白又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那就必死无疑。” 徐应白抬首看向对面的梅永,声音清润:“梅先生说,他会认么?” “富贵险中求,”梅永叹口气,“他既然一开始就决定欺君,又怎会回头呢?” 皇宫神龙殿灯火通明,魏璋怒气冲冲地进殿,先是叫近侍传唤了庄恣,然后又屏退了一众宫女太监。 刘莽眼见此景眼神闪了闪,退下之后写了一封信,叫了一个心腹太监赶紧拿到丞相府去。 小太监急匆匆出了宫门,好不容易赶到了丞相府周围的一个小巷,后脑勺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连声音都没来得发出就被人捂住了口鼻,拖进了小巷子里面。 付凌疑和两名暗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小太监,从小太监的袖袋里面搜出一封信,而后他比划两下小太监的脸,拿出了一张人.皮.面.具贴好,回宫“复命”。 而另一边,魏璋按捺着烦扰的心思坐在龙椅上,等了两刻钟,庄恣风尘仆仆进了神龙殿。 庄恣被传唤过来时还一头雾水,他只是户部仓部一个小小的主事,陛下怎么深更半夜还叫他入宫? 魏璋眼神阴冷,开口问:“庄恣,小年夜,你在哪里?” 庄恣猛地抬头,很快反应过来魏璋叫他过来是为了什么。 他跪得笔挺,先是向魏璋叩了一个头,随即正气凛然道:“回陛下的话,微臣那晚正在满花楼……” 魏璋呵呵笑了一声:“你看见了什么?” 庄恣一五一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给了魏璋,魏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听到最后竟抓起身边瓷瓶狠狠往下扔! “砰——” “岂有此理!”魏璋的声音和瓷器碎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激动道,“朕是皇帝!他们居然敢欺瞒朕!” “还有你、你这个蠢货!”魏璋十分激动地指着庄恣的鼻子破口大骂,几乎快喊破嗓子,“为何不告诉朕!” “那日微臣问过房丞相后,回去就写了奏折,”庄恣毫不畏惧地对魏璋大声道,“请陛下彻查房丞相的父亲是否真的是重病。” 他说完也愤怒起来:“可是陛下似乎未曾收到奏章!我已决定明日早朝向陛下谏言,不想陛下今夜就知晓了!” 魏璋闻言跌坐在了龙椅上。 居然连奏章都扣了?魏璋怒火中烧,好啊……好啊! 谁能扣奏章? 那不就是在宣政殿旁边下榻,美其名曰为他分忧的刘莽么? 魏璋狠狠拍了一下扶手,命人叫来了皇家暗卫,速去房丞相府旁监视,很快就截获了一封信,信里面跟房如意汇报自己带着房老爷的尸身走到了什么地方。 魏璋看完更是火冒三丈,立刻让暗卫去劫房老爷的尸身。 而房老爷的尸身此刻正在几名假扮家丁的暗卫护送下远去,暗卫们挠着脑袋,正想着待会怎么装死好。 “明日若陛下问起,”徐应白从付凌疑手心拿下刘莽那封通风报信的信,放到火烛上,“还得梅先生多为房丞相‘美言’几句。” 燃起的火光照亮徐应白苍白淡然的面容。 棋盘上,徐应白的黑棋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梅永叹息一声,赞道:“后生可畏吾衰矣,应白前些日子与我下棋,还是手下留情了。” 旁人都是走一步猜一步,徐应白却是旁人走一步,他就已经猜完了人所有的路数,再用密不透风的网,把人收拢得严严实实,怎么跑也跑不掉。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既除掉了房如意,又撼动了刘莽的位置。自己则借病重之名在此次风波中彻底隐去,坐收渔利。 而这些人,不论何等反应,尽在其股掌之中,此等揣摩人心,运筹帷幄的本事,实在让人赞叹之下又忍不住心惊。 徐应白眼角微弯,温声道:“先生过奖了。” 等送走梅永,徐应白舒了一口气,也起身准备洗漱休息。 兴许是坐得太久,腿有些麻,他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眼前有点黑,付凌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嘶——”徐应白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头有点晕。 “你怎么了?!”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紧张的声音, “兴许是饿了,身子跟不上了。”徐应白叹息一声,无奈道。 付凌疑的心跟着徐应白的抽气声颤了颤,他焦急地把徐应白带到一边的藤椅上,又给徐应白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托着徐应白的后脑勺,小心翼翼给徐应白喂水。 徐应白闭着眼睛,难受得手都抬不起来,脸色也愈加苍白无色。 付凌疑眼中闪过痛色,呼吸一刹那间急了不少。 温水下肚,徐应白清明不少,他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看见付凌疑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个小油纸包。付凌疑正着急地解上面的细绳。 绳子解开,徐应白看见里面是堆得整整齐齐的糕点。 徐应白有些惊讶:“仰啸堂的?” “是,”付凌疑捧着油纸过来,“办事的时候路过仰啸堂,同霰霜姑娘买了一份。” 他不看徐应白,声音低沉而暗哑,听起来生涩:“你吃些,填填肚子。” 徐应白挑了一块绿豆糕,吃下去后眩晕感减轻不少。而付凌疑还捧着油纸一动不动站着,徐应白眼见此景忍不住开口调侃他:“你还挺贴心,以后嫁给你的姑娘算是有福。” 话音落下,徐应白感觉面见的人僵硬了一瞬。紧接着,他听见付凌疑说:“我不娶妻。” “嗯?”徐应白愣了一会儿,温声问,“为何?” 常人之一生,不就是求平安和乐,得一人而终老,亲友在侧,儿孙绕膝么? “我心有所属,”付凌疑低头垂眼,挡住眼底的痛苦和癫狂,不让徐应白看见,“但我找不到他了。” 说完付凌疑扬扯了扯嘴角,笑得惨淡又悲怆:“我想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 徐应白闻言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原来如此,那等此间事了,我便早早放你去找她吧。” 说完自觉提起了别人的伤心事,有些不地道,便贴心地让付凌疑退下了。 等到付凌疑离开,徐应白目光一转,随即一愣。 他发现付凌疑没把那一小包糕点拿走。 那方方正正的糕点整齐地码着,被人轻轻放在了烛火下。 18、不懂 第二日,如徐应白所料,魏璋果然问了房如意房老爷如何,只是房如意仍存侥幸之心,没有承认。 魏璋当即大发雷霆,将庄恣那些“失踪”奏折摔在了房如意的脸上,又命人将房如意父亲的尸身抬上了宣政殿。 房如意辩无可辨,被魏璋定了欺君、祸乱朝纲的罪名,立即处斩。随后立刻抄了房如意的府邸,竟在房如意的库房里面搜出了近二十万两白银,近万两黄金以及无数珠宝。并在房如意的库房里面还搜出了账本,里面详细记了有谁曾给房如意送礼……其中不乏现今朝堂上的肱骨大臣。 魏璋气得更厉害了,不顾太后的阻拦,在当日下午又追加了一道圣旨,夷房如意三族,账本中给房如意送礼的高官也遭了殃,不是被削职就是被罚俸,朝堂一下子就有一半人被贬了职。 暗卫一五一十将这些消息报给了徐应白。 彼时徐应白正在看魏珩写的策论,瘦弱的少年站在一边,也听了暗卫的通报。 徐应白并不忌讳让魏珩听这些,甚至有意让魏珩知道自己的意图和动作。 毕竟魏珩是他选的储君。魏璋不能成事,在徐应白看来,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换一个皇帝。 所以他要教会魏珩什么是权术,什么是制衡。 而不负徐应白所望,魏珩比起魏璋来,确实更适合做皇帝。 他谦逊有礼,勤奋向上,有仁德之心。对于帝王之术也有自己的见解,性子也沉静。许是幼时疾苦的原因,他对身边的每一份善意都十足珍惜,除却人还有些胆怯之外,没什么不好的地方。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之后加以教导,徐应白觉得是能把魏珩教成一个合格的皇帝。 况且……此时照顾了魏珩,日后魏珩当了皇帝,徐应白想,兴许与自己也不会走到狡兔死走狗烹的绝路。 不过,徐应白在心中叹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廊外又飘起了雪,院子里面的梅树被雪附着,枝丫黑白斑驳,树梢上冒出几个粉红色的花苞,有一个花苞已经开了,迎着风雪傲然盛放着。 徐应白看了窗外一眼,又转头看向魏珩,神色无波,声音浅淡:“学到了什么?” 魏珩轻声说:“看起来不起眼的人和事,往往是破局的关键。” 徐应白闻言抬手拍了拍魏珩的肩膀,叹道:“要是静微有你一半认真聪慧就好了。” “师兄很聪明,”魏珩认真道,“比我聪明。” “你叫他师兄?”徐应白眼角眉梢染上一点笑意,“是他让你叫的?” 魏珩有些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那日魏珩和谢静微初见之后,徐应白被召入宫中,留他们两个人在书房里面。两人写完课业之后休息,谢静微叉着腰对他说:“你是师父的弟子,那就是我师弟,你快叫我师兄!” 谢静微眼睛亮亮地盯着魏珩,还有点兴奋。 不怪谢静微如此开心,如今他是玄妙观辈分最小的弟子,见了谁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呼,这时候见了魏珩,自然也想过把“师兄”的瘾。 魏珩看着谢静微,清透的眼眸动了动,开口道:“师兄。” 谢静微估计没想到魏珩真的会叫,耳朵蹭一下红了。 这之后,魏珩一直没改过对谢静微的称呼。 徐应白舒了一口气,无奈道:“小兔崽子不懂事,殿下别和他计较。” “老师放心,我不会和他计较的。”魏珩认真说。 他话音刚落,书房门口刚好探出个脑袋,谢静微戴着个小道帽,十分不满地哼哼唧唧:“师父又悄悄教他,不告诉弟子!” “那你过来,”徐应白闻言挑眉,一本正经道,“为师正好帮你看看你昨日写的策论。” 谢静微瞪大眼睛:“弟子才不要!” 说完着急忙慌地溜了,徐应白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笑了,只是没笑两下就开始咳嗽,脊背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弯折下去,嗓间几乎起了铁锈味。 临近除夕,天冷得越来越厉害,徐应白因为畏寒,咳嗽得越来越频繁。 魏珩吓了一跳,六神无主地站在徐应白身边,没等伸出手去给徐应白顺气,就见书房的门骤然被人推开又合上,那个戴着紫金面具的带刀侍卫进了门, 魏珩眼见徐应白被付凌疑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苍白的面色十分吓人,几乎和死人无异。 付凌疑一边按住徐应白手上的合谷穴,一边够了书桌上的茶杯,斟了一杯温水递到徐应白唇边。 过了好一会儿,徐应白才缓过气来,眼见魏珩都被吓愣了,出声安慰道:“没事……咳咳——殿下,嗬……只是一点小病,今日、今日就到这里吧,和静微玩去吧。” 魏珩踌躇了一会儿,本没想走,但是一抬眼就对上了付凌疑尖锐阴郁的目光,一脸要是魏珩不滚就片了魏珩的表情。 魏珩神色一僵,倒退了两步,抬手行礼道:“那阿珩就先走了。” 随即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一副不想走又不敢不走的样子。 徐应白垂着头,一边手支着额角,还在低咳,但相比刚才已经好了太多。 他抬眉看了一眼付凌疑,抽回被付凌疑按着的手,淡淡道:“多谢。” 付凌疑单膝跪着没说话,而后他默不作声地站起身,将窗子合上一点,冷气顿时少了一半。 书房内炭火噼啪,徐应白揉着手,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猩红的火光。 他的手被付凌疑按出点红痕来,在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上面格外显眼。 但其实,付凌疑没用上多少力气。 不过徐应白也没在意这个,他神色一如往常的平静,等那阵咳嗽的劲彻底过了,还有闲心问付凌疑:“你还会按穴,不错,上哪学的?”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 前世你让人教的,付凌疑在心中说。 但这句话不能说给面前的徐应白,付凌疑垂着头,掐头去尾道:“我要找的人教的。” 徐应白顿时了然:“你心悦的人还懂医术?” “他不懂,”付凌疑又跪坐下来,“是他让人教的我。” 徐应白挑眉,有一种熟悉之感,但那感觉很快就略了过去,他垂眼,波澜不惊的平静目光落到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时常下压,戾气深重的眉眼在这时候奇迹般舒展开来,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仿佛回忆里面的人带走了他身上一部分怎么也压不住的阴戾气。 使得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不是装的那种。 因此徐应白也不多问了,毕竟问多了难免提起人的伤心事。 不太好。 于是乎两个人安静地待在书房内,房内除却炭火噼啪声,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徐应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椅子的扶手,目光转了一圈,最后又不自觉地落在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垂着头,笔直地跪着,紫金面具严丝合缝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以致于徐应白看不清他的神情。 但徐应白不知道,付凌疑看得见徐应白的指尖,还有苍白瘦削的下巴和掩在狐裘绒毛中堪称脆弱的脖颈。 他贪心而悲戚地看着这一切,却又不敢多抬一寸目光去看徐应白的面容。 徐应白不知付凌疑所感所做,他的目光只在付凌疑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他转头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思索着这次房如意之事。 魏璋此番行径,朝堂定会迎来一次大换血,官职升迁变化,定有许多人在观望。 这是安插自己人手、也是肃清朝堂的好时候,徐应白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官职升迁绕不开吏部,吏部尚书陈羡之年事已高,没过多久就要乞骸骨了,如今吏部事务都是梅永在打理。 除外,梅永还是国子监祭酒。 也因如此,梅永门下有许多寒门子弟,庄恣就是其中一位。 不过若论梅永之才,其实不止一个吏部侍郎。奈何不遇明主,官当了几十年,也只挣得一个四品侍郎。 这次大换血,最好能让梅永坐上丞相之位,再不济,也要让梅永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 而魏璋除了房如意,又开始不信任刘莽,想来不用多久,就会召梅永和自己进宫商议官员升迁一事了。 魏璋如今虽怀疑忌惮自己……但是自己为官三年,所作所为桩桩件件未曾有过逾距。 所以此次召见,既是商议,也是试探。 徐应白狼毫下落,在纸上写下几个人名和官职,全是政绩斐然却不得重用的寒门子弟。 安排好这些,徐应白想,下一步就是除刘莽,杀帝王了。 写完徐应白搁下笔,回头时见付凌疑还跪在原地。 他正要问付凌疑为何还跪在这里,刘管家就到了书房门口,轻轻敲了一下门。 徐应白抬眼看过去,付凌疑也回了头,刘管家道:“公子,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召见。” 徐应白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温和又冰凉的微笑。 来了。 19、升迁 一个时辰前,皇宫。 焦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着急地走来走去,最后忍不住一甩手,数落坐在一边的魏璋道:“你杀房如意便算了,为何还要削贬那么多人的职位?” 此次迁贬,有不少人都是太后本家的,得了圣旨不久就传信到后宫,焦婉知晓消息之后心急如焚,这会儿正和魏璋对峙。 魏璋嗤笑一声:“他们合起伙来欺瞒朕,难道不该罚吗?” 焦婉一噎。 “可这些人中,一大半都是你母后家的人……”焦婉苦口婆心,“你登基时他们也出了力……” “母后,你嫁进皇家,就是皇家的人,和其他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关系,”魏璋吊着一双三白眼,不满道,“再说臣为君事,不是应当的么?” 焦婉又是一噎,拍案道:“是谁教璋儿这么说的!!” 魏璋一脸不可思议:“这不是你和父皇教朕的么?!” 焦婉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开口想再劝一下,奈何魏璋已经不愿再听,他斩钉截铁:“朕是皇帝,朕说什么便是什么!” “先前朕总和你与房如意和刘莽商量事情,”魏璋大喊道,“可是你们都是贪图朕手上的权势罢了!朕不听你们的!” “之后的事情,朕要自己做主!” 焦婉实在不知要如何劝了,她向来宠爱自己唯一的孩子,却不想把人养出了这般性子,一时也有些头疼。 “母后也是为你好,”焦婉拉着魏璋的手哄道,“母后何时害过你?” 魏璋想起刘听玄的卦象,冷冷道:“母后,朕记得后宫不得干政。” 焦婉一脸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魏璋恼怒地看着焦婉:“母后以后少管朕。” “待会儿朕会让梅永和徐应白进宫商议官员升迁一事,”魏璋放话道,“你不要阻拦。” “你要起用徐应白?”焦婉不可置信,“他既然已经告病,就趁此机会抽走他的权……” “朕有数,”魏璋不耐烦道,“他在朝三年也没干过什么忤逆朕或是逾距的事情,再说他既然有才,朕自然要物尽其用,朕不信在朕的手里,他还能翻天了?” “若是他有翻天的意思,”魏璋自信满满,“朕和皇叔一起弄死他就是。” 焦婉还想再说,魏璋已经不再管她,径直出了慈宁宫,往宣政殿那边过去,又吩咐两个小太监去召梅永和徐应白进宫。 徐应白到宣政殿时,梅永已经在宣政殿待了一会儿。 “微臣来迟了,”徐应白不紧不慢向金銮座上的魏璋行了一礼,“请陛下责罚。” 魏璋摆手道:“徐卿免礼。” 徐应白依言起身,魏璋看徐应白一脸病容,还命身边的太监给徐应白和梅永都拿了一张蒲团。 “谢过陛下,”徐应白淡声道,“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徐卿有所不知,”魏璋作恼怒状,“左相犯了欺君之罪,朕已下旨不日处斩,其余同党连坐甚众!” “但官员升迁,”魏璋一双三白眼睨着徐应白,“朕拿不准主意,特召你与梅卿进宫商议。” “原来如此,”徐应白故作惊讶,然后又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得陛下信任,是微臣之幸。” 魏璋满意地看着徐应白的反应,得意地笑了笑。 “徐卿有何高见呢?” 徐应白微微一笑,波澜不惊的眼眸看着金銮座上的皇帝,温声道:“微臣举荐梅大人任左相。” 梅永震惊地扭头看向徐应白。 付凌疑在宫门外等了快两个时辰,终于看见徐应白出来了。 徐应白穿一件鸦青色的大氅,在簌簌落雪中格外显眼。 梅永与徐应白并肩而行,徐应白一手执伞,飞雪落在他脚边。 “你不为相,”梅永道,“虽说是暂避锋芒,过了魏璋那一关,但错过这一次,你办事也不方便。” 徐应白踩着落雪,衣袂翩飞,恍如仙人。他闻言转过头,朝梅永温和一笑:“梅先生比我更合适。” “况论资历,您资历比我要老,”徐应白声音浅淡,“论势力,您任国子监祭酒,朝廷寒门出身的官吏,十之八九出于您门下,您上任左相,则寒门势力得长。” “而我在朝三年,有两年的时间在地方为官,任京官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本任顾命大臣已遭群臣反对,如今我上任左相,难免遭人诟病,也不能服众。” “再说……”徐应白长叹一口气,“之后若是四方征战,也由我这个太尉来管,太耗心气……我恐怕顾不了那么多事情,难免左支右绌。” 他又是粲然一笑:“我还想多活两年,好陪陪师父和静微,这么一看,还是先生合适,我啊,偷懒就好。” “再说我也没吃亏,升迁里的不还是有我的人。” 梅永长叹一口气,自从谢旷将徐应白送来长安之后,他一直是将徐应白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可惜这孩子命途多舛,难有安生日子过。 梅永悲从中来,这便是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吧。 徐应白与梅永在宫门口分开,等回到徐府,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用过晚膳,徐应白又回了书房。 他事务繁多,嘉峪关战事归他管,练兵也归他管,前些日子他身体好些时还常去与那些新兵同吃同住,亲手操练这些士兵。如今虽然去不得,却还是每日看曹树送来的折子。 除外,他还得帮魏璋批折子,原先他任魏璋的顾命大臣,本来就要过目一些机要奏章……房如意一死,刘莽现在又被魏璋猜忌,梅永未曾正式上任,魏璋又不愿意受累批折子,所以原先他们要批的折子,全归了他这个太尉来批。 魏璋说他病着,就贴心地将所有大半奏章全部送了徐府,说第二日再派人来取回宫中看。 徐应白先是看了嘉峪关来的战报,如他所料,萧陆确实是守将之才,再加上他之前曾大修过嘉峪关的工事,阿古达木未能攻破嘉峪关的关卡,于前日撤退,带着大军回了乌厥七部。 看完之后,他一本接着一本看奏折,仔仔细细地用蓝笔在奏折旁做了批示。 谢静微趴在一边看他写,嘟囔道:“怎么这么多!他是不是想累死师父?!” 说完打了个哈欠:“师父,你困不困啊?你再不睡,就要熬出病了。” 徐应白用笔杆轻轻敲了一下谢静微的脑袋:“为师不困。” “你若是困了,”徐应白揉揉谢静微的头,“就快去睡吧。” “不!”谢静微努力地睁着眼,“弟子……弟子……要陪、陪师……” 一句话还没说完,谢静微就啪叽一下趴在桌上睡着了。 手还压住了他自己的字帖和徐应白的奏折。 徐应白:“…………”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把盖在自己腿上的毯子盖在了谢静微身上,又起身把谢静微抱到了一边的软榻上。 之后又坐回藤椅上,继续批奏折。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徐应白实在是批不动了,他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将笔搁下。廊外风声呼啸,书房内烛火微晃。 这时门口传来几声轻叩,徐应白抬眼,低声道:“进。” 付凌疑推门而入,半跪在了徐应白面前,徐应白支着下巴,轻轻扫了付凌疑一眼:“何事?” 付凌疑明显僵硬了一下,然后他垂着眼,若无其事地回答:“无事。” “唔……”徐应白挑眉,“那你来干什么?” “见书房亮着灯,”付凌疑胸膛起伏着,“想你怎么还没睡,所以来看看。” “原来如此,”徐应白随口道,眼角余光瞥见在软榻上睡得正香的谢静微,温声道,“劳驾,替我把静微送回卧房。” 付凌疑的眼睫颤了颤,随即听话地起身,到软榻那把谢静微抱出门。 徐应白呷了一口茶,眼见门被关上,长舒了一口气,又看起了奏折。 奏折里面还有几份是雪灾的,如今房如意落马,户部尚书也被贬职,朝廷毒瘤清了一大半。庄恣此次有功,得了皇帝的封赏,将升户部侍郎,成户部的二把手。 刘莽最近想来也不敢动作,赈灾一事也可提上日程了。 先前靠自己一人之力,只能减轻一些受灾最重之地农户的负担,若真要彻底赈灾,几个郡县的人,靠他一个太尉府的财力远远不够,还是得靠朝廷。 前世这雪下到二月末才停,雪化不久,又赶上了春旱…… 王朝兴衰,终究是百姓最苦。 赈灾一事徐应白在十一月就写好了章程和相关的事宜,只等障碍扫除便能实行。魏璋那边有刘听玄在,想必不会有什么阻碍…… 徐应白一边思索,一边批奏章,烛火下他的字迹清晰工整,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门吱呀一声又响了起来,付凌疑默不作声地进门。 徐应白毛笔下落,声音浅淡:“这么晚了,你不睡么?” “睡不着。” 付凌疑道。 自前世徐应白死后,付凌疑再没睡过一次好觉。光怪陆离的梦境里面,总是徐应白的身影。先是干干净净一袭白衣,转瞬之间就变得满身淋漓鲜血脏污,利箭穿透他的身躯,血肉骨骼毕现……付凌疑每次都疯了般想抓住他,却每次都碰不到,耳边一会是徐应白仿佛缀满霜雪的声音,一会儿是那些朝廷官员、愚昧百姓对徐应白的谩骂…… 梦里面,徐应白眼中有化不开的雪,琥珀色的眼眸悲悯地看着他,他声嘶力竭,歇斯底里,但怎么样都留不住面前的徐应白。 前世每一次从这样绝望的梦境里面醒来,付凌疑就会恍惚又痛苦,数次险些用身边的横刀自戕。 但付凌疑又渴望做梦,因为在前世,除了梦里,他见不到徐应白。 而今生,兴许是待在徐应白身边的原因,付凌疑觉得自己的精神相较于前世稳定了些,这样的梦也少了,但还是会梦见,每每从梦中醒来,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睡不着?”徐应白浅淡温和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付凌疑纷繁复杂的心绪,“睡不着的话,若你愿意,到庭院里面舞一场剑给我看吧。” 20、听话 周遭雪色空明,借着雪色和廊下悬着的灯笼,庭院内还算得上亮堂。 徐应白披着自己那件厚重的狐裘,站在廊下看付凌疑。 奏折太多,徐应白也批累了,因而索性让付凌疑舞场剑来看看。 风有点大,徐应白本来因为奏折就头疼,被风吹了会儿,虽说清醒不少,却往晕那边过去了。 庭院内,付凌疑拔剑出鞘,做了一个很漂亮的起势。 前世还未踏上南渡之程,徐应白凑巧看过几次付凌疑练剑,不得不说,付凌疑人看起来张狂又不守规矩的样子,剑倒是练得极其规整,凌厉又严谨,招招干净利落,漂亮得很。 不过徐应白看得出来,付凌疑剑虽规整,但剑中之意,不止一方庭院,而是苍茫天地。 只是要是真打起来,付凌疑并不常用剑。他喜欢用各式各样的匕首和长横刀,张狂肆意,血气横生,大开大合,招招致命,很是骇人。 徐应白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付凌疑一个旋身,层层积雪被他一剑挑飞,雪气倏然飞起又迅速散开,徐应白几乎看不清付凌疑的身影。 漂亮利落的招式看得徐应白有些手痒。 徐应白幼时也学过剑。君子六艺,玄清子一样没落下,都认认真真教过他,只是可惜身体不好,剑学到一半就害了一场大病,不能再学下去了。 如今想来,徐应白也觉得甚是可惜。 另一边,付凌疑挥剑斩雪,在雪落下之前挽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剑花,把长剑收回了剑鞘里面。 “舞完了。”付凌疑沉声道。 徐应白揣着袖子,温和道:“可惜,要是有琴就好了,你舞剑时给你弹一曲。” “…………” 付凌疑没搭话,他执剑在徐应白面前,站在廊外抬头看了一下天,“天色很晚了,明日再批奏折吧。” 徐应白摇摇头:“陛下明日就要,我得批完。” 付凌疑咬牙切齿,拼命压着阴郁的神色和冷戾的语气:“你管他作甚。” 徐应白但笑不语,随后唰地抽出付凌疑的佩剑! 徐应白出手极快准,付凌疑瞳孔猛缩,脊背绷直,下意识抬手蓄力,然后又狠狠把自己的手压了下去。而就在这一个呼吸之间,徐应白的长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手上骤然升起的内力被他强压下去,付凌疑胸膛起伏着,冰雪落在他的肩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徐应白。 若是换个人用剑指着付凌疑,这会儿脑袋已经能当球踢了。 “你都会在我面前装乖,”徐应白神色淡淡,波澜不惊的目光对上付凌疑的视线,“我自然也会在陛下面前装一副好臣子的样子。” 冰凉的剑尖抵着付凌疑的颈侧,而后慢条斯理地滑到喉结,最后轻轻巧巧地一挑付凌疑的下巴,迫使付凌疑抬起头来。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神色冷淡,声音却清润温和:“怎么不动手?”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眼睫颤抖着,开口道:“我在你面前不是装乖,我说过我会听话,我也不会对你动手。” 他定定地看着徐应白清透的双眼。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什么。” 付凌疑说。 徐应白听着付凌疑的话,神色平静,几无变化。等到付凌疑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徐应白锋利的眉尾一挑,慢吞吞地眨了眨眼,似乎被雪光晃了神。 但他的手仍然很稳,长剑上均匀地落了一层雪花,付凌疑头往剑上偏了偏,脖颈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 血珠染红剑上的白雪,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哀戚又极致温柔的笑。 他的的声音从长剑那头传过来:“即便你要杀我,我也不会躲半步。” 还会把命门凑上去,让徐应白杀得省事一点。 徐应白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将长剑从付凌疑的脖颈移开:“这么听话?” “是。” “以前的你可不这样。”徐应白低声道。 奈何他疏忽了面前这个人强到离谱的武功,付凌疑那绝佳的听力没有错过徐应白这一句几乎被风雪湮没的话。 他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而后迅速地垂下了自己的眼帘,挡住了眼底惊疑不定的神情。 “我总是不太明白,”徐应白皱着眉头看付凌疑,“现在的你怎么会这么听话。” “不像之前的你。” 话音刚落,付凌疑下压的眉目深深地皱了起来,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徐应白的气息不太对劲。 太急了。 付凌疑压着声音叫了一声:“徐应白?” 随着这一声呼唤,徐应白手中的长剑锵啷一声掉在了地上。他突然握不住那把剑了,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下倒! 付凌疑乌黑的瞳眸巨颤,心跳停了一瞬,心中的惊疑不定被徐应白吓飞了,整个人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伸出手把徐应白揽住。 徐应白长发披散,呼吸急促,心跳也极快。付凌疑接住他的那一瞬,被他滚烫的体温烫得一哆嗦。 “徐应白……”付凌疑着急地叫了他两声,“徐应白?!” 奈何徐应白毫无反应,只是有气无力地咳嗽了几声。 付凌疑手臂揽住徐应白的肩膀和膝弯,着急忙慌地将徐应白抱起来。 徐应白墨发披散,挡住半张脸,头虚虚靠在付凌疑的胸膛上。 看起来脆弱得厉害,完全看不出这人刚才还能稳稳拿剑,面不改色地指着别人的脖颈。 他也很轻,付凌疑几乎怀疑自己抱的是个稻草人。 平日里徐应白常穿着厚重的狐裘或是大氅,一层叠着一层看起来只比正常男子要瘦削一些,实际上却要单薄许多。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把徐应白放在榻上,找了两床软乎乎的被子给人盖上,又转身去谢静微的卧房,把人从被子里面拖了出来。 谢静微才睡没多久,就被人凶残地掀了被子,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见付凌疑说自家师父发烧了。 小孩傻了一瞬,随后火急火燎地下了床,着急得满脸是泪,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徐应白的卧房跑。 等他到了卧房,没过半晌儿,付凌疑绑了个大夫回来。 大半夜被人从被子里面揪出来的大夫在付凌疑可怖的眼神下战战兢兢给徐应白把脉。 “公子是遭了风,又受了累,”大夫在付凌疑杀人的目光下对待徐应白的手比对待珍贵的瓷器还小心,“起了高热……” 过了一会儿,大夫眉头紧锁,转头问立在床头的谢静微和付凌疑:“公子是不是患有寒症?” 谢静微猛地点点头,磕磕巴巴道:“师、师父是很畏寒……” “这可就凶险了……我先为你师父施一次针,”大夫十分谨慎,“再开一贴药,若是到第二日还不好,就得另请高明了。” 这个深夜过得兵荒马乱。 大夫给徐应白施针时,徐应白在昏睡中满头冷汗,一直发出吃痛的闷哼声,临到末尾还咳了一次血,一身白衣被染得血红。 付凌疑颤抖着手给徐应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折腾到后半夜,又喝了药,烧还是没退下来。付凌疑打了一盆温水给徐应白擦拭、敷额。 谢静微困得两眼打颤,却不敢睡,吸着鼻子坐在床边,脑袋拱在徐应白手边。 付凌疑神色跟要出殡似的,难看得要命。 “你师父到底是什么病?”付凌疑一边小心地擦着徐应白的指节,一边问谢静微。 前世徐应白未曾向付凌疑透露过自己到底是什么病,和这一世一样,每当问起,他都只会波澜不惊地说:“只是旧疾。” 谢静微还小,没有徐应白那样的心眼,这会儿又困又担心徐应白,很容易就被撬了话:“师祖说师父是从娘胎带出来的病。” 他吸了吸鼻子,眼眶红得厉害,嗫嚅着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师祖说难治好,只能养着。” “师父老是生病,”谢静微快哭出来了,为徐应白委屈,“冬天就更容易生病了,三天两头就要请大夫。以前在道观,一到冬日就不敢让师父随便出门,也不让他受累了。现在到了长安,为什么那么多事情没有人做,全都让师父来担……” 谢静微狠狠抹了一下眼睛:“不生病才怪呢!” 付凌疑闻言沉默下来,他死死抓着床边案几的一角,用力到指节青白,案几不堪重负的咔嚓一声,直接四分五裂散在了地上! 谢静微震惊地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在徐应白的面子上对谢静微有点聊胜于无的耐心:“没事……别害怕。” 谢静微眼泪汪汪地往徐应白的手边挪了一点。 挨到快天亮,徐应白的烧总算退了下去。 付凌疑坐在床边,眼底有不明显的青黑,他张开五指想要握住徐应白的手,但最后迟疑了一会儿,重重吐了一口气,将手收了回去。 另一边,谢静微窝成一团睡着,眼角还挂着泪。 他守到后面,实在撑不住睡着了。付凌疑拿了张毯子把人裹成粽子挪到了卧房里面的躺椅上。 付凌疑心乱如麻,心绪不知道飘浮在哪,好像什么都想了,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另一边,徐应白半梦半醒的意识正游离着。 他觉得头疼得厉害,身上也疼,骨骼仿佛被人打碎又重组,每一块都摇摇欲坠。 天光刺眼,身上剧痛,徐应白分不清今夕何夕,却记得自己的奏折还没批完。他挣扎着睁开双眼,眼前有模模糊糊的人影,熟悉得很,还没等看清,帘布被人猛地放下,房间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 徐应白一头雾水,这是强迫他休息么? “咳、我的……”徐应白声音轻得快听不见,“……我的奏折呢?” “别批了……”付凌疑的声音响在耳边,“你休息,我帮你批。” 熟悉的话语响在耳边,徐应白冷哼了一声,疲累的精神和身体让他的眼皮不自觉合上:“不行,你的字太难看了……去同阿珩要份字帖吧……” 话音落下,徐应白重新陷入了沉睡。 付凌疑却如遭雷击,神情空白,僵在了原地。 21、真假 付凌疑幼时并不喜欢读书写字,兴许是生在武将家中的缘故,他偏爱舞刀弄枪,比同龄孩子更能闹腾。 比他大八岁的兄长付凌云性子却和调皮的弟弟南辕北辙,稳重又懂事,并且十分有兄长的责任心。但在让付凌疑好好坐在桌案前读书写字这件事上还是屡遭挫败。 等到付凌疑九岁,飞来横祸,付家一朝寂灭,付凌疑在兄长和府兵的保护下仓惶出逃,最后兄长被杀,府兵也陆陆续续丢了性命。最后付凌疑彻底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就再不会有人教他读书写字了。 因此前世付凌疑一手毛笔字写得惨不忍睹,跟野鸡扒拉似的,难看得要命,一向写字被徐应白嫌弃的谢静微用毛笔一甩出来的字都比付凌疑写的好看。 起先也没人注意这件事。 毕竟付凌疑只要听话,会杀人就好,付凌疑也觉得徐应白似乎对他也没什么其他的指望。 再加上前世的付凌疑自然也不会想着要去练字,在他看来,拿刀利落地杀人放火比拿笔端端正正地写字容易。 直到南渡时,徐应白被累病了。 当时的魏璋什么琐事都推给徐应白,徐应白顶着顾命大臣的名号,又不能不干,再者徐应白当时是真的放心不下来朝堂政事和百姓,因而事事亲力亲为。 那日批奏折,付凌疑眼睁睁看着徐应白咳了血,整个人跟断线的风筝似的往下倒。 赶来诊治的陈岁说徐应白是旧疾在身,又劳力伤心,一下子将身上的病全扯了出来。 那时付凌疑已经待在徐应白身边两个来月。 一开始,他对徐应白嗤之以鼻,觉得这个人是皇帝的走狗,助纣为虐无恶不作,不肯与之为伍。奈何徐应白手里捏着他的小命,再加上南渡之前,留守长安的梅永出城送他们,拜托付凌疑照顾好徐应白——梅永是武安侯旧友,也是付凌疑的恩人。故人嘱托,付凌疑再怎么不愿,也应了下来,等着南渡之事了结就走。 可是两月相处,付凌疑跟在徐应白身后,看着徐应白重病缠身,艰难地在一众朝臣之中周旋,给雪灾旱灾之下的百姓挣一线生机,给那些无故被污蔑的同僚求一条性命。 他不顾皇帝和太后猜忌怀疑的眼神,把年仅十四岁的魏珩护在身后,将自己能教的东西倾囊相授。 他甚至对付凌疑都不错,有什么东西,除了魏珩的份,还会留给付凌疑。 那时付凌疑总觉得……徐应白是不是把他当成和魏珩一样的孩子看了——就是他不太听话。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不计结果地做着这些事情。 好似没有什么事情能把他挺直地脊背弯折。 除了生病,他几乎没有流露出脆弱的时候。 有时病得厉害了,意识模糊,叫娘亲,叫师父师叔……说自己想回道观了。等病好了,清醒了,却没寄过一封说真话的信,每一张信纸里面写的都是安好勿念。 他明明那样年轻,才二十三岁,同自己一样大。却已经开始给自己准备后事。 明明如果他不管这些,可以好好的过一辈子的。 付凌疑记得徐应白曾叹息着对魏珩道:“尘世多艰,不如逍遥于外。” 那你为何不这么做呢,付凌疑心想,最终却没有问出口。 缘由几何,自在人心罢了。 日子久了,付凌疑不知不觉地就开始心疼起徐应白,到后来,心疼的情感变了一个味,变得甜又苦起来。 他想方设法想让徐应白轻松一点,奈何徐应白并不在意,毕竟那点聊胜于无的轻松,对比徐应白背负的苦与难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几乎感觉不到。 那次批奏折累到咳血,付凌疑照顾了人一整晚,结果徐应白刚醒,就伸手同他要奏折。 付凌疑气急败坏,同徐应白说自己帮他批奏折。 那会儿徐应白也是累到迷糊了,竟然也应了,看过奏折之后就口述让付凌疑写。 付凌疑记得那小山堆一样的奏折批了一个早上才批完。结果徐应白捡起批完的奏折一看,上面的蓝批字跟狗爬似的,没点猜字蒙字的水平还真看不懂。 徐应白无奈叹气,当即勒令付凌疑练字,还让付凌疑去同魏珩拿了本字帖。 付凌疑怕他气着,不敢不练。曾经被付家几代人追着读书写字都誓死不从的小公子,那段却时间天天抱着字帖毛笔,没事了就练几笔,练完了还要给徐应白检查,没写好还要和魏珩一样被打板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去继续练。 就这样练了几个月,勉强把字练得能看了。 然后,徐应白死了。 这下真的没人再管束付凌疑了。 在徐应白死的第四个月,付凌疑到过徐应白从小长大的玄妙观,在道观烧毁的残骸里面找到了几页抄写的,残缺不全的道经,是徐应白的字迹。 那几页纸压在木板下面,在火烧风吹雨淋下保住了几行字 字迹很工整,应该是少年时的徐应白写的,结构同后来的徐应白写的字有些许不同,风骨却是相当的,很容易就被付凌疑认了出来。 他临了很久那些字,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那几页被烧得残缺又泛黄的纸张,妄图留下一些徐应白的印记。但是后来,一场暴雨,这几张脆弱的纸被浇得稀烂,墨迹晕染,糊成一团,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字,终究写得与徐应白有三分相像了。 然而今生…… 风雪拍打在窗。 付凌疑喉结滚动,徐应白没有见过他的字。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即便付凌疑出去办事,也向来让暗卫传话,或是徐应白单向给他传信。 即便见过,他现今的字,不说漂亮到像徐应白那样千金难求,那也是端正工整,和难看沾不上边。 那为什么? 为什么徐应白会这样说? 付凌疑想起徐应白对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想起徐应白语焉不详的“以前的你”,想起徐应白前世今生如出一辙的,带着霜雪般的双眸……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让付凌疑不敢置信的想法。 周遭的空气变得稀薄,付凌疑有些艰难地呼吸着,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付凌疑脸色可怖,像是找到了猎物的狼,锋利的犬齿随时准备穿透猎物脆弱的脖颈,又像是找到了稀世珍宝的贪婪的人,准备将眼前的珍宝彻底据为己有。他乌黑的眼眸看着徐应白苍白的面容,眼中是让人害怕的欣喜癫狂,又是让人恐惧的惊疑不定。 若是谢静微此时醒着,该大喊付凌疑疯了! 会是吗? 会是吗! 付凌疑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如果是,那一切的一切似乎就能说得通……为什么今生徐应白那么早就会去找自己,为什么快准狠地铲除房如意又对魏璋生了杀心…… 如果是……那他的徐应白,就还活着……那么—— 付凌疑猛地收起了自己肮脏可怖的思绪。 不……不可以。 对付凌疑来说,徐应白是世间最珍贵的人。 不论是谁,都不可以染指,就算是自己也不行……付凌疑神色阴郁,除非徐应白自己愿意,不然……谁也别想! 他咬着牙,眼眶充血通红,又是兴奋危险又是温柔克制地看着徐应白。 这时,窗子忽然被风吹开了一点,冷风兜头往付凌疑身上吹,付凌疑一个激灵,安静又迅速地起身把窗子关好了。 那一阵冷风把付凌疑激动的心绪给吹得静了一瞬,他忽然想起来另一种可能……如果不是呢? 现在的一切,没有亲口承认的实质证据,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罢了,如果徐应白就是猜想他幼时失散,没人教,觉得他写不好字呢? 付凌疑的指尖颤抖着,他神经质地偏了头又回正,乌黑的眼眸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 如果不是呢? 他心如擂鼓,紧张地思考着这一个可能,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接受不了这个结果。 如果没有这样的猜测,付凌疑想,自己或许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安安分分地陪着徐应白走完这一段路。 可是一但有了这样的可能,自己就不可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了。 人的欲求是那样的贪婪。 而这一点的可能,也是付凌疑黯淡无光的一生里,重新燃起的一点指望,这点指望告诉他,你的那一个徐应白,没有死。 如果这点指望被掐灭了……付凌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可能会和上一世一样吧。 毕竟……除了徐应白,人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留恋的了。 付凌疑掐着自己的手心,扯了一个难看又悲怆的笑。 他想着……问一问吧,万一真的是呢? 又想着……如果问出来的结果,不如意呢? 如果不问,还能拿这点不知真假的指望忽悠一下自己…… 付凌疑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畏首畏尾。 他不敢,不敢戳破面前的窗户纸,看看背后的结果。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鸡鸣,外头天色已经彻底亮了,下了那么久的雪,终于出了一次太阳,红日趴在山头,光柔柔地洒着。床榻上,徐应白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仍然是熟悉的眼神,前世与今生合在一起,付凌疑的心刹那间停了一瞬,继而又艰难地跳动起来。 一下,又一下。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22-30 对峙(掉马)【倒V开始】 付凌疑咬着牙,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奈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冷静下?来的,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得要命,甚至到了疼的地步。 问还是不问? 他?想起徐应白遭到刺杀之后的那个夜晚, 他?跪在徐应白的床边, 也?曾痛苦的思考过?相?似的问题。 如果他们不是一个人, 那点指望,也?不过?是骗自己?罢了。 付凌疑不甘地闭上了眼。在刹那间做出了抉择。 他?要他?的那个徐应白,其他?的,他?都不要。如果结果不如意,那就陪这个徐应白走完这段路, 然后去死。 “劳驾, 扶我起来。” 徐应白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付凌疑的思绪。 徐应白揉着额角,对付凌疑低声说。很快, 一双有?力的手就将徐应白从床上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 刚一起身,一件厚厚的狐裘就从后将徐应白整个裹了起来。徐应白半张脸陷在雪白的绒毛里面, 琥珀色的眼眸因为退烧不久,还残留着红血丝。 看起来冷淡又脆弱。 付凌疑闭了闭眼, 伸手将狐裘的带子系好?。 徐应白低声咳嗽着, 缓慢地搓着自己?冰凉的手。 又烧晕过?去了, 徐应白头隐隐作痛。 每逢冬日, 总会挨几遭。奈何徐应白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 总是忘记这件事。 而?重生之后, 徐应白发现?自己?的头疾似乎越来越厉害了,三天两头就发作, 简直不能?理解。 十根手指搓红了也?暖不起来, 徐应白干脆放弃了,他?转头对又跪下?来的付凌疑说:“去把?书房的奏折拿过?来。” 那声音沙哑得让人有?些听不分明。 付凌疑沉默了一瞬, 五指收紧又放松,最后低声道:“你看,我帮你批。” 徐应白挑了挑眉,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那堆狗爬字,然后委婉道:“这倒不必,太过?麻烦,还是我自己?来吧。”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低声道,“为什么麻烦,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 徐应白:“………” 他?思考着如何委婉地表示付凌疑写字太难看,又想到此世他?并?未见过?付凌疑的笔迹,于是准备随便找个借口忽悠过?去。 然而?下?一瞬,付凌疑忽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用力到手都发白。 徐应白:“……” 他?扯了一下?,没扯动。 他?这时候才?发现?付凌疑有?些不正常,眼眶红得有?些吓人,脸色却白得要命,跟死人似的。 “付凌疑,”徐应白皱着眉头,“你……” “徐应白……”付凌疑一字一顿,“先让我说,求求你,先让我说。” 他?的勇气只有?这一次了。 徐应白眉头皱得更深,正想着这一世的付凌疑怎么老是抽疯,耳边忽然传来付凌疑哽咽的声音:“徐、徐应白,你死在开明二?年八月十五,万箭穿心,坠江而?亡。” 徐应白闻言一愣,目光落到付凌疑身上:“你说什么?” “我说……”付凌疑面容扭曲,几乎不想重复这一句话,“你死在,开明二?年八月十五。” 徐应白向来古井无波的神情在付凌疑落下?的字句中逐渐冷峻,他?微微蹲下?身,五指托起付凌疑的下?巴。 付凌疑双眼通红,但落不下?泪,乌黑的瞳眸倒映着徐应白冷淡的脸。 “你从哪里知道的,”徐应白短促的笑了一声,语气危险,“你是谁?” 总之不该是付凌疑,徐应白想,世间既然有?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么若是有?能?算出自己?来龙去脉的方外?之士呢? 面前这个“付凌疑”,说不准就是假扮的。 遇上这样的事情,徐应白想,自然是杀之后快,以绝后患。 徐应白的手已经游离到了付凌疑的脖颈,他?苍白的指节能?感受到付凌疑颈侧血管一下?又一下?的跳动。 他?另一边手捏着一个鸣镝,只要飞出去,留守在徐府四周值夜的暗卫就会蜂拥而?来。 然而?让徐应白意外?的是,面前的人没有?任何反抗,任由脆弱的命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就像在跟他?说,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杀了我。 “付凌疑。”付凌疑喉结滚动,回答了徐应白刚才?的问话,“我是……付凌疑。” 徐应白眼眸动了动,无声地看着他?。 付凌疑几乎要在徐应白的目光下?落荒而?逃,徐应白的目光太冷,冷得他?受不了。 “你说……你信因果轮回之说,”付凌疑艰涩道,“那你信不信,人死而?复生呢?” 徐应白眸光微动。 “开明五年,我死了一次,”付凌疑说,“醒来就在这里。” “你呢,”付凌疑渴求的目光对上徐应白的眼睛,“徐应白,坠江之后,你在哪里?” 徐应白的手骤然收紧,付凌疑呛咳了一声,稀薄的空气使得他?面色通红 可付凌疑的身体却兴奋着,他?的手激动到有?些颤抖,这个徐应白,好?像真的是前世的那一个! 他?的反应不是一无所知,甚至还会掐着自己?的脖子威胁。 付凌疑还能?看到徐应白一只手掩在身后。他?知道那里有?一只鸣镝,徐应白的指尖正摩擦着上面的纹路,随时准备让周围的暗卫进来杀了他?。 杀人灭口,付凌疑心口跳动着,无端地觉得十分快意,快意到他?眼底都染上了癫狂。 徐应白想让他?开不了口,说不出那件谁听起来都觉得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么是否证明,不止他?重生,徐应白也?来到了此世呢?。 “我在哪里?”徐应白垂着眼,天光透过?他?的眼睫,在他?冷白的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我自然也?在这里。” 付凌疑的眼睛亮了一瞬,他?猛地想要站起身,腿脚才?动,徐应白就狠狠掐着他?的脖子往下?按! 付凌疑顺从地又跪了回去。 “别乱动……咳咳,”徐应白用力过?猛,忍不住咳了几声,他?冷声道,“你说你是付凌疑,有?什么证据?” 付凌疑一瞬不移地看着徐应白,扯了扯嘴角。 “上辈子,你救我是因为答应了梅永,我那时不是很想出大狱的门,你用付家另外?六族的性命要挟我走出来。” “上辈子你在南渡前遣散家丁,送走谢静微,在南渡时才?碰见魏珩,没有?此世那么早。” “你因为我杀人凶狠罚跪我,也?承诺过?事成之后放我离开,”付凌疑笑着哭,神情难看得要命,“前世你昏迷时我给你换过?衣服,那时你的身体全是伤。” “这里,”付凌疑伸出手,食指小心地贴在徐应白心口往上,“有?一道箭伤。” 徐应白沉默地看着付凌疑的手。 那指尖游移往下?,在他?的腰侧停下?:“这里,有?一道两寸长的刀疤。” “还有?你的背,”付凌疑神色悲怆,“有?三道长疤,从肩头往下?至脊骨最后一节……你从来没告诉过?我是怎么伤的。” “当然……”付凌疑勉强扯了扯嘴角,语气竟有?些庆幸,“现?在的你,一道疤都没有?。” 徐应白抓着付凌疑脖子的手松了松。 即便能?人异世再能?算,也?没法算出他?全身上下?有?几道疤,疤痕又在哪。 “你教过?我习字,后来我也?临过?你的字,”付凌疑说,“可惜不是当时的你留下?来的笔迹。” 付凌疑划开自己?的手指,鲜血溢出,滴落下?来,他?扯了自己?身上一块衣服,在上面写了个“徐”字。 端正中不失狂肆,确实和徐应白自己?的字有?三分相?像。 也?和徐应白记忆中付凌疑前世的字大相?径庭,几乎沾不上边。 这总不能?作假了。 徐应白彻底放开了付凌疑脖颈间的那只手,感觉那只手甚至被付凌疑颈间的温度染得有?些暖和起来。 而?逼人的触感离开的一瞬,付凌疑挺直的脊背往下?弯了弯。 他?想哭,但却哭不出来。 心绪百转千回,又是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又是难以言喻的苦楚酸涩。 徐应白不知付凌疑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琥珀色的瞳眸清透,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对不住,不想你竟也?重活了一世,方才?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毕竟两世在侧,”徐应白嗓音淡淡,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你应该也?知道我的性子容不得差错。” “不过?虽意外?,但也?值得庆贺,”徐应白认真地看着付凌疑。他?们来自同一个前世,魂魄阴差阳错同一同复生,徐应白想,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了。 况且,这也?终究能?解释为何今生的付凌疑会和前世一开始的那一个不一样——时移世易,人总是会有?变化的。 思及此,徐应白舒了一口气,刚才?的杀意和凛冽骇人的气势缓慢消散,他?又恢复了温和有?礼的样子。 对徐应白来说,多一个人重生并?不是什么不好?接受的事情——毕竟自己?就是重活一世。只要事情还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缓了缓气息,徐应白向跪着的付凌疑伸出五指:“起来吧。”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他?深吸一口气,却压不住自己?躁动的心。他?的心在此刻疯狂跳动着,叫嚣着让他?上前。 付凌疑面部抽动着,竭力压下?自己?快要扭曲的表情。 两世沉浮,他?似乎真的有?些忍受不了了。 他?把?五指放在了徐应白手上,他?的肤色相?较徐应白要深些,衬得徐应白的手更加苍白细瘦。 那样好?看。 徐应白微微用力,付凌疑借着那点力气起身,紧接着,徐应白瞳孔猛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影。 付凌疑起身的刹那,吻了一下?徐应白几无血色的唇。 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胡闹!!!” 徐应白沙哑而?难以言喻的声音瞬间响彻整个卧房。 换人 徐应白醒了之后花了两个时辰把奏折全部?批好, 然后传话给?暗部?,让暗部?派一个?人贴身随行陪他去大狱。 “不都是头儿陪主子?”一名暗卫挠着脑袋,“怎么这次换人了?” 另一名暗卫趴在树杈子上面:“你?不知道?头儿今早被主子关禁闭了。” “啊?” 暗卫们齐齐发出不敢相信的声?音。 头儿什么时候敢惹主子了, 还被关禁闭, 稀奇啊! “为啥啊?”有?好事的暗卫发出好奇的声?音。 “…………”树杈子上的暗卫讳莫如深, “哎别问了,小心头儿知道?了罚你?们禁闭!” 暗卫们闻言立刻闭了嘴,徐府的禁室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是别问了。 树杈子上的那名暗卫因为知道?得多被其他暗卫踢了出去,到徐应白身边随行。 徐应白脸上还带着病气, 人也很虚弱, 似乎随时就会倒下去,神色也冷冷的,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暗卫识趣地站在一边充当空气。 李筷子伤好了,这次也陪着徐应白出门, 眼见徐应白身边的侍卫换了一个?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也没在意。 另一边谢静微一反常态, 十分认真地埋头苦读。他苦哈哈地抄道?经, 一想到今早看见的画面就觉得眼睛疼。 那厮居然敢亲他师父!简直罪大恶极! 谢静微是自然醒的, 因为是清早, 又有?他睡在旁边, 徐应白和?付凌疑两个?人说话声?音都算得上轻,谢静微自己又睡得挺死, 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但耐不住谢静微在道?观时就有?早起的习惯, 到了点就会醒,揉着眼睛起身的时候, 刚好就看到了付凌疑胆大包天?地亲了一下徐应白的唇。 谢静微当时就见自家师父脸色青了,耳尖起了一片薄红——那是生气了!!! 谢静微吓得要死,他从小到大最怕徐应白生气! 果不其然,接下来……付凌疑就被关了禁闭。 “谢静微。” 听见自家师父那冷淡的嗓音,谢静微立马坐直,磕磕巴巴道?:“弟、弟子在……” “记得让刘伯伯给?禁室送一份饭菜,”徐应白系好自己的披风带子,淡淡道?,“你?的课业,等?我回来就看。” 谢静微立刻感觉晴天?霹雳,尝到了一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味道?。 暗卫同情地看了谢静微一眼。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啊! 随即就带着暗卫和?李筷子出了门。 谢静微只能含泪继续读书?。 而徐府禁室内,付凌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禁室是暗部?组织时徐应白特意在府中辟出来的一个?院子,用以审讯囚犯和?处罚犯错的暗卫。 这禁室左边摆着一堆五花八门的刑具,右边放着个?大大的十字架子还有?老虎凳,角落里面阴森森地挂着几副人骨架子——是那几个?刺客的,全都是付凌疑亲手用刀剜的。 剜得很干净,骨头几乎没什么损伤,光滑漂亮得让人心底生寒。 禁室房顶中间开了个?天?窗,光透过?来,在禁室的地板投出个?圆圆的光圈。 整个?禁室都透露出一股压抑又诡异的气息,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 也难怪暗卫们对此避之不及。 付凌疑就跪在那圆圈里面,他正对着的是放置在前方的一面铜镜,铜镜倒映出他狼狈又憔悴的样子。 这铜镜是徐应白放的,美其名曰自省。 付凌疑呼了一口白气,禁室里面没有?炭火,冷得骇人。 他其实很清楚,两世至今,徐应白对他从没有?过?男女之情。 那个?吻——细究下来也不算吻,实在是自作多情又冒昧。 上一世时,徐应白不是没有?过?追求者,只是一一被他回绝了。他向来不耽于情爱,也对情爱没什么感觉。女子羞答答地给?他递情书?、递帕子,他会好声?好气又温和?地拒绝,还会祝她觅得良缘。 付凌疑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 冷风吹过?后背,付凌疑牙关打颤,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一个?逾距的吻,打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徐应白会不会…… 会不会赶他走?? 想到这个?可?能,付凌疑的眸色暗了暗。 不行……不可?以。 我不甘心,付凌疑想。 他只要在徐应白身边,其他的地方,他都不去。 但如果徐应白不想,付凌疑深吸一口气……憋红了眼睛。 那就想办法留下来。 徐应白这会儿却还没考虑“赶不赶走?付凌疑”这件事情。 他闭着眼睛坐在马车里面,心里默念道?经静心,但最终却没静下来。 付凌疑那堪称滚烫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唇边,徐应白深深蹙眉,然后叹了一口气。 想破脑袋,徐应白也没想到付凌疑会对自己有?心思。 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徐太尉此时神情严肃,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想通为什么付凌疑会喜欢他。 徐应白自认自己对付凌疑的态度普普通通,和?其他人无甚区别,甚至因为一开始付凌疑那不太友好的态度,对付凌疑严苛了一些。 ……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有?些头疼,抬手按了按睛明穴。 一开始被亲吻时的震惊不解和?生气此时已经过?去了,徐应白想到此时此刻在禁室里面跪着的付凌疑,有?些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兴许是见的人太少了,徐应白又自我安慰道?,没拎清楚吧,等?刘莽之事了结,劝他离开即可?。 至于今早之事…… 亲了就亲了吧,也没少块肉,徐应白摩挲着指节想,就是气头上时罚得有?点重了。徐应白皱着眉头想,跪三?天?是不是太久了? 这时,马车停在了大狱门口,徐应白被李筷子扶下了马车,李筷子十分上道?地给?前头站岗的守卫送了礼,说是自家大人要进大狱见见旧友。 守卫拿了钱,好说话得很,仍是没有?登记就将徐应白放了进去。 因为房如意的事情,大狱里面又多了不少人,兵部?尚书?付柏溪就是其中一位。 徐应白费了些力气,终于找到了付柏溪。 曾经风光无限的兵部?尚书?付柏溪此刻已经成了阶下囚,被刑部?审讯之后灰头土脸的,穿着囚服坐在杂草里面。 付柏溪犯的罪不小,除却贪污赋税,还私吞军饷。按大晋律令,私吞军饷是死罪,要判腰斩之刑。 树倒猢狲散,房如意被处斩,刘莽又被猜忌,要暂避锋芒,此时没人能理会一个?小小的付柏溪。 徐应白在牢门前站定。 他手里抱着一个?手炉,身上的披风足够厚,在阴冷的大狱里面也不觉得冷,身上的衣衫算不得名贵货,但胜在整洁干净又雅致。只是安静站着,就一身贵气凛然,与脏乱差的大狱格格不入,十分显眼。 “付大人,”徐应白开口,声?音有?点轻,“多日不见,您还好吗?” 付柏溪显然也看见了徐应白,连忙跪着爬过?去给?徐应白拼命磕头! 砰砰砰的磕头声?在大狱里面响起来,地板上不多时就淌了血,暗卫和?李筷子十分谨慎地拉着徐应白后退了一步,免得血溅到徐应白的白衣服上。 付柏溪见到徐应白后退一步,整个?人被刺激得厉害,头磕得更重:“徐太尉!!!我不是故意侵吞军饷的!!!是房如意他们!他们逼我的!!!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只要你?救我!”付柏溪睁大眼睛,“我什么都做!我给?你?做牛做马!” 徐应白冷眼看着鲜血满头的付柏溪,轻笑?了一声?:“付大人言重,生杀予夺在陛下手里,我一个?小人物,哪有?说话的份?” 付柏溪愣了愣,随即嚎啕大哭起来,说自己实在命苦云云。 徐应白手指磨挲着手炉的纹路,神色一如往常,几无变化,付柏溪见徐应白无动于衷,哭得更厉害了。 然后又砰砰给?徐应白磕头,声?泪俱下求徐应白想办法保他的性命。 “唉,”徐应白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虽不能救付大人,陛下却是可?以的。” 付柏溪立刻止住了哭声?。 “付大人为官多年,应该也知道?戴罪立功的道?理吧,”徐应白语速不疾不徐,温和?道?,“只要您有?功,自然能抵罪。” 付柏溪跪着向前,手抓着栅栏,急切道?:“什么功?怎么立!” 徐应白垂眸,看着付柏溪狼狈的样子,语气平和?道?:“付大人,十多年前武安侯一案,你?应该没有?忘记吧。” 付柏溪的眼睛倏然睁大。 “您有?的是时间好好想,”徐应白笑?得真诚又温和?,“你?若助我此事,戴罪立功,自然保下一命。” “况且,现在刘莽不会保你?,说不定还会想你?快点死,好将此事彻底掩埋,”徐应白道?,“付大人,除了跟我,你?还有?选择吗?” 付柏溪闻言瘫坐在了地上,徐应白抬手,暗卫上前递给?付柏溪一枚药丸。 “保命用的,”徐应白道?,“想好了,就吃下它。还有?,我走?之后,谁送来的饭菜最好都别吃。” “言尽于此,”徐应白继续道?,“付大人,告辞。” 说完,他也不顾付柏溪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回到徐府时已是下午,徐应白揉着额角进门,刘管家正迎上来,接过?徐应白手里面的手炉。 自付凌疑来之后,这些事一直是付凌疑在做。 脑海里一闪而过?付凌疑的样子,徐应白又有?写些头疼,然后抬眼看向刘管家,问道?:“刘伯伯,禁室里的人吃饭了吗?” 刘管家刚刚放下手炉,闻言哀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摊手道?:“一点儿没动。” 徐应白闻言眉头一蹙。 这是绝食了? 坦荡 徐应白支着额头, 叹了一口气,最后?看向身边的暗卫:“去把他叫过来。” 暗卫如释重?负,应了一声是就赶紧出了门?。 没过半晌, 付凌疑就过来了。 他关好门?, 走到徐应白面前跪下。 徐应白看得眼睛疼, 无奈道:“这里有椅子,不用跪。” 付凌疑没起身。 “…………”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有点?不知道要拿付凌疑怎么办好。 算了,乐意跪就跪吧。 “为什么不吃饭?”徐应白垂眸看付凌疑,淡淡问。 “我不饿。”付凌疑看着地板。 “……嗬, ”徐应白轻笑了一声, 眼底映着付凌疑自?闭的样子,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 觉得有点?好玩,温声道, “你这样,倒让我觉得你在置气。” “我没有!”付凌疑猛地抬起了头, 似乎是觉得自?己反应太大, 顿了好一会儿, 喉结滚动, 轻声道, “我没在和你置气……” 徐应白挑了挑眉:“姑且信你吧。” 他话?音落下, 房中又是一片寂静,刘管家?李筷子等一众侍从不知什么时候撤出?去了, 整个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除却炭火噼啪作响, 便只?剩两个人清浅的呼吸声。 “徐应白,”过了一会儿, 付凌疑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你会让我走?吗?” 徐应白有些抬眼看了一下付凌疑,十分?坦荡地回答道:“会,刘莽之事了结之后?,我会放你走?。”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头,眼帘迅速地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那要是我不走?呢?你会留下我吗?” 徐应白指尖敲在扶手,他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有些无奈地开口:“你若是想留下来,我自?然也不会逼你走?。” “毕竟你是一个人,不是个物件,”徐应白温声道,“我不可能?随便把你提回来,又随便赶你走?。”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升起一点?不明晰的光。 “但我得告诉你,”徐应白又公?事公?办地开口,语气依旧温和,“你要的,我给不了。” 跪坐在地的付凌疑手指收紧又松开,一开始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痕。 徐应白委婉道:“想必你自?己也清楚,我对你没有那个心思。” “若是你要在我身边,”徐应白神情淡淡,“那你就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付凌疑闻言喉间艰涩疼痛,升起点?血腥气,但是这样的结果,已经比他预想的要好多了。 没被?赶走?就好。 他扯了扯嘴角,带出?一个僵硬的笑,嘴上答应得干净利落:“好。” 房间又陷入了一阵寂静。 “我今日去见?了付柏溪,”过了一会儿,徐应白开口对付凌疑道,“你应当还记得他吧。” “记得,”付凌疑开了口,“他是付家?远房旁支的,曾在军中待过,我父亲待他不错,他不在三?族之内,免了一死。” “不错,”徐应白说,“之前布置房如意之事,我顺便翻阅了一些大臣的卷宗。” “付柏溪之前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指节,“但是在武安侯一案后?,他在四年内官职连连攀升,顺利地坐到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付凌疑缓缓抬起了头。 “况且,”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进言提拔他的是房如意和刘莽。” 三?言两语,已经将整个事情说得分?明。 与此同时,大狱的狱卒给付柏溪送来了一份饭菜。 都是好饭好菜,里面还有红烧肉,付柏溪已经许多天没有吃上一顿好饭,饿得前胸贴后?背,这会儿两眼冒绿光,对着这一盘饭菜垂涎欲滴。 狱卒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快吃吧,今儿个饭好,以后?可不知道能?不能?吃到这么好的饭了!” 饭菜香气萦绕。 付柏溪咽了口唾沫,刚刚伸出?手要拿筷子,脑子忽然想起今天徐应白刚刚和他说过的话?,顿时又有些害怕。 他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狱卒,狱卒笑着,森森白牙在大狱阴森的火光下面明晃晃地亮着,嘴里好心地催促道:“快吃吧!” 这是……断头饭啊! 付柏溪踌躇了一会儿,终究没有伸出?手去拿起筷子。 狱卒看他的样子,神情微微一变,狞笑道:“付大人?” 付柏溪似被?惊醒一般看向狱卒,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这就吃……这就吃。” 他拿起那碗饭刨了两口,狼吞虎咽的样子,狱卒这才放心,起身走?了。 等到那狱卒走?远,付柏溪躲到牢房角落,伸出?手去抠自?己的喉咙。 呕—— 付柏溪鼻涕眼泪横流,把刚吃下的饭菜全吐了出?来,然后?手忙脚乱地拿起自?己睡觉的稻草往上面一盖,又颤颤悠悠地把藏在裤腰带的那枚药拿出?来吞下去。 付柏溪瞪大眼睛,想着自?己怕不是被?骗了——徐应白这药才是要自?己老命的!这时候一只?老鼠闻着味跑过来,钻进那稻草里面去了! 过了一刻钟,那股腹痛感退了下去,付柏溪吐了一地的酸水,人却好多了。而那老鼠吱吱的叫声却大起来,十分?凄烈可怖!付柏溪张口结舌,连忙掀开稻草一看。 那老鼠口吐鲜血,拉了一地污物,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抽搐着! 付柏溪被?吓得大叫一声,扑到牢房门?口! “我要见?张大人!我要见?张大人!我有要事要说!” 徐府内,窗户被?风吹得吱呀响。 “武安侯一事,”徐应白道,“他脱不了干系。” “你是武安侯府遗孤,武安侯一案,如今除却凶手,只?有你最清楚当时的情况,这一次,我要借你扳倒刘莽。” 付凌疑安静地跪着,闻言抬起头,言简意赅道:“好。” 兴许是跪得太久,付凌疑的膝盖有些麻了,自?从徐应白提起十多年前的那场惨案,他的喉头就被?哽住了,全身上下都有些难以言喻地疼。 尸山血海……父母,兄长和亲友,无一生还,然而这一切,居然有可能?是他们曾经信任的亲友干的?! 实在荒谬! “我同你说这些,”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越来越维持不住平静的神情,轻声道,“是想给你个准备。” “既然你也是重?生而来,”徐应白道,“那算来,你也是我两世旧友。” “旧友”两个字落下,付凌疑的眼眸动了动,目光落在徐应白的脸上。 徐应白神色淡然平和,也正在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一如既往的通透好看。 他坦荡地对着付凌疑剖白:“利用你略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同你说一遭。”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声音沙哑生涩:“你为此案平反,我该谢你。” “只?是利用,不算什么,”付凌疑的目光移到徐应白苍白细瘦的指节——这只?手掐过付凌疑的脖子,他眼中的亮光暗下去,“我会准备好的。” 风吹进来有些冷,付凌疑站起身,迈步时踉跄了一下,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背影,看着付凌疑伸手将窗关好。 他逆着光,徐应白看他看得不太分?明。 “你上一世,”徐应白顿了一顿,还是问出?了口,“是怎么死的?” 算起来,自?己和付凌疑应当是同时来到此世的,那么或许他们死的前后?时间相隔并?不太长,徐应白想。 希望不要是被?自?己连累死的,徐应白叹了口气。 “……”付凌疑转过头,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在你死后?第三?年,在江南自?戕。” 徐应白一愣。 自?戕……? “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付凌疑说完又急切地开口,还咧开嘴笑得十分?快意,“是我自?己觉得没意思,活不下去了。” “那时候,”付凌疑半张脸落在阴影里面,“对很多人来说,死了比活着好。” 这下换徐应白沉默了。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 “……等此事了结,”过了半晌,徐应白捏了捏手指,温声道,“你还是离开徐府吧。” 付凌疑瞳眸巨震,他嘴角嗫嚅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因为太过着急一时失了声,甚至眼前都短暂地黑了一下。 很快,徐应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去外面看看,外面天高海阔,也有形色各异的人,等你走?得远了,看得多了,会懂生死之于人来说,有自?己的意义。” “兴许还会遇见?更好的人。” 闻言,付凌疑无声而悲怆地笑了一下。 他很想告诉徐应白,他去走?过,也去看过。 那三?年里面,他沿江寻人,连片衣角都找不到,彻底死心后?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 一开始付凌疑想,徐应白死了……他自?己走?一走?,或许过上几年,他就能?放下了。 他到过玄妙观,去过徐应白曾经为官的定襄郡,也曾沿着长安一路走?至嘉裕关,再从嘉峪关一路走?到江南。 他越走?,越是能?看见?徐应白的身影就在他的前面,他放不下,松不开。 而他保有的徐应白的东西,在阴差阳错里面,一件一件损坏、消失,就像他根本抓不住徐应白坠下江面时的身影。 他想不通什么意义,也没有遇见?更好的人——徐应白已经死了,遇不到了。反倒是执念扎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活的墓碑,而后?轰然倒塌。 但是付凌疑又想,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给徐应白徒增烦恼罢了。 不好。 所以付凌疑眨了眨干涩发疼的眼睛,声音沙哑地对徐应白道:“算了吧,我又想不明白,运气也用完了,遇不上了。” 徐应白就在这里,不用再走?了。 执念太深,他看不进其他人了。 就算是死,付凌疑快意地想,也要死在他身边。 尾随 第二日, 朝堂上,刑部代任尚书之职的张故明上疏,言昨日审讯罪臣付柏溪, 牵连出了十四年前的武安侯一案, 兹事?体?大, 遂上告圣听?,请陛下裁决。 魏璋本来不耐烦地在玩自己腰间的玉佩,闻言皱着眉头看向张故明:“你说什么?武安侯旧案?” 魏璋想了想,完全想不起来有这个案子。 一旁侍立的刘莽冷汗顿时下来了。 昨日他接到消息,说徐应白前往大狱去见了付柏溪, 立时警觉, 猜到了徐应白想要干什么。他在徐应白走后不久就派人?前往大狱。只要付柏溪一死,死无对?证, 就没什么好怕的。前往大狱的人?也向他报告说眼见付柏溪吃了那带毒的饭菜……可是为什么,付柏溪没死? 刘莽一张发皱的蛇皮脸, 惊疑不定的目光悄悄往台下看,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众臣之首的徐应白。 徐应白穿着绛红色的官服, 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对?上了刘莽的目光。 他轻轻眨了一下眼, 冲刘莽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刘莽身?形一晃。 徐应白是故意的, 他定是做好了准备, 刘莽怒火中烧地想, 故意让自己知道他去见了付柏溪,然后自己就会火烧火燎地毁灭证人?……但是反而引得付柏溪彻底信了徐应白的话! “武安侯旧案都过去十几年, ”魏璋眯着眼睛, 语气不大好,“人?都死光了, 查这?个有什么用?” 朝臣顿时就魏璋的话吵了起?来,整个金銮殿顿时闹得不可开交,吵了两刻钟,魏璋很不耐烦,十分暴躁地扔了旁边的奏折,这?才安静下来。 口?干舌燥的张故明看了一眼梅永和?徐应白,道:“陛下,此事?事?关先帝名誉,自然重要。况且若武安侯一案确有隐情?,陛下下旨彻查,也能安众臣之心?。” 魏璋一听?张故明的话,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况且只是查一个旧案,也掀不出什么花来,正要点头同?意,御史大夫林臣年出列道:“陛下不可啊!” 他往刘莽的方向看了一眼,得到了刘莽的一个眼神,随后正气凛然道:“子不言父过,况且先帝逝世不过三年,现在要查武安侯一案,于礼不妥!” 梅永正欲出列,谁料手边的徐应白先他一步踏出来。 众臣朝徐应白的方向看去,梅永也偏头看向徐应白,心?下了然。 自己曾是武安侯旧友,先出头不好,有徇私之嫌。 “林大人?所言也不妥,”徐应白认真道,“您说子不言父之过,先帝是否有过失,还待查明,容不得胡说。而林大人?这?话,不就是说先帝错判了武安侯一案么?” 林臣年倒抽一口?凉气,颤抖着手指着徐应白“你……” 徐应白温文地看着林臣年,一脸病气未消的样子,人?却极有气势,话也咄咄逼人?:“妄议先帝,其罪当诛,林大人?,你是忘了陛下在上吗!” 金銮殿内一时噤若寒蝉。 刘莽咬牙切齿地看着阶下笔直站着的徐应白。 徐应白目光流转,看向高台上的魏璋,行礼道:“臣奏请陛下,重查此案,以?安先帝在天之灵。” 梅永也出列道:“徐大人?言之有理,陛下敦厚仁孝,此番查案,除却安先帝在天之灵,也彰显陛下圣明慎审,臣梅永,奏请陛下重查武安侯一案!” 几番话,已经是将魏璋架在高处了。 若是不查,便是不安先帝之心?,不显陛下圣明慎审了。 刘莽与太后本家的朝臣自不敢触魏璋的眉头,只能咬牙切齿的闭嘴。 而魏璋显然没想到自己被架在火上烤了,他对?梅永这?一番夸赞的话十分受用,眯着眼笑了。 一场旧案而已,查便查了,十几年了,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也查不出什么了。 查了还能彰显自己的圣明,何乐而不为? 随着他话音落下,朝臣陆陆续续跪了一大半,高声道:“臣奏请陛下重查武安侯一案!” 刘莽又惊又怒,不由得在心?中骂到,房如?意这?个蠢货,自己死便算了,还把那些跟着自己的臣子全拽下了水! 如?今朝廷重臣,十之七八为徐应白、梅永一派,哪还有翻身?之地? 魏璋摆手道:“那此案便交由刑部吧!尽快查个水落石出。” 张故明跪下领旨,一切尘埃落定。 下朝时因徐应白奏告自己身?体?不适,只梅永被魏璋留在宣政殿旁批折子,朝臣三三两两散去,徐应白形单影只地出门,碰上了刘莽。 拿着拂尘的刘莽皮笑肉不笑,狰狞地看着徐应白:“徐太尉好手段啊!” 徐应白闻言站定,波澜不惊的眼眸看着刘莽,温和?道:“刘大人?过奖了。” 刘莽阴沉地看着他。 徐应白也不怕,他又笑了笑,情?真意切道:“快到除夕了,刘大人?,应白盼您过个好年。” 刘莽闻言恨不得这?个时候就上去掐死徐应白,奈何这?是宣政殿门口?,百官在侧,侍卫在旁,根本动不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徐应白转身?离开。 刚出宫门,李筷子和?随行暗卫就迎了上来。 这?两日顾忌着付凌疑喜欢自己这?件事?,徐应白一直没让付凌疑随行,待在他身?边的暗卫仍旧是那日暗部派过来的。 这?暗卫叫孟凡,人?挺机灵的,就是不太敢和?徐应白说话。 几个人?往马车那边走,没走几步,孟凡脸色疑惑的四处张望,徐应白看他的样子,问:“怎么了?” 孟凡挠着脑袋:“总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可就是不见人?。” 徐应白挑了一下眉,脚步停下,抬手扶了一下额角。孟凡和?李筷子大惊失色,以?为徐应白头疾犯了,正要伸手去扶徐应白,徐应白却又很快地放下了手还转了头。 他目力极好,一刹那间就捕捉到了一个黑红色的身?影。 那身?影短短一瞬就没入了墙角。 徐应白:“…………” 他略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上了马车。孟凡一头雾水,但还是再张望了一下,企图发现一下可疑人?,结果?看见了自家头儿就站在墙角那。 付凌疑仍旧戴着紫金面具,两条长眉往下压,不仅阴寒还十足凶悍。他束起?食指在金属面具那冰凉的唇上,眼神警告意思浓烈。 孟凡吓得魂都飞了,隔着空气连连点头! 被主子关禁室可能只是罚跪,被头儿扔禁室那可是会被吓掉半条命啊! 马车吱吱呀呀开起?来,付凌疑踩在积雪厚重的墙头和?房瓦,寸步不离地跟着马车。 徐应白抱着手炉,安安稳稳地待在车内,他闭着眼小憩,手指沿着手炉的纹路缓慢的来回?磨挲。 他想起?刚才看见的黑红身?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约摸过了一刻钟,马车终于行到了徐府门口?,徐应白扶着孟凡的手下马车,孟凡战战兢兢,满脑子想的都是头儿不会生气吧。 徐应白看孟凡面如?土色的样子,安慰道:“你们头儿讲点道理,不会怎么样的。” 孟凡:“…………” 为什么主子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们这?些小喽啰在想什么啊? 而且“讲道理”这?三个字,和?付凌疑似乎并不是很沾边。 孟凡一边在心?里崩溃的腹诽,一边谨慎的把徐应白扶了下来。然后后知后觉地想到,主子是不是上马车前就看见头儿了? 他更崩溃了,他娘的!不是我?说的啊! 在孟凡崩溃的时候,徐应白已经缓步进了门。他进门后先去了书房,谢静微和?魏珩正在书房内,脑袋贴着脑袋看书。 指导一番这?两人?的课业,李筷子进了门,先是添了点炭火,然后又给徐应白端来一碗药。 药汁黑乎乎的,闻起?来都觉得极苦,徐应白放下自己手上的书,偏头看了一眼食案,眼神一动。 那食案上面除了黑乎乎的药,竟然还有一盘蜜饯。 徐应白拿起?一颗尝了一下,很甜。 “谁放的?”徐应白开口?问。 李筷子将食案放好,回?答道:“这?个啊,我?也不知道,回?头盛药的功夫,这?盘蜜饯就在案上了。” “我?想着这?药苦,也试过没什么问题,”李筷子道,“就也拿过来了。” 甜味在口?腔扩散,徐应白垂着眼点了下头:“有劳你了,下去吧。” 药汁被一滴不剩喝完,徐应白吃了蜜饯,驱散了嘴里的苦味,而后又去给谢静微和?魏珩讲课。两个孩子毕竟还年幼,错漏还是有的,徐应白一个一个给揪出来,等他们改正时又坐回?椅子上,看着那盘蜜饯出神。 他又捡了几颗蜜饯放嘴里。 徐应白幼时苦药喝多了,确实很喜欢吃这?些甜甜的小玩意儿。 只不过后来又跟着师父玄清子出门在外,又是来到长安为官,对?口?腹之欲无甚在乎,这?些东西就吃得少了。 他自然知道这?盘蜜饯是谁放的,无奈之下又有些感叹。 只是看见自己吃了一次糕点,这?人?怎么就把自己的喜好猜清楚了。 徐应白起?身?,交代?两个小小少年自己看书,然后推门而出。 院子里面的梅花已经开了,一簇簇梅红在雪白的院子里面分外显眼。 “以?后别悄悄跟着,”徐应白语气有些无奈,“这?般尾随,总归会吓到人?。” 梅树旁的付凌疑眼睛动了动,眼皮随之耷拉下来。他应了声是,然后沉默不语,掰扯着手上的柳叶刀。 柳叶刀转得很慢,付凌疑平时玩刀玩得漂亮的一个人?,竟然一个不慎,割伤了自己的手。 鲜血从手上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在雪地上,比树梢上的梅花还红。 徐应白:“…………” 他眼角抽了抽。 他真的不知道要拿这?人?怎么办好了。 金屋 徐应白正想着?让付凌疑去书?房上药, 付凌疑已经将缠在手腕上的绑带扯了下来?,胡乱把伤口扎起来?。 然而付凌疑的动作实在粗鲁且不友好?,手上的伤口被勒得渗出更多的血, 把绑带洇透了。看得徐应白怀疑付凌疑和他的手有深仇大恨。 徐应白抬手扶额不忍直视, 心想付凌疑是不是不知道疼, 嘴上出言道:“跟我过来。” 付凌疑用牙咬着绑带,锋利的犬齿一拉,正给绑带打了个结,闻言抬起头看徐应白,犹豫了一会儿, 还是走了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 魏珩和谢静微一齐抬起头,先看见?了蹙眉的徐应白, 又看见?徐应白身后表情僵硬手脚无措的付凌疑,又十分有默契地把头低了下去。 徐应白翻出两瓶伤药放在付凌疑手心:“回去自己上点药再绑起来?, 别绑得太紧,绑太紧了疼就算了, 好?得也慢。” 付凌疑手心收拢, 把那两瓶药拿好?, 生?涩地说了声:“……多谢。” 徐应白轻点了下头, 应了付凌疑这?一谢。 而?后他深呼一口气, 靠在了藤椅上休息。 付凌疑的目光轻轻落在徐应白身上。 这?些天实在是耗费心神, 再加上生?病,徐应白看着?清减不少, 眼底的淡淡的青黑昭示着?他睡得也不算太好?, 那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的病气。 看起来?是那样的精致,脆弱, 又好?掌控。 可徐应白偏偏是个难以摧折,又不顾生?死的人,他远不像表面那样的温和脆弱,也绝不是什?么好?掌控的人。 他是个宁愿玉碎,不要瓦全的人。 付凌疑在这?一瞬间阴暗地想,要是能把徐应白关起来?就好?了。 造个金屋子,把徐应白藏起来?,谁也不准见?,谁也不准伤。 付凌疑眼神也随之暗了暗,喉结滚动,在安静的书?房里面是唯一一个危险人物。 那样徐应白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付凌疑继续想,自己就可以…… 肮脏不堪的想法雪片一样飞出来?,付凌疑猛然止住了自己的思绪。 他感到厌恶,厌恶自己,也厌恶自己的想法。付凌疑用指尖狠狠按住了自己手上的伤口,尖锐的痛感短暂地拉回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不能这?样做,也舍不得这?样做。 谢静微警惕地盯着?付凌疑,以免付凌疑又大逆不道地轻薄自己的师父。 付凌疑敏锐地察觉了谢静微的目光。他沉默地和谢静微对视,谢静微双手叉腰站起来?,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有气势。 实际上谢静微有点气短……付凌疑面相看着?就凶悍冷戾,人又能打,要是真想轻薄自家师父,自己根本?拦不住…… 付凌疑一根手指就能毫不费力且悄无声息地把自己按趴下。 而?魏珩还在低头看前朝史册,根本?没注意?到剑拔弩张的气氛。 付凌疑和谢静微对视了一会儿,耳边传来?清浅又绵长的呼吸声,付凌疑目光微微一动,随即伸出了手。 谢静微吓得差点叫出来?,然后看见?付凌疑用没受伤的手勾了旁边的旧毛毯子,盖在了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似有所感的睁开?眼,只迷迷糊糊看见?付凌疑飞快消失在书?房门口的身影。 徐应白搓了搓自己被手炉暖起来?的指尖,暗叹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付凌疑现下住在禁室旁边的一间房子,他推开?房间的门。 房间背光,不算亮,隐隐绰绰的天光从窗棱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虚影。 付凌疑在床边半跪下,抽出床头柜的抽屉。 抽屉里面摆着?好?些儿小玩意?,有从魏珩那单方面换过来?的玉佩,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道经?,因为变干而?发黄变脆的草蝴蝶,一条旧得发白快要断掉的发带,是前些日子徐应白换下来?的,甚至还有半片指甲盖那么大的一块墨…… 十之八九都是徐应白无甚在意?或是不要了的东西?。 付凌疑从心口那里掏出徐应白给的那两瓶伤药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柜里。 随后他把抽屉轻轻推回去,推到一半却又不动了。 他盯着?这?些东西?,直到眼睛发酸,而?后忽然伸出手将发带道经?和玉佩一起捞了出来?。 房间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他半跪着?,目光眷恋又带着?癫狂地看着?这?些东西?,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紧接着?,他将额头轻轻贴在了这?些小物件上面。 墨香环绕,混合着?发带里面残留的,寻常人几乎很难察觉到的兰花香——是徐应白身上惯有的香气。 付凌疑以为自己会在这?些味道里面平静下来?,结果脑袋越发混沌,身上的血仿佛在岩浆里面烫过一番,灼烧得厉害。 他嗅着?香气,眼前浮现出徐应白那张完美,却一向淡漠无波的面庞。 徐应白……付凌疑半跪着?,垂头低声喟叹,嗓音沙哑。 同他走过两世的徐应殪崋白。 不爱他。 这?是两世心知肚明的事情,却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付凌疑感到崩溃和痛苦。 他不能把徐应白关起来?,只能自己靠着?这?些东西?寻求慰藉。 付凌疑弯着?腰,脊骨和肩膀一齐可疑地颤抖着?。 在纠缠着?的疼和快意?里面,付凌疑该死地想不顾一切地冲到书?房去吻徐应白。 半个时辰过去,付凌疑终于平静下来?,舍得将这?些被他悄悄藏起来?的宝贝放回去。 彼时徐应白也醒了。 谢静微的课业还差最后一点,约摸要一刻钟才能写完,徐应白让他继续写,自己披着?狐裘出门走走。 徐府不算很大,徐应白一路走过去,很快就绕到了禁室这?边,随即脚步一顿。 寒冬腊月里面,付凌疑这?家伙居然在用冰水洗衣服! “手不要了?”徐应白眉头狠狠一跳,在门外不解地问:“况且你的衣服……不是今天才换上的吗?” 难道是自己记错了,徐应白陷入自我怀疑。 付凌疑只给徐应白留了个乌黑的发顶,他用搓衣板狠狠地搓着?衣服,听见?徐应白的问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哑着?嗓子说:“衣服脏了,要洗。” “手……”他看了一眼自己泛红的水,语调不变,“搓个衣服而?已,手没事。” 反正现在已经?冻得毫无感觉了。 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了一会儿,得出付凌疑是在自虐的结论。 付凌疑把洗好?的衣服捞出来?挂好?,徐应白看他冻红的手看得眼疼,跨步进了门,把怀里的还温着?的手炉塞到了付凌疑的手里。 “拿着?。”徐应白命令道,语气不容置喙。 付凌疑本?想塞回去,听见?徐应白的话,手僵在半空中。 徐应白浅淡而?又有压迫的目光压在付凌疑的身上。付凌疑顿了好?一会儿,知道递回去没用,又怕惹徐应白生?气,慢吞吞地把手炉抱在了怀里面。 手炉是温暖的,和徐应白这?人一样温和,付凌疑宝贝一样抱着?这?手炉,渐渐恢复知觉的双手疼了起来?。 没了手炉,徐应白手很快冷了下来?,他不得不揣着?袖子站着?。 旁人做这?个动作或许会显得老气,付凌疑却觉眼里的揣着?袖子的徐应白分外可爱。 跟只怕冷的猫似的。 付凌疑嘴角不着?痕迹地扬了一下。 徐应白不知付凌疑心中所想,他看了一眼天色,正准备回去看谢静微的课业,一转身,谢静微已经?扑过来?了。 徐应白张开?手臂抱住自己的倒霉弟子。 付凌疑的嘴角僵住,眼皮耷拉下来?。 谢静微兴奋得手舞足蹈,开?心地对徐应白大声说:“师父!师祖来?了!” 徐应白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来?了?” “师祖呀!”谢静微笑得牙不见?眼,“师祖来?和师父过年?了!” 徐应白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往徐府正厅那边奔过去,衣袂翩飞如?蝴蝶。 还没等到正厅门口,一个穿着?道袍用木簪子束发,鬓发斑白的老头就伸了个脑袋出来?,毫不客气地骂道:“跑什?么跑!我又没死,奔丧呢?!小心呛着?风!” 徐应白在玄清子面前站定,眉眼带笑,声音还有点急促,语气却是温和的:“师父,好?久不见?。” 玄清子用拂尘轻轻打了一下徐应白的肩膀,吹胡子瞪眼道:“你也知道我们多年?未见?啊!来?了长安就忘了你这?个师父了,三年?都没回去过,还得我这?个老头子来?找你过年?。” “是弟子之过,”徐应白温声好?语地把玄清子劝进门,“外面风大,先和弟子进门吧。” 玄清子哼了两声,依言进门,走了两步看见?徐应白身后的谢静微,登时大怒,追着?谢静微就要断这?徒孙的狗腿。 谢静微一边跑一边叫:“魏师弟救命啊!!!” 魏珩眼角弯弯地笑着?,把谢静微从自己身后推出去。 徐府登时热闹起来?,多年?冷清的地方终于有了人味。 徐应白站在一旁,温和地笑着?,两世沉浮,他很久未曾见?到自己的恩师,也没有报答玄清子的恩情,也很久未曾感受过这?样热闹有生?气的样子。 他眼底有怀念之色,半是感慨半是庆幸地叹了口气。 好?在,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付凌疑躲在角落里,也看着?面前的景象还有徐应白的背影。 他想起自己今天的想法,又想起前世徐应白死后之事,觉得自己自私又恶劣。 徐应白是那样好?的一个人,他不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但付凌疑又因此为徐应白开?心起来?。 前世今生?,有那么多人在意?他。 多好?。 除夕 这次除夕, 徐府分外热闹。 兴许是多了人,人气足了,年味自然也跟着足了。 谢静微踩着云梯贴对?联, 刘管家帮着他扶梯子, 穿着新衣裳的暗卫们成排蹲在院子的房顶上逗昨日被徐应白在街角捡回来的一只?白色小奶猫, 李筷子和李母在厨房忙着做菜,徐应白和玄清子正在书房写其?他对?联和福字。 此次过年,托仰啸堂堂主霰霜的福,徐应白手里总算有了余钱。 徐应白拿着分红给徐府里的每个?人都?备了新衣,谢静微因为年纪小, 最得宠, 徐应白给他足足备了五件衣服。 付凌疑也被送了一套,兴许是徐应白觉得付凌疑每日穿的黑不溜秋的不好看, 就送了付凌疑一套月白色的的衣裳。 那套衣服付凌疑舍不得穿,小心地藏到柜子里面去了。 魏珩也有两套, 只?是他到底是皇家子弟,除夕要去赴家宴, 来不了徐府, 徐应白便差付凌疑悄悄去皇宫, 把?衣服放到魏珩的住处。 等到徐应白写完最后一个?福字, 付凌疑也刚刚从皇宫回到徐府。 彼时已近傍晚, 菜已经摆了一桌子。 院子里面烧起了长长的竹竿, 竹竿子一节接着一节烧下来,不时就发出爆裂的声响。 房顶上面的暗卫一边看着噼里啪啦的竹子傻笑, 一边用手捂住小奶猫的脑袋。 外头实在热闹, 徐应白和玄清子出了屋门。谢静微正站在竹子旁边玩火,不一会儿脸就花了, 徐府立马多了第二只?“猫”。 玄清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拿着拂尘又?开始追着谢静微跑。 徐应白温和的目光追逐着他们?俩,忍不住笑了两声,没等笑完就捂着嘴咳嗽起来。 风声呼啸,梅香暗涌。 一件厚厚的披风从后向前拢,将徐应白裹了个?严实。 徐应白微微转头,看见付凌疑沉默的脸。 他抬起手想帮徐应白系衣带,徐应白轻轻巧巧地后退一步,哑声道:“多谢,我自己来吧。” 付凌疑手僵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收了回去。 徐应白一边系带,一边想,既然自己无意于付凌疑,那么还是尽量减少接触为好。 等系完衣带,徐应白抬起头,看见付凌疑仍留在原地。 他垂着眼,徐应白看不清他眼底的神情,只?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纠缠又?可怜。 “…………”徐应白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办好,最后道,“下次这样的事情,我自己来就好。”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抬起手又?放下,干涩问:“你很讨厌我?” “……这倒不是,”徐应白顿了一会儿,坦荡道,“只?是这些事情,你来做,我不太自在。” 这个?不自在的原因是什么,他们?两个?自然都?心知肚明,不必挑明来说,挑明来说,那就更不自在了。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很识趣地倒退了两小步。 但也只?有这两小步,然后他就牢牢定住不动了,只?是仍垂着头,身体也僵直的样子,一副犯错了等罚却也不准备改的样子。 徐应白:“…………”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有些摸不准要怎么做才好。 一向洞若观火,运筹帷幄的徐太尉感?觉有点无奈,两世?以来,他头一次拿一个?人这么没办法。 更何?况,面前人和他一样,是从前世?而来的魂魄。 因此,他们?不论如何?都?有一层剪不断的羁绊,况且徐应白想到付凌疑曾经跟自己说过的不娶妻、想找心上人云云,还有付凌疑对?自己的态度……就整个?人发愁。 想来想去想不到好的办法,徐应白闭了闭眼,叹道:“别站着了,去吃年夜饭吧。” 付凌疑眼眸暗了暗,嘴唇嗫嚅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往暗部的住处去了。 徐应白一愣,本想开口把?付凌疑叫住,最后还是没开口。 晚饭弄得丰盛,分了暗卫一部分,其?余的就留在正厅这边。 徐应白吃了一点儿,坐在主位上看大家热闹。期间谢静微在门口那待了一会儿,徐应白没怎么在意——毕竟谢静微这个?兔崽子好动,吃饭也不怎么老实。等谢静微回来没一会儿,这小崽子蹬蹬跑到徐应白身边,把?个?盘子递给他,徐应白接过来,是一条鱼,刺已经被全?部剥出去了,鱼肉却无甚损坏,十分完整。 徐应白看了谢静微一眼:“你挑的刺?” 谢静微拍着胸脯,磕巴了一下:“没错,是弟子给师父挑的。” 徐应白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都?不爱吃鱼,挑鱼刺哪挑得这么漂亮,说实话?。” 谢静微袖子里揣着付凌疑给的一大包糖,嘴上十分老实道:“付凌疑给的,多吃鱼对?身体好嘛,师父都?不怎么吃东西,师父要是不吃,可以拿给师祖。” 徐应白把?鱼搁下,裹着披风出门。 付凌疑站在廊下,听见脚步声时眼睫一动,随即转过头看向徐应白。 徐应白正想开口,付凌疑扯了扯嘴角,抢先道:“你不必劝我,我自己选的路,即便没有尽头,我也会走。” 落雪簌簌,徐应白叹了口气,温声道:“既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大过年的,别想这些了,”付凌疑语调一扬,“我给你看样东西吧。” 说完他往外走,没敢回头看徐应白是否跟上来。 但很快,付凌疑就听见自己身后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他们?往禁室那边走去,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孤单的背影,有些踉跄地脚步,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 付凌疑跨入禁室旁边的院子。 这院子很宽敞,是暗部待的地方,里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个?用木头、稻草和柳枝搭起来的巨大花棚,旁边还有被烧红的铁浆。 徐应白顿时意识到了付凌疑要干什么。 年少时他跟随玄清子去往大晋各地,曾见过几次这样的场景。 民间的百姓没钱放焰火,就会打铁花。 图个?热闹喜庆。 徐应白自己过得紧巴巴,也没钱买焰火,付凌疑就更不用说了。 只?是打铁花危险,稍有不慎就会被烫伤。 付凌疑脱掉上半身的衣裳,露出矫健的身形,他也不说话?,只?是往院子中心走,然后沉默着拿起盛铁浆的勺子。 而后他转头对?徐应白说:“你站远些,小心伤到。” 徐应白喉头一哽,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依言站远了一些。 而后一刹那,碰撞声响,纯粹的金色碎光瞬间往天空上炸开,迸出了一大片璀璨极致的光芒,而后那些荧火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往下飞快地坠下! 整个?院子被照彻,徐应白眼底映着金色的碎光。 他的心微微一动,琥珀色的眸子看往院子中心的付凌疑。 付凌疑隔着簌簌而落的火光下和他对?望,乌黑的眸子望不见底。 徐应白眼睫一颤,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场焰火,是付凌疑为他而放的。 心动 几次敲击之后, 细碎闪光的铁花散落完毕,如昙花一现般在风雪中湮灭殆尽。 徐应白?站在廊下,眼见付凌疑朝他走过来。 他边走边把衣服穿好?, 走到徐应白?面前时正好?系完腰带。那双乌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呼了一口白?气, 不?经意间抬起了自己的手, 但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下来。 他温声?道:“谢谢你,焰火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徐应白?的错觉,他觉得自己说完这句话,付凌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亮了亮。 一群看热闹的暗卫蹲在不?远处的墙上看他们。 一个暗卫嚼着花生米,疑惑道:“头儿咋对?主子那么好??” 孟凡照着那暗卫的脑袋就是一巴掌:“你是不?是傻啊!这都看不?出来!” 声?音只是比蚊子叫大?了点, 付凌疑却十分敏锐地偏头看过去。 一排暗卫被付凌疑冷漠得要?剜人骨头的神色吓得一个接着一个掉了下去, 跟下汤圆似的。 目睹此景的徐应白?:“………” 付凌疑转过脑袋,垂头哑声?道:“别管他们, 这群老混蛋就是欠收拾。” 徐应白?闻言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温声?道:“也没见你收拾过他们几次。” 付凌疑抿紧唇, 喉结动了动,没答话。 雪又落下来了, 付凌疑站在廊下, 没有遮挡, 黑发上很快就沾了白?色的雪花, 在灯笼明明暗暗的光下也分外显眼。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开?口道:“下雪了, 进?来吧。” 付凌疑却没动,徐应白?挑了挑眉, 神情仍然波澜不?惊的样子, 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因为?站在廊外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付凌疑。 目光相对?,付凌疑忽然动了, 他撑着栏杆凑过去,一瞬间就靠近了徐应白?,徐应白?心一跳,身子往后倾了点儿。 他被付凌疑的举动惊得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神情。 徐应白?稳了稳自己的身形,垂眸看付凌疑,付凌疑仰着头,向来阴寒冷戾的面目围因为?自己遮挡而来的在一片灰色阴影里面。 付凌疑的神情是乖顺的,平静的,一双大?多数时候和狼一样凶厉冰凉的眼睛这时候乌溜溜的,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 他的神情、目光,乖巧顺从得无可挑剔,手却按在徐应白?身侧,上半身危险地往前压,是一个圈地占有意味明显的姿势,十分富有侵略性。他的目光执着地看着徐应白?的脸,伪装得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压抑的是让人招架不?住的执拗、哀戚和癫狂。 一点就能火烧火燎地蹿上来。 但付凌疑的头仰着,目光不?得不?往上才?能对?上徐应白?的脸,徐应白?一节一节地捏着自己的指节,无端地萌生出能毫不?费力?地掌握住眼前这个人的想法。 呼吸纠缠,徐应白?难得有点紧张,却也没露怯。 面对?危险的狼,不?能慌乱失措,因为?一但露怯,就容易被一口咬断脖子。 徐应白?对?此深以为?然。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着,徐应白?和付凌疑对?视,胸口起伏,面色如常,胸膛中的那颗心脏却一下又一下地重重跳着,声?响震耳欲聋,重得他不?禁蜷起了自己的指节。 付凌疑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的脸。 他难过地发现徐应白?几乎不?为?所动。 因为?背着光,徐应白?的面容也淹没在淡淡的灰影里面,但好?在空明的雪色照清他的面容。廊下挂着的灯笼在徐应白?周身镀了层暖光,他眉心那点朱砂鲜红得像一滴血。 他神色无波,淡然得像剥离了所有的七情六欲,恍若九天而下的无情神祇,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动心动情且停留。 付凌疑喉结滚动,纷繁复杂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瞳眸一颤。 神明坐于高?台之上,凡人以声?色见之,是为?亵渎。 付凌疑握着栏杆的手轻微发颤。 徐应白?抬起自己的手,然后看见付凌疑闭上了眼睛,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徐应白?抬起的手一顿,然后自然地伸了过去,把付凌疑掩在发间的一小片杂草挑出来。 那杂草应是花棚上的,被迸飞的铁花烧了小半截下来,落在了付凌疑的头上。 付凌疑的脊背因为?这个动作僵了僵。 “旧岁已除,”徐应白?将那一小片杂草收在手心,“新年胜意,我祝你得偿所愿,谢你请我看了场焰火。” 付凌疑愣了半晌儿,被徐应白?的一番话砸得头晕目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徐应白?已经踏入回廊,只留给付凌疑一个稍纵即逝的背影。 付凌疑踌躇了一会儿,最后脚步一迈,跟在了徐应白?身后。 他盯着徐应白?的背影,脑子里面乱成一团。 什么叫“祝我得偿所愿”,付凌疑仔细地想着,得偿什么愿? 自己还能有什么愿? 他眼里的光晃了晃,像极了暗夜里面出没的野狼,虎视眈眈地看着眼前的猎物,但还是尽力?地按耐住了自己的性子。 正厅那边大?伙还在吃,徐应白?走到一半,就感受到了身后跟着的脚步,他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又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一番话有些懊恼。 心还在重重跳着,不?知道是为?了刚才?那场盛大?耀眼的焰火,还是为?了付凌疑那执拗的眼神。 徐应白?活了两辈子,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心乱如麻”。 他叹口气,转过头想让付凌疑别跟着了,他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才?刚转过头,后面的人像是被刺激了,跟狼一样扑了过来,徐应白?猝不?及防被扑了个满怀,往后踉跄了一下才?堪堪站定。 付凌疑的怀抱温暖又结实,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间,紧接着徐应白?汗毛倒竖——付凌疑不?轻不?重地咬了他的颈侧一下。 锋利的犬齿划过脆弱的脖颈,跟小狗崽子磨人指尖似的,又痒又麻,徐应白?引以为?傲的淡然平和顿时碎成了渣。 向来淡漠无波的徐太尉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 “放肆!!!” 付凌疑被徐应白?抓着肩膀按进?了雪地里面。 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怎么了,徐应白?耳廓自脖颈红了一片,颈侧有个红红的齿痕。 颈侧被咬的地方火烧火燎的烫,要?命似的,徐应白?觉得自己那多年寒症的身体都要?被带出火来。 “你……”徐应白?无奈地闭了闭眼,“属狗的吗?随便乱啃?!” 付凌疑乖乖跪在雪地里面,看着顺从挨训,徐应白?却莫名觉得若是他身后虚空长?尾巴,这时候肯定摇得欢快。 “…………”徐应白?正想再说两句,却突然弯了脊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被这一下呛了风,又因为?时值冬日实在易病,咳得越发厉害,额角因为?咳嗽青筋暴起。 付凌疑吓了一跳,慌乱地起了身,手足无措地扶住徐应白?的肩膀,有了支撑,徐应白?一瞬间卸了力?气,被抽掉魂似地倒在了付凌疑的怀里。 徐应白?身上没热气,冷得让人害怕,付凌疑慌了神,全身绷紧,一把将徐应白?抱起来。 整个徐府因此兵荒马乱。 除夕夜被付凌疑抓来诊治的大?夫说徐应白?是心绪震荡,又呛着了风,这才?咳得这么厉害,不?过无甚大?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床边,玄清子不?明事情经过,站在床头细数徐应白?身子到底有多弱,骂骂咧咧地数落徐应白?不?会照顾自己,把人训了个狗血淋头。 徐应白?无奈道:“师父,弟子错了,您别再说了。” 他张开?双臂给玄清子展示:“您看弟子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玄清子气得急眼:“好??再过两年你就病死了,还得我这个师父给你上坟!” 徐应白?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 玄清子骂够了出去消气,徐应白?这才?把目光放到付凌疑身上。 付凌疑脸色惨白?,一看就是被吓坏了,脸上是恨不?得抽刀自戕的愧疚神情。 “我身体不?好?,经常这样,”徐应白?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温和道,“不?是你的问?题,你不?必挂怀。” “过来。”徐应白?说完又朝付凌疑开?口道。 付凌疑犹豫了一会儿,跪着过去了。 徐应白?看得眼睛疼。 付凌疑在床头停下,徐应白?在经过刚才?那一遭,这时候心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人之一生有太多事情要?做了,于徐应白?来说情爱不?过只占万分之一,相比其他人尘世间轰轰烈烈滚一遭的感情来说,实在是拿不?出手。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人谈感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也给不?起任何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承诺。 所以两世以来,他未曾真的和一个人滚入红尘俗世,尝一尝情之一字是什么味道。 徐应白?承认,在漫天飞火簌簌而落时,在和付凌疑执拗又哀戚癫狂的眼眸对?视的时候,他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心动,也有过那么一刹那的心软。 但也只有那一刹那而已。 稍纵即逝,快得他自己都要?抓不?住的心绪,如同黑夜里瞬间划过的流星。 徐应白?伸手很轻很轻地拍了一下付凌疑的肩膀,付凌疑身形一颤,眼睛憋得通红。 “我刚才?的话少了一句,旧岁已除,”徐应白?温和道,“旧人也不?必留恋了。” “我记得上辈子我和你说过,你不?能只会杀人,”徐应白?将手收回,“我现在再告诉你,你这一辈子,不?能只看着我。” 付凌疑死死咬着牙关,嘴里血腥气蔓延,他压着声?音,偏了偏头,脊柱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如果我不?呢?”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你会撞得头破血流。” “那就撞得头破血流,撞死是我自作自受,”付凌疑扯出一个癫狂的笑,“徐应白?,我不?想疯第二?次了。” 徐应白?一愣。 付凌疑在徐应白?复杂的目光里缓慢地起了身,跪久了的膝盖骨发出一声?脆响,他踉跄狼狈地出了房门?,而后靠在了长?廊拐角的柱子上。 他顺着柱子慢慢滑下来,双手抱着脑袋埋进?膝盖里,像是犯了错却不?知所措却又执拗的孩子,喉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呜咽声?。 而付凌疑不?知道,徐应白?已经披衣起身,就站在房门?口,沉默地看着他。 撞破 这个?年朝堂上下都过得忙, 吏部忙着官员考核,又因为房如意的事情贬了一堆人事,许多官位都是临时代任, 又忙着安排升迁, 忙得脚不沾地, 刑部忙着重审大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徐应白和师父玄清子上门给梅永拜年,梅永连招呼客人的时间?都没?有,一看见徐应白就两眼冒精光,拉着徐应白和玄清子讨论政事, 把玄清子气得够呛。 徐府有家室的仆从也被徐应白放回家休息了。府内冷清, 就几个?暗卫趴墙上天天逗猫玩。 而这个年最不好过的,当属刘莽了。 武安侯一案重查, 他是当年旧案主使,自然首当其冲遭了盘问, 好在他身份尤在,刑部对他还算客气, 问了一番就把他放了回去。 刘莽忧心忡忡地回了自己的府邸, 连逗弄自己养的男宠的心思都没?了。有不长眼色的男宠不怕死地凑上来, 被刘莽打断了一条腿, 整日抽抽噎噎地在房内哭, 听得刘莽心烦意乱。 武安侯旧案……刘莽咬牙切齿地思索着, 一张鸡皮脸皱巴巴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大狱中还有一个?武安侯旧案的遗孤。 刘莽顿时慌张起?来,连忙派人前往大狱打探。 如果还活着, 刘莽狠厉地盯着前面的虚空, 一定?要他死透,彻底开不了口! 然而?返回的人告诉刘莽, 大狱中已?经没?有付凌疑这个?人了。 他们翻看记录,发现这人在前几个?月病死了。 刘莽一愣:“病死了……什么时候病死的?” “八月,”底下的侍从回答道,“八月廿六。” 病死了……病死了! 刘莽差点要仰天长啸,真是天助他也! 然而?下一瞬,刘莽的笑就僵在了嘴角。他猛然想到,八月,那也是徐应白回到长安的时候。 怎么会这么巧。 他一回到长安,那付凌疑就病死了?! 房如意之事的惨痛教训就在眼前,刘莽不敢不谨慎,速速拿了牌子,进宫找太后商量对策。 而?此时,徐应白正?在书?房内看文书?。 嘉峪关的战事暂时了结,萧陆为了稳定?局势,留在嘉裕没?有回来。 赈灾的事情也已?经安排下去,随行的钦差是庄恣,他性子向来较真刚直,地方官想来拿他没?什么办法。 想到庄恣,徐应白喝了口茶。 庄恣人还算不错,等到赈灾结束,让他留在定?襄郡磨炼一番,定?定?心性,几年后回到朝廷这边,就能挑大梁了。 徐应白放下茶杯,孟凡敲了敲门,得到徐应白的准许之后进来报告道:“主子,刘莽进宫去了。” 徐应白挑了挑眉。 看来刘莽也要有所动作了。 不过付凌疑如今已?不在大狱之中,刘莽没?法拿付凌疑作文章。此案张故明已?经查到了一些线索——付柏溪这个?怕死的,家里面悄悄留了一份当年战事的未曾被替换的卷宗。 现在就看刘莽如何动作,他与江南的肃王有着联系,前世也是他力主南渡……付凌疑曾告诉过自己,魏璋南渡之后就一直被软禁在肃王府,肃王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而?现今这个?状况,难保刘莽不狗急跳墙。 徐应白抬起?头,突然意识到这几日见到的都是孟凡,不禁开口问:“你们头儿呢?” 孟凡挠了下脑袋,老?实道:“我也不知道,头儿这两天老?不见人。” “不过头儿本?来就神出?鬼没?的,”孟凡小声道,“人不知道就上哪去了。” 徐应白皱起?眉头。 自除夕那晚过后,他也些许天没?见过付凌疑。这几日他思来想去,好不容易把那些复杂的心绪埋在心里面,也以为是付凌疑死心了不想见自己,可是连这些暗卫都没?见过他…… 徐应白倏然起?身,披了件狐裘往付凌疑的住处走过去。 而?刚走近房间?,徐应白猝然站定?。 一声声急促喘息和闷哼透过房门传到徐应白的耳边。 徐应白愣了一下,以为付凌疑生病或是受伤了,猛地推开了房门。 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徐应白一下子愣住了。 付凌疑赤着上身背对着他跪着,腰背中心原本?该有脊骨的地方往下陷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他颤抖着,是个?男人都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 而?他床边放着的是一条十分可怜的旧发带。 徐应白认出?了那是自己的发带。 徐应白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而?门推开的一瞬间?,付凌疑条件反射地回过头,神情阴戾又可怖,手里的柳叶刀飞顺势了出?去,却又在看清来人之后瞳孔猛缩! 打飞柳叶刀已?经来不及,付凌疑往前追了两步,眼前陡然一黑,膝盖磕在了地上。 紧接着他就听到了柳叶刀扎在木板上的铮声。付凌疑神志不清之下扔出?的飞刀并不准,再加上徐应白躲得很及时,那枚柳叶刀只是削掉了他一缕黑发。 付凌疑的眼睛缓慢恢复,他见眼前的徐应白没?事,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淌下来。 “你……”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付凌疑,“你在干什么?” 从小在道观里面长大,被养成正?人君子的徐应白未曾接触过这般景象,额角的青筋突突跳着。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沙哑着嗓子破罐子破摔道,“如你所见。” 徐应白眼见付凌疑扯了旁边的衣裳随便绑了绑。 “要是你觉得恶心,”付凌疑心如死灰地跪着“把我赶出?去就好了。” “我从前装得乖巧,”他按了按自己手上这几天胡乱划出?来的伤口,疼痛让他感到快意,“是想让你高兴放心。” “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恶劣又恶心,”付凌疑喉结滚了滚,“装得再好也是假的,骨子里面的东西变不了,假的我你都不喜欢,更?不要说真正?的我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改不了。” “比如说,”他仰起?头看向逆着光站着,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白衣的徐应白,露出?一个?温柔扭曲又危险的笑,“我现在就很想弄脏你。” 他继续说:“占有你……让你身上都是我的味道,或者把你关起?来……” “不……”付凌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话,似乎陷入了魔障,他疯狂摇着头道,“你把我关起?来吧……只要每天来看我一下就好……我会好好的听话。” 徐应白闻言琥珀色的眼眸颤动。 但很快,付凌疑又从魔障里面回过了神。 “可是我不能容忍自己这样,你太好了,我不能弄脏你,”他抓起?旁边那条发带,垂下头虔诚地吻了一下,“所以我只能这样了……你要是觉得恶心……” “那也没?办法了,我已?经尽力了。” “两辈子了,”他眼眸空洞,“我怎么就是学?不好。” 这些话比那一个?吻还要烧心烧肺。 徐应白的胸口起?伏着,指尖都有些颤抖,狠狠闭上了眼睛。 两世以来,徐应白第一次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比那日盛放的火树银花还要炙热,还要疯狂。 他从来游刃有余,向来镇定?自若,但是现在—— 眼前的人似乎打破了他的那条线。 眼前的付凌疑破罐子破摔地剥掉了自己所有的伪装,赤.裸地把自己的恶劣、疯狂、肮脏的心思和举动尽数展现。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那天夜晚崩溃的抱头呜咽在这几天里面将他压成了不分明的几块,不连续的理智和情感将他撕扯成了好几个?人,他的精神岌岌可危,而?在被徐应白撞破之后,在差点就伤到徐应白之后,他终于把自己压碎了。 付凌疑的捡起?旁边的柳叶刀,白刃攥在手里面,鲜血汩汩流出?,疼痛让他感到快意和满足,血将那条发带染得通红。 “……你……”徐应白眼皮直跳地看着付凌疑满手的伤痕,他终于维持不住自己一向淡漠的表情,“放下!” 付凌疑抬起?头看了徐应白一眼,条件反射地松了手,染血的柳叶刀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徐应白瞳孔颤动,付凌疑的嘴角溢出?了血。 “我……”他只是开了个?话头,就说不出?来了。 徐应白一个?手刀劈在了付凌疑的后颈,钝痛顿时传到半只手臂,他下了死力气,付凌疑话都没?来得及说就晕了过去。 知道自家头儿晕了过去的孟凡火急火燎跑去请了个?大夫,刚好是那晚被付凌疑绑来给徐应白治病的。 大夫不记仇,尽职尽责地把了脉,说付凌疑是气血攻心,经脉逆行,不过问题不大,毕竟人年轻,身体底子也好,针灸一番再喝两贴药,就能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了。 坐在床头的徐应白闻言松了一口气。他的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着,心跳得厉害。他两辈子头一次被人吓成这样,万箭齐发的场面都没?有付凌疑嘴角突然涌出?血来得惊悚。 徐应白差点以为付凌疑是要自杀,这才慌不择路的一手刀把人拍晕。 “真是个?混账东西。”徐应白想到刚才的事情,忍不住揪了一下付凌疑的头发解气。 付凌疑现在全?身上下都是针,扎得跟个?刺猬似的,也就能揪揪头发解气了。 而?后徐应白又沉默下来,自己眼见付凌疑嘴角溢血都已?经这样……那上辈子呢,付凌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万箭穿心坠落江中,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他甚至连片衣角都没?捞到。 换做自己是付凌疑,眼见心上人如此,或许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徐应白重重叹了口气。 付凌疑实在是他两辈子里面的一个?意外。真就躲不开了。 等到傍晚,徐应白看完了三个?小堆的文书?,付凌疑总算醒了。 他被扎成了半身不遂,动也动不了,徐应白见他醒了,自己起?身拿了点水给付凌疑润了润干裂的嘴唇。 付凌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逡巡在他身侧,舍不得挪开,看得徐应白脑仁疼。 这混账玩意儿。 喂完徐应白用指头戳了一下付凌疑的脸,冷声道:“这会儿疯不起?来了吧。” “自虐发疯算什么本?事,”徐应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有本?事就站到我身边来。” 门锁 皇宫内, 焦婉和刘莽正面临着艰难的抉择。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争了快半个时辰了。 焦家是外戚,当年幽帝立焦婉为后之后, 焦家便一朝翻身, 从籍籍无名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只是当时, 武安侯在朝中极有威望,焦婉一家虽然得势,也仍然被压了一头。 除外,武安侯当时极力反对?太监掺政,被刘莽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是以刘莽对?武安侯下手时, 焦家也添了一把火。 这把火将武安侯一家烧成了灰,朝中也彻底大清洗, 刘莽和焦家彻底掌握了朝中的局势,除却此事之后一直谨慎地?保持中立的梅永一派, 其他党派几乎被消灭殆尽——直到三年前,徐应白被梅永举荐入朝为官。 刘莽当时觉得这人不过一竖子尔, 不足为惧, 又怕这人真的整出?什么事情, 遂将人扔到了定襄郡, 美其名曰磨砺, 实则预备将人放在那, 终身不召回朝。 谁知幽帝竟然在死?前问及徐应白,宣徐应白回朝任官, 最?后还命徐应白为顾命大臣, 位同副相! 现?今又加封太尉一职,掌大晋军政。 如今重?查此案, 若是查出?实情,刘莽必然吃不了兜着走,焦家本与房家交好,还联有?姻亲,上次房如意之事让焦家元气?大伤,焦悟宁虽贵为皇后、怀有?身孕,却不受魏璋宠爱,若再来一次污害忠臣之名,即便焦婉为太后,也难保焦家以后荣华富贵。 因此刘莽此时力主与江南肃王联系,以朝中道士乱政,需清君侧之名让肃王发兵长安,借兵乱之名杀掉徐应白和那些臣子。 人一死?,自然就都?安全了。 焦婉却有?顾虑。 她?待在后宫数十年,虽不经常掺和政事,却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先不说徐应白这人用兵诡谲,连那些凶神恶煞战力极强的乌厥人都?能被他老老实实地?打回老家,重?要的是若是肃王发兵至长安,他真的没有?不臣之心吗? 之前她?不让魏璋那么快的南下,除却徐应白也是皇子这个原因,自然也忌惮着肃王这个人。 在焦婉看来,先帝的这些兄弟,没有?谁是好心的家伙,不能轻信。 刘莽却意味深长:“太后娘娘,肃王好歹是陛下的亲叔叔啊!他徐应白算什么?此人若留,后患无穷!” “他今日可以翻武安侯旧案,”刘莽义愤填膺,尖细的嗓音阴戾,“明日就可以踩到我们?头上了!” 焦婉转着自己的红艳艳的蔻丹,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抉择。 刘莽这番话确实是有?道理的,徐应白现?在是太尉,是顾命大臣,但他太年轻了,使得众人看他在朝中根基很浅,没有?多少人拥护。 但只要看看房如意这事中有?谁拿了好处,就可以知道徐应白在这房如意件事里面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朝中究竟有?多少人站在他的身后。 况且……他是徐美人的孩子,归根结底也是先帝的血脉,那皇位,若是他想坐,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去! “太后娘娘,你不要担心肃王的事,肃王人富兵强,徐应白不敌他,”刘莽眼冒绿光地?劝道,“除外我们?还有?宁王、齐王几个藩王在,他们?不会?容得下肃王篡位,到时几番厮杀,得利的还是陛下。” “可徐应白就不同了,”刘莽咬牙切齿,“他一日在朝,我们?就难有?立足之地?!” 焦婉扯着帕子,十分?难决定:“让哀家再想想……” “娘娘!”刘莽恨铁不成钢,“您忘了当年徐美人的事情了吗!此时不除,待他日做大,可就要抽筋扒骨了!” 这句话狠狠刺激了焦婉。 她?当年也觉得徐美人或许不足为惧,一个从蛮夷之地?走来的小姑娘罢了,连名字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只凭借那一张脸,能让先帝记住多久呢? 漂亮的后妃那么多,她?早晚会?被忘掉的。 果然徐美人被临幸了一次之后,先帝有?两个月没有?再去她?那里。 可是后来,宫宴上徐美人出?门?时被其他后妃跌了一下,那让焦婉厌弃的可怜又倔强的样子就入了先帝的眼,立刻复宠。 她?恩宠极盛,先帝夜夜宿在她?那里,每次得了地?方的上贡,都?会?先挑出?最?好的送给徐美人,若是徐美人受了委屈被他知道,他更是大发雷霆,动不动就降罪于其他人,连徐美人亲自劝诫都?没用。 后来这女?人还隐隐威胁自己的后位,还有?璋儿?的太子之位……焦婉恨恨地?想,自己这才被迫出?手收拾她?! 那一次确实是费了大力气?,她?先是买通了钦天监,以星象之说言徐美人肚子里的孩子犯了先帝的命格,子夺父业,是大凶之兆。 先帝果然大骇,立马让太医前去徐美人的宫室,要给徐美人喂堕胎药。 那时徐美人哀求先帝放过孩子一马,还同先帝说自己会?带着孩子离开皇宫,承诺永世不回。先帝被哭着哀求的徐美人求得心软,竟然同意了,还让一行侍卫保护徐美人去往洛阳的一处行宫。 焦婉想到这就恨得不行。 她?最?后只能两手准备,先给徐美人下了慢性的毒——不让先帝察觉,最?好让这个孩子一出?世就是死?胎,再在徐美人去往洛阳行宫的路上埋伏。 前往杀人的死?士传回了徐美人的马车坠下山崖的消息,却不料那被买通的钦天监软弱害怕,将此事告知了先帝。 先帝因此大发雷霆,差点就要废后,一连贬了焦家七八个人…… 唯一能让焦婉庆幸的是,徐美人的马车坠下山崖,死?士也说在马车里找到了几具尸体,让她?终于放心自己和璋儿?的地?位了。 可是现?在…… 焦婉想,谁知道徐应白不是来给自己和他母亲报仇再篡位的呢? 思及此,焦婉狠厉道:“那就按刘公公说的做,不论如何,一定要杀了他!” 被人暗下杀心的徐太尉第二日起了个大早。 他逮着谢静微出?来晨读,自己站在廊下看着,让风吹吹醒醒神。 他昨日太累,整了一堆有?的没的文书,又看了一堆卷宗,又被付凌疑这混账吓得够呛,睡了一晚上也没睡好,整个人有?些病态的恹着。 昨晚一直守着刘莽的暗卫这时正好回来,看徐应白站在廊下,走过去抱拳道:“主子,昨晚刘莽一直留在皇宫,直到今早才回来。” 徐应白闻言眼眸动了动。 一晚上没回来? 刘莽自不可能和拍板查案的魏璋商量对?策,只能和太后商量。 一晚上,他们?说了点什么? 徐应白捏了捏自己的指节,仔细地?思索,无外乎瞒着和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主使查案的人。 瞒着倒不太可能,张故明已?经查出?些名头,过几日就要带着盖着官印的文书去搜几户官员的府邸了。 那么……徐应白叹了口气?,太后此时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上次刺杀便是答案,朝堂上都?知道自己是第一个谏言魏璋查案的人,又身居高位,那么想来就是要弄死?自己了。 徐应白深知普通的办法当然是弄不死?自己的。 刺杀是弄不死?的,付凌疑跟个疯子似的,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人碰徐应白一下;养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毒也很难毒死?——他每日的饭菜、汤药都?会?有?人去试。 若是慢性毒——是药三分?毒,他身上又不缺这玩意儿?。 那么,徐应白蹙眉,刘莽和焦太后,会?不会?狗急跳墙?! “准备马车,”徐应白抬眼看向那暗卫,“我要去仰啸堂一趟。” 暗卫应了声是就下去了。 等徐应白坐着马车到仰啸堂,正好赶上了开门?。那叫海棠的姑娘眼极尖,看见马车就去叫了霰霜,徐应白一进门?,霰霜已?经迎了上来,带徐应白进了雅间。 “几日不见,公子又清减不少,”霰霜给徐应白奉了一杯茶,担忧道,“还是得多注意身体。” “多谢霰霜姑娘的关心,”徐应白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我自来如此,等天暖和些了就好,不碍事。” 说完徐应白看见霰霜好奇地?左右张望了两下。 徐应白放下茶杯,温声问:“怎么了?” 霰霜收回自己的眼神,笑道:“之前公子身边跟着的都?是那戴紫金面具的带刀侍卫,如今换成了另外一位,一时觉得好奇,就多看了几眼。” 站在徐应白身边的孟凡被明艳大气?的霰霜看了几眼又说了这么一番话,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病了,”徐应白想到付凌疑那半身不遂的样子就又好气?又好笑,“被我关在房里休息了。” “原是如此,”霰霜恍然大悟,又问道,“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我记得仰啸堂在江南有?一处分?舵。”徐应白温声道。 “是。”霰霜道,“公子可是要打探江南的消息?” “嗯,”徐应白点了点头,“我要你们?在江南的分?舵盯紧肃王府的人,看看肃王府有?何异动。” “霰霜明白,”霰霜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答应了下来,“公子放心,我会?立刻写信知会?江南分?舵。” “有?劳了。”徐应白语气?温和,“还有?一件事,霰霜姑娘,你想开更多的分?舵吗?” 霰霜一愣,随即开怀笑道:“生意自然是越大越好,霰霜求之不得。” “既如此,那便在陆续在幽州、益州、肃州、灵州这些地?方都?开一开,”徐应白眉眼带笑,温和道,“你尽管去开,至于地?方官府那边,我会?帮你打点好。” 等和霰霜商量好,徐应白出?门?时太阳已?经出?来了。 初雪消融,长安更冷,他裹着狐裘准备上马车,身前突然横出?一只绑着黑色布条熟悉的手。 孟凡已?经识趣地?退了几米远。 徐应白一愣,皱着眉头去看手的主人:“你怎么出?来了?” “想找你。”付凌疑脸上还泛着不正常地?红,唇苍白干裂,他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眼神压抑而兴奋,声音沙哑,“所以出?来了。” 徐应白蹙着眉:“房间明明锁起来了。” 付凌疑一愣,脑袋垂下来,小声说:“我把门?和锁拆了。” 说完付凌疑又着急忙慌地?找补道:“我修好了!我修好了才出?来的……” 徐应白:“…………” 他带着点恼火地?轻敲了一下付凌疑的脑袋,然后撑着付凌疑的手上了马车,偏头对?付凌疑道:“上来。” 30-40 撒谎 马车缓缓往徐府那边过去。 徐应白抱着手炉坐在正中央, 付凌疑坐在右边的位置上,两?个?人一时无话,马车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付凌疑低着脑袋,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可能是单纯不知道要怎么和徐应白说话——整个?人跟个?鹌鹑似的, 老实得要命, 完全没了昨天抽风时的气势和气焰,乍一看过去,还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徐应白兀自挑了挑眉,觉得“可怜巴巴”这四个字和付凌疑这头凶猛的孤鹰怎么?看都不沾边。 马车吱吱呀呀轧过雪地,徐应白累得够呛,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尾随之红了一片。 徐应白不知道,付凌疑这会儿脑袋是垂着的, 目光却隐秘又放肆地落在徐应白身上。他喉结滚了滚,极力压下了心?里面那些肮脏又花样百出的想法。 昨日的疯狂好似昙花一现, 付凌疑现在似乎又变回?了乖巧顺从的模样,撕破的伪装重新戴了上去。但付凌疑知道自己已经被撕出了一道不容小觑的口子……这道裂口越来越大, 早晚会不受控制的。 除了徐应白, 没人能让付凌疑这个?精神濒临崩溃的疯子忍这么?久。 付凌疑有想办法治好自己, 奈何?没有一个?办法是管用的。他知道自己只有被拴起?来才不会伤人。如今能拴住他的人只有徐应白, 锁链的一头就在徐应白的手心?, 除了徐应白, 谁也拽不住。 车室内,徐应白抱着手炉的手臂逐渐松垮, 付凌疑谨慎地抬起?一点头, 看见徐应白已经闭上了眼睛,抱着手炉睡着了。 他低垂着头, 一头如瀑青丝用一根青玉簪子挽起?来,露出白玉一般的脸。 付凌疑手指收拢又放开,反复几下。 而后他支起?身体,像捕食的凶兽一样朝徐应白悄悄靠过去。 狼捕杀猎物的时候,会观察猎物的实力,然后以可怖的速度一击毙命! 但现在不行,面前的人不是付凌疑的猎物,所?以他谨慎地、小心?地甚至堪称温和地靠近,两?手撑在徐应白身侧跪下,那是一个?乖顺、但保护欲和占有欲又极强的姿势。两?个?人逐渐接近纠缠起?来的气息让他的眼底涌上让人看了毛骨悚然的狂热和痛苦。 他喉结滚了滚,然后仰起?头凑近,试图靠得更近一点。 徐应白的身体历来是留不住多?少温度的,每到冬日,总是要抱着手炉出门。所?以一股热源凑过来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往那凑了凑。 他们额头几乎相贴,那样相近的距离里面,付凌疑敏锐的感官能感受到徐应白胸腔里面那颗心?的跳动。 一下一下的,鲜活得让付凌疑几乎为此神魂颠倒。 仅仅只是徐应白的心?跳,都对他有近乎致命的影响。 没办法,这样鲜活的声音只有好好活着的徐应白才能让付凌疑听到,无怪乎他只听到心?跳声就能疯魔。 他胆大包天地凑上去,乌黑的眼眸映照着徐应白的脸,这时,付凌疑忽然发现,徐应白右边耳垂下面,有一颗颜色浅浅的痣。 越来越靠近的热源让徐应白察觉到了危险。他在睡梦中蹙了眉。 这时马车转过街角,车轮轧进?了一个?小坑,车子不可避免地颠簸了一下。 徐应白陡然睁开了眼睛,和付凌疑不可捉摸不可细品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徐应白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使得他的眼睛附上一层浅红,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在这层堪称绮丽的薄红下脆弱又好看。 付凌疑喉结滚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亲吻过去。 但他忍住了,脚步却没有挪动半分?,仿佛脚掌严丝合缝地被钉在了原地。 徐应白看到付凌疑那不加掩饰的侵略眼神,就知道这人指不定在想什么?有的没的。他抬起?手捏住付凌疑的下巴,把付凌疑的脸转过一边,声音浅淡,无奈道:“安分?点。”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 他往后退了点,但也只有一点儿。 这时马车正好停了,徐应白下了马车,付凌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孟凡安静如鸡地跟在他们身后,刚进?门,付凌疑忽然转过头对他道,神情是一贯的冷戾:“以后我?跟着主子,你不用跟了。” 孟凡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脚掌离地,已经是随时要跑的姿势了! 开玩笑!他才不敢跟头儿抢位置! 而前边听到这话的徐应白脚步一顿。 付凌疑敏锐地注意到了,转头紧张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只是轻微地顿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向前走。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拔腿跟了上去。 徐应白很快就听到自己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但徐应白自己的脚步仍旧平缓,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他穿过回?廊,能察觉到身后的人已经跟上了自己的脚步。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转过一个?拐角,徐应白迎面碰上了玄清子。 玄清子用拐杖背着个?小包袱,左手牵着不情不愿委屈巴巴的谢静微。 现今年已经过了,玄清子是玄妙观观主,自然要回?道观去主持事务。 他碰上徐应白时一愣,随即吹胡子瞪眼道:“回?来那么?快干什么??” 徐应白被说得一愣,随即笑了:“我?若是不快点,师父就跑了。” 玄清子哼了一声,把谢静微从身后扒拉出来:“这小兔崽子我?就带走了,留在这你也不方?便,还得费神看着他。” 谢静微憋红了眼看徐应白,试图撒娇:“师父~” 徐应白看着冲他撒娇的谢静微,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后沉默地看着他。 跟着他确实不太好,麻烦自己倒是不怕,徐应白想,府里不缺谢静微一副碗筷,自己也能抽出时间教谢静微。 徐应白担心?的是之后四方?征战……自己少不了要上战场的时候……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他即便有三头六臂,也难保谢静微安然无恙。 “同?师祖回?去吧,”徐应白拍了拍谢静微的肩膀,温声道,“师父能教的,师祖也能教。” 谢静微闻言哇的一声哭了,红着眼眶哼哼唧唧地不愿意走。 “不哭了不哭了,又不是以后也不见了,”徐应白蹲下身笨拙地哄,伸手擦干净谢静微的眼泪,“以后也别?乱跑了,师父和师祖会担心?的,等师父办完这边的事情,一定回?去找你。” 谢静微抽抽噎噎的看着徐应白:“师父不能骗弟子。” 徐应白认真地看着谢静微,最后轻声说:“不骗你,我?一定回?去。” 谢静微还伸出手要和徐应白拉勾,徐应白半是感慨半是哭笑不得地伸了手,终于把谢静微哄好了。 “我?派人送你们回?去吧。”徐应白站起?身,腿有点麻,付凌疑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手臂,徐应白这才堪堪站稳。 “诶,不用那么?麻烦,”玄清子摆摆手,“你师父我?师从江湖第一剑客!厉害得很,不用人保护,我?当年带着你走南闯北,不也是两?人一剑一拐杖么??” 徐应白:“…………” 他委婉提醒:“您当年把我?弄丢过,后来找了我?一个?月呢。” 玄清子:“…………” 穿着道袍仙风道骨的玄清子气急败坏地拉着谢静微走了。 徐应白将他们从徐府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送走。 谢静微一步三回?头看徐应白,直到过了街角看不见了,才老老实实和玄清子回?去。 徐应白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 他前世也这样劝走过谢静微,谢静微同?样不舍得,但最后也听话地离开。 但是,徐应白不无悲哀地想,前世自己食言了。 前世今生,他身边确实不怎么?能留住人。 幼年丧母,青年时不顾劝阻,一意孤行离开道观来到长安,南渡时遣散所?有随从,只留了付凌疑一个?人护送。 等到回?程,他终于只剩一个?人,然后自己走了黄泉路。 徐应白捏着直接,眼皮垂着,遮掩了眼底感慨之色,但也值得庆幸……他珍惜之人,没有被他拖下死水。 可徐应白忽然又想到,以魏璋和肃王的德行,杀自己自然会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自己死后想来声名不会好。 那道观呢?师父呢?静微呢? 徐应白猝然转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付凌疑。 付凌疑沉默着站在徐应白的身后,好像一堵不会倒塌的墙。他和徐应白一起?送走了玄清子和谢静微。 “付凌疑,”徐应白低声问,“我?死后,你到过玄妙观吗?。” 付凌疑背在身后的手猝然收紧,他露出一个?无可辩驳的平静表情,道:“我?到过。” “那里怎么?样?”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紧紧看着付凌疑,“还好吗?” 付凌疑无声地看着徐应白。 天地苍茫,满院皆白,只有还未凋零的梅花和徐应白有那么?几分?珍贵的生机,徐应白穿着一身青衣认真地看着他,迫切地想从他身上知道一个?答案。 他站得笔直,如一根在峭壁生长仍旧傲然的青松,但他身形是那样的瘦削单薄,伶仃一人立着,仿佛脆弱得一折就断,让人心?疼。 前世他死得太早,只要自己闭上嘴,他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那惨烈的,足以摧折一个?人的结果?。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背在身后的手心?被他自己掐出了血。 他语气笃定,眼眸认真地看着徐应白:“道观没事,玄清子和谢静微也没事,他们都挺好的。”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付凌疑:“不骗我?。” 付凌疑的胸膛起?伏了一下,他垂下眼不敢看徐应白,也遮住了眼底的痛苦和痴狂。 他心?里为徐应白火烧火燎的疼,面上扯了扯嘴角,轻声回?复道:“不骗你。” 冥顽 近二月的金陵城烟雨迷蒙。 白墙深巷, 小桥流水,岸边的黄柳刚刚生了些许新芽,路人三三两两撑伞而过, 一派宁静安好的景象。 肃王府就落在金陵城城中。 王府极大, 由十?几处华贵的园林组成, 院子纷繁复杂地错落在府中,府中有七八个巨大的池塘,里面养着各种名贵的锦鲤;奇花异草随处可见,其奢华显贵令人惊叹。 魏启安这会儿正在书房赏美玉,他五官端正, 整个人却凶悍, 鹰视狼顾的模样,看着就不好惹。他身上?穿着一件蟒袍, 四爪金蟒绣得虎虎生风,龙盘虎踞, 比魏璋龙袍上?的金龙还威风。 他面前的大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玉,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王府的侍从匆匆穿过曲折回转的长廊, 来到书房给魏启安递了封加了羽缴的信。 魏启安结接过信打开, 竟是刘莽送来的。信中详细写了长安如今的局势, 又说得到了太后的支持, 要?他以清君侧的名义速速来长安。 信的末尾写到, 成败在此一举, 若王爷出马,皇位就如囊中取物?一般轻而易举, 泼天权势, 滔天富贵也尽在王爷手下。 魏启安将信烧掉,又写了一封信让侍从寄回。 信中道?:刘大人, 想要?本王发兵,您可得先?把徐应白给弄走。 这年轻人连阿古达木带着的乌厥人都能赶跑,实在凶悍,魏启安想,保险起见,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对上?。 而彼时,幽州,灵州这几个地方,一个传言正悄悄传播着,很快传到了宁王和齐王的耳朵里面。 ——此前让朝廷争吵不休的南渡,并不是陛下想要?去江南玩乐,而是肃王魏启安的计划。 几个藩王都是人精,还猜不出彼此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什么吗? 与此同时,长安也并非风平浪静。 此前在案册里“病死”的死囚犯付凌疑又奇迹般出现在了长安,主动?上?了刑部投案,同付柏溪一同指认刘莽当年欺上?瞒下,害死了武安侯三族。 除外,他还说自己是越狱,如若案册说自己病死,那必然是前任刑部尚书尸位素餐,害怕自己的官位瞒而不报了。 魏璋不知所措,没想到新上?任的张故明居然真能查出些猫腻来。 他大为恼火,如此一来不是显得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先?帝识人不清,善信奸佞,枉杀忠臣了么? 自己还要?代父受过,写那什么劳什子的罪已诏,给武安侯那遗孤赔罪! 御史大夫林臣年进言往事已了,人也死得光了,就给那武安侯遗孤一点抚恤即可,毕竟子不言父之过,先?帝在天之灵,也不该再受非议。 至于刘莽之事,刘莽这些年扶助先?帝,又照顾陛下,劳苦功高,功过相?抵,也就不追究了。 一番话?说得很是漂亮。 徐应白眼?皮半合,闻言比梅永先?一步转过头,情真意切道?:“林大人这话?说得真漂亮。” “那若是有人以后杀了林大人全家,”徐应白温良恭俭让地立着,温声道?,“不如也给点抚恤给您的后人了事罢了。” 林臣年闻言“你”了半天,狠狠道?:“这如何可相?提并论!” 徐应白挑了挑眉:“为何不可?不都是为人臣子,难道?林大人的命比较金贵么?” “你!” “陛下清正严明,”徐应白转过头,对魏璋行?了一礼,脸不红心?不跳地夸赞道?,“如若能指父之过,更能表明陛下仁爱公正之心?,天下百姓也更会为陛下的勇毅公正而心?生崇敬。” “如此,陛下更为万民之表。” 魏璋脸色青了青,但?到底是皇帝,只狰狞了一瞬就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朕要?回去想想,众卿还有事要?奏吗?” 魏璋扫了一眼?:“没有就退朝吧。” 在太监高亢的宣布下,众位吵了一上?午的朝臣终于得以退朝。 徐应白回了太尉府,刚下马车进了书房,就看见魏珩眼?巴巴地看着他。 “阿珩来了。”徐应白缓步走过去,伸手拍了拍魏珩的肩膀。 魏珩看着徐应白,小声问:“老师,静微呢?” “他回道?观了,”徐应白看着小孩瞬间失落的脸,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魏珩的头,“以后你得一个人写课业了。” 魏珩眼?里的光暗了暗,但?还是听?话?的应了一声“好”。 他低下头写了两个字,又抬起头问徐应白:“老师,我们还能够再见吗?” 徐应白一愣,低头看了看还是少年人的魏珩。 山高路远,此去一别,确实不知何年才能够再见了。 但?他还是笃定对魏珩道?:“能够再见的。” 徐应白教了魏珩一会儿,小孩就自己到一边认真学了,十?分省心?省事的样子。 长安的雪化了一大半,天气?回温极快,快得不正常,但?还是冷得渗人。 徐应白静静地站在廊下看外头的景致,身上?披着的狐裘还算暖和。 他轻声咳嗽了一会儿,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僵硬的指尖得到舒缓,慢慢地暖和了一点儿。 再过十?几日,萧陆就会启程回长安,徐应白想,嘉峪关外的安西郡靠他和纪明还是很难收回的。 但?乌厥现在仍旧盘踞于安西,阿古达木不是个好对付的,等到萧陆一走,嘉峪关难免再起争端。 况且凭借前世的记忆,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大规模的春旱,河西几郡至中原都受到波及,更不要?说居于深处的大漠了。 乌厥部族向来逐水草而居,当丰美的水草干涸为遍地的风沙,人马牛羊都活不下去,谁都会被逼疯的。 谁都想活着,他们大晋人想要?活着,乌厥人自然也想活着。 活着是没有错的,但?为了活着,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 上?一世,魏璋南渡一月后,后知后觉的宁王和齐王以勤王的名义发兵长安,正好撞上?了被春旱逼疯的阿古达木。 阿古达木先?是灭掉了肃州杨世清,而后一路东行?南下,不日就和宁王齐王撞了个正着。 三支军队在雍州混战,恰巧给了魏璋南渡的时间。 但?是魏璋没给自己回到长安的机会。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动?了动?。 肃王和魏璋那时怕自己怕到不惜万箭齐发只为要?了自己的性命,那么这一世,如果刘莽要?狗急跳墙地让肃王发兵…… 徐应白抬头看了看遥远的天际,目光投往西边。 最有可能的,就是想方设法?把自己调走。 嘉峪关是个好地方,能够拖住自己,说不定还能帮他们收拾一下安西和肃州的摊子,可谓一举两得,等到他们里应外合拿下长安,自己再千里迢迢赶回来,也就进了他们的圈套。 但?……徐应白蹙着眉头,现今嘉裕关没有战事,现在让他去守,无异于变相?的贬谪。 他不知道?刘莽和太后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而武安侯一案之后,即便不杀刘莽,为了堵天下悠悠众口,魏璋也会给付凌疑一个爵位。 到时……徐应白忽然一转头,看见了站在身侧的付凌疑。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看着自己。 “如若以后你有了爵位,”徐应白不避付凌疑的眼?神,忽然笑了,温声对付凌疑道?,“也许就不能跟在我身边了。” 付凌疑身形晃了晃。 “即便我有了爵位,我也还是你的人。” 是徐应白身边沉默的侍从,是如果不爆出重生一事,不说出那一句喜欢,在徐应白身边会被任何一个人替代的灰扑扑的人。 那样的不起眼?。 当然,即便是现在,他仍旧是徐应白身边的,可以被替代的一个人。 “除非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付凌疑又说。 “当然,”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的眼?睛,“即便你不要?我了,我也会换一种方式在你身边。”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说。 苍天寰宇,有一只孤鹰环绕飞行?。 “……”徐应白的手指微微一动?,最终叹了口气?,“真是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啊。” 簪子 彼时魏璋正在宣政殿里面头疼。 武安侯一事查出萝卜带出泥, 他看?着案宗,竟发现自己母后一族也在其中推波助澜。 太后还活着,魏璋再不喜欢太后管束自己, 却也知道自己母后一家的颜面还是要保的。好说歹说, 他们也是自己的亲族。 刘听玄在底下给他点香, 魏璋扯着自己的冕旒,不耐道:“刘卿啊,你说这武安侯一案,朕最后要怎么定才?好啊?” 刘听玄眼观鼻,鼻观心, 谨慎地答:“臣不过?是个看?天象的, 实在?不知此事要如何?是好,非要说的话——” 刘听玄道:“陛下随心就是。” 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魏璋烦得要死,让刘听玄出去了?。 刘听玄只?得出了?宣政殿。 却在?半路上遇见了?皇后焦悟宁。这位皇后娘娘挺着个肚子, 手里提着个食盒,见到刘听玄时还打了?招呼。 刘听玄连忙跪下给焦悟宁行礼, 而后又问:“娘娘是要给陛下送汤?” 焦悟宁点了?点头:“是, 本宫瞧皇上最近气色不好, 熬了?点汤给他喝。” 刘听玄闻言好意提醒道:“陛下心情不太好, 娘娘进去之后仔细些, 不要触了?陛下的眉头。” 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等到了?住处,将今日所见所为用会消失的墨水写在?特制的信纸上, 塞进了?鸽子腿里面。 信末刘听玄想到了?今日见到的焦悟宁, 在?信尾补上了?一句话,徐太尉, 我的妹妹现在?好吗? 他入宫就是为了?找到当年?被掳进宫的妹妹,所以?在?徐应白告知他知道妹妹在?哪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进入徐应白麾下。 鸽子在?深夜飞出宫墙,落在?了?徐应白窗前。 徐应白取下上面的信,扫到末尾那句话时眼神?一暗。 他将信纸烧掉,端坐在?窗前,最后回了?给刘听玄回了?一句安好勿念。 夜深如许,万籁俱静,徐应白坐在?窗前,左手边是一张舆图,右手是一堆文书。 局势风云变幻,接下来的路,不好走了?。 几日后武安侯一案的判决终于下来了?,在?太后的力保下,刘莽没死,只?是降为少监,被调到太后那任职。 武安侯被复原职,由其子继任爵位。 明堂之下,付凌疑被赏了?一处宅子,还有千两白银,百两黄金与许多珍宝。 徐应白站在?他旁边,眼角余光看?见付凌疑下跪领旨谢恩。 说是领旨谢恩,其实就像一巴掌甩在?他们这些人?脸上。 始作?俑者逍遥法外,深受其害的人?却要为了?他们一点点的施舍领旨谢恩。 刘莽……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暗了?暗,他必杀无疑! 等到审案结束,大家四下散开,徐应白和付凌疑一前一后出了?宫。 他们俩的府邸离得远,为防非议,付凌疑只?能?不情不愿地和徐应白分开。 徐应白上了?马车,孟凡和李筷子把马往徐府那边赶,徐应白坐在?马车内,闭上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有点不太习惯一个人?的马车了?。 付凌疑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他总是待在?自己的身边,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合该形影不离,到现在?,连徐应白自己都几乎觉得是这样?了?。 但?他的存在?感却总是不强,总要徐应白让他出来,他才?会给人?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印象。 他叹了?口气,索性把眼睛闭上来。 等车子赶到一半,一阵劲风忽然袭来,徐应白猛地睁开眼睛,手比思绪更快一步,青玉簪子被他随手扯下,转瞬之间就戳了?过?去! 等到徐应白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快来不及收手了?,而对面的人?竟然没躲! 青玉簪陷进付凌疑脖颈的血肉里面,流出血珠,簪子下面抵着付凌疑青色凸起的筋络,那筋络正剧烈地跳着……只?差一点就被扎破了?! 而这人?居然扯着嘴角笑?了?。 徐应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他从付凌疑眼底居然还看?出一丝可惜的意思,丝毫没有差点就被捅个对穿的自觉。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肆意又张狂地瞄了?一眼那根青玉簪,又转头看?自己,喉结可疑地滚动了?一下,认真地说:“簪子不够锋利,回头我给你拿一把袖刀。” 徐应白本来就又气又心惊,听了?这话手一抖,差点戳得更深。他额角青筋直跳,连一贯对谁温文尔雅的神?情都维持不住,气得一巴掌呼了?过?去,咬牙切齿道:“付、凌、疑!” 那一巴掌不疼,付凌疑却向?后仰了?一下,脸上一瞬间涌上一抹狂热又盎然的享受,而后迅速被他压下去了?。 他很快又戴上了?自己严丝合缝的伪装——戴久了?总不太习惯摘下来。 而后付凌疑回正身,颈间的伤口被徐应白用一张白帕子按住。 帕子上面有兰花的香气,是独属于徐应白的气味。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抬手敲了?人?一个脑瓜崩,冷声道:“自己按。” 付凌疑按着伤口,颈间撕裂的痛楚和突突跳着的血管这才?让他感觉到有些疼。 但?也只?是有些而已。 外头赶车的孟凡和李筷子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车内事,一心只?赶车,丝毫不敢掀开帘子看?里面两位大佛到底干了?什么。 总而言之应该不是好事。 回到徐府,两个人?下了?马车。徐应白散着一头青丝走前,付凌疑走后,他把那张染上了?自己血的帕子深深拢在?了?手心。 付凌疑亦步亦趋跟着徐应白进了?书房——他这会儿不敢放肆了?,徐应白刚才?在?马车上神?色冷得骇人?。 不论付凌疑怎么焦急地赔罪,他就是不理付凌疑。 刚一进门,徐应白把那根沾着点血的青玉簪扔到纸篓子里面。 他从抽屉里面拿出了?一根木簪,转头看?向?付凌疑,他气还没消,命令道:“过?来,帮我束发。” 付凌疑接过?那根簪子,喉结滚动。 徐应白的发丝柔软,顺滑,付凌疑指节穿过?黑发,小心,笨拙又温柔地把徐应白的发丝挽起。 徐应白能?感觉到付凌疑带着薄茧,布满皲裂伤痕的指腹蹭过?他的皮肤。 很轻,不疼,但?有点痒。 付凌疑不怎么会挽发,他自己的头发从来都是拿一根发带草草绑好,扎得十?分狂野,一起风就群魔乱舞……不过?好在?头发还算得上柔顺,所以?平日里算得上整齐——在?徐应白身边之后,那自然更整齐了?。但?他这会儿还是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弄才?好。 但?好在?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他循着记忆里面自己娘亲给自己亲爹挽发的动作?,细致认真地用那根木簪把徐应白的头发挽好。 挽得挺好看?。 可惜书房没有镜子,徐应白不知道付凌疑挽得怎么样?,只?是抬手轻碰了?一下。 “挽得不错。”他叹了?口气道,付凌疑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些。 “但?还是要罚。”徐应白转过?身站起来,抬手把付凌疑的脸别?过?去,露出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他的目光落在?付凌疑那道伤口上,血已经有凝结的苗头了?。 留疤不好,徐应白想。 付凌疑的心瞬间狂跳起来。徐应白那样?一个如霜雪青松的人?,目光也合该是凉的,付凌疑却觉得自己快被那道目光烧透了?。 “先去上药,再去禁室跪两个时辰,再有下次,”徐应白抬手弹了?一下付凌疑的额头,语气十?分温和,“你就别?上马车了?。” 说完就坐在?藤椅上开始看?折子和文书,处理政事。 等到付凌疑跪完两个时辰,再到书房时,赫然发现徐应白已经睡着了?。 付凌疑无声无息地凑近徐应白,然后勾了?旁边那件厚狐裘,小心翼翼给徐应白盖了?上去。 而后又给房内放了?炭火。 他脖颈间结了?一道血痕,等放完炭火,他准备出门时,脚步忽然一顿。 纸篓子里面那根青玉簪还在?,沾着的血把宣纸红透。 付凌疑眼眸暗了?暗。 过?了?半个时辰,徐应白终于从睡梦中转醒。梦境混乱,一会儿火光冲天,一会儿断壁残垣,睡得他极累,醒来的时候困倦更盛。 他闭了?闭眼,抬手按了?按睛明穴,觉得这身体自重生以?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累得太过?,越来越不好了?。 徐应白把狐裘裹好,站起身准备去外面走一会儿,兴许能?让人?清醒一点。 然而他刚走两步,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纸篓子里面那根青玉簪子,不见了?,而书桌上,摆着一把锋利小巧的袖刀。 阴谋 徐应白拾起那把袖刀。 袖刀很小巧, 木质的外壳正面雕着一丛惟妙惟肖的兰花,背面刻着一棵傲然屹立的青松。刀柄上有一个机关,徐应白一按, 锋利削薄的白刃就立刻从柄口弹出来了! 徐应白翻来覆去把这袖刀看?了一遍, 指腹擦过?锐利的刀刃。而后他轻轻将袖刀往书桌上一扎, 顷刻之间就没入木板,把可怜的书桌捅了个对穿! 确实是一把好兵刃,适合防身?。 他将这把袖刀收进了袖子里面。 书房外很安静,没什么人,那?只被徐应白捡回来的雪白小奶猫在廊下呜呜叫着, 他一招手, 小猫崽子就撒腿朝他跑过?来,蹦进他的怀里面。 一人一猫站在廊下看?风景, 徐应白挠了挠小猫脑袋。 付凌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 彼时, 刘莽和焦婉却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他们二人没有想到?肃王发兵的条件是要把徐应白调离长安。 徐应白之前打乌厥的战绩实在过?于辉煌,骑兵用得出神入化, 而肃王的江南府兵并不善骑射。 肃王也是从胜算来考虑, 若是能?调走徐应白, 那?必然是除掉了一大障碍! 刘莽急得着急上火, 在宫内走来走去。 彼时冷宫内, 魏珩正?在写策论。 书桌擦得很干净, 地板也干净,自魏珩的乳母死后, 冷宫内就分来了位十七八岁的小宫女, 见魏珩读书认真,就每日把魏珩住的这一小块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写完一篇, 将书抱起来,悄悄从冷宫后面出去了。 刘莽这会儿正?烦躁地在宫内乱窜,恰巧走到?了冷宫这边。 他忽然想起来,这冷宫内确实还住着位小皇子。 然而推门而入,却只见一个洒扫太监在冷宫内打扫。 那?太监嫌恶地扫着地,嘴里咒骂着些有的没的,一张小白脸在刘莽看?来还挺嫩。 刘莽刚上前,那?太监见是贵人来了,连忙扑通跪下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参见大人!大人!奴婢刚才什么也没说!” 刘莽却懒得理这些有的没得,只随口问道:“你们殿下呢?” 那?小太监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奴婢是刚调过?来的……” “这七殿下每隔几天就早出晚归的……”小太监辩解道,“回来还总是抱着一堆书,奴婢也不敢问主子去哪了……” 刘莽却渐渐舒展了眉头。 早出晚归……抱书而回,难道是出宫了? 出宫?七皇子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身?居冷宫,没有出宫令牌,想要出去,必然要有人帮衬。 若是有大臣帮他——但魏璋还活得好好的,这时候大臣敢私联皇子?这可是结党营私的大罪! 说得更狠些,那?就是意图谋反了! 一个计策在刘莽心中形成,他乐呵呵地拍了拍小太监的脑袋:“你帮我?看?着七皇子,我?许你荣华富贵,如何?” 小太监疯狂磕头应是,扫了那?么久地地,他眼冒精光,终于可以出人头地大富大贵了! 刘莽眼露精光,徐应白,看?你这回不栽我?手里! 即便不是徐应白,只要让魏璋相信是徐应白就好。 晚上魏珩被付凌疑送回皇宫,刚走到?冷宫门口,那?小太监就迎了上来。 “殿下今天去了哪?”他语气谄媚,伸手要帮魏珩拿书。 魏珩倒退一步,谨慎地看?着他:“不必了。” 他和这小太监不熟,自乳母死后这小太监和那?位小宫女就一起被调到?了他这里。 一开始魏珩对?他很和善,也问过?他的名字,可是这小太监只是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魏珩便也不同他说话?,两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碰上,魏珩都当做看?不见这人。 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魏珩又退了两步,绕过?小太监逃似的跑了。 小太监恶狠狠地看?着魏珩的背影。 他偷偷跟着魏珩观察了几天,总算总结出规律,发现魏珩是每隔三天就会从早到?晚不见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来许多书。 小太监将这消息告知了刘莽,刘莽乐得赏了这人一大把银子,还收了这小太监当义子。 这日清晨,魏珩如同往常一样往悄悄往宫墙走去。 走了一半,魏珩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猛地一转头,只见自己身?后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会儿天还没亮,灰蒙蒙的。 他皱起了眉头,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迟疑了一下,挣扎了许久,还是前往了和付凌疑约定好的地方 等到?了一个废弃的宫殿门口,他轻轻敲了三下门。 正?猫在门后等人的付凌疑手里转着柳叶刀,听?见声音后打开了门。 紧接着,他瞳孔猛缩,数十道飞刀疯了一样扑过?来! 付凌疑旋身?将魏珩扯到?身?后,那?扇厚重的宫门被他狠狠往后一贯! “铮——” 飞刀一大半被红木宫门拦住,但付凌疑还是躲闪不及,被两道飞刀扎进了肩膀和腹部。 付凌疑闷哼一声,在那?一瞬间却没觉出疼,冰凉的刀身?只让他觉得冷。 而后自伤口之处,开始一寸一寸地发麻。 不对?……付凌疑立刻将肩膀处的飞刀拔出来,却没敢碰腹部的。 失去知觉的伤口让他不知道腹部的伤口到?底扎了多深,只能?先让这把刀继续扎着。 皇家暗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付凌疑带着魏珩拼命往外跑。 血汩汩流出,沾了魏珩一手,但付凌疑穿着黑红色的衣衫,竟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颜色在不分明的天光下面更加深重。 跑到?一半,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付凌疑拔刀回身?,一把将剑劈成两半,剑身?下落,狠狠扎进了地板里面! 而后暗卫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抹了脖子。 “别带我?跑了!”魏珩看?着如潮水一般涌过?来的人,联想到?几天之前那?小太监异常的表现,厉声道,“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你快走,回去告诉老师,要小心!” 付凌疑眼前有点发黑,他定定看?了这十几岁的少年一眼,又看?了一眼越来越多的暗卫,心一狠,把魏珩扔在了湿软的花坛里面就翻过?宫墙往外面逃去。 魏珩从地上爬起来,数十把剑瞬间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刘莽从房门口走进来,一张鸡皮脸看?得魏珩恶心。 刘莽笑道:“七殿下,同我?们走一趟吧。” 付凌疑拼了一条命砍了几个人,然后七扭八拐地甩掉身?后的尾巴,他越走越累,眼前黑得几乎看?不清路。 那?刀上有毒。 付凌疑本能?地想往徐府走,走到?一半又顿住了。 他喉咙滚了滚,眼底满是决绝。 不能?过?去。那?些暗卫来抓人,势必是发现了什么,也许很快,就会有人来搜太尉府! 他不能?在那?里,一但被搜到?,就完了! 清晨无人,付凌疑点了几处大穴止住血,一路往自己那?聊胜于无,连人都没有的侯府过?去,他站在墙头上,撑不住地往下倒,在地上滚了一圈爬都爬不起来。 他缓了一会儿,干脆躺着不动了,抬手吹了两声口哨。 一只灰鸽子扑棱棱落在他身?边,付凌疑挣扎着起了身?,随便从胸口那?掏出张纸,用血在上面写了两行字,然后睁大自己开始涣散的瞳眸,把信纸绑好。 灰鸽子又扑棱棱飞走。 付凌疑强撑着站起来,没走几步又扑通一声跪下来,疼痛和麻木以及眼前的漆黑几乎让他以为?又回到?了前世的日子。 但好在,怀里那?只簪子清晰无比地告诉他,他在此世,不在前世。 徐应白这时正?在书房看?文书。 然而奇怪的是,平日里一直集中的精神在今日却十分不宁,他的右眼皮无端地跳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按道理来说……徐应白放下书卷,这个时候,付凌疑和魏珩应该已?经到?了才对?。 可是现在,他们都没有出现。 他正?要起身?,一只灰鸽子忽然落在窗前。 它腿间胡乱绑着一张纸,纸上浸透鲜血。 徐应白的眉头狠狠一跳,他伸手把那?张纸拿下来,纸上歪七扭八胡乱地写着两行字—— “务必小心” “魏珩被抓有人泄密” 徐应白的心重重跳了一下,他抬手把信纸扔到?火堆里面,焦褐的纸张和鲜血味混在一起,很快被燃烧殆尽,化为?飞灰。 紧接着,徐应白听?见外面起了很大的争吵。 院子里面李筷子和刘管家正?和一群暗卫对?峙,李筷子大声道:“你们白日里闯进来,还有没有王法!!!” 刘莽笑眯眯道:“王法?我?们是奉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的,我?们就是王法!” 说完就命人将剑指着李筷子,逼他后退。 李筷子倔强地仰头。 “没眼力?见的狗东西!”刘莽表情狰狞,“那?就先拿你祭天!” 那?剑分快地落下来,而后在下一瞬被人一剑挑飞! 刘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那?个动不动就在朝堂上咳嗽,手无缚鸡之力?,还时常称病不上朝的病秧子这时候稳稳地拿着剑,剑尖指着刘莽的鼻子。 他脸色是苍白的,人看?起来也孱弱,气势却骇人。 他只是站着,就有骇人的威压,更不要说还拿着一把剑。 而这还没完,徐应白竟将剑改竖为?横,锋利的剑刃对?准刘莽一行的脖颈! 他往前走了一步。 刘莽大骇,竟不自觉往后踉跄了两下。 “刘少监登临大驾,本官有失远迎,”徐应白冷笑道,“不过?本官体弱,见不得血,刘少监要是非想杀个人看?看?,本官也不介意给您露一手。” 满院寂静,无人敢出声,无人敢应答。 退下【倒V结束】 稳稳横着的长剑阻隔了两方人。 这个时候, 刘莽一行人才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个人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 他平日里温文尔雅,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总是穿着一袭白?衣, 又用?玉簪束发, 再?加上那张好看得不可思议的脸,就如江南走出来的文雅公子,和血与火不沾边。 可徐应白?是上过战场的,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场景尚且不能让他后退, 何?况他们这些人! 一阵沉默的对峙之后, 刘莽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太尉大人,我们这是秉公执法, 要查今儿早上私闯皇宫的罪犯。” “大人还是让开得好。” “不然咱们也就不客气了!” 刘莽尖刺的嗓音响着,他一边说一边将四指放在了剑锋上面, 用?力将那把剑往下压! 与此?同时,刘莽身后的人拔剑出鞘, 剑尖直指徐应白?! 可徐应白?手中的剑纹丝不动地横着, 他面容平静, 眼神波澜不惊地看着面前的人。 “对我不客气?”徐应白?冷冷地看了一眼刘莽, “你敢吗。” “我是先帝钦点?的顾命大臣, 陛下亲封的太尉, 三军唯一的统帅,”徐应白?温声好语地提醒, “刘少?监, 你敢吗。” “你!”刘莽手指发抖,“你这是以?权压人!” “不比您狐假虎威。”徐应白?笑道。 刘莽被这话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两方人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徐应白?丝毫不退,冰冷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他们的身上。 最?后终是刘莽开口,他尖刺的嗓音划拉着:“徐太尉,你这是藐视皇威吗!” 徐应白?不为所动,只?冷声对刘莽道:“让你的人把剑放下。” 刘莽气急败坏地大喊:“徐应白?!” 徐应白?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冷然的嗓音重复道:“我说,把剑放下。” 刘莽心头火气,但为了能搜查,还是按捺住了,抬手咬牙切齿道:“都把剑放下!” 众人面面相觑,依言将剑收了起来?。他们还没?见过刘莽吃亏。 曾经权势滔天的刘莽明明资历更老,却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气势压得不能动弹。 刘莽的鸡皮脸抖动着:“徐太尉,这下总行了吧!” 徐应白?轻点?了一下头,应了一声嗯,而?后他倏然收起剑,剑尖扬起,刘莽吓得脸色发白?,以?为徐应白?是要用?剑砍他。 但那剑只?是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被徐应白?收进了剑鞘里面。 响亮的收剑声在院中响起。 “刘少?监,请便。” 拦着不是办法,若是再?僵持下去,难免被刘莽安个违抗君命的名头。 况且付凌疑不在这里,徐应白?指尖磨挲着袖中的袖刀,他们查不出什么。 刘莽带着一行人长驱直入,开始搜三刮四,从接客的正厅到徐应白?的书房,乃至于后院的府库,连院子里的井都不放过,通通搜查了一遍。 又将徐府的侍从全部叫来?,扒开衣服检查有没?有伤口。 却是一无所获。 刘莽不死心地重新?查了一遍,还是连那黑衣人的影子都没?找到。 徐应白?站在廊下看着这群人搜查,抱着被他们粗暴搜查而?吓到的猫,轻轻地揉着猫脑袋。 他看着刘莽,冷淡道:“查完了吗?” 一阵可怖的沉默。 而?后一无所获的刘莽猛然咧开嘴笑:“自然是查完了,今日叨扰太尉了。” 两个人眼神交锋了一刻,徐应白?刀刻一般的锐利目光落在刘莽那张鸡皮脸上。刘莽脸蠕动了一下,挥了挥手,将一行人尽数带走。 朱门合上,孟凡来?到徐应白?身边,摇着头道:“主子,找不到头儿。” “侯府那边去了吗?”徐应白?转头问。 孟凡摇了摇头道:“还没?,不过我们已经派人赶过去了,主子不必担心。” 徐应白?蹙着眉,伸手裹紧自己身上的狐裘,又把怀里的小奶猫放在了地上。 “主子……”孟凡有些担忧地看着徐应白?苍白?的脸色。 “我也去。”徐应白?出声道。 很快,徐应白?被暗卫护送着从禁室下的密道出去,往侯府过去。 未免引人注目,他们连马车都没?带。 等到赶到侯府,徐应白?和一行暗卫从侯府一处不起眼的侧门悄悄进入。 凄凉空旷的侯府什么人也没?有,付凌疑得了这府邸,也没?在里面安置过什么,偌大的侯府连个侍从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惊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一挥手,暗卫四下散去寻人。 很快就有了发现,在侯府一处低矮的墙角下,有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血是新?的,甚至还没?有干涸。 徐应白?眉头狠狠一跳,呼吸都重了几分。 一旁的暗卫也是一脸担忧,这么多血,人还活着吗? 而?彼时,付凌疑正躲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处假山里面。 因为失血,付凌疑嘴唇干裂失色,而?空洞的眼神昭示他又看不见了。 他本来?已经昏过去了,可是外面细碎的脚步声又将他彻底惊醒,他紧紧握着手里那把横刀,弓起的脊背像极了某种?蓄势待发的野兽。 头和身子都疼得厉害,刀上的毒发作过两次,他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一刀扎死自己了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发烧,只?是觉得疼,又冷。 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假山石松动的声音传入付凌疑的耳朵。 锵啷—— 刀兵相撞的脆响刺破长空! 孟凡吓得脸色发白?,倒退了好几步,手里拿着把断剑。他差点?就被付凌疑手里的横刀削了脑袋!好在手里的剑抽得及时,帮他挡了了一击。 “头儿!”有暗卫惊喜地叫道。 然而?付凌疑根本听不进去。 他混乱的思绪掰扯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分不清面前人的说话声,只?听见一段又一段的嗡嗡声。他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敌是友,这使得他像只?疯狂的困兽,手背青筋暴起,脊背也弓着,神情防备、癫狂又凶狠。又因为看不见,只?能凭着自己的本能挥舞着手里的横刀。 孟凡再?次尝试着靠近了一次,付凌疑耳朵动了动,手里的横刀扫了过去,孟凡吓得往后躲,却还是被削掉了一半头发! 好在躲得快,不然没?的就是脑袋了! 一行暗卫眼见此?景全都不敢过去。 太凶悍了,即便是受了这样重的伤,还是让人害怕。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衣服破破烂烂,全身都是撕裂的伤口,他眼神空洞,涣散的目光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他凶狠地面对所有敢靠近他的人。 就像当?初自己被刺杀时表现的那样。 但徐应白?知道,付凌疑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都退下。”徐应白?轻声开口。 孟凡“啊”了一声:“主子……头儿现在不好靠近啊!” “退下。” 徐应白?又说了一次,语气不容置疑。 暗卫们不敢违背徐应白?的命令,于是都后退了几步,但也不敢走远,怕徐应白?和付凌疑出事。 徐应白?站在最?前面,他往前走了两步。 那把横刀猛地抬起来?! “付凌疑!” 徐应白?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面响起。 那把锋利的横刀骤然停了下来?!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徐、徐应白??” 一旁的暗卫见此?情形瞪大眼睛,简直不可置信! “是我,”徐应白?重重吐了一口气,回答道。他胸膛起伏着,而?后又向前走了两步,温声道:“听话,把刀放下。” 说完,徐应白?张开了手,尽管他知道付凌疑看不见,他又继续说:“过来?。” 话音刚落,那把从不离身的横刀锵啷一声被他的主人扔在了地上,付凌疑弓着的脊背缓缓放松下来?,他身上的防备、疯狂乃至于凶狠一瞬间就溃散了——那些尖刺在他听到徐应白?声音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见了。 付凌疑踉踉跄跄,凭着感觉往徐应白?的方向走,然而?他已经到了极限,徐应白?的声音使他彻底放松了自己紧绷的身体和心神,仅仅两步,他就猝不及防地往下倒去! 徐应白?一惊,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堪堪接住了付凌疑倒下的身体,只?是没?站稳,两人齐齐跪在了地上。 付凌疑蹭了徐应白?一身血。 他全身滚烫,是因为伤口发炎起了高热。 徐应白?顾不得其他,用?身上的狐裘把人牢牢裹住。 现在回徐府不安全,一行人只?能临时找了匹马,驾着侯府的马车往仰啸堂过去。 车上徐应白?撬开付凌疑一直打颤的牙关,这人也不知道是疼懵了还是怎么样,把自己的唇咬得血肉模糊,又把自己的手腕咬得鲜血淋漓,偏又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 “别咬自己,”徐应白?也不管人听不听得见,皱着眉头道,“听话。” 付凌疑居然真的不再?咬了,他眼睫颤抖着,呼吸和心跳快得吓人。 然后他一口咬住了徐应白?的拇指。 徐应白?:“………” 昏了之后胆子倒是大。 说咬或许不太准,因为徐应白?一点?也没?觉着疼。 那锋利的犬齿只?是很轻很轻地磨着他的指节,十分小心翼翼,跟寻求慰藉似的,徐应白?觉得这点?力气都没?自己养的那只?小奶猫来?得大。 徐应白?深深地叹了口气。 算了,人都伤成这样了,咬了就咬了吧。 大梦 仰啸堂的雅室内, 大夫小心地?将付凌疑腰腹处的飞刀取了下来,然后用烧过?的刀刃剜去烂肉,用银针将付凌疑腰腹那的豁口给缝起来。 那刀泛着蓝色, 一看就知道刀身抹了毒。但好在不致命——应是刘莽为了留活口没有下死手。 徐应白沉默着坐在?床侧, 左手指节被付凌疑牢牢握在掌心。 寂静的雅室里?面, 只有大夫缝针时付凌疑忍不住发出的闷哼声。 “主子,”孟凡推开?雅室的门,一边狂擦冷汗一边道。“刘大人在?宫里?面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七皇子殿下被软禁了。” 徐应白皱起眉头:“软禁……” 刘莽软禁魏珩,目的还是要对自?己下手, 这样一来, 很多事情都很明了了。 私联皇子,乃是大罪, 但?以自?己如今的军功权势和声望,这样的罪名?也?并不致命……况且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证明他教导魏珩是为了谋权篡位。 为了防止这样的事端,徐应白每次都会让魏珩将带走的书?拿回来, 做过?批改的文章也?全都烧毁。只是千防万防……还是让刘莽钻了篓子。 现在?魏珩被软禁, 即便他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自?己仍然会被定罪——毕竟欲加之罪, 何患无辞啊。当年?刘莽能捏造假的文书?杀武安侯三族, 今日?就能如法炮制给他定罪。 毕竟这不是什么难事, 魏珩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皇子,一旦被软禁, 他哪里?也?去不了, 谁也?见不到,那些所谓的证词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避无可避啊……徐应白眸光一暗。 另一边, 大夫刚刚给付凌疑缝好腰腹间的伤口。转身对徐应白道:“这位公子伤得重,不过?身体底子好,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今夜和明早恐怕还要烧几次,烧起来也?骇人,徐公子,您今夜派人仔细盯着些,熬过?去就没事了。” 徐应白闻言回过?神来,轻声道:“多谢大夫。” 那大夫又?开?了两?副药,嘱咐了好几句,说若是烧退不下来,就赶紧到医堂去找他。 徐应白温声道了谢,让孟凡把大夫送出去。 孟凡送完人折返回来,对徐应白道:“主子,您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几个看着,没事的。” 一旁站着的暗卫闻言也?频频点头,连声附和。 徐应白长舒一口气,语气温和:“多谢,不过?你们头儿不松手,我走不了。” 几个人定睛一看,他们头儿这时候确实还紧紧握着徐应白的指节,一副守财奴拿到了宝贝死也?不肯松手的样子。 孟凡觉得要是徐应白的手强行抽出来,付凌疑会疯。 而徐应白明显不想在?这个时候再刺激付凌疑。 孟凡“啊”了一声,迅速拉着几个暗卫出去了,还不忘回头道:“那主子咱们就在?外面守着!您要是有事招呼一声就好!” 徐应白朝他们轻点了一下头,房门就轻轻关上了。 雅室内只剩徐应白和付凌疑两?个人。 徐应白垂眸看了付凌疑一会儿,抬起自?己还能活动的手,把付凌疑身上的被子往上拽了一点。 付凌疑还在?发烧,人睡得很不安稳,他哆嗦着,全身上下都在?颤。 他在?做梦,嘴里?发出混乱如呜咽的呓语。 徐应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付凌疑。 雅室安静得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一如当年?那个难以忘怀的夜晚。 错综复杂而又?混乱无比的梦境里?面,付凌疑耳边是各种各样的嘶吼声,人却在?南渡的船只上,坐在?前世自?己的身边。 走马灯一样的场景晃在?眼前。 徐应白着一身白衣,他苍白而消瘦,曾经修长漂亮的手指节几乎只剩皮包骨。 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已经油尽灯枯,命不久矣。 这几个月里?面,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能救的同僚都救了,能用的兵马都用了,有些事情,即便是他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也?是挽回不了的。 雍州混战,四方皆乱。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可挽回。 他拨弄着自?己面前的棋盘,神色难辨。房间里?面烛火摇晃,他眉心那一点朱砂失了色,不再鲜红。 过?了一会儿,徐应白抬起眼,难得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付凌疑。 几个月的相处,从一开?始的敌视与相看两?厌,到现在?能够和平共处,徐应白有时会感慨,好在?身边还有个人,不然该有多寂寞。 只是面前人对他印象应该不怎么样。 啧,徐应白想,谁会对一个严肃冷淡时常罚人的人印象好。 “南渡事了了,”徐应白将棋子一颗颗放进棋娄,温声对付凌疑道,“我遵守承诺,放你自?由?,你走吧。” “不。”付凌疑听见自?己回答。 徐应白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了:“不?” 付凌疑盯着他,开?口道:“你这样,能撑到回到长安吗?” “……我命硬,”徐应白沉默了一瞬,他敲着棋子,灯花下落,细碎的灰洒在?桌子上,“能撑到的。” “倒是你,该去外面看一看,”徐应白道,“不然老想着打打杀杀的事情……” 他顿了一会儿,说:“那样不好。” “还记得吗?教你习字时,我同你说过?,你不能只会杀人,”徐应白缓缓对付凌疑道,“那样是过?不好的。” 付凌疑看见自?己沉默着。 “去看看吧,你就当圆我的愿了。”徐应白一边说,一边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付凌疑猛的起身,将一件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搓着自?己冰凉的指节,声音平静,不见起伏:“我这辈子,没机会再去看一次了。” “若是你愿意,以后你要是碰到了什么事情,”徐应白继续敲着棋子道,“就写信寄给我,说不准我还能帮你解决。” 付凌疑指尖摩擦着衣服,忽然抬起头看向徐应白,他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哑:“那我能去长安找你吗?” 徐应白手一顿,随即答道:“自?然可以。” 那时候付凌疑不知道,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要徐应白还活着。 江风凛冽,明月高悬。 付凌疑收拾自?己的衣物,只是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而后他去找徐应白辞别?,徐应白搓着自?己的手指,温声道:“后会有期。” 付凌疑垂着头说:“好。” 后会有期,多好的一个词啊。 付凌疑在?梦境里?面撕扯着,声嘶力竭地?想要同那个转身离去的自?己说。 留下啊,你留下来啊! 为什么要走!不应该走! 后会有期……此去一别?,就是生死两?隔,哪里?还有什么后会有期啊! 可是另一个自?己听不到,既定的事实如同日?月轮转,没有改变的余地?。 没有人听得到他哀戚、痛苦又?声嘶力竭的呼喊。 付凌疑独自?走了一夜,至第二日?天明,他打开?自?己的小包袱,而后一愣。 包袱里?面多了一小袋碎银子。 钱袋子上面绣着兰花和青松,是徐应白常用的那个。 付凌疑看着那个钱袋子,顿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折返把钱袋子还回去。 可是来不及了。 什么都来不及了。 最?后一眼,付凌疑双目血红,徐应白那琥珀色的眼眸似乎动了动,鲜血流进他的眼睛里?面。 他动了动嘴,说的似乎是——“保重”。 惊涛卷起,付凌疑目眦欲裂,那江面散开?的大片血迹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雅室内,徐应白看着突然痛苦呜咽的付凌疑,伸手一探。 又?烧起来了。徐应白皱着眉头,这都数不清第几次了。 徐应白将孟凡叫进来嘱咐孟凡赶紧去打盆温水来。 温毛巾敷到付凌疑的额头上。 他打了个颤,随即陷入更深的梦魇。 江河涛涛,滚滚不息,付凌疑泡在?江水里?面,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往下找。 他后背有被泡烂的箭伤,但?他丝毫不管,执拗地?沿着江找人。 有时他会在?江边碰到逃难的农户,他一遍又?一遍问着那些过?路人。 “你有没有在?江边见过?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他的衣服上绣有兰花和仙鹤,长得很好看,眉心有一点朱砂,身上有箭伤。” 你有没有见过?,有没有见过?…… 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无一例外。 有个农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这江水急,掉下去就找不着人了,我儿子之前为了交渔税,也?掉下去过?,找不着了。” “小子啊,别?找了,这都过?了两?个月了,”那农人抹着自?己苍老布满沟壑的脸,“就算还在?这江里?,也?被鱼啃没了。” “回去盖个衣冠冢吧。” 付凌疑抹了一把脸上的江水,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他扯了扯嘴角,低声说:“我没有他的衣冠。” 他连徐应白的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农户一愣,然后看着这个年?轻人继续走远。 付凌疑找了三个月,什么也?没找到。 他终于死心了,认命了,他从江口折返,准备回长安。在?路上看到了自?长安而来逃难的人。 “长安的皇宫都被烧了,别?过?去了,快逃命吧!” “江南这边也?不安宁,梅大人都辞官了。” 付凌疑拽住一位行人:“梅大人为什么辞官了?” 逃难的人叹了口气:“朝上不是说他是那个姓徐的叛贼的同党么,前些日?子江南还来了位道长,说要给他的徒弟讨公道。” “连王府的门都没敲开?,他在?街道上骂皇帝,被乱箭射死了!听说他是梅大人的朋友,当年?一起考科举的,还是进士呢!梅大人给他收完尸骨就辞官了!唉,真是可惜,难得一个好官也?被逼走了!” 说完就不再停留,匆匆离开?。 付凌疑呆愣当场。 随即疯了般往玄妙观过?去。 他徒步赶了十几天的路,翻山越岭到了玄妙观,找到的只有破败的,被焚毁的道观。 他在?废墟里?面疯狂翻找,在?几块木板底下找到了两?三张残缺不全的,少年?徐应白写的几张道经。 找到那几张道经的时候,付凌疑终于从癫狂中回了神,将那几张道经收进了怀里?面。 然后他一个人把玄妙观里?的尸体聚齐,用手和木板刨了一个坑,整张手全都布满了泥土和鲜血。 他却不觉得疼。 付凌疑不知道这些人姓甚名?谁,但?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徐应白的亲朋好友。 他用泥土,一点一点地?将这些尸体,尽数掩埋,又?立了一个无字碑,而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徐应白做的了。 前世 埋完整个道观的尸体, 付凌疑一人下了山。 他?想?,就这样吧,能做的就那么多了。 但?付凌疑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南渡那?几个月的日?子。 他们朝夕相处, 近乎相依为命。 明明那?天晚上, 人还好好的啊。 怎么自己就只离开?了一个晚上, 徐应白就没了。 为什么要?走呢,如果?那?天晚上没有?走,自己一直待在徐应白身边,徐应白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者就算死,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撕扯的情绪叫嚣着, 自责后?悔与痛苦纠缠在一块, 疼得付凌疑抱头蹲了下来,他?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 骨头咔嚓咔嚓地响着。 他?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去下去了。 人死尘灭, 再想?也回?不了头了。 徐应白不会?活过来。 付凌疑望向自己和徐应白南渡时的路,他?们来时是春日?, 草木青青, 也掩不住一路白骨;而今已是深秋, 树枯叶黄, 饿殍遍野。 他?数了数自己带上的东西, 一个装着小碎银子的布袋, 一只已经泛黄的草蝴蝶,还有?几张残缺不全的道经。 接下来的路, 只剩他?一个人走了。 起初, 踏上四方道路时,付凌疑想?, 人世间那?么多人,又不止一个徐应白,自己终归有?一日?会?忘掉的,会?释怀的。 那?些相处日?子里渐渐滋生?的爱恋,终有?一日?会?被时间消磨殆尽。 只要?时间够长,一切都会?好的。 于是付凌疑一路向嘉峪关行?进,然后?又从?嘉峪关东下,从?深秋走到初春,又从?初春走到冬日?,他?身上的碎银给了路边孤苦无依的妇人、孩子,老人。 装银子的布袋后?来装的不是银子,而是一只草蝴蝶。 而那?几张道经最先损坏,付凌疑已经费尽心思的保留,可是暴雨如注,那?些道经全都损毁,成了一团浆糊。 而后?是那?只草蝴蝶,他?在嘉峪关时,碰上凶恶的乌厥骑兵满身伤痕地捡回?一条命,却发现那?个小布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连带着那?只草蝴蝶。 他?疯了一样重新回?到战场,翻遍了尸身和被火焚烧的焦土,也没找到那?只草蝴蝶和小布袋。 他?只能失魂落魄地离开?,自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要?去往哪里。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他?的家人死于当年的一场冤案,他?喜欢的人死在乱箭之中,坠入江河连尸体也找不见。他?的念想?断得彻彻底底,只一个人踽踽独行?于广阔天地,像是被丢弃的人,没有?归处可以去。 分别的那?个夜晚,徐应白曾温声?承诺过,可以去长安找他?。 可是徐应白已经死了,徐应白留给他?的东西,也全都损坏弄丢了。 长安再也没有?他?的故人,他?连个念想?都没能留下。 每当想?到这些,付凌疑就会?喘不上气来,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他?假装徐应白还活着,开?始执拗地写着信,写自己见过什么,去到过哪里,有?时还会?折花折草塞一小块泥或是石头到信封里面,等碰到了驿使,就把一沓信都交给驿使。 他?的字写得比以前漂亮许多,隐隐有?些文人风骨。 然而那?些信送不出去,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驿站里面,等着被焚毁。 仰啸堂的雅室中,徐应白眉头紧蹙。 付凌疑的烧退不下来,还隐隐有?越烧越高的趋势。 彼时已经是夜晚,徐应白下午睡了快一个时辰,现在还不困,他?看着付凌疑烧得几乎快要?青紫的脸,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椅子扶手上。 他?转头正欲叫孟凡把大夫再请过来,却忽然听见了床上人低哑哽咽的呓语。 “徐应白……” 徐应白微微一愣,转头看过去,付凌疑神情痛苦,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他?压抑而悲戚地低声?叫着徐应白的名字,眼泪洇湿枕头。 这是梦到什么了,徐应白眉头皱得更厉害,哭成这样。 冷风呼啸,付凌疑陡然惊醒。 落雪簌簌下落,破败的庙宇里面只有?他?和几个逃难的人。 这里是定襄郡的一个小庄子,如今已经十室九空。 他?喘着粗气,心跳得极快,撕裂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淹没。 庙宇正中央,是一尊石塑的人像,石像神情悲悯,眼皮垂着,目光落在庙宇众人身上。 他?眉心点了一点鲜明的朱砂,在雪光下亮得惊人。 只是石像周身破损斑驳,底座和身上还生?了青苔,石身上到处都是凹陷残缺的痕迹,是被人用石头砸的,连眼角处都有?一块陷下去的伤痕,远看过去,像一滴即将落下的眼泪。 付凌疑怔怔地看着这座石像。 躲在石像底下避雪的老人看着他?双眼通红地看着这座石像,慢慢解释道:“这石像是徐大人,徐大人你认识吗?” 付凌疑僵硬地看着这尊石像,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老人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徐大人在我们定襄当过郡守呢!” “后?来他?调职了,我们就筹钱给他?建了个庙,徐大人……菩萨一样的人啊……定襄多少人都是被他?救活的……可是后?来逃难的人都说他?是叛贼!” “好人没好报啊……好人没好报啊!”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完就大哭大笑起来,付凌疑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他?死死地盯着那?尊石像,石像无声?地和他?对视,破败不堪的庙宇外风雪大作,雪从?屋顶的漏洞飘下来,落在石像身上。 庙内躺着十几位流离失所的灾民,蜷缩在石像旁边的一块空地取暖,石像的影子温柔地笼着他?们。 付凌疑缓慢地靠近石像,伸手去触碰石像一角,他?的指尖神经质地发颤,在感觉到冰凉的触感时全身都在颤抖,脊骨深深地弯了下去。 徐应白活着的时候救人,死后?庙宇被人砸得破败不堪,却还是极尽所能地庇护了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保得住同僚的性命,保得住万千弋?百姓的性命,却保不住自己的一条命。 付凌疑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什么?凭什么! 石像的目光落在他?眼前跪下的男人身上。那?悲悯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不解——你为什么哭呢? 你为谁而哭呢? 付凌疑最后?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地从?这座庙宇里面走了出去。 他?回?望来时的路,又望向他?即将要?走的路。 天地寂静,满目苍凉,付凌疑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近两年的时光里面,他?走的全是徐应白去过的地方…… 长安、嘉裕、洛阳、定襄、再到江南又往嘉陵…… 他?见过很多人,很多事,却没意识到他?一遍遍来回?走的道路,是徐应白曾经走过的人间。 他?追不上徐应白已经消失的背影。 付凌疑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够忘掉的。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人会?在他?那?短短的一辈子里面留下深刻的、去不掉的烙印与伤痕。 忘不掉,也没法释怀。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徐应白,是在自己满身是血的时候被徐应白皱着眉头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是徐应白垂着眼将那?只草蝴蝶拍在自己心口的时候……亦或是徐应白一脸无奈地教自己习字的时候…… 他?不知道,也记不清楚了。 徐应白对他?好吗?细究起来,似乎也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还因为他?不够听话,性子太野,对他?格外严厉,动不动就让他?跪着磨性子。 可是徐应白对他?不好吗? 徐应白教他?写字,他?会?因为他?不要?命的打法把人训得焉头巴脑,徐应白教他?理?智、克制,教他?如何做个人……而不是一个被仇恨裹挟着向前走,只会?杀人的疯子…… 付凌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徐应白这个人,自己没法把他?从?自己这条命里剔出去。 他?被困在了名叫徐应白的囚笼里面,徐应白坠下江面的那?一眼,成了他?终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是被徐应白驯服的孤鹰,是被徐应白养熟的野狼。 可徐应白死了。 所以那?样广阔的天地,他?只走了徐应白走过的那?一条路,好似一个兜兜转转的,活着的墓碑,终于把自己逼疯了。 世上之人是有?千千万,却也只有?一个徐应白。 付凌疑向前走了两步,躺倒在了雪地里面。 冰凉的雪灌进他?的颈窝,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里涌上哀戚和癫狂。 他?走了两年路,一个人压抑又痛苦地走了两年路,他?走不动了。 付凌疑狼狈地起身,跌跌撞撞回?了那?破败的庙宇。 石像仍旧静静地居于庙宇中央。 付凌疑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周遭的人都已经熟睡,没人发现付凌疑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进来。 他?眷恋地抚着石像的眼角的疤痕,他?想?要?低下头细细亲吻石像的眉目,但?还是止住了,最后?他?只是盯着石像眼角那?行?如泪滴的疤痕,神情阴郁又疯狂,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痴。 “我会?给你报仇的。” “你信我,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所以你等一等我,等我给你报完仇,就去找你。” “好不好?” 即便?粉身碎骨,他?也要?拉着那?些人下地狱! 满室寂静,无人应答。 他?扯了扯嘴角,朝神情平静安宁的石像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而后?他?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离庙宇不远处的村子,有?人在打铁花,璀璨的光芒上升又下落,在付凌疑深不见底的乌黑瞳眸里面落下一点火光。 他?回?过头,亮起的灿烂光芒映照在石像身上。 付凌疑深深看了一眼,然后?孤身一人走进了大雪里面。 疯魔 从定襄郡到江南, 付凌疑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 这两个月时间,冰雪消融,草木抽芽。 付凌疑没钱买马, 是徒步走到的江边, 搭了渔民的船横渡至金陵。 金陵富庶, 亭台楼阁修得极其?奢靡豪华,达官显贵驾车出行,整座金陵城都泛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付凌疑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格格不入地出现在这金陵城里?面。 肃王府在金陵城中央,偌大的王府占地极广。 因?四?方混战, 魏璋又住在肃王府里?面, 各路藩王对此虎视眈眈,不放过任何一个能杀魏璋嫁祸的机会, 因?此肃王府守卫极其?森严,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付凌疑围着肃王府转了一个月, 没有发现能溜进?去的破绽。 但?他发现了一个白衣琴师,每七天都会进?王府去演奏。 这个琴师住在金陵城的一家乐坊里?面, 他以白纱覆眼, 是个看不见的盲人。 付凌疑看着这名白衣琴师, 想了一个疯狂的办法。 这日白衣琴师回到乐坊, 刚一进?门, 就察觉到房内似乎有些不对。 房门瞬间就被人上来锁。 盲人双眼看不见, 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敏锐,他在房中站了一会儿, 故作镇定地开口:“阁下来此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 一阵有节律的脚步声?就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而后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找你商量个事。” 白衣琴师感觉到脖颈冰凉的刀刃,嘴角抽了抽:“…………” “阁下, 只?要不是要我的命,什么都好商量。” 付凌疑将刀放下,他不欲杀人,轻声?回答道:“我想替你进?肃王府。” 白衣琴师怔愣了一下,随即飞快问道:“你要进?肃王府做什么?”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选择坦诚道:“寻仇。” “我要他们偿命。” 白衣琴师闻言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回答说:“既然你是去寻仇,那我帮你。” 付凌疑自此在乐坊住下。 付凌疑和琴师不过问对方的名姓,他不知道这位白衣琴师到底和肃王府有什么恩怨,竟然会帮他寻仇。 白衣琴师也不知道付凌疑和肃王府有什么大恨,要他们偿命。 两个人谁也不说,也谁都不问。 毕竟人生在世,谁还没有几件说不出口的恨事。 在乐坊的时间,白衣琴师教?他弹几首常听的曲子,以免肃王府检查时露出什么破绽。 付凌疑学得很快,不到几天就学会弹谱子了。 又一日,琴师从王府回来,手里?拿着一堆赏赐,他看不见,也对这些赏赐并不热衷,拿进?来之后就随意放在了桌子上。 付凌疑瞥了一眼,忽然愣住了。 那一盘赏赐里?面,有一块红白相?间的玉佩,用?一根红绳子系起来,十分精美。 和付凌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十几年前,他的哥哥付凌云护着他从嘉峪关出逃,身后无数人追杀,到最后只?剩他一个人活着。 他在黄沙遍野的边疆成了一个乞儿,每日为活下去挣扎。 十二三岁时,他在安西碰到过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 那时他们就在城池边,他快要饿死了,碰到一个看起来弱小的人就伺机扑了上去,然后恶狠狠地咬开了那个少年的手腕。 少年的血是甘甜的,付凌疑还能听到他因?此吃痛的声?音。 然后他被人家提溜着后脖颈放到了一边。 付凌疑满嘴血趴在地上,全身无力,爬都爬不起来。 “啧,”那少年也灰头土脸的,被咬了一口没生气,只?是脸色苍白地撕了一块布料把手包起来,无奈道,“怎么饿得人都咬……” 付凌疑看见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钱,又无奈地叹口气。 付凌疑饿得头晕眼花,已经没有力气再扑一次,但?是他看见那少年腰间缀着一块红白相?间的玉,又起了点?力气。 把那块玉抢走,付凌疑饿得要死,却两眼放着诡异的光,就有钱买东西吃了。 他猛地起身,伸出细瘦得一折就能断的手快如闪电地把少年身上的玉拽下来。 少年瞪大眼睛,着急道:“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付凌疑就两腿一软跪趴下了,饿昏了过去。 付凌疑在听到那少年的话时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抢别人娘留给别人的东西呢? 这里?那么乱……多少人饿死病死了,说不定这个少年的娘也死了…… 迷迷糊糊中,付凌疑记得自己被人背了起来,送到了医堂了里?面。 他听到零星的只?言片语,医堂的老板说他病得太重,要钱治病,不治就得死了。 少年身上没有钱,付凌疑依稀记得他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大夫,你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有钱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少年坐在他床头。 少年长叹一口气:“你总算醒了。” 付凌疑起不来,他打量了一会儿少年,尚显稚嫩的声?音沙哑又着急:“你的玉呢?!” “当了。”那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 “我要走了,”那少年淡淡地笑着,把一把碎银子悄悄放到付凌疑的被子里?面,“这些留给你,不要随便咬人了。” 随后那少年就起身离开,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面。 “等等!”付凌疑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你叫什么名字?” 可惜的是,街道太过嘈杂,那小小少年不知是不是没有听见,并没有回头。 十多年过去了,付凌疑迄今还记得那块玉是什么样。 那个少年当掉了母亲留下来的玉,换了他一条命。 他颤抖地将那块玉捡起来,问那白衣琴师:“这块玉是从哪里?来的?” 白衣琴师闻言回答:“肃王赏的。” 付凌疑将玉握在手心,玉触手生温,在烛火下泛着光泽,他紧紧地看着这块玉佩,眼神忽然一顿。 玉佩在光下很通透,上面雕刻着纷繁复杂的图案,底下似乎隐隐有三个字。 付凌疑缓缓将玉佩抬起来看。 红白相?间的玉,底部?一个小小的地方,用?如树藤般遒劲的小篆巧妙地刻了三个字—— 徐应白 这三个字让付凌疑愣在当场。 徐应白??? 徐应白!!! 白衣琴师敏锐地意识到了气氛有些不对,疑惑道:“你怎么了?” 良久无人回答。 付凌疑无声?地哭着,笑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他双目血红,嗓子像塞了一团铁,锈味浓重,疼得厉害。 他的神情更是可怖,面容扭曲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里?,夹杂着哀戚和深重的癫狂。 是了……徐应白…… 除了徐应白,在那个遍地饥荒的时候,还有谁会救一个咬了自己,还想偷自己东西的小孩…… 还有谁会救一个将死的乞儿,将母亲留下来的玉佩当掉…… 而自己没有认出他。 其?实?认不出来是很平常的一件事,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玉佩不会变化,人却会随着年龄的增长相?貌改变。 人会长大,会变老,会因?为病痛改变身形和容貌。 那些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的记忆,并不足让人认出一个数年前见过的少年。 白衣琴师略有不安,他看不见,只?能又问了一次:“你怎么了?” “我……”付凌疑被深重的窒息感扼住咽喉,他喘了一口气,哽咽道,“错过了一个人。” “不说了,”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一字一顿道,“下一次,我替你去肃王府。” 白衣琴师沉默了一会儿,道:“好。” 白衣琴师顿了一会儿,又道:“但?你和我长得不一样。” “我会易容,已经做好了几张你的人.皮.面具。” “但?肃王府检查森严,每次都要掀开我遮眼的布,我是个瞎子,你不是……你得……” 琴师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冷刃扎入血肉的声?音! 冰冷的刀刃和人的骨骼血肉相?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琴师大惊失色地站起来,然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听到了对面人吃痛的闷哼。 但?他很快又听到了一声?快意张狂的笑,付凌疑捂着流血不止的双眼,面前的桌子摆着一双血肉模糊的眼眸。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但?细听之下,有着因?为疼痛的颤抖,他回答道:“我现在是了。” 琴师吓得跌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临走的前一天,两个看不见的盲人面对着面坐着。 他们沉默良久,琴师忽然开口:“我给你算一卦吧。” 付凌疑声?音沙哑:“你以前学过道?” “没,”琴师笑了笑,“我学的是坑蒙拐骗的东西,骗人钱的。” 付凌疑指尖动了动,说:“那你算吧。” 算筹落在桌面的声?音清脆,琴师用?手指摸索着抛出的卦象,笑了一下,轻声?说:“大吉。”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低声?道:“借你吉言。” 第?二日下午,琴师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拄着拐杖往王府那边走去。 他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求救,听到了火烧梁木的咔嚓咔嚓声?。 热浪扑面,琴师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一会儿,随后拄着拐杖转身,肆意大笑着往金陵城门处走去。 肃王府内,火光冲天,残尸横陈,血流成河。 付凌疑看不到那些尸体最后惊恐万分的目光。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白红相?间的玉佩,往火海深处走去。 这是付凌疑全身上下,唯一一件和徐应白有关的东西了。 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身后的梁木被火烧得砸在地面上,付凌疑腿受了伤,胸口也有一处贯穿的伤口,他没走几步就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渐渐弯折。 “徐应白……” 付凌疑低下头,火舌燎上他的衣衫,他眷恋而又珍惜地深深吻下去,干涩苍白的唇落在温润的玉佩上。 “没事了……没事了……”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缓缓向后倒去。 而后就被盛大的火焰彻底吞没。 人间 徐应白站在床边看大夫给付凌疑扎针。 他烧得实在?厉害, 徐应白和那一溜暗卫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将烧退下来,只能?把大夫又请了回来。 几个暗卫遵照大夫的指示按着付凌疑的手脚,以免扎针时付凌疑动起?来伤到自己?。 执针的大夫扎针扎得满头冷汗, 一旁的药童细细给他擦掉额角的汗水, 他斟酌片刻, 将针落了下去。 银针从付凌疑的心口处扎下去,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剧烈而又痛苦地挣扎了一下,而后头一歪,咳出一滩淤血。 徐应白眼皮一跳。 针在?付凌疑身上停了半个时辰,那烧总算退了下去, 大夫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道:“这烧退了就没事了。” 他又开了两贴药,徐应白接过药方, 给了大夫一袋子?钱,语气温和:“多谢大夫, 有劳您了。” 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大夫接过钱, 摆手说不必言谢, 又嘱咐若还有事尽管来找他, 这才?带着药童匆匆忙忙回医堂。 仰啸堂的侍从上来给付凌疑换了一床被褥, 霰霜跟着上来, 看见徐应白苍白的脸色, 不由得道:“公子?还是快去歇息吧。” 徐应白摇了摇头,淡声道:“无碍, 再过一个时辰, 我还得去上朝。” 说完他转头看了一眼付凌疑,对霰霜道:“到时还得有劳姑娘照顾。” 霰霜笑了笑:“公子?放心, 我们必然会好生照顾的。” 话音落下,雅室又陷入一片寂静,徐应白推开雅室的门,到外面的长廊吹风。 他闭上眼,熹微天光投射到他的身上,透过他的眼睫,在?他苍白的脸上留下一小片阴影。 昨日付凌疑烧高了说胡话,一声一声地全都在?叫自己?的名字,一会说他不走,一会儿说他要给自己?报仇……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说他喜欢自己?,一会儿又让自己?再等等他……胡言乱语得那些暗卫都不敢进门,一进门干完活就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付凌疑突然醒过来把他们灭口。 徐应白思及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便付凌疑只有烧糊涂时露出的那些语焉不详的只言片语,也足够自己?猜出他前世是怎么过来的。 那几年?里面,他过得不好。 那转瞬即逝坠入江海的徐应白,未能?抓住一片衣角的自己?,成了付凌疑心上永不消除的疤痕。 远处衔着远山的天际泛白,红日在?青黑的山上冒了一个头,将周边的云染上一层橘黄淡紫。 近处街坊已?经有人起?身,热热闹闹地出来摆摊子?,烟火气飘了一条街。 这就是人间。 有日月江河,山石草木,熙熙攘攘的烟火。 徐应白清透的琥珀色眸子?映照着这一切。 人间还有红尘万丈,前世今生,徐应白都未曾饮过一瓢。 他清醒自知,知道自己?不能?给什么,说不定还要将人拖下浑水去,所以从不答应别人的求爱,每一次都干脆利落的拒绝。 可是,徐应白想?,换做别人,被拒绝过一两次就死心了。 付凌疑却是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执拗地要喜欢自己?。 不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肯放手。 徐应白还是头一次拿人这么没办法。 若说心动,徐应白想?,任谁被一个人做到这般地步,即便铁石心肠,也会有所动容。 徐应白不是石头,在?某些瞬间,他也有过松动的想?法。 但?他确实没什么能?给付凌疑的。 也不该给。 他只有烂命一条,孱弱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他那一颗颤动的心剥成两半,一份给江山,一份给黎民,再有一些零碎的,给那些不能?放弃的人和事……留给情之一字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儿。 与?其他人相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看起?来并不值得拥在?手心。 拿出来,也送不出手。 他不想?给出去,反而把人伤得更深。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节,眼皮垂着。 算了,不想?这些了。徐应白呼了一口白气,还是想?想?待会儿怎么应付刘莽吧。 而房内,付凌疑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苍白枯槁的唇微动。 “徐应白……” 他模糊的视线扫过床边的人,没有看到那抹熟悉单薄的白衣身影。 还未从那些光怪陆离又痛苦非常的回忆中脱离出来的付凌疑全身颤抖。 孟凡十分惊喜地叫了一声:“头儿!” 但?他家头儿没理他,不顾一切要从床上起?来,孟凡吓得要死,想?拦又不敢拦,只能?看着付凌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他踉跄了一下,沙哑着嗓子?道:“徐应白呢……” 孟凡结结巴巴:“在?廊……头儿!” 听到房内响动的徐应白猝然转头,他走了两步,打开房门的一瞬,付凌疑张开双手猛地抱住了他。 徐应白被扑得踉跄了一下。 付凌疑把下巴搁在?了徐应白的颈窝,乌黑眼眸中的癫狂随着徐应白熟悉的气息袭来缓缓地散去,他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沙哑而颤抖:“找到了,你?在?这呢。” 徐应白眼睫一颤。 沉甸甸热乎乎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这样亲昵又不设防的姿势,近得让人心惊。 他能?感受到贴近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着对方的胸口,缠绕的呼吸卷缱绻地卷在?一起?。 徐应白顿了一会儿,缓缓抬起?了手,轻轻贴在?了付凌疑的后心。 熹微的天光洒在?了他们的身上,一片金黄。 而彼时,皇宫内,刘莽看着坐在?桌子?上缄默不言,负隅顽抗的魏珩,笑得猖狂:“即便殿下一句话也不说,奴婢我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刘莽便带着一队侍从扬长而去。 魏珩看着刘莽嚣张的背影,深吸一口气,眼睛憋得通红。 一子?落错,满盘皆输,一个拐角就决定了整盘棋局。 很?快,在?朝堂上,刘莽奉上了他的“证据”。 林臣年?锋利的言辞剑指徐应白,说他私会皇子?,包藏祸心! 高台之上,魏璋眼眸幽深地看着徐应白:“徐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徐应白站在?龙阶之下,神?色平静。 光照着他孤直而立的身影,玄色的官服映照出他挺直的脊背。 徐应白朝魏璋行了一礼,然后解下了自己?腰间的金印紫绶。 众臣大惊失色地看着徐应白的这一举动,连魏璋都不免瞪大了眼睛。 这金印紫绶是先帝赐给徐应白的,金印紫绶既是尊荣,也是无上权势的体现,非相国?不可得。 然而徐应白现在?将它解了下来! “先帝在?时,嘱咐微臣,要规劝陛下,亲贤臣,远小人,”徐应白将那金印紫绶呈上,慨然道,“然而微臣,辜负了先帝的嘱托,让小人迷惑圣听,确实是大罪一桩。” “微臣不比刘少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不配戴这金印紫绶。” “微臣自请前往嘉裕,永不回朝。” 魏璋吊着的三白眼微微一眯。 而刘莽则是喉头一哽,气急败坏地瞪着徐应白! 朝臣哗然。 所有人听得出徐应白的弦外之音,武安侯一案是徐应白出言查案,刘莽被查出是主使,却毫发无损,只是被降为少监。 这一结果就已?经让众臣震惊了。 而现在?,武安侯一案过去还没多久,徐应白就被人安上了私会皇子?,包藏祸心的名头。 递上所谓证据的正是刘莽。 那据说说出证词的七皇子?殿下,据说现在?正在?被软禁,见过他的只有刘莽。 而这一份证据,究竟是不是真?的,又有谁知道呢? 刘莽能?用一道假的战报文书杀武安侯三族,拿捏一个十三四岁的皇子?,呈上一份假证据,用私会皇子?,包藏祸心的罪名要徐应白不得翻身,也并非难事。 所谓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意指的不就是刘莽故技重施,又有后台撑腰,所以肆无忌惮,党同伐异么? 朝臣们不由得在?底下窃窃私语起?来,却没有任何大臣出来为徐应白说话。 魏璋此刻狐疑地看着刘莽,又转眼看了看站在?阶下的徐应白。 徐应白神?色平静,毫无波澜,稳稳地托着手上的金印紫绶。 他毫不畏惧地对上了魏璋的眼神?,随即又垂下了眼,一副不欲辩解的样子?。 魏璋想?起?徐应白那隐含的身份,退一万步来说,徐应白再怎么样,也是有皇家血脉的皇子?,他若是想?要“包藏祸心”,以他的声望和实力?,不如直接说出自己?的皇子?身份……何必私会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呢? 不嫌麻烦么? 至于刘莽,魏璋想?起?之前房如意的事就觉得恶心,再加上武安侯一案和现今指控徐应白,魏璋觉得此人说话做事,实在?不可信。 但?看着摆在?眼前的证据,那对皇位被人觊觎的感觉还是让人有些不安。 况且自己?母后也说过,如今边疆形势不容乐观,正好让徐应白去收拾。 这样一来,魏璋得意地想?,既罚了,又得利! 思及此,魏璋道:“徐卿,朕信你?无此心。” 刘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徐应白。 “只是……只是这证据确实确凿,”魏璋三白眼眯了眯,大声道,“徐卿是肱骨之臣,朕有惜才?之心,徐卿就去嘉峪关守几月,替朕赶走乌厥就回来吧!” 徐应白顿了一会儿,行礼道:“谢陛下隆恩!” 下朝后,刘莽和徐应白又走到了一条道上,周边的大臣识趣地退避三舍,不敢走近。 刘莽的鸡皮脸动了动,皮笑肉不笑道:“徐大人这一招以退为进耍得好啊!” 轻飘飘地将自己?的罪责从私会皇子?包藏祸心转成了未能?规劝陛下,还成功在?魏璋心里种下了一颗刺。 魏璋这下更不可能?将自己?的信任放在?刘莽身上看。 徐应白扫了刘莽一眼,情真?意切道:“不比刘少监的手段。” “可徐大人还是要走啊,”刘莽露出一个恶意的笑,“你?输了。” 徐应白“唔”了一声,没有言语。 他不再理会刘莽,缓缓走下长阶。 输了?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手指节,神?色十分温和。 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办法 西北大漠, 长河落日,荒草茫茫。 大军即将到达嘉峪关,徐应白的车驾缀在中军, 安安稳稳地向?前进。 马车内, 徐应白拿着一捧书卷, 天光透过车帘照进来,堪堪能看清书上的小字。付凌疑坐在马车外的横梁上?,手里拿着一柄皮鞭赶马。 他身子底子极好,比徐应白强了不知多少倍,受那?么重?的伤, 烧一退, 不过三?日就生龙活虎地爬起来了,将那些暗卫练得哭爹喊娘。 随行的暗卫和之前出门是一样的配置, 一共有十名,只是这?次不是在暗处跟随, 而是伪装成随侍,骑着高头大马寸步不离地跟着, 牢牢围在马车身边。 此次前往嘉峪关, 徐应白将暗卫分成了三?队, 一队留守长安, 一队跟着他前往嘉峪关, 还有一队则两两分组, 前往各地打探消息。 看书看得累了,徐应白揉了揉眼角, 往后?一仰, 闭上?眼睛休息。 此次前往嘉峪关,一方面是暂避锋芒, 另一方面就是来收拾杨世清。 对于现今的局势,徐应白有自己的考量。杨世清据肃州之地,接安西郡,又连乌厥,离嘉峪关也不过一步之遥,是个必须铲除的钉子,否则后?患无穷。 若是自己想安安稳稳地收拾那?些藩王,就得先除外患,以免到时藩王混战,杨世清和乌厥联合,趁此机会攻下嘉峪关直捣长安。 但杨世清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前世自己前往嘉峪关收拾乌厥,杨世清嘴上?说得好,私底下却派人给乌厥带路,又派人秘密联系嘉峪关的一位将领,劝说其倒戈乌厥。致使自己在和乌厥鏖战之时,后?方居然出现了叛军,若不是发现得够快,命中军变阵斩杀,恐怕自己当时就要身首异处了、 但偏偏杨世清把?自己摘得干净,徐应白就是想收拾他都没借口。 是个难缠的流氓。 而对付流氓,就要用流氓的办法?。 徐应白一边思索着收拾杨世清的法?子,手指一边敲在马车内的桌子上?。 这?时马车一停,嘉峪关到了。 安西郡郡守纪明在嘉峪关关口迎接,很快就看见?一辆制式普通的马车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一个身穿苍青衣衫的年?轻人就被马车边上?那?个穿着黑红衣裳的侍卫扶了下来。 大漠苍茫,关口巍峨雄健,徐应白抬头看了一眼茫茫无际的天空,又看向?关口那?等着的中年?人,温声道:“纪大人,好久不见?。” 纪明急匆匆地迎上?来,开口道:“太尉大人,可算把?您等来了!” 徐应白朝纪明微微一笑。叹道:“是我来晚了,如今嘉峪关如何?” 纪明苦着一张脸,叹道:“大人随我去营帐,我们细说。” 营帐内的桌子上?摆着舆图沙盘还有一堆文书羽缴,徐应白进门坐下,付凌疑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侧,纪明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道:“如今安西郡还在乌厥人手中,您也知道,阿古达木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杨世清那?边又和乌厥暧昧不清,我们腹背受敌,实?在是不好过。” “前些日子萧侯爷在,堪堪守住了嘉峪关,但那?是阿古达木没有粮草,不得已之下才?退的兵,如今大雪已过,难保他不在杨世清的扶助下卷土重?来。” “难办啊!”纪明哀叹道。 “还有转机。”徐应白垂眼看着桌上?的舆图,舆图上?肃州接着安西郡,又与大漠紧紧连接在一起,温声道,“既然杨世清和乌厥联合,会威胁我们,把?他们拆了便是。” “拆了?!”纪明惊讶,“您要联合杨世清先打退乌厥吗?!” 这?也算是个好法?子,先将乌厥人打退,再关起门来收拾杨世清,一步一步把?大漠这?边肃清干净。 徐应白却摇了摇头,语气温温和和,说出的话却骇人:“出师要有名,我没有好的借口收拾杨世清,所以我要联合乌厥,先灭了杨世清。” 纪明瞪大眼睛,联合乌厥?! 乌厥人和中原人可是世仇啊!双方打打杀杀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咬到对方就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这?要怎么联手?!不是痴人说梦吗!!! 纪明不敢相信,开口问:“大人想到办法?了?” “还没,”徐应白坦荡道,“但办法?总会有的。” 人心难测,杨世清那?样自私自利两面三?刀和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乌厥人……这?样松散的联合并不是铁板铜墙,总会有嫌隙,徐应白想,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嫌隙,然后?放大他。 纪明有些不相信,但看了看徐应白,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质疑话语压下去了。 在军中,能打胜仗的说话才?好使。 更?何况,徐应白官职还比他大。 等到了夜晚,戈壁滩上?比白日要冷得多,徐应白裹了件狐裘,坐在营帐中看舆图,付凌疑静静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应白。 这?样直白的目光徐应白忽视不了。 这?一次来嘉峪关,徐应白本来没想让付凌疑跟过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徐应白自己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于是出城前一日,徐应白用蒙汗药把?付凌疑蒙晕了。 一大包的量,都够两头牛睡三?天了。 若是换做其他人,绝对没法?用一包蒙汗药把?付凌疑弄晕,他向?来跟只刺猬似的提防人,别说蒙汗药,就是有人给他递块糕点,他也会再三?确认没问题才?会吃下。 但耐不住他对徐应白根本不设防,徐应白给什么他就要什么,就算徐应白递包□□给他,他也不会多看一眼,并且会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徐应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把?付凌疑蒙晕了。 但徐应白没想到,付凌疑醒得很快,大军出城两日后?,他一人单骑,疯了一样追过来!他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追了快四?天,跑死了一匹马,最后?徒步闯入他们安营扎帐休息的地方找到了徐应白。 徐应白现在都还记得在营帐看到一身破破烂烂,双目熬得通红的付凌疑时感?到的震惊。 那?时付凌疑全?身紧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两只眼睛全?都是红血丝,他神情冷戾而癫狂,在扫到徐应白的身影之后?才?慢慢恢复正常。徐应白记得付凌疑上?前走了几步,走到自己身边,却顾忌全?身上?下脏兮兮的不敢碰人,只是偏了偏头,紧紧地盯着自己,声音急切,语气偏执:“我有用的!你别丢下我……” 徐应白:“…………” 他们两个在一堆士兵好奇的目光底下对视了一会儿。 徐应白转身就走,付凌疑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想跟上?去又不敢跟上?去的样子,直到徐应白发现人没跟过来,转头道:“你过来。” 他这?才?两眼放光地跟上?去。 之后?徐应白默许了付凌疑跟着,本来贴身随行徐应白的暗卫也十分有眼色地退下来,让付凌疑换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嘉峪关。 营帐外星子漫天,北斗七星亮着方向?,牛郎织女遥遥对望。 风沙拍着营帐,哗啦作响。 徐应白在风声中轻咳了两下,付凌疑立刻有点紧张,徐应白摆手道:“没事,只是还有些不习惯罢了。” “嘉峪关夜里冷。”付凌疑喉结滚了滚,将徐应白腿上?的毛毯往上?盖了一点,眼神专注地落在徐应白身上?。 “要盖好。” 徐应白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开口问:“你前世到过嘉裕关吗?” 付凌疑跪回去,回答道:“到过。” “那?时嘉峪关已经是乌厥囊中之物,”付凌疑知道徐应白想问什么,仔细地回答说,“阿古达木的兵马已经攻下了长安,正往宁王的地盘打去。” “我当时到了嘉峪关,”付凌疑说,“在和中原人行商的乌厥人口中得知,他们骁勇善战的小王子阿古达木,最开始疯了一样攻打杨世清,除却因为春旱少粮,还因为一个姑娘。” “姑娘?”徐应白讶异地一挑眉。 “对,据说是阿古达木青梅竹马的恋人,”付凌疑回忆道,“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了,阿古达木一开始求自己的父亲给他兵马抢回自己的女人,但乌厥大汗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女人兴师动众。” “而杨世清的弟弟咬死自己没有带走那?个姑娘。” “所以阿古达木直到春旱才?有了一支强军,攻打了两个月才?打下城池。” “但是……”付凌疑垂下了眼,语气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打下城池搜遍全?城,发现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徐应白听?到此处不由得为这?个姑娘叹了口气。 这?时,营帐外忽然起了骚动,外头的暗卫声嘶力竭地叫喊道:“主子小心!!!有刺客!!!” 付凌疑唰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横刀,而后?营帐的布被人一刀破开! 那?弯刀雪亮,是乌厥人常用的! 冷刃相撞之声骤然响起,转瞬之间摩擦出了骇人的火光! 徐应白皱着眉头站起身。 闯进来的乌厥人高鼻深目,极其俊美,在徐应白看来极其眼熟,而他朝着徐应白大喊道:“把?阿珠还我!!!” 徐应白:“……?” 什么阿珠??? 还没等徐应白想出个所以然来,面前两个野狼一样的男人就过了数十招,刀兵相撞之声不绝于耳,那?乌厥人凶悍,招招都是奔着命门过去,而付凌疑比他更?凶悍,横刀大开大合地将弯刀砍回去,连自己的命门都不顾! 其他暗卫很快就赶来过来,那?乌厥人左支右绌,被付凌疑找到空隙一脚踢到了胸口,吐着血被踢出了几丈远,而后?付凌疑的横刀从?上?往下就要给那?乌厥人开膛破肚! “慢着!”徐应白喝了一声。 横刀瞬间悬停在那?人胸口。 那?横刀离乌厥人的心口就只差半寸,付凌疑杀红了眼,眼神阴戾而可怖地盯着地面上?的人,他喉结滚动,顿了一会儿,十分听?话地收回了自己的横刀。 徐应白缓步走到躺倒的男人面前,眼角一弯,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阿古达木王子,好久不见?啊。” 40-50 与虎 阿古达木伸手擦掉自己唇边的血, 古铜色的皮肤染上血迹使得他更加野性。他看了一眼徐应白身边执刀的付凌疑,又转头看向?徐应白,他鹰一般的目光冷冷扫过徐应白, 开口说:“是你, 找对了。” 徐应白捏着手指节, 不卑不亢道:“是我,徐应白。” 前世的戈壁战场上,他坐镇中军,与这位同他一样年?纪轻轻却战功赫赫的乌厥小王子阿古达木有过一面之缘。 与徐应白坐镇中军纵观全局调兵遣将不同,这位小王子喜欢打头阵, 带着?骑兵往前冲杀, 步兵紧随其后列阵分割兵马,打法既漂亮又凶悍。 “阿古达木, ”坐在地上的乌厥小王子开了口,他操着?一口十?分僵硬但还算流畅的中原话, 指了指徐应白道,“我们, 在战场上见过。” 而后阿古达木忽然?大喊了一声:“庆格尔泰!别管我了!快走吧!” 徐应白一挑眉。而外面还有打杀声, 应是阿古达木带过来的侍从还在和?暗卫交手。徐应白看了一眼坐在地上并不准备起身也不准备反抗的阿古达木, 目光放到其他暗卫身上, 对他们低声道:“你去外面, 让其他人把他的侍从放走。” “然?后去告诉纪大人, 刺客已经逃走了,我受了惊吓已经睡下, 让他不用过来。” 外面的打斗声渐渐消止。 阿古达木笑了笑, 他又打量了一会儿付凌疑,撑着?地板站起来, 而付凌疑的刀稳稳地指着?他。 “这是你养的好狗吗,”阿古达木指着?付凌疑道,“打架挺厉害。” “住口!”徐应白的神色霎时冷了,冷声道,“同他道歉,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扭送到牢狱,让你的父兄来赎你。” 阿古达木呵了一声,冷冷道:“好,对不住。” 付凌疑没理会阿古达木,横刀仍然?没有收回去,牢牢地护着?徐应白。 徐应白捏着?手指节:“你从哪里过来的。” “北边的沙漠。”阿古达木答道。 徐应白讶异地一挑眉,嘉峪关三?面环山,只有北边的沙漠是唯一的开口,这人竟然?是从沙漠那边过来的,看来走了不少日子。 只是北边守卫竟然?没有发现?他……看来嘉峪关的守军该狠狠操练一番了。 而阿古达木看着?徐应白,开口问:“你不问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徐应白走到椅子上坐下,意?味深长道:“总之不是来找阿珠姑娘的吧。” “若让我信你这样的人为了一个姑娘闯入敌营,”徐应白捡了两颗棋子在手心转着?,“还不如让我相信你是来杀我的。” 阿古达木面色一僵。 “我的人告诉我,”徐应白漫不经心地转着?棋子,“你有个心爱的姑娘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了。” “我看不是被杨世清的弟弟掳走,”徐应白将棋子放回棋篓子里面,他抬眼看向?阿古达木鹰一般锐利的眼眸,温声道,“是你自己有意?让别人这样认为的吧。” 徐应白前世和?杨世清打过几次交道,他了解杨世清的尿性,这老?狐狸虽然?两面三?刀,表里不一,人却是圆滑的,不会为了一个人和?乌厥的小王子过不去。 这道听途说的故事?,只能是半真半假。 “这么编排人家小姑娘,”徐应白看着?阿古达木,叹了口气,“不大好吧。” 阿古达木哈哈笑了两声,一字一顿道:“中原人,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天妒英才,慧极必伤’吗。” 付凌疑倏然?抬起眼,阴郁的目光盯着?阿古达木。 “你聪明,”阿古达木冷峻的面容泛上一点笑意?,他摊手道,“怪不得,病恹恹的,说不定?死——” “闭、嘴……”付凌疑把刀子架在了阿古达木的脖颈上,咬牙道,“不许说!” 他拿刀的手都?有点颤抖。 阿古达木抬起手,像刚才一样回答:“对不住。” 付凌疑忍了忍,将横刀从阿古达木脖子上面挪开。 “说吧,来这一趟也不容易,”徐应白看向?阿古达木,单刀直入道,“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阿古达木深刻俊美的面容神情严肃起来,他道:“中原人,我来找你借兵。” “借兵?”徐应白准备去拿棋子的手一顿,抬眼问,“乌厥七部叛乱了?” 阿古达木闻言冷冷看了一眼徐应白,不悦道:“不安好心的中原人。” “那就是王庭争斗了,”徐应白神情温和?,语气也温和?,“你是被你父兄逼到这了。” 阿古达木不想说话,他一想到王庭的事?情就浑身不满的戾气。 他上有五个哥哥,各个对大汗之位虎视眈眈,而他的父亲是老?了的头狼,已经无力再桎梏这几个儿子。 乌厥正在决出新的领头人。 阿古达木用兵厉害,在阴谋诡计这方面却差了一截,又因为战功赫赫被几位兄长一同忌惮,首当其冲遭了迫害,失去了兵权。 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性命,阿古达木绞尽脑汁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说自己的青梅竹马被掳走,借机逃离王庭。 再前往嘉峪关,然?后让自己的侍卫回去报信,说自己已经被抓了。 实则是来借兵,准备绝地反击。 “我不能让他们当上首领,”阿古达木道,“他们当上了首领,我就没命了,他们对图蛇部的人还不好,之前雪灾,杀了许多老?弱妇孺。” “那你为何不去找杨世清,”徐应白往后一仰,温声问,“你们乌厥不是和?他不清不楚么?” “那只懦弱圆滑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他连你们中原人都?背叛,”阿古达木十?分不屑,“他还和?我的兄长们有些许联系,我不相信他。” 徐应白“唔”了一声:“那我就值得信任么?” “不,”阿古达木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你们中原人都?是老?狐狸。” “但我从杨世清那知道你即将来嘉峪关时,我就知道你要收拾杨世清,”阿古达木道,“因为我们乌厥人你是打不完的,我们会卷土重来,但杨世清不一样,你杀了他,收了他的土地,他不会活过来再和?你抢。” “所以知道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 徐应白但笑不语。 “英雄所见略同,”徐应白温声道,“但我借你兵马,有什么好处?” 他可不做赔本的生意?。 “等我拿下王庭,我借一支骑兵给你,再给你一千匹马,同你一起打杨世清,但战利品,你得分我一半。” 徐应白:“……你倒是不客气。” 但算下来,徐应白想,骑兵确实是需要的,齐王十?三?卫的第?八、第?九、第?十?卫和?宁王的骁骑军都?是英勇善战的骑兵,而自己的兵马则大部分是步兵,骑兵占得并不多。 虽说徐应白自己能打以步兵对骑兵的胜仗,可那毕竟损伤甚多。 思及此,徐应白道温声道:“你送我一支千人骑兵,不然?我不借。” “不过你不能以我借兵的名义收复你的王庭,用杨世清的吧,这样若是你输了,”徐应白一边摆棋盘一边道,“我还能拿你去和?你父兄邀功,顺便找个借口把杨世清收拾了。” 阿古达木:“……” 狡猾的中原人! 但为了王座,阿古达木权衡再三?,还是咬牙切齿地应了一声:“好!” 徐应白满意?地颔首,笑道:“那今夜就委屈阿古达木王子和?我那些侍卫住一个营帐了。” 等阿古达木离开,徐应白面前的棋盘也摆好了,是一盘没下完的残局。 付凌疑这会儿还站在营帐内,手里紧紧握着?那把横刀。徐应白落下一颗白子,抬眼看向?付凌疑,开口道:“过来,陪我下一局。” 付凌疑闻言停了一下,而后听话地走到徐应白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你一子我一子的下棋。 付凌疑手心紧张得出了汗,他不自觉地吞咽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滚动着?。他还垂着?眼皮,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自己那乌黑的眼眸。 徐应白则从容而和?雅,慢悠悠地落子,和?煦的火光映照在他身上,在脸上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 好看得不似凡人。 付凌疑的眼底遮掩着?极致的贪,他静静地看着?徐应白,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 但棋下了才一刻钟,付凌疑看着?自己这边的黑子抿了抿嘴,直接缴械投降,沙哑着?嗓子道:“徐应白,我输了。” 棋盘上黑子被白子侵吞得无路可逃,几乎全军覆没。 徐应白:“…………” 明明摆棋局时黑子占的上风,不应该输啊。 这人疯的时候疯得没边,怎么下个棋傻成这样,白子都?杀到前面了都?不知道反击。 徐应白伸手把棋子捡回棋篓子,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臭棋篓子。” 付凌疑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抱着?自己的横刀,忽然?开口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徐应白抬眼看着?付凌疑,不由得失笑,语气温和?:“为什么这么说?” “我会的东西太少,字写得不好,棋下的也不好,”付凌疑声音沙哑,“谢静微能和?你谈道经,魏珩能和?你谈策论,梅大人能和?你下棋,就连阿古达木都?能和?你说上两句谋略之事?。” “我不会这些,也做不好,”付凌疑喉结滚动了一下,执拗的目光对上徐应白的眼神,语气艰涩,“我只会打架。” “会打架还不够吗?”徐应白把棋子全部放回去,温声道,“你会打架,我不会打架,其他人也打不赢你,所以在这里护着?我的是你,不是他们。” 付凌疑的眼睫一颤,胸膛里面的心跳得极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扑上去的冲动。 “所以别说自己没用,人各有长,”徐应白敲着?棋子,灯花下落,“不必纠结其他。” 说完徐应白抬起眼,对上了付凌疑的目光,后者的胸膛深深浅浅的起伏着?。 最后付凌疑站起身来,将狐裘盖在了徐应白的肩头。 克制 乌厥一共有七个部族, 各个部族情况复杂,支持阿古达木的是?图蛇部,其余几部则分别支持他的几位兄长。 徐应白借了?阿古达木一支两千人的兵马, 准备秘密从嘉峪关出发往乌厥王庭那边过去。 与此?同时, 徐应白组了一支一千人的兵马, 预备突袭安西郡,趁乱让阿古达木借道通过。 安西郡如今是乌厥人的地盘,但因为乌厥王庭争斗,安西郡这边已经疏于防守。徐应白先命斥候打探了一番情况,发现安西郡兵力已然空虚。 防守的兵力也都?较为集中在城墙低矮易于攻打的北门。 而南门因为城墙坚固高耸, 反倒没什么人。 两门相隔较远, 来回救援需要一些时间。 徐应白看着舆图思索了?一阵,命纪明带兵昼伏夜出, 带着云梯突袭南门。 纪明不善守城,攻城却是?个好手, 他速度极快,乌厥人因为南门北门相隔甚远来不及回救, 被钻了?个大?空子, 安西郡果然因此?大?乱, 阿古达木成功借道而过, 往王庭那边过去。 徐应白则带着兵马迅速占领安西郡, 和杨世清的肃州遥遥对?望。 大?漠苍原, 风高天急,徐应白站在城墙上看往肃州的方向, 目光最先能看到的是?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河。 这条河流往肃州。 而城墙下的士兵正在修筑工事?, 徐应白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上面,极为显眼, 那些士兵一回头?就能看见他如松如竹的身影。 “这就是?太尉吗?” 有士兵喃喃道,“像仙人一样!” 然后就被带队的百户敲了?脑袋:“看看看!看什么!赶紧干活!” 徐应白食指轻敲着城墙的栏杆,戈壁滩风大?,他被吹得?有点?冷,忍不住把手揣进袖子里面。 然而没什么用,他很快就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还要剧烈的干咳震得?人心?尖发颤。 而后很快,一件披风就罩在了?徐应白身上。 付凌疑喉结滚动?,一手轻轻拍着徐应白的后背,一手按着徐应白的穴道,好一会儿才帮徐应白止住咳嗽。 缓了?好一会儿,徐应白咳得?嗡嗡发疼的脑子才静下来,他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付凌疑,后者垂着眼,手指拈着披风的带子。 付凌疑轻轻巧巧地?一推一拉,一个结实的蝴蝶结就出现在徐应白的领口。 而后付凌疑的手停了?好一下都?没拿回去。 徐应白:“………” 他又轻咳了?一下。 “江南那边来了?消息,”付凌疑瞬间将手撤下,手指不由自主的蜷缩着,仿佛还在眷恋刚才感受到的那一星半点?的温度,“肃王暗地?里整顿兵马,还买了?许多铁器。” “幽州灵州那边,”付凌疑继续道,“也蠢蠢欲动?。” “都?是?觊觎龙椅的人,”徐应白捏着指节,刚咳完的嗓音沙哑,但很温和,“先让他们斗上一斗。” “我们静观其变,坐收渔利。” 与此?同时,肃州城内,杨世清看着舆图心?急如焚,一旁的乌厥人还在大?声质问:“中原人,你为什么要将兵马借给阿古达木!” “我都?说了?!”一向脸上布满笑意的杨世清没了?平日的和蔼可亲,“不是?我借的!” “我也没有掳走你们任何一个乌厥人!” “你们主子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杨世清指着舆图道,“安西郡被大?晋的兵马打下,阿古达木这时候正好带了?兵马回去,还到处散播说是?我借的,如此?明显的泼脏水,你们都?想不清楚吗?!” “你们的小王子是?和嘉峪关那边借的兵!又赖在我身上,好让嘉峪关那只黄雀找个借口吞了?我!” 杨世清说完一张胖脸气得?通红,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乌厥人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杨世清摆手道,“别?来找我帮忙了?,我帮不了?你们。” 几个乌厥人只好退了?出去。 “现在要怎么办?”杨世康看着舆图也是?一脸担忧,他是?杨世清的弟弟,仗不会打,搞风月之事?倒是?十分在行,府里大?大?小小的侍妾该有七八十个。 杨世清看见他就来气。 “能怎么办?”杨世清道,“他现在连打我们的名头?都?有了?。” 杨世康不解:“那不是?假的吗?” “一个由头?你管什么真假,”杨世清托着肥硕的下巴,愁眉苦脸道,“能用不就行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没办法。”杨世清看着舆图上纵横交错的地?形还有代表着肃州的城池。 “前些日子,宁王给我送信,说长安不久就有大?变,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杨世清搓了?搓自己胖乎乎的手指,粗狂的眉毛抖了?抖,“我含糊过去了?。” “谋权篡位的事?情容易丢命,我们就守着这地?盘不愁吃喝就好” “咱们肃州城墙高耸、坚固,易守难攻,我们粮草也够丰盛,到时就拖,拖到长安大?变,他不得?不走!” 说到这,杨世清脸上浮出一个笑:“说不定还能占到点?便宜呢!” 到时徐应白带兵回转,他们就趁这个时候,杀他个措手不及。 肃州城内的老?狐狸兴致勃勃地?算计着怎么收拾徐应白起来。 而安西郡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下午吹的那阵风让徐应白在傍晚发起了?烧,军医乱作一团,生怕这位身体不好的太尉大?人出什么事?情。 徐应白裹着狐裘坐在发硬的床板上,捂着嘴咳嗽,脸色愈发苍白。 他身子骨很单薄,一件狐裘裹上去,也显出来人有多厚实,军医小心?翼翼给他把脉,他的手腕白得?近乎透明,青紫的经络在薄薄的一层皮肉下跳动?着。 “是?受了?风寒,还有一些,”军医愧疚地?低了?头?,“恕我无能,诊不出来。” “无碍,按风寒给我开药就好,”徐应白低声道,“其余的不用管。” 军医点?头?匆匆退下给徐应白抓药去,刚出门口,就听到了?营帐内响起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营帐内,付凌疑手狠狠地?抖了?一下,然后冲上去扶住了?徐应白。 他咳得?额角青筋暴起,付凌疑觉得?他都?要把心?肝脾肺一起咳出来了?! 而后付凌疑感觉手上一热,血掉在了?他的手背上。 “徐应白!”付凌疑瞳孔巨颤,焦急地?叫着徐应白的名字。 徐应白叹了?口气,头?虚弱地?一仰,靠在了?付凌疑的肩膀上。 他唇瓣上还沾染着血迹,而他连抬手擦掉的力气都?没有。 “劳驾,”徐应白说,“帮我把血擦掉。”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抬起手,指尖发颤地?把血擦掉。 徐应白靠着付凌疑休息,他全身都?冷得?厉害,裹着狐裘也没用,他低声说了?一句:“冷……” 然后就被人牢牢抱住。 “你的病真的治不好吗?”付凌疑的嗓音颤抖着在徐应白耳边响起。 他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无色的侧脸,目光偏执又痛苦,他看见徐应白那枯槁的唇瓣上还有零星干涸的血迹。 触目惊心?。 徐应白闭着眼睛,模糊的意识拉得?很远,再听到付凌疑声音时又骤然收回来。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娘胎里带的,治不好了?。” “其实阿古达木说得?对?,我很难活得?长。” 话?音落下,徐应白感觉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 “不会的,”付凌疑沙哑的嗓音坠在耳边,急切又哀戚,“你会长命百岁的。” “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徐应白裹得?严严实实,两个人后背贴着胸膛,徐应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付凌疑的心?在狂跳着。 徐应白闭着眼睛,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付凌疑这个疯得?没边的人现在在害怕。 他急促的喘息在徐应白耳边响着。 那样震荡的心?跳声,那样不稳的呼吸声。 徐应白的手指动?了?动?,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力气开口。 如果徐应白自己还有一丁半点?的力气,他都?不会任由付凌疑这样抱着他。 徐应白向来克制自持。 这样亲密的接触,对?于自己和一个对?自己怀有别?样心?思的付凌疑来说,似乎太过头?。 但身后的怀抱温暖而又炙热,这些热度让这次发病时全身上下的冰冷,比他从前挨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寒冷要好得?多。 至少?是?有些暖和的了?。 算了?,徐应白想,就这一次。 就放纵这一次。 放肆 折腾了半宿, 徐应白喝完汤药之后终于睡去。 付凌疑小心地将他搁在床上,行军时没什么好的条件,床板冷硬, 被子也冷硬。付凌疑就把自己的被子全部搬过来, 又找了好几件厚实的衣服铺好, 才放心?地让徐应白睡下。 徐应白静静地睡着,呼吸很浅,几乎没有起伏,间或有两声在睡梦中也抑制不住的咳嗽声。 付凌疑半跪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应白, 一直看到眼睛发酸。 而后他小心?地将徐应白的手握起来, 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徐应白的手很漂亮,肤色白皙, 修长好看,指甲盖也修剪得圆润, 但指节和手掌都?是?冰凉的,仿佛在冰水中浸过一般, 握着的时候冷得彻骨。 好似怎么努力都?暖不起来。 付凌疑小心?地握着着徐应白的指节。 他肤色较徐应白深些, 衬得徐应白的手苍白得不像话。 付凌疑温和地笼着这脆弱的手, 企图给徐应白留下点温度, 然而那?些温度稍纵即逝, 总是?浅浅地在手上停留一会儿就很快溜走了。 上一世徐应白也总是?这样, 吹不得冷风,也受不了热, 一点儿不仔细就要?生病, 病起来又十?足折磨人。然而徐应白最会强撑,就算是?疼得要?命, 也能一声不吭地把血全部咽下去,再云淡风轻地和人谈阴谋阳谋。 总是?要?等到真的受不了,才会显现出不堪一折的脆弱来。 让人又生气,又心?疼。 付凌疑小心?地握着徐应白的手,眸子黑得不见底,他的脊骨颤抖着,身体弯折下来,低下头?像要?去朝圣的信徒。他将额头?轻轻贴在徐应白的手背,声音艰涩,语气温柔得有点扭曲:“要?是?能把命分给你就好了。” 自己这条烂命没什么好要?的,如果能分给徐应白就好了,付凌疑的眸色很深,他紧紧地盯着徐应白的面容,表情又像是?平静又像是?癫狂。 波涛汹涌的情感被他压抑在并不结实的伪装下。 “这样你就能好好的活着了。” 付凌疑说完扯了扯嘴角。 活着,去完成他想完成的事,去看他想去看的地方。 苍茫大漠,烟雨江南,还有一望无际的海和层层叠叠的山峦。 前世最后一夜,徐应白温和的面容在他的记忆里面挥之?不去,那?语气温和的话语如附骨之?疽一般响在他的耳边。 “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去一次了。” 烛火微颤,在营帐的墙面投下一片颤颤巍巍的灰影。 付凌疑小心?翼翼地一下又一下轻轻亲吻着徐应白的指尖,干燥的唇擦过冰凉的指节。 他尽量很轻,怕把徐应白弄醒了。 这是?漫漫长夜里面,他唯一能寻求的慰藉。 而床上,徐应白睡了一会儿又被疼醒了,他模糊的意?识还没有清晰,兜兜转转悬浮在头?顶。 但徐应白仍然很明显地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那?干燥柔软的触感。 很轻的触碰,温柔,但带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痴与狂。 徐应白混沌的脑子断了好一会儿片,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是?怎么回事。而后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睁开了眼睛,模糊的视线看见床头?跪着一个黑衣裳的人,低着头?细细密密地吻着自己的手指。 这感觉有点痒,又有点麻。 一种十?分诡异的触感。 徐应白:“…………” 不用看清楚,徐应白也知?道这人是?谁。 除了付凌疑,还有谁这么胆大包天。 但说付凌疑胆大包天,似乎也有点不对?,毕竟这人也就敢在徐应白睡着后胆大包天,徐应白若是?醒着,他就能乖得跟个鹌鹑似的。 徐应白积蓄了一下力气,抬起手敲了一下付凌疑的脑门,嗓音沙哑:“……乱亲什么……” 付凌疑在徐应白抬起手敲他脑门时猛地站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怕的,胸膛起伏得厉害。 “我?不是?……被你吵醒的。”徐应白奇异地看懂了付凌疑仓惶神色中隐含的意?思,轻声解释道。 “过来,”徐应白对?着付凌疑说,“扶我?起来。” 深夜烛火摇晃,温暖的狐裘裹在徐应白身上,衣领处那?一圈雪白的绒毛将徐应白苍白的脸围起来,显得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 干净又温柔。 他咳嗽了几声,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跪在床边,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发顶。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 付凌疑率先败下阵来,他开口道:“我?以后不会了。” 徐应白眼皮垂着,收拢的目光浅浅落在付凌疑身上。 温和又无奈。 付凌疑的手指收拢又放开,被这不轻不重的目光灼烧得嗓子发紧。 这道目光那?样让人眷恋。 徐应白听到他近乎告饶的嗓音:“徐应白,别这样看我?。” “我?忍不住,”付凌疑低哑地嗓音传过来,“我?真的……忍不住。” 忍不住想要?弄脏你。 徐应白向来波澜不惊的目光动了动,脑子里面浮现出那?一日看见付凌疑拿着自己的发带自我?疏解的样子,眼角抽了抽。 他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还是?忍着吧。” 付凌疑紧紧抿着自己的嘴,没有答话。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的对?峙。 谁也不说话,徐应白低垂着眼眸,眉心?朱砂鲜红,唇上有干涸暗红的血迹,恍若一座不可动摇,没有七情六欲的神祇。 让付凌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雪夜里那?尊伤痕累累却仍然温和平静的石像。 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动摇他。 斗转星移,时间流逝,营帐里的烛火烧过半截,付凌疑终于?扯了扯嘴角,看向徐应白。 徐应白捏着手指的动作一顿,幽深而平静的眼神看了过去。 两个人目光相对?,付凌疑看着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一点猩红的火光,和那?日铁花落下时一模一样。 “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尝试着像徐应白一样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可最后还是?没笑出来,“徐应白,人世间有很多事情的,你不想试一试吗?” “除了江山百姓,庙堂江湖……”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近乎着魔扭曲的神色,听见他沙哑到失色的嗓音,“你难道不想想自己吗?” 徐应白鸦羽一般的眼睫打了个颤,他顿了顿,嗓音温和,语气平静:“没什么好想的,等该做的做完,我?也许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何必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即便?想,也都?是?妄想罢了。” 话音一落,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响起,徐应白猛地看过去,付凌疑把桌子的一角给掰折了! 那?木块瞬间碎成粉末,徐应白震惊地看着付凌疑,而后者额角淌着冷汗,目光如死灰一样寂静,又压着哀戚与癫狂。 “……徐应白,你怎么能这样想?” 付凌疑一边说一边朝徐应白走过来。 “你……”徐应白话还没说完,就被按住了后脑勺。 一个炙热干燥的吻压了上来。 徐应白猝不及防地被撬开了齿关,付凌疑乌黑的瞳仁近在眼前,让他有一种被发疯了的野狼盯上的感觉。 那?是?压抑而又放肆的掠夺,是?单方面的侵略,霸道到徐应白根本挣不开,他手指蜷缩着,紧紧PanPan抓住了身边的狐裘,浅蓝发旧的布料被他扯出一大片褶皱。 但这个吻又是?细致而认真的,似乎是?要?真真正?正?让徐应白体会到什么是?“其他的事情”。 他挣不开这个吻,只好发狠似的咬了一下付凌疑的唇,血腥味一下子蔓延开来,沾染到两个人唇齿间。 但让徐应白没想到的是?,付凌疑只是?顿了一下,紧接着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就好像放了光一样亮起来,吻得更加深。 徐应白:“…………” 这个混账……混账!!! 徐应白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脖子到耳尖红了一片,他几乎快喘不上气,眼尾霎时红了一片,像是?要?哭了。 那?抹绯红狠狠刺激了付凌疑,他松开徐应白的后脑勺,终于?结束了这个不合时宜的吻。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只是?徐应白坐着,付凌疑站着。 徐应白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心?脏跳得飞快,好似本来在万里长空,却被人狠狠拽下人间,品了一番什么是?万丈红尘。 “……这是?吻,”付凌疑低哑的声音传过来,“……尝到了吗?” 徐应白的心?重重一跳。 “千滋百味,”付凌疑的语气有自暴自弃的肆意?,“我?都?想让你试一试……说不定试到了你喜欢的,你就愿意?留下来了呢?” “即便?不能留下来,我?也希望你看看你自己。” 而不是?不顾己身,想着做完那?些事情,就坦然地死去。 满室寂静。 “你……”长久地沉默以后,徐应白终于?缓过气来,开口道,“混账东西……” 付凌疑嗫嚅了一下,终究没说话,他跪下来,任由徐应白发落处置的样子。 徐应白的心?还在跳着,连常年冰凉的手都?因为这个吻而有点发热。 那?颗冷硬的心?似乎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付凌疑……”徐应白感觉自己的唇还带着血味,他一贯的维持温雅也露出了裂缝,“咳咳……你、你这个混账,怎么就非要?撞南墙……” 营帐内寂静了一瞬,付凌疑的声音响起来:“因为你在那?里。” 娇娇 徐应白的目光微微一顿。 这认真的话语在他的心上面敲了一下。 付凌疑不是非要去撞南墙, 他虽然没有徐应白那样聪明?,但也知道往哪条路走轻松一些。但他偏偏不走。 如果南墙那里不是徐应白,他也不会去撞。 徐应白沉默了片刻, 最后咳嗽了几声, 对付凌疑说:“太晚了, 睡吧。” 付凌疑的五指攥紧又放松,他扯了扯嘴角,说:“好。” 而后他站起?身,退到一边,将营帐内的烛火给?熄掉。 只一瞬, 光亮逝去, 徐应白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而后很快,等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徐应白偏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了付凌疑。 付凌疑并没有出去, 而是在猫在营帐的一角用外衫把自己团了一圈,抱着?横刀休息。 徐应白将头转回?去, 刚才跳得失速的心跳这时候渐渐平缓过?来。 但他的唇齿间还残留着?血腥味, 刚才那炙热灼烧的触感似乎也没有消失, 反而随着?时间过?去愈演愈烈起?来。 徐应白闭上眼睛, 强迫自己不去想, 不去想那荒谬绝伦, 又理所?当然的一个吻。 长夜漫漫,不知过?了多久, 徐应白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时, 徐应白的烧已经退下去大半,出营帐时是清晨, 红日已经升起?,但还是冷,徐应白不得不裹了一件狐裘出门。 付凌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斥候这时候正好到了,还带着?阿古达木的那位侍从,给?徐应白送了战报。 阿古达木带兵攻入王庭,已然拿下他那些不成器的父兄,又用铁血手腕荡平了各部的叛军,不日就将成为乌厥新的大汗。 被借去的兵马会在几日内陆续回?来。 阿古达木在战报中问徐应白,什么时候攻打杨世清。 看来这位乌厥小王子也对杨世清这只肥狐狸十分不满,恨不得早点把这人弄死。 但肃州不是个好攻打的地方。先不说肃州城池那可是高耸坚实,易守难攻,并不好强攻,杨世清此人能稳在肃州十几年屹立不倒,也不是个吃素的家伙。 能在乌厥和朝廷军中间毫发?无?伤,也是要有本?事?的。 他看过?战报,十年前乌厥也打过?肃州城,但是惨败而归。 估计也是看打不下来,才结成盟友,一起?对付大晋。 而最近斥候来报,肃州城形容整肃,城门紧闭,看来也是预料到自己即将要拿他们开刀了。 “回?去告诉你们小王子,”徐应白对庆格尔泰道,“不要贸然强攻杨世清,他不是好对付的主。” “三?日后,在马头坡会和。” 庆格尔泰抱拳应了一声是,随即飞身上马往大漠深处奔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丽响亮的喊声:“娇娇!” 众人闻声看过?去,只见两?个穿着?飒爽骑装的姑娘纵马而来! 临近营帐,其中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姑娘勒马停下,跳下马后就直奔徐应白过?来! 这姑娘眼睛很大,是实打实的杏眼,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没有那么细腻,外貌看起?来娇俏,气质却?自有江湖女子的一番风味。 徐应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姑娘,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的付凌疑已经将刀抽了出来! 响亮的抽刀声和锋利的刀尖逼停了这姑娘,她忙举起?手道:“我没有恶意的!” 付凌疑阴戾的目光沉沉看着?这姑娘,显然并不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轻易把刀抽回?去。 “娇娇!救命!”姑娘把求救的眼神投往徐应白,见徐应白没什么反应,哀嚎道,“娇娇,你不记得我了?!” “娇娇?”付凌疑低声喃喃,难以置信地偏了偏脑袋。 她叫徐应白娇娇?! “叶永宁……”这时另一位姑娘姗姗来迟,她用簪子挽发?,虽与高马尾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人显得温婉许多,她无?奈道,“叫什么娇娇,没大没小的。” 而后她从马上下来,朝徐应白行了一礼:“应白,经年一别,好久不见。” 付凌疑的手一抖。 “文绉绉的干嘛,”叶永宁眨眨眼,“以前我们不都叫他娇娇。” 话刚说完就被叶永仪瞪了一眼,叶永宁只好讪笑一会儿,道:“阿姐,我错了……” 徐应白怔愣了片刻,终于在记忆里?面搜寻到了这对双胞胎姐妹的身影。 “是你们啊。”徐应白眼角眉梢沾染上了一点笑意,他抬手按住付凌疑的刀柄,把付凌疑的横刀给?按了下去。 那把寒光凛冽的横刀被徐应白轻轻松松地压了下去,付凌疑喉结滚动,“铮”一声将横刀收回?刀鞘。 “的确是好久不见。”徐应白道。 营帐内烧起?了炭火,铁架子上烤着?只被现抓回?来的兔子。 叶永宁热火朝天地烤兔子,狡黠的目光在温文尔雅的徐应白和面无?表情的付凌疑之间来回?打转。 叶永仪正和徐应白说话:“我和永宁听说你在嘉峪关,正好我们从大漠回?益州,又刚好有益州州牧给?的通行令,便顺道过?来看你。” “谢伯伯如今好吗?” 徐应白冷白的面容被火光映得有了些血色,他温和地笑笑,回?答道:“师父很好,如今在道观带我收的一个小弟子。” “啊,真是过?得好快,你都收弟子了,”叶永仪认真道,“你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还好,”徐应白捏了捏指节,面不改色道,“不碍事?。”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一动,手指收拢攥紧。 “不说这些了,”徐应白看向叶永仪,“永仪……” 永、仪……一个多么亲密熟稔的称呼,再加上之前这姑娘那一声亲昵的应白,付凌疑眼眸一暗,全身发?紧僵硬,喉咙梗塞得厉害,几乎能感觉到一股铁锈味。 “你们当年离开道观之后去了哪?”徐应白没注意到付凌疑的异常,继续开口问。 “四处走,”叶永仪笑道,“后来到了益州,上山当了山匪,永宁用从谢伯伯那学来的一点功夫,当了山匪头子,再过?两?年,益州换了个州牧叫李毅,他是个好人,我们便招安了。” 徐应白剔透的眼眸微微一动。 “娇娇,”叶永宁叫了一声,把烤兔子举起?来,分了一大只兔腿给?徐应白,“烤好了,这个给?你。” 叶永仪没好气拍了一下叶永宁的背:“我都说了多少遍,别乱叫应白。” “无?妨,”徐应白眼角弯了弯,“叫就叫吧。” 叶永宁一昂头,闻言兴高采烈地又撕了一只腿给?徐应白。 奈何?徐应白病还没好全,没什么胃口,也吃不了辛辣刺激的东西,浅浅地尝了一口就吃不下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一边,没一会儿就觉得眼皮坠了铁,抬也抬不起?来。再加上坐在炭火旁暖融融的,舒服得很,徐应白索性闭上了眼睛。 于是不一会儿,徐应白就毫无?征兆地往旁边一倒,付凌疑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额角冒出冷汗,慌乱又小心地把徐应白接在怀里?。 怀里?的人安静,呼吸也平稳,颈侧的脉搏一下一下安稳地跳着?,只是睡着?了。 付凌疑跳得厉害的心缓缓平静下来。 他小心地将徐应白抱起?来放在一边的床上,又盖上两?层软和的被子,回?过?身时,他看见这对双胞胎姐妹正兴味盎然地看着?自己。 “阿姐,”叶永宁压低声音道,“我就说嘛,这个人喜欢娇娇!” 叶永仪:“………还没被人家的横刀指够吗?” 身为姐姐,叶永仪不得不在付凌疑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下开口给?自家妹妹打圆场:“对不住,我妹妹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我是喜欢他,”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盯着?叶永仪,他声音沙哑,语气温和又危险,“你妹妹没说错。”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问题,但偏偏付凌疑是紧紧盯着?叶永仪说的,莫名其妙有一股巡视领地警告其他人的意思,很是诡异。 再加上那有如实质的压迫感,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公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叶永仪直觉不好。 她十分谨慎地开口,语气真挚,语速极快:“公子,苍天可鉴,我们对徐公子只有亲朋之谊,没有男女之情。” 叶永宁一口水喷了出来! “男……男女之情?”叶永宁震惊得瞪大了眼睛,“阿姐,娇娇可难伺候了,和他成亲那不是自讨……” 叶永仪迅速捂住了自己妹妹那惹事?的嘴,朝付凌疑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 付凌疑手指动了动,神情难辨:“难伺候?” 付凌疑印象里?面的徐应白,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并没有什么挑剔的时候。 尽管徐应白身体不好,可是不论是风餐露宿还是吃糠咽菜,他从来没说过?一句苦,也没说过?自己不行。 就连重病缠身之时,只要他清醒,就没叫过?一句疼。 这样的人,还会难伺候吗? “那可不!”叶永宁从叶永仪的桎梏里?面挣脱出来,“坐下来,我同你说!” 说完就兴致勃勃地把付凌疑拽下来坐好。 “我和我阿姐是在正德十三?年碰见的娇娇和谢伯伯,”叶永宁道,“那年我和姐姐八岁,被爹娘扔了,沿街乞讨,谢伯伯见我们可怜,就把我们带回?了道观。” “那个时候娇娇才五岁,”叶永宁用手在肩膀处比划了一下,“就那么点高,穿白色的道袍,眉心点一颗朱砂,跟在谢伯伯后面像个小雪人,看着?可讨人喜欢了!” 付凌疑想像了一下那时候徐应白的样子,神色倏然温和下来。 “但回?了道观才知道,他可爱哭了,一天要哭上好几次,吃药哭,药太苦哭,没有蜜饯送药也哭,磕着?碰了一边喊疼一边哭,桌子上的草蝴蝶少了一只那更是要命,能哭到人都厥过?去……” 付凌疑的指尖微微一动,目光不由自主看往在床上安然睡着?的徐应白。 叶永宁则继续道:“他吃得也挑剔,不吃鱼,因?为有刺,除非谢伯伯给?他挑,不然不动一口;吃不了辣,吃到一点就得哭;他还不爱吃羊肉,说膻味太重;也不爱吃青菜,尤其不能吃芫荽,吃到了能吐半个时辰……每晚要吃一块小糕点,还要谢伯伯给?他唱小曲儿讲故事?,不然就不睡……谢伯伯还不敢说他,怕一说把人说哭了,哭厥过?去就完了………” “谢伯伯那时养他养得小心翼翼,”叶永宁一脸不忍回?忆,“生怕把人养死了。” “我们小时候沿街乞讨,觉得他实在是娇气,那时又调皮,就给?他取小名叫娇娇,”叶永宁哀叹道,“结果把他气哭了,足足哄了一个半时辰啊!” “又给?他解释这称呼是夸人的,好话说了一箩筐他才信。” 叶永宁摊手:“我当时就想,就他这性子,以后哪能讨到夫人啊!” 付凌疑闻言抿紧唇。 “你别听永宁胡说,”叶永仪赶紧道,“那时娇……应白他刚刚没了母亲,身体又很不好,难免爱哭。” “我和永宁都将他当弟弟看的,”叶永仪道,“那时一听他叫叶姐姐,我们心都软了。我们对他绝无?男女之情,这点还请公子放心。” “后来到正德十七年,碰上天灾大旱,道观穷得都养不起?人了,我们不想拖累道观,就悄悄离开了,”叶永仪继续道,“这么多年没见他,他倒是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 付凌疑的呼吸一颤,手指收紧,脊背僵直,喉咙疼得厉害。 是啊,和以前一点儿都不一样了。 曾经那样娇气爱哭的小公子,短短十几年过?去,能一声不吭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再没哭过?,也再没喊过?一句疼。 难忍 徐应白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 他掀开眼皮, 看到付凌疑安静地跪在床边守着他,稍远一点的案几那,叶永宁正和叶永仪下棋玩。 付凌疑在看见徐应白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伸出了手, 他将徐应白从床榻上扶了起来?。 徐应白眼底有淡淡的血丝, 眼下还有些青黑, 看起来?睡得并不是太好?。他看了看双叶姐妹,语气十分抱歉:“对不住,一不小心睡过去?了。” 叶永宁此刻又赢了棋,闻言弯着杏眼看徐应白:“没事儿,你身体不好?, 要多?休息的。” 叶永仪也点头?表示自家妹妹说?得对。 徐应白披衣起身, 被付凌疑扶着坐到案几那。他定睛一看,发现叶永宁和叶永仪下的是五子棋。 叶永宁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不会下太高深的, 就让阿姐陪我?下五子棋了。”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益州?”徐应白一边问,一边捡了两颗白棋在手里转着玩。 “再休息会儿就回去?了, ”叶永仪将棋子捡回棋篓子,“正好?你醒了, 也能同你告别?。” 徐应白转着棋子的手一顿, 叹道:“这么快。” 旧友相见, 还不过几个时辰就要分?别?, 属实非常可惜。 “益州缺人, 不得不快, ”叶永仪也叹息一声,随后认真道, “应白, 我?们此次前来?,还想告知你一事。” “益州李毅绝无反心, ”叶永仪斩钉截铁道,“他日诸王逐鹿,四方征战,益州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若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去?信,我?们在所不辞。” 徐应白眼眸微动,随即道:“好?,我?信你。” 几个人又寒暄片刻,叶永仪和叶永宁便起身告辞,徐应白起身相送,付凌疑跟在三人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打扰他们旧友告别?。 “娇娇,若是以后你空闲了,你上益州去?,”叶永宁笑道,“我?和阿姐带你去?山上玩!” 徐应白眼尾一弯,带出一个温温和和的笑:“好?,到时劳烦你们招待。” 叶永仪把两人的马牵过来?,叶永宁接过缰绳,正准备上马的时候往徐应白身后一看,又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凑近徐应白耳边低声道:“娇娇,你身边那个侍卫喜欢你!他看着可不是个善茬,小心着些,别?被他拐跑了!” 徐应白一愣,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我?知道。”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付凌疑喜欢他。 叶永宁惊讶地眨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那倒是我?想多?了。但这事可勉强不得,一切顺其?自然,你高兴平安才好?。” 徐应白朝叶永宁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叶永宁也朝徐应白点点头?,随后与叶永仪翻身上马,与徐应白告别?后扬鞭纵马南下而去?。 徐应白目送他们远去?,直到看不见那两匹飞驰的骏马。 等他转过身,目之所及,见到付凌疑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都听到了?”徐应白开口问。 话一说?出口,徐应白便觉得问得有些多?余。付凌疑武功很高,耳力与目力都是极好?,隔着墙都能听到自己压低的咳嗽声或是轻声的话语,更?不要说?只有半步之遥的叶永宁在自己耳边轻声说?的话语。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看着徐应白,他承认道:“一字不落。” 徐应白定定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艰难开口道:“我?不会把你拐跑的。” 徐应白:“…………” 他咳嗽了几声,没再说?话,径直往营帐内走?过去?,付凌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营帐里面还算暖和,但徐应白也不敢拿下身上披着的狐裘,怕又受冷生病。 付凌疑蹲在一边弄炭火,时不时抬起头?看一下徐应白。 后者安静地坐着,呼吸很轻,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付凌疑想起叶永宁的话,又看了徐应白一眼,他实在是很难将徐应白和“娇娇”这两个字联系起来?。 徐应白合该是温和的,强势的,好?似天生不会动心动情,与爱哭、喊疼爱撒娇这些事情不沾边。 他到底是怎么从娇气?爱哭长成这样的? 付凌疑不解,但觉得心口抽痛。 十几岁见徐应白第一面时,徐应白就已经不是娇气?的模样。 少年徐应白的容貌在记忆里面失了色,但那温和坚定的感觉却在付凌疑心里划了一道不轻不重的痕迹。 他至今都记得那瘦削的肩膀和单薄的骨肉,背着自己往医堂走?去?,安安稳稳。 “娇……”付凌疑斟酌片刻,抬起眼对上了徐应白闻声投过来?的目光,鼓足勇气?道,“娇娇,你以前叫娇娇……” 徐应白面色没什么波动,他不由?自主去?捏自己的指节,听完付凌疑的话温和地笑了一下,坦然道:“是叫娇娇,小时候的确娇气?,被叶家两姐妹取了个小名。” 忆及往事,徐应白自己又忍不住弯了一下嘴角:“那时师父师伯他们也这么叫我?,不过我?现在记不太清那些事情了,兴许真的很娇气?吧。” “不过后来?自己也觉得那样实属胡闹,”徐应白声音浅淡,语气?温和,“自己就改掉了,渐渐也就没人这么叫我?了。” “胡闹?”付凌疑盯着徐应白,眼眸倒映着徐应白的身影,“为?什么觉得是胡闹?” 徐应白手指微动,静了一会儿。 “我?十岁就同师父下山游历,”徐应白解释道,“那时游民遍野,时常能碰到因病因灾家破人亡的百姓。” “见得多?了,就觉得羞愧难当。我?自己那点事情不过尔尔,”徐应白语气?浅淡,“比起他们来?说?不值一提,于是再想起自己之前的事情,就觉得都是胡闹。” 不过尔尔?不值一提? 付凌疑的眼睫颤了颤。 徐应白鲜少提起少年事,被付凌疑这么一问,倒是想起很多?事情。 “我?那时还被师父弄丢过,摸爬滚打了半个多?月才找到城池,”徐应白想起往事,神色慨然,“碰巧在城门口救了一位快病死的少年。” 付凌疑闻言瞳孔一颤,压抑的目光慌乱了一瞬,被他及时垂下的眼皮遮住。 他竟还记得……他记得这件事情! 但他说?得那样轻巧,绝口不提为?了救人做了什么,只是平静地说?自己碰巧救了一个人。 “他算是我?真真切切,只凭自己亲手救的第一个人。分?别?时他问我?名姓,我?听见了,但那时实在匆忙,就没有回头?。”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徐应白叹了一口气?,慨然道,“十年过去?,他若是还活着,应当娶妻生子了。” 付凌疑抓着铁钳的手骤然用力,但他又很快放开了,怕露出什么异样来?。 但那铁钳还是弯了些许。 “你还记得他?”付凌疑开口问。 “记得,”徐应白神色温和,“那小孩看着乖巧,胆子却很大。” “同你性子有几分?像。” 付凌疑扯了扯嘴角,笑了:“是吗?” 徐应白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徐应白……”一道沙哑的嗓音在营帐里面响起。 徐应白骤然抬起眼,付凌疑眼眶有点红,凑过来?看他,语气?认真又近乎哀求:“你同我?试一试,好?不好??” 徐应白一怔,他当然知道这个试一试是什么意?思,昨夜那个火烧火燎的触感似乎又涌上唇边,他谨慎地朝后一仰。 付凌疑的瞳眸狠狠一抖,那一瞬间他几乎想要直接将徐应白扑倒在地。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不想再和徐应白只保持那么一个主仆的关系……因为?不够,远远不够! 干脆生米煮成熟饭好?了,付凌疑的心重重跳着,把徐应白绑在自己身上。 这样就不用分?开,徐应白也没法离开自己了。 不能放徐应白离开,因为?他真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就像上一世一样…… 绑起来?,关起来?……才是最有…… 不……付凌疑很快又摆脱了这个念头?,心中对自己那肮脏的想法感到恶心。 他重新看向徐应白的眼睛:“我?……你……就试一试,你要是真的不喜欢,随时分?开,好?不好??” “能多?久,就多?久,好?不好??” “就像叶永宁说?的,一切顺其?自然,试一试就好?,试过了觉得实在不行?,也不强求,好?不好??” 徐应白闻言陷入一阵沉默。付凌疑的话语一字一句砸在他的心上,他琥珀色的瞳孔映着付凌疑那哀戚的神色,禁不住颤了颤。 他不知道要对面前的付凌疑说?些什么,竟然一时失了声。 他们靠得那样近,心跳声呼吸声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好?像他们一直以来?都那样的亲密。 徐应白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并不那么平稳。 急促得有些不正常。 那曾经坚固的心防也有土崩瓦解的征兆。 有谁能抵得住一个人两世的追逐…… 而徐应白即便铁石心肠,也不过是红尘俗世中的一个人,敲得重些,那心门就开了。 他也清楚自己,动心就是动心,没有什么好?嘴硬的,但他对事向来?慎重,对感情更?是如此。 过了好?一会儿,徐应白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给?不了你什么。”他开口道。 “你不用给?我?什么。”付凌疑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徐应白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重新组织语言,“我?不会像你爱我?那样爱你……” “你该明白的,”徐应白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心分?给?你……” “这对你来?说?,太不公平;对于我?来?说?,也没有负责……我?不想你有朝一日——” “后悔。” “我?不会后悔的。”付凌疑着魔的目光笼着徐应白,他想要低头?亲吻徐应白,但又怕徐应白不喜欢,只能暂时按捺住躁动不安的身体。他的声音温柔又压抑:“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甘之如饴。” “更?何况你给?我?的,我?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完的。” 徐应白目光微微一顿。 他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息。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利弊同他说?得这么清楚,他还是要往火坑里面跳。 自讨苦吃。 徐应白在心中叹气?。 罢了。 “过来?,凑近点。”徐应白忽然开口。 熟悉的语气?,很温和,但不容置疑。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往徐应白的方向凑了凑。 徐应白微微偏头?。 那温和又凌冽的兰花香气?瞬间笼罩了付凌疑,又蜻蜓点水地离开。 徐应白在付凌疑眼睛上印了一个吻。 付凌疑的脊骨顿时狠狠一抖,他疯了一样按住徐应白的后脑勺,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齿关被强硬撬开,徐应白被迫仰起头?,喉间发出一声急促难耐的喘息。 付凌疑细细密密地吻着徐应白,那一声喘息让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面浮起近乎失控的暗光。 “徐应白……”他低声叫道,“娇娇……” “嗯……我?在,亲慢点…我?受、受不了…”徐应白见缝插针地应了一下,随即那吻就慢了下来?,几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脸上。 付凌疑哭了。 徐应白被吻得眼尾红了一片,付凌疑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那一片颤抖着的绯红,与此同时,徐应白抬手擦过付凌疑的眼角。 把付凌疑的眼泪给?擦掉了。 谋皮 马头坡是肃州和安西郡交界处的一坐山头。之所以叫马头坡, 不是因为形似马头,而是因为当?年?晋朝名相裴允明曾一人单骑闯进闯进驻扎在此的敌营,将当?时还是小皇子的晋武帝给?救出敌营, 期间还斩掉了敌军大帅的马头。 晋武帝即位之后, 干脆把这赐名为马头坡。 马头坡全是飞沙走?砾, 寸草不生,登上?坡顶,能遥遥望见肃州的城池。 一支形容整肃的军队沉默着往马头坡行进。 为了不拖慢行军的进度,徐应白没有再坐马车,而是骑了一匹骏马, 付凌疑紧随其?后, 寸步不离地跟在徐应白身边。 而不是往常那样跟在身后一步左右。 其?余暗卫看出来主子和头儿的关系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识趣地围出了一个大圈子, 让他俩相处。 而中军的骑兵则又围了暗卫一层,一众人层层叠叠地将他们的统帅牢牢围起来了。 没日没夜地赶了三天路, 终于到了马头坡,只见乌压压一群提着雪亮乌厥弯刀的骑兵正在那等着。为首的阿古达木穿着兽皮制成的衣裳, 耳边缀着银环, 一双鹰目扫了扫, 很快锁定了中军之中的徐应白。 徐应白裹着那件灰蓝色的狐裘, 山水画卷一般清丽又浓墨重?彩的容颜十?分惹人注目, 一双苍白而无血色的手牢牢拽着缰绳。 阿古达木眼尖的发现徐应白骑的是一匹性子暴烈的汗血宝马。 那马周身泛红, 皮红色的鬃毛像一团烈火,一步一步走?过来时, 像血在马皮上?流动, 高大威猛的身形和凶悍的外表在众马之中十?分出群。 阿古达木自己以前也有过这样一匹马,和徐应白身下这一匹几乎一模一样。但可惜的是没训成, 那马宁愿死都不愿意屈服于他,一度让阿古达木很是恼火,最后干脆把那匹烈性的马给?放掉了。 然而眼前的这匹烈马却甘愿受徐应白驱使,步子稳健,丝毫不见烈性。 阿古达木又看向徐应白身边跟着的付凌疑。 这位在阿古达木看来打?架很是厉害的凶悍侍卫牢牢跟在徐应白身边。 阿古达木很是不解地啧了一声。 这个中原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凶恶的人和凶恶的马,到他手里无一例外都乖巧温顺……不过也只对他乖巧温顺而已。 阿古达木对付凌疑不感兴趣,他看了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徐应白。 大漠透亮而炙热的阳光洒在徐应白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边,漂亮得惊人。 这样的人放在大漠里面,阿古达木想,会被他们乌厥的人叫做天神。 大晋的军队到了马头坡之后开始安营扎寨,徐应白被付凌疑从马上?半抱下来,落地时正好见阿古达木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 徐应白揣着袖子,温良地打?了一声招呼:“阿古达木王子……不,现在应该叫大汗了,阿古达木大汗,几日不见,您风采更甚,看来王庭还是养人的。” “嗯?”阿古达木被这一番话说得回过神来,嘴里僵硬的中原话有些蹩脚,“许……徐太尉。” 话刚出口,阿古达木感到了一阵带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但抬头去找时,那道目光又倏然收了回去。 阿古达木只能看见付凌疑乖巧地低着头,给?所有人留了个乌黑的发顶。 徐应白不知身边人和眼前人那稍纵即逝的交锋。 他朝阿古达木温和一笑,道:“你想好怎么打?肃州城了吗?” 提到正事,阿古达木正襟危坐,面色严峻地摇了摇头。 “我现在还不知道,”阿古达木说,“肃州城高墙坚,你说得对的,强攻是很难打?下来的。” “但我只能想到两?个办法?,一个就?是花大力气去强攻,还有一个就?是围住肃州城,耗死这只狡猾的中原狐狸。” “这两?个方法?,都要耗费巨大的兵力与时间。” “但……”阿古达木摊手,锐利的鹰眸看着徐应白,“中原人,我直觉你想要的应该是速战速决吧。” “我当?然想要速战速决,”徐应白道,“但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阿古达木皱起眉:“那你还等什么?” 徐应白温和一笑:“自然是在等一个绝佳的时机。” 肃州城遥遥伫立着,徐应白的目光静静落在建得辉煌坚固的城关上?,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大晋的舆图。 肃州与灵州相接,灵州和夏州又接壤,那是宁王魏启明的地盘。 而宁王魏启明的王府,就?在灵州城。 而彼时灵州城郊驻军处,宁王魏启明穿着冰冷厚实的甲胄,正在训练兵马。 他是幽帝的皇弟,肃王的兄长,此时已年?过五旬,人已经显出了疲老的态势,但保养得当?,面容又儒雅可亲,看起来还不算太老。 斥候急匆匆拿着肃州的回信赶到他的面前,魏启明让众人停下休息,自己将信打?开一看,是杨世清的笔墨。 这人在信中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片,表示自己对于兵发长安谋权篡位并没有什么兴趣,只想守着肃州的一亩三分地过他土皇帝的小日子,就?不陪宁王殿下过去了。 但杨世清还表示,他会是宁王殿下坚实的后盾,如?果宁王殿下要钱要马,尽管开口,他杨世清必然竭尽全力为宁王殿下送来。 “老狐狸,”魏启明嗤笑一声,“搪塞我呢。” 不过也好,魏启明想,留着那杨世清在肃州拖着徐应白,他才好发兵长安。 那老狐狸狡猾,当?了几十?年?的兵油子,即便打?不过徐应白,借着肃州城那坚固的城墙,拖他一两?个月绰绰有余! 况且在江南的探子也发来了密信,江南的兵马确实有调动的痕迹,大量的铁器也被秘密送往江南。 魏启安篡位之心昭然若揭。 魏启安那个老滑头,竟然想趁此机会谋权篡位……但皇位哪是那么好拿的! 皇族宗室那么多人,可不止一个魏启安,那龙椅,自己那荒唐的兄长能坐,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坐,自己为什么不能坐呢?! 但还是得耐着性子等一等,等魏启安开始渡江,才以平反之名发兵长安。 思及此,魏启明沉声道:“众将士听令!继续练!” 丝毫不知远处的树丛中,正有两?双眼睛看着悄悄地看着他们。 “还要守多久?” 猫在树上?还特?意穿着绿衣服的暗卫问?自己身边同样穿着绿衣裳的兄弟。 “主子那边来信,”另一名暗卫道,“守至宁王发兵,弄清楚他到底带走?了多少?兵马,我们就?可以撤了。” 与此同时,马头坡上?的阿古达木问?:“什么时机?” 徐应白道:“这就?不劳大汗费心了。” 阿古达木呵了一声,牵着马匹看远处的肃州城池:“那你准备怎么对付杨世清?这城可不好打?。” 肃州城在金光下辉煌壮阔,远处的长河波光粼粼。 “先?打?游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再来一两?次装模作样的强攻,”徐应白揣着袖子挡风,“放松他的警惕。” “至于如?何?攻下……”徐应白眼角一弯,转头看向阿古达木,“大汗看见远处的河了吗?” “看见了,”阿古达木眼睛眯了眯,“但是那河有什……” “水攻。”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来,一直沉默的付凌疑忽然开口。 “聪明,”徐应白锋利的眉尾往上?挑了一下,而后温声道:“不错,就?是水攻。” “肃州城低,但那河却在高处,”徐应白温温和和道,“筑堰开池,引水往下,淹了肃州城池,泡烂肃州城的土基,到时城墙塌陷……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攻城。” 阿古达木一点就?通,随即一拍手掌,赞道:“好计!” “所以我们得兵分两?路,一路秘密行进筑堰开池,一路引开杨世清的注意,放松他的警惕。” “等攻下肃州城,阿古达木大汗,”徐应白话说得太多,此刻有些口干舌燥,“我们就?在肃州城这里开边市,互通有无。这样你们乌厥,就?不用来抢大晋的粮食了。” 徐应白刚说完,手里就?被付凌疑塞了一小碗水。他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这自然好,”阿古达木十?分赞赏地看着徐应白,“你这样聪明的人,大晋对你竟然如?此差,不如?来我们乌厥吧!我肯定比大晋人待你好!” “我给?你荣华富贵,请你为坐上?宾,我们共分权柄,就?像你们中原人说的,我做主外,你做主内!要不是你太厉害,我定将你抢回去!” 付凌疑闻言抬起头,沉默地看着阿古达木,他偏了偏头,骨节咔嚓响了一下。 阿古达木大惊失色:“你这人不会又想和我打?架吧!” “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遇到想要的人,自然是要想尽办法?得到了!你们中原难道不是这样找军师幕僚的吗?” 一旁的徐应白看了付凌疑一眼,后者忍了忍,把按在刀上?的手收了回去,他这才对阿古达木真诚道:“………这倒不必了,多谢大汗厚爱。” 几人商议完怎么对付杨世清,便转回自己的营帐布置兵马。 等安排完,天已经黑了。 徐应白几日没休息了,累得头疼,白日里强撑的游刃有余到了夜里碎成沫,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徐应白迷迷糊糊地睡着,感到鞋袜被褪去,双腿被放进了热水里,他被烫得哆嗦了一下,脚趾蜷缩,但很快又被热水顺得舒展开来。 他艰难地掀开点儿眼皮,看见付凌疑半跪在地上?,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舒服吗?”付凌疑低声问?。 “舒服……”徐应白叹了一声,温声道,“但你也不用做这个……我可以自己来。” “我应当?照顾你,”付凌疑紧紧地盯着徐应白,“你是娇……” “嘶……”徐应白倒抽一口凉气,抬起手敲了一下付凌疑脑门?,“长能耐了。” 付凌疑抿着嘴不说话了。 “我除了照顾你……”过了一会儿,付凌疑低声说,“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徐应白垂着眼皮,热水让他醒了些,他看了付凌疑一会儿,轻声道:“我不也没什么能给?你的吗?” “不一样!”付凌疑先?是急了,而后低声道,“你给?了……” “嗯?”徐应白没听清。 “没什么,”付凌疑猛地站起来,“这水凉了点,我去给?你打?一瓢热的补上?。” “不用了,”徐应白摇了摇头,温和道,“这样就?好。” 两?个人在营帐内沉默了一会儿,付凌疑胸膛起伏着。 徐应白看着他。 说起来付凌疑面相看着凶悍,但并不显得老气,二十?出头的人,有时候看起来还像十?七八岁的少?年?那样。 挺显小。 “你今年?……多大了?”徐应白忍不住开口问?。 “二十?四。”付凌疑言简意赅地回答。 “……嗯?”徐应白算了算,“你今年?二十?四岁?” “若是生逢盛世,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孩子都满地跑了,”徐应白叹了一声,“你是哪时生的?” “正德八年?的冬至。” 徐应白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眼角眉梢沾染上?一点不分明的笑意。 “那你和我是同年?同日生的,”徐应白温声道,“有缘分。” “以后还可以一起过……算了,”徐应白顿了顿,语气温和,“挺有缘分,你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在徐应白说“算了”时,付凌疑的肩膀晃了晃,乌黑的眼眸泛了点水光,他喉结滚了滚,喉间一片干涩疼痛,而后很快把那点水光压下去。 “我是亥时一刻生的。”付凌疑低声道。 “亥时?那就?是深夜了,”徐应白玩笑道,“我是卯时三刻生的,那时天刚刚亮起,那算起来,你该叫我兄长。” “过来,叫一声听听。” 他没想让付凌疑真的叫。 然而话音刚落,付凌疑乖顺地凑到他的颈侧,声音沙哑,小声地叫了一句:“兄长……” 耳垂骤然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徐应白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手腕细看之下还有点抖:“你……” 他没想到付凌疑居然真的叫了一声,叫了倒是没有什么,可这人居然还在叫的同时大逆不道地吻了他的耳垂! 简直荒唐! 然而付凌疑细细舔咬着徐应白耳垂那浅浅的痣,那温热濡湿的感觉让徐应白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急促喘息着。 付凌疑的眸光危险地一暗。 “兄长……娇娇,”他胡乱喊着,声音倏然温柔下来,“应白……” 上?一次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吻,他们没有再深入,只是抱着睡了一晚。 之后他们虽然仍是形影不离,付凌疑胆子大起来还会偷偷亲人,但未曾越雷池半步。 徐应白觉得这样挺好,凡事都要循序渐进,顺其?自然慢慢来。 况且他对男欢男爱之事还未通晓完毕,又一向对事审慎,哪怕是这样的事也不例外。 但付凌疑要憋疯了。 “你给?我好不好?” 徐应白深吸了一口气,还算清醒的脑子转了转,轻声道:“我经不起折腾。” “没事,”付凌疑哑着声音,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黑眸闪着兴奋又疯狂的光,“我经得起……我教你。” 他的手往下不安分地伸过去,而后徐应白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累了……”徐应白呼出一口气,他垂下眼,“况且这是在军营,军规森严,换一日吧。” 付凌疑呼吸颤了颤,最后道:“好,我听你的。” 不行 付凌疑嘴上这样说, 动作却不是往后退的。徐应白端正地?坐着,颈侧传来一阵逼人的?热度。 付凌疑牙齿咯吱咯吱地响着,徐应白眼睫颤了颤, 呼吸不由自?主地?重了几分。 他不重欲, 学道时又讲究清静, 对男欢女爱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不要说两个男人了,所以一向对这些事情并不热衷。 然而目光落在付凌疑身上不过一会儿,徐应白就?十分狼狈地?移开了自?己?的?眼神,而后他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苍白的脖颈骤然扬起。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 一下比一下快,脆弱的?命门突如其来的?一点刺痛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一种被野狼叼住脖子?的?感觉。 付凌疑在?徐应白的?颈侧咬了一口。徐应白颈侧细弱的?脉络在?他尖利的?犬齿下跳动着, 好似一用力就?能划出汹涌而出的?鲜血。 “付凌疑……”徐应白的?眼睫细微地?颤抖着,那本应该细微的?疼痛在?此刻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使得他的?话音几乎有了告饶的?意思,“别亲了, 下去……” 付凌疑的?小?指动了动, 他深吸一口气, 缓慢从徐应白颈侧退下。 徐应白那苍白细弱, 好似不堪一折地?脖颈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青紫痕迹。 暧昧又嚣张。 像是不得不离开的?野狼留下自?己?的?印记, 等着下一次再反扑过来。 “……”徐应白平复了一下自?己?震荡的?心绪, 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一字一顿道, “你……混账。”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直勾勾地?看着徐应白, 他深吸一口气,偏着脑袋道:“我这…算混账吗?” 徐应白:“………” 付凌疑却难得在?徐应白面前露出了一个张狂的?笑, 眼眸里面闪着点跃跃欲试的?光:“其实?还有更混账的?。” 徐应白:“………” 这语气怎么?跟邀功请赏似的?。 付凌疑不说话,他半跪下来,脊背弓着,像某种紧盯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 面对不知足的?野狼,不能太惯着,也?不能显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与疲态,不然就?会被逮住缺口的?野狼放肆又嚣张地?咬脖子?。 所以必须要有足以压制住他的?理智和手段,不然就?会被他带跑了。 “我不管你有没有更混账的?,你现在?都?用不上,”徐应白无?奈地?捏了捏指节,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静道,“我今日太累,没法和你折腾,你要是实?在?想,到?外头去自?己?解决。” 说完过了一会儿,徐应白终于将因为一个吻而引起的?不自?在?和细微的?颤抖压了下去。 他的?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游刃有余,锋利的?眉尾刀锋一般上挑,叹道:“反正,你很熟练,不是吗?” 付凌疑:“………” 徐应白好整以暇地?看着付凌疑,他苍白脆弱的?容颜与促狭而又游刃有余的?神情极具反差,仿佛是在?大漠或是雪原上踽踽独行,苍白消瘦却又经验丰富的?猎人。 又像是一尊布满裂纹的?名贵白瓷,让人忍不住想要怜惜,想要彻底拥有。 这样什么?时候都?能维持冷静淡然的?人,如果眉眼沾染上了绯红,呼吸和脊骨颤抖,双眼通红而落泪,苍白的?皮肤上满是…………那该是什么?样子?? 付凌疑一边想一边看着徐应白,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了一会儿。 他的?目光小?心又放肆地?在?徐应白身上巡了两遍。 他想不出来……苍白的?词句不比亲眼见过……但可惜的?是,他没见过。 而徐应白泡脚已经泡够了,他将被热水泡红的?腿从木桶中拿起来,用布擦了两下,扯过一边的?旧毛毯将膝盖以下严严实?实?盖住。 营帐外风声猛烈,沙石被风吹得噼里啪啦打在?营帐上。 付凌疑神经质地?偏了偏脑袋,心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往外冒,跟扬起的?铁花似的?。 他心痒难耐,可是不行。 因为徐应白是真的?需要休息,刚刚泡完脚,他就?有些困了。 没法胡闹。 这几日疯了一般赶路,他几乎没好好休息过,刚到?马头坡,又要费心思安排兵力,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能挤出点力气制止付凌疑,已经是三清保佑了。 再折腾就?得闹病了。 徐应白靠在?藤椅上,手指按着睛明穴,叹道:“休息吧。” 付凌疑紧紧地?盯着他一会儿,伸手打了个横抱,轻轻松松将徐应白从椅子?上抄了起来。 徐应白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然后就?被人结结实?实?拥在?了怀里面。 他乐得不用走路,难得心安理得地?往人怀里靠了靠,然后很快就?听见后者那快到?极致的?心跳得更加疯狂起来! 咚、咚…… 很快,又很重,一下一下撞着胸腔。 徐应白愣了一下,有点哭笑不得。 付凌疑很快就?把徐应白放到?了床上。徐应白看见他眼睛里面布满血丝,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累的?,又看见他小?心地?将被子?拉上来,盖在?了徐应白自?己?身上。 “睡吧,”付凌疑哑着嗓子?,斟酌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一下徐应白的?指尖,“我在?外面守着你。” 说完吹灭了烛火,跌跌撞撞地?出了营帐。 徐应白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还算柔软的?棉被盖在?他的?身上,疲累的?感觉瞬间席卷四肢百骸。 他沉沉闭上了眼睛。 而另一头,付凌疑出了营帐,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在?营帐投下的?黑影中半跪下来,呼吸粗重,手指颤抖。他伸手往自?己?心口一掏,拿出一条白帕子?。 这帕子?是徐应白给他用来按脖子?上伤口的?那一条,他故意没还回去。 上面属于自?己?的?血已经被洗净,但帕子?上还留着独属于徐应白的?味道。 很淡,但在?付凌疑闻来很香。 他将脸埋进白帕子?里面,一下又一下呼吸着,浅淡的?兰花香气灌入口鼻。 远处有值夜的?士兵巡逻,脚步踏着沙石,响动很大。 付凌疑毫不在?乎,只是深深的?呼吸着,那一股兰花香气萦绕在?周围,使得他的?脊骨在?暗夜里面狠狠地?抖着。 第二日,天光大亮。 徐应白睡了一夜,精神终于好了些。 他披衣起身,付凌疑踏进营帐,捞了藤椅上的?披风罩在?他的?身上。 徐应白任由付凌疑给自?己?系带子?,打了个傻里傻气的?蝴蝶结。 他看着付凌疑,发现这人换了一身全黑的?新衣裳。 不是很合身,稍微小?了点,而且有点眼熟。 貌似是暗卫们特制的?衣裳。 徐应白:“………” “衣服哪里来的?。”徐应白一言难尽地?看着付凌疑。 “抢的?,”付凌疑将手从带子?上撤下来,“昨天那套脏了。” 徐应白:“………” 怎么?脏的?自?然不言而喻。 付凌疑什么?德行,徐应白自?己?还是有所了解的?。 “你抢了人家衣服,”徐应白不赞同地?敲了一下付凌疑肩膀,“那人家穿什么??” 付凌疑面不改色:“他们不缺这一套,有得穿。” 离营帐不远的?地?方,被抢了衣服的?倒霉蛋暗卫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研究乌厥人的?兽皮衣怎么?穿。 其他暗卫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勃勃地?指导这位倒霉暗卫怎么?穿更威风。 衣带全部?系好,徐应白出了营帐。 军队整肃,巡逻兵交叉互换,纪明带着一队兵马,正准备往肃州城那边过去。 他见徐应白过来,便上前辞行。 “万事小?心,”徐应白对纪明道,“不要恋战。” 纪明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后就?带着一队兵马从马头坡出发了。 徐应白看着纪明带着军队走远,捏了捏自?己?的?指节。 戈壁滩起了大风,沙石遍走,徐应白后退了两步,付凌疑伸手将披风帽子?罩在?了徐应白头上。 不知长?安现今如何了,徐应白想,这会儿应当是春暖花开,杨柳依依的?时候了。 也?不知道那样的?盛景,还能维持多久呢? 远处一名暗卫匆匆赶过来,钻过巡防队的?巡逻,将一封信递给了徐应白。 徐应白接过信封,揭开一看,瞬间皱起了眉头。 魏珩还没被放出来……而且,他被刘莽断粮了! 大风瞬时又起,顺东而去。 长?安抽了绿芽的?柳枝随风摇摆,皇宫御花园里百花待放。 冷宫内,魏珩饿得头昏眼花,抬手咬住了自?己?的?手腕,啃了一点自?己?的?血。 刘莽不让宫女太监给他送饭,想把他饿死在?这里。 一个可能私联朝廷重臣的?皇子?,在?刘莽眼里十分危险,更何况那人还是徐应白。 虽然魏璋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想杀了魏珩,但刘莽和焦太后不可能留个威胁活着。 前半个月,还有一日三餐,七天前,还送有水和有几粒米的?粥,这几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魏珩从房内出来,他被软禁在?此,哪也?去不了,外头的?野花野草甚至树上的?叶子?都?被刘莽派人拔掉,一条活路都?不给魏珩留。 魏珩咳嗽着走到?冷宫一间小?屋里面,这里曾经是供奉牌位的?地?方,他抓了一把不知多少年前留下来的?香灰,往嘴里塞了一把,然后用悄悄藏起来的?一壶雨水把香灰全部?咽下去。 吃完他抹了一把脸,从小?屋里出去。 不行,不能死……魏珩心想,我要……活着。 ……在?信中答应过静微的?,要再见一面的?…… 老师说过,做人不能食言。 这个念头刚浮起,魏珩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了。 分别 徐应白眉头紧皱看完了整封信。 信是刘听玄写的, 他和留守在?长安的暗卫费尽心思,也没能把魏珩从冷宫里面带出来。 刘听玄一开始听了自己的话,以天象之说劝服魏璋, 保下了魏珩的性命, 但是魏珩还是被太后以教养之名软禁在?了冷宫。 一开?始, 刘听玄还能见到有人给冷宫送饭,但他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因为送去的餐食越来?越少。 刘听玄便联系了梅永,但是如今正是刘莽和太后都盯着的时候,魏珩又是疑似私联重?臣的皇子, 又是皇帝的家事, 如今若是出?头上奏,往小了说是插手?皇帝的家事, 往大?了说,就是屎盆子往下扣, 说你和皇子有一腿。 梅永当上丞相还不久,根基还未落稳, 实在?不宜出?头。 暗卫们本?来?绞尽脑汁混进宫里面给魏珩喂点东西, 但等?好不容易进宫, 却发现冷宫那?一小块地方实在?是守卫森严, 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实在?是没办法了, 刘听玄和暗卫们只好写了信, 指望自己能想点办法。 徐应白将信纸藏进袖袋,神色冷峻。 魏珩不能死。 不止因为魏珩是棋盘上重?要的棋子, 是他认定的未来?帝王……更因为魏珩与他有师徒之谊, 是小他几岁,和他血脉相连的弟弟。 可是怎样才能让他活?怎样才能让他活! 况且现今不知过了多少日……信件来?往也需要时间……魏珩……还活着吗? 思及此, 徐应白脸色顿时苍白了下来?。 ……即便再天衣无缝的计划,也抵不过百密一疏。 冷风吹过……徐应白捂住嘴猛烈地咳嗽了几下,几乎要把肺咳出?来?。 付凌疑一把扶住了徐应白的肩膀,将人往怀里面带,他神色焦急得厉害,轻声?在?徐应白耳边叫道:“徐应白……” 徐应白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他一边咳嗽,一边强迫自己思绪清明起来?。 要想让魏珩不死,那?就必须有让他不能死的理由…… 魏璋现在?在?乎什?么呢? 太后、刘莽还是他莺莺燕燕的后宫…… 等?等?……后宫……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划过一丝冷光,他挣扎着直起身,从?付凌疑怀里面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往营帐走?。 才走?了两步,他就被付凌疑抄手?抱了起来?。 没一会儿,徐应白就看见了营帐的顶,他从?付凌疑怀里面下来?,找了一张宣纸就匆匆写信,写完之后他将信件封好,站起身来?准备让暗卫将信送回。 但仅仅走?了两步,徐应白脚步一顿。 按暗卫的速度,骑马从?这里到长安也要十几日的时间……十几日的时间,够不够抢回魏珩的一条命? 付凌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伸出?手?握住徐应白攥在?手?中的那?封信:“我去,我比他们快。” 徐应白倏然抬起眼看向付凌疑。 付凌疑的确够快,他能几天不眠不休跑死几匹马,从?长安赶上急行军,那?些暗卫们的确比不上他的速度。 可是那?是三四日,若是一直像他这样不眠不休地跑上十几日,人会垮的! “你信我,我不会有事,”付凌疑似乎知道徐应白在?想些什?么,他直勾勾盯着徐应白的眼睛,承诺道,“十三天,给我十三天,我一定回来?。” 徐应白手?指动了动。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着,付凌疑一个用力,将信从?徐应白的指尖带了下来?。 “等?我回来?了,”付凌疑低声?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而后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改口道:“抱一下也行。” 徐应白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他无声?地看着付凌疑,两个人中间只剩下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他伸手?轻轻抱住了付凌疑。 付凌疑一愣,心顿时像烧沸的水一样滚烫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遭顿时布满了徐应白身上那?股浅淡的兰花香。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昨日他咬过的,徐应白耳垂下的那?颗浅淡的痣,又落在?徐应白苍白脖颈处那?点青紫痕迹上。 十几日……这点红痕会不会散掉,付凌疑胸膛长久又剧烈地起起伏伏着,他很想再咬一次那?一点小小的痕迹,让它更深一些……再深一些,最好深到他回来?,还能看到一点未散的痕迹。 可是这里人太多了,巡防队来?回地走?着,暗卫们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守着,一群乌厥士兵又围在?周围,不远处,阿古达木正喝着马奶酒,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向这边来?。 他不想让徐应白被吻时的样子让任何?人看到。 只有我能看,付凌疑阴戾又肆意地想,可是亲不到,又实在?是—— 不甘心。 付凌疑的手?指收拢又放开?几次,终于按捺住了自己颤抖的身形,没有就地动手?。 “平安回来?,”徐应白的手?搭在?付凌疑的后心,顺着付凌疑刚才还在?颤抖的脊骨往下按,“听见了吗?” 付凌疑狠狠抖了一下,声?音沙哑:“听到了。” 语罢他半跪下来?,拉住徐应白的右手?,那?苍白细瘦的指节被他收拢在?指尖。 这是一个近乎臣服的姿势,却又因为他拉着徐应白的手?,又显得放肆而眷恋起来?。 徐应白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眼睫颤了颤。 这几乎算得上两世以来?,自他们遇见之后,最长的一次分别。 付凌疑亲了亲徐应白右手?的手?指,而后锋利的犬齿在?徐应白虎口处磨了一圈,留了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而后他猛地起身,往营帐里面走?去。 他对营帐边守着的暗卫低声?道:“照顾好主子。” 两名暗卫重?重?点了点头。 而徐应白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风卷起徐应白乌黑的发梢,他将右手?收拢进左手?手?心,左手?的拇指摩挲着右手?虎口那?的齿痕,那?上面还残留着付凌疑留下来?的,灼热到让他感觉到滚烫的温度。 半刻钟后,骏马长啸的声?音响彻大?营。 徐应白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付凌疑的身影。 付凌疑骑着马,手?中拽着缰绳,在?几丈之外的地方与徐应白对望。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巡防队从?他们之间穿过,长风猎猎,吹开?他们的衣袍,付凌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来?,而后无声?地对徐应白动了动唇。徐应白依稀辨得出?,他说的是,等?我。 徐应白的心颤了一下,下意识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看见付凌疑扬起马鞭,骏马如箭弦一般往远处飞去。 直到看不见那?道背影,徐应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咳嗽几声?,往营帐里面走?去。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等?着徐应白来?打。 阿古达木的乌厥兵和徐应白带过来?的亲兵夜以继日地开?池挖渠,纪明带着兵马和肃州城的守军杠上了,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推拉。 战报连连被递到徐应白手?边,他看完之后盯着舆图分析战局,一步一步和对面的杨世清对弈。 杨世清此刻则摸不出?徐应白到底要做什?么,虽然徐应白派出?了大?批士兵攻城,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能觉察出?,徐应白似乎志不在?此。 按照常理来?说,徐应白应当速战速决,拿到相应的军功,以此为契机回到长安才对,他为什?么这会儿还不慌不忙地和自己扯皮? 去打探的斥候大?多也一去不返,徐应白在?守什?么?在?等?什?么? 大?军营帐内,阿古达木聚精会神地看着舆图,而徐应白按着睛明穴,头疼得很厉害。 此时距离付凌疑离开?已经过了六天。 徐应白也劳心劳力地过了这六天。 几名暗卫胆战心惊地守在?营帐内,想劝又不敢劝。 原先他们头儿在?的时候,还能胡搅蛮缠装乖卖惨地劝主子去休息,主子偶尔还会听两句坐下来?闭上眼休息会儿,再不行,头儿就抢了毛笔帮人批,能让主子动口就不让主子动手?。 主子喝药,他们头儿能弄来?蜜饯;主子休息,他们头儿能整来?柔软舒服的兽皮;主子起身,他们头儿能给主子披狐裘,系披风;主子要是咳嗽一声?,隔五丈远头儿都能听到…… 他们可没那?本?事和能力,主子一个眼神过来?他们就退避三舍不敢出?声?了。 但想到头儿临走?之前的嘱托,又忍不住想上前说两句……不然头儿回来?会削死他们的! 可惜劝了也没用,都是徒劳无功。 一个暗卫左右张望了两下,终于鼓足勇气准备上前劝说两句,营帐却被人掀开?了! 徐应白闻声?看过去,冷峻的神情让人不自觉感到寒凉。 进来?的是两位穿着绿色衣裳的暗卫,两个人跪下来?,其中一人抱拳道:“主子,宁王的大?军于前日离开?灵州,带走?了灵州五万兵马,如今灵州还有约摸七千名守军,由宁王世子守城。” 徐应白闻言眉尾往上一挑,连撕裂的头疼感都顾不上了。 阿古达木闻言醍醐灌顶,惊讶地看向徐应白:“中原人,你胃口可真是大?,不怕一口气咽不下噎死吗?!” “放心吧,我噎不死,”徐应白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冷笑,他一边用修长的指节拔掉了河边的小旗子,一边冷声?道,“传令兵!” 一名斥候闻声?赶来?。 徐应白将令牌扔到斥候手?中,斩钉截铁道,“传令冯安山,开?池!” 蓄势 长安, 天高风急。 城门处一匹骏马狂奔进城门,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尘土飞扬,付凌疑被?马狠狠掼在了地上, 就地滚了一圈, 额角和手肘剐蹭出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是他跑死的第三匹马。 付凌疑双眼通红地从地上爬起, 然后拔足狂奔往梅永的?府邸赶过去?,他以送八百里加急战报的名义回到长安,能够名正言顺地去找梅永。 旭日悬天,付凌疑几乎快跑断气,只凭着本?能两眼昏花地往前跑, 绕过了好几条街, 终于遥遥看见梅府的?大门。 而对面,一辆马车正?晃晃悠悠往梅府的?大门过去?。 梅永此刻正?坐着马车赶回自己?的?府邸。 赶车的?马夫忽然一阵惊呼, 车子骤然停了下来,梅永一个踉跄, 睁开了眼睛,连忙掀开了车帘。 马车前, 一个风尘仆仆, 形容憔悴的?年轻人跪在地上, 将两封信高高举起! “卑职付凌疑, 奉命送报!” 与此同时?, 冷宫内, 魏珩手里拿着一块断掉的?木板,正?在扒拉冷宫花坛里面的?泥土。 泥土里面有蚯蚓, 还有夏日里在土中产卵孵化, 现在还未成?形的?幼蝉。 旁边的?树木,皮已经被?魏珩全部剥掉了, 他的?双手血淋淋的?,沾染着木屑和泥土。 魏珩脸色青白,瘦得形销骨立,腕骨处骨头凸起,一片惨白,好似要突破这薄薄的?皮肉刺出来,整个人苟延残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什么蚯蚓虫卵树皮衣服………他都吃过一遍了,冷宫的?花坛被?他掀得乌七八糟……魏珩几乎要觉得,这冷宫里面,除了他自己?和这被?剥了皮的?树,没有别的?活物了。 但没办法,他还是要撑下去?,他不想死。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魏珩不知道的?是,宫墙外,正?有人谋划着救他出来。 梅永急急拆开了手中的?信。 徐应白的?字迹略有凌乱——他向来字迹工整,因此梅永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徐应白写信时?心急如焚。 信里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梅永读完却立刻知道了徐应白的?打?算。 徐应白的?方法很简单。 他要从皇后焦悟宁下手。 魏璋后宫的?莺莺燕燕多得数不胜数,但不知是不是因为?魏璋过于沉迷丹药的?缘故,字他登基以来,后宫三千佳丽没有哪一位妃子有孕。 因此魏璋膝下无子,而焦皇后腹中的?胎儿,会是他第一个孩子。 这样一个皇嗣,必然受众人瞩目。上到皇帝太后,下到太监侍女,都对此十分关心。 徐应白要梅永买通焦悟宁的?太医,在把脉时?说焦悟宁胎儿不稳,恐有小产之嫌,但又探不出原因。 然后再让刘听玄进言魏璋和焦悟宁,说是因为?宫中有血光之灾,才让腹中胎儿害怕不稳,借机救出魏珩。 而魏璋听信刘听玄和那劳什子南海真人的?话,刘听玄又曾预言过皇后有孕,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最难分辨,为?了万无一失,他们也会将魏珩放出来的?。 梅永看完当机立断就要去?派人去?找刘听玄,走到正?厅时?正?好见付凌疑整饬好衣装。 付凌疑连半刻钟都没休息到,此刻眼睛里面还是布满血丝,,下巴也生着青黑的?胡茬。又因为?连日坐在马鞍上,不知道腿磨成?什么样了,走路一瘸一拐,姿势怪异,看起来极其?狼狈虚弱,好似下一瞬就会瘫倒在地。 梅永眉头一皱,斑白的?鬓发在白日里极其?显眼。他问付凌疑:“你不休息一会儿吗?” 付凌疑摇了摇头:“不,我?得回去?了。” 梅永不赞同道:“你已经连日未曾休息,再这样赶回去?,人会垮的?。” “但我?答应过他的?,”付凌疑按了按自己?的?指节,骨头咔嚓咔嚓响起来,“我?不能食言。” 而后不等梅永再劝阻,他拎着自己?的?包袱急匆匆出了门,赶着去?见自己?要见的?人。 梅永看着他走远,叹了一口气,拿着信往刘听玄的?府邸走去?。 彼时?,大漠戈壁,波涛汹涌的?河水裹着厚重的?沙石,朝着肃州城呼啸而去?! 浪潮拍打?在肃州城墙上,收到消息的?杨世?清大惊失色,他知道徐应白要干什么了! 他竟没想到,这人居然能想到水攻这样的?法子! 马头坡,大军立时?开拔,往肃州城前进。 徐应白被?围在中军正?中,他一身肃杀白衣,在阳光之下显眼得很,整个军队的?士兵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清晰无比地看见他们的?将军。 接下来几日,徐应白和阿古达木的?兵马和肃州城的?守军交上了手。 河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肃州城池的?一角已经开始坍塌。 肃州城内,杨世?清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填补城墙根本?来不及,那些?水淹得越来越深,早晚那一面城墙都会倒塌!到时?徐应白的?兵马还不是如入无人之境! 他只能派遣更多的?兵马去?守着那面倒塌的?城墙,顺带着挖渠放水。 而曾经美美想过的?拖到徐应白离开,都成?了稍纵即逝的?泡影。 如今之计,守城已经是件难事,除了主动出击,似乎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了。杨世?清仔细地想,徐应白的?兵马要留守嘉裕和安西,想来并没有太多,靠着肃州城的?大批兵马突围死战,或许还有战胜的?可能。 而营帐内,徐应白平静而冷肃地看着面前的?战局。 北墙已经有坍塌的?迹象,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杨世?清这只老狐狸。 “阿古达木,咳咳……”徐应白捂着嘴咳嗽了好一会儿,琥珀色的?眼眸动了动,他收拢手心,将手藏进袖子里面,而后转头看向阿古达木,“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阿古达木看着舆图,闻言头也不抬道:“自然是强攻突围,挣一条活路。” 徐应白笑?了一下,喉间的?血腥气淡了些?。 “他来不及了。”徐应白温声道,“我?要让这只老狐狸,死无葬身之地。” 肃州 话音下落, 营帐内寂静无声。 阿古达木啧了一声,看着徐应白道:“中原人,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凶。” 徐应白捏着自己的指节, 温声道:“过奖。” 斩草不除根, 春风吹又生。他上辈子也仁慈过, 也听了幽帝最?后的?遗言,尽心尽力辅佐魏璋,可是得到的后果又是怎么样的?呢? 孤身一人,万箭穿心,坠江而?亡, 死?无全尸。 这一世, 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徐应白一边想,一边看着舆图上的?肃州城池。 风沙遍野, 有风吹进?营帐里?面,他?咳嗽了一下, 血腥味重新?上涌,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凌疑, 帮……” 话到一半, 徐应白止住了自己的?话音。 他?想起?来?, 付凌疑不在这里?。 付凌疑已经走了有十二天了, 但徐应白有时候还是会忘记这件事情, 下意识以为付凌疑还待在自己的?身边。 徐应白指尖动了动, 他?站起?身,自己到一旁斟了一杯茶。 茶水入喉, 压下了喉间那股难耐的?血腥味。 阿古达木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应白, 俊美?的?面容有揶揄之色。 “凌疑,是你那个……”阿古达木比划了两下, 勉强把之前那不太友好的?称呼咽下去,换了一个,“跟屁虫?” 徐应白转着茶杯的?手一顿,冷声道:“……再出言不逊,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阿古达木摊了摊手:“好吧,是我?不懂你们中原人。” 而?后他?指指徐应白脖子上那点还未彻底消去的?红痕:“这是他?咬的?吗?” 徐应白眉梢微动,抬起?手按了一下那点痕迹。他?肤色很白,再加上身体不好,留点痕迹就很难消除,付凌疑一个吻咬出来?的?淤青,十几天了还没消完,居然还剩一个浅浅的?痕迹。 阿古达木想了想,很认真地问:“按你们中原人的?想法,他?亲了你,应该是想娶你做他?的?可敦?” 可敦是乌厥人,尤其是乌厥大汗对自己妻子的?称呼。 乌厥人向来?奔放,对情爱之事并不忌讳,阿古达木也是想问就问,没什么遮拦。 “……”徐应白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他?没应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但你……”阿古达木继续真心实意道,“竟然会喜欢他??实在是不可思议。” 阿古达木见眼前的?中原人难得陷入了一阵沉默,斟酌了一会儿中原人那麻烦得要死?的?礼仪和接人待物时的?规矩,便不再问了。 中原人就是麻烦,阿古达木想,瞻前顾后。 良久,徐应白平静地开口:“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喜欢他??” “我?的?直觉告诉我?,”阿古达木啧了一声,“你们不是一路人。” 徐应白捏着指节的?动作一顿,而?后缓慢地揉了起?来?。 “我?的?直觉和草原上的?鹰一样?精准,”阿古达木锐利的?目光看着徐应白,“大多数时候,我?都不会错。” “大漠上凶猛的?野狼怎么会和原野上温敦的?白鹿走到一道上呢?” 徐应白揉搓着自己苍白的?指节,古井无波的?昳丽面容动了动。 阿古达木说的?其实不错。不论怎么看,他?们似乎都不该是会走到一起?的?样?子。 付凌疑那样?野性的?人,初见时凶狠得好像能咬断徐应白的?脖子,有好一阵子都不服管教,也不在乎别人甚至于自己的?性命,性子也不稳,颇有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感觉。 徐应白却不一样?,他?温和,好说话,性子平和稳定?,即便前世付凌疑顶撞得再厉害,他?都鲜少有生气的?时候,他?还会伸手救人,即便那人和他?毫不相干。 这样?两个人,性子天差地别,似乎八竿子打不着一起?,怎么会互生情愫呢? 阿古达木疑惑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垂下眼睫,轻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走。 他?最?后温声回答道:“大概是因为,大漠的?野狼和原野的?白鹿,都很孤独吧。” “你呢,”徐应白转头问这曾经的?对手,如今的?盟友,揶揄道,“打完这仗,该回去娶你的?阿珠姑娘了吧。” “嗯,”阿古达木爽快地承认了,“等到战事了结,自然就回去娶我?的?可敦。” “我?们乌厥人,也不想打仗的?,”阿古达木絮絮叨叨道,“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但天灾人祸来?了,我?们和你们中原人一样?,也要活下去。” “你们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 “所以,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们两个或是我?们的?子孙要战场相见,”阿古达木道,“就没有今天的?日子了。” 徐应白抬头望向遥远的?天际,没有回答阿古达木的?话。 第二日,驻军处兵马涌动,将?军士兵黑甲披身,在阳光下闪着冷铁特有的?光泽,如乌黑的?层云一般朝着肃州城而?去。 徐应白位于中军之中调兵遣将?,阿古达木带着骑兵打前锋冲杀,很快就对上了杨世清的?军队! 又有两支军队按照徐应白所说,往肃州城坍塌的?城墙杀去,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杨世清在这面要命的?城墙上布下了大量的?兵马。 肃州城中所有官员将?领都觉得徐应白一定?会兵行北门。 北门城墙坍塌,易攻难守,是最?好攻打的?地方。 大漠戈壁喊杀声震天。 徐应白稳坐中军,命冯安山带攻城兵绕后往肃州城的?另一堵城墙过去。 冷刃交接,金石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大片大片的?血迹落入沙石之中,很快就被淹没殆尽,城墙滚落的?巨石不知压伤了多少兵马,而?一簇簇带着火的?箭矢往城墙射来?,一批批士兵中箭受伤……杨世清双目血红地看着这一切,遥遥看见了敌军中军战马上那一抹鲜亮得近乎刺眼的?白色。 徐应白向来?如此,这一抹白色不仅是告知他?的?士兵们,主帅与他?们同在,也是嚣张地告诉敌手,自己的?项上人头就在这里?,有本事,就来?拿! “传下去!”杨世清大喊到,“杀朝廷兵十人的?,奖黄金五两!杀百人的?!赏黄金百两!要是能杀了中军主帅!我?杨世清与他?平起?平坐!共享荣华富贵!” 一声又一声传令而?下,很快就有数道箭矢朝着徐应白过去! 而?后被随行的?暗卫尽数拦下! 周身散落的?箭矢箭头发黑,徐应白清丽的?眉目含着冷霜。 他?们从清晨战至下午,杨世清紧盯着与阿古达木正面对上的?西门和那被水泡得坍塌的?肃州北墙,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正在悄悄来?临。 冯安山带着一队兵马摸到了南门。 他?们拿着攻城器械,悄然无声地来?到了这扇因为城墙坚固无比而?疏于防守的?门。 当第一位士兵登上城墙时,这场战局的?天平已然完全倾斜。 等到杨世清意识到大事不好时,已经来?不及了! “报——!” 斥候的?声音响彻云霄:“冯将?军已经攻入肃州城!!!” “传令,”徐应白拽紧缰绳,冷肃道,“中军变前阵,两翼包抄,我?要他?们插翅难飞!” 而?半个时候后,马头坡,付凌疑从马上摔下开,被巡防兵扶回了营帐中。 他?抓着巡防兵的?手臂,嗓子沙哑:“你们主帅呢?!” “在战场……”巡防兵话还没说完。 “战场?”付凌疑不可置信,“他?不是不用……” 巡防兵解释道:“是大人自己要……” 他?话未说完,付凌疑猛地起?身往外狂奔而?去! 时值傍晚,烈焰焚天。 肃州城城墙黑烟阵阵,城内,百姓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片萧索。 徐应白下令进?城后不得侵扰百姓,冷肃沉默的?军队穿过街道,往肃州郡守府走去。 杨世清被俘虏,昔日得意洋洋的?老狐狸此刻灰头土脸地被押解在军队中。 等到了郡守府,徐应白翻身下马,周遭浓郁的?血腥气和硝烟味让他?有些头晕。 那一身洁白的?衣衫沾染上了鲜血和灰尘,徐应白浑不在意,他?往前走了两步,而?后猛烈地咳嗽了几声,差点栽倒,被一边眼疾手快的?暗卫扶住。 很快士兵就在周围安营扎寨,埋锅造饭。 徐应白安排好所有事务,先是命人挖渠放水,又命人出城剿灭剩下逃窜的?士兵。而?后就出来?巡看,他?站在担架上的?伤员中间,给军医递药。 冯安山满头大汗地找到他?,脸上的?刀疤皱成一团:“诶呦我?的?太尉祖宗!你快坐下来?歇息吧!” 他?们是在嘉峪关认识的?,徐应白破格提拔了冯安山这个百户,让他?带兵一战。 “无妨,”徐应白把手里?面的?纱布递给军医,“搜得怎么样??” “杨世清这个老家伙,”冯安山十分激动,“府库里?面全是金银财宝,我?滴个娘嘞,这得吃了多少钱才能攒一府库财啊!” 他?话还没说完,埋锅造饭的?士兵跑过来?大叫道:“太尉大人!冯将?军!没粮了!” 徐应白和冯安山赶紧朝着那边过去。 米袋干瘪,确实没有多少粮草了。 冯安山骂骂咧咧道:“喊什么呢?没粮不会去府库拿啊!!!” 士兵干巴巴道:“府库里?的?粮还在清点不能动……” 冯安山:“………” 他?转头看向徐应白,抓耳挠腮问:“要不咱们少吃点,或者找乡亲们借点,等点完了再……” 他?话还没说完,街道上紧闭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位老头牵着自己的?孙女,抱了一小袋米过来?。 徐应白一愣。 越来?越多的?房门打开,满面风霜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小孩,或是胆怯的?少男少女和身形佝偻的?女人……都是老弱妇孺。 他?们抱着从自己家里?面拿出来?的?一点粮,汇在了士兵煮饭的?锅子里?面。 士兵们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冯安山也是一脸惊讶。 徐应白站在原地,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的?眼尾染上了一抹浅淡的?绯红,琥珀色的?眼睛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他?顿了顿,嗓音沙哑地开口,朝周围的?乡民弯下腰,说了一声:“多谢。” 天色渐暗,落日孤悬。 这一日就要过去了。 这一天正好是第十三天。 徐应白其实没指望过付凌疑真的?准时回来?。 那样?遥远的?路途,十三日往返,太过艰难了啊。 然而?—— “徐应白!!!” 一声沙哑又近乎破音的?声音穿透弥漫的?硝烟和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 那样?的?熟悉。 徐应白猝然回头。 那颗在战场上都冷静的?心狂跳起?来?! 破败不堪的?城池里?,涌动的?人群外,一个身影跌跌撞撞疯了一样?朝他?奔来?。 付凌疑赶回来?了! 徐应白呼吸一窒,他?拨开人群朝着付凌疑走过去。 付凌疑很快就看清了徐应白的?身影,他?朝徐应白奔过去,急得差点栽倒。 徐应白同样?风尘仆仆,衣服上沾着灰尘和干涸的?血迹,但是人看起?来?还是好好的?。他?压抑的?目光扫了徐应白一圈,没发现徐应白身上有伤,终于松了自己的?那口气,一直剧烈起?伏的?胸膛和不安尖叫的?心跳也缓缓恢复平静。 而?后他?猛地上前,想要抱一下徐应白,却又想起?了自己身上脏得乌七八糟,全是飞沙走屑。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下巴生了青黑的?胡茬,眼睛熬得通红,眼底下有明显的?青黑,人给瘦了一圈。一身衣服给磨破了,手肘那露出擦伤的?痕迹。 他?局促不安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把灰尘拍掉,围着徐应白转了一圈也没敢扑上去动手动脚。 徐应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一直以来?带着冷霜的?眉目悄悄化了些。 最?后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眼巴巴地看了自己一会儿,声音沙哑又着急地憋出一句:“……有没有水……” 话还没说完,就得到了一个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拥抱。 70-80 石像 定襄城喊杀声震天, 修筑工事的士兵没有一刻敢休息,城墙被投石器打出好几个豁口,又被人硬生生重新补上。 魏启明额角上全是冷汗。 他先前与魏启安合兵, 虽是解了后顾之忧, 无需担心有兵马后抄, 但如今之状况也好不了多少。 他与魏启安兵分两路,一面?攻打长安,一面?守住定襄城,不让徐应白的玄甲卫有可乘之机。 魏启安前几日攻下长安,派人搜查全?城都没有找到七王爷与皇后的身影。另一边齐王姜严又步步紧逼, 形势对他们来说极为不利。 偏偏此时徐应白兵分三路攻打定襄郡, 他命中路直攻,北进包围, 南进阻援,魏启安的援军被拦在半道上?, 根本没法?到达定襄城。 战斗已?经?持续了快十几天。 援军被拦截在半道上?,北面?的关口又无法?突围, 水源又被玄甲卫切断, 此时的定襄城成了一座被彻底围困的孤城。 魏启明自然知道徐应白的意图, 但也?无可奈何。这番围攻堵截, 堵死定襄城兵马的所有退路, 即便打不死他们, 也?能耗死他们。 况且一旦徐应白攻下定襄,便可直入城池再引兵至长安, 到时处境就更加艰难。 到时候, 长安城就是几方混战,难分胜负了! 魏启明此时暗自后悔, 如果当时没有那么贪心,如杨世清所说雄踞一方,倒也?落不到此等地步! “勤王救驾!迎天子!!!” 百来名玄甲卫吼叫着用木柱撞门,城门轰隆作响,如惊雷落地。 徐应白穿着轻甲,修长的手指握着缰绳,身后旌旗飘扬。 前卫带头冲锋,奔驰的骏马在战场上?发出令人心惊的嘶鸣。 “援军还?能不能到!”防守城墙的士兵绝望地抵着门大喊道。 城门外,木柱仍旧在狠狠撞击。 “今日必攻下定襄城!”战场上?,充当前锋的王晖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摘了反贼的脑袋下酒!!!” 城楼外中军逼近,魏启明借口受伤咬牙下了城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弓兵严阵以待,徐应白骑着马仰头看?向城楼,阳光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弓兵变阵,”徐应白将手压下,冷声道,“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乌压压的箭雨直冲城楼而去! “啊啊啊啊——” 城楼上?无数士兵从墙头滚落,发出骇人的惨叫。 云梯上?的士兵借此机会爬上?了城楼,而后堵塞的城门同一时候被猛地撞开?! 铁蹄声震动大地,王晖带着骑兵冲杀而去,步兵紧随其后,喊杀声响彻整个定襄城。 巷战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定襄城内的敌军被斩杀俘虏殆尽。却始终不见魏启明的身影。 徐应白下了马,那身银白轻甲还?穿在身上?,孟凡带着几个暗卫护在他身边。 “咳……” 徐应白握紧手抵在唇边轻声咳嗽,脸色有点发青。 这几日来徐应白因为战事?都没休息好,要时时盯紧敌军,更改作战计划,难免累人,若是早两年?还?能不露声色地忍下来,此时却是做不到了。 孟凡小心地护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孟凡回?头一看?,付凌疑翻身从马上?下来,手里抱着一件狐裘疾步往他们这边过来。 付凌疑脸上?还?沾有斑驳的血迹,狐裘却意外的干净。 孟凡识趣地后退两步,付凌疑将那件狐裘披在徐应白身上?,顺势握住徐应白冰凉的手。 传信兵急匆匆穿过人群:“西门有几处逃窜痕迹,宁王恐怕是跑了!” 徐应白挑了下眉毛:“跑得倒是快。” “无事?,”徐应白道,“让他跑,杀他也?不差这一两天。” 简单整饬一番士兵,徐应白换下身上?的轻甲,在城中巡视。 他曾经?在定襄郡任职,在定襄城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又被调往长安,本以为没有机会再回?来,没想到再回?到定襄,竟然是这样的情?况。 定襄城内断壁残垣,狼烟未灭,街道上?到处都是血迹,间或传来几声梁木倒塌的声音。 伤兵痛苦的□□传在耳边,间或夹杂着几声小儿啼哭。 徐应白眼?睫低垂,长长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脚继续向前走去。 不过十几步,付凌疑握着他的手陡然收紧,徐应白一愣,抬眼?顺着付凌疑目光所向看?过去。 前面?约莫八九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庙宇,庙宇倒塌混乱,里面?的石像被拖了出来,在庙门口被砸成许多碎块。 那些四分五裂的石块,眉眼?还?依稀可见,徐应白皱了皱眉,看?起来似乎还?有点……眼?熟。 付凌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谁砸的……” “宁王的人砸的,”一名坐在街道上?的老乞丐叹息着说,“害得我都没饭吃了,从前这儿的香火可从没断过。” “是你信奉的神吗?”徐应白看?着付凌疑双眼?通红,不由得温声道,“等战事?结束,若是有余钱,可以再修……” “是你……”付凌疑颤抖地喘出一口气,“这座石像……是照着你刻的……” 话音刚落下,没等徐应白惊讶,付凌疑率先转过身,断断续续地吸气呼气。 前世那座布满伤痕的石像仿佛又显现在眼?前,只要想一想,付凌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徐应白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碎得不成型的石像。 “付凌疑,转过来。”徐应白轻声说。 话音刚刚落下,徐应白看?见付凌疑肩膀起伏一下,而后听话地转过身来。 那哀戚又隐隐带着疯狂的眼?眸死死盯着徐应白。 “你……” 徐应白话还?未说出口,付凌疑已?经?扑了上?来,急切地拥住徐应白那单薄的身躯,低头将额角靠在徐应白的肩膀上?,仿佛要确认徐应白是真的存在。 抱得实在有点紧,徐应白忍不住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付凌疑后知后觉地松了点力道,哑声说:“对不起……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徐应白顿了顿,没再动弹,他能感?觉到付凌疑的胸膛震动着,心跳快到骇人。 他想问付凌疑为什么,为什么反应会这么激烈,为什么会这么害怕,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这碎得四分五裂的石像是自己…… 可当付凌疑抱住自己的时候,徐应白又问不出口了。 那大概是一段,徐应白想,付凌疑不愿意说出来的记忆吧。 思及此,徐应白叹了口气,温声道:“没事?的,石像坏了,还?可以修的。” 付凌疑的胸膛起伏得更厉害了,只是低声“嗯”了一下。 而一直到夜晚,付凌疑还?是没有缓过来,甚至还?有点应激,他寸步不离地跟在徐应白身边,像守着猎物?的豺狼虎豹,一有人靠近徐应白,他就会瞬间弓起脊背,手压在刀柄身上?,一副蓄势待发,下一瞬就要与人撕咬的架势。 搞得来传信的小兵后背直冒冷汗,连头都不敢,压着脑袋跟徐应白汇报情?况。 篝火熊熊燃起,传信兵说完话逃似的撒腿就跑。 徐应白苍白无色的脸被火光映得暖黄,他忍不住笑了,看?向付凌疑温声道:“你吓到他了。” 付凌疑黑沉沉的眼?眸看?着徐应白,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会儿,缓缓将自己的手从刀柄上?撤下来。 “咳咳……”徐应白轻咳着对付凌疑道,“凌疑,过来。” 付凌疑一听见徐应白咳嗽,顿时有些慌张,他慌乱地在徐应白身边半跪下来,将火添得更旺一些,顺手将那狐裘裹得更加严实。 徐应白顺势将头靠在付凌疑的肩膀上?。 付凌疑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抬手搂住徐应白的肩膀。 徐应白极少这样。 他靠了一会儿,竟然累得睡过去了。 付凌疑不敢让他在外面?遭风,小心地将人抱起来,送回?营帐去。 军中算不得安静,徐应白睡得却沉,一路喧闹过来,竟然也?没醒,可想而知是有多累。 付凌疑将人放回?床上?,盖了一层被子。 而后就半跪在徐应白床边不动了。 徐应白苍白的面?容脆弱无比,呼吸极清浅,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彻底断掉。 这样的人就应该养在锦绣堆里面?,才稍稍让人放心。 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能将徐应白关起来,绑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付凌疑的脑海里突兀地冒出这一个想法?,才冒出一个头就被他毫不留情?地掐断了。 他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喉结上?下滚动着。 疯子。 畜生。 徐应白不喜欢这样。 多好的人啊,怎么能关起来。 可是不关起来,碎掉了怎么办? 今天碎掉的是石像,那以后呢? 付凌疑眉心狠狠跳了一下,神情?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俯身靠近徐应白床边的手,用额头轻轻蹭徐应白的指节。 兰花香气瞬间盈满,付凌疑感?觉自己近乎脱缰野马的理智被拉回?来一点。 那手指似乎是感?受到什么,轻轻勾了一下。 付凌疑从胸腔发出一声闷哼,脊骨颤抖銥誮。 徐应白觉得有点热。 仿佛被什么东西包裹住,热得有些离谱。 他想睁开?眼?睛,奈何身体太累,根本睁不开?,四周仿佛响起了水声,如同激流拍上?石块,卷起雪白的浪花,可他记得定襄城内,并没有河流。 是下雨了?徐应白混沌地想,但为什么下雨还?会热?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太累了,怎么也?掀不起眼?皮 营帐内,付凌疑见徐应白皱着眉头,似乎要醒过来的样子,脊骨一僵,颤抖着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他已?经?快到尽头,这会儿却不敢再动,怕弄醒徐应白,只能喘着气极力忍耐着不适,那双乌黑的眼?眸闪着疯狂的光,人小心地,小心地俯下身,在徐应白耳边轻声试探:“娇娇……” 徐应白双眼?蒙着一块柔软的布条,他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最后仍然没有醒来。 付凌疑扯了一下嘴角,温柔克制地吻了一下徐应白的唇,小心地跪了下去,弯折的脊背被月光在徐应白床尾落下了一个灰色的剪影。 切磋 第二日清早, 付凌疑从营帐里面出来,正好遇上了孟凡。 孟凡这?会儿正好轮完值,准备去休息, 看见付凌疑出来还打了声招呼:“头儿。” 付凌疑点了点头, 权当作回?应。 孟凡正准备离开, 眼神忽然一直:“头儿,你脖子?那块怎么了?” 付凌疑身形一僵,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脖子?,那上面有一道红彤彤的抓痕。 紧接着,徐应白从?营帐里?面缓步走了出来:“他自作自受。” 孟凡看看付凌疑又看看徐应白, 脑中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这?样啊……”他脚尖离地, 飞快地和前来交替的暗卫接了下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狂奔离去。 这?可不兴多待啊! 徐应白轻飘飘看了付凌疑一眼, 抬手就给付凌疑脑门一个脑瓜崩,付凌疑自知理亏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边。 昨夜到了最后, 徐应白还是被弄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这?无法无天的混蛋一爪子?, 然?后一脚把付凌疑给踹下床, 罚他在床头跪了一晚上。 付凌疑跪在床头目光炯炯地盯了徐应白一晚上, 没移开过眼, 脖子?上的伤也懒得上药, 甚至还因此?有些隐秘地高兴。 这?是徐应白留在他身上的印记。 兵来将往, 事务繁多,此?次定襄郡损毁不少, 徐应白在城中等了半日, 李毅和庄恣带着兵马来到了城中与?他们汇合。 庄恣还是定襄郡郡守,刚到定襄郡之后就忙着安抚民心, 重建城池的防御。 徐应白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去接了李毅一行人。 李毅飞身下马,身后叶永宁正挥着手与?徐应白打招呼:“娇娇!” 徐应白点头应了。 “定襄郡如今已经夺回?,接下来,太尉想要怎么做?”李毅抱着手臂看徐应白,“从?定襄郡南下,攻打长安么?” 徐应白摇了摇头:“不……长安兵马尤盛,先让他们鹬蚌相争,我们走另一条道。” “定襄郡离灵州很近,灵州东接幽州,”徐应白道,“离齐王的老巢不是很远。” 李毅挑了挑眉:“你是想借道灵州,抄了齐王的老巢?” “对,兵分两路,一路借道往灵州去,一路与?冯将军一道,从?定襄郡南下,以?出疑兵混淆视听。”徐应白温声道,“抄掉幽州之后,南下至渭水,堵死齐王的退路,不能让他再回?幽州割据。” “我想将这?件事,交由你来做。” “倒是得太尉信任,”李毅笑?眯眯的,“太尉不怕我跑到幽州,成第二个齐王么?毕竟乱世之间,阳奉阴违互相倾轧之事可不少见。” “我信永仪,她说过你不会反,”徐应白将狐裘拢了拢,“我自然?也就信你了。” 李毅扬了扬眉毛,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嘴上却道:“她说的可不算。” 而站在徐应白身后的付凌疑缓缓抬眼,看向李毅。 李毅锋芒毕露,挑了下眉毛,毫不顾忌地瞪了回?去。 “看我算什么本事,”李毅啧了一声,嘴上毫不客气?,“你不过一介侍卫,做的事情也不过那几?件,若是换一个人做也绰绰有余,不说我,若是有人真反了,你又能做得了什么?孤身一人刺杀主帅?” “将门之后混成这?个地步,”李毅上下嘴皮一合,哼笑?了一声,“若我是你,早就羞愧难当,恨不得以?死谢列祖列宗了。” “说到底,”李毅拍拍自己铁甲上的飞灰,又添了一把火,“你也没什么大用处。” 这?话说得极毒,可付凌疑细思下来,竟又有那么几?分道理。他喉结上下滚动,手握得死紧,指甲嵌进血肉里?面,被说得脸色苍白,血色褪尽,无言以?对。 一旁听了全程的叶永宁一个头两个大,她知晓徐应白与?付凌疑的关系,虽也意?外徐应白的选择,但既然?是徐应白自己选的,那旁人自然?也无可置喙。况且徐应白又向来是个护短的人,叶永宁生怕李毅这?一番话让徐应白不开心。 若是一个不高兴,惹病了怎么办? 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一脸难办的样子?,但很快,她惊讶地发现徐应白对此?未置一词。 他神?情仍旧平静温和,没有出言制止李毅的话,只是偏过头,轻轻看了付凌疑一眼,而后又很快转了回?去。 这?样一来,竟像是默认了李毅的话语。 付凌疑的脸因此?白得更?厉害,叶永宁几?乎觉得他下一瞬就会厥过去。但是并没有,叶永宁看着付凌疑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而后他小心地迈开步子?,颤颤巍巍地伸手想去拉徐应白的衣角。 可是才到半空中,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地把手放下,藏回?了后背。 李毅自然?也没错过付凌疑的动作,扬眉轻笑?了一声,不屑道:“怎么,这?会儿想找人给你出气??” 叶永宁闻言两眼发黑,恨不得上前把李毅打晕拖走!老天爷,到底有没有人管管他,在益州当山大王放肆也就算了,怎么在这?也口无遮拦的? 怎么比自己还话多! 另一边,付凌疑咬紧牙关,并没有回?话,手下意?识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刀都按上了,想出气?的话,”李毅眼极尖,长剑顺势出手,“不如自己来!” 他巧妙地绕开了徐应白的位置,剑尖直刺付凌疑的面门:“让我也看看,你到底有没有点本事。” 付凌疑连退了好几?步,拉开与?徐应白的距离,同时闪身躲过李毅手中剑锋,他偏头看了徐应白徐应白一眼,后者仍旧好端端地站着,目光落在付凌疑的身上。 付凌疑转头看向李毅,剑锋呼啸而至,他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比起?脑子?里?的思绪更?快,横刀霎时出鞘,雪亮刀光与?寒凉剑刃短兵相接,撞出一阵金石之声! “锵啷——” 李毅的剑刃被粗重的横刀撞出一个缺口! 少年将军很少遇到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眼里?闪着点兴味。 上次付凌疑宰完刺客,李毅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与?这?人切磋。 今天正好合适! 剑刃与?刀锋再一次相撞,一路火花带闪电,骇人得很。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交手,他看得出来付凌疑并没有用尽全力,甚至还有点不专心,在刀剑相撞之时还频频看向自己,倒不是轻视李毅,而是怕自己不高兴,不允许。 若是自己露出一点不悦的意?思,徐应白毫不怀疑,付凌疑就是被剑戳死了也不会再还手了。 李毅的剑快得有些吓人,转瞬之间削掉了付凌疑鬓边的一抹碎发,他猖狂道:“专心点,不然?你要是不小心被砍死了,我也不会和太尉道歉。” 付凌疑紧抿着唇,黑沉沉的眸子?动了动,余光看见徐应白转过头,不知在和叶永宁说些什么。付凌疑有一瞬的失神?,然?而就这?么一瞬,他手上麻筋一痛,整只手都在发颤,横刀自手中被一剑挑飞,一半斜插进坚硬的泥土里?面。 长剑回?鞘,李毅挑了下眉,可惜道:“打个架还走神?,我胜之不武,这?次不算,我们下次再打。” 而后他转向徐应白,扬声道:“既然?得太尉信任,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徐应白微微点头,温和道:“既如此?,等将军休整好,我们再详谈此?事。” 他从?头到尾没有将目光放在付凌疑身上。 李毅纡尊降贵地点点头,飞身上马走人了。 他要回?去休整,叶永宁自然?也要去,她翻身上马,走时回?了个头,付凌疑失魂落魄地走着,却步步不离徐应白身边。 她过头,摇头长长叹气?:“唉……” 李毅一边操纵着缰绳,一边偏头问叶永宁:“刚才太尉同你说了什么?” 叶永宁按了按太阳穴,开口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想让付凌疑同我们一起?走,也不必照顾,让他当个普通士兵跟着上阵就好。” 李毅有些惊讶,朗声道:“就他?离开太尉?要跟我们一起?上阵?” “我倒是不介意?多一个杀敌勇猛的士兵,校场练兵还能切磋呢。”李毅玩味地笑?着,“只是他应当不乐意?离开太尉吧,你看他成天除了待在太尉在的地方?,还去过哪?” “我也不清楚,”叶永宁道,“不过娇娇说他自有办法让付凌疑去,让我们不必担心。” 说完叶永宁一鞭子?打在了马屁股上,放声道:“不同你说了,我还要去见我阿姐呢!回?见了您嘞!” 李毅还没反应过来,叶永宁的马已经蹿出去老远,他气?急败坏地一夹马肚子?,撒丫子?朝叶永仪所在营帐追了过去。 大风卷起?,从?兵马道吹至将军营,呼呼打在营帐上。 帐内谢静微和魏珩脑袋对着脑袋看策论,谢静微瘪着嘴看得头昏眼花,魏珩却是游刃有余,神?色自若。 徐应白对着谢静微的脑袋点了一点,温声道:“带阿珩去师祖那学一会儿吧,师父有些事要处理。” 谢静微眨巴眨巴眼睛,十足乖巧地应了声好,拉着魏珩出了营帐。 帐内顿时只剩徐应白与?付凌疑两个人。 付凌疑手足无措地站在徐应白对面,黑得不见底的眼眸慌乱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最近身体越发不好,狐裘几?乎不离身了。他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面上,而后似乎是觉得冷,忍不住将狐裘裹得更?紧,白色的绒毛围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他半张脸都陷了进去。 “坐下。”徐应白温声开口。 付凌疑闻声脊骨猛地一颤,差点就条件反射跪下来。 “我有些事……咳咳……”徐应白手握成拳抵着苍白而枯槁的唇,嗓音却仍旧温和,“想同你说说。” 射箭 付凌疑乌黑的眼眸闪了闪, 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要?同?我说什么? 未知的感觉让付凌疑没由来地感到恐慌。手指纠结地绞在一起。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映着一点光,他认真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付凌疑,最后说:“你想同李毅他们一起上战场吗?” 话音落下, 付凌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喉结滚动, 猛然间知道了什么,胸膛重重地起伏着,嘴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不……” 而后他猛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朝徐应白而去?,扑通一声跪在徐应白的?脚边。 脚下尘土震动。 徐应白苍白的?手微微一动。 却最终没有如心中所?想的?那样去?扶起付凌疑。 “徐……徐应白, 不要?赶我走……”付凌疑沙哑的?嗓音传过来, “我……我有——” 徐应白眼睫颤了颤,目光所?及之处, 付凌疑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付凌疑胸膛起伏着, 他张开嘴,却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李毅的?话语仿佛又响在付凌疑的?耳边, 他一时发不出?声音。 “你?不过一介侍卫, 做的?事情也不过那几?件, 若是?换一个人做也绰绰有余” “说到?底, 你?也没有什么大用处” 自己确实没有太大用处……付凌疑十?分?悲哀地洞悉了这一个他不太愿意承认的?事实。 至少在徐应白这里, 自己并不是?无可?替代的?。 不论是?贴身保护还是?照顾, 换一个人来做,也未尝不可?。自己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自己足够爱徐应白, 可?是?……爱又有什么用呢?比起江山社稷, 黎民百姓,哪一样不比他的?爱更重要?呢? 付凌疑知道, 从一开始徐应白就身体力行地告诉了自己,情爱于他来说并不是?不能割舍的?东西?。他比所?有人都温和善良,也比所?有人都残忍。他的?残忍对自己,也对别人,爱他的?人,越爱就越痛苦。没有人能看他一步一步披荆斩棘遍体鳞伤却无动于衷,但也没有人能拦得住他往前走的?脚步,只能看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或通往终局,或者在半路就戛然而止——就像上一世那样。 如果有人能为他扫除障碍……可?是?……付凌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强大,强大到?可?以为徐应白荡平所?有的?障碍。 那自己有什么本事能留住他?又凭什么留在他身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又只是?一瞬,付凌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徒劳道:“我可?以……我都可?以改!我也可?以学!” 他抓住徐应白垂下来的?一节衣袖,近乎凄厉道:“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可?以改,哪里不会,我都能学……你?不要?,不要?赶我走!” “我没有要?赶你?走。”徐应白的?声音仍旧很?温和。 他伸手去?揪了揪付凌疑的?头发,而后顺着发丝往下,捏住了付凌疑的?脖颈,想要?付凌疑仰起头来。 付凌疑顺从地仰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徐应白,乌黑的?眼眸剧烈地颤动着。 “只是?想让你?去?试一试,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徐应白避开付凌疑的?目光,声音很?轻,“你?也不能只跟着我。” “况且,只消几?个月,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付凌疑闻言全身发抖。 嘴里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上辈子,也是?这样……这样说的?。” “我走了……”付凌疑几?乎有点跪不住,脊骨支撑不住似的?往下弯,他粲然笑着,“……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徐应白一愣。 付凌疑有些喘不过气,他抬手狠狠咬住自己的?拇指,艰难地呼吸着。 徐应白看着他,没有说话。付凌疑的?发丝蹭着他的?手心。 他没有想到?付凌疑这样敏感。 可?是?待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好处呢?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再死一遍吗? “我知道我有千般不足万般不好,”付凌疑哑着嗓子,声音失色而扭曲,“所?以我不求其他,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侍卫也好……奴仆也好……都可?以,我不在乎……” “求求你?……别让我走。” 徐应白没有答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此时可?以说是?狼狈不堪,眼睛通红,却掉不下眼泪,脊背一直在发颤,仿佛痛苦已经压穿他的?身体。 他握着自己衣袖的?手一直在发抖,像一只已经被丢弃,无计可?施的?犬。 好似一直都是?这样。徐应白想。 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让付凌疑感到?痛苦。 徐应白乌黑长睫颤动着,他脸色苍白如金纸:“付凌疑,爱我让你?觉得很?痛苦吗?” 付凌疑嘴唇嗫嚅着,脸色刷一下惨白。 “……我……”付凌疑慌乱起来,“我没有这个意思……” “不用解释,我看得见……对不住,”徐应白声音很?轻,几?近一声叹息,风吹就散,他勾起唇角浅笑了一下,遗憾道,“说起来,我算不上一个良人,你?喜欢上我,着实有点倒霉。” 徐应白扪心自问,或许自己所?做,连最寻常的?一对夫妻之间应该做的?都没有做到?。 可?他也没有办法,这样残破的?身体,这样的?世道,他能掏出?一点心思去?回应爱已经是?极限,多余的?真的?给不出?来了。 “你?说你?不在乎,可?我在乎,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你?只是?我的?侍卫,只是?我的?奴仆,只能远远地站在我后面,哪有一对夫妻是?这样的??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 “你?是?一个人,不是?我的?附庸……” “我说过的?,希望有一天你?能站到?我身边来。” 付凌疑眼眶通红,说不出?话也掉不下泪来,只听?见徐应白又继续开口。 他声音实在很?轻,又断断续续地咳嗽了两声,好像这样说话费了他很?大力气。 “况且我确实……是?想让你?走得远点,我不想你?又看我死一次,”徐应白声音越来越轻,“我从不瞒你?什么,我的?一切,我还有多久,你?都很?清楚的?。” “但是?……若是?我命好,撑过去?了,”徐应白温柔地笑了笑,“那你?就能带着军功来娶我了。” “如果不好……也能让你?替我守一守,你?能明白吗。” 付凌疑感觉整颗心都要?被徐应白一句一句给剜出?来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大牢的?时候,你?承诺过我什么?” 付凌疑闻言闭上眼,眼泪砸在徐应白的?手背上,徐应白的?手抖了一下,而后听?见付凌疑喑哑道—— “我会听?话的?。” 第二日,付凌疑向李毅递了信。 李毅惊得要?命,瞪大眼睛看付凌疑身后的?徐应白。 还真劝动了! 徐应白很?是?温和地一颔首:“凌疑之后就交给你?了。” 托孤似的?话让李毅后背都是?凉的?。 “军规森严,”李毅决定?再确定?一下,对付凌疑道,“跟着我走了,可?不能乱跑的?。” 付凌疑抬起头,竖起三根指头平静道:“我不乱跑,我以性命起誓……” “诶诶诶打住!”李毅赶忙制止付凌疑准备发毒誓的?行径,“发誓就不用了,我信你?!别举手我真的?信你?不会老跑的?!” “那你?后日就来军营里面吧,”李毅啧了一声,“我们再过三四天就要?启程了。” 付凌疑点了点头。 得了李毅首肯,两个人往回走。 风声阵阵,他们路过练兵的?校场。付凌疑忽然顿住脚步,望着校场里面的?士兵出?神。 红心靶子映在他的?眼帘。 翻江倒海的?记忆汹涌而来,千万支铁箭穿过江风,直指一人。 付凌疑脊骨颤了颤。 徐应白回头看他,温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付凌疑轻声道,“……走之前,我能教你?一样东西?吗?” 没过一会儿,两个人站在了校场上。徐应白裹着厚厚的?狐裘,在烈阳高照的?夏日显得十?分?突兀,周围的?士兵都好奇地看着他。 付凌疑挑了一把最轻的?弓递给徐应白。 徐应白双手接过,温声问:“为什么想要?教我这个?”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用弓箭方便些。” 语罢他绕至徐应白身后,环过徐应白的?肩膀,握着徐应白的?手,扶起了徐应白手中的?长弓。 徐应白幼时学过一些骑射,玄清子教他君子六艺,一样不差都让他学过,只是?身体不好才被搁置下来。 而这么些年过去?,徐应白再一次摸弓,觉得十?分?生疏。 付凌疑的?手握着徐应白苍白的?指节,带着徐应白拉开了这把弓。 他的?手很?烫,显得徐应白指节凉得像冰。 徐应白目视前方,一点一点地随着付凌疑的?话调整手的?位置,找到?那个最省力的?部位。 弓弯如满月,付凌疑低头虚靠在徐应白的?肩膀,眼尾漫上一抹让人觉得惊心动魄的?红痕。 “以后如果有不轨之人想要?靠近你?……你?就用箭把他射死。” 徐应白闻言忍不住笑了笑。 大风吹过,草木作响。 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远处的?靶心,鬓边散乱的?乌黑发丝被长风卷起,衣袍也随之猎猎作响。 “砰——” 铮鸣声骤然响起! 那支铁箭割破风声,正中靶心。 夜话 就?这么?练了十几发箭矢, 虽说每一箭都?正?中靶心,但徐应白自觉肩膀抬得有点痛,手也被弓弦勒得有些许麻。 到底是久不用刀兵, 再加上身体孱弱, 没有其他人那样的体力。 “我这也算是学会了吧, ”徐应白叹了一口气,轻笑一声,“今天就?到这吧。” 付凌疑头轻轻靠向徐应白的肩膀,讨好似的问道:“出兵那日,你会来送我?吗?” 徐应白摩挲着?指腹那还未消下去的勒痕, 顿了一会儿温声道:“我?作为一军统帅, 不出意外自然会去送你们?。” 付凌疑闻言抿紧嘴唇,他眼角的红痕还没消下去, 徐应白话?音刚落,那痕迹就?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但他很快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低低应了一声好。 两个人就?此下了校场,往营帐走去。 中途徐应白有些累, 付凌疑干脆勾住了徐应白的腰, 将人打横抱起来往回走。 徐应白已经习惯付凌疑动不动就?要把?自己抱起来的举动, 波澜不惊地?勾起了付凌疑的脖子。 然而付凌疑却没那么?自然了, 即便两个人早已坦诚相待, 他还是会被徐应白随手的举动而弄得呼吸凝滞, 心口狂跳起来。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徐应白苍白的手指按在付凌疑的颈侧, 末了轻声叹道:“勾个脖子而已, 你紧张什么??” “我?不紧张。”付凌疑哑着?嗓子说。 砰—— 然而如擂鼓般的心跳实实在在将他出卖。 徐应白手指微动,低低叹了一口气。 巡防卫和?路过的兵士后勤眼观鼻鼻观心, 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就?当做看不见?。 离他们?不远的几位暗卫欲言又止。 有暗卫挠着?脑袋问孟凡:“头儿真能和?主子分开啊?” 孟凡摇了摇头:“我?哪知道,但主子性?子向来强硬,若是非要头儿走,头儿也没有办法,你见?头儿什么?时候能拗得过主子?” “也是,”暗卫道,“谁能拿捏得住主子啊!” 话?音刚落,就?被孟凡踹了一脚:“别说了!赶紧跟上去,想被头儿罚啊!” 本来在眼前的两个人果然已经离他们?有几步远了,暗卫们?一想到付凌疑那张冷脸,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屁滚尿流地?跟上去了。 三日后,大军就?要启程。 启程前夜,徐应白自梦中惊醒,心悸气短,额头上浮了一层薄汗,他咳嗽两声,下意识叫了一声:“凌疑……” 等叫完,徐应白才想起来,付凌疑在昨日已入军营。 而等到天亮,大军就?启程了。 李毅从来不惯着?人,能让付凌疑迟两日进营已然是看在徐应白的面子上大发慈悲了。 昨日付凌疑一步三回头地?看自己,那眼神?实在可怜,徐应白因此险些松口让付凌疑留下来。 徐应白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一手抵着?发疼的心口,一手去摸放在床头的瓷瓶,倒了一颗药出来,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 只可惜到底理智大于情感。 没过一会儿,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守夜的暗卫匆匆忙忙地?进了门,着?急忙慌地?把?徐应白地?上半身扶正?,又去给徐应白打了碗水。 碗沿抵着?徐应白枯槁而苍白的唇,他费劲地?喝了小半口,就?着?水把?药咽下去了,才发现这水是凉的,淌进胃里更加森冷,徐应白呛咳一声,把?碗从唇边推开。 药效还没起来,徐应白冷汗涔涔,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面捞出来的,全身上下没一处能够动弹。 暗卫这才发现水是凉的,他刚才太着?急便没试水温,此刻大惊失色地?跪了下来:“主子!属下不是故意的!” 要换付凌疑在此,这碗水绝不可能是凉的。 暗卫瑟瑟发抖地?等着?徐应白罚人。 “咳咳……我?知晓,”徐应白眼睫颤了一下,抽出一张帕子仔细地?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咳……你们?本来也不是用来伺候人的。” 这群暗卫一开始学的就?是杀人越货,刺探军情,照顾人并不是他们?分内之?事?。 何况还是这样一个病入骨髓的人。 “退下吧。” 暗卫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看着?徐应白苍白的脸色嗫嚅了一会儿,又想起付凌疑的嘱咐,鼓起勇气开口道:“主子……头儿说您离不开人……” “退下,”徐应白皱了皱眉,“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暗卫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属下失言!” “不论我?之?后如何,”徐应白闭了闭眼,“不许再告诉他。” 暗卫后背泛起一层冷汗,他重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而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他刚出营帐,还没站住脚,就?见?帐外站了个清秀的少?年,正?是魏珩。 “七殿下,”暗卫行了一礼,“您……是来找主子的么??” “不是。”魏珩摇了摇脑袋。 “我?夜里睡不着?觉,出来走走,”魏珩道,“刚刚路过老师的营帐,看见?你急匆匆进去,是老师病了么??” 暗卫的嘴很严,没有徐应白的许可并不多言,只得顾左右而言他:“殿下,夜已经深了,还请殿下早回。” 魏珩眉毛动了动,有些不放心。 “我?想想见?见?老师,”魏珩轻声细语道,“放心,我?不会打扰老师太久。” 暗卫思索了一会儿,抱拳道:“劳烦殿下稍等,属下需得向主子禀告一番,若是主子允许,殿下方可进帐,若是不许,还请殿下早回。” 魏珩点了点头,目送暗卫进了营帐。 营帐内传来细细碎碎的咳嗽声,不一会儿那暗卫就?出来了,对着?魏珩行了礼:“殿下,主子请您进去。” 魏珩快步进了营帐,刚一进去就?急急低喊了一声:“老师!” 徐应白将第二张染血的帕子扔进篓子里面,刚刚点燃的烛火散着?微光,照亮徐应白那张让人见?之?不忘的容颜。 魏珩依稀能看见?他唇间?隐含的血迹。 “老师……”魏珩道,“你……你的病……” 他想问徐应白的病到了何处,却又不敢问出口,怕徐应白张口就?是一口血,只能上前去给徐应白拍背,忧心忡忡地?看着?徐应白的侧脸。 “劳烦殿下……”徐应白开口道,“扶一下臣,臣有些动不了了。” 魏珩赶忙将徐应白扶好,让他能靠着? “吓到殿下了吧。” 徐应白温声道。他知道魏珩想问什么?。 七皇子殿下虽然少?年老成,也颇有自己的心计想法,可面对信任的长辈,还是免不了露出心思,何况他对面还是徐应白。 徐应白一边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一边看着?魏珩轻声回答,“殿下,臣……” 他顿了一会儿,还是避开了自己的病:“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不睡?” “有些睡不着?,”魏珩如实回答,“出来走走,顺路来看看老师。” 徐应白颤颤巍巍地?吐了一口气,丹药起效很快,他现在已经舒服不少?,等那口气彻底呼出,他轻声开口:“殿下来得正?好,明日……若是臣不能去送军,你就?代臣去吧。” “老师!”魏珩蹭一下站了起来。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我?……我?还不够好……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和?老师学……” “你是皇子,是我?们?效忠的主君,早晚要学着?接手一切,”徐应白语气仍旧温和?,“况且……咳咳……世上才人……万千,没有臣,也有别的人能教殿下。” “臣或许不能陪殿下多少?时间?了。” 魏珩忧心地?看着?徐应白,一时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等打赢了,我?们?去找陈太医,他医术那么?高明,一定有办法的。” 徐应白专注地?看着?魏珩,没有打破魏珩眼中的希冀:“但愿吧。” 而后他将手中藏着?的一件东西递给魏珩。 魏珩小心地?接过来。 那是一根很简单的红绳。 “这红绳原来栓着?一块玉,那是臣的母亲留给我?的,”徐应白温声道,“后来玉被臣当掉,老板见?臣不舍得,就?将红绳留给了臣。” “臣将它随身携带,近两日挑了点时间?把?它制成一条手绳,若臣明日真的去不了……劳烦殿下替臣交给付凌疑。” “……这等重要的东西……”魏珩觉得自己像接了个烫手山芋,手都?在抖,“老师……您还是亲自交给他……” 徐应白摇了摇头。 “殿下去吧,”徐应白神?色平静,语气温和?而冷静,“他总要走的,见?了还要舍不得,会更难过的。” “那就?不让他走了!”魏珩道,“况且,有他在,老师也能被照顾得更好。” “殿下,必要的时候,人要学会割舍与放下。”徐应白摇了摇头,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 割舍感情,放下执念,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况且,狼是要被放回原野的,如果一直待在人身边,被人养熟了,人死了,他也会死的。”徐应白看起来有些难过,声音却仍旧很温和?,“臣不知道这样做能否拉住他,但是……臣还是想试一试。” 魏珩定定地?看了徐应白一会儿,低下头回答:“我?明白了,老师。” 闻言徐应白安然浅笑,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而后他胸膛骤然起伏得厉害,抵着?唇又咳嗽了好几声,好一阵才停下来。 好在这次总算没咳血。 不会吓着?人。 魏珩紧张地?看着?徐应白。 “夜深了,”良久,徐应白终于开口,“殿下回吧。” 魏珩紧紧抓着?那红绳,他将徐应白扶好躺下,向徐应白行了一礼,又替徐应白将烛火熄灭,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营帐门。 大风拍打山野,月明星稀,鹧鸪声响,魏珩抬眼望向那一轮明月。 再有两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 送别 次日清晨, 大军集结。 李毅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军前,用布擦拭自己?的长剑,付凌疑穿着兵士的衣服, 站在军队之中。 他并非什么高级的将领, 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得?真的立功了,才能升职。 城门口一阵喧闹,叶永宁骑着马冲出来,而后利索地勒住了缰绳,生生把狂奔的骏马拉住了。 “李毅!”叶永宁把手上的金丝护甲豪迈地往李毅身上一扔, “我阿姐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给我拿好了!” “嘶——哪有你这么乱扔的啊!”李毅手忙脚乱地把东西?给接住,一边不满地大声嚷嚷, 一边警告地指指叶永宁的脑袋,叶永宁理直气壮地瞪回去, 冷哼了一声。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门口就又来了人, 付凌疑赶紧看过去, 神色绷紧, 肉眼可见的紧张。 城门口马蹄声响, 掀起阵阵飞尘。付凌疑紧紧盯着城门口, 不敢错过一点。 出来的是几名眼熟的将领, 他们身后还藏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裳, 付凌疑目不转睛地看着, 手微微有些?发汗,在看到那一抹白色时?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哽在了胸口处。 紧接着,叶永仪的声音传过来:“你们两个人又吵起来了?” 刚才还在针锋相对的两个人顿时?偃旗息鼓。 叶永宁白了李毅一眼,欢欢喜喜地找姐姐去了。 那穿着白衣的不是徐应白,而是叶永仪。 付凌疑喉结滚动,干痒的嗓子?咽下一口唾沫,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继续希冀地看过去。 又是一阵马蹄声,穿着黑色衣裳的魏珩纵骑而来,很快就到了几名将领前面,他勒住缰绳,在马上抱拳,给李毅行了一礼。 城门处再?没有动静,付凌疑心凉了半截,压抑不住的心慌颤然自脊骨往上爬。 徐应白怎么没来? 魏珩行完一礼,抬首沉静道:“老?师身体?抱恙,恐怕来不了了,因?而本王代老?师来为大军送行,还请将军见谅。” 付凌疑手指微微一颤,呼吸停了一瞬,他立刻想越众而出,可是动脚的一瞬就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处,军纪森严,没有上头的吩咐,哪里有走动的机会。 他生生止住自己?的动作 另一边,李毅闻言眉毛一挑,转头看了一眼在人群中仍旧有些?扎眼的付凌疑,嘴上道:“无妨,太尉身体?不好,该多加休养才是。” 魏珩点点头,他在士兵堆里面扫了两眼,很快看见了紧抿着唇的付凌疑。 “本王想见见付凌疑,”魏珩道,“劳烦将军叫他出来一会儿。” 李毅啧了一声,转头向?付凌疑道:“付凌疑,出列,殿下找你。” 说话的功夫,魏珩已经翻身下马,他走到付凌疑面前。 “付兄。”魏珩斟酌半晌,轻声叫道。 付凌疑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嗓子?喑哑:“你的老?师呢?” “老?师病了。” 话音刚落,付凌疑焦躁不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病了?!” “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魏珩的眼皮飞快地合了一下,语气沉着而冷静:“不危险,老?师说没事。” 付凌疑咬着牙,乌黑的眼眸颤动着。 “不要信他说没事,”付凌疑嗓音沙哑,“他惯会逞强硬扛,一定要找人给他把脉,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找好的大夫,像陈岁那样,每日给他开方把脉,然后盯着他把药喝下去!” 魏珩愣了一下,陈岁是太医,为皇室所用,即便徐应白身居高位,也断没有日日给徐应白把脉的道理。况且在陈岁离开长安随皇室南渡之前,魏珩记得?,他每七日才进一次徐府。 但?魏珩并未深究,只是点了点头道:“我会的。” 而后他将藏在自己?袖子?中的红绳拿出来,递给付凌疑:“这是老?师让我拿给你的。” 付凌疑一愣,下意识伸出了手。 “这是老?师母亲留下来的,算是遗物,”魏珩把那红绳塞进付凌疑手里,“你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轻轻一根红绳仿佛重若千钧,付凌疑心脏狠狠一抽,手指倏然收紧,将那根普通的红绳收拢在手心。 那上面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很清淡的香气,仿佛刚从徐应白身上拿下来一样。 付凌疑觉得?这根绳子?烧手。 他飞快地,仿佛狼隐匿到手的猎物一样,将那根红绳塞到了贴近心口的地方。 他到底舍不得?戴在手上。 马鞭鞭挞之声响起,李毅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聊好了吗?” 付凌疑低下头朝魏珩行了谢礼,迅速退回了军阵之中。 “众将听令!”李毅高喊道,“后阵转前阵!出发!” 数千人扭转身躯,背对城墙,尘土被士兵的脚步踩踏飞扬,李毅骑马至前阵,带着这些?兵将赶赴下一个战场。 兵阵渐行渐远,魏珩与叶永宁一行骑着马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约摸过了一刻钟,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稚嫩的嗓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来,既着急又气喘吁吁。 “呀……怎么走的那么快。” 魏珩瞬间?回了头,果不其然看见了谢静微。 还有谢静微身后,面色平静,面容却苍白的徐应白。 他最终还是来了,只是没有赶上。 魏珩下了马去扶徐应白,他有些?想问徐应白为何还是来了,但?是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谢静微扶着自己?要掉不掉的道帽,灰扑扑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疼得?掉金豆子?一边委委屈屈地回头同徐应白道:“师父,没赶上。” “没事,”徐应白安抚地揉了揉谢静微的脑袋,“大概天意如此吧。” 谢静微回身抱住徐应白的腰,蹭了徐应白一身灰。小孩子?敏感得?很,知道自家师父没能见到那人一面,还是有些?难过的,干脆抱住自家师父的腰,装得?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道:“师父,没事的,别难过,等?打完仗就能再?见啦。” 徐应白被逗得?微微一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轻轻“嗯”了一声。 等?谢静微松开手,徐应白把他交给魏珩照顾,一个人上了城墙。 天光之下,黄沙漫野,草木枯黄卷折,肆意而来的塞外风吹开徐应白乌黑的发丝和他宽大的衣袍。 远处军队已经渐行渐远,一个个士兵变成?密密麻麻的黑点,又组成?大块的方阵。 徐应白不知道,也看不到付凌疑在哪一行,哪一列,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目送这支军队走远,苍白细瘦的手指藏在袖袍中,指腹擦过袖中藏着的那把袖刀。 从这里出发,急行至到幽州,打下幽州城池,再?从幽州南下至渭水,最少也要三个月的时?间?。 徐应白无波无澜地想,三个月……那他们还能再?见吗? 也许不能了。 那么今天在城墙的这一眼,算不算得?上是最后一面? 长风穿过群山,他们同在一片天地。 徐应白释然地笑了笑。 而眼前万千士兵身影映在眼底,总有一个人是付凌疑,那应当也算得?上是见了最后一面了。 付凌疑紧紧地握着红绳,走在军队最后一列。 红日已经升起,云雾在光下溃散,铁甲被映得?一片冷光,夹道的荒草被踩踏入泥,军队沉默着,坚定地向?前走去。 付凌疑却忍不住转过了头。 因?为他感觉有一道目光,正遥遥看向?他。 然而仅仅一眼,他瞳眸猛缩。 那残破的定襄城城楼上,立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修长人影。 显眼至极。 付凌疑忍不住抬起了自己?的手。 却终究落空—— 那抹白色人影转过了身,消失在灿烂的天光里。 解药 与此?同?时?, 齐王已经到达雍州境内的扶风郡。 扶风郡离长安并不远,是为拱卫长安而设立,如今齐王姜严攻下这里, 离长安仅仅一步之遥。 而此?时?, 宁王与肃王雄踞长安, 徐应白也即将从定襄郡南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雍州混战已是不可避免。 可三方都不是善茬,都想除掉其他两支,错综复杂的权力纠葛让这场战事中的军队既难以联合,又难以独自抗衡另外两方。 于是竟在此?刻产生了?一种极度微妙的平衡。 扶风郡内, 魏璋和他的莺莺燕燕们住在一起, 南海真人正在启坛,嘴里一阵念念有词, 手中的符纂无火自燃,飞灰落了?满地。 刘听玄无波无澜地陪着南海真人跳大神。 贵妃正在给上?座的魏璋喂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她精心做的蔻丹。 她近来诊出了?有孕,魏璋对此?惊喜不已, 正盼着她的肚子里面?生出一个麟儿。 太医陈岁背着药箱悄无声息地进门, 一位接着一位给这些贵人们请平安脉。宠妃们咯吱咯吱笑着将手伸出去。 等请完最后一人的平安脉, 南海真人的仪式才堪堪结束。 刘听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朝着上?首的皇帝道:“陛下, 礼成了?, 接下来便由?我的师父开坛,臣在钦天监还有要务处理, 先行告退了?。” 魏璋此?时?咬下一颗葡萄, 紫色的汁水染上?他那略显刻薄的唇。 “爱卿辛苦,”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 “朕准你告退。” 说完转头浪荡地亲了?一下贵妃的胸口,哈哈大笑起来,早不见之前找不到皇后时?的着急模样。 刘听玄松了?一口气。 他着急忙慌地起身,正准备抓着太医陈岁溜了?,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娇艳的女声。 “刘大人且慢,这些日子大人这么辛苦,”贵妃趴在皇帝膝头撒娇,“陛下合该给大人些赏赐才对。” 刘听玄的冷汗顿时?下来了?,他转过身,强颜欢笑地朝高台上?的皇帝一笑:“娘娘和陛下厚爱了?,这都是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若是赏赐,”刘听玄咬着牙道,“那可真是受之有愧啊!” 贵妃咯吱咯吱笑得极欢,皇帝将她揽在怀里,用手在虚空中点了?点刘听玄的脑袋:“既然柳儿这么说,朕当然要赏赐!况且爱卿的确劳苦功高!等朕回?了?长安,定封你为侯爷!” 刘听玄低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啐了?一口。 “如今就先赐爱卿百两黄金,聊表心意吧。” 刘听玄赶忙跪下来,高声道:“谢陛下隆恩!” 那贵妃见他起身,仍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末了?眼?神一顿,道:“本宫看?刘大人还挺面?熟,看?来是有眼?缘……等我儿降生……就请大人为他卜算。” 刘听玄匆匆又应了?一声“多谢娘娘厚爱”,和这两夫妇拉扯了?好一会儿,终于得以和陈岁一同?出去。 陈岁一边快步走,一边念叨着要去找几味药,刘听玄想起前几日七殿下寄送来的信,开口问陈岁:“陈太医,你听过‘血千夜’么?” 陈岁正掏了?本医术出来,闻言道:“此?毒我倒是略有耳闻,太医院对这种毒有过记载,这是前朝皇室配的一种慢毒,中毒之后除了?发作之时?,几乎查不出,至今没有解药,先前那太尉府的一个侍卫也问过我这事,怎么你也问起来了??” “我有一个朋友……中了?此?毒……”刘听玄心沉下去,随即又问:“那……陈太医,此?毒能否配出解药?” 陈岁一边翻医术,一边絮絮叨叨开了?口:“解药……?按道理来说,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它?既是一种毒,自然有其解法。” 刘听玄精神为之一振。 “但?是——”谁料陈岁话锋一转,“解药之配制难于上?青天,往往要耗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成帝年?间有一个妃子也中此?毒,成帝遍访名医配制解药,还没配出来,那妃子就香消玉殒了?。” “那妃子自中毒至身殒也不过六年?。” 闻言刘听玄心有些凉,紧接着他又道:“那若是……” 他斟词酌句好一会儿,尽力比划道:“那若是,中毒不是因为直接饮了?血千夜,而是因为母亲怀孕之时?将毒染至胎儿呢?” 陈岁抖了?抖胡子:“你说的怎么和那侍卫一模一样?” 他狐疑地看?着刘听玄:“你们的朋友是同?一个?” 刘听玄噎了?一下:“算……算是。” 这侍卫应当是付凌疑没跑了?,刘听玄想,不过居然没向陈太医如实交代身份。 想来应当是徐太尉自己?的意思……挨了?这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被敌人钻了?空子。 陈岁看?了?看?刘听玄,没有过多问下去,开口道:“如血千夜这样无解的毒,从母亲身体染上?毒,毒性因母体保护而减轻,相比于直接饮下毒要好上?许多,血千夜又是慢毒,按这般算,若是好生将养,时?时?按身体改方取药,压制毒性,兴许能活十几乃至数十年?。” “若是没法好生养着……”陈岁迟疑了?一会儿,“……又挨了?十几二十年?,那便是身残体破,生死难料,但?也有一法可苟延残喘。” “什?么办法?”刘听玄激动?地问。 陈岁正色道:“伐骨洗髓。” “伐骨洗髓,对病人同?时?辅以药浴,针灸,汤药等法强行将其体内的杂质或是毒逼出体外,中无解之毒,迫不得已之下有人就会用此?法搏命。” 刘听玄听完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又听见陈岁开口:“但?此?法实行起来极其困难又痛苦。” “其一,此?法得有几名医术高超的大夫同?时?对穴位施针,还要有人不停给病人喂药,换药浴的汤水; 其二,此?法一旦实施就不可终止,往往耗时?极长,短则七天,长则十天,难有定数; 其三,此?法施行起来,病人会极痛苦……医书有载,用此?法者?十之七八都疼死了?,根本撑不到最后; 其四,此?法只治标,不治本,毒入筋骨,大罗金仙都难以清得干净,要想根治,还是得配出解药。” 刘听玄听得脸都发麻。 “所以那侍卫最后同?我说,”陈岁摇摇脑袋,“他朋友说自己?用不了?此?法。” 确实是用不了?。 先不说徐应白现今在军营之中,根本用不了?此?法,就算是在长安时?,也有一堆事务等着他修理,若是抱病在家,皇帝会派太医日日给他请脉,不怀好意的政敌也轮番来访。 他根本没有机会用。 再者?,这法子风险也大…… 刘听玄重?重?叹一口气,不禁在心中为徐应白可惜。 “多谢陈太医,”刘听玄道,“我会转告吾友的。” 陈岁点了?点头,匆忙将医书塞回?去,道:“若是你朋友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来找我便是。” 刘听玄点了?点头,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刘听玄脚步一转,急急忙忙找梅永去了?。 “你说这死皇帝和贵妃到底是什?么意思?” 坐在梅永处的刘听玄狠狠喝了?一口茶。 “贵妃名为宋柳柳,”梅永皱着眉道,“当年?与焦悟宁一同?入的东宫。” “宋家与焦家是大姓,是大晋最出名的世家,两家互相倾轧争权夺利是寻常事。” “如今宋贵妃有孕,”梅永摇了?摇头,“宋家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拉拢皇帝身边人的机会,自然会向你示好。” “可这皇帝无权无势,拉拢他有什?么用?” “他如今受困于齐王处,难道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吗?” 在离扶风郡十分遥远的军营内,魏珩看?着世家的虬结的图解,有些不解地问。 徐应白轻轻摇了?摇头。 “纸糊的皇帝,那也是皇帝,”徐应白温声道,“自晋以后,皇权即便落没,也从未被真正的取代过。” “大晋世家繁多,但?这些世家能够做大,也是皇帝给的权力与支持,如果一个世家做得太大,皇帝暂时?没法去除他,自然会去扶持另外的世家,予以抗衡,让他们没有办法继续强大,拥有实力颠覆皇权,这就是制衡。” “说到底,他们都是借了?帝王的势。” 徐应白缓慢道:“齐王有篡权之心,但?他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必然要有支持他的世家,再徐徐图之——之前那沸沸扬扬的五德之论,不正是由?齐王处传出。” “这些世家里面?,焦家便是其中之一,因为焦家的皇后如今在我们这里,宋家的那位贵妃又怀有身孕,他必不能眼?睁睁看?着宋家坐大,自然要找大树倚靠。而宋家识时?务者?为俊杰,自然也不会落下这个攀附齐王的机会。” “但?又因宋家的姑娘已经怀了?皇帝的孩子……咳咳……”徐应白捂着嘴咳嗽,“那他自然不会只将宝压齐王身上?。 “我们的兵马打的是清君侧,迎天子的名号,依照他们的想法,若是我们赢了?,皇帝自然会接回?皇后重?回?长安,继续坐他的帝位。所以,他们也要拉拢皇帝,俘获帝心。若是他们再大点胆子,还会和长安两王暗中示好。” “几方压宝,”徐应白神色温和,“总有一方能压赢。” “来日你为帝王,”徐应白淡淡道,“一定要分清,谁是谄媚示好借你势的小人,谁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臣子。” “分清楚了?,才能更好的用他们办事。” 魏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与此?同?时?,营帐门口孟凡探了?个头过来,得到徐应白许可才蹑手蹑脚进来了?门,把刚熬好的一碗药悄无声息地放在徐应白手边。 徐应白拿起药碗,轻抿了?一口。 药汁苦而烫,徐应白舌根发麻,整张脸都因此?皱了?起来。 这几日的汤药每天熬三碗,一碗比一碗苦。 他在孟凡和魏珩殷切的眼?光下勉为其难地把药分了?几次喝完,被苦得不行,一喝干净就将那药碗一推,揣手坐在了?椅子上?。 唉…… 徐应白轻叹一口气,轻轻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有些想念那吃不完的蜜饯“了?。 卜算 晋朝国?史记载, 大晋开明三年?八月,雍州混战彻底爆发。 微妙的平衡,终究要被各怀野心的兵马打破。 一时间人心惶惶。 三路兵马一共打了三个月, 以不死不休的势头咬死对方不肯松口。徐应白带着兵马连克云阳、新丰、同官几个重镇, 对长安形成合围之势。 “报——” 传令兵的声音响彻按扎在长安城郊的大营。 “敌军已至富平!” “什么!” 宁王魏启明一个健步上前, 单手将那传令兵给拎起来了:“你说他们到哪了?!” “富……”传令兵的脖子被勒住,整张脸涨得通红,“富平……” 魏启明手一松,那传令兵瘫软在地,大口吸气。 富平有良田百里?, 能够给军队补充大量的粮草, 徐应白的意图看似十分?明显了。 可是?富平……离长安并不近,甚至远不如?他第一时间攻下的云阳。 肃王魏启安听到这个消息, 也是?忧心忡忡。 “如?今两方?夹击,形势对于我们极为不利。”魏启安紧盯着布防图,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何徐应白此次用兵如?此险峻。” “他攻打云阳、新丰、同官几个难啃的县, 本以为他想直入长安, 却不料他会绕道富平。” “富平……”肃王沉思一会儿, “那里?倒是?离齐王占据的扶风郡很近。” 宁王冷哼一声?:“他一向都是?诡谲的打法, 也不怕一口吃成个胖子!” 一向显得温和儒雅的宁王此时毫不掩饰对徐应白的嫌恶,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肃王不露声?色地看了宁王一眼, 并未说话…… 他可是?要感谢徐应白杀了宁王唯一的儿子……宁王都五六十岁的年?纪,死了唯一的儿子, 这个年?纪也难再有孩子了, 就?算是?登上帝位,最后也要遴选宗室子, 也难怪最后会向自己投诚。 “话虽如?此……”肃王道,“但也难得看到他如?此用兵。” 躬身在肃王旁边的刘莽突然出声?:“他应当快死了。” 他自投奔肃王之后便得了重用,肃王能攻下长安城也有他一份功劳,肃王挺赏识这个老太监,便将人带在了身边。 “快死了?”肃王的眼睛发出一阵精光,“他快死了?!” “徐应白身体一直不好……”刘莽露出一个鸡贼的笑,“老奴曾经是?太后那边的人,太后有个太医叫步思时,他给徐应白把过脉,曾告诉过老奴……徐应白脉象细微衰败,活不长的!” “若是?不劳心费力他至多能撑个一年?,若是?再这么思虑下去,是?难活过今年?春秋的,”刘莽笑容越扩越大,“可是?哪能不劳心费力呢?” 宁王和肃王在刘莽的这一番话下渐渐扫掉了脸上的忧虑。 “难怪……”肃王阴笑道,“难怪他如?此急功近利,竟然想一下子吞掉我们和齐王。” “若是?快死了,那便好办了,”肃王道,“只需死死拖住他,我看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长安两王喜滋滋地想好了对策,齐王那边却是?一片紧张。 齐王的将军幕僚都没想到徐应白不从云阳攻打长安,反而绕道打下了富平,隔着一条汉水和他们遥遥对望。 然而魏璋不知道这些?行军用兵打仗的事,他只是?待在自己的府邸里?,与后宫的一群莺莺燕燕四处玩乐。 太后焦婉已经放弃规劝魏璋提防齐王,而在庞大的世家焦家看来,这个皇帝已经废了,还不如?换一个了事。 焦家已经从宗族挑了几个人送入了齐王府,男孩一个做了齐王女?儿的丈夫,女?儿则做了齐王的侧妃,还有一双儿女?,被双双送给了齐王的儿子当男宠和妾室,用姻亲牢牢扣住了齐王的后院。 宋家也毫不示弱地送了几个人进?了齐王府,和焦家那几个人争奇斗艳。 宋柳柳这会儿正摸着肚子,靠在魏璋的肩头,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魏璋正在喝酒吃肉,一张嘴忙得不亦乐乎,还抽空亲了宋柳柳一口,宋柳柳抬手抚脸娇笑,手背在脸上抹下一面油。她笑容僵了一下,紧接着又生?动活泼地贴了过去。 坐在下首的刘听玄眼不见心不烦。 他手里?握着几根算筹,习惯性?地往上一抛,然后就?开始跟着卦象卜算。 给自己和妹妹算一卦。 再给徐应白算一卦。 最后给这死皇帝算一卦。 刘听玄一边想一边开始算。 而后他连着算出来三个大凶。 刘听玄嘴角抽了抽。 虽说自己学的都是?些?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但是?解解闷也还算不错。 就?是?这一次略有些?惊悚了。 刘听玄咽了口唾沫,把那几根算筹收起来,抬头往魏璋那里?看,只见这死皇帝抱着宋柳柳在喝酒,另一边,一个婢女?端了一盘葡萄,往魏璋那里?送。 刘听玄跟在皇帝和宋柳柳身后久了,也认得这婢女?,这姑娘是?宋柳柳宫里?的,似乎是?叫春花。 魏璋捻了颗葡萄扔进?嘴里?面,眼睛一下子被那小?婢女?吸引住了。 这春花布衣荆钗,脸上未涂粉黛,却也别有一番风情?,端的是?一副清丽好颜色。 魏璋觉得这侍女?与身边脂粉气浓重的一群宠妃极为不同。 宋柳柳长眉倒竖,立刻抱住了魏璋的手臂,对春花道:“葡萄放这,退下吧。” “不必退下!” 魏璋不悦地瞪了一眼宋柳柳,宋柳柳神情?难看了一瞬,撒娇一般往魏璋怀里?蹭:“怎么,陛下有臣妾还不够吗?” 春花此时肩膀开始发抖。 “怎么,朕挑女?人,”魏璋不满地将宋柳柳推远,“还要你同意么?” “这不是?怕……再像上次一样,”宋柳柳伸手去勾魏璋的腰带,“上次陛下从臣妾这带走一个婢女?,不是?不愉快么……” “那是?她不懂皇恩浩荡!”魏璋想到此事就?怒气冲冲,“朕宠幸她,那是?天大的福气,她竟然敢违逆朕,咬伤朕的手!” “若不是?查不到她的族亲,”魏璋咬牙道,“朕必定要诛她九族!” “不过,朕砍了她四肢,拔了她的舌头做成人彘,就?是?可惜被徐应白那个多事的发现了,给了她一个痛快……”魏璋站起身用手拍了拍春花的脸,“你应当不会这样吧。” 春花抖如?糠筛,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往下掉:“奴婢……奴婢自然不敢……皇恩浩荡……奴婢感激、感激……” 她被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刘听玄有些?可怜她。 这姑娘,看着也就?和她妹妹一般大。 顶多十八九岁。 思及此,刘听玄跨步上前大声?道:“陛下不可啊!” “微臣刚刚给陛下卜卦,”刘听玄煞有介事道,“卦象说陛下需得止欲,不然对身体大有损伤!欲气太重,还会损伤贵妃娘娘腹中龙子!望陛下三思啊!” 魏璋拧眉:“你这卦没算错?” 刘听玄一边讨好微笑,一边暗暗给宋柳柳送了一个眼神,宋柳柳立刻知会,抱着魏璋的手臂道:“臣妾近来确实是?觉得有些?胸闷气短……恐怕也是?欲气太重,陛下就?当为了皇儿忍忍吧,等皇儿生?了,臣妾为陛下选妃,陛下的点滴都珍贵无比,怎能委屈陛下宠幸一个不入流的小?婢女?,若是?生?出像七王爷那种杂种怎么办?” 一段话哄得魏璋舒展眉目,龙颜大悦。 “还是?爱妃说得对,”魏璋捏了捏宋柳柳的脸,把宋柳柳抱起准备离开,“朕这就?带爱妃回去好好宠爱一番。” 宋柳柳大松一口气,给了那还跪着的春花一个眼神,让她快走。 春花连忙站起身,逃似地离开了。 刘听玄也放下心来,他捏了捏布袋子里?的算筹,也走了出去。 等到夜晚,刘听玄随便把自己洗了洗,准备入睡,窗棱却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刘听玄连忙起身,把窗子打开,只见那叫春花的婢女?站在窗子外面,手里?拿着个并不便宜的珠钗。 “今日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春花道,“奴婢无以为报,这是?之前贵妃赏给奴婢的,是?奴婢最值钱的东西了,希望大人不要嫌弃。” 刘听玄摆摆手道:“不用谢,我见你可怜,又与我妹妹年?纪相仿,就?出手相救罢了。” 春花十分?感激:“大人的妹妹必定也是?同大人一样善良之人,会有福报的。” “不如?大人就?收下这珠钗,”春花小?心翼翼地将钗子递过去,“赠予小?姐。” 刘听玄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也已经很久没见她了,我们自小?分?别,已经数年?未见,我只知道她十二三岁就?进?了宫,但是?一直没能找到她。” “宫中危险,”刘听玄忧心忡忡,“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春花也是?叹了口气,抬头说:“是?啊……这宫里?头,天天有人死……就?好像陛下今天说的那个姑娘,她叫秋月,是?奴婢的好友,我们一同服侍贵妃娘娘……却不料……” 她的话语在彻底看清刘听玄的脸时戛然而止。 他们这些?婢女?,平日里?都不敢抬头看人,怕冲撞贵人丢了性?命,可是?今夜太晚,两个人又说了挺久的话,春花也就?没再那么警惕。 她大惊失色地看着刘听玄。 刘听玄有些?疑惑,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不……不是?,”春花磕巴了一下,“大人……您同我那位好友……长得……” “长得有几分?像!” 刘听玄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第二日,富平。 暗卫送来的信工工整整放在徐应白的桌子上,徐应白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等到第三封,才?摸到刘听玄连夜让飞鸽送过来的信。 那信上只有一句话,字迹潦草无比,言辞却无比激烈。 他要知道自己的妹妹到底在哪。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睛在信纸上停留了一会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咳咳——” 那咳嗽声?一下比一下大,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 他艰难抬手用绣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血无声?无息地将白布晕红。 魏珩十分?担忧地给他拍背。 那纸条飘到了孟凡脚边,孟凡把纸捡起来,看了上面的内容一眼,一瞬间头皮发麻。 约摸过了半刻钟,徐应白终于缓了过来,眼尾一片濡湿绯红。 “主子,”孟凡将纸条放回到桌面上,“要不要告诉他?” “说吧,”徐应白低声?道,“不可能瞒着刘听玄一辈子的。” “正好你要去扶风郡,”徐应白让魏珩拿出一个小?布包,“就?将这个交给他吧。” 孟凡接过那布包捏了捏,有很硬的小?块,也有粉末,应当是?骸骨。 他应了一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徐应白安静地垂下眼眸,将那张纸条捡起,对准了手上的火折子。 那张纸条很快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回信 不一会儿, 暗卫端了一碗药进来。 魏珩已经在一旁处理一些军政事务,徐应白现在病得不轻,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来处理?所有事情, 只能逐渐将一些军政要务让渡给十五岁的魏珩处理?。 有时候, 连一些极为重要的批示, 都是由魏珩来代笔。 好在魏珩天资聪颖,并不需要徐应白费多少心神。 战事危险,谢静微和玄清子被徐应白强硬地留在了?后?方的定襄郡,不允许跟着他去前线,因此此时的营帐安静得厉害, 只剩魏珩狼毫落在纸页的细微声响。 徐应白勉强喝完一碗药, 额头上?冒了?点细汗。 他又?拿起一封信,这次是李毅那边寄过来的。 李毅的字写得很粗狂, 人却挺细心,十分细致地描写了?如?今他们行军至何处, 又?打探到了?哪些消息。 徐应白展开李毅的信纸,忽然有一小张纸从里?面掉出?来, 徐应白愣了?一下, 伸手?将那被叠成小豆腐片的信纸捡起来。 信纸那一小块地方露出?点字迹, 徐应白深深看了?那字一眼, 悄无声息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没急着打开那信纸, 而是先将李毅送来的信认认真真看完了?。 等看完李毅的信, 他才伸手?去够那小信纸。 信纸被他缓慢展开,与自己?有几分像的字迹出?现在眼前。 是付凌疑的信。 自从徐应白不再?允许暗卫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付凌疑之后?, 付凌疑对于徐应白如?今怎么?样皆是两眼一抹黑。 但他在军营, 条件之艰苦难以想象,两地联络的信鸽也?极其珍贵, 没有给付凌疑用?来寄家书的道理?,便只能求着李毅寄送军机时,给他的信留个位置。 因而他每一次用?的信纸都不大,字也?不敢写太多,一是怕字写小了?或是糊了?徐应白看着麻烦,二是怕延误李毅把军机送过去。 但是徐应白很少回信。 即便回了?,也?是和付凌疑一样夹在军机中送回,信中只有寥寥几句,叫付凌疑保重身体。 他喝完药或是发病的时候没力气?提笔,却又?不愿意魏珩帮自己?写,等有了?气?力自己?动笔写了?,也?不愿写太多,担心付凌疑看了?信看出?什么?端倪来。 索性就不怎么?写了?。 迄今为止,他只回过付凌疑两次信。 但徐应白收到信时也?会想……久久盼不到回信,付凌疑应当会失望的吧。 徐应白琥珀色的剔透眼眸微微一动。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如?果能再?见到,再?道歉吧。 付凌疑的信很简洁,一句话交代了?他现在何处,身任何职,紧接着就是大段的问话和嘱咐。 “有好好吃药吗?” “最近睡得好吗?” “若是头疼就叫军医来给你按穴,不要强撑。” “药再?苦也?要喝,千万不要偷偷把药倒掉,过几日我想办法给你寄点蜜饯去。” ………… 最后?,付凌疑写写划划,涂黑了?好几个字,徐应白看了?看那露出?的边角和字数,觉得像是肉麻的情诗。估计那头的付凌疑也?被麻出?了?鸡皮疙瘩,将那诗给涂掉了?,反而工工整整写了?十个字。 “我很想你,等我回去找你。” 整封信都没有问徐应白为什么?总是不回信,也?没有让徐应白写信给他。 徐应白沉默着看了?那一串字一会儿,缓慢地收拢五指又?放开,而后?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轻轻将那封信给折了?回去。 他从袖袋里?面拿出?来一个荷包,将那折好的信纸给放了?进?去。 魏珩看着徐应白的动作?,顿了?一会儿问:“老师……这次要回给他信吗?” 徐应白静静坐了?一会儿,道:“不回。” 魏珩抿了?抿唇,忍不住道:“老师,这是他第十一封……,况且,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真的不回了?吗?” 徐应白手?握成拳抵着唇,低低咳嗽了?几声,他神色很淡,眼眸自然而然地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自家老师并没有说话,魏珩捏了?捏手?里?的笔杆,也?不再?言语。 老师向来说一不二,看来这次也?不会寄信了?。 但很快,魏珩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新的军机又?从富平大营一路八百里?加急送回李毅处。 传信兵骑着马风尘仆仆赶回来,将手?中的信奉给李毅。 付凌疑站在李毅身前,眼睛倏然亮了?一下。 李毅一边拆信,一边对付凌疑那不值钱的样子简直没眼看:“……我说你是不是有病,一到时候就杵在我这……” 付凌疑不说话,也?没反驳李毅,只是如?狼盯猎物一般紧盯着李毅手?里?的信封。 李毅把漆印打开,从里?面抽出?来几张纸,他粗略看了?一下:“好像没有太尉……” 付凌疑的目光有些焦灼。 “还是没有……”付凌疑低下头,“他是不是病……” 话音未落,李毅猛地从那几张信纸里?面抽出?张被卷起来的纸条,“这呢!” 付凌疑箭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李毅手?中接过那一小张纸条。 他颤颤巍巍地将那信展开,乌黑的瞳眸映着点白——那是信纸的颜色。 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安好勿念,吾亦思君。” 他也?在想我。 付凌疑的目光仿佛被烫了?一下,狼狈地从那张信纸上?收了?回来,他将信纸小心的收拢在手?心,嘴唇有些哆嗦地想凑过去。 然后?他又?猛地惊醒,与自己?的手?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端正地站好,把手?心里?的信小心的收进?自己?的胸襟内。 李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末了?道:“拿了?信就快滚回去。” 付凌疑很快滚了?。 他还要回校场训兵。 外面的天很蓝,十月秋高气?爽,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到冬至了?。 与此同时,孟凡渡过汉水,来到了?扶风郡。他辗转好几处,费尽心思靠近了?齐王练兵的地方,拿到了?徐应白嘱咐自己?要拿到的东西?。 等完成好自己?的任务,已经是夜晚。 月儿尖尖爬上?云端,孟凡好不容易躲过巡查的卫队,来到了?刘听玄的住处。 刘听玄憔悴得不像话,两眼深深地凹陷下去,手?里?紧紧握着几根算筹,孟凡翻过窗子进?来的时候,他甚至毫无反应,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转了?转眼珠子,机械道:“孟大侠?” 孟凡下意识点了?点了?头。 刘听玄又?转了?转眼珠子,紧接着,他猛地站起身冲过来,狠狠揪住孟凡的衣领,声色俱厉,面容扭曲:“我再?问你们一遍……我妹妹到底在哪里?!!!” 算筹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孟凡眼里?有隐痛闪过,似乎不忍回忆……他摸出?那个小布袋塞到了?刘听玄手?里?,低声道:“……对不住……她在这里?。” 刘听玄下意识捏了?捏塞在手?里?的小布袋,里?面装着硬块与粉末,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瘫坐在了?地上?。 机会 衣领子骤然被人放开, 孟凡惯性往后退了两步。 刘听玄仓皇失措地打开那小布袋,里面的确是骸骨与粉末。 他定定地看了这些遗骸半晌儿。 “我不信!”他猛地站起来,语气凶狠, “你凭什么说这是我妹妹!” “有名牒……”孟凡道, “她生在?碧溪, 兄长在?她幼时被拐走,后来家中父母俱亡,她也?被人牙子拐去卖了,最后又入官府为奴。” 孟凡一边说一边将自己怀里面藏着的名牒拿出来,刚冒个头?, 刘听玄就?扑过?来把名牒抢走打开了。 他像走投无路的赌徒一般凶狠而无助,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主子找到她时……她已?经?被做成了人彘,不能说话, 也?听不见,只能用眼睛示意和祈求主子杀了她……”孟凡深深吸了一口气, “主子……主子便也?照做了,刀磨得很快……” 说到这里, 孟凡没?有再说下去。 “滚……” 刘听玄低声道。 “什么?” 刘听玄的声音太低, 孟凡一时没?有听清, 不由得问?了一句。 “我让你滚!!!”刘听玄崩溃地喊到, “你们都是骗子!!!她没?有死!!!” “我要杀了他!”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话, 一副疯子的模样。 “你别冲动!”孟凡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狗皇帝会?有报应的, 你不要冲动,主子会?给你报仇……” “我说了她没?有死!” 刘听玄状若癫狂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胡乱地撕扯着,嘴里喃喃低语着一些奇怪的话,孟凡不忍心?再看下去,干脆利落地上前,横掌劈在?了刘听玄后脑。 刘听玄动作一顿,轰然倒在?了地上。 孟凡把他挪到了床上,深深叹了一口气,他还要回富平,不能停留在?这里太久。 更何况,齐王的巡防卫遍布整个扶风郡,他能进到刘听玄的住处已?经?是费了大力?气,现在?不走,待会?儿若是巡防卫例行来此检查,就?走不了了。 走前孟凡将那?小布袋捡起来放在?刘听玄手边,打开窗子利落地翻了出去。 希望……明日?他醒过?来,孟凡暗暗想?,能冷静下来吧。 为了以防万一,孟凡又按照徐应白的吩咐,辗转至梅永处,将刘听玄的事情告诉告诉了梅永,以防出事。 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巡查的巡防卫和路过?的侍女看见蓬头?垢面的刘听玄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的房里跑了出来。 他状若疯癫,朝着空无一物的天空振臂高呼,又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跌坐在?了地上。 巡防卫惊异不已?,连忙上前想?要将这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给扶起来,却不料刘听玄猛然起了身,对着前来扶他的巡防卫竖起了食指。 “嘘,”他笑着对巡防卫道,“我在?给陛下占卜呢。” 巡防卫怔愣一会?儿,刘听玄大笑着转了身,眼泪流了满脸。 他握着自己袖袋里面藏着的削尖的算筹,朝着皇帝的住处而去。 刚到门口,守卫拦下他,严肃道:“刘大人,例行检查,请勿见怪。” 刘听玄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展开了自己的手臂,任由守卫搜身。 守卫没?搜出什么所以然来,只从刘听玄身上搜出几根他随身携带的算筹,便也?不再搜查,让刘听玄进去了。 正厅内,魏璋搂着妃子的腰,不耐烦地听着太后焦婉的训话,梅永坐在?下首喝茶,眼观鼻鼻观心?,并不说话。 魏璋与世家矛盾久矣,只待一个火折子就?能烧起来。 偏偏太后又是世家出身。 眼见魏璋越来越烦躁的神色,梅永放下茶杯,悄无声息地看向他们。 陈岁和步思时也?在?这里,正在?给几位妃子轮流请平安脉。 刘听玄默不作声地进了正厅。 他是钦天监,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没?有人会?质疑他来到这里。 然而魏璋此时正烦着,见了刘听玄进门,当即如蒙大赦:“刘爱卿,你来得正好?。” 紧接着,他又大惊失色道:“爱卿啊,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刘听玄此时确实是憔悴不堪,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若不是身上还穿着官服,简直与大街上的乞丐无异。 “微臣……”他温良地笑着,“微臣昨日?夜观天象,发现了一件有关陛下的大事,微臣窥视天机,这才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魏璋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天象?” 刘听玄哑着嗓子跪在?地上:“此乃天机,不可?泄露给其他人,臣斗胆请陛下下来,臣用算筹演示给您看。” “有什么天机不能当众说出来?”一旁的太后焦婉不悦道,“陛下一天到晚就?是看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么?把他给本宫请出去!” 魏璋冷笑了一声:“朕是皇帝,朕还没?说话呢!母后怎么专替朕做决定?!” 焦婉的表情就?像吃了只苍蝇,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魏璋一眼,甩袖转身,眼不见为净。 魏璋纡尊降贵地下了主坐,朝着刘听玄走了过?去。 刘听玄恭敬地跪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削尖的算筹,他的心?狂跳着,一下比一下激烈。 他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这根算筹刺不到魏璋的要害,那?么他不仅要赔掉性命,还撼动不了魏璋半分?。 一双鞋子停在?刘听玄面前,魏璋高高在?上的声音传下来:“爱卿,现在?可?以演示了吧。” 他话音刚落,刘听玄突然暴起,猩红的双眼死死瞪着魏璋,攥着算筹的手快如闪电,朝着魏璋的要害刺过?去! 四周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和高喊“护驾”的声音,梅永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魏璋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慌乱后退时踩到了自己的衣摆,踉跄着往地上倒去,摇晃的冠冕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见刘听玄狰狞的面容。 “陛下遮眼!” 千钧一发之际,步思时掏出自己怀里面的熟石灰朝着刘听玄脸上招呼过?去! 熟石灰入眼,刘听玄发出一声惨叫,手里的算筹掉在?地上。 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双眼,一边狂放的笑着:“狗皇帝!今日?我收不了你,来日?自有人收你!” 匆忙进来的侍卫制住了刘听玄,他一边挣扎,一边朝着魏璋喊到:“世家憎你,诸王野心?勃勃,早晚要换了你!!焦家!宋家!都投奔齐王了!你快活不了多久了!!!” “不信你去问?问?你母后……焦家把谁悄悄嫁给了齐王和齐王世子啊?” 还在?慌乱爬行的魏璋猛地转头?,看向焦婉。 焦婉脸色一变:“胡言乱语!把他给本宫押出去,即刻处死!!” 而刘听玄挣扎的力?道越发大,几名侍卫都摁不住他,他一脚踹开了一名侍卫,以不死不休的架势又朝魏璋的方向扑过?去! 魏璋惨叫一声,而刘听玄却突然不动了,他迟滞了片刻,轰然倒地。 陈岁站在?刘听玄身后,手里拿着几根针。 一根长长的银针扎在?刘听玄的后脖颈上。 有胆子大的侍卫上前一探,狠狠松了一口气:“陛下,他死了!” “抬出去!”魏璋大声喊道,“扔到乱葬岗去!” 梅永和陈岁对视一眼,陈岁慢吞吞地将自己的银针收起来,看着刘听玄叹了一口气。 而此时,孟凡和一同行动的两名暗卫已?经?连夜渡过?汉水,回到富平有两个时辰了。 他们将带回来的铸箭图纸摆在?徐应白面前。 “能做吗?”徐应白波澜不惊地抬眼,看向负责铸造兵器的工匠。 工匠朝徐应白磕了头?:“能倒是能……就?是……” “就?是什么?”徐应白耐心?地问?。 “就?是可?能做不到完全一样,”工匠比划了一下,“不过?将军放心?,□□成像是绝对没?问?题的。” 徐应白温和道:“□□成像就?足够了,去做吧。” 工匠领命退下,魏珩抱着书卷账本进来,也?看到了徐应白桌面上的图纸,他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轻声问?:“老师怎么想?要这个?” “有用处,”徐应白缓慢地揉搓着自己苍白的指节,“到时你就?知道了。” 魏珩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他将怀里沉甸甸的书与卷轴放到桌子上,动作略微大了一些,一直被藏在?怀里面的令牌顺势掉了下来。 魏珩连忙蹲下身,想?将那?块令牌捡起来,不料徐应白比他更快一些,指尖一动,那?枚令牌就?被他握在?手中。 这牌子徐应白再熟悉不过?。 暗卫的令牌制式是他亲手所画,再命工匠做出来的,令牌正面刻的是徐府,背面刻的是鹤纹,四周纹着漆黑而繁复的花纹,令牌底下缀着一黑色的穗子。 除此之外,付凌疑还有一枚总令,刻着位首两个字,但是他已?经?进到军营,那?枚总令现在?是孟凡代领。 黑色的穗子在?魏珩眼前摇晃,魏珩有些不知所措地揉了揉衣角:“老师。” “你哪里来的令牌。”徐应白将令牌摆在?桌子上,声音很温和,“谁给你的?” 魏珩:“…………” 他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最后小声又老实地回答道:“是付凌疑……他用这枚令牌,换走了老师给我的玉佩。” 魏珩语气有些委屈。 他一觉睡醒,老师给的玉佩就?不见了。 徐应白闻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换?莫不是他强买强卖的。” “也?不算……”魏珩摇了摇脑袋,决定给付凌疑说两句好?话,“他也?是在?意老师,不愿意老师的东西落到别人的手里面。” 徐应白叹息一声,用指尖摩擦着那?枚令牌的纹路。 “如今也?算物归原主,”魏珩道,“老师替他收着吧,我如今也?不用靠令牌才能去找老师了。” 徐应白温和的目光落在?那?令牌上,他指尖点在?那?个“徐”字上面,温声说:“也?好?。” 等到傍晚,徐应白和魏珩总算处理好?大半事务,魏珩去给徐应白拿饭食,营帐内便只剩下徐应白一个人。 营帐内东西算是很简洁,徐应白脸色因为累到而有些苍白,他将那?块令牌和那?堆付凌疑寄过?来的信放在?了一起,用一个小盒子装了起来。 他知道付凌疑一向很喜欢捡走自己身边或是身上的小玩意儿,徐应白记得之前还在?长安,他误入付凌疑的住处,曾经?看见一抽屉鸡零狗碎的东西,几乎都是自己不要了随手扔掉或是不在?意的东西。 就?连后来行军,也?要带上徐应白换掉的旧发带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顺走的帕子。 只是徐应白没?想?到付凌疑连自己送给小孩子的玉佩都要想?办法换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那?块令牌,无声地叹了口气。 营帐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动静,徐应白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急匆匆进门的暗卫。 徐应白眼皮一跳,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何事?!” 暗卫半跪在?地:“主子,扶风仰啸堂传过?来的消息,刘听玄刺杀皇帝未果,被就?地处决……扔在?乱葬岗了。” 弯弓 徐应白的脸色顿时更加苍白, 他身形晃了晃,差一点就要栽倒,他单手撑住了桌子?的边角。 那暗卫见徐应白脸色不好, 立刻急道:“主子?莫急, 仰啸堂那边来的消息, 说是已经偷偷将他带回去了,人并没有死!” “只是……”暗卫欲言又止,最后轻声道,“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来信说是熟石灰入眼,没能及时处理, 将眼睛烧坏了。” 徐应白喉头一哽, 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扶着?桌椅坐回了椅子?上, 静静地盯着?虚空半晌儿,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让仰啸堂好?生照料, ”徐应白哑着?嗓子?道,“等到时机成熟带他离开扶风郡。” 暗卫点了点头, 轻轻撤出了营帐。 外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星子?隐约显现, 徐应白走到营帐门口, 看?见山头处弯月显现。 再?过二十余日, 就要到冬至了。 徐应白记得自己上辈子?是在中秋死的, 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而这一世?, 他有惊无险地过了中秋, 但似乎也活不过二十五岁了。 微风拂过徐应白的面容,他在这短暂的平静之中合上眼皮, 静静地思索着?,这一世?,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去呢? 可惜没有人能告诉他确切的结果。 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宁王和肃王拖着?兵马,将战线拉得极长,和玄甲卫耗时间?,明显就是想?耗死自己。 齐王对帝位已经有觊觎之心,世?家也向?齐王倒戈,他必须要齐王坐不上这个帝位。 徐应白睁开眼睛,因为连日休息不足,他眼白处泛着?让人看?了觉得触目惊心的红血丝。 他回到营帐之中,提笔在纸张上书写,最后又唤来暗卫,让他将信寄送到梅永手上。 信送到梅永手上的那个晚上,徐应白举兵渡河,从汉水两处因为崎岖难进而守卫稀少的地方侵入扶风郡! 宁王和肃王大喜过望,立刻派兵马遥遥观望,想?要演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战争彻底爆发,扶风郡乱作一团,达官显贵正在收拾金银细软准备奔逃,齐王姜严冷着?脸指挥军队抵抗来势汹汹的玄甲卫。 灯火幽微,梅永一字一句读完徐应白的信件,收起自己手上所有关于世?家与齐王勾结的证据,在深夜进了帝王的居所。 梅永跪在蒲团上,将手上的东西呈给魏璋。 在刘听玄之事后,魏璋就一直疑神?疑鬼,他逼问了太后焦婉和贵妃宋柳柳许多次,却一直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他又不敢去问齐王,毕竟寄人篱下,又无兵马与之抗衡,他知道齐王想?要捏死他,就和捏死一致蚂蚁一样?简单, 帝位的摇摇欲坠让魏璋既愤怒又胆怯。 愤怒的是那么多人想?要篡夺那把?属于他的龙椅,胆怯的是害怕有人真的能成功把?拉下。 没有帝王的权势地位和滔天的财富,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魏璋急不可耐地拿起梅永呈给他的证据。 亲王与世?家勾结的腌臜事一桩桩一件件展露在魏璋面前。 里?面竟有一条是两日后,就要杀了魏璋,拟造圣旨了让齐王登基了。 庞大的势力早就暗中虬结,在利益面前,皇帝是谁并不重要。 齐王早已等不及了,这样?的事情,越拖久就越不利,何况徐应白的大军已然压境,必须早下定数,只要圣旨白纸黑字,魏璋禅位,攻守就会易势,倒时就不是徐应白清君侧剿叛军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帝王,而徐应白,才是那个违逆天命的叛逆。 “荒谬!”魏璋咬着?牙道,“他们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要治他们谋反的大罪!” “陛下……您能怎么治呢?” 梅永抬起头看?向?他。 魏璋顿时一噎。 是啊,他能怎么治这些人的罪呢?他如今是寄人篱下的傀儡皇帝,毫无实权。 他必须要拿回他的权势,才有底气?给这些乱臣贼子?治罪! 现在还有谁能支持他……连他的母后都是世?家的人,他还能怎么办呢。 远处篝火摇晃,喊杀声震天,魏璋因为酒色浸淫的浑浊双眼被火光映出贪婪而又得意的光。 “徐应白……”魏璋道,“朕还有一个好?臣子?徐应白……他答应过父皇要好?好?辅佐朕的,他这次也是来接朕的,他还要清君侧呢,这些乱臣贼子?,朕要利用徐应白把?他们统统砍了!!!” “朕的皇后!朕的皇子?!都在他的定襄郡那,”魏璋哈哈大笑,“他一定会把?朕带走的!” 梅永无波无澜地看?着?皇帝在廊外振臂一呼,发出放肆的大笑。 “可是陛下,徐应白没有那么快能攻下扶风郡。” 魏璋的大笑戛然而止。 另一边,玄甲卫猛攻扶风郡,鏖战自清晨又至清晨,徐应白勒着?缰绳,千军万马自他身侧而动,阵型千变万化,如同密密麻麻却又整序有素的群蜂,嚣张而又强硬地向?扶风城城楼压去。 等到下午,黑云压城,狂风四起。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徐应白竟然在秋日的冷雨里?面感觉到了一股久违的暖意。 他病得很?重,已经很?久没有从自己身上察觉到温度,更多的时候,那双苍白的手,指节比铁还要冷硬。 连这次上战场,都是吃了许多药才能撑这么久。 厚重的雨滴压着?徐应白漆黑的眼睫,他紧了紧自己的唇,并不顾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冯安山快活地挥舞着?手中的偃月刀,四周血肉横飞,跟随在他身后的士兵士气?高涨,以摧枯拉朽之势荡平面前的敌军。 “开道!别让太尉沾了血!”冯安山高呼道,“杀他奶奶个熊!” “杀!杀!杀!” 狼烟遍地,暴雨倾盆,草木沙石皆染深色又被大雨冲走,复又染上,红色的水流冲刷着?戈壁,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场景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了。 “主子?!”孟凡骑着?马上前,一剑砍断袭来的箭,“东南方向?!” 徐应白微微抬眉,往东南方向?看?去。 离战场有一段距离的东南方,一个身穿布衣的熟悉身影正骑着?马朝着?他们过来。 他畏畏缩缩地趴在马上,身边是同样?骑着?马的梅永和两名亲卫随行。 城墙上的姜严也发现了偷偷逃出去的人。 他定睛一看?,登时大怒:“来人!把?他追回来!不能让他落在徐应白的手里?面!” “避着?点!”姜严又喊,“不要伤到他!” 若是皇帝在战场上因他而死,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魏璋一见自己出逃的计谋败露,立刻紧张起来,死死拽着?缰绳不敢松手,然而祸不单行,紧追不舍的十三卫有一人使红缨枪,一下子?戳进了马屁股里?面! 马匹嘶吼发狂,魏璋怕得惨叫起来,被马匹甩在了地上,连忙连滚带爬的爬起来,朝着?徐应白跑过去。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被雨点带起来的泥打了满身,头发黏在脸上,一点儿体面样?也不见了。 徐应白古井无波地看?着?魏璋。 魏璋身后,那急切的十三卫已经要扑过来了! 魏璋一边惨叫着?,一边飞速往徐应白那边跑:“徐卿救我!我是你哥哥啊!!你救我!我给你亲王的位置!给你泼天的财富!” 徐应白眉眼微微一动,他拿起一根有玄甲卫标志的长箭,然后朝孟凡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弓。” 孟凡“啊?”了一声,没想?到自家主子?要自己来,但还是连忙将自己挂在鞍马上的长弓拿出来递给了徐应白。 徐应白修长而细弱的手指牢牢握住了长弓,铁箭搭在了弓弦上面。 厚重的雨幕里?面,他眼底倒映着?发足狂奔的魏璋和他身后穷追不舍的士兵。 飞扬的雨点打在他那张苍白而无暇的面庞上。 他轻轻一松手,铁箭割破大雨与风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千军万马! 魏璋身后一名十三卫应声倒地,胸口插着?那支突如其来的铁箭。 魏璋眼角余光朝身后看?了一眼,大喜过望,更加卖力地朝着?徐应白和玄甲卫的方向?跑过去! 剩下的十三卫依旧穷追不舍,他们弯弓搭箭,准备射断魏璋一条腿再?说。 反正只要把?活人带回去就好?! 而徐应白此?时搭上了第二支箭。 铁箭已经不是玄甲卫的样?式,而是齐王十三卫特制的铁箭样?式。 雨下得极厚,徐应白透过盛大的雨帘,看?着?魏璋满心欢喜地朝自己跑过来。 手上锋利的箭尖对准了魏璋的脖颈。 徐应白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江河之上,那时风声长啸穿过江面,带来了无数冰冷的铁箭。 冰凉的箭簇穿过自己的胸口,箭杆一半没入心脏,血滴滴答答掉在甲板上,他踉跄着?翻倒入江河,坠入一片可怖的黑暗里?面。 然后天光又一瞬间?大亮,校场上,长风卷起徐应白的发梢,付凌疑贴在他的身后,掌心包裹着?他的手背,带着?他去熟悉手上的弓箭。 “握住这里?。”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说:“这里?是最省力的地方。” 而后付凌疑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而又极尽温柔与认真地说:“然后紧盯你的猎物,手不要抖,稍微压低一点,很?好?。” 大雨打在轻甲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付凌疑握着?手的熟悉感觉又重新落到徐应白的手上。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魏璋,如画的眉目落下一片雨中的水光。 恩怨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他放开了拉满弓弦的手,千钧一发之间?,箭矢如流星一般划过雨幕! 魏璋那狂奔的身形狠狠一顿! 那枚箭矢穿透了他的喉咙,尾羽就在他的眼前。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着?徐应白看?过去。 最后一眼,他只见到一个模糊的,白色的身影,就颓然倒在了泥地里?。 晋朝史上最昏庸的皇帝之一,终于窝囊地死在了一片混乱的雨幕中。 80-90 相思 魏璋的死引发了轩然大波。 他的尸体成了争夺的对象, 最后被玄甲卫成功抢回了军营。 他被十三卫箭杀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逐鹿中原的几支势力,齐王百口莫辩,他毫无证据证明不是自己杀的, 徐应白手中却有魏璋的尸体和那要了魏璋性?命的凶器。 消息最先传到定襄郡。 皇后焦悟宁以凤印代国玺, 尊七皇子魏珩为新?皇, 魏珩又立刻昭告天下?,将焦悟宁的孩子立为太?子,尊焦悟宁为皇太?后。 焦家因此立刻倒戈向徐应白一边,带了一群府军在城内与齐王姜严分庭抗礼。 扶风城的城门就这样在焦家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被撞开。 齐王能屈能伸,立刻准备带兵撤退回幽州。 然而, 自幽州八百里加急奔袭而来的传令兵涕泗横流, 对着齐王痛哭流涕:“王爷!有一支……有一支兵马已经在攻打幽州!!!” 这对齐王姜严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不由得抬起头往远处看去,训练有素的玄甲卫如蜂群一般压过来, 大军之中白衣轻甲的将军无比显眼。 “狗贼!”齐王忍不住破口大骂。 徐应白苍白着脸,却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冷静淡然而又势在必得的微笑。 而后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风轻云淡地往下?压。 四周的玄甲卫吼叫起来, 高呼声如浪潮从军队前锋传至军队末尾, 锋利的刀尖自徐应白身侧而过直对向外。 这是一支气势汹汹, 即将夺取胜利的军队。 齐王的十三卫一半掩护他往外逃去, 一半成了玄甲卫铁蹄下?的野鬼和俘虏。 徐应白勒马在原地看着玄甲卫向前冲锋, 迟来的疼痛终于突破了药物的压制爆发出来, 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徐应白身形微微一顿,手背凸起青筋。他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微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 满口的血腥涌上来, 徐应白有一阵犯恶心,眼前的千军万马, 耳边的高声呼号一瞬间?变得遥远又无测。 又在下?一刻变得清晰无比。 激战正酣,这个?时?候,徐应白自知不能露出一点异样。 主帅这个?时?候不见了,军心要从哪里找? 铁锈味的鲜血被徐应白硬生生咽下?去,那苍白枯槁的唇边溢出的血线被他飞快地用手擦掉。 飞速跳着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腔来,无尽的冷爬上徐应白的脊背。 他死?死?勒住缰绳,孟凡察觉到不对,紧张道:“主子。” 徐应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鲜血就会漫出来。 孟凡担忧地看着徐应白,嗫嚅了一下?想?开口,但看到徐应白冷硬的神?情,又讪讪闭上了嘴。 战事从清晨一直打到傍晚,扶风郡终于被完全?收复。 也?最终完成了对长安的包围。 徐应白骑着马进了城。 马匹摇晃,徐应白眼前有些发黑,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对打赢的大军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后背的衣裳是什?么?时?候被冷汗完全?打湿,又被萧瑟的秋风吹干。 整饬好的军队训练有素地就地休息,徐应白勒着缰绳往营帐那边走。 他已经力竭,渐渐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忽然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两声急切的呼喊。 “老师!” “主子!” 两声呼唤重叠在一起,徐应白恍惚了一瞬,才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和难以抑制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孟凡飞身上前,赶在徐应白倒下?之前把徐应白接住了,魏珩焦急地半跪在徐应白身边:“老师……老师!!!” 少?年的呼喊堪堪唤回徐应白半分清明,他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在魏珩脸上扫了一下?,又很?快因为刻骨的疼痛而涣散开来。 紧接着,徐应白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将苍白的皮肤和白色的衣袍全?部濡湿染红。 魏珩慌张地站起来,对着周边的暗卫喊道:“去找太?医!快去找太?医!!!” 孟凡不敢再耽搁,立刻把徐应白带进了营帐里面。 没过多久,陈岁被几个?暗卫架进了营帐里面。 徐应白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任由魏珩怎么?呼唤都没再动过,陈岁快速将自己的药箱放下?,上前两步给徐应白把脉。 他眉头紧锁地探了半刻钟的脉,紧接着掏出自己的针,往徐应白身上几个?大穴刺下?去。 徐应白的身体因此剧烈地颤抖着,孟凡和几名?暗卫赶紧按住了他的四肢,方便陈岁施针,而后不久,徐应白一口黑血喷在了被子上面。 他发出几声低低的,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陈岁扎完针,掏出纸笔写了张方子,递给一旁的暗卫,让他们赶紧去抓药煎药。 那煎好的药汤魏珩和孟凡都一开始喂不进去,到后来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硬灌进了徐应白的嘴里。 一直折腾到半夜,徐应白的终于不再咳血。等到了四更天时?,外头风吹云散,星子和月亮冒了头,徐应白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营帐里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敢睡,在营帐里面守着他。 魏珩见徐应白醒了,眼眶顿时?红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扶着徐应白地肩膀,让徐应白坐起来。 陈岁又上前去给徐应白把脉,等号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脉象细弱得快要探不到了。 徐应白全?身无力而酸痛,冷得发抖,魏珩摸到他的肩膀都被冰得打颤,赶紧捞起狐裘披在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一边拉住狐裘一角,一边看着陈岁,脸上的神?情平静至极。 陈岁忍不住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陈太?医……咳咳,”徐应白顿了顿,捂着嘴咳嗽着,肋骨都被震得生疼,“不必避讳……” 他勾起嘴角又放下?,很?轻地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岁欲言又止。 没等他开口,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轻微地动了动,声音很?温和,像是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也?是……都这样了,也?确实……咳咳活不了多久了。” “老师!”魏珩扯住他的衣袖,嗓音发颤,“别这样……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徐应白勉力抬起手,擦掉了魏珩眼角的泪水,小声说:“……都要、咳咳、当皇帝了,怎么?和静……静微一样爱哭了。” 魏珩被这么?一说,更憋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另一边,陈岁默默地看着徐应白:“大人,若能伐骨洗髓,或许还能挣一线生机。”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陈岁,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陈岁嗫嚅了一下?,也?没说出口,显然他也?没想?到,刘听玄口中的“朋友”会是徐应白。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条件,想?要伐骨洗髓简直难上加难。 行军路上去哪里找那么?多药材,又去哪里找那么?多高明的大夫? 更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进军长安了,战场上一瞬之间?万象变化,哪里能耽搁那么?久? “用药吧,”徐应白淡淡道,“如果用最猛的药,我?能撑多久?” “大人,”陈岁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开口道,“您已是强弩之末,单纯用药除了减轻痛苦以外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徐应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这简直是最坏的结果。 “按现今的状况,若不伐骨洗髓,”陈岁接着道,“大人好生养着,约莫能撑一两个?月。” “至于确切时?日,”陈岁惭愧道,“我?学艺不精,还不到能诊出确切时?日的地步。” 没想?到,徐应白闻言居然轻轻弯起了眼角。 他笑得很?温和,唇瓣上枯槁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一两个?月啊……打个?对折吧,”徐应白温声道,“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再见一面吧。” 魏珩和一众暗卫顿时?无言,有暗卫悄悄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抹眼睛。 他们都知道徐应白话中的意思。 魏珩吸了吸鼻子,抬手恶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扬起一个?难看的笑,也?不知是在安慰谁:“会的……老师,一定会再见的。” 远在万里之外的幽州城,付凌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眼望向天边遥远的明月,大风层层叠叠,厚重的黑紫暗云渐渐遮住那清淡的月光。 付凌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慌。 他忍不住用左手抚上右手的手腕,那上面扣着一根没有任何配饰的普通红绳。 这么?一动,他身上的伤口皲裂开来,肩膀那里一道深深的砍伤血肉模糊,军医包扎得太?急,并不仔细,绷带被血洇透,隐约能看见白骨。 但付凌疑却不得疼,那根红绳跟麻沸散似的,短暂地让他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 大军徐徐进城,幽州留守的官员向他们呈上降书。 这些官员们战战兢兢,两股战战地将大军迎进了幽州城。 付凌疑勒着缰绳,又看向天边,月亮已经被完全?遮住了。 他忧心忡忡地转过了头,乌黑的眼眸压着一团难以言喻的慌张。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幽州。”付凌疑问身前的李毅。 他升迁很?快,因为杀人足够凶狠,又识文断字会兵法,如今已经是李毅的副官。 “过两日吧,兵马需要休整,之后还得收拾齐王的兵马,”李毅将降书抛起又接住,眉头一挑,没个?正形样,“怎么?,你又想?你家太?尉了?” 付凌疑紧紧盯着手上的红绳:“……嗯……” “我?……”付凌疑眼眸昏暗,压抑着心底的不安,哑着嗓子道,“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下雪 可是付凌疑不能去见徐应白。 遥远的路途和未结束的战争拖慢了他?的脚步。 他?走不了。 大军攻下幽州一番休整之后迅速南下, 一路急行军往渭水赶去,堵死齐王逃亡的道路,不给他割据一方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在半途就找到了齐王的主力, 李毅悍然出兵, 对着齐王就是穷追猛打。 与此同时, 徐应白带着的玄甲卫已经完成了对长安的全部?包围,兵马分七路围攻长安。 冷然的秋风下,叶永宁轻甲在?身,长/枪在?手,带领一路兵马离开定襄城, 城楼上, 叶永仪和焦悟宁给他?们送行。 叶永宁回身摆手告别,转头就策马带着大军离开。 十七被焦悟宁抱在?怀里, 好奇地看着千军万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幼子无知,她还?太小, 不懂得?此时此刻地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抱着她的母亲会红着眼眶。她用牙床啃着自己的手指, 见众人都不说话?, 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到, 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婴孩嘹亮的哭声并没有传到叶永宁那里, 她耳边是呼呼风声, 带着她赶赴战场。 七支兵马对长安的合围, 其势之凶悍让人咋舌。 徐应白因为日益颓败的身体没能再上战场,只能待在?后方调兵遣将。 战事打了快二十日, 舆图上长安城门几次易帜, 争夺异常地激烈。 传令兵一个接着一个狂奔进营帐,又一个接着一个从营帐狂奔而?出。 “报——叶将军夺下安化?门!!!” “报——通化?门求援!!!” “报——明德门已被冯将军攻陷!!!” ………… 战报被传令兵一次又一次传进大营, 每一次都能看见徐应白稳稳地坐在?舆图前面?。他?冷静而?认真地听完传令兵的带来的消息,根据战报一次又一次地分析军情,调整作战计划。 他?的冷静和淡然让所?有人都心安,因此战场上瞬息的输赢和城门反复失去又反复夺回的城门没有打击到玄甲卫的信心,反而?越战越勇。 城内,肃王和宁王顶着巨大的压力守着长安的十二道门。 他?们没想到徐应白能和他?们耗那么久。 徐应白占有长安周围的城池,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而?长安通路被徐应白四面?切断,成了一座孤城。 战事本来就消耗巨大,在?这样的状况下,长安的补给已经消耗殆尽。 肃王烦躁地看着面?前的舆图,最后忍不住把躲在?角落里的刘莽揪出来,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他?要死了吗?!你?不是说他?中了血千夜吗?!他?为什么还?活着!!!” 刘莽佝偻着腰:“奴婢发誓!奴婢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肃王:“千真万确?那他?为什么还?这么活蹦乱跳地来攻打我们!” 他?眯了眯眼:“你?莫不是在?骗我们!” 刘莽大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劈!!!” 他?话?音刚落,浑身脏灰,伤痕累累的传令兵踉跄着跑进了大营,刚一开口就摔在?了地上,后背插着四五根铁箭。 “嗬呃……朱雀门……被攻陷,”传令兵张口就是鲜血,“敌军……已进朱雀……朱雀大街……快——” 他?话?没说完,头就一歪,彻底断了气。 在?他?断气的那一刻,长安城内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 千万铁蹄已进长安! 乌压压的士兵后面?,徐应白在?万众瞩目下骑着马进了朱雀门。 “传令,投降不杀,”徐应白语气冷肃,眉目含霜,“若有抵抗,杀无赦——” “若能斩杀宁、肃二王者?,赏百金,提供线索者?,免罪赏十金。” “传令——” 千人呼万人喊,呼号震天。 玄甲卫嘶吼着传递徐应白的命令,声浪从中间传至外?围,声势浩大地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北府兵和骠骑军已经无力再抵抗,只能四下奔逃。 宁王和肃王趁乱想要逃出长安,他?们换上了平民的装束,装上了自己的财物就分道扬镳,飞奔出逃。 刘莽一瘸一拐地走在?他?们身后,刚才肃王一气之下打瘸了他?一条腿。 他?满怀恨意地看着他?们两?个逃跑的方向,耳边传来玄甲卫洪亮的喊声。 刘莽阴恻恻地咬了咬牙,突然扔掉手里的拐杖,坐在?地上指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宁王和肃王跑了!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往那儿?跑了!!!” 负责搜查的玄甲卫训练有素地分了两?路狂追而?去! 刘莽瘫坐在?地上,看见远处的肃王被一名玄甲卫飞身压在?了地上,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然而?不一会儿?,刘莽猖狂的笑声就像鸡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停住了。 一双黑靴停在?他?前面?。 刘莽从下往上看过去,在?看清来人全脸时,全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魏珩穿着一身轻甲,剔透而?毫无波澜地目光看着刘莽。 他?神情殊无笑意,嘴角却?扬起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十分有礼地看着刘莽:“真巧啊,这也能遇见。刘大人,好久不见,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刘莽慌张地往后面?挪动身子,魏珩身后的几名士兵已经在?魏珩的示意下越向刘莽。 魏珩淡淡地转过了身,带着其余人继续追击。 他?的身后,传来刘莽惊天动地的惨叫和求饶声。 长安城内的战斗从凌晨到夜晚,至深夜方才结束。 城内烽火狼烟,哀嚎遍地,整休完毕的兵马在?各路将军的带领下打扫战场和追击残余。 徐应白终于得?了一丝半点的空闲。 他?在?深夜走上长安宫城前往宣政殿的三千级台阶。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只是脱下了身上的轻甲。轻甲下的白衣被战火与狼烟染得?灰扑扑的,衣服上到处是血迹,不知道是玄甲卫的,还?是敌军的。 总归二者?都有,只是多和少的区别罢了。 徐应白缓慢地踏上淌着血的石阶,血点溅在?衣服上。 他?记得?,二十岁那年?,他?不顾阻拦从玄妙观离开,一步一步走下几千级台阶,从山顶走到山脚,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孤身一人来到长安。 然后走上了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途。 现在?,他?终于走到尽头了。 边疆已定,诸王已清,朝廷已肃,世家也元气大伤……之后的一切,会在?其他?人的带领下逐渐好起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下意识抬首看向天际。 天空似乎变得?很亮,云层越积越厚,徐应白几乎觉得?自己伸手就能够到天际。 而?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无数片雪花自空中飘落,掩盖了战火与斑斑血迹。 徐应白的肩头落了一层浅浅的白雪。 而?落在?他?手心的雪片,竟然没有融化?,完好无损地躺着。 “下雪了……” 徐应白看着掌心的一片雪喃喃自语。 他?这才想起来,这日是冬至,也是他?和付凌疑的生辰。 徐应白勉强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想起付凌疑的来信,信里面?写,等我回来。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涣散。 前世今生……徐应白觉得?自己其实愧对很多人,有很多很多遗憾。 将他?养大的师父玄清子,他?不能尽孝;他?收的小徒弟谢静微,他?没有尽师父之责;视他?为老师,实则是他?弟弟的魏珩,他?没有尽兄弟之谊…… 还?有付凌疑……付凌疑…… 徐应白抿了抿嘴,只剩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碾碎自己手掌中的雪,转身看向遥远的人间。 从长安宫城最高的地方极目远望,能够俯瞰整个城池,还?能望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近处的长安城内与城外?燃着星星点点的,涌动火把,远处乌黑的山峦层层重叠,连接着隐约泛白的天际。 徐应白收回了目光,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冰冷僵硬的手脚和凝滞的心跳让徐应白眼前阵阵发黑。 而?后温热的液体自喉中涌出,落在?衣襟和雪地上,徐应白的身体如同一片轻薄的雪花,被初冬的风缓缓吹向地面?。 而?此时,刚刚追击完齐王余部?的付凌疑带兵回营。 再有几天,他?就能顺着渭水,迅速回到长安,去见徐应白。 他?下了马,右眼皮不详地跳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手上绑着的红绳,却?仍然觉得?喘不过气。 不远处,一位老翁牵着自己的孙女,一番左顾右盼之后,颤颤巍巍走到付凌疑面?前,向他?讨要一些米粮。 付凌疑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干粮袋,将自己的干粮分了一大半给这对爷孙。 老翁感?激地向付凌疑道谢,从身上掏出一块玉:“我是前两?年?……从安西逃难过来的,最近好几个月没吃饱饭了,我身上就剩着这个了,将军收下吧,就当做答谢了!” “不……”付凌疑已经开口拒绝,可是在?看到那块玉时,目光倏然一顿,到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一块红白相?间的玉,上面?系着一根十分粗糙的红绳子。 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玉。 然后付凌疑不顾老翁的劝阻胡乱从自己身上摸出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塞给了老翁和他?牵着的孙女,颤抖着接下了那枚玉。 玉佩触手升温,滑入掌心的那刻,付凌疑的心仿佛被铁箭撞开一般,撕裂般地疼。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不见 倒下?去的时候, 徐应白其实还有些聊胜于无的意识。 周遭一片兵荒马乱,暗卫惊慌的喊声和魏珩惊惧的高呼响起来,时远时近, 听?不真切。 徐应白艰难地动了动染血的手指, 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榨干。 他陷入了?昏迷中。 脸颊边流下的温热血液将?雪融化。 魏珩跌跌撞撞跪在徐应白身?边, 一边对着孟凡一行喊道:“去叫太?医!” 而后他颤抖着手去探徐应白的鼻息,在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半口气,然后又在下?一瞬猛地提起来。 徐应白毫无意识,胸膛却剧烈地起伏颤动,深色的血从口中涌出。 魏珩握住徐应白的手, 那指节冷硬得像冻死?在风雪中的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孟凡, 孟凡同样惊慌失措,两个?人连忙将?徐应白带进宣政殿, 又立刻吩咐人去寻炭火。 不过半刻钟,陈岁匆匆忙忙来到了?宣政殿, 跪地为徐应白把脉。 寒冷的初雪下?,陈岁额头?沁出了?冷汗。 陈岁一遍一遍探徐应白的脉, 一旁的药童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为他展开装着针的布袋。 陈岁捏起一根长针, 眼睛瞪大如铜铃, 小心又迅速地朝着徐应白身?上一处命穴刺过去。 徐应白颤动了?一下?, 被这一针短暂地刺回了?自己的意识, 剧痛从穴位向四周展开,他被疼痛聚拢的目光触到宣政殿华美的殿顶。 没等周围人高兴, 徐应白的目光又迅速溃散开来。 接下?来的三天, 陈岁给?徐应白扎了?无数次针,开了?十几?个?药方。 起初徐应白还会因为疼痛睁开眼睛, 还能吞咽下?药汤,到后来,他彻彻底底失去了?意识,无论陈岁的针扎得有多深,无论那些药是烫还是苦,他都?再也没有给?出过反应。 若不是他身?上由微弱呼吸带起来的星点起伏证明他仍旧活着,所有人见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 陈岁对此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深思熟虑,翻遍太?医院剩下?的医术之后,决定要为徐应白伐骨洗髓。 而糟糕的是,战争后的长安百废待兴,皇宫内不知多少人逃难离开,之前跟随魏璋前往齐王处的几?名老太?医也因为战乱死?的死?逃的逃,不见踪影,步思时也是其中一位,现今整个?太?医院只剩下?陈岁和几?名年?轻的太?医。 也就是说,这场仗,只有陈岁一个?人打了?。 天色昏暗,这几?日一直在下?雪,陈岁小心的将?徐应白满是针眼的手放回榻上,转头?对魏珩道:“陛下?,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魏珩红着眼看徐应白,咬了?咬牙。 他还没有行登基大礼,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帝王,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已经从殿下?变成了?陛下?。 “都?准备好了?,”魏珩说,“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陈岁道:“多谢陛下?,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宣政殿的偏殿,几?名被层层筛选出来的侍女?太?监和几?名暗卫一同布置宫室。 为了?震慑残余的叛逆,也稳定军心民心,徐应白病重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起来,就连还在定襄郡的玄清子?和谢静微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些被选进来的侍女?和太?监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甚至还有人以为自己是要去侍奉新皇。 各式各样的名贵药材被送进来,暗卫起了?火炉,准备烧药浴所用的药汤。 陈岁正在给?徐应白施伐骨洗髓前的最后一次针,封住几?处大穴以保住徐应白的心脉。 与此同时,长安朱雀门,巡逻守卫的士兵看见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白雪被马蹄带起,有人单骑疾驰而来! 待到城门处,那匹飞速疾驰的骏马被来人硬生生拉住缰绳,前蹄高高举起,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 “来者何人!”巡防卫谨慎非常,高声喊道。 “益州军都?尉付凌疑,”来人身?穿一身?灰扑扑沾染着血迹的衣裳,一边开口,一边将?手上将?文碟扔过去,沙哑着嗓子?喊道,“请求入城!!!” 巡防卫仔细查看完文牒,朝上一摆手,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付凌疑一扯缰绳,纵马入朱雀大街! 长安满目疮痍,付凌疑在徐府停下?,下?马的时候差点栽倒在地。 他在李毅帐前跪了?半个?晚上,终于?让李毅松口同意他离开大军先行回长安,他不眠不休的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滴米未沾,滴水未进,身?上的伤口在劳顿颠簸之下?又全部撕裂,把那一身?衣裳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付凌疑哆嗦着冻紫的唇,随地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面,抬手敲着徐府的门。 “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在付凌疑布满疮口的手下?响起。 半刻钟后,陈旧的府门被打开,付凌疑抬眼看过去,李筷子?和刘管家站在门口,欣喜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主子?呢?”李筷子?担忧张望着付凌疑身?后,“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话音才落,付凌疑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没有回来,徐应白没有回来。 巨大的恐慌顺着脊骨往上爬,付凌疑喉咙仿佛被刀割了?一般,发出怪异的声响。 他如游魂般后退了?几?步,然后疯了?一般朝着皇宫冲过去。 飞雪满地,付凌疑死?死?攥着手里面的玉佩,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天不遂人愿,才进皇宫门口,那匹骏马嘶鸣一声,瘫倒在地,活活累死?了?。 付凌疑被马重重掼在地上,额头?磕到了?没有清理干净的石块,殷红的血滑落下?来。 他恍惚而疯狂地往宣政殿跑过去。 付凌疑记不清自己到底跌了?多少次跤,爬上那几?千层的台阶时,他脸上的血都?冻住了?。 但他要去找徐应白,他爬也要爬回徐应白身?边。 与此同时,徐应白被送往宣政殿的偏殿。 孟凡带着暗卫在偏殿附近巡逻,以防不测。 而就在偏殿朱红色的大门彻底闭合的同时,外头?风雪大作,孟凡眼角余光随意一瞥,忽然愣住了?。 被白雪覆盖下?的长阶上,立着一个?身?形摇晃,步履蹒跚而踉跄的人影。 “头?儿?!”孟凡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益州军不是还有七八天才回来吗? 他飞快地朝付凌疑那跑过去,等看清付凌疑现下?的模样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从来没见过付凌疑狼狈成这个?样子?。 付凌疑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孟凡,乌黑的瞳眸映着飞雪,嗓音沙哑失色:“徐应白呢?” 闻言孟凡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神色难辨,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作答。 付凌疑死?死?盯着孟凡,眼神阴翳而癫狂,如同一只即将?暴起的狼。 然而他的语气却平静至极:“我问你,他人在哪里?” 孟凡被看得下?意识后退两步,艰难地开了?口:“头?儿,你先听?我说,主子?他……他刚刚……” 要怎么说,说徐应白重病缠身?,很快就要伐骨洗髓,生死?不明? 孟凡说不出口。 在死?寂的沉默里面,付凌疑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孟凡身?后的那群暗卫,他们守在宣政殿偏殿,偏殿朱红的大门紧闭着。 下?一瞬,付凌疑发足狂奔,疯了?一般往那扇门冲过去!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衣裳的颜色越洇越深,孟凡猛地反应过来付凌疑身?上有伤,脚上甚至都?没穿鞋。 “头?儿!”孟凡被这一幕吓得肝胆欲碎,对着那群暗卫喊道,“按住头?儿!快!” 暗卫们立刻手忙脚乱冲过去拦住付凌疑。 但他们都?没料到,都?这样了?,付凌疑挣扎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觑,暗卫们五六个?人一齐上阵,用尽全力才勉强把浑身?是伤的付凌疑按进了?雪地里面。 雪地很凉,付凌疑挣脱了?一只手,四根手指费力地按上偏殿的第一层长阶。 他竭力仰起头?,眼眶通红,目光触到那扇已经关闭的门。 他不甘地看着,乌黑的眼睛里面泛起一阵水光。 就差一点……如果再快一点…… 而门内似乎传来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 付凌疑全身?颤抖,挣扎着往前靠了?一点,而后他感觉后脊一痛,眼前一阵发黑,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暗,成了?一连串灰黑色的模糊影子?。 然后他的头?砸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识。 孟凡手里拿着一根针,心有余悸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付凌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抬起头?,担忧地看向偏殿。 偏殿内,陈岁满头?大汗地给?徐应白施针,热气蒸腾的药浴将?徐应白苍白的皮肤烫得通红。 每一根针扎下?,他都?会发出痛苦的闷哼,而后就会有黑血从他唇边溢出来。 一旁的药童会用干净的布巾将?那些黑血给?擦掉。 热水被那些血染上了?深色,侍女?们来来回回将?水换掉。 伐骨洗髓的疼痛让徐应白的意识时断时续,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可言的场景在他眼前闪过,仿佛人将?死?之时走马观花的幻觉。 殿内,刘听?玄抽出最后一根针,对准徐应白最后一处命穴,谨慎而缓慢地往下?扎,等针入了?十之二三,刘听?玄微微用力,将?针一下?子?推至一半。 “嗬——” 一声闷哼响起,徐应白疼得昂起头?,腰背弓起,而后又迅速脱力,软绵绵地往下?滑。 耳边似乎又传过来声嘶力竭,凄厉痛苦的哭喊声。 “徐应白……徐应白!!!” “你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忽然,一个?恬静而温柔的女?声响起来,“阿娘以后叫你应白好不好?” 应白(1) 这是正德十三年的秋日。 还未满五岁的徐应白趴在徐美人的床边, 眨巴着剔透的琥珀色眼眸,拉着徐美人?的手问:“阿娘要好起来了吗?” 他戴着小?道帽,眉间点一颗朱砂, 手里拿着一只徐美人刚刚编好的草蝴蝶, 看起来玉雪可爱, 不过因为先天不足,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也不如平常的普通小孩看起来结实。 徐美人?半倚在床头,她消瘦而苍白,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 她认真的看着徐应白的眼睛, 眼底有化不开的哀伤。 她的性命已经快走到尽头,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很快就?会闭上眼睛,长?眠不起。 但?她不能这样和徐应白说。 “阿娘也不知道, ”徐美人?伸手揉了揉徐应白的脑袋,撒了一个谎, “大?概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徐应白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等阿娘好了, 就?可以吃小?点心了。” 徐美人?无声地笑笑, 从枕头里面拿出?一块绑着红绳的, 红白相间的玉。 “嘉陵有娱神节, ”徐美人?说, “这是小?时候娱神节的巫祝送给阿娘的,说是能保平安。” 她将玉佩系在徐应白的腰间。 “阿娘把它留给你, ”徐美人?的声音越发虚弱, “希望它能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徐应白懵懂地看着徐美人?,徐美人?又揉揉他的脑袋, 轻声说:“应白以后要听师父的话?,要做一个好人?。” 说完,徐美人?的仿佛困倦了,缓缓将头靠在枕上。 “阿娘是不是困了,”徐应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小?声道,“我给阿娘唱曲儿,哄阿娘睡觉。” 徐美人?静静地看着徐应白,点了点头。 垂髫小?儿稚嫩的嗓音传过来,徐美人?渐渐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佯装睡着,实则悄悄看着徐应白的状况。 唱着唱着,小?孩就?累了,趴手边摇头晃脑地睡着了。 睡梦里,徐应白恍恍惚惚地听见娘亲的声音。 “辽远,”徐美人?说,“应白就?交给你和观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从梦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在母亲的房间,而是在师父玄清子的寝房里面。他赤着脚下了床,从出?生后就?一直没剪的乌黑长?发乌溜溜垂到脚踝。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跑出?了玄清子的寝房,期间还被长?长?的衣摆给拌了一跤,跌跌撞撞往徐美人?的住处赶过去。 等到了,他探头往里面望,徐美人?的住处空无一人?,梁上悬挂着洁白的绸布。 “阿娘,”小?孩的声音很委屈,“阿娘去哪了?”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徐应白转过头,看见了玄清子。 青年逆光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师父,”徐应白小?声问,“阿娘去哪里了?” 玄清子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是徐应白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分?别。 玄清子本想瞒着他久些,但?徐应白实在是太过早慧,没过两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他抱着母亲的牌位死活不松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清子和道观里面的师兄弟、师姐妹焦头烂额地哄了两三个时辰都没哄好, 最后竟然硬生生哭到晕了过去。 把道观所有人?都吓得够呛,急急忙忙背着他下山找大?夫。 他自母胎出?生就?身体不好,道观里面又几?乎没有过这么小?的孩子,因而大?家都宠着护着,极尽小?心,生怕他生病。 小?时候娇气的性子就?是这么被养起来的。 而自徐美人?去世后,又因为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小?徐应白变得很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玄清子没办法,只能整夜整夜地守着,生怕人?厥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有一次,徐应白发现自己师父不睡觉守着他,自那?以后,徐应白晚上哭就?不出?声了,疼了就?咬着被角或是手指,无声无息地呜咽着。 玄清子发现之后心疼得要命,拍着徐应白的背安慰,结果?惹得孩子委屈起来,一整晚呜呜地哭,差点又厥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正德十?三年的冬至日,徐应白满了五岁。 那?时他身体终于好了一些,玄清子背他下山买生辰礼。 这是徐应白第一次下山,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外头罩着一件雪白的连帽披风,整个靠在玄清子宽厚的背上,好奇地看着市镇里形形色色的大?人?小?孩。 玄清子给他买了一大?串糖葫芦,他咬着糖壳和玄清子坐在了一个卖饺子的小?摊子旁边,因为有些怕人?,又怕走丢,躲在玄清子腿边,死死抓着玄清子的衣角不肯松手。 卖饺子的摊贩生意不太好,愁眉苦脸地数着钱币,他们有三个儿女,哥哥叫大?虎,身材像个小?牛犊,弟弟叫二虎,瘦得像个麻杆,妹妹叫绿水,扎着两个小?辫,三个人?穿着破旧的棉袄,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手里面的糖葫芦。 徐应白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三兄妹那?渴盼的眼神,把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给那?叫绿水的妹妹,乖巧道:“我吃不下了,给你们吃。” 绿水眼睛发亮地把糖葫芦接过来,咯咯笑着道谢:“谢谢小?哥哥!” 孩子之间的情义?建立起来很简单,徐应白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玄妙观里面只有他一个小?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龄人?,第一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几?个人?乱七八糟地玩了一下午。 自母亲去世,徐应白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玩了半天,三兄妹才知道今天是徐应白的生辰,他们摸遍身上破旧不合身的棉袄,也没摸出?像样的生辰礼,他们尴尬地笑笑,有些羡慕地看着徐应白干净厚实的衣裳。 他一看就?是被养得极好的富贵家小?孩。 最后是绿水捡了几?根杂草,给徐应白编了一个草环戴在头上。 徐应白开开心心地摸着头上的草环,给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个拥抱。 而后徐应白悄悄将自己厚实的连帽披风脱下来,摆在店里面的角落。 他觉得自己的衣裳绿水大?概能穿上。 “等春天夏天你再来找我们玩,”临近分?别时,大?虎笑着说,“我带你下河摸鱼。” “你们会一直在这里吗?”徐应白有些困了,揉着眼睛问,“我怕我找不到你们。” 大?虎沉默了一会儿:“应该吧,我们明年春天再见,你记得来。” 承诺就?此许下。 回程路上,玄清子还捡了两个乞讨的女娃娃。 姐姐叫叶永仪,妹妹叫叶永宁。 两姐妹也在道观住下,平日里在道观做些洒扫活,偶尔会看见玄清子焦头烂额地照顾或是哄徐应白。 两姐妹因此认定这小?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娇气包,还给徐应白取小?名叫“娇娇”。 幼时的徐应白缺少?玩伴,想和这俩姐妹玩,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 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靠近叶永宁,结果?半大?女娃掐着腰道:“不行,你就?是个娇娇,我可不敢和你玩。” 徐应白瞪圆眼睛:“我不是娇娇!” “你还不是啊,”叶永宁扶额道,“你就?是一小?娇气包啊,天天要人?哄。” “我不是娇气包!” “诶——”叶永宁来劲了,正想和徐应白争个高低,脑袋就?挨了一下,一转头就?见叶永仪如临大?敌地喊道:“你闭嘴。” 话?音刚落,徐应白哇地一声哭了,抽抽搭搭抹眼泪:“我不是娇气包!” 两姐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人?。 哄了半天,勉强忽悠徐应白信了“娇娇”是个夸人?的称呼。 到后来,整个道观都这么叫徐应白。 一天到晚,道观里面“娇娇”个不停,连老观主都一脸慈爱地摸着徐应白的脑袋叫娇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徐应白因为身体不好被关了一整个冬日,终于等来了花草盛开的春天。 他拉扯着玄清子的衣袖一晚上,终于让玄清子松口带他下山。 市镇同以前一样热闹,徐应白如飞鸟入林,快活地在街道穿梭。 他走到记忆中大?虎家摆着的摊子,却没有看见熟悉的饺子摊。 饺子摊换成了卖糖人?的老伯。 徐应白踌躇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上前:“老伯伯好。”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看他,不耐烦道:“干什么?” “这里……”徐应白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小?声问,“这里的饺子摊呢?” “饺子摊?”老伯嗤笑了一声,“你说带着三个孩子的那?对夫妇?那?店早开不起来了!前个月被官家逼交商税,带着孩子跳冰湖里,全家都死了!” 徐应白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你买不买糖人??”老伯横眉竖眼,“不买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那?一天,玄清子抱着徐应白回道观。 “大?虎骗人?,”徐应白把脑袋窝在玄清子肩膀,“他说要带我摸鱼的。” 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一边抹眼睛,一边看向四周。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许多骨瘦如柴的乞丐在沿街乞讨,生机盎然的郊外生着青青草地和姹紫嫣红的鲜花,里面掩盖着在冬日里冻死而成的森森白骨。 兽鸟生食腐肉,尸骨无人?掩埋。 徐应白通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终于不再哭了。 应白(2) 正德十七年与十八年, 连年大旱。 那时徐应白十岁,已经不见幼时十分爱哭的?样子,变得沉静而懂事。 他在玄清子的教导下读书、练剑, 进步飞快。 但灾年影响颇大, 道观已经难养人, 许多道士都借故下山,回到了尘世之中。 玄清子为了道观的?生死存亡,决定?回本家一趟。 他本家是江夏郡大族谢氏,家底还算深厚,若是能回去取些粮草, 也算能解道观燃眉之急。 只是玄妙观离江夏郡极遥远, 玄清子若是徒步而去,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月时间。 他本想将徐应白留在?道观, 由老观主照看,却不料徐应白最后钻了道观人手不足的?空子, 跟着他下了山。 十岁的?小少年跟在?自?己师父身后,再一次看到了极其残忍的?景象。 流民遍地, 饿殍遍野已经是寻常。 野兽生食腐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一次, 他们夜宿于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 徐应白半夜被肉香味勾醒, 揉着眼睛走到庙宇门口, 看见几?个?骨瘦如柴的?男女对着一口锅眼冒绿光。 旁边的?野地荒草里面, 静静地躺着两?具干瘦且七零八落的?尸体。 有一具甚至还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一股凉意爬上徐应白的?后背,他感到一阵恶心?, 踉跄着退后, 踩到了一根干枯的?枝丫。 脆弱的?木头在?静谧的?深夜发出?震耳欲聋的?咯吱声,那几?个?人猛地朝徐应白的?方向看过来, 浑浊的?眼发出?一阵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美味。 周围死寂了一瞬,他们大喊着,疯了一般朝徐应白扑过来。然后下一刻,徐应白被玄清子狠狠拽回来,当机立断从破庙的?一个?缺口逃了出?去。 奔逃途中,徐应白忍不住回过头,看见那几?个?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腐肉,吞进嘴里。 然而等到他们进了市镇,徐应白又?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他咬着嘴里面冷硬的?馒头,看到对面的?酒楼灯火辉煌,达官显贵坐着马车到那,极尽享乐之事,吃珍馐佳肴,听丝竹弦乐,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酒楼的?小二将一筷未动的?粮食倒进泔水桶里面。 他们走了一个?来回,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又?从江夏郡回到了玄妙观,徐应白性子变得更加安静。 “师父,”他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玄清子重重叹了一口气:“师父……师父也不知道……”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应白抿了抿嘴,开口道:“师父,我想再去外面看看。” 玄清子闻言沉默着看徐应白。 十二岁,徐应白再次与玄清子出?了道观。 这一次,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晋朝的?疆域行走,他们去了江南,去了幽州,去了长安,他们远达嘉峪关?,甚至还到了安西?郡。 而到达嘉峪关?的?那一天,突厥骑兵骚扰百姓,一番混乱之下,徐应白和玄清子走散了。 徐应白只能一个?人摸索着向前走去。 他身上的?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抢走,发簪,外衣,还有装着几?十枚铜币的?钱袋子都没能幸免,唯一一件留下的?,是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行进路上,他会遇见一些路过的?好心?流民,分给他从沙地里挖出?来的?草根,无?家可归的?孤儿与他共饮一壶染着泥沙的?、苦涩的?水,见他衣衫单薄,几?个?人分别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用麻草串在?一起,给徐应白做外衣。 夜半时分,嘉峪关?一带会变得很冷,有一次徐应白猝不及防地发了病,哆嗦着蜷缩在?断壁残垣之下,睡在?他身边,头发乱糟糟的?乞丐婆婆解下自?己脏兮兮但勉强算得上厚实的?外衫,披在?徐应白身上,抱着徐应白轻声地唱着西?北这边陌生而又?温暖的?歌谣。 就这样走了半个?多月,他终于跌跌撞撞找到了安西?的?城池。 城池外游荡着许多流民,徐应白走向城门,刚走到一半,忽然被一个?半大少年恶狠狠咬在?了手上。 那半大少年头发干枯毛躁地卷曲着,整个?人又?脏又?灰,骨瘦如柴,眼神凶狠,嘴上咬着的?力道大得很,那股尖锐的?疼痛由腕骨传过来,徐应白疼得闷哼了一声,伤处洇出?血来,染上那小混账的?嘴角。 徐应白皱着眉毛把人提溜到一边,尚显稚嫩的?面庞显出?痛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无?尽的?无?奈与悲哀。 “怎么饿得人都咬。” 徐应白想起那些生食腐肉的?流民,眉头皱得更深,他有心?想帮这个?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但摸遍全身上下,除了那块玉佩,没摸出?像样的?东西?。 而那少年在?地面上挣扎了一会儿,了无?生气地扑在?了地上。 徐应白有些担忧地上前,却不料那少年猛地暴起,一把抓下了自?己的?玉佩! 徐应白大惊失色,着急地喊:“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那半大少年腿一软,整个?人狠狠磕在?了地上,脑袋发出?清脆的?响声。 徐应白愣了一会儿,蹲下身去探这少年的?额头,烧得滚烫。 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干。 徐应白想到他一路走来见过的?死尸,又?想到儿时的?玩伴和在?安西?遇到的?流民和孤儿,低垂着眼睫,眼眸颤动。 他蹲下身,把这个?想要?抢走他玉佩的?少年背起来。 徐应白自?己这半个?多月都瘦了两?圈,现今又?是一个?先天不足,刚刚生完病的?孩子,因而尽管少年已经很轻,他背起来还是很吃力。 他踉跄着进了城,找到了医馆,却因为没有钱被拒之门外,他焦急地站着,沉默了许久,最后捏紧了自?己的?玉佩。 是母亲的?玉佩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 阿娘只给自?己留下来这一块玉佩,这是阿娘唯一的?遗物?。 而且这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个?少年姓甚名谁,是好是坏……更何况,他还想偷自?己的?玉佩。 乱世灾年死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况且大夫也说了,病得那么重,也不一定?能救得活,何必费功夫呢? 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必去救。 然而—— “大夫,你?等一等,”徐应白开了口,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嗓音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响起,“我很快就有钱了。” 玉是好玉,掌柜的?看见徐应白是个?小孩子,又?是孤身一人前来,故意压了价钱,只给了徐应白一半银钱。 徐应白知道争论无?用,他看了看掌柜的?旁边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识相地拿钱要?走。 掌柜的?看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块玉,也觉得可怜,将挂着玉佩的?红绳拿下来,放在?他的?手里。 “留个?念想吧。” 这块玉换来的?银两?救回了少年一条命。 徐应白在?医堂守了很久,给少年擦汗喂药,直到少年醒过来。 少年仰着脸,着急地问他:“你?的?玉呢?!” “当了,”徐应白勉强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悄无?声息地将一小把碎银子塞到了少年僵硬破旧的?被子里面,“这些留给你?,不要?随便咬人了。” 他们手指相碰,少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朝他眨了眨眼睛,而后立刻起身离开,走进了人群里面。 “等等!”嘈杂的?人声中传来少年声嘶力竭的?沙哑呼喊,“……你?叫什么名字?” 徐应白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萍水相逢不必问名姓,举手相救也不必求报答。 他往安西?城门走去,最后却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医堂。 这个?少年,是真真切切,自?己亲手救下的?第一个?人啊。 应白(3) 正德二十年, 为了平定沸腾的民怨,幽帝下了罪己诏,改年号为元景。 而徐应白自元景年以后, 再也?没有下山游历过。 他待在道观读经书写策论, 也?学礼乐骑射和剑术, 只是可惜身体不好,剑术骑射学到一半就生了一场大病,吓得玄清子不敢再让他学了。 于是闲暇时,徐应白就坐在书桌前练字,他的字写得极漂亮, 有时还会?被玄清子叫去抄写道经、教刚来道观的孩子练字。 那?些练字的纸张也?没扔, 被徐应白整理好,放在柜子里面 道观在灾荒过后休养生息, 渐渐回到了最初的规模,老观主在徐应白十五岁这一年驾鹤西?去, 将?道观交给了玄清子。 玄清子人缘不错,时常有江湖人来道观看望他。 等到徐应白十八岁, 玄清子回了一趟本家, 带回来一个小孩, 据说是谢氏旁支的一个孩子, 家中遭了变故, 就剩他一个人了, 本家又没有人愿意收养,玄清子干脆就把人带回了道观, 想把人收做关门?弟子, 以?后继承道观的衣钵。 结果小孩软乎乎地拜徐应白当了师父,把玄清子给气得够呛。 而就在谢静微拜师两年后, 徐应白毅然决然地下了山。 那?时他刚及冠,甚至还没来得及取字,跪在玄清子面前求玄清子让他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玄清子一改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有些激动,“说话?!” 徐应白俯首给玄清子磕了一个头:“入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玄清子倒抽一口凉气。 他是徐应白的师父,看着徐应白从出生到长大,他能不知道徐应白心中所思所想么? “不行!”玄清子愤怒地拒绝,权杖敲在地板上,“我不同?意!” “世道之?混乱,人心之?难测,”玄清子低声说,“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徐应白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着,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玄清子:“弟子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要去试试。 玄清子苦劝无果,师伯师叔们知晓了这件事,也?轮番来劝徐应白,却仍旧没有把徐应白劝动。 实在没办法?,玄清子将?徐应白关了禁闭。 徐应白在禁室里待了三天,趁禁室守卫换人的间隙,从禁室中溜了出来。 他在深夜出了禁室,除了那?根红绳,什?么都没有带走。 等出了玄妙观,他在山门?处停下,转身朝着玄妙观跪下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而至此之?后的三年,徐应白再也?没有回到玄妙观。 他下山之?后,在长安遇到梅永,被梅永举荐入朝为官。 徐应白穿着官服,第?一次踏上那?几千级台阶时,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艰难且难以?回头的道路。 他花了三年时间,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官到定襄郡的郡守,再到权倾朝野的徐太尉。 幽帝死前召他进宫,命他为顾命大臣,辅佐魏璋。 奈何魏璋是个荒谬的皇帝,扶不起来的烂泥,除了寻欢作乐,沉迷于寻找长生之?法?什?么也?不干。 而徐应白还要从他手里借势得权,只能容忍魏璋的不作为。 可魏璋实在过分,他甚至在徐应白出征时,将?妃嫔身边的一名无辜侍女做成人彘发泄取乐。 侍女的哥哥是南海真人坐下的一名小弟子,百般寻找下终于见到了被砍掉四肢,挖掉舌头,剃掉鼻子与耳朵,塞在酒坛子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妹妹,悲愤地要与魏璋同?归于尽,最后被一群侍卫按在了宫室内。 魏璋暴跳如雷要将?他一起做成人彘 他高喊道:“朕仁慈,没挖掉那?个贱人的眼睛,到你就没那?么便宜了!” 徐应白跪地为那?可怜的兄长求情,驳斥魏璋荒谬的行径,最后堪堪保下那?叫刘听玄的男人的性命。 魏璋恨恨地盯着他们,拂袖而去。 徐应白将?刘听玄送出皇宫,这位穿着白袍的假道士失去双眼,以?白纱覆盖可怖的伤处。 纱布隐约透出血色。 “谢谢你救了我,”他静静地朝向徐应白的方向,最后哑声道:“但你救不了这个该死的王朝的。” 徐应白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听玄也?沉默一会?儿?,最后道:“大人,为了这些人,不值得,快离开这里吧。” 而后他听见徐应白轻声道:“我不是为了他们。” 刘听玄闻言捏了捏手里面的算筹,朝上一抛。 “我没什?么报答您的,给您算一卦吧,”算筹清脆落地,刘听玄跪在地上摸索着,咧开嘴角道:“虽然是骗人的玩意,但是个好卦。” 他不知道徐应白此刻究竟站在哪里,于是尽力昂起头道:“时过于期,否终则泰[1],大人,会?好的。” 徐应白垂下眼皮,眼睫细微的颤动着,应了一声“好”,而后目送刘听玄离开皇宫。 他倒真希望刘听玄说的是真的。 在那?三年时间里面,徐应白击退乌厥,收拢各方势力,循序渐进地进行改革,平衡各方势力,一点一点地蚕食各诸侯王与世家庞大的势力。 他殚精竭虑,过得很苦,又因为升迁太快与雷霆手段,遭到了很多人的忌惮与憎恨。 但百姓的日子,渐渐有了些许起色,饥荒求粮的折子日渐减少,国库也?慢慢充盈。 有人敬他颂他,可也?有人恨他憎他。 徐应白第?一次遭受到刺杀的时候,是在开明三年的秋日。 那?是一个秋风萧索的深夜,徐应白在几名护卫的随同?下,从长安皇宫回徐府。途经?朱雀大街,打更人的呼号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把长剑刺破马车的车帘直直朝着徐应白的命门?过去! 徐应白躲避不及,剑尖自腰侧刺进去,寒凉的剑身让徐应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而后刺客的剑瞬间拔出,新鲜的血自伤口喷薄而出,他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失去血色。 他狼狈而踉跄地躲过第?二剑,从马车中滚下来,随行的护卫拼死向前,替他挡了几刀,而后一支铁箭割破风声,从徐应白的心口往上的部位狠狠穿过去! 那?一箭差点将?他钉在地上。 所有护卫都在这一场刺杀中丢掉了性命。 徐应白后背也?被砍了三刀,若不是曹树带着的巡防卫及时赶到,徐应白会?死在那?个秋夜里面。 因为这一场刺杀,他生了一场重?病,反复地高烧几乎将?他的血烧干。 大夫满头大汗地坐在他的床边守着为他诊脉,用刀剜去他身上的腐肉。 约摸过了半个多月,徐应白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处理未完的政务。 而魏璋趁他卧病在床,削了他大半军权和政权。 梅永来看望他,看着他苍白枯槁的神色直叹气,最后道:“长安危险,你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后出行,必须万分小心。” 徐应白勉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我的故友有一个孩子,武功很好,至少对付这些杀手毫无问题,”梅永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若你不嫌他是罪犯,可将?他从牢里面提出来随行保护。” 徐应白挑了挑锋利的长眉。 三年来,他从对朝政没有太多了解的懵懂青年成长为权倾朝野手段非常的太尉,怎么会?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知道梅永有为他考虑的部分,但更多的,是为了让他把那?位故人之?子从牢里面捞出来。 更不要说,梅永是他尊敬的长辈,也?是举荐他入朝的恩人。 徐应白将?手里的白棋放下,轻声道:“既然是梅先生举荐的,我自然是不嫌弃。” 话?虽如此,徐应白还是连夜查了梅永这个口中“武功高强”的故人之?子是何方神圣。 他看了一刻钟的卷轴案宗,咳嗽着将?纸合上。 也?是一个可怜人。 十几日后,徐应白裹着厚厚的狐裘来到了大狱。 他一边咳嗽,一边命狱卒打开牢房的门?。侍从李筷子小心地搀扶着他往里面走,他们在牢房最深处找到了这个叫付凌疑的死刑犯。 他狼狈地坐在牢房里面,乌黑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像狼一样凶狠。 他盯着徐应白一会?儿?,朝徐应白唾了一口。 “滚。” “死痨病鬼。” 徐应白挑了挑眉毛,苍白着脸看他一会?儿?,就转头看向一旁的狱卒,狱卒立刻骂骂咧咧地进了门?,一巴掌甩在了付凌疑脸上! “大胆!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 付凌疑被打得头垂往一边,吐了一口血沫,抬起头冷笑道:“知道啊,不就是朝廷的走狗吗?” 狱卒大发雷霆,又抬起手想要再扇一巴掌。 徐应白淡淡看了那?狱卒一眼,那?狱卒恶狠狠将?手放下,目光不善地瞪了付凌疑一会?儿?,识趣地退了出去。 “跟我走,”徐应白俯身薅起付凌疑的头发,迫使?付凌疑抬头看向他,语气很温和,“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想一直待在牢里面等死吧。” 付凌疑又吐了他一口唾沫,恨恨道:“走?让我为你们这群走狗办事么?那?你不如杀了我!” 徐应白松开付凌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对待这种野狼,没有好言相劝的必要了。 而后一声铮鸣,徐应白快如闪电地抽出了狱卒留在桌子上的一把长剑。 剑尖划开付凌疑脖颈处的皮,淡薄的血色漫上剑身。 付凌疑咬着牙看他。 “想死?”他静静地看着付凌疑,语气仍旧很温和:“我成全你。” “既然你不和我走,也?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大狱微弱的烛火下,徐应白的脸在明暗交织中美得惊人,“放心,我会?送付家剩下六族和你团聚的。” 四周死寂了片刻,紧接着锁链颤动的声音响彻整个牢房,付凌疑疯了一般朝着徐应白冲过去,恨不得咬断徐应白的脖子。 “卑鄙无耻!!!”付凌疑挣扎着喊到,“我早晚要杀了你!!!” “多谢夸奖,”徐应白脸白了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不过你可要快点杀,不然——” 他笑了笑,语气愈发温和:“我可就死了。” 应白(4) 付凌疑最后还是被逼和徐应白出了大?狱。 他?身上?戴着手铐和脚铐, 狼狈又憔悴地被人押出来,扔在了一辆制式普通的马车里面。 马车里面徐应白好端端地坐着,半张脸陷在狐裘那一圈柔软的白毛里面。 付凌疑恶狠狠地盯着徐应白。 在出大?狱前, 徐应白逼着他?喝了一碗水。那水里面, 有徐应白亲手倒下的药, 不用问付凌疑都知道,那是毒。 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受制于人,除了任人驱使别?无办法。 死自己没什么,可是不能连累付家另外六族。 徐应白对这道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目光不置可否。 他?又不是第一次遭人忌恨,早就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眼神。 他?看了付凌疑一眼, 在心中叹口气。 他?其实也不喜欢留一个不受控制桀骜不驯, 随时想咬断自己脖子的野狼在身边。 但是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短时间内找一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还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江湖人实力?不明, 也难以?查清底细,朝廷的人容易被安插奸细, 也易被收买…… 这么一来,这个仇恨朝廷, 武功高?强的死刑犯居然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马车转转悠悠回到了徐府。 徐应白扔给付凌疑一张紫金面具, 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 道:“戴上?。” 付凌疑屈辱地拾起?脚边的面具, 扣在了脸上?。 徐应白那冷冽清澈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放心, 你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 “你只要乖乖听我差遣, 等事情结束,我会放你走。” 至此,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边留下。 他?们两人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就算天天待在一起?,说的话也屈指可数, 尤其是付凌疑,一直用警惕又厌憎的目光看徐应白。 仿佛徐应白是什么洪水猛兽。 但他?也确实尽职尽责,想来是为了自己的那条小命,和付家另外几族的安危,因而十分兢兢业业。 徐应白并不在意付凌疑的态度,对于徐应白来说,这匹狼好用就行,至于对自己的态度,他?并没什么所谓。 付凌疑留在徐应白身边的第一个月,徐应白就挨了两次刺杀。 第一次,深夜到来的刺客行踪鬼魅,悄无声息来到还亮着灯的书房,锋利的剑尖破开?门窗,然后被蛰伏于暗处,骤然暴起?的付凌疑开?膛破肚! 鲜血溅了一地,有几滴飞洒在徐应白笔下洁白的宣纸上?,还有些许,溅到他?洁白的狐裘上?,甚至还有些许,染上?他?苍白无色的脸。 血腥气太重,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尾飞起?一片红痕。紧接着,他?抬眼看了看浑身浴血的付凌疑,面不改色地将脏血的纸张揉成?纸团,扔进纸篓里面。 而付凌疑沉默不语,拖起?刺客的尸体?简单粗暴地往外扔,然后又折回来,又悄悄掩映在角落里面,抱着刀半跪着盯徐应白看折子批折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的折子永远都批不完,金銮座上?的皇帝是不干事么?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一副下一瞬就要倒下去的病秧子样,还能强撑着要去给朝廷那些人卖命? 过?了许久,徐应白终于批完最后一份折子,他?缓慢地起?了身,脸色更加苍白。 狐裘披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显得他?更加清减消瘦。 而后徐应白走到半跪的付凌疑身前,付凌疑警惕地抬头?看着他?。 “下次做得干净点,别?溅我身上?,”徐应白语气温和,“血味太重,我受不了。” 说完,他?一个转身,出去了。 后头?付凌疑手握成?拳站起?身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恶狠狠盯着徐应白的背影,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二次,又是在回徐府的路上?。 五六名刺客踏雪而来,目标明确地要取徐应白的性命。 而这一次,付凌疑没有听徐应白要留一个活口的命令,手起?刀落,无比利索地把刺客全部给杀掉了。 当天回府,付凌疑就被徐应白以?“杀性太重,违逆主意”为由罚跪了。 他?浑身是血地跪在雪地里面快一个时辰,乌黑的眼眸一直盯着廊下裹着狐裘的徐应白。 徐应白站在廊下,抱着手炉,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 紧接着,付凌疑听见徐应白的声音:“知道错了吗?” 付凌疑紧抿着唇,并不开?口。 徐应白险些被付凌疑这一副负隅顽抗拒不认错的样子给逗笑了。 “付凌疑,你现在是谁的人。”徐应白问。 付凌疑胸膛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嗓音沙哑:“你的。” “那我说过?,”徐应白描摹着手炉的纹路,“在我这就要做到什么?”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屈辱道:“听、话。”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着付凌疑,最后开?口道:“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身,只要我叫你,你必须回答我。” 风雪飘零,这是一次极其难熬的惩戒。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结了白霜,他?哆嗦着呼出一口白气,仍旧牢牢盯着前方廊下的徐应白。 “付凌疑。” 徐应白清浅的声音透过?风雪传过?来。 付凌疑手指下意识蜷缩,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在!” 而后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只有风雪声响在耳边。 又过?了半个时辰。 “付凌疑。” “在!” 徐应白静静看着付凌疑,指节敲在桌子上?。 这样如同熬鹰一般的方式持续在每一次付凌疑因为没听话而犯错的时候,他?要付凌疑在精神上?彻底臣服于他?。 他?无比清楚要如何?驯服这样一头?桀骜不驯的鹰,好战嗜血的狼。 第二个月。 徐应白和付凌疑渐渐适应了与?对方形影不离的日?子。 而付凌疑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徐应白并不是他?口中所谓的朝廷走狗。 没有哪个走狗白天行走在长安街道上?,会有许多百姓认识、打招呼,有时还会热情地将自己摊上?的东西塞给他?一份。 况且那并不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行为,而是真真切切的感激与?喜爱。 也不会有哪个走狗,身体?差到日?日?咳嗽有时还要咳血,都还要在深夜批改奏折,更不会有哪个走狗府里面没几个人,穿着的狐裘也只有两件,洗得都发旧,连冬日?里用的炭火,买的都是最劣的一种。 付凌疑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不再抵触,反而开?始关?注徐应白,还有徐应白周边的一切。 最后付凌疑发现这个人实在温和,也实在冷硬。 两个人的关?系也终于不像一开?始那样针尖对麦芒,而是逐渐缓和了下来。 而此时,乌厥的骑兵又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攻下了大?晋几座城池。 徐应白跪地请命,要重新回到嘉峪关?,抵御乌厥的入侵。 高?台上?的魏璋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而后驳了他?的请求,反而声嘶力?竭地说要南渡。 那天,徐应白在宣政殿跪了一整晚,求魏璋收回成?命。 可是皇帝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徐应白尝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大?殿上?形形色色的官员都看着自己,皇帝身边,那个叫刘莽的太监更是得意的向自己露出一个笑来。 那时,他?因为那一场刺杀之后被削权,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他?想到下山前师父说的话,又想到刘听玄离开?长安前对自己的告诫,前所未有地感到一股无力?,最终闭上?了眼睛。 皇宫门口,付凌疑站在马车旁边,也和李筷子等了一整夜。 雪夜冷得不像话,李筷子一边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一边十分担忧地张望着:“主子怎么还不回来。” 付凌疑抱着刀,并不接话,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宫道深处。 又过?了一个时辰,李筷子困得眼皮打架。 “你先回去休息吧,”付凌疑道,“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付凌疑一个人又等了许久,打更人高?喊着三更天从他?身边经过?。 为什么还不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官员还有那个狗皇帝刁难他?了? 付凌疑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想。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微微发亮。 宫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应白缓慢地朝着付凌疑的方向走去。他?跪得太久,膝盖发疼,腿也发麻,走起?来非常的艰难。 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一会儿,在徐应白刚走到门口时快步走了上?去。 “徐……” 付凌疑刚一开?口,眼睛就微微瞪大?,慌乱地伸手去扶徐应白的肩膀,“徐应白!” 徐应白两腿发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往下跌去,他?嘴角溢出一丝触目惊心的血线,眼睛闭着,头?软软地垂向付凌疑的胸膛。 紧接着,他?呛咳了两声,血沫落在狐裘那一圈柔软的白毛上?。 那是徐应白第一次在付凌疑面前晕倒咳血。 付凌疑当机立断将人带上?了马车,着急忙慌往徐府赶,等到了又把把徐应白抱回寝房,随意找了几件中衣,干脆利落地要把徐应白染血的脏衣服换掉。 然而他?扒开?徐应白的衣裳,整个人却狠狠一顿,手都有些颤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徐应白的身上?有着许多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胸口的箭伤再往下一点就会贯穿他?的心脉。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然后迅速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有条不紊地把徐应白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掉。 前来诊脉的大?夫来得很快,一边给徐应白把脉,一边直叹气摇头?。 而徐应白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冬日?的傍晚天色暗沉,寝房内还没点灯,一切看起?来都很昏暗,只有摆在离床不远的炭火盆发出猩红的火光。 他?看见付凌疑跪在他?床头?,紧紧地盯着他?。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付凌疑猝然开?口。 伤? 徐应白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往上?的位置,波澜不惊地开?口:“这与?你无关?。” 付凌疑抿了抿唇,没有再问下去。 “诊脉的大?夫说,”过?了一会儿,徐应白又听见付凌疑沙哑的声音,“……你没救了。”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他?以?为付凌疑是在高?兴他?终于要死了。 “是啊,确实没救了,”徐应白咳嗽着,轻声开?口,“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很快就会死了。” 付凌疑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眸色沉沉,脸色掩映在昏暗的灰影中。 “所以?也许不等我放你走,”徐应白对着付凌疑笑了笑,嗓音温和,“你就自由了。” 闻言付凌疑嚯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徐应白一会儿,然后又猛地跪了回去。 付凌疑头?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别?说话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前种种,颓然垂下眼睫,不敢再开?口,也不敢再看徐应白了。 应白(5) 宣政殿偏殿内, 血腥味与清苦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付凌疑站在离屏风不远的地方,双目通红充血, 盯着屏风上那一动不动的浅浅灰影。 伐骨洗髓法子危险, 容不得一丝半点的差错, 屏风内除了太医药童和定时换水的侍女,谁也?不能进去。 周围的暗卫担忧地看着自家头儿。 他们头儿自从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在屏风外面守着,人几乎不吃东西,也?不睡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里面属于徐应白的那道剪影。 机械得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又执拗得像一条失去主人的狼犬。 不论怎么劝都不愿意离开。 他从白天守到夜晚, 又从夜晚守到天际微微发白。 在漫长?又难熬的等待里面,付凌疑一言不发, 乌黑的眼眸沉淀着压抑而又哀戚的暗光。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那时, 他也?有整日整日跪在一旁,守着徐应白的时候。 那是付凌疑留在徐应白身边的第三、第四个月。 徐应白着手?准备南渡的事宜。 虽然在徐应白看来, 还?远远不到要南渡的时候。 前朝南渡都是外族打?到了都城, 实?在不敌才会被迫迁都江南, 在江南再建政权以维持王朝的统治。 然而如今乌厥只是打?下了几座城池, 魏璋就嚷嚷着要南渡。 他隐约猜到了缘由几何, 但已经无力阻止。 世家大族十之八九都被收买, 朝廷命官惧怕世家和?皇权的双重威逼利诱,大都缄口沉默。魏璋叫着要南渡的时候, 除却徐应白, 也?就只有梅永和?一个年轻的官员还?有两三名人微言轻的武官出来反对。 这根本是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但好在, 魏璋最后还?是将安排南渡的事宜交给了徐应白。朝堂上大都是尸位素餐之人,这样?庞大的安排,没有几个人愿意担起来。 这对于徐应白来说是个好事,除却后宫以外,他可以尽他的能力调动人事,安排好长?安和?靠近嘉峪关的几个郡的布防事宜。 徐府书房的灯火彻夜不息,徐应白竭尽全力将自己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 付凌疑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和?舆图,但他看出来,徐应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要苍白,几乎可以用面无血色来形容。 他替徐应白感到不值。 这些人,这个天下真的值得徐应白这样?做吗? 此时天又很冷,雪下得极大,即便?书房里面燃着一盆炭火,徐应白有时还?是会被冷得全身发颤。 付凌疑跪在不远处守他,看他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握笔的手?都在颤抖,偶尔还?会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每次听到那一阵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付凌疑都会想,再这样?咳下去,徐应白身上的骨头是不是都要被咳断? 但面前的人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脆弱。 至少?每一天,徐应白都能面不改色地起身,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他的政务。 就算是重病高?烧也?不例外。 刘管家每日都要来送三次药,那药闻着就极苦,徐应白却像尝不出味道一般,每一次都是一口全部?吞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生?命力强悍到惊人,因?而付凌疑又觉得,徐应白先前的话是想震震自己,并不是说他真的会很快死去。 夜晚来得很快,大雪簌簌而落,厚厚一层压在枯枝败木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吱呀声。 徐应白终于将笔搁下,看向窗户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光。 此时离南渡还?有几日的时间?。 诊脉的大夫白日来过,要他好好休息,不然没几日可撑。 徐应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南渡的事情处理完,他也?许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后事了。 毕竟这具身体实?在太差,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如果自己死在南渡的半途……徐应白的眼睫颤了颤,不自觉捏了捏自己枯瘦的指节。 就算不能落叶归根,也?至少?不要太狼狈。 徐府的家丁自然不能和?他同去……南渡的车马承载不了那么多人,再加上此去福祸难料,倒不如直接遣散。 倒时能与?他同去的……估计也?只有—— 徐应白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付凌疑。 这几个月来,付凌疑那桀骜不驯的倔性子和?不听话的坏毛病勉强被自己用各种办法磨没了,如今也?算得上令行禁止,跪着不说话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出来一点乖巧的意思。 徐应白揉搓着自己的手?指,企图让手?指从冰凉僵硬变得温暖一些。 他一边揉,一边轻声唤道:“付凌疑。” “在。” 一道喑哑的声音传过来。付凌疑抬起头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徐应白。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徐应白嗓音温和?,“你已要同我南渡,如果我死在半途,若是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收敛尸骨。” 闻言付凌疑心跳猛地停跳了两拍,他盯着徐应白,语气几乎带着点质问的味道:“你说什么?!” “收敛我的尸骨,”徐应白言简意赅,轻描淡写道,“把?我烧成灰,带回玄妙观,或是葬到嘉陵,实?在不行,撒到江河湖海里面也?好。” “不然若是他们把?我扔到乱葬岗,或是找个地方随便?埋了,”徐应白眸色一暗,叹息到,“我就成孤魂野鬼了。” 付凌疑呼吸一滞,他垂下脑袋,留给徐应白一个乌黑的发顶。 他眼前是徐应白洁白的鞋尖。 风雪拍打?在窗棱上,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付凌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口不明地疼。他哑着嗓子道:“不……” 他想对徐应白说,不会的,你应当长?命百岁才对,怎么会这么快就死去。 然而徐应白却以为付凌疑拒绝了自己。 “不愿意就算了,”徐应白站起身道,“身死魂灭,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死在哪都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徐应白打?开书房的门,缓步走了出去。 付凌疑猛地起身,抬腿追上去。 “我……” 他想开口和?徐应白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徐应白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他坐在床头,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放在一边,竖起食指在唇边要付凌疑噤声。 “别说了,”徐应白垂下眼,“我不想听。” 付凌疑的嗓子顿时像被人掐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看着徐应白躺下,又侧往一边,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剩下的四个月,他们都在南渡的路上。 徐应白身边多跟了个叫魏珩的皇子,小皇子人很聪慧温和?,日日和?徐应白讨教问题。徐应白也?极有耐心地教导他,甚至还?因?为付凌疑的字太过难看像狗爬,顺带着在教魏珩的时候连着付凌疑一块教了。 小皇子先前在皇宫过得不太好,面黄肌瘦的样?子,付凌疑会注意到,徐应白有时会望着这小皇子出一会儿神?殪崋,然后又继续处理手?上纷繁复杂的政事。 如果能将自己所学教给这个孩子也?好。 徐应白那时想,这样?他至少?能有一技之长?,懂得如何在深宫或者是乱世中自保。 少?年一天一天地成长?起来,徐应白也?一天一天地衰弱下来。 繁杂的事务耗光了他的精力,他开始频繁地生?病。 付凌疑三天两头就要跑去请陈岁过来给徐应白诊脉,陈岁每来一次,眉头都要比上一次皱得更深。 猝然的昏迷和?咳血已经是常事,付凌疑对于应付这些事情也?越来越娴熟,照顾起徐应白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到了徐应白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徐应白到底想要什么。 他甚至还?因?为徐应白的一句玩笑话去学了按穴,也?曾试着问过徐应白到底是什么病,但徐应白三缄其口,一句话也?不肯和?付凌疑透露,被问得多了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付凌疑只好尽其所能去守着徐应白,但不管他如何做,如何小心地照顾,徐应白的病仍旧不可避免地日益加重。 他咳血,昏迷,病得重的时候整个人都神?志不清,整夜整夜地在咳嗽,有时还?会哭,眼泪沾湿狐裘和?发硬的枕头,嘴里低低地念着阿娘、师父和?一些听不清的人名。 他说他想回家。 付凌疑原以为像徐应白这样?冷硬的人,不会难过,也?不会有弱点,像庙里供奉的金身像一样?,几乎无坚不摧,就算病了,也?能面不改色地处理所有事情。 可深更半夜,他跪在徐应白床边,小心地替徐应白拭去眼角的泪水时,却被徐应白的眼泪烫得指尖发疼。 再怎么样?……徐应白也?只是万丈红尘俗世中的一个人而已,他又不是真的天上仙,石塑佛,怎么会没有喜怒哀乐呢? 但等到徐应白清醒之后,付凌疑发现,他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太尉了。 南渡路途漫漫,他们从冬末走到暮春,原野上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付凌疑站在徐应白身后,后者沉默地看着苍茫的山川原野。 里面枯骨满地。 那天,付凌疑看见徐应白编了两只草蝴蝶,一只放在草丛里面,还?有一只拍在了自己的心口。 付凌疑觉得自己的心随之震荡了一下。 而当天晚上,徐应白就病了。 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坐在马车里,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脊背都因?此绷紧弓起,付凌疑被他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得胆寒,刚起身就听见徐应白虚弱而沙哑的声音:“水……” 付凌疑连忙去拿马车里放着的水壶,摇了两下发现水已经没了。 他立刻把?水壶往外递给随行的仆役,焦急道:“去找点水!快!” 而后付凌疑一转头,看见徐应白摇摇晃晃就要栽下来了! 付凌疑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张开了手?臂。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住徐应白,几乎将徐应白整个人笼罩进怀中。 他能感受到徐应白单薄的骨肉,一阵兰花香气和?清苦药香混杂的味道随之撞进付凌疑怀中,他一手?牢牢搂住徐应白的身体,一手?托起徐应白的脸。 “徐应白……徐应白!!!” 徐应白的目光几乎要涣散,因?为付凌疑着急地喊声聚拢了一瞬,而后他咳嗽了一声,头无力地垂靠在付凌疑的掌心。 “水……我渴……” 仆役还?没有回来,付凌疑心一横,掏出短匕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涌出来,付凌疑把?掌心汇聚的鲜血送到徐应白嘴边,小心地喂下去。 良久,徐应白终于不再吞咽,枯槁的唇瓣和?苍白的脸还?沾着付凌疑的血,付凌疑深吸一口气,找了张帕子仔细地把?徐应白脸上沾的血擦掉。 沾着实?在是刺眼,就好像这个人真的要死了一样?。 “没事了……”他小声对徐应白说,“睡吧,我守着你。” 徐应白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今夜……今夜对不住了,咳咳……多、多谢你。” 付凌疑一愣,眼眶被逼得通红。 他尝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摧肝断肠的味道。 应白(完) 南渡的最后?十几日, 他们行至江河。准备走水路前往江南。 那些日子里面,徐应白的精神还算不错。付凌疑甚至有种徐应白?已?经逐渐好起来的感觉。可是事实却与此恰恰相反。 那时徐应白的药已经换过无数次,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陈岁便?依照徐应白?的意?思?改掉了方?子, 如今药方起到的作用只有止点痛。 船只摇晃, 偶尔徐应白?觉得头晕,就会同身边的付凌疑说话,以此维持自己的清醒。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身边,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应白?, 时刻关注徐应白?的身体状况。 “你为什么叫凌疑?”徐应白?放下笔, 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开口问道, “你父母给你起凌字应当是取高远之意?,那疑字……” 徐应白?顿了顿, 温声道:“是想?让你聪慧机智的意?思?么?总不能取猜忌怀疑之意?吧。” 付凌疑摇了摇脑袋:“没有这么复杂。” “我兄长叫凌云,我娘怀我的时候, 把脉的大?夫说我是个女娃, ”兴许提到父母兄弟, 付凌疑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些, “我爹给未出世的我取名叫付凝, 希望我稳重端庄, 柔美大?方?,后?来生出来发现是个小子, 我爹娘就让我兄长替我取一个, 我兄长那时识字不多,人又随性, 他干脆将凝字两点?去掉,再凑上自己的凌字,给我取名付凌疑。”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了付凌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那你的名字呢?” 徐应白?捏着自己指节的手一顿:“我的?”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徐应白?弯了弯眼角,慨然道,“我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所以我娘给我取名应白?,希望我能渡过黑夜,得见破晓。”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两下。 他觉得心口发疼。 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徐应白?呢? “会的,”付凌疑仰起头对徐应白?说,“一定会的。” 徐应白?垂下眼睫,良久温声道:“但愿吧。” 南渡结束的前一夜,徐应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放付凌疑离开。 付凌弋?疑本不想?离开,而徐应白?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替我去看看外面。”就堵得付凌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付凌疑踌躇了许久,也没等到徐应白?松口,最后?也只和徐应白?讨到一个可?以去看望徐应白?的承诺。 收拾好东西之后?,付凌疑去找徐应白?辞行,徐应白?给了付凌疑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所说的,第一次见面时喝下的毒的解药。 付凌疑慢吞吞将那小瓷瓶塞进怀里面。 前世直到徐应白?死去几个月后?,付凌疑才?知道,那瓷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初见那天喂的那碗掺了粉末的水,不过是白?开水里面兑了些止血的药粉罢了。 徐应白?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付凌疑动作,而后?付凌疑跪下来,给徐应白?磕了一个头,沙哑道:“那我走了。” 徐应白?轻点?一下头,温声道:“走吧。”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缓缓起身离开,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徐应白?温和的声音:“付凌疑。” 付凌疑立刻停住了脚步,乌黑的眼眸透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他转过头,盯着徐应白?道:“我在。” 徐应白?近乎完美的面容映在昏黄的灯火下,在明暗交错的光中摇曳着。 他对着付凌疑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徐应白?艰难地走到这里,身边除了一个付凌疑,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几个月的陪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至少,在这最后?这段日子里面,让自己不至于太孤独,那些深夜里能够依偎着的怀抱,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徐应白?温声道:“后?会有期。” 付凌疑眼眸颤了颤,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缓慢地转了身,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徐应白?。 那时的付凌疑没有想?到,这一次就是永别。 第二天他翻到那个小布袋,愣了一下就决定折返,还想?着还掉布袋之后?就想?办法——就算是死乞白?赖也要留下来。但是他没有想?到,仅仅离开了一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无可?转圜。 之后?的三年里面,他将被笼罩在徐应白?万箭穿心坠江而亡的阴影里面,生生将自己逼疯。 漫长的回忆随着伐骨洗髓的结束而戛然而止。 陈岁擦着汗从屏风里面走出来,连续七天的伐骨洗髓让他整个人都苍老不少,鬓边生了一络又一络白?发。他刚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在外面等着的付凌疑。 付凌疑嚯一下站起来,踉跄着走向陈岁。 他想?开口问陈岁怎么样了,可?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他竟然有一时的失声。好在陈岁看出他想?问什么,长舒一口气后?道:“伐骨洗髓还算顺利,不过大?人身体太过虚弱,身体里的毒也没有彻底清除,还得继续仔细看着,以防出差错。” 付凌疑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差点?给陈岁跪下来,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焦急而又哀哀地看着陈岁一会儿,又投向那扇屏风:“我……我能不能……” 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陈岁立刻会意?付凌疑的意?思?,开口道:“可?以,但伐骨洗髓刚刚结束,再等两个时辰再进去吧。” “还有……”陈岁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大?人身体还很虚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还望将军不要着急。” 付凌疑重重点?了点?头,在等了两个时辰并得到陈岁的许可?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屏风里面。徐应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枕上。 他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双眼安静地合着,毫无血色的唇瓣也依旧枯槁,还因为天气干冷,微微起了点?皮。 他露在外面的双手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眼,是针灸后?留下来的痕迹。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头跪下来,他的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着,眼眶逐渐发红。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徐应白?细瘦的手指,从怀里面掏出那块红白?相间的玉佩放在徐应白?的床头。 “我把你的玉佩带回来了,”付凌疑话音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面前人似的,“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他缓慢地低头,小心而又温柔地亲吻徐应白?的指尖,眼眸微微颤动着:“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徐应白?的眼睫轻微地动了动。 他深陷在一个混杂而庞大?的梦境……准确的说,是一个回忆里面。 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一条血线绑住了,被人迁引着向前走,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直到他看到万千箭雨自空中飞过,直指船上一个单薄的人影……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前世的记忆,而那个坠入江海的人,就是前世的自己。 紧接着,徐应白?看到付凌疑疯了一般朝江里面冲过去,还被流矢伤到了后?背。 接下来三个月,付凌疑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寻找自己的尸骨。 徐应白?震惊而又难以言喻地看着眼前人执拗地在江河里面寻找,箭伤被泡烂,手脚也被泡出触目惊心的疮口。 一个人要有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在这样广阔又湍急的江河里面找下去。 付凌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继续找下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别找了,徐应白?想?告诉付凌疑,别找了。 我不用你收敛我的尸骨了,快走吧。 可?是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付凌疑也听?不到一个孤魂野鬼的低语。 在第三个月,付凌疑终于放弃了寻找徐应白?的尸骨,转身折返回长安。却听?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徐应白?死后?被诬蔑为叛贼,满心悲愤想?为徒弟讨一个公道的玄清子前往江南,在大?街上被肃王和皇帝的人乱箭射死,梅永为了带走他的尸骨,辞官离开。 付凌疑身后?虚空的徐应白?如遭雷击,身上的脊骨似乎被打碎了一般疼。 师父……他的师父为了他…… 他的师父玄清子原本是一个不管红尘事的方?外之人啊…… 徐应白?挣扎着想?挣脱被线条束缚着的魂魄,可?是那层桎梏不让他离开,他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到付凌疑瞳孔微微放大?,全身都在颤抖。 接下来,付凌疑连夜赶路,近乎不眠不休地赶到了玄妙观。 眼前是一片被焚毁的焦土,到处都是道观之人的尸首,干涸的血迹染透木板,有时候还可?以看见断手残肢。 这里的人全都被杀了。 这里曾经是徐应白?的家……他生于此,长与此,然而现在,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姐……还有会叫他师兄的师弟师妹,那些刚进道观不久的无家孤儿,全都死了。 徐应白?全身颤抖,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想?要去收敛那些尸骨,却连捡起一片残缺的纸张都做不到,只能无力?而又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付凌疑艰难地将所有尸首聚在一起,挖了个大?坑一起埋掉,立了一块无字碑。 而后?徐应白?在虚空中同付凌疑一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年里面,时光同雪片一样飞逝而去。 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世道艰难得让人难以想?象。 他看到荒野枯骨,看到人易子而食。 就连那些在他在任时逐渐有起色的州郡,都十室九空。 付凌疑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间,在广大?的天地里面只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去供奉他石像的庙宇里休憩,疯到要去抚摸,甚至想?要亲吻那座神情温和,实则冰冷又伤痕累累的石像。 然后?轻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也真的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徐应白?看他横渡至金陵,费尽心思?找到了缺口,和那位眼盲的琴师偷天换日。 那名琴师,虽然模样和身形都有所改变,但徐应白?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那是刘听?玄。 他们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可?是徐应白?没有想?到,付凌疑会决绝到挖掉了自己的双眼! 刀刃入眼的那一刻,徐应白?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住那把匕首,但是刀尖自他手心穿过,狠狠扎入了付凌疑的双眼。 殷红的血流下付凌疑的面颊。 他嘴唇因为疼痛哆嗦,人却在笑。 他终于可?以为徐应白?报仇雪恨了。 夜晚,他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白?相间玉佩的纹路,好似这块玉佩是什么绝世的珍宝,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块玉佩睡了。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动作,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原来是你啊。 当年那个在安西郡,被自己用了玉佩救了的少年,原来是你啊…… 报仇那一天,付凌疑几乎杀光了王府里的人。 魏璋被他大?卸八块,惊恐地瞪着眼,死不瞑目。 而后?迅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黑烟缭绕在金陵城上空,街道上巡防卫大?声喊着:“走水了!快来救火!!!” 徐应白?无声无息地看着大?火中的付凌疑,炙热的火焰烧上房梁,沉重的梁木轰隆一声砸在付凌疑身后?。 他身穿染血的斑驳白?衣,背对着徐应白?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逐渐弯折。他放声大?笑,然后?又呜咽出声,俯身吻向手中那块玉佩。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徐应白?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繁盛的火光在此时扑面而来,迅猛的火焰将他们瞬间吞没。 而此时,宣政殿内,徐应白?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从掉下来,打湿了枕头。 苏醒 付凌疑很快就发现了那温热的水痕, 他呼吸一窒,小心地伸出手,拭去徐应白眼角的泪水。 就像是前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娇娇……”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的容颜, 嗓音低哑, “应白……” 付凌疑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了许久, 他期盼着徐应白能睁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温柔眼眸。 可惜的是,直到陈岁赶来把完脉又离开,徐应白也再没有过其他的反应。 他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睡里。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前守了十几日,仍旧没有等到徐应白睁开眼睛。 陈岁每日都来给徐应白把三?次脉, 也没诊出徐应白身?上还有什么问题, 只说是徐应白身?体太过虚弱,又经过这么一遭, 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与恢复。 但好在,汤药如今是喂得进去的, 不像之前灌进去都十分艰难。 付凌疑勉强安了点心,日日守在徐应白身?边, 按照陈岁的交代给徐应白按穴, 不然经脉不畅, 等醒来是要吃苦头?的。 谢静微与玄清子一行人也从?定襄郡来到了长安。 玄清子看着无知无觉躺在床上的徐应白, 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地叹了口气。 然后像徐应白小时?候一样, 摸了摸徐应白的乌黑的发顶。 谢静微知道自家师父生病昏迷之后难过得哭了一遭, 好几天都趴在徐应白床头?不肯走,每次都是玄清子把人给提溜回去了。 叶永宁和叶永仪两姐妹也来看过徐应白, 叶永宁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徐应白的手背:“娇娇怎么还没醒啊?” 刚戳完, 脑袋就挨了一下?,叶永仪无奈道:“别乱碰。” 魏珩隔三?差五也会来一趟, 他已经是少年帝王,因为朝堂的官员青黄不接,各种事务又极其繁重,许多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因而?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只好让太医每日都去他那禀告徐应白的情况。 定襄郡内,庙宇内的石像被百姓重新修好,每天都有专人去那打扫擦拭,也经常会有人前去上香祈福。 玄妙观内,穿着道袍的道士正打扫山门前厚厚的积雪,三?五道童嬉笑打闹,扑进那雪地里面,有新来的道童跑到徐应白的住处,因为门被结结实实地锁着,就踮起脚尖,好奇地往里面看。 白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书桌上面。那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只草蝴蝶,叶子都已经发黄干枯了,似乎一捏就要碎掉的样子。 小道童惊喜道:“好多蝴蝶啊!是谁的呀?” “那是你徐师叔的,”有少年道士笑了笑,“他教过我们怎么折,等开春了,草芽长出来,我也折给你。” 小道童乐滋滋地应了声好,又跑远处玩雪去了。 离玄妙观遥远的长安皇城内,付凌疑抬眼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进了腊月,外头?雪下?得极大,朱红砖瓦都白皑皑的雪所覆盖,庭院里的梅树迎着风雪绽放,一簇簇深红的花枝在寒冬里面摇曳。 付凌疑转过头?,不再看向窗外。 再有十几日,就是除夕了。 徐应白依旧没有醒来。 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的脸色仍旧有些许苍白,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手也不像之前冷硬得像块铁,而?是逐渐有了温度。 付凌疑垂下?脑袋,凑近徐应白。 他像某种动物一样,先是用脑袋蹭了蹭徐应白的手指,然后趴在徐应白旁边,轻柔而?小心地捂着徐应白的手,感受徐应白身?上的温度。 指尖传来的,细微的血脉颤动让付凌疑感到心安。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对?徐应白道:“快到除夕了,你要是睡好了的话,就早点醒过来吧。” 他说完,偏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没有人回答他。 良久,付凌疑轻轻支起身?,伸手小心地将?徐应白鬓边乌黑的碎发撩开,哑声道:“没事,多睡一会儿也好。” 前世的那三?年相比于现在就是大巫见小巫,不就是多等一些时?日吗?付凌疑靠在徐应白的床边想,如今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徐应白是活着的,有常人的体温,有心跳和呼吸,而?不是一具被冲入江河找不到尸体的死尸。 从?白天深夜,雪下?了停,停了下?,等到两更?天的时?候,雪又大了起来,庭院内的枯枝被风雪压断,发出一声重响。 付凌疑猛地惊醒,乌黑的瞳眸闪过一丝冷光,他下?意识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匕,脊背都弓了起来,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和人搏命的样子。 等过了许久,他发现那只是枯枝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才缓缓放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定定地看了徐应白一会儿,目光逐渐柔和下?来,然后他扯了扯因为刚才动作而?掉在地上的一张薄毯,重新把自己团起来,窝在徐应白的床旁边,垂下?脑袋重新休息。 等付凌疑陷入睡梦中,徐应白放在柔软锦被上的手,轻微地动了动。 他其实很早就有了断断续续的意识,偶尔也听?得到周边人细碎的声音,能察觉得到别人的触碰。 可是身?体太过疲累,徐应白因此一直没能睁开眼睛,往往是有了一会儿意识,就会陷入一阵长长的沉睡之中。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察觉到每一次意识苏醒,身?边都有一个?人在陪着自己。 尽管徐应白的意识不甚清醒,他还是认得出来,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付凌疑。 有时?付凌疑会低低地同他说话,说一些宫里宫外的事情,或者说关于谢静微、玄清子、魏珩等人如今在干什么,偶尔也会给他念些话本和诗句…… 如果?不说话,付凌疑会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揉搓,亲吻。 徐应白想要回应他,哪怕一下?,却总是不等动一动手指,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中。 而?在这个?风雪夜里面,徐应白终于积蓄够了力?气,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灰暗,他适应了好久,终于略微看清眼前的事物。 而?后他微微垂下?眼皮,余光看见床边窝着一个?人。 付凌疑盖着一层薄毯,蜷缩在床边。 他只将?半个?脑袋搁在床上,留给徐应白一个?乌黑的发顶。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他一会儿,眼眶微微有些红。 然后他艰难地抬起两根手指,去抚摸付凌疑落在自己手边的乌黑发丝。 付凌疑还在睡梦中。 但他感觉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撩开他的头?发,温柔地触碰他的发顶。 付凌疑的心绪一下?子炸开了。 外头?狂肆的风雪瞬间变得遥不可及,他耳边只剩下?一阵不明的轰鸣声,而?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睛,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 仿佛是近乡情怯一般,他几乎有些不敢抬眼。 躺在床上的人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睛,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付凌疑下?意识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生疼。 不是做梦。 徐应白是真的醒了! “徐应白……” 付凌疑沙哑而?失色的嗓音在深夜中骤然响起来,带着不分明的哭腔,眼眶在刹那间红透。 徐应白温凉的指尖划过付凌疑的发红的眼尾,抹到一片湿热的水痕,手指仿佛被烧到一般,经不住颤了颤。 付凌疑那乌黑的眼眸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我在……” 徐应白勉强勾了勾嘴角,艰难地开口回答。 我在这里。 【终章】 道歉 徐应白醒后不久, 陈岁匆匆从太医院赶过来,给徐应白把脉。 彼时天还没全亮,殿内还点着明黄的烛火。徐应白被付凌疑扶起来, 靠坐在了床边。 陈岁探出三指给徐应白把脉, 他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把完脉后将徐应白的手给推回了锦被中。 “大人身体还是虚弱得很,况且余毒未清,”陈岁仔细地嘱咐,“平日里吃穿住行都?要仔细,切不可受凉受热, 也不能劳累伤神。” “之?前太医院关于?成帝年间尝试配制解药的药方记载都?还在, 太医院会以此为基础继续配制解药,”陈岁继续道, “不过解药配制之?事耗时耗力,在解药配制出来之?前, 大人的药是不能断的,若在这之?间大人状况不好, 恐怕还要再洗一次髓。” 闻言付凌疑忍不住握紧了手, 担忧地看?向徐应白。 “还有一件事, ”陈岁微微叹口气?, “伐骨洗髓对经脉有所损伤, 大人近来会手脚无力, 下床行走会比较吃力,如若实在使不上力, 就坐轮椅对付一阵吧。” “没事, ”徐应白安抚地看?了付凌疑一眼,温声道, “能挣回一条命就已经很好了。” 付凌疑闻言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等陈岁离开,付凌疑重新跪坐在徐应白床边,给徐应白掖了掖被子。 外头风雪已经停了,天际边泛着一点极亮的白色,远山尽处,极淡的金光笼罩着山顶。 宣政殿偏殿陆陆续续来了人。 魏珩、叶永宁姐妹和李毅,梅永,乃至于?如今已经是皇太后的焦悟宁都?过来了。 他们来了之?后也不敢待太久,怕打扰徐应白养病,往往是寒暄几句就告辞离开。 魏珩还要去上朝,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对徐应白道:“老师,我今晚再来看?您。” 徐应白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静微知道自家师父醒了,着急忙慌去找了玄清子,求着玄清子把他带进宫里面了。 他一见?到半靠在床边的徐应白,当即就为自己的师父委屈了,瘪着嘴趴到徐应白床边,难过地叫道:“师父。” 他一边喊,眼泪一边吧嗒吧嗒掉下来,看?起来十足可怜。 徐应白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掐了掐谢静微的脸蛋,温声安慰:“不哭不哭,已经没事了。” 结果一安慰,谢静微更加难过了,哇一下哭出了声。 徐应白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尽力揉揉谢静微脑袋,安慰这个抽抽搭搭抹眼泪的小?弟子。而后他看?向玄清子,轻声叫道:“师父。” 玄清子好端端地站着,闻声应了个“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数落徐应白,只是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徐应白垂下眼睫,前世那些记忆涌上心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道:“师父,对不起。” 玄清子一愣。 他不知道徐应白怎么突然就同自己道歉,但看?着徐应白那双清透且认真的眼神,也知道徐应白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说什么对不起的,”玄清子伸出手摸徐应白的脑袋,吹着胡子道,“莫不是病了一次,睡傻了。” 徐应白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今后有什么打算?”玄清子坐到旁边的藤椅上,开口问徐应白。 徐应白想了想,开口道:“等身体养好一些,我想辞官回道观休养,再去各处看?看?。” “也好,”玄清子拍了拍徐应白的手,“道观的师叔师伯,还有和你?玩得好的师兄弟都?念着你?回去。” 两个人寒暄了许久,最后徐应白温和地笑?了笑?,垂下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回到了这个人世间。 而后他抬起头往周边看?过去,却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徐应白目光环绕了一圈才收回来,付凌疑不知道去了哪,已经不在内室里面了。 “师父在找那个师丈嘛,”谢静微注意到徐应白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们来时他就出去了,说要是师父找他再把他叫进来。” 师丈二字一出,玄清子脸色由晴转阴,恨不得伸手敲一下这小?显眼包的脑袋,徐应白则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静微说的“师丈”是谁。 徐应白忍不住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谢静微浑然未觉自家师祖那恨不得敲自己脑袋的眼神,他从床边爬起来,拍拍自己的胸脯道:“师父等一等,我出去叫他。” 说完就站起身,撒开短腿跑了出去。 付凌疑此刻正待在院子里的雪地里面。 他手边放着几块结实的红木,还有些许木工师傅的工具。 周遭木屑与?雪混合在一起,露出星星点点的木色。 从玄清子和谢静微进门之?后,他就悄悄退了出来——徐应白与?自己的师父徒弟许久未见?,付凌疑怕自己待在那里,会打扰师徒几人叙旧说话。 等出了寝室,他就找旁边的侍从找了红木和工具,准备做一个轮椅以备不时之?需。等东西都?拿过来,他又担心在殿里面弄太吵,会吵到徐应白,干脆将所有东西搬到了庭院里面,半跪在雪地里面削木拼接。 几个已经做好的榫卯被付凌疑放在一边,半成型的轮椅立在雪地里面。付凌疑双手冻得通红,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他将手放在颈项处取暖,等到手温暖了一些再拿出来。 他捡起旁边的榫卯,身后突然传来小?孩清脆的声音:“师丈!师父找你?!” 付凌疑身形僵了僵,他缓慢地回了头,一边看?向谢静微,一边指了指自己:“你?在叫我?” “对呀,”谢静微跳下台阶跑过来,拉住付凌疑的衣角,“师父的相公不就是叫师丈吗?” “走吧走吧,”谢静微扯了扯付凌疑的袖子,“师父在等你?。” 付凌疑就这么被谢静微拉进了寝房里面。 刚一进门,谢静微就被玄清子提溜了后脖颈:“我们该走了。” 谢静微挣扎了一下,没挣动,只好对着里头的徐应白道:“师父,我晚上再来看?你?。” 付凌疑只身进了门,他拍掉自己身上沾染的雪屑和木屑,走到徐应白床边半跪下来。 “刚才出去做什么了?”徐应白轻声问。 “弄轮椅,”付凌疑开口道,声音因为风雪带着一些哑意,“不过还没做好,等到明后天做好了,太阳也出来了,我推你?去外面看?看?。” 徐应白没再说话,他安静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原以为徐应白要再说些什么,结果徐应白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他忍不住绞了绞自己的衣服,急切地抬起头看?向徐应白:“怎么了?” “没什么,”徐应白摇了摇头,“就想看?看?你?。” 付凌疑稍稍安下心来,却又听见?徐应白说:“过来,靠近一点。” 付凌疑依言挪动了几下膝盖。 而后一只手探过来,从他的下巴往上轻轻抚去。 徐应白现在抬手还有些吃力,中途他停顿了一瞬,又将手抬了上去,付凌疑察觉到他他的停顿,顺势将脑袋放低到合适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脸递到徐应白的手里面。 徐应白苍白温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付凌疑那双乌黑的眼眸,付凌疑下意识闭了闭眼睛。眼睫扫在徐应白的指尖。 徐应白能感受到指尖下的那块靠近眼睛的皮肤有些微的颤抖,温热的触感随着皮肤相贴处传过来。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他不知道徐应白为什么突然要摸这里。 而后,徐应白突然不轻不重地用手指辗了一下付凌疑的眼尾。 很温柔的力道,但似乎又带有一点无可奈何?与?愠怒的意思。付凌疑的脊骨随之?一颤,手不由自主的蜷缩收紧,胸膛深深起伏着。 徐应白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问:“付凌疑,你?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我……” 付凌疑有些混沌地抬起眼,猝不及防地和徐应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而后他听见?徐应白的声音:“比如前世……比如你?的眼睛。” 付凌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猛地跪直,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应白。 “你?……我……”他有些着急,“你?知道什么了?” 徐应白避开了付凌疑的问话,他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付凌疑,开口道:“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的眼睛是旧疾,还同我说过,前世玄妙观很好,我师父和静微都?没事。” “你?还说,你?没骗我。” “但是,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徐应白道,“我都?看?见?了,我弋?都?知道了。” “那三年里的所有事情。” 付凌疑如坠冰窖,他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急切地站起了身。 “我欠你?一句谢谢,”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轻声道,“……还有对——” 嘴里的对不起还没出口,就被一个拥抱挤回了肚子里。 付凌疑俯下身揽住徐应白,双手扣住徐应白的肩膀,徐应白的脑袋贴近付凌疑的心口,听见?了付凌疑震耳欲聋的心跳,感受到了付凌疑身上那股来自外面的风雪的气?息 付凌疑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徐应白的发?顶,又吻徐应白的眼尾。 徐应白呼吸一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付凌疑沙哑的声音在徐应白耳边响起,“这不是你?的错。” “不要怪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 92 章 红尘 闻言徐应白眼?睫一颤, 叹了一口气,抬起手去够付凌疑的肩颈:“真傻啊。” 略显苍白嶙峋的手腕探进付凌疑乌黑的长发里面。 付凌疑顺从地将身子压得更低一些,然后轻轻在徐应白唇上?啄了一下, 将徐应白放倒在了床上?。 他看得出来徐应白有些累了, 早上?把了脉喝了药, 又见了那么多人……徐应白才刚醒,撑不?了太久,还是要多休息才行。 付凌疑伸手捂住徐应白的双眼?,徐应白长长的睫毛扫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 徐应白眼?前缓缓黑了下来。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暗器飞过的声响,布帘下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室内分外清晰, 紧接着付凌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睡吧, 我在这陪着你。” 时间就这样在养病途中溜过去了,徐应白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好起来, 只是他底子太差,也未完全将毒清理干净, 即便好起来,也很难如同常人一般健康, 需得时时刻刻仔细照顾。 一开始, 徐应白本想回徐府休养, 毕竟他身份还是太尉, 仍旧是大晋重臣, 一直待在皇宫里面难免惹来非议。 奈何魏珩不?同意?, 对徐应白软磨硬泡,希望徐应白在宫里过完除夕再回徐府。 再加上?谢静微也想在皇宫里面多待几日, 徐应白便也应承下来。 除夕这日雪已经停了, 付凌疑把徐应白抱上?了轮椅,推到外面走?走?。 这些日子, 除却必要的时候,付凌疑对徐应白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白日里就不?用说了,两个人就没分开过,夜晚沐浴睡觉也是一起,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付凌疑会从?后背把徐应白给?抱住,把徐应白揽进?怀里面。而徐应白如今身体还没好全,半夜有时会因为睡不?熟而醒过来,睁开眼?稍微动那么一下,付凌疑就会睁开双眼?。 他警惕性十分强,徐应白身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起他强烈的反应。 尽管付凌疑掩饰得不?错,也没有以?前那样偏激和疯狂,徐应白还是能察觉到他藏在眼?底的不?安,只有待在自?己身边才能得到缓解。 徐应白猜想这是因为这一次是真将付凌疑给?吓得不?轻,以?至于付凌疑总是怕自?己出事?,时时刻刻都要盯着自?己,不?敢离开自?己太远,一定要保证自?己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内才觉得安心。 跟护食的狼一样。 除夕日还是冷得很,因为怕受凉,徐应白穿得很厚实,除却冬衣以?外,身上?还套着一件用狐皮做成的连帽披风,手里也抱着热乎乎的手炉。 出门前,付凌疑还顺手将帽子兜在了徐应白头上?。 长安皇宫很大,历代帝王在此居住,皇城经过多次扩建与修缮,除却类似冷宫和掖庭的地方,处处都彰显皇家的华贵与大气。 付凌疑推着轮椅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了御花园处。 御花园有一片开得正盛的梅林。 徐应白伸手搭在付凌疑的手臂,轻声道:“扶我起来吧,我想进?去走?走?。” 付凌疑依言将徐应白从?轮椅上?面扶起来。 徐应白刚起身,还站不?太稳,大半个身子倚在付凌疑身上?,付凌疑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手小心地扶住徐应白的腰,两个人慢吞吞地往梅林里面走?。 枝头上?绽放的梅花花瓣上?有些还沾着冰晶,清悠的冷香环绕在两人身侧。 “小心,”付凌疑轻声提醒道,“这有个坎。” 徐应白点了点头,脚步迈大了些,跨了过去。而后再走?了一刻钟,徐应白就觉得累了,付凌疑便将徐应白拦腰抱起,走?到梅林里面的一座凉亭坐下。跟随的侍从?也将轮椅推到凉亭边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嬉笑打闹的声音,徐应白忍不?住偏头往声音源头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身穿大红冬衣,鼻头冻得通红的谢静微。 小奶团子显然也看见了徐应白,惊喜地晃了晃手:“师父!” 除夕难得休沐,少年帝王跟在小道童身后,也双眼?微亮:“老师。” 徐应白朝他们点了点头。 魏珩坐到徐应白对面,开口道:“老师年后有什么打算?” “先辞官回徐府休养,”徐应白温和道,“等身体好些,约莫会去各处逛逛,府中的暗卫办事?还算利索,若陛下不?嫌弃,就留他们在身边办事?。” 魏珩闻言略有失落。虽然他知道徐应白之后应当不?会再插手朝堂事?务,或许还会辞官,对此也早有准备,但是亲耳听到徐应白这么说,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更何况先前杀魏璋时,魏珩其实也在场。他隐约猜出了徐应白的身份,但一直没有敢向徐应白确认。 魏珩纠结了半晌儿?,还是没问出口,只问:“等老师病好后周游四?方,还会常回长安吗?” “会的,”徐应白温和地笑笑,“倒时陛下可不?要嫌臣叨扰。” “我怎会嫌老师叨扰,”魏珩摇了摇脑袋,“老师还是叫我阿珩吧,叫陛下我不?习惯。” “也好,”徐应白温声问,“焦太后和太子的事?,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皇嫂她不?愿待在后宫,也不?愿十七掺进?来,”魏珩道,“她想带十七同叶家姐妹去益州。” “我准备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宣布他们的‘死讯’,然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认十七做义女,给?她们母女一个保障。” 徐应白闻言安静地看着魏珩。 魏珩继续道:“虽说如此做会对名声有损……” 帝王登基不?久,先帝的遗孀和太子就双双死去,看起来实在是一种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 “但是非功过就留给?后人评说吧,”魏珩抬眼?看向徐应白,“我只要做好当下的事?即可。” 徐应白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少年帝王站起了身,也笑了笑,而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徐应白道:“兄长。” “嗯……”风雪声响,徐应白下意?识应了一声,而后略有讶异地抬起了头,眼?睛微微瞪大,“…等等……陛下叫我什么?” 他甚至震惊到用了敬称。 魏珩仿佛确定了什么,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兄长选了我,我不?会让兄长失望的。” 话音落下,一个大雪球砸在了魏珩的后背,雪花四?散,谢静微冒了个脑袋出来,大声道:“师弟!别打扰师父和师丈啦,下来陪我打雪仗。” 周围的侍从?简直为这种大不?敬的行?为惊慌失措,魏珩却不?恼,他回头看了看徐应白,徐应白叹口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对他点了点头。 嬉笑打闹声渐渐走?远。徐应白昂头对付凌疑道:“我们也走?吧。” 付凌疑点点头,却没让徐应白上?轮椅,而是半跪在徐应白身前,道:“走?,我背你回去。” 徐应白倾身而上?,然后付凌疑一个用力,轻轻松松把人带上?了背。 这场大病消耗太多,尽管养了这么些时日,徐应白人还是很轻,穿那么多冬衣还套了那么一层连帽披风,也没显臃肿,付凌疑觉得身上?的人跟一片树叶差不?多,没什么重量。 “你太瘦了,”付凌疑很心疼,“以?后要多吃些。” 徐应白把脑袋搁在付凌疑肩膀处,语气刻意?放慢,听起来还挺乖巧:“嗯,我谨遵教诲。” 付凌疑顿时觉得脸有些热,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气萦绕在他身边,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他回过头想问徐应白能不?能讨要一个吻,还没开口,徐应白已经洞悉了他眼?里的意?思,借着兜帽遮挡亲了付凌疑一下。 付凌疑顿时心满意?足了。 雪地里面出现了一长串脚印,又被稀稀疏疏的雪盖上?。 走?到一半,付凌疑听见徐应白开口问:“对了,刘听玄……怎么样了?” 自?醒来之后,徐应白几乎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他昨日跟着一个道人走?了。” “道人?” “他本来被藏在仰啸堂,后来长安攻下来以?后,他就住回了原来长安的府邸,孟凡时常去看他,发现他什么也不?做,一天到晚坐在亭子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前日有个老道醉倒在他家门口大喊痴儿?,又叫开门,他怕人冻死,就把人带进?了府里面。” 付凌疑顿了顿,继续道:“也不?知道那个老道和他说了什么,第二?天孟凡再去看他,发现他已经不?在府里,桌上?留了封信,说是同那老道走?了。” 徐应白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 等回到殿内,付凌疑将徐应白小心地放下,让人靠在正厅的藤椅上?,紧接着他解下徐应白身上?的连帽披风,将披风上?面的碎雪拍掉,叠好拿给?一旁的侍女,又给?徐应白倒了一杯热茶。 而后他又从?侍从?那接过来一盆炭火,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徐应白捧着茶暖手,看着付凌疑忙里忙外弄东西。 “今晚除夕夜。” 付凌疑将轮椅推进?来放到一边,又给?孟凡从?徐府带回来的白猫喂了点肉干,他揉了揉白猫脑袋,看向徐应白,“你有什么想做的,放孔明灯还是……” 徐应白摇了摇头道:“不?放孔明灯,想看打铁花。” 付凌疑一愣,随即笑了:“好。” 小白猫嗷呜一声,仿佛也十分同意?这个建议,它嚼着肉干跳上?徐应白的膝头,肉垫试探着去踩徐应白的手背,咪咪呜呜地跟徐应白撒娇。 徐应白挠了挠小猫下巴,小白猫双眼?微咪,蹭了蹭徐应白的手心。 付凌疑盯着那猫半刻,不?知在想些什么。没过一会儿?,他走?到徐应白身边半跪下,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小猫脑袋。 小白猫立刻装模作样地朝付凌疑哈气,然后委屈地往徐应白怀里面钻。 付凌疑:“………” 这猫竟然有两副面孔。 他乌黑的眼?眸看了那猫一会儿?,然后将脑袋往徐应白膝头靠。 而后脑袋就被徐应白戳了一下,他无奈道:“你怎么连猫的醋也吃。” 徐应白一边说,一边把往自?己怀里钻的猫拎出来。 “我……”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底气很不?足,“我没吃它的醋……” 徐应白轻叹一声,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顺着付凌疑的下巴往上?,揪了揪付凌疑的高马尾。 付凌疑瞬间深吸一口气,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抓着徐应白下摆的手有点发紧。 徐应白手指勾着付凌疑的黑发,轻声道:“他们都问我今后打算,我也想问问你,你之后想做些什么。” “我想……”付凌疑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徐应白一会儿?,珍而重之道,“三书六礼,娶你过门。” 徐应白愣了愣。 而付凌疑起身朝着徐应白的脸凑了过去。 他速度很快,动作却是温柔的。徐应白没躲开,他十分顺利地吻上?了徐应白略微有些干燥的唇。 徐应白抬手扣着付凌疑的脑袋,眼?尾因为亲吻而有些发红。 那是一个缱绻又温柔的吻。 除夕夜,爆竹声,烟花四?起。 积雪层叠的官道上?,盲眼?道人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位喝酒的老道,两人一马弋?朝着远方走?去; 遥远的嘉陵关安西郡,阿古达木乔装打扮,带着自?己的妻子阿珠来看中原的大节,胡琴声传遍整个街道,士兵们有了休憩的时间,聚在一块起了盛大的篝火,围着篝火跳中原的舞蹈; 玄妙观内,穿着道袍的道士们敬完祖师,围着大桌子分饺子,小道童们爱玩闹,几个师父就带着他们放爆竹,挂灯笼; 几个被战事?侵扰严重的郡县,赈银与赈粮都已经下来了,定襄郡内,庄恣在刻有徐应白石像的庙宇前支起了大棚,给?百姓施粥饭冬衣,用红纸包着赈银分发给?百姓; 仰啸堂热闹非凡,徐府的暗卫们在这里喝酒,听堂内的姑娘弹琴拉歌,时不?时鼓掌叫好,外头的长安街道,修好的道路和建筑逐渐亮起明亮的光,穿着厚实棉袄的兄长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去买糖葫芦,身后的父母正在挑珠钗; 皇城内,玄清子正在看道经,谢静微拉着魏珩堆雪人玩,焦悟宁抱着十七看叶永宁和叶永仪在一旁下五子棋,站在叶永仪身后的李毅无情地嘲笑叶永宁的棋艺,结果挨了叶永仪一肘子。 而后巨大的火树银花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众人都被吸引着看过去。 徐应白抬头看向空中星点落下的火光,又看向不?远处的付凌疑。 后者朝他笑了笑,而后一抬手,灿烂的铁花又冲上?了天际,金色的光点极亮,映在徐应白眼?底。 人间万丈红尘俗世?,应是如此了。 80-90 相思 魏璋的死引发了轩然大波。 他的尸体成了争夺的对象, 最后被玄甲卫成功抢回了军营。 他被十三卫箭杀的消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逐鹿中原的几支势力,齐王百口莫辩,他毫无证据证明不是自己杀的, 徐应白手中却有魏璋的尸体和那要了魏璋性?命的凶器。 消息最先传到定襄郡。 皇后焦悟宁以凤印代国玺, 尊七皇子魏珩为新?皇, 魏珩又立刻昭告天下?,将焦悟宁的孩子立为太?子,尊焦悟宁为皇太?后。 焦家因此立刻倒戈向徐应白一边,带了一群府军在城内与齐王姜严分庭抗礼。 扶风城的城门就这样在焦家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被撞开。 齐王能屈能伸,立刻准备带兵撤退回幽州。 然而, 自幽州八百里加急奔袭而来的传令兵涕泗横流, 对着齐王痛哭流涕:“王爷!有一支……有一支兵马已经在攻打幽州!!!” 这对齐王姜严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不由得抬起头往远处看去,训练有素的玄甲卫如蜂群一般压过来, 大军之中白衣轻甲的将军无比显眼。 “狗贼!”齐王忍不住破口大骂。 徐应白苍白着脸,却微微勾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冷静淡然而又势在必得的微笑。 而后他举起自己的右手,风轻云淡地往下?压。 四周的玄甲卫吼叫起来, 高呼声如浪潮从军队前锋传至军队末尾, 锋利的刀尖自徐应白身侧而过直对向外。 这是一支气势汹汹, 即将夺取胜利的军队。 齐王的十三卫一半掩护他往外逃去, 一半成了玄甲卫铁蹄下?的野鬼和俘虏。 徐应白勒马在原地看着玄甲卫向前冲锋, 迟来的疼痛终于突破了药物的压制爆发出来, 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徐应白身形微微一顿,手背凸起青筋。他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微不可察地闷哼了一声。 满口的血腥涌上来, 徐应白有一阵犯恶心,眼前的千军万马, 耳边的高声呼号一瞬间?变得遥远又无测。 又在下?一刻变得清晰无比。 激战正酣,这个?时?候,徐应白自知不能露出一点异样。 主帅这个?时?候不见了,军心要从哪里找? 铁锈味的鲜血被徐应白硬生生咽下?去,那苍白枯槁的唇边溢出的血线被他飞快地用手擦掉。 飞速跳着的心像是要跳出胸腔来,无尽的冷爬上徐应白的脊背。 他死?死?勒住缰绳,孟凡察觉到不对,紧张道:“主子。” 徐应白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他不敢开口,怕一开口,鲜血就会漫出来。 孟凡担忧地看着徐应白,嗫嚅了一下?想?开口,但看到徐应白冷硬的神?情,又讪讪闭上了嘴。 战事从清晨一直打到傍晚,扶风郡终于被完全?收复。 也?最终完成了对长安的包围。 徐应白骑着马进了城。 马匹摇晃,徐应白眼前有些发黑,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对打赢的大军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后背的衣裳是什?么?时?候被冷汗完全?打湿,又被萧瑟的秋风吹干。 整饬好的军队训练有素地就地休息,徐应白勒着缰绳往营帐那边走。 他已经力竭,渐渐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忽然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两声急切的呼喊。 “老师!” “主子!” 两声呼唤重叠在一起,徐应白恍惚了一瞬,才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和难以抑制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孟凡飞身上前,赶在徐应白倒下?之前把徐应白接住了,魏珩焦急地半跪在徐应白身边:“老师……老师!!!” 少?年的呼喊堪堪唤回徐应白半分清明,他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在魏珩脸上扫了一下?,又很?快因为刻骨的疼痛而涣散开来。 紧接着,徐应白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将苍白的皮肤和白色的衣袍全?部濡湿染红。 魏珩慌张地站起来,对着周边的暗卫喊道:“去找太?医!快去找太?医!!!” 孟凡不敢再耽搁,立刻把徐应白带进了营帐里面。 没过多久,陈岁被几个?暗卫架进了营帐里面。 徐应白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任由魏珩怎么?呼唤都没再动过,陈岁快速将自己的药箱放下?,上前两步给徐应白把脉。 他眉头紧锁地探了半刻钟的脉,紧接着掏出自己的针,往徐应白身上几个?大穴刺下?去。 徐应白的身体因此剧烈地颤抖着,孟凡和几名?暗卫赶紧按住了他的四肢,方便陈岁施针,而后不久,徐应白一口黑血喷在了被子上面。 他发出几声低低的,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陈岁扎完针,掏出纸笔写了张方子,递给一旁的暗卫,让他们赶紧去抓药煎药。 那煎好的药汤魏珩和孟凡都一开始喂不进去,到后来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硬灌进了徐应白的嘴里。 一直折腾到半夜,徐应白的终于不再咳血。等到了四更天时?,外头风吹云散,星子和月亮冒了头,徐应白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营帐里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没敢睡,在营帐里面守着他。 魏珩见徐应白醒了,眼眶顿时?红得更厉害,小心翼翼地扶着徐应白地肩膀,让徐应白坐起来。 陈岁又上前去给徐应白把脉,等号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脉象细弱得快要探不到了。 徐应白全?身无力而酸痛,冷得发抖,魏珩摸到他的肩膀都被冰得打颤,赶紧捞起狐裘披在徐应白身上。 徐应白一边拉住狐裘一角,一边看着陈岁,脸上的神?情平静至极。 陈岁忍不住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陈太?医……咳咳,”徐应白顿了顿,捂着嘴咳嗽着,肋骨都被震得生疼,“不必避讳……” 他勾起嘴角又放下?,很?轻地问:“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岁欲言又止。 没等他开口,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轻微地动了动,声音很?温和,像是在说一件不痛不痒的事情:“也?是……都这样了,也?确实……咳咳活不了多久了。” “老师!”魏珩扯住他的衣袖,嗓音发颤,“别这样……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徐应白勉力抬起手,擦掉了魏珩眼角的泪水,小声说:“……都要、咳咳、当皇帝了,怎么?和静……静微一样爱哭了。” 魏珩被这么?一说,更憋不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另一边,陈岁默默地看着徐应白:“大人,若能伐骨洗髓,或许还能挣一线生机。” 徐应白静静地看着陈岁,垂下?眼睫,没有说话。 陈岁嗫嚅了一下?,也?没说出口,显然他也?没想?到,刘听玄口中的“朋友”会是徐应白。 他们都知道,如今的条件,想?要伐骨洗髓简直难上加难。 行军路上去哪里找那么?多药材,又去哪里找那么?多高明的大夫? 更何况,他们很?快就要进军长安了,战场上一瞬之间?万象变化,哪里能耽搁那么?久? “用药吧,”徐应白淡淡道,“如果用最猛的药,我?能撑多久?” “大人,”陈岁艰难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开口道,“您已是强弩之末,单纯用药除了减轻痛苦以外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徐应白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这简直是最坏的结果。 “按现今的状况,若不伐骨洗髓,”陈岁接着道,“大人好生养着,约莫能撑一两个?月。” “至于确切时?日,”陈岁惭愧道,“我?学艺不精,还不到能诊出确切时?日的地步。” 没想?到,徐应白闻言居然轻轻弯起了眼角。 他笑得很?温和,唇瓣上枯槁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一两个?月啊……打个?对折吧,”徐应白温声道,“若是运气好,或许能再见一面吧。” 魏珩和一众暗卫顿时?无言,有暗卫悄悄红了眼眶,转过身去抹眼睛。 他们都知道徐应白话中的意思。 魏珩吸了吸鼻子,抬手恶狠狠擦了一下?眼睛,扬起一个?难看的笑,也?不知是在安慰谁:“会的……老师,一定会再见的。” 远在万里之外的幽州城,付凌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忍不住抬眼望向天边遥远的明月,大风层层叠叠,厚重的黑紫暗云渐渐遮住那清淡的月光。 付凌疑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心慌。 他忍不住用左手抚上右手的手腕,那上面扣着一根没有任何配饰的普通红绳。 这么?一动,他身上的伤口皲裂开来,肩膀那里一道深深的砍伤血肉模糊,军医包扎得太?急,并不仔细,绷带被血洇透,隐约能看见白骨。 但付凌疑却不得疼,那根红绳跟麻沸散似的,短暂地让他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 大军徐徐进城,幽州留守的官员向他们呈上降书。 这些官员们战战兢兢,两股战战地将大军迎进了幽州城。 付凌疑勒着缰绳,又看向天边,月亮已经被完全?遮住了。 他忧心忡忡地转过了头,乌黑的眼眸压着一团难以言喻的慌张。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幽州。”付凌疑问身前的李毅。 他升迁很?快,因为杀人足够凶狠,又识文断字会兵法,如今已经是李毅的副官。 “过两日吧,兵马需要休整,之后还得收拾齐王的兵马,”李毅将降书抛起又接住,眉头一挑,没个?正形样,“怎么?,你又想?你家太?尉了?” 付凌疑紧紧盯着手上的红绳:“……嗯……” “我?……”付凌疑眼眸昏暗,压抑着心底的不安,哑着嗓子道,“我?想?现在……就见到他。” 下雪 可是付凌疑不能去见徐应白。 遥远的路途和未结束的战争拖慢了他?的脚步。 他?走不了。 大军攻下幽州一番休整之后迅速南下, 一路急行军往渭水赶去,堵死齐王逃亡的道路,不给他割据一方东山再起的机会。 他们在半途就找到了齐王的主力, 李毅悍然出兵, 对着齐王就是穷追猛打。 与此同时, 徐应白带着的玄甲卫已经完成了对长安的全部?包围,兵马分七路围攻长安。 冷然的秋风下,叶永宁轻甲在?身,长/枪在?手,带领一路兵马离开定襄城, 城楼上, 叶永仪和焦悟宁给他?们送行。 叶永宁回身摆手告别,转头就策马带着大军离开。 十七被焦悟宁抱在?怀里, 好奇地看着千军万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幼子无知,她还?太小, 不懂得?此时此刻地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抱着她的母亲会红着眼眶。她用牙床啃着自己的手指, 见众人都不说话?, 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感?染到, 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婴孩嘹亮的哭声并没有传到叶永宁那里, 她耳边是呼呼风声, 带着她赶赴战场。 七支兵马对长安的合围, 其势之凶悍让人咋舌。 徐应白因为日益颓败的身体没能再上战场,只能待在?后方调兵遣将。 战事打了快二十日, 舆图上长安城门几次易帜, 争夺异常地激烈。 传令兵一个接着一个狂奔进营帐,又一个接着一个从营帐狂奔而?出。 “报——叶将军夺下安化?门!!!” “报——通化?门求援!!!” “报——明德门已被冯将军攻陷!!!” ………… 战报被传令兵一次又一次传进大营, 每一次都能看见徐应白稳稳地坐在?舆图前面?。他?冷静而?认真地听完传令兵的带来的消息,根据战报一次又一次地分析军情,调整作战计划。 他?的冷静和淡然让所?有人都心安,因此战场上瞬息的输赢和城门反复失去又反复夺回的城门没有打击到玄甲卫的信心,反而?越战越勇。 城内,肃王和宁王顶着巨大的压力守着长安的十二道门。 他?们没想到徐应白能和他?们耗那么久。 徐应白占有长安周围的城池,粮草补给源源不断,而?长安通路被徐应白四面?切断,成了一座孤城。 战事本来就消耗巨大,在?这样的状况下,长安的补给已经消耗殆尽。 肃王烦躁地看着面?前的舆图,最后忍不住把躲在?角落里的刘莽揪出来,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他?要死了吗?!你?不是说他?中了血千夜吗?!他?为什么还?活着!!!” 刘莽佝偻着腰:“奴婢发誓!奴婢说的一切都是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肃王:“千真万确?那他?为什么还?这么活蹦乱跳地来攻打我们!” 他?眯了眯眼:“你?莫不是在?骗我们!” 刘莽大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打雷劈!!!” 他?话?音刚落,浑身脏灰,伤痕累累的传令兵踉跄着跑进了大营,刚一开口就摔在?了地上,后背插着四五根铁箭。 “嗬呃……朱雀门……被攻陷,”传令兵张口就是鲜血,“敌军……已进朱雀……朱雀大街……快——” 他?话?没说完,头就一歪,彻底断了气。 在?他?断气的那一刻,长安城内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 千万铁蹄已进长安! 乌压压的士兵后面?,徐应白在?万众瞩目下骑着马进了朱雀门。 “传令,投降不杀,”徐应白语气冷肃,眉目含霜,“若有抵抗,杀无赦——” “若能斩杀宁、肃二王者?,赏百金,提供线索者?,免罪赏十金。” “传令——” 千人呼万人喊,呼号震天。 玄甲卫嘶吼着传递徐应白的命令,声浪从中间传至外?围,声势浩大地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北府兵和骠骑军已经无力再抵抗,只能四下奔逃。 宁王和肃王趁乱想要逃出长安,他?们换上了平民的装束,装上了自己的财物就分道扬镳,飞奔出逃。 刘莽一瘸一拐地走在?他?们身后,刚才肃王一气之下打瘸了他?一条腿。 他?满怀恨意地看着他?们两?个逃跑的方向,耳边传来玄甲卫洪亮的喊声。 刘莽阴恻恻地咬了咬牙,突然扔掉手里的拐杖,坐在?地上指着两?个相?反的方向:“宁王和肃王跑了!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往那儿?跑了!!!” 负责搜查的玄甲卫训练有素地分了两?路狂追而?去! 刘莽瘫坐在?地上,看见远处的肃王被一名玄甲卫飞身压在?了地上,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然而?不一会儿?,刘莽猖狂的笑声就像鸡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停住了。 一双黑靴停在?他?前面?。 刘莽从下往上看过去,在?看清来人全脸时,全身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魏珩穿着一身轻甲,剔透而?毫无波澜地目光看着刘莽。 他?神情殊无笑意,嘴角却?扬起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十分有礼地看着刘莽:“真巧啊,这也能遇见。刘大人,好久不见,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刘莽慌张地往后面?挪动身子,魏珩身后的几名士兵已经在?魏珩的示意下越向刘莽。 魏珩淡淡地转过了身,带着其余人继续追击。 他?的身后,传来刘莽惊天动地的惨叫和求饶声。 长安城内的战斗从凌晨到夜晚,至深夜方才结束。 城内烽火狼烟,哀嚎遍地,整休完毕的兵马在?各路将军的带领下打扫战场和追击残余。 徐应白终于得?了一丝半点的空闲。 他?在?深夜走上长安宫城前往宣政殿的三千级台阶。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只是脱下了身上的轻甲。轻甲下的白衣被战火与狼烟染得?灰扑扑的,衣服上到处是血迹,不知道是玄甲卫的,还?是敌军的。 总归二者?都有,只是多和少的区别罢了。 徐应白缓慢地踏上淌着血的石阶,血点溅在?衣服上。 他?记得?,二十岁那年?,他?不顾阻拦从玄妙观离开,一步一步走下几千级台阶,从山顶走到山脚,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孤身一人来到长安。 然后走上了一条没有办法回头的路途。 现在?,他?终于走到尽头了。 边疆已定,诸王已清,朝廷已肃,世家也元气大伤……之后的一切,会在?其他?人的带领下逐渐好起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下意识抬首看向天际。 天空似乎变得?很亮,云层越积越厚,徐应白几乎觉得?自己伸手就能够到天际。 而?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在?他?抬起手的那一刻,无数片雪花自空中飘落,掩盖了战火与斑斑血迹。 徐应白的肩头落了一层浅浅的白雪。 而?落在?他?手心的雪片,竟然没有融化?,完好无损地躺着。 “下雪了……” 徐应白看着掌心的一片雪喃喃自语。 他?这才想起来,这日是冬至,也是他?和付凌疑的生辰。 徐应白勉强勾起嘴角,又很快放下。 他?想起付凌疑的来信,信里面?写,等我回来。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有些涣散。 前世今生……徐应白觉得?自己其实愧对很多人,有很多很多遗憾。 将他?养大的师父玄清子,他?不能尽孝;他?收的小徒弟谢静微,他?没有尽师父之责;视他?为老师,实则是他?弟弟的魏珩,他?没有尽兄弟之谊…… 还?有付凌疑……付凌疑…… 徐应白抿了抿嘴,只剩一声遗憾的叹息。 他?碾碎自己手掌中的雪,转身看向遥远的人间。 从长安宫城最高的地方极目远望,能够俯瞰整个城池,还?能望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近处的长安城内与城外?燃着星星点点的,涌动火把,远处乌黑的山峦层层重叠,连接着隐约泛白的天际。 徐应白收回了目光,他?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 冰冷僵硬的手脚和凝滞的心跳让徐应白眼前阵阵发黑。 而?后温热的液体自喉中涌出,落在?衣襟和雪地上,徐应白的身体如同一片轻薄的雪花,被初冬的风缓缓吹向地面?。 而?此时,刚刚追击完齐王余部?的付凌疑带兵回营。 再有几天,他?就能顺着渭水,迅速回到长安,去见徐应白。 他?下了马,右眼皮不详地跳着,他?忍不住伸手去握住手上绑着的红绳,却?仍然觉得?喘不过气。 不远处,一位老翁牵着自己的孙女,一番左顾右盼之后,颤颤巍巍走到付凌疑面?前,向他?讨要一些米粮。 付凌疑毫不犹豫地解开自己的干粮袋,将自己的干粮分了一大半给这对爷孙。 老翁感?激地向付凌疑道谢,从身上掏出一块玉:“我是前两?年?……从安西逃难过来的,最近好几个月没吃饱饭了,我身上就剩着这个了,将军收下吧,就当做答谢了!” “不……”付凌疑已经开口拒绝,可是在?看到那块玉时,目光倏然一顿,到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那是一块红白相?间的玉,上面?系着一根十分粗糙的红绳子。 和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玉。 然后付凌疑不顾老翁的劝阻胡乱从自己身上摸出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塞给了老翁和他?牵着的孙女,颤抖着接下了那枚玉。 玉佩触手升温,滑入掌心的那刻,付凌疑的心仿佛被铁箭撞开一般,撕裂般地疼。 他?不受控制地往下倒,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不见 倒下?去的时候, 徐应白其实还有些聊胜于无的意识。 周遭一片兵荒马乱,暗卫惊慌的喊声和魏珩惊惧的高呼响起来,时远时近, 听?不真切。 徐应白艰难地动了动染血的手指, 所有的力气都?在瞬间榨干。 他陷入了?昏迷中。 脸颊边流下的温热血液将?雪融化。 魏珩跌跌撞撞跪在徐应白身?边, 一边对着孟凡一行喊道:“去叫太?医!” 而后他颤抖着手去探徐应白的鼻息,在察觉到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时松了?半口气,然后又在下?一瞬猛地提起来。 徐应白毫无意识,胸膛却剧烈地起伏颤动,深色的血从口中涌出。 魏珩握住徐应白的手, 那指节冷硬得像冻死?在风雪中的人。他猛地抬眼看向孟凡, 孟凡同样惊慌失措,两个?人连忙将?徐应白带进宣政殿, 又立刻吩咐人去寻炭火。 不过半刻钟,陈岁匆匆忙忙来到了?宣政殿, 跪地为徐应白把脉。 寒冷的初雪下?,陈岁额头?沁出了?冷汗。 陈岁一遍一遍探徐应白的脉, 一旁的药童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 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为他展开装着针的布袋。 陈岁捏起一根长针, 眼睛瞪大如铜铃, 小心又迅速地朝着徐应白身?上一处命穴刺过去。 徐应白颤动了?一下?, 被这一针短暂地刺回了?自己的意识, 剧痛从穴位向四周展开,他被疼痛聚拢的目光触到宣政殿华美的殿顶。 没等周围人高兴, 徐应白的目光又迅速溃散开来。 接下?来的三天, 陈岁给?徐应白扎了?无数次针,开了?十几?个?药方。 起初徐应白还会因为疼痛睁开眼睛, 还能吞咽下?药汤,到后来,他彻彻底底失去了?意识,无论陈岁的针扎得有多深,无论那些药是烫还是苦,他都?再也没有给?出过反应。 若不是他身?上由微弱呼吸带起来的星点起伏证明他仍旧活着,所有人见他的第一眼都?会觉得他已经是个?死?人。 陈岁对此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在深思熟虑,翻遍太?医院剩下?的医术之后,决定要为徐应白伐骨洗髓。 而糟糕的是,战争后的长安百废待兴,皇宫内不知多少人逃难离开,之前跟随魏璋前往齐王处的几?名老太?医也因为战乱死?的死?逃的逃,不见踪影,步思时也是其中一位,现今整个?太?医院只剩下?陈岁和几?名年?轻的太?医。 也就是说,这场仗,只有陈岁一个?人打了?。 天色昏暗,这几?日一直在下?雪,陈岁小心的将?徐应白满是针眼的手放回榻上,转头?对魏珩道:“陛下?,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魏珩红着眼看徐应白,咬了?咬牙。 他还没有行登基大礼,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帝王,所有人对他的称呼都?已经从殿下?变成了?陛下?。 “都?准备好了?,”魏珩说,“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陈岁道:“多谢陛下?,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宣政殿的偏殿,几?名被层层筛选出来的侍女?太?监和几?名暗卫一同布置宫室。 为了?震慑残余的叛逆,也稳定军心民心,徐应白病重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起来,就连还在定襄郡的玄清子?和谢静微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些被选进来的侍女?和太?监更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甚至还有人以为自己是要去侍奉新皇。 各式各样的名贵药材被送进来,暗卫起了?火炉,准备烧药浴所用的药汤。 陈岁正在给?徐应白施伐骨洗髓前的最后一次针,封住几?处大穴以保住徐应白的心脉。 与此同时,长安朱雀门,巡逻守卫的士兵看见白茫茫的天地之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白雪被马蹄带起,有人单骑疾驰而来! 待到城门处,那匹飞速疾驰的骏马被来人硬生生拉住缰绳,前蹄高高举起,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 “来者何人!”巡防卫谨慎非常,高声喊道。 “益州军都?尉付凌疑,”来人身?穿一身?灰扑扑沾染着血迹的衣裳,一边开口,一边将?手上将?文碟扔过去,沙哑着嗓子?喊道,“请求入城!!!” 巡防卫仔细查看完文牒,朝上一摆手,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付凌疑一扯缰绳,纵马入朱雀大街! 长安满目疮痍,付凌疑在徐府停下?,下?马的时候差点栽倒在地。 他在李毅帐前跪了?半个?晚上,终于?让李毅松口同意他离开大军先行回长安,他不眠不休的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滴米未沾,滴水未进,身?上的伤口在劳顿颠簸之下?又全部撕裂,把那一身?衣裳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付凌疑哆嗦着冻紫的唇,随地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面,抬手敲着徐府的门。 “咚咚咚——” 沉重的声响在付凌疑布满疮口的手下?响起。 半刻钟后,陈旧的府门被打开,付凌疑抬眼看过去,李筷子?和刘管家站在门口,欣喜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主子?呢?”李筷子?担忧张望着付凌疑身?后,“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他话音才落,付凌疑颤抖着后退了?两步。 没有回来,徐应白没有回来。 巨大的恐慌顺着脊骨往上爬,付凌疑喉咙仿佛被刀割了?一般,发出怪异的声响。 他如游魂般后退了?几?步,然后疯了?一般朝着皇宫冲过去。 飞雪满地,付凌疑死?死?攥着手里面的玉佩,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然而天不遂人愿,才进皇宫门口,那匹骏马嘶鸣一声,瘫倒在地,活活累死?了?。 付凌疑被马重重掼在地上,额头?磕到了?没有清理干净的石块,殷红的血滑落下?来。 他恍惚而疯狂地往宣政殿跑过去。 付凌疑记不清自己到底跌了?多少次跤,爬上那几?千层的台阶时,他脸上的血都?冻住了?。 但他要去找徐应白,他爬也要爬回徐应白身?边。 与此同时,徐应白被送往宣政殿的偏殿。 孟凡带着暗卫在偏殿附近巡逻,以防不测。 而就在偏殿朱红色的大门彻底闭合的同时,外头?风雪大作,孟凡眼角余光随意一瞥,忽然愣住了?。 被白雪覆盖下?的长阶上,立着一个?身?形摇晃,步履蹒跚而踉跄的人影。 “头?儿?!”孟凡差点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益州军不是还有七八天才回来吗? 他飞快地朝付凌疑那跑过去,等看清付凌疑现下?的模样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从来没见过付凌疑狼狈成这个?样子?。 付凌疑浑浑噩噩地抬头?看向孟凡,乌黑的瞳眸映着飞雪,嗓音沙哑失色:“徐应白呢?” 闻言孟凡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神色难辨,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作答。 付凌疑死?死?盯着孟凡,眼神阴翳而癫狂,如同一只即将?暴起的狼。 然而他的语气却平静至极:“我问你,他人在哪里?” 孟凡被看得下?意识后退两步,艰难地开了?口:“头?儿,你先听?我说,主子?他……他刚刚……” 要怎么说,说徐应白重病缠身?,很快就要伐骨洗髓,生死?不明? 孟凡说不出口。 在死?寂的沉默里面,付凌疑恍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孟凡身?后的那群暗卫,他们守在宣政殿偏殿,偏殿朱红的大门紧闭着。 下?一瞬,付凌疑发足狂奔,疯了?一般往那扇门冲过去!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衣裳的颜色越洇越深,孟凡猛地反应过来付凌疑身?上有伤,脚上甚至都?没穿鞋。 “头?儿!”孟凡被这一幕吓得肝胆欲碎,对着那群暗卫喊道,“按住头?儿!快!” 暗卫们立刻手忙脚乱冲过去拦住付凌疑。 但他们都?没料到,都?这样了?,付凌疑挣扎的力量仍然不容小觑,暗卫们五六个?人一齐上阵,用尽全力才勉强把浑身?是伤的付凌疑按进了?雪地里面。 雪地很凉,付凌疑挣脱了?一只手,四根手指费力地按上偏殿的第一层长阶。 他竭力仰起头?,眼眶通红,目光触到那扇已经关闭的门。 他不甘地看着,乌黑的眼睛里面泛起一阵水光。 就差一点……如果再快一点…… 而门内似乎传来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 付凌疑全身?颤抖,挣扎着往前靠了?一点,而后他感觉后脊一痛,眼前一阵发黑,眼前的一切都?越来越暗,成了?一连串灰黑色的模糊影子?。 然后他的头?砸在地面上,失去了?意识。 孟凡手里拿着一根针,心有余悸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付凌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抬起头?,担忧地看向偏殿。 偏殿内,陈岁满头?大汗地给?徐应白施针,热气蒸腾的药浴将?徐应白苍白的皮肤烫得通红。 每一根针扎下?,他都?会发出痛苦的闷哼,而后就会有黑血从他唇边溢出来。 一旁的药童会用干净的布巾将?那些黑血给?擦掉。 热水被那些血染上了?深色,侍女?们来来回回将?水换掉。 伐骨洗髓的疼痛让徐应白的意识时断时续,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可言的场景在他眼前闪过,仿佛人将?死?之时走马观花的幻觉。 殿内,刘听?玄抽出最后一根针,对准徐应白最后一处命穴,谨慎而缓慢地往下?扎,等针入了?十之二三,刘听?玄微微用力,将?针一下?子?推至一半。 “嗬——” 一声闷哼响起,徐应白疼得昂起头?,腰背弓起,而后又迅速脱力,软绵绵地往下?滑。 耳边似乎又传过来声嘶力竭,凄厉痛苦的哭喊声。 “徐应白……徐应白!!!” “你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忽然,一个?恬静而温柔的女?声响起来,“阿娘以后叫你应白好不好?” 应白(1) 这是正德十三年的秋日。 还未满五岁的徐应白趴在徐美人的床边, 眨巴着剔透的琥珀色眼眸,拉着徐美人?的手问:“阿娘要好起来了吗?” 他戴着小?道帽,眉间点一颗朱砂, 手里拿着一只徐美人刚刚编好的草蝴蝶, 看起来玉雪可爱, 不过因为先天不足,他的脸色不是很好,也不如平常的普通小孩看起来结实。 徐美人?半倚在床头,她消瘦而苍白,一张脸美得惊心动魄, 她认真的看着徐应白的眼睛, 眼底有化不开的哀伤。 她的性命已经快走到尽头,如今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很快就?会闭上眼睛,长?眠不起。 但?她不能这样和徐应白说。 “阿娘也不知道, ”徐美人?伸手揉了揉徐应白的脑袋,撒了一个谎, “大?概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徐应白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等阿娘好了, 就?可以吃小?点心了。” 徐美人?无声地笑笑, 从枕头里面拿出?一块绑着红绳的, 红白相间的玉。 “嘉陵有娱神节, ”徐美人?说, “这是小?时候娱神节的巫祝送给阿娘的,说是能保平安。” 她将玉佩系在徐应白的腰间。 “阿娘把它留给你, ”徐美人?的声音越发虚弱, “希望它能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徐应白懵懂地看着徐美人?,徐美人?又揉揉他的脑袋, 轻声说:“应白以后要听师父的话?,要做一个好人?。” 说完,徐美人?的仿佛困倦了,缓缓将头靠在枕上。 “阿娘是不是困了,”徐应白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小?声道,“我给阿娘唱曲儿,哄阿娘睡觉。” 徐美人?静静地看着徐应白,点了点头。 垂髫小?儿稚嫩的嗓音传过来,徐美人?渐渐红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佯装睡着,实则悄悄看着徐应白的状况。 唱着唱着,小?孩就?累了,趴手边摇头晃脑地睡着了。 睡梦里,徐应白恍恍惚惚地听见娘亲的声音。 “辽远,”徐美人?说,“应白就?交给你和观主了。” 不知过了多久,徐应白从梦中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在母亲的房间,而是在师父玄清子的寝房里面。他赤着脚下了床,从出?生后就?一直没剪的乌黑长?发乌溜溜垂到脚踝。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跑出?了玄清子的寝房,期间还被长?长?的衣摆给拌了一跤,跌跌撞撞往徐美人?的住处赶过去。 等到了,他探头往里面望,徐美人?的住处空无一人?,梁上悬挂着洁白的绸布。 “阿娘,”小?孩的声音很委屈,“阿娘去哪了?” 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徐应白转过头,看见了玄清子。 青年逆光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师父,”徐应白小?声问,“阿娘去哪里了?” 玄清子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等到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这是徐应白人?生中,经历的第一次分?别。 玄清子本想瞒着他久些,但?徐应白实在是太过早慧,没过两天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 他抱着母亲的牌位死活不松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清子和道观里面的师兄弟、师姐妹焦头烂额地哄了两三个时辰都没哄好, 最后竟然硬生生哭到晕了过去。 把道观所有人?都吓得够呛,急急忙忙背着他下山找大?夫。 他自母胎出?生就?身体不好,道观里面又几?乎没有过这么小?的孩子,因而大?家都宠着护着,极尽小?心,生怕他生病。 小?时候娇气的性子就?是这么被养起来的。 而自徐美人?去世后,又因为身体不好,时常生病,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小?徐应白变得很爱哭,动不动就?掉眼泪,玄清子没办法,只能整夜整夜地守着,生怕人?厥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有一次,徐应白发现自己师父不睡觉守着他,自那?以后,徐应白晚上哭就?不出?声了,疼了就?咬着被角或是手指,无声无息地呜咽着。 玄清子发现之后心疼得要命,拍着徐应白的背安慰,结果?惹得孩子委屈起来,一整晚呜呜地哭,差点又厥过去。 好不容易熬到正德十?三年的冬至日,徐应白满了五岁。 那?时他身体终于好了一些,玄清子背他下山买生辰礼。 这是徐应白第一次下山,他穿着厚厚的衣裳,外头罩着一件雪白的连帽披风,整个靠在玄清子宽厚的背上,好奇地看着市镇里形形色色的大?人?小?孩。 玄清子给他买了一大?串糖葫芦,他咬着糖壳和玄清子坐在了一个卖饺子的小?摊子旁边,因为有些怕人?,又怕走丢,躲在玄清子腿边,死死抓着玄清子的衣角不肯松手。 卖饺子的摊贩生意不太好,愁眉苦脸地数着钱币,他们有三个儿女,哥哥叫大?虎,身材像个小?牛犊,弟弟叫二虎,瘦得像个麻杆,妹妹叫绿水,扎着两个小?辫,三个人?穿着破旧的棉袄,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手里面的糖葫芦。 徐应白看看自己手里的糖葫芦,又看看三兄妹那?渴盼的眼神,把自己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给那?叫绿水的妹妹,乖巧道:“我吃不下了,给你们吃。” 绿水眼睛发亮地把糖葫芦接过来,咯咯笑着道谢:“谢谢小?哥哥!” 孩子之间的情义?建立起来很简单,徐应白很快和他们混熟了。 玄妙观里面只有他一个小?孩,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龄人?,第一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几?个人?乱七八糟地玩了一下午。 自母亲去世,徐应白第一次玩得这么开心。 玩了半天,三兄妹才知道今天是徐应白的生辰,他们摸遍身上破旧不合身的棉袄,也没摸出?像样的生辰礼,他们尴尬地笑笑,有些羡慕地看着徐应白干净厚实的衣裳。 他一看就?是被养得极好的富贵家小?孩。 最后是绿水捡了几?根杂草,给徐应白编了一个草环戴在头上。 徐应白开开心心地摸着头上的草环,给了他们三个人?一人?一个拥抱。 而后徐应白悄悄将自己厚实的连帽披风脱下来,摆在店里面的角落。 他觉得自己的衣裳绿水大?概能穿上。 “等春天夏天你再来找我们玩,”临近分?别时,大?虎笑着说,“我带你下河摸鱼。” “你们会一直在这里吗?”徐应白有些困了,揉着眼睛问,“我怕我找不到你们。” 大?虎沉默了一会儿:“应该吧,我们明年春天再见,你记得来。” 承诺就?此许下。 回程路上,玄清子还捡了两个乞讨的女娃娃。 姐姐叫叶永仪,妹妹叫叶永宁。 两姐妹也在道观住下,平日里在道观做些洒扫活,偶尔会看见玄清子焦头烂额地照顾或是哄徐应白。 两姐妹因此认定这小?孩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娇气包,还给徐应白取小?名叫“娇娇”。 幼时的徐应白缺少?玩伴,想和这俩姐妹玩,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她们。 等好不容易逮着机会靠近叶永宁,结果?半大?女娃掐着腰道:“不行,你就?是个娇娇,我可不敢和你玩。” 徐应白瞪圆眼睛:“我不是娇娇!” “你还不是啊,”叶永宁扶额道,“你就?是一小?娇气包啊,天天要人?哄。” “我不是娇气包!” “诶——”叶永宁来劲了,正想和徐应白争个高低,脑袋就?挨了一下,一转头就?见叶永仪如临大?敌地喊道:“你闭嘴。” 话?音刚落,徐应白哇地一声哭了,抽抽搭搭抹眼泪:“我不是娇气包!” 两姐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哄人?。 哄了半天,勉强忽悠徐应白信了“娇娇”是个夸人?的称呼。 到后来,整个道观都这么叫徐应白。 一天到晚,道观里面“娇娇”个不停,连老观主都一脸慈爱地摸着徐应白的脑袋叫娇娇。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徐应白因为身体不好被关了一整个冬日,终于等来了花草盛开的春天。 他拉扯着玄清子的衣袖一晚上,终于让玄清子松口带他下山。 市镇同以前一样热闹,徐应白如飞鸟入林,快活地在街道穿梭。 他走到记忆中大?虎家摆着的摊子,却没有看见熟悉的饺子摊。 饺子摊换成了卖糖人?的老伯。 徐应白踌躇了好一会儿,鼓起勇气走上前:“老伯伯好。”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看他,不耐烦道:“干什么?” “这里……”徐应白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小?声问,“这里的饺子摊呢?” “饺子摊?”老伯嗤笑了一声,“你说带着三个孩子的那?对夫妇?那?店早开不起来了!前个月被官家逼交商税,带着孩子跳冰湖里,全家都死了!” 徐应白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 “你买不买糖人??”老伯横眉竖眼,“不买赶紧走,别耽误我做生意!” 那?一天,玄清子抱着徐应白回道观。 “大?虎骗人?,”徐应白把脑袋窝在玄清子肩膀,“他说要带我摸鱼的。” 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他一边抹眼睛,一边看向四周。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有许多骨瘦如柴的乞丐在沿街乞讨,生机盎然的郊外生着青青草地和姹紫嫣红的鲜花,里面掩盖着在冬日里冻死而成的森森白骨。 兽鸟生食腐肉,尸骨无人?掩埋。 徐应白通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切,终于不再哭了。 应白(2) 正德十七年与十八年, 连年大旱。 那时徐应白十岁,已经不见幼时十分爱哭的?样子,变得沉静而懂事。 他在玄清子的教导下读书、练剑, 进步飞快。 但灾年影响颇大, 道观已经难养人, 许多道士都借故下山,回到了尘世之中。 玄清子为了道观的?生死存亡,决定?回本家一趟。 他本家是江夏郡大族谢氏,家底还算深厚,若是能回去取些粮草, 也算能解道观燃眉之急。 只是玄妙观离江夏郡极遥远, 玄清子若是徒步而去,怎么着也得三四个?月时间。 他本想将徐应白留在?道观, 由老观主照看,却不料徐应白最后钻了道观人手不足的?空子, 跟着他下了山。 十岁的?小少年跟在?自?己师父身后,再一次看到了极其残忍的?景象。 流民遍地, 饿殍遍野已经是寻常。 野兽生食腐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一次, 他们夜宿于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 徐应白半夜被肉香味勾醒, 揉着眼睛走到庙宇门口, 看见几?个?骨瘦如柴的?男女对着一口锅眼冒绿光。 旁边的?野地荒草里面, 静静地躺着两?具干瘦且七零八落的?尸体。 有一具甚至还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一股凉意爬上徐应白的?后背,他感到一阵恶心?, 踉跄着退后, 踩到了一根干枯的?枝丫。 脆弱的?木头在?静谧的?深夜发出?震耳欲聋的?咯吱声,那几?个?人猛地朝徐应白的?方向看过来, 浑浊的?眼发出?一阵亮光,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世美味。 周围死寂了一瞬,他们大喊着,疯了一般朝徐应白扑过来。然后下一刻,徐应白被玄清子狠狠拽回来,当机立断从破庙的?一个?缺口逃了出?去。 奔逃途中,徐应白忍不住回过头,看见那几?个?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腐肉,吞进嘴里。 然而等到他们进了市镇,徐应白又?见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他咬着嘴里面冷硬的?馒头,看到对面的?酒楼灯火辉煌,达官显贵坐着马车到那,极尽享乐之事,吃珍馐佳肴,听丝竹弦乐,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酒楼的?小二将一筷未动的?粮食倒进泔水桶里面。 他们走了一个?来回,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又?从江夏郡回到了玄妙观,徐应白性子变得更加安静。 “师父,”他问,“为什么会这样呢?” 玄清子重重叹了一口气:“师父……师父也不知道……”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徐应白抿了抿嘴,开口道:“师父,我想再去外面看看。” 玄清子闻言沉默着看徐应白。 十二岁,徐应白再次与玄清子出?了道观。 这一次,他们漫无?目的?地在?晋朝的?疆域行走,他们去了江南,去了幽州,去了长安,他们远达嘉峪关?,甚至还到了安西?郡。 而到达嘉峪关?的?那一天,突厥骑兵骚扰百姓,一番混乱之下,徐应白和玄清子走散了。 徐应白只能一个?人摸索着向前走去。 他身上的?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人抢走,发簪,外衣,还有装着几?十枚铜币的?钱袋子都没能幸免,唯一一件留下的?,是母亲留给他的?玉佩。 行进路上,他会遇见一些路过的?好心?流民,分给他从沙地里挖出?来的?草根,无?家可归的?孤儿与他共饮一壶染着泥沙的?、苦涩的?水,见他衣衫单薄,几?个?人分别撕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用麻草串在?一起,给徐应白做外衣。 夜半时分,嘉峪关?一带会变得很冷,有一次徐应白猝不及防地发了病,哆嗦着蜷缩在?断壁残垣之下,睡在?他身边,头发乱糟糟的?乞丐婆婆解下自?己脏兮兮但勉强算得上厚实的?外衫,披在?徐应白身上,抱着徐应白轻声地唱着西?北这边陌生而又?温暖的?歌谣。 就这样走了半个?多月,他终于跌跌撞撞找到了安西?的?城池。 城池外游荡着许多流民,徐应白走向城门,刚走到一半,忽然被一个?半大少年恶狠狠咬在?了手上。 那半大少年头发干枯毛躁地卷曲着,整个?人又?脏又?灰,骨瘦如柴,眼神凶狠,嘴上咬着的?力道大得很,那股尖锐的?疼痛由腕骨传过来,徐应白疼得闷哼了一声,伤处洇出?血来,染上那小混账的?嘴角。 徐应白皱着眉毛把人提溜到一边,尚显稚嫩的?面庞显出?痛色,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无?尽的?无?奈与悲哀。 “怎么饿得人都咬。” 徐应白想起那些生食腐肉的?流民,眉头皱得更深,他有心?想帮这个?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但摸遍全身上下,除了那块玉佩,没摸出?像样的?东西?。 而那少年在?地面上挣扎了一会儿,了无?生气地扑在?了地上。 徐应白有些担忧地上前,却不料那少年猛地暴起,一把抓下了自?己的?玉佩! 徐应白大惊失色,着急地喊:“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你?别……” 他话还没说完,那半大少年腿一软,整个?人狠狠磕在?了地上,脑袋发出?清脆的?响声。 徐应白愣了一会儿,蹲下身去探这少年的?额头,烧得滚烫。 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都烧干。 徐应白想到他一路走来见过的?死尸,又?想到儿时的?玩伴和在?安西?遇到的?流民和孤儿,低垂着眼睫,眼眸颤动。 他蹲下身,把这个?想要?抢走他玉佩的?少年背起来。 徐应白自?己这半个?多月都瘦了两?圈,现今又?是一个?先天不足,刚刚生完病的?孩子,因而尽管少年已经很轻,他背起来还是很吃力。 他踉跄着进了城,找到了医馆,却因为没有钱被拒之门外,他焦急地站着,沉默了许久,最后捏紧了自?己的?玉佩。 是母亲的?玉佩重要?,还是一条人命重要?。 阿娘只给自?己留下来这一块玉佩,这是阿娘唯一的?遗物?。 而且这个?人和自?己素不相识,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己甚至不知道这个?少年姓甚名谁,是好是坏……更何况,他还想偷自?己的?玉佩。 乱世灾年死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 况且大夫也说了,病得那么重,也不一定?能救得活,何必费功夫呢? 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必去救。 然而—— “大夫,你?等一等,”徐应白开了口,独属于少年人的?清澈嗓音在?一片痛苦的?呻/吟中响起,“我很快就有钱了。” 玉是好玉,掌柜的?看见徐应白是个?小孩子,又?是孤身一人前来,故意压了价钱,只给了徐应白一半银钱。 徐应白知道争论无?用,他看了看掌柜的?旁边几?个?牛高马大的?男人,识相地拿钱要?走。 掌柜的?看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那块玉,也觉得可怜,将挂着玉佩的?红绳拿下来,放在?他的?手里。 “留个?念想吧。” 这块玉换来的?银两?救回了少年一条命。 徐应白在?医堂守了很久,给少年擦汗喂药,直到少年醒过来。 少年仰着脸,着急地问他:“你?的?玉呢?!” “当了,”徐应白勉强扬起嘴角,淡淡地笑着,悄无?声息地将一小把碎银子塞到了少年僵硬破旧的?被子里面,“这些留给你?,不要?随便咬人了。” 他们手指相碰,少年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徐应白。 徐应白朝他眨了眨眼睛,而后立刻起身离开,走进了人群里面。 “等等!”嘈杂的?人声中传来少年声嘶力竭的?沙哑呼喊,“……你?叫什么名字?” 徐应白听到了,但他没有回头。 萍水相逢不必问名姓,举手相救也不必求报答。 他往安西?城门走去,最后却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快要?消失在?拐角处的?医堂。 这个?少年,是真真切切,自?己亲手救下的?第一个?人啊。 应白(3) 正德二十年, 为了平定沸腾的民怨,幽帝下了罪己诏,改年号为元景。 而徐应白自元景年以后, 再也?没有下山游历过。 他待在道观读经书写策论, 也?学礼乐骑射和剑术, 只是可惜身体不好,剑术骑射学到一半就生了一场大病,吓得玄清子不敢再让他学了。 于是闲暇时,徐应白就坐在书桌前练字,他的字写得极漂亮, 有时还会?被玄清子叫去抄写道经、教刚来道观的孩子练字。 那?些练字的纸张也?没扔, 被徐应白整理好,放在柜子里面 道观在灾荒过后休养生息, 渐渐回到了最初的规模,老观主在徐应白十五岁这一年驾鹤西?去, 将?道观交给了玄清子。 玄清子人缘不错,时常有江湖人来道观看望他。 等到徐应白十八岁, 玄清子回了一趟本家, 带回来一个小孩, 据说是谢氏旁支的一个孩子, 家中遭了变故, 就剩他一个人了, 本家又没有人愿意收养,玄清子干脆就把人带回了道观, 想把人收做关门?弟子, 以?后继承道观的衣钵。 结果小孩软乎乎地拜徐应白当了师父,把玄清子给气得够呛。 而就在谢静微拜师两年后, 徐应白毅然决然地下了山。 那?时他刚及冠,甚至还没来得及取字,跪在玄清子面前求玄清子让他下山。 “你下山干什?么?!”玄清子一改平日里好说话?的模样,有些激动,“说话?!” 徐应白俯首给玄清子磕了一个头:“入朝。”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玄清子倒抽一口凉气。 他是徐应白的师父,看着徐应白从出生到长大,他能不知道徐应白心中所思所想么? “不行!”玄清子愤怒地拒绝,权杖敲在地板上,“我不同?意!” “世道之?混乱,人心之?难测,”玄清子低声说,“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改变的东西?。” 徐应白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缩着,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玄清子:“弟子知道。” 他知道,但他还是要去试试。 玄清子苦劝无果,师伯师叔们知晓了这件事,也?轮番来劝徐应白,却仍旧没有把徐应白劝动。 实在没办法?,玄清子将?徐应白关了禁闭。 徐应白在禁室里待了三天,趁禁室守卫换人的间隙,从禁室中溜了出来。 他在深夜出了禁室,除了那?根红绳,什?么都没有带走。 等出了玄妙观,他在山门?处停下,转身朝着玄妙观跪下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而至此之?后的三年,徐应白再也?没有回到玄妙观。 他下山之?后,在长安遇到梅永,被梅永举荐入朝为官。 徐应白穿着官服,第?一次踏上那?几千级台阶时,就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艰难且难以?回头的道路。 他花了三年时间,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官到定襄郡的郡守,再到权倾朝野的徐太尉。 幽帝死前召他进宫,命他为顾命大臣,辅佐魏璋。 奈何魏璋是个荒谬的皇帝,扶不起来的烂泥,除了寻欢作乐,沉迷于寻找长生之?法?什?么也?不干。 而徐应白还要从他手里借势得权,只能容忍魏璋的不作为。 可魏璋实在过分,他甚至在徐应白出征时,将?妃嫔身边的一名无辜侍女做成人彘发泄取乐。 侍女的哥哥是南海真人坐下的一名小弟子,百般寻找下终于见到了被砍掉四肢,挖掉舌头,剃掉鼻子与耳朵,塞在酒坛子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妹妹,悲愤地要与魏璋同?归于尽,最后被一群侍卫按在了宫室内。 魏璋暴跳如雷要将?他一起做成人彘 他高喊道:“朕仁慈,没挖掉那?个贱人的眼睛,到你就没那?么便宜了!” 徐应白跪地为那?可怜的兄长求情,驳斥魏璋荒谬的行径,最后堪堪保下那?叫刘听玄的男人的性命。 魏璋恨恨地盯着他们,拂袖而去。 徐应白将?刘听玄送出皇宫,这位穿着白袍的假道士失去双眼,以?白纱覆盖可怖的伤处。 纱布隐约透出血色。 “谢谢你救了我,”他静静地朝向徐应白的方向,最后哑声道:“但你救不了这个该死的王朝的。” 徐应白看着他,并不说话?。 刘听玄也?沉默一会?儿?,最后道:“大人,为了这些人,不值得,快离开这里吧。” 而后他听见徐应白轻声道:“我不是为了他们。” 刘听玄闻言捏了捏手里面的算筹,朝上一抛。 “我没什?么报答您的,给您算一卦吧,”算筹清脆落地,刘听玄跪在地上摸索着,咧开嘴角道:“虽然是骗人的玩意,但是个好卦。” 他不知道徐应白此刻究竟站在哪里,于是尽力昂起头道:“时过于期,否终则泰[1],大人,会?好的。” 徐应白垂下眼皮,眼睫细微的颤动着,应了一声“好”,而后目送刘听玄离开皇宫。 他倒真希望刘听玄说的是真的。 在那?三年时间里面,徐应白击退乌厥,收拢各方势力,循序渐进地进行改革,平衡各方势力,一点一点地蚕食各诸侯王与世家庞大的势力。 他殚精竭虑,过得很苦,又因为升迁太快与雷霆手段,遭到了很多人的忌惮与憎恨。 但百姓的日子,渐渐有了些许起色,饥荒求粮的折子日渐减少,国库也?慢慢充盈。 有人敬他颂他,可也?有人恨他憎他。 徐应白第?一次遭受到刺杀的时候,是在开明三年的秋日。 那?是一个秋风萧索的深夜,徐应白在几名护卫的随同?下,从长安皇宫回徐府。途经?朱雀大街,打更人的呼号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把长剑刺破马车的车帘直直朝着徐应白的命门?过去! 徐应白躲避不及,剑尖自腰侧刺进去,寒凉的剑身让徐应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而后刺客的剑瞬间拔出,新鲜的血自伤口喷薄而出,他的面容肉眼可见地失去血色。 他狼狈而踉跄地躲过第?二剑,从马车中滚下来,随行的护卫拼死向前,替他挡了几刀,而后一支铁箭割破风声,从徐应白的心口往上的部位狠狠穿过去! 那?一箭差点将?他钉在地上。 所有护卫都在这一场刺杀中丢掉了性命。 徐应白后背也?被砍了三刀,若不是曹树带着的巡防卫及时赶到,徐应白会?死在那?个秋夜里面。 因为这一场刺杀,他生了一场重?病,反复地高烧几乎将?他的血烧干。 大夫满头大汗地坐在他的床边守着为他诊脉,用刀剜去他身上的腐肉。 约摸过了半个多月,徐应白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处理未完的政务。 而魏璋趁他卧病在床,削了他大半军权和政权。 梅永来看望他,看着他苍白枯槁的神色直叹气,最后道:“长安危险,你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之?后出行,必须万分小心。” 徐应白勉强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我的故友有一个孩子,武功很好,至少对付这些杀手毫无问题,”梅永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若你不嫌他是罪犯,可将?他从牢里面提出来随行保护。” 徐应白挑了挑锋利的长眉。 三年来,他从对朝政没有太多了解的懵懂青年成长为权倾朝野手段非常的太尉,怎么会?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他知道梅永有为他考虑的部分,但更多的,是为了让他把那?位故人之?子从牢里面捞出来。 更不要说,梅永是他尊敬的长辈,也?是举荐他入朝的恩人。 徐应白将?手里的白棋放下,轻声道:“既然是梅先生举荐的,我自然是不嫌弃。” 话?虽如此,徐应白还是连夜查了梅永这个口中“武功高强”的故人之?子是何方神圣。 他看了一刻钟的卷轴案宗,咳嗽着将?纸合上。 也?是一个可怜人。 十几日后,徐应白裹着厚厚的狐裘来到了大狱。 他一边咳嗽,一边命狱卒打开牢房的门?。侍从李筷子小心地搀扶着他往里面走,他们在牢房最深处找到了这个叫付凌疑的死刑犯。 他狼狈地坐在牢房里面,乌黑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像狼一样凶狠。 他盯着徐应白一会?儿?,朝徐应白唾了一口。 “滚。” “死痨病鬼。” 徐应白挑了挑眉毛,苍白着脸看他一会?儿?,就转头看向一旁的狱卒,狱卒立刻骂骂咧咧地进了门?,一巴掌甩在了付凌疑脸上! “大胆!知道你面前的是谁吗?!” 付凌疑被打得头垂往一边,吐了一口血沫,抬起头冷笑道:“知道啊,不就是朝廷的走狗吗?” 狱卒大发雷霆,又抬起手想要再扇一巴掌。 徐应白淡淡看了那?狱卒一眼,那?狱卒恶狠狠将?手放下,目光不善地瞪了付凌疑一会?儿?,识趣地退了出去。 “跟我走,”徐应白俯身薅起付凌疑的头发,迫使?付凌疑抬头看向他,语气很温和,“我不会?亏待你,你也?不想一直待在牢里面等死吧。” 付凌疑又吐了他一口唾沫,恨恨道:“走?让我为你们这群走狗办事么?那?你不如杀了我!” 徐应白松开付凌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对待这种野狼,没有好言相劝的必要了。 而后一声铮鸣,徐应白快如闪电地抽出了狱卒留在桌子上的一把长剑。 剑尖划开付凌疑脖颈处的皮,淡薄的血色漫上剑身。 付凌疑咬着牙看他。 “想死?”他静静地看着付凌疑,语气仍旧很温和:“我成全你。” “既然你不和我走,也?没什?么活着的必要了,”大狱微弱的烛火下,徐应白的脸在明暗交织中美得惊人,“放心,我会?送付家剩下六族和你团聚的。” 四周死寂了片刻,紧接着锁链颤动的声音响彻整个牢房,付凌疑疯了一般朝着徐应白冲过去,恨不得咬断徐应白的脖子。 “卑鄙无耻!!!”付凌疑挣扎着喊到,“我早晚要杀了你!!!” “多谢夸奖,”徐应白脸白了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不过你可要快点杀,不然——” 他笑了笑,语气愈发温和:“我可就死了。” 应白(4) 付凌疑最后还是被逼和徐应白出了大?狱。 他?身上?戴着手铐和脚铐, 狼狈又憔悴地被人押出来,扔在了一辆制式普通的马车里面。 马车里面徐应白好端端地坐着,半张脸陷在狐裘那一圈柔软的白毛里面。 付凌疑恶狠狠地盯着徐应白。 在出大?狱前, 徐应白逼着他?喝了一碗水。那水里面, 有徐应白亲手倒下的药, 不用问付凌疑都知道,那是毒。 他?现在已经完完全全受制于人,除了任人驱使别?无办法。 死自己没什么,可是不能连累付家另外六族。 徐应白对这道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目光不置可否。 他?又不是第一次遭人忌恨,早就习惯了面对这样的眼神。 他?看了付凌疑一眼, 在心中叹口气。 他?其实也不喜欢留一个不受控制桀骜不驯, 随时想咬断自己脖子的野狼在身边。 但是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 短时间内找一个知根知底忠心耿耿还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江湖人实力?不明, 也难以?查清底细,朝廷的人容易被安插奸细, 也易被收买…… 这么一来,这个仇恨朝廷, 武功高?强的死刑犯居然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马车转转悠悠回到了徐府。 徐应白扔给付凌疑一张紫金面具, 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 道:“戴上?。” 付凌疑屈辱地拾起?脚边的面具, 扣在了脸上?。 徐应白那冷冽清澈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放心, 你不会留在这里太久的。” “你只要乖乖听我差遣, 等事情结束,我会放你走。” 至此, 付凌疑在徐应白身边留下。 他?们两人可以?说是相?看两厌, 就算天天待在一起?,说的话也屈指可数, 尤其是付凌疑,一直用警惕又厌憎的目光看徐应白。 仿佛徐应白是什么洪水猛兽。 但他?也确实尽职尽责,想来是为了自己的那条小命,和付家另外几族的安危,因而十分兢兢业业。 徐应白并不在意付凌疑的态度,对于徐应白来说,这匹狼好用就行,至于对自己的态度,他?并没什么所谓。 付凌疑留在徐应白身边的第一个月,徐应白就挨了两次刺杀。 第一次,深夜到来的刺客行踪鬼魅,悄无声息来到还亮着灯的书房,锋利的剑尖破开?门窗,然后被蛰伏于暗处,骤然暴起?的付凌疑开?膛破肚! 鲜血溅了一地,有几滴飞洒在徐应白笔下洁白的宣纸上?,还有些许,溅到他?洁白的狐裘上?,甚至还有些许,染上?他?苍白无色的脸。 血腥气太重,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眼尾飞起?一片红痕。紧接着,他?抬眼看了看浑身浴血的付凌疑,面不改色地将脏血的纸张揉成?纸团,扔进纸篓里面。 而付凌疑沉默不语,拖起?刺客的尸体?简单粗暴地往外扔,然后又折回来,又悄悄掩映在角落里面,抱着刀半跪着盯徐应白看折子批折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的折子永远都批不完,金銮座上?的皇帝是不干事么?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徐应白一副下一瞬就要倒下去的病秧子样,还能强撑着要去给朝廷那些人卖命? 过?了许久,徐应白终于批完最后一份折子,他?缓慢地起?了身,脸色更加苍白。 狐裘披在他?身上?也不显得臃肿,反而显得他?更加清减消瘦。 而后徐应白走到半跪的付凌疑身前,付凌疑警惕地抬头?看着他?。 “下次做得干净点,别?溅我身上?,”徐应白语气温和,“血味太重,我受不了。” 说完,他?一个转身,出去了。 后头?付凌疑手握成?拳站起?身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恶狠狠盯着徐应白的背影,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第二次,又是在回徐府的路上?。 五六名刺客踏雪而来,目标明确地要取徐应白的性命。 而这一次,付凌疑没有听徐应白要留一个活口的命令,手起?刀落,无比利索地把刺客全部给杀掉了。 当天回府,付凌疑就被徐应白以?“杀性太重,违逆主意”为由罚跪了。 他?浑身是血地跪在雪地里面快一个时辰,乌黑的眼眸一直盯着廊下裹着狐裘的徐应白。 徐应白站在廊下,抱着手炉,一派冷冷清清的样子。 紧接着,付凌疑听见徐应白的声音:“知道错了吗?” 付凌疑紧抿着唇,并不开?口。 徐应白险些被付凌疑这一副负隅顽抗拒不认错的样子给逗笑了。 “付凌疑,你现在是谁的人。”徐应白问。 付凌疑胸膛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开?口回答,嗓音沙哑:“你的。” “那我说过?,”徐应白描摹着手炉的纹路,“在我这就要做到什么?”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屈辱道:“听、话。”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着付凌疑,最后开?口道:“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身,只要我叫你,你必须回答我。” 风雪飘零,这是一次极其难熬的惩戒。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结了白霜,他?哆嗦着呼出一口白气,仍旧牢牢盯着前方廊下的徐应白。 “付凌疑。” 徐应白清浅的声音透过?风雪传过?来。 付凌疑手指下意识蜷缩,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在!” 而后又是一阵死寂的沉默,只有风雪声响在耳边。 又过?了半个时辰。 “付凌疑。” “在!” 徐应白静静看着付凌疑,指节敲在桌子上?。 这样如同熬鹰一般的方式持续在每一次付凌疑因为没听话而犯错的时候,他?要付凌疑在精神上?彻底臣服于他?。 他?无比清楚要如何?驯服这样一头?桀骜不驯的鹰,好战嗜血的狼。 第二个月。 徐应白和付凌疑渐渐适应了与?对方形影不离的日?子。 而付凌疑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徐应白并不是他?口中所谓的朝廷走狗。 没有哪个走狗白天行走在长安街道上?,会有许多百姓认识、打招呼,有时还会热情地将自己摊上?的东西塞给他?一份。 况且那并不是什么阿谀奉承的行为,而是真真切切的感激与?喜爱。 也不会有哪个走狗,身体?差到日?日?咳嗽有时还要咳血,都还要在深夜批改奏折,更不会有哪个走狗府里面没几个人,穿着的狐裘也只有两件,洗得都发旧,连冬日?里用的炭火,买的都是最劣的一种。 付凌疑默默看着这一切。 他?不再抵触,反而开?始关?注徐应白,还有徐应白周边的一切。 最后付凌疑发现这个人实在温和,也实在冷硬。 两个人的关?系也终于不像一开?始那样针尖对麦芒,而是逐渐缓和了下来。 而此时,乌厥的骑兵又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地攻下了大?晋几座城池。 徐应白跪地请命,要重新回到嘉峪关?,抵御乌厥的入侵。 高?台上?的魏璋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他?,而后驳了他?的请求,反而声嘶力?竭地说要南渡。 那天,徐应白在宣政殿跪了一整晚,求魏璋收回成?命。 可是皇帝并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徐应白尝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大?殿上?形形色色的官员都看着自己,皇帝身边,那个叫刘莽的太监更是得意的向自己露出一个笑来。 那时,他?因为那一场刺杀之后被削权,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 他?想到下山前师父说的话,又想到刘听玄离开?长安前对自己的告诫,前所未有地感到一股无力?,最终闭上?了眼睛。 皇宫门口,付凌疑站在马车旁边,也和李筷子等了一整夜。 雪夜冷得不像话,李筷子一边裹着棉袄瑟瑟发抖,一边十分担忧地张望着:“主子怎么还不回来。” 付凌疑抱着刀,并不接话,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看向宫道深处。 又过?了一个时辰,李筷子困得眼皮打架。 “你先回去休息吧,”付凌疑道,“我在这里守着就好。” 付凌疑一个人又等了许久,打更人高?喊着三更天从他?身边经过?。 为什么还不回来? 到底怎么回事? 那些官员还有那个狗皇帝刁难他?了? 付凌疑皱着眉头?,不由自主地想。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微微发亮。 宫道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应白缓慢地朝着付凌疑的方向走去。他?跪得太久,膝盖发疼,腿也发麻,走起?来非常的艰难。 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一会儿,在徐应白刚走到门口时快步走了上?去。 “徐……” 付凌疑刚一开?口,眼睛就微微瞪大?,慌乱地伸手去扶徐应白的肩膀,“徐应白!” 徐应白两腿发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往下跌去,他?嘴角溢出一丝触目惊心的血线,眼睛闭着,头?软软地垂向付凌疑的胸膛。 紧接着,他?呛咳了两声,血沫落在狐裘那一圈柔软的白毛上?。 那是徐应白第一次在付凌疑面前晕倒咳血。 付凌疑当机立断将人带上?了马车,着急忙慌往徐府赶,等到了又把把徐应白抱回寝房,随意找了几件中衣,干脆利落地要把徐应白染血的脏衣服换掉。 然而他?扒开?徐应白的衣裳,整个人却狠狠一顿,手都有些颤抖。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徐应白的身上?有着许多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胸口的箭伤再往下一点就会贯穿他?的心脉。 付凌疑眼睫颤了颤,然后迅速地闭上?眼睛又睁开?,有条不紊地把徐应白身上?的衣服全部换掉。 前来诊脉的大?夫来得很快,一边给徐应白把脉,一边直叹气摇头?。 而徐应白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冬日?的傍晚天色暗沉,寝房内还没点灯,一切看起?来都很昏暗,只有摆在离床不远的炭火盆发出猩红的火光。 他?看见付凌疑跪在他?床头?,紧紧地盯着他?。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付凌疑猝然开?口。 伤? 徐应白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往上?的位置,波澜不惊地开?口:“这与?你无关?。” 付凌疑抿了抿唇,没有再问下去。 “诊脉的大?夫说,”过?了一会儿,徐应白又听见付凌疑沙哑的声音,“……你没救了。” 徐应白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 他?以?为付凌疑是在高?兴他?终于要死了。 “是啊,确实没救了,”徐应白咳嗽着,轻声开?口,“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很快就会死了。” 付凌疑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应白,眸色沉沉,脸色掩映在昏暗的灰影中。 “所以?也许不等我放你走,”徐应白对着付凌疑笑了笑,嗓音温和,“你就自由了。” 闻言付凌疑嚯一下站了起?来,死死盯着徐应白一会儿,然后又猛地跪了回去。 付凌疑头?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别?说话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之前种种,颓然垂下眼睫,不敢再开?口,也不敢再看徐应白了。 应白(5) 宣政殿偏殿内, 血腥味与清苦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付凌疑站在离屏风不远的地方,双目通红充血, 盯着屏风上那一动不动的浅浅灰影。 伐骨洗髓法子危险, 容不得一丝半点的差错, 屏风内除了太医药童和定时换水的侍女,谁也?不能进去。 周围的暗卫担忧地看着自家头儿。 他们头儿自从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在屏风外面守着,人几乎不吃东西,也?不睡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里面属于徐应白的那道剪影。 机械得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又执拗得像一条失去主人的狼犬。 不论怎么劝都不愿意离开。 他从白天守到夜晚, 又从夜晚守到天际微微发白。 在漫长?又难熬的等待里面,付凌疑一言不发, 乌黑的眼眸沉淀着压抑而又哀戚的暗光。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前世,那时, 他也?有整日整日跪在一旁,守着徐应白的时候。 那是付凌疑留在徐应白身边的第三、第四个月。 徐应白着手?准备南渡的事宜。 虽然在徐应白看来, 还?远远不到要南渡的时候。 前朝南渡都是外族打?到了都城, 实?在不敌才会被迫迁都江南, 在江南再建政权以维持王朝的统治。 然而如今乌厥只是打?下了几座城池, 魏璋就嚷嚷着要南渡。 他隐约猜到了缘由几何, 但已经无力阻止。 世家大族十之八九都被收买, 朝廷命官惧怕世家和?皇权的双重威逼利诱,大都缄口沉默。魏璋叫着要南渡的时候, 除却徐应白, 也?就只有梅永和?一个年轻的官员还?有两三名人微言轻的武官出来反对。 这根本是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但好在, 魏璋最后还?是将安排南渡的事宜交给了徐应白。朝堂上大都是尸位素餐之人,这样?庞大的安排,没有几个人愿意担起来。 这对于徐应白来说是个好事,除却后宫以外,他可以尽他的能力调动人事,安排好长?安和?靠近嘉峪关的几个郡的布防事宜。 徐府书房的灯火彻夜不息,徐应白竭尽全力将自己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 付凌疑看不明白那些密密麻麻的卷宗和?舆图,但他看出来,徐应白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要苍白,几乎可以用面无血色来形容。 他替徐应白感到不值。 这些人,这个天下真的值得徐应白这样?做吗? 此时天又很冷,雪下得极大,即便?书房里面燃着一盆炭火,徐应白有时还?是会被冷得全身发颤。 付凌疑跪在不远处守他,看他写一会儿停一会儿,握笔的手?都在颤抖,偶尔还?会发出剧烈的咳嗽声。 每次听到那一阵近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付凌疑都会想,再这样?咳下去,徐应白身上的骨头是不是都要被咳断? 但面前的人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脆弱。 至少?每一天,徐应白都能面不改色地起身,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处理他的政务。 就算是重病高?烧也?不例外。 刘管家每日都要来送三次药,那药闻着就极苦,徐应白却像尝不出味道一般,每一次都是一口全部?吞下,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生?命力强悍到惊人,因?而付凌疑又觉得,徐应白先前的话是想震震自己,并不是说他真的会很快死去。 夜晚来得很快,大雪簌簌而落,厚厚一层压在枯枝败木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吱呀声。 徐应白终于将笔搁下,看向窗户外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光。 此时离南渡还?有几日的时间?。 诊脉的大夫白日来过,要他好好休息,不然没几日可撑。 徐应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南渡的事情处理完,他也?许也?该想想自己的身后事了。 毕竟这具身体实?在太差,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如果自己死在南渡的半途……徐应白的眼睫颤了颤,不自觉捏了捏自己枯瘦的指节。 就算不能落叶归根,也?至少?不要太狼狈。 徐府的家丁自然不能和?他同去……南渡的车马承载不了那么多人,再加上此去福祸难料,倒不如直接遣散。 倒时能与?他同去的……估计也?只有—— 徐应白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付凌疑。 这几个月来,付凌疑那桀骜不驯的倔性子和?不听话的坏毛病勉强被自己用各种办法磨没了,如今也?算得上令行禁止,跪着不说话的时候,居然还?能看出来一点乖巧的意思。 徐应白揉搓着自己的手?指,企图让手?指从冰凉僵硬变得温暖一些。 他一边揉,一边轻声唤道:“付凌疑。” “在。” 一道喑哑的声音传过来。付凌疑抬起头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徐应白。 “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徐应白嗓音温和?,“你已要同我南渡,如果我死在半途,若是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收敛尸骨。” 闻言付凌疑心跳猛地停跳了两拍,他盯着徐应白,语气几乎带着点质问的味道:“你说什么?!” “收敛我的尸骨,”徐应白言简意赅,轻描淡写道,“把?我烧成灰,带回玄妙观,或是葬到嘉陵,实?在不行,撒到江河湖海里面也?好。” “不然若是他们把?我扔到乱葬岗,或是找个地方随便?埋了,”徐应白眸色一暗,叹息到,“我就成孤魂野鬼了。” 付凌疑呼吸一滞,他垂下脑袋,留给徐应白一个乌黑的发顶。 他眼前是徐应白洁白的鞋尖。 风雪拍打?在窗棱上,周围陷入一片死寂之中。 付凌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心口不明地疼。他哑着嗓子道:“不……” 他想对徐应白说,不会的,你应当长?命百岁才对,怎么会这么快就死去。 然而徐应白却以为付凌疑拒绝了自己。 “不愿意就算了,”徐应白站起身道,“身死魂灭,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死在哪都是一样?的。” 话音落下,徐应白打?开书房的门,缓步走了出去。 付凌疑猛地起身,抬腿追上去。 “我……” 他想开口和?徐应白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徐应白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他坐在床头,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放在一边,竖起食指在唇边要付凌疑噤声。 “别说了,”徐应白垂下眼,“我不想听。” 付凌疑的嗓子顿时像被人掐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看着徐应白躺下,又侧往一边,只给他留了个后脑勺。 剩下的四个月,他们都在南渡的路上。 徐应白身边多跟了个叫魏珩的皇子,小皇子人很聪慧温和?,日日和?徐应白讨教问题。徐应白也?极有耐心地教导他,甚至还?因?为付凌疑的字太过难看像狗爬,顺带着在教魏珩的时候连着付凌疑一块教了。 小皇子先前在皇宫过得不太好,面黄肌瘦的样?子,付凌疑会注意到,徐应白有时会望着这小皇子出一会儿神?殪崋,然后又继续处理手?上纷繁复杂的政事。 如果能将自己所学教给这个孩子也?好。 徐应白那时想,这样?他至少?能有一技之长?,懂得如何在深宫或者是乱世中自保。 少?年一天一天地成长?起来,徐应白也?一天一天地衰弱下来。 繁杂的事务耗光了他的精力,他开始频繁地生?病。 付凌疑三天两头就要跑去请陈岁过来给徐应白诊脉,陈岁每来一次,眉头都要比上一次皱得更深。 猝然的昏迷和?咳血已经是常事,付凌疑对于应付这些事情也?越来越娴熟,照顾起徐应白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甚至到了徐应白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徐应白到底想要什么。 他甚至还?因?为徐应白的一句玩笑话去学了按穴,也?曾试着问过徐应白到底是什么病,但徐应白三缄其口,一句话也?不肯和?付凌疑透露,被问得多了干脆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付凌疑只好尽其所能去守着徐应白,但不管他如何做,如何小心地照顾,徐应白的病仍旧不可避免地日益加重。 他咳血,昏迷,病得重的时候整个人都神?志不清,整夜整夜地在咳嗽,有时还?会哭,眼泪沾湿狐裘和?发硬的枕头,嘴里低低地念着阿娘、师父和?一些听不清的人名。 他说他想回家。 付凌疑原以为像徐应白这样?冷硬的人,不会难过,也?不会有弱点,像庙里供奉的金身像一样?,几乎无坚不摧,就算病了,也?能面不改色地处理所有事情。 可深更半夜,他跪在徐应白床边,小心地替徐应白拭去眼角的泪水时,却被徐应白的眼泪烫得指尖发疼。 再怎么样?……徐应白也?只是万丈红尘俗世中的一个人而已,他又不是真的天上仙,石塑佛,怎么会没有喜怒哀乐呢? 但等到徐应白清醒之后,付凌疑发现,他又变回那个从容不迫,喜怒不形于色的徐太尉了。 南渡路途漫漫,他们从冬末走到暮春,原野上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付凌疑站在徐应白身后,后者沉默地看着苍茫的山川原野。 里面枯骨满地。 那天,付凌疑看见徐应白编了两只草蝴蝶,一只放在草丛里面,还?有一只拍在了自己的心口。 付凌疑觉得自己的心随之震荡了一下。 而当天晚上,徐应白就病了。 那是在深更半夜,他坐在马车里,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脊背都因?此绷紧弓起,付凌疑被他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得胆寒,刚起身就听见徐应白虚弱而沙哑的声音:“水……” 付凌疑连忙去拿马车里放着的水壶,摇了两下发现水已经没了。 他立刻把?水壶往外递给随行的仆役,焦急道:“去找点水!快!” 而后付凌疑一转头,看见徐应白摇摇晃晃就要栽下来了! 付凌疑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张开了手?臂。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住徐应白,几乎将徐应白整个人笼罩进怀中。 他能感受到徐应白单薄的骨肉,一阵兰花香气和?清苦药香混杂的味道随之撞进付凌疑怀中,他一手?牢牢搂住徐应白的身体,一手?托起徐应白的脸。 “徐应白……徐应白!!!” 徐应白的目光几乎要涣散,因?为付凌疑着急地喊声聚拢了一瞬,而后他咳嗽了一声,头无力地垂靠在付凌疑的掌心。 “水……我渴……” 仆役还?没有回来,付凌疑心一横,掏出短匕划开了自己的掌心! 温热的鲜血涌出来,付凌疑把?掌心汇聚的鲜血送到徐应白嘴边,小心地喂下去。 良久,徐应白终于不再吞咽,枯槁的唇瓣和?苍白的脸还?沾着付凌疑的血,付凌疑深吸一口气,找了张帕子仔细地把?徐应白脸上沾的血擦掉。 沾着实?在是刺眼,就好像这个人真的要死了一样?。 “没事了……”他小声对徐应白说,“睡吧,我守着你。” 徐应白缓缓点了点头,低声说了一句:“今夜……今夜对不住了,咳咳……多、多谢你。” 付凌疑一愣,眼眶被逼得通红。 他尝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摧肝断肠的味道。 应白(完) 南渡的最后?十几日, 他们行至江河。准备走水路前往江南。 那些日子里面,徐应白的精神还算不错。付凌疑甚至有种徐应白?已?经逐渐好起来的感觉。可是事实却与此恰恰相反。 那时徐应白的药已经换过无数次,已?经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陈岁便?依照徐应白?的意?思?改掉了方?子, 如今药方起到的作用只有止点痛。 船只摇晃, 偶尔徐应白?觉得头晕,就会同身边的付凌疑说话,以此维持自己的清醒。 付凌疑跪在徐应白?身边,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应白?, 时刻关注徐应白?的身体状况。 “你为什么叫凌疑?”徐应白?放下笔, 按了按自己的睛明穴,开口问道, “你父母给你起凌字应当是取高远之意?,那疑字……” 徐应白?顿了顿, 温声道:“是想?让你聪慧机智的意?思?么?总不能取猜忌怀疑之意?吧。” 付凌疑摇了摇脑袋:“没有这么复杂。” “我兄长叫凌云,我娘怀我的时候, 把脉的大?夫说我是个女娃, ”兴许提到父母兄弟, 付凌疑的声音罕见地柔和了一些, “我爹给未出世的我取名叫付凝, 希望我稳重端庄, 柔美大?方?,后?来生出来发现是个小子, 我爹娘就让我兄长替我取一个, 我兄长那时识字不多,人又随性, 他干脆将凝字两点?去掉,再凑上自己的凌字,给我取名付凌疑。” 徐应白?闻言静静地看了付凌疑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 付凌疑看着徐应白?:“那你的名字呢?” 徐应白?捏着自己指节的手一顿:“我的?” “我的名字是我娘取的,”徐应白?弯了弯眼角,慨然道,“我生在天色/欲明,白?日顺至之时,所以我娘给我取名应白?,希望我能渡过黑夜,得见破晓。” 付凌疑乌黑的眼睫颤了颤,喉结难耐地滚动了两下。 他觉得心口发疼。 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徐应白?呢? “会的,”付凌疑仰起头对徐应白?说,“一定会的。” 徐应白?垂下眼睫,良久温声道:“但愿吧。” 南渡结束的前一夜,徐应白?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放付凌疑离开。 付凌弋?疑本不想?离开,而徐应白?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替我去看看外面。”就堵得付凌疑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付凌疑踌躇了许久,也没等到徐应白?松口,最后?也只和徐应白?讨到一个可?以去看望徐应白?的承诺。 收拾好东西之后?,付凌疑去找徐应白?辞行,徐应白?给了付凌疑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他所说的,第一次见面时喝下的毒的解药。 付凌疑慢吞吞将那小瓷瓶塞进怀里面。 前世直到徐应白?死去几个月后?,付凌疑才?知道,那瓷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初见那天喂的那碗掺了粉末的水,不过是白?开水里面兑了些止血的药粉罢了。 徐应白?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付凌疑动作,而后?付凌疑跪下来,给徐应白?磕了一个头,沙哑道:“那我走了。” 徐应白?轻点?一下头,温声道:“走吧。” 付凌疑顿了一会儿,缓缓起身离开,没走两步,身后?忽然传来徐应白?温和的声音:“付凌疑。” 付凌疑立刻停住了脚步,乌黑的眼眸透出一点?极亮的光芒,他转过头,盯着徐应白?道:“我在。” 徐应白?近乎完美的面容映在昏黄的灯火下,在明暗交错的光中摇曳着。 他对着付凌疑温和地笑了笑:“多谢你陪我走到这里。” 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徐应白?艰难地走到这里,身边除了一个付凌疑,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几个月的陪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至少,在这最后?这段日子里面,让自己不至于太孤独,那些深夜里能够依偎着的怀抱,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徐应白?温声道:“后?会有期。” 付凌疑眼眸颤了颤,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他缓慢地转了身,一步一个脚印离开了徐应白?。 那时的付凌疑没有想?到,这一次就是永别。 第二天他翻到那个小布袋,愣了一下就决定折返,还想?着还掉布袋之后?就想?办法——就算是死乞白?赖也要留下来。但是他没有想?到,仅仅离开了一个晚上,所有的一切都天翻地覆无可?转圜。 之后?的三年里面,他将被笼罩在徐应白?万箭穿心坠江而亡的阴影里面,生生将自己逼疯。 漫长的回忆随着伐骨洗髓的结束而戛然而止。 陈岁擦着汗从屏风里面走出来,连续七天的伐骨洗髓让他整个人都苍老不少,鬓边生了一络又一络白?发。他刚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在外面等着的付凌疑。 付凌疑嚯一下站起来,踉跄着走向陈岁。 他想?开口问陈岁怎么样了,可?是许久未曾开口说话,他竟然有一时的失声。好在陈岁看出他想?问什么,长舒一口气后?道:“伐骨洗髓还算顺利,不过大?人身体太过虚弱,身体里的毒也没有彻底清除,还得继续仔细看着,以防出差错。” 付凌疑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差点?给陈岁跪下来,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眼神焦急而又哀哀地看着陈岁一会儿,又投向那扇屏风:“我……我能不能……” 能不能进去看看他。 陈岁立刻会意?付凌疑的意?思?,开口道:“可?以,但伐骨洗髓刚刚结束,再等两个时辰再进去吧。” “还有……”陈岁迟疑了一会儿,补充道,“大?人身体还很虚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还望将军不要着急。” 付凌疑重重点?了点?头,在等了两个时辰并得到陈岁的许可?后?,才?小心翼翼地踏进了屏风里面。徐应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柔软厚实的锦被,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枕上。 他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双眼安静地合着,毫无血色的唇瓣也依旧枯槁,还因为天气干冷,微微起了点?皮。 他露在外面的双手上,有着密密麻麻的针眼,是针灸后?留下来的痕迹。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头跪下来,他的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着,眼眶逐渐发红。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徐应白?细瘦的手指,从怀里面掏出那块红白?相间的玉佩放在徐应白?的床头。 “我把你的玉佩带回来了,”付凌疑话音很低,仿佛害怕惊扰到面前人似的,“对不起,我又来晚了。” 他缓慢地低头,小心而又温柔地亲吻徐应白?的指尖,眼眸微微颤动着:“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徐应白?的眼睫轻微地动了动。 他深陷在一个混杂而庞大?的梦境……准确的说,是一个回忆里面。 他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一条血线绑住了,被人迁引着向前走,混乱的记忆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直到他看到万千箭雨自空中飞过,直指船上一个单薄的人影……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这是前世的记忆,而那个坠入江海的人,就是前世的自己。 紧接着,徐应白?看到付凌疑疯了一般朝江里面冲过去,还被流矢伤到了后?背。 接下来三个月,付凌疑沿着河岸,一寸一寸寻找自己的尸骨。 徐应白?震惊而又难以言喻地看着眼前人执拗地在江河里面寻找,箭伤被泡烂,手脚也被泡出触目惊心的疮口。 一个人要有什么样的毅力?,才?能在这样广阔又湍急的江河里面找下去。 付凌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又一次又一次地重整旗鼓,继续找下去。但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别找了,徐应白?想?告诉付凌疑,别找了。 我不用你收敛我的尸骨了,快走吧。 可?是既定的事实不会改变,付凌疑也听?不到一个孤魂野鬼的低语。 在第三个月,付凌疑终于放弃了寻找徐应白?的尸骨,转身折返回长安。却听?到了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徐应白?死后?被诬蔑为叛贼,满心悲愤想?为徒弟讨一个公道的玄清子前往江南,在大?街上被肃王和皇帝的人乱箭射死,梅永为了带走他的尸骨,辞官离开。 付凌疑身后?虚空的徐应白?如遭雷击,身上的脊骨似乎被打碎了一般疼。 师父……他的师父为了他…… 他的师父玄清子原本是一个不管红尘事的方?外之人啊…… 徐应白?挣扎着想?挣脱被线条束缚着的魂魄,可?是那层桎梏不让他离开,他只能留在这里。 他看到付凌疑瞳孔微微放大?,全身都在颤抖。 接下来,付凌疑连夜赶路,近乎不眠不休地赶到了玄妙观。 眼前是一片被焚毁的焦土,到处都是道观之人的尸首,干涸的血迹染透木板,有时候还可?以看见断手残肢。 这里的人全都被杀了。 这里曾经是徐应白?的家……他生于此,长与此,然而现在,这里几乎什么都不剩了。 他的师叔师伯……师兄师姐……还有会叫他师兄的师弟师妹,那些刚进道观不久的无家孤儿,全都死了。 徐应白?全身颤抖,想?要哭,却流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想?要去收敛那些尸骨,却连捡起一片残缺的纸张都做不到,只能无力?而又悲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付凌疑艰难地将所有尸首聚在一起,挖了个大?坑一起埋掉,立了一块无字碑。 而后?徐应白?在虚空中同付凌疑一起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 接下来的三年里面,时光同雪片一样飞逝而去。 大?批百姓流离失所,世道艰难得让人难以想?象。 他看到荒野枯骨,看到人易子而食。 就连那些在他在任时逐渐有起色的州郡,都十室九空。 付凌疑一个人踽踽独行于世间,在广大?的天地里面只走他曾经走过的地方?,去供奉他石像的庙宇里休憩,疯到要去抚摸,甚至想?要亲吻那座神情温和,实则冰冷又伤痕累累的石像。 然后?轻声说:“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也真的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徐应白?看他横渡至金陵,费尽心思?找到了缺口,和那位眼盲的琴师偷天换日。 那名琴师,虽然模样和身形都有所改变,但徐应白?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那是刘听?玄。 他们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可?是徐应白?没有想?到,付凌疑会决绝到挖掉了自己的双眼! 刀刃入眼的那一刻,徐应白?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住那把匕首,但是刀尖自他手心穿过,狠狠扎入了付凌疑的双眼。 殷红的血流下付凌疑的面颊。 他嘴唇因为疼痛哆嗦,人却在笑。 他终于可?以为徐应白?报仇雪恨了。 夜晚,他小心地抚摸着那块红白?相间玉佩的纹路,好似这块玉佩是什么绝世的珍宝,心满意?足地抱着那块玉佩睡了。 徐应白?看着付凌疑的动作,眼眶无声无息地红了。 原来是你啊。 当年那个在安西郡,被自己用了玉佩救了的少年,原来是你啊…… 报仇那一天,付凌疑几乎杀光了王府里的人。 魏璋被他大?卸八块,惊恐地瞪着眼,死不瞑目。 而后?迅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黑烟缭绕在金陵城上空,街道上巡防卫大?声喊着:“走水了!快来救火!!!” 徐应白?无声无息地看着大?火中的付凌疑,炙热的火焰烧上房梁,沉重的梁木轰隆一声砸在付凌疑身后?。 他身穿染血的斑驳白?衣,背对着徐应白?跪了下来,挺直的脊背逐渐弯折。他放声大?笑,然后?又呜咽出声,俯身吻向手中那块玉佩。 “你等等我……我来寻你……” 徐应白?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繁盛的火光在此时扑面而来,迅猛的火焰将他们瞬间吞没。 而此时,宣政殿内,徐应白?躺在床上,眼泪无声无息从掉下来,打湿了枕头。 苏醒 付凌疑很快就发现了那温热的水痕, 他呼吸一窒,小心地伸出手,拭去徐应白眼角的泪水。 就像是前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娇娇……”付凌疑紧紧盯着徐应白苍白的容颜, 嗓音低哑, “应白……” 付凌疑紧张而又焦急地等待了许久, 他期盼着徐应白能睁开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温柔眼眸。 可惜的是,直到陈岁赶来把完脉又离开,徐应白也再没有过其他的反应。 他陷入了彻彻底底的沉睡里。 付凌疑在徐应白床前守了十几日,仍旧没有等到徐应白睁开眼睛。 陈岁每日都来给徐应白把三?次脉, 也没诊出徐应白身?上还有什么问题, 只说是徐应白身?体太过虚弱,又经过这么一遭, 需要长时?间的休息与恢复。 但好在,汤药如今是喂得进去的, 不像之前灌进去都十分艰难。 付凌疑勉强安了点心,日日守在徐应白身?边, 按照陈岁的交代给徐应白按穴, 不然经脉不畅, 等醒来是要吃苦头?的。 谢静微与玄清子一行人也从?定襄郡来到了长安。 玄清子看着无知无觉躺在床上的徐应白, 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地叹了口气。 然后像徐应白小时?候一样, 摸了摸徐应白的乌黑的发顶。 谢静微知道自家师父生病昏迷之后难过得哭了一遭, 好几天都趴在徐应白床头?不肯走,每次都是玄清子把人给提溜回去了。 叶永宁和叶永仪两姐妹也来看过徐应白, 叶永宁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徐应白的手背:“娇娇怎么还没醒啊?” 刚戳完, 脑袋就挨了一下?,叶永仪无奈道:“别乱碰。” 魏珩隔三?差五也会来一趟, 他已经是少年帝王,因为朝堂的官员青黄不接,各种事务又极其繁重,许多事情都要他亲力?亲为,因而?每天都忙得昏天暗地,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只好让太医每日都去他那禀告徐应白的情况。 定襄郡内,庙宇内的石像被百姓重新修好,每天都有专人去那打扫擦拭,也经常会有人前去上香祈福。 玄妙观内,穿着道袍的道士正打扫山门前厚厚的积雪,三?五道童嬉笑打闹,扑进那雪地里面,有新来的道童跑到徐应白的住处,因为门被结结实实地锁着,就踮起脚尖,好奇地往里面看。 白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洒在书桌上面。那桌子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十只草蝴蝶,叶子都已经发黄干枯了,似乎一捏就要碎掉的样子。 小道童惊喜道:“好多蝴蝶啊!是谁的呀?” “那是你徐师叔的,”有少年道士笑了笑,“他教过我们怎么折,等开春了,草芽长出来,我也折给你。” 小道童乐滋滋地应了声好,又跑远处玩雪去了。 离玄妙观遥远的长安皇城内,付凌疑抬眼看向窗外。 如今已经进了腊月,外头?雪下?得极大,朱红砖瓦都白皑皑的雪所覆盖,庭院里的梅树迎着风雪绽放,一簇簇深红的花枝在寒冬里面摇曳。 付凌疑转过头?,不再看向窗外。 再有十几日,就是除夕了。 徐应白依旧没有醒来。 他好端端地躺在床上,胸口微微起伏着,他的脸色仍旧有些许苍白,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了,手也不像之前冷硬得像块铁,而?是逐渐有了温度。 付凌疑垂下?脑袋,凑近徐应白。 他像某种动物一样,先是用脑袋蹭了蹭徐应白的手指,然后趴在徐应白旁边,轻柔而?小心地捂着徐应白的手,感受徐应白身?上的温度。 指尖传来的,细微的血脉颤动让付凌疑感到心安。他深吸一口气,小声对?徐应白道:“快到除夕了,你要是睡好了的话,就早点醒过来吧。” 他说完,偏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之中。 没有人回答他。 良久,付凌疑轻轻支起身?,伸手小心地将?徐应白鬓边乌黑的碎发撩开,哑声道:“没事,多睡一会儿也好。” 前世的那三?年相比于现在就是大巫见小巫,不就是多等一些时?日吗?付凌疑靠在徐应白的床边想,如今现在已经很好了。 至少徐应白是活着的,有常人的体温,有心跳和呼吸,而?不是一具被冲入江河找不到尸体的死尸。 从?白天深夜,雪下?了停,停了下?,等到两更?天的时?候,雪又大了起来,庭院内的枯枝被风雪压断,发出一声重响。 付凌疑猛地惊醒,乌黑的瞳眸闪过一丝冷光,他下?意识握紧随身?携带的短匕,脊背都弓了起来,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和人搏命的样子。 等过了许久,他发现那只是枯枝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才缓缓放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 他定定地看了徐应白一会儿,目光逐渐柔和下?来,然后他扯了扯因为刚才动作而?掉在地上的一张薄毯,重新把自己团起来,窝在徐应白的床旁边,垂下?脑袋重新休息。 等付凌疑陷入睡梦中,徐应白放在柔软锦被上的手,轻微地动了动。 他其实很早就有了断断续续的意识,偶尔也听?得到周边人细碎的声音,能察觉得到别人的触碰。 可是身?体太过疲累,徐应白因此一直没能睁开眼睛,往往是有了一会儿意识,就会陷入一阵长长的沉睡之中。 他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只察觉到每一次意识苏醒,身?边都有一个?人在陪着自己。 尽管徐应白的意识不甚清醒,他还是认得出来,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付凌疑。 有时?付凌疑会低低地同他说话,说一些宫里宫外的事情,或者说关于谢静微、玄清子、魏珩等人如今在干什么,偶尔也会给他念些话本和诗句…… 如果?不说话,付凌疑会握着他的手,轻轻地揉搓,亲吻。 徐应白想要回应他,哪怕一下?,却总是不等动一动手指,就重新陷入了昏睡中。 而?在这个?风雪夜里面,徐应白终于积蓄够了力?气,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灰暗,他适应了好久,终于略微看清眼前的事物。 而?后他微微垂下?眼皮,余光看见床边窝着一个?人。 付凌疑盖着一层薄毯,蜷缩在床边。 他只将?半个?脑袋搁在床上,留给徐应白一个?乌黑的发顶。 徐应白安静地看着他一会儿,眼眶微微有些红。 然后他艰难地抬起两根手指,去抚摸付凌疑落在自己手边的乌黑发丝。 付凌疑还在睡梦中。 但他感觉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撩开他的头?发,温柔地触碰他的发顶。 付凌疑的心绪一下?子炸开了。 外头?狂肆的风雪瞬间变得遥不可及,他耳边只剩下?一阵不明的轰鸣声,而?后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睛,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脑袋。 仿佛是近乡情怯一般,他几乎有些不敢抬眼。 躺在床上的人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睛,正安静地看着自己。 付凌疑下?意识狠狠咬了一下?舌尖,生疼。 不是做梦。 徐应白是真的醒了! “徐应白……” 付凌疑沙哑而?失色的嗓音在深夜中骤然响起来,带着不分明的哭腔,眼眶在刹那间红透。 徐应白温凉的指尖划过付凌疑的发红的眼尾,抹到一片湿热的水痕,手指仿佛被烧到一般,经不住颤了颤。 付凌疑那乌黑的眼眸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我在……” 徐应白勉强勾了勾嘴角,艰难地开口回答。 我在这里。 【终章】 道歉 徐应白醒后不久, 陈岁匆匆从太医院赶过来,给徐应白把脉。 彼时天还没全亮,殿内还点着明黄的烛火。徐应白被付凌疑扶起来, 靠坐在了床边。 陈岁探出三指给徐应白把脉, 他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 把完脉后将徐应白的手给推回了锦被中。 “大人身体还是虚弱得很,况且余毒未清,”陈岁仔细地嘱咐,“平日里吃穿住行都?要仔细,切不可受凉受热, 也不能劳累伤神。” “之?前太医院关于?成帝年间尝试配制解药的药方记载都?还在, 太医院会以此为基础继续配制解药,”陈岁继续道, “不过解药配制之?事耗时耗力,在解药配制出来之?前, 大人的药是不能断的,若在这之?间大人状况不好, 恐怕还要再洗一次髓。” 闻言付凌疑忍不住握紧了手, 担忧地看?向徐应白。 “还有一件事, ”陈岁微微叹口气?, “伐骨洗髓对经脉有所损伤, 大人近来会手脚无力, 下床行走会比较吃力,如若实在使不上力, 就坐轮椅对付一阵吧。” “没事, ”徐应白安抚地看?了付凌疑一眼,温声道, “能挣回一条命就已经很好了。” 付凌疑闻言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等陈岁离开,付凌疑重新跪坐在徐应白床边,给徐应白掖了掖被子。 外头风雪已经停了,天际边泛着一点极亮的白色,远山尽处,极淡的金光笼罩着山顶。 宣政殿偏殿陆陆续续来了人。 魏珩、叶永宁姐妹和李毅,梅永,乃至于?如今已经是皇太后的焦悟宁都?过来了。 他们来了之?后也不敢待太久,怕打扰徐应白养病,往往是寒暄几句就告辞离开。 魏珩还要去上朝,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对徐应白道:“老师,我今晚再来看?您。” 徐应白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谢静微知道自家师父醒了,着急忙慌去找了玄清子,求着玄清子把他带进宫里面了。 他一见?到半靠在床边的徐应白,当即就为自己的师父委屈了,瘪着嘴趴到徐应白床边,难过地叫道:“师父。” 他一边喊,眼泪一边吧嗒吧嗒掉下来,看?起来十足可怜。 徐应白有些费力地抬起手,掐了掐谢静微的脸蛋,温声安慰:“不哭不哭,已经没事了。” 结果一安慰,谢静微更加难过了,哇一下哭出了声。 徐应白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尽力揉揉谢静微脑袋,安慰这个抽抽搭搭抹眼泪的小?弟子。而后他看?向玄清子,轻声叫道:“师父。” 玄清子好端端地站着,闻声应了个“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数落徐应白,只是喃喃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徐应白垂下眼睫,前世那些记忆涌上心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道:“师父,对不起。” 玄清子一愣。 他不知道徐应白怎么突然就同自己道歉,但看?着徐应白那双清透且认真的眼神,也知道徐应白这话不是在开玩笑?。 “说什么对不起的,”玄清子伸出手摸徐应白的脑袋,吹着胡子道,“莫不是病了一次,睡傻了。” 徐应白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今后有什么打算?”玄清子坐到旁边的藤椅上,开口问徐应白。 徐应白想了想,开口道:“等身体养好一些,我想辞官回道观休养,再去各处看?看?。” “也好,”玄清子拍了拍徐应白的手,“道观的师叔师伯,还有和你?玩得好的师兄弟都?念着你?回去。” 两个人寒暄了许久,最后徐应白温和地笑?了笑?,垂下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仿佛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的回到了这个人世间。 而后他抬起头往周边看?过去,却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徐应白目光环绕了一圈才收回来,付凌疑不知道去了哪,已经不在内室里面了。 “师父在找那个师丈嘛,”谢静微注意到徐应白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我们来时他就出去了,说要是师父找他再把他叫进来。” 师丈二字一出,玄清子脸色由晴转阴,恨不得伸手敲一下这小?显眼包的脑袋,徐应白则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静微说的“师丈”是谁。 徐应白忍不住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谢静微浑然未觉自家师祖那恨不得敲自己脑袋的眼神,他从床边爬起来,拍拍自己的胸脯道:“师父等一等,我出去叫他。” 说完就站起身,撒开短腿跑了出去。 付凌疑此刻正待在院子里的雪地里面。 他手边放着几块结实的红木,还有些许木工师傅的工具。 周遭木屑与?雪混合在一起,露出星星点点的木色。 从玄清子和谢静微进门之?后,他就悄悄退了出来——徐应白与?自己的师父徒弟许久未见?,付凌疑怕自己待在那里,会打扰师徒几人叙旧说话。 等出了寝室,他就找旁边的侍从找了红木和工具,准备做一个轮椅以备不时之?需。等东西都?拿过来,他又担心在殿里面弄太吵,会吵到徐应白,干脆将所有东西搬到了庭院里面,半跪在雪地里面削木拼接。 几个已经做好的榫卯被付凌疑放在一边,半成型的轮椅立在雪地里面。付凌疑双手冻得通红,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发?间,他将手放在颈项处取暖,等到手温暖了一些再拿出来。 他捡起旁边的榫卯,身后突然传来小?孩清脆的声音:“师丈!师父找你?!” 付凌疑身形僵了僵,他缓慢地回了头,一边看?向谢静微,一边指了指自己:“你?在叫我?” “对呀,”谢静微跳下台阶跑过来,拉住付凌疑的衣角,“师父的相公不就是叫师丈吗?” “走吧走吧,”谢静微扯了扯付凌疑的袖子,“师父在等你?。” 付凌疑就这么被谢静微拉进了寝房里面。 刚一进门,谢静微就被玄清子提溜了后脖颈:“我们该走了。” 谢静微挣扎了一下,没挣动,只好对着里头的徐应白道:“师父,我晚上再来看?你?。” 付凌疑只身进了门,他拍掉自己身上沾染的雪屑和木屑,走到徐应白床边半跪下来。 “刚才出去做什么了?”徐应白轻声问。 “弄轮椅,”付凌疑开口道,声音因为风雪带着一些哑意,“不过还没做好,等到明后天做好了,太阳也出来了,我推你?去外面看?看?。” 徐应白没再说话,他安静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原以为徐应白要再说些什么,结果徐应白没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他忍不住绞了绞自己的衣服,急切地抬起头看?向徐应白:“怎么了?” “没什么,”徐应白摇了摇头,“就想看?看?你?。” 付凌疑稍稍安下心来,却又听见?徐应白说:“过来,靠近一点。” 付凌疑依言挪动了几下膝盖。 而后一只手探过来,从他的下巴往上轻轻抚去。 徐应白现在抬手还有些吃力,中途他停顿了一瞬,又将手抬了上去,付凌疑察觉到他他的停顿,顺势将脑袋放低到合适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的脸递到徐应白的手里面。 徐应白苍白温凉的手指轻轻抚上付凌疑那双乌黑的眼眸,付凌疑下意识闭了闭眼睛。眼睫扫在徐应白的指尖。 徐应白能感受到指尖下的那块靠近眼睛的皮肤有些微的颤抖,温热的触感随着皮肤相贴处传过来。 付凌疑喉结滚了滚,他不知道徐应白为什么突然要摸这里。 而后,徐应白突然不轻不重地用手指辗了一下付凌疑的眼尾。 很温柔的力道,但似乎又带有一点无可奈何?与?愠怒的意思。付凌疑的脊骨随之?一颤,手不由自主的蜷缩收紧,胸膛深深起伏着。 徐应白收回自己的手,轻声问:“付凌疑,你?没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吗?” “我……” 付凌疑有些混沌地抬起眼,猝不及防地和徐应白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对视。 而后他听见?徐应白的声音:“比如前世……比如你?的眼睛。” 付凌疑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猛地跪直,不可置信地看?向徐应白。 “你?……我……”他有些着急,“你?知道什么了?” 徐应白避开了付凌疑的问话,他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付凌疑,开口道:“我记得,你?同我说过,你?的眼睛是旧疾,还同我说过,前世玄妙观很好,我师父和静微都?没事。” “你?还说,你?没骗我。” “但是,昏迷的这些日子里,”徐应白道,“我都?看?见?了,我弋?都?知道了。” “那三年里的所有事情。” 付凌疑如坠冰窖,他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急切地站起了身。 “我欠你?一句谢谢,”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轻声道,“……还有对——” 嘴里的对不起还没出口,就被一个拥抱挤回了肚子里。 付凌疑俯下身揽住徐应白,双手扣住徐应白的肩膀,徐应白的脑袋贴近付凌疑的心口,听见?了付凌疑震耳欲聋的心跳,感受到了付凌疑身上那股来自外面的风雪的气?息 付凌疑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吻徐应白的发?顶,又吻徐应白的眼尾。 徐应白呼吸一顿,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付凌疑沙哑的声音在徐应白耳边响起,“这不是你?的错。” “不要怪自己,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第 92 章 红尘 闻言徐应白眼?睫一颤, 叹了一口气,抬起手去够付凌疑的肩颈:“真傻啊。” 略显苍白嶙峋的手腕探进付凌疑乌黑的长发里面。 付凌疑顺从地将身子压得更低一些,然后轻轻在徐应白唇上?啄了一下, 将徐应白放倒在了床上?。 他看得出来徐应白有些累了, 早上?把了脉喝了药, 又见了那么多人……徐应白才刚醒,撑不?了太久,还是要多休息才行。 付凌疑伸手捂住徐应白的双眼?,徐应白长长的睫毛扫在他带着薄茧的掌心。 徐应白眼?前缓缓黑了下来。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暗器飞过的声响,布帘下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室内分外清晰, 紧接着付凌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睡吧, 我在这陪着你。” 时间就这样在养病途中溜过去了,徐应白的身体也一天一天好起来, 只是他底子太差,也未完全将毒清理干净, 即便好起来,也很难如同常人一般健康, 需得时时刻刻仔细照顾。 一开始, 徐应白本想回徐府休养, 毕竟他身份还是太尉, 仍旧是大晋重臣, 一直待在皇宫里面难免惹来非议。 奈何魏珩不?同意?, 对徐应白软磨硬泡,希望徐应白在宫里过完除夕再回徐府。 再加上?谢静微也想在皇宫里面多待几日, 徐应白便也应承下来。 除夕这日雪已经停了, 付凌疑把徐应白抱上?了轮椅,推到外面走?走?。 这些日子, 除却必要的时候,付凌疑对徐应白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白日里就不?用说了,两个人就没分开过,夜晚沐浴睡觉也是一起,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付凌疑会从?后背把徐应白给?抱住,把徐应白揽进?怀里面。而徐应白如今身体还没好全,半夜有时会因为睡不?熟而醒过来,睁开眼?稍微动那么一下,付凌疑就会睁开双眼?。 他警惕性十分强,徐应白身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起他强烈的反应。 尽管付凌疑掩饰得不?错,也没有以?前那样偏激和疯狂,徐应白还是能察觉到他藏在眼?底的不?安,只有待在自?己身边才能得到缓解。 徐应白猜想这是因为这一次是真将付凌疑给?吓得不?轻,以?至于付凌疑总是怕自?己出事?,时时刻刻都要盯着自?己,不?敢离开自?己太远,一定要保证自?己在他的视线范围以?内才觉得安心。 跟护食的狼一样。 除夕日还是冷得很,因为怕受凉,徐应白穿得很厚实,除却冬衣以?外,身上?还套着一件用狐皮做成的连帽披风,手里也抱着热乎乎的手炉。 出门前,付凌疑还顺手将帽子兜在了徐应白头上?。 长安皇宫很大,历代帝王在此居住,皇城经过多次扩建与修缮,除却类似冷宫和掖庭的地方,处处都彰显皇家的华贵与大气。 付凌疑推着轮椅走?走?停停,最后停在了御花园处。 御花园有一片开得正盛的梅林。 徐应白伸手搭在付凌疑的手臂,轻声道:“扶我起来吧,我想进?去走?走?。” 付凌疑依言将徐应白从?轮椅上?面扶起来。 徐应白刚起身,还站不?太稳,大半个身子倚在付凌疑身上?,付凌疑微不?可察地吸了一口气,手小心地扶住徐应白的腰,两个人慢吞吞地往梅林里面走?。 枝头上?绽放的梅花花瓣上?有些还沾着冰晶,清悠的冷香环绕在两人身侧。 “小心,”付凌疑轻声提醒道,“这有个坎。” 徐应白点了点头,脚步迈大了些,跨了过去。而后再走?了一刻钟,徐应白就觉得累了,付凌疑便将徐应白拦腰抱起,走?到梅林里面的一座凉亭坐下。跟随的侍从?也将轮椅推到凉亭边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嬉笑打闹的声音,徐应白忍不?住偏头往声音源头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身穿大红冬衣,鼻头冻得通红的谢静微。 小奶团子显然也看见了徐应白,惊喜地晃了晃手:“师父!” 除夕难得休沐,少年帝王跟在小道童身后,也双眼?微亮:“老师。” 徐应白朝他们点了点头。 魏珩坐到徐应白对面,开口道:“老师年后有什么打算?” “先辞官回徐府休养,”徐应白温和道,“等身体好些,约莫会去各处逛逛,府中的暗卫办事?还算利索,若陛下不?嫌弃,就留他们在身边办事?。” 魏珩闻言略有失落。虽然他知道徐应白之后应当不?会再插手朝堂事?务,或许还会辞官,对此也早有准备,但是亲耳听到徐应白这么说,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更何况先前杀魏璋时,魏珩其实也在场。他隐约猜出了徐应白的身份,但一直没有敢向徐应白确认。 魏珩纠结了半晌儿?,还是没问出口,只问:“等老师病好后周游四?方,还会常回长安吗?” “会的,”徐应白温和地笑笑,“倒时陛下可不?要嫌臣叨扰。” “我怎会嫌老师叨扰,”魏珩摇了摇脑袋,“老师还是叫我阿珩吧,叫陛下我不?习惯。” “也好,”徐应白温声问,“焦太后和太子的事?,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皇嫂她不?愿待在后宫,也不?愿十七掺进?来,”魏珩道,“她想带十七同叶家姐妹去益州。” “我准备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宣布他们的‘死讯’,然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认十七做义女,给?她们母女一个保障。” 徐应白闻言安静地看着魏珩。 魏珩继续道:“虽说如此做会对名声有损……” 帝王登基不?久,先帝的遗孀和太子就双双死去,看起来实在是一种斩草除根的狠辣手段。 “但是非功过就留给?后人评说吧,”魏珩抬眼?看向徐应白,“我只要做好当下的事?即可。” 徐应白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少年帝王站起了身,也笑了笑,而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徐应白道:“兄长。” “嗯……”风雪声响,徐应白下意?识应了一声,而后略有讶异地抬起了头,眼?睛微微瞪大,“…等等……陛下叫我什么?” 他甚至震惊到用了敬称。 魏珩仿佛确定了什么,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兄长选了我,我不?会让兄长失望的。” 话音落下,一个大雪球砸在了魏珩的后背,雪花四?散,谢静微冒了个脑袋出来,大声道:“师弟!别打扰师父和师丈啦,下来陪我打雪仗。” 周围的侍从?简直为这种大不?敬的行?为惊慌失措,魏珩却不?恼,他回头看了看徐应白,徐应白叹口气,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对他点了点头。 嬉笑打闹声渐渐走?远。徐应白昂头对付凌疑道:“我们也走?吧。” 付凌疑点点头,却没让徐应白上?轮椅,而是半跪在徐应白身前,道:“走?,我背你回去。” 徐应白倾身而上?,然后付凌疑一个用力,轻轻松松把人带上?了背。 这场大病消耗太多,尽管养了这么些时日,徐应白人还是很轻,穿那么多冬衣还套了那么一层连帽披风,也没显臃肿,付凌疑觉得身上?的人跟一片树叶差不?多,没什么重量。 “你太瘦了,”付凌疑很心疼,“以?后要多吃些。” 徐应白把脑袋搁在付凌疑肩膀处,语气刻意?放慢,听起来还挺乖巧:“嗯,我谨遵教诲。” 付凌疑顿时觉得脸有些热,那股熟悉的兰花香气萦绕在他身边,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喉结难耐地滚了滚。 他回过头想问徐应白能不?能讨要一个吻,还没开口,徐应白已经洞悉了他眼?里的意?思,借着兜帽遮挡亲了付凌疑一下。 付凌疑顿时心满意?足了。 雪地里面出现了一长串脚印,又被稀稀疏疏的雪盖上?。 走?到一半,付凌疑听见徐应白开口问:“对了,刘听玄……怎么样了?” 自?醒来之后,徐应白几乎没听到有关他的消息。 “……”付凌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他昨日跟着一个道人走?了。” “道人?” “他本来被藏在仰啸堂,后来长安攻下来以?后,他就住回了原来长安的府邸,孟凡时常去看他,发现他什么也不?做,一天到晚坐在亭子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前日有个老道醉倒在他家门口大喊痴儿?,又叫开门,他怕人冻死,就把人带进?了府里面。” 付凌疑顿了顿,继续道:“也不?知道那个老道和他说了什么,第二?天孟凡再去看他,发现他已经不?在府里,桌上?留了封信,说是同那老道走?了。” 徐应白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 等回到殿内,付凌疑将徐应白小心地放下,让人靠在正厅的藤椅上?,紧接着他解下徐应白身上?的连帽披风,将披风上?面的碎雪拍掉,叠好拿给?一旁的侍女,又给?徐应白倒了一杯热茶。 而后他又从?侍从?那接过来一盆炭火,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徐应白捧着茶暖手,看着付凌疑忙里忙外弄东西。 “今晚除夕夜。” 付凌疑将轮椅推进?来放到一边,又给?孟凡从?徐府带回来的白猫喂了点肉干,他揉了揉白猫脑袋,看向徐应白,“你有什么想做的,放孔明灯还是……” 徐应白摇了摇头道:“不?放孔明灯,想看打铁花。” 付凌疑一愣,随即笑了:“好。” 小白猫嗷呜一声,仿佛也十分同意?这个建议,它嚼着肉干跳上?徐应白的膝头,肉垫试探着去踩徐应白的手背,咪咪呜呜地跟徐应白撒娇。 徐应白挠了挠小猫下巴,小白猫双眼?微咪,蹭了蹭徐应白的手心。 付凌疑盯着那猫半刻,不?知在想些什么。没过一会儿?,他走?到徐应白身边半跪下,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小猫脑袋。 小白猫立刻装模作样地朝付凌疑哈气,然后委屈地往徐应白怀里面钻。 付凌疑:“………” 这猫竟然有两副面孔。 他乌黑的眼?眸看了那猫一会儿?,然后将脑袋往徐应白膝头靠。 而后脑袋就被徐应白戳了一下,他无奈道:“你怎么连猫的醋也吃。” 徐应白一边说,一边把往自?己怀里钻的猫拎出来。 “我……”付凌疑乌黑的眼?眸动了动,底气很不?足,“我没吃它的醋……” 徐应白轻叹一声,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顺着付凌疑的下巴往上?,揪了揪付凌疑的高马尾。 付凌疑瞬间深吸一口气,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抓着徐应白下摆的手有点发紧。 徐应白手指勾着付凌疑的黑发,轻声道:“他们都问我今后打算,我也想问问你,你之后想做些什么。” “我想……”付凌疑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徐应白一会儿?,珍而重之道,“三书六礼,娶你过门。” 徐应白愣了愣。 而付凌疑起身朝着徐应白的脸凑了过去。 他速度很快,动作却是温柔的。徐应白没躲开,他十分顺利地吻上?了徐应白略微有些干燥的唇。 徐应白抬手扣着付凌疑的脑袋,眼?尾因为亲吻而有些发红。 那是一个缱绻又温柔的吻。 除夕夜,爆竹声,烟花四?起。 积雪层叠的官道上?,盲眼?道人牵着一匹马,马上?坐着一位喝酒的老道,两人一马弋?朝着远方走?去; 遥远的嘉陵关安西郡,阿古达木乔装打扮,带着自?己的妻子阿珠来看中原的大节,胡琴声传遍整个街道,士兵们有了休憩的时间,聚在一块起了盛大的篝火,围着篝火跳中原的舞蹈; 玄妙观内,穿着道袍的道士们敬完祖师,围着大桌子分饺子,小道童们爱玩闹,几个师父就带着他们放爆竹,挂灯笼; 几个被战事?侵扰严重的郡县,赈银与赈粮都已经下来了,定襄郡内,庄恣在刻有徐应白石像的庙宇前支起了大棚,给?百姓施粥饭冬衣,用红纸包着赈银分发给?百姓; 仰啸堂热闹非凡,徐府的暗卫们在这里喝酒,听堂内的姑娘弹琴拉歌,时不?时鼓掌叫好,外头的长安街道,修好的道路和建筑逐渐亮起明亮的光,穿着厚实棉袄的兄长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去买糖葫芦,身后的父母正在挑珠钗; 皇城内,玄清子正在看道经,谢静微拉着魏珩堆雪人玩,焦悟宁抱着十七看叶永宁和叶永仪在一旁下五子棋,站在叶永仪身后的李毅无情地嘲笑叶永宁的棋艺,结果挨了叶永仪一肘子。 而后巨大的火树银花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众人都被吸引着看过去。 徐应白抬头看向空中星点落下的火光,又看向不?远处的付凌疑。 后者朝他笑了笑,而后一抬手,灿烂的铁花又冲上?了天际,金色的光点极亮,映在徐应白眼?底。 人间万丈红尘俗世?,应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