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为何还不杀我》 1、开局 曲琉裳有意识的时候,脖颈立刻传来冰冰凉凉的感觉。 锋利的刃抵在她脖颈上,只需一划,便能立刻要了她的命。 她心中一惊,全身僵住,睁开眼,视线落向下方。 青天白日,阳光照耀下,凛冽寒光微动。 是一把剑。 她正坐在地上,背靠一颗大树,被人用剑抵着脖子。 怎么回事? 曲琉裳没有妄动,剑柄方向先有人声响起:“我说的条件,你们答不答应?” 条件? 答应什么? 她闻声抬眼,看向正前方。 三月时节,枝头杏花初绽,花瓣被风吹落,又被人用衣袖拂开。 不远处的杏树下,立着几个身着相同白衣的人,个个举着一柄剑,却面含犹豫为难,互相交换着眼色,迟迟没有回应。 那几人面相陌生,曲琉裳盯着他们,觉得不妙。 非常不妙。 眼前的局面再明了不过:两方僵持,她不幸成了一方的人质。 有一个问题,她是怎么落到持剑之人手中的? 她开始回想此前发生了什么,却骤然发现识海一片空白,记忆全失。 不知自己来处,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她竟然想不起来睁眼之前的任何事。 这情况着实诡异,曲琉裳心中惊骇,余光瞥向举剑挟持她的人。 除了挟持她,难道他还对她做了别的什么? 身侧那人身着同样的白衣,没有看她,目视前方。他等不到回答,耐心渐失,提高音量又催促道:“答不答应?” 顺着白衣人的方向瞥过去,曲琉裳还注意到了与她同被挟持的另一人。 是一名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她被反剪了双手站在那人右侧,低垂着头。 从曲琉裳的角度看过去,还能看到她轻轻咬着唇,似乎在紧张不安。 远处的几人终于给出回答:“此事我等不能擅自做主,待慕师兄前来,自会做出决断。奉吾,你最好还是收手认罪,或许能从轻……” 被唤做奉吾的人听闻“慕师兄”,语气变得有些急,恶狠狠打断道:“我没兴趣同你们耗下去,你们若是再不答应,我便先杀一人!” 听到杀人,曲琉裳顿时收回视线,重新打量起下方抵着脖子的那把剑。 再不想想办法就危险了! 比起另一名人质,她的情况要好很多,至少她的手脚还算活动自如。且奉吾时不时会瞧一眼黄裙少女,似乎怕其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举动。而对于她,自她睁眼后,奉吾还没有瞧过她一眼。 打量几眼,曲琉裳得出结论,剑抵脖颈的角度并不精妙,若是趁其不备,以手刀劈向奉吾手腕,即便脖颈被划上一下,应也不会致命。 待他剑离手,没了兵器,寡不敌众,她和黄裙少女应该都能有救。 她做出决定,预备出手,抬手间,蓦地感觉腕间被一物什轻轻碰撞了下。 似乎是个手镯。 还是个不太合尺寸的手镯,只是堪堪套在手腕上不会脱落。 随着手镯的晃动,识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宿主!不要说话不要动!听我给你解释!” 曲琉裳一顿,什么东西在说话? 识海中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宿主轻举妄动,叛徒极有可能恼羞成怒,导致女主陷入更危险的处境,所以宿主千万不要动!” 什么女主?叛徒是指奉吾? 疑惑间,那个声音已开始叭叭叭地对她解释起眼前的情况。 语速飞快,简直听得她脑仁疼。 “……情况就是这样,宿主明白了吗?” 曲琉裳听明白了。 简而言之,挟持她的奉吾叛离宗门,被同门弟子追至山脚,将她与女主一起抓做人质,借此同他们谈条件,好换得脱身。 除此之外,系统还告诉她,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若想回到原来的世界,需得完成一些事情。 “我是辅助宿主的系统,依附在宿主的手镯上。”那个声音补充道,“宿主戴着手镯便可随时与我交流,旁人不会听到。” 叶子飘落,杏树下的几个宗门弟子显出焦急之色,不住回头张望,约莫是在等提过的慕师兄。 曲琉裳望着他们,轻轻问系统:“不能使女主陷入危险境地,那我要做的事便是保护女主?” “不。”系统否认,“宿主要做的,是让慕从嘉厌恶你、将你斩杀。” 斩杀二字太过狠绝,曲琉裳一愣,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故事有既定的走向,角色有既定的命运。宿主只有按此走向完成使命,才能脱离这个世界,回到原来的地方。” “以及,宿主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恶毒女配。恶毒女配死亡,男主女主之间的阻碍才能消失,两人才能顺利走到最后。” 曲琉裳默了默,视线轻移至黄裙少女身上。 少女仍然低垂着头,碎发落下,神情模糊难辨。 “她就是女主?”曲琉裳问系统。 “是,女主名为书仪,是男主的同门师妹。” “你说的男主慕从嘉,是他们口中的慕师兄?” “是。” 曲琉裳若有所思看了书仪几眼,收回目光:“还有一个问题,我为何会记忆全无?” “因为。”系统顿了顿,“宿主不属于这个世界,若保留从前的记忆,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破绽。” “考虑到这一点,我还为宿主覆盖了身体对这里的记忆,无论何种情况,你都会做出最自然的反应,不会让任何人怀疑你是异界之人。” 风势蓦然变大。 “再问最后一次,到底答不……”奉吾催促着,但说到一半就突兀停下。 抵在她脖子上的剑也像生了惧意,剑尖失力,桎梏松了几分。 有人欣喜道:“慕师兄!” 这一声让众人目光都汇聚过去,曲琉裳也回过神,抬眸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几片杏叶被风卷起,如一只只翩然的蝶。慕从嘉便在这杏叶翻飞间,踏风而来,从天而降。 来人一身偏浅的蓝衣,长发飘扬如泼墨,落地后,宗门弟子纷纷上前立于他左右,拥他为中心:“慕师兄!” 就连奉吾也道:“慕师……” 意识到脱口而出的称呼,他立刻噤声,咬牙改口道:“慕从嘉。” 慕从嘉站定,蓝衣衣袖与领口皆绣了银线,日光倾泻之下,正有浅浅银光流转,似皎洁月华,不染一丝尘埃与阴霾。 他抬眼看向奉吾,淡淡道:“放人。” 几个弟子有了底气,立刻跟着附和:“若是现在放人,或可从轻发落,奉吾,你还不放人?” 曲琉裳遥遥望着慕从嘉,觉得他语气冷静笃定,似是很有把握。若是奉吾不放人,不知他打算怎么做? 还未想更多,颈间传来刺痛,那把剑重新抵紧了她的脖子,甚至更深一分,剑尖已刺破了一点她的血肉。 她皱了皱眉,对着系统问起另一种可能:“若我现在死了,能回去吗?” “宿主,你死不了。”系统回答。 奉吾架好剑,对着慕从嘉道:“想让我放人,需得先放我离开,且三日内不派人追杀。待我安全,自会放开她们。” 慕从嘉不语,只向身侧伸出右手。 周围弟子会意,连忙递上一把剑,同时明白慕师兄并不打算和奉吾多费口舌,先前一句放人,只是在给他机会。 见慕从嘉握住剑,奉吾脸色白了白,垂死挣扎道:“你们不答应,我拼死也要拉一人陪葬。若是放我离开,我可先放一人以表诚意。” 语气仍然凶狠,却已有几分色厉内荏之态。 奉吾最后道:“二选一,慕从嘉,你选谁?” “二选一?这、这怎么选……”有弟子不禁道。 不被选择的一人会落入更危险的处境。师尊教导他们不可见死不救,不可滥杀无辜,若是选书仪师姐,便是对无辜卷入之人见死不救,可若不选师姐,又是不顾同门情谊。 慕从嘉尚未开口,书仪忽然道:“慕师兄,你救她吧。” 她声音有微微的不稳,分明在害怕,却主动说先救旁人。 曲琉裳感到意外,余光看过去,发现书仪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看向慕从嘉所在的方向。 几个宗门弟子立刻担忧道:“可是师姐你……” 少女咬着唇,摇了摇头。 奉吾没有看书仪,只紧紧盯着慕从嘉,努力掩住紧张,再次问道:“刀剑不长眼,慕从嘉,你要选谁?” 四下无人再说话,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远处飞禽鸣叫隐隐约约。 所有人都看向慕从嘉。 “师弟。”慕从嘉终于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没有唤其名,似是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威胁我,你还不够格。” 说这话时,他正看着奉吾挟持的两个少女。 一个被奉吾反剪了双手,神情略显慌乱,眸中隐隐现出水光,正咬唇看着他。即便方才说过先救另一人,此刻还是露出了期待的眼神。 而另一个……她一袭青色罗裙,背靠树干,被剑抵住脖颈,颈间已有几滴血珠流出,却面色冷静,一字不言,默默看着他,眸中既无期待,也无害怕。 他漠然移开目光,看向奉吾,继续道:“她们二人,今日我都要救。” “你!”被如此轻视,奉吾恼羞成怒,欲出手拉一人陪葬,然而话落的瞬间,慕从嘉已抬手举剑,以惊人的速度向他袭来。 风势激荡,卷起大片杏叶。 奉吾眯了下眼,甚至都没有看到慕从嘉身形的残影,左手的剑便被挑飞,同时右手腕一麻,腕间脱力松了手。下一刻,胸口传来剧痛。 他身体不受控地向后飞去,重重撞上一棵大树又摔向地面。 绿叶纷纷扬扬落下,盖了他一身。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 奉吾趴在地上吐出一口血,再抬头时,几把剑已架在他脖子上。是同门弟子上前制住了他。 他垂眸握紧拳,自嘲一笑,最终沉默下去。 慕从嘉立于原地,将剑扔回给原主,对着一众师弟道:“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师弟们点头应道:“是。” 几人很快压着奉吾离开。 曲琉裳坐在原地,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一袭蓝色衣角出现在视线中。 她愣了愣,仰头望去。 慕从嘉站在她面前,正低眸看她:“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2、恶毒女配 风拂起他的蓝色袖摆,曲琉裳与他目光相撞那一刻,微微怔了一下。 系统口中的男主自然是生得极好的,慕从嘉身姿如松,面容清俊出尘,如一块上好的细腻白玉,是清风朗月一般的人。 只是那双眼眸却无波无澜,深若寒潭,平静到近乎冷漠。 她一时没有言语,系统出声提醒:“宿主,你要留在这里才能做接下来的事。你可以告诉男主你是慕名而来,想要拜入行云宗门下。” 曲琉裳一顿,极缓极缓眨了下眼,轻声道:“我叫曲琉裳,被奉吾挟持时不慎撞到了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现下无处可去,不知可否在此借住一晚?” 她没有按照系统所说去回答,系统立刻大叫:“宿主,你要留下来的,一晚怎么够?” 曲琉裳对此置若罔闻,只静静望着慕从嘉。 风势渐弱,地面上滚动的落叶缓缓停住。 慕从嘉没有立刻回答,不知想了什么,静静看了她片刻才道:“书仪,你带她去。” 书仪尚未离开,正在揉发红的手腕,此刻突然被唤到,愣了愣才应道:“是。” 眼见慕从嘉抬脚要离开,她匆忙又道:“慕师兄,方才多谢你。” “不必。” 慕从嘉转身,没有看书仪,留下一句毫无温度的话便离开。 曲琉裳站起来,望着慕从嘉的背影,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思考间,耳边就传来书仪的声音:“琉裳姑娘,我带你去休息吧。” 她转过头,书仪已来到身边。 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气质温婉,声音轻柔如一阵风,朝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与她对视的瞬间,少女眼睫微颤,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 曲琉裳更觉奇怪,想到睁眼便是两人同被挟持的情况,或许她知道些什么,不由问道:“请问,姑娘可知我是如何落到奉吾手中的?” 书仪笑容一滞,很快恢复如初:“姑娘全都不记得了吗?今日我下山想买些东西,途经山脚,正看见姑娘靠在树边闭目休息。我上前想看看姑娘是否出了什么事,之后就……”她顿了顿,“之后奉吾逃至山脚,趁我分神之际,将你我一同抓做了人质。” “这样啊。”曲琉裳点头,问起别的,“那你们慕师兄说的带我去,是去何处?” 她没有再追问先前的事,书仪轻轻松了口气:“是平日里收留避难之人的茅草屋,宗门外常有妖兽,平民百姓被妖兽追逐时,会逃来仙门避难。待妖兽被除,他们自会离开。” 书仪指了指前方:“草屋不远,前面就是了。” 曲琉裳跟在书仪后面,顺着所指方向遥遥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三三两两的草屋坐落于山脚。 “妖兽不会追至此处吗?” “不会。这里很安全,姑娘放心。” 草屋的确不远,说话间便已来到门前。大抵是近日并无妖兽侵袭,几座草屋中皆是空旷无人。 书仪将她领到,随后笑着说:“姑娘若是需要帮忙,可来山上寻我。” 曲琉裳点头,立在门前目送书仪离开。 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周围彻底安静下来后,识海中再次响起了系统的声音:“宿主,你为什么不对男主说要留下来?”它着急道,“今日借住一晚,那明日怎么办?” 曲琉裳闭了闭眼,终于说出心中的疑惑:“系统,之前的事我虽不记得,但也不能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你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书外还有世界,这些太过离奇,我确实难以相信,除非你能向我证明。” 系统:“……” 识海中一阵沉默,曲琉裳也不催促,安静等待。 枝头杏花迎风飘曳,她伸手接住一瓣落花,听到系统说:“找到了。” “找到什么?” “是宿主原本所在世界的模样,宿主,你快看。” 话落同时,她识海中出现了几个零碎画面。 画面中所展示的世界,确实是一个与此处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的房屋高耸入天,根基稳固。众人衣着更大胆暴露,还有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异物。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本翻开的书,书中内容模糊难辨,只有特定的字异常清晰,曲琉裳认出了那几个字——慕从嘉、行云宗。 识海中的画面很快消失,曲琉裳怔在原地。 饶是她依然觉得离奇不可思议、觉得陌生,此刻也有些信了。 若不是画面里的世界真实存在,系统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详细地给她呈现出来? “宿主,你看到了吗?我不会骗你的,只要你按照既定的剧情走下去,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等你回了家,很快会想起一切。” 她沉默良久,“嗯”了一声,问系统:“既定的剧情便是慕从嘉斩杀我吗?除了慕从嘉,旁人都不可以?若我因为别的原因死了呢?” “是的。是的。”系统回答完前两个问题,停顿了一下,犹豫道,“宿主还是尽量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被慕从嘉斩杀是最稳妥的走向。” 曲琉裳默了默,问:“那按照书里的内容,我需要做些什么?恶毒女配是不是要……” 她没有说完,内心一阵排斥和无望。她到底是怎么摊上这种倒霉事的啊? 要做被男主斩杀的恶毒女配,自然少不了做一些陷害他人、不仁不义之事。 若非得如此才能回家,她宁愿不回家。 系统:“自然是要做一些坏事啦。” “若我不按照书中的内容做,会怎样?” “宿主?” 系统愣了愣,察觉出曲琉裳的意图,语速蓦然变快,急切道:“宿主!若是不按书中的内容做,走向偏移,这个世界可能会……” 它支支吾吾半天,语速又慢了下来,向她确认:“宿主是不想做那些坏事吗?那没关系,能保证大的走向也行,只要最终结果是被男主斩杀就不会有事。” 听系统如此说,少女心里终于轻快几分,她低头将手心的落花吹远,问道:“这么说,我可以跳过那些坏事儿,直接想办法让慕从嘉斩杀我?” 系统松了一口气:“是这样没错。” “那旁人呢?我也要在他们眼中留下恶毒的印象吗?” “我翻一翻,嗯……嗯……书里没写。大概是不影响的,宿主只是配角,陷害女主和被男主斩杀就是全部的剧情了。” “……这样啊。” 还真是草率的配角呢。 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曲琉裳想了想,问起最后一个问题:“你说拜入行云宗留在这里,也是书里写的?” “是的。”系统说,“宿主资质出众,行云宗掌门惜才,他会留下你的。宿主试着运一下灵力就知晓了。” 曲琉裳依言闭上眼睛尝试,很快感到经脉之中有灵力流转,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她睁开眼,将灵力凝聚在指尖。 青衣罗裙的少女盯着指尖,瞳孔中倒映出摇曳的红色火焰。 * “慕师兄!” 慕从嘉脚步一顿,闻声望去,看见书仪露出一个笑容,握着一条剑穗向他跑来,剑穗垂下的流苏也跟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鹅黄色的披帛被风扬起,少女来到他面前,有些紧张地开口:“慕师兄,昨日多谢你,我见师兄的剑上并无剑穗,是以编了这条剑穗,想感谢师兄。” 她双手递上剑穗,垂下眼眸,有些不敢看他,声音也低了一些:“师兄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不远处的枝叶被拨开一点,曲琉裳停下脚步,看见了前方的两人。 身旁领路的小弟子跟着停下,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曲琉裳,一脸疑惑:“姑娘怎么了?” 曲琉裳轻声道:“他们还在说话,我们等等再上前吧。” 小弟子恍然大悟:“姑娘怕打扰他们?无碍的,书仪师姐这段日子常找慕师兄说话,几句话便结束,算不上打扰。”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慕从嘉冷冷淡淡回道:“我不用剑穗。书仪,别再做这些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确实叫人难以接下去。 书仪握紧了剑穗,再抬头时笑容已变得勉强:“是,我知道了,师兄。” 小弟子怕这一幕劝退曲琉裳,连忙小声解释:“姑娘别被吓到,慕师兄一向如此,只是看着不好接近,实则内心温柔,性情温和。平日里时常指点我们、保护我们,是顶好的大师兄。” 他在山脚遇到曲琉裳,见她裙摆飞扬,仙姿佚貌,般般入画,一时看直了眼睛。她走过来问起上山拜师一事,他竟结巴起来,一句愿为她领路去见大师兄,好半天才说完整。 这样好看的姑娘若能留在行云宗该有多好呀。 曲琉裳不觉有什么,只是奇怪慕从嘉对书仪并无特殊之处,之后他要经历什么才会对书仪动心?又或者说,他已经动心,因为某种原因不便表现出来? 她笑了笑:“嗯,慕公子昨日救了我一命,又同意我在山脚借住一晚,我知道的。” 小弟子听她如此说,顿时放了心,看到前方只剩慕从嘉一人,开口唤道:“慕师兄。” 慕从嘉转身。 曦光初现,杳霭流玉,幽幽花香。 他立在一片温柔的光晕里,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 “是你。” 3、拜师 小弟子主动做出说明:“慕师兄,这位姑娘说想拜入行云宗,所以我带她来见见师兄。” 曲琉裳也道:“是,慕公子,我想拜入行云宗,不知可有什么要求?” 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慕从嘉没有回答她,先问起小弟子:“祁旸,你可知她底细和来历?倘若不知,又怎能随意带人上山?” “我……”被唤做祁旸的小弟子无从反驳,噎了一下,垂头认错,“师兄说的是。” 小弟子大约要被罚了,曲琉裳才转过一个念头,就听到慕从嘉淡淡道:“日后当心。”顿了顿,“你去忙,我有话问她。” “是,师兄。”祁旸弯腰低头,离开之时悄悄递给她一个师兄果然如他所说的眼神。 曲琉裳与他对视一眼,点头笑了笑。 石板路上只剩他们二人。 此处颇为冷清,除了主动来寻慕从嘉的几人,再无人经过打扰。 慕从嘉向她走近几步。 他身量很高,比她高出不少,但靠近之时,并无曲琉裳想象的压迫感。直到脚步停下,他道:“你昨日并无拜师之意。” 那双眼睛仍然眸光平静,对于师弟的擅自引人没有怒,对于她的到来没有惊。甚至对她的问话他也无任何逼问之意,只是淡淡的陈述。 曲琉裳抬头望着他,忽觉他并不算祁旸口中的不好接近,更像是无欲无求,对任何事都没有情绪,亦没有兴趣。这样性格的男主,也会惊怒悲痛,也会对一个人动情吗? 她极缓极缓眨了下眼,解释道:“是,我昨日撞坏了头,忘了许多事,以为片刻就能好,便提出借住一晚。可一夜过去并未有好转,我依然无处可去,所以今日上山,想拜入行云宗,求个定所。”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哪里的人,都不记得?” “都不记得了。” 慕从嘉一阵沉默,似是在观察她的表情。 但在这一点上,曲琉裳确实没说假话,都不记得是真,无处可去也是真。少女毫不露怯,神情坦然地任他观察。 山间由远及近响起几声鸟鸣,天色逐渐大亮。 片刻后,也不知慕从嘉相信了没有,他不再追问,提起别的:“行云宗不是什么人都收。” 这便是让她给出一个收下她的理由了。 曲琉裳伸出手,运转体内灵力,掌心很快燃起一团火焰。 “这个够吗?” 金红色的光投映在少女眼中,衬得她双目纯净明亮,灼灼动人,异常美丽。 慕从嘉目光滞了一瞬,很快移开,垂眸看向那团火焰。 她御火娴熟,化出的火焰遇风不灭,可见灵力稳固。虽不及仙门顶尖那一批人,却也远超行云宗众多师弟师妹了。 凡间多有妖兽出没,行云宗的确需要这样的人。 “既如此,我会带你去见师尊,由师尊做主。” 他转身,示意她跟上:“你随我来。” * 跟在慕从嘉身后,延着山路走过一段距离,不多时便来到一座清幽的庭院。 庭院似乎鲜少有人来往,边角的树下已堆起一层落花。 慕从嘉上前敲门:“师尊。” 屋内很快传来一道声音:“从嘉?这么早是有何事?进来吧。” 掩在蓝色衣袖下的左手骤然握紧,他垂眸掩下多余的情绪,语气如常道:“是,师尊。” 说罢回头看了一眼曲琉裳,推门而入。 曲琉裳连忙跟上。 跨过门槛儿,踏入屋内,正看到一白袍中年人立在檀木书架前,他捧着一卷书,抬头望了过来。 屋内幽暗檀香浮动。 仙山掌门长眉短须,自有一股威严气势,曲琉裳怕说错话,不敢擅自开口,乖乖跟在慕从嘉身后,他停下,她也一起停下。 白袍掌门看到她似乎愣了一下,微微蹙眉:“你……” “师尊,她名曲琉裳,想要拜入行云宗门下。弟子见她御火之术娴熟,故带她前来,由师尊做主。” “曲琉裳,这是令苍师尊。” 曲琉裳正在想慕从嘉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下一刻就听到他对她介绍起掌门。她回过神,微微垂首,向令苍问好:“令苍掌门。” 窗外天光投进屋内,令苍放下书,向她走来。慕从嘉侧身让开半步。 “曲琉裳,曲琉裳……”他低声重复两遍,似是觉得熟悉,最后停在她面前,问道,“你可是从芜阳宗而来?” 芜阳宗三个字一出,曲琉裳莫名觉得熟悉,这也是系统为她覆盖的身体记忆? 她失神了一瞬,茫然道:“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曲琉裳解释道:“是昨日在山脚被奉吾当做人质时,不慎撞到头所致。”又将书仪所说情况转述一遍,最后道,“还要多谢慕公子相救。” 慕从嘉垂眸立在一旁,闻言略一颔首。 倒是令苍,眉皱得更深,叹气道:“书仪怎的连奉吾都……” 言语之中颇有失望。 他说罢又看向曲琉裳,眉头略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眼中流露出一点怜惜:“你也长这么大了。” 被摸头的曲琉裳有些受宠若惊。 本以为入门不易,但似乎比她想象的顺利许多? 她悄悄问系统:“掌门认识我?” 系统:“宿主在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个身份,不过不重要,这个身份只是为了方便宿主拜入行云宗。” 又听令苍继续道:“不记得也好,你爹固执,可怜你一人。你说想拜入行云宗,为师允了。琉裳,日后行云宗便是你的家。” 他甚至没有瞧过她的本事,便将她收入门下,曲琉裳不由呆了呆:“掌门……” “还叫掌门?是不是该改口了。” “师、师尊。” 令苍微微一笑,慈爱看着她:“住处与日用之物,你去找灵溪师姐吧,她会给你安排。若是找不到,就问问门中其他弟子。”他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你先去吧。” 只让她一人离开,便是有话要与慕从嘉说了。 曲琉裳会意,道了别,转身离去。 待少女关上门,慕从嘉收回目光,看向令苍:“师尊可是有事吩咐?” 令苍走回书柜前,重新捧起那卷书,低头道:“从嘉,你可知她是谁,可知为师为何不多问便收下了她?” “弟子不知。” “芜阳宗掌门曲恪膝下有一独女,便名曲琉裳。曲恪此人,爱女而不溺女,琉裳在他的教导下长大,能力与品性自不必说。只是琉裳在芜阳宗甚少出门,为师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顿了顿,他低叹:“芜阳宗覆灭,这孩子也是可怜,忘了也好。” “从嘉,琉裳往后便是你的师妹,你要多照顾她些。” 慕从嘉垂眸:“弟子知晓。” 令苍又想起什么,抬起头问道:“书仪是怎么回事,竟会被奉吾当做人质?” “许是半月前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如今仍未恢复过来。” 檀香淡淡,屋内安静一瞬,令苍无奈道:“罢了,你也去吧。” 慕从嘉走出房间,曲琉裳的身影还未彻底消失在山林间。 少女臂弯间的浅色披帛被风一吹,两根带子落在身后,像一只轻快的蝶,较之满山春色还要生动美丽。 蓝衣衣袖下握紧的五指缓慢松开。 曲琉裳,曲恪的千金,是么。 离开庭院,一弟子赶忙迎上来,神色为难:“慕师兄。” 他停下脚步:“何事?” “是奉吾。他不肯就死,说一定要再见一面慕师兄,师兄你看……”弟子低下头去,心中一阵忐忑。 一瞬后,慕从嘉声音响起:“无妨,我去看看。” * 奉吾垂头,跪在一间石室中。 他双手被锁链吊起在两边,身上衣衫破损,血迹斑驳,皆是昨日不肯就死时的挣扎所致。散乱垂下的长发黏连进血痕,稍稍一动都会触及伤口,疼痛不堪。 他一夜不曾好好休息,有些疲累,双眼已微微阖上,忽听到石室中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神智顿时清明起来,抬头望向来人。 来人一身蓝衣,正是慕从嘉。 石室没有窗,只在石壁四面摆放了蜡烛。 火烛寂寂燃烧,慕从嘉孤身而来,面庞上光影交错,明明暗暗。 面对送他进这里来的人,奉吾却无恼怒,只是轻牵嘴角,笑了笑:“慕师兄。” 他又叫回了之前的敬称。 慕从嘉停在一步之外,低眸看他:“要说什么?” 奉吾本就虚弱,仰头的姿势有些累,他低下头去,缓慢道:“师兄,我资质平庸,自知无法出人头地,可我在凡间还有妻儿,我想、我想让他们平安顺遂,想免妖兽去惊扰他们,所以才鬼迷心窍去盗取仙器,想保护他们。” “咳……”他猛地低咳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浑不在意,继续道,“盗取仙器失败,意欲残害同门,落得如今下场,都是我咎由自取,慕师兄,我认命。只是、只是,我的妻儿还不知道这些,你可否帮我带一句话给我的妻子,让她……别再等我了,忘了我,另寻良人吧。” 声音逐渐微弱。 奉吾拜入行云宗虽只有短暂几年,却也从心底崇敬认可大师兄。 初时上山,认为慕从嘉冷漠,但相处之后才发觉师兄只是话少了些。偶尔请求师兄帮忙,连奉吾自己都不抱希望,师兄却出乎意料地答允了。 慕师兄为人稳重可靠,面冷心热,宗门上下有目共睹。 若他还奢望有人肯替自己这个叛徒带话,他只能想到慕从嘉。 奉吾说完缘由,还要再说心爱之人姓甚名谁,却忽觉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慕师兄一直没有说话。 他不安地仰头,在看清慕从嘉表情的那一刻,呆在原地。 那是奉吾从未见过的慕从嘉—— 他弯起唇,笑得冷漠,昏暗烛火下甚至显出几分森然,开口声音亦是冰冷:“与我何干。” “你……” 奉吾怔怔出声,有些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他费劲儿眨了眨眼,眼前却依旧如此。 慕师兄怎么会露出这幅模样? “你……”他再次说道,声音却不禁发颤。 难道慕师兄一直以来待人的面目都是假的,如今这幅面目才是真的? 慕从嘉居高临下地看他,一双眼睛如黑曜石一般美丽,却含着深不见底的嘲弄与恶意:“盗取仙器的下场只有死。你不肯就死,我不介意亲自了结你。” 那张清俊淡然的脸在烛光之下半明半暗,竟叫奉吾看出了几分阴森可怖感。 锁链发出铮铮响声,奉吾终于止不住得全身颤抖起来。 * 涧水无声,石室外阳光大好。 见到慕从嘉出来,有弟子及时上前:“师兄,奉吾可有说什么?” “没什么。进去处理吧。”慕从嘉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恍若真的只是进去同奉吾说了几句话。 弟子愣了一瞬,才意识到是进去处理奉吾的后事,低头应道:“是。” 几名弟子走进石室,看到奉吾手腕的锁链已被解下,他紧闭双目、满头鲜血倒在石壁边,死相颇惨。 是撞壁而亡。 4、书仪 曲琉裳一路问过几个弟子,都没问出结果。又走过一段路,身后树上响起一道人声:“小师妹,你在找我吗?” 她顿时停下,闻声望去。 一名白衣女子坐在树上,手扶树干,正低头笑盈盈看她。 女子如瀑青丝只随意挽了一下,还有大半披垂在身侧,眉眼清丽,似月中聚雪。 曲琉裳反应过来:“灵溪师姐?” “是我。”灵溪一跃而下,落至她身前,打量她一眼,眸中笑意更深,“师尊已将一切用传音铃告知我了,来,我带你去安排住处。” 她乖乖点头:“麻烦师姐了。” 灵溪主动拉起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弯了弯眼睛道:“哪里呀,我可是最偷懒的一个了。除了大事有师尊定夺,其余多是慕师兄处理的,我也就管管这些琐事杂事,清闲的很。” 听到慕从嘉,曲琉裳心思微动,又问道:“慕师兄很厉害吗?” “咦,师尊没告诉你吗?”灵溪偏头看她一眼,“行云宗以能力论辈分,我已是大师姐,都要唤他一声师兄,师妹你说,慕师兄能力如何?” 他的能力,自是不必说。曲琉裳笑了笑:“师姐说的是。” 系统说要让男主斩杀她,现在看来她甚至不用刻意相让,只要慕从嘉起了杀心,只要他肯动手,她必死无疑。 只是她拜入行云宗,成了慕从嘉的同门师妹,怎么才能让他对她起杀心? 她蓦地想到奉吾。 昨日慕从嘉提着剑,当着一众弟子说,背叛师门,残害同门,死罪。 这个死罪,大约就是她的机会。 系统听完她的想法,回她两个字:可行。 仙门时常要去凡间除妖,有除妖就有受伤。 既然可行,那么她要做的就是等。 等一个同门受伤的机会。 两人一路而行,遇到几个同门弟子,弟子们没见过她,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灵溪十分主动,一一为他们介绍。 这其中也有才见过的小师弟祁旸。 他从山下打了水上来,先看到曲琉裳,眼睛亮了一亮:“师尊收下姑娘了吗?” 曲琉裳点点头。 祁旸高兴道:“说来还不知该称呼姑娘师姐还是师妹,我便先唤琉裳姐姐吧。”这句话说罢才敢看向一旁的灵溪,他脸色通红,结结巴巴问好道,“灵、灵溪师姐。” “师弟,你脸怎么这么红?” 灵溪一句提醒让祁旸脸色更红,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低了低头,提着水桶飞快离去了。 灵溪在原地笑出声,曲琉裳也忍不住笑。 两人走至山腰的一片弟子房,灵溪给她指好一间房,又分了她些银两,对她道:“若是屋中有什么短缺,便自己去山下采买。慕师兄或许过几日便会给你指派除妖的任务,试一试你的能力,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适应一下。” 曲琉裳点头,灵溪方才转身离去。 * 灵溪回到演练之地,一把剑正冲她而来,剑露锋芒,速度惊人。 她微一偏头,剑刃擦着发丝而过,插入了后方的树干。 变故来得突然,不远处的书仪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害怕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两人之间躲过这一剑的师弟也转过身来,看到灵溪同样脸色一白:“师姐,你没事吧?”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对着师弟道:“你先去和旁人练吧。” 师弟离开,她上前去扶书仪,轻声安抚道:“我没事,你别害怕。” 书仪咬了咬唇,眸中泪光盈盈,望向灵溪再次道:“师姐,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师姐没有怪你。来,我先扶你去休息。” 书仪双腿还在发软,止不住地颤抖,一小段距离走了好半晌才到。 灵溪扶着她在树下坐好,取下树干上的剑交还给她,道:“没事的,别担心,师妹底子还在,只是前些日子受到惊吓才会如此。或许休息一段时日就会恢复从前了,师妹不必急于一时。” 这话温柔耐心,却半分也没有安慰到她。 书仪将剑放下,伸手抓紧了灵溪的衣袖,紧张道:“若我一直无法恢复,会被逐出师门吗?” 灵溪愣了愣,随即笑着道:“师妹这是杞人忧天了,怎么可能恢复不了呢?师姐相信你,会慢慢好起来的。” 握着衣袖的手缓慢松开,书仪眼睛一黯,垂下眼眸,勉强笑了笑,轻轻道:“嗯,师姐说的是,谢谢师姐。” 灵溪离开,远处几个弟子偷偷看她几眼,似有若无的议论声飘进她耳中。 “你说书仪师姐怎的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那般飒爽利落,如今连剑都握不稳,还差点伤了灵溪师姐。依我看,那剑法甚至不如我了。” “慕师兄不是说了吗?是因师姐被妖兽重伤,惊吓过度,心神不稳才会如此。” “可被妖兽重伤的同门之人不在少数,也不见谁惊吓过度。再说书仪师姐除妖经验丰富,怎的只有这次出现意外?” 裙子上的轻纱逐渐被主人攥进手心,捏出了褶皱。 书仪低下头,装做没有听到。 远处还在继续。 “那谁知道。说来你可有听说,昨日奉吾叛逃,在山下挟持了书仪师姐呢。” “当真?奉吾只是低阶弟子,书仪师姐竟连他也敌不过?” “千真万确。若不是奉吾挟持了书仪师姐,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又何至于惊扰慕师兄亲自出手。” “你说,如此下去,书仪师姐会不会变师妹?” “……” 随着几声低笑,议论的弟子终于走远。 书仪闭了闭眼,骤然松开五指,轻吸一口气。 方才灵溪并没有回答她最后的问题,只是一味地安慰她。但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她不可能恢复从前了。 她握不稳剑,施展不出灵力,遇上奉吾这样的低阶弟子都毫无还手之力,若是离开宗门遇到妖兽……她不敢再想下去。 这些时日她屡屡向慕从嘉示好,可他对她的感谢毫不在意,对她的东西拒不接受,对她的态度也无一丝变化。 慕从嘉,慕从嘉。 到底要怎样对慕从嘉,他才会对她动情? * “琉裳姐姐?” 曲琉裳下山至山脚时,听到声音,不由一顿,闻声望去。 一名约莫四五岁的男孩半躲在树后,他脸上沾了一层灰,一身衣裳也脏兮兮的。 看清她后,男孩从树后走出,望着曲琉裳,抿了抿唇,小声又委屈道:“姐姐,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曲琉裳愣了愣,走到他面前轻轻蹲下:“你认识我?” “姐姐?”男孩亦愣了愣,眼里露出迷茫,“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川。” “我……我昨日撞到了头,许多事都不记得了。”曲琉裳说话的同时伸出手,用衣袖为他擦脸。 小川极自然地仰起头,乖乖由她擦,眼睛亮得一丝阴霾都没有,信任感十足。 她继续问:“我之前,是不是答应了你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小川歪了下头,微有困惑,但还是听话地解释起来:“我是在路上遇到姐姐的。爹爹几乎不回家,我听娘亲说他在行云宗,便出来找爹爹。” “出门后不久遇到姐姐,姐姐说正好同路,便带上我一起了。” 他说了几句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继续道:“昨日姐姐将我留在山下的小镇,说会上山帮我问爹爹的下落,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回山下告诉我。可姐姐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他声音渐渐委屈,“我担心姐姐才跑上山,幸好姐姐没事。” 最后又期待道:“姐姐,我爹爹在这里吗?” “你爹爹,是谁?” “姐姐全忘了吗?我爹爹名叫奉吾。” 曲琉裳的手顿住,怔了一瞬。 眼前的孩子,竟然是奉吾的孩子。 可他还不知道奉吾已经…… 小川见她不说话,有些期待地又问了一遍:“琉裳姐姐,你见到我爹爹了吗?” 她回神笑了笑,接着把他的脸擦干净,道:“没有。既然爹爹不在这里,你要不要先回家?外面危险,你娘亲会担心你的。” 这样小的孩子还不会遮掩情绪,他眸中瞬间涌上失望,垂下头去,闷闷道:“姐姐,我好想爹爹。” 她心中微涩,不由生出怜惜,摸了摸小川的头,认真道:“你饿不饿?正好我要下山买些东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小川这才点点头,低声道:“谢谢姐姐。” 曲琉裳起身前,向系统确认道:“系统,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但是……”系统顿了顿,“宿主,你是恶毒女配,怎么可以做这些?” “可你之前也说过,书里没写这些。既然没写,就意味着无关紧要。这件事又没人看见,只要慕从嘉不知道,不就可以了?”她轻轻反驳。 系统沉默了一下,像是被她说服的样子,不再阻拦:“……那行吧。” 少女这才站起身,牵住小川的手,温柔道:“走吧,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肉包子!” “……” 两人离开,并未注意到后方一道蓝色身影自树后缓缓走出。 慕从嘉紧盯着曲琉裳牵住男孩的那只手,眼底一片晦暗不明。 他听到了。 那是奉吾的孩子。 5、妖兽 行云宗山下不远有一座小镇,小镇之外,还有一大片树林。 一只狼妖夹着狼尾,畏畏缩缩向后退去,却还是不慎踩到一截树枝。 清脆的断裂声在林中格外明显,那人果然转过身来,冷冷吐字:“滚回来。” 狼妖立刻撒丫子向后狂奔。 太可怕了。 那个人太可怕了! 它不知他是谁,可他似乎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能令它们战栗的气息。但凡靠近他一点,便狼毛直立,骨子里的恐惧瞬间席卷了它。 别说挖他的心脏了,它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没跑几步,一把刀就擦着它头顶而过,正中前方树干。 头顶的狼毛被削掉几根,它看着寒光凛凛的刀刃下意识刹住了脚,却因刹得太猛,整只狼向后滚了一圈。 天旋地转后,还没睁眼,狼肚子先被人狠狠踩住,那人冷笑着道:“还敢跑?” 狼妖睁眼,看到果然是那人,内心有些绝望。 它还没修出人形,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眼前之人一袭黑衣,黑色长发在身后束成马尾,脸上还戴着一张黑色面具。 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唇和下颔,面具眼孔之下难辨眼形。 整个人看起来黑压压的。 黑衣人伸出手,插进树干的刀又飞回到他手心。 下一刻,那把刀猛地插入狼妖身侧的地面,带起一阵狂烈的风。 狼妖身子一抽,本能地想要跃起躲避危险,却被更狠地踩回地面,痛得它“嗷呜”叫了一声。 “想现在就死,还是去替我杀一个人?” 骨子里的恐惧让它的狼身还在轻轻颤抖着,狼妖闻言有些迷茫地望向黑衣人。 难道他不是来杀它的? 他唇角弯起一个凉薄的弧度,看它犹如看死物:“现在就死?” 狼妖如梦初醒,慌张点头。 答应了或许还有机会逃命,不答应就真的狼头落地了! 黑衣人终于移开脚,转而用手揪住它后颈处的狼毛,单手将它提起,冷冷道:“随我来。” 跃过树林,他提着它落在小镇的一处屋顶上。 离傍晚尚早,天微阴。 街市上的人不多不少,并无人注意到这一人一狼。 隔着人群,黑衣人一眼看到曲琉裳。 少女一袭青色罗裙,正牵着小川的手在街上慢慢走着,左右张望,似是在找之前提过的包子铺。 小川拽拽她的衣角,随即整个人贴了上去,抱住了她的胳膊。 她猝不及防被抱住,并未有任何不悦,只温柔摸了摸小川的头。 黑衣人眼神慢慢变得冰冷。 曲琉裳,奉吾想杀你,你却如此不计前嫌对他的孩子? 奉吾的孩子也值得你这般用心吗? 狼妖瑟瑟发抖蹲在黑衣人身边,看到他目不转睛盯着一名少女,却对少女身边的孩童视若无物。 直到两人身影消失在一间包子铺里,彻底看不见了,黑衣人都未移开目光。 它等了半天,不敢乱动,也不敢催促,偷偷用爪子揉着狼肚子,心道黑衣人果然心思难测。 这看了半天,到底是杀还是不杀啊? 杀的又是哪一个啊? 狼妖蹲得腿麻,后腿冷不丁抽搐了一下,瓦片发出的细微声音终于让黑衣人回过神,他慢慢转过头看它,眼底如淬了冰,一字一字道:“去,杀了方才那个小孩。” 他踩住它的后背,又道:“只杀小的,不许动他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不就是那个少女? 它还未多想,屁股一痛,整头狼已被踹下了屋顶。 * 曲琉裳带着小川坐在一间包子铺,为他点了几屉包子。 铺子中的人不多,包子端上来的时候,还热腾腾地冒着气。 曲琉裳撑着下巴,静静看小川吃。 他大约是饿得紧,对着包子吹了几口气,狼吞虎咽吃了几口才想起她,讪讪向她递包子:“琉裳姐姐,你也吃。” 曲琉裳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你吃吧。” 小川这才放心继续吃。 她问起别的:“你家远不远?出来这么久,不会让娘亲担心吗?” “不远,姐姐。从这里走,再过两个村就是了。” “你一个人可以回去吗?” 他把包子咽下,轻轻点了下头:“可以,我认识路。” 店外突然传来几声巨响,有人尖叫道:“啊!是、是妖兽,是妖兽!”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句话,紧接着便响起一道狼嚎声。 包子铺的几人瞬间面露恐惧,慌张起身,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跑在最前面的一个,甚至是包子铺的老板。 小川不知何时也从凳子上跳下来,他抱紧了曲琉裳的胳膊,惊恐道:“姐姐,我害怕。” 狼嚎声只一下便没了动静,曲琉裳心里一紧,握紧了小川的手,安慰道:“别怕,姐姐保护你。” 她领着小川来到外面,慢了这一步,街市已是一片大乱,人群中混杂着尖叫与哭声。 摆好的摊位被撞翻了几个,篮筐里的米撒了一地,却无人顾及这些,皆是拼了命向行云宗的方向逃去。 而引起恐慌的那只妖兽正蹲坐在道路中央,若无其事舔着自己的狼爪子,没有任何撕咬的动作。 天愈发阴,云层压得很低,冷风飒飒。 一人高的狼妖蹲坐在那里,仅庞大的身躯便令人压迫感横生。 那双狼眼在看到曲琉裳和小川出来后,忽而危险地眯了一下。 它甩甩狼尾,站了起来。 小川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庞然大物,又见狼妖视线落向自己,向曲琉裳身后藏了藏,更紧地攥住她裙角,怯怯道:“姐姐。” 狼妖口中发出低低的吼叫声,一步步向他们逼近。 曲琉裳望着狼妖,伸手护住了小川。 她没打算跑。 凡人面对妖兽束手无策,依赖仙山派修士的保护。若是连修士都要转身逃跑,那凡人又能相信谁,又能依赖谁? 虽然系统说她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可她现在站在这里,拥有修士的能力,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再者,狼妖此前一直未动,看到她出来才站起身,或许,它的目标是她。 她低声道:“小川,你先跑,跟着他们跑,跑到行云宗就安全了。” 小川不肯放手:“姐姐,你和我一起……” 狼妖低着头,一步步逼近。 曲琉裳掌心化出一团火,火焰离手,向狼妖袭去。 还未化出人形的妖兽依然畏火,狼妖见状猛地向后一跳,躲开了那团火焰。 火在风中散去。 “小川,你真的想帮我,就去行云宗找更多的人来帮我。” 曲琉裳推了一把小川,催促道。 “姐姐,我……”小川向后踉跄了半步,看着少女坚定的背影,一咬牙,转身向行云宗跑去。 街市上的人声不知不觉弱下去,逃难的凡人跑远了些,只余一片萧瑟。 狼妖仰头嚎叫一声,猛地向她扑来。 曲琉裳侧身一躲,却不想狼妖趁这一躲的工夫,落地之时爪子一划,地上四撒的米粒顿时被扬起。 她不禁闭了下眼,只道是狼妖想偷袭她,掌心化出火焰准备反击,却在睁眼后发觉狼妖已在几步之外,直冲小川而去。 大意了! 她一直认为狼妖的目标是她,如今看来竟然是小川! 只是它为何对其他凡人视若无睹,只以小川为目标? 指使狼妖的黑衣人立在远处的屋顶,紧抿唇角,冷冷将一切尽收眼底。 曲琉裳,生死之际,你要救那个孩子吗? 小川感受到身后的巨大阴影,一时慌不择路,摔倒在地,大哭出声。 追上去的狼妖听见哭声,觉得悦耳,有些兴奋地抖了抖耳朵。 黑衣人只说杀了这个小孩,没说怎么处理,那它正好可以挖了他的心脏吃掉。 不知道这么小的心脏够不够塞牙缝的。 但下一瞬它看到冲出来的人影,立刻瞪圆了狼眼,想要收力,却因冲势太猛,身体仍不受控地向前而去。 竟然是那个少女! 她追上来闪身在一人一狼之间,蹲下抱住小川,以身体护住了他! 黑衣人阴冷的警告仿佛回响在耳边,可它已经停不住了! 如此下去,它的狼爪必会划伤少女! 少女的后背越来越近,它的狼眼也越瞪越大。 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破空而来,带起的劲风生生将它向右逼退数步,接着,它的头颅被利落斩下。 狼头落地,骨碌碌滚出一道血痕。 温热的血喷溅到曲琉裳的后背,少女愣了愣。 怀中的小川似也察觉到危险消失,渐渐止住了抽泣:“姐姐?” 风声呼啸,街道一时平静得有些诡异。 曲琉裳松开小川,扭头看向狼妖。 狼妖被斩断的脖颈间正汩汩流着血,商铺门窗与地面石板皆被喷溅的血迹染红。另一边的狼头双目瞪得老大,神情惊恐而狰狞。 这样干脆的刀法,是谁出的手? 少女立刻抬头环顾四周,视线在触及一道人影后,微微一顿。 乌云厚重,街道一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那人身形颀长,一袭黑衣,面覆面具,眼神莫测,正低头俯视着她。 暗沉天幕下,曲琉裳牵着小川缓缓站起身,与他一下一上对视。 她问道:“是你救了我们?” 慕从嘉眼中殊无笑意,却冷冷弯唇,压低了声音回她:“是我。” 是救了你,而不是你们。 6、相处 曲琉裳望着黑衣人,心中微有吃惊。 方才这里还没有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为什么自己毫无察觉? 看他一身衣着颇为怪异,他会是谁? 曲琉裳一时没说话,他从屋顶跃下,向她走近几步,紧紧盯着她:“为什么救他?” 面具下的一双眼睛漆黑不见底,眸光冷而压抑,还有几分执着。 让她几乎生出错觉,觉得他很看重这个回答。 曲琉裳不明所以,但念及救命之恩,还是回答道:“小川无力自保,我若不救,他会死。” “呵。”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你当真好心肠。” 话虽是夸赞,曲琉裳却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这人好生奇怪。 小川不敢看一边狼头,缩在她身侧,扯了扯衣角,小声道:“姐姐,我们快走吧。” 慕从嘉冷冷看他一眼。 他眼神不善,小川立刻低下头去,又往曲琉裳身上靠了靠。 曲琉裳扶住小川,不知怎么接话,微抿了下唇,问他:“我们之前认识吗?” “今日第一次见。” 既然不认识,为何又对她这般态度? 她又道:”多谢你出手相救,不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或是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只要不有违道义,我会尽力回报你。” “不需要。” 他说得又快又冷,曲琉裳意外得愣了下。 “那,你若日后有所需,可以来附近找我。我叫曲琉裳。” 就是不知那时候她还在不在。 方才狼妖的血溅到了后背,血液渗进轻薄衣裳,内里也渐渐湿了。阴风一吹,冷得厉害。 她想找个地方换衣裳,对着他略点了下头:“那我们便先走一步。无论如何,今日多谢相救。” 黑衣人沉默看她。 她带着小川转身走了几步,路过斩下狼妖头颅的那把刀,发现那刀实在普通。材质与工艺稀松平常,随处可见。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一把刀,却轻易斩下了狼妖的头颅,足见使用者的功力。 她不由惊叹。 曲琉裳拔出刀准备归还于他,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又到了她身后,两人之间仍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这个人跟上来竟然悄无声息的。 她将长刀递上:“你的刀。” 他低眸看一眼刀:“随手捡的,不是我的。” 递刀的手在空中停住,少女无奈,又放下刀,对着小川道:“小川,说谢谢哥哥,然后跟哥哥再见。” 小川有些害怕他,但还是听了曲琉裳的话乖乖道:“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慕从嘉眼神冷漠,不置一言。 知晓他是个怪人,曲琉裳也不在乎他的回应,拉着小川准备找一间无人的铺子换身衣裳。 只是走了几步,她蓦地回头,发现那人竟还跟在身后。 见她停下,他亦停了下来。 街道空旷,黑云下压,他立在路中央,气质孤冷,实在显眼。 “你……”她不解,“你还有事吗?为何一直跟着我?” “我救了你,不许跟?” 曲琉裳是真的不懂他在想什么了,这话说得不讲理,却又让她无法反驳。她斟酌了一下道:“我很快就要回师门,莫非你也要跟着我回行云宗吗?” 提及“行云宗”,那人眸色蓦然沉了几分,眼角微压,似有不悦,随即听见他道:“你回那里前,我自会离开。” 他连名字都不愿意重复,像是恶心至极。 可他如果厌恶行云宗,又为什么会出手救下拜入行云宗的她? 天愈发阴,风雨欲来,既然他不会一直跟着她,曲琉裳不再多想,点了下头:“好吧。” 慕从嘉眸光沉沉盯着她的背影。 曲琉裳,你还会为了奉吾的孩子做些什么,你会为了他做到什么地步? 向前直走不远,便是一家成衣铺。 之前狼妖出现得突然,小川还未吃饱,曲琉裳分了他银钱,让他去隔壁的点心铺换些点心吃,自己则准备在铺中找个地方换下带血的衣裳。 她才要提醒那人不许再跟,就见他停在了铺子门口,冷冷别开了头。 这种时候倒是挺有风度的。 她拿起一套白裙,找了个小隔间,褪下衣衫,无师自通用清洁术洗净了后背的血。待换上衣裙走出隔间,小川也正巧抱着点心跑了回来。 曲琉裳看着小川瘦小的身影,想到狼妖,忽然道:“小川,姐姐给你画符好不好?” “画符?”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 “是呀,有了符纸,小川日后再遇见小妖,可以用符纸驱退它,可以保护自己了。” “真的、真的吗!”小川激动起来。 少女微笑点头,推他去隔间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坐在记账的桌前,留了足够的银钱在桌上,随即取出几张白纸。 这具身体似乎对画符与运用灵力相当熟悉,她落下笔,便极其自然地画出图案。 图案成形后发出浅浅的光,她将灵力注入其中。 慕从嘉倚在门框上看她。 记忆里也有这样一个相似的身影。 那时他还住在深山幽谷中,绯衣如火的女子将案几搬到院中,拂起衣袖,执笔作画。 那年桃花开得极好,只是漫天桃花色都不及女子笑意倾城。 她抬起头看到从屋中走出的他,弯了眼睛,笑得温柔:“从嘉,你看这幅画好看吗?” 山中景色皆被收入画纸之中,虽是静态,却生机盎然,鲜活无比,更有一片桃花瓣几乎要破纸飞出。 他看得心动,点了点头,她又问:“你想不想跟我学作画?” 他继续点头。女子便握住他的手,从如何执笔开始教起。 后来,有修士闯进山谷,大火葬送了一切。 …… 慕从嘉猛地闭了下眼,握紧了拳。 待睁开眼,目光触及曲琉裳,垂在身侧的手忽而缓缓松了力。 眼前的少女一身朴素白裙,清姿不假铅华,无花可比芳容。 青丝垂下,她执笔的模样温柔宁和,他的心忽然因为这一幕得到了几分平静。 若你对奉吾的孩子都可以如此用心,那是不是也能…… 他眸中戾气散去几分,静静垂下眼眸。 雷声响动,大雨落了下来。 青石板被雨溅出水花,曲琉裳手中的笔停下,她抬眸望向半身在外的那人。 他正望着屋外,身上半边黑衣颜色重了些,已被雨打湿。面具遮挡了他的面容,情绪难辨。 “你要不要进来一些躲雨?” “不必。” 曲琉裳也不强求,复又低头画符。 雨又密又急,很快下成了水帘。 小川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曲琉裳已经制好了五张符纸。 她轻声细语教着小川如何使用符纸。 “学会怎么用了吗?” “学会了!” 他连连点头,将符纸贴身收好,屋外的雨仍没有停。 小川取出先前买的点心,递给曲琉裳:“琉裳姐姐,你吃。” 她正欲摇头,余光看到一角黑衣,顿了一下,再次看向那人:“你要吃点心吗?” 虽然他言行怪异,让人猜不透他想干什么,可终归他救了他们。 回答还是熟悉的两个字:“不必。” 两人都不吃,小川也不好意思吃独食,将点心分成两份,一份装起,一份递给曲琉裳:“姐姐,你留着回去吃。” 曲琉裳将点心推回,摸摸他的头:“你还要回家,留着路上吃吧。” 这场雨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便停了。 雨后初霁,路面多出几个深浅不一的水坑。 曲琉裳牵着小川走出成衣铺,看一眼天色,蹲下对着小川道:“你现在回家,天黑之前能到吗?” “能到,姐姐你放心吧。但是……”他眼神闪躲地看了下不远处的狼头,“我怕。” 曲琉裳反应过来,笑了笑:“那我送你一段路。” 路过狼妖,它尸身下的血被雨水冲刷,只有狼头上一双圆睁的眼依然可怖。 小川紧紧盯着脚下的路,更用力地拽住了她的手。 又走过一段路,彻底看不见狼妖的尸体后,曲琉裳弯了腰对小川道:“好了,快回家吧。”顿了顿,轻声叮嘱道,“这里危险,以后不要再来了。” 小川似懂非懂,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眼睛骤然瞪大,随即身子一软,闭上双眼,径直向曲琉裳栽去。 “小川?!” 曲琉裳慌张伸手扶他,身后响起那人冷冷的声音:“他无碍,只是晕了。” “是你做的?”她抱住小川,转头看他,“为什么?” “我猜你不希望接下来这些话被他听到。” 他抬脚踢起地上的那把刀,伸手握住。 刀尖渐渐对准小川。 慕从嘉眸色森寒,一字一字道:“曲琉裳,你错了。” “我并非救他,我是要杀他。” 7、选择 “你要杀他?” 雨后空气湿润,少女长睫沾了水气,变得湿漉漉的。 她的眼神如他所料,多出几分戒备。 “但方才妖兽扑上来,你并未冷眼旁观,反而出手相救。”她顿了顿,“所以,除了杀他,你还要留着我的命?” 曲琉裳觉得说不通的地方很多。 譬如他如果想杀小川,为什么不在砍了狼妖头颅后直接动手?以他掷刀的手法,她不会是他的对手。 譬如他留下她的命,似乎是对她有所图,可他又不需要她的回报。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少女反应是出乎意料的冷静,慕从嘉弯了下唇角,笑容透出恶意:“此镇坐落于仙门脚下,从无妖兽出现。曲琉裳,你猜,为何今日会出现一只狼妖?” 曲琉裳眼神渐渐冷下去:“也是你。” 能与妖兽为伍,也能毫不留情一刀割去它的头颅,眼前这个人,当真冷血可怕。 “为什么要杀小川,你与他有仇?” “我与奉吾有仇。” 曲琉裳呼吸窒了窒:“那你应该去找奉吾,而不是对毫无还手之力的稚子出手。” “奉吾死了,难道不该父债子偿?” 他敛了唇角的笑,面具下一双黑眸的情绪变得有些灼人:“曲琉裳,我无意杀你,我的目标只是他。你就此离开,不会有任何事。” “现在,告诉我答案,你要保护奉吾的孩子吗?” 雨后的风吹着还有些凉,少女扶着小川靠在自己身上,平静点头:“我要。” 久不出声的系统在识海中大叫:“宿主,你怎么可以……” “我做不到。”曲琉裳轻轻打断道。 她做不到袖手旁观。 稚子无辜,他那样乖巧懂事,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不该承受这样的仇恨。 系统噎了一下,还想再说,少女已不再理会它。 ……算了。说不定曲琉裳死在这里,也能完成计划。 她看着他,道:“或许我不敌你,但我不会眼睁睁看你杀了小川的。行云宗很快会有人赶来,到那时,你也有把握全身而退吗?” 屋檐下滴水声急促,慕从嘉保持举刀的姿势,忽而笑了一声:“好,我可以不杀他。” 不待曲琉裳松一口气,他又接着道:“那我杀光这镇上的人,如何?” 这样漫不经心的语气和轻视人命的态度,终于让曲琉裳有些生气了。 她紧抿着唇角,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要杀小川是因为你与奉吾有仇,那这些镇民呢,你与他们也都有仇?” “没有。” 他轻牵嘴角,道:“可我与行云宗有仇,这些人受行云宗的庇护,一样令我生厌。” “今日我能指使一只妖兽,明日便能指使两只,三只。行云宗的修士不可能日日夜夜庇护他们,你也不可能救得了每一个人。只要我想,总能杀光这里的人。” 他眸色漆黑,一眨不眨盯着曲琉裳:“放过他的代价,是这些镇民的性命,曲琉裳,即便如此,你也要保护他吗?” 逼迫狼妖替他杀人,一路观察曲琉裳,铺垫了那么多话,他想要问的,无非就是这一句。 他其实并不知道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才会满意。 可自从得知她是曲恪之女,胸腔下那颗冷硬死寂的心就不受控地跳动了一下,对她生出了期待。 芜阳宗会覆灭,证明那里没有神骨,证明那年闯进山谷的修士中没有曲恪。 曲恪是如此,那你呢,曲琉裳,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你会为了数百镇民的性命,放弃眼前的这一条性命吗? 少女牙齿轻轻打着颤,脸色难看起来。 她半晌没有说话,他心中涌起一点说不清的失望,嘴角沉下,眼神冷得吓人,道:“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你若想这里的镇民无恙,就把他交给我。我杀了他,自然不会再对旁人出手。” “你在逼我做选择吗,你在威胁我吗?” 曲琉裳握紧了拳,突然怒声道:“我不选!我凭什么选!你要我选我便选吗!” 他见她几面,皆是冷静的,柔和的。这是第一次见她身上有了这么激烈的情绪,像是愤怒至极。 她面容紧绷,喊完那一句停了停,极力将怒气压制下去,一字一字道:“你凭什么为了自己的私欲把性命放在一起,一较轻重?” “一人的命是命,百人的命也是命,在我心里不分孰轻孰重,我不会陪你玩这种可笑的游戏。” “你不是要听我的答案吗?好,好,我告诉你,无论你要杀谁,我都会阻止你,你今日要杀小川,我会保护他,明日你要引妖兽来此,我同样会保护他们。” 她冷冷看他:“直到我也死在你的刀下。” 几近傍晚,落日西沉,晚霞初现。 淡淡一层金色霞光笼在少女脸庞,她眸中戒备不散,无一丝笑意,却美丽得惊人。 曲琉裳看着黑衣人,在想他会从什么角度出手,良久,却见他缓缓放下了刀。 有面具的遮挡,她自然无法探究他情绪,只能看见他冰冷的眼神变得复杂难懂。 他松开手,刀摔入地面的水坑,飞溅的水花浸湿了他一大片衣摆。 晚风中传来他很轻的声音:“曲琉裳,你赢了。” “不杀他,也不杀这里的镇民,是我输了。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不会反悔。” 他放弃得太过轻易和出人意料,曲琉裳怔了怔,眸中露出迷茫,直到他后退几步,消失在眼前,才堪堪回过神。 檐下滴水声渐缓,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她和小川。 若不是狼妖的尸体和地上那把刀,她几乎以为那个人的出现是一场幻觉。 他真的这么轻易就离开了? 曲琉裳低头去细瞧小川,他睡得安稳,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丝毫不知。 她终于轻轻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少女背起小川,慢慢向镇外走去。 经此一遭,她不敢再让小川一个人回家,决意先带他回行云宗。 若有下山除妖的弟子顺路送他回家便好了。 她又慢慢想起那个黑衣人。 先前因为愤怒失了冷静,如今再回想,他对小川的杀心似乎并不强烈。 小川并非时时刻刻在他身边,他跟了她一路,分明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下手,可他并没有。 甚至她与小川说话时,不经意间会看到那人默默注视着她。 与其说他想小川父债子偿,不如说他更想试探她。 她能感觉出他十分在意她的选择,十分在意她的态度,为什么? 与奉吾有仇,与行云宗有仇,还能指使妖兽,他究竟会是什么人? 天彻底黑了,明月升起,曲琉裳快出小镇时,撞上了灵溪等人。 灵溪看到是她,立刻奔上前,松了一口气道:“师妹!还好你没事。”说罢看到她背上的小川又迟疑道,“他是……” 曲琉裳温柔笑笑:“是我救下的一个孩子。” 灵溪身后的几个弟子也追上来,急切问道:“那只妖兽呢?” “放心吧,已经死了。” 弟子们愣了愣,灵溪也愣了愣。她原本还在担心师妹无法应付,或许会受伤,不曾想师妹竟毫发无损,毫无狼狈之态。 “只你一人便除掉了那只妖兽?”灵溪问道。 “不是。有人帮了我。” “是谁?” “没看清。他扔出了一把刀便离开了。” 灵溪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师妹,你先回去吧。我去处理。” “师姐,我还有件事想问你。”见灵溪与几个弟子要往镇子里走,曲琉裳匆忙喊住她,“师姐说慕师兄或许过几日会给我指派除妖的任务,那其他弟子的任务也是由慕师兄指派吗?” “大多都是,怎么了?”灵溪脚步一顿。 “没事。这个孩子不是镇上的人,我想问问慕师兄,是否会有人除妖时路过他住的村子。” “这样啊。”灵溪笑笑,“说来今日事发突然,倒是没见慕师兄,不过他晚上应当在房间,你可以回去后直接找他。” “嗯,谢谢师姐。” 灵溪交代完,与几个弟子向小镇里奔去。 曲琉裳背着小川继续向行云宗走。 回宗门的路走过大半段,又遇上了一批才下山的镇民。 跟在镇民边侧的祁旸看到她,有些意外,快步上前问她:“琉裳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我今日本打算下山买些……”曲琉裳一顿,蓦地想起来了。 她本打算下山买日常用物,结果被之后的事情分走注意力,买东西的事她全忘了! 她无奈叹气,继续道:“本打算买日常用物,但在山下遇到了妖兽。” “那你……”他说着上下看了一眼她,松了口气,“还好没事。既然没事,琉裳姐姐快回去吧,我还得送他们回镇子上呢。” 曲琉裳想起什么,问祁旸:“是山脚的草屋不够住了吗?” 祁旸点头:“行云宗收留不了这么多的人,灵溪师姐那边用传音铃传来消息,一切皆已无碍。镇民商量一番,便说让胆大的、身强力壮的先下山去,老弱病小留在山脚挤一挤,明日再下山。” “那我背上这个孩子……” 祁旸脸色为难:“这,山脚下的草屋都挤满了,怕是住不下了。不如你去问问慕师兄吧,或许能得到允许,在哪个弟子房中将就一晚。” 那批镇民渐渐离两人远了些,祁旸望了一眼道:“那琉裳姐姐你早些休息,我先行一步。” 祁旸匆忙离去,原地的曲琉裳想到要慕从嘉厌恶她的任务,有些头疼。 她其实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可为了小川,今夜是一定要去找一趟他了。 她想了一路说辞,上山在同门那里问过慕从嘉的住处后,敲响了他房间的门,这样开口道:“慕师兄……” 一个称呼后却没了下文。 门被打开,曲琉裳望着门框后的人,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慕从嘉似乎刚刚沐浴过。 他长发未束,自然散在身后,发梢还在滴答滴答地淌水。 身上不再是熟悉的蓝衣,换成一件单薄的雪色中衣,屋内烛光落在他衣服上,有淡淡的暖。 曲琉裳确实没想过她敲开门后会看到这一幕,呼吸微微一窒,要说的话断在了口中。 8、从头再来 慕从嘉面色淡淡,并未有任何沐浴被打扰的不悦,低眸看她:“什么事?” 他领口微掩,长发中滑落的水珠浸湿了他肩侧的雪衣,变得有几分透明,隐隐可见衣下肩骨曲线。 对于这样的画面,曲琉裳感觉十分不习惯。 他怎么……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她愣了一下低头道:“是我打扰慕师兄沐浴了吗?慕师兄若是还没沐浴完,我在这里等等师兄……” “无妨。” 她声音弱下去,他淡淡接上:“师妹入了夜还来寻我,想必是有急事。”视线在少女背上的小川身上停了一下,又问一遍,“什么事?” 曲琉裳只好道:“是小川的事。” 小川仍在熟睡,她蹲下将他抱到身前,仰头对慕从嘉继续道:“他是我下山时救的孩子,我不放心独留他在镇上,山脚草屋也挤不出多的位置,所以前来问问慕师兄,今夜可否留下他,让他与哪位师兄师弟将就一晚?” 山林极静,她低着头,看不到他是何表情,半晌没听到回答,心里渐渐没底,补充道:“他很懂事,很乖的。” 又静了静,他终于回道:“入夜后他们已在休息,怎好贸然打扰。” “那……”曲琉裳略一思考,“慕师兄若能同意他留在行云宗一晚,我可以带他回自己房间将就。” 慕从嘉眼神微变。 他没由来地想起白日在小镇时,看到小川抱上她的手臂,拽着她的裙角,拉拉扯扯,黏黏糊糊。 “让他与我将就一晚便可。”他道。 “慕师兄?”少女惊讶抬头,看到他眸中依旧情绪淡淡,漆黑瞳孔却被烛光照得微暖。 此前祁旸说过的话终于在此刻体会到了一二,慕从嘉真的只是看上去冷淡了些,实则并不难相处。小川与他素不相识,他不欲打扰师弟,竟选择亲自照顾。 他在她面前蹲下,伸手道:“嗯,我抱他进屋。” 那双手伸过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她的手腕。 许是夜间寒凉,他又只着一件单衣,指尖还带着微微的凉意。 这样近的距离,她甚至能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眼睫。 他接过小川,曲琉裳又道:“慕师兄,还有一事。” 慕从嘉看她:“你说。” “今日山下出现的妖兽,有些针对小川,他独自回家恐怕不太安全。灵溪师姐说,弟子下山除妖的任务多是师兄指派,我想若有同门下山路过他住的村子,可否顺路带他回家?” “知道了,明日我会找人送他回家。”他抱着小川站起身,对她微一颔首,“师妹也早些休息。” 曲琉裳不由感叹慕从嘉实在是好说话。 行云宗上下都在说慕师兄实力强大,小川在他这里应是很安全,她忍不住露出微笑:“那我替他谢谢师兄。” 他默了默,“嗯”了一声。 少女离开,他抱着小川转身进屋,关上了门。 他的房间虽不与大多数弟子房在一处,却也是一样的简单—— 屋内只有一张床。 他将小川放在内室唯一的床上,手指在虚空中顿了顿,有些烦躁地将被子一扯,盖在小川身上。 白日里掷出的石子让小川陷入昏睡,他睡得很死,约莫到清晨才会醒来的样子。 真幸运,这个孩子能遇到曲琉裳。 慕从嘉眸色沉沉地盯了一会儿小川,转身走到外室,取出一块石头,在掌心轻轻摩挲着。 那块石头外表光滑,色泽莹润,洁白如一块世间罕有的美玉。 他摩挲几下,用力握紧了它。 他忽然发疯地想念绯衣女子,发疯地想念她唤他从嘉的模样。 她近在咫尺,他却没有办法带她离开。 白色玉石被握得越来越紧,他清隽的眉眼也染上一层阴郁之气。 行云宗毁灭就好了。 * 从慕从嘉门前离开,系统立刻蹦跶出来,给了曲琉裳一顿三连质问。 “宿主,你这样根本不是恶毒女配!哪有恶毒女配关心陌生人到这种地步的!你这样怎么让男主厌恶你!” “系统,你不懂的。你看奉吾做出那种事,慕从嘉也没有任何恼怒不悦,只是淡淡将他交给弟子处理。我若随随便便认一点罪,估摸也和奉吾一样,被交给其他弟子处理。” 系统确实不懂人心这种弯弯绕绕的东西,闻言迟疑道:“那怎么办?” “我若先在他心中留下这种好印象,之后再认一些坏事,你说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系统明白了一点:“然后就……” “对!” 系统想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挺有道理,默默闭上了嘴。 没走几步,曲琉裳看到前方的人影,脚步一顿。 银色月华下,身着鹅黄长裙的少女立在树下,看到她并不惊异,微微一笑道:“好巧。” 曲琉裳点点头,迟疑唤她:“书仪……师姐?” “那我之后便叫你琉裳师妹吧。”书仪上前几步,来到她面前,望了一眼她身后的路道,“你去见了慕师兄吗?” 这问起的第一句话便是关于男主,曲琉裳不禁想难道她是吃醋了? 可身后的道路只通向慕从嘉的住处,书仪既已猜到,再否认反而奇怪。 她斟酌着回道:“嗯,我初来乍到,很多事不懂,师尊不敢打扰,灵溪师姐也不在,只好去问慕师兄。” “我随口一问,师妹不用这么认真。”书仪神色丝毫看不出介意,认真看她,“今夜我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便遇到了你,或许是缘分,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曲琉裳点头。 “若你某一日醒来,发现自己的灵力倒退回初学者,会怎么办?” “从头再来。”曲琉裳眨了下眼睛,不假思索道。 “从头再来……”她垂眸重复一遍,淡淡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这样的问题不会是无缘无故问出来的,曲琉裳猜出什么,小心翼翼道:“师姐?” 书仪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给出一个如她所想的眼神,轻轻道:“嗯,前些日子,我被妖兽重伤,是同门找到了我,等我醒来,已经……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曲琉裳想起昨日山下的情形,那些捋不通的地方终于在此刻顺了。 奉吾对于她,或许只以为是个普通过路人,而对于书仪,却时时刻刻在警惕防备。因为书仪在被重伤前,是实实在在排在他之上的师姐,他害怕她会突然反击。 如此说来,书仪昨日的低头咬唇,大约也是觉得在一众师弟面前很难堪吧…… 曲琉裳想了想,认真建议道:“不如师姐去问问慕师兄?或许他会帮你想想办法。” “慕师兄?”书仪微愣,随即勉强一笑,“师兄诸事繁多,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她不再多说,道了一句师妹早些休息便转身离去。 微冷的月光洒下,道路两旁树影斑驳,书仪离去的步伐并不轻快,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像是怀着重重心事。 曲琉裳望着她的背影,推翻了之前关于她的印象。 清晨上山时,撞见书仪主动递剑穗给慕从嘉,随即听祁旸说书仪师姐近来常常找慕从嘉,她下意识认为书仪是对慕从嘉有意的,是心生好感的。 可今晚几句交谈又让她觉得并非如此。 书仪提及慕从嘉时,眼神总会多出一分她看不懂的复杂。 那并不是爱慕一个人的眼神。 曲琉裳慢慢沿着山路向自己房间走去,心中有些茫然。 脑海中依旧空空如也,想不起来任何事,唯一所知的便是系统告诉她,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家,那时她会想起一切。 一个无形无状只有声音的“系统”可以在她的识海中与她对话,还会在她的脑海中呈现完全不同的世界,怎么想都很离奇怪诞。 她顿了顿,忽然取下腕上的手镯,试着在识海中呼唤系统:“系统?” 识海中空荡荡一片,没有记忆,也没有系统的声音。 这样功效奇异的手镯,恐怕这个世界只有这一只。 或许,系统说的都是真的,它没有骗她,她真的只是在一本书中。 月光下,那只手镯普通至极,她轻轻抚过,而后重新戴回手腕,再次呼唤道:“系统?” 这次系统的语气很着急:“宿主,你轻易取下手镯是很危险的!手镯里有能带你回家的力量,你若取下手镯遇到危险,就回不了家了!” “嗯,我记住了。”她静了静,问起别的,“你有没有觉得书仪不喜欢慕从嘉,慕从嘉也不喜欢书仪?” “故事才刚刚开始,感情都是慢慢培养的,宿主,这很正常。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被男主斩杀后回家!” “那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嗯……嗯……我查一下。” 片刻后,系统回来了:“宿主,过几日男主会分给你下山除妖的任务,任务中的妖是大妖,极难对付。如果宿主计划顺利,有同门受伤,或许这次任务结束后就能回家了。” “好。”少女轻轻应道,“我知道了。” * 慕从嘉如他所言,找了位师弟送小川回家。 要分别之时,小川十分舍不得曲琉裳,他闷闷不乐道:“姐姐,我会想你的。” 曲琉裳弯腰,朝他温柔地笑:“嗯,我也会想小川的。” 小川跟着师弟离开,曲琉裳转身,准备再次向慕从嘉道谢,忽然瞧见他眼睛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 她一怔,不曾想他会尽心到这种地步,有些愧疚地问道:“师兄一夜没睡吗?” 慕从嘉静静看她:“嗯。” “抱歉……师兄,早知如此打扰师兄,我昨夜应该自己照顾小川的。” “行云宗本就会帮助弱小,师妹不说我也会如此,不必放在心上。” 他垂眸看她:“另有一件事,师尊说师妹能力不弱,可以直接下山历练,师妹意下如何?” 曲琉裳连忙点头:“我可以。” “既如此,过几日我会安排人与师妹同行、下山除妖,师妹早做准备。” “好的。”她念及小川的事,又多提了一句,“师兄也要好好休息。” 细碎日光洒进他眼睛里,光点跳跃,好似连同他的眸光也有了细微的波动。 他看着她,道了一声“好”,转身离去。 * 曲琉裳在行云宗过了几日清闲日子,三日后,果然如系统所说,慕从嘉给她分了除妖的任务。 而与她一道同行之人,竟然是灵溪师姐。 灵溪笑眯眯对她说,除妖艰难,总要为师尊看重的小师妹做个保障。 身为大师姐,灵溪的能力自然领先于一众师弟师妹,这次除妖若真有人受伤,恐怕也是她,而不是灵溪。 ……好吧,不急。之后除妖总还会有机会的。 灵溪在路上告诉了她这次任务的情况。 说是昨日收到俞县县令的一封书信,信中提到相邻的黛城出现了怪事。 几日前县中之人想进黛城,每每在走入城门时,一睁眼又出现在城外百步之处,如此反复,竟无一人能进入黛城,如鬼打墙一般。 不仅如此,几日间也不见黛城有人出来。站在城门外,可见街道两边商铺紧闭,无人走动。 偶尔能望见街道有兵在巡街,却仿佛隔了层什么,远远的瞧不清楚。 整座黛城显得死气沉沉的。 县中人无法进黛城互通,报给县令大人,都觉得此事诡异,恐怕有妖邪作孽,这才传了信来行云宗,请诸位仙长前去看看,查明情况。 如此说明完情况,灵溪分给她一只传音铃,交代道:“师尊说此次任务在于历练师妹,除非师妹不敌、情况紧急,否则我不会插手。若真遇到困难和不测,师妹可用传音铃唤我。最危急时,也可直接打碎传音铃,我收到讯号,自会赶去相救。” 曲琉裳点头,道了一声“好”。 * “慕师兄,这里又有一封俞县送来的书信。”负责整理每日书信的小弟子对着慕从嘉恭敬道。 慕从嘉看他一眼,淡淡道:“拿来罢。” 小弟子双手递上信,见他接过信展开,看了许久都没有动静。 慕师兄看信一向很快,这回视线却落在某一处迟迟未移开,小弟子觉得奇怪,不由出声提醒:“师兄?可是出什么事了?” 慕从嘉闻声看他,沉默了一瞬,道:“无碍。” 说罢将信折好收进袖中,径自离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看到信时,心不可抑制地乱了一瞬。 信上写,黛城有变。 曲琉裳有危险。 9、狼妖 到达俞县,正可见远处红光冲天,映得上方云层猩红、诡谲难言,处处透出不详之气。 灵溪皱眉,看向曲琉裳:“那是黛城吗?可信上并未提及红光……” 俞县的信送到行云宗需要三日,今日是信送出的第四日。短短四日,黛城竟会发生如此变化? 曲琉裳知道这定与系统口中的大妖有关,她不好明说,只道:“先去见一见县令,听他如何说吧。” 走入县中,街上行人寥落,皆身背包袱,行迹匆匆。一间一间的商铺都无人看顾,倒比黛城更像信中所描述的情形。 有行人见到陌生面孔,先是狐疑地瞧了瞧她们,而后才试探着问道:“……二位可是县令大人请来的仙长?” 得到肯定答复后,那人激动地上前,包袱掉落也不顾,嘴唇颤了颤,竟大哭着跪倒在她们面前:“仙长大人,请你们一定救救我们!黛城要完了,俞县也逃不过的!” 哭声惹出不小的动静,其余人听到“仙长”,亦停下脚步。路上顷刻间跪倒一大片,众人哭着哀求道:“仙长大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 看他们神情惊惧,黛城的情况大约已经很严重了。 二人被跪得有些无措,连忙弯腰,一一将他们扶起。 灵溪道:“你们放心,我与师妹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解决此事的。不知县令大人现下在何处?能否引我们去见县令大人?” “这边,这边,仙长大人这边请!” 许是知道在她们身边更安全些,没有人再离开,一路将他们领到了县令的府邸上。 府邸大门紧闭,有人上前替她们拍了拍门:“大人,是仙长大人来了,仙长大人来救我们了!”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之人年过不惑,衣料看着比府外一众人都要好些,不似仆从。他看到门外数人等候,不由愣了愣。 有人道:“大人,您快看,是仙长大人来了!” 被称为大人,眼前之人自然是县令本人。这偌大府邸,竟然是主人亲自出来开门。 所有人都主动侧身,为灵溪与曲琉裳留出中间的路。 县令看到二人,嘴唇嚅嗫了一会儿,突然老泪纵横,颤声道:“果真是行云宗的仙长。”说着竟也要弯腰跪拜。 灵溪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您不必客气。我与师妹前来时,看到黛城上方有红光笼罩,可是这几日又出了什么变故?” “正是。”县令流泪叹气,“黛城初有异象时,我们就怀疑是妖邪作祟,到了第四日,敞开的城门突然关闭,凭空出现一团红光,笼罩住了整座黛城。过路之人被红光吓破了胆子,再也不敢靠近。入夜后,黛城的方向甚至隐隐传来凄厉哭声。” 说到此处,有人心有余悸地附和道:“是了,我隔壁的王二胆小,那夜生生吓出一身虚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第二日直接收拾包袱往别处逃难了。他说再也不能待在这儿等死了,必定是那妖物半夜挖了黛城人的心脏吃,才有如此凄厉的哭声。那些被挖心的人多半要化作怨鬼,从此在这附近游荡。” “你、你莫要胡说!仙长大人在此,一定会有办法救我们的!就算有黛城人化作怨鬼,仙长大人也会为我们驱走的!”有人被说得害怕,立刻反驳道。 “好了,都别争了。”县令一句话,那两人立刻安静下去。 县令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那夜之后,俞县变得人心惶惶,不断有人收拾了包袱逃难离去。出了这样的事,我怎好拘着他们,若有人害怕想离开,只管走就是。我遣散了府中的仆从,送走了妻儿,可轮到自己,却怎么也狠不下心离开。” 他说着眼泪又滚落下来:“俞县还有不少上了年纪、行动不便的人无法离开,我在这里做了一辈子官,实在无法弃他们于不顾,若我也一走了之,还有谁能再为他们谋求生路。” 众人听到这些话后心情复杂,既愧疚又感动:“大人……” 难怪方才敲门是县令本人来开门,恐怕这府中只剩下他一人了。 县令抓住灵溪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好在仙长大人来了,求您,一定救救我们,救救黛城和俞县!”接着看一眼曲琉裳,“仙长大人,求您救救黛城和俞县!” “仙长大人救救俞县,救救黛城!”县令话落,众人也跟着附和道。 灵溪微笑着宽慰道:“您放心,若真是妖物在黛城作恶,我与师妹必定除去他,保你们平安,还这里一个平静。” 县令眼眶发红,连连点头:“仙长赶路艰辛,若是不嫌弃,就暂居我府上吧。” 住处敲定后,领着两人来的县民因为县令一番话也不打算再逃难,又背了包袱准备回各自的住处,分别之前还主动道,仙长若是有什么需要,但凡他们有,都会满足她们。 众人散去,县令正要领她们进府,曲琉裳忽然道:“听您说黛城只是几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担心多耽误一刻,会再生变故,所以现下想先去黛城附近查看情况,就先不随您进府了。” 灵溪看她一眼,对着县令道:“我与师妹想的一样,除妖之事未必能立时解决,当务之急是探清情况,再做打算。” 县令神色担忧道:“那,二位仙长一定当心,你们随时回来,随时可在我府上休息。” * 二人来到黛城附近,红光比远处瞧见的更加浓郁,殷红如人血,将城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从城外望去,一切皆模糊不清,看不真切。 怕惊动城内的妖物,两人在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曲琉裳虽不记得旧事,身体却无比熟悉这个世界,体内的灵力对浓重妖气有了反应,告诉了她答案。 她看向灵溪,灵溪也正看向她。 “是结界。”灵溪道,“能布下这样庞大稳固的结界,恐怕是只大妖。若是强行破开结界,必定会惊动他,直接与他对上。” 曲琉裳皱眉沉思。 灵溪继续道:“但结界在每日子时最为虚弱,需要重新凝成,若能在子时把握好时机进入黛城,或许能不惊动他,在暗处除掉他。师妹,你,可有把握?” “师姐,我想试一试。”她轻轻道。 灵溪沉默看了她片刻,眸中流露出担忧,最后道:“好罢。师尊说第一次任务只是为了试一试能力,好方便日后分给你合适的任务,你尽力即可,莫要勉强自己。若有困难,要立刻用传音铃告知我。” 她说着瞧了一眼红光结界:“师姐还是可以破了这结界,进去救人的。” 曲琉裳点头:“谢谢师姐。” * 黛城不见天日,结界的血光投进屋内,铺了一地,阴森森的。 一名男子高坐于上方的软塌,漫不经心地在修指甲。屋内没有点灯,俊美惊艳的长相在血光与黑暗的重叠下,多出几分血腥阴鸷的感觉。 在他的下方,有四个被捆住手脚、封住口的活人,正不断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 男子恍若未闻,只专心修着指甲。 这修甲的声音对于下方的人来说无异于催命符。所有人都知晓,待他修甲完毕,下一步就是来挖他们的心脏吃。 毕竟那是一只狼妖。 不多时,旌云放下修甲刀,张开五指,对着血光瞧了瞧,眼神总算露出几分满意。 他缓缓起身,赤足下地。 长发从榻上滑落,垂在身后。 随着他的靠近,呜咽声愈发急促,几人恐惧向后缩去。 狼妖停下脚步,不悦地眯了眯眼,下一刻,猛然出现在一人身侧,踩住那人的大腿,五指成爪,利落朝胸腔处挖去。 凡人对妖自然毫无抵抗力。心脏被挖出的一瞬间,鲜血喷溅,屋内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 被挖心之人惊惧到眼珠凸起,立时断了气,死不瞑目。 旁边胆小一些的,目睹了这一幕,当即吓到晕厥。 旌云华贵的玄衣被溅上大片血迹,颜色寸寸转深,他捏着那颗滴血的心脏,仰头吞了下去。 鲜血在他唇角蜿蜒而下,又添几分妖冶。 尚未晕厥的人转过头去,忍不住发出干呕的声音。 吞吃完心脏的狼妖若无其事用手背擦去唇角的血,嫌弃地“啧”了一声:“难吃。” 踢开烂掉的尸体,他向下一个人走去。 下一人是晕倒在旁的女子。 尖利的五爪已伸向心脏处,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他神情微怔,喃喃低声道:“你是……”随即颤抖着伸手,将女子扶起。 他飞快扯下封住她口的东西,却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间,眼神骤变。俊美的容颜变得扭曲,他暴怒道:“不是她!你不是她!” 女子在摇晃间重新醒来,看着眼前人狰狞可怖的模样,她全身战栗,泪落不止,惊恐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掐在她手臂处的那双手愈发用力,力道大到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旌云神情更扭曲几分:“她才不会露出你这种怯懦模样,你怎么配拥有与她相似的眉眼?” 女子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也听不懂他的话,哀求望着他,连连摇头。 旌云阴恻恻盯着她,想了半晌如何划花她的脸,最后却没有动手。 他猛地松开手,起身踢了她一脚,暴躁道:“滚开!有多远滚多远!” 女子被踢出老远,撞到门框上,磕出一头血,再次晕厥过去。 余下两人惊骇地看着这一变故,忘了呜咽。 下一刻,他们胸腔一痛,心脏被挖出,瞪着双眼,双双倒在血泊中。 屋内归于平静,几个双目无光、眼神呆滞的傀儡兵进来拖尸体。 其中一个走了几步,突然软绵绵倒在地上。 旌云上前,将自己的血点在他额间,倒地的傀儡兵重新睁开眼睛,站起来继续拖尸体。 一地的尸体被清理干净后,旌云平静下来。他转身走入内室,慢条斯理褪去染血的衣衫,开始沐浴。 屋外红光渐弱,结界有了消散的迹象。 子时将近。 赤足的狼妖重新回到外室,身上已是一身崭新的玄衣。 他闭上眼,浓郁妖气如烟雾一般自周身氤氲而出。 片刻后旌云睁眼,一双妖瞳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绿光,血液中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舔了一下嘴角。 竟然有修士趁他加固结界时溜了进来。 真是有趣。 10、相救 结界重新凝成,红光复又强盛。 旌云走到墙边,取下一把悬挂的玄色重弓。 借着血光,他眯起眼睛,手指细细拂过弓身的雕纹,一副欣赏品鉴的模样,好似已全然忘记闯入黛城的修士。 “虽华而不实,倒也够用。”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转过身,手指碰到弓弦,便有紫色妖力自指尖而出。 妖力化为一支箭,缓缓搭在了弓上。 那修士恐怕不知,黛城里没日没夜巡街的傀儡兵并不只是监管城民,他们更是他的眼睛。 傀儡兵所到之处所见之景,他亦能看到。 此刻,那位不速之客靠在一颗枯死的树后,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她还不知自己已被发现。 旌云一点点拉开弓弦,弯了弯唇,笑得残忍。 他没有兴趣同她玩,也不必让傀儡兵惊动她,只需在远处搭上几支箭,射穿她的心脏就好。 修士的心脏会比凡人的更能增补力量。 如此下去,总有一日,抛弃他的人会主动来见他。 他要让那个人知道,当年离开自己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他要看那个人后悔。 弓弦拉满,妖气化作的箭穿透墙壁,射了出去。 * 曲琉裳在子时进入了黛城。 许是被结界隔绝了日月,城内花草已衰落枯萎。房屋之间无人点灯,仅被一片深红血光笼罩着。 寂静街道蓦然响起脚步声,曲琉裳听到声响,立刻侧身藏于一颗树后,小心看向传来脚步声的方向。 是一队巡兵。 他们面色青灰,四肢僵硬,宛如死人,大约已经被城中妖物做成了傀儡兵。 脚步声愈来愈近,一声婴孩的啼哭声突然响起,打破了寂寂深夜。 曲琉裳心被吊起,觉得下一刻傀儡兵就会冲进屋内抓走婴孩,然而出乎她意料,傀儡兵置若罔闻,继续向前,毫无动作。 她的心慢慢放下。 婴孩啼哭声的方向又隐隐传来妇人惊慌的安抚声,不多时,两道声音都安静了下去。 傀儡兵将要经过她所藏的树时,她忽然看到队列最后的几个傀儡兵还拖着什么东西。再一细看,竟然是三具尸体。 尸体上半身皆血肉模糊,胸腔处空空,没有心脏。脸上神情是无一例外的惊恐狰狞,似是死前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 如此血腥的死相看得曲琉裳一阵反胃,她心中不忍,收回目光,只等傀儡兵彻底走远,好去探查妖物所在。 黛城中死寂的风重新流动起来。 身后风势凌厉,少女发丝微动,察觉到了不对。 一支利箭破空向她而来。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发现的,但要完全躲过已经来不及了。 那支箭来得又急又猛,她只能凭本能侧身,将伤害减小到最轻。 一道人影却比她的动作更快。 还未看到利箭的残影,视线已被那道人影占据。 来人挡在了她与箭之间,双臂一伸,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接着,是利箭刺入血肉的声音,浓重的血腥气息争先恐后涌向她鼻尖。 那人后背中了箭,却没有发出吃痛声,脚步踉跄半步,惯性使然,抱着她摔向地面。万分危急的时刻,他甚至松开了一只搂住她的手,转而垫在她的头部。 天旋地转滚了半圈后,两人停了下来。 眼前静止那一刻,曲琉裳终于看清救她的人是谁。 一身黑衣,脸上戴着一张黑色的面具。 竟然是那日举着刀要杀小川的人。 可她来不及想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第一反应先是去瞧周围动静。 这一下声响太大,他们的踪迹估摸已经彻底暴露,不知何时就会飞来下一支箭。 果然,不远处的脚步声停下,傀儡兵一个个僵硬地转过身来。 曲琉裳坐起身,看到这一幕,暗道不好,正要站起,手腕却被握住,随即再次被黑衣人大力扯向他的怀中。 少女愣了愣。 “你做……”你做什么? “别动。”他声音沉沉打断道。 许是方才过猛的动作牵动到伤口,他说完这一句停了停,偏头吐出一口血,轻喘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待在我身边,他们不会发现你。” 如他所言,转过身的傀儡兵眼珠转动,视线扫过他们,却视若无物,没有任何反应。所有地方被扫视过后,傀儡兵向各个方向四散开,一副在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曲琉裳知道傀儡兵是在找他们,但因某种原因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他们。而这个原因,就与黑衣人有关。 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由抬眸看向黑衣人。 他也正低眸看她。 不知看着她想了什么,但在对视那一瞬间,眸中复杂情绪顷刻化为乌有,被他藏了起来。一闪而逝,快到她什么都没看清。 面具下的那双黑眸如不见星辰的夜,他说:“曲琉裳,帮我拔箭。” 伤势为大,曲琉裳压下心中疑惑,双手自他腰侧缓缓伸向后背。 摸到箭身时,发现箭不知何时断了大半,只剩短短一截插在背上,约莫是方才栽倒在地时折断的。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没有药,也不会治伤,直接拔箭会很疼。” 他没有说话,曲琉裳猜想他是怕疼,又道:“或者我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同门师姐或许可以帮你……” “不许找她!也不许跟行云宗的任何人提起我!”他语速急促,骤然打断道。 “为什……”少女一愣,忽然想起他曾说与行云宗有仇,问他,“你不相信他们?” 一阵沉默后,他突然冷冷道:“曲琉裳,你会害我吗?” 这话其实问得毫无作用。 没有人会在害人前承认想害人;回答不会的人,也未必说的是真话。 她不懂他的心思和用意,只能坦然直视他的眼睛,如实回答道:“我从不害人。” 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笑,他弯起唇,声音依旧很冷:“曲琉裳,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若敢害我,天涯海角,我都会杀了你。” 这番话和他的行为简直矛盾重重。 他想要相信她,却又在反复警告威胁她,像是怕这一次相信的结果让他失望。 但她并不懂他为什么会如此矛盾,为什么会在如此不信任旁人的状态下救了她、想相信她。 少女垂眸,轻吸一口气:“嗯,只要你不怕疼,我帮你拔。” 他闭上眼睛:“拔。” 曲琉裳握住箭身,用力拔了出来,鲜血立时从背后伤口涌出。 利箭没有了依附,复又化为一团紫色妖气,消散在空中。 黑衣人既没有发出吃痛声,也没有颤抖,只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皱了皱眉。曲琉裳替他捂住伤口的血,轻声问:“我用清洁术帮你洗洗伤口可以吗?” “好。”他哑声道。 曲琉裳快速用清洁术替他洗了伤口的血迹,又收回手,在自己的裙摆处撕下布条,准备替他缠伤口止血。 好在她今日穿的罗裙是深一些的青色,缠在黑衣上也不显女气。 傀儡兵还未走远,她不能离他太远,如此狭小的范围里缠伤口,身体不免一来一回,时而极近,时而远一些。 少女心无旁骛,并未深想到这一层,慕从嘉的身体却在这一来一回间变得有几分僵硬。 放下那些试探的心思,他终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么亲密。 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能闻到少女发间的一抹淡淡栀子香,乌黑发丝擦过他的下巴,有些痒,颈间的喉结不由滚了一下。 他受不了这股痒意,猛地低头,不期然与她四目相对。 她微有茫然,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轻声道:“怎么了,是不是疼?那我再轻一些。” 声音轻软温柔,如三月的风一般拂过他耳畔。 不是疼,是…… 他看着少女,忽然不知如何回答。 结界内的黛城并无月光照耀,森森血光下,少女一双眼眸依旧明亮,无一丝杂质,不似那些人,虚假伪善。 慕从嘉顿了顿,移开目光:“没事。” 缠好伤口,傀儡兵也已走远。 曲琉裳离开他一点,蹲坐在他面前,问出疑惑很久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救你。” “为什么?” 他注视着她,瞳孔中倒映出她浅浅的身影,好一会儿才道:“不为什么。”说罢反问,“那你为什么救我?” 曲琉裳觉得莫名其妙:“你是因为救我才受的伤,我帮你不是理所当然吗?” “只因为这个?”他嗤笑,“你就没想过万一这只妖物也是我指使的呢?” “我知道不是你。” 少女说得认真,他心跳忽然漏跳一拍,唇角笑容微微一滞,静了静才道:“这么相信我?我说过要杀掉那个孩子,也说过要杀光一个镇的人。” “可你没做。”曲琉裳皱眉看他,“人心难懂,深究太累,我只论迹不论心。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会自己判断。” “如若黛城之事真与你有关,你想救我,不必在最后一刻才出现。” 她或许不能分辨言语的真假,可被他紧紧拥入怀中的生死之际,她便知道他不想让她死的心是真的。 慕从嘉看着她。 她说的对,黛城的妖物的确与他无关。 他血脉不纯,只能震慑化不出人形的低阶妖物,还不足以让这样的大妖惧怕他。 他慢慢敛了笑容,一字一字低声道:“但愿你始终如一。” 后背的伤口只是草草止了血,此刻箭伤的后劲儿一阵阵涌上来,面具下的一张脸渐渐变得苍白。 他觉得有些发冷,身子禁不住晃了一下,终于闭上眼睛,向前栽去。 但他没有摔向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少女在他倒下那一刻,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她担忧的声音响在头顶:“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11、敛息石 这种时候,慕从嘉竟然还有力气弯了下唇,若无其事回答她:“死不了。” 从前都死不了,如今更死不了。 他没将自己的伤放在心上,曲琉裳却无法不在乎。 无论如何,这是他替她挨下的一箭。 她扶着他靠在了自己身上。他闭着眼,大半张脸被面具遮住,露出的部分也因血光辨不清气色。 隔着面具,她摸不到他额头,只得用手背去碰他的下巴。 挨到下巴的一刹那,手腕被猛地握住。 那只手的主人分明已经虚弱地摔向了她,手上的力道却半分也不弱,不会伤到她,却也让她动弹不得。 他睁开眼,眸光有些冷:“做什么?” 曲琉裳愣了愣,想到方才触碰时的凉意,问他:“你是不是很冷?” 手腕处的力松了几分,却没彻底放开。他顿了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敛眸道:“不许碰我的面具。” 曲琉裳有些无奈。 原以为他的警惕是与安危有关,却不想是与面具有关。 “你若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随便碰你的面具。但说起来我既不知你相貌,也不知你名字,以后我要怎么找到你,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不需要报答。”他仍是垂着眸,没有看她,声音渐渐有疲惫之意。 最后几个字低下去,曲琉裳听不清,不由低头凑近一点,听到他继续说:“……长离,我的名字。” 他说的话断断续续,似乎意识开始模糊,曲琉裳只觉他随时有可能睡过去,慌张道:“你怎么样了,不如我带你出去……” “曲琉裳,听我说完。”他闭上眼睛,轻轻打断道。 “让我休息半个时辰。你真想报答我,就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半个时辰够吗?”她迟疑道。 “够。”不够也得够。 他不能在此逗留太久,天亮之前,他一定要回到行云宗。 白日里小弟子递上来的书信中写,黛城有变,有红光笼罩。他从那时便知道这是大妖才能布出的结界。 结界在子时最为弱势,曲琉裳想要进入黛城,就一定会选择子时。 他连夜赶来,看到那支箭的瞬间,身体比思绪更快地做出了决定。 他替她挡下了那一箭,却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只知道,他暂时还不想让她去死。她和那些人不一样。 倘若日后发觉她也是伪善之人……那时再亲手杀掉她也不迟。 后背失掉的血让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寒,思绪也变得迟钝起来。 他被少女扶着靠在她怀中,又模模糊糊地想,这支箭上妖力强盛,若是射中她,她会很疼吧。 眼皮越来越沉,他最后叮嘱她:“待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待在他身边,妖物发现不了她,她会很安全。 他的意识沉入黑暗之中,曲琉裳轻轻应道:“好。” 识海中的系统幽幽出声:“宿主,你不该救他。” 黛城阴冷,她将被握住的手抽出,没有再碰他的下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隔着一层外衣抱住了他。 做完这一切,少女望着远处,才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书里没有这段剧情。在原本的剧情中,是你被箭射中,之后灵溪来救你。” “现在救你的这个人,他是变数。” 其实书里也没有小镇上那一段。彼时它被少女说服,认为无关紧要,可没想到曲琉裳遇到的黑衣人会一路跟随她来到黛城,还舍身相救。 它想破头也没想出来这个人是谁,竟然导致剧情出现了偏差,怎么会这样? 难道他是曲琉裳在芜阳宗的故人? “那他影响了什么?” “……”好像目前还没有影响什么。曲琉裳是否受伤,并不是黛城剧情的关键。 可是,如果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会不会导致慕从嘉杀她时计划失败? 系统觉得不安,还想再阻止,少女已察觉出它的顾虑。 “你怕他会在慕从嘉杀我时来救我?”她静了一下又道,“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想办法。但现在,我不能抛下他不管。” 她从来都是如此,系统自知无法改变她,说的多了或许会引起怀疑,只好沉默下去。 它来得仓促,只匆匆导入了主线剧情,没有导入完整的世界细节,此刻面对着残缺的设定,系统有些后悔。 若是知晓全书的细节,它一定能推断出这个人是谁。 * 玄色重弓被狠狠摔落在地,弓弦断开,弓身裂成两截。 旌云盯着那把弓,眸色阴沉。 找不到! 哪里都找不到他们! 少女分明只差一点就被射中,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人救下,随即两人竟一起凭空消失了。 他调动所有的傀儡兵在城中一处一处地查看,皆是一无所获。 救她的人是谁? 怎么会有人进入黛城而他还毫无察觉? 这世上最强大的修士都做不到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息,那人是怎么做到的? 两人行迹消失,只怕下一步就是找到他所在,取他的性命。 旌云心中一沉,猛地转身走进书房。 书房同样没有点灯,相比外室少了窗户,更显得昏暗。 他走到书桌前,破天荒点起一盏灯。 暖黄灯光驱散黑暗,也照亮了桌面上的一张画像。 画上是一名女子。 女子乌发白裙,正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 她看向落笔者的方向,弯唇浅笑,眼神温暖,恍若有爱意在流淌。 旌云看到画,举着灯在原地失神了一瞬。 妖瞳中隐隐流露出一分委屈,他放下灯,魔怔一般伸手去碰女子的脸。 手指没有碰到她的脸,只碰到了冰冷的画纸。 旌云骤然回神。 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抛弃了他,他恨死她了,怎么能因为一个笑容就全都忘记? 妖瞳中染上愤怒,他的手逐渐用力。 平整的画纸被揉进手心,而后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砸向了远处。 她不是最在乎那些凡人吗? 不是一直以除妖为己任吗? 为什么他杀了这么多人,她还是没有来见他? 骗子! 仙妖殊途不过是她的借口,都是骗他的! 旌云看着揉成团的画纸,眼眶渐渐发涩,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忽而跌跌撞撞奔向那团画纸。 他扑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将画像重新展开。 女子面庞上多了几道折揉的痕迹,依旧笑容温柔地凝望着他。 旌云捧着画,颤抖的双手慢慢恢复平静。 他的指尖流泻出妖力,将画上的褶皱尽数消去。 修补好的画被重新放回桌面,旌云转身离开。 她不来见他,那他便等到她来见他。 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取他的性命。 黛城成百上千人,他有的是人质。 * 慕从嘉意识混沌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修士闯入山谷的那一年。 他的娘亲姝凰察觉到不对,将一块白色玉石交予了他,让他离开,越远越好。 姝凰说,这是她从神界带出来的宝物,名为敛息石。它可以隐藏主人的气息,无论凡人还是仙妖,都不能窥得半分踪迹。她不在他身边,希望敛息石可以护他平安。 她说,如若事后平安,她会去接他回家。 她还说,如若她没有去接他回家,他要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惜,他没有等到姝凰。 他甚至没有听姝凰的话离开山谷,而是握着敛息石,藏身于一颗树上,亲眼看到了姝凰的心脏被一把剑穿透。 鲜血喷薄而出。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多到漫天桃花皆被浇灌成妖异深红色,多到可以让那样明媚如花的女子顷刻间走向枯萎。 姝凰死在他面前,大火燃起,连她生活过的痕迹也一并被毁掉。 那块敛息石成了姝凰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 视线被无穷无尽的大火和鲜血占据,慕从嘉猛地从梦中惊醒,额间滑落一滴冷汗。 他睁开眼,入目是白色的衣领和几根垂在领口的发丝。 领口样式朴素,连花纹也没有。 耳边响起少女的声音:“你醒了?伤口好些了吗,身上还冷不冷?” 他怔了怔,回过神来。 衣间的敛息石还在,脸上的面具没有被动过,身上被披了一件外衣。 他正被少女抱在怀中,鼻尖是淡淡栀子香。 身上的寒意散去几分,伤口开始慢慢自愈,的确是好些了。 慕从嘉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就快半个时辰了。”她松开他,退后一些,犹豫道,“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隐藏气息的,担心乱用灵力会暴露气息,所以才……所以才那样抱着你,你莫要介意。” 他眸色幽深看着她,方才她一直都如此抱着他? 还将外衣给他,真不怕冷吗? 他将外衣取下递给她:“穿上。” 默默看她穿好,又伸手道:“过来。” 曲琉裳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他忽然向前倾身,伸手揽住她的腰,带她站起来,冷声道:“不是要除妖吗?我带你去找他。” * 靠着隐藏气息的敛息石,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找到了妖物所在。 那约莫是城中最奢华的一座府邸。 慕从嘉带着她落在屋顶上,两人蹲下,透过屋顶的砖瓦,看到占据黛城的那只妖正侧卧在一张榻上,揉着眉心,神情隐有烦躁之意。 他瞳孔幽绿,是只狼妖。 狼妖脚边是几具被挖出心脏的尸体,死相与之前被傀儡兵拖走的尸体如出一辙。 曲琉裳一阵恶心,视线移向别处,看到他身后的书房竟然亮着一盏灯。 油灯旁边,是一张画像。 画中的女子眉眼清丽,不久前才与她分别。 她是……灵溪师姐。 一只残忍血腥、会吞吃心脏的狼妖,竟然藏着一张灵溪师姐的画像。 曲琉裳犹处于震惊之中,身旁的慕从嘉亦看到了那副画像,他眼中漫起了一层浅浅的嘲讽,想起了一个许久没有被提及的名字—— 旌云。 原来是他。 真是蠢货,对着抛弃自己的人念念不忘。 若换做是他,对于放弃背叛他的人,他必定是要亲手杀了对方的。 12、信任 曲琉裳想起系统所说,在原本的剧情中,她会受伤,灵溪会来救她。 此刻看到这幅画像,她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她受不受伤并不是关键,关键是灵溪会来到黛城,与这只狼妖相见。 画像上的灵溪面向落笔者,笑得温柔。她在对谁笑?是这只狼妖吗? 可名门正道的灵溪师姐为何会与凶残的妖物有牵扯? 曲琉裳盯着画像,不由感到好奇。 她侧目看向长离,见他视线也落向那副画,轻声问道:“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 他没有看她,只反问:“你要用传音铃告诉她吗?” 原来他认识灵溪师姐?曲琉裳愣了一下,又想起他说过与行云宗有仇,如此说来认识行云宗的大师姐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她“嗯”了一声,正要解释,他平静道:“说吧。” “你不是不想见到她吗?你要走了?” “我会在她来之前离开。”他终于收了目光看向她,“她的出现会吸引狼妖全部的注意力,即便我离开,你也不会有危险。” 听出他言语之间对她安危的着想,曲琉裳忍不住问:“你说你与行云宗有仇,连行云宗所庇护的凡人都厌屋及乌。如今我也是行云宗的人,你为什么唯独不介意我?” 因为,你是曲恪的千金。 慕从嘉没有说出这句话,他低眸错开她的目光道:“你是芜阳宗的人,与他们不一样。” * 夜幕黯淡,星月半隐在云层中,微弱地闪烁着。 灵溪立在屋前的空地上,望着远处黛城的结界,蹙起眉,目露担忧。 曲琉裳进入黛城已有一个时辰,传音铃始终没有动静,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有没有受伤。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倏而转身,看到县令端着热茶向她走来。 “仙长,夜里寒凉,不如喝杯茶暖暖身体吧。” 灵溪微微松眉,接过茶笑着道:“多谢。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 县令亦望向远处,低叹一口气,担忧道:“另一位仙长可是已经进入黛城了?那妖物凶残,也不知她现下是否平安。” 灵溪不由握紧了茶杯,敛了笑意,道:“我等下便传音问问师妹情况。您为黛城忧虑多日,今夜且好好休息吧。兴许明日醒来,一切都已恢复从前了。” 听到“恢复从前”四个字,县令眼中再次含了泪,他弯腰郑重鞠了一躬,道:“有劳仙长。” 目送县令离去,灵溪取出传音铃,正要传音曲琉裳,铃铛先她一步亮起光。 她心中一紧,立刻点了一下传音铃,焦急道:“师妹?” 那边愣了一下,声音缓缓响起:“师姐,我没事。只是城中的狼妖有一事与你有关,我想最好还是同你说一下……” 深夜的风拂过脸庞,有点冷。 灵溪听着曲琉裳的话,恍了下神,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个身影,她愣愣问道:“什么事?” “这只狼妖藏着一张你的画像。师姐,你是否曾经与什么妖有过接触……” 曲琉裳之后再说的话,她已有些听不清。铃铛里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模糊,朦朦胧胧的,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她盯着手里的铃铛,想起了那个身影的名字。 旌云。 她在心里默念。 她曾经想要共度一生的……妖。 灵溪眼睫颤了颤,忽然想起他落在她眼睛上的一吻,被轻吻的感觉清晰如昨日。 彼时他捧着她的脸,吻得小心翼翼,作为一只世人口中凶恶的妖,脸上却露出了一种近乎虔诚的神情。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你可以听到吗?” 传音铃中的连声呼唤将她思绪拉回,她呆了呆,回道:“嗯,在听。那副画,画了什么?” 曲琉裳依言将画的内容描述给她。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内容。 曾经她就坐在树下,由旌云为她画了唯一的一副画像。 画成之后,她伸手讨要,他却不肯,只说日后的第二幅第三幅都可以送她,唯独这第一幅,他想留下。 那时的她总认为他们还有以后,谁拿第几副都无关紧要,便由着他留下。 然而他们并没有长久的以后,旌云也没能为她画下第二幅画像。 如此说来,占据黛城的妖,果真是旌云。 她得出这个结论,却难以相信。 怎么会是旌云? 旌云在她面前从不会残害凡人,可黛城里的那只妖却……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灵溪有些握不稳手中的传音铃,深吸一口气,对曲琉裳道:“师妹,我要去一趟黛城,你等我。” 她收好传音铃,纵身跃起,直奔黛城。 出发前师尊曾嘱托她,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插手此次任务,可如今她顾不上了。 她第一次违背师尊的话,只想立刻冲到旌云面前,为他一句为什么,问问他当真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吗? 夜风如刀刃一般刮过脸庞,灵溪渐渐想起许多被刻意遗忘的往事。 记忆里他们在一起做过许多事。 他带她去无人的山坡上放纸鸢,她没放过,纸鸢在地上怎么也飞不起来,他便上前,从身后拥住她,接过她手中的线。纸鸢在他的牵引下仿佛有了生命,乘风而上。 她惊喜回头,正对上他温柔的眸光。 他弯唇而笑,忽而低头吻住了她。 手里的细线滑落出去,纸鸢被风带向远处。 脚下的青草窸窣作响,温柔抚过她的脚裸。 旌云扣紧她的腰,吻得越来越深。 她第一次被吻,渐渐喘不上气,他总算放开她,对她说了心悦二字,对她言明了心意。 那双眼眸如深色翡翠一般美丽,溢出的情意几乎让她溺死在其中。 风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漫山遍野的石竹花中,只有她的心跳震耳欲聋。 灵溪无措地捂住脸,逃离了山坡。 她回到行云宗,撞上了寒着脸的令苍。他眼中隐有怒意:“灵溪,你身上为何会有浓重的妖气?” 师尊大多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很少露出这样愠怒的神情。她觉得害怕,下意识隐瞒了旌云的事,低下头战战兢兢回道:“师尊,是我除妖时沾上的。” 令苍看了她许久,不知有没有相信,冷冷警告她:“你最好不是同妖有了来往。”说罢拂袖离开。 她抬起头,看到令苍身后的慕从嘉停下来看她。 慕师兄一向平静寡言,他不似令苍那般生气,眸光淡淡看了她几眼,一言不发随着令苍离开。 几日后,她被分了新的任务,要离开宗门去除妖。 旌云半路来到她身边,从身后抱住了她。 身侧是潺潺而流的溪水,溪边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她身子一颤,没有挣开,听到他问:“灵溪,五日了,你的答案是什么?” “什么……答案?” “你对我可有同样的情意?”他声音很轻,近在耳畔,像是爱人间的呢喃,像是蛊惑。他差一点就要吻上她。 “旌云。”灵溪垂下头,忐忑问道,“你有没有害过人?” 身后的妖微微一僵,良久,他松开手,扶着她的肩,让她面向他:“你若是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对凡人下手。” 他对那个问题避而不答,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害过人,也挖过人心。 灵溪想到令苍的话,慌乱地想要退后,却被旌云紧紧握住双手:“灵溪。” “自你我相识以来,我何曾害过人,这些你不是都看在眼里吗?至于从前……那是因为我没有遇到你,灵溪,日后我都不会了,你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吗?” 她抬起头,愣愣看着他。 旌云的确没有在她面前害过人。 可以说,她从未见过旌云这样的妖——不会阴恻恻地打量她的心脏,不会在她受伤时坐收渔翁之利。 他甚至会为了保护她,对自己的同类下手。 他说过,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她不再挣扎,安静下来,旌云笑了一下,继续说:“灵溪,只要你想,我可以为了你不再伤害任何一个凡人,你相信吗?” 灵溪忍不住也笑,轻点了下头:“嗯,相信。那你现在答应我,日后不再伤害凡人。” 师尊常说不可对妖物留情,不可相信妖物,不可与妖物为伍。可是,凡人和修士都能有弥补错误的机会,都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为何只有妖不能有呢? 她想要相信旌云一次,她想要相信旌云的真心。 “我答应你。”他做出承诺,俯身低头,停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那现在,你要不要同我在一起?” 灵溪脸颊微红,踮起脚吻上他的唇,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吻出乎旌云的意料,他眼睛睁大了些,回过神,用力抱紧了灵溪。 脚边的野花滚落溪中,浮在溪面上,很快顺流而下。 行云宗被仙器的力量所保护,妖无法进入,旌云对她说,何时她想出来见他,他都会等她。 她心中甜蜜,却也担忧。师尊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知该坦白还是隐瞒。 若是隐瞒,大约迟早会因沾染的妖气被发现,可若是坦白…… 她犹犹豫豫拖了许久,决定坦白,却还是慢了一步。 令苍发现了一切。 那日天色暗沉压抑,云层低得仿佛要坠落。 她与旌云分别,回到宗门,在山脚遇到了等她的令苍。那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她避无可避。 师尊一袭白袍在风中翻飞,没有一丝暖意,冰冷到不近人情。 灵溪心里一沉,低声喊了一句师尊,解释的话还未出口,他先扬手甩了她一巴掌:“孽徒!” 那一巴掌力道不轻,她被打得跪坐在地,脑中嗡嗡作响,左脸颊也立时红肿起来。 灵溪第一次见到这样盛怒的师尊,她伸手捂住红肿的脸颊,不敢相信地抬头:“师尊?” “你身上这浓重的妖气,真当为师什么都不知吗?” “灵溪,你竟敢与妖物厮混,是想有朝一日毁了行云宗吗?” “不是的!”她连忙辩解,“旌云和那些妖不一样,他不会害人,他答应我了……” “灵溪,你疯了!他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术!你是不是忘了行云宗差点毁在一个与妖厮混的弟子手上!” 令苍所说,是多年前行云宗还没有被仙器保护、妖物尽可出入的时候。 那时的行云宗还需要弟子们轮流守夜,以防有妖入侵。 一只卑鄙的妖便是在那时趁虚而入,利用了一名弟子的信任,潜入行云宗,导致数人死伤。 灵溪自然记得。可她不相信旌云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挣扎道:“师尊,旌云不是……” “执迷不悟!”令苍不欲再听她辩解,冷哼一声,“妖就是妖,你便跪在这里反省,何时想清楚,何时想通了,再起来见为师!” 13、了断 灵溪跪在山脚,上下山的师弟师妹路过看见她,纷纷上前询问她,何事惹得师尊如此生气,可要他们去找师尊求求情? 她摇头,没有多说。 围在她身边的人问不出什么,渐渐散去。 雨落了下来。 身下土地变得泥泞,脏了衣摆,灵溪全身湿透,低头抱着双臂,蜷缩起来。 雨珠顺着脸庞滑落,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直到身侧出现一袭蓝色的衣摆,一柄伞将她与大雨隔开。 蓝色衣摆不染污泥,清雅出尘,灵溪愣了愣,抬头望去:“慕师兄?” 慕从嘉静立在她身旁,并没有看她,目视着前方,淡淡问道:“师妹喜欢他?” 灵溪迟钝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旌云,忍不住笑了:“嗯,喜欢。师兄是替师尊来劝我的吗?” 执伞之人没有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仍望着前方。 灵溪低下头,轻轻道:“师兄,你说师尊为何不愿意给妖一次机会呢?一朝被蛇咬,此后都要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吗?我认识的旌云,他很好的……” “不是。” “什么?” “不是来替师尊劝你的。” 灵溪微怔,隐约从这几个字里感受到了一点温度,如若他不是来替师尊劝说她的,那便是……认同她的意思? 她还要再问,身侧那抹蓝色已在雨中远去。 她抬头,看到一柄留下的伞。 青竹伞被赋盖了一层灵力,浮在虚空中,正为她遮风挡雨。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灵溪仰头,伸手收伞,伞面合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令苍。 师尊面色平静许多,不再如昨日一般含着滔天的怒火。 灵溪手指颤了颤,匆忙将伞收到身后,低声道:“师尊。” 朝露从叶尖滑落,一片寂静中,令苍开口:“灵溪,你当真要与为师这般较劲儿吗?你跪了一夜,这是在逼为师成全你们吗?” “师尊,妖无法进入行云宗,旌云不可能伤害到行云宗。况且,我相信他。”她垂下眼眸,“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但他没有,他还答应我以后不再伤害凡人,他是真心的。” 她记得答应旌云那一刻,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双眼睛怎么会是骗她的呢?那分明是爱她至深的模样。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要争取一次。 良久,令苍叹气:“灵溪,随为师去一个地方。” 令苍带着她离开行云宗,去到了一处小村落。 村落离仙门甚远,又靠近山林,不时有妖兽出没。 二人隐在半空,正遇上村中人敛尸的一幕。 尸体还未来得及盖上白布,犹可见他瞪着双眼,四肢僵直,胸腔处开了个洞,心脏被挖走。 村民要盖上白布将他带走埋入地下,妇人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不要……” 她伸出手,颤抖着替他阖上双眼,终于大哭出声:“他还没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 灵溪这才注意到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几个敛尸之人一副早已见惯的模样,叹气劝道:“节哀顺变,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他们上前要拉走妇人,妇人力不及众人,终被拉开。 几个村民为尸体盖上白布,推着车,将几具尸体一同向村外运去,身后哭声久久不绝。 灵溪抿唇看着这一切,心情沉重,令苍问她:“看见了吗?” “师尊是要我看妖的凶残吗?可旌云他……” “为师是要你看他们有多憎恶妖。”他侧身面向灵溪道,“凡人面对妖无力自保,只有求助修士。但几大仙山派的修士总有顾不到、赶不及之时,他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妖夺走他们的至亲至爱,甚至自己也命丧于妖物手下。” “灵溪,你和他在一起,身上沾染了妖气,你怎知那妖气不会引来更多的妖?你与妖厮混在一起,你要凡人如何看你,如何相信你?一个与妖时时相伴的人,真的会为了他们去斩杀妖物吗?” 灵溪嘴唇颤了颤,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无法反驳。 倘若有妖察觉出她身上的妖气,随口一言,她身后所保护的凡人还会再相信她吗?他们是否也会将她当做异类,反手给她一刀? 她挣扎道:“或许我可以让他们也相信旌云不会害人……” “那行云宗的名声,你也不顾了吗?”令苍打断她的话,“灵溪,生死之际,你有多少时间让凡人完全相信你,相信他?今日你与妖厮混,明日旁人只会说行云宗的修士与妖物厮混,不可信。难道你要因自己一人,连累所有的师弟师妹,连累行云宗上上下下?” 灵溪惶惶摇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晨光洒满大地,她心里却仿佛被压上一块巨石,堵得厉害,喘不过气。 她低下头,呼吸渐渐急促。她与旌云当真不能在一起吗? 头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令苍语气和缓几分:“灵溪,你可知,为师也曾有过一个女儿。” 灵溪怔怔抬眸。 一向威严的师尊谈及女儿,像是顷刻间老去几分,脆弱了几分。他目光悲伤,对她说:“那年她八岁,天真懵懂,相信了一只化作人形的虎妖,离开为师的身边。待为师找到她时,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 “灵溪,为师见过的妖兽无一例外狡诈凶狠,说的这些话都是为你着想,为宗门着想。” “师尊……” 她从不知师尊的至亲也是惨死于妖兽手下,难怪他对旌云一事的反应那般激烈。师尊应是很恨妖物吧…… 心中乱糟糟一片,她静不下心,不知要如何决断。 令苍继续道:“倘若,你真那般相信他,不杀他就是。你说他未曾伤害过你,那你便也放过他吧。” “灵溪,为师不急着要你的答案,这几日你便留在宗门,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后,就去和他断了吧。” 灵溪低下头,红了眼眶:“我知道了,师尊。” 令苍给了她三日时间。 三日后,她终于走出房间,下山路过演练之地,正看到慕从嘉提着剑为师弟指点剑招。 她念及他撑起的那把伞,上前道:“慕师兄。” 慕从嘉收了剑,将剑还给师弟,示意他自己去练,而后转身看她:“师妹有何事?” “我决意去和他做个了断了。那日,多谢师兄的伞。” 她垂眸说着,没有看到慕从嘉眼睛里一闪而逝的讥讽与嘲弄,只听到他淡淡回道:“也好,师尊总是为你着想的。” 灵溪勉强笑了笑,与慕从嘉道了别。 下山离开行云宗,旌云迫不及待出现在她身边。 “灵溪,你……” 他的问话断在口中,脸上的欣喜被惊愕取代。 他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眼睛中盈满心疼,声音不稳,隐有怒意:“谁打的你?” 几日以来她都未曾顾及脸上的伤,虽已自然消下去大半,却仍有浅浅红印。 她不自然地别开脸,伸手捂住红印:“我没事。” “让我看看。” 旌云想要拿开她的手,她后退一步道:“别。” 他目光中多出不解,手在虚空中顿了顿,声音温柔道:“怎么了,怕不好看吗?没关系,在我心里,灵溪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让我看看,好不好?” 灵溪鼻尖微酸,汹涌的不舍几乎将她淹没。 眼前的这只妖,以一腔赤诚待她,她喜欢他,可除了旌云,她生命中还有许多其他要在乎的人、要在乎的事。 她无法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无法摆脱世俗,她还是懦弱了。 灵溪忍住哽咽,轻轻道:“旌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纵然舍不得他,有些话也一定要说。 她怕再多看看他,再多待片刻,诀别的话会愈发难说出口。 不如快刀斩乱麻。 果然,旌云眼中炙热的火焰一瞬间熄灭,他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压抑着什么。 灵溪垂下眼眸,强忍着心脏处抽疼的不适,又重复一遍:“我们以后不要再……” 话未说完,双肩被用力握住,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你不是说相信我吗?”语气渐渐发狠,“你骗我的?” 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挣开他的手退后道:“对,我骗你的,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灵溪转身欲跑,却被身后人握住手腕,被迫停下脚步。那只手握得很紧,似乎怕一松懈,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不信,灵溪,我不相信。是不是打你的人逼你这么说的,你别怕,我……” “不是的,旌云。”她打断旌云的话,道,“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了声音,听起来一丝颤抖和哽咽都没有,只有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簌簌而落。 手腕上的力松了几分,他放开她,惨笑着重复一遍:“因为我是妖?灵溪,你是不是也同他们一样,觉得妖生来就……” 这些话并没有被应该听的人听到,很快散在风里,没有半点痕迹。 灵溪甩开旌云的手,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她伸手捂住左脸颊,恸哭出声。 若旌云还在,便会轻轻抚过她脸上的红印,取了药来替她涂抹。他是妖,不能用妖力为她治伤,可他会用凡人的方式对她好。 他愿意让她去抚摸不可冒犯的狼尾,愿意为了她克制妖的天性。 他爱她如生命。 她初尝情爱,旌云于她,不亚于刻骨铭心。 树上的松鼠啃完三颗松子,树下的少女还在哭。它想,好可怜。 它摘了一颗松子丢下去,没扔准,砸中了少女的头。哭声终于停下,她愣了愣,抬起头。 松鼠怂怂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远了。 灵溪弯腰捡起那颗松子,擦了一把眼泪,忽而往回奔去。 她还想再看一眼旌云,远远一眼就好。 她来到一个山头,小心站在顶端向下望去,旌云竟然还在那里。 隔得太远,他表情模模糊糊看不清,不知是悲还是怒。 他仍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旌云在那里站了多久,灵溪便在山头看了他多久。 远处天际被打上一层薄红时,旌云终于转身离开。 苍茫天地间,他走得很慢,失去了灵魂,像一只受伤的孤狼,每一步都要耗尽力气才能走下去。 灵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该是悲伤的。 她说了那样冰冷无情的话,他还是没舍得恨她。 但还好,她这般懦弱,与旌云分开,他迟早会遇到一个比她更好的人。 会遇到一个同样爱他如生命、会为他不顾一切的人。 白衣少女躲在山头,满脸是泪,看着旌云一步步地、彻底走出了她的世界。 回到行云宗,令苍看见她的脸色,不用询问便知晓了结果。 他摸摸她的头,温和道:“忘了他吧。” 他指尖散出星星点点的灵力,灵光覆在她脸颊的伤口处,红印彻底褪去。 “灵溪,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是以才下手重了些,你莫要怪为师。” 她勉强笑笑,垂下头:“弟子没有怪师尊,师尊的良苦用心,弟子都知晓的。” 令苍满意颔首,转身离去。 但师尊不懂,旌云是她所爱,即便两人不能在一起,她也终其一生不会忘记他。 14、恨意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灵溪都没有再离开行云宗。 她懦弱地逃避着旌云,惧怕与他见面。 令苍并不责怪她,开始让她学着处理一点宗门内的事务,棘手的除妖任务会让慕从嘉代她下山。 她不再提起旌云,亦没有人再问起他。 这个名字慢慢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偶尔,有人靠近她的时候,她会想起旌云从身后抱住她的感觉,然后恍惚一笑。无论如何,旌云已经与她无关了。 一年后她再度走出行云宗,旌云没有来找她。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隐有失落。 这么久了,他大约已经忘了她了。 她将旌云深藏于心底,却还是在今日听到画像那一刻,尘封的记忆重见天日,压抑的感情破土而出。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 可是,为什么占据黛城的妖偏偏是他? 她不信。 她一定要见他,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灵溪来到黛城结界前,取出剑,捏了仙诀,长剑一挥,两道剑气化作剑刃劈向结界。 灵气与妖气相撞,引得结界剧烈震荡起来,自剑刃劈过之处开始,裂痕寸寸蔓延。 不多时,结界发出碎裂声响,化作一团浓重的妖气弥漫于四周。 她在浓雾中劈开一条道,奔入黛城。 黛城内,结界波动引起的狂风让城民惊慌不已,有人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正看到结界碎裂的那一幕。 他睁大双眼,颤声道:“碎、碎了!” “什么碎了?” “那妖物的结界碎了!有人来救我们了,快逃!” 这一声大喊如同落入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平静,在死寂的黛城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城中立时大乱,城民纷纷拼命向外跑去。 无人注意到巡视黛城的傀儡兵停了下来,再没有动作,僵硬地将视线落在了冲入城中的白衣女子身上。 灵溪跃过几个屋顶,遇到了向她而来的曲琉裳。 曲琉裳停下来,关切地望着她:“师姐,你要去见他吗?” 灵溪闭了闭眼,低低道:“师妹,你可否先带城民离这里远一些,有些话,我想当面问他,若是打起来,恐伤及无辜。” 曲琉裳眸中虽有疑惑,却没有多问,点了点头道:“师姐,你放心吧。” 她指了指旌云所在的府邸:“他在那里。” 两人分开,曲琉裳向城外奔去。 城民穿过城门,看到一团血色雾气,惊恐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道:“这是什么?” “当心!”身后传来一道警告声。 众人回头,见一青衣少女从墙头飘然而落,挡在他们身前。她掌心化出的火焰离手,在触及血雾的一刹那变做冲天大火,熊熊燃烧,吞噬着浓雾。 火舌窜天而起时,有胆小之人吓得尖叫出声,少女转过身,柔声安抚着。 血雾在灵火的吞噬下开始消散。 有人试探着问出声:“您是仙门里的仙长吗?是来救我们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连日来的恐惧与压抑终于得到释放,众人不由喜极而泣。 曲琉裳安抚完一个城民,抬头望向她身后的方向,目露担忧。 * 灵溪一路前行,都未遇到任何阻碍。 她踏风而行,偶尔向下望去,还能看到零零散散向城外逃去的城民。 结界破碎,城民出逃,城中的那只妖却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出手的征兆。那些被妖血控制的傀儡兵也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对经过的城民视若无睹,只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牢牢盯着她。 仿佛从结界裂开的那一刻,曲琉裳和一众城民便再也不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他的眼中只剩下了她。 她的心愈来愈沉,真的是旌云…… 来到曲琉裳所指的府邸,灵溪收了力,缓缓落在空地。 此处寂静无声,被隔绝多日的月光重新洒入府内,凄清孤冷。 空气中是淡淡血腥味。 若说此前她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旌云还没有出手伤人,那么在见过一路的傀儡兵后,在闻到这血腥味后,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灵溪握紧了拳,对着屋内喊出了那个名字。 “旌云。” * 结界出现异动的那一刻,妖气源头的旌云便察觉到了一切。 他面色阴狠,立刻暴怒起身,却在傀儡兵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曾让他痛之欲死的身影。 手中的妖气还未凝成就又消散,他垂下手,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她。 血色结界消失,黛城不再被红光笼罩,月亮的清辉落在她身上,白裙翩飞,看起来圣洁美丽得不可思议。 “灵溪。”他轻念那个身影的名字。 她还是来了啊。 他想,他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人了? 七百五十八日。 他有七百五十八日没有见过她了。 旌云手抚额头,闭了闭眼,在黑暗中低低笑出声来。 他笑自己蠢。 他将真心捧给她,得到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起初她说出那样的话,他其实并不恨她,他宁愿相信她是被逼无奈才与他分开。 可他还有未说完的话,还有未问出口的问题。 他执意想要再见她一面。 然而行云宗所处的山上,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在震慑着妖类。 他靠得越近,灵压便越强,痛得他四肢百骸都在颤抖,难以站立。即便他的实力在妖类中已属中上,也无法与那股力量抗衡。 最严重的一回,他被灵压逼回兽形,七窍开始流血。眼眶中流出的鲜血,就像两道蜿蜒的血泪。 浑身浴血的狼妖终于舔着伤口离开。 他悲哀地发现,只要灵溪不愿,他永远也无法见到她。 后来旌云不再尝试靠近行云宗。 他留在山脚不远处,开始日日夜夜等待灵溪下山。 行云宗的日出波澜壮阔,夜月温柔皎洁,他在山下看过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一次又一次的月落。 日月更迭三百次,狼妖始终没有等到想见的人。 这期间,他偶尔化作人形,装做被灵溪救过的凡人,向一些下山的低阶弟子打听她的消息。 他们告诉他,灵溪师姐近日一直都在山上,偶尔处理宗门事务,偶尔指点师弟师妹;灵溪师姐很温柔,对他们每一个人都亲切和善;灵溪师姐会陪他们做糕点,教他们织剑穗…… 从那些弟子的描述中,听不出她有半分的伤心。 可她对所有人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对他这般狠心? 因为他是妖吗? 饶是他再不愿相信这句话,脆弱的心也开始一日日动摇。 旌云开始相信自己是真的被抛弃了。 她抛弃了他,连他最后的话都不愿意听完就跑开,甚至不愿意再见他。 他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绝望,心里终于生出浅浅的恨意。 世人皆言修士心怀大爱,妖兽残忍无心,可在他看来,她才是没有心的那一个。 她不相信妖,又为何要给他希望。 他曾以为她是特殊的那个人,他愿意从此为了她收敛自己的天性,可是,她骗了他。 原来她跟所有人一样,觉得妖类肮脏,不可教化。 他做出不再伤害凡人的承诺时,她心里在想什么?约莫是在想,多么愚不可及的一只妖,如此好骗。 旌云咬紧了后槽牙,气得冷笑。 多么无情,多么……可恨。 他的真心被人肆意玩弄,往日的甜蜜在此刻化为砒.霜,痛得他冷汗涔涔。他不禁伸手抚上胸口。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从来都是仙妖对立,修士除妖,哪有妖为了修士神魂颠倒的? 他对修士动了情,犯了这世上最大的蠢,妄想与她长长久久共度一生,真可笑。 自食恶果,是他活该。 妖啊,天生就是要挖人心喝人血的。 …… 有些事情,无论回想多少次,都叫人恨得牙痒。 她终于来了,为了这些凡人。 她在乎这些一捏就死的蝼蚁,唯独不在乎他。 不知她在宗门内面对后辈,有没有提起曾骗过一只妖的真心,有没有得意大笑地骂他蠢。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握成拳,越握越紧,他气得发疯,恨得发疯。 他要杀了她。 熟悉的气息愈来越近,终于隔着一道墙停了下来,暌违数日,他再一次听到灵溪唤他的名字。 多么久违的声音。 可为什么那道声音还带着颤抖? 愤怒吗? 那可真好。她也该感受一下他当年的愤怒。 旌云转身,猛地将一旁的案几踢出。 案几撞开房间的门,向外飞出,又被一柄剑从中劈开,断裂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尘土飞扬,那道白色身影却毫不在意,握着剑站在原地,仿佛穿过七百五十八日的光阴,来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 屋内屋外,两人遥遥对视。 灵溪在他面前从未哭过,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过,受了伤也会咬牙坚持,从不言痛。可就是这样的灵溪,如今在他面前红了眼眶,语带哽咽地问他为什么。 她没有说完整,可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为什么害了黛城这许多条性命的妖会是他? 那双眼睛中甚至还有一点失望,叫他下意识身体一僵。 待反应过来,旌云复又冷笑。 失望? 她在失望什么? 失望他没有像个蠢货一样,被抛弃也要信守那可笑的承诺吗? 不,傻子当一回就够了。 旌云向外走去,华丽的玄衣拖曳在身后,金线在月色下折射出晕目的流光。他不愿露出弱势,弯起唇,轻飘飘道:“为什么?不为什么。妖生而挖心喝血养命,你岂会不知。” 视线漫不经心地从她身上扫过时,有一瞬的凝滞。 她似乎瘦了。 往日合身的衣裳穿在身上,有几分空荡荡,显得身子愈发单薄。 痛过千百次的心窝再次传来熟悉的刺痛,他眸色微沉,将目光移回她脸上。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害人吗?我问你为什么!” 她突然提高声音,几乎是吼出了后半句,一滴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答应?” 经年不愈的伤痕仿佛被撒上一把盐,旌云闭了闭眼,痛笑出声,吐出的字又冷又刺:“妖的话你也信,你以为你是谁?” “原来如此。”她自嘲笑出声来,将欲落的眼泪逼回,喃喃又重复一遍,“原来如此。” 黛城城墙外燃起一圈大火,隔得太远,火光落入灵溪眼中已变得微弱,却像一簇燃起的火苗,坚毅美丽。 她慢慢提起剑,剑尖指向他:“好,你要杀人,我要除妖。我们,各凭本事。” 旌云再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怒意,目眦欲裂,几乎将牙咬碎。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这么狠心无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指向他的剑尖不带半分犹豫。 她要杀他啊! 好啊,那就各凭本事。 他也要杀了她。 杀了她就好了,杀了她,就不会被她所带来的痛苦日日夜夜地折磨。 他要杀了她,他要杀了她…… 旌云想了一遍又一遍,面目狰狞愤怒,仿佛随时要暴起,可当剑气劈出的一瞬间,他却站在原地,没有躲也没有动。 剑气如刀刃,狠狠刺入了他的腹部。 她控制了剑气的方向,巨大冲力带得他向一侧飞去,撞上了府邸垒砌的高墙。 砖石承受不住如此力道,墙面轰塌,他倒在一片废墟中。 腹部汩汩流出血,咽下一大口血的旌云却想,不过如此。 这些痛,都抵不过他失去灵溪时万分之一的痛。 “旌云!” 远处是灵溪的惊声呼喊,他躺着没有动,安静地看着夜幕中那轮弯月。 月明如水,流泻千里,不知比行云宗山下那三百个夜的月亮,美丽多少倍。 15、爱与恨 旌云借着月色,静静看着向他奔来的人影。 白色的衣裙翻扬在风中,纯洁无瑕,恍若神女从月亮上落入凡尘。 一别经年,她还是美丽到让他一眼就心动。 白色裙角愈来愈近,他看到她的眼圈又红了一些。 若说久别重逢那一刻,她是因为那些凡人气愤而哭,那这一回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他吗? 他没有躲她的那一击,受了伤,她是不是还有那么一分动容,有那么一分在乎? 旌云不知道,只是在灵溪跪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他动了动手指,生出一种想要为她拭泪的冲动。 她比他动作更快,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声音颤抖地大喊:“为什么不躲!” 为什么不躲? 因为,他的身体远远比他的心诚实。 孤狼终其一生只认一个伴侣,无论对方是生是死。他遇到她,对她动了情,便此生不改。即便她骗了他,不爱他,他也还是爱她。 多没出息啊,一辈子就栽到这一个人手里。 他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爱与恨交织,浓烈恨意的反面,原来是刻骨的爱。 旌云忽然笑了,回答依旧是那四个字:“不为什么。” 这世上的情爱,从来就不讲道理。 “旌云。”她渐渐猜到什么,声音又变得有几分哽咽,“你知不知道,师尊让我忘了你,可我没听师尊的话。我日思夜想念着你,想你可能有了新的心爱之人,想你会不会对她更好,可我唯独没想过你会害了这么多人!” “你说什么?” 狼妖身体一僵,猛地反手握住灵溪的手,哑声道:“那你为何不下山,不愿意见我?” “我若再继续与你纠缠下去,师尊会杀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吼出声,眼泪滚滚而落,“我对师尊说你与别的妖不一样,你不会害人的,你答应我了,可如今黛城这么多人惨死,你要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晶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他脸上,他闭上眼自嘲一笑:“我以为是你厌弃了我。” “我厌弃你?”她哭道,“旌云,我努力过的,我为了与你在一起,被师尊罚跪在山脚,跪了一夜。可我不止是灵溪,我还是行云宗的灵溪,师尊用行云宗的名声警告我,我怎么可以自私?” 旌云脸色渐渐发白,复又睁开眼,深绿色眼睛中溢满了心疼:“是他打的你?” 他抬起手,缓缓抚上她的左脸颊,轻声问:“还疼吗?” 她哭得再也说不出话,双手松开他的衣领,捂住眼睛默默流泪。 两年前的伤,怎么可能现在还疼呢。 见她不再说话,他笑了笑,低声讲起之前的事。 “灵溪,那日之后,我执意想再见你一面,便在山下等你,等了三百日也没等到你。只日日听到下山的弟子谈及你多么亲切,多么温柔。” “你说我是妖,我以为你厌恶我的出身,嫌弃我的肮脏,所以才在分开后连见我一面也不肯。” 腹部流出的血渐渐将玄衣浸湿,旌云却如同没有痛感一般继续说着。 “我想,你对他们都如此温柔,为何唯独不在乎我。是我的错,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了这不可原谅之事。” “灵溪,你还记得从前我说,不许任何人伤害你吗?” 他忽而笑了笑,一字一字说得很坚决:“我也不可以。” “别怕,我会保护你。” 他将手从脸颊处移开,拾起灵溪掉落在地的那把剑,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灵溪,我害了这么多条性命,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便用这条命来赔吧。”他望着夜幕中的弯月轻声说着,眼睛里的东西比满城月色还要温柔,“黛城的狼妖,是灵溪除掉的,是灵溪保护了大家,好不好?” 旌云的动作又快又狠,丝毫没有给自己留生路与退路,灵溪惊慌想要去抢剑,还是慢他一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色。 她的灵剑自带剑气,剑气入体那一刻,鲜血喷洒出来,血液溅到她脸上,有些烫,被风一吹,又顷刻冷下去。 灵溪大脑一空,怔在原地,手指颤抖地去摸脸上的血,摸了一把后,看到旌云痛苦地皱了皱眉,看到他嘴角溢出血丝,要失去他的恐惧终于迟钝地攥紧了她的心。 “旌云?旌云……”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巴张张合合,崩溃得大哭起来。 下一刻,旌云伸出手,将她拥进了怀中。 灵剑没入更深,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将她的白衣染上一层血色。 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身上有些冷,却抱得很温柔。冰凉的唇吻在她的头发上,他说:“灵溪,我没力气坐起身了,我再抱你一次,好不好。” 这句话让她安静下来,任由他抱着,哭声低下去,变成了啜泣。 城墙外的大火熄灭,黛城暗下来,冷得仿佛一丝温度都没有,风也刺骨得厉害。 旌云继续说:“我画的那副画你还记得吗……我一直带在身边,就在那间屋子里,你若是还想要……便去拿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你或许不知,孤狼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旁人如何说我,我不在乎。但是灵溪,你能不能别忘了我……” 将死之时,思绪飘至很多年前。 还不够强大的灵溪下山除妖,遇到熊妖偷袭,受了重伤,他赶到之时,灵溪只剩下一口气。 他疯了一般去撕咬熊妖,几乎将它撕成碎片。 后来他将灵溪紧紧抱在怀中时,没有人知道他有多后怕。 他怕自己迟来一步,便会永远失去灵溪。 他低头轻轻吻住灵溪的眼睛,在那一日对她说,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连他自己也不可以。 她是修士,为了宗门,无法与妖有过多的牵扯,那就让她做一个斩杀妖物的英雄好了。被凡人崇敬,被凡人爱戴。 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死不足惜。 只是,无论她爱他还是恨他,能不能别忘了他。 无论凡人如何憎恶他,要将他碎尸万段,她也别忘了他啊。 深绿色的瞳孔渐渐涣散,纵然没有等到回答,旌云依旧面容平静,微笑着、满足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狼妖的声音在风中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哭声。 “不会忘,忘不了,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灵溪哭得语不成句,像是要将这两年压抑的情意一口气说出来。 可惜她说得这般认真,那个应该听到的妖却再也听不到了。 曲琉裳赶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名门正道的大师姐跪在那只狼妖身边,弯下腰身,靠在他胸前,哭到不能自已。 她上前走到灵溪师姐身旁,轻轻唤道:“师姐。” 灵溪恍惚了一下,抬头看见她,满脸是泪,失神道:“师妹,他死了。” 她说完这句,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眼睛一闭,径直摔向了地面。 “师姐!” 曲琉裳飞快伸手,接住了灵溪。 系统冒出来叭叭:“大师姐这一身血又昏迷过去的样子若是被男主看到,宿主一定能直接完成任务。可惜,这里离行云宗还有好些距离,赶不及了。” 曲琉裳探了探师姐的伤势,擦掉师姐脸上的血与泪,轻声回系统:“下次吧,总还有机会的。” 她看向另一边的狼妖。 他胸口插着剑,没有怨怒,没有不甘心,从容宁和地走向了死亡。 沉默片刻,曲琉裳取下他胸口的剑,背起灵溪,又取走房间内的画像,才一步步向城外走去。 路边的傀儡兵失去妖血的供给,早已失去行动能力,七七八八倒在地上。 她顿了顿,垂下眼眸,想起为她中了一箭的长离。 他在师姐来之前便离开,不知他去了哪里,现在伤势如何了。 走至城外,围坐在火堆外的城民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仙长,您可有事?” “仙长,那妖物如何了?” “您背上的仙长可是受伤了?” “……” 曲琉裳一一回答解释,最后顿了顿,交代道:“狼妖虽死,他所在的府邸还请你们暂时不要靠近。妖的骨血可融入兵刃,去克制其他的妖,于除妖有益,我将师姐送回后,白日会再回来取他的尸骨。” 融于兵刃的说法是真的,但她更多是想帮一帮师姐,为师姐留下些什么。若她不提,只怕狼妖的尸骨会被黛城城民用来泄愤,会被碎尸万段。 她看得出,狼妖于师姐很重要。 城民自然不疑有他,纷纷点头,表示不会靠近府邸。 黛城的威胁已经消失,城民灭了火堆,互相搀扶着返回城中。 曲琉裳背着灵溪,回到了俞县县令的府邸。 夜色浓重,县令披着外衣出来,见到灵溪身前大片血迹也吓得慌了神,匆忙上前帮曲琉裳一起将灵溪扶至床上躺下。 曲琉裳安顿好师姐,一旁的县令还在长吁短叹,目光担忧,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她看了他一眼,主动解释道:“您放心,黛城的妖死了,黛城与俞县都会好起来的。我与师姐也都无事,血迹只是不小心沾到的。” 县令嘴唇轻颤了几下,低下头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应道:“诶,没事便好。仙长的大恩大德,吾等没齿难忘。” 他离开去准备干净的衣裳,曲琉裳在床边坐下,看到灵溪双目紧闭、轻眉蹙起,忍不住用手指替她抚平了眉。 师姐这般不安,怕是在做噩梦了。 * 天边泛起鱼肚白之前,慕从嘉回到了行云宗。 后背的伤在赶路时复又裂开,他靠在房间门背后,轻喘了几口气。 灵溪与旌云相见后,黛城的事大约已经解决了。 最迟,今日傍晚,曲琉裳就会回来了。 他取下面具,用灵力止了血,才慢吞吞缠了伤口换回蓝衣。 奔波一夜,又失了血,他从镜中看到自己苍白疲惫的脸色,垂下眼眸,强行将血色逼回脸上。 离开房间前,视线忽然落在地上那块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 深青色布条被血浸了一夜,已有些发黑。 视线微顿,他蓦然想起少女靠近之时,鼻尖闻到的淡淡栀子香。 清香,微甜。 几乎近在咫尺。 慕从嘉上前拾起,想要扔掉,布条却转了个弯,落入了水盆中。 布条的血迹渐渐褪去,染红了一盆清水。 * 灵溪醒来已接近正午。 日光从窗外投进来,变成了地上斑驳的剪影。 趴在床边休息的曲琉裳被动作惊醒,下意识抬头,不偏不倚与灵溪的目光撞上。 师姐似乎醒了好一会儿,醒来后不知想了些什么,看向曲琉裳的眼睛里不再有恍惚和浓烈的痛苦,只剩下空洞与茫然。 她的身体分明毫发无损,却又仿佛在看不见的地方生出千疮百孔,整个人失去了大半生机与活力,如缎长发在枕头上散开,气质中多了几分柔软,像个病美人似的。 灵溪努力笑了笑:“抱歉,师妹,连累你了。” 曲琉裳坐直身体,有些担忧地去握她的双手,小心翼翼道:“我昨日离开黛城前,对他们说,还请暂时不要靠近那座府邸。师姐既然醒了,要再去看看他吗?” 提到那只狼妖,灵溪痛苦地闭了闭眼,两行眼泪无声流出。 良久,她看向曲琉裳,轻轻道:“师妹为何帮我?你不讨厌妖吗?” “既然已死,便是埋入地下也不会影响到什么。至于妖。”曲琉裳顿了顿,“我不以这些分善恶。” 灵溪定定看了她片刻,垂下眼眸道:“师妹,我想再见他一面,你可以陪我去吗?” 曲琉裳点头,轻轻说好。 16、灵鸟 灵溪精神不怎么好,曲琉裳扶着她向黛城走去。 俞县似乎热闹了一些,街边的商铺已有几间开了门,路上还有一些风尘仆仆回家的人。迎面不时有人问候他们,对着灵溪问仙长脸色不好,可是受了什么伤。 灵溪摇头表示无碍。 黛城的情况比俞县要严重许多。 之前的结界隔绝了日月,导致城内绿植枯死,不少城民聚在路边铲枯树,准备重新栽种。 还有一些城民推着推车,正在往城外运送尸体。据他们所说,此前傀儡兵将尸体都拖到城中一处偏僻之地,并未处理,堆放久了生出尸臭,招去不少虫蚁,因而才要运到城外的荒郊,就地埋了。 灵溪看到眼前之景,眼眸黯了黯。 城民看到她们,放下铁铲,拿袖边擦了擦汗,关切道:“仙长可是要去取妖骨?府邸周围一切照旧,无人动过,仙长尽可放心。” 曲琉裳点点头:“多谢你们。” 少女微微一笑,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道:“仙长救了我们,这些都是小事,若仙长还有需要,唤我们一声就是。” 远处有人在催他帮忙,他弯腰又道了几声谢,扛着铁铲匆匆跑远了。 一路走过,曲琉裳笑着回应众人,灵溪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旌云的尸体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太阳西斜,傍晚的天幕空虚而苍凉。 此处无人打扰,只偶尔有鸟扑腾过翅膀的声音,转瞬即逝。 旌云身下的砖石皆有深浅不一的血迹,他静静躺在这堆砖石上,长发散开,神情柔和地仿佛只是小憩片刻。 灵溪松开曲琉裳的手,跌跌撞撞向他跑去。 经过一夜,血迹早已干涸,玄衣沾过血的地方变得干硬。 灵溪抱着他坐起,笑了笑,低声道:“我带你走吧。” 她背起他,单薄的白衣被玄衣一盖,几乎要看不见。 曲琉裳看着师姐身形晃了一下,忍不住上前:“师姐,我帮你吧。” 灵溪却拒绝了她,固执地要自己带旌云离开。 这大约是他们最亲密的姿势了,他的头抵在她的肩膀,只要一偏头就能吻到她,他的手垂在身边两侧,只要一伸手就能抱住她。 两人隐了身形,御风离开黛城,来到一处荒无人烟之地。 灵溪最后吻了一下旌云冰冷的唇,理了理他的衣裳和长发,将他埋入了地下。 随旌云一起入土的,还有他画下的那副画像。 曲琉裳看到熟悉的画卷,忍不住问:“师姐,那副画像你不留下吗?” 灵溪身子顿了顿,良久才回答她:“他走之前,让我别忘记他。如今我把画像留给他,希望他到了地下,也别忘记我。” 她忽而笑了笑:“师妹,你会怕我吗?宗门的大师姐,竟然与一只妖有这种牵扯。” 曲琉裳在她面前跪坐下来,轻轻摇头。 灵溪垂眸,静了静,忽地说道:“他不是我杀的。” 这个答案曲琉裳并不意外。 她轻轻道:“他是为了保护师姐才自行了断的,是吗?我初次见到那副画就在想,他将师姐的画像贴身带在身边多年,约莫是很喜欢师姐。” 灵溪闭了闭眼,点头。 “他将剑刺入心脏时,我害怕得发疯,满心希望他不要死。可今日走过黛城,看到那些惨死的人,我又觉得他如此作恶,理应偿命。是不是很矛盾?我觉得他应该死,可我又舍不得他死。” 她自嘲一笑,眼里微有迷茫:“师妹,你说,我值得他爱吗?我配做一个除妖的修士吗?” 曲琉裳不知道。 他们生而对立,立场问题本就复杂,岂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能说清的。狼妖爱上修士,注定道路坎坷,修士爱上狼妖,坚守的道心因而有了一分动摇。最终结果,全看如何取舍。 她作为旁观者,无法对灵溪感同身受,难以体会她的矛盾与痛苦,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无声地安慰她。 灵溪笑了笑,问道:“师妹,你愿不愿意听我和他的故事?” 曲琉裳点头:“师姐愿意说出来,或许会好些。我听。” * “慕师兄,慕师兄?” 整理书信的小弟子见慕从嘉展开一封书信又看了许久,觉得慕师兄这几日实在有些奇怪,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见慕师兄出神了! 他连唤两声,慕师兄才慢吞吞转头看他:“何事?” 小弟子看了一眼信,疑惑道:“慕师兄,可是这封信有不妥之处?” 慕从嘉手指微顿,将信折好还给他:“无事。” 小弟子接过信,低头细看几遍都看不出有什么奇怪之处,想抬头询问,慕师兄却已走远了。 暮色四合,慕从嘉站在山崖边,看向山下。 脚下不远处的小镇已零星点起了灯,快要入夜了。 曲琉裳还没有回来。 若以她们去时的脚程,一日的时间足够他们回来。 但直到现在,依然不见她们的人影。 慕从嘉垂眸,静静立了片刻,伸出手,一只雪白的小灵鸟落在他手心,叽叽叫了几声。 “去黛城看看她,若是有事,先去帮她。若是无事,回来告诉我。” 小灵鸟温顺地点点头,展开翅膀向山下飞去。 慕从嘉看着小灵鸟在视线中消失,转身离开。 走出不远,他迎面遇上练剑回来的书仪。 书仪低着头,没有看前方,右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左手腕,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直到两人距离只剩几步,阴影笼罩在她面前,她才猛地抬头。 看清是他后,书仪狼狈用衣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渍,露出浅笑,向他问好:“慕师兄。” 慕从嘉淡淡看她,心里一阵冷笑。 她还是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中,带有示好和怯意。 原本两人交集并不多,可自从书仪被妖兽重伤,实力一朝退回原地,她便开始频频向他示好。同时,她的眼神之中,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怯意,叫人一看便懂—— 她害怕他。 忍着怯意还坚持示好,慕从嘉只能理解为她对自己有所图。 他不知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也不知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但他本能地厌恶这种目光。 行云宗果真是上上下下都令他不悦。 他略一点头,自书仪身边走过,身后响起她的声音:“不知慕师兄可有时间指点我剑招?” 她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出的这一句话,尾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脚步微顿。 “再简单普通的剑招,也要握稳了剑才能使出。” 这话拒绝得不留情面,身后的书仪终于没了声音。慕从嘉冷冷一笑,不再停留,迈步离开。 书仪望着慕从嘉离开的身影,咬了咬牙。 她重新捂住受伤的左手腕,亦转身离去。 慕从嘉时常会指点师弟师妹剑招,倘若,她学会了如何握稳剑,他是不是就没有理由拒绝她了? * 灵溪讲故事的同时,还在用手里的剑为旌云制碑。 碑是她用剑一寸一寸打磨出来的。制好了碑,她开始在上面刻字。 刻了半晌,只有六个字:旌云墓,灵溪立。 这世上大约没有几个人知道狼妖名唤旌云。他独来独往,与同类交流甚少,在凡人和修士眼里,也只会被称为妖和妖兽。唯有灵溪会反复唤他的名字。 而灵溪为他立了碑,到头来也只能刻一句灵溪立。两人的亲密时刻太过短暂,没有成婚,她也就算不上他的妻。 最后一字刻完,故事也正好讲完。 夜还不深,冷月初升,林间的风带着初春的料峭。 灵溪将碑立好,转头对曲琉裳淡淡一笑:“抱歉,这次是我影响了师妹的任务,回去后,我会向师尊请罚,师妹不必担心。” “师姐……” “我要在这里多陪他一日,师妹听完我的故事,应是能理解我的。所以,师妹先回宗门吧,若慕师兄问起任务,便说我会向他解释。”顿了顿,她又道,“师妹若决定清晨再出发,便帮我与县令说一声,我不回去了。” 曲琉裳的确在听完故事后有些理解她,可二人是一起下山离开宗门,她只觉怎好丢下师姐,一个人先行离开。她并不介意在这里多等师姐一日。 正要开口,系统忽然积极地在识海中冒头:“宿主,师姐是想与旌云独处一会儿,你留下反倒打扰他们,还是走吧。” 曲琉裳一顿,觉得是有几分道理,向灵溪确认道:“师姐,你一个人可以吗?我可以在俞县等你的。” 灵溪面向墓碑,没有回头,对她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师妹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系统积极跟腔补充:“师姐实力在宿主之上,真遇上妖兽恐怕也是宿主有危险。再在此处耽误也没有意义,宿主还是尽快离开,准备走向下一个剧情吧。” 曲琉裳沉默片刻,低声对灵溪做了道别,起身离开。 系统不禁松了一口气。 走了就好。 修士能力有限,除非主动运用灵力,否则不会发现远处的危险。 但它知道,远处正有一条虎视眈眈的赤蛇盯着这里。 沉浸在悲痛中的灵溪警惕性大幅降低,只要曲琉裳离开,赤蛇便可趁灵溪不备,咬她一口。待蛇毒扩散,赤蛇挖掉她的心脏,曲琉裳便有了绝佳的认罪机会。 实力出众的大师姐在与曲琉裳的同行中出了事,偏偏后者毫发无损。便是为了给众师弟师妹一个说法,慕从嘉也会杀了曲琉裳。 一旦曲琉裳死亡,它的任务就完成了! 想到这里,系统有些激动。 曲琉裳不愿害人,若知晓远处的赤蛇,一定会留下来保护灵溪。 真是麻烦的性格。 既然如此,它只好帮她一把了。 * 小灵鸟在深夜时分回到行云宗,顺着窗户缝飞进了慕从嘉的房间。 他正坐在床边重新缠伤口,脸上血色褪去,恢复成苍白。 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他抬起头:“她没事?” 小灵鸟落在他膝盖上,叽叽叽了几声。 它说,曲琉裳没事,是灵溪为旌云敛尸耽误了时间。曲琉裳大约明日就会回来了。 慕从嘉静静听完,平静眼眸中浮现出一分冷嘲。 当初躲在行云宗不肯下山,如今旌云死了,她这般情真意切又有何意义,又是做给谁看。 当真虚伪,当真廉价的情意。 那只狼妖也是蠢货,没有杀了她,没有狠狠报复她,反而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 愚不可及。 他低下头,轻抚了一下小灵鸟的翅膀,低声道:“去吧。” 小灵鸟蹭了蹭他的膝盖,又顺着窗户缝飞了出去。 室内恢复安静,慕从嘉偏头,视线落在枕边。 不过是少女随手从裙子上撕下的布条,他有些说不清为何留下了它。 烛火摇曳,他拿起布条,用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 只要她没事就好。 17、计划 离俞县还有百步之遥时,曲琉裳停下了脚步。 识海中立刻响起系统的声音:“宿主,怎么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紧张,曲琉裳心里沉了沉。 系统果然有些奇怪。 以往系统每一次开口,都与任务有着直接的强联系,但这一次,仅仅是催促她早日回去,它积极得有些过分了。 系统是不是对她隐瞒了什么事情? 曲琉裳静了静,不动声色问:“黛城的剧情结束了吗?” 系统愣了一下,不疑有他,回答道:“结束了。” 不,不对。 出发前系统曾说,或许这次任务之后她就能回家。而按照他们的计划,若想回家,就需要有同门受伤。 倘若同行的师姐实力强大,不会受伤,系统为什么要对她说“或许”? 是不是说明在这本书的剧情中,师姐是会受伤的?系统说的“或许”,其实是不确定慕从嘉杀她的计划能否成功? 说来系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完整的剧情,仅仅用只言片语概括给她。 它在她停下脚步时十分紧张,无比积极催她离开,大约也是认为以她的性格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回去救人,所以…… 师姐有危险。 曲琉裳闭了闭眼,猛地转身往回跑。 “啊啊啊啊啊宿主你怎么回去了!” 系统的疯狂大叫让曲琉裳更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师姐亲眼目睹旌云的死后,可以伤心到昏厥,如今独自面对他的碑,又是浓浓黑夜,一时精神恍惚分了神也是极有可能的。 无论这个猜测是不是她多想,师姐会不会真的出事,她都一定要回去看看! 识海中的系统仍在啊啊大叫,曲琉裳随口回道:“有件事忘了问师姐,我回去问问她。” 看着月色下狂奔的少女,系统如鲠在喉。 它就说曲琉裳的性格很麻烦! * 月光透过枝叶落入林中。 灵溪侧身靠在石碑上,闭着眼睛,不知是入了梦还是在想事情。 身后一条赤蛇压低了蛇身,极缓极缓地向她逼近。 修为高强的修士极少会露出这样不设防的一面,它距离人形只差一步,若有机会吃掉她的心脏,定能增强实力,原地化出人身! 它咽了咽口水,忍住兴奋,贴紧了地面的落叶,一点点向前。 这等修士警惕性极强,稍有异常便会惊动她们,它需得耐心再耐心。 女修的身影愈来愈近,赤蛇张大了嘴,咬向她的脚腕—— “师姐!” 寂寂林间响起一道少女的声音,赤蛇的尖牙才没入皮肤,便被女修狠狠甩开。蛇身飞在半空时,一股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了它。 是灵火! 烫烫烫烫烫! 它疼得疯狂扭动,还未落地,白衣女修已取出剑,对着它劈出一道剑气。 可……恶…… 剑光掠过,赤蛇被斩成几段摔落在地,灵火熄灭,烤焦的蛇身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微冷月光下,青衣罗裙的少女瞳色清亮,指尖还有几缕没有熄灭的火光。她松了一口气,飞快来到灵溪面前:“师姐,你怎么样?” 灵溪放下剑,掀开一点裙摆,皱眉看向自己的伤口。白皙的左脚腕上被咬出两个牙印,牙印周围已染上一层淡淡的黑。 “有一点蛇毒,但不致命。”她双指并拢,快速封住几处穴位和经脉,顿了顿道,“只是,蛇毒一直残留在体内的话,身体会逐渐疲惫,陷入昏睡。我并不擅长用灵力治疗,只能延缓,需得回宗门找专精此道的师弟逼出蛇毒。” 言下之意,便是要尽快回宗门了。 曲琉裳点头,上前扶起灵溪:“我听师姐的。” 灵溪捡起剑,侧眸看向旌云的墓,默了默,咬牙道:“走罢。” 目睹全程的系统对赤蛇一阵嫌弃。 本以为是什么厉害的蛇毒,结果就这?就这? 这种轻伤,它很怀疑他们的计划能达成什么效果。 只是……原本的剧情中灵溪被蛇咬了一口,并无大碍,如今亦是,会不会说明,书里的某些走向是无法逆转的? 会不会说明,慕从嘉不可能杀掉曲琉裳,它的任务也根本不可能完成? 系统看着曲琉裳,难得有些沉默。 无论如何,它总是要试一试的,万一成功了呢。 * 虽用灵力封住了经脉与几处穴位,但蛇毒仍在体内有所作用。 灵溪顾及着曲琉裳一人不便,用传音铃告知了同门师弟他们已在返回的路上,好让他们在山下附近帮忙接应。 收好传音铃,灵溪眼中已浮起一层淡淡的疲惫。 她想起什么,看向曲琉裳轻轻问道:“师妹,你为何又回来了?” 曲琉裳亦看向灵溪:“师姐心神不宁,我有些担心,还是决定回来陪着师姐。” 灵溪微怔,随即自嘲一笑:“原本想反驳大师姐不会如此没用,可回神一想,即便不至于丢了性命,被那种小妖咬了一口也是事实,实在丢脸。” “我能理解师姐……” “是我让师妹担心了,抱歉。日后……我会将他放在心底,不会再耽误宗门的任务。” 曲琉裳看着灵溪,忽觉有些唏嘘。 倘若师姐与旌云不曾分开,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只是不知那个结果比之现在,是更惨烈,还是更幸福。 她不由问:“师姐,若是之后有妖同旌云一样愿意克制自己的本性,你还会放过他吗?” 这次灵溪没有立刻回答,她浅浅一笑,反问道:“那师妹你呢?” “我会。”曲琉裳点头,回答得很快,“若他能努力克制,我自然也愿意给他机会。” 灵溪看着曲琉裳,眸色逐渐变得复杂,多出几分担忧。 师尊曾在曲琉裳初入宗门时,用传音铃对她交代说,曲琉裳是芜阳宗曲恪之女,往事皆已忘却,还望她与众弟子善待曲琉裳。 仙山派皆知,不久前芜阳宗遇妖兽侵袭围攻,宗门覆灭,掌门人曲恪殉道,战至最后一刻。曲琉裳身为曲恪之女,如今不介意或许是因不记得往事,可她若有朝一日想起来,还会做出如此回答吗? 两人趁夜赶路,天色透出朦胧光亮时,灵溪腿一软,就要跌坐在地上,被曲琉裳一把扶住。 见师姐闭了闭眼,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曲琉裳索性带着她坐下来。 灵溪借力靠在树干上,睁开眼望了一下远处,低声道:“不远了。” 赶了大半夜路,远处行云宗的山峰已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她转头看向曲琉裳,声音低低道:“师妹,我有些累了,想休息片刻,不如师妹用我的传音铃告知师弟,我们在此处等他,师妹辛苦一夜,如此也能稍作休息。” 师姐的确是累了,一句话没说几个字就忍不住闭上眼睛,随即再强打精神努力睁开。曲琉裳知晓她因旌云一事身心俱疲,不由双手握住灵溪的手,心疼道:“嗯,师姐,你安心睡吧。” 灵溪淡淡笑了下,不再克制疲倦之意,终于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两人身处山间野路,周围并无路人经过,四下幽静。 系统冒头提醒道:“宿主,正好师姐受了伤,陷入昏迷,我们是不是可以试试那个计划了?” 曲琉裳沉默一瞬,不答反问:“系统,你知道师姐会受伤是吗?” 系统一哽。 它不知道曲琉裳是如何发现的,只觉与她的交流实在是费神费心力,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她的质疑。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却仍旧不怎么信任它。 既然她已发现,再狡辩或许会彻底失去她的信任,系统索性承认:“是,我知道。但这一切都是为了宿主能完成任务,能早日回家。” 系统做好了曲琉裳继续质问它的准备,却见少女只是沉默。 良久,她轻轻道:“系统,你的确冷漠。” 枝头的花苞开了大半,风将野花的淡淡清香吹开。 系统没有接话,心中不屑。 那不然呢? 这只是一本书,书里的人是死是活与它有什么关系,它有必要在意这些人的死活吗? 完成任务才是它唯一的使命。 曲琉裳又道:“系统,我想再看看我的家。你能让我看一次,应该也能让我看第二次。” 她原本对于系统理直气壮的冷漠有些生气,后又觉得多说无益,只会徒增不快。 终归她和系统所轻视重视的东西不一样,她无法说服系统,正如系统无法说服她一般。 比起与系统做无聊的争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决定要做。 系统没有多说,很快在识海中让她再次看到了那个世界。 仍旧是几张零散的画面,但与上次所呈内容不同。 这次的画面中有几张是房间内。通过一些相似的物件,曲琉裳勉强分出其中有内室,有外室。内室外室中除了一些明显的床柜桌椅,还有更多她倍感陌生的奇形异物。 最后一张画面是展开的书页。书页仍被模糊了大半,只有中间几行字清晰可辨。那上面写到灵溪与旌云的结局,与不久前灵溪对她所述的内容相差无几。 画面消失,系统说:“宿主,我能力有限,只能短暂让你看到几个画面。宿主看完是不是更有回家的动力了?” 它的语气再次变得积极起来。 曲琉裳微微皱眉。 较之上回,这次她看得更加仔细,甚至注意到了画面中的窗外景,却依旧找不出任何破绽。窗外的景象虽与第一次看到的不完全一致,细节却处处有呼应。 那是一个非常完整的世界,绝不是几日时间就能捏造出来的。 更何况,灵溪与旌云的故事并无旁观者,却神奇地被记录了下来,除了系统所说的这是一本书,她想不到其他任何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沉默片刻,曲琉裳深吸一口气,取出灵溪的传音铃,轻轻道:“我知道了,我们来试试那个计划吧。” 她所设想的具体实施步骤并不难。 传音铃之间有相互感应,一方手中的传音铃碎裂,另一方的传音铃一定会收到感应。 她摔碎灵溪的传音铃,另一头拿着传音铃的同门便会察觉异常,通过传音铃碎裂的位置找到师姐。 而她只要在同门到来之时,留下有指向性的特征,再回到宗门,等待他的指认就足矣。 一个是毫发无损的新入门弟子,一个是受伤昏迷的大师姐,一众弟子听到指认,难免会群情激愤,失了理智,认为她是混入行云宗的奸细,别有所图。 他们不敢轻易打扰师尊,一定会先闹到身为大师兄的慕从嘉那里。 师姐身上的蛇毒需要一定时间逼出,在师姐醒来之前,无人会知晓真相。那段时间便是她完成任务的机会。 届时,慕从嘉面对她…… 尽管她对系统所展示的世界感到一片陌生,可她想,大约没有人是不想回家的。 她现在觉得陌生,约莫是因为没有那里的生活记忆,或许等她回到家,想起一切就好了。 系统曾说这个世界若不按剧情走下去,会发生一些不可预估的事情,或可导致世界崩塌。 这里终归不够稳定。 既然她并非书中人,那么,走完剧情回家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系统听完曲琉裳的具体实施步骤,表示无异议,可以一试,它说:“摔吧。” 曲琉裳握紧了手中的传音铃,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将传音铃摔出手心,同时,将身下的裙摆扯下一片。 俞县县令为她们准备的衣裳样式朴素,不够显眼,但破损的裙摆足够显眼,足够有指向性。 丢出去的铃铛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上山石,应声而碎。 18、顺利 祁旸穿过山下的小镇,走过几个村,在村外停了下来。 朝阳初升,天际透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他望向远处,有些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传音铃。 这只传音铃还是之前任务中灵溪师姐为了方便联系交给他的。之后师姐忙碌起来,一直没有找他收回。 昨夜他将要入睡,传音铃却发起光来。 祁旸心中一紧,翻身下床,匆匆将传音铃从桌上拿起,手指轻点了一下铃铛:“师姐?” 铃铛中很快传来灵溪的声音。她语气中隐有疲惫之意,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只是随意联系了一人,唤过一声师弟后,低声说起接应的事。 只是一件小事,难怪师姐会找上他这样的低阶弟子。但想到能帮上师姐的忙,他心中还是不由生出浅浅的欢喜。 师姐那样风姿出众的人,他从来都只敢仰望,不敢奢望,不敢靠近。 他在天不亮时就下了山,如今等了半晌,依旧不见灵溪与曲琉裳的身影。 以她们去时的脚程,本该早就到了的。 祁旸低头看向传音铃,思考着要不要主动联系师姐。 犹豫之间,传音铃在他的掌心震了震,表面平白多出几道浅浅的裂纹。 这是……师姐的传音铃碎了! 除非传音铃的主人遇到意外,否则传音铃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碎掉。莫非是师姐遇到了危险? 祁旸心中慌乱,心跳渐渐加快,重新握紧了传音铃,向着传音铃所指引的方向飞奔而去。 向前一路跃过几座矮山,来到传音铃碎裂之处,他很快在不远处的树下找到了灵溪。 师姐闭着眼靠坐在一棵树下,肩头是掉落的几片绿叶,身侧空无一人。 他顾不得想太多,冲上前在灵溪身旁蹲下,颤声道:“师姐?” 师姐毫无反应。 日光在她眼睫渡上了一层浅金色,几缕清风吹得她发丝微动,眼前之人面色安和得仿佛只是入梦小憩,没有半分遇到危险的凝重。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摔碎了师姐的传音铃?师姐为何会陷入昏迷?与师姐同行的琉裳姐姐呢? 疑问刚刚冒出,身后枝桠蓦地发出窸窣轻响。 “谁!” 祁旸猛地回头,却迟了一步,只看到一道飘然远去的身影,扬起的裙摆边缘参差不齐。 他怔了一怔,生出疑惑,破损的裙摆? 再回神时,身影已在视线中消失。枝桠仍在轻轻颤动着,向他证明着方才所见并非幻象。 祁旸直觉那道身影与师姐陷入昏迷有关,下意识起身去追,却想起什么,缓缓蹲回去,重新看向师姐。 他的修为不足以探查伤势,亦不敢冒犯师姐直接查看,如今不知师姐受伤轻重,比起去追不知所踪的人,还是尽快带师姐回宗门更重要。 “师姐,请恕师弟冒犯……” 祁旸低低说道,擦了擦手心因紧张冒出的汗,转过身,将师姐背在身上。 灵溪的长发随着一番动作垂落至他身前,发丝轻轻拂过他脖颈,他不由耳根发烫,身体僵硬了一瞬。 他从未妄想过有一日会与自己的白月光师姐如此亲近。 但眼下情况不妙,不容他多想,祁旸咬了咬牙,一步步向行云宗的方向走去。 * 行云宗的山脚下,书仪正在独自练剑。 灵剑划出错杂的剑气,其中一道偏了方向,击向了她的手腕。 “啊!” 长剑脱落,手腕鲜血横流,书仪痛得叫出声,眼眶立刻红了。 她还是不会。 她没有基础,灵力与剑术皆是一窍不通。 莫说对敌,她连自己的剑气都躲不开。 身体里充盈的灵力于她而言更像是负担,比起初阶弟子,她划出的剑气要痛得多。 书仪伸出双手,看着十指上数道深深浅浅的血痕,泪水终于止不住地落下。 下一刻,身后有人道:“师姐?” 书仪慌张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看去,细碎日光下,曲琉裳正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她。 曲琉裳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宗门,看她模样毫发无损,定然顺利完成了任务。再反观自己,满手伤痕,狼狈不堪,与她相比,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书仪觉得有些难堪,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曲琉裳先她一步开口:“师姐,你受伤了,疼吗?” 书仪很想忍住眼泪,可是听闻这一句话,泪更凶地涌出。 疼,很疼。 她自小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曲琉裳走近她,取出巾帕覆上她的右手腕,轻声道:“我先帮师姐止血吧,师姐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少女低眸替她包扎的模样,专注而温柔。 巾帕碰到伤口,书仪疼得缩了下手,曲琉裳见状,不动声色将动作放得更轻。 书仪眼睫颤了颤,想到那些冷嘲的声音,忍不住问:“我被自己的剑气伤成这样……你不会觉得我没用吗?” 包扎的动作微微一顿,曲琉裳回答:“不会。旁人若是与师姐有一样的遭遇,未必会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师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日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书仪怔怔看着曲琉裳,心中生出一丝微妙复杂的情绪。 曲琉裳绑好巾帕,松了手,视线在她十指上的血痕停留了一瞬,方才抬眸看她:“师姐是有些急于求成才会如此,不如之后慢下来,一样一样练,或许效果会好些。” 书仪垂下头,有些窘迫地开口:“我不会。” 曲琉裳微愣,随即道:“若师姐不介意,我可以帮帮师姐。” “当真?你真的愿意帮我?”书仪有些惊喜地抬头。 “当真……”曲琉裳忍不住笑了下,左右看了一眼,从地上拾起一截断裂的树枝,在手中掂了掂,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后举着树枝退后几步,挥舞起来。 少女身姿轻盈,比人间最善舞的舞姬还要动作优美,却又带着一股舞姬没有的飒气与利落,可谓刚柔并济。 一截树枝在她手中比利剑还要让人望而生畏,温柔风势也被树枝带得凌厉起来,似乎下一刻就会有磅礴剑气袭来。 书仪不由看得呆住。 曲琉裳挥舞几招便停下来,看向她道:“行云宗主剑,师姐想恢复从前,可以先试着不用灵剑,不用灵力,从最简单的握剑和剑招练起。只是我并不擅长用剑,仅会几招简单的防身,能帮到师姐的地方大概不多。” “没关系,我先试试!”书仪连忙点头,从曲琉裳手中接过树枝。 片刻后,树枝以熟悉的角度从书仪手中飞出,接着被曲琉裳偏头躲过。 书仪站在原地,双手无处安放,她抿了抿唇,无措道:“我还是不会……” 学剑一事向来漫长枯燥,又岂会是这短短几个动作内能领悟的?她的笨拙在一众会使剑的修士中定然让人难以理解,从而失去耐心。与她练剑的同门个个如此,背后似有若无的冷嘲声,她已不知听过多少。 书仪做好了曲琉裳放弃帮她的准备,却见曲琉裳捡起树枝,再次递向她:“没关系,练剑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师姐再试试。” 少女温柔的声音,认真而不轻视的神色,再一次让她红了眼眶。 书仪忍住泪,接过树枝,轻轻点头道:“嗯。” 如此又捡回两次树枝后,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琉裳姐姐,好在你没事,师姐她……” 人声断了一下,又被震惊接上:“是你!” 说话之人正是祁旸。 曲琉裳知晓他通过破损的裙摆认出了她,慢慢转过身,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旁的书仪停下动作,亦看向祁旸,不明所以道:“什么?” 祁旸背着灵溪,没有看书仪,只死死盯着曲琉裳,神情中仍有一些不敢相信:“琉裳姐姐,你为何不与师姐一起回来?是师姐让你先回来找人的吗?” 曲琉裳依旧沉默,半分解释的意思也没有。 书仪看向他背上的灵溪,忍不住问:“师姐怎么了?” “师姐受了伤,倒在一棵树下昏迷不醒,身上的传音铃也被人摔碎了。我赶到之时,只看到一道远去的身影。”他顿了顿,视线下移至曲琉裳的裙摆处,“而琉裳姐姐裙摆上的破损,就与那道身影上的一模一样。” 书仪低头看去,果然看到曲琉裳裙摆最外层被扯下了一块。她抬头又看一眼灵溪,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瞬间白了,嘴唇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伸手拽住曲琉裳的袖口,低声问道:“不是你,对不对?” 曲琉裳转头看了一眼书仪,垂下眼眸,沉默着将袖口从她手中抽出。 书仪脸色更白一分。 一直没有等到曲琉裳的回答与解释,祁旸眼中也渐渐有了失望:“师姐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一直不回答?” 行云宗不时有弟子下山,弟子们听到这边的动静,看到祁旸背上的大师姐,忍不住上前询问:“灵溪师姐这是怎么了?” 祁旸咬牙,道:“师姐受了伤,我不知伤势轻重,你们快带她上山治伤。” 弟子们听闻大师姐受伤,顿时也慌了神,连忙换人将师姐背起,由几人扶着匆忙离开。 最后面一人回头看了一眼,见祁旸仍然立在原地,不由停下脚步,返回问他:“你不跟着去看看师姐吗?” 祁旸看他一眼,沉声道:“我是通过碎掉的传音铃找到师姐的。” 碎掉的传音铃意味着什么,那名弟子自然明白。他怔了怔:“师姐是被人陷害受伤的?” 祁旸没有回答,重新看向曲琉裳:“曲琉裳,师姐是被人陷害的吗?师姐之事,与你有关吗?” 那弟子闻言,立刻狐疑地顺着祁旸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怎么回事?” 两人目光不善,书仪亦看向曲琉裳,焦急道:“琉裳,你快解释呀。” 曲琉裳面色平静,摇摇头:“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这句话落在不知事实的人耳中,几乎便是默认了。 书仪不可置信地低声喃喃道:“难道真是你做的?怎么可能……” 另一边的祁旸反应更大。 “真的是你?”他心思单纯,认定了真相便不再多想,愤怒指责道,“曲琉裳,你为何要害师姐?师姐哪里对你不好,哪点对不起你?还是说,你从一开始的入门便是别有用心,你想毁掉行云宗?” 陆陆续续有更多的弟子过来围观,有人疑惑道:“说来她面相陌生,我没见过,可是最近才入门的新弟子?师尊收徒向来严格,也不知是如何收下她的。” “无论如何,她无话可说就是辩解不出,她就是自己默认了!”祁旸对着曲琉裳怒道,“你还敢回来,是以为没人看见你逃开吗?可偏偏我瞧见了!有慕师兄和师尊在,你逃不出行云宗的!你敢不敢与我们去见慕师兄?” “祁旸说的有道理,无论她是不是,先带她去见慕师兄,让慕师兄处理吧。”有人附和道。 面对众人的怀疑与指责,少女始终面不改色,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她没有多说,点点头,道了一声“好”。 祁旸一愣,委实没有想到曲琉裳竟毫不反抗,反应过来冷冷道:“好生嚣张,你以为慕师兄拿你没办法?你既说敢,便来跟上啊。” 有祁旸的引头,一众弟子终于浩浩荡荡向山上而去。 书仪望着曲琉裳的背影,咬咬牙亦跟了上去。 系统旁观这一切,也不免觉得计划顺利过头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 接下来,就看慕从嘉会如何看曲琉裳,就看慕从嘉会如何做了。 19、相见 往日这个时辰,慕从嘉都会在书阁处理事务,翻阅信件。 书阁远离弟子们上下山时的必经之路,约莫是为了不被来往声打扰。 已是三月末,屋外一棵树上的梨花开得正好,洁白如雪,清幽雅致。 送信的弟子走出书阁,从外关上门,一转身,看见乌泱而来的一拨人,诧异道:“你们这是……” 许是知晓慕师兄在书阁内忙碌,众人不敢大声喧嚷,连脚步也放得极轻,还是祁旸上前几步,回了他的话:“不知慕师兄可在书阁内?” 这幅模样毕恭毕敬,生怕打扰屋内之人,曲琉裳不禁感慨慕从嘉果然是极受崇敬的。 台阶上的弟子还未接话,屋内先传来淡淡人声:“什么事?”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任何情绪。 送信的弟子看向下方,眼神示意祁旸接话,所以这么多人找慕师兄,是有什么事? 祁旸看向书阁的正门,声音提高了一些:“慕师兄,灵溪师姐在归途中被同门陷害,导致受伤昏迷,如今残害同门之人已带到,还请师兄处理!” 跟来书阁的弟子中不乏不明前因后果之人,现下听闻,纷纷露出与送信弟子一样的惊异神情。 竟有人敢伤害灵溪师姐? 祁旸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山下听过全程的几人已默契地向她远处退开。不知情的人见状也明白过来,跟着从她身边退开。 不多时,曲琉裳周围空出几圈,身侧再无旁人。 书仪站在后方,攥紧了垂下的袖口,紧张看着那道身影。 一朵梨花自枝头悄然飘落,木门发出轻响,终于被人从里打开。 慕从嘉走了出来。 只是他第一眼看的人,却并非众人以为的祁旸,而是曲琉裳。 人群中,他一眼看到那个少女。 钗环未乱,发髻未散,气色如常,她看起来安然无恙。 总算没有枉费他为她受的伤。 曲琉裳同众人一样看向自屋内而出的人,不期然与他四目相对。 慕从嘉仍旧是一身蓝衣,其上用银线做了点缀,气质高华,淡雅如竹露清风。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让人不忍亵渎,不敢放肆。 屋檐在他额际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致使他眼中的情绪也有些模糊不清。他定定看着曲琉裳,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都未出声。 书阁外一片寂静,围观的众人看着一上一下两道身影,渐渐觉得奇怪。 曲琉裳也忍不住眨了下眼睛,露出疑惑的目光。 慕从嘉怎么不说话? 不了解经过的弟子不敢开口,依旧是祁旸主动唤了一声“慕师兄”。 “什么事,再说一遍。”他接了祁旸的话,视线仍在曲琉裳身上,没有移开。 祁旸依言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最后低头郑重道:“残害同门在行云宗乃是重罪,还请师兄一定不要放过她。” 慕从嘉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系统都看得着急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静了片刻,慕从嘉偏头对着一旁送信的弟子道:“你先去忙。” 送信的弟子一愣,满脸不能再继续围观的遗憾,最后磨磨蹭蹭,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待他离开,慕从嘉的视线终于移到祁旸脸上:“你可有证据?” “证据?慕师兄,是我亲眼看到的!我赶到之时,师姐的传音铃碎了,曲琉裳落荒而逃!她定是下手不成,又不想被同门发现才逃的!” “只看到她离开?” “是……”祁旸一哽,继续道,“可她若不是做贼心虚,又为何要逃?倘若无人及时赶到,谁知她会对师姐做出什么!” 慕从嘉蹙眉,眉间微有不悦,又很快隐去。他不再看祁旸,复又看向曲琉裳,淡淡道:“过来。” 曲琉裳立刻依言上前,停在台阶处。 她想他终于打算做些什么了,可走到他眼前才发现那双眼里并无恼怒,也无她以为会有的失望。 他的瞳色清清冷冷,毫无波动地纵观一切。 就像……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精致美丽,不似凡物。 “你可有话要说?”慕从嘉问她。 曲琉裳回神,低下头去:“慕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看不到慕从嘉的表情,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曲琉裳用余光向身后看去,弟子们不敢出声谈论,只左右交换着眼色。 她收回目光,数起地上落花的花瓣,不知过了几瞬,慕从嘉平静声音响起:“不是她。”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息,曲琉裳愣在原地,连系统也不敢相信地出声:“他说什么?” 少女缓缓抬头,再次与慕从嘉对视。 他竟然还在看她,他竟然一直在看她。 这次身后先有反应的不再是祁旸,而是另一名弟子,他谨慎开口,语气仍很恭敬:“慕师兄何以这样说?可是知道了些什么?” 曲琉裳盯着慕从嘉面无表情的脸,心中一百个不解。 她自然想过计划失败的可能性。 之所以没有正面承认,一则不能太显刻意,二则是给自己留以后的退路。毕竟这个计划漏洞颇多,她赌的就是弟子们的怀疑与冲动,赌的就是他们群情激愤,施压给慕从嘉。 她想过即使计划失败,也能从此在慕从嘉心中积累起心怀不轨的印象,印象积累得越多,便越难打破。 可她唯独没想过慕从嘉会半分不受影响,直接在众人面前选择相信她,不容置疑地说出那一句“不是她”。 为什么? 慕从嘉移开视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祁旸面前,淡淡问道:“你既说灵溪受伤,那她受的什么伤?” 祁旸终于从不可置信中回神,哽了一下才回道:“师姐已被其他师兄师姐带走治伤,我不知具体。” 慕从嘉随手指了一人:“你去守在灵溪身边,待她醒来问明经过,再将她所言一字不落告诉今日在场之人。” 那弟子低头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曲琉裳究竟有没有伤害过灵溪,灵溪醒来后便有答案。如此,你可还有异议?”慕从嘉看向祁旸。 祁旸神色复杂看了一眼被指走的弟子,而后低下头道:“没有异议。” 慕从嘉收回目光,转了身,身后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慕师兄,那她怎么办?” “她”自然指的是曲琉裳。 曲琉裳不知何时也转了身,正呆呆看着他,眼神中是几分不解和茫然。 她一向冷静,难得露出这样可爱的表情。 少女长睫轻轻眨了下,衬得她如同画里走出的绝色,生动无比。 慕从嘉慢吞吞看了她几眼,才回了那弟子的话:“她?我说了不是她,那依你所见,你想如何处理?” 那弟子只是下意识一问,并无一定要把曲琉裳怎么样的意思,但慕师兄既然问他,便不能不答。 他硬着头皮,忐忑答道:“灵溪师姐尚在昏迷,真相还不明朗。倘若她真是心怀不轨之人,如此轻易放了她岂非大意。再不济……再不济也要将她关押起来,待师姐醒了再做决定。” 众人听了觉得有理,又有人附和:“慕师兄,师弟说的有理。曲琉裳一字不辩解,多少是有可疑之处的,即便不处置她,也还是先将她关押起来为好。” 慕从嘉看着曲琉裳。 她眼中茫然已褪去,恢复了平静从容的模样,依旧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 沉默片刻,他道:“既如此,我会亲自看着她,直到灵溪醒来。你们散了吧。” 他眼神示意曲琉裳:“你随我进去。” 慕师兄发了话,众弟子只得妥协散去。 人群最后的书仪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方才慕师兄那一句“不是她”的确让她感到震惊,她下意识想难道慕从嘉已经对曲琉裳…… 不,他们只见过几面,不可能的。 之后曲琉裳安然无恙,她的心渐渐放下,却开始不停回想那句话。 她无法不在意慕从嘉对曲琉裳的信任。 所有人都已离开,眼见慕从嘉也要带着曲琉裳进入房间,书仪终于鼓足勇气上前几步:“慕师兄。” 慕从嘉顿住脚步,曲琉裳回头看她。 “慕师兄说不是琉裳,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有其他考量?”她问。 曲琉裳同样有此疑问,闻言又看向了慕从嘉。 “与你无关。”他仍旧只回以她一句冷冰冰的话,推开了门,走进书阁。 书仪停下脚步,脸色微僵。 他那般不问缘由地信任曲琉裳,却对她半分情面也不留,尤其还当着曲琉裳的面…… 着实让她感到难堪。 曲琉裳没有立刻跟着慕从嘉进屋,她转过身,眼神露出安慰之意,弯了弯唇,轻轻一笑,才快步进了屋。 书仪垂下头,想着方才慕从嘉与曲琉裳站在一起的画面,心绪微乱。 两人气质容貌皆是出众,一眼望去处处般配,如同天作之合。 谁也无法介入的天作之合。 * 曲琉裳进入书阁时,慕从嘉已在一张书桌前翻阅起书信。 她轻轻关上门,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安静站着。 系统缓过神来,声音有些扭曲:“……怎么会这样?” 曲琉裳也想不通,轻声问系统:“你说我试着问问他,他会告诉我吗?” “你可以试试……” 与系统没说几句,书桌上的翻页声蓦然停下。 慕从嘉抬起头,视线在她身上扫过,淡淡开口:“坐。” 书阁内并不算宽阔,只有书桌对面有另一张椅子,慕从嘉的意思是要她坐在他对面? 曲琉裳愣了愣,随即回道:“慕师兄,不必了。” 他仍是看着她,没有作罢的意思,不容抗拒地又重复了一遍:“坐。” 曲琉裳眨了下眼睛,忽地问道:“慕师兄就丝毫不担心我是心怀不轨之人吗?” “你不是。” “慕师兄这么相信我?” 书阁内静了静。 书桌临窗而置,此刻窗正半开着,风从窗外掠过纸张,发出细微的声响。 慕从嘉手中的信微不可察出现了一道皱痕,半晌后他道:“你救过小川。” 是这样吗? 因为她救过小川,所以不相信她会伤害灵溪? 曲琉裳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感觉,行云宗的大师兄有这么单纯吗?仅仅是因为这个理由就相信她的话,也太简单了些。 系统没有她想得那么仔细,闻言只觉一阵悔恨。 果然就不该让曲琉裳救小川的! 它就说,哪有关心人到那种地步的恶毒女配!这样下去还怎么让慕从嘉厌恶她! 系统还在心里骂咧咧,曲琉裳已问出声:“只因为这个?” “拜师那日,师尊在你离开后交代说,要多照顾你。” 这个理由倒是曲琉裳没想到的。 令苍不仅轻而易举收她入宗门,还私下嘱托慕从嘉多照顾她,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关于芜阳宗的身份吗? 她悄悄问系统:“你知道掌门会嘱托慕从嘉多照顾我吗?” 茫然的系统:“不知道啊?” 不知道,它不知道啊!它根本没导入这种细节的设定啊! 令苍怎么会额外让慕从嘉照顾曲琉裳?如此下去让他杀了曲琉裳岂不是难上加难? 难道这本书的某些剧情真的是无法逆转的? 不,它不信。 曲琉裳半晌没说话,慕从嘉又道:“问完了吗?” “啊?”她回过神来,“问完了。” “那就坐吧。” 见她仍犹犹豫豫没有动,他终于忍不住蹙眉:“灵溪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你真想一直站着?” 20、补偿 这是曲琉裳第一次看到慕从嘉面庞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尽管只是皱眉,却看得她愣了愣。 意识到他或许是有些不耐烦了,她只得上前拉开椅子坐下。 书桌放置的位置极好,春日阳光投进书阁,落在身上暖融融的。曲琉裳面对慕从嘉而坐,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才不显尴尬。 她微微垂眸,盯着桌面,无聊得用余光悄悄打量起周围。 窗边是书桌,桌面极宽,堆放的信件与笔墨只占一半。书阁更深处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架。 靠近门窗的屋角放了几盆翠竹做点缀。 打量完一圈,余光最后落在慕从嘉身上。 他在看信。 只是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久久不见他翻页。 视线又悄悄上移一些,她看到他低垂着眼睫,看信看得专注。浅金色阳光在他面庞晕出温柔的光影,一时清冷感褪去几分,恍若竹枝沉雪层层化开,美得令人心悸。 他的唇是薄唇,此时微微抿起,更显唇线优美流畅。 曲琉裳看着看着忽觉眼熟,脑海中蓦地跳出另一个名字。 长离。 慕师兄的唇似乎和长离的有些像。 她忍不住又看了几眼他的下颔,微尖,偏瘦,同样和长离的有些像。 怎么会这么像? 是巧合吗? 视线再次上移几分,看到慕从嘉的眼睛后,曲琉裳渐渐冷静下来,暗道自己着实是想太多了,慕师兄怎么可能是长离,小川可是在慕师兄房中安然度过了一整夜的。 或许是因为长离在黛城带着伤离开,至今杳无音信,让她有些担忧,以至于生出了几分幻觉。 慕从嘉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可长离的情绪却那么激烈,他的眼神冰冷多疑,狠戾无情,没有丝毫善意。 再者说,慕从嘉是系统口中的男主,是行云宗人人称道赞颂的大师兄,怎么可能和仇视行云宗、漠视人命的长离是同一个人? 她初见长离,他令妖兽去杀小川,最后举起了刀,逼她做选择;再见长离,他抱住她,用后背为她挡了一箭。 慕从嘉怎么可能做这些?除非他疯了。 只是,她见过长离笑,饶是那双眼里殊无笑意,毫无温度,扬唇的弧度却很好看。 慕师兄的唇同长离的唇如此相像,若能笑一笑,应该也是极为好看的。 窗外一声鸟鸣吸引了曲琉裳的注意,她转头望向窗外。 一树梨花迎风而动,似漫天飞雪,少女支起下巴,看得入神,并不知对面之人自她坐下后,再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她来到他面前,拉开椅子轻轻坐下,他鼻尖如同生出幻觉一般,又闻到了那缕极淡的栀子清香。可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宽桌,这种距离怎么可能闻得到。 慕从嘉捏着信出神了一瞬,察觉到少女的目光悄悄落在他身上。她在暗暗打量他,还自以为他没有发现。 若是旁人这般打量他,他必定觉得厌烦。 但很奇怪,他并不厌恶曲琉裳打量他的目光,甚至身体有一瞬的绷直与僵硬。 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 信纸上的字看久了有些扭曲变形,他凝神想辨认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静不下心。 曲琉裳还在看他。 她为何一直看他? 他忽而紧张得抿紧了唇。 好似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再也无法平静,心绪皆被她的一举一动牵引着。 但很快,少女眼神中出现一点疑惑,随即放空了几分,似乎是看着他的脸,思绪飘飞到了别处。 …… …… 他很不好看? 不好看到她看着他还能走神,想起旁的事旁的人? 信上的字变得愈发奇怪,一笔一划都陌生到认不出来,他心绪杂乱,手中的信纸渐渐被捏得变形。 窗外一声鸟鸣,她彻底移开视线,看向了外面。 少了她打量的目光,他手上终于松了几分力,放下信纸,微微抬眸,看向曲琉裳。 少女发间只插了一根簪子,如瀑青丝自然垂落至身侧,发丝看起来细软轻盈,果然是在曲恪爱护下长大的千金。 她半边侧脸温柔,约莫是觉得窗外之景甚美,愉悦地弯起了唇。 这副模样,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被指认残害同门。 慕从嘉眸色沉了沉,视线向下掠去。 较之前离开宗门时,她换了一身衣裳。 一身纯白,没有花纹,没有披帛,连样式也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如此普通,实在衬不起她的姿容。 再往下便看不见,被桌面遮挡了视线。 他眸光滞了滞,想起她裙摆处的破损。 她是不是又撕了裙摆上的布替别人缠伤口? 给谁? 她为旁人缠伤口时也像对他一般……亲密吗? 曲琉裳支下巴的手有些僵,她放下手正欲换个姿势,不经意间与慕从嘉目光相撞。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信纸,沉默地盯着她看,眸中依旧寡淡如死水。 她微微一怔,语气小心道:“慕师兄有事要问我吗?” 只是顺势一问,谁知他竟真的点了下头。 他问:“裙子,怎么破的?” …… 这算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与灵溪师姐之事有半分关系吗? 曲琉裳茫然回道:“路上不慎被树枝划破的,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慕从嘉静了静,低头重新拿起信纸:“无事。” * 确如灵溪师姐所说,蛇毒不致命也不严重。 约莫一个时辰,书阁外就有弟子来回禀说,师姐醒了,如今安然无恙。 慕从嘉静立在书阁门前的台阶上,听完回禀淡淡问道:“灵溪醒来后说了什么?” “师姐说,与曲琉裳无关……是她自己不慎被赤蛇咬伤,还请慕师兄万万不要责罚琉裳师妹,她会自己向师尊请罪。” 身后的曲琉裳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计划还是太仓促了。 慕从嘉果然不会那么轻易对她出手。 “之前围观之人,全部告知了吗?”慕从嘉继续问。 “告知了。” “嗯。”他微一颔首,道,“祁旸在真相未明前,随意诬陷同门,毫不顾忌同门情谊,让他自去领罚。此外,曲琉裳回来后,让他亲自来与曲琉裳道歉。” “回来?”那弟子愣了一下,自知不好多问,垂首道,“是,师兄。” 待回禀的弟子离开,曲琉裳疑惑道:“慕师兄是安排了新的任务给我吗?我要去哪里?何时回来?” “不是。”慕从嘉转过身来,“是我带你下山。” “下山?” “嗯,师弟师妹不明真相,冤枉了你,我替他们补偿你。”他视线淡淡扫过她破损的裙角。 此举完全超乎曲琉裳的意料,她惊愕地张了张嘴:“不……师兄实在不必如此,他们不知真相,怀疑我也实属正常,我不介意他们冤……” “师妹。”慕从嘉走下台阶,连书阁内的书信都搁置下来,打断道,“走罢。” 少女后知后觉发现慕从嘉对于认定的事情,似乎十分坚持。 他想让她坐下,便一次次看着她重复。 现下亦是,他说要带她下山补偿她,也不容她拒绝。 她觉得这个走向有种说不出的奇怪,茫然眨了几下眼睛,无奈跟上了慕从嘉。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行云宗人人都说慕师兄好、为何慕师兄如此得人心了。 只是被众人误会了一下,他们不曾对她说什么重话,更不曾对她怎么样,慕从嘉却执意要带她下山补偿她。如此细致妥帖地照顾后辈,谁能说他不好? 慕从嘉走在前面,他身量高,却似乎为她刻意放慢了步伐,以免她跟不上。 她跟在后面,看着那道宽阔的蓝色背影,不由感慨行云宗有这样的大师兄,的确很让人安心。 曲琉裳在路上问起识海中的系统:“你觉不觉得慕从嘉有些奇怪?” 系统:“……觉得。但又能怎么样。” 他看起来好像正常,又好像不正常,但不正常在哪儿,它也说不上来。 怎么会这样啊! * 慕从嘉带着她来到了山脚下不远的那座小镇。 约莫是上回狼妖并未伤及根本,小镇损毁极轻,不过几日,镇上又恢复了热闹。 春意盎然,街边出摊的人也比那日多出不少。 曲琉裳看到熟悉的街景,怔了怔,再次想起长离。 他们仅有两面之缘,他救了她却不求回报,那他图的是什么? 他说的与行云宗有仇,是什么仇? 还有……他的伤如何了? “师妹。” 慕从嘉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赶紧应了一声:“嗯?” “糖葫芦,吃吗?” 他停下来,站在一个小贩面前问道。 小贩顺着慕从嘉的目光望向她,主动道:“糖葫芦酸甜可口,姑娘家都喜欢买一根逛街吃,姑娘也买一根尝尝吧?” 那一把糖葫芦看起来色泽晶莹,卖相诱人,曲琉裳确实有点想吃,但思及任务,只得尴尬笑了一下,摇摇头。 她是要让慕从嘉厌恶她的,拉远距离都来不及,怎么好收他的东西。 只怕与他走得越近,她越难完成任务。 慕从嘉平静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又看向小贩:“当真好吃?” “当真好吃!公子不妨买一根试试,不好吃我退钱给您!” 慕从嘉不再多说,取出银钱买了一根。 曲琉裳眼睁睁看着慕从嘉从小贩手里接过糖葫芦,递向了她:“尝尝。” 曲琉裳:“……” 她的话他好像一句都听不进去。 她依旧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慕师兄可以自己尝尝。” 握着糖葫芦的手在虚空中停住,慕从嘉垂眸,盯着那根糖葫芦,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小贩见状凑上来劝道:“这位公子也是好心,姑娘尝一尝吧,酸甜口的,保证好吃。” 系统挣扎着出声提醒:“宿主,不要接受男主送的东西,你要少跟他接触……” 曲琉裳抿了抿唇,还要再拒绝,人群中蓦然响起一声意外的“琉裳”,打破了眼下的僵局。 两人双双抬头,闻声望去。 人群中一白衣青年正看向她,朝她弯唇笑了笑。他招了招手,眼里满是惊喜,又唤一声“琉裳”,向她奔来。 这是谁? 她并未见过他,可看他表情,莫非是从前的故人? 曲琉裳尚在疑惑,慕从嘉已侧身将她护在身后,气息微沉,一字一字道:“你是何人?” 白衣青年被如此一拦,愣了愣,停在慕从嘉面前。 青年高冠长发,神清骨秀,气质样貌皆是不俗,绝非一般人。一身白衣远看并无特别,近看才可见其上绣着暗纹,颇有质感。 “我是何人?”白衣青年看向慕从嘉,轻笑着道,“吾名江黎,乃阁下身后曲琉裳的未婚夫婿,敢问阁下又是何人,与琉裳是何关系?” “我的……未婚夫婿?”曲琉裳愣愣重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