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嫣荪(重生)》 1、第 1 章 入夜,镇北王府中一片寂静,府中的下人散去了不少,偌大一个王府,只剩下几人走动,余下的便全是北周宣正帝派来“保护”镇北王妃的禁军。 寒风吹拂着廊间挂着的灯火,摇曳的烛影幽幽然,园中参天的柏树上几只寒鸦掠过,发出“嘎嘎”的叫声。 府中巡逻的禁军心底一颤。 “大晚上的,乌鸦叫成这样。恐怕是没好事儿。” “别说,这王府少了这么多人,陡然间还真有些阴森。” 几人打开了话头,便开始闲聊。 南边齐国的大军势如破竹,如今能救周的也就只有大周皇帝的堂兄——镇北王陆珩了。 北周宣正帝也因此派了禁军在镇北王府,名为保护镇北王妃,实则不过是将人扣住,以期镇北王能早日前来勤王。 “齐国的大军已然将皇城团团围住,今日是第三日了,你说这镇北王究竟会不会来勤王啊?” “王妃到底是镇北王明媒正娶的原配,想来镇北王不会弃王妃于不顾的。” “那你可就不知道了。镇北王当年想娶的可是这王妃的庶姐。若非遵照先帝的遗旨,镇北王可是不想娶如今的王妃。” “镇北王妃好歹也是靖远侯嫡女,又是洛京第一美人,镇北王怎么便看上了一个庶出?”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靖远侯府庶出的四姑娘不仅是镇北王的表妹,还是靖远军中的女将军。不似那嫡出的五姑娘,美则美矣,却是骄纵跋扈、刻薄小性。” “可这靖远侯已携全家叛周归齐了啊!” 河满侧身在一旁听着那些禁军说起流言,只有亲身在王妃身边服侍的人,方才知道,王妃是世上最好的人。可她无法反驳,她也不愿再听,匆匆地穿过抄手游廊,回到主院。 - 温暖的地龙烧着,隔断了屋外彻骨的寒冷,屋内窗边的架子上,素净的双耳瓶中插着几株红梅,在暖黄的烛火下,摇曳生姿。 月亮窗下的美人榻上,精致地铺着厚厚一层兽皮,雪白的狐狸毛被打理得格外柔然。 傅珋嫣倚在榻上,乌黑光滑柔顺的长发垂在她白皙纤弱的脖颈上,漆黑如夜的双眸中总是闪烁着星子般的光芒。 她白嫩如葱的手指翻动着一本蓝皮的书册,纤薄的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 她看似被书中所述的故事所吸引,莹亮的眸中尽是认真。 更漏在一旁,心无旁骛地挑着灯芯。 外间的一切纷扰仿佛都没有影响到这个小院。 河满匆匆走进屋中,脱去外间披着的衣衫,她快步走到傅珋嫣的美人榻边。 “王妃,皇城被围了三日了,王爷还未至……”她望着傅珋嫣有些迷茫的模样,“王爷恐怕,不会来了。” 更漏收了银针,侧目望向眼底满是焦灼的河满,她微微垂下头。 傅珋嫣笑了笑,只安慰道:“河满,不要着急,王爷或许还在整军。他临走前说过,要我等他回来。” 那是成婚三年来,陆珩第一次与她亲近,也是第一次放缓了声调、温声细语地与她说话。她信他,谁都知道镇北王一言九鼎,更何况陆珩当时说得那般坚定。她信他不会背弃许下的诺言。 “王妃!”河满不赞同地唤道,她跪在美人榻边,耐心道,“我与更漏带你出城,届时我们寻一安全的处所等王爷,好不好?” 她不忍心告诉傅珋嫣,而今靖远侯府上下已经归齐。 更漏闻言只默默跪在了河满身旁,心中却清楚,此刻想走已走不了。 傅珋嫣放下书册,弯弯地娥眉轻蹙,她定定看着二人。 “起来吧,这话莫要再说了。如今府中皆是禁军,你们带着我,出不去的。”她说道,“而且,我相信他。” 傅珋嫣浅笑着,轻糯的声音之中却满是坚定。 更漏抬眼看了看傅珋嫣,她笑着,依旧像是明媚的阳光,未施粉黛的脸上没有一丝勉强。 更漏心中清楚,镇北王不会起兵了。 - 围城的第四日,清早曦光方才洒入窗间,傅珋嫣拥着锦衾在榻上沉眠。 ——碰。 插着门闩的雕花木门被暴力地踹开,十多个禁军士兵身负甲胄闯入房中。走动间,盔甲与腰间别着的兵刃碰撞,发出“哐哐”的声响。 这么大的动静将傅珋嫣从梦中吵醒,隔着屏风,她听见河满正与闯入之人吵着。 “放肆!这儿是镇北王府,尔等身为外男,怎敢闯入王妃房中!”河满张开手臂,拦住了想要往里闯的禁军。 “镇北王?镇北王如今就在城外,我等便是来请王妃上城墙,与镇北王见上一面。”禁军领兵之人漫不经心说着,他言辞之间尽是怠慢之意。 河满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傅珋嫣想,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狼狈的样子,单薄的寝衣外只匆匆披着一件素青色的狐裘披风,她甚至来不及穿上罗袜,只趿拉着绣鞋。 更漏俯身为傅珋嫣理了理绣鞋。旁人能给的体面总是不多,她也只能尽其所能,让王妃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 河满狠狠地看着那禁军将领,她恨不得上去与他拼命,只可惜她被制住押在了一旁。 那禁军将领虽压抑着怒火,但好似有所顾忌,只叫了一旁沉默的更漏扶她去城楼。 从禁军堂而皇之闯入主院,傅珋嫣便没有在开口,她静静看着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 原先繁华热闹的皇城,此刻处处透露着肃杀之气,灰白的天上,层层叠叠似雾似霭,白茫茫的,阵阵寒风吹过。 “下雪了。” 有人低语着。 傅珋嫣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披风,天真冷。 宣正帝少见地穿了一身玄黑的甲胄,走动之间,露出明黄色的衣摆。他见到满身狼狈、连发髻都来不及梳的傅珋嫣,下意识皱了皱眉。 “你就那么相信陆珩?”宣正帝望着没有一丝害怕的女子,嘲讽问道。 傅珋嫣侧身转眸,眸中片刻迟疑,她道:“阿珩素来说话算话。” 宣正帝轻嗤:“那他这回恐怕要失信了。” 他说着,看向傅珋嫣的神情中,带上了一丝诡异,还有少得可怜的怜悯。他忽然意识到,如今还在皇城中的傅珋嫣与他一样,都是被抛弃的人。 宣正帝心底闪过一丝嘲讽。 跟在身后的禁军看着走在前面身形单薄的女子,在愤慨平息之后,渐生出了恻隐之心。她不过是个全然信任丈夫的女人,丝毫不知在城外等待她的是什么。 天空中飘着似鹅毛般的大雪,片刻的功夫,道路两侧的檐上、青石板的地面上,便渐渐积起了薄薄的一层白。 更漏看向傅珋嫣,偏偏鹅毛似的雪花落在她三千乌黑的发丝上,仿佛抹去了她身上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白色。 - 厚重的青砖垒砌而起高高的城墙,城墙上的北周军士麻木地守在,看着城外乌泱泱的大军,周身充斥着无望。 他们看着傅珋嫣被押上城墙,眼中有了一丝波动,他们望向她的眼神中既有迁怒,却又像是在看唯一的希望。 傅珋嫣此刻还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这般看她。 直到她站在高台上,宣正帝站在她身后,掐着她的后颈。 “镇北王呢?让镇北王出来!他难道就不想再见见他的王妃?” 城墙上的周军冲着城外的齐军高喊着。 瓢泼的大雪似是迷了傅珋嫣的眼,她努力眨了眨,看着城外不远处的军阵中,有没有她心中的那个人。 一道白色的身影不顾阻拦,从军阵中走了出来。他一身干净的袈裟,双手合十,无悲无喜地走到了城门前的空地上。 傅珋嫣身形颤了颤,她眯起的水眸骤然瞪大,她努力的看清着城下之人,糊在眼睫上的雪化作温热的水,流进她眼中,刺痛地双眼令她一时无法看清。 “镇北王。陆珩。兄长。王叔死后,父皇带你入宫,视你如亲子,朕亦将你视为手足。你便是这么报答先帝与朕的吗?”宣正帝开口问道。 城内城外出奇的安静,傅珋嫣的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是宣正帝声嘶力竭的质问。 她终于看清楚了城下之人的模样,他依旧是她脑海中清朗隽逸的模样,只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便如看向周遭花草,带着慈悲与不忍,全然没有他临走那日要她等他回来的温情。 那人见到宣正帝,看着如此情景,却笑了起来:“先帝杀我父、辱我母。今日我来,便是要了结尘缘,亲眼看着大周覆灭在这烟尘中。” 宣正帝却没有反驳,他赤红着双目问:“你放弃了大周,难道也不管王妃死活了吗?这可是你的枕边人啊!” “两国之事,如何要牵连一介女流?”那人叹道。 宣正帝却笑了:“牵连?傅珋嫣是镇北王的王妃,也是靖远侯的女儿。而今你二人背叛了大周,傅珋嫣又怎么算是无辜?” 傅珋嫣闻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人若菩萨低眉:“如若她今日逃不过此劫,贫僧日后定然日日在佛前为她超度,祈求她来世圆满。” 她甚至来不及绝望,便看着一身甲胄策马来到大军前的人。 “傅家誓死效忠大齐,镇北王妃是傅家的女儿。为大义舍身又如何?” 她的父亲大义凛然地说着。她父亲原是南齐大将,二十五年前归降北周,成了北周的靖远侯。 宣正帝讽道:“靖远侯当真是大义凛然!你在大周做了二十多年靖远侯,朕险些忘了,你是齐人。” 傅珋嫣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笑了起来,她的父亲叛了周,而她的夫君亦是放下了屠刀、剃去了三千青丝,降了齐。今日的她,已是没了活路。 傅远章死死盯着城墙,不知是在看被押在高台上的女儿,还是躲在女儿身后的宣正帝。 高墙之上,傅珋嫣曾是镇北王府和靖远侯府留在长安的质子,可是现在,她再没有价值了。 ——咻。 傅珋嫣看着城外南齐军队的军阵中,她的亲生父亲举着重重的弯弓,拉开了鲜。 箭羽划破凝滞的空气,穿过皑皑白雪,穿破了她的心脏。 宣正帝被这突发的情形惊吓,他下意识松开手。 傅珋嫣意识模糊地向前踉跄了两步,她看到宣正帝一脸惊恐地想要拉住她。 那人站在城下,紧缩的瞳孔骤然张大,他看着她从城墙跌落,便像是凋零的落花,轻飘飘地。 恍惚间,傅珋嫣好像看到,她的夫君双手合十,悲悯地对着她道了一句“我佛慈悲”。 她的心随着身体的坠落,重重砸在了城门外的积雪上。 皎洁的雪,鲜红的血。 围城三日的齐军似是得了什么信号。 高呼着:“王妃大义,杀了周帝,为王妃报仇!” 2、第 2 章 嫣嫣侧身坐在窗边的小榻上,精致的下巴枕在白皙纤瘦的手背上,抵着窗沿。 鹅毛般的大雪络绎不绝散在空中,鸦青的檐下,坠着几支晶莹的冰凌, 她抽手伸出窗外,一节皓腕露在雪中,一片白茫茫中,冰冷冷的雪花便落在她白嫩的腕子上。 嫣嫣一时怔忪。 病重昏迷时,她做了长长的一个梦。她看到了“傅珋嫣”的一生,从出生到出嫁,再到身死神灭。仿若她真的历经了那一世。 而这白雪,便像极了她死的那日漫天的雪白,也像极了那日陆珩身上那无暇的袈裟。 她紧了紧眉头,负手将掌中积攒的雪洒下。 “当真是讨厌极了。”嫣嫣漫不经心说道。 她眼底一片冷冰,不论是城墙上那穿心一箭还是身子从城墙坠下的疼痛,都比不上身生父亲要她命的心,还有陆珩的背弃。 “姑娘若是不喜欢,我让底下的人将院中的积雪清扫了去。”更漏站在她身后,探头看了看外间,说道。 她察觉到,自打前些日子嫣嫣病愈后,便同往常不一样了。 从前的嫣嫣脾气虽未见得有多好,可却单纯得一眼便能叫人清楚。 可如今,她周身似是蒙上了一层纱,叫人看不清。 “那便扫去了吧。”嫣嫣说了一句,娇俏的小脸上却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她回到了她十三岁那年,她还不曾嫁给陆珩,她还只是靖远侯府名声不太好的五姑娘,也是她生父傅远章留在洛京的质子。 如今靖远侯府只有三位主子,嫡夫人凌氏,贵妾吕氏,吕氏所出的三公子傅禧,还有嫣嫣。 而傅远章则并着嫡出的大公子傅佼、二公子傅侃和庶出的四姑娘傅玉姿常年驻守于周齐边境。 嫣嫣的母亲凌夫人凌馥是南齐人,不喜与北周的官家夫人打交道,便终日在自己院中吃斋念佛,便是连亲生的女儿都没有管教过。 而福颐苑的吕夫人吕仪贞则是在傅远章降了北周、成了靖远侯后,纳的北周贵女。在这靖远侯府,凌馥从不管事,吕仪贞除了没有名头上的嫡夫人之名,与别府上的正室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是因此,嫣嫣自小便觉得,是因为吕仪贞,凌馥才会躲在佛堂中,才会对她不闻不问。 嫣嫣望向更漏问道,“母亲可曾着人来问过我的病况?” 更漏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前些日子嫣嫣一场大病,险些失了性命,洛京名医、宫中太医看过后皆是连连摇头。 可即便如此,凌馥却是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嫣嫣看着更漏为难又不忍的模样,微微低下了头,她轻声道:“那便是没有了。” 想要掩饰的失落却还是漏了不出来。更漏忙找补道:“夫人日日在佛堂吃斋念佛,定是向佛祖乞求姑娘平平安安。” 嫣嫣起身,更漏取了一旁朱赤色的狐裘大氅披在她身上。 火红的衣裳却映衬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无光。 底下的小丫鬟进屋禀告道:“吕夫人差人来探望姑娘,还送了些滋补的东西过来。姑娘可要见见?” 更漏皱着眉:“去回了吧!姑娘如今身子还未大好,便不见外人。” 说罢小心地看了看嫣嫣的神色,她是知晓嫣嫣不喜下人称吕仪贞夫人。 可嫣嫣却道:“让她进来。” 更漏诧异地看着嫣嫣,她给一旁亦是愣住的小丫鬟使了使眼色。 “姑娘怎么突然想起来见福颐苑的人了?”她恂恂问道。 嫣嫣道:“听底下的人说,我病得不清醒时,还是她上下打点,延请良医,甚至去伽蓝寺求了障月大师出手相救,我才活了下来。这份情,我承下了。” 更漏闻言低下了头,抿嘴不敢再多言。 - 良姑跟着引路小丫鬟走进屋中,看着披着大氅的嫣嫣坐在小榻上,浓黑如夜的柔顺长发便铺在脑后未曾梳起。 莹润白皙如玉的小脸上,依旧少了几分血色,叫人看了忍不住心疼。 这五姑娘是月明苑那位嫡夫人老蚌生珠得来的女儿,甫一出生先帝便定下了她与小镇北王的婚事。若放到寻常人家,那定然是如珠如宝地待着。 良姑失神片刻,如今的五姑娘还未及笄已能瞧出她往后是何等绝色,便是她家夫人见之都怜之。 然这些年来,那位嫡夫人一头扎进佛堂便没再出来。此次五姑娘病得连命都快没了,这嫡夫人不仅不来看一眼,便是连一句问候都没有,当真是狠心。 嫣嫣端坐在上,她自成为镇北王妃,便收敛了恣肆兀傲的脾性,生生将自己放进了端庄贤淑的壳子,行走坐卧恨不得拿尺子丈量着,唯恐行差踏错,给陆珩丢脸。 “五姑娘安。”良姑忍下心间的惊诧,往日福颐苑的人来求见,没挨一顿骂便是好的,更何况是被好声好气请到屋中。她不禁心间打鼓,难不成这五姑娘是又想到什么法子折腾她们了? 嫣嫣随口道了一句:“起来吧!” “谢五姑娘。”良姑愈发疑惑,她起身嘴角挂着得体的笑意,“宫中听闻五姑娘病了,便赐了几支上好的老参,夫人命我给五姑娘送来。” 嫣嫣只淡淡睨了一眼良姑身后小丫鬟手上端着的东西,甚至未曾计较良姑在她面前称吕仪贞“夫人”。 “姨娘有心了。”她平静的口吻中没有一丝往日的鄙夷不屑。 不仅是良姑,便是更漏也惊疑不定地隐隐皱起了眉头。 嫣嫣看向没有回话的良姑,眸中带着几分不耐。 良姑见状忙道:“夫人还要我与五姑娘道一声,伽蓝寺的障月大师毕竟于姑娘有救命之恩。过几日,待姑娘大好,夫人想去伽蓝寺中拜一拜,捐些香火。一则是为报障月大师的恩情,二来也想为府中上下求几枚平安符。不知五姑娘可愿同往?” 嫣嫣闻言眼中划过了一丝了然。伽蓝寺久负盛名,吕仪贞几乎年年都会去寺中,为在在军中的傅远章与傅玉姿求一枚平安符。 傅玉姿虽比她大,但与她却是同年生,一头一尾。可如今的傅玉姿已在靖远军中摸爬滚打了三年。 嫣嫣曾求傅远章也将她带去南境,可却只收到他的一顿训斥和跪在祠堂反思的责罚。 “替我谢过姨娘提醒。”她眸中怏怏道,“改日我自会去伽蓝寺中,拜谢障月大师,便不与姨娘同行了。” 她如今虽不愿再与吕仪贞针锋相对,可也不愿对她曲意逢迎。 良姑见此心下松了口气。 - 良姑走后,嫣嫣也没了心情在窗边看闲景。 “更漏,那位障月大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道。 陆珩自小便被说与佛有缘,可她与他自小便有婚约。故而他她并不愿多踏足佛家之地。 伽蓝寺在洛京素有盛名,障月大师之名她亦是听说过。可嫣嫣却从未去过伽蓝寺,更未见过障月大师。 更漏思索片刻道:“障月大师,虽然瞧着有些……可怖,但却是个和善的出家人。” “可怖?”嫣嫣疑惑地看向更漏,她才想道,“他可是面容丑陋,让人瞧了心生害怕?” 更漏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嫣嫣一时不解。 “府中之人从未见过障月大师的容颜。”更漏如实说道,“瞧着可怖皆因障月大师以面具掩面,那面具凶神恶煞的,全然不像佛家人会带的。虽是如此,但障月大师平日不论是给姑娘看诊还是熬药,都是尽心尽力不假他人之手。” “哦?如此用心?”嫣嫣沉吟片刻,秋水芙蓉似的小脸上带着几分疏狂,她轻哼一声,“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和尚,对我这般上心,你们便不曾有什么疑惑?” 她从前不喜欢出家人,而今更敬而远之。 更漏垂下了脑袋,默默闭上了嘴,不敢再多说什么。这一病,嫣嫣当真变了许多,愈发叫人看不清了。更漏眉目之间,凝重之色愈发重了。 - 福颐苑中,吕仪贞一袭墨绿织银华裳,端庄矜持坐在一旁,涂着丹蔻的玉指捻起盘中新鲜的含桃,小口地吃着。 她眉眼含笑问良姑:“她今日当真没叫人赶你出来?也不曾说哪怕一句不好听的?” 良姑看着吕仪贞,如实摇了摇头:“今日的五姑娘,格外的和善。” “当真是转了性了。”吕仪贞感喟道,“倒也不枉我冒雪上山,为她去了一趟伽蓝寺。” “夫人心善,我只怕五姑娘今日这份和善是佯装出来的……”良姑忧心忡忡道。 吕仪贞睨了她一眼:“那是你不了解她。你几时见她与我过不去时,在背后使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了?” 良姑转念想到往日,确实如此。 “自从我的玉姿跟着侯爷去了南境打打杀杀,在这府上我便也只能与她逗逗乐了。”吕仪贞说道傅玉姿便有些伤感,“真不知侯爷是怎么想的,好好的姑娘家,她说要当女将军,侯爷竟也当了真,将她带去了南境。” 良姑见状劝道:“到底府上只有三公子和四姑娘是大周的血脉,咱们三公子自小病弱不爱舞刀弄枪。四姑娘正巧有这志向,侯爷定是要成全的。” 吕仪贞闻言,便也歇了抱怨,只道:“自个儿的亲生骨肉,磕着碰着我都得心疼好半天。月明苑那位生嫣嫣时那般艰难,你说她怎么忍心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十几年啊?” 3、第 3 章 “父亲,母亲。不要抛下我!” “不要丢下我,兄长。” “别走,陆珩。你们不要走……” 嫣嫣仿若沉陷于无尽的深渊之中无法挣脱。可她的父母兄弟皆冷眼看着她的挣扎,视若无睹。不论她如何乞求,不论她如何扯破了嗓子喊他们,他们都不曾回头。 漆黑的夜幕下,仿佛整个靖远侯府邸皆被吞噬其中。 河满掌着微弱地灯光,脸上带着担忧,想要上前唤醒沉浸在噩梦中的嫣嫣。可更漏却上前,她沉默着将河满拉住,默不做声地冲着她摇了摇头。 二人行至外间,河满紧皱着秀眉,脸上带着两分不满:“姑娘又魇着了。若是此刻不将她唤醒,只怕明日就得头疼了。” 更漏拿过河满手中的烛台,她板平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微光忽明忽暗映照着她的面容。 河满定定看着她,等着她言语。可是她却只是将烛台上闪烁的火光吹灭。 屋中又是一片漆黑,更漏缄口不言躺在外间守夜的小榻上。河满气得想要跺脚却害怕将里屋的嫣嫣惊醒,凡事她都得听更漏的。 “姑娘醒来后,她心中难受你该如何安慰?”更漏声调平直地问她。 河满闻言呆愣了片刻,她家姑娘方才梦中呢喃着要侯爷他们不要抛下她。 方才的情状像极了嫣嫣十岁时,傅远章带着傅玉姿回南境那日,她偷偷从祠堂跑出来,远远地追着靖远军的队伍,直到出了城门才被傅远章着人押送回府,被军棍压着在祠堂连跪了数十日。 送回六福轩时,已经不省人事,那段时间的嫣嫣,几乎每晚都如今夜这般求着父母兄弟不要丢下她。 河满抱着手臂,侯府织锦夹绒的棉衣好似也抵不过此刻的冰冷。外面的风声呼啸着,雪未曾停下她看着四周,是可怕的黑,好像是要将人吃了的黑。 “阿姐,明明都是侯爷的女儿,为何侯爷对五姑娘不说是问候一句,便是连个笑脸都没有?”河满难过地问,“为什么呀?” 她与河满幼时为靖远侯所救,被教习武功成了靖远侯府的武婢,后来又被送到了嫣嫣身边。 更漏轻声斥道:“主子的事,又岂是你我能够在此置喙的?侯爷的任何决定,你我都无法无法违背。我们能做的便是好好照料五姑娘。” 河满嗫嚅着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任何反驳的话语。 屋外的风吹在窗间、吹在树丛上似是呻|吟。寂凉芳香的屋中,嫣嫣眼睫微微颤了颤,她双手紧了紧身上的锦衾,与夜黑一般纯粹的瞳孔中泛起一丝微澜,隐隐绰绰藏着几缕莹莹的泪光,久压在心间的难言的苦痛好似在这一瞬间一涌而上。 洛京人人艳羡靖远侯府的五姑娘生来尊贵,又同权倾北周的镇北王有这一桩不可能取消的婚事。可谁又看到她生来便不被母亲喜欢,父亲亦是从来不曾对她假以辞色。人人皆道她刻薄小性毫无教养,可谁又知她双亲虽在世,却不曾受其半分管教。 - 嫣嫣身子大好那日,洛京依旧下着大雪。她小小的身子陷在大氅中,怀中抱着一盏白玉碟子,碟中放满了饴糖,她一边吃一边看着屋中更漏一人忙忙碌碌。 她俏生生问:“你与河满自小长在靖远军中,却被父亲送到了我这不讨喜的人身边,心中便没有一丝不情愿吗?” 更漏心似漏了半拍,她看向嫣嫣,圆圆的黑瞳仁中满是好奇,似乎只是寻常的问候。 可她还是朝着嫣嫣跪了下来:“我与河满的命是靖远侯府的,侯爷要我们跟在五姑娘身边便在五姑娘身边。” 嫣嫣皱了皱秀巧的鼻子:“你怎么跪下了呀!我不过是随口问一句,你这样子也难怪旁人说我苛责下人。” 更漏垂着头跪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反驳,她只听嫣嫣轻哼一声对她道了一句:“起来吧。日后也别动不动就跪下了。我可受不起。” 更漏谢恩后,便默默站到了一旁,大气不出地暗暗打量着嫣嫣。 嫣嫣捧着那一碟甜腻腻的饴糖,一口一个吃进嘴里,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腻。 河满进来看到屋中略显窒息的气氛,不由愣了愣,她目光看向更漏,想问问这是怎么了,更漏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嫣嫣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地问道:“方才良姑过来,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河满闻言立即回道:“良姑过来道是,再过两日,侯爷与二公子便要回府了。福颐苑那位要她过来与姑娘知会一声。” 傅远章与傅侃要回来了。嫣嫣心间颤了颤,细细麻麻的刺痛密布着整个心脏,便好似又承受了一番前世死时被傅远章一箭穿心的痛。 她手中的白玉碟子哐嘡落在了木质的地台上,碟中的饴糖散落了一地。 若是可以,她这辈子不愿再做靖远侯府的女儿。 河满吓了一跳,她无措地望向更漏,更漏抿了抿唇,亦是有些吃惊。 她上前扶住了嫣嫣,她满是担忧地看着她:“姑娘这是怎么了?” 更漏蹲下身子,将跌在地上的碟子与饴糖收拾干净。 嫣嫣冷眼看着二人,对河满道:“你着人去备马车,我今日就要去伽蓝寺。” 更漏语调毫无起伏地劝道:“今日大雪,上山的路不好走。姑娘不若待天气好些再去也不迟。而且如此大雪若被困在山上,错过了侯爷与二公子回府的日子,只怕侯爷会责怪。” 河满亦是为难地看着嫣嫣。 嫣嫣神色冷漠地盯着更漏道:“如今我连你二人都使唤不动了。即使如此,你们便在府中等着靖远侯回来,回靖远军中去吧!我这六福轩庙小,容不得二位了。” 二人闻言失了分寸,双双跪在嫣嫣面前,连声道着“不敢”。 望着嫣嫣走出门外的背影,更漏波澜不兴的眼神中出现了几丝波动。 “五姑娘似乎知晓了,我们听命于侯爷。” 河满愣了愣:“我们本便是侯府的婢子,本就是要听命于侯爷的,姑娘不是一早便知晓的吗?” 更漏摇了摇头。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她看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妹妹,没有再说话。她觉得,嫣嫣或许察觉到了,她二人与她非是一条心。 - 洛京的伽蓝寺便在城西山间僻静的山上,伽蓝寺乃是前朝修建的古刹,如今已有百多年。 靖远侯府的马车徐徐行在山间盘旋的道上,朱轮瑰丽的华盖马车内烧着银丝碳。河满与更漏骑马跟在马车旁,二人情绪皆是低迷,河满更是满心疑问。 嫣嫣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通身只露出一张团月似的小脸。 原本已然大好有了血色的脸上,此刻却又是一片苍白带着两分病气。 前世那场噩梦便如毒咒,死死缠绕着醒来的嫣嫣。在听到傅远章要回洛京的消息,她便只想立刻离开侯府。 生父亲手取她性命,夫婿承诺为她超度。嫣嫣唇角微微扬起,乌瞳之中写满了嘲讽。这便是傅珋嫣荒诞可笑的一生。 她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枚玉玦,是她病前陆珩着人送来的。他赠她玉珏,便是要与她相决绝。也正是因此,她才大病一场。 嫣嫣皓齿紧咬着下唇,握着玉玦的手指亦是泛白。 重活一世,她宁愿不再是靖远侯府的嫡女,也不愿再嫁给声名赫赫的镇北王。 - 纷繁的大雪,白了整条山路。山间呼啸的风吹得车檐上的灯笼拍打着车身。 其中一匹辕马不知为何受了惊吓,牵动着旁边的一匹,飞快地向前冲了去,架马的小厮使劲拉着缰绳,可却阻止不了发狂的马,他只好从一旁跳车保全自己的性命。 嫣嫣在车内被颠得四处撞着马车的四壁,她护着脑袋,不知外边是何情状。有一瞬,她甚至想,若今日死在此处,也免了往后傅远章亲自动手。 “姑娘,快跳车!再往前便是绝路了。” 河满骑马追在飞驰颠倒的马车后边,她扯着嗓子大声喊着。 嫣嫣想要打开马车车门,可衣角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动弹不得。 更漏急得不行,嫣嫣绝不能出事,若是可以她恨不得以命相替,也要保她周全。 眼看着那两匹马便要直冲下崖下,蜿蜒盘旋的山路前,忽而出现了一个骑着白马金鞍,珠玉加冠的少年人。 那白马如今日的雪一般白,他一袭白色的狐裘大氅,几乎都要湮没在浩浩的白雪中。唯有那墨黑的发与熠熠生光的金鞍在这雪中格外明显,而最是耀眼的却是他一双如黑曜石一般的闪烁着星光的眸子。 他抽出腰间佩剑,斩断了连接着马匹与车架的绳索,没了束缚的两匹马转头走在山路上,渐渐没了方才的暴躁,反倒歇在了一旁,哼哧哼哧呼气。 车架却不断向前飞快滑动着,那年轻人飞身下马以一己之力抵住了车架。直到山路边缘处,才堪堪停下。 更漏河满二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嫣嫣也终于扯开了被勾住的衣角,在那惯性的作用下,飞出了车厢外,猝不及防摔到了那正在活动手臂的年轻人怀中。 谢洵下意识抱住了摔过来的小姑娘,她一身火红,小小一只,露出的小脸上挂着茫然懵懂。 嫣嫣昂着头,愣愣看着将她抱住的年轻人。洛京的人都说,恐普天之下再无比陆珩更俊朗的男子。可她看着救了她的人,她由衷觉得,他比陆珩容貌更胜一筹。 4、第 4 章 河满见着拥在一处的二人,拧着眉匆匆翻身下马上前将嫣嫣从谢洵怀中夺了过来。 更漏警惕地看着谢洵,语气生硬道:“这位公子,今日你救了我家姑娘,我靖远侯府感激不尽,公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只要侯府给得起的,一定给。但此事还需公子莫要往外说,若是靖远侯府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便莫怪我们不客气。” 恩威并施的言语,倒教谢洵一愣,他嘲弄地看着更漏:“你这丫鬟倒是比你家姑娘还像主子。” “闭嘴。”嫣嫣斥道,“更漏,你如今愈发爱替我做主了。” 更漏脸色一变,河满想要为她解释:“姑娘,更漏她并非……” 嫣嫣瞪了一眼河满,气道:“你也闭嘴。” 谢洵看着小姑娘怒目圆睁训斥下人的模样,不禁感到有趣。他看着她从腰间解下了一个绣着刀枪斧钺的荷包,握在手中走到了他面前。 “公子有礼了。我出自靖远侯府,行五。方才是家中下人失了礼数,还望公子勿怪。”嫣嫣看了看谢洵,“这荷包中有些金子,即是答谢亦是信物。公子日后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尽管来靖远侯府寻我便是。 “姑娘觉得,本、我是缺了你这袋金子?”谢洵饶有兴致地低头看着她,长手接过嫣嫣递过来的荷包,在嫣嫣错愕的眼神中将荷包中的金豆倒回了她手中,“不过这荷包花样倒是新奇得很。我瞧着喜欢,姑娘便将这给我做谢礼,如何?” “不行!”河满怒气冲冲看着谢洵。那是嫣嫣亲手绣的荷包,怎么能落到一个陌生男子手中。 更漏虽不敢再说,但也是满脸不赞同。她生怕因此事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影响了嫣嫣与陆珩的婚事 嫣嫣微扬着下巴,眉眼之间带着几分倨傲,她斩钉截铁地说道:“行!” 更漏她们担心的,却是她隐隐期待的。若真有什么流言,陆珩才好请旨退婚。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慵懒的审视,不经意间流露的骄矜令他想起了儿时养的狸奴。 在更漏与河满的怒视下,谢洵泰然自若地将荷包收到了腰间。 嫣嫣转了转眼眸:“公子救了我。不知可否留下姓名,待日后我再上门拜谢?” 更漏与河满皆是一愣,嫣嫣何曾这般打探过一个陌生男子的信息? 谢洵回身上了自己的马,他控着缰绳:“姑娘的谢礼我已经收下,我与姑娘也已两清。我不认得姑娘,姑娘也不必认得我。若是有缘再见,我便告诉姑娘。” 嫣嫣舒眉笑了起来美如华章。 看着谢洵慢悠悠下山的背影,更漏说道:“姑娘,今日是在凶险,不若咱们还是回府吧!”河满亦是跟着点了点头。 “你们若要回去便回去。反正我不会回的。”嫣嫣冷声说道。她不愿回去,她恨不得大雪封山,等到傅远章回南境后她再下山。 她从河满手中夺过马匹的缰绳,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天地一片雪白之间,嫣嫣扬着小马鞭飞驰而去。谢洵悠悠骑在马上,回眸便看到,张扬的朱红大氅,飘飞的石榴裙摆,还有那匹高大的枣红大马,鲜艳夺目如火焰一般,照在了他心中。 - 枣红大马的脖子上坠着精致的铜铃,叮铃了一路,嫣嫣终于到了伽蓝寺的大门口。 河满与更漏紧跟在她身后,还有几个会骑马的仆妇。 “障月大师知晓今日有贵客到访,特意嘱咐小僧在此恭候。”清瘦的小和尚道了一句佛语便对嫣嫣道,“请姑娘随小僧移步后山。” 嫣嫣愣了愣,意味不明地道了一句:“障月大师当真是料事如神。” 小和尚未置可否地笑了笑,便带着嫣嫣向寺内走去。 身后更漏河满二人,并着一二仆妇,手中捧着檀木礼盒。 伽蓝寺的钟声空灵悠扬,几人跟在小和尚身后,走在铺满了石子小径上。 凹凸不平的石子隔着绣鞋轻软的绸底,嫣嫣只觉脚底隐隐作痛。 后山有着一座三十重相轮的塔刹,四角的铁索上坠着金玲,被风吹动间,金铃叮铃作响。 她循着声音向前望去,远远便看见塔刹下,站着一个人影,一袭白色的僧衣,脖子上挂着少见的琉璃挂珠。 若非她心中清楚,陆珩此刻还在北境,恐怕她就要以为他这时候就已经出家了。 嫣嫣眨了眨眼,不过片刻,那身影便瞧不见了,她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跟在小和尚身后,有些心不在焉。 更漏小心注意着嫣嫣的情状,从前情绪一目了然的嫣嫣,如今愈发叫人捉摸不透。她隐隐担心着,不知这样的变化究竟是好是坏。 小和尚将嫣嫣引到了后山的一处小屋,院前载着几株雅致的文竹,嫣嫣淡淡打量了一番,便收回了目光。 小和尚轻叩门扉,继而小声推开门。 “障月大师便在茶室中恭候施主。”小和尚执手行了佛礼,对着嫣嫣做出了请的动作。 - 茶室之中,自山间引来的泉水通过打通了节骨的竹管,流到屋中,淙淙细密的泉水滴答落在窗边的水缸中。 淡淡的茶香清新怡人,嫣嫣心中一下便平和了起来。 她不经意抬眸,那正是她方才看见站在塔刹下的身影。看着他面上覆着的阿修罗面具,也难怪更漏会觉得可怖了,他面具纸上所刻画的便是佛家护法神八部天龙中的阿修罗,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也确确实实奉行佛法。 他亦是在望着她,掩藏在面具下的眸中隐忍着一丝别样之情。 障月起身行了佛礼。嫣嫣微微福身做回礼。 嫣嫣细细打量着眼前白色僧衣的障月,他周身上下萦绕着谜团。 看不清面貌,也看不出年纪,只他刚刚行礼抬手间,隐隐看到他右手腕上几道深深的伤痕。其余,便再看不出来了。 “余今日前来,是要感谢当日障月大师救我一命。”嫣嫣道,她令身后的仆妇将几个檀木盒子摆到了障月面前,“障月大师非俗人,我便着人寻了几册佛经译本,还有几卷孤本,特来送与大师,以谢大师救命之恩。” 障月平静地扫了一眼案上的几个被仆妇打开的匣子,他对着嫣嫣道:“贫僧那日救五姑娘,乃是贫僧与姑娘有缘,并非为了姑娘的谢礼。” “这世间与障月大师有缘之人可不多。我这般声名狼藉的跋扈之人,怕是当不得大师一句有缘。”嫣嫣皱了皱鼻子,撇开关系道。障月总带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可不知为何,她见到他却又忍不住想要离他远一点。 “五姑娘何苦这般诋毁自己。”障月话语滞涩,似是听不得嫣嫣这般说自己,“五姑娘至情至性,是世间极好的女子。外界那些不经之语不过是他们不曾了解五姑娘的为人。 嫣嫣不以为然地轻轻哼笑着,似是玩笑般说道:“旁人不了解我的为人,难道障月大师便了解?若非知晓障月大师是伽蓝寺定下的下一任住持,我当真要以为,大师对我有所图谋了。” 更漏心间微微一滞,她假意咳嗽了几声。好在障月没有在意这荡检逾闲的言语。 “这茶叶是贫僧从齐国带来的片茶,由山间清泉烹煮,茶香最是清新。”障月望向嫣嫣,“五姑娘可喜欢。” 自北周先帝挑起周齐纷争后,北周与南齐便一直冲突不断,南边的好茶便也愈发稀缺了。 方才正端着茶杯小口喝茶的嫣嫣闻言,神色淡淡地放下了茶盏。 “甚好。”嫣嫣毫不走心地说道。未曾说喜欢也未曾说不喜,可她放下后,便没有再端起来过。 在阿修罗面具的遮掩下,嫣嫣看不出他的神情,只瞥到他目光中所流露出的几分失落。 5、第 5 章 遥遥的雪越下越大,似是春时纷繁漫天的柳絮一般。 嫣嫣站在佛塔下,佛塔高耸,四周被皓雪覆盖,除了白色便再找不出一丝杂色。 远远望去,她一袭炽热的红裙却只像是小小的火苗,在雪中、在佛塔下,显得她愈发渺小。 在拜谢过障月的救命之恩后,河满本是劝着嫣嫣可以借此机会在佛前拜一拜。但是嫣嫣不信神佛,心中不诚,便是拜了也无用。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曾想前世死了便死了,便当还了靖远侯府这些年花在她身上的金银,从此以后也不必被困在洛京不得自由。只是,嫣嫣没有想到,她再次睁开眼,便回到了十三岁时。 障月缓步走到嫣嫣身边,他深邃的眼眸望着她:“此刻雪下得太大,五姑娘若是要下山,只怕路上不安全,不若先在寺中厢房休息片刻吧!” 嫣嫣却问:“我曾听闻,伽蓝寺塔中藏着佛骨舍利,传闻,佛骨舍利可破碎虚空,通过往将来。” 障月道:“不过是传言罢了。” “是吗?”嫣嫣转身看向障月,“那大师觉得,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再活一世吗?” 障月身形一僵,瞳孔震颤。 嫣嫣噗嗤笑了出来,便像是寻常未及笄的小姑娘,娇声娇气道:“我看那些话本子上都是那么写的。” 障月微微垂眸:“五姑娘说笑了。” 嫣嫣轻哼一声,态浓意远睨了他一眼。她从前不喜欢出家人,是因着喜欢陆珩,不愿神佛将他夺走。可而今嫣嫣不喜出家人,却是因为当日袈裟加身的陆珩。 而眼前障月的模样,便让她仿佛看到了那日城墙下说要为她死后超度祈求的陆珩。 嫣嫣偏过头,雪与阳光相衬,她只觉眼角一阵刺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障月时时注意着她的势态,见她眉宇微皱,眼角不住地往下流着清泪:“五姑娘这是怎么了?” 可怖骇人的面具下神色忧忧,他不会再任由她在他眼前受一丝伤害。 “眼睛……”嫣嫣睁眼,伴着四处照射的阳光,只觉得无比刺眼,无比疼痛,“看不清了。” 她声音微微颤了颤,带着惶恐。四周一片都是雾蒙蒙的白。一袭白色的袈裟,在她眼中与周遭的雪相融,障月便在她身边,可嫣嫣却连她的身影都看不清。 障月抬手覆在了嫣嫣眼上,他一手扶着她,在她耳边温声道:“闭上眼睛,贫僧先扶姑娘回去。” 在他碰上嫣嫣的手臂时,嫣嫣心中不禁慌了慌,止不住地想要避开他的手。 障月似是感受到了嫣嫣的抗拒,目光不觉黯淡了几分。 - 禅房中,障月扶着嫣嫣坐了下来。 嫣嫣颤颤问道:“我的眼睛怎么了?” 障月看着嫣嫣失神的眸子,轻声解释道:“外边虽下着雪,可天上日头亦盛。五姑娘在雪中站了许久,是被雪中的阳光伤了眼睛。” 嫣嫣一怔。她当真是倒霉极了,在雪中待着,还会伤了眼睛。 “五姑娘不要害怕。只要将养几日,姑娘的眼睛便又能看得清了。”障月柔声安慰道,“贫僧去为姑娘取些能缓解眼睛刺痛的药膏来,姑娘且等一等。” 嫣嫣模模糊糊看着障月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听到外间障月遇上了更漏与河满,两个丫鬟着急忙慌地又推开门跑进了屋中。 “这可如何是好?”河满着急地在屋中打转,“姑娘这幅样子回府,侯爷见到了怕是又要责罚了。” 更漏道:“如今雪势大,能否下山尚且是个未知数。姑娘只怕是要错过侯爷回府的日子了。” 嫣嫣闭着眼睛,闻言想笑却又有些笑不出来。 障月敲了敲门走进屋中,将更漏二人支使了出去,他一身佛性、不占因果,便是更漏也信他几分。 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看向嫣嫣时带着几分疼惜。 芳香清凉的药膏抹在嫣嫣的眼上,她只听障月问道:“五姑娘眼睛受伤,可身边婢子却无一人关心姑娘的伤势。可见这二人并非全心全意向着姑娘。” 嫣嫣没有否认障月的话,而是悠悠道:“障月大师是出家人,可这话却不像是出家人说得出的。” “贫僧说过,贫僧与姑娘有缘。自是不忍心姑娘身边,有心怀叵测的婢子。”障月道,“这样的婢子,姑娘还是早早换了吧!” 他双眼轻眯,眼底深处深邃的幽黑中隐隐露出杀性。 嫣嫣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我与障月大师也不过今日才见,障月大师竟对我这般推心置腹,倒当真叫我吃惊。只是,这些话便是我父母都不曾说过,大师日后还是别说了。” 她身边的人,从贴身婢子到院中一应仆婢,又有哪一个是她亲自挑中的。 障月看着她忽而落寞隐忍的神色,低下了头。 河满端着一盆热水从外间进来。 “现下我眼睛也瞧不清了。多有不便就不招待障月大师了。大师请回吧!”嫣嫣话中带刺地撵着人。 河满担忧地看了看障月,面具隐藏了他的神色,好在感觉他不曾不满。 障月行了一佛礼:“贫僧便不打扰姑娘了。” 他起身偏偏离开,河满屈膝行了一礼。 河满放下热水,打湿了松巾,细致地为嫣嫣擦了擦手。 她一边清洗着松巾一边对嫣嫣道:“姑娘因着介意镇北王与佛有缘的批命,便不喜出家人。可障月大师毕竟是姑娘的救命恩人,于姑娘有恩。姑娘又何必将这气撒在他身上?” 陆珩尚在老镇北王妃腹中时,便被伽蓝寺住持一见大师批命有天生佛性,注定是佛门中人。 嫣嫣轻呵道:“他既然与佛有缘,即是如此,他便该早早出家去,莫要来牵累我。” 少时的嫣嫣喜欢陆珩,总以为没有了陆珩,她往后便快活不了。可是,他若当真在她未嫁给他前,便出家了,她也就不要他了。嫣嫣不是非陆珩不可。 “姑娘,这话可不兴说。”河满劝道,“镇北王若当真出家了,恐有碍姑娘的名声。这洛京之中,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呢!” 陆珩这些年来本就对这桩婚约有些不满,陆珩属意的王妃是明辨是非,能在战场上伴他左右,为他分忧解难之人,绝不是靖远侯府那刻薄小性的五姑娘。 若是陆珩当真出家了,旁人指不定觉得。镇北王便是出家也不愿娶靖远侯府五姑娘。那嫣嫣的名声便也完了。 嫣嫣不以为意:“什么名声、什么流言,我才不在乎。” 她真真切切死过一次,实实在在地承受过利箭穿心、肉身坠地的疼痛,更切切实实感受过为生父夫婿背弃的麻木。她又怎么还会去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与子虚乌有的流言。 嫣嫣道:“他若是注定要出家,在与我成婚前出家,总比这之后再出家要好。” 更漏从外间进来道:“如今大周北境安定全倚仗着镇北王,若是镇北王出家,大周社稷恐有动摇。先帝对镇北王又有养育之恩,圣上与他亦是情同手足。镇北王绝不会做出损害大周社稷之事。” 她语气清冷理智,眼神坚定可却又透露出一丝嫌厌。 嫣嫣目光没有焦距,她闻言轻笑着。 十三年前,老镇北王战死于邓县,老王妃殉情而亡,只留下七岁的陆珩孤苦无依。先帝心中不忍将其接近宫中悉心教导,待之如亲子,允其十五岁时承袭镇北王爵位,统领镇北军,如今已有五年。 这五年间,陆珩在北境杀伐不断,沾染因果,洛京再无人觉得他注定出家。 嫣嫣曾也那般以为。 障月手中拿着嫣嫣这几日要涂抹的药膏。他攥紧了瓶身,面具之下,他神色晦涩不明。 - 夜深人静,嫣嫣不愿更漏二人在身边伺候,便将人打发了。 她摸索到窗边,轻轻推了推小窗,倚坐在窗边朴素的椅子上。 她穿得单薄,外边凄厉的狂风裹挟着雪花,一时间涌进屋中。 嫣嫣望着窗外,眼睛迷迷糊糊仿佛看到窗前有一道影子,她吓得往后退了退,纤瘦的背抵在冰冷的椅背上。 她问:“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是贫僧。”障月站在窗外不远的空地上,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玉瓶,“五姑娘勿须惊慌。” 嫣嫣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禁有些生气:“障月大师大晚上不睡觉,跑到我房前作甚。你既然是伽蓝寺的高僧,便该礼数周全些。几次三番,这般逾矩,哪里有什么高僧的样子!” 障月见她鲜活的模样,不禁勾了勾嘴角:“是贫僧思虑不周了。还望五姑娘勿怪。” 嫣嫣没想到他竟是这般好脾气,她便也不好多说。 “贫僧怕这几日五姑娘眼睛疼,便又去调配了些药膏。今晚过来便是想将药膏给姑娘。”障月上前几步,走到窗前,将手中的药瓶送到了嫣嫣手中。 嫣嫣低头握着白玉药瓶,嗫嚅了半晌道了一句:“谢谢。” 障月笑了笑,他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屋内双目无法视物的小姑娘,轻声说出口:“不是他。” 陆珩无佛性,自与佛无缘。他想告诉她,陆珩不会出家。可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嫣嫣疑惑道:“什么不是他?”那声音很轻很轻,若不是此时她眼睛看不见、耳朵特别敏锐,她或许真当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障月道,“贫僧想告诉五姑娘,五姑娘与镇北王是天作之合。” 6、第 6 章 障月回到禅房,谢洵一身靛蓝窄袖窄身绫缎袍,那象牙白的银丝暗纹大氅被放在一旁。 他起兴望着障月:“未曾想到,障月大师谪仙一般的人,竟也会这般贴心地深夜给有婚约的小姑娘送药。” 障月阖上门,转身警告地看着谢洵:“她不是你能动的人!” “哦?本王不知,障月大师何时与靖远侯府的五姑娘有什么深刻的关系。不过是感慨一句,大师竟然还警告起本王来了。”谢洵就桀骜的眼神中透露出危险,剑眉凤眼、玉质金相的少年郎嘴角微扬睨了一眼障月,“障月大师这般在意那靖远侯府的五姑娘,本王对她倒是愈发好奇了。” “江夏郡王。你我之间,即是合作,你便少试探我的底线。”障月冷声道,“你想要知道什么,我自会告诉你。你在洛京的身份,我亦会帮你安排好。只一点,你少打她主意。” 他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防备,南齐宗室江夏郡王,其人深不可测为南齐祯明帝所忌惮。他受命潜伏北周,也是情理之中。 谢洵探究地看向他:“早前未听闻大师与五姑娘认识,这五姑娘究竟有何能耐,今日大师不过与她初相见便这般维护她?” “此事与郡王无关,还请郡王莫要再做纠缠。”障月瞥开眼,冷厉道,“待雪停后,郡王便下山去吧。此后诸事,我会着人与郡王互通有无。” 谢洵起身捞起一旁的大氅,看着障月:“本王当真好奇,障月大师这张阿修罗面具之下,究竟什么样的一张脸。” 障月道:“与郡王无关。” 谢洵闻言笑了笑,他身子挺拔,修长的腿劲骨丰肌,大步走出门去,不曾再理会屋中的障月。 门外,他的侍卫云思央接过谢洵手中的大氅,不曾多看障月一眼,便跟着谢洵回到了寺中为他们准备的禅房。 谢洵二人路过嫣嫣的禅房,他看到原本被障月阖上的窗又被推开了,那个视物有碍的小姑娘便坐在窗前,托着腮昂着头吹着风,面无表情。 思央见状不免有些好奇:“夜间这般寒冷,这姑娘怎么穿得这般单薄坐在窗前,也不怕受冻着凉病了?” 谢洵定定看了看嫣嫣,他抿着唇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这位五姑娘,只怕就盼望着冻病了。 - 嫣嫣坐在窗前,感受着外边刺骨的寒风,感受着烛台上的蜡烛一点一点变短。 前世的种种如一幅幅画卷般在她脑海中展开,她找寻着,究竟是为什么,她会落到那样的地步。 许是因在这寺中而灵台清明,又或是因为眼盲心明。她想到了许多。 傅远章本便是南齐武将,傅家亦是南齐的世家。他再次背叛北周回南齐,也是情理之中。 嫣嫣生在北周,养在洛京,她想不明白,傅远章在北周封侯拜爵,已经待了十五年了,若是背叛北周,那当日又为何要背叛南齐? “若非是他从未真心归降北周?”嫣嫣无神的眸子张了张,她轻声呢喃着。 “若是如此,那我与陆珩的婚事又算什么?他安抚周朝皇室的工具?我又算什么?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 她神色凄婉迷茫,细碎的声音便像是一阵微不可查的轻风,散在这寒冷的夜中。 “那陆珩呢?”嫣嫣自语着。 当日她身为镇北王妃留在洛京,只要陆珩依旧是北周的战神,那即便是傅远章归降南齐,她也不会丧命。 可是陆珩却在那时候出家了。 萧索的风卷起她鬓角的几缕碎发,嫣嫣明净的眸中蒙上了一层哀楚的光芒。 她始终想不明白,陆珩为何会率镇北军降齐。他若是为了一直难以忘怀的傅玉姿,那他为何出家? 更何况,他素来含仁怀义,先帝的养育之恩、与宣正帝的兄弟之情,他都不可能抛下。可偏偏便是这样一位重情重义的镇北王,背叛了北周。 嫣嫣轻叹声幽幽:“究竟是为什么啊?” 她心中又千般疑惑。恍惚间,她记起了那日城外,一身僧袍神色坦然的陆珩所说的话。 “杀父……辱母……”嫣嫣低眸,“若是如此,便也说得通了。” 嫣嫣扬着下巴,昂着脑袋,眼眶通红。 傅远章归齐或为忠义,陆珩降齐或为孝义。他们似乎都有理由,而她作为他们迷惑北周皇室的那个幌子,却也要被迫大义地承受着他们所作所为带来的孽力。 难道,她便只配是他们互相牵制、可以随时丢弃的一枚棋子?一枚注定要为他们的大义而死的棋子。 嫣嫣似是意识到什么,生涩的唇张了张:“难道,我便不配活着吗?” 白日里惊马时受到撞击的后背手臂很疼很疼,雪中受损伤的眼眸亦是一阵阵地刺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她面上毫无表情,便像是一具麻木的人偶。 她枯坐在窗前,面色潮红,意识亦是渐渐离她远去。 她真想一病病到傅远章回南境那一日。 - 谢洵所住的禅房与嫣嫣所住的禅房隔了一个院子。 烛火下,他翻看着密报中关于靖远侯府之事。 “公子,按照密报靖远侯两日后便能抵达洛京。你说这靖远侯府的五姑娘不好好在家等着迎接她爹回府,跑到山上来吹什么冷风啊!”思央想不通,“且不说如今大雪封山,她夜里吹了那么久冷风,定然是要冻病了的。那不就赶不及回去迎接她爹了吗?” 谢洵闻言怔了怔,他看着密报上关于嫣嫣只言片语的记录,靖远侯府嫡女傅珋嫣,自幼许婚镇北侯陆珩,才疏德薄,轻薄五行,陆珩欲与之退亲。 谢洵呓语道:“她或许并不想见到傅远章。” 在失控的马车中被碰撞得那么狠,却还要一声不吭执意上山。夜里,明知受凉易生病,却还是故意穿得那般单薄在窗口吹冷风。 谢洵一时间不说她傻还是说她狠。眼睛视物不清,身上还带了伤,顾及明日还得冻病了。真不知她为何宁愿让自己伤了病了,也不愿见傅远章。 思央闻言愣了愣,傅远章是她一年没见的父亲,那五姑娘难道都不思念亲人的吗? “枢密院的这份靖远侯府的密报,实在简陋。”谢洵讥诮道,眼里皆是对南齐枢密院的鄙夷不屑。 南齐的枢密院,专门养细作的地方,四方密报汇聚其间。 思央道:“那属下这几日去把靖远侯府之事查清楚了。” 谢洵笑了笑道:“傅远章那只老狐狸,靖远侯府的事可不好查,也不可贸然查。你先摸一摸情况。” 思央嘿嘿笑着摸了摸头。 谢洵回眸看了看手上这份所谓的密报,弃如敝履般将之往桌案上一丢,目色亦是沉了下来。 思央方要回自个儿屋去,便听到隔了一重院子的兵荒马乱的声音传来,思央的神色不由戒备起来,他回身看向谢洵,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兵刃。 “无妨。应当是那位五姑娘。” 谢洵沉似清潭的眼眸之中夹杂着几分不可言说的无奈与不为人所知的怜惜。 不过是个连及笄都没过的小姑娘,冷风夹雪吹了这么久,先前被伤得不轻,换做别家姑娘,只怕此刻定然哭着喊疼了。她难道就不怕疼吗? - 河满发现嫣嫣屋子开着窗时,嫣嫣已经倚在木椅上不省人事了。 更漏平静地阐述着一个事实:“本来还想着待明日天好一些,便带着姑娘回府。可姑娘这一病,是彻底误了迎接侯爷回府的日子。” 嫣嫣紧闭着眸子,浑身发烫,她紧紧咬着牙关便是昏迷中也不断打着哆嗦。 “阿姐!”河满闷声道,“姑娘都病成这样了,阿姐为何还要去在意我们能不能赶上迎接侯爷回府的日子。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想办法给姑娘治病吗?” 更漏攒眉蹙额看向给嫣嫣掖被角的河满,她叹着气没有多说什么:“我去请障月大师。” 如今大雪封山,一时间也找不到大夫。而这山上寺中,她们熟悉的出家人中,唯有障月精通医术。 障月从匆匆赶来,脸上依旧是那副阿修罗面具,黑夜之中险些吓飞了更漏的魂魄。 河满担忧地解释着:“我醒来时发现姑娘睡在窗前,而那扇小窗却忘关了。姑娘这才吹了风,受了寒,起了高热。” 障月愣愣看着河满指的那扇窗,他离开时,怕她受寒,明明已经为她从外间关好了。怎么会又开了呢? 那副面具罩住了他脸上的一切情绪。她是故意打开,故意想要受寒生病。 7、第 7 章 “别不要我。” 孱弱可怜,便像是野外被抛下的受伤的小兽,只能蜷缩呜咽着,似哭非哭。 嫣嫣烧得神志不清,她唇口一翕一张,声音哽咽地喃喃着。 更漏与河满已是习以为常,障月将煮好退热的汤药交给两个丫鬟,他深深地看着梦中惊恐、虚汗淋漓的嫣嫣。 阿修罗面具之下痛苦的神色昭然若揭。 嫣嫣闭着眼眸,愁眉紧皱,她仿若回到了靖远侯府,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她都熟悉无比,她拔腿想要逃离。 可是双足便像是生了根一般,将她牢牢钉在了檐廊的青砖上。 - 髫龄的小女孩穿着素绒对襟小袄,手中抱着一只虎头布偶。 嫣嫣看着她跑过檐廊,那是四岁的她,自出生后便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 奶娘总是告诉四岁的嫣嫣,她也是有母亲的,母亲便在府中,便在月明苑中,等嫣嫣再长大些,便能去月明苑见母亲了。 可是嫣嫣看到的是每日庶姐扑进吕仪贞怀中亲切地喊“阿娘”,或是高兴或是难过,或是欢笑或是流泪,傅玉姿的身边都有她的阿娘。 她也想要自己的阿娘,她也想像傅玉姿一样扑进阿娘怀中,想要阿娘抱一抱。 那日,年幼的嫣嫣趁着午间小憩,身边无人,便抱着奶娘给她做的虎头布偶,跑了出去。 “别去。”她张嘴制止着。不要去。嫣嫣在心中一遍遍的祈求者,泪水像是深海的珍珠,一滴滴落在地上破碎。可是不论她喊得有多大声,那孩子都听不到。 - 四岁的嫣嫣暗中记下了六福轩到月明苑的路,那路很长,跨越了大半个侯府。嫣嫣的六福轩在府上最偏的地方,虽然偏但却是府上最好的院子。她便像是个外人,与府中其他人的院子都不在一处。 她趴在门外,却又不敢进去,屋子的门隙着一条窄窄的缝。嫣嫣第一次见道母亲便是在这门缝中,她的母亲与她想象中一般好看,比傅玉姿的母亲还要好。 屋里凌馥与贴身婢女桃娘并不知晓嫣嫣就在门外。 她们交谈着。 桃娘忧心忡忡:“将军这般宠爱吕仪贞,虽说是为了做戏给周人看,可若他假戏真做的话,夫人可如何保证将军还会一心向着我大齐?” 凌馥冷冷地笑了笑:“你小看将军对陛下的忠心了。吕氏不过是枚棋子,她没有多大野心,倒是真心对将军。如若将军能骗她一辈子,便是她的幸运了。” 她们说着嫣嫣听不懂的话,四岁的幼童只想要母亲抱一抱她,根本无意理会她们口中晦涩的语句。 嫣嫣在门缝中看着门内凌馥清冷如寒梅的样子。 她不曾注意身后的丫鬟。那丫鬟只当她是府中下人的孩子,死死拽着她的胳膊,一副问责的模样:“你是哪来的小丫头,在这儿偷听!” 嘎吱一声,门被桃娘打开了。 “我没有!”嫣嫣慌张去看屋内。 凌馥面无表情的看着嫣嫣,眼波流转着刺骨的冷漠。她安慰自己,那是因为母亲不知道是她,才会这般看她。 她不敢像傅玉姿唤吕仪贞那般,她胆怯而卑微地鼓着勇气叫了一声:“母亲。” 桃娘认得出她,她竟皱着眉,将兢兢战战的丫鬟打发了下去,不曾理会嫣嫣,转身进屋去禀告。 嫣嫣踟躇着要不要跟着一起进去,可是她抬眼便看见,凌馥看着她,便像在看一团朽木尘芥。 她抬着小腿,看到这个眼神,被吓得坐倒在地。 凌馥望向她的眼神便愈发不喜了,她起身翩然走到她面前,她自上而下睥睨着嫣嫣,眼中没有一丝对女儿的温情,亦没有将她扶起来的打算。 她像是审犯人一样问道:“方才听到了什么?” 嫣嫣坐在地上不敢起来,她摇了摇小脑袋,强忍着呜咽道:“女儿什么都没有听到。” 凌馥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对她没了兴致,只道:“你最好是什么都没听见。” 嫣嫣不明白为什么傅玉姿的阿娘对她那么好,可她的母亲却好像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咬着牙抱着布偶,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鼓足了勇气上前,她昂着小脑袋,稚嫩的声音中带着轻颤犹疑地拉住了凌馥的裙摆。 她带着孺慕与期待:“母亲,我以后还能再来看你吗?”她甚至没有开口要母亲抱一抱她。 凌馥似是唯恐沾上脏东西,骤然将裙摆抽离了嫣嫣的小手,柔软的衣裙绸缎依旧在刹那间磨红了嫣嫣的手掌心。 她被带着再一次摔倒在地,桃娘看着她,眼中下意识带了一点不忍,然稍纵即逝,一瞬便又转化为了厌恶。 凌馥张嘴说着比九天寒冰更刺骨的话:“好好待在六福轩中,不要给府中添麻烦。” 她彷徨失措地被桃娘拽着推出了月明苑的大门,怀中紧紧抱着那只已经脏了的虎头布偶。她以为,是因为她不小心听到凌馥和桃娘说话,凌馥才不喜欢她。 “嫣嫣错了,嫣嫣不该偷听,以后不会了。” “母亲,阿娘,别不要嫣嫣。” 她在门外哭喊着,可是那扇大门始终紧闭着,任她如何拍门,都不曾为她打开。 嫣嫣最后是被奶娘抱回去的。因为此事,奶娘还被责罚了。可是奶娘却没有对她有一丝怨言,反倒更加爱护她,将她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哄她入睡,给她启蒙,为她重新做了虎头布偶。 嫣嫣也似乎忘记了此事,只记得吕仪贞的名字,执拗地以为,是因为吕仪贞的存在才叫母亲不愿见她,亦是在那之后,嫣嫣愈发憎恶福颐苑。 - 河满坐在床榻边的脚踏上,上半身倚在床沿,她双臂支在床沿上,闭着眼睛,守着昏睡中的嫣嫣。 “奶娘……”嫣嫣呢喃着。 小声的呢喃让本就紧绷着神经的河满跳醒,她轻声唤道:“姑娘可是醒了?” 然而,床榻上躺着的嫣嫣却对此无知无觉,她似是沉浸在噩梦之中,她挣扎着,低啜着,无法摆脱。 “奶娘带我一起走。”嫣嫣哭着喊着,双眸却依旧紧闭着。 河满听清了嫣嫣有些含糊的话语,她心惊不已,看向嫣嫣的神色也愈发不忍。 嫣嫣的奶娘,六年前便被赶出了靖远侯府。她不会回来了,她也不能带嫣嫣一起走。 河满似是有些心虚,她不敢看嫣嫣,只是从帕洗了帕子,一遍遍小心翼翼给她擦拭汗水。 更漏端着热水过来替换,她看着魇住的嫣嫣,听清楚嫣嫣口中的呢喃,她下意识撇开了眼。 河满眼眶红红的,看着嫣嫣渐渐安静了下来,她拉着更漏走到了外间。 “阿姐。”她声音喑哑,“奶娘离开前,赌咒要我们好好照顾姑娘,不然她说她做鬼也不会放过我们。可是我们好像没有照顾好姑娘。奶娘走后,姑娘病了好多次,受了好多委屈。奶娘会不会怪我们。” 更漏神色微微扭曲,愧疚中带着纠结,纠结中又夹杂着隐隐的厌烦:“当日是我对不起奶娘。奶娘要怪也是怪我,与你无关。” 河满低着头,歉意与害怕裹满了她的内心。 - 谢洵翻看着书卷,隔壁这般折腾,动静大得他入睡不得。 思央端着一碗素面走进屋中,他将素面放在了桌案上后,便向谢洵感慨道:“那位靖远侯府的五姑娘瞧着也是可怜。病成这样,身边伺候的两个婢子照料得还没障月大师悉心。” 她借了寺中的香积厨,给谢洵下了一碗素面。端着面回来时,路过嫣嫣的禅房,无意中听到了两个丫鬟的对话便记下了。 谢洵闻言,眸色微动,他转过头:“思央,你觉得那五姑娘身边的两个婢子,当真只是五姑娘的人?” 思央愣了愣:“公子是说,那两个婢子是有人插在五姑娘身边的人?” 谢洵纯黑粼粼如琉璃的眼眸愈发幽深。 8、第 8 章 梦境之中,嫣嫣仿佛又置身侯府花园,花园中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似是在抢夺什么。 一个穿着芙蓉色茶花穿蝶纻丝小袄、身量较高的女孩,厌烦地看着身着蜜合色浣花水锦弹花小袄的女孩。 嫣嫣出神的看着,那个身量矮了小半个脑袋的是七岁的嫣嫣。她正憎恨地看着小小的傅玉姿。 “这是阿爹给我的!你不许抢!”傅玉姿夺过那个匣子,低头睨着嫣嫣,“阿爹才不会喜欢你和你母亲,而且你母亲都不要你了。你凭什么与我抢!” 嫣嫣水晶葡萄似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眼眶通红地瞪着傅玉姿,她身量不及傅玉姿,力气也不没有傅玉姿大,看着傅玉姿拿着傅远章送来的匣子在她面前炫耀着。 她像是怒极了的小牛,一头把傅玉姿撞倒在地,傅玉姿手中的匣子亦是被脱手丢了出去,里头的东海明珠轰然滚在了花园的石子小径上。 这样的明珠最是娇贵,若是磕到碰到留了痕迹,便不再珍贵。 傅玉姿见状自是生气,那是傅远章特意从南境带回来的稀罕物件,专门送给她把玩的。 嫣嫣白皙的小脸气鼓鼓的,她倔强地看着傅玉姿。 “你和你母亲一样坏!”她说道,“就是因为你阿娘,我母亲才不愿意见我。如今你又来与我抢父亲!” 傅玉姿气得想要打她,却被匆匆跑来寻她的奶娘拦下。 奶娘便像是护雏的雌鸟,将嫣嫣小心的藏在身后,声音微颤说着毫无底气的话语:“四姑娘该知道,我家姑娘是这府中嫡女,如今侯爷虽宠爱吕夫人,看重四姑娘。可四姑娘到底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介庶女,如何越得过嫡出的姑娘。” 整个洛京都知晓,靖远侯爱重北周贵女出身的贵妾,更是将吕仪贞所出的四姑娘视为掌上明珠,四姑娘亦是时常跟着吕夫人外出赴宴。 反倒是嫡出的五姑娘,虽同镇北王有一桩先帝定下的婚约,可却甚少听到什么消息。 傅玉姿恨恨地看着奶娘带着嫣嫣离开的背影。奶娘说的正是傅玉姿一直以来介怀的,她有父母的宠爱却唯独没有嫡女的身份。 - 禅房中,嫣嫣泪水止不住地留着,沙哑干涩喉间说着歉疚懊悔的话语。 “奶娘,都是我不好。”惙怛伤悴的小脸上是怎么也无法擦干净的泪痕。 她恳求着:“奶娘,不要说。”不要为了她说惹恼傅玉姿的话。 她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如是深渊,无人救她。 障月隔着一扇素屏,坐在蒲团上,他手中捻着一串念珠,诵着经文,祈求着病榻上的小姑娘能再无病痛。 可是他的心却生了杂念,他想要知道她的梦中有什么,为何会叫她这般痛苦?而那个她口中念着的奶娘,如今又在何方?为何不再她的身边? 更漏听着嫣嫣的话,心中愈加烦闷,她沉默中走出屋外,萧萧寒风,她深吸一口气。 - 彼时年仅七岁的嫣嫣以为此事便算揭过了。直至她生辰那日,因着那桩婚约,陆珩着人送来给她的生辰礼。傅玉姿当着她的面,摔碎了陆珩赠她的那对琉璃盏。 “傅玉姿!”嫣嫣怒斥着傅玉姿,想要上前却被更漏死死地拉住了。 更漏与河满被送到她身边不到一年,嫣嫣能感受到,她二人虽是她的贴身婢子,可却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姑娘,不过是对琉璃盏,咱们库房中有的是。”河满不以为意地劝说着。 傅玉姿上前,抬手毫不费力往嫣嫣脑袋上打了一记,洋洋得意地说着:“五妹妹的头不是硬得很嘛!想来这一记对五妹妹也不过是挠挠痒痒吧!” 嫣嫣被她打得眼前一黑,待眼睛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不禁想要挣脱更漏死拽着她的手。 可是更漏皱着眉,便像是宫中太后派来教她规矩的老嬷嬷,刻板严肃,不论是对是错,都好是嫣嫣的错。 她冷声道:“姑娘莫要任性了。那日姑娘不也撞了四姑娘吗?” 嫣嫣不可置信地看着更漏与河满,这二人是傅远章送到她身边的武婢,她以为是这是她父亲送来保护她的。可是她却是被更漏按着叫傅玉姿打了。 傅玉姿轻视地看着嫣嫣,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道:“我今日砸了这琉璃盏,便当是还五妹妹当日摔我的东海明珠了。” “侯爷知晓后禁足了我家姑娘半月余,又给四姑娘送了比东海明珠更加珍贵的宝贝。”奶娘循声而来,她拍开更漏拽着嫣嫣的手,心疼地看着嫣嫣手腕上的青紫,她狠狠瞪了更漏一眼,转而又对傅玉姿道,“侯爷更是将本要送给我家姑娘的东西,全数送去四姑娘那儿。此事已了,四姑娘何苦还要苦苦纠缠?” 更漏见到奶娘来暗暗冲着河满使了个眼色,河满会意便静悄悄离开了。 “奶娘,宫中赏赐,各府送礼,咱们姑娘的库房已是满满当当。这对琉璃盏要不便算了吧。”更漏说着,便好似嫣嫣仗着这嫡女的身份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可是,傅远章给傅玉姿的却远远比她库房中那些华而不实的物件要珍贵得多。 傅玉姿听到奶娘的话却扬了扬下巴。什么东海明珠她不在意,奶娘的话叫她心中不舒服了,那她便要叫嫣嫣受气。 就像她阿娘说的,一个父亲不重视、母亲不管教、空有嫡出身份的五姑娘,可不就是任她揉捏嘛! “奶娘,我疼。”嫣嫣软软糯糯、忍着泪意朝奶娘诉苦。 傅玉姿下手重,手腕带着金镯子,正好落在嫣嫣额头。奶娘看着嫣嫣已然肿起一个大包的额头,更加心疼了。 她恨恨看着傅玉姿,只是傅玉姿受宠又有外家支持,奶娘便只能借着她所谓的庶女身份去压制她:“四姑娘好狠的心,将我家姑娘的额头伤成这样。四姑娘不关爱幼妹便也罢了,身为庶女却不敬嫡女。若是传出去,四姑娘看这洛京城中,往后哪家公子敢娶你!” 嫣嫣头又疼又胀窝在奶娘怀中不愿出来,她红着眼眶也不愿叫傅玉姿看去。 傅远章怒气冲冲而来,听着奶娘的话,一脚朝着奶娘踹去,全然没有顾忌奶娘怀中的嫣嫣。 奶娘连带着嫣嫣被傅远章踹翻在地。 傅远章指着奶娘骂道:“你这刁妇,张口闭口挑拨府中姑娘的关系。对四姑娘不敬,当真是找死!” 傅玉姿似是找到了依靠,泪眼汪汪看着傅远章:“阿爹!五妹妹身边的人当真是好大的威风,一点儿也没有将我这个四姑娘放在眼中,张口闭口便是庶出庶女。阿娘从前亦是金尊玉贵的贵女,嫁给阿爹亦是太后娘娘赐下的懿旨,怎可同普通妾室相提并论!” 傅远章沉声道:“这是自然。” 傅玉姿娇滴滴地哭闹着:“而且我虽说是庶出,可也是阿爹的女儿。可五妹妹身边的人却以我的名誉这般威胁于我,若真传了出去,女儿往后还要不要在这洛京行走了。” 傅远章目色骇然地看向了坐倒在地的奶娘与嫣嫣。嫣嫣愣愣地看着傅远章与傅玉姿。 奶娘心中亦是惊骇,傅玉姿为了月余前已解决之事来找嫣嫣的麻烦,又被与她起了龃龉,而傅远章有这般恰巧赶巧,傅玉姿又是这般条理清晰地哭诉着。 这当真是一个七八岁孩子能做得出的事儿? 奶娘紧紧抱着嫣嫣,若是今日她因此事离开了她家姑娘,往后嫣嫣可要如何是好? 傅远章重怒之下着人将奶娘带走,嫣嫣死死地拉着奶娘的手。 奶娘泪眼朦胧地看着嫣嫣,她强撑着一抹笑:“姑娘别怕,奴不在姑娘身边,姑娘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莫叫人欺负了。” 她挣开了嫣嫣死死拉着她的手。 “姑娘啊!这世上没有哪个爹妈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奶娘说着望向了一旁正哄着傅玉姿的傅远章,他似是听见了,又似是没有听见。 嫣嫣哭喊着求着傅远章放过奶娘,可是他望向她的眼中却尽是不耐烦。 奶娘就这样被赶走了。嫣嫣小跑着喊着:“奶娘,带我一起走。” 更漏上前在此抓住了嫣嫣,不让她往外跑去,她施恩般安慰道:“奶娘只是出府去了。姑娘长大以后还会见到奶娘的。” 河满看着眼前的景象茫然不知所措。她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她跟着奶娘跑了出去。 - 嫣嫣猛地惊醒,她茫然地看着四周,拙朴无华的禅房,她身在伽蓝寺中,未曾在那靖远侯府。 而奶娘,那是府中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也已经不在她身边六年了。 若是可以,她不要做什么靖远侯府的五姑娘,她想做奶娘的孩子,她宁愿与奶娘相依为命,也不愿享这催人性命的富贵荣华。 嫣嫣脑子模模糊糊,身旁更漏与河满皆不在,她扶着床沿绕过素屏。 她望着几步开外的白色背影,素白色的宽袖袈裟透着悲天悯人。 嫣嫣的声音喑哑黯淡:“陆珩?” 障月回眸,他的脸依旧藏在面具之下。可是他的身影却与她印象中的那道身影相重合。她踉跄着面露振恐,不断后撤。 9、第 9 章 “五姑娘小心。”障月看着嫣嫣撞到身后的屏风,他顾不得礼数上前将人扶住。 嫣嫣面带惊恐,挥开了障月扶着她的手:“你究竟是谁?” 障月看着她:“贫僧是这伽蓝寺中出家人,” 他默默后退了几步,他想不明白,她为何会这般惊惧? 嫣嫣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她戒备又恍惚地盯着他,神色青白灰败。 障月想要说些什么,更漏与河满便回来了,她二人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鸦青锦缎的妇人。 嫣嫣怔怔看着,不自觉唤道:“桃娘……” 那是凌馥身边的心腹,平日里几乎不出月明苑,嫣嫣没有想到,桃娘竟会冒着大雪上山来。或许,她的母亲亦是挂念她的。 桃娘看着屋中之景,不觉眉头深皱,只是看着屋中障月还在,便将眉间的反感暗暗按捺下。 她上前对着嫣嫣行了一个叫人挑不出理的礼:“五姑娘,侯爷与二公子带着四姑娘回府,此刻正在家中团聚。夫人特命奴前来接姑娘回府。” 嫣嫣懵懵地看着桃娘:“父亲他们不是还要两日才到吗?” “姑娘昏睡多时,侯爷他们昨日便到了。”更漏上前平泛地说道。 桃娘虽弓着身子状似卑微,可却气势压人:“还请五姑娘快快更衣。上山的路虽清了积雪,可这雪依旧下着,咱们还是得快些下山。” 嫣嫣看着桃娘,眸色闪烁,唇口嗫嚅,她想要说什么可却没有说。 障月在一旁搭言道:“五姑娘尚在病中,如何能冒雪下山?便是靖远侯着急团圆也不该罔顾五姑娘的安危吧!” 桃娘直起脊背看向障月:“此乃靖远侯府家事,障月大师虽是伽蓝寺高僧也不该多管。更何况,五姑娘乃是未出阁的女子,障月大师虽是出家人也该顾及一下男女有别。” 障月周身气势一沉,面上的阿修罗面具似乎也愈发可怖,忽明忽暗的眸中闪烁着一丝很绝。 他轻笑一声:“五姑娘虽是靖远侯府未出阁的姑娘,可也是镇北王未来的王妃。镇北王上回离京前,便托贫僧照料五姑娘,若是五姑娘冒雪下山加重了病情, 嫣嫣看着障月,她从来不知,障月竟与陆珩识得,一个心怀慈悲的高僧,一个满身杀戮的王爷,他们竟然早早便识得了。 桃娘并未因为障月的话而有任何让步:“话虽如此,但大师莫忘了,五姑娘还未嫁,若说照料也该是她父兄照料。” 障月眈眈凝睇着桃娘,隐忍着怒意道:“明知五姑娘病着还要特意着人清扫山道,执意冒雪将人接下山去。靖远侯便是这么照料女儿的吗?” “障月大师!我等敬你是这寺中高僧,可你这几次三番阻挠我等将五姑娘接回去究竟是何居心!”桃娘怒视着障月,“更遑论,我家侯爷乃是先帝亲封的超品军侯,行事作为还轮不到大师这样的方外之人置喙!” 嫣嫣冷眼静看二人的争论,看着二人恚怒难耐的模样,她屏着愠怒破声道:“够了!” 河满缩在桃娘身后不敢说话,从前嫣嫣若是生气必定如山崩海啸,但过后便好。可此刻,她与更漏皆看出嫣嫣心中有气,可却是山雨欲来风未满楼时可怕的死寂。 “谢过障月大师好意,家中挂心,便不再寺中叨扰了。”嫣嫣冲着障月行了一礼,她深深看着桃娘,不再说什么,转身绕过屏风回到屋内。 障月被河满小心翼翼清了出去。 嫣嫣依旧是来时的那身红装,不过几日她似是又消瘦了不少,朱红的狐裘大氅在她身上显得愈发宽大。 她拿着绸帕捂着嘴止不住地咳了几声。 “五姑娘收拾好了,咱们便出发吧!”桃娘低敛着眉眼恭敬道,“府中的马车已在寺门外等候。” 因着咳嗽,嫣嫣眼尾泛着淡淡的殷红,她浅浅看了桃娘一眼,默默点了点头。 更漏打开禅房的房门,门外的空地上已积上了薄薄一层雪。山间寒风裹挟雪花冰珠,河满为嫣嫣带上兜帽,帽檐一圈洁白无瑕的茸茸皮毛为嫣嫣挡去了不少风雪。 障月沉默地站在门外不远处,白色的袈裟似是与雪融为一体,琉璃佛珠依旧晶莹,他上前将手中的用着绒布包住的小暖炉递到了河满手中。 “既然靖远侯执意要让五姑娘回去,那五姑娘便带上这暖炉吧!”障月冰冷地说着。 这本该是嫣嫣身边两个丫鬟准备的,可二人谁也没有想到。 他直直看向抵着头看地的嫣嫣,声音不觉柔和了下来:“五姑娘眼睛虽然能看清了但日后还需注意。” 嫣嫣冲着障月行了一礼,桃娘淡淡颦眉,喜怒难辨地睨了一眼二人。 - 皑皑白雪下着,谢洵身上罩着玄色镶边暮云灰素面裘绒大氅,双手拢在身前,远远看着一片雪白中那娇小的红色身影愈行愈远。 思央眨了眨眼,方才桃娘与障月的争执二人听得一清二楚。 “这傅五姑娘怎么也是靖远侯府的嫡女。怎么这侯府的下人,一个两个都是面上看着恭敬,可实则却这般慢待傅五姑娘?”思央属实不理解。 谢洵轻嗬一声:“这你就得去问问那位靖远侯了。” 思央愣了愣,便看见他家主子望着人家小姑娘的背影出神。 只听得谢洵轻叹:“从前只道为生父生母所弃已是可悲,如今看来,活在亲生父母身边也并非幸事。” 这声叹息消散于风雪中,可却还是叹进了谢洵自己心中。 “思央。你瞧瞧,这世上的父母可并非个个仁慈祥善。”谢洵讥评道。 他看着那火红的身影消失在雪中,转身回到屋中。 思央跟上:“公子,咱们要借此机会下山吗?咱们与洛京城中枢密院的暗探约定的便是明日相见。” 谢洵停下脚步:“思央你动动脑子,我那皇叔将我派来北周,当真是要我来此插手枢密院的事?” 他口中的皇叔便是南齐祯明帝,谢洵的父亲老江夏郡王谢朔乃先帝独子,亦是祯明帝的堂弟。只是阴差阳错下,老王爷同南齐皇位失之交臂。 祯明帝忌惮谢朔,亦忌惮谢洵。老皇帝将谢洵派到敌国料理枢密院之事,自是存了别的心思。 思央问:“即便如此,咱们不做做样子吗?” 谢洵淡淡睨了他一眼:“这样子做与不做毫无意义。” 他翻看着手上的兵法,书册上逐页皆有注解,似是行伍之人的经验之谈。谢洵看得认真,思央便默默阖上门回屋去了。 - 马车中嫣嫣神色恹恹,灰白的小脸血色愈淡,更漏与河满陪她坐在车中,桃娘在后边的马车里。 桃娘带来的马车极为宽敞,高度亦高,便是嫣嫣站起来亦是绰绰有余。 河满小心翼翼问道:“姑娘要不要喝些热水?” 嫣嫣半阖的眸子一动未动,河满无措地绕着衣角,忐忑地看着嫣嫣。 更漏在一旁抿了抿嘴,她起身跪在嫣嫣面前:“姑娘恕罪,是奴擅作主张下山回府,向侯爷禀告了姑娘的病况,侯爷担心姑娘,便令奴领着桃娘上山将姑娘接回去。” “呵。”嫣嫣半阖的眸子睁了开来,“我能恕你什么罪?你要我恕罪,可你满心为着主子,我倒也不知我要恕你什么罪?” 更漏跪在车厢的木板上,她低着头没有看嫣嫣的眼睛。河满见状亦是跪在了嫣嫣面前。 “姑娘赎罪,更漏她没有别的意思,她亦是为了姑娘好!”河满急急说道。 嫣嫣从容自若地看着二人浅笑道:“你既然说她是为我好,那还要我恕什么罪?起来吧。” 更漏与河满闻言叩首不敢起。 “我说,起来。”嫣嫣收敛了笑意,她面无表情道,“你二人一字一句侯爷,一口一声为我好。拿着我父亲的威严又将我架起,是我该叩首谢谢你们才是。我怎么敢怪罪你们?” 温柔婉转的语调却道着嘲讽人心的言语。 更漏头抵着木板,可眸中却无一丝后悔。河满连连道着:“姑娘明鉴,奴等不敢!” 嫣嫣目光转向更漏:“你不说话,看来是觉得我说的对。” 河满愈发惶恐,她知晓犯上的奴仆是没有好下场的,她与更漏能从乱世中活到现在亦是幸运,她不希望更漏因此出事,她扯着更漏的衣角,可更漏却直起了脊背。 “姑娘应当知晓了,不论如何,奴与河满都会在姑娘身边。”更漏说道,她知道今日她带桃娘来,嫣嫣便猜到了。 嫣嫣闻言勾了勾唇,轻声喃喃:“若是旁人听到,定会羡慕我有两个好奴仆。” 河满愣愣看着二人。 “父亲将你二人送到我身边,却从未想过你二人为我所用。”嫣嫣定定望着更漏,“你二人自始至终,都以我父亲之命为首。” 更楼道:“知道这些对姑娘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姑娘只作不知静静等着及笄嫁入镇北王府过荣华富贵的日子,不好吗?” 她看着嫣嫣便想在看不懂事的孩子。 10、第 10 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忙着搬家,迟了一点,短了一点。 但搬家真的太累了。肝不动了。 -- 看了看最后一句竟然是逗号,自己都没有发现。 既然如此,那就补上吧!完整了,舒服了~ 嫣嫣被更漏的话气笑了,若那当真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怎不见傅远章送他最看重的女儿去享这福?嫣嫣前世又怎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河满依旧搞不清楚二人究竟在说什么。 嫣嫣讥诮道:“你既然都不是我的人,我又有何资格罚你?” 更漏没有再多言一句,只是默默低着头。河满想说些什么却也无从说起。 嫣嫣手中揣着障月给她的暖炉,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依靠马车的车壁上,缓缓闭上琥珀的眸,也并未叫二人起来。 连日病着,又昏迷了几日,甫一醒来,便被桃娘强硬地接回府去,连番折腾,嫣嫣已是疲累不堪,不知不觉便沉沉睡了过去。 河满看着睡熟的嫣嫣,她咬了咬牙:“阿姐,侯爷与姑娘是亲生父女,为何姑娘这般执意分清侯爷与她?” 更漏冲着她牵强地笑了笑,她没有想到嫣嫣会这般敏锐。嫣嫣过去七年表现的无知无觉,今日终于说了出来,她过去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更漏身侧抓着衣裳的手不禁紧了紧,她方才说那些着急了。 河满久久没有听到更漏的回答,她看着她,又看向嫣嫣。她一遍一遍想着她二人方才说的话。侯爷,姑娘还有镇北王。 “阿姐。侯爷将我们送到姑娘身边并非纯粹为了照料姑娘。”她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红着眼眸看着更漏,“而是为了看着姑娘,让姑娘喜欢上镇北王,嫁给镇北王。” 她想起,这些年来她与更漏日复一日在嫣嫣面前说镇北王的好,说嫣嫣与镇北王不可更改的婚约。 更漏猛地抬头怒瞪着河满,她确定了嫣嫣还在熟睡后,浅浅放下心来。 她低声怒斥:“闭嘴,你若不想死便莫要再说下去。” 她紧锁着似是小山一样的眉,苦大仇深。 - 马车停在靖远侯府时,暮色将至。偌大的靖远侯府里里外外皆是灯明烛火。 嫣嫣昂头看向侯府大门上的牌匾,她看着赤金的大字,看着威严的大门,愣愣出神。 嘎吱—— 侯府原本紧闭的朱漆大门从内打开了,门缝缓缓翕开,便如巨兽缓缓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口。 嫣嫣不自觉后撤了两步,她看着身着雀蓝束袖武袍的年轻人从门内走了出来,那是靖远侯府的二公子傅侃。 她翕了翕唇,却不知要说什么。她没有想到,傅侃会出来迎她。他素来瞧不上她跋扈的姿态,他恨不得与他一母同胞的是庶出的四妹。 嫣嫣嘴角微微扬起,低敛的眸中一片冰冷。 傅侃看着唇色泛白满脸病容的嫣嫣,眼中不觉闪过一丝不忍。可是看着她站在门外石板上,不愿开口的模样,那一丝不忍便又霎时消失殆尽,眼中的嫌厌,不曾隐藏一分。 傅侃厌烦地看着嫣嫣,冷言说道:“三年不见,你便是连声‘兄长’都不会唤了吗?” 嫣嫣抬眸望向一副少年气的傅侃,从前,哪怕她与他相互看不惯,哪怕他们一见面就会掐起来。可是在她心底,傅侃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二哥。 可是,她的二哥,便如她的生父,视她为弃子。当日洛京城墙头上,那支刺穿了她心脏的羽箭,便是傅侃亲手递给傅远章的。 嫣嫣麻木的心骤然收缩,便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了一般,疼得喘不过气来。 “三年不见,傅二公子这个做兄长,宁愿堵着生病的妹妹不让进屋,也要在这儿吹着冷风霜雪听我唤你一声‘兄长’。当真是重规矩。”她平直的语调中没有一丝嘲讽的语气,可句句皆是嘲讽的意味。 傅侃瞪大了眼睛,指着嫣嫣说不出话来。 桃娘从后边的马车中下来,看着此景不由皱着眉想要训话。 然而嫣嫣没有再理他们,而是绕过傅侃,独自踩在冰凉的雪上,缓步走入大门内。 傅侃瞠目望着嫣嫣的背影,萧索孤寂。他不由狠狠拧起了眉。 更漏与和河满跪了一路,饶是二人平日皆有习武,膝盖还是肿了起来,走起路来也生出了几分异样。 “河满,你们腿怎么了?”傅侃扫了二人一眼,视线最终落在河满身上。 更漏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却不动声色看向了嫣嫣。 河满隐瞒道:“回二公子,是路上磕到了。” “胡说!你二人什么身手我难道不知?再说若是磕到了,又怎会连个人一起磕到!”傅侃道。 河满颦眉无奈。更漏暗暗看了看傅侃,他正凝神看着河满。 傅侃看着她们走了两步,便察觉到二人伤在膝盖,他似是被激怒的公鸡,大步上前将嫣嫣拽住。 “傅珋嫣!你给我站住!”他梗着脖子看着嫣嫣,便想着在审视着一个常年犯错之人,“你又苛待下人了。” 不时询问,也并非猜测,而是十足十肯定的语气。 嫣嫣被他拽的踉跄,她冷眼看着傅侃,又睨了一眼傅侃身后的两个丫鬟。 “我竟不知傅二公子是这般的大善人。为了妹妹房中的丫鬟,不分青红皂白将苛责下人的帽子扣在胞妹身上。”嫣嫣启口嘲弄,“究竟是你傅侃心怀正义,还是……” 她呵呵一笑,看了看更漏二人,没有再说下去。 傅侃鼓着气瞠视着嫣嫣:“这两个丫鬟在你身边七年,日日尽心尽力伺候你,你平日里脾气不好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她们罚跪?从前只道你是耍小性子,可如今看来你当真是狠辣。” 嫣嫣好整以暇看着傅侃,听着他气急败坏的长篇大论。河满在一旁不禁有些焦灼,她想上前拉住傅侃,却又担心这般做以下犯上,她焦急地向更漏求救,可更漏却好像没有看见。 “嗬,尽心尽力伺候。傅二公子怎么不看看她们吃穿比之外面寻常人家的姑娘不知好了多倍,便是寻常官员府中的姑娘都不见得有她们的待遇。”嫣嫣轻笑着说道,“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相信也不用我再与傅二公子多作解释。你既然知晓此事,还拿着什么功劳苦劳来堵我,当真可笑。” “而她们为何要跪。傅二公子不如去问问她们。既然有错,当主子的小惩大诫也不为过。”嫣嫣定定看着,“只是我不知,这么寻常之事到了傅二公子眼中,怎么便是我狠辣了?” “想来,在傅二公子心中,我这妹妹尚且不如这两个身手了得的武婢吧!” 嫣嫣不愿再看他们,她拂袖而去。傅二公子。她不再叫他二哥,不再唤他兄长。从始至终,她一直称他傅二公子。 傅侃指着嫣嫣的背影说不出话来。桃娘冷眼旁观了一切,她看着嫣嫣的背影,愈发觉得上回重病后的五姑娘,愈发难以控制了。 她快步跟上嫣嫣:“五姑娘。侯爷与吕夫人在荩言厅中等着你。” 嫣嫣脚步顿了顿,等着她做什么?许是兴师问罪吧! 她淡淡问:“桃娘,你在山上时,说母亲与父亲在府中等着我回府团聚。” “夫人便在月明苑中,从未离开。”桃娘低首回道。 嫣嫣轻嗬一声:“原是哄我的呀。” 母亲若是真的挂念她,又怎么会在病中这般强势地要将她带下山呢?她明明便在月明月中,却不愿出来见见她,也不愿她去见她。 “想来父亲正带着他那乖女儿与吕夫人温存。我便不去招他眼了。”嫣嫣去轻嘲道,转身便要回六福轩。 河满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是嫣嫣的婢子,便该跟着她。 更漏想要将河满拉住,却慢了一步。 桃娘上前一步拦住嫣嫣,不卑不亢道:“姑娘,侯爷在等着。” 嫣嫣抿着嘴,与桃娘睊睊相识:“桃娘。我虽敬你是我母亲身边之人。但到底我是主,你是仆。这洛京城中,你可瞧见哪家下人敢这般对待主家的?” 她不知桃娘对她的恶意从何而来,便如她不知她的母亲为何对她视而不见。 更漏意外地暗暗谛视着嫣嫣,不知为何嫣嫣自小便怵桃娘,再加上桃娘是月明苑的掌事大丫鬟,平日里嫣嫣皆是与她好言好语。不成想,今日她竟与桃娘讲起了尊卑有别。 桃娘险些端不住那摆出来的一副架子,她深吸了一口气。 寒风吹着,嫣嫣捏着帕子捂着唇口,咳嗽了几声。 “姑娘……”河满担忧着嗫嚅了一声,上前几步扶着嫣嫣。 傅侃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一番好意,只怕我这妹妹未必领情。” 河满唯唯诺诺反驳道:“奴是姑娘的婢子,忧心姑娘是应该的,姑娘领不领情都无妨的。”声音轻得便像是蚊子一般。 嫣嫣微哂:“傅二公子下回仗义执言前,也该好好问问别人是不是需要。别是一番好意,旁人不见得领情。” 河满低下了头,心中有些委屈,可看着嫣嫣的病容,想起奶娘,是她害死了府中唯一全心全意为嫣嫣的人。她不该有这样的委屈。 她如更漏那般沉默着扶着嫣嫣想要回六福轩。 傅侃忍不住在后边问:“你不去荩言厅,难道便不怕父亲责罚吗?” 嫣嫣脚步未曾停歇,少年时她挨过的罚从未少过,动辄跪祠堂,要她记住她是傅家的女儿,不能做对不起傅家的事,那些年她确实不曾做过。 可最终所得,也不过一死。 11、第 11 章 “好大的架子!桃娘请不动你,你二哥请不动你。怎么?难不成要我这个当爹的亲自请你?” 嫣嫣转身没走几步,便听到一个洪亮浑厚的声音。 傅远章一身玄黑软甲,他见到嫣嫣并没有许久未见女儿的温情,却是沉怒难消,神色皆怫然。 嫣嫣停下了脚步,终是回身,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他比之当日洛京围城时瞧上去要年轻一些,可眉间却隐隐积郁。当真是恍若隔世。 嫣嫣不禁轻笑,确实已是隔世。她唇口轻翕,却又紧紧抿上了嘴巴。 她本以为再次见傅远章,她会想要问一问,靖远侯府养她到及笄,是不是就是为了将她像个物件一样,送她去做镇北王府留在洛京的质子?她会再想问一问,靖远侯夫妇将她生养下来,是不是从未将她当做女儿,而是一个注定要将之送去死的棋子? 可是,当真的在此见到亲生父亲,嫣嫣却无话可说,无话可问。 她对傅远章,便是连话也不愿与他多说一句。 傅远章看着风雪中,红裳加身的女孩敛眉轻笑、尽是嘲讽的意味。他微微一愣,脸色倏地沉了下来。傅侃瞧着傅远章的神色,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傅玉姿一身素净的软甲,簪着白玉梅花簪,她便乖巧地站在傅远章与吕仪贞身后,一眼瞧上去便知她同傅远章是父女。 “五妹妹。阿爹与你说话呢!”傅玉姿扬了扬下巴,言语之间不乏好乱乐祸,“这么久不见,五妹妹莫不是连阿爹都不认得了?” 吕仪贞闻言娇瞋了一眼傅玉姿,她暗暗伸手拉了拉女儿,小心翼翼瞧了瞧傅远章的脸色。 果不其然,傅远章面上恚怒愈是明显了。 嫣嫣疏懒地睨了一眼傅玉姿,不欲理她。她同傅玉姿针锋相对,争的不过是父亲的重视,比的也是各自母亲的关心。只是争来争去,比来比去。从前的嫣嫣始终争不过,比不过。 前世傅远章杀她时,便是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而母亲的关心,她也自始至终不曾拥有。 见嫣嫣没有开口的意思,傅远章的脸色便拉了下来,他面沉似水地看着雪中孤零零的嫣嫣。 傅玉姿暗暗看着傅珋嫣,眼中的得意毫不遮掩。 傅远章看着嫣嫣质问道:“怎么?这么久不见,是聋了还是哑了?你姐姐与你说话听不见,我与你说话也听不见?” 吕仪贞看着满屋的下人,若是传出去,指不定外边又要怎么说靖远侯府的姑娘了,她暗暗扯了扯傅远章的衣袖。 这些年嫣嫣在洛京声名本便不好。她的玉姿常年在南境,洛京的高门显贵不知她女儿品性,吕仪贞唯恐嫣嫣的声名连累了傅玉姿。 “侯爷,您瞧这天冻得厉害,五姑娘身子又刚好,咱们进屋去说吧!”吕仪贞正小意温柔地劝说着他。 傅远章虽然没有说话,可嫣嫣却看得出,他面色缓缓柔和了下来,沉怒的情绪稍稍按下,他颔了颔首。 - 荩言堂中,众人皆坐于席上,唯有嫣嫣,立于厅中,厅中没有外人。 傅禧病弱,吕仪贞方才便没有叫他出去,他不知外间发生了什么,只看着几人凝滞的氛围,便只低着头默默喝茶,不发一言。 可他眼中却多有震惊,他平日里不常出院子,也极少见到嫣嫣,只听说前些时日嫣嫣病得就要死去,吕仪贞怕嫣嫣过了病气给他,便没有让他出院子。 他没有想到,他这五妹妹,面容上的死气竟是比他这久病之人还重。 嫣嫣坐在堂下,淡淡扫了一眼席上众人,见他们面容各异,可这景象却又与三司会审似的。 她言语清冷问道:“父亲此番火急火燎将女儿从山上接下来,可是宫中设宴需要女儿参加?” 若非碍于孝道她不会唤他一句父亲。从走进侯府的大门,她便在想,傅远章这般大费周章着人将她带下山来究竟是为何事? 自小到大,傅远章想起她来时,也多半是嫣嫣要受罚时。只是他若是要罚,便不会费这么大劲令人清扫山路把她接下来,更不会令桃娘亲自接她。 傅远章这般行事,便是要确保将嫣嫣接回来。他这般煞费苦心,嫣嫣想来想去,便也只有宫宴一项了。 嫣嫣眉梢眼角如雪般冰冷,他想要借着她与陆珩的婚约,叫北周皇室安心,自然便也想到了她。 当真是荒唐可笑。 傅远章一愣,他微眯起眼看着神色冷若冰霜的小女儿,喜怒莫测道:“你既然知晓,每年为父回京,禁中皆会设宴,而这宫宴是你必须到场的。你为何还要冒雪上山以至于被困山上,险些便误了宫宴。难道你身边的婢子没有劝你?难道你姨娘没有告知你我要回京的消息?” 傅玉姿轻哼一声替她阿娘解释道:“阿爹,此事良姑告诉女儿,阿娘收到父亲的信时,便叫她去六福轩通知的五妹妹。谁知这五妹妹一听到消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执意要去伽蓝寺拜见障月大师。” 吕仪贞横眉轻睨着傅玉姿道,她温声解释道:“昨日妾不是与侯爷提起过,前些日子五姑娘病重。只是妾忘了与侯爷说,正是那伽蓝寺的障月大师救了五姑娘。五姑娘去拜谢救命恩人的,也是情理之中。” “你不必替她打圆场。若是拜谢救命恩人,她待我回府后,待天气好些再去不迟。”傅远章轻哼一声,他冷眼看向站在堂下的嫣嫣,“你便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想去便去了。”嫣嫣手中抱着的暖炉已经凉透了,好在荩言堂的炭火烧得正暖和。 傅禧在那毫不引人注意的席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嫣嫣,他这五妹妹,同从前不同了。 傅远章冷哼着:“你这般脾性、这般声名,若换做寻常人家,谁敢将你带去宫宴?若非先帝定下你与镇北王的婚事,你当真以为你配得上镇北王的身份与品行?” 嫣嫣毫无所动地低着头:“父亲莫不是忘了,子不教父之过。父母皆未曾尽到教养之责,却嫌厌女儿没有教养,这若传出去,倒也是一桩趣事儿!” 骂也好,罚也罢。反正都要受着,又何必委屈了自己的心情。 傅侃握着一旁的把手,险些没跳起来。子不言父过,他没想到,嫣嫣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便是不孝。而如今不论南齐北周,皆以孝道治国,不孝是泼天大罪。 他同嫣嫣是一母同胞,这话若传出去,旁人如何看他? 砰—— 上好的素胚青瓷茶盏哐嘡砸下,落在了嫣嫣脚边,茶水滚烫,溅了嫣嫣一裙摆。 “放肆!”傅远章拍着桌子站了起来,食指直指着傅珋嫣的鼻子骂道,“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傅玉姿站在一旁得意地笑看着傅珋嫣被骂的模样,朗声说道:“五妹妹还不是镇北王妃呢!就敢这般与阿爹说话,甚至指责阿爹与嫡母,当真是……” 她话未说完,便被吕仪贞掐了掐胳膊,吕仪贞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她的傻女儿,嫣嫣名声不好,她的声名也要受影响的啊! 傅远章深吸了几口气,他看着这个曾也期待过她的出生的女儿:“我当真恨不得没生你这逆女!” 嫣嫣直直站在傅远章跟前,心底一片平静。她曾在心底奢望,傅远章能像对傅玉姿那般耐心地对待她,哪怕只有一半。可如今她看着傅远章,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令人厌恶的人。 荩言厅中一片寂静,傅远章沉默了许久:“滚!滚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就什么时候起来。” 吕仪贞看了看厅中央瘦的伶仃的女孩,上前劝道:“侯爷,五姑娘方才大病一场,如今又染风寒。祠堂的地那般阴寒,五姑娘的身体恐怕受不住。” 傅侃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 傅玉姿方才被掐得胳膊疼,此刻也不敢多说,总归嫣嫣这顿罚是少不了的。 嫣嫣挺直着脊背,她昂首看着傅远章,自小到大,她被罚跪祠堂还少吗? 只她没有想到,傅禧会开口求情,志学之年的病弱少年轻咳了几声:“父亲,明日便是宫宴,若是五妹妹因着受罚病倒了,到时候宫宴上也不好与宫中贵人解释。” 他虽是一副温和的模样,可他的眼底却是冷的,嫣嫣愣了愣看着他的眼睛。傅禧冲着她客气地笑了笑,嫣嫣微微凝眉。傅禧虽帮了她,可她却觉得自己好似是被毒蛇盯上纠缠的猎物,令她不免心生防备。 傅远章包容地看着傅禧,好声好气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在理。跪祠堂之事便等到宫宴后再罚。” 他又睨了一眼嫣嫣:“既然跪不了祠堂,那今日晚膳便不必用了,想来饿一顿也死不了。明日宫宴前你便不要出六福轩了,好好在自己屋里反省反省。” 傅玉姿望着嫣嫣,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笑颜明媚。 12、第 12 章 烛火幽幽,地龙烧得火热的屋中,嫣嫣倚坐在宽阔的床榻上。 她淡淡扫了一眼笔直站在外间的更漏,不知是为了守卫还是为了监视,但左右她已不在意。 “姑娘今日这般与侯爷硬碰硬,当真是不值当。”河满忍不住劝道。 如今靖远侯府还是傅远章做主,他又是嫣嫣的父亲,今日嫣嫣这般做,无异于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嫣嫣轻轻歪着脑袋,纤纤白皙的小手托着腮,她望向河满,无所谓地说道:“今日我不论说什么,父亲都会罚我。即是如此,我何让自己痛快些。反正都是要受罚的。” 她知晓,河满比之更漏心思少了许多,但却没有想到今日河满会站在她身旁。 河满看着嫣嫣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怔住了。从前嫣嫣确实不满傅远章的偏心,可是她心底依旧期待着父亲能多看看她,她所有的忿忿与吵闹,皆是想要傅远章多注意她一些。 但是现在,她好像真的不在意了。 河满拿着玉肌膏,坐在床沿,她一边揭开嫣嫣左脚的罗袜,一边道:“幸亏冬日穿的厚,不然那滚烫的茶水,指不定要烫起泡。” 她小心地将罗袜褪下,足腕白净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上,红了一片。她小心地触碰了一下,嫣嫣秀眉微颦,下意识缩了缩。 “姑娘莫动,待上了药膏便不疼了。”河满心疼地给她抹着白玉似的药膏,气鼓鼓道,“四姑娘也真是惯会火上浇油的,侯爷当真是一点儿也不顾及姑娘。” 她为她抱不平的模样,不禁让嫣嫣想起了奶娘。她怔忪看着河满,心中不由为白日里在傅侃面前迁怒河满之事抱歉。 更漏在外间瞪着她:“河满,慎言。”今日河满之态,无疑已是忤逆了主子,此刻她怎能再说出犯上之言? 河满在一旁只字不言,她低着头,好似不曾听见更漏的责怪。 “知晓你忠心,但也不必在我院中谨小慎微。”嫣嫣眉眼轻扬,她淡淡睨着更漏,“只要你自个儿约束好底下的人,我还不至于跑到你主子面前告状。” 自奶娘离府后,六福轩的一切事宜皆是更漏在打理,从前嫣嫣并不在意,且便是她想要插手,也不见得真的能够插手。 更漏顿了顿:“奴不敢。” 嫣嫣轻嗤:“那便下去吧!” 更漏不喜不怒地小心看了一眼嫣嫣,她知晓此刻嫣嫣不想见她。她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索性已经回到府中,不会再有什么事儿。 她告退而去,门一翕一合,屋外的风吹来,便是屋中烛火也不觉颤抖几分。 河满轻声问:“姑娘可是恼了我与河满了?” 嫣嫣起身,乌黑似墨的青丝落在后背,她缓步走到梳妆镜前,晃眼的铜镜在烛火的映衬下,照着她模糊的容颜。 靖远侯府、镇北王府,好似都是她逃不开的牢笼。 “你与她皆是听命于人,我何必与你们计较?”嫣嫣平静无波道。 她前世死得荒唐,更死得糊涂。今生,她便是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莫在做那糊涂鬼。 河满只见她低眸轻笑,婉转的声音便在她耳畔响起。 “只是我不知,你今日为何会违背我父亲的意愿?你便不怕受罚吗?” 河满愣愣望着嫣嫣,她摇了摇头,她忐忑着说道:“奶娘因奴……离开了姑娘,她要奴好好照料姑娘。” 她本是要告诉嫣嫣奶娘的事,可话到嘴边却还是留住了一半。 嫣嫣眉眼一凝,神色戚戚。若她往后能不为靖远侯府与镇北王府所牵连,她便去寻奶娘,给她养老送终。 - 夜色如霜浓,嫣嫣挥退了身边伺候的人,独留在房中。她饿了许久,腹腔疼得抽搐。 河满偷偷出去想要为她取些吃食,却被更漏截留回了房中。 嫣嫣喝了口热茶,填了填肚子,取出陆珩送来的那枚玉玦,眸色凛若冰霜。 傅远章费尽心思要她对陆珩死心塌地以维持这桩婚事,可陆珩却还是送来了寓意决裂的玉玦。 而障月又道,陆珩托他在洛京照料她。她不相信,送来玉玦的陆珩会有此意。障月又是何身份?他这般做又是为何? 嫣嫣心中如是乱麻丛生,障月与陆珩,那个城墙下说要在她死后、为她在佛前祈福的陆珩是那般相似。 那张阿修罗面具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她想得出神,便愈发身心难受。她捂着腹部,脸色发白。 “这乱世之中,虽素有饿殍遍地,可高门从未缺过八珍玉食。当真是没想到,侯府姑娘亦有饿得头眼发昏的时候。” 房梁上,清冽泠泠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房中。 嫣嫣屏着呼吸猛地抬头,便看见一个倒挂在房梁上的黑色身影。 她惊吓地后撤了好几步,一下坐在了铺着地毯的地上,她愣愣看着飞身而下落在她面前的少年。 “你究竟是什么人?”嫣嫣一眼便认出,眼前人便是那日山路上救下她的人。 她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连我父我母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曾弄清楚,何故来问你?” 谢洵不禁愕然,他凝眉道:“小小年纪,这般悲怆,小心未老先衰。”他当她是寻常孩子恐吓。 嫣嫣轻哼:“我未老先衰与你何干?你大半夜偷摸进靖远侯府是为财还是为了别的?” 管他为何?左右她都不在意。 谢洵施施然将嫣嫣扶了起来,眼底却还是带着些许提防,他随性说道:“今日侯府的人清扫了山路,我借了傅五姑娘的光,得以下山,便想着来侯府拜谢一番。” 嫣嫣拍了拍衣裙上看不见的灰尘,她娇怒着瞋了一眼谢洵,她信他才有鬼。 “既然要拜谢,何故这般鬼鬼祟祟?”她刺了一句,“不过,我不管你是怎么进入侯府闯入我院中,也不管你偷闯侯府是做什么。你既然说是借了我的光要谢我,那谢礼呢?” 她眼波流转恰似谢洵幼时养着喊“妹妹”的狸奴。谢洵垂着眼眸望着嫣嫣,他若当真有个妹妹,定然不会叫她受任何委屈。 嫣嫣饿得发慌,见他迟迟没有回话,努了努嘴:“也是骗子。” “怎么便是骗子了?”谢洵无奈道。 他不曾想到,他会在这危机暗藏的靖远侯府,误入嫣嫣的六福轩,也没有想到,他会不忍心见娇小的姑娘像是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更没有想到,他会出声出现在她眼前,同她闲话家常。 谢洵取出了一个荷包,放到嫣嫣手上:“里边是小合园的芙蓉糕与果脯你先吃。真正的谢礼,我会送给你的。” 嫣嫣怔怔看着手上的荷包,她大概明白了在大漠中行走多时的人见到绿洲的水是何心情了。 嫣嫣扬了扬下巴,声音微微哽咽却还是故作强硬地说道:“我便收下了,这袋糕点便算是你谢礼的定钱。” 她便是出生高门,天生富贵,可在这洛京城中,她所遇到的人,又有几人善意对她? 谢洵轻笑着,也不着急离开,反倒是坐在了一旁的席位上,抬手提壶倒了一杯热茶。 “你饿久了可别吃太快,要不然指定是要腹痛的。” 嫣嫣低着头从荷包中取出一块有些碎了的芙蓉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眼眶微微泛红。 “我便当你是来谢我的。趁着府中守卫没有发现,你还是快走吧!”嫣嫣吸了吸鼻子,别过小脸,不愿叫谢洵见到她湿润的眼眶。 谢洵心间轻哼,这靖远侯府的守卫虽是森严,可却还拦不住他,也难发现得了他的踪迹。也只有枢密院那些废物才这般无用,探听不到靖远侯府之事。 他问:“我上回说,若是再见便告诉你我叫什么。这次你可还想知道?” 嫣嫣犹豫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不要了。我生来多是蹇运,对我好的人,都会被我牵连。我还是不要认识你了,免得连累了你。” 13、第 13 章 “记住了,我字元石,生来命硬,最不怕的便是别人的牵连。” “我可从不骗小孩儿,你便等着我的谢礼吧!” 灯烛之下,嫣嫣趴在茶案上,双手垫着下巴,回想着谢洵离去前说的话。 他没有告诉她姓名,却告诉了她他的字。他还满脸认真允诺要赠她谢礼。 可是,在嫣嫣心底,他的答谢却是她受之有愧的,哪怕真要答谢,这一袋点心便已经足矣。 她看着茶案上放着的荷包,里头还有几块芙蓉糕与果脯。 嫣嫣觉得,那里头的点心是她这些年来吃过的最甜的,她不舍得吃完便小心地收好放到了食匣中。 她拥着鹤氅,坐在窗前,整个六福轩都是静悄悄的,她远远看着隔着池塘隐约还能见到的荩言厅,那边依旧灯火通明,隐隐还有欢声笑语。 “当真是阖家团聚的好日子。”她轻声说着,听不出话中到底有几分嘲弄。 - 傅远章同吕仪贞并着三个儿女和和美美用过晚膳,便与留在洛京的吕仪贞母子小叙家常,傅侃告罪先行离开去了月明苑见他母亲。 傅禧不可抑制地咳嗽了两声。 “遐龄近来身子可还好?”傅远章关心地望向傅禧。 遐龄是傅禧的字,他本还未到取字的年纪,只因他自幼孱弱,傅远章便为他取字遐龄,望他能平安长寿。 吕仪贞闻言眸色不禁黯淡了起来,她满是低落道:“还是老样子。” 傅禧低敛着眉目,恭顺地说道:“父亲、母亲莫要为儿担忧。不能子随父志,陪父亲镇守南境已是儿的罪过。若父亲母亲还要为儿的身体担忧多虑,那便是儿不孝了。” 吕仪贞闻言心中更是难过不已,怪她当年未曾照顾好傅禧,才叫他被这幅羸弱的身子所拖累。 傅远章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自然,他对这个儿子总是带着几分愧疚。 傅玉姿拉着傅禧似是邀功般说道:“三哥哥不必担心,我会替三哥哥陪在父亲身边上阵杀敌!” 吕仪贞见状便更难过了。北周皇室不愿叫靖远军全然被凌馥所出的两位公子所掌控继承,可偏生傅禧习不得武。傅远章为安北周皇室的心,才让她自小娇养长大的女儿代替兄长去了靖远军中。 傅禧便像是个宠爱妹妹的好兄长,轻轻揉了揉肉傅玉姿的脑袋:“往后,便要辛苦四妹妹了。” “不辛苦!”傅玉姿兴致勃勃道,“军中不像洛京,可有意思了……” 她兴冲冲与傅禧说着驻扎在周齐两国边境的靖远军中的事儿,却未曾注意道傅禧眼底的那丝冷漠。 傅远章陪着吕仪贞笑看着一双儿女,怕傅玉姿说得起兴耽误了傅禧的休息,二人便叫傅玉姿回了自己院中,傅禧亦是谦谦顺顺行礼告罪离开了。 他走出荩言厅,顿了顿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远远隔了池塘隐隐能看见的六福轩。 - 傅远章陪着吕仪贞回到福颐苑,二人款语温言说着体己话。 “此次我在外边得了一支紫玉珊瑚步摇,我甫一见之,便觉与夫人甚是般配。”傅远章眉目柔和,便是声音宽顺起来。 整个洛京高门显贵皆知晓,傅远章宠爱吕仪贞,便是正室嫡妻退让三分。往日里在外得了什么稀罕物件,也都是先可着福颐苑。 吕仪贞闻言不禁疑惑:“紫玉珊瑚步摇?我未曾在送来的单子上见到啊!难不成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私吞?”她素来喜形于色,这会儿姣好的面容上已写满了要找人算账的心思。 傅远章轻笑:“夫人莫急,那支步摇确实不在单子上。”他便是看中了吕仪贞的心思浅显。 他将一旁吕仪贞忽略的黄花梨木匣取了过来在她面前打开,匣子中、锦垫上,一支精美异常的步摇便在吕仪贞面前熠熠生辉。 她本还有些怒意的神色霎时化为乌有,转而喜上眉梢,她轻“呀”了一声:“真好看!” 紫玉少有,这般莹润的珊瑚更不多见,而上边点缀的东海珍珠,更是颗颗圆润无暇。 “只是这步摇俏皮得紧,妾已是一把年纪了,若是带出去实在难为情。”吕仪贞带着三分羞意。 傅远章耐着性子哄着:“夫人在我眼中宛若你我初遇之时,还是那般年轻貌美,这步摇自是配得上夫人。” 他眸色温情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侯爷莫要取笑妾了。”吕仪贞在他面前宛若少女般娇羞地低下了头,但她还是道,“这步摇还是给玉姿留着吧!待她及笄之后,也该有些拿得出手的首饰头面。” 傅远章顿了顿:“玉姿平日里都是在军中,她又是个不爱红装的孩子。这些个钗环步摇她也是少有用到的时候……” “侯爷。”吕仪贞语调千回百折,她娇娇瞋了一眼傅远章,“你也知晓玉姿是姑娘家,再怎么不爱红装,那妆奁中的首饰也不能少了。而且玉姿的婚事还未定下,若是她整日一副少年打扮,哪家夫人能愿意要她做儿媳?” 傅远章瞠目道:“我靖远侯府的女儿,生来便是金尊玉贵,哪有让那些无知妇人当是菜场上的白菜挑的。玉姿的婚事你便莫要操心了,我自有主张。” “妾怎能不操心。那可是妾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她便是往后嫁人生子了,妾也是要操心的。”吕仪贞嗔怪道,“五姑娘的婚事乃是先帝定下的,只等五姑娘及笄一过便成婚。可玉姿到底是五姑娘的姐姐,这世上哪有妹妹越过姐姐先成婚的呀?” 她越说脸上神色便愈发不满。 傅远章眸色幽深,只是有安抚了她几句,却并未说什么实在的话。 吕仪贞亦不曾注意到,她一边为傅远章揉着头部的穴位,一边试探性地问道:“妾听闻今年中秋时,镇北王奉旨巡查南境,还夸了玉姿,道她是女中豪杰。” 傅远章半阖着眸子点了点头,他只当没看出吕仪贞的意思,装作不知说道:“是有这回事儿。玉姿这些年在军中跟着她大哥、二哥历练得却是不错。” “侯爷,你说同样是靖远侯府的姑娘,镇北侯不喜欢五姑娘那般性子的,又直言夸了咱们玉姿……” 吕仪贞转着眼珠,只差让傅远章去求宣正帝收回先帝旨意,下旨为陆珩和傅玉姿赐婚。 “胡闹!”傅远章拉下吕仪贞为他揉捏的纤手,“玉姿往后是要辅佐她大哥继承靖远军权。如何能嫁给镇北王?” “怎么不能?镇北王龙章凤姿,我家玉姿亦是不差,二人又皆熟悉军务,如此般配,怎么便就嫁不得了?”吕仪贞不服气地瞪着傅远章。 北周先帝与宣正帝想要借着儿女亲事拉拢傅远章,除了陆珩与嫣嫣的婚事,还有傅禧与晋安长公主的婚事。 在吕仪贞想来,靖远侯府与镇北王府结亲,嫣嫣可以,换成傅玉姿也无妨。 “夫人!你也知玉姿往后亦要握军权,她若嫁给镇北王,陛下只怕更要猜忌靖远侯府了!”傅远章说了一层缘由。 宣正帝与陆珩再情同手足,也不想看到陆珩染指靖远军军务。 - 小合园后院中,谢洵看着手中绣着刀枪斧钺的荷包愣愣出神。 他心中却依旧在想,那明暗交迭的烛火映衬下倔强逞强的小姑娘满是认真说的话。 “生来蹇运。”他轻声呢喃,“我的运气也是不好。” 思央在一旁问道:“公子说什么?” 谢洵眸光暗了暗:“靖远侯府之事,不论大小,给我盯紧了。” 他倒是要看看,傅远章究竟是向着北周还是南齐。 思央笑问道:“公子,可要属下着人留意傅家五姑娘的动向?”他言语之间没有一丝潜伏敌国的紧张。 谢洵此次入周潜伏,祯明帝有意让他死在北周境内,此事听着虽是凶险,实则却不然。谢洵甫一入周,周身便暗暗跟随了不知多少人护卫他。 便是有朝一日谢洵在北周暴露了身份,也能安然撤出北周。 谢洵瞠了一眼思央:“你何时学起了傅家五姑娘身边那婢子的做派?” 思央连声称是“不敢”更漏那般僭越之举,他怎么敢做! 谢洵收回视线,浅浅看了一眼手中的荷包:“你过几日传信枢密院的暗探,令他们好生留意陆珩同伽蓝寺的障月究竟是什么关系。” 思央闻言不禁正色:“公子可是怀疑障月那厮有什么问题?” 谢洵抿了抿唇:“障月已经为枢密院递了多年消息,然而至今我尚且不知他究竟要什么。而枢密院那些人也未给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思央啧言道:“要属下说,这和尚带着那么一个可怖的面具,成日不以真面目示人,看着便不像是什么好人。” 谢洵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角。障月对嫣嫣不一般,那过分的关照已经不像是受人之托该有的。 “只是……”思央犹豫再三,“枢密院那些个人,可信吗?” 枢密院中暗探毕竟多为祯明帝心腹。 “无妨。本也没真的要指望他们,不过是给他们寻些事儿做做。”谢洵淡淡道,“枢密院的人知晓了,那人不也就知道了。” 他不过是想提醒那人北周这位镇北王与伽蓝寺那位高僧之间的渊源。 14、第 14 章 第二日宫宴,嫣嫣神色依旧蔫蔫儿的,便像是冬日屋室内温养的娇花骤然被搬到了室外。 她裹着厚厚的绒袄,金丝银线绣成的牡丹纹样在冬日低悬的暖阳下熠熠生光。 她缓步靠近大门时,正巧碰上傅侃纵马停在侯府门前,他利索地翻身下马,根本不曾看到门边上的嫣嫣。 “小合园的果脯,你在边境时不就整日念叨着想要吃但吃不到吗?前几日掌柜带人回家省亲没有开张,我今日过去,这掌柜终于回来了。”傅侃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傅玉姿身后的丫鬟。 傅玉姿见状开心的翕开食盒的盖子,从中去了一枚果脯尝了尝:“谢谢二哥哥!就知道二哥哥对我最好了!” 嫣嫣冷眼看着,仿若他们才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这样的冷待她自小到大不知经历了多少回了,每一次她便像个小炮仗一般冲着傅玉姿发火,而傅玉姿软言软语的软刀子总能精准无比地扎在她心上。 如今再见到此情此景,嫣嫣甚至连走都懒得走到他们身边。傅侃既然愿意把傅玉姿当嫡亲妹妹便当是嫡亲妹妹好了,左右他们也是亲兄妹。 只是在你不找麻烦时,麻烦总也不自觉要来找你。 傅玉姿惊诧于嫣嫣没有通往日那般与她吵起来,她从丫鬟手上接过食盒。 “二哥哥给我买的果脯,五妹妹可是不高兴了?”她言语看似小心翼翼,可眼底却带着兴奋,“二哥哥买了许多,五妹妹要不也吃一些吧!” 嫣嫣淡淡看着傅玉姿许久,傅玉姿愣了愣,望着她好似洞察人心的眼神,悻悻闭上了嘴。 傅侃皱眉上前:“四妹妹好心给你吃果脯,你不吃便不吃,在这儿装哑巴还是装聋子?” 他对着嫣嫣便没有说过什么好话。 河满陪在嫣嫣身后,她锁着眉却不敢多有言语,她不明白,明明傅侃和嫣嫣才是一母同胞,为何傅侃对傅玉姿会比对嫣嫣还要亲近? 嫣嫣如看傻子一般看了一眼傅侃,傅侃被这一记眼神看得心火难遏,刚想要说什么,傅禧便从里间走了出来。 “二哥,四妹妹,五妹妹。”他说着便又咳嗽了起来,待抑制住咳嗽又道,“父亲与母亲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宫宴在即,吾等小辈便莫要再叫他们忧心了。” 傅玉姿闻言神色隐隐有些不高兴,但对着傅禧却不敢说一句不,便是傅侃亦是没有再说什么。 傅禧站在嫣嫣身旁,他冲着嫣嫣和善地笑了笑,可嫣嫣却只是睨了他一眼便偏过头去。 傅玉姿忍不住为傅禧抱不平:“三哥哥,你好心帮她,她是什么态度……” 她想不通,好端端傅禧为何要替嫣嫣解围? 但傅禧却也只是睨了一眼傅玉姿,止住了她往下说的话头。 傅远章携吕仪贞出来时,便只看到四只闭口不言、互不搭理的鹌鹑。 朔风冰冷,他冷冷看向嫣嫣警告道:“宫宴之上,收好你的臭脾气,若是冲撞了宫中贵人,我定不饶你。” 说罢,他便带着吕仪贞上了最前头的华盖马车,傅侃亦是如傅远章那般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傅玉姿路过她时神色好不得意,她高挑的身量向下睥睨着嫣嫣,便想在看一直随手可捏死的蝼蚁。 原本是傅玉姿同嫣嫣一辆马车,只是不知是傅玉姿不愿意与她一块儿,还是故意想要膈应她,便兀自上了傅侃和傅禧的马车。 傅玉姿总会有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把嫣嫣同靖远侯府的众人隔开。而从前的嫣嫣,曾努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与他们是一家人。 嫣嫣似是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观着一切,奋力遏制着心间起的波澜,她面上平静地踩着马车边的脚踏上了最后的那辆马车。 她不曾想到,今日傅禧竟还会帮她说话。 “傅遐龄……”嫣嫣若有所思地呢喃着。她不禁皱眉,前世的傅禧并不像傅远章为他取的字那般长寿高龄。 她听闻,傅禧在她及笄出嫁后不久,便重病难愈死在了府中,那时距他与晋安长公主大婚的日子还有不到十日。 - 砥砺着风雪前行的马车内,傅玉姿一口一个地吃着傅侃给她的食盒中的果脯。 “三哥哥方才为何要帮那讨厌鬼说话?昨晚上也是!”傅玉姿气道。 傅侃闻言并不觉的傅玉姿的言辞有偶什么不妥,傅禧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傅侃。 “四妹妹不该这么说。”他温和劝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四妹妹与五妹妹同为靖远侯府的姑娘,应当相互扶持才是,万不该这般争嘴掐架。” 他平和地声音便好似山间涓涓的细流,他虽是在同傅玉姿说教,可他却始终凝神留意着傅侃的动静。 傅侃闻言不曾多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见地轻哼了一声。傅禧勾了勾嘴角,揣着铜炉的手不自主摩挲着,似在筹算着什么。 “我才不要!”傅玉姿负气说道,“那个讨厌鬼自小便仗着嫡女的身份给我不痛快…… “自小到大可都是你主动跑去挑逗五妹妹的。而且,最终受罚的人不都是五妹妹吗?你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傅禧幽幽打断了傅玉姿的话。“况且,五妹妹身边最是倚重的奶娘不都被你赶出府去了吗?” 傅侃在一旁暗暗观察着这对兄妹之间的对话,他不动声色看着傅禧,温润和善中带着疏离冷漠。傅侃不由微眯起双眸。 傅禧看着傅玉姿,却也留了一道视线注意傅侃。 傅玉姿嗫嚅着梗着脖子硬是说道:“那也是她那奶娘活该!是她奶娘以下犯上被阿爹撞见了了,阿爹才将她赶了出去。” 傅禧耐人寻味地瞥着傅玉姿,当真只是赶了出去?他这妹妹当真不知晓?他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可能呢? - 傅玉姿与傅禧在马车中说了什么嫣嫣一无所知。只是从马车下来后,傅玉姿看向她的目光躲闪中带着凶恶,嫣嫣见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想要乜斜瞪她的冲动。 宫宴中的小黄门领着嫣嫣同傅玉姿去了设宴的宫室,那间宫室皆是未出阁的未及笄的各家姑娘,聚在一块儿,人多了是非便也多了。 “玉姿,你可算从南境回来了!” 一身银红刻丝鸾鸟如意留仙裙,与傅玉姿身量相似,年岁偏长的女子上前挽住了傅玉姿的胳膊。 “晋安长公主安康。”傅玉姿轻轻撇下晋安挽着她的手,谦恭倍顺地冲着她行了一礼。 嫣嫣跟在傅玉姿身后,勉勉强强差不多行了一礼,不能说不标准却也没有多大的敬意。 晋安重新挽上傅玉姿的胳膊,挑剔地看着嫣嫣,阴阳怪气道:“这有些人呐,得有自知之明。得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有些人便不是你能肖想的。” 15、第 15 章 宫室之中霎时静得可怕,嫣嫣恍若未闻,好似眼前二人是这空气中的尘埃,她目光没有一丝偏移地径直从二人身边走过。 整个洛京,谁没有在背后说过她配不上陆珩? 晋安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嫣嫣恼怒的模样,惊诧之余自个儿先恼怒起来。 傅玉姿暗暗撇了撇嘴,晋安将目光转向她。 “玉姿,听说我王兄中秋去南境时见到你了呀!”晋安一边看着傅玉姿一边睨着嫣嫣状似不经意间说道,“听说我王兄还夸你了!真是难得之事。” 晋安是北周唯一的长公主,亦是宣正帝同陆珩看着长大的,与陆珩自是亲近。 “是王爷谬赞了。”傅玉姿谦逊道。她虽想找嫣嫣的不痛快,却不愿意同陆珩扯上关系,她还不至于和那讨厌鬼抢未婚夫婿。 宫室内低声絮语的声音愈发明显,看向嫣嫣的目光亦是多了起来。 嫣嫣座于席上,目不斜视地吃着案几上备下的点心与茶水,等到宫宴开始后,谁知道能不能吃上几口热乎的?许是因着昨日饿了那么一回,她此刻最在意的便是这桌案上的吃食。 晋安一时觉得自己好似在唱一场无人回应的独角戏,她知晓嫣嫣最在意的便是她与陆珩的婚约,也知晓这是嫣嫣在洛京的一大倚仗。 “我王兄那般的才俊,不是谁都能配得上的!”晋安头脑一热,高声侈谈地说着,“只有像玉姿这般螓首蛾眉的巾帼丈夫,才配得上我王兄那般的孚尹旁达的无双国士!” 傅玉姿神色顿了顿,她拉了拉晋安的衣袖,不想让晋安再说下去。 因着晋安的话,宫室之内原本窃窃私语的各府小姐又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嫣嫣慢条斯理的咽下口中的点心,及不上昨日谢洵给她的那袋小合园的芙蓉糕,她缓悠悠拿着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 晋安见嫣嫣依旧当没有听见,心中更气,她撇下傅玉姿拉着她衣袖额手,几步走到嫣嫣面前。 “有些人以为仗着我父皇在世时定下的婚约,便当真能嫁给我王兄。却也不看看自己才疏德薄、轻薄无行,我王兄绝不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子。”晋安瞪着嫣嫣,她打心眼里觉得嫣嫣配不上陆珩,可偏生因为那道赐婚的旨意,陆珩不得不娶嫣嫣,她便更为陆珩觉得憋屈了。 嫣嫣从容自如地笑道:“长公主既然觉得臣女配不上镇北王。不如就着此次宫宴,去求一求陛下,收回先帝赐婚的旨意。” 她们都道陆珩娶她是委屈了,她难道便不委屈?这桩婚约便是陆珩都不敢轻易毁去,她一个荏弱无权的女子,又该怎么反抗? 傅玉姿扬声质问着:“五妹妹,你怎能这么与长公主说话?” 嫣嫣神色无辜,满是真诚地与傅玉姿说道:“我不过是瞧着长公主对这桩婚约多有不满,便为长公主指了条道。先帝的旨意唯有陛下能改变,长公主既然这般看不上我,不若早些去求一求陛下,也省得这桩婚约梗在长公主心里,叫公主殿下不舒服了。” “你……”傅玉姿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压低声音,“你莫忘了进宫前阿爹叮嘱你的话,你若再口出狂言,小心我告诉阿爹,看阿爹怎么罚你。” 嫣嫣乜斜了一眼傅玉姿,微微扬起的嘴角似笑非笑。反正她宫宴之后本就还要被罚跪祠堂,加上此事,也不过是罚得长一点。 晋安被嫣嫣的话气得涨红了脸,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能解除那桩婚约的唯有宣正帝,可她也知道,宣正帝是不会断了皇家与靖远侯府的姻亲关系。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如愿定下与傅禧的婚约。 她指着嫣嫣:“你少得意!反正都是皇家与靖远侯府结亲,靖远侯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姑娘。” 若是陆珩娶的人换做是傅玉姿,她们还能姑嫂情深,亲上加亲。 宫室内各家小姐皆是静静看着三人,迟钝一些的便觉得晋安所言不无道理。可有些敏锐的姑娘却明白,宣正帝不会同意陆珩改娶傅玉姿。 嫣嫣微微一哂:“那长公主怎不去陛下面前说呢?是不敢呢?还是清楚,陛下素来敬重先帝,不会违逆先帝旨意而答应长公主的请求。” 傅玉姿心中一惊,她比在场之人想得都多,嫣嫣这般言辞,往大了说便是妄议宣正帝,依照靖远侯府的权势,哪怕传到宣正帝耳中,也不会真有什么。 但这却会让宣正帝觉得靖远侯府没有将皇家放在眼中,只是会让宣正帝更怀疑靖远侯府。 傅玉姿恶狠狠盯着嫣嫣。 “傅珋嫣!”晋安怒道,“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她气势汹汹冲到嫣嫣面前,伸手便想要推搡她。 嫣嫣灵活地避开了晋安想要推她的动作,可晋安却刹不住势,向前冲撞绊倒在了嫣嫣面前的桌案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冬日衣裙厚实,这一跤除了难看一点,也不会伤到哪里去。 “长公主。”傅玉姿惊呼,忙上前查看。 桌案上本就有瓜瓤果皮,晋安扑在上边,免不了沾染上那瓜果的残渣,发间的钗环也在因着这一跤而松散了。 从前她在晋安身上吃过的亏可不少,嫣嫣看着晋安狼狈的模样,好心情地嗤笑出声。 宫室中其他姑娘瞧见晋安的模样亦有些忍俊不禁。 傅玉姿将晋安扶了起来,晋安警告地看了一圈,最终将怒火对准了嫣嫣:“你敢笑我!” 嫣嫣低着头,暗暗摸了摸鼻子,她本也不想的,可晋安的模样确实好笑。 “你以为你是我王兄未来的王妃,我便不敢打你!”晋安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她没有想到从前对她还算忍让的嫣嫣,现在竟然敢这么对她。 嫣嫣抬眸淡淡看着晋安,从前忍让她为了不想让宣正帝因为她而忌惮靖远侯府,亦是看在她是陆珩疼爱的堂妹的份上。 晋安被嫣嫣淡漠的眼神看愣了一息,冷然若冰的目光掺着孤高,绕是她再讨厌嫣嫣,也明白嫣嫣的颜色有多好。她心中好似更气了,扬起胳膊,纤手便想要往嫣嫣脸上招呼过去。 “长公主不可。”傅玉姿想拦。晋安想要掌掴嫣嫣,她乐见其成。可在这众目睽睽的宫宴上,晋安这般做无异于在打靖远侯府的脸。 嫣嫣抬手紧紧地抓住了晋安的手腕,她爱骑马也爱拉弓射箭,虽无人教她,但她也无师自通。她的臂力手劲儿比之一般女子,要大许多。 晋安被她捏得手腕生疼,却咬着牙不愿叫出来,甚至还想抬起另一只手去打嫣嫣。 嫣嫣毫不费力抓住了晋安的两只腕子,傅玉姿想上前,却被嫣嫣那无所畏惧的眼神震慑住。 “长公主下回打人前,先要看一看自个儿有没有这个能耐。”嫣嫣冷冷道,她随手一甩,晋安便一屁股坐在了那桌案上,又沾染了一身瓜瓤果皮。 晋安终于忍耐不住,尖叫起来,她哽咽着指着嫣嫣:“我要告诉我母后。” 嫣嫣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长公主都是过了及笄的人了,怎么还像坊间小童那般爱告状?”她笑着看着晋安,又斜了一眼她身旁的傅玉姿。 傅玉姿双眉紧蹙,她总觉得嫣嫣这话意有所指。 - 钱皇后扶着赵太后面沉如水看着眼前的景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二人身后跟着皇家宗妇与各家夫人,将宫室门口堵得正好。 “晋安,怎么弄成这幅模样?”赵太后心疼地看着晋安。 晋安见到赵太后便像是有了倚靠:“母后,都是傅珋嫣!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推我,害我出丑!” 她抽泣着,瞧着愈发伤心。赵太后看向嫣嫣的目光愈发不善,若非钱皇后暗暗拉着她,她听了晋安的话便要问责嫣嫣了。 傅玉姿低敛着眉眼请罪道:“此事确实是我家五妹妹的过错,还请两位娘娘责罚。” 嫣嫣好笑地看着二人:“当真是恶人先告状。长公主怎么不说是你推搡我不成还想掌掴我。” 钱皇后闻言,端庄的容颜下闪过几分不满,她浅笑看了一眼嫣嫣,视线转向一旁踌躇的晋安问道:“傅家五姑娘所言可是真?” 晋安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不说话。 钱皇后见状哪里还不明白,只是她还是一副公正的模样看了一圈在场的姑娘:“可有谁能与本宫说说,方才在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是此事在这宫室之中也无一人敢上前分说。 嫣嫣淡淡看了看钱皇后与不愿多看她一眼的赵太后。她知晓她们瞧不上她,可莫不是觉得她便愿意搭理她们? “不若由在下为两位娘娘与诸位夫人解惑吧!”傅禧从宫室外走了进来,“在下虽不曾亲眼看到,可方才在宫室外却听到了整个过程,想来不会有太大偏差。” 傅禧本是来找傅玉姿说些事儿,只不过正巧碰上了嫣嫣同晋安的冲突,碍于这是姑娘家的冲突便没有出面。 晋安愣愣看着傅禧,听着他将她方才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给了在场所有人听。 钱皇后越听越心惊,陆珩与嫣嫣这桩婚事,虽然靖远侯府与陆周皇室各自皆有小心思,可双方都默契地认为,这桩婚事绝无解除与换人的可能。 她头疼地看着晋安,不容置喙道:“长公主出言无状,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来人,送长公主回去。” 晋安委屈地看着钱皇后,却被她瞪了回去。便是陆珩再不喜欢,嫣嫣也是陆珩未来的王妃,晋安这般做便是下了靖远侯府的面子,下了陆珩的面子。 镇北王府、钱国公府与靖远侯府可是北周对内对外所倚仗的三支大军。 钱皇后无奈地在心底叹息,晋安到底还是被养的太天真了些。 16、第 16 章 设宴的大殿中,宣正帝与钱皇后携手落座。 宣正帝浅笑着说道:“今日是为靖远侯的接风洗尘宴,在座之人皆是自家人,不必拘礼。” 嫣嫣坐在傅远章与吕仪贞身后的席位上,看着殿中众臣与家眷,多为皇室宗亲,亦有天子近臣、天家姻亲,确实能称得上是自家人。 大殿中歌舞奏乐,臣子亲眷看得正是热闹。嫣嫣见宣正帝与钱皇后动箸后,她便无所顾忌地动了筷子。 傅禧在她身旁的位置上,侧目看了看她,眸色之中带着几分兴致。傅侃锁了锁眉,暗暗轻哼,神色嫌厌。傅玉姿亦是撇了撇嘴,别过头去不愿在看嫣嫣。 酒过三巡,宣正帝目光落在了傅远章身后,不偏不移便落在傅玉姿身上。 嫣嫣吃着盘中的炙肉,睇了一眼傅玉姿。她同傅玉姿虽同岁,可傅玉姿却像是比她大了好多。 她咀嚼了几下,吞下味道极佳的吃食,端起一旁没什么度数的桂花酿,啄了几口,便端端正正坐在一旁,似是准备好了看接下去的戏码。 宣正帝目光看向傅远章道:“三年未见,傅四姑娘倒是比从前长高了不少。朕记得傅四姑娘同傅五姑娘是同年生的,当年父皇定下了傅五姑娘同寒川的亲事,却不知傅四姑娘可定亲了?” 寒川便是陆珩的字,他不喜欢嫣嫣唤他字,也不喜欢她叫他的名,更不喜欢她叫他夫君。甚至成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嫣嫣都是生疏叫着他王爷。 嫣嫣抿了抿唇,这桩束缚了他们两人的婚约,她今生绝不会再执着。想来没有了她的坚持,陆珩持之以恒定能说服宣正帝取消婚约。 傅远章回话道:“回陛下,臣这女儿尚且还年幼,臣便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故而还未定下人家。”他眸中恭肃谦顺,依照宣正帝对靖远侯府防备与关注,若傅玉姿定亲了,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钱皇后莞尔道:“本宫记得,开年后傅四姑娘便十四了。流年似水,要不了多久,府上两位姑娘便要及笄了。届时傅五姑娘嫁入镇北侯府,傅四姑娘该当如何?总不能这妹妹嫁在姐姐前头吧!” 她的话与吕仪贞同傅远章所言相似,此事确实不合乎礼数。 但傅远章还是道:“玉姿前些年与臣道是,想入军中为陛下效力。此次她在军中三年,臣瞧着,她虽为女子却也有寻常男儿少有的魄力与禀赋,便遂了她的意。往后,在军中襄助她兄长。” 赵太后适时开口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伤着了可如何是好?玉姿可是仪贞的心头肉,她在军中,仪贞定然担惊受怕。” 吕仪贞心中虽也是这般想,可在这宫宴之上,她却未领赵太后的情:“劳娘娘挂心了。玉姿在军中乃是为陛下效力,妾这当母亲的虽是担忧却也懂得她报国之心,不敢有什么怨言。” 她是老镇北王的王妃吕氏的小妹,同赵太后又是表姐妹,从前亦是关系亲厚。只不过十三年前老镇北王死后,吕王妃殉情,她同赵太后的关系也不复往日了。 赵太后闻言举目凝睇着吕仪贞,神色微微不悦。 钱皇后笑道:“这女儿家在战场上到底不是长久之事,傅四姑娘若要为靖远侯分忧,还是得早日觅得佳婿才是。” 傅远章抿了抿唇,眸光不动声色转向宣正帝,他正闲雅风致地饮着酒盏中的佳酿。 “靖远侯既是想要再留傅四姑娘在身边,那傅四姑娘在靖远侯身边多尽几年孝便是。”宣正帝轻飘飘道,“皇后便是太重礼数了,靖远侯莫怪。” 案几底下,他紧紧握着钱皇后的手,嘴上虽是责怪,可他望向钱皇后的眼中却尽是温柔。 “臣不敢。”傅远章忙不迭回道。 嫣嫣端着桂花酿又啜了几口,酒意不曾上头,可她的眸子却亮得惊人。 酒是琼浆,菜是珍馐,她吃得本是开心。可望着席间情景,她心间竟是悲从中来。 她羡慕傅玉姿,甚至有些嫉妒。傅玉姿有时刻为她着想的母亲,也有愿意为她挡去算计的父亲。便是她的两个胞兄,也都更加看重欣赏英姿明媚的傅玉姿。 她却什么都没有,唯有一桩将她往死路上推的婚事。 嫣嫣明明已经知晓,可偏又什么也做不了。 - 今日的宫宴便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傅远章接风洗尘。宴后,宣正帝陪着钱皇后回到寝殿。 “傅远章对着两个女儿,当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钱皇后感慨道,“他对那五姑娘从不假以辞色,对着四姑娘倒是有一副慈父心肠。” 宣正帝悠悠说起了当年的秘事:“当年凌氏怀着五姑娘时趁乱想要逃回南边,却被吕王妃堵了个正着。当时傅远章可是恨不得拔剑杀了她,若非凌氏两个儿子已在军中小有所成,而傅禧又生来体弱难堪大任,傅远章只怕早就休了凌氏,将吕夫人扶正了。” 先帝与吕王妃皆已逝世,此事除了傅远章与凌馥,如今便也只有宣正帝知晓了,便是吕仪贞也不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钱皇后惊呼道,她望向宣正帝,“便是因着此事,那凌夫人这些年一直在侯府佛堂吃斋念佛?” 宣正帝点了点头,此事乃是先帝临终前告知于他,定然是可信的。 “想来也是因为此事,傅远章才对那五姑娘恨屋及乌吧!”宣正帝感慨道。 钱皇后道:“这五姑娘也当真是有些无辜。生来便是父母不亲,所幸与寒川有婚约在身,往后也能有个依靠。” 她言语之间对嫣嫣有着自高而下的俯视与高高在上的同情,似是施舍一般。 宣正帝轻叹道:“只是委屈了寒川,要娶这么个德薄能鲜的跋扈女子。” “可不是,今日那五姑娘还同晋安起了冲突,虽是晋安先起的头,可她却实打实将晋安推到在地,当真是睚眦必报。”钱皇后道,“在这洛京,高门之中哪家姑娘像她那般胸襟狭窄?” 宣正帝道:“也只能是等寒川娶了她后,劳皇后多费心教导了。” “这是自然,总不能叫寒川因着这桩婚事同陛下生出什么嫌隙。”钱皇后应道,她话题一转,“只是今日,我与母后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远章与吕夫人却不曾松口傅四姑娘的婚事……” 她担心傅远章有异心。 “这不是更好吗?”宣正帝竟笑道,“傅远章今日之行径恰是看出,这十几年来他对吕夫人及其一双儿女的重视是真。” 钱皇后不由好奇:“陛下便不怕这是傅远章装出来的?” “若是一年两年的,朕不会相信。傅远章十几年如一日宠爱迁就吕夫人,爱惜吕夫人所出的一双儿女。若这都能是装的,此人心机城府该是多可怕?”宣正帝说着,他不禁暗自摇了摇头,不会有那样的人的。 钱皇后见宣正帝眼底依旧隐忧的模样,便想起了晋安在宫室中与嫣嫣所说之事。 “陛下不担心傅远章有归齐之心,可是担心他同寒川联系过密?”她问道。 宣正帝道:“洛京已经有人在传了,道是寒川有意傅四姑娘。然傅四姑娘若是寻常女子,也不是不能如了寒川的意,可傅四姑娘身在军中,只怕不妥。” 钱皇后思索片刻:“此事陛下只作不知道,若寒川当真开口,陛下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相信依着陛下与寒川的情谊,他必定不会叫陛下为难。” 宣正帝握着钱皇后的手,柔声道:“能得梓童伴朕身侧,是朕之幸事。” - 而此刻荩言厅中,却是与宫中温情截然不同的冷凝。 嫣嫣便像昨日回来时那般,孤零零站在堂下。 傅远章沉着脸坐在上座,眼波之中酝酿着滔天巨浪,征战沙场多年的气势骤然压迫而来,巍峨如山。 沉重的气息在幽幽的烛火下愈发明显。 吕仪贞母子三人便如看客,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傅侃板着脸坐在傅远章下首的席位上,他望向嫣嫣的目光并不友善,甚至目露凶光。 他狠厉道:“傅珋嫣,你这些年是没长脑子吗?父亲入宫前申饬你的话,你是忘的一干二净!你知不知道,你这般与晋安长公主对上,会给侯府带来什么麻烦?” “宫中贵人对此事已有定论,确系晋安长公主先挑衅的我,我为的靖远侯府的面子才不得不与她对上。”嫣嫣冷清说道,“傅侃,你说这话是对皇后娘娘有什么不满吗?” 傅侃遽尔起身,怒目圆睁,似是下一刻便要上前去与嫣嫣动手。 “住口!”傅远章怒道,“忤逆不孝、不敬兄长,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我当真……” 嫣嫣疏狂淡漠地看着傅远章,她微微勾了勾嘴角,薄唇轻启打断了傅远章的话:“恨不得没有生下我这逆女?” 她呵然笑着,咍嘲之意昭然若是。 “父亲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了。若是父亲这般不愿生下我,不如此刻就把我的命拿回去,免得日日后悔给了我这条命。” 傅远章望着她毫无所谓的样子,瞳孔骤然紧缩。 “滚!滚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起来。” 他大声地斥责着,似是虚张声势。 17、第 17 章 幽暗的祠堂中,案台上,供奉着香烛、瓜果与点心。 嫣嫣缓步跨过门槛,走进堂中,回身淡淡看着祠堂的门一点点阖上。 至少这一回,她不是被军棍押着跪在这些牌位前。 傅家六世先祖排位供奉在上,在香烛火光的映衬下,那些名字皆清晰的印在嫣嫣眼中。 她上前两步,直直地站在这些牌位前。 这么多年来,她不知在这些排位前跪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而这处靖远侯府特意辟出的祠堂中,日日供奉着的傅家的列祖列宗,皆是南齐人。 其实,她早该意识到,傅远章打心底里一直都将自己当做是南齐人,而非北周靖远侯。 只是她想不明白…… “每回见到五姑娘,你似乎都不太好。” 熟悉的声音在祠堂内幽幽响起,若非嫣嫣被罚进祠堂已是驾轻就熟,她定是要被着突兀的声音吓到。 “怎么又是你?”嫣嫣皱眉看着从房梁上下来的谢洵。 “怎么便不能是我?”谢洵道,“我能来一回,当然也能来第二回。” 嫣嫣看着他自得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家,她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谢洵笑道:“吃烧鸡吗?还有烤鸭,可都是盘仙楼新鲜出锅的,热乎着呢!” 嫣嫣这才看到,谢洵手上提着两份吃食。她一时间不知该气该笑,可便是这一瞬,她松懈了心神。 “你这是要在我列祖列宗面前吃这荤腥?”她不禁问。 “哪家祖宗忍心看小辈饿肚子?”谢洵挑眉道,他盘腿坐在案几前的蒲团上,随手拍了拍另一个,“坐吧!” 嫣嫣偏头看向他:“你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但她还是依言坐在了蒲团上。 谢洵将扯了一个鸡腿,塞到嫣嫣手中:“在该吃该喝该玩该闹的年纪,就好好吃喝好好玩闹。” 嫣嫣拨开鸡腿上的皮,小口咬着,她也想无忧无虑的。 “你是真的存在的吗?”她吃着手上的鸡腿,能在受罚时吃到盘仙楼的招牌菜,就好似做梦一般。 前世,嫣嫣从来没有见过他,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就像那些志怪话本中所描写那般,眼前这人只有她看得见。 否则,他怎么能在这戒备森严的靖远侯府来去自如? 谢洵一愣,看着嫣嫣含水的乌瞳,带着迷惘与害怕,他抬手隔着帕子用力捏了捏嫣嫣没什么肉的脸。 他问:“疼吗?” 嫣嫣愣愣看着他,点了点头。 “疼便对了。”谢洵道,“你不是在做梦,我自然也是真的。” 他心下愈发觉得这靖远侯府不会养人,好好的小姑娘竟养得这般瘦小,连小脸都是瘦骨嶙峋。 嫣嫣不禁想问:“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多吃些,少瞎想。”谢洵掰了一个鸭腿,细心剔去了上边的鸭皮,塞到了嫣嫣嘴中,他眸色一暗,“我这人最是不愿看到小孩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看到嫣嫣,他便总会想起年少时刚知晓真相时的自己,也是这幅愁苦的模样。那人为了功名抱负将他弃如敝履,与傅远章在周齐边境对峙了十多年,好似忘了还有一个儿子。 若非老郡王将他记在名下,悉心教导,只怕他此刻也如嫣嫣一般受制于人。 嫣嫣轻哼一声,她信他的话,可却一点儿也不信他无所求。这世上便是父母都无法做到毫无私心的对子女好,更何况是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只是她无所谓他求什么,是要监视靖远侯府也好谋害也罢,她都已不在意。 - 祠堂院子外一阵喧扰,谢洵收了收了地上的烧鸡烤鸭的残骨,在嫣嫣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飞身上梁。 嘎吱—— 傅禧从外边推开门,他手臂上挽着一件大氅。 他温和说着,好似带着些歉意:“祠堂阴寒,我求了父亲,虽不能为五妹妹送些吃食,但好歹给你带了件衣裳,不至于叫你冻到了。” 嫣嫣淡淡扫了一眼傅禧,谢洵还在祠堂内,她不希望府中任何人发现他。而傅禧几次帮她,可她却感受得到,他对她有所求。 她道:“三哥哥若是没事便回去吧!祠堂阴冷,你若是因此病了,你父亲、母亲与妹妹定是要把这罪名按在我头上。” 他是傅玉姿的兄长,吕仪贞的儿子。不论傅禧想要做什么,她都不愿意与他扯上什么关系。 傅禧盯着她,忽而笑道:“五妹妹,你与我才是这府中该相互扶持的。” 嫣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三哥哥说什么胡话,莫不是忘了,你与傅玉姿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互相扶持也该是你与她。” 傅禧轻声幽幽道:“我以为五妹妹清楚,你与我才是一样的,注定要被抛下的人。” 他的话便像是一根细线,紧紧地缠住了嫣嫣的心,便是藏身于梁上的谢洵也不由心间一紧。 嫣嫣撇过头冷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心中带着几丝慌乱,她不知道傅禧所说的话是不是有与她一样的际遇。 傅禧说着,情绪带着三分偏激:“你真的不知道吗?你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不住地咳嗽着,嫣嫣看着可得眼眶都红了的傅禧,他同吕仪贞生得相像,有着一般男儿少有的明丽。 傅禧眼尾嫣红,他死死盯着嫣嫣:“五妹妹,你当真以为父亲是真心要与陆周宗室结亲?你真的相信他没有想过回南边吗?他和齐国祯明皇帝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奶兄弟啊!” 嫣嫣道:“三哥哥忘了。祖父祖母皆死于祯明帝之手。你瞧,他们的排位正看着你。杀父之仇可是不共戴天的。”这便是她想不明白的,恐怕亦是前世傅远章叛周时,宣正帝想不明白的。 傅禧冷笑道:“如今这乱世,人人皆是为利来为利往,效命于仇人之人还少吗?”他似是豁出去要将嫣嫣拉拢过去。 嫣嫣看向傅禧:“三哥哥究竟想要说什么?” 傅禧道:“我们得做点什么,至少不能叫人当是死棋断送了。”他几步上前攥着嫣嫣的肩膀,像极了垂死前的疯狂。 她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嫣嫣凝眉抬手撇下傅禧的双手。 “身份地位皆是父母所给,身上婚约带着诸般算计,身边之人多是他人眼线。敢问三哥哥,我们能做什么?”嫣嫣讥诮道,“不过我倒是忘了,三哥哥背后还有吕氏一族可倚仗。只不过你舅舅吕侯爷文不成武不就,全靠两个妹妹嫁得好,一边倚仗镇北王府,一边倚仗靖远侯府,吕氏子嗣也愈发不成器。只怕吕侯爷便是知晓了靖远侯府所图,也未见得敢站出来说一句。” 傅禧沉默了许久:“五妹妹说话当真不中听。” 嫣嫣反问:“确实不好听,但难道我所言有虚?” 他满是苦涩道:“五妹妹所述皆为事实。”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跑来同比他还小一岁的嫣嫣相谋。 18、第 18 章 “你与我之间的交际,你几次夜探靖远侯府之事,我不会与旁人说。” “你上回说的谢礼,我也不要了,你只当是不认识我。” “往后能不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便别做了。” 小合园中,谢洵坐在廊下,看着簌簌的雪在夜间纷纷落下。心中却在想那个半大细瘦的小姑娘在靖远侯府阴森的祠堂中,与他说的那些话。 她便像是田间的小刺猬,受到了惊吓后,将自己团成一团,把最柔软的肚子藏了起来,对于走近她的人伸出了最坚利的刺。 思央从外间回来,不由抱怨道:“公子今日不是说要给属下带盘仙楼的招牌菜嘛?怎么没有了?” 谢洵淡淡道:“吃光了。”他同嫣嫣二人在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吃得干净。 思央不死心道:“便没有给属下留点儿?” 谢洵正是心烦的时候:“你若要吃,自个儿出去吃便是。” 思央撇了撇嘴:“眼下宵禁,盘仙楼都关门了,属下去哪儿吃呀!” 他看着谢洵正盯着书案上留下的荷包出神,便猜测道:“公子不会是又去探靖远侯府了吧?” 谢洵没有答,只是轻轻叹息,端起一旁的茶盏。 思央看着谢洵,不由得一副天塌下来的神色:“公子不会是瞧上傅远章家的五姑娘了吧?” 谢洵闻言险些被茶水呛到,他冷着眸子看向思央:“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我已及冠,而傅五姑娘尚未及笄,她在我这儿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我瞧你这脑袋,成日里正事儿不想,净想着些子虚乌有的。” 思央低声嘟囔道:“那镇北侯不也已及冠,他还是傅五姑娘的未来夫婿呢!” 谢洵淡淡睨了他一眼:“你方才说什么?” 思央脑筋骤然旋转:“属下道,公子六七岁时便总跟老王爷要妹妹,算算年纪,这傅五姑娘正正好合适!”这事儿是在谢洵尚不知自己身世时。 谢洵愣了愣,若嫣嫣是郡王府的姑娘,是他的妹妹,他定然会像天下所有的好兄长那样护着她。 “我要你查得靖远侯府之事,查得怎么样了?” “枢密院那些人还未查到什么。”思央道,“不过我今日出去倒是听了不少傅五姑娘的闲话,什么苛责下人、动辄打骂,又或是威逼庶姐、不敬庶母,说得都是有模有样。” “那些无凭无据的闲言碎语也能拿来充数?到了周国,你倒是不曾长进。”谢洵道,他只差骂他愚钝了。 思央轻叹:“属下只是觉得那傅五姑娘可怜的紧。都说女儿家的声名甚是重要,可洛京关于傅五姑娘的闲话这么多,靖远侯府竟也没有当回事儿。” “这些闲话都是怎么传出来的?”谢洵问。 思央道:“这些皆是靖远侯府之事,自然是从靖远侯府传出来的。” 谢洵问:“这些话究竟是自然而然传出来的,还是有人刻意为之呢?” 可这一问在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他抿着唇,他在想今夜傅氏祠堂中傅禧与嫣嫣说的那些话。 傅禧与她似乎都认定了,傅远章有叛周归齐之心。而他此番入周的真正目的便是要探查清楚,傅远章与祯明帝是否真的反目成仇。 谢洵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轻扣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轻击着。他心中无疑是偏向傅远章从未真心降周,只是他并没有一份能让那人信服的证据。 思央愣了愣:“公子的意思,关于傅五姑娘的流言是傅远章那只老狐狸有意放出来的?那傅远章图什么啊?” 谢洵将桌案上的荷包收回了怀中。傅远章所图所谋,却要通过牺牲儿女去换得,倒是比那人更无耻。 “盯着靖远侯府,不就知道了。”他道,“叫人莫要忘了那位终年礼佛的凌夫人。” 思央点了点头:“属下明白了。” - 一夜过去,傅远章着人将嫣嫣带回了六福轩禁足。临近年关,府中的下人已经准备着张灯结彩迎新年了。只是这热闹注定要与嫣嫣无关。 回到六福轩,嫣嫣顾不得洗漱便趴在床榻上一动也不想动。 她将小脸埋进锦衾中,谢洵是她重活到这世上所收到的意料之外的善意,不是障月的违和,也非傅禧的谋算。 谢洵的善意,便像是庄子上寻常人家年长的哥哥对年幼的妹妹一般,是她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可今生她却短暂的感受了一回,她心中已是感激。然而,她与这份善意终究是无缘。 傅禧的话,让嫣嫣再一次确定,傅远章叛周归齐之心早便有之。而傅远章将更漏与河满放在她身边,整个六福轩便在更漏掌控之下,嫣嫣的行迹更是如此。 她不知道谢洵来靖远侯府的目的究竟是何,但她明白谢洵若是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定然又被傅远章察觉的一日。 几个丫鬟婢子端了些吃食与热水进到屋中。 河满轻声问道:“姑娘还未用早膳,可是先用些?还是先洗漱?” 嫣嫣深吸了一口气,闷声道:“先洗漱吧!” - 午后,雪停了下来,云间金色的日光散在院中,天虽依旧寒凉,可阳光的照射下却是这几日来少有的暖融融。 嫣嫣着人搬来了一张小榻,她裹着厚厚的鹤氅,抱着暖炉躺在上边。更漏在站在树下侧目看着嫣嫣,从前她被傅远章责罚后,定然要难过上许久。可这一回,莫说难过,便是被惩罚的愤怒都不曾有。 她慵懒地看着不远处的小石子径上出来觅食的鸟雀。 不知名的鸟雀吱吱地叫着,嫣嫣着人拿来了一把谷子,随手洒在了地上,鸟雀两脚跳着到了满是谷子的地方,转了转脑袋,观察过四周,才低下头一啄一啄地叼着地上的谷子。 她便如着鸟雀,自以为谨慎,可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眼中,只要他人想,便能一招将她制住,折断翅膀,困于笼中。 “姑娘,上回临别前障月大师特意嘱咐,姑娘的眼睛虽然好了,可依旧不好在这雪中多待。” 河满一边拿着障月给的药膏为嫣嫣上药,一边招呼着六福轩中的婢子将积雪清扫去。 更漏如影子一般在一旁,不开口不动作,唯有目光时刻追在嫣嫣身上。 冰凉沁香的药膏轻巧细致地抹在嫣嫣眼上。 底下的婢子手脚也快,不一会儿,院中积雪便被一一清扫而去。 六福轩的大门紧闭着,周遭院中亦无人住着,嫣嫣不说话,院中的人也各自沉默着,唯有鸟雀叽喳的声音格外明显。 急促而重力的叩门声陡然在院中响起,本是闭眼养神的嫣嫣轻颦着娥眉睁开眸子。 更漏着人打开院门,门还未全部打开,傅玉姿便大力地推开门,门后的婢子被撞得踉跄了几步。 嫣嫣有些不耐地看着傅玉姿。 “你与我三哥哥说什么了?”傅玉姿几步跑到了嫣嫣面前质问道。 嫣嫣不明就里,也懒得开口询问,她卧在小榻上没有打理一脸怒容的傅玉姿。 “我三哥哥好心给你送厚衣裳,你不领情便也罢了!”傅玉姿死死盯着嫣嫣,“为何不过是给你送了回衣裳,他便病得说起胡话了?他还让底下的人瞒着不告诉阿爹阿娘!” 嫣嫣眸色微微一动,只一瞬便又恢复了事不关己的模样:“更漏,去给四姑娘搬个个绣墩出来。” 傅玉姿看着嫣嫣的模样,不禁更气了:“我问你话呢!你便是个灾星,谁靠近你,谁就倒霉!” 嫣嫣嫌厌地瞥了她一眼:“四姑娘挡着我的太阳了。” “傅珋嫣!”傅玉姿抬手便想要往嫣嫣身上扇去,却被一旁的河满给阻止了。 更漏有些不悦地睨了河满一眼,继而不卑不亢地对傅玉姿道:“四姑娘,姐妹之间怎好动手,若是传出去,怕是于两位姑娘声名有碍。” 傅玉姿只觉自己此刻在嫣嫣面前便像是挑梁小丑般,整个院中只她一人在发作,嫣嫣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自是窝火极了。 正当她气红了脸时,良姑带人匆匆赶来:“姑娘,夫人此刻为了公子的病已是操碎了心,你便莫要再让她为难了。” “良姑!”傅玉姿不服气地叫嚷着,“若不是好心给她送厚衣裳,三哥哥怎么会病得这么严重!” 良姑虽然强硬地拉着傅玉姿离开,可她离开前望向嫣嫣的眼中却带着埋怨。 嫣嫣昨晚也是一语成谶,傅禧病了,傅玉姿与吕仪贞便将此怪罪到她头上了。 她和福颐苑当真是八字不合。她心下暗暗摇头,不止福颐苑,整个靖远侯府都与她八字不合。 良姑带着傅玉姿走后,嫣嫣没了在院中晒太阳的兴致,只吩咐道:“前些日子我病着,宫中送来不少药材补品,更漏你去库房取了给三哥哥送去吧!” 不论傅禧目的是何,他总归帮了她。 更漏应声离开,正当底下的人要关院门时,桃娘过来了。 “夫人要我给五姑娘带一句话。”桃娘站在六福轩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院中的嫣嫣,“五姑娘往后自个儿胡闹便也罢了,若是再牵扯了府中公子与姑娘,莫说侯爷不会轻饶了姑娘,夫人亦是。” 嫣嫣闻言僵直站在院中,这当真是荒诞可笑至极之事。她生了她,却不曾喂她一口奶。自小到大,她饿了是奶娘喂她,累了是奶娘抱她,病了是奶娘守着她。 除却生恩,她于她便是这么多年来的漠视与责骂。 她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说不会轻饶了她。 嫣嫣轻嗤哂笑出声,她冷冷看了一眼桃娘:“那你便去告诉母亲,从前不曾教养,往后也不必劳烦她了。” 19、第 19 章 整个靖远侯府一片热闹,傅远章一家在荩言厅中吃着团圆饭,聚在一起守岁。 嫣嫣被被禁足在自己院中,门里门外都安排了人看着。 那日她与桃娘说的话传到傅远章耳中后,他便没有提过她解禁的时间。 不论是傅远章还是凌馥,似乎都察觉到,嫣嫣较之从前有了大变化,她依旧是脑后反骨,可从前她心心念念父亲的关注与母亲的疼爱,而如今她似乎对此无所求了。这于整个靖远侯府而言,并非好事。 六福轩中,河满怕她心中难受,便小心问道:“姑娘,可要我读话本子给你听?” 嫣嫣随手翻着才子佳人的话本,这些皆是往日更漏搜罗来的,她看了两眼便扔到了一旁。今日更漏不在府中,嫣嫣不知她去做什么了,也不曾多问。 “整日里看这些情情爱爱的,自然是短见薄识、轻薄无知。”她轻哼一声,“替我将那卷《守城实录》取来。” 河满心陡然猛跳,这些年哪怕她与更漏想方设法一点一点引着嫣嫣将多数心思放在了后宅与吕仪贞的争锋上,放在与陆珩的那桩婚约上,可嫣嫣总是不自主便将心思放在了军务上。 即便嫣嫣十岁那年,被傅远章伤透了心,可她依旧喜欢行军之事。六福轩中少得可怜的兵书皆已经被来回翻了不知道多少遍,而嫣嫣骑马射箭的本领也都是在城郊庄子的马场上自学而成。 嫣嫣看了一眼愣愣不动的河满,皱了皱眉,起身自己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这靖远侯府中,谁都不想她太有脑子,但谁也都厌恶她没有脑子。 “更漏不在,你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嫣嫣一边小心翻着半旧的书简,一边轻淡道,“我这儿也不必留人,你下去吧。” 河满回过神忙不迭跪下:“是奴一时想得入神了,请姑娘责罚!” “行了。”嫣嫣有些不耐,“我不过说了一句,你们倒是跪得干脆。动辄便请我恕罪,请我责罚的,也难怪外边总道我苛责下人。” 河满低着头道:“奴不是这个意思,便让奴陪着姑娘吧!” “我便在这屋内,也跑不了。你们在担心什么?”嫣嫣轻嘲问道,“我想自己待会儿,你让底下的人离这屋子远些。” 河满心中有些失落,在嫣嫣眼中她与更漏便是一起的,嫣嫣不相信她亦是自然。但她在嫣嫣身边这么多年,心中亦是明白,嫣嫣最是心软,总有一日,她会相信她是真心想要陪她的。 她乜斜看着河满沉默着离开了屋中,不一会,屋外守着的人也离屋子远了许多。’ 嫣嫣独守着这一时的静谧安宁,她在坐席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屋中炭火烧着,她在灯烛下,看着几乎都可以背出来的兵书。 《守城实录》中皆是老镇北王驻守邓县时对南齐大将桓潮生所用的排兵之法。而嫣嫣手上这一卷乃是陆珩亲自抄录老镇北王的手札而来,在她十岁生辰时陆珩着人送来此书。 后来她每每看着这书简,便会想,或许陆珩曾经也是甘愿在她及笄之后娶她的,只是后来的傅珋嫣,刻薄小性半点没有十岁时说要做女将军的盛气昂扬。 哪怕是重读,她依旧认真地看着书卷中的记载,在心中一会儿扮演南齐围攻的大军,一会儿扮演北周守城的兵将。 “你喜欢看兵书啊?”谢洵有些惊讶的声音在她周身响起。 嫣嫣被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别叫。待会儿把人招来了。”他覆手捂住了嫣嫣的嘴。 嫣嫣瞪大了眼睛,满是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谢洵。 “我松开了你不准叫,要不然你便吃不到盘仙楼的佳肴。”谢洵冁然一笑,松开了捂着嫣嫣嘴巴的手。 嫣嫣凝眉看着将油纸一一摆到桌案上的谢洵:“我不是说过,你往后只当不认识我?这话的意思,便是你莫要来找我了。” “是呀!你是说了,但我答应了吗?”谢洵笑盈盈看着嫣嫣,反客为主道,“坐吧!今日除夕,盘仙楼可是不开张的,还是我花了好大的价钱,那厨子才愿意做这几道菜。” 他又取下腰间的荷包,放到了桌上:“还有小合园新出的果脯,也不知你爱不爱吃。” 谢洵有些期待的看向嫣嫣,不怎的嫣嫣便想起庄子上的庄户捡来的那只松狮,见谁都爱答不理,偏偏便爱亲近嫣嫣,只要她去庄子里,便能在门口见到满眼期待的白松狮。 嫣嫣不自然地掩饰着咳嗽了两声,在谢洵的注视下,她抬手捻起一枚果脯,尝了尝味道,酸酸甜甜,确实好吃。她想起那日宫宴前傅侃也曾为傅玉姿专门去小合园买过果脯。 “怎么样?不错吧!”谢洵见她眉眼舒展的模样,不禁有些自得,这可是他拿出来的方子。 嫣嫣神色虽没有什么表示,可却还是十分诚实地连吃了好几枚。 如同上回在傅氏祠堂一般,谢洵将烧鸡腿扯下,剔去了上边的鸡皮,递到了嫣嫣面前。 嫣嫣张口吃着,笑逐颜开,好似所有的烦心事儿都散在了这些吃食中被吃掉了。 咻—— 百余架烟花在洛京的空中绽放,那是宣正帝令司耀局在洛京各处燃放的。 嫣嫣看着透过窗纸忽明忽暗的烟火,听着外间的喧嚷,她大概也能想到,傅远章他们一家该是多么和睦地站在院中看漫天烟花。 谢洵胆大,开了屋子西侧的小窗,好在外间便是一片竹子,寻常不会有人经过,而从此处,亦是能看到烟花之景。他拉着嫣嫣坐在小窗下的坐席上。 嫣嫣怕被人发现,压着声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洵笑着:“看烟花呀!” 他抬手推着嫣嫣的脑袋看向外边的天空,漆黑的夜幕中,绚丽光彩的烟花一朵朵绽放着。 嫣嫣望着远远的天空,心神逐渐被烟花的绚烂所牵动。 谢洵看着屋中的漏壶,催促着嫣嫣:“新的一年了,便又长大了一岁,快许个愿吧!” 嫣嫣愣了愣,她双手撑在窗台上,下巴便搁在手背上,如此渺茫无望的前途,她能许什么愿呢? “若是许了,便能实现吗?”她不禁问。 谢洵却道:“想这么多作甚?许一个便是,说不准便实现了呢!” 嫣嫣看着天上,烟火散去后,明亮的星子,她轻声喃喃道:“若是可以实现,便求上天保佑奶娘平平安安,健康喜乐。” 谢洵不禁侧目望向满脸虔诚的嫣嫣,他曾在伽蓝寺见到她,她不曾拜过神佛,却在此刻这本诚心地祈求着,想来那位奶娘不像她身边那两个婢子一般,奶娘对她应当是极好的。 可是,他只在嫣嫣身边见到过那两个丫鬟,未曾见到那位奶娘。 他不禁问:“奶娘?怎不见她在你身边伺候?” “七年前,奶娘因为护着我,冒犯了傅玉姿,便被赶出了侯府。”嫣嫣眸色不禁黯淡了下来,“她是这府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她是从战乱之地逃难而来,只是丈夫为护她而死,她本也有个女儿,与我差不多岁数,只是那个孩子逃难路上没熬过去,早早夭折了。府中管事看她可怜,将她收留在府中,成了我的奶娘。” 奶娘是被赶出府去的,嫣嫣平日里想她了也只能在心中想一想。 谢洵安静地听着嫣嫣说着,父母在世,又有兄弟姊妹,可偏偏在亲人身边的嫣嫣,却道只有奶娘真心待她。他心下愈发不忍。 瞧傅玉姿的模样便知道,傅远章不是不会当父亲的人。谢洵不明白,为何傅远章对嫣嫣会如此不待见? “我时常想,若我是奶娘的女儿该有多好,她定然不会折辱我。她会像寻常人家的阿娘一般,在我做好事时夸赞我、鼓舞我,在我做错事时责罚我、与我讲道理。”嫣嫣轻声道,“她会陪我长大,替我相看人家,哪怕我成婚以后,她定然也难完全放心。” 她软糯的声音中带着期许。 “她会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嫣嫣几乎可以肯定,“只可惜,我不是她的女儿。” 七年过去了,她没有再见到奶娘,也没有找到她。她希望奶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能够好好的。 谢洵看着失神的嫣嫣许久,才声音喑哑着问道:“你可想见她。” 嫣嫣闻言眼眸亮了亮,可随即便又黯淡了:“还是不要了。”不是不想,而是就像傅玉姿说的那样,谁靠近她,谁对她好,谁便会倒霉。 她不希望奶娘不好。 “或许奶娘已经再嫁了,她可能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定然会对那个孩子极好。”嫣嫣轻声说道。 谢洵抿了抿唇没有再说。 暖黄的烛火下,嫣嫣看着谢洵,突然开口道:“今晚的这顿饭,便当做是你上回说的谢礼了。往后你不要来找我了,你若是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叫人抓你。” 谢洵闻言一愣,却没有因此生气,他好笑地看着嫣嫣:“傅五姑娘这是过河拆桥呀!”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这句话,你往后不要来了。”嫣嫣偏过头。 谢洵轻叹,嫣嫣心中想什么他一目了然,他不禁可惜,这般嘴硬心软又有趣的姑娘,怎么便是傅远章那无耻之徒的女儿?怎么便不是他江夏郡王府的姑娘? 他只道:“我说过,我命硬,从不怕牵累。” 嫣嫣愣愣看着他,谢洵见她迷瞪的模样,笑微微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真像是他小时候养的那只狸奴刚睡醒的模样。 20、第 20 章 正月的热闹,未曾蔓延到六福轩,隔着那紧闭的院门,院中的丫鬟婢子心中意动。 一直到上元节时,谢洵不曾来过,嫣嫣心中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河满看着六福轩中一点儿上元节的气息都没有,便招呼着底下的丫鬟在院中挂灯笼。 嫣嫣站在屋檐下,她手上揣着一个铜制的暖炉,因着前回病重未曾修养好,这个冬日她比往年都要怕冷。 乌黑浓密的头发柔顺地铺在脑后,她眸色微凉望着不远处廊下挂灯的河满,更漏依旧在她不远处静静站着,宛如木雕。 “今日上元,陛下特意放开了宵禁时间,晚上的灯会据说可热闹了。只可惜咱们看不到。” 十二三的小丫鬟与河满说着,话语之间带着浓厚的可惜。 “我听门口守着的武婢道是,今日侯爷可是带着吕夫人和四姑娘,还有二公子一块儿去灯会了呢!” 傅禧听闻还在病中静养着,至今没有出过自己的院子。 河满闻言不禁皱了皱眉,她余光望向嫣嫣,嫣嫣好似没有听到,她继而放下心来训斥道:“挂个灯笼话还这么多。” 嫣嫣好笑地看着她们,心中微微有一丝波澜,却已是习惯。她在这个所谓的家中,从来都是外人。只是不知傅远章归齐后,吕仪贞心中可有一丝怨恨?这对恩爱夫妻可还能像往日那般情深依旧? 嫣嫣悲喜模辩道:“今日本该是个热闹的日子,更漏,你从帐中给她们各拨一个月的月钱做赏钱,便当是凑个热闹了。” 更漏迟疑片刻,应声便去取了些银钱,一一分给了院中的丫鬟婆子,得了赏钱,这些人便也没了怨言。 嫣嫣淡淡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只道:“既得了赏钱,便都回去吧。吵吵嚷嚷惹得我心烦。” 她转身回到屋中,对着外边的河满与更漏道:“今晚你们自去睡便是,莫来打搅我。” 河满有些担忧,想要上前,却被更漏拉住了胳膊。 她二人看着嫣嫣合上房门,屋中烛火通明。 “阿姐……”河满欲言又止地看向更漏。 更漏默不作声地拉着她回到了房中,她二人同住一屋,更漏开了小窗,透着小窗便能看到嫣嫣的房门。 “姑娘既然不愿你我打搅,你便少往前凑。”她冷声道,“这些日子你可知道你行了多少不可行之事?” 河满抿唇低着头看着鞋面:“我只知道,姑娘她可怜得紧。” 更漏点着她的脑袋:“她整日锦衣玉食有何可怜?你可怜她不若可怜可怜你自己。” 河满闷声道:“我至少还有阿姐你挂心我。可奶娘去后,姑娘便只伶仃一人。” 更漏心间一窒:“我与你说过,此事怪我不怪你。” 河满紧闭着嘴,没有说话。 更漏哑然问道:“三年前二公子想收你到房中,你偏偏拒绝了。是不是便是因为想着奶娘的事儿?” 河满依旧没有说话,她头低得快要埋进胸前了。 “那般好的机会,你错过了,往后便只能给人做婢子!”她看着河满总有些恨铁不成钢。河满不愿意的,却是她不可求的。 河满犟着抬头道:“阿姐,我不后悔,当伺候姑娘的婢子也好过与人做贱妾。二公子与二少夫人相敬如宾,他想收我到房中,也不过是一时看中我的颜色。色衰而爱驰。与人为妾,不会有好下场的。” 更漏望着河满,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她才道:“你好自为之。你要清楚你究竟听命于谁,想想奶娘,侯爷不会放过有私心之人。这几日若非有二公子为你说话,侯爷早便要怪罪于你了。还有方才你说的这些话,别再说了。” 河满死死咬着唇。 更漏不再看她,她坐在小窗前,看着嫣嫣屋中依旧亮着烛火。 - 嫣嫣自是不知更漏与河满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她坐在那日看烟花的坐席上,手中握着那卷《守城实录》,可是目光心思皆不在书卷上。 她抬手推开窗,外边的竹子上还带着斑驳簌簌的积血,上元节正值月中,天空中变挂着似是银盘的圆月。 她其实是想再见到谢洵的,他就像是她想象中的兄长一般,会逗她开心,会给她带果脯点心。 嫣嫣打开一旁的食匣,里边还有些上回谢洵给她带来的小合园新出的果脯,她捻起一枚放在口中,这样的果脯吃一枚少一枚,就像如若陆珩不能顺利退婚,她的日子亦是肉眼可见的过一日少一日。 她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捻着的那枚果脯。 “你若是喜欢吃便多吃些。要是吃完了,我再给你送些过来便是。” 谢洵身影一闪便出现在了窗外的竹子前,他借着竹子隐藏了身形。 嫣嫣都已经习惯了谢洵的神出鬼没,她未曾想前两回那般被吓到。谢洵见状不禁有些失望。 她乍然见到谢洵,眉眼间止不住的笑意闪现,可想到他们此刻身处靖远侯府,那笑意便也藏了起来。 嫣嫣没有说话,她伸手想要将小窗阖上,但谢洵抬手按住了窗檐。嫣嫣圆溜溜的眸瞪着他,小脸鼓着气,她用力掰着窗户,可谢洵轻轻松松便阻止了她关窗的动作。 “你……”她将声音压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她想问他究竟要做什么,只是话才刚出口便被截了去。 他低声问:“你想不想去看灯会?” 谢洵站在窗外,带着点点兴奋望着嫣嫣。 嫣嫣唯恐院中其他人发现了他,只得瞪圆了眼眸,看着他自在的模样。 “我不去,你快走吧!别来了。”她拒绝道。 “真不去吗?今日的灯会上可有不少好看的花灯,猜谜、射箭、投壶,可多好玩的了。还有杂戏可以看。”谢洵单手撑在窗台上,慵懒地托着下巴,叙说着外边的世界要多么的多姿多彩。 嫣嫣望着他问道:“你可知你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谢洵不曾多想,便接了一句。 嫣嫣扬了扬下巴,眸中带着揶揄:“便像是小时候奶娘说的那些拐带小孩的。” 谢洵愣了愣,他笑问道:“那傅五姑娘要不要暂时被我拐带一下,去凑一凑外边的热闹?” 嫣嫣有些意动,前世今生,她只去过一次上元灯会,是在嫁给陆珩后的第一个上元节,只是那个佳节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可以值得回忆的事儿。 而在她还未嫁人时,每逢年关,傅远章从南境回府,她总是或多或少受着责罚,跪祠堂也好,禁足也罢,于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前世从未好好逛过一回上元灯会,便死在了那个下着下着鹅毛大雪的冬日。 谢洵看着嫣嫣的模样说道:“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快换衣服,我带你出去。” 嫣嫣嘴硬说着威胁的话:“只这一回,下回你若再这般肆无忌惮来去靖远侯府,我定叫人将你抓起来。” - 嫣嫣云里雾里便随了谢洵偷跑出了靖远侯府,到了繁华热闹的集市中,她尚且还在怀疑,她真的出来了吗? 嫣嫣裹着件寻常的茜色兔绒披风,谢洵带着她走在人群中。嫣嫣脸上带着色彩绚丽的虎形面具,手上提着一盏谢洵买给她的虎头灯,人来人往,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大家都穿着厚厚的袄子,有不少人同嫣嫣一样带着诡形异状的面具。 谢洵身长八尺有余,嫣嫣又生得瘦小,她在他身旁就是半大的孩子,旁人见了也只是以为这是谁家兄长偷偷带着妹妹来逛灯会。 嫣嫣好奇的看着周遭的一切,金络玉轮的香车宝马,尽显富贵逼人,七重轮灯,寓意圆满。这些她都是第一次这么仔仔细细地看着。 从屋室内外,至道路各个摊子上,还有路旁的树上,目光触及之处,皆是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花灯。 她不自觉便牵着谢洵的衣袖,兴奋地说着:“这儿好热闹呀!人也多。你瞧那树上全是灯笼,便像是开出了火一样的花。” “你从前不曾逛过灯会吗?”谢洵不禁问道,“他们也同这回一样,不曾带你出来。” 嫣嫣顿了顿,她摇了摇头:“我只听奶娘说过,不曾亲眼见识过这么华美的景象。” 她昂着脑袋,看着铺天盖地的花灯,烛火明亮宛若白昼一般。 “真想日后年年都能看到这样美好的景象!”嫣嫣轻声道。 谢洵轻笑着看着她,只要他在北周,若逢上元灯会,将她偷偷“拐带”出来也并非什么难事儿。 “前边还有杂戏,驯兽、燎炬、跑旱船。”他反手隔着厚厚的披风,拉着嫣嫣的手往前边走去。 走进围聚的人群,谢洵将嫣嫣拉倒身前,令她站在最前边,清楚看着伎人的表演,他在她身后替她挡去了拥挤上前的人群。 谢洵低眸看着嫣嫣拍手鼓掌的雀跃模样,面色亦是柔和了下来。 看过杂戏,嫣嫣开怀了许多,她拉着谢洵在小跑在人群中,谢洵含笑看着她,未曾阻止。 只是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谢洵有些疑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遭,不曾有什么异样。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嫣嫣抿了抿嘴,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好想看到傅禧了。”她还在病中的三哥。 21、第 21 章 嫣嫣心生好奇,便拉着谢洵想要跟上那个疑似傅禧的少年,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傅禧? 谢洵看着她一副小心翼翼不愿叫人发现的模样,心中不禁好笑,小姑娘忘了她此刻带着面具,便真的是傅禧也不会认出她来。 他望向前方无所察觉少年不由眸色微闪,他那日在傅氏祠堂的房梁上见过傅禧,只一眼他便认出了那少年便是傅禧。 那银白织金暗纹狐裘大氅暗暗显示着富贵,可傅禧身边却没有跟一个人,他对着满街的景象也无心欣赏。 嫣嫣追到傅禧身后不远处便也认出了他,红绿绚烂的虎形面具下,她小脸皱在了一起。 她没有听说傅禧病愈的消息,也没听说今日傅远章他们出府有带上他。 嫣嫣躲在一个花灯小摊后边,一瞬不瞬地看着前边,难不成他也是和她一样偷溜出来的?但傅禧若真的想要来这灯会,大可直接与傅远章或是吕仪贞说,又何必像她一样偷偷摸摸出来? 谢洵从一旁小贩那儿买了个糖人。 “是你三哥。”他凑近嫣嫣道,顺手便自然地将小糖人递到了嫣嫣手中。 嫣嫣握着糖人的竹签点了点头,有些疑惑:“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呢?” “跟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嘛!”谢洵笑道。 傅禧要做什么谢洵并不在意。一个不掌权、未及冠的体弱的傅禧,在谢洵眼中实在无需他多费心思。只不过既然嫣嫣好奇,他陪她上前瞧一瞧也无妨。 嫣嫣眼眸亮了亮,她偏过身看到谢洵眼中的纵容,她心中什么顾虑也没有地点了点头。 谢洵看着她笑了笑,看到此刻的嫣嫣,便像是看到了少时的自己,那个在知道自己被抛弃的身世后,老郡王一如既往握着他的手带他读书写字时的谢洵。 嫣嫣一手握着糖人,一手拉着谢洵的衣袖,踱着小步紧跟在傅禧身后。 傅禧东拐西拐便转进了一个与喧闹相隔的小巷。 谢洵带着嫣嫣绕道躲到了恰巧可以看到傅禧的隐蔽处,只是他们离得远,看的并不十分真切。 “他是在等人。”谢洵几乎可以肯定。 嫣嫣低声呢喃着:“他是等谁呢?”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能让傅禧拖着他那本便不太好的大病初愈的身子出来。 不一会儿,便又一个穿着素净的少女带着天狐面具从另一端来到了小巷中。 她见到傅禧便摘下了面具,素静娟丽的面容便出现在了嫣嫣与谢洵眼中。 嫣嫣看着那女子愣了愣。 谢洵低头看着嫣嫣,不禁有些好奇:“你识得那人?” 嫣嫣轻轻应了一声:“那是吕侯的女儿,傅禧的表姐吕瑶。” 谢洵目光落在了小巷中两人身上,吕侯的女儿,吕仪贞的侄女,与镇北王陆珩、傅禧、傅玉姿乃是表亲。 只是因为自小身弱而养在洛京外的庵堂中,远离了洛京的是是非非。 嫣嫣望着两人,前世她从未听说吕瑶与傅禧有什么额外的交集。 她只记得,前世在她及笄后不久,吕瑶在回庵堂的路上,遭遇了流匪。 吕瑶一行,无一幸免。 - 幽幽深巷中,傅禧满含着笑意看着吕瑶,就好似春日里田间的禾苗见着了如酥的春雨。 吕瑶面色红润、身姿绰约,浅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 傅禧直直看着吕瑶,一时有些期期艾艾道:“表姐这些日子在庵中过得可好?” 吕瑶道:“我在外一切都好。只是我这次是偷偷回来的,听闻你病了也没法去看看你。” “我已经无碍了。”傅禧急急说着,他面上带着忧思,“只是,表姐此次偷偷回洛京,可是发生了什么?” 吕瑶抿了抿唇,她唇口轻启:“你上回提起的十三年前的旧事,我前些日子救下了一人,她曾在大姑母身边伺候的旧人,她规劝我若回京中,少与靖远侯府往来。” 她的大姑母便是陆珩的母亲吕王妃。 傅禧眉宇微拧:“你是如何救了她?她又为何要与你这般说呢?” 吕瑶摇了摇头:“是在路边瞧见了,她似是从高处摔下来的,我当时便觉得有些可疑,只是还未问清楚缘由,那人便悄无声息离开了。” 傅禧愣了愣,只是他来不及多想。 “还有一事。”吕瑶望着他,“父亲有意将我许给钱家。” 傅禧猛地抬头,僵僵地看着吕瑶,便像是在冰天雪地站了许久后的僵直,浑身上下便只有脑筋还在转动。 “此事我无法左右,如若当真定了下来,往后我便不好再来见你。”吕瑶努力扬着嘴角,她其实不该与傅禧有逾越表姐弟的情。 傅禧喑哑着声音:“所以今日上元,表姐是要来与我斩断过往吗?” “遐龄,便如你无法左右你与晋安长公主的婚约。我亦无法左右父亲的决定。”吕瑶勉强笑着,“有时候,不论我们如何强求,最终还是要认命的。”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在想办法解除这桩婚约。我不想认命。”傅禧上前,他红着眸子,拉着吕瑶的手,“表姐,瑶瑶,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吕瑶看着他白皙的面容上眼眶通红的模样,心便软了下来。可即便她坚持不向父亲松口,又能拖多久呢?他们不认命,又能如何呢? 傅禧红着眼眸中带上了孤注一掷的疯狂,蚍蜉尚且有撼树的勇气,他非蚍蜉,为何就不能去试一试撬动靖远侯府这颗大树? - 待傅禧与吕瑶相携而去,嫣嫣才同谢洵走了出来,他们并没有听到吕瑶与傅禧说了什么,只看着二人的相处,便可才道傅禧与吕瑶似有私情。 清冷如霜的月光洒在二人身上,嫣嫣沉默着看着青石板上映照的影子,她从前从来不知道傅禧竟是喜欢着吕瑶的。她心知晋安有多喜欢傅禧,若是叫晋安知晓了,只怕定不会放过吕瑶。 然而,靖远侯府与皇家的两桩婚事,傅禧没得选,她亦没得选。 谢洵见她郁郁,便摘下了她脸上的虎形面具:“糖人放久了会化,快吃吧!” 嫣嫣愣愣看着他,低头望向手中依旧鲜艳可人的糖人。 “好甜。”她吃过后笑道,只是糖是甜的,可她的心好像并不甜。 谢洵看着她轻叹问道:“你是在为你那三哥担忧?”他瞧得出嫣嫣此刻的笑意不复之前逛灯会时的真心。 嫣嫣低头静静吃着糖人,她摇了摇头:“只是倏然之间,感同身受,我与他皆是身不由己。” 她不想嫁给陆珩,傅禧亦不想娶晋安。 谢洵低头看向嫣嫣,看着她失落的神情,不由皱了皱眉,他轻声问:“你不想嫁给镇北王?” 嫣嫣抬头看向谢洵,月光照着她的小脸,似是明珠生辉。 她问:“你可是也觉得,我嫁给陆珩,是我高攀了?” 幽幽的声音娓娓,话下却带着清浅的悲凉。 “不会。”谢洵脱口而出否认道,“我从未这般想过。” 他虽听闻陆珩声名俱佳,可却未见过其人,谁知他是否是声名不符? 谢洵只试想一下,若嫣嫣当真是他妹妹,他只怕会觉得,陆珩便是天上的仙人也配不上她。 嫣嫣怔怔看着一脸坚定的谢洵,她呢喃着说道:“你若是我兄长,该有多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前世今生所有人都觉得她配不上陆珩,唯有谢洵告诉她,他从未那般想过。 谢洵心神一颤,他想起了嫣嫣身上那桩难以更改的婚事,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其实,你若嫁给镇北王,他定能护得住你。” 如此,即便是傅远章当真叛周归齐,嫣嫣还有一个位高权重的陆珩可依靠。 嫣嫣眸色黯淡了些许,她轻声道:“护得住却不见得愿意护。”前世北周最是精悍的三十万大军皆听命陆珩,宣正帝又是那般信任他,他若是想要护住北周,护住她,岂有护不住的道理? 她笑了笑,抬眸望向谢洵:“你不懂。他不会护我。”她曾是那般明目张胆地喜欢过他。可陆珩最终却还是将她抛下了。 嫣嫣早便明白,不论是依靠父亲还是依靠夫君,都不过是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只可恨她困囿于此,想要有所为却又什么也做不了。 谢洵揉了揉她的脑袋:“莫要想那么多,说不准便峰回路转,又有了回旋的余地。” 嫣嫣抿嘴笑着没有说话,她虽然笑着,可谢洵却能感到此刻她一点儿也不开心。 谢洵轻声道:“猜灯谜,射箭,这灯会上还有许多好玩的,咱们再去逛一逛吧!” 嫣嫣扬了扬眉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不逛了。我怕回去晚了,被底下的人发现了便不好了。” 他能冒着风险将她带出来,让她见到了洛京的上元灯会,她已经很开心了。 只是,谢洵看着嫣嫣藏着失落的神色,他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二人走出小巷,嫣嫣拽着谢洵的衣袖走在人群之中,面上依旧是那个虎形面具,手中提着虎头灯。 只是嫣嫣不知,她与谢洵身后还坠着一人。 22、第 22 章 嫣嫣看着手中的虎头灯,有些不舍:“可惜我不能把这盏灯带回去。” 她将灯还到了谢洵手中,目光却未曾离开那盏灯,似是秋水泛涟漪的眸中透着眷恋。 谢洵想到她在靖远侯府身边多是眼线,那两个婢子与她也非是一条心,若贸然将这虎头灯带回去也难以解释。 “那我替你收着。好好的收着。”他对她道。 嫣嫣闻言笑了起来:“好。” 谢洵悄无声息将嫣嫣送回了六福轩。他小心提着嫣嫣的花灯一路出了靖远侯府,却没有往小合园走,而是转身往僻静处走去。 直到一处静谧无人之地,他才停下了脚步。 他朗声问道:“障月大师跟了一路,还不愿现身吗?” 冷寂的月光下,障月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袈裟,琉璃念珠并不离手,他缓步走到谢洵面前,长身玉立,清雅绝尘。 可怖的阿修罗面具之下,障月的神色并不好看,他从未想过,这位南齐的江夏郡王会与嫣嫣扯上关系,他们本不该有任何联系。 “江夏郡王莫不是忘了当日在伽蓝寺答应贫僧之事?”障月看着谢洵的眼神一暗,“不要招惹傅家五姑娘。” 谢洵负手站在障月面前,看着这位世人眼中的高僧:“本王何时答应的障月大师,本王怎不知道?” “谢洵!”障月低声怒吼,“你离她远点!她不是你能沾惹的人?” 隔着阿修罗面具,谢洵都能感受到障月面容上的愤怒,只是他实在想不通,一个伽蓝寺的出家人与靖远侯府的五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谢洵悠然看着障月:“我同傅五姑娘一见如故,该不该与我有交集,也是傅五姑娘自己的抉择,障月大师一个出家人操这份闲心作甚?” “她如今不知晓你的身份。”障月冷声说着,“如若她知晓你是潜伏大周的齐国暗探,她定不会与你有交集。” 谢洵心中微微一紧,嫣嫣当真会介意他是南齐人吗?她当真没有怀疑过他是南齐的暗探吗? 他展颜笑看着障月:“障月大师是五姑娘的什么人?你是能窥见五姑娘的心?你怎知她知晓我身份后不愿与我有交集?” 障月紧紧捻着手中的琉璃佛珠,怒目切齿问道:“江夏郡王这般接近五姑娘究竟要做什么?” 谢洵望着障月沉吟不语,他从伽蓝寺时便知障月对嫣嫣有所不同,可却未想到,他对嫣嫣似有种超乎寻常的掌控。 “是障月大师究竟要做什么才是。”谢洵淡淡看向障月,若有所思,“大齐同障月大师之间的约定不会变更,本王在周国与大师亦是井水不犯河水,自然大师也不必来置喙本王的行止。” 望着谢洵提灯离去的背影,障月覆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他轻声呢喃:“她与陆珩,才该是天付良缘。” 南齐的江夏郡王前世便是英年早逝,死在了北周,今生他便也不该来打扰她与陆珩的姻缘。 - 上元之后,出了正月,傅远章便又要往南境去了,傅侃与傅玉姿与他同往,吕仪贞好一顿不舍。 福颐苑中,吕仪贞细致地与良姑一块儿收拾着给傅玉姿准备的东西。 良姑见她给傅玉姿备了许多宫装襦裙,不由劝道:“夫人给四姑娘备这么多裙衫,四姑娘在南境也穿不了这么多呀!” “哪家小姑娘不爱这些漂亮的衣裙呢?”吕仪贞轻叹道,“我家玉姿自十岁时,便少有穿得像五姑娘那样漂亮的,她虽不曾说过什么,可我知晓她亦是爱这些衣裙首饰的。” 良姑在她身后默默叹息,看着吕仪贞一件一件地将衣服收到箱箧中。 “我想着,这些衣裙首饰,玉姿带在身边,虽不能穿,可看看也是好的。” 良姑闻言便不再劝,只安慰道:“待到四姑娘嫁了人,届时姑爷便可替四姑娘去军中尽忠效力。” “谁说不是呢!那五姑娘只待及笄便可嫁入镇北王府享福,哪像我们玉姿,至今也没个着落。同是姐妹却是不同命。”吕仪贞叠着衣裙,“只是玉姿婚事还得慎之又慎。你说皇家已插手了遐龄与五姑娘的婚事,怎么还想在我家玉姿身上打主意?” 她想起那日宫宴上钱皇后与赵太后的百般试探,心中便不舒坦。 “夫人,这话可不好说。”良姑忙劝道,“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咱们吕家是追随大周皇帝开国的世家,如今虽不比从前,可吕家世代效忠大周是不会变的。” 吕仪贞依旧有些郁郁道:“我自是明白的。不然,我便是再喜欢侯爷,这些年来也不会甘心为妾。不然,我又如何舍得我的玉姿去边境上受苦。” - 福颐苑中离愁淡淡,可月明苑中却不同。 桃娘从小厨房取来了凌馥早早做好的芙蓉糕。 “二公子尝一尝,这是夫人今早起来做的。”桃娘脸上难得露出了真心的笑意。 傅侃伸手拿了一块放在嘴中:“母亲的芙蓉糕还同从前一样好吃!” 凌馥一身素净的棉衫坐在首位上,她含笑看着傅侃:“你同兄长一样,最爱吃的便是这芙蓉糕。只可惜你大哥得替你父亲守在南境,不能过来。” 傅侃吞咽下口中美味的芙蓉糕,对凌馥轻声说道:“母亲放心,终有一日,我们一家能真真正正地团聚。儿相信,那一日不会远的。” 凌馥望着他,目光柔和,他们已经筹谋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便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傅侃开口道:“母亲,这些日子,遐龄与五妹妹,似乎同往日有些不同了。” 凌馥神色不改:“遐龄的心思倒叫人猜不透。只要他与晋安长公主的婚事不变,他有些小心思也无妨。况且,你父亲在他身旁安了人了,不必担心。” 傅侃点了点头:“倒是五妹妹近来属实有些不像话了。”他自然是听闻了那日六福轩中嫣嫣说的那些话。 凌馥眸中的柔光收敛了些许,她平淡道:“至她及笄这些日子,更漏会看好她的。只是,她身边那河满,倒是有几分向着她的。” “母亲。”傅侃有些紧张看向凌馥,“五妹院中之事,父亲多是叮嘱更漏去办,个中隐情河满并不知晓。她只当自己真是在五妹身边伺候的,便生出了两分真心,但她心里向着的还是父亲与母亲。” 桃娘恭敬站在一旁,只微微皱了皱眉。 凌馥默然看着傅侃,轻轻叹息道:“你当日便想将她要去身边伺候,难不成如今还想着?” 傅侃低着头不敢看凌馥,他没有应是也不曾否认。 “蹇谔,不过是一个奴籍女子,当不得你这般惦记着。”凌馥喜怒难辨地说道,“你该想想,阿茹与你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又为你诞下了一双儿女,你不该辜负她。” 傅侃的夫人乃是靖远军中,傅远章心腹陈将军的女儿陈茹,年长了傅侃三岁,自小便与他定下婚约,傅侃十四岁时与之成婚,那一年恰巧傅禧出生。 “阿茹是我妻子,我敬重她,亦爱护一双儿女。河满便是到了我房中,也越不过阿茹。”傅侃道,“若是母亲担忧她在五妹身边扰了大事,不若便让我将她带回南境。” 凌馥微微眯眼看着他,沉默了良久方道:“你该学学你兄长,莫要牵绊在那些个儿女情长中。” 傅侃抿了抿唇,神色微微懊恼:“母亲知晓,我学不来兄长那般凛若冰霜、冷心冷面,便是大嫂去时也不曾有一丝伤心。” 凌馥看着他:“如你兄长那般,方能在此间成大事。” 傅侃闷声道:“儿明白。” 桃娘看着坐席上的这对母子,只心中无奈叹息。 傅侃凝眉问道:“母亲,五妹妹如今在洛京的声名愈发不好听了,待到她行笄礼那年,镇北王当真会娶她?” 凌馥道:“陆珩心中未来王妃的模样,是已故吕王妃那般能文能武之女中豪杰,你那四妹妹正是这等人。而你五妹妹,文不成武不就,声名狼藉,除了美貌一无是处,是陆珩最看不上那等人。但是,陆珩却不得不娶这样一个人。” 傅侃愣了愣:“那镇北王当真难道便不会去求皇帝收回先皇的旨意?或是将婚约之人换做四妹妹。”哪怕他们心知宣正帝不会同意,可谁又知道陆珩会不会那么做呢? 凌馥轻笑起来:“若是求了,自然是好。不求,也无妨。” 若是求了,宣正帝便是再信任陆珩也会对他起猜忌之心。若是不求,借着这桩婚事,能够叫北周皇室安心的同时,也能在陆珩与宣正帝之间种下一层隔阂。 总归最终得利的是他们。 至于嫣嫣会如何,生也好,死也罢,皆是命数所定。 傅侃不由唏嘘:“那只怕五妹妹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凌馥闻言冷声问道:“怎么,你也同那婢子一般,怜恤起你那五妹妹了?” 傅侃愣了愣喟叹道:“她与我、与兄长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凌馥提到嫣嫣,言语之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之意:“她若是争气些,我们一家早该团圆了。还有那可恨的吕王妃!陆珩那小儿亦是可恨!” 23、第 23 章 傅远章带着一双儿女回南境时,嫣嫣没有前去相送。嫣嫣心中不想前去,傅远章也不见得想要见到她。他对嫣嫣下的禁足令至今没有解除,六福轩外守着的武婢至今也没有离开。 而更漏便像是傅远章在靖远侯府的眼睛,藏在暗处死死地盯着她。 然而谢洵却总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带着吃食人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面前,有时是盘仙楼的新菜色,有时是小合园的点心果脯,还有洛京坊间大大小小食肆的招牌,嫣嫣也都尝了遍。 禁足的日子里,嫣嫣不仅没有消瘦,反倒还比往常圆润了些,气色也好了许多。 六福轩的院子有着一棵老树,二月打头,便少有下雪的日子,每日里的阳光总是暖洋洋的,嫣嫣便爱叫人搬了小榻在树下,阳光透过斑驳的枝丫落在她身上,舒服极了。 更漏坐在一旁的廊檐下做着女红,院中的婢子洒扫的洒扫,收拾的收拾,只是一切都静悄悄的,便是来回走动都好似刻意放轻了脚步。 嫣嫣一手握着书简,一手从荷包中取了一枚果脯放在口中。 小合园果脯的酸甜滋味在口中蔓延,嫣嫣一时失神。 她不止一次地想着,会不会此间的一切是上天见她从前过得太苦,而让她做的一场幻梦?而那个不知从何出现的待她像妹妹一般的人,会不会是她臆想出来的? 她亦是不止一次地想,若是谢洵当真是她兄长,该有多好? 河满端着一碟精致的糕点:“厨房备了点心,是姑娘爱吃的芙蓉糕,姑娘可要用些?” 嫣嫣回神抬眸看向了河满:“放那儿吧。”嫣嫣语气平淡。 靖远侯府膳房的厨子手艺并不好,平日里凌馥与吕仪贞都是用的自己院中的小厨房,而傅禧多是在吕仪贞那儿用膳,唯有嫣嫣终年吃着膳房厨子做的菜式。六福轩中亦有小厨房,只是用的极少。 河满将芙蓉糕放在小榻旁的案几上,明媚的阳光洒在上边,便像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叫人看了便食欲大动。 嫣嫣只看了一眼却没有吃的意思,她吃了这么多年又怎么会不知道,瞧上去这么光鲜美味的芙蓉糕,真到了嘴里才是难以下咽。 - 午膳后,嫣嫣本想小憩一会,可六福轩那扇紧闭的院门却被推开了。 嫣嫣轻颦着眉,目光落在了一脸笑意的傅禧身上,他身后的婢子阳春手中抱着一盘棋。 更漏亦不曾想到,与嫣嫣不甚相熟的傅禧,会出现在六福轩,她下意识看向阳春,阳春却只抿着唇安静跟在傅禧身后。 傅禧看着嫣嫣道:“我新得了一副棋,便想与人手谈一局,可母亲为府中事务所扰,故而便只能来此找五妹妹与我下一局了。” 嫣嫣道:“三哥哥说笑了,我素来不善琴棋,不懂书画。” “五妹妹便不要推脱了,便当是玩乐了。”傅禧笑道,“自父亲带着二哥与四妹妹去了南境,府中一下又冷清了下来,五妹妹便当是陪陪我了。” 嫣嫣盯着傅禧看了小会儿,方才冷冷淡淡道了一句:“即使如此,三哥哥便随我去书房吧。” 傅禧见状微微一笑,也没有在意嫣嫣的态度。 东向的书房桌案前的窗牖被支起,白玉似的瓷瓶中插着几枝嫣红的梅花,是河满从府中花园剪了放在书房。 阳春将棋盘放在窗前的几案上,更漏与河满跟在嫣嫣身后,傅禧淡淡看了那两个婢子。 傅禧与嫣嫣相对坐于席上,嫣嫣心思本就不在棋局之上,傅禧也并不是真的想要下棋。 一局罢,嫣嫣看着傅禧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不禁轻咳了两声。 “五妹妹这是年前的病未曾好透?”傅禧见状道,“前些日子,舅舅派人给我送了些枇杷露来,正是清肺止咳的良药。阳春,你去我院中取些给五妹妹送来。” 阳春看了看傅禧应声便听嫣嫣开口。 “等一下。更漏,你陪阳春一道去三哥哥院中取一下。”她扫了一眼更漏,用着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嫣嫣知晓,傅禧将阳春支开,便是有话想要与她说。若是不将那些他想与她说的话告诉她,他是不会轻易离开。 更漏抿嘴低着头应了一声,同阳春出去时,她不动声色看了河满一眼。 书房之中,便只剩下嫣嫣、傅禧与河满三人。 傅禧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河满,神色微漠。 河满扬了扬唇角,她笑着对嫣嫣道:“姑娘上回想吃果脯不知厨房制出来没有,奴这就去看看。” 嫣嫣颔了颔首,河满便告退离开了书房。 “这丫鬟倒是识趣儿,也难怪二哥这般喜欢。”傅禧轻声说道。 嫣嫣只是转过脑袋,不置可否的眼神落在傅禧身上:“如今此间再无旁人,三哥哥想要说什么,直说便是。我不喜欢这般弯弯绕绕,叫人难受。” 傅禧看着嫣嫣开口道:“上回我在祠堂所言,五妹妹想得如何了?” 嫣嫣一愣:“我以为三哥哥放下了此事。” “放下?”傅禧嗤笑,“怎么可能放下!” “五妹妹,你自小就知晓你往后要嫁给镇北王,也知晓镇北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但你可知,如今在这洛京之中,你的声名如何?”他手执黑子,死死地盯着嫣嫣问道。 嫣嫣抿了抿唇,声名如何?只是一片狼藉,甚至有时她自己都怀疑,她当真有那般恶劣吗? “父亲明知镇北王想要的王妃是先吕王妃那般,但当日你与四妹妹都与父亲开口,要去军中历练。而父亲独独带走了四妹妹,还重重地罚了你一顿。”傅禧道,“如今四妹妹倒是成了镇北王想要的王妃的模样,可五妹妹你呢?在外的声名已成了镇北王最嫌厌的那等人。” 嫣嫣面无表情的看着棋盘,纵横交错的棋格,黑白相间的棋子。她牙关紧闭着,前世确实就像傅禧所言,陆珩不甘不愿地娶了她,心中念念不忘的却是傅玉姿。 “五妹妹难道便没有怀疑过吗?五妹妹心中难道便没有一丝怨恨吗?”他的声音幽怨便似一条毒蛇,想要在嫣嫣心中种下仇恨的种子。 若是不曾重活,十四岁的嫣嫣或许会被傅禧的这一席话牵动。可是死过一回的嫣嫣,她甚至连恨都不愿恨,这般炽烈的情感何必放到那些人身上?靖远侯府如是,陆珩亦是。 “傅玉姿入靖远军,是因为陛下要看到留着大周血脉的傅家子弟掌军。只是府中兄妹五人中唯有你与傅玉姿能得陛下信任去军中。”嫣嫣并未顺着傅禧所言说下去,“只可惜,三哥哥习不得武。” 嫣嫣道:“至于傅玉姿,她既插手了靖远军军务,那陛下定然不会叫她嫁给陆珩。” “五妹妹此刻倒是认得清。”傅禧轻笑道,“那五妹妹如今还想嫁给镇北王吗?” 想起嫣嫣自小便以未来镇北王妃自居,对着陆珩的消息更是上心,她又如何会不愿意嫁给霁月光风的镇北王? 嫣嫣并没有回答,而是看着他问道:“三哥哥究竟想要说什么?” 而嫣嫣未从正面回答,却叫傅禧以为她是默认了。 “我近些日子在探查一桩旧事,已有了些眉目。若是查清了,我想请五妹妹将那事呈送到镇北王面前。”傅禧勾了勾唇。 嫣嫣没有问他所查为何事:“你自己探查之事,便是要呈送也该是你自己呈送。何故要我代劳?” “那时,五妹妹该是镇北王妃了,你代我将那事呈送给镇北王,哪怕他心中没有你,往后也会敬重你。”傅禧轻声道,“五妹妹,我说过,在这府中,你与我才应当互相扶持。” 他往日无害的双眸中迸发着精光,他幽深晦暗的目光紧紧锁着嫣嫣。 嫣嫣抿着唇看向傅禧:“你我虽为子女,亦是棋子。被别人握于手中的棋子想要转而成为执棋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只听傅禧这般说便知晓他所探查之事不小,嫣嫣不禁想起了前世吕瑶与傅禧先后突然离世。 她看着傅禧胸有成算的模样,忍不住提醒道,“想来三哥哥亦是知晓的,我便在此奉劝三哥哥小心着些,莫要将其他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省得到时候追悔莫及。” 傅禧闻言眼眸微眯,眼底划过一丝危险的光芒,他笑了起来:“劳五妹妹挂心了。” 外间冷风从窗牖处吹入,案上寒梅摇曳了几分。 河满端着一碟果脯从外间进到书房,书房中两人好似方才什么都没有说,此刻正沉浸于棋局之中。 更漏与阳春回来时,他们才堪堪结束了一局。 傅禧轻声咳了两声,阳春见状上前提醒道:“三公子,看着时刻该要吃药了。” “那我便不多叨扰五妹妹了。”傅禧笑着对嫣嫣道,“今日尽兴,往后我定多往六福轩走动,与五妹妹谈谈这棋上之事。” 嫣嫣疏淡拒绝道:“三哥哥对棋痴迷,我却不过一知半解,往后三哥哥还是少来吧。” 24、第 24 章 自那日后,傅禧依旧时不时来六福轩寻嫣嫣下棋。 晨间的微风轻拂,嫣嫣随意坐在闺房小窗前的席位上,几案上放着锦缎荷包,是小合园特意制来装果脯糕点的。 她捻着果脯放进口中,一手托腮有些出神地望向小窗外。 谢洵突然出现时,嫣嫣便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直直看着窗外的新竹。 “小合园的吃食你前日才给我送来,怎的今日又来了?”嫣嫣被谢洵吓了一下。 谢洵有些不乐意:“怎么?你真将我当成给你来回送点心的小厮了不成?” 嫣嫣嘴角笑意昭然,好像唯有在谢洵面前,她不是靖远侯府那枚注定被抛弃的棋子,也不是重活一世困于樊笼的可怜人。 她在谢洵面前,就只是自己,不必竖起坚刺武装自己,亦不必端着架子伪装贤淑。 嫣嫣眸子灵动地转了转,“我哪敢呀!你快告诉我你怎么今日又来了?” 谢洵倚在窗棂边,看着韶颜稚气的嫣嫣问道:“今日望月,正是花朝,城中好一番热闹,五姑娘可要去瞧一瞧?” “原来已是花朝了。”嫣嫣一时怔忪,言语幽幽。 前世十四岁这年的花朝是她过的最后一个肆意的花朝。 她轻声与他说道:“往年我都会去城郊的庄子上,游春扑蝶,种花挑菜,和庄子上的庄户一块儿凑百样种子用以祈求丰收。”这些皆是她幼时奶娘曾与她说起过的。 明明都是些趣事,可嫣嫣如黄鹂婉转的声音中却带着悠远深沉的低落。 她低着脑袋,乌发散落到前边,谢洵微微一怔,他抬手抚了抚嫣嫣的发顶。 嫣嫣道:“我只是有些想奶娘了。奶娘不在我身边后,我便愈发乖戾,若逢节日无需进宫赴宴,便策马跑去城郊的庄子上,宁愿与那些庄户呆一块儿。只是我本也不招人待见,便是那些个庄户见了我也都是怕得要命。” 前世她十四岁后,便再没有去过庄子上。十五岁花朝那日,傅远章对她难得有了个好脸色,为她行了及笄礼。未多时,她便嫁去了镇北王府。 可不论是在靖远侯府也好,镇北王府也罢,她从来都是不被待见那个。 谢洵静静听着嫣嫣低声絮语,她只黯然坐在窗边的席位上,眸光便像是破碎的琉璃水晶,哪怕不曾含泪,也仿若盈盈潸然,有着无尽地悲愁。 他薄唇抿作了一条直直的线,他疼惜地揉了揉嫣嫣的脑袋,抬手抚平嫣嫣攒眉蹙额的坎坷。 谢洵不禁轻叹:“你才多大的人,怎么便又这么多的郁悒忧苦。” 他从未想过,在这北周的土地上,还会有一人竟让他生出了三分恻隐。 谢洵眸光微动,他若将她认作妹妹带回南齐,那人的脸色定然不会好看。只是,这却是要嫣嫣自己愿意才行。 嫣嫣深吸了一口气,尚余留了凛冬寒意的空气如刀子般划过她的心肺。 她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我比之这世上大多人,已是幸运。”她虽是死在了生父手中,可她在世的十多年间皆是金银堆砌,比之尘世间苦苦挣扎在生死贫穷饥寒间的人,好了不知多少。 “这世间的苦难无奈,从来不是拿来一较高下的。”谢洵往日疏狂桀骜的眉眼此刻间具是认真。 他下意识便不想嫣嫣那么想,他不希望嫣嫣将自己心中的痛苦说得轻如鸿毛。于他人而言片鳞半爪的痛苦,有时于承受之人而言却是千钧重负。 “而对待那些你受过的委屈,你可以有不忿,有埋怨,甚至有恨意。”谢洵清淡而坚定地与她说道,“那些都是人之常情。” 嫣嫣愣怔着看着谢洵的眼睛。这六福轩中,底下的婢子哪个不是在与她说,她生来幸运,便不该对侯府有任何怨怼不满,若是有了便是忤逆,便是不孝。更做不得损害侯府之事,若是做了,便是负恩背义,便是天理难容。 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可以不用去克制压抑心中的难受与愤恨。 嫣嫣不禁眼眶鼻腔泛酸,她忙低下头去,谢洵看到她泪珠盈眶、眼尾泛红,心中愈发不忍。 谢洵修长白皙而骨节分明的双手轻轻捏着嫣嫣的两颊,让她下垂的嘴角缓缓上扬:“小孩子该多笑一笑!” 嫣嫣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禁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他是把她当三岁稚童了嘛?她负气扒下谢洵好看的双手。 她哼哼道:“你莫要以为,你比我痴长几岁,就可以做我的兄长!” 谢洵一时凝定,小姑娘先时还说,若他是她兄长才好,怎么今日就变了?他不禁有些遗憾,假使当日他应下了,今日也不会被噘这一句。 嫣嫣怡然自乐看着语塞的谢洵。谢洵见她眉眼之间郁气散去,又有了鲜活之气,不禁心下一松。 他好笑道:“五姑娘今日可还想去游春扑蝶,种花挑菜?还想不想去晒种祈丰?” 嫣嫣神色一动,看着谢洵含笑的眸子,本想答应,可不知想起什么,又莫名失落地摇了摇头。 谢洵不解:“你不想去吗?” “这些日子,侯府比年节时守备松懈了许多,我身边的人也没有时时刻刻盯着我了,可傅禧总来六福轩寻我。”嫣嫣道,“他若来了发觉我不在,往后我便再难偷跑出去了。” 她也害怕,傅远章他们会因此发现带她出去的谢洵。 谢洵却道:“我来时你那三哥便出门了,他今日应当是不会来打搅你了。” 嫣嫣托腮看向谢洵,眼眸之中夹杂着复杂的探究,他似乎对靖远侯府之事知晓甚多。他究竟是什么人嫣嫣也曾想过,他周身的气度和武功,还有他眸中的矜傲不驯,绝非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 只是,嫣嫣可以肯定,洛京城中乃至整个北周的世家勋贵子弟中,没有一个是与谢洵对得上的。 “你便不害怕被发现吗?”她不禁问道。 谢洵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问他来去靖远侯府一事时,也不过是清浅笑了笑。 - 洛京繁华的街道上,嫣嫣穿着压箱底的石青襦裙,头上带着青纱帷帽,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她的容颜。 谢洵压着步子走在她的身旁,有意无意地替她挡着走在周遭的行人。 嫣嫣牵着谢洵的衣袖,心紧张地跳动着,从前她出府,皆是跟着一群人,不论做什么都是不自在的。 喧扰的城中人来人往,不少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家皆在这日带着帷帽出门来。 “我们出城吗?”嫣嫣小声问。 城中山林湖泊多为世间百年大族所圈,若是寻常人家想要好好赏春,免不得去到城外。 当年傅远章归降北周后,倒是从某个世家手上得了一块好地,只是这块好地上建起的庄子,嫣嫣却不曾去过。 谢洵轻声道:“用不着那么麻烦。” 嫣嫣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却只是笑着,将她带到了一处不甚起眼的小门前,嫣嫣进去后,才发现此处竟是小合园的后院。 谢洵道:“往后你想吃芙蓉糕也好,还是新出的果脯也好。你想吃什么便有什么。” 小合园在洛京已历经百多年之久,掌柜不知换了多少代了,可要说背后的东家是什么人,却谁也说不清楚。 思央听着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看着谢洵带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姑娘,不禁呆愣的片刻。 他知晓谢洵对嫣嫣起了怜悯之心,可他没想到谢洵会将嫣嫣带来小合园,这可是连枢密院的暗探都难踏足的地方。 “公子……”思央嗫嚅着,欲言又止。嫣嫣到底是傅远章的亲生女儿,傅远章与那位又是死敌。 谢洵乜视着思央,幽深漆黑的瞳中却没有看向嫣嫣时的温和柔软。 嫣嫣睁着圆圆的杏眸,看了看不知所措的思央,又看向了谢洵。她微翕唇口,又缓缓抿上,或许她出现在此并不合时宜。 谢洵看着刚刚还探出脑袋好奇看着四周、缓缓收起尖刺的小刺猬,一下又缩了回去,他神色不由黑了三分。 思央后劲发凉,微微瑟缩了一下,他忙道:“公子带着五姑娘回来,怎么也不早说一声,五姑娘爱吃的芙蓉糕,现在做起来也来不及了。” 嫣嫣看了会儿思央,笑问道:“你怎知我是谁?又怎知我爱吃芙蓉糕?” 娇俏灵动的声音,思央即便没有看到嫣嫣的面容神色,也能猜出她此刻眼眸模样有多生动。 谢洵一脸笑意看着忽而胆大的嫣嫣。 思央有些紧绷的脸色亦是缓和了三分:“这世上能这般堂而皇之牵着我家公子衣袖的小姑娘,便只有五姑娘你了。” 他看着嫣嫣摘下了帷帽露出了稚气未脱的小脸,眉间藏着的天真叫人不忍让她染上哀愁。 不论是落雪山道上遇见的坚韧要强的红衣小姑娘,还是伽蓝寺中病病殃殃还要受气的弱质女郎,都像是隔着一层伪饰,唯有此刻的嫣嫣才叫人看得清晰。 他温声与嫣嫣说道:“而且我家公子还吩咐了,给五姑娘带的芙蓉糕与果脯可都是另外起锅制出来的。”他不免也像谢洵那般将她当做要保护的小妹妹。 从前思央只觉得嫣嫣可怜,如今愈发觉得傅远章可恨。 - 思央准备好马车,谢洵便带着嫣嫣到了城中的一处庄院。这庄院地处于洛京的内城与外城之间,依山傍水。 青布朴素的马车低调地驶入院中,嫣嫣好奇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着庄内的模样,同她常去的城郊的庄子并没有太多区别,只是此处并没有多少人,山林花草也更加繁茂。 “我们是要在这儿过花朝吗?”嫣嫣好奇问道,言辞之间不自觉便多了几分亲昵。谢洵是在奶娘之后,这世上唯一对她有所偏爱的。 谢洵端坐在一旁,含笑点了点头:“此处除了守着庄子打理的几人,便不常有别人,你定会喜欢的。” 嫣嫣深深吸了一口马车帘外含着青草泥土的气息,马车停下后,嫣嫣便迫不及待的跳下了马车。 “你慢些。”谢洵在她身后劝着,他看着嫣嫣展颜肆意的模样,心中便也多了几分愉悦。 嫣嫣走在小径上,草木的清香令她心旷神怡:“我从不知,这洛京城中还有这样一处好地方。” 谢洵道:“此地风水凶煞,寻常人可不会来此。你怕不怕?” 这庄子虽位于城中,可百多年来少有人问津,皆因这庄子与前朝有些干系,陆周皇室夺得北边的尊位时,死了不少人,庄子几经易主,却无人镇得住。 嫣嫣只被庄中自然之景所吸引,她不以为意地回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她都死过一回了,最是明白鬼怪不伤人。 谢洵料到了嫣嫣不会害怕,但他听了她的回答,却依旧止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才是这庄子的主人,若有凶煞,也是先冲着我来。”他道。 嫣嫣道:“什么凶神恶煞都比不过人面鬼心。” 游春扑蝶,挑菜种花,虽没有一群人簇拥着,看着热闹,却无人真心待她。今番虽是冷清,可是谢洵却始终陪着嫣嫣,她满意极了。 谢洵送嫣嫣回侯府时与她道:“往后那庄子你想去时便去,改日我让人寻几匹好马来,你若要在此御马射箭也无不可。” 嫣嫣昂着脑袋看着身姿高挑的谢洵,眸中破碎的星星点点好似又开始重新聚合,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25、第 25 章 半年多的日子一晃而过,嫣嫣去岁大病了几场,故而这半年里身子并不好,反反复复染了几场风寒,但许是身旁有人陪着,病好得也比往年更快些。 只是傅远章到底还是没有明着解了嫣嫣的禁足令,除了寻常宫宴,嫣嫣几乎不能明着出门,而她不再与吕仪贞争锋后,吕仪贞便也没在多关注过她。 由春入夏,此刻已是秋末初冬。 福颐苑中,吕仪贞与傅禧坐在一块看着傅远章与傅玉姿寄来的家书。 “母亲,钱皇后的幼弟,而今已在靖远军中。” 傅禧危坐在席上的圈椅中,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傅玉姿的家书,信中皆是在抱怨那钱家小公子是个讨厌的烦人精。他平直的嘴角微微扬起。 钱家小公子钱云,他同吕瑶年岁相当。钱云原本是要与吕瑶议亲的,却没想到他竟是被安排到了靖远军中。 吕仪贞闻言却是愁眉不展:“陛下这是有意让玉姿嫁给钱家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钱家是皇后母家,陛下有极重钱家。四妹妹与钱小公子的婚事,也无不可。”傅禧眸色暗了暗,“况且,钱家小公子亦是英姿佚貌,一表人才。” 吕仪贞反驳道:“不行,你妹妹才多大,莫说她并不喜欢钱小公子。便是喜欢,她又如何确定那钱小公子是能与她共度一生之人?” 傅禧幽幽问:“可是母亲,五妹妹年幼尚且定下了与镇北王的婚约,来年便要成婚。如何四妹妹便使不得?” 吕仪贞一愣,她偏过脸去牵强说道:“玉姿同五姑娘不一样。五姑娘的婚事,如今五姑娘亦是愿意的。” “况且,我和侯爷都不希望玉姿的婚事中再有无奈的利益牵扯。”吕仪贞道,“往后我们玉姿的婚事,若能为侯府助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往后想要嫁什么样的人,便嫁什么样的人。” 傅禧眸色忽明忽暗,他忽然问:“母亲,我当真一定要娶晋安吗?” 吕仪贞翕了翕殷红的唇,保养如昔的面容上露出了愧疚之色。 她轻声道:“遐龄,晋安虽娇纵了些,可她到底是真心喜欢你。你便试一试,喜欢她,可好?” 傅禧闻言轻轻一笑,似是夜色般幽黑的眸中,那微弱的亮光消失不见,黑瞳深处是凉透了的失望。 他微敛着眼眸,轻浅回道:“母亲放心。”他绝不会喜欢晋安。 吕仪贞看着傅禧,低低应了一声,口中却还在念着:“只盼望你父亲能了了此事,断了陛下想要钱傅两家结亲的想法。” 傅禧心中轻嗤,可面上却一丝不显,他低头看着傅玉姿家书末尾草草提到的: ——镇北王巡查南境军务后,即回洛京,寒衣祭祖。 - 陆珩要回来了。 嫣嫣看到这个消息时,正端着一碗酥酪轻尝,她手中的青瓷碗盏就那样落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河满被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 更漏便站在外间,自她说了冒犯的话,嫣嫣便极少再叫她到里间伺候。她不言不语只安分守在外间,目不斜视。 可她在心中轻嗤着,许是欢喜得吧!毕竟她心心念念的镇北王就要回来了。 嫣嫣看着地上的碎瓷,绯色的唇霎时惨白,便如同她白皙的肌质一般。 从高处摔下的碗盏,便像是前世从城楼坠落的嫣嫣,死无全尸。 河满紧张地看着嫣嫣难看的脸色,焦急问道:“姑娘可是不舒服了?”前些日子一场秋雨,嫣嫣便又染了一场风寒,虽不就便好了,可河满依旧放心不下。 嫣嫣扶着床沿缓缓坐下,沉默所蕴蓄出的声音喑哑戚戚:“出去。” “姑娘……”河满具是担忧地嗫嚅着。 嫣嫣抬眸看向她,眼眸空寂吓人,没有一丝情绪,她薄唇轻启,连声音都有些缥缈:“出去。” 河满应声与更漏走了出去,她忧心忡忡地回着头,却被更漏拉了出去。 紧紧阖上的房门好似隔断了外界所有。 嫣嫣死死地盯着那盏青瓷碗,便好似在看前世的自己。 嫣嫣以为,重活一世,怨也好恨也罢,她可以直面陆珩。甚至嫣嫣想好了,要让陆珩去请解除婚约的旨意。 可她如叶公好龙,在陆珩真当要回来时,她才发现,前世所有的怨恨还有死时难以磨灭的疼痛,一时间翻涌而来就要将她卷入到万劫不复当中。 她抱膝坐在床沿上,光洁的额头抵在膝盖上,她闭着眼睛,心里满是茫然无措,好似天地之间独她伶仃一人。 要是谢洵此刻出现在她面前该有多好? - 更漏将河满拉回到了屋中,那扇能窥见嫣嫣房门的小窗始终开着。 她便坐在窗边,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好似也不会乏味。河满忧闷不安坐在更漏身旁。 更漏提壶倒了一杯热水,她轻手推到河满面前,她看着河满问道:“五姑娘似乎愈发爱独处了。” 河满睖睁着前方,闻言只是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更漏问:“你可知五姑娘独自在屋中是做什么?” “左右不过是读一读兵书,看一看话本子,再有便是将养身子。”河满道,“阿姐你又不是不知,去岁冬日姑娘生得两场大病,元气大伤,今年身子骨比往年可是差了许多。” 她轻飘飘的目光落在更漏身上,当日若非更漏跑下山去将还在病重的嫣嫣冒雪带回侯府,嫣嫣也不至于伤了元气。 更漏面露不虞,她好似没有听出河满言语中的刺挠,而是又问道:“五姑娘这些时日独处时,当真是在屋中吗?” 她探究地看着河满,毕竟嫣嫣最是耐不住性子。 “阿姐在怀疑什么?”河满皱眉看着她,“侯府戒备严密,便是你我都难以随意进出,更何况是姑娘。” 更漏闻言只是道:“如此便好。” 河满紧抿着双唇。 - 紧锁着房门,独自待在屋中的嫣嫣没有想到,谢洵当真会出现在她面前。 自打她有了谢洵这一秘密后,西边对着竹园的小窗便再也没有扣上过。谢洵只轻轻一推,小窗便开了,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在窗边看到嫣嫣。可他知晓,嫣嫣就在屋中,而屋中也仅有嫣嫣一人。 谢洵凝眉灵活地翻窗而入,他便看见了将自己抱作一团的嫣嫣,他步伐稳健地走到嫣嫣面前。 嫣嫣抬眸愣愣看着突然出现的谢洵,不知不觉间,她的泪水布满了两颊。 谢洵克制着心间的戾气,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嫣嫣爱逞强,不论是在谁面前,都是扬着下巴不会低头,更少有落泪。 这半年多来,他把她周身坚硬的外壳轻轻慢慢拨开了些,见到了她绵软率真的一角。可是谢洵一点儿也不想看到她落泪。 他若是她兄长,定要叫那个让她落泪的人万劫不复。 嫣嫣强忍住的哭声便像是一块块巨石压在心上喉间,叫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谢洵,在这一瞬间好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她不顾礼仪抱住了谢洵,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可以依靠的人,想要对着他大哭一场。 可是她却发现她哭不出声,只有泪水不停地流着,打湿了谢洵浅色的衣衫。 谢洵僵直地站着,这是嫣嫣第一次这般与他亲近,他不免更加心疼。 她将小脸埋进谢洵的衣衫,闷声委屈道:“陆珩要回来了。”那个前世出家背弃了她的夫君,那个城楼下说要在死后为她超度祈福的出家人,就要回来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陆珩一直都待在北境,直到年前才回到洛京,年后她及笄不久便娶了她。 可如今陆珩却提前回来了,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回来的。 嫣嫣抬起头,彷徨恍惚地看着谢洵。她能重活,她害怕陆珩也会回来。 谢洵抬手轻柔的拭着嫣嫣两颊上的泪痕,温润的指腹一点一点仔细地将上边碍眼的泪珠拭去。可是嫣嫣眼角的泪却依旧在无声地流着。 他几乎可以肯定道:“你不想见到他,也不想嫁给他。” 嫣嫣咬紧了下唇点了点头。陆珩回到洛京便像是一道催命符,在提醒着她,死亡的步子正一点一点朝着她迈来。 “莫哭。”谢洵声音低沉,“你若不想要这桩婚约,离你及笄还有一年的时间,说不准能有转机。” 寻常人家的姑娘议定亲事后,十五生辰后,便可行及笄礼。嫣嫣十五生辰是在明年冬末,在这一年多的时日里,总能想到解除婚约的法子。 可嫣嫣闻言却摇着脑袋哭得更凶了:“没有一年了。”若按前世,她嫁给陆珩的日子便是明年的上巳。 谢洵一愣,他不知道嫣嫣为什么会这么说。 “乖。莫要哭了。”他眸色幽深,音色浑厚,“哪怕是解除不了婚约也无妨。” 嫣嫣昂着脑袋呆愣愣望着他。 谢洵低眸含笑回望着她:“只要你愿意,我便能带你走。” 嫣嫣眸中黯淡的星星点点又亮了起来,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红彤彤亮晶晶的眼睛便像是世上最璀璨的红宝石。 她有幸能识得谢洵,虽未唤他一声兄长,却得他真心相待。 可是—— 她不能连累谢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