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公主她只想登基》 1. 前人之事 光和元年,长秋宫。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1]……” 氤氲香气伴着温柔的诵书声缓缓流淌,经久不散,虽不如园中的花香清新,却比之更为馥郁。 刘晞朝烟雾霭霭处望去,很快就发现了摆放在殿中东北角的五凤铜熏炉。 华冠锦羽的凤凰正振翅挺胸、昂然立于鎏银底盘之上。至于所燃之香料,则自其镂空的腹部袅袅而上,散发出郁郁馨香。 平心而言,长秋宫的熏香向来恰到好处,并不会引人生厌。 但刘晞却微不可查地蹙起了眉。 ……果然,她对这时下所谓的风雅之物,到底是喜爱不起来的——尽管刘晞于此道颇有天赋,前些日子还将自己制成的熏香送给了当朝皇帝,以作寿诞之礼。 她微微低头,借看书的动作掩去眸中神思,直到诵书的声音悄然停止。 “白泽?”此殿主人宋皇后轻轻地唤着刘晞的小名,目光之中难掩询问之意,道:“可是有何疑难之处?” 刘晞闻言抬头,温温婉婉地回了一笑后,便执礼回道:“并无。” 尽管年纪尚幼,然其风仪已现,举手抬足之间,尽是清贵之气。 宋皇后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些许,继而那端丽的面容便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这个孩子甫一降生,其生母便因难产而去世,故而这些年来,便一直由自己教养……可以说,她是看着刘晞从襁褓幼儿,一步步长成如今这模样的。 “人言:前人之事,后人之鉴。”宋皇后素知刘晞早慧,便也有意考校道:“白泽今日读了《左传》,可有何感触?” 刘晞再行一礼,答曰:“武姜心怀偏狭,以私干政,不公也;共叔段贪婪无厌,愚顽鲁钝,不智也。而庄公姑息养奸,毫无友爱兄弟之意,此为不仁也。” “依白泽之意,为郑伯者,宜何如?” 刘晞的话完美地遵循了儒家的伦理道德,“窃以为,为郑伯者,当示之以威,禁之以度,教之以理。如是,则亲亲之道兴,骨肉之恩遂,四海无伤亲之讥也。” 她这样说着,心中却很是不以为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篡逆之心既生,焉能轻易去除?便是寻常人家的长兄,亦不能容下对财产有觊觎之心的兄弟——况君王乎? 要真是按儒家那套伦理道德行事,那御座上的国君,岂不是要日日提心吊胆,担心弟弟联合老娘将自己的位子掀了去。 至于……今之史书贬郑庄公远甚于共叔段,那便只能怪庄公自己不够隐忍,让人从言语之中窥见了心迹…… “白泽聪慧。”宋皇后爱怜地摸了摸眼前这孩子的脑袋,忍不住赞叹道。 刘晞不喜欢这般亲近的动作,却也没避开,只是垂下眼眸谦逊一笑,端的是一副温良无害的做派。 恰在此时,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吕强领命而来,对着两人依次施礼后,恭声道:“公主,陛下有请 。” 刘晞心下一转,当即便联想起近来宫中沸沸扬扬的传言。自今岁以来,先是日食、地动,后又有黑气坠于温德殿,昨日更是传闻有青虹落于玉堂殿。 天灾不断,异象频现,偏偏时人又都对董仲舒那套“天人感应”的理论深信不疑……她那父皇最近怕是头疼得很。 吕强的话也印证了这点。 这位素以清正闻名,与众宦官格格不入的中常侍一路上皆是缄默不言,却在即将进德殿时突然放慢了脚步,轻声道:“陛下近来心绪不宁,若有责难,万望公主勿要放在心上。” 刘晞沉默地点头,沉默地道谢,面色平静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即便就在刚刚,就在她身侧,一名狼狈不堪的宫女被人捂住口鼻拖往了殿外。 当她穿过回廊,踏入皇帝所在的偏殿时,刘宏也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招手道:“白泽来了。” 刘晞趋行两步,拱手行揖礼,然后扬起纯稚的笑容,脆生生地问道:“儿问父皇安,父皇今日可安好?” 孩童的声音清亮无比,是独一份的纯真与质朴。当她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时,这座宫殿连日来的阴霾,好像在顷刻间被驱散了。 “为父安好,吾儿今日为何如此多礼?” “父皇威严赫赫,儿只恐失礼于御前,见弃于阿父。” 刘宏似乎是听出了其中的委屈之意,放声大笑,道:“实是近日事务繁杂,非是我故意疏远白泽。” 这位帝王自正式掌权以来,便极少向人妥协,此时却破天荒地向心爱的女儿主动服了软,“这段时日冷落了白泽,确实是我的疏忽,吾儿想要什么赔礼?” 刘晞在小宦官准备的席位上落座,然后像往常一样轻轻牵住刘宏的衣袖,亲昵道:“果真?那儿想要刚刚在殿外的那名宫女。” 皇帝的笑意淡了几分,冷冷地扫向旁边侍立的宦官。 负责此事的小宦官面色发白,立时便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心中恼恨不已:一个无关紧要的宫女罢了,陛下要罚便罚了,怎么……偏偏就让万年公主看见了? 刘宏低头看向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居高临下地问道:“吾儿宫中可是缺服侍的宫女了?” “非也。”刘晞连连摇头,有些失落地垂首,答曰:“儿听宫人说……儿的生母也有一双好看的远山眉……儿觉得她亲切极了。” 她本就生得冰雪可爱,此时偏又一副泫然欲泣的黯然模样,任谁见了,也忍不住心生疼惜。 然而刘宏后宫嫔妃无数,又哪会记得一个低位美人的容貌呢——况且这个美人还死了七八年。 但一向宠爱的女儿正为此伤怀,他便也跟着附和,“你的阿母确实长了一双动人的眉眼。” 未几,他话锋一转,“白泽怎么突然思念起母亲了?可是皇后苛待你了?” 刘晞再次摇头,慌忙补充道:“皇后宽和仁厚,待儿极好,恍若亲子。父皇不是一向清楚的吗?” 刘宏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是吗?白泽近来在做些什么?” “儿正随皇后习《左传》。” “白泽喜欢读书?”刘宏顿了顿,不以为然地想道:皇后?皇后出身士族,学识自然是有的……但到底不如朝中硕儒。 “白泽既然喜欢,我为你请位大儒当老师,如何?” 刘晞眉眼弯弯,莞然而笑,难得对这血缘上的父亲生出些感激之情。 在旁人看来,万年公主已是荣宠加身,深受其父爱重。 却只有她自己清楚:若非她出生时应了那劳什子的祥瑞之兆,再加上自己这些年来有意逢迎……恐怕她这公主,还不如刘宏身边的宦官要来的亲近。 “儿谢父皇厚爱。”天真烂漫的孩童像是欢喜极了,偏偏又生了顾虑,蔫头巴脑地说道:“只是本朝开国以来便无此先例……儿恐诸卿与父皇为难。” 刘宏颇觉好笑地摸摸她的总角小辫,爽朗道:“吾儿应祥瑞而生,天生聪慧,福泽深厚。公卿能有幸做白泽的老师,已是幸甚,焉敢不从?” 殿中随侍的大小宦官连忙附和,有称赞公主颖慧的,也有赞扬皇帝英明的……短短片刻,殿中就满是颂圣之声。 刘晞身处其间,心中止不住地感到厌烦。 恰逢皇帝身边的红人王甫上前,低声请刘宏到正殿议事。 她便适时地起身行礼,乖巧告退:“父皇政务繁忙,但也要珍重贵体。儿告退。” 却不妨刘宏此时心情颇为舒畅,并不愿将自己的小女儿放回寝殿去。 于是刘晞便分了她爹小半的座位,一同出现在了德阳正殿。 朱阙岩岩,廊庑翼翼,身着玄赤朝服的公卿皆陈于玉阶之下,恭敬俯首而拜。 山呼声如潮水,立时便淹没了这座雕梁画栋的神霄绛阙。 刘晞身置其中,竟生出些久违的熟悉感——可她不是第一次来到德阳正殿吗? 又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呢…… 深思无果,刘晞便也不再纠结,暂时将此按下不提,转而打量起四周。 按惯例,本朝每五日举行朝会。今日显然不是举行常朝的日子,如此看来,当是刘宏在连番异象之下坐不住了,故而请朝中重臣来商量应对之策。 只是,召群臣议事之时,竟还让身边的中常侍王甫代为主持,刘宏这个操作委实出乎了刘晞的意料。 宦官的权力确是皇权的延伸,这也的确是把制衡世家大族的利刃,可若这把刀锻得太锋利,则极易反噬自身。一味地纵容宦官掌权,何异于自取灭亡…… 也难怪底下的公卿重臣,皆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讷讷样子了。 哦,也不单是因为宦官。自己这个公主突然出现在朝堂上,怕是更让底下的公卿难以忍受吧。 若非她年纪尚小,此时又有大肆揽权的宦官顶在前头,怕是要不了明日,朝臣弹劾万年公主的奏折就会淹没刘宏的书案。 刘晞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扶手上的虬龙暗纹,讥诮想道:忍辱含垢,卑弱处事?娴静贞节,谦恭柔顺? 她偏不愿做个安时处顺的公主! 既然本朝的实权太后已数不胜数,那多她一个掌权的公主,又如何? 2. 清浊之辩 宦官志骄意满,群臣三缄其口,这场临时召开的朝会自没有达到皇帝的预期目标。 刘宏颇觉意兴阑珊,草草地散了朝会。而刘晞则在中常侍吕强的护送下,及时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既已完成了皇帝的指令,吕强便也不再逗留,依礼向眼前的万年公主告退。 “吕常侍且留步。”刘晞缓缓开口,止住了吕强告退的动作,“我已让左右备下薄酒,常侍何不在此稍作歇息?” 吕强此前任职小黄门,近日才升任中常侍,与这位公主并没什么交集。但他久闻万年公主的令名,对刘晞的观感也不错,即便不解其意,也还是依言留了下来。 刘晞斥退闲人,只留左右亲信在场后,方才含笑开口:“我听闻,父皇日前有意封常侍为都乡侯,可惜为君所辞。” 她之所以会有此番动作,一则是有意拉拢皇帝身边之人,以结为同盟、获取信息;二则是为投桃报李,回报他之前有意提醒的善缘。 吕强看上去有些拘谨,拱手答曰:“臣曾闻:无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功而受其禄者辱[1]。臣无功无德,岂敢窃居高位?公主此言,实在是折煞臣了。” 刘晞闻言莞尔,她并未立刻作答,而是执起酒匙,自玉樽中挹取了果酒,倒至对方的耳杯之中。 “吕君高行,令我钦佩不已。”她话语稍顿,道:“窃闻众曲不容直,众枉不容正[2]。弯弯曲曲的器皿,怎么能容下笔直的东西呢?” 当今皇帝宠信宦官,其中又以王甫、曹节为最。此二人仗着皇帝的信重提携亲眷、打压异己,甚至达到了满门皆贵的地步。 其余宦官或为自保,或为权势,也都簇拥在两人身侧,以结为朋党、相互包庇。如此情境下,吕强竟能不攀权贵,甚至义正言辞地拒绝皇帝的封赏,其品行不可谓不清正。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是吕强对宦官群体一直保持不合作的态度,那么要不了多久,必然会遭到后者的共同打压或迫害。 ……等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出自哪本经传呢?为什么她脑海里总会冒出一些顺口至极、却又从未见过的熟语? 刘晞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丝毫,道: “我从前读书,并不明白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是何道理。今见吕君,顿时心领神悟,担心君以高洁之品行获罪于宵小,步了屈子的后尘。” 吕强怔然,满脸皆是动容之色,良久,方才慨叹道: “臣虽不敏,却也明白非道不言、非义不行的道理。又岂敢背弃道义,让自己的品德有所亏损、让自己的亲人为此蒙羞呢?” “吕君所言差矣。”刘晞徐徐道:“君子处于枢机要地,固然需操履严明、处事坦荡,坚持自身秉性,不与那腥膻之党同流合污,但又岂能行事过激,公然犯蜂虿之毒?” 眼见吕强还欲再辩,刘晞便抢先一步,道:“若是因得罪宵小而获罪,吕君又要如何奉双亲以终老、报邦国以忠义?此为本末倒置,因小失大也。” 吕强被驳得哑口无言,登时面露羞惭之色——自己虚度春秋三十余载,竟辩不过一总角幼童。 然而此念刚刚萌芽,就被他亲手掐了去。公主应祥瑞而降,生来便是玉叶金枝,怎是自己这般凡夫俗子所能媲美的? 他这般想着,便也心服口服地起身离席,肃然行礼道:“谨受教,臣多谢公主教诲。” “岂敢言教?不过是身在局外,故而看得比吕君通透几分罢了。” 这般客套几回后,这场谈话也就差不多落下了帷幕。刘晞投其所好地送上几卷古书。 盛情难却之下,吕强便也不再推脱,带着这几卷难得的珍本离开。 金乌西沉,玉兔东升,殿外的台阶在月辉的映衬下,仿佛披上了白色的绸衣。俄而繁星退隐,天边的晨曦划破了黑蒙蒙的夜。 紧接着,皇帝的旨意就传到了刘晞殿中:擢侍中卢植为尚书,兼领太傅衔,掌教汉宫诸皇子皇女读书之事。 这位新出炉的太傅明面上虽领了众皇子公主的教育之事……可当今皇帝子息薄弱,接连几个皇子都先后夭折,只剩下刘辩这一根独苗。 为了让这唯一的皇子顺利长成,刘宏便纳了近侍之言,将其送往道人家中抚养。 是以在偌大的汉宫之中,拢共也只有刘晞这一位皇帝血脉。那么这所谓的太傅,也就只能是教导刘晞一人的太傅了。 除此之外,此诏书还提到一事:让刘晞搬离如今的寝宫,迁往章台殿。 她心下一转,连忙给身边的近侍丁肃使了个眼色。 丁肃立时会意,自袖中取出几枚金叶子,亲昵地递到为首的宦官之手,道:“我们公主自幼便居住在中宫,怎么……这,陛下怎突然起了念想,要让公主迁往章台殿呢?” 为首那人接了财物,顿时喜笑颜开,说话也比刚刚热络了不少,低声道: “似卢尚书那等外臣,能出入禁中已是陛下特许,怎好日日到这中宫里来。若是冲撞了后宫诸位贵人,岂不是失了体统?” 话音刚落,这人便撇开丁肃,讪笑着朝刘晞躬身一礼,道:“公主,陛下恐您身边的宫人侍候不周,特意令仆带了这些人来,供您差遣。” 刘晞闻言轻轻颔首,权作示意。自有懂分寸的宫人将宣旨的宦官送走,然后将那批新到的宫女带到公主面前。 刘晞打眼望去,不出所料地发现了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宫女。 这宫女在皇帝身边服侍已久,自然清楚皇帝秉性,昨日触怒刘宏后,心中已知自己没了活路。 然而心中到底是不甘! 凭什么王公贵胄高坐云端,凭什么黎庶百姓辗转泥途,凭什么那昏君不理国政却能安享太平,凭什么她兢兢业业却动辄得咎? 她的确命如草芥,可难道卑微的性命就不配活着吗? 她拼命地挣扎,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寄于万年公主——公主素有仁名,受其恩惠的宫人不知凡几,只要公主求情,陛下焉会拒绝! ……当刘晞视若无睹地踏入宫殿时,她曾一度心死…… 可苍天见怜,她到底是活了下来。公主果真是含仁怀义的圣人君子! “……仆……仆谢公主大恩,愿服侍公主左右,至死方休……”她匍匐于地,语无伦次地说着话。 “请起吧。”刘晞垂眸,淡淡道:“不必谢我。” 确实不必谢她。 她会出言救这宫女,只是心念所动,故而施了这举手之劳。 试问昨日情境,若是皇帝愠恼,若是皇帝坚持不放人,她难道会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固执己见吗? 她不会。 刘晞清楚地知道答案。 旁人赞她仁义,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是什么真正的君子。 金相玉质的容貌下有可能掩盖着翛翛败絮,谦恭仁厚的外表下也不一定是纯良的心。 自她记事起,她就讨厌极了这种生死握于他人之手的生活。这些年来,汲汲营营,所求所愿无不是大权在握,将这个王朝的权柄握于掌中。 ——她心思卑劣,永远做不成真正的君子。 “既入我殿中,尽忠职守、不生他心即可。”刘晞的语气依旧淡淡,“且退下吧。” 她生性谨慎,信不过这些初来乍到的宫人,更不会容许这些人近身服侍。 丁肃久在她身侧,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当即便要去安排这些人的去处。 不料被刘晞出言叫住,“迁宫之事蹊跷,我担心宫中将要生变,便劳烦你去探听消息了。” “切记,多多关注与皇后相关的消息。”话落,她又出言提点道。 若为授课之事考量,则只需选一闲置的宫殿定时让师生会面即可,何需大费周章地迁宫? 此间定然有其他缘由,就是不知……问题到底出在何处了。 奉命离开的丁肃很快便去而复返,并带回了宫中最新的动向。 一来,后宫诸贵人嫉恨中宫主位,因而在刘宏面前屡进谗言,以诋毁皇后。 而刘宏本就不喜温婉有余、冶艳不足的皇后,在听了贵人何氏的枕边风后,更是认为皇后无德,不堪抚养皇嗣。 故而便有了这道迁宫的旨意。 二来,在朝会商议无果后,中常侍王甫竟因私怨诬陷渤海王有意谋反,称:诸侯不法,上天示警。今星辰缪越,坤灵震动,皆渤海王失德所致也。愿陛下除残去秽,以告社稷…… 对刘宏来说,此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甫的话刚好为异象频现给出了一个合理的理由! 皇帝听完当即拍案而起,下令逮捕渤海王及一众亲眷。 西风飒飒,吹拂起地上的金黄落叶,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极了老者的叹息。 刘晞对着窗外的簌簌秋景,略微出了神。 这汉宫的局势,怕是又要生变了。 在刘晞即将搬往章台殿前,她再次来到了中宫拜访宋皇后。 脸际芙蓉掩映,眉间杨柳停匀,双眸明亮若秋水,肌容皎白赛皓雪。这位出身大族的皇后依然拥有一身好风姿,只是眉眼下多了几分青黑。 刘晞无言叹息,心知她这是为渤海王谋反之事悬心。 自皇帝下了收押渤海王及其亲眷的命令后,王甫便愈发蛮横,派人大肆羞辱渤海王,以解心头之怨。 渤海王刘悝不堪忍受,无奈自尽,徒留下沦落狱中的一众妻儿。 而那渤海王妃,正是宋皇后的姑母。 “白泽来了。”宋皇后见到来人后,微微抿唇,露出和以往一样的笑容。只是心事难平,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一股浓浓的苦涩。 刘晞躬身见礼,在宋皇后的招呼下上前几步。 她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在迁宫前辞别,二是向宋皇后示警。 她之前在刘宏面前说的并不是场面话。 宋皇后确实待她十分宽厚,亲生儿女莫不如是。对刘晞来说,这个与她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温婉女子,甚至比刘宏那位生身父亲还来得亲近些。 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坐视宋皇后徘徊于歧路。 故而在寒暄之后,她很快便设计与宋皇后独处,旧事重提道:“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宦官如王甫者,大都以卑贱之躯乍登高位,必然斤斤计较、患得患失。” “您与宋王妃有血脉之情,王甫本就担心您将来如果得势,会因此报复于他。若您仍不回避,坚持关照狱中之人,我担心您受到宦官的加害。” 事情发生之后,刘晞便旁敲侧击地在宋皇后面前提过此事。但从她屡屡让手下人照拂狱中众人的举动来看,刘晞便知她仍未重视此事。 “我知道。”宋皇后苦笑一声,缓缓道。 她自幼便读诗书,难道还会不明白刘晞话中的道理……她不是不相信刘晞的话,只是…… 亲近的长辈锒铛入狱,心中怎能不忧心?但她失宠于御前,既不能为渤海王翻案,又不能为亲人求情,能做的事已是寥寥。 若连照拂亲人一二都做不到,岂能心安? 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担忧的孩子,心中熨帖了些许,“多谢白泽关怀。” 话落,这位自幼聪慧的中宫皇后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白泽明日便要搬离长秋宫了,宫人可曾将诸事收拾妥当?” 刘晞听懂了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多言,回道:“劳您挂心,诸事安好……” 3. 折梅相赠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 雒阳已是入了寒冬,但殿中却始终暖融融的,半点儿冷气也无。 刘宏懒洋洋地倚在凭几上,吃着身侧美人喂到嘴里的蜜橘。 殿下有道沉稳的声音,透过层层珠帘传了过来,“当今天下,正是飘风苦雨,灾祸荐臻之时。臣忝列公卿,不敢不尽忠竭力以报陛下,故斗胆上此表章……” 很显然,与玉阶下滔滔不绝的臣子相比,刘宏还是对身边这个楚腰云鬓、面若芙蓉的美人更感兴趣。 “一曰用良。夫士者,社稷之大宝,国家之……” 阶下的声音并未停止,却有一只霜雪般的手,捏着晶莹剔透的白玉杯递到刘宏面前。 刘宏一把揽过美人的腰,又喜滋滋地抿了口白玉杯中所盛的佳酿,然后——终于对殿下那名喋喋不休的臣子露出了点不耐烦的神色。 能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好手?更别提王甫这位其中翘楚。 没多时,王甫便趋步下了玉阶,怪腔怪调地捏着嗓子,说道:“陛下乏了,卢尚书怎么还不退下?” 卢植将眉一横,脸一皱,当下便要对着这形容粗俗的宦官发作,却到底是忍了下来,忿忿然一挥袖,径直行礼出了宫殿。 北风呼啸着穿过了庄严雄伟的廊屋。 离开带壁炉的德阳殿后,卢植立时便被殿外的寒风吹得一瑟缩。 他自嘲一笑,不言不语地摩挲着袖中那本还未来得及递出去的奏章,更觉寒风凛冽,仿佛冷到了人的骨子里。 那是他昨日接到召见的敕令后,挑灯写到三更的奏章。原以为今日能……却不想皇帝还未聊过几句,心思就全然不在政事上。 罢罢罢,这表章就算递到了皇帝面前,怕也无甚么区别的,卢植闷闷地想道。 “卢尚书,今日您似乎忘了到章台殿,为万年公主授课。”有人弱弱地出言提醒。 卢植神色一滞,心中的郁气被压到了心底,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羞惭之色。 今日忙于皇帝召见之事,他竟忘了差人往章台殿告知一声,真是疏忽。 卢植将目光扫向日晷,有些为难地发觉授课的时辰早已过了。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走一遭——到底是自己的疏忽。就算不为授课,也该走一趟聊表歉意。 卢植到后,值守的守卫赶忙派人通报刘晞,然后笑吟吟地将卢植请入殿中。 他并没有在殿中等待多久,此殿主人刘晞便披着寒意进了门。 这位堪堪九岁的万年公主含笑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见尊长的天揖礼。赤色的衣袂在空中翻飞,仿佛即将振翅而飞的雄鹰。 “见过太傅。” 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生于富贵而不骄不躁,能始终保持谦和之心的,卢植平生便没见过几个。 但这位生于朱阙的公主,这颗被皇帝捧在手中的明珠,却从未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傲慢。 卢植赞叹之余不免想道:若是那位天子待士人有这一半的谦和,宫中那些宦官也不敢放肆至此。 他起身而立,微微弯腰,还了一个叉手礼。 按理来说,刘晞为君,卢植为臣,他还礼不该如此简单。但除却君臣之道,两人之间还有师生这一层关系。 那么这行为放在尊师贵道的汉朝,便再合适不过。任谁也不会觉得卢植失礼或不逊。 双方叙礼之后,便各自落座。 卢植刚要开口解释今日缺席的缘由,那厢的刘晞便已然带着笑意开口,道:“太傅来得正巧。学生今日读书时,多有不解之处,可否请您解惑?” ——不但没有显露出半点不满之意,反而还不着痕迹地为人解围。 饶是老练如卢子干,也不免为刘晞的体贴而心折。 紧缩的眉头稍稍舒展,卢植缓缓将目光放到不远处的孩子身上,这才发现赤红的大氅下面是窄袖的胡服,腰间还带着一把素朴的佩剑。 卢植无声叹息——眼前这个年幼的孩子,实在给了他太多的意外。 执教几个月以来,他自然知道公主在随他读书之余,正跟着虎贲中郎将王越学习剑法。 但他着实没想到,像如今这般的数九寒天,刘晞竟也勤连不辍,毫无懈怠之意。便是那些自诩志士的士人,也少有这般毅力…… “传曰: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为何史书却称赵盾弑其君?” 直到刘晞的声音将传入耳边,卢植方才拉回思绪,道: “一来,赵盾返晋之后,非但不见讨贼之举,反而派弑君者迎立新君,其中多有蹊跷;二来,赵盾既是赵氏宗主,又是晋国正卿,可谓权倾一时……” 卢植并未多言。 他的这位学生聪颖异常,向来是一点就通,从不需人赘言。况且,依卢植来看,这多半只是对方一个善意的借口。 大致解释了几句,他便也不再逗留,起身告辞。 为表尊敬,刘晞亲身相送,直到将人送出前殿。然而,还没等她回到殿中,一份奏章就赫然呈在了她面前。 “当是卢太傅不慎落下了。”近侍丁肃这样解释道。 刘晞挑眉接过。 任用贤良、赦免党锢、不再敛财、崇尚廉洁……她略略翻看后,便迅速地抓住了这奏章的意旨。 ——这是一份绝不会为刘宏所采纳的建议。 也难怪卢植眉宇间隐隐有郁色了。 “太傅当未行远,便劳你将此物归原主吧。”刘晞淡淡吩咐道。 风似乎又大了些,其间还夹杂着阵阵幽香。不如兰花清冽,也没有月桂的清新,但却极为悠远,似乎还带着缥缈的冷。 是别具神韵的梅香。 刘晞这才注意到园中迎风盛开的寒梅。她踮起脚尖,轻轻吸了口气,然后绽出一个如梅花香气一般清浅的笑容。 “等等。”她突然出声,温和地喊住即将奉命离开的丁肃。 …… 短短半个时辰,宫中小径的风景自是没什么变化——但卢植偏就觉得沿途的景色比来时明媚了几分,仿佛那恼人的寒风也变得珊珊可爱。 他揣着章台殿出品的手炉,悠悠然地踱着步子往外走。 “太傅留步。” 卢植听见呼喊声后,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发现来人是公主身边之人后,便驻了足,道:“原是丁中官。” 丁肃快步上前,先是拱手一礼,然后才令身后的小宦官呈上奏章,“公主特令仆将此归还于您。” 卢植道了声谢,不紧不慢地接过后,又听丁肃道:“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凭君且莫哀吟好,会待青云道路平[1]。” “公主言:梅者,花中君子也。愈是霜刀风剑、冰袭雪侵,便愈是傲骨铮铮、昂然怒放。今于园中见此梅,恍见太傅风仪,故而折枝相赠。” 卢植接过这枝红梅,心底却止不住地咀嚼着丁肃转达的话。凭君且莫哀吟好,会待青云道路平……青云道路平。 他出身寒门,却连任侍中、尚书之位,如今更是加封了太傅衔,已是能称一句青云直上了。 可竖宦充朝,奸佞当道,仁人平遭污名,志士继踵受诛,他至今不能施展自己的抱负! 社稷已将近垂绝之日!……朝堂何时才能迎来转机,国运何时才能青云直上? 前路茫茫,他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还请您不吝笑纳,莫要辜负公主的一番心意。” 公主,公主……刘晞年幼却挺拔的身影一点点地出现在卢植的脑海中。 那个孩子倒是应了她的名讳,一身光芒简直亮得耀眼,与这乌糟糟的宫廷格格不入。 此时此刻,卢植忽然记起了那个叫做襄楷的道人。 那是他接到兼领太傅旨意的当天晚上,一个满身落拓的道人冒冒失失地闯入了他待客的正堂。 “天厌汉德久矣,是以兵连祸接,饥馑荐臻。然上天终有好生之德,故降明哲圣君,以济苍生之难!公主……公主……” 那人的表情甚至能称一句癫狂,他死死地盯着卢植,一字一句地咬牙道:“公主应祥瑞而生,是大汉唯一的生机!” “我等就算肝脑涂地,也当护帝星长成……” 帝星吗……卢植猛地从回忆中惊醒。 * 刘晞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正月末,中常侍王甫为免夜长梦多,联合了曹节等宦官,联合诬告宋皇后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帝及众位皇嗣。 巫术向来是宫中的禁忌,无论是谁沾染上,都逃不过身死族灭的下场。 ——宋皇后也是如此。 当刘宏听到王甫等人的污蔑之言后,他甚至没有听他的发妻辩驳一句,就怒气冲冲地褫夺了皇后的玺绶,将人发配到了暴室。 也是在同一天,宋皇后的父亲、母亲、幼弟以及一众亲属,俱被押送进了黄门北寺狱。 任凭前朝的那帮忠臣磕破了头,御阶上的那位帝王也没半点要放人的意思……当真是,毫无转圜的余地。 当这些消息传到章台殿时,刘晞并没露出什么惊讶之色。 她轻轻抚了抚腰间的玉佩,叹息一声后,让手下人暗暗给被废的宋皇后传了句话。 依旧是那两句诗:凭君且莫哀吟好,会待青云道路平。 不必哀叹,也不必悲观,当时机到来时,终会扶摇而上,直入青云。 4. 风树之悲 宋皇后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 或许当她被丈夫打入暴室时,那颗滚烫而柔软的心就已经死了大半。而当父母幼弟俱死于刑狱的消息传到耳边后,她的心中也就彻底没了对生的渴求。 人和草木到底是不一样的,宋皇后望着窗外萧萧瑟瑟的冬景,如是想道。 这些花草如今虽遭受不住凛冬的侵袭,一派凋零之色,但只要来年春至,便会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人不一样。 人的心一旦死了,轻易是捂不热的。 她等不到时机,也……不想再等那所谓的时机了。 当形容枯槁的宋皇后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的心里并没什么不甘或遗憾。相反,她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喜悦。 ——她终于能再见到她的亲人了。 如今的她,在这世上已没什么牵挂了,只除了……除了宫中那个年幼的孩子。 希望她此世能平安顺遂吧,这是宋皇后心中最后的一个想法。 废后宋氏忧郁而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廷。 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扼腕叹息。 然而,这都和章台殿中的刘晞无关。 侍奉在一旁的丁肃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今日本不是他轮值,但是他担心公主听到皇后的死讯后伤怀,便换下了不知事的小宦官。 自己好歹在公主身边侍奉了这么些年,若公主因此伤心,总是能从旁安慰一二的,他暗自忖道。 他又偷偷打量了一眼万年公主。 ……她的神色依旧是疏疏淡淡的,似乎比自己还要平静。 仔细想来,公主似乎从来都是如此。 锦衣华服不能让她展颜,珍宝玉器不能让她开怀。她不会因为听到旁人的毁谤而沮丧,也不会因为收到长辈的赞美而自矜。 她没有什么突出的喜好,也不会轻易对身边的事物表露出厌恶,整日里除了读书习字,便是练习剑法。 公主的生活好像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而她就在这些隐形的规则里,按部就班地、日复一日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可,可亲近的长辈过世了,公主也不会因此伤心吗?未免……未免过于冷心冷情了。 丁肃连忙将这个想法掐去,作为仆从,是万万不该妄议主人的! “若我没记错的话,丁中官堂上萱草尚茂?”一片寂静中,刘晞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缓缓开口道。 丁肃心中先是一惊,然后便是无尽的感怀,自己不过是偶然在公主面前提过家中老母…… 公主是何等尊贵的人,竟然会在意身边奴仆的只言片语! 他赶忙答:“回公主,仆家中确有老母。” 黑夜将刘晞的话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还在其中添了几分寂寥:“令堂身体可还康健?” 丁肃愈发受宠若惊,连连应好,又补充道:“托公主鸿福,家母一切安好。” “父皇去岁似乎赐了一串由浮屠高僧所加持的念珠。中官哪日若是得闲,便去库房取出来,为我转赠给令堂吧。” 丁肃刚要道谢,又听刘晞道:“中官为我的事情辗转奔波,已许久未曾归家了。我便擅自做主一回,让中官明日回去省亲,可好?”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她顿了顿,又道:“可要以皋鱼为戒呀,莫在将来生风树之悲。” 丁肃强忍住心中的酸意,哽咽着朝刘晞下拜,行了个稽首大礼。 他伏在地上,又愧又悔地想道:公主在告诫他尽心奉养母亲的同时,是不是也在为宋皇后的死而自责呢? 一定是碍于诸常侍的淫威,公主才不敢表露出自己的哀伤。 他先前怎么能那么揣度公主呢? * 园花正好,新绿已开。 刘晞踏着轻快的步子,扬着俏皮的笑容,兴冲冲地走进了皇帝的寝殿。 皇帝并不怪罪她未及通报便入殿,反而还惊讶于她今日的兴致如此之高,“吾儿今日为何如此开怀?” “父皇,儿想出宫!”她轻轻扯着刘宏的衣袖,软声道。 于刘宏而言,出宫并不是什么大事。年幼的孩童喜爱玩闹,这难道不是天性吗?若是怕生意外,派几队羽林郎护送便是了。 刘宏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不禁回忆起了幼时在河间那段肆意的时光,既得意又自豪地想道:这孩子果然像他。 想到这里,刘宏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的双髻。 但总归要问清楚,平日喜爱读书的女儿为什么突然想出宫玩耍——可别被有心人诓骗了才好。 “白泽怎么会想出宫呢?” 年幼的孩子似乎有意撒娇,故而换了个更为亲切的称呼,“阿父阿父,新来的宫女说雒阳城东侧有许多华丽的宫殿,简直比传说中的瑶台仙阙还要美丽!我想去看看。” 礼法之下,谁敢逾制建造宫阙? 一向早慧的女儿竟然会相信这样的话,刘宏不由失笑,道:“宫人无知,才会说下如此的谎话,白泽怎么还真信了呢?” 说着,他一把抱起眼前的孩子,朗声道:“白泽看见了吗?德阳殿才是雒阳最高大、最富丽的宫苑!” “可是阿父,我刚刚登上了宫中最高的望楼,远远从东边望去,确实是紫阁丹楼纷相照耀,璧房锦殿彼此掩映,好一片巍峨宫阙呢!” 刘宏知道刘晞不会故意扯谎,心里已然起了疑心。雒阳城东侧正是权贵所居的永和里、步广里,难不成,真有人敢逾越礼制、擅自建造宫殿不成? 他沉下了脸,想开口询问身边的王甫,又忽然记起王甫与曹节都在外休沐,今日轮值的人是吕强。 “吕强,白泽所言,可是真的?” 殿中的其他小宦官闻言皆是冷汗涔涔,但吕强却面色如常地下拜,道:“回陛下,公主所言非虚。” “何人如此大胆?” 吕强再顿首,声音里竟有些激愤,“中常侍王甫倚势误国、揽权纳贿,以中饱私囊、营造园林,朝臣百姓皆苦其久矣!” 他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请陛下扫除奸佞,肃清朝堂!” 刘宏并未作答,他在这一殿的寂静中,暗暗地咬了咬牙。 难怪王甫等人屡次劝谏他不能登高,甚至还扯出“天子勿高台榭,高台榭则天下叛之”的借口。 原来如此! 刘宏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以至于面容都变得阴沉可怖起来。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殿中伏跪的诸宦官,道:“泄禁中语者,株连九族。” 话落,也不再管殿中诸人,径直挥袖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刘晞并没什么不悦之色,她上前两步,伸手去扶还跪在地上的吕强。 吕强自不会真让公主来搀扶自己,在刘晞做出扶人的架势时,便诚惶诚恐地起了身,拱手道:“多谢公主。” 刘晞对这位盟友莞然一笑,关怀道:“我殿中还有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待会儿让人送过来,还望吕君勿要拒绝。” 吕强推辞不过,便只好一边掩着淤青的额头,一边再次道谢。 刘晞知道吕强还得追上去随侍皇帝,便也不多寒暄,及时告辞离开。 红阑曲曲,杨柳青青,春日的晚风和煦而温柔,带来燕子轻快的呢喃。 刘晞在一株紫色鸢尾花前驻足,略微出了神。 万事皆已俱备,如今就看那位新上任的司隶校尉阳球,到底有没有向宦官出手的气魄了。 5. 登高之志 阳球,字方正,渔阳泉州人也。此人性情刚直,素来看不惯朝中那些为非作歹的中常侍,在担任尚书令时就曾扬言:“若我担任监察京都的司隶校尉,必不会让那些宦官继续作威作福”。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竟真的顺利成为了司隶校尉! 他并没违背他当初的誓言。 这人甫一上任,便向皇帝刘宏上了奏疏,力陈诸常侍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等罪证,并请求皇帝将王甫、淳于登、袁赦、封易这些为祸一方的宦官论罪下狱。 向来偏袒宦官的皇帝这次一改往日态度,从谏如流地将采纳了阳球的意见,将王甫等人打入雒阳狱拷问。 这些宦官本就作恶多端,半点经不住查问,更别提还落在了厌极宦官的阳球手里。 未及半月,王甫、淳于登等人及一应的宗族子弟、宾客朋友便俱死在了牢狱之中。 以上这些信息,都是太傅卢植在授课时主动告诉刘晞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卢植在授课时便不再局限于经传史书,转而将经义与朝堂的时事相结合。有时兴起,他甚至还会就朝中的某些事情,询问刘晞的观点。 正如此刻,卢植轻轻捊了捋胡子,问道:“未知公主对此,持何看法?” 刘晞拱手答曰:“窃闻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1]。与其穷追猛打,不如适时停止,若锋芒显露得太盛,则锐势难以保持。” “何也?”卢植面上不显,心中却极为赞同。他无声叹息:公主虽年幼,却对朝中诸事都看得透彻,洞若观火莫不如是。 唉,可惜朝中那些同僚……眼光竟还不如深宫中的孩子!皇帝是剿杀了王甫,可这又不代表他彻底厌弃了宦官集团。真以为王甫一死,皇帝就会放弃宦官,转而重用朝中百官? 真是痴人说梦! 刘晞继续答道:“学生听闻,阳校尉不仅诛杀了王甫、淳于登这些首恶,还株连了诸罪人的宗族、宾客,死伤不可胜数。” “此举一正刑名,二昭纲纪,本是善举。然此尸山血海,已令剩余的中常侍肝胆俱裂。他们必不愿重蹈王甫之覆辙,如此,则蜂虿群集,竟进谗言以陷忠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皇帝会杀亲近的王甫,只是觉得王甫的所作所为挑战了自己的威严。 事实上,与朝堂上那帮动不动死谏的朝臣相比,刘宏显然更喜欢侍奉左右又善于迎合的宦官。 况且,他本就有意纵容宦官坐大,以制衡士族势力,又岂愿意将这把好不容易锻成的刀折了呢? 不过这些原因,就没必要对眼前的卢植说起了。刘晞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仿佛真是个在考校时期待师长夸赞的年幼孩童。 卢植的唇角无意识地翘起了些许,旋即又被他抚平。他没对刘晞的回答做出任何评价,反而有些刻意地板起了脸,不置可否地问道: “臣听闻,月前公主曾带着宫人登上望楼嬉闹。” 刘晞深施一礼,脸上仿佛还有些羞愧。 “存身如置器,在平处则安,在高处则危。公主千金之躯,岂可擅登高台,将自身置于险境之中?” “谨受教。”刘晞顿了顿,又道: “但荀子亦有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学生不登上望楼,又岂会知道宫墙之外有雒阳,雒阳之外有司隶,司隶之外有天下?” “试登山岳高,方识乾坤之大,草木之微。” 眼前的孩子不但称不上伟岸,甚至还有些纤弱。她的虽然身形较初见时拔高了不少,可也堪堪只到腰间……但卢植却从她身上看到了无限的意气! ……也许,也许公主真是上天赐给卢植、赐给大汉的希望! 他的眼睛好似燃烧着火焰,炯炯有神地望向刘晞,“公主果有登高之志乎?” 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激动,“欲致其高,必丰其基!臣虽不敏,愿为公主效劳。” * 阳球在成功诛杀祸首王甫后,心中无比激荡,马不停蹄地上了第二封奏表,请求皇帝诛杀曹节。 可惜他没等到刘宏肯定的答复,反而等来了一封调任的诏书——天子下诏,让他迁任卫尉。 皇帝虽未明言,可个中态度已能从这封调任的诏书中窥见! 他的心立马凉了大半。 眼见便要功成 ,陛下……陛下怎会突然变卦!阳球恶狠狠地踹翻了前来宣旨的小宦官,拿起诏书就快马加鞭地往宫中赶去。 无论如何,他总要再试一次! 他进宫时并没受到什么阻拦。按汉朝惯例,朝臣受召之后理应诣阙谢恩。值守的羽林郎甚至已在恭贺阳球擢升九卿,又怎会猜到——他恨极了这份转任卫尉的诏书! 层层通报之后,阳球没见到皇帝,反而先见到了满脸讥诮之色的曹节,“阳卫尉,侯君久矣啊。” 阳球顿时明悟,直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定是这小人在陛下面前进了谗言。 怒火在胸中不断翻腾,愤恨的光芒好像能透过眼睛喷射出来,此时的阳球仿佛被激怒了笼中之兽。 曹节见状愈发自得,怪模怪样地撇嘴道:“阳卫尉,可别让陛下久等。”语罢也没再管在场众人,径直出了内殿。 阳球此时虽是又气又怒,却还是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发冠,方才踏入皇帝所在的宫殿。 他甫一踏入内殿,便撩起衣襟,朝皇帝行了拜礼。当刘宏那声轻飘飘的“免礼”传入耳中时,他并没依言而行,而是狠狠地将头磕在了地面上。 沉重的撞击声后,阳球激奋的声音如惊雷一般,在殿中响起。 “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诛王甫、淳于登,盖简落狐狸,未足宣示天下!” 皇帝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愈发低沉,低低斥道:“卿欲抗旨乎?” 阳球恍若未闻,他不停地叩着头,如泣如诉地请求着九重御阶上的皇帝,“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2]!” 鲜血顺着额头蜿蜒流下,没一会儿,赤色的血夜便浸染了德阳殿华贵的地阶。 如吕强这般心怀善念的宦官,都深受触动、不忍再看,悄悄别开了眼。 但刘宏是没什么触动的,这位皇帝的眼神比冬日里的寒冰还要冷,“卫尉欲抗旨乎?” 他死死地盯着底下那个冥顽不灵、忤逆上意的臣子,呵斥的声音越来越高昂,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冷硬,“卫尉欲抗旨乎?” “……臣不敢。”阳球的嗓子嘶哑得厉害,仿佛破败的风箱。 他的脊背一点一点地弯了下去,“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冷哼一声,终于不耐烦地挥袖而去当他回到寝殿时,却见刘晞早已等候在殿外。 纯真无邪的孩子嫣然一笑,简直比园中盛开的芙蕖还要灵秀三分,“问父皇安,儿近来新调制了一种香薰,有安神静心之效,故而前来,想将此献给您。” 她的笑容仿佛具有感染人心的作用,让刘宏的怒火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几分。 但皇帝心中到底还存着被忤逆的不悦,便厉声训斥起了宫人:“谁给你们的胆量,竟敢将公主拦在殿外?” 宫人俱都脸色发白,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刘晞岔开话题为他们解了围,又亲自找来鎏金银竹节薰炉,为皇帝点上带来的安神香。 未几,沁人心脾的馨香便通过透雕的山峦间隙中溢出,袅袅娜娜,像极了初夏时山间的清岚。 刘宏心中多了几分澄净,半是恼怒,半是抱怨地说道:“还是白泽称我心意,哪像前朝那些臣子,个顶个的忤逆不训!” 刘晞眉眼弯弯,婉言劝解道:“儿闻君明则臣直。若非父皇圣心通明,朝中诸卿又岂敢直言极谏?” 皇帝对这恭维颇为受用,对阳球也没刚才那么厌恶了,“阳球这人确实刚直,半点儿不知变通。王甫犯上作乱,可曹节却是一等一的忠心!” “当年若非曹节助我讨伐逆贼,恐怕我这皇帝至今还受制于外戚窦武,岂能同那王甫一概而论?可恨那阳球,竟是要将我身边的侍奉之人,统统诛杀殆尽!” 皇帝发完了牢骚,心中又畅快不少,可却久久未等到刘晞的反应,便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女儿,问道:“吾儿为何缄默不言?” 刘晞的脸色颇为严肃,甚至一反常态地起身离席,撩起衣裙在堂中屈膝,下拜道:“儿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刘宏颇为讶异,他这女儿自小便与他亲近,相处时多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女般随意,极少像这般郑重。 他当即斥退众人,只留素来清正的吕强在侧,问道:“我与白泽乃骨血之亲,何需避讳?” “儿斗胆进言,父皇便是不欲处置曹常侍,也不该继续让他侍奉左右。” 皇帝未动怒,表情却也变得严肃起来,“为何?” 刘晞再拜,答曰:“从前齐懿公杀了邴歜的父亲,夺了阎职的发妻,却依旧让两人随行左右。邴歜、阎职对齐懿公自是对君主怀恨在心,便合谋将齐懿公骗往竹林,最终弑君。” “今之曹节与王甫虽无血脉之亲,却向来是相因相生、相辅而行,不是亲朋胜似亲朋。儿担心曹常侍会因王甫之死生出不满,做出对您有害的举动,故而斗胆,陈此不讳之言。” “白泽一心为我考虑,为父又岂会怪罪呢?”皇帝笑着答了话,可神色却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吕强看出皇帝没有为难之意,便上前去扶堂中跪着的公主。 刘晞顺着他的力道起身,然后朝吕强微微点了点头。毕竟,若非吕强暗中告知消息,她也不能这么快就抓住时机。 她轻轻整了整衣襟,借着低头的动作掩去眼中思绪。 曹节倒不倒,其实与她是没什么关系的。但王甫都死了,曹节这位帮凶却还逍遥法外,那么无论是受害的宋氏一族,还是王甫这位主犯,怕是都不会乐意吧。 那么,就只好劳烦曹节早些到地府,去给先人赔罪了。 刘晞朝犹自沉思的皇帝,露出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乖巧式笑容。 …… 光和二年六月,中常侍节大不敬,褫夺衣冠,黜为庶人。 俄而侍御史及卫尉共劾节枉法徇私,阿党比周。辛巳,坐罪死,夷三族。 6. 迷雾重重 章台殿中的那位公主病了。 起初是频发高热,后来好不容易退了烧,却还是昏睡不醒。 任凭汉宫中的疾医使出浑身解数,万年公主的病情也没有半点起色。 当医工长将这个消息禀报给皇帝时,刘宏发了好一顿脾气,连连斥责这些人的无能。 可医工长除了叫苦不迭地向皇帝磕头请罪外,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殷殷切切地盼望着那位公主能早日苏醒。 就在众人无计可施之时,一名叫做襄楷的道人突然出现在了宫门处。此人自称在医术上略有小成,也许能治好公主的病。 守卫长半信半疑地将此事通报给皇帝。 而皇帝在听到这人的名讳后,甚至没检验襄楷的医术水平,就极为礼遇地接见了他。 无他,刘宏早就与襄楷有过交集,且对他颇为推崇。此人不仅精通天文数术,而且学贯古今,是不可多得的得道高人。早在先帝帝时,就已闻名天下。 刘宏继位,按惯例要征召四海名士做官,便也向这人下过几次征召令,但都无果。直到刘晞降生那日,霞光漫天,青气云集,襄楷不知从哪个深山老林里跑到了皇宫。 在兴高采烈地向皇帝分析了这些祥瑞之兆后,他又神神叨叨地恭贺刘宏喜得皇嗣,称此子福泽深厚,若健康长成,必能保佑大汉江山千秋永在…… 彼时刘宏正被一个颇为奇怪的梦境频频困扰,心情本就不佳,在听到他提起皇嗣之事后,差点就要拍案而起,将这人拖出去杖毙。 ——因为他那时膝下并无子女。而此事又常常被前朝公卿提起,说他滥杀无辜、大节有失,才会遭上天降罚,不得子息。 襄楷这话正好戳中了他的痛脚。 可还没等他破口大骂,皇后就遣人来报,说后宫中的陈美人成功诞下一女。 刘宏先是大喜过望,然后便是万分震惊:这陈美人不过一低位美人,他甚至连此人的名字都记不清,自然不知道她今日临盆。可这道人远在千里之外,竟能先一步来贺喜。 可见其道法高深! 刘宏连忙将近日困扰他的梦说了出来——他近来一旦入睡,便总梦见一个通体雪白,远看似羊,近看似麒麟,可又长着龙角的异兽。 襄楷闻言大为激动,说话甚至都有些语无伦次,“陛下,此……此为瑞兽白泽!为王者道高德重时方现于世,遇之定能逢凶化吉、万事无忧!” 刘宏听完愈发高兴,当即便为他刚出生的长女拟了“晞”的名讳,又赐封号万年,定下肥沃的汤沐邑。 皇帝一见到襄楷这张脸,就忍不住回忆起了往事。但他很快就从回忆中脱离了出来,问道:“公矩道长,我儿久病不愈,这可如何是好?” 襄楷先施一礼,然后缓缓问道:“可否容某一观公主病情?”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自然也没人和皇帝提什么外臣慎入禁中的破规矩。刘宏忙叫来小宦官,“还不来人,为道长领路?” 片刻后,襄楷一行人便抵达了章台殿。他大致瞧了一眼,便肯定了自己原先的猜测,心下觉得好笑的同时,又有意无意地沉下了脸色,故作为难之态。 跟着前来的刘宏忙道不好,匆匆后退几步,犹疑问道:“此病,道长可能医治?” “这……臣以为,公主此病不在表征,而发于邪气。常言道:清受尘,白取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1],公主至善至真,故而易受邪气侵袭。” “邪气何来啊?”刘宏皱着眉头,问道。 “或发于冤狱,或生于暴尸,总而言之,邪气生自不平……这,陛下,臣斗胆相问,近来朝中可有持正不阿之人遭宵小暗算,含冤受辱而死啊?” 皇帝沉思片刻,语气不明地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襄楷缓缓道:“公主鸿福,又有神兽相佑,自能驱散邪气,逢凶化吉。陛下无需烦忧,也勿要让旁人打扰公主。时机到后,公主自能平安苏醒。” 皇帝微微颔首,带着一干人等离开章台殿。 而装病的刘晞发觉殿中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后,轻轻坐起了身。 或许做方士的都比较擅长说胡话?刘晞有些疑惑地思考道。 虽不知这道人目的为何,但也算误打误撞地帮了自己的忙。原本她是打算搞个仙人入梦的说辞引出事情——如今却是省了这一番功夫。 “宿主,其实你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我本可以更轻松地为你解决问题。”系统的声音似乎有些郁闷。 按刘宏那笃信鬼神的德行,只要系统随便弄个前代皇帝在梦中责问宋皇后之事,刘宏想来便会惊惧不已。 刘晞不置可否,浅浅一笑,在心中应道:知道了,多谢。 这个称呼她为宿主,自称为“明君系统”的东西,是在她生辰那天出现的。 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于此世中人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奇怪的是,刘晞虽有些惊讶,却并没觉得有多荒谬,反而很快就接受了系统的存在,仿佛——此事根本不足为奇。 刘晞又开始思考起其中缘由。 “哒哒——”,刘晞敏锐地察觉到脚步声的靠近,连忙躺了回去。 这脚步声属于襄楷,他托辞在殿中落下了东西,再次踏进了刘晞的寝殿。 他的步伐停在了离刘晞几丈远的地方。 刘晞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悄悄抓住藏在枕头下的匕首,暗自做好应敌的准备,却听见了不远处那人轻轻的叹息声,“公主,要惜身啊。” 刘晞听出来人并无恶意,缓缓松开了手中的匕首。她知道这人看出了自己装病的事情——甚至还看出自己用药物引发了高热。 她不再伪装,笑着坐起身,小揖一礼,“让长者见笑了。” 襄楷侧身避开她的礼节,拱手还礼,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况且,公主乃万金之躯 ……万望您多加珍重。” “是,我一定将长者的教诲铭记于心。” 襄楷脸上的神情简直慈祥过了头,“某偶得一玉,虽不华美,却贵在巧思。今日送给您,便当作是迟来的生辰贺礼吧。” 语罢便将玉佩搁在旁边的书案上,径直行礼告辞。 “连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都知道劝你珍重身体,可你……你自己却半点儿不上心!”系统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 刘晞照旧是礼貌而得体地应道:“我下次一定注意。” 又察觉系统009实在憋闷,便有意缓和气氛,劝哄道:“阿玖无所不能,便是我真病了,也定然能治好我的。” 系统先被这称呼惊得一愣,然后便毫无预兆地生起了气,“不能,我不能,我治不好你!你不在乎便不在乎好了,横竖你死之后,我能再找别人!” 刘晞下意识便想继续哄人,可又惊觉——自己这想法颇为稀奇。 一个本应该冷冰冰的机械生命,为什么比人类的感情还要鲜活?最重要的是,自己竟也真能理解它的喜怒…… 刘晞下了床榻,轻轻走到书桌旁拾起那枚玉佩。 玉是上好的蓝田美玉,雕工一看就出自技艺精湛的巧匠之手,其上所镌刻的鹦鹉竹节纹也素来有着极好的寓意。 可那道人为什么突然向她示好呢?这般毫无缘由的善意,最是令人难以消受。 刘晞皱眉,觉得整个世界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浓雾。而她就像一只迷失在风雨中的燕雀,越挣扎,就越是困惑,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这灰色的世界。 无论是道人、系统,还是自己脑子里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熟词熟语,都存在着太多的可疑之处。 她原以为只要不停下脚步,坚定不移地向前,就总有一天能获得想要的答案。但是,为什么愈是前行,就愈是迷茫呢? 她是不是……忘记了一些不该忘的东西? “宿主,你不信任我。”躲墙角生闷气的系统似乎自己把自己哄好了,蔫头耷脑地凑上来说道。 “你想多了。”刘晞保持微笑。 “你就是不信任我!”系统009的话像是控诉,又像是剖白,“初遇那天我明明就告诉过你: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你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你掌控我的一切,而我会成为你最趁手的刀剑!” 刘晞作动容状,温柔地安抚起了炸毛的系统。涉世未深的系统信以为真,没一会儿乐呵了起来。 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该夸这系统聪明,还是该嘲笑它愚笨了。 说它聪明吧,相遇那天,这家伙就一股脑把自己的家底儿交代了个清楚——看着就不太聪明的样子。 可要说它笨吧,它好像一见面就摸清了自己的性格,知道怎样做更能获得自己的信任。 真是矛盾啊。 …… 二年仲夏,尚书卢植奏废后宋氏巫蛊之事,请天子体察冤情,以正乾坤。帝允之。 后沉冤昭雪,追赠宋氏为皇后,谥曰怀。又着人敛其亲眷尸骨,厚葬之。 7. 嘉宴之上 殿外是昏昏黑夜,殿中却是煌煌灯火。 青铜连枝灯的十三灯盏都燃上了明亮的烛火,昭昭然若天幕中的繁星。细细闻来,缓缓燃烧的膏烛似乎还掺杂了香料,带着清新的兰香。 错落分层的烛火不仅将灯身上遍布的繁丽花纹映照得栩栩如生,也照亮了殿中缓缓起舞的诸位佳人。 舞者或执扇葆璇盖,或举金莲宝炬,随着乐师手中的旋律翩翩而舞。 长袖纷绕,宽带交叠,华丽锦绣的曲裾像是环绕在了舞者身上,每当她们跳动起来,便袅娜美丽如秋天的白芷,令人见之心折。 上首的刘宏看着眼前的盛景,忽然起了文赋之兴,顿时便弃了酒觞,怡然自乐地做起了赋。 刘宏这皇帝虽说治国理政的水平不太行,但舞文弄墨的水平却能马马虎虎地说过去。不久前,他甚至还作了一共五十章的《皇羲篇》。 是以他在宴会上做的这篇小赋水平倒也不错——也仅仅能称一句不错了。 但这不妨碍殿中众人对其赞不绝口的夸誉。溢美之词如连珠似的,滔滔不绝地涌向刘宏。 刘宏听得眉飞色舞,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他环视四周一圈,忽然又起一念,想借此考校考校自己膝下的两位儿女。 “白泽,你觉得如何呢?” 刘晞自然是称好,情真意切地赞美一番后,又言笑晏晏地表达了对父亲的孺慕与向往之情。 最后还不忘奉上一首应和之诗。 举止落落大方,说话进退有度,就连诗也做得工致清新。刘宏又看又觉得眼前的女儿聪慧可爱,当下便赐了锦缎三十,珠宝若干。 但相比之下,长子刘辩的表现就不是那么让人满意了。 这位皇子甫一出生便被抱出了皇宫,寄送到道人家中抚养。今日能进宫只是特例——因为作为儿子的他不能缺席皇帝诞辰时所举办的宴会。 刘辩虽不至于不识字,但跟随道人史子渺念的最多的便是道经。连辞赋都没读过几篇,更何谈自己操刀动笔呢? 况且,他少有面见皇帝的机会,对自己这位父亲是敬畏远胜于亲近。 当刘宏突然点了他作答时,刘辩心中简直慌得不成样子,连道人几次三番教过的觐见礼仪也险些忘了个干净,嗫喏道:“儿……儿以为……父皇……文采斐然,甚好……” 应对失当,说话结巴不提,甚至话也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 刘宏越听越是扫兴。 刘晞适时地出声解围,莞尔一笑,道:“儿观辩弟面色有些不好,许是今日身体有恙,父皇莫要怪罪。” 刘辩倍感窘迫地低下了头,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瞥向了身边那个比他微微高出些许的身影。 这位阿姊生得好看,笑起来时更显柔和,让人忍不住就想亲近,要是,以后天天都能见到晞姊就好了。 刘辩脑中的想法乱哄哄的,直到被他的母亲何皇后拉回坐席,才终于回过了神,后知后觉地又生出几分慌乱。 刘宏见状更为不悦。 新晋的何皇后眼见自己的孩子惹了皇帝不悦,连忙凑到刘宏面前,软言为刘辩开解几句:“辫儿尚且年幼,陛下着急什么?往后多请几位先生教导便是了。” 这位皇后是年初时立的。虽然只是平民出身,却早早地为刘宏生下了长子刘辩,又因为容貌艳丽,素来受到刘宏的喜爱,故而今春便被皇帝立为了第二任皇后。 何氏本身便受宠,朝中兄弟又全都升了官,以往在皇帝面前说话还算有几分分量,但今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很显然,皇帝对她的说法很不买账——白泽自小便聪明伶俐,怎么她这弟弟却相差如此之远? 看来还是辫儿的禀赋不行,刘宏在心中暗暗下了定论。 一旁刘宏的生母董太后将此情景尽收眼底之后,那保养得当的面容便没忍住露出些鄙夷之色。 ——果真是有什么样的生母便有什么样的孩子。说来也对,不过一个屠狗户出身,靠容貌魅惑君主的愚昧村妇罢了,难道还能指望她教养出优秀的皇子? 董太后和这位张扬艳丽的新儿媳向来不对付,此时也乐得借题发挥,给皇后何氏添点堵,“万年果真聪慧,我这久居深宫的老妇人见了,也忍不住心生爱怜。也难怪皇帝对万年素来爱重了。” 她给刘晞赐下诸多赏赐后,又转向皇帝,轻描淡写地说道:“史侯倒也纯真,日后得了封地,正适合做个富贵闲人。” 何皇后闻言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暗暗瞪了董太后一眼后,夹枪带棒地开始反唇相讥。 表面上其乐融融的宴会,背地里尽是涌动的暗流。 刘晞自不愿做长秋宫与永乐宫同台对垒的棋子,有意找了个缘由提前退席。 【恭喜宿主达成系统成就:文惊四座。随机掉落奖励:造纸术书籍(碎片)×1,气运值+10】 【注:为君者虽不必文章盖世,却也该有风流文采。显而易见,您已经具备了这项基本素养。恭喜您离王座更近一步。】 系统喋喋不休的声音又开始出现在耳边。 刘晞听完后有些无语——她于诗赋一道算不上精通,刚刚又有意藏拙,以免抢了皇帝的风头。 这么胡乱做出来的诗,她自己都不好昧着良心称好。 ……该说系统的要求果然无比宽松吗? 刘晞腹诽一句,开始翻看起系统给出的奖励,“你能给出的奖励,都是书籍碎片吗?” 上次达成成就后,系统给出了碎片版《三国演义》。 那似乎是一本以当前时空为基础的传奇小说……但刘晞一般不愿意将其称为书。因为系统给出的这本碎片版《三国演义》,内容缺失了大半不说,还十分简略…… 不像是文学大家所著的经典,反倒像什么人的涂鸦或是随意记下的草稿、笔记。 她曾就此事询问过系统,当时系统给出的回答介于心虚气短与理直气壮之间,避重就轻地对她说:一本残缺的演义小说罢了,逻辑混乱些,内容简单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任她怎么旁敲侧击,系统也再不回答,径直装死。 “除了通过宿主的气运值掌控他人的梦境外,我没有直接干扰世界运行的力量。”系统的底气平白又弱了些许。 刘晞了然,看来009能给出的奖励,应该都是些残缺不全的书籍了。 她轻抬指尖,悄然翻动虚影中的书页。 但这看似微不足道的残卷,似乎蕴藏着足以颠覆如今秩序的力量呢。 给出这些东西的系统,真的明白其中的意义吗? 8. 君子六艺 “咻——”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只是一瞬,搭在弓弦上的利箭就像闪电一般窜了出去,正中箭靶中心。 【恭喜达成成就百步穿杨。随机掉落系统奖励:《农具发展史(碎片》×1】 【注:岁之丰歉,实系国之安危。若能改进农具,促进农业的发展,必是千古流芳之伟业。】 演武场上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无论是跟随万年公主的侍从,还是周围值守的侍从,都没忍住发出低呼——公主前几天才开始学射,如今竟就有如此的实力了? 明明她昨日来这练习射箭时,还经常脱靶……这进步已经不能用神速来形容了。 众人心中更添敬畏,两两对视时,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但很快这些人就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公主本就是应异象而降的贵人,有些神异之处,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周围人有何想法,与刘晞是没什么关系的。她再次搭弓,心无旁骛地瞄准了远处的目标。 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她拉弓的右手已经有了细细微微的颤抖。但刘晞并不在乎,她忽略了所有不必要的感受,然后全神贯注地瞄向远方。 ——那是她矢志不渝的目标。 箭矢离弦。 依旧是正中靶心。 她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终于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几分满意。 按理说,作为公主的刘晞有两位老师。一是太傅卢植,这人虽是个文官,却也精通射御之术,曾经两次受命往九江平定叛乱。 二是王越,此人以剑术闻名京师,身居虎贲中郎将,一直负责宫中守卫工作。这位虎贲中郎将老早就被刘晞看上,成了教导她剑术的师父。 这两人无论是谁,都足以教导她的君子六艺。然而两人都有朝职,是一个比一个忙碌,自然空不出多少时间来指导她学射。 所幸刘晞的悟性不错。 说来也怪,无论是射箭、骑马,还是弹琴、制香……对这些本应苦学而成的技艺,她总是具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往往是一点就通,很快就能勘破疑难,拨云见日。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许多人倾尽心血地教导过她,所以尽管星移物换、时过境迁,她还是不敢将这些东西全数忘了去…… 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人影,或银须霜鬓,或年轻英武,或着广袖长袍,或穿落拓青衫…… 刘晞蹙紧双眉,拼尽全力地调动身体机能,可她越是迫切,这些幻影就消失得越快,直至完全归于虚无。 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刘晞强忍住眼中突如其来的泪意,轻轻抬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剧痛不已的脑袋。 “宿主,你怎么了?”系统很快就发现刘晞的面色不太好。 “无事,就是右手痉挛了,缓过去了就好。 ”刘晞笑笑以示安抚,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虚弱之意。 系统不疑有他,放下心来的同时又生出些不满,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我们要遵循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啊,你现在的身体还小,过度训练……” 刘晞不愿听它啰里啰嗦的抱怨,也就从善如流地放下了弓箭,将其转交给身边值守的内侍。 “这才对嘛,揠苗助长可要不得,你饱读经书,这其中的道理…… ” 许是头处的剧痛让她较平日少了几分耐心,“嘘——,让我静静。” 但生性喜欢完美,力求事事无暇的刘晞很快就意识方才的不妥,笑道:“附近似乎有人在交谈,我想仔细听听其中的内容。” 本是随意寻的借口,却不想当她即将回到章台殿时,竟真发现自己殿中的宫人在低声交谈些什么。 “阿苇阿苇,你听说了吗?后宫的王美人诞下小皇子后,本就善妒的皇后贵人更是愤恨,直接毒害了王美人……” 刘晞本不愿听这些小宫娥的私房话,奈何听力灵敏,这些话不由自主地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这两个小宫人讨论的是宫中最劲爆的事情:善妒的何皇后毒杀了诞下小皇子的王美人。 这位王美人名王荣,不仅生得一副好容貌,还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是皇帝近来的新宠。 未有子嗣便深受宠爱,如今有了小皇子,往后岂不是更受皇帝爱重了?何皇后对此自是不甘心,于是便令人暗中在王美人的汤药中下毒。 可惜何皇后心中的成算,远没有她艳丽的容貌有用。未及半月,她派人毒害王美人的事情就在宫中败露。 当王美人被毒害的消息被刘宏得知后,皇帝当即怒火中烧,恶狠狠地扬言要收回玺绶,废了何氏的皇后之位。 何皇后悔之不迭,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在皇帝身边的中常侍张让、赵忠身上。 这些宦官与何皇后早有勾连,在收下她的巨额贿赂后,也乐意在皇帝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于是这件闹得轰轰烈烈的大事,以一种十分潦草的方式收了尾:皇帝轻飘飘地放过了何皇后,然后将出生的皇子协交给了永乐宫董太后抚养。 “可怜那小皇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真可怜啊……”刚刚说话的宫人一边修剪园中的花草,一边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眼见她还没止住话头,她的同伴连忙劝道:“贵人们的事情,哪容得我们议论?可别因为公主宽以待人就乱嚼舌根,你这话要是被丁肃中官听到,免不了要受责罚。” “须知于安思危,危则虑安呀,要是因此被赶出去,以后可遇不上这么仁慈的主人了。” 听到这里,刘晞挑挑眉,忽然对说话这人起了些兴趣。 她有意加重了脚步,然后迈开步子继续往里走。 那厢低声交谈的两人终于听到动静,慌忙避到一边,朝刘晞的方向福身行礼。 刘晞轻轻颔首,以作致意。走到两人身边时,脑中灵光一闪,她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觉得眼前人有些眼熟。 ——后来说话这人,正是她前几年从德阳殿救下的那个宫女。 “你读过书?”刘晞驻足,将目光落在这人身上。 若没记错的话,“于安思危,危则虑安”这句话出自《战国策》,其意在告诫人们乱生于治、危生于安,即使当前处于安全的环境,也不能忽略了潜在的危险。 “回公主,蒙先人教导,仆侥幸识得几个字。”那宫人起初十分惊讶,但很快又重新冷静下来,福身答话道:“后来卢太傅为您授课,仆又有幸服侍在侧,便也略有所得。” 刘晞点点头,笑盈盈地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仆名阿苇。” “可是玮丽的玮?” “非也,是蒲苇的苇。”玮,美玉也。阿苇眉梢微动,闷闷地思索着:她这样身份的人,怎么配得上美玉的名字呢? 见刘晞一时没出声,阿苇偷偷看她一眼,又小心地补充道:“先父说蒲苇虽卑贱,却柔韧如丝,不易折断,故而以此为名。” “贫贱非辱,贫贱而谄媚于人者方为辱,你的名字取的不错。”刘晞稍稍停顿,又斟酌着问道:“我看你甚和眼缘,为你取个小名,唤作蒹葭可好?” 名字既是先人所赠,倒确实不好轻易更改了。 阿苇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其中的寓意,秀丽的脸上尽是轻松的笑意,雀跃行礼道:“仆……蒹葭谢公主赐名。” 刘晞摆摆手,“我殿中还缺个书童,你可愿到我身边来?” 蒹葭喜不自胜,“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9. 儒法之争(修) 光和六年春,章台殿。 “三月,郑人铸刑书。叔向使诒子产书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 “……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 卢植念的这些话出自《左传》,主要讲的是在鲁昭公六年三月,郑国执政者子产将各种法条刻在鼎上,向国人公开法律。 而他的好友晋国大夫闻讯大为震惊,当即写信规劝子产,请他撤销这个举措。 《左传》所载之内容便鲜明体现了两人思想的碰撞。 “公主以为,子产与叔向为何会产生分歧?”卢植看向他的学生,转而问道。 “子产身居执政,又处在国力暗弱,无险可守的郑国,所以锐意进取,想通过明正典刑来吸引各国人才,提高郑国国力,以免让国家沦为他国附庸。” 刘晞顿了顿,又道:“而叔向只是普通的大夫,又身在国力强盛的晋国,自然没有子产的烦忧,故而所思所想相对来说较为保守。” 两年过去,她的身量又拔高了许多,端丽的面容也彻底褪去了属于孩童的稚嫩,越发显示出少年人的无双风采。 卢植不置可否,思考了片刻,他继续问道:“观公主之意,在子产与叔向之间,似乎对子产更为推崇?” 少女对此避而不答,狡黠反问道:“自春秋至战国,自秦至汉,历代先人皆是明罚敕法、明罚审令,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二者孰优孰劣吗?” 卢植挑挑眉,问道:“公主读圣贤书否?” 刘晞便拱手施礼,恭敬答曰:“学生鲁钝,故而不敢有一日懈怠。” “那么,臣想请问公主,可知道先圣孔子对此事的评价?” 卢植整整衣襟,悠悠然道:“昭公二十九年,晋国效仿郑国铸刑书。孔子听闻后,直呼‘晋其亡乎,失其度矣’。” 话落,他看向这位公主,静静等着刘晞的应对之策。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晞便知道今日这场辩论终究是少不了的。 孔子毕生致力于恢复礼乐,主张以道德教化百姓,认为在礼仪道德的指引下,百姓才能保持淳朴,不忘心中的荣誉感。 而公布刑罚后,百姓的处罚是由“法”所赋予的,那么他们以后只会努力钻研法律,以避免刑罚,而不会得到应有的教化。 但刘晞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夫法者,天下之至道也。执政者制其法、陈其度,则百官奉公守法,百姓依制而行,天下人皆各行其道。” 卢植颔首,抬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若无明法,依孔子之道,那么在诉讼争端中代替法律,施行自由裁量权的,便是古之所谓圣人君子。” “这当然是无错的。但人性到底自私,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君子呢?便是有,圣人便真是全知全能,永远不会失误吗?” 语罢,她又望向自己的老师卢植。与她一个接一个、堪称咄咄逼人的反问相比,她脸上那眉眼含笑的表情,已经能称一句纯良了。 面对学生刘晞的连番反问,这位大儒所表现出的气度十分豁达。他丝毫不恼,只是轻飘飘地只回了一句:“民在鼎矣,何以尊贵?” 如果民众只在乎鼎上镌刻的法律,那么他们还会尊重执政的贵族吗? 这句话也是出自孔子。他认为当法律撰取了属于执政贵族的权威,则上下失序,尊卑不分,礼乐制将彻底崩溃——这自然不是孔子乐意看到的。 卢植只是在单纯地复述孔子的话吗?非也。 他内里包含的意味可谓犀利:如果真的出现一部足够严明的法律,那么皇帝的威严,还有你这作为公主的尊贵,还能继续保持吗? 刘晞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但她并没感到慌张,反而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这位老师不是那些满脑子圣贤思想、只知道死读书的腐儒。 要是卢植给她来一句:孔子认为天底下本应该没有诉讼争端,诉讼争端本身就代表了道德的沦丧、礼乐的缺失…… 那她一定连连称是,坚决不和他多聊半句。 “法者,国家之公器,天下之权衡也。学生以为,一部好的法律,本就应该如商君之法一般,不单制约平民百姓,也束缚王公贵族。” 法律应该比执政者更为尊贵吗?卢植叹息一声,“公主居一殿之尊,受一县百姓供养,你会愿意受律法的约束吗?” 刘晞再行礼,道:“我既享受了国家赋予的权利,自然也应该履行相应的义务。这是学生应该做的本分。” 卢植脸上的表情古怪极了,既有看到学生的成就后,忍不住表现出的欣慰之情。又仿佛在看着一个行在坦途上的人,固执地走向了布满荆棘的小路…… 她本可以过得更为平安顺遂——卢植突然有些后悔,也许他不该将自己的愿景强加在这个少年人身上。 “公主高行,臣佩服不已。可诸王侯、诸公主、诸贵族会愿意吗?难道他们会愿意把自己关进制度的囚笼吗?” 少女莞尔,答道:“这是我将努力的方向。”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朝气,仿佛山窗初曙,透纸黎光,一下子便驱散了卢植心中纷繁的杂绪。 他捋了捋胡子,不由也笑了起来。 但素来注重师道尊严的卢植很快抹平了笑容,又以他惯来的庄严整肃示人,道: “相较于孔孟之言,臣观公主似乎更重于韩非之道?臣斗胆谏曰:古今一揆,成败同势。愿公主察强秦之倾,时时引以为戒。” 这才是卢植今日提起这段故事的原因。 刘晞答:“秦二世而亡,然独以法亡乎?学生以为不然,其不以法亡,却实是以法取胜于六国。况且,无论是孔孟之言,还是韩非之道,都不是百世之通义。” “执政者掌握国家权柄时,应该与时俱进,制定适合时势的国策,而非囿于经传,局限于儒法之别。” 当今处于乱世,需用重典以求安定太平,可也不能彻底摒弃儒家思想——儒道传承已久,自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卢植在惊叹于刘晞的气量时,也忍不住放下心来,带着淡淡的笑意出声道:“是臣想岔了,公主颇有孟子之遗风。” 孟子长于论辩,不仅在行文时雄辩滔滔、气势磅礴,在日常生活中也以能言善辩闻名诸国。 刘晞微微一哂,没管自家老师这善意的揶揄,转而为他斟了杯茶。 茶是清茶,而不是如今流行的茶汤。时人虽饮茶,却觉得茶叶苦涩,故而会加入姜、葱、茱萸、陈皮等作为调料品,再将其与茶同煮成茶汤或是茶粥。 于刘晞而言,只要端在她面前的食物没毒,那么无论合不合她心意,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茶汤亦然。 但心中总觉得奇怪极了。 所以当她达成系统成就,从系统那得到制茶之法时,她便找了几个可靠的人尝试新法,去岁幸运得了些炒制的新茶叶。 这便有了眼前的清茶。 卢植谢过,缓缓说道:“公孙丑曾求问于孟子:若在齐国当政,可否复现管仲、晏子之功业?如今,臣也忍不住有此一问了。” 他将目光落在刘晞身上,眼带询问之意。 刘晞了然,执礼答曰:“愿不负太傅所望。” 管仲,晏子吗?倒确实是功业昭彰、名垂千古的人物,但她还是对齐桓、晋文更感兴趣。 俄而授课完毕,刘晞照例起身,要将卢植送出前殿。 与刘晞同行的卢植走出几步后,突然驻足站定,说道:“公主灵心慧性,又有远见卓识,臣虽痴长您这许多年华,却已经没什么能教您了。” 刘晞眸光微动,作揖道:“卢师谬赞,学生不胜惶恐。” 卢植第一次没受她的礼,还极为恭谨地回了个揖礼,喟然而叹曰:“公主,这巍巍宫墙,于您既是助益,也是窒碍。” 话落,他趋退两步,转身离开。 刘晞一直目送他离开,直到卢植的身影消失在迂曲的回廊。 既是助益,也是阻碍吗? 刘晞倒觉得,这公主身份所附带的助益,远没有给她带来的阻碍要大。 也是时候该寻找破局的办法了——事实上,她也已经在为此努力了。 10. 游学太学(已补全) 当第一朵迎春花开始绽放的时候,万年公主就曾委婉地表露出到太学学习的想法。当时皇帝虽没立马拒绝,可也没给予肯定的答复,态度颇有些模棱两可。 但在刘晞的巧妙斡旋,皇帝终究还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太学——这是世家子弟的聚集地,是寒门循吏梦寐以求的最高学府,也是雒阳乃至大汉舆论的中心。 简而言之,这是天下最大的名利场。 它能带给刘晞最迫切需要的东西——名望和人脉。 诚然,无论是她出生时的祥瑞之兆,还是作为卢植高徒的身份,都为她带来了不错的名声。 但这远远不够,她若想名正言顺地获取王朝的权力,那么万年公主的美名就不能只在宫墙之内传播。 她需要煊赫的声望,需要无双的美名,还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如此,才能补足她天生的弱势——身为女子的身份。 …… 马车缓缓行驶在道路上,马车前挂着的鸾铃像是真应了它的名字,发出清脆而悦耳的铃声,仿佛山间鸾鸟于百花间歌唱。 忽然,路旁传来孩童稚嫩的呼声,“公主,公主!” 巷间的小路人声鼎沸,故而驾车的御者并没注意到这道稚嫩的童音。 但刘晞向来敏锐,自然没忽视这道声音,她微微侧头,淡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御者这才发现车后跟了个五六岁光景的小女孩,如实将情况禀报给车厢内的万年公主。 她轻轻拉开车窗的帷幕,道:“那便暂且停下吧。” “是。”御者恭谨领命。 后面跟着跑的小女孩看到马车停后,脸上挂着的笑容愈发灿烂,三步并两步地追了上去,乖巧地站在车窗旁,眉开眼笑地唤道:“公主!” 随侍在旁的蒹葭有些不悦地压低眉峰——这孩子委实有些失礼了。也许,她该早点下车劝走这莽撞的孩子。 刘晞浅笑着抬手,止住了蒹葭起身的动作。 她对这孩子有几分印象。前几日,这孩子的母亲恰好倒在了刘晞往返太学的路上,蒙刘晞所救,才保住了性命。 她稍稍低头,温和地看向窗外的孩子,问道:“你阿母的病好了吗?” 眼前的小女孩颇有些受宠若惊,既羞怯又讶异地瞪大了秋水般的眸子。 像仙人一样的公主,竟然还记得自己! 她紧张地揪着自己的粗布衣裳。这时候,小女孩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冒昧。 “公主,谢谢您的恩情。”因为紧张,她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我……我没有什么能报答您的东西、但,但我想将这株花送……送给您。” 小女孩拿的是一株蓝紫色的鸢尾花,花开得很漂亮,参差交错的花瓣相互映衬,就像展翅欲飞的蓝蝴蝶一样。 但小女孩已经抱着花在这等了很久,所以鸢尾花已经因为脱水有些蔫了。 小女孩也注意到了这点。 于是她的头越来越低,脸也涨红了起来,嗫喏着不敢再说话。 身旁忽然传来一道温柔的笑声,她闻声抬头,便见那姣姣若九天玄女的公主接过了花束,说道:“谢谢你的花,我很喜欢。” 小女孩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只记得呆呆地点头,直到刘晞与她告了别,她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恋恋不舍地回了家。 “这花一点也不好。”系统冷不丁地出声。 刘晞已经习惯了系统009时不时的说话声,半点儿没露出异样,回道:“怎么不好了?鸢尾不仅生得好看,还能入药治病。” 这样纯真而不掺杂任何利益与算计的礼物,她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能遇上几回。 系统避而不答,只是闷闷道:“总归我不喜欢。” 刘晞再不与它搭话,低头摆弄起手中的花,因为她心中十分清楚:每到这种时候,一向不太聪明的系统就好像短暂地拥有了脑子,怎么也套不出话。 她刚想让御者继续驾车,就听到外边儿传来一道喑哑难听的声音,“公主受教于太傅门下,却不知礼乎?若是知礼,何以乘车不恭,立身不肃?” 《礼记·曲礼》曰:车上不广欬,不妄指。立视五雟,式视马尾,顾不过毂。 意思是说当人们乘车时,眼睛要直视前方,手要放在车轼,不能高声咳嗽,不能随意指摘窗外的景物,非必要时不能回头…… 按照汉代这套乘车的繁琐礼仪来看,刘晞从窗口与人交谈的行为的确有些失礼。 然而,上面这一套大多适用于仅有华盖的安车,是用来规范乘安车的士子官吏们的礼仪。 而刘晞所乘的车四面皆有遮挡,乃是时下贵妇人最喜欢的軿车。最重要的是,这车本就可坐可卧……没那么多烦人的规定。 所以外边儿那人的行为属实是鸡蛋里挑骨头,多半是来找茬的。 以如今的情境,她若以公主之尊去和外边儿那人争辩,无论是输是赢,都显得有些掉价了。 “此人怎敢如此狂妄?公主,请令卫士将这竖子押下去!”蒹葭的声音难掩愤懑。 “稍安勿躁。”刘晞神色不变,“你且附耳过来。” 此处离太学不远,没一会儿,周围就聚集起好些太学里的学生。他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低声议论起来。 拦在马车前发难的李贤没管周围这些议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公主确实素有美名,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愈是美名远扬,愈是地位崇高,就愈能显现出自己的不畏权贵,就愈能提高自己的名望! 如此完美的一块垫脚石,一定能让他在来年时成功被举为孝廉。 想到这里,李贤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青云直上的未来。他心中激荡不已,喜悦之情简直要透过肤表流露出来!可又惦记着众人在场,只能刻意地挂上气愤的神情。 两种情绪扭曲地交织在一起,让他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容,顿时变得可怖起来。 车前的帘子终于被掀开,下来的却不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公主,而是她身边的侍女。 李贤脸上的神情一滞,紧接着便是大怒。 竟让个小小的侍女出来传话! 但愤怒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此举岂不是更能显示出万年公主的跋扈无礼! 只要他将话说的漂亮些,再多花些钱财请人传扬,说不定还能将此事变成个人尽皆知的“典故”呢。 他犹在喜不自胜地设想着将来种种,那边的蒹葭却已然开了口,道: “ 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我家公主拜在卢太傅门下,学的乃是先贤的仁礼之道。却不知足下师从何处,竟悖圣贤教诲,出此不逊之言?” 李贤顿时横眉怒目,口不择言地骂道:“无知妇人!安出此颠倒黑白之言?分明是万年公主无坐车之容,我才出言指责。” “窃闻衣饰行止不过是礼之末节,仁义才是礼的根本所在。孺子天真烂漫,若一昧坚守俗礼,反令其拘谨惶恐,公主所为,乃是基于仁义之举,有何不可?” 蒹葭言笑晏晏地反问:“我不过一无知妇人,尚知其中道理。足下既读圣贤书,怎的却本末不分、轻重倒置?” 李贤这才有了些不妙的预感,不愿再与这伶牙俐齿的侍女争辩,梗着脖子道:“公主若非心虚胆怯,为何对大家避而不见?” 蒹葭又笑道:“公主不见足下的原因,当与孔子不见孺悲的原因相同。” 孔子不见孺悲,这便是《论语》中的一则典故了。 孺悲受鲁国国君之命,往孔子处学习士丧礼,但这人在初次拜见孔子时,既没有国君的荐书,也没有自己的拜帖。 孔子不喜他的无礼,以生病为托辞拒绝了他的求见,却又在派人传话后立刻弹起了瑟,有意让孺悲知道自己装病。 ——孔圣人虽拒绝了孺悲的求教,可此举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教导呢? 蒹葭这话不但巧妙地斥责了李贤的无礼,还在无形中将万年公主比作了老师,把李贤当成了前来求教之人。 李贤好歹在太学读了这许多年的书,自然知道其中的意思,当下便有些气急败坏,差点连面上的风度也没稳住。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在场的太学生循声望去,然后不约而同地躬身拱手,行礼拜见。 来人头戴梁冠,身穿鸦青袍服,看着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他拱手回了一礼后,又看向李贤,道: “夫礼者,君子立身之器也。私以为,礼仪之功用,在于正身立己,而非约束他人。李生有些偏颇了。” 李贤倒也还算聪明,他知道今日所谋必不可能成功,继续纠缠反倒会沦为笑柄。便当机立断地表示受教,又往刘晞的方向深施一礼,状若诚恳地道歉后,灰溜溜地逃离了此地。 刘晞适时下了马车,朝着那位来客见礼,“见过先生。” 她来太学前便调查过诸位经学博士,自然知道眼前人的身份。 此人正是在太学教授《春秋》的博士刘陶,乃西汉淮南厉王之后。说起来,也能勉强算作本宗长辈。 刘陶拱手还礼,笑道:“久闻公主令名。” “不敢,是先生过誉了。” “某从前虽听说康成公家中的婢女精通诗三百,却觉其中颇有几分夸大之辞。今日见到公主身边之人,才知道是某见识短浅了。” 说完,又小小地朝蒹葭做了一揖。他生性不拘小节,平素也不修威仪,并不觉得向侍女行礼有失身份,反而打心底里觉得这女子有灵性。 如此寒暄几句,刘陶又道:“某与公主似乎颇有几分缘分,不知可有有幸请公主移步寒舍,详谈一番?” 刘晞脸上的形容始终得体,温和回道:“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愿。您请——” “请——” 11. 夜中惊梦 刘陶第一眼看到刘晞的时候,便有种乍见如故的感觉。 而等他与这位公主深谈一番后,那种相见恨晚的叹惋便彻底淹没了他。 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经传文章,无论是当前的时势政治,还是各地的风土民情,这位年仅十三的公主都能将其娓娓道来。 难道世界上真的会有生而知之的人吗?他忍不住在心中惊叹! 从朝阳初现到日上中天,从朗朗白日到昏昏斜阳,他彻底沉浸在了这场论道中,连时间的流逝也全然忽略了。 直到侍女蒹葭为难地闯入,请刘晞尽早启程回宫,他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忙起身相送。 刘晞笑着阻止他,“是我叨扰了,先生留步,切勿多送。” 她登上备好的马车,伴着斜阳踏上回宫的道路。 不同于如遇知己、心中激动万分的刘陶,她的心中平静极了,就像一潭死水,轻易搅弄不出波澜。 她按部就班地回到寝殿,按部就班地读书习字,然后像往常一样按时入睡。 但她今晚少有地做了个梦。 …… 上党已经被围困了七天。 尽管在易守难攻的地势条件下,城中守军已经依靠地势阻挡了吕布大部分的攻击,可城中已是刀折矢尽,弹尽粮绝,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与疲惫。 ——城就要守不住了。 这是每一个守卫,每一个官吏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于是,终于有人将目光投向了这场战争的导火索——万年公主刘晞。 在被吕军包围的第八个晚上,上党郡的功曹联合其余几位百夫长,暗中来到了公主的住所——他们想将她交给城外的敌军。 当此郡长官刘陶匆匆率人赶来时,所见到的场景便是红衣女子拄剑而立,众甲士刀剑相逼。 他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住了场面,成功解救出被包围的万年公主。 “公主何罪?竟要受你们这些贼子的迫害!”刘陶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后,只觉浑身的气血都飞速涌到了心口处,踉跄一步,差点呕出血来。 他心中实在是又气又悔,自己全心托付的手下竟背信弃义至此——若非公主机敏,现在说不定已经被奸人所害! 被押跪在地上的那人听到质问后,微微别过头去,面色出现了那么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他就抬起了头,毫不示弱地反驳道: “是,是,公主是一千分一万分的清白!她是没有罪过,可……可难道我们这些人就罪该万死,就合该为她一人陪葬吗?” “大将军,大将军说了,若是再不把她交出去,城破之后就要屠城啊……府君,府君!” “什么大将军,那是吕贼!”刘陶握住剑柄,声嘶力竭地喊道:“那是和董卓一样欺君犯上,狼子野心的逆贼!” “是是是,是吕贼。”地上那人似乎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太守还有这样凶狠的神情,一时竟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拼命挣脱甲士的辖制,艰难地膝行几步,抓住刘陶垂下的衣摆哀求道:“府君,府君,我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小郎吧,他还没有两岁啊……” “他还没有两岁,怎么能死在刀兵之下呢?府君,府君,我知道您一向是最仁慈的,您一定也不忍心让小郎、让大家一起死在乱兵之下……” 寒夜寂寂无声,只有廊下摇晃不定的火烛,还在发出一点昏暗的光。 眼见刘陶毫无反应,地上那人慌忙撒开他的衣摆,踉踉跄跄地向万年公主爬去,继续用他那满是血污的、还在不断流血的手去抓公主的衣摆,哀求道: “公主,公主,您也见过小郎的,您甚至还抱过他……对不对,对不对……他那么聪颖,那么可爱,您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他就这么死了……” “您是先帝长女,今上亲姊,是大汉名正言顺的万年长公主!就算落在吕贼手中,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但我们……我们……” 刘晞淡淡瞥他一眼,眼中无悲无喜,仿佛九天的神佛在观照惨烈的人间。 地上那人被她的眼神所震慑,一时竟忘了哭诉。 刘晞挥剑,利落地斩断了被他抓住的衣摆,疲惫道:“刘先生,我乏了。” 刘陶如梦初醒地行礼谢罪,下拜道:“臣御下不严,让公主受惊了。请公主稍待,今晚我一定查清此事,明日将罪首交由您处置。” “我信先生。”刘晞弯弯唇角,苍白的脸上露出惯有的笑容,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天地间的亮色只剩风雨中纷纷扬扬的海棠花。 无人发现,那赤红的衣裳下,是斑驳的伤口。 她悄悄抬手捂住胸口,那儿刚刚新添了伤口,还在不停地流着血。 刘晞没声张,也不想声张——城中已经没有多余的药物了。 窗外狂风大作,肆虐的风将扶疏枝叶吹得呼呼作响,像是孩童无助的哀鸣。没过多久,又现轰轰惊雷,如游龙般的闪电突然在窗边炸开。 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而来,慢慢打湿了她的袍袖。 亮得近乎刺眼的闪电好像一把把锐利的刀,将黑沉沉的夜幕撞得七零八碎,不成样子。 她借着这些耀眼的白光,模模糊糊地看清了窗外的风景。 外边竟然下起雪来了。 这样又打雷又下雪的天气,可真是少见啊,她苦中作乐地想道。 在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里,那些还没好全的旧伤,似乎也不合时宜地凑起热闹,细细密密地疼了起来。 刘晞努力忽略那些不必要的感受,抱着微微颤抖的身体,强迫自己入睡。 现实与梦境似乎又交汇了起来。 颓圮的城墙,敌将的狞笑,淋漓的血肉,成山的尸体,士兵悲愤的嘶吼,孩童愤恨的啼哭…… 这些画面汇集在一起,将她的心搅得血流如注。 这些人或许本不该死的。是她害死了他们,她是举着屠刀的刽子手,罪恶地将那些无辜的人拖进了残酷的地狱。 她睁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赤红的,这双沾满鲜血的手。 终是难以成眠。 她不顾身上的伤势坐起了身,颤抖地抱住双膝,一个人听着窗外的风雪之声。 似乎有低低的咳嗽声在屋中响起,又很快湮没在雪虐风饕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停了,雪停了,嘶哑的咳嗽声也停了。她想,这场风雪的确该停了。 刘晞下了榻,仔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冠,然后拿起案上的长剑,行走在黑黢黢的夜里。 她登上了破败的城墙。 天幕薄明,现出些熹微的晨光。城墙下驻扎的敌军也出现了一阵阵骚动——这是吕军即将攻城的信号。 她自嘲一笑,忽地拔出了随身的佩剑。 血流如注。 “公主!”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刘陶惊惶的呼声。 但她已不愿再多想,径直闭上眼睛,任自己直挺挺地往城墙下坠落。 她想,这场风雪的确该停了。 …… 刘晞猛地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地坐起了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死死地抓着身上的锦被,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生的希望。 在昏黄的灯火中,她无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脖颈。 那种切骨的疼痛,那种辗转泥途的绝望,都真实得令人可怖,一点儿也不像是梦……若不是梦,那又是什么呢? 是过去,还是未来……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可需要仆的服侍?” 在外间守夜的侍女听到声响后,连忙出声询问。 “无事。”她极力抚平声调中的颤抖,坚决不露出半点异样。 侍女果然没听出不同,又轻轻退回原处。 黑夜又重归于平静,只有刘晞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你又做噩梦了吗?” 系统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炸开。 12. 举荐贤才 “你又做噩梦了吗?” 在这死寂的夜里,系统担忧而焦急的声音仿佛成了唯一的温暖。 于风雪中煎熬的旅人,几乎不能自已地想要靠近这个热源。 但她在寒夜中待得太久了,所以原本柔软的心,也已经在无尽的风雪中变得变冷变硬。 她对这样的温暖始终抱以警惕——莫说十岁相遇之后,就是算上前几年,这样的噩梦刘晞也是第一次经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她垂下了繁星一般璀璨的眼眸。 “是的,阿玖,我梦魇了。”她缓缓在心中应道。话中似乎还带着未消的余悸。 “我梦到山河破碎、九州迷乱,先有董卓犯上作乱,后又有吕布把持朝堂,我这个一无是处的汉室公主,只能四处逃窜,最后被迫于城墙自刎。” 她有意展现自己的脆弱,并将此锻成了一把利刃,狠狠地刺进在意者的心中,“好疼啊,阿玖,这会是我的未来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系统不假思索地回答:“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梦罢了,别放在心上。” 它说完这句,又停顿了许久,久到刘晞以为它又要装死的时候,它缓缓说道: “公主,请不要迟疑,只要沿着你心中的路走下去,你必定能达成心中所愿。” 刘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你看啊,它对自己始终还是抱有隐瞒的——如何能全心信任呢? “梦中情境,似乎与阿玖给的书籍不同呢。”她的语调轻极了,像是水墨画上随意宕开的一笔。 系统给出的《三国演义》虽残缺不全,却也能推出大致的走向,应该是:董卓作乱,王允设计离间其义子吕布,然后董卓身死,王允辅政…… 但梦中施展离间计的人不是王允,而是万年公主。后来董卓身死,吕布却恃功自傲,日渐蛮横,逐渐脱离了万年公主的辖制。 万年公主愤而反击,只是……寥寥几人,如何能打败执掌大军的吕布。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地失败了,万年公主被迫流亡上党……然后便有了城墙自刎的事。 “佛说,一日月照四天下,覆六欲天、初禅天,为一小世界[1]。小世界外,又有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 系统接着道:“三千世界,各有各的契机,各有各的发展,你所看到的,当是其他世界的命运演变。若是有心,引以为戒便好,不必放在心上。” “原来是这样啊。”刘晞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温和地喟叹道。 这套说辞倒也说得通。 刚刚乍逢此梦,心绪繁杂,如今静下心来,倒确实觉得梦中的万年公主性格与自己大为迥异。 梦中的万年……实在太软弱,也太无能了。 青史卷下,英雄史上,哪个不是皑皑白骨?成大事者,当心志坚毅,不为物动,不以情拘……再者,城墙自刎之后,她是不用受内心的煎熬了,可上党命运却犹未可知。 吕布虽为她而来,但在她死后,就会信守诺言地退兵吗?怕是不见得吧。 当时吕布出兵已久,士兵倦怠,人人思归。吕布要想迅速地恢复士气,必然会使出他的老伎俩——放任士兵进城劫掠。 ……梦中的万年公主,做事实在是不周全啊。 想到这里,刘晞没来由地感到些伤怀。她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为什么会低落下来。 但她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她必然不会让自己落到那般地步。 * 东方将白。 蒹葭带着几位侍女云贯而入,开始为殿中主人更衣洗漱。 刘晞朝几人道了声谢,又微微露出些笑容。除了眼下的淡淡淤青,昨晚的疑梦已不能在她身上找到半点痕迹。 她温言道:“蒹葭,我说过,你不必做这些琐事。” 殿中有很多可以服侍起居的侍女,但却少有能识文断字的人。 她希望蒹葭不要浪费了这份天赋与际遇。 “公主给我衣食,又授我诗书,仆必不敢荒废学业,辜负您的期望。仆虽死亦不能报您恩情之万一,但还是希望能服侍在您身边。”蒹葭福身道。 刘晞再不反驳,任她为自己梳好发髻。 蒹葭扬唇,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公主,您待会儿还是如往日一般,驱车往太学去吗?” 刘晞颔首,“但我需先往德阳殿去一趟,你不必跟随,在宫门处等候即可。” 蒹葭品出其中的体贴之意,心中更觉温暖。 当刘晞到德阳殿时,皇帝正和张让、赵忠一干中常侍投壶为戏。 “白泽今日怎么不往太学去,反到我这儿来了?” “父皇这是说的什么话?儿想念父皇,自然便不请自来了。” “父皇好雅兴。”她行过礼后,便顺理成章地从内侍手中接过几枚箭,“不知儿可有幸,也与您比试一番?” 刘宏笑骂:“有何不可?但既是比试,可不能没有彩头,白泽,你待会儿要是输了,可别向父皇抵赖。” 刘晞箭术甚佳,投壶自然也不在话下。但就像这几个藏拙的宦官一样,她自然也不会下了皇帝的面子。 她掂了掂手中的金箭,开始将其投向远处的青铜壶。 她的准头与力道把握得极好,既没抢了皇帝的风头,又不至于表现得太差,让皇帝觉察出她在刻意相让。 俄而宫人统计数目,皇帝恰好比公主多中了一筹。 清眸流盼的少年人便垂了眼,露出些落败的沮丧来,“看来我今日带来的礼物,合该是父皇的。” 刘宏闻言笑得越发肆意,“白泽果真是想抵赖。原本便是要献给我的礼物,如何能作彩头呢?” “那父皇这是看不上我的礼物了?” “白泽孝心可嘉,我岂会嫌弃?快呈上来与朕瞧瞧。” 随行的宫人便依次上前,凤上手中的匣子。 刘晞一扫刚刚的失落,眉眼弯弯地开始介绍自己的礼物:“一是最新研制的安息香,由杜衡、白芷、苏合等香料调制而成;二是偶然得之的兰雪茶,儿觉此茶颇有意趣,故献于您跟前。” 她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道:“这第三样礼物,父皇一定会喜欢。” “哦?” “一篇极为流丽的赋。” 刘宏乃好文之人,当下便从宫人手中接过了纸帛,开始细细读了起来。 “沉博绝丽,又文情并茂,倒确实不错。”他赞了两句,又随口问道:“出自何人之手?” 刘晞便答:“乃是太学博士刘陶所作,论起来,这人还算是宗室长辈呢。我与他虽相交不久,却觉得他颇有才华,埋没在太学着实可惜了。” 刘宏细细思索一番,发现自己还真听过刘陶的名字。这位早在先帝时,便以太学生的身份多次上书力陈时弊,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白泽竟如此推崇?” 刘晞笑着点点头,补充道:“不仅如此。河内唐盛、陈留林海、太原郭文皆一时俊彦。儿与他们谈经论辩,感悟颇深。” “哦?”刘宏挑眉道:“白泽所说的这几人,我倒是从未听说过。” “这几人皆出身清贫,门第低微,乃寒素之人。若非儿奉父皇之命受业太学,怕是也不能与这些乡野中的贤人结识呢。” 刘宏起先还有些不以为意,可当他听到“门第低微”几个字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 他虽是皇帝,行事却多受士族掣肘。朝上的公卿大臣冠盖相望,往往因师生、姻亲等关系联合在一起,反将他这个皇帝架在了空中楼阁之中。 所以他才会宠信宦官,才会建平民子弟聚集的鸿都门学——如此种种,不都是为了制衡士族吗? 这几人既能蒙刘晞相荐,想必总有几分真才实学。 “吾儿既如此推崇,那便擢刘陶为侍御史,令其余几人入宫为羽林郎。” 刘晞适时地说起漂亮的奉承话,“昔武丁任傅说,周文识吕尚,齐桓用宁戚,皆致昌明盛世。如今父皇慧眼识英才,必能成唐虞之治!” 皇帝听着这些话,仿佛自己真成了与贤王比肩的明君,整个人都变得飘飘然起来。 他颇为自得地整了整衣襟,笑道:“白泽果真是长大了,当年只知玩笑打闹的孩子,如今也能为父皇分忧了。” “朕为一国之君,岂能白拿你的礼物,提前送你一座公主府如何?如此一来,你在宫外也能有个宿处,省的日日在宫里宫外来回奔波。” 金银珠宝、华服美食于刘晞而言,是没什么稀奇的。但若有了一座自己的府邸,往后她置办产业、招募人手,都能便利几分。 皇帝此举正中刘晞下怀。有了这个意外之喜,她脸上的笑容也就真切了几分,莞尔道:“长者赐,不敢辞,那儿便多谢父皇厚爱了。” 刘晞又陪着这位优游卒岁的皇帝闲聊几句,然后便找了个托辞离开。 当她行走在殿外的朱红回廊时,恰好遇上了来觐见皇帝的卢植。 这位名著海内的大儒虽向皇帝主动辞了太傅一职,却素来因刘晞的缘故得皇帝多看重几分,前些日子便由尚书升任了尚书令,一举成为尚书台的最高长官。 大汉故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光武开朝以来,尚书台便上承皇帝、下理诸事,总览了朝堂上的全部政务。 故而刘晞猜测——卢植当是照例来向皇帝汇报政务的。 “见过卢师。”她避至一旁,拱手行礼,“数日不见,未知卢师近况可好?” “谢公主关怀,臣一切皆好。”卢植作揖还礼,又主动问及刘晞之事,“臣听闻,公主近日正于太学游学。” 刘晞恭谨道:“确实如此。太学群英荟萃,多高士之才。我与诸生相交之后,颇有所得。” 因卢植还需入殿觐见皇帝的缘故,两人并没多聊,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便各自道别离开。 天日高炽,春光朗朗,有轻盈的风自朱阙而来,将卢植垂下的袍袖吹得迎风乱舞。 他伸手抚平了衣裳的褶皱,却轻易抚不平心中的涟漪。 鲲鹏凭风而起,他要送公主一阵东风。 13. 大射之礼 趋步入殿,拢袖屈膝,然后这位新晋的尚书令,便深深拜倒在了德阳殿的殿阶之上。 卢植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气度高华如玄鸟振翅,声音清亮如山间鹤鸣。 “臣卢植,拜见陛下。” “卿请起。” 刚刚投壶所用的一干器具,都已被内侍收了下去——但皇帝的心显然还没收回来。 他虽没直接表露出不耐烦的态度,可也绝没对卢植露出什么好脸色,“卿所为何来?” 卢植努力忽略刘宏行止中的轻佻之意,兀自低头道:“启禀陛下,臣为政务而来。” “朕知卢卿高才,故而以国事相托,卿自可度情量力,便宜行事,何须事事禀报?” 皇帝语气一转,道:“再者,若遇事不决,卿可与张让、赵忠商讨。此二人克己奉公,皆为我心腹也。” 皇帝不仅夸奸宦之人克己奉公,还公然在大臣面前将其引为知己心腹——这要放在以往,他必然是要直言极谏的。 但自侍奉御前以来,卢植对这位皇帝的秉性是越来越清楚。今日听到这样的话,竟也能勉强保持心平气和了。 他躬身一礼,答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臣等驽钝,不敢擅专行事。” 皇帝眉梢微动,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今灾祸绵延,国祚不安,臣以为,陛下当顺应天时,举行郊祭,亲临太学行大射礼,以安天下。” 所谓大射礼,时天子、诸侯在祭祀前为选拔祭祀人选而举行的礼仪。不仅如此,大射礼还渗透着儒家的礼义文化,兼具教化百官、劝化民众的作用。 皇帝的脸慢慢黑了下来。 三月往太学行射礼,确是大汉典章中的应有之义。但刘宏自继位以来,便没照此执行。 一来,明章二帝虽定此制,后来却因种种原因逐渐荒废,以至于后面继位的皇帝,已鲜有依制行事的了。 二来,这大射礼并不仅仅是射礼。自永平二年,明帝于太学传经授道以来,皇帝在行射礼后需于太学讲经便差不多成了定制。 要不是桓帝死后无嗣,刘宏至今还是河间一个走马章台、欺男霸女的宗室纨绔,怎么会愿意去研究枯燥乏味的经学呢? 故此,皇帝虽对文赋有几分兴趣,对经学却完全是一知半解,如何有讲经的能力? “此事不仅繁琐,还劳民伤财、兴师动众,以朕来看,还是不办为好。” 卢植拱手答曰:“陛下此言差矣。臣曾闻:昏姻之礼废,则夫妇之道苦;乡饮酒 之礼废,则长幼之序失。陛下如欲废聘射之礼,臣唯恐盈溢之败起,争斗之狱繁[1]。” “臣斗胆,请陛下率群臣大射,以考诸僚习礼乐而观其德行。” 皇帝垂眸觑他一眼,不悦忖道:这卢植真是半点儿察言观色的能力都没有。 奈何眼前这人不是仰仗他而活的诸常侍,而是朝廷上正儿八经的公卿大臣,饶是刘宏也不好突然发作。 “朕近来偶感微恙,怕是要辜负卢卿的一番思量了。” 皇帝隐而不发的想法,卢植自是心里门儿清。 他躬身一礼,拱手道:“陛下圣躬欠安,则可请贤德之人代为主持。臣以为,万年公主可当此重任。” 好歹没固执地要求他亲自前去了——皇帝稍稍放下心来。可他刚想应下,又陡然想起些什么,冷不丁地问道: “月前卢卿辞去太傅之位的态度如此坚决,朕还以为,你不喜我这女儿呢。” 卢植思考一瞬,竟然默认了刘宏的话。帝王向来多疑,让他认为自己与公主关系不睦,总比让他觉得自己与公主结党要好。 卢植顿首而拜,伏地答曰:“臣惶恐。” 皇帝没像刚刚那样将人叫起,反而语气不明地问道:“又为何荐了白泽?” “万年公主天资聪颖,文武兼备,又为陛下长女,可表天子灵威。” “外举不避怨,内举不避亲,卿真乃贤人也。”这话虽是褒奖之言,却里里外外都透着股不悦之意。 莫说刘晞素来聪慧,深得他的喜爱,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这个女儿比刘辩还驽钝不堪,那也是皇室之人,焉能容臣子挑挑拣拣? 刘宏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几案的酒器,像是全然忘记底下还跪着个大臣,言笑晏晏地与身边随侍的张让说着闲话。 过了好一会儿,这位皇帝才施恩似的开了口。 “那便依卢卿之言。” 皇帝金口玉言,没过多久,就有谒者快马加鞭地将诏书传到了刘晞手中。 明眸善睐的少年人接过谒者手中的诏书,转瞬间就猜出了其中缘由——主持大射礼的事情会落在她手上,源头应该在卢植身上。 她弯起唇角,嫣然一笑。 实际上,与声势浩大的大射礼相比,刘晞更看重之后的讲经礼。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的诏书,不由陷入深思——她的父皇,她的老师,真的明白讲经礼对大汉帝王的意义吗? 当年光武帝荡平四方寇乱,重建汉朝国祚之后,便有意吸取了前汉覆灭的教训,不再把士人单纯地当成治国的工具。 他不仅重开太学、修建三堂,还时常参与到儒生们的经义讨论中。如此种种,都是为了让皇帝成为士人中的一员,都是让政权回归理性行政,不再出现遍地“禅让”的呼声。 明章二帝承光武意愿,不但大力弘扬儒学,甚至以帝王之尊前往太学讲经。 至此,帝王讲经的定制形成,皇帝不仅成为了士大夫的一员,还拥有作为最高经师的文化权威地位。 虽然章帝之后的小皇帝们,因年幼失去了政治与儒学的双重权威,太学讲经也不再像当初那么神圣。 但她若能抓住这次机会,必能真正扬名于天下。 这座登天之梯,是卢植为她浇铸的——他确实没违背他当初的许下的诺言。 想到这里,沉甸甸的思绪压在了刘晞的心中。 先生既投我以木桃,我自当以琼琚报之……只望你我二人,不会有分道扬镳的时候。 * 刘宏说大射礼兴师动众,倒也不全是托辞,大射礼程序极多,确实十分繁琐。 有司接到皇帝的命令后,片刻不敢耽搁,立马开始布置场所、准备礼器、集训乐师……如此忙了好些日子,才堪堪赶在吉日前完工。 三月初九便是太常占卜所获的吉日。 那日破晓时分,刘晞就早早地便起了身,在侍女的服侍下,穿上典雅厚重的委貌冠服。 当她缓步到达典礼所在的场地时,公卿百官俱已穿戴齐肃地列好了队。 这些官员早就得到了由刘晞代为主持大射礼的消息,但此时看着这位年幼的公主,仍忍不住露出些许异色。 刘晞对此恍如未觉,径直朝西一礼。她今日既代表皇帝,自然不需向群臣百官施礼,此举只为告祭宗庙先祖。 紧接着,掌管大射礼仪的司赞,便执弓挟矢行至阶前,躬身请示刘晞是否要开始今日典仪。 刘晞肯定的声音落下后,乐师便立马奏起了《驺虞》之乐。 刘晞在左臂套上遂,在外手拇指戴上扳指,然后接过执事捧来的雕弓。她端身如干,直臂如枝,以右手拇指摘弦后,便从容地松开了弓。 正中箭靶红心。 另一位执事见状连忙扬起赤色羽旌,高唱“获”。 同为皇嗣,身为皇长子的刘辩自然也参加了今日的典礼,此时就列在刘晞不远处。见到长姊精湛的射艺后,少年吃惊地瞪大了双眸,眼中尽是崇拜之意。 刘晞察觉到了刘辩的视线,微微回之一笑。 周围人赞叹或吃惊的情绪,没对她造成丝毫影响。少女顶着众人灼热的视线连发三矢,箭箭皆中。 《驺虞》之乐停下,取而代之的是《采蘩》之歌。 刘晞搁下手中的雕弓。由她开场之后,接下来便该是群臣的三番射了。她退至一旁,暗自观察着场中的诸位大臣。 要举办大射礼的消息许久之前便传了开来,是以即便有不精六艺的公卿,也能在加急的训练后,勉强摆个花架子出来。 但刘辩的情况显然不太乐观。 他年纪尚小,力气不足,所以直到二番射结束,也只勉强碰到了箭靶的边缘。 此时的少年满脸通红,直像个煮熟的虾子——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羞怯。 刘晞浅笑着上前,温言纠正了他射箭时在姿势上的几处错误。 刘辩闻言更是羞惭,脸上的霞色直漫到耳后根,磕磕绊绊地向面前的长姊道谢。 “辩弟尚且年少,只要勤加练习,日后必能精进,何需忧心?”刘晞温和地出言宽慰道。 三番射结束,便到了饮酒的环节——按制,胜者当为不胜者酌酒献爵,故此又称饮不胜者。 “饮不胜者”的意义不在罚酒,而在勉励,希望落败的人能好好保重身体——这正是儒家仁义谦让的体现。 “辩弟不会饮酒?”刘晞看他表情就已猜到七八分,此时看到他点头,心中一点儿也不意外。 “子曰:酒者,所以养老,所以养病也,求中以辞爵,辞其养也。酌酒献爵本为勉励你勤加锻炼,若因此伤了辩弟的身体,反而不妙。” “这酒便由我代辩弟喝了吧。”她拿起托盘上的酒爵,仰头将其一饮而尽。 刘辩本就对这位阿姊抱有好感,今日蒙她几次相助,心中更感亲近,情不自禁地便想跟在刘晞身边。 可宴饮之后,他要跟着群僚百官依序退场,刘晞要留在太学讲经授课。即便再不舍,也只能嗫喏着道了别。 刘晞朝他小小一揖,权作告别之礼。 * 飨射礼毕,便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讲经礼。 不同于布置精美的射礼场所,太常给刘晞安排的讲学场地,只是博士们授课时的普通场所。 当刘晞到达指定的场地时,那已经聚集了好些人。这些人大多是太学生,但其中也有衣着锦绣的富绅,有刚刚退场后又折返的官吏。 这些人听到刘晞的脚步声后,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绝大部分人的眼中都是质疑、鄙夷、不满、不屑…… 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刘晞,就像贪婪的豺狼在窥伺着无辜的猎物,冰冷而无情。 她无惧他们的恶意,闲庭信步地登上了中心的高台。 “嗒嗒——,嗒嗒——”她的脚步声柔和又铿锵,像宝珠落在了玉盘上,又像乐师敲响了石磬。 她明明一步步地走在石阶上,却仿佛一步步踩在了众人的心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超出了预料,许多人这样想道。 但也有人受不了这样寂静的氛围,所以刘晞甫一落座,他便站起了身,大声质问:“公主的所作所为,是否合乎礼?” 这人是朝中的官吏,自听到刘晞代皇帝主持大射礼后,心中便一直不满。一个女子,如何能参与进这样庄重的国家大事? 若不是碍于皇帝的威力,他刚刚便要发难。 之所以忍到现在,只是为了不惹祸上身——既然敢来讲经,自然要接受众人的诘问论难。 当年明帝于太学讲学,尚有人执经问难于前呢!他在此时质问刘晞,便是当今皇帝来了,也不能明着寻他错处。 刘晞神气不变,举止自若,悠悠然答道:“君王不适,臣子分其忧,是为忠君;父亲染恙,儿女服其劳,是为孝亲。我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合乎先贤所推崇的礼吗?” 轻描淡写两句话,就将那人驳得体无完肤。这样的举动似乎惹怒了在场的其他人。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打败、被驳倒。 于是,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位万年公主。 她今年只有13岁,却穿着庄重的委貌冠服,寻常少年若是偷偷穿上成人的衣冠,总有种不胜冠戴的滑稽之态。 但她穿上这套过分隆重的冠服时,不但没有半点儿丑态,反而更显宝相庄严,望之如临千仞之壁,只觉凛然不可犯。 人们打眼看过去时,总会下意识地忽略她那明艳的容貌,而为其气度所惊,为其威势所慑。 她的脊背比挺立的松柏还要峭直,她的眼睛比星空还要深邃,她分明坐在简陋的蒲团上,处于素朴的高台上,却仿佛身在桂殿兰宫、瑶池仙阙,将整片地方都衬得缥缈起来。 “晞不量力,今日想讲一讲《春秋》。”一片寂静中,她开始了她的讲学。 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越来越多的人被折服。人们摩肩接踵、逐队成群,他们的衣冠和车盖联结在一起,像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云。 从今日起,万年公主的贤名将口耳相传。 【恭喜达成系统成就:名动天下。随机掉落奖励:《商道》(碎片版)×1】 【注:德足慕,则威可立也。若你拥有足够显赫的声望,许多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 高祖[2]昭武帝讳晞,灵帝长女也。母林美人。昭武始生,神光盈室,霞光漫天,青气云集,天地氛氲。其父灵帝寝于室,尝梦白泽衔枝而来,异之。 昭武少聪颖,性宽仁,九岁通《春秋》,灵帝甚爱之。尝拜尚书卢植门下,师事之。后受业太学,学《尚书》。 年十三,代父临太学,行大射礼。飨射礼毕,面授《春秋》。人烟浩穰,冠盖如云,听者逾数万之众。 ——《续汉书·昭武帝纪》 14. 造纸之术 天幕薄明,熹微的晨光从小窗穿进屋中,惊醒了屋中犹自沉睡的少年人。 碧色的床帐陡然映入眼帘。 刘晞愣了片刻,方才记起这不是她住惯了的章台殿,而是她刚刚得到的公主府。 与内侍成群、宫女如云的宫中不同,公主府里的人手还有些短缺。 刘晞无意惊动外面忙碌的侍从们,也就自己起了身,开始洗漱更衣。 她脱下寝衣,换上素色的直裾,又干净利落地为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髻。 “嗒嗒——”,忽有脚步声临近。 是穿着宫装的蒹葭走了进来,“公主,您起身了?怎么也不吩咐我们进来?” 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后,连忙将手中的山兰插进水锈铜净瓶,然后快步上前,为刘晞整理腰间的配饰。 但当她余光瞥到略显陈旧的厢房时,还是忍不住轻声埋怨: “陛下爱重您,故而想为您重修一座府邸,公主当初怎么就拒绝了呢。这处宅子虽得到了修缮,可到底配不上您的身份……” 况且,听说这处府宅的前主人曾横死于此,听着就不吉利,如何能配得上她尊贵的公主? “一处宅子罢了,住哪不是一样的住法?何必劳民伤财,重建一座府邸?”刘晞轻轻回道。 况且,这地方虽不怎么富丽,却胜在面积大,各处宅院都十分宽阔——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公主宽仁。”蒹葭感叹一句,面上却还是有些郁郁。 德阳殿那位陛下,可是修完毕圭苑,又修玉堂殿,听说下月还要盖个新宫殿,整日净拿着百姓的税收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好了,不谈这个。”刘晞淡淡一笑,问道:“蒹葭刚刚瞧着心情不错,可是有何喜事?” 蒹葭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满脸激动地说道:“公主,李匠人刚刚来了,他已经制出了您要的新纸!” 纸放在如今的背景下,其实是没什么新奇的。不说达官贵人,就是普通的富绅,家中也有蔡侯纸。 但李匠人带来的样品,不仅像冰雪一样白皙,摸上去还十分光滑,远非时下人们用的蔡侯纸可比! “李匠人带了样品来,公主,我这便呈给您!”说完,便急匆匆地朝门外而去。 “将李君带到正厅去,我稍后便到。”刘晞无奈地补上一句。 刘晞整理好衣着,往正厅去时,蒹葭已经带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等在了正厅。 见到她来,两人连忙下拜施礼。 刘晞软声将人叫起,问道:“我听闻,李君已经成功造出了改良纸?” 李匠人忙躬身将手中的托盘递上去,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意,“小人自接到公主的诏令,从未有过一刻懈怠,如今,总算不曾辜负公主的重托。” 刘晞捻起一张改良纸,仔细感受着这纸的质地——确实比蔡侯纸细腻了不少,看着也很洁白。 但是……好像还不够,也许,这纸还能更细腻、更精美,它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刘晞如是想道。 被匠人引以为豪、被蒹葭惊为神迹的改良纸,到了刘晞这里,似乎是没什么好惊叹的。 但她还是露出了浅浅淡淡的笑意,出言赞道:“李君技艺之精湛,真是令我叹服。” 李匠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些羞涩地回道:“小人不敢居功,多亏了公主给的古籍,小人才能成功造出这样精良的纸。” “李君勿要妄自菲薄。”刘晞会心一笑,又问道:“常言道:按货给价,论功行赏。李君今日既立下大功,我怎能于赏赐上吝啬?” “蒹葭,你待会儿到库房取十匹绢,十两银交给李君。”语罢,她又望向面前的匠人,道:“李君若愿意,也可到我的田庄里领几亩地耕种。” 许是皇帝也像蒹葭一样,觉得这处宅子寒酸,故而又赐下了许多玉器珠宝,并田庄数处,园林一座。 “小人,小人谢公主大恩。”李匠人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甚至隐隐有泪光。 金银锦缎虽好,可终究比不上实打实的土地。 土地,那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命脉啊!而且,等他成为公主田庄的佃户,就再也不用受那些官吏的盘剥了,这让他如何不激动? “李君家中还有哪些人?” “回公主,近年来蝗灾旱灾不断……小人家中仅余发妻和十四的女儿了。” “她们可有差事在身?” “并无。” “我府上尚且缺些人手,明日便让她们二人到公主府来领份差事吧。” “这……这,公主恩情,小人今生怕是难以还清,只能结草衔环,来世再为您效劳了。”李匠人涕泪纵横地拜下去,哽咽着说道。 “李君言重。”她亲自伸手去扶地上的人,宽慰道:“我要办一纸坊,不知李君可愿为我打理此事?” “小人必定竭忠尽力,不负公主之命。” * 若要问雒阳最近的风云人物是谁,那必然是当今皇帝的长女刘晞。 这位公主年仅十三,前些日子却接到皇帝命令,使其代为主持大射礼。别说是朝堂上的公卿对此不满,就算是普通的士人,在听到这消息后,也多有等着看笑话的。 但结果却令众人大吃一惊。 万年公主不仅顺顺利利地主持完了大射礼,还将此事办得十分漂亮——任谁来,也挑不出半分错处。 皇帝龙心大悦,颇为高兴地把刘晞晋为了长公主。此外,这位皇帝还力排众议,给她心爱的女儿加了块更为富裕的封地颍阴县。 但她出风头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晋了位分,而是——她造出了风靡一时的雪纸。 之所以称其为雪纸,是因为这纸光洁如冰雪。这纸甫一出现在市场,就受到了达官显贵的竞相追捧。 坊间甚至流传着“千金易得,雪纸难求”的民谣。从这短短的一句话,便足可窥见权贵们对雪纸的喜爱了。 这般显赫的名声,竟然出现在一个公主身上——何皇后在听到民间对刘晞的赞誉后,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如此好的名声,要是属于他的儿子刘辩,那该多好啊!怎么偏偏让个无足轻重的公主得了去? 想到这里,何皇后越发讨厌起了刘晞,要不是她天天在皇帝面前献殷勤,怎会将辩儿衬得黯然失色? 何皇后忍了又忍,还是无法咽下心中那口恶气,火冒三丈地打翻了梳妆台上的各色脂粉。 屋中服侍的宫人皆是惊惧万分,诚惶诚恐地伏拜于地,暗暗祈祷自己别成了皇后贵人的出气筒。 “陛下今日为何还没到这儿来?”何皇后含着怒气问道。 “回皇后,陛下正和万年长公主叙话呢,怕是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过来同您用膳。”皇后的贴身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刘晞,刘晞,都是该死的刘晞…… 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刘晞既如此受宠,何不把她拉拢到自己的队伍里来? 往后辫儿争大位时,她说不定还能成为辫儿最有力的帮手呢。 算起来,她今年十三,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该准备及笄礼,该挑个好人家出嫁了。 兄长何进家正好有个适龄的儿郎! 何不请皇帝赐婚,让刘晞与兄子何咸成亲? 15. 婚姻之事 当晚,何皇后在与皇帝用晚膳时,便言笑晏晏地谈起了刘晞的婚事。 皇帝原本还不以为意,可随即又意识到:他的女儿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若他是寻常人家的父母,确实要开始为白泽物色夫婿人选了。 何皇后与皇帝相伴数年,自然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领。此时一看刘宏的神色,就知此事有望成功。 她嫣然一笑,又转而提起兄长家那个叫何咸的孩子,道:“说来也巧,妾也有个刚满十八岁的侄子,至今仍未娶亲。” “兄长忙于国事,将这孩子的亲事耽搁了,妾这做姑母的,可不得多上心几分?陛下若见到了好人家的女儿,可得帮忙相看相看……” 皇帝面露沉思之色。 宫廷就像一张破破烂烂的渔网,哪哪都是透风的口。没一会儿,何皇后想撮合万年长公主与何咸的事,就传到了长乐宫董太后的耳朵里。 董太后活了一把年纪,焉会看不出何皇后的心思?无非就是想借刘晞的力,将她那木讷鲁钝的儿子推上皇位。 若是以往,董太后也懒得和何氏计较,统统随那村妇折腾便是了。 可如今,董太后膝下养着个刘协……她缓缓看向犹自玩耍着的幼童。 刚满两岁的小孩子生得十分可爱,正咿咿呀呀地唤着大母。 董太后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汪春水。她颇为爱怜地摸了摸刘协的脸颊,暗暗下了决心。 ——谁母家还没几个适龄的儿郎了? 翌日清晨,董太后便借母子叙话的由头,派身边的内侍去请了皇帝来。虽是闲谈,可话里话外都没离开董家那几个未成婚的少年。 刘宏闻弦歌而知雅意,立马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昨晚何皇后提起刘晞的婚事时,他并没多想。可今日董太后再次提及时,他当下就回过味来:何氏和母亲,这是又拿刘晞打起擂台来了。 他心中顿觉不悦。 不管母亲或何氏与自己再亲近,她们身后站的那也是皇权不可忽视的威胁——外戚。 刘宏如今虽掌了权,可他从来不敢忘刚刚登基时的情景。 当时内有桓思皇后窦妙,外有大将军窦武,父女两人可谓是权倾朝野。整个天下都险些姓了窦,他这个傀儡皇帝连自己的安危都保证不了…… 若他将刘晞嫁与董家或何家,岂不是主动助长了两家的势力?那他将来的继位者,怕是又免不了受外戚裹挟了。 如此说来,还不如寻个公卿家的儿郎作女婿——说不定还能起联姻之效,借此收拢部分士族势力。 刘宏心中主意已定,可又不好公然拂了母亲董太后的面子,便借口要问问刘晞本人的意愿,派身边人宣了万年长公主进宫。 当错金铜博山炉里的香料即将燃尽时,万年长公主刘晞便在几人的期待中,风度翩翩地进了永乐宫。 “儿拜见父皇,见过大母。” “吾儿无需多礼。”刘宏免了她的礼节,随后又着人为她赐座。 而董太后则赞了一句,“几月不见,万年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是大母抬举孙女了。”刘晞回之一笑,似乎带着些羞意地低下了头。 她在进宫途中得到了吕强传来的消息,自然也就知道皇帝突然传召的原因。 婚事?靠这个就想拿捏她的生活吗……刘晞对此嗤之以鼻,但她心中到底有些憋闷——这种被他人随意摆弄的感觉,实在是令人开心不起来。 “白泽在外边儿可还住得习惯?” “托父皇洪福,儿一切安好。” 刘宏点点头,又交代道:“章台殿我一直吩咐了人打扫,里边儿的摆设、人手也一律不曾变动,你若腻烦了府上,随时可回宫里来,也能陪为父我多谈谈天。” “多谢父皇,儿一定谨记。” 刘宏东来西去地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话题扯到了今日的正题,“霜凋夏绿,冬去春来。一晃眼,白泽也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何家和董家都有几个不错的儿郎,不知白泽更为中意哪个?” 刘晞嘴唇微张,眼睛也因为吃惊睁得溜圆,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往后退了一步。 “白泽,这是怎么了?”刘宏当下便觉奇怪,他这女儿的仪度向来出众,甚少出现这般失态的时候。 “父皇容禀,昨夜儿入睡后,忽梦一白衣鹤发的仙人,说我命数奇特,命中不宜早婚。今晨起时,我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将此当做与身边人的笑谈……未曾想到……这……” 刘宏素信鬼神,闻言也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可曾看清那仙人的容貌?” “说来也怪,我分明记得我还同那仙人手谈了一局,可今早醒来后,每每忆起仙人的容貌,便是雾锁烟迷,云雾重重。” 刘宏闻言又信了几分。既是仙人,容貌哪能为凡尘之人所知? 皇帝心神全被那仙人占了去,哪还记得什么婚姻之事?董太后见状,也只能将此事按下,等着来日再提。 而刘晞则在皇帝殷殷期盼的眼神下,正儿八经地与他胡扯了一番“仙人托梦之事”。 离开永乐宫后,刘晞立马唤出了系统,“阿玖,你能掌控刘宏的梦境吗?” “当然,我亲爱的公主。”系统既激动又意外,这还是刘晞第一次主动寻求它的帮助。 自我怀疑的系统终于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连忙追问道:“你想要给他营造一个怎样的梦境?” 刘宏那么热衷于求仙问道,那自然该给他一个“仙人入梦”的际遇。 “至于梦的内容,那自然该是:仙人入梦,言万年长公主福泽深厚,凡人不堪为配。” “是否花费100气运值,为刘宏造梦?” “是。” 系统忽然又有些踌躇,犹豫问道:“……你为何……”愿意相信我了呢? 刘晞含笑打断了它的话,“快去吧,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她可以对系统报以警惕的态度,却绝不能因此变得畏手畏脚——毕竟,为人主者,怎能对工具心生忌惮呢? 她该发挥出每一件事物的最大价值。 * 鎏金透雕蟠龙熏炉里正燃着名贵的安息香。不一会儿,沁人心脾的馨香就氤氲在了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皇帝的寝殿,小心地往错银铜牛灯里添灯油。 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声音近乎不可闻。 但已经歇下的皇帝却还是醒了过来,满脸激动地在岑寂的夜里坐起身。 内侍以为是自己吵醒了熟睡的皇帝,胆战心惊地跪地请罪。 皇帝并没搭理他。 内侍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透过摇曳的灯火看向榻上的皇帝,“陛下?” 刘宏还在回忆刚刚的梦境,此时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回过神来,大声下着命令,“快,快持我手印,去宫外请襄楷进来!” 襄楷道法高深,定然知道能卜梦境的吉凶,他搭着紫檀扶手,心潮澎湃地想道。 内侍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赶忙起身去完成皇帝的命令。 两骑羽林郎星夜奔驰,手持火炬叩开了襄公矩的大门。 “陛下有令,着处士[1]即刻入宫觐见。” “果真?陛下果真要召见我?”襄楷大为激奋,连连反问道。 他今日刚刚上了一封奏疏,陈说赈灾治蝗、提防太平道之事……难不成陛下要采纳他的意见! 他连忙骑上白马,欢欣若狂地跟着羽林郎进宫。 呆寝殿里的刘宏在看到襄楷后,顿时眉开眼笑、喜不自胜,从流云檀木床上起了身,亲切地上前扶起襄楷。 襄楷见状更为激动,他搭着皇帝手的同时,仿佛听见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皇帝,朗声道:“陛下,当今蝗灾肆虐,旱灾不断,年谷不登 ,民生凋敝,宜令有司……” 刘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晌午那封被压在箱底的奏疏,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兴奋道:“此皆斗米小事,且容后再议。” 襄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下来。然而皇帝并没注意到身边人的脸色变化,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仙人托梦之事。 殿中灯火通明,暖气融融,但襄楷却如坠冰窟,身上的每一处骨髓、每一寸肌肤,都在不停地打着寒颤。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他忽然就想起了汉文帝夜半召贾谊的故事。 当汉文帝夜半传召的命令传到贾生手中时,他的心情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振奋?当汉文帝询之以鬼神之事时,他心中是不是像自己一样心灰意冷? 襄楷不知道先人的心绪如何,但他突然对自己生出了无限的痛恨。 为什么要读史,为什么要学经,为什么要存着致君尧舜的妄想?为什么明知皇帝秉性,还对其抱着不切实际的奢望?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道人,一定会为皇帝的看重而欣喜,一定会为皇帝的宠信开怀,一定能从容,能淡定,能喜滋滋地优游卒岁,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苦心焦思、不遑宁处。 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他这样总结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公矩道长,你以为如何?” 见他似出了神,皇帝又有些疑惑地问道:“卿以为如何?此梦是吉是凶?” 皇帝的声音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寝殿,显得刺耳极了。 襄楷的表情和声音都平静极了,像是一汪发苦发臭的死水,谁也搅不起波澜。 “自然为吉。万年长公主厚德载福,确实不宜早婚。既是仙人指点,陛下确实该遵从啊。” 万年长公主,万年长公主…… 襄楷在嘴里反复碾磨这个名号的时候,仿佛看到了刺破万古长夜的晨光。 16. 赈济灾民 襄楷所呈的奏疏并没有丝毫夸大之辞。 今岁关中大旱,又有蝗灾肆虐。二者并行之下,百姓颗粒无收。而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朝廷不但不派官员赈济灾民,反而还因皇帝修建园林的缘故加了赋税。 于是,本就揭不开锅的百姓变得更加贫困,只能含泪卖了自己赖以存身的土地,无奈地背上零碎的行囊,带上三五亲人四处流浪。 莫说三辅、河内地区,就连繁华的雒阳都出现了接连不断的流民。 刘晞望着眼前的情景,有些感慨地思索道:从京师雒阳的这一角,便足以管中窥豹,推测天下百姓如今的景况了。 “长公主,您怎么来了?此地……”在粥棚调度物资与人员的蒹葭见到刘晞,连忙迎了上来。 刘晞一见她的神情便知她要说什么,微笑着打断她的话,“今日情境如何了?” “比之昨日,今日慕名而来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仆担心府中的粮食……” 刘晞温言安抚道:“此事你无需担心。” 钱财,刘晞是不缺的。她不像雒阳的那些达官显贵一样喜好浮华,心中没什么物欲,这些年来攒下了不少财富。 此外,她前些日子推出的雪纸和兰雪茶远比想象中受权贵欢迎。按如今的趋势来看,纸坊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能不断地为她带来一笔极大的财富。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假如她真将这些积蓄挥霍完了,她手里也还有两块富庶的汤沐邑——这大概算是公主身份为她带来的为数不多的好处了。 而有钱,自然也就有了粮食。她如今势头正盛,尽管那些人背后对她有再多的不满之辞,在面儿上也不会轻易开罪她。 是以她求购粮食时,多是压低价格想在她面前讨个人情的,哪敢肆意哄抬粮价? 这便是拥有权势的好处了,刘晞在心中如此感叹道。 她又问道:“诸事应对,可还顺利?” 蒹葭便福了福身,带着些嗔意地回道:“有公主的指点,又有襄舍人的帮衬,仆若再出差错,那便真要成不可雕琢的朽木了。” 说话间,蒹葭口中的襄舍人也到了跟前。 正是襄楷,此人放着皇帝给的清要之职不做,反而乐呵呵地跑到了刘晞的公主府,主动要求成为一个无品无秩的公主府舍人。 因着前些年一段赠玉的往事,刘晞没拒绝他的自荐,但也因心中尚存疑虑的缘故,没给他提品级。 虽然品级不高,但像公主家令、家丞、主簿这些公主府的私官,是有正经品级、能领朝廷俸禄的。 “见过长公主。”襄楷拱手见礼道。 刘晞小小一揖,回礼道:“公矩先生多礼了。” “按您的意思,有一技之长的人,都吸纳进了工坊;体格健壮的妇人和男子,分别编入了健妇营与部曲;其余有意愿留下的人,都分别编进了各处田庄。” 襄楷说完,又躬身将几本小册子呈给刘晞,说道:“这是下官近日整理成的簿册,特此呈给您过目。” 刘晞接过,并没立刻翻看起来,而是浅笑着道:“有劳先生了。”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长公主来了!” 然后,那些端着粥碗的人,那些排队领粥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刘晞,涕泪纵横地说着些感恩的话。 有的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行叩拜大礼。 一个接一个身子弯了下去。流民们跪伏在地上,仿佛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汪洋。 【恭喜达成系统成就:仁播万民。随机掉落奖励《战阵之法》(碎片版)x1,气运值+10】 刘晞忙上前,扶起当前的一位老者,“诸位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人们依言站起来,可人群中却依然有着激动的呼声。 刘晞知自己若再这停留,必然对施粥有碍,便同众人告了别准备离开。但就在这时,排队领粥的流民群里,忽然又出现一阵骚动。 刘晞带着几人上前查看情形,便见一中年模样的妇人昏倒在了地上。 那妇人满脸都是不健康的蜡黄色,脸上的颧骨也因为长期的饥饿高高耸起。 她就那样穿着堪堪蔽体的粗布衣裳,人事不知地昏倒在了人群之中,徒留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坐在地上,哀哀地哭嚎着。 这样的事情,对襄楷与蒹葭已经是司空见惯。他们在这施粥的每一天,都会有十数个流民硬生生地饿昏过去。 刘晞虽不常来,但也读过几本医书,大致猜出了那妇人晕倒的原因。 她将目光收回,放到身边之人上。蒹葭正轻车熟路地派人将妇人送到附近的医棚。 “阿母,阿母……分明已经喝过了大贤良师的神水,为什么病还没好呢?”是那妇人的孩子在低哽咽着哭诉。 她的声音虽低,却还是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刘晞耳中。 大贤良师?似乎是那太平道张角自己给自己弄的封号。神水?应该就是指符水吧,据说那张角便是以此传道的。 刘晞面露思索之色,轻轻靠近了些许。 听到小女孩的话,周围等待的流民也纷纷议论了起来。 “喝了神水,怎么还会病倒呢?” “定是她心不诚!” “没错没错,心不诚的人,自然得不到仙神的眷顾!” …… 刘晞这下是实打实地吃了一惊——此前听闻太平道信众甚广,却不曾想到连天子脚下、京都帝阙都有了这许多太平道的教徒! 这样一个教徒遍布天下,还具有严谨教义、具有严密组织的教派,真的只是一个单纯的宗.教组织吗? 那张角只要有丝毫的不臣之心,就能率领他各郡各县的部众,给这个如枯株朽木般的朝廷送上致命一击。 而以如今吏治的黑暗、朝廷的腐朽,以如今民生的凋敝、百姓的困苦,这个天下又还会有多少对大汉王朝忠心不二的臣民? 刘晞素来平静的心,突然涌现出了一股十分强烈的震撼感,仿佛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神经都在疯狂地震颤。 “长公主知太平道乎?”襄楷这样问道。 “愿闻其详。” * 一处简陋的高台前,正聚集着许许多多的流民百姓。 “我……我要忏悔,我曾经调笑过周围的寡妇……我对父母不恭敬……五岁那年,我还偷偷摘了邻居家的枣……” 一名而立之年的男子,正虔诚地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忏悔着人生前几十年犯过的过错。 而在高台之上,一名身穿道袍、头戴莲花冠的的术士,正手持一根雕着流云纹的九节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地面。 “你可是诚心悔过?”术士温和地问道。 “诚心诚心,我一千个一万个地诚心悔过,请大贤良师、请圣师饶恕我的罪过。”那男子又磕了个头,激动地回道。 高台上那个慈眉善目的术士点了点头,点起火烧了手中的符纸,然后又将黑色的符灰一股脑儿地倒进碗中。 那男子顿时如获至宝,仰头将这碗黑乎乎的符水喝了个干净。 “圣师,圣师,多谢您救了阿姊的性命!”恰在这时,一个身形颀长、面容黑瘦的少年闯了进来。 他满脸激奋地冲过人群,跑到那道人身前,兴冲冲地拱手道: “先父曾教导我们姊弟:尽管是一饭之恩,也要尽心报答。更何况是救命之恩?请圣师允许我跟随您,为您尽犬马之劳。” 少年口中的“圣师”闻言皱了皱眉。虽然他没读过什么经书,但作为张角座下的大弟子,自然能识字,也知道韩信这个“一饭之恩”的典故。 他带着些审视意味地看向少年。 这人头戴布巾,穿着粗布衣裳,面容还又黑又瘦,看着和普通平民家的百姓没什么不同。但这少年的举止和他说的话都文绉绉的,透着一股子士人的味道。 术士看向身边的小道士,目露询问之意。小道士连忙附在他耳边,轻声回道:“这小子和他的姐妹前几日刚刚入教。” 术士警惕地问道:“你读过书?” 少年点点头,坦然答道:“确实,随先父治过《易经》。” 说到这里,少年脸上又露出万分气愤的表情来,“但朝廷昏庸,竟将我父归为党人!为了躲避走狗们的通缉追捕,先父只能带着我们四处逃亡……于途中不幸病逝了……” 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红着眼睛说到:“我不敢违背先父的教导,请圣师允许我跟随在您的身侧,报答您的恩情!” 名为唐周的术士猜疑顿消——若眼前这个少年出自党人的门户,那落到这步田地确实没什么奇怪的。 唐周陷入了沉思。 这人出自党人门户,被朝廷害得家破人亡,想必很乐意与他们共谋大事……他们正缺这样识字又伶俐的人手! 想到这里,唐周决定将这少年带到身边试试——说不定这小子日后还能成为他的得力助手呢! 若是出了差错也没关系,他身边这么多教众,还会奈何不了一个文弱书生?直接杀了以绝后患便是。 “莫要称我为圣师,教中圣师只有大贤良师一人。”唐周板着脸纠正了少年的称呼,又问道:“你名讳为何?可通数算?” 少年,也就是乔装后的刘晞说出她准备好的化名,“小子林白,随先父学过数算。” “那好,往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吧。” 刘晞微微一笑。她知道,潜入太平道的第一步,到此便算是成功了。 此行其实是有些轻率的,以她的身份,着实不该这样亲身冒险。她出发前,身边的几个知情人都直言劝阻过,但刘晞在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亲自到太平道内部看看。 一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她此前对太平道的了解,都止于书面材料或旁人的口述,而她自己在生活中甚少接触到太平道及其教徒。这样的情形对刘晞来说,未免太被动了。 二来,经过仔细的观察后,她发现最近在京中的太平道教徒联系颇为频繁,像是在准备着什么大事。若是派旁人来打探消息,她担心会打草惊蛇。 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府中可用的人手太少了。 17. 微服潜伏 唐周在几番试探后,终于彻底放下了对刘晞的戒心,开始将一些不重要的小事交给她处理。 这些被交到刘晞手中的事情,无一例外都完成得漂亮极了。她处于一众目不识丁的太平道教徒之间,简直比鹤立鸡群的效果还要明显。 再加上她的有意逢迎,没过几天,唐周就把刘晞当成了不可缺少的左右手,俨然一派亲之重之用之爱之的样子。 而刘晞也在唐周身边得到了想要的消息——从她这些天接触的人和物来看,太平道诸人已然是举事前的节奏了。 眼前这位唐周,应该就是张角派到雒阳来联系各方的接头人了。 令刘晞有些吃惊的是,太平道不仅信徒众多,在宫中竟也有相互接应的线人! 刚刚离开的那两个人,虽然全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但刘晞还是通过他们的声音猜出了两人的身份——内侍。 刘宏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宫廷,想必已经被侵蚀了个干净吧,刘晞如是想道。 “如何?”唐周送走那两个藏头露尾的内侍后,忽而望向刘晞,朗声问道。 “先生英姿勃发,神采四溢,不禁令人叹服。” 唐周对她这张口就来的恭维话十分受用,摸摸胡须,仿佛自己真成了受人尊敬的万人之师,在考校学生,“近日见了如此多的人物,可曾有什么感悟?” “这……”刘晞露出些犹疑的神色。 “何故犹犹豫豫,做此小儿女情态?”唐周觑她一眼,颇为自得地说道。 “先生容禀,我只是在担心……我们太平道信徒人数如此庞大,会不会引起朝廷的警觉?万一……” 唐周放声大笑,“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无需庸人自扰,朝廷那帮蛀虫是不会察觉到我们的。” “那帮高高在上的公卿贵人,眼睛里只有浮华糜丽的金银珠宝,哪会注意到我们这些烂泥里的尘埃?”他笑得讽刺极了,嘶哑的声音在昏黄的烛火中拉成了长长的调子。 其实,朝堂上还是有人注意到太平道的。据刘晞所知,故太尉杨赐、侍御史刘陶都上过讽谏的奏疏,只可惜皇帝不仅不以为意,还认为太平道“劝人向善”的教义有利于教化百姓。 “原是如此,小子受教了。” 唐周如今对她观感甚好,便有意向她透露些信息,悠悠然道:“况且,连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也愿意为我们兜底呢。” 皇帝身边的红人?那起码也该是中常侍级别了,就不知刚刚那两个内侍背后站的究竟是谁了。 说来也好笑,皇帝千般纵容、百般喜爱的中常侍里头,竟然出了太平道的内应。 这些贫苦百姓信奉太平道,多半是因为四处流离、走投无路,可中常侍在朝中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日子过得这么舒心了,他们竟也舍得这滔天富贵,联合太平道造刘宏的反——可见刘宏这皇帝是真的不太行。 “这……果真?万一事情败露了,这可是勾结禁中的大罪啊,会……会除族的……”她刻意表现出来的惊讶与怯懦,果然让唐周生出了不悦。 “何可怯也?若是天要灭我等,我们换一个苍天便是!” 唐周目光如炬,大笑道:“在大贤良师的指点下,太平道教徒逾数十万,信众遍布各州之地。青、徐、幽、冀、荆、扬、兖、豫,九州天下,无有不应。” “只待大贤良师举臂一呼,我们便可改换日月,再立朗朗苍天!” 唐周说完便觉得有些后悔。 这些东西本来不该告诉这么早告诉这小子的,但他被刘晞的样子一激,就跟中邪似的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 他心思一转,开始用他那冷若寒潭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少年——只要这小子稍微露出一点异色,哪怕一点,他也要让外面的信众将其斩草除根。 大事在即,可由不得半点差错!要怪就只能怪他时运不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刘晞,没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好在刘晞没让她失望。这小子只是初初听闻后有些吃惊,紧接着,脸上的神情便越来越坚毅。 “天子无道,朝廷昏庸!我愿誓死追随大贤良师、追随先生,彻底颠覆了这腌臜的天下!” 少年忽然又红了眼睛,哽咽道:“如此,先父在天之灵,应当能彻底安息了。先生,我与你说,我的阿父对我十分爱怜,常常……” 唐周心中绷紧的弦是松了下来,可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毕竟,应该没有人愿意被个死小子扯着衣袖,听他讲一些父子相处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唐周见她哭得实在可怜,一时竟也不好赶人离开,直到月上中天之时,他才抓准时机,寻了个借口赶人离开。 “叨扰先生了,小子这就告退。” 唐周在心中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早些……”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忽然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一个手刃将人劈倒的刘晞微微一笑,唤来藏在暗处的公主府侍卫,“将人送到公主府时,动静记得小些,务必不能泄露了行迹。” “唯。” 刘晞留在室内,继续做出有人交谈的假象,约摸一刻钟之后,她才推开房门,面无表情地交代周围的太平道信众,道: “更深露重,唐先生已经歇下了。尔等无事不得打扰。” 众人不疑有他,皆喏喏称是。 * 唐周初初睁开眼醒来时,脑中尚且还有些迷糊,以为自己还处在太平道那个破破烂烂的据点。 可等他看清头上宏伟的朱梁、周围整洁的厅堂,刚刚的茫然瞬间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又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俱已被粗糙的绳子捆住,全身都动弹不得。 他艰难地站起身,正要开始破口大骂,却又被旁边凶神恶煞的侍卫踹了一脚,狼狈地跪了下去。 有道声音居高临下地传了过来,“唐周,你阴怀叛逆,意图谋反,该当何罪?” 唐周立马循声望去,这才发现那重重的锦帘之后,竟还坐着个人! 因为有帘幕遮挡,他没看清那人的容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人身后的翠鸟屏风,以及她身旁的青铜连枝灯。 “哪来的鼠辈,这般藏头露尾,是不敢见我吗?”他面儿上毫不露怯地破口大骂,可心里却实打实地感到害怕——为这未知的环境,和未知的帘后之人。 “你出自济南,家□□有七口人,堂上椿萱并茂,膝下儿女双全,家中还有个灵秀可爱的姊妹。” 刘晞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口茶,淡淡问道:“是也不是?” “你到底是谁?你这鼠辈,到底想干什么?”唐周越听越是心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 “本宫封号万年,乃是当今汉室长公主。” 杯盖与杯身相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煞是好听,却让底下的唐周心惊胆颤,“听说你在雒阳四处联系太平道信徒,意图跟从张角谋逆?我恰巧对此有些兴趣,你想与我说说个中细节吗?” “狗贼休想!我是不会背叛老师的!” “那可真是遗憾啊。”刘晞嘴上说着遗憾,可话里却没有半点儿遗憾的意味。 她云淡风轻地坐在那儿,温和地说道:“我原本还想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呢。” 她放下茶盏,轻轻笑了一声。 “太平道教徒共分三十六方,大方逾万人,小方六七千人。但除却张角三兄弟,稍稍还能入眼的渠帅也就只剩颍川波才、魏郡马元义、南阳张曼成以及管亥、黄邵、何仪几人了。” “难不成,你真以为靠宫中那几个贪婪无能的中常侍,便能成大事?” 她的语气始终平平淡淡,可唐周却再不敢等闲视之了! ——这位公主对太平道诸事,竟了如指掌!自己说与不说,结果竟好似没有任何区别。 “你家境还算富裕,并不需要靠太平道的接济谋身,但你依然拜在了张角门下。”刘晞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尖敲着桌案,笑着问道: “是觉得太平道前景不错,想借此谋个光明的前程?真可惜啊,你这个大弟子似乎并不受你老师的看重呢。” 唐周陡然暴怒,不管不顾地想挣开绳索,向那位喋喋不休的公主扑过去。 周围负责守卫的侍从没料到这人还有暴起伤人的力气,都吓了一大跳,连忙亮出刀剑,将唐周团团围起来。 但上首的刘晞依旧神色自若,不动如山。她身处闹剧之中,却像极了游离于世俗之外的仙人,悲悯又无奈地俯瞰着台下的丑角。 “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如此激愤。”她扬手挥退周围的侍从,温言道着歉,“也怪我,不该戳你痛处的。” “你这竖子休得胡言!我是不会听你的挑拨之言的!” “咚——,咚——”她又用指尖敲起了桌案。这声音极轻,极轻,然而听在唐周耳里,却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直让他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若非如此,怎么不单张角的两个弟弟,就连伯才、马元义之辈都掌了大量兵马,你这位大弟子无一兵一卒,到这雒阳做了这小小的信使呢?” 她的话是这样沉痛,仿佛真为唐周感到可惜一般,“可惜啊可惜,这京城可最是水深,稍有不测便万劫不复……你那老师也不知是安着什么心。” 唐周不可避免地受她的话影响,开始思考起来。他心中也是有疑惑的 :为什么旁人手中都有部众,唯独自己形单影只……难不成,他真成了弃子……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那厢的刘晞又开了口,“既然你不愿与我在这聊天,那便只好请你去诏狱做做客了。对了,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我可以为你代为转达。” “哦,抱歉,我忘了,按大汉律,谋反起码是要夷三族的,你有什么话便先留着,自己亲口与他们说吧。” 也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唐周整个人都怔在了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其实不必对朝廷心怀气愤,就算我们不出手,你的家人怕也不会有好下场。毕竟,你的同伴们以后都会认为你背叛了太平道……” 她停下敲击桌案的动作,歪歪头,一派天真地问道:“对于背叛者的亲眷,你们一般是如何处置的?” 刘晞忽然起了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唐周身前,缓缓道:“唐道长,祝你在诏狱有个愉快的体验,对了,那些刑官应该不会像我这么温和。” 她哀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说!” “我说……你想知道什么?”唐周连滚带爬地追上去,紧紧地扯着她的衣衫下摆。 “雒阳共有信徒……” “嘘——”刘晞挥开唐周的手,“我现在没了兴致,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 唐周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就像窗外未化的积雪。 “公主!我……我知道很多事情,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请您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 “哦?”刘晞挑挑眉,似乎对他的话生了些兴趣,“你果真能说出我不知道的情报?” 她头戴鸾凤步摇,身着纯白大氅,施恩似的开了口,道: “那便试试吧。若是你能给出我想要的消息,那么高官厚禄、金银珠宝……这些太平道事成后能给你的,我现在就能给你。” “若是不然……”她的声音比久积不化的冰雪还要寒冷,比屋外凛冽的朔风还要刺骨。 “那就只好请你到该去的地方去了。” 18. 黄巾之乱 光和七年,德阳殿。 当唐周低头跪在德阳殿,正言厉色地陈述张角意图举众谋反之事时,皇帝空前地震怒了。 他一脚踹翻了德阳殿那张名贵的龙凤雕花青铜案,大声地咆哮着:“竖子安敢如此……狗贼!狗贼!” 满殿皆惊,第一次直面天子怒火的唐周更是吓得面如金纸。 “王越何在?” 侍奉殿内的虎贲中郎将立刻出列,单膝跪下,语气铿锵地答道:“臣在。” “朕令你速速率羽林郎,将封谞、徐奉这两个胆敢与外贼勾结的奸宦拿下,就地格杀,弃之西市! ” “父皇息怒。”刘晞微微挑眉,朗声道:“封谞、徐奉深受圣恩,却枉顾忠义勾结外贼,所作所为实皇天所不共赦。然而,若公然杀之,必然会打草惊蛇,令张角等人生出警戒之心。 ” 皇帝略一思忖后,也明白刘晞所说确实有理,便只好强行忍下心中的滔天怒火,恶声恶气地改了命令,让王越将那两个逆贼暗中处置了。 刘晞见状不再相劝,转而令身后的随从呈上一匣子——里面赫然是一卷卷关于太平道的资料。 这小小的一方匣子,可谓凝聚了她这段日子绝大部分的心血。 “皇天眷顾,让儿臣及时得知此惊天密谋。”她目光炯炯地望向皇帝,“请父皇派有司迅速抓捕诸祸首,挽社稷于危难之间。” 皇帝连声应好,急忙下了密旨,令司隶校尉、廷尉及各郡各县火速追查太平道之人。 待谒者领命而去,刘宏这才又将目光转向刘晞,努力憋出一丝笑意,道: “若无白泽,我至今犹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也!吾儿今日立了大功,不可不赏,着赐金千斤、蜀锦二十。” 且不提那黄金千斤,单就那二十匹蜀锦,也是能称一句贵重了。毕竟这玩意儿工艺繁复、产量又不多,故而素来有价值连城的美誉。 这对于扣扣搜搜的皇帝来说,已算得上有诚意了。要知道,这位皇帝可是素来以贪财好利闻名朝堂的。 前些日子为了敛财,他不但模仿汉室的诸位老祖宗,干起卖官鬻爵的勾当,还开了以缣帛钱财赎买罪犯的先例。 刘晞依制谢了恩,但并没接受皇帝的赏赐,而是拱手再行一礼,言辞恳切地说道: “人言长者赐,不可赐。父皇心意,儿臣本不该推辞,但今日儿臣所为,皆是汉室公主该尽的职责本分,实不该凭此领受奖赏。” 刘宏心中的火气稍稍降了些许——他这女儿说话总是那么讨人喜欢。 “不过些许小事罢了,你我父女之间,何需说这些。白泽可别是和那些文人待太久,也沾上他们的酸腐气了。” 刘晞闻言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回道:“父皇若果真有赏赐之意,可否让我另求个恩典?” “有何不可?白泽尽可直言。” 刘晞肃然一礼,下拜道:“请父皇听我一言。” 刘宏知她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见状眉头一皱,神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道:“你说。” “儿臣斗胆,请父皇大赦党人!” “何也?”皇帝眉梢微动,不辨喜怒地出声问道。 “党锢之策由来已久,儿臣恐党人心怀不甘,乘乱投奔张逆。” 皇帝大怔,不可避免地顺着刘晞的话思考起来。 “张角、马元义、波才之流,不过乡野村夫之流,既不通战阵之术,也不解治国理政之术,此时虽势盛,犹跳梁小丑也。” 刘晞说完,又将话锋一转,拔高声音道:“然党人不同,其饱读诗书,熟习经传,即便遭朝廷通缉,犹与士林藕断丝连,具有广泛的人脉。若党人与张角勾结……” 她顿了顿,目若寒星地望向刘宏,一字一句地说道:“则雒阳危矣,朝廷危矣!”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应了刘晞所奏。 这日后,廷尉府等相关部门,便马不停蹄地按线索追查起了太平道之人。 朝廷虽未明言四处搜查的原因,可朝中那些公卿权贵哪个不是耳目通明,自然知道雒阳城近日风声鹤唳的原因,不约而同地约束起了家中那些纨绔子弟。 有皇帝层层加急的命令,又有万年长公主提供的详细线索,大方渠帅马元义及几个小头目很快就被有司捕获,送到雒阳车裂而死。 可也正是这些人的消失,彻底激起了张角的警觉。这位大贤良师星夜传檄,连忙令太平道的各方渠帅提前起事。 一时之间,各州各郡的信众都戴上黄巾,在各自渠帅的率领下攻打起了当地的县府、郡府或豪门大户。 至此,轰动一时的黄巾起义便彻底拉开了帷幕。 太平道众人早有预谋,此次举事自然是来势汹汹,一派势不可挡。然而各地郡府却大多是武备陈旧、守卫松懈,哪是黄巾军的对手? 不过几日,各地的城池便接连失守。甚至还有懦弱的州郡长官弃职弃城,带着金银细软望风而逃。 消息传到京师时,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都因为太平道这凶猛的攻势吃了一惊。 在德阳殿过惯了太平日子的刘宏,再也没法心无旁骛地享乐。这位皇帝自继位以来,便从没遇到过这么大规模的叛乱,一时竟慌了神,茫茫然向身边地刘晞询问对策。 刘宏自己尚未意识到什么变化,可他身边这群人精一样的宦官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近来,皇帝对这位万年长公主是越来越依赖了,如今竟还以军国大事相询! 这样想着,张让等人看向刘晞的眼神,也变得愈发忌惮。 刘晞对此恍如未见,她拱了拱手,郑重答曰:“一则,雒阳既是帝基所在,也是大汉腹心之地,切不可陷于逆贼之手。儿臣请于雒阳外围增设关隘,以拱卫京师。” “二则,蛾贼声势汹汹,需以重兵速平之,以正朝廷威严。儿臣以为,尚书令卢植、议郎皇甫嵩、谏议大夫朱俊皆为将帅之才,可当此重任。” “皆依长公主所奏。”刘宏不仅没听出什么不对,反而觉得刘晞思虑甚为周全,当即便令身边的尚书郎开始拟旨。 但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的安全不太能保证,便又吩咐道:“擢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率左右羽林郎屯军都亭,以镇京师。” 刘晞到嘴边的话又被她咽了下去,莞尔道:“还是父皇深思熟虑,儿臣远不如也。如此一来,不但京师安稳,还能解皇后思亲之情,不至于使其兄妹两人各据一方,鲜有相会之机。” 刘宏闻言眼神一凛,淡淡收回前言,道:“河南地势也颇为险要,不可轻视之,若非何进为长,朕不能安寝也。” “还是另择一老将率军屯于都亭吧,白泽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刘晞观他神色,应是心中有了人选,便对此避而不答,“父皇说笑了,儿臣哪有什么人选推荐?朝中诸位将军自都是智勇兼备,父皇随意择一位便好。” “那便擢京兆尹盖勋为左将军,领左右羽林屯于都亭,不得有误。” “父皇声明。”刘晞赞了一句,忽然又起了身,急行至堂中,道:“今群寇作乱,朝廷危急,儿臣虽人微言轻,亦有报国之志。” “儿臣愿为监军,随诸将一同征讨逆贼!” 19. 剑名含章 “儿臣愿为监军!” 派使者监军,乃是东汉常有之制。其不仅存在于中央及地方的常备军,还广泛出现在各种临时派遣的军队之中。 监军监军,说得文雅点,那便是朝廷监督诸将的使者;说得直白点,那就是皇帝安插在军中的耳目。 刘晞这话翻译过来便是:我可以为你传递消息、监视诸将,为你联通内外。 皇帝听完果然心动。毕竟这位虽然不具备皇帝该有的修养与品德,却实打实地拥有着皇帝多疑的通病。 而兵权,这自古以来便是君臣间十分敏感的话题——将这么多兵马交到臣子手中,万一他因此生了不臣之心呢? 因此即便刘晞不提,刘宏也是要派监军到各军之中监察的。只不过,人选应该会从身边的宦官中选。 但到底有着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刘宏没立马答应,他犹豫了一瞬,迟疑道:“这……战场凶险,可不是能轻易玩闹的地方。” “朕知吾儿非寻常弱女子,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轻易涉险可不是君子之道啊,白泽?” 为这突然浓厚起来的父女情意,刘晞面色古怪了一瞬。但很快她的面色便恢复了从容,伏地叩首曰:“战阵者,国家大计也,儿臣岂敢以儿戏视之。” “父皇万金之躯,又为国家柱石,自是不可轻移。但儿臣不过一渺不足道的公主,待在京中也不过是虚度年华。” “若是到军中去,说不定还能凭这天家血脉,安抚各地、犒劳诸将,略表父皇威严。” “这……”皇帝的目光开始四处游移,将整个大殿都打量了一遍,就是不看眼前的刘晞。 “再者,先贤有云:便是人主之子,亦不可受无功之奉,享无劳之尊。儿臣受天下供养已久,今国有倾颓之难、民有倒悬之危,儿臣岂可袖手视之?” “愿为父皇、为天下尽绵薄之力!请父皇成全。” 一番公理大义、私情隐衷压下来,皇帝哪还有半点招架之力? 终是实实在在的利益战胜了莫须有的情意,刘宏扶着刘晞的手,笑着允了此事,又称赞道:“吾儿深明大义,果真是社稷之福。” “名正方能言顺,着你持节出征,上监诸将,下领众军。” 离开德阳殿后,刘晞便快马加鞭地回了公主府。 既然已得皇帝应允,有了以军功立身的机大好时机,刘晞自然要好好准备一番。 健妇营与部曲是早就成立了的,但以她观之,不仅军容军貌有些欠缺,战阵的演练也还是有些生疏,应该趁还没上战场时该好好雕琢一番。 此外,之前她招募私兵时,碍于群臣议论与汉家制度,不能收太多人。如今却是没这个顾虑了。 ——朝廷目前的兵力储备严重不足,根本不足以抵抗黄巾众人。那她作为监军使,协助主将招募新兵抗敌,又有何可置喙的? 她正筹划着以后种种,府中门房却忽然来报,“虎贲中郎将王越来访。” 王越于她有传授武艺之情,算起来勉强也有师徒之谊。但两人一为御前镇守之将,一为皇家公主,身份皆有些特殊,除却授课外,也不好走得太近。 像这样主动拜访,是相识以来破天荒的头一遭。 刘晞将心中的种种思绪按下,整理好衣冠后,亲自出门去迎来客。 “见过王师。” 王越连忙还礼,“公主折煞臣了。” “王师授我武艺,我本就该以师事之,有何不可?快请入内,我已令人备好了薄席淡酒。” 王越出言推辞,“公主府邸,臣不好叨扰。此番前来,是听闻公主将随军出征,便想将此剑赠予您。” 他话音刚落,身后跟着的弟子史阿便躬身上前,将背着的剑匣取下,露出一柄寒光湛湛的剑。 刘晞打眼一看,便知这是把不可多得的宝剑,婉言拒绝道:“君子怎可夺人所爱?” 王越便道:“公主误会了。臣早已另有佩剑,此剑乃师门所赠。臣观此剑与公主颇为相配,这才冒昧来访,想为它求个合适的主人。” “若是公主不愿收下,那此剑便只能继续蒙尘,耽搁在这一方小小的剑匣之中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晞也不好再继续推辞。况且,她初初见时,便觉得此剑颇合她眼缘。 “王师厚爱,那我便不再推脱了。我正好缺一把趁手的宝剑!” 她按照王越的话,上手试了试这剑,“不知这剑可有名字?” “并无。公主既为其主,便亲自为它赐名吧。” 刘晞用指尖轻轻抚着剑刃,倏而一笑,道:“便名为含章,可好?” 《易传》云: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意为有美德而不显耀,怀才华而不显露,含蓄处世,藏善心中,等待时机来施展自己。[1] 她已经等来了扶摇直上的时机,实不必再刻意内敛以保全自己,也就更不用取这么个名字来警醒自己。 但她一见到这剑,便觉得它该叫这个名字。于是在王越询问时,“含章”这个名字便脱口而出了。 王越不通《易》,以为刘晞的含章之名取自“包含美质”之意,便含笑点了点头,赞道:“既合其剑,也合其主,甚好。” “臣之心愿已了,这便告退了。臣祝公主此行能劈风斩浪、一展所长。所遇皆所求,所得皆所愿。” 刘晞挽留不得,便亲自将人送出了府外。 是夜,她再次做了个离奇怪异的梦。 …… 夕阳依依,将整片天空都映照成了像血一样妖冶的残红色。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如火般盛开的彼岸花。 远方的重重山峦,似乎被墨染过,一派黑沉沉看不到尽头的模样,无端便让人平添了几分忧惧。 满目衰芜的荒原上,万年长公主刘晞和少年皇帝刘协,正浑身狼狈地跟着寥寥几个侍卫奔逃。 这两位皇室贵胄,本该是天底下地位最尊崇的人,可此时却衣衫破旧、面容脏污,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刘协自被曹操挟持到许都之后,便一直养尊处优,哪经得住这么长时间的奔亡,一个不小心便摔在了遍地荒草的平原。 少年人吃痛之下,眼圈一红、鼻子一酸,竟有些忍不住眼中的泪意。 护卫在旁的王越手疾眼快地扶起皇帝,正要出言勉励几句,却听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曹贼派骑兵追来了! 若是被曹操追上,那万年长公主的苦心筹谋,肱骨老臣的几番思量,还有重振汉室河山的最后希望,便俱要付之东流了! 怎能如此? 怎会如此? 一股巨大的悲怆排山倒海般地涌向王越,他看着身侧的两位汉室贵胄,不觉心痛神痴,几欲落下泪来。 他解下那把由师门代代相传的佩剑,然后将最后的目光放在了万年长公主身上。 与少不经事的皇帝相比,这位公主素来是坚毅果敢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若公主不女子,若继承帝位的是公主,这天下有没有可能换一番模样…… “请陛下与长公主尽快离去,臣定竭尽全力,将曹贼拦于马下!” 万年长公主一听这话,便知王越存了破釜沉舟的死志。她哽咽一瞬,拱手下拜:“刘晞此生,必不敢忘君恩德。” 王越扶起公主,珍而重之地将手中的佩剑交到她手中,含笑道:“愿长公主能以此剑劈风斩浪,复我汉室河山。如此,则臣虽死无憾。 ” 君臣做了最后的诀别,然后便分道扬镳,各自离去。一队继续往前,想要跨过荒原,翻过重重高山;一队毅然折返,企图以血肉之躯阻拦曹军的铁蹄。 此为生离,亦是死别。 ……人意可知,天意却难测,尘世间的凡人是多么渺茫啊,即便豁出这条性命,又如何能抵得过既定的天下大势。 没过几日,少年皇帝与万年长公主就被曹军“请”回了许都。从此,一个人继续做着傀儡皇帝,一个人被幽禁在冷宫。 万年长公主抱着那把被她命名为含章的佩剑,整日整日地枯坐在岑寂的冷宫。直到那个叫阿苇的宫女,颤颤巍巍地端了一壶酒进来。 她顿时了然,甚至还有闲心与这宫人说笑,“怎么?曹丞相最终还是嫌本宫碍眼,容不下我这位长公主了?” “也对也对,若我与曹操地位换个个儿,我也容不下他……” 她笑得如此开怀,可阿苇却是凄入肝脾,情不自禁地恸哭起来,“请您……请您快点逃出去吧。” 逃,往哪逃?莫说这宫廷已经尽在曹操掌中,就是她果真逃出宫了,大概也躲不过重蹈覆辙的命运。 万年长公主颇为奇怪地看她一眼,“曹操派你来鸩杀我,我若是逃了,他会放过你吗?” 小宫女闻言哭得更为伤心,“公主曾救仆性命,仆怎可听从奸相之言,做出此等背信弃义的之事?” 救过她性命吗? 万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还是没回忆起来——无论是因她而死的人,还是因她而活的人,都太多太多了。 她放弃了回忆,转而说道:“我被囚禁以来,便是你在事无巨细地照顾我。便是我果真救过你,如今也已然是恩义两清了。” 说完,万年竟主动执起了被阿苇摔在地上的酒壶,一股脑儿地往自己嘴里倒。 阿苇吓得肝胆俱裂,连忙伸手去抢,可夺过来时酒壶还是空了大半。 万年一点儿也不因阿苇的冒犯而恼怒,相反,她笑得越发开心,笑容中隐隐还有解脱之意。 因为被幽禁在殿内的缘故,她的肌肤白皙到了极点。如雪一般的容貌,配上如花一样的笑靥,顿时就让阿苇想起了即将凋零的秋海棠。 阿苇哭得越发伤心,抽抽噎噎得连话也说不清。 和一派轻松的万年长公主相比,肝肠寸断的阿苇显然更像即将濒死之人。 许是因为死期将近的缘故,万年久违地捡起了无用的善心,安慰起满脸泪痕的阿苇。 “本宫奔波十数年,在士林中也算攒下了不小的威望,曹操必不敢公然杀我。等我死后,这冷宫多半是要意外走火的……” 这鸩酒的毒性本就不弱,更何况万年还喝了大半壶。很快毒性便开始发作,一丝丝鲜血自万年唇角流下,愈发衬得她面色惨白。 “往好了想,被毒死总比被活活烧死要强,你也算对我有恩了……咳咳……” 阿苇再顾不上其他,匆匆忙忙地用衣袖去擦公主唇边的污血。可这血却活像温泉一样,汩汩地往外淌个不停,任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悠悠苍天,悠悠苍天,何至于此啊……”阿苇颓然地倒下去,然后又发狠似的去拿那装着鸩酒的酒壶,“仆为长公主殉!” 赤条条地来,便赤条条地去,何苦死前还拖累一条无辜的性命? 万年长公主用尽最后的力气,打翻阿苇手中的酒壶,“你看啊……咳咳……外面的春光如此明媚,何必到那乌糟糟的地府去……” “你若真觉得对我不住……”她艰难抬手,擦去唇边的污血,继续道:“便为我向荀令君带句话……” “……莫忘……莫忘当日之约。” 20. 领兵出征 再次从梦中惊醒时,刘晞既没告知系统,也没惊动外面的侍从,她极其冷静地起了身,用衣袖拭去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 上次做梦,是因为在太学结识了刘陶。但昨晚……王越与蒹葭都与她十分相熟,并非初初相识之人。看来,那把剑才应该是突然触发梦境的原因。 等急促的呼吸重新归于平静后,她轻轻地下了床,去抚摸兵器架上那把锋芒逼人的含章剑。 从剑鞘到剑身,从古朴繁复的花纹,到削铁如泥的剑刃……甚至赠她剑的主人,都和梦中一模一样。 梦境与现实的界限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含混。而这种感觉,又在刘晞看到蒹葭时,迅速地攀到了巅峰。 她望着那张熟悉无比的脸,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梦中那个满脸泪痕的宫女阿苇。 “公主?” 刘晞飞快地回过神来,浅笑着点了点头,“明日我便随卢师出发,往颍川平叛去了,府中诸事,便皆交给你与丁肃了。” 许是因为忧心之故,蒹葭眸中隐隐有了泪意,但她到底没真哭出来,只是带着些许颤意地应道:“仆与丁家丞,定会为您守好公主府的,绝不容宵小玷污。” “公主在战场,也要好好保全自身。” “莫要忧心。”刘晞安慰一句,缓缓道:“雪纸与兰雪茶的收益太高,难免会有人想趁此分一杯羹。若有不长眼的上门欺压,不必与他正面对上,等我回来,自会料理他。” “但有一点需记住,记得管好工坊的工人,莫要泄露了工艺技法。” 李匠人是纸坊的最高长官,妻女又俱在公主府当差,自是不会做此损人不利己的事。但工坊里的工人却说不定了。 虽然她为了避免这样的事情,已经将各个生产流程隔开了,可终究不能大意。 “是,仆必定不会辜负公主的期望。”蒹葭倏地抬手擦了擦眼睛,又强自镇定,努力扬唇笑道: “愿公主此行顺遂,长乐无忧。” * 光和七年三月,皇帝刘宏以万年长公主刘晞为监军,以尚书令卢植为北中郎将,以议郎皇甫嵩为左中郎将,以谏议大夫朱俊为右中郎将,共同讨伐叛乱的黄巾贼。 皇甫嵩径直北上,去征讨集中在冀州的黄巾主力,也就是张角三兄弟所在之部。 卢植、朱俊则合兵往颍川,去征讨在豫州颍川频频作乱的波才等部。 之所以这般安排,是因为颍川郡离京师的距离极近,若是快马奔驰,只需一日夜,便可由颍川郡治阳翟抵达京师雒阳。 莫说是皇帝,就是京中那些公卿大夫,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把屠刀落到自己头上。于是,就有了卢植、朱俊合兵往颍川的诏书。 而刘晞自然是跟着她的老师卢植,到了颍川战线。 两人师生一场,彼此很是有些默契。卢植自接到刘晞随军的诏书,便知道他这学生存了军功立身的打算,便也从不阻挠她带兵,只把她当做普通的将领来看。 刘晞这监军身份,其实是有领兵权的——但一般是在主将犯罪、失去领兵资格之后。若非主将是相熟的卢植,其他人多半是不会乐意自己分权的。 这就是刘晞步步为营、一心要将卢植弄到黄巾战场的原因了。所幸皇天终究未负有心人,她的所思所想都在一步步实现。 十年磨剑,今日终能试其锋芒! 这样想着,素来老练沉稳的刘晞竟也生出几分少年意气,那张皎如秋月的脸上不由自主地便露出几分盈盈笑意。 与她交手那人顿时疑心有诈,越发警醒自己要谨慎对敌。可也正是这一瞬的分神,让他的攻势露出了破绽。 刘晞当下便趁势而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挑翻了对方的长.枪。 身形如电,剑势如虹,由霜刃带起的寒光更是如游龙般游走在擂台上。 她的攻势委实太快,不单她的对手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落败,就连周围观战的士兵也只能勉强看清含章剑的残影。 当那校尉的武器被挑落在地时,在场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场中一片寂静,只有连连响起的抽气声。 林校尉的武艺可素来不错,竟还没过上三招,就败于长公主之手了! 场上的刘晞利落地挽了个剑花,然后双手拢于胸前,朝那位落败的校尉抱剑微微一礼,“承让。” 她的眼神,她的举止,都是一贯的温文有礼。可当她迎风站在擂台上,拱手向诸将邀战时,忽然就现出了睥睨之姿,仿佛威武的雄狮终于从沉睡中苏醒。 “可还有人要与我一战?” “有!” 不信邪的士兵们争先恐后地上了台,可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挑落武器,被刘晞打败。 西风呼啸,将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围观者将目光投往擂台上时,眼睛里仿佛只剩下那个纤细却坚韧的身影。 性别、身份、年龄……所有的偏见都被抛在了一边,将士们心中的慕强因子被彻底激发! 于是群情激昂,呼声震天,人们近乎狂热地高喊着刘晞的名号,“长公主!长公主!” 【恭喜达成系统成就:初试锋芒,随机掉落奖励:《练兵之道》(碎片版)×1,气运值+20】 刘晞莞尔而笑,持剑朝众人一礼后,便毫不留恋地下了台。 她顺着人群延伸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到卢植面前,“逞凶斗狠,让卢师见笑了。” 从前便知万年长公主随虎贲中郎将习剑,但今日亲眼见到她的剑法,还是不免为之震撼。 这个少年人啊,总是能给他带来许多意料之外的惊喜。 卢植唇角微弯,带着些感慨意味地开口道:“行伍之人,向来最是慕强,公主所为,是最快收服他们的方法。” 他知道他这个学生不是那等怀恨报复的卑劣小人,可还是担心刘晞因此生了不满,便开解道:“将士们是有些排外了,公主莫要放在心上。” “学生明白。”刘晞一边跟着他往帅帐走,一边说道:“我身份特殊,且出自皇家,将士们担心我年幼无知,仗着权势掣肘卢师、影响战事,自然不会对我太过客气。” 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她的女子身份。士兵们理所当然地把战场当成了男子的主场,若无例外,对她这样的异类是绝不欢迎的。 “公主通透。”通透是好事,然而若是太过通透,那么心中总归是不太好受的。 卢植脚步微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沉默地往军帐之处走。 战事危急,已容不得其他杂事了。 “长社连番告急,几次向我们求援,朱将军深知形势严峻,已在昨日率部开拔,去抵抗由波才率领的黄巾贼。 ” 卢植指着桌上的舆图,皱紧眉头说道:“但逆贼猖狂,急需救援的又岂止长社一县?昨夜颍阴令、阳翟令遣人星夜而来,请我领兵支援。” “长社、阳翟、颍阴皆是颍川郡的大县,物阜民丰,粮食充足,是不可多得的物资补给处。”刘晞听到卢植的话后,神色也逐渐变得严肃,沉吟道: “黄巾众人此时既缺粮草,又缺兵器,会派重兵攻击这些地方,也在情理之中。” 卢植颔首赞同,道:“正是此理,然黄巾贼人多势众,我军虽募得些许新兵,在人数上到底还是远远比不上对方。” 人数本就不及对方,若再分兵救援,岂不是又放大了自身的劣势?但若不分兵,便必须在颍阴、阳翟之间做一个取舍。 可阳翟、颍阴都是颍川郡的战略要地,哪个又是能说丢就丢的? 刘晞于电光火石间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也明白了卢植的顾虑,便抱拳一礼道:“阳翟既是西向雒阳的一道关隘,又是颍川郡治,不可轻忽,至于颍阴……” 她忽然拔高了声音,朗声道:“我愿率部与颍阴黄巾周旋。若事可成,则皆大欢喜;若形势不对,我也可争取些时间,等卢师来援。” “不妥。” “卢师,请听学生一言,今……” 再有天分的将领,那也需要一定的历练才能长成。卢植本不愿应允她的冒险之举,可形势又实在危急,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他法。 在刘晞的几番游说之后,他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软化了下来,无奈道:“罢了,臣知公主辩才无双,就不必在臣面前施展了。” “公主千金之体,切记珍重自身。”又嘱咐了几句类似的话后,卢植转而问道:“公主想要哪部人马,臣定尽力为你周全。” “请卢师将五百越骑交予学生。” 卢植此行出征,率领的军队中就有在京都的中央部队北军五校,其中便有骑兵。 骑兵脚程远快于步兵,且在对战步兵时具有天然的优势。 “颍阴距此还有段距离,公主率骑兵去倒也正好。但五百人委实太冒险了,即便加上公主所带的私兵,人数堪堪才两千。” 卢植话音微滞,道:“臣再给公主拨五百精锐。即便公主想率部突袭,多这五百人马也于大局无损。” 刘晞抱拳领命,“那学生便谢过卢师了。” 卢植拱手还礼,“臣静候公主佳音。” 为您提供大神 瑶象 的《[三国]公主她只想登基》最快更新 20. 领兵出征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支援颍阴 颍阴虽不是颍川郡的治所,可也向来富庶。所以黄巾之乱甫一开始,就有数不清的太平道教徒盯上了这座城。 他们在头顶戴上黄巾,他们拿上家中的木棍锄铲,他们一路集结,并号召路上流离失所的百姓。 “皇帝昏庸,官府不仁,我等该诛灭暴君,另立苍天!” 普通百姓其实不太在乎皇帝昏不昏庸,官府仁不仁义。这些人听到渠帅的话后,依旧是茫然而麻木的,他们的脸上 、他们的心里,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 但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用尽全身的力气问道:“若是跟着你们,我们以后还会挨饿吗,我们能吃饱饭吗?” “当然能!等我们攻下颍阴、攻下颍川、攻下雒阳,大贤良师就能重新建造一个天下。” “届时,天底下将再没有像我们一样忍饥挨饿的难民了!” 于是,太平道的部众越来越多,队伍也变得越来越庞大。他们怀揣着这个美好的愿景,拖家带口地向颍阴进发。 就算是颍阴县的百姓,也有被这个愿景吸引的。他们在黑夜中暗暗前行,企图打开那扇厚重的城门,将那些头戴黄巾的同胞放进来。 所幸颍阴令及时发现,才不至于使这座城破于里应外合的阴谋之下。但即便如此,这座城也撑不了多久了。 颍阴令站在城墙上,愁眉苦脸地望着城下的黄巾贼。 这些头戴黄巾的逆贼,就像是一场肆虐成灾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朝颍阴袭来,誓要将这座城淹没于滚滚洪流之中。 “阴太守再不派人来援,颍阴可要怎么办呀?”颍阴令看向身后那位芝兰玉树的青年,犹豫问道:“这……荀郎君,这……可如何是好啊?” 阳翟此时应当自顾不暇,如何还有闲兵来支援?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太守身上,倒不如盼着朝廷尽快发兵来援。 不过这些事情,却是不必与县令讲了——若是明言,反而会使其越发忧惧。 荀彧振袖一礼,温言宽慰道:“明府勿忧,援军想必已在途中了。” 县令对这位荀家的王佐之才向来信服,闻言神色果然缓和了几分。 毕竟,若不是荀家组织起了颍阴各大族的私兵部曲,单靠县尉手上那点郡兵,那他们这些人早就沦为黄巾的阶下囚抑或是刀下鬼了。 “退敌之事,多赖荀郎率众鼎力支援。待此番事了,我一定在阴府君面前为你表功。” “是明府抬爱了,彧不敢居功。” 脏污的战场没让青年皱一下眉头,县令的夸耀也没让青年露出半点喜色。 他明明身在刀光剑影的血色画卷,却好像处于风月无边的山水之间,正和三五好友吟诗作赋、踏雪寻梅。 眉如墨画,面如冠玉,端的是一身高华气度。言谈举止之间,尽显世家子弟的翩翩风仪。 颍阴令看向轩轩霞举的青年时,不由自主地生了感慨:古之所谓“善则称君,过则称己”,说的大概便是荀文若这样的君子吧。 “此处凶险,明府暂且避一避吧。” 颍阴令依言而行,而荀彧则再次去往后方,去慰问受伤的荀家宾客及部曲。 或许是因为粮草短缺,又或许是因为敌方渠帅也意识到援军将至,黄巾贼的攻势变得越来越凶猛。 他们摒弃了近日轮番攻城的战术,豪赌似的发动了全部力量,一股脑儿地冲向城墙。 颍阴县彻底被淹没在了黄色的汪洋之中,远远望去,仿佛一叶飘摇不止的扁舟。只需极小极小的一阵风,就能让它永远沉沦于深渊。 本地的郡兵不够,大族的部曲也不够,到最后,就连荀谌这样的大族子弟,也拔出身上的佩剑,破天荒地守在了城墙上。 为家园,为生存,为忠义,又或是为了利益,人们无一例外地握紧手中的武器,愤然又坚决地望向对面的敌人。 尸体堆着尸体,血液混着血液,素日烟火繁华的县城,如今竟比人间炼狱还要可怖。 厮杀、搏斗、交锋、血战……但谁又知道此战的结果呢……只能将一切多余的情感都摒弃,机械又麻木地举起武器,刺向今日的敌军,往日的同胞。 有轻柔的微风穿梭在战场上,发出呼呼的悲鸣声,似是在为逝去的生命送行。 混乱的战场上忽现震天动地的鼓声! 人们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只见赤色旌旗猎猎招展,金戈铁骑纷至沓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朝廷的援军到了!” 于是,守城的人重现慷慨激昂的意气,攻城的人再没了刚刚的斗志。一方士气轩昂,一方士气迅速地跌至谷底,胶着已久的战场转瞬间便分出了胜负。 未经训练的黄巾军见此情景,哪还有心思攻城,一时间都被吓破了胆,开始四散奔逃。 刚刚遮天蔽日的黄色汪洋顷刻间消散,变成了一块块泥泞又破烂的小池塘。黄巾众人就像受惊的飞鸟,张开翅膀惊慌地扑飞起来。 守城的士兵火速打开城门,既为乘胜追击,也为迎接远道而来的友军。 战事稍歇之后,颍阴令便满脸殷勤地迎了上来,喜不自胜地打量起银甲小将背后的一众骑兵。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些骑兵至多不过几百人。 颍阴令脸上的喜色唰地一下垮了下来 ,勉勉强强打起几分精神,拱手向马上的刘晞问道:“不知将军是……” 经过擂台比武一事之后,越骑校尉便对刘晞颇为尊崇,此时见颍阴众人如此失礼,顿时大为恼怒,喝道:“此乃万年长公主,汝等何其失礼!” 因为黄巾作乱、通讯隔绝的缘故,颍阴县并没接到皇帝的诏书。 所以在场众人在听到越骑校尉的话,心中皆是一惊,甚至疑心自己生出了幻觉——毕竟大汉建国这么多年,便从没有女子领兵的先例! 刘晞温和又坚决地拦住了越骑校尉的动作,然后驱马上前,拱手道:“我乃今上长女刘晞,奉皇帝诏谕、领卢中郎将军令,前来支援颍阴。” 颍阴令及一众将士终于反应过来,如梦初醒地下拜行礼。 刘晞翻身下马,伸手去扶最前面的那位县令,“诸位皆是保国平叛的有功之臣,朝廷不敢或忘。” 她朝众人环施了一礼,又有意提高了音量,笑着对颍阴令说道:“我唯恐来迟,便率了五百精骑先行前来。后续部队不日就将到达。” “将士们的扎营之事,便要劳君多多费心了。” 县令当下便松了口气,殷勤陪笑道:“此乃下官职责所在,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周围人在得知谈话内容后,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县令更是完完全全忘记了刚才的情形有多凶险,嚷嚷着要给刘晞接风洗尘,“长公主远道而来,必然疲惫,下官愿备下薄宴……” 刘晞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淡声回道:“战事未平,刘晞岂敢安于享乐?君之好意,我便心领了。” 县令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连忙为自己找补,慌张道:“是下官失言……” 虽只说过寥寥几句话,但刘晞已然断定县令不是可谋事之人,也就不愿再听他的废话,转而问起掌管兵马的县尉,道:“闲事且先搁下。县尉何在?” 此地的布防甚为不错,能有这手笔,应该不会是个如颍阴令一般的蠢人。 一个蓄着短须的青年出了列,拱手道:“下官在。” “我初来乍到,不知此地情形,便劳你将这些告知于我了。” 刘晞刚刚所言确实不是谎话。为了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颍阴,她率着五百骑兵做了前军。 可她口中的“后续部队”,实打实只有两千人。 ——绝不是颍阴众人想象中的大军。 若想破局,还需另寻他法才是。 为您提供大神 瑶象 的《[三国]公主她只想登基》最快更新 21. 支援颍阴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2. 梦中之人 万年长公主率援军赶到后,军心涣散的黄巾贼便如潮水般退去。短时间内,这些贼寇应该都不敢再次来犯。 一众士族儿郎也终于获得些喘息的时机,不必再日日严阵以待。 荀彧温言与众人告了别,便独自回了高阳里。濯濯如春日柳,轩轩若朝霞举,外人眼中的荀文若依旧是白璧无瑕的君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风流韵致。 但若是有熟识他的好友在此,便会发现——此时的青年很是有些神思不属。 如墨一般的眉微微皱起,昭示着主人此刻杂乱的情思。 冰清玉洁的青年竭力转移着自己的思绪,可无论他如何想、如何做……万年长公主的身影始终萦绕在脑海之中,驱不散,也理不清。 她的身形,她的体态,她的风仪,甚至她不悦时手上的小动作……都与出现在他梦中的那位女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这样的认知一遍遍地冲击着他的思绪,直让他神昏意攘,心乱如麻。 不能失礼,不能冒犯贵人……他一次次地告诫自己——此非君子所为。可他越是这样警醒自己,脑海里万年公主的身影就越清晰。 他颓然地放弃挣扎,然后有些迷惘地抬手,抚向心跳如鼓的胸膛……现在是什么心情呢? 应该是淡淡的甜,淡淡的暖,既像是梅花的幽远香气,又有些陈年佳酿的甘醇。 可等你完全沉浸在这迷人的温馨中时,里面的甘甜又迅速褪去,只剩下空荡荡的悲哀,沉甸甸的苦涩…… 仿佛有一座极为高大的山峦,死死地压在了肩头。他在这样的重压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他溺毙在这突如其来的悲伤中,甚至没注意自己已经行到了家门前。 “彧郎君,家主吩咐您归家后往主屋一叙。”门房躬身一礼,恭敬说道。 荀彧终于回过神来,浅浅一笑,“是,我这便去拜见父亲。” 穿过回环往复的曲径,便到了荀家的正厅。他在廊下脱掉鞋履,趋步进入堂中,依礼下拜,“彧拜见父亲。” 荀绲抬手示意他上前,一边上下打量着他,一边问道:“我儿无恙否?” “回父亲,彧一切安好。” 荀绲见他确实未曾受伤,便点了点头,问起城中的战事,“我听闻,来援的将领是万年长公主?” “确是万年长公主率人前来。” “文若可见过她了?” “远远见过一面。其人英武果敢,意气飞扬,未负盛名。” 对答如流,进退有序,荀彧的一举一动都与往日无二。 但荀绲还是隐隐察觉到自己的儿子有些心神不宁,便怜惜道:“你为守城之事连日奔波,也着实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若有疑问,我会召友若前来。” 荀彧微微一怔,最终还是没有违逆父亲的命令,依言回到自己的屋中。 他本以为经此一事,今夜该是个难眠之夜。然而结果却有些意外,他一沾上玉枕,便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他又梦到了那位女郎。 自他记事起,这位女郎便时常出现在他的梦中。在模糊的梦境中,他们曾同游山水,他们曾共赋蒹葭,他们曾一起做过许许多多的事情。 但在过去的年岁里,荀彧从未看清梦中女郎的容貌。 ……除了今日。 眉弯新月,鬓挽新云,那张瑰姿艳逸的脸一点点地在他面前放大,又一点点地与万年长公主的容貌重合。 “文若。”她温柔地唤着自己的表字,“蒙你不吝赐教,我总算是学会调香了。昨日得闲做了个香囊,便算作我交给荀师的束脩了。”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笑意在她端丽的脸上晕染开来,灿烂若天边云霞。她站在百花从中,夺尽了满园的春色。 她的双眸好看极了,澄澈如盈盈秋水,明亮若天边星子。当她注视着你时,你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然后无可救药地沉浸在其中。 他看见梦中的自己拥住了花丛中的公主,一遍又一遍地唤道:“纯熙[1],纯熙……” “纯熙,纯熙……” 门外的书童听到声音,疑惑地推门而入,轻声问道:“郎君,郎君,您是梦魇了吗?” 榻上的青年睁开了寒星一样的眼眸,坐起身来,温声回道:“无事。” “现在几更天了?” 书童闻言更为疑惑,犹犹豫豫地指了指旁边的窗户,说道:“郎君,已是天明了。” 残存的睡意顿时被驱散,荀彧连忙下了床,开始洗漱更衣。 今日的荀府似乎格外热闹,侍从们三三两两的交谈声,甚至透过门窗隐隐传到了荀彧耳里。 隽秀的青年稍稍歪头,向身边的书童问道:“外面发生何事了?” 少年书童闻言喜笑眉开,十分孩子气地笑了起来,欢喜鼓舞地说道:“郎君,昨夜长公主率人夜袭敌营,不仅烧了对方的粮草,还斩下黄巾军的大小头目十五人。那些贼寇想必再不敢来犯了!” 荀彧穿衣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又垂眸,若无其事地整理着自己腰间的配饰。 亲身袭营……长公主如此冒险,应该是因为士兵人数不足吧。是了,昨日长公主说有后续部队会来,却始终不曾明说具体的数目。 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此事,但因为心神错乱,便一直未曾深思。 昨日黄巾仓惶退去,是慑于公主声势,一时摸不清她的底细。如果让敌军知道她外强中干,必然会迅速来犯。 若要破局,只能乘势而行,迅速打乱黄巾贼的规划部署。而袭营无疑是最有效,也最冒险的策略。 易位而处,他的做法想必也会与公主一样吧。荀彧这样想着,却忽然很想问一句:万年长公主还好吗? 观昨日情形,她应该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的。没有片刻歇息,又带着人去偷袭黄巾……她会不会疲乏,有没有受伤? 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被荀彧咽了回去。他沉默地整理衣襟,沉默地听着书童的话。 “消息传回来后,众人都很高兴。家主在与其他几家大族的族长商量后,给长公主下了帖子,请她后日到府中赴宴。听说公主已经应下了!” 书童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也不觉口干,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荀彧,问道: “郎君,我听说公主长得比仙人还好看,是真的吗?郎君见过公主,能不能告诉我公主的容貌?” 荀彧眉梢微动,轻轻斥了一句,“莫要妄议贵人。等公主到了府上,你自然便知道了。” 书童脸上的喜色逐渐消失,蔫头巴脑地应了声是,失望地低头,继续说道: “家主刚刚派人来传话:公主听闻郎君的才名后,对您很是倾慕,希望郎君能一同与宴。” 为您提供大神 瑶象 的《[三国]公主她只想登基》最快更新 22. 梦中之人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3. 故人重逢 黑夜逐渐隐去,晨光自东方的地平线缓缓升起,轻轻唤醒沉睡中的生灵。 在城门处值守的侍卫挺直了腰背,炯炯有神地望向前方。可每当微风带着血腥气扑至鼻尖时,他们忍不住又会将目光投向上方的城墙。 那儿正悬挂着颍阴黄巾渠帅的头颅……难以想象,昨日这人还率着他的部众,嚣张蛮横地进犯颍阴;今日就被人砍下了头颅,挂在城墙上成为震慑贼寇的工具。 想到这里,他们又记起了昨晚的情景。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那本该和一个普通的值守之夜没有任何区别。但就在夜半三更,值守的士兵都忍不住打起瞌睡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的马蹄声。 众人大惊,以为白日退去的黄巾贼再次趁夜袭来。但很快他们又反应过来——黄巾贼买不起马,自然也就没有骑兵。 城门卫长正要打起精神,喝问来者是谁。为首那人便飞快驱马上前,“刘晞率人夜袭归来,速开城门!” 城门卫长上前一看,果真看到来人与白日见过的长公主一模一样,连忙殷勤地打开城门,“长公主请进,您这是……” 这么十几骑的人出了城,他竟半点不知情。 “幸有天佑,使我毁了敌军的粮草,又斩得黄巾大小头目共十五人。”稳坐于马上的公主将手中武器一晃,又平静无比地嘱咐道: “我派人带回了那渠帅的头颅,你明日将此挂于城墙上,应该能有几分震慑作用。” 于是便有了眼前这一幕。 众人看着头顶那个满脸狰狞的头颅,心中皆是惴惴,再不敢对那位容貌姣好的公主有半分轻视之心。 天又亮了几分,在地上撒下碎金一般的阳光。 在这样明媚的阳光里,长公主口中的“后续部队”也终于进了颍阴城。 刘晞让他们稍作歇息后,又马不解鞍地带着他们开始清扫四周的黄巾余孽。 渠帅及一众头目身死之后,城外盘踞的黄巾贼便落得个群龙无首、军心涣散的的下场,一时半会儿怕是无法再对颍阴构成什么威胁。 可现在绝不是高枕无忧的时候。 一旦放任这些黄巾贼四处逃窜,不需多久,他们就会被归拢到邻近的黄巾部落之中,再次成为颍川郡的祸患。 所以刘晞便想乘胜追击,力求将危害降到最低值。 她带着这两千余人忙活了快两日,才终于得了片刻闲暇,准备到临时搭建的营地去,操练操练最近收编的那些黄巾俘虏。 但当她步行至营地时,却发现离营房不远处的空地上,正坐着一位陌生的文士。 以时人的目光来看,他的坐姿是有些不雅的。恭谨守礼的士人在与挚友亲人相处时,尚且不会轻易箕踞而坐,何况是在这样的公开场合。 那文士见到刘晞后,并没露出半点羞惭之色,反而施施然地起了身,朝她小小一揖。 一介白身,见到位比诸侯王的长公主竟只揖不拜,这便不是失礼,而是狂妄了。 君忧臣辱,主辱臣死。左右见此情景,皆是面色愤愤,接连请示刘晞,欲将那狂士赶得远远儿的。 刘晞神色恬然,语气自若,笑着屏退左右随从后,竟还有闲心拱手还了一礼。 文士讶异地挑了挑眉,似乎也有些意外,但不过须臾,那些许异色便从他的脸上消失,变成了一句略带责难意味的提问。 “公主少鹰鹯之志乎?” 公主莫非缺少鹰鸇一样的威猛心志,只知道以怀柔服人吗? 文士上前两步,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晞,如是问道。 素色长袍迎风招展,写尽一身风流;如剑般锋利的墨眉稍稍上挑,满是不羁气度。 刘晞并未因对方质朴到近乎寒酸的衣着而生轻视之意。相反,她摆足了礼贤下士的架势,拱手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听闻,黄巾溃不成军、四处逃散,其中更有懦弱之人向公主乞降。” 刘晞微扬唇角,立刻明白了来人想说什么,“我确实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并且挑选了其中的青壮编入我的部曲。” 她躬身一礼,摆出虚心讨教的态度,笑着问道:“先生以为不妥?” “自然不妥。”文士说话直接得很,半点儿没顾及刘晞的身份,“昔年楚汉相争,民无定主,故□□高皇帝招纳俘虏,奖赏依附之人,以壮大自身、削弱敌营。” “然物转星移,时过境迁。今天下为一,唯黄巾不臣,大举发动叛乱。公主若轻易接纳了黄巾俘虏,则何以惩恶,何以扬善,何以正纲纪,何以明刑名?” 说完,那人又抛出一连串的反问,近乎咄咄逼人地望向当今长公主,道: “况且,若公主开此先例,则黄巾贼心中安有畏惧之心?势胜则进击,不敌则乞降,有何可忧,有何可惧?” 刘晞丝毫不以为忤,淡淡道:“先生所言固然有理,但我虽才疏识浅,却也有一番浅见。” “圣人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都得不到满足,那么谁又还会在意礼义廉耻?” 大多数百姓跟随太平道走上造反之路,都是出于走投无路之下的无奈之举。他们为生存、为活命而加入太平道,本就是人类求生的本能,有什么好指责的? 况且,何为善,何为恶?当今皇帝还是刘家人,那么这些造反的黄巾贼自然是恶。可若皇帝成功被太平道赶下了台,那么谁为恶、谁为善,那便犹未可知了。 刘晞眸光微动,继续道:“我能为他们提供衣食,自然也能让他们全心效忠于我。” 文士闻言不置可否地回了句,“公主有大魄力。” “再者,如果我今日拒不接受黄巾众人的投降,转而杀其以正律法。来日若再处于类似的情境,敌军必破釜沉舟,与我死战到底。” 话落,她声音微顿,似笑非笑地看向文士,“万人同心,岂可挡乎?像这般得不偿失的做法,先生果真赞同?” 第二个理由摆出来后,文士话中的赞赏之意便不再浮于表面,而多了几分真切的情感,“公主深谋远虑,某远不如也。” “先生何必自谦。”刘晞说完这句,又小小一揖,朗朗道:“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也。我既解答了先生的疑问,那么先生是不是也该为刘晞解惑?” 真真是……半点儿不愿陷入被动的境地啊。文士浅浅一笑,将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眼前的少年人身上,欠身问道:“公主相问,某岂敢不答?” “社稷蒙尘,家国蒙难,君既有逸群之才,何以袖手观之?” 文士再一拱手,答曰:“欲上叩天门,则为阍者所拒;欲见有娀之佚女,又为萧艾所隔[1]。某门衰祚薄,身微言轻,岂敢再求仕于君?便只好在这山水间做个闲人了。” “君既怀经国大才,自当一展胸中抱负,岂可枯老于泉石之间?”刘晞肃然拢袖,笑道:“我帐下尚缺一主簿,不知可否请先生委身屈就?” 少年人身上似乎有无尽的朝气,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其感染。 文士收起那些被自己刻意展露的傲慢,深施一礼,下拜道:“颍川戏志才,愿为公主效劳。” * 一位多谋善断的谋士,不仅能为你处理琐碎的军务,为你规划日后的形势,甚至还能为你周全手下的部众。 ——堪称全能属下。 撇开其他不谈,在戏志才投靠之后,刘晞总算不必事事躬亲,而终于能拥有些许喘息之机了。 她下意识地抚上酸胀的太阳穴,轻轻按揉起来。 自奉卢植之命支援颍阴以来,她便一直为局势所累,过着枕戈待旦、案牍劳形的生活。已是许久不曾好好睡一觉了。 “公主,可要去歇息片刻?”戏志才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体贴入微地提出了建议。 “多谢先生关怀,我无碍。”刘晞闻言抿唇一笑,坐直身子,拿起案上的书卷,又恢复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淡然模样。 心思缜密的青年虽与她相识不久,却已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她的品性,听到这话后再不多嘴,转而说道: “公主文经武略,才名远播,而某短见薄识,岂敢担先生一称?公主称我为志才便好。” 刘晞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问道:“我待会儿要往荀家赴宴,志才可要同往?” 她其实不太喜欢参加这些满目浮华的宴会,本想拒绝荀家的邀请。但又思及颍川这些世家在士族中颇有影响力,于她拓展人脉有益,便将请帖留了下来。 “某自知行事不拘,怕是难为那些端谨君子所喜,便不与公主同往了。”青年将那翊刀般的眉一横,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回道。 “既如此,那营中诸事,便劳志才多照看几分了。”刘晞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上官,闻言也不再强求。 荀家所处的高阳里位于颍阴城西侧,与刘晞暂居的县衙隔了好一段距离。了解到这点后,她便没有再拒绝县令为她准备的车驾,乘着车来到名满天下的颍川荀氏门前。 府前聚集的士人看到这位久负盛名的公主后,纷纷弯腰作揖。 荀家那位最秀异的儿郎,更是万分恭谨地迎了上来,尽着自己迎客的职责与本分,“长公主屈尊降临,我等不胜荣幸。请随荀彧入内。” 那抹淡雅的沉香,穿过浩渺山海,透过几重岁月,再次来到了刘晞的身边。 当微风将这抹香气带到她鼻尖时,她眼睛一酸,忽然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她脚步微顿,注视着眼前霞姿月韵的青年。 青年亦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她。他的双眸像清透的琉璃,又像被搅乱的星河。 他们的目光在春风里相遇,惊起无限缱绻的情思。 于是,那句本该藏在心里的话,便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了。 “郎君……与我相识吗?” 为您提供大神 瑶象 的《[三国]公主她只想登基》最快更新 23. 故人重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