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债》 1. 是梦 五更天时,庭院幽暗。 微弱的烛火摇曳着,栖云苑的丫鬟仆人还未停歇,来来回回走动。 榴月端着碗汤药推开卧房的门,才孟秋的天,屋里便已摆上两个暖炉,暖得使人发热。 越过墨竹屏风,芙蓉榻帐旁坐着位医女,见榴月进来,起身接那碗棕灰的汤药。 榻帐之内,烛光映衬着美人苍白|精致的侧颜,玉额布满冷汗,眼睫轻颤,她蜷缩在被褥之中,畏寒至极。 忧心忡忡的女医探首看了看那榻上美人,轻摇首。 随后与榴月一同扶着人儿,将那碗回阳饮给一点点喂下。 许久后,天色开始雾蒙蒙,榻帐之内才逐渐安稳,而候在苑外的婢子们也散了去。 … 每每发病,怀里似有一团寒冰。 意识总是在破碎、重建,稍有不慎便将她拖入寒窟,麻痹所有知觉。 那是骆云昭无法摆脱的病魇,百般煎熬,寒意就像银针刺骨,亦不知还要撑多久。 直到有人靠近,那是炽热如骄阳般的存在,不畏她满身的霜寒,紧紧拥裹着她。 那人薄唇轻启,热息暧|昧地绕着她的颈窝,她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试着听清,一遍又一遍。 “阿姐。” ——声语温沉,陌生且熟悉。 骆云昭双睫一颤,猛地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是月白色的床帐,明亮的阳光,还有窗外清脆的鸟吟。 怔松片刻,她才失神地坐起身。 清风入房来,吹散乌色的长发,额角染着细汗,绒发微湿。 守在榻旁打瞌睡的榴月听到骆云昭的动静,险些栽倒,一抬头看见她醒来,探着首:“郡主你醒了。” 榴月忙将外衣给骆云昭披上,卧房的窗不知是何时吹开的,她起身去将窗关小些:“感觉好些了吗?” 骆云昭没有回应榴月,轻轻揉着额角,头首胀痛,思绪昏昏沉沉。 为何做了这么个梦。 榴月见骆云昭这模样,不再问候,则去吩咐候在外屋的丫鬟去准备洗漱用具,还有熬些药膳过来。 听着外头丫鬟的动静,骆云昭渐渐收回思绪,半倚着床框休息,她细长的眼睫轻阖着,挺俏的鼻梁侧一点清冷的淡痣。 里屋就榴月守着,丫鬟们都在外屋候着,骆云昭一向不喜屋里站着太多人。 待到榴月回来,骆云昭让她沏盏热茶,才声语轻缓问:“现在几时了。” “您这一觉可睡到巳时了。” 榴月捧茶递给她,“昨儿夜里突然发病,吓死奴才们了,折腾了一夜呢。” 骆云昭喝茶润嗓,扫了眼屋里烧的两个炭炉,手脚尚在发凉,也猜到栖云苑昨晚的大动干戈。 “以后我再发病,倒也不必让全栖云苑的丫鬟婆子都候着了。” 每每发病,忙前忙后这么多人,她这病也不是一两年了,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榴月没驳她,只是嘟囔道:“夏姑娘说郡主您现在的病可不比以前轻,只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骆云昭似乎没将她的话放心里,则是看着那燃得旺盛的两个炭炉,将茶杯还到榴月手里。 烧了一夜的炭火,屋里干燥得慌。 孟秋之月,雍北还不至于冷,此刻苑外已是暖阳高照,秋高气爽。 冷的不是这天,而是她罢了。 骆云昭不忍轻咳几声,然后示意榴月为她穿衣洗漱:“撤一个炭炉,把窗开开透气。” 榴月看看自己刚关上的窗,撇撇嘴,上前握了握自家主子的手:“冰凉冰凉的,脸也苍白无血,这样要是又犯病了怎好。” 骆云昭却不在意,她确实畏寒怕冷,可外头天气好,又怎愿意如此闷着。 寒疾缠身多年,手脚冰凉已成常态,她早已习惯,倒是昨夜的梦,真实得就像发生过的。 梦里叫她阿姐的人…是谁? 丫鬟们将洗漱用具端进来,榴月正为骆云昭穿着衣物,素来体弱,她总要比常人多添一件薄袄。 骆云昭不咸不淡地问了句:“世子可在抚书阁好好读书?” 王府世子骆凤池,骆云昭同父同母的幼弟,才年仅十一便已是雍北远近闻名的纨绔世子,吃喝玩乐可是样样精通。 榴月听骆云昭问起,如实回答:“不在,听闻你昨晚又病了,早些时候过栖云苑来探望,见您没醒,便又出门去赛马场了。” 听此,骆云昭挑挑眉稍,打马赌钱,她这个弟弟啊,还真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 榴月怕骆云昭气不打一处来,伤到自己,就等着拍拍自家主子的胸口以作安抚。 但骆云昭似乎没有责骂的意思,语气随常:“过会儿去马场瞧瞧。” 榴月一愣,忙说:“这怎成,郡主你昨晚才发病,连端杯都没力气,还不多多休息,净往外头跑。” 骆云昭侧首看了眼屋外的骄阳:“日子这般好,倒也是个赛马的好天气。” 入了冬就见不着这般的好天气。 榴月见自家主子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念叨着:“再过些日子可就是冬日,不好好养着,今年过冬可不好熬,夏姑娘为郡主的病可发愁了。” 榴月拗不过骆云昭,也就只能提一嘴夏姑娘来压压她,谁知骆云昭也就只是瞥了瞥榴月。 夏姑娘,夏沛儿。 王府的客卿,圣医万俟越的弟子。 万俟越年近八旬,且隐世多年,唯余欠雍北王府恩情,于是在收到雍北王的拜贴后,便派了夏沛儿下山为骆云昭医治。 得知骆云昭要去马场,在厢房里歇息的这位夏沛儿便歇不住了,忙不迭地往栖云苑去。 等到她赶到时,骆云昭已洗漱梳妆好,正坐在外屋喝着药膳,窗棂上飞来了只信鸽。 骆云昭席地而坐,一张紫光檀矮式书案,纤白的修指持着药碗,美眸却盯着书案上的竹简书。 苦涩难咽的药膳,她喝着如同白水,早已习以为常,少有蹙眉。这安适如常的模样就像昨晚病痛的人不是她似的。 雍北陵州城的清和郡主,清冷脱俗,宛如雪巅上的高岭之花,美归美矣,却是远近闻名的病秧美人。 三步一扶,五步一倒,曾有良医断言撑不过三两年便要香消玉殒,这名号旁人避之不及,早过了及笄多年,也无一门好亲事。 骆云昭并非是天生病弱,幼时王府遭祸,母亲为生嫡弟难产而去,自己则遭人投毒,寒毒久积成疾。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父亲雍北王常年在沙场游走,王府的大小事宜皆有骆云昭掌管,她还不急着出嫁。 哪怕不出嫁,以她清和郡主的身份,找个品行端正之人入赘王府也不是难事。 夏沛儿进门后,转身就找了座椅坐下,恨铁不成钢地开口:“你呀你,就少折腾些吧,昨晚寒疾发作疼的不是你啊,马场就别去了,歇着。” 话音刚落,骆云昭就抑不住咳了几声,药碗拿下去,又接着喝上人参粥。 那书案上的竹简里夹着信鸽的信条。 骆云昭眼眸里掺着喜色,她的心思显然在手中的事务上,夏沛儿的话是一点没听进去。 说道:“陇峪关战捷,戎狄溃败,现已逃离延支山外,再过几日我爹爹便要率兵而归。” 突来的消息,夏沛儿有些始料不及,寻思着问:“你是说骆王爷快回来了?” 骆云昭抿着笑了笑,把榴月招到跟前:“吩咐王管家去把东苑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爹爹回来要住。” 榴月领了话,便带着笑意退下去。 戎狄进犯、骚|扰雍北边境多年,如今兵败逃离,这消息对于整个陵州城来说都是个喜事。 夏沛儿还纳闷一进门骆云昭就这么聚精会神地在看什么,原来是陇峪关捷报。 但她只是位医者,只关心如何治病救人,她的病人不见得有捷报。 “别太高兴了,昨晚你的寒症发作得比以往更加严重,寒毒已伤肺腑,如此往下恐是会呕血。” 夏沛儿截断她的高兴,犹言冷丁:“今年冬天再解不了这寒,之前做的白费,恐是你一年都撑不了。” 听到这,骆云神色缓淡下来,吃着的参粥见了底,她看向夏沛儿,忖度片刻:“那我又能如何,医者也不是我,只能全仰仗夏姑娘。” “嘶。” 她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 但夏沛儿怎么有点气不过呢,心里实属无力,抚了抚额首,“我哪有这么神通广大。” 骆云昭则起身自若地走到窗框前,漫不经心地抓起些许鸟食喂鸽,眼眸里却掠一抹怅惘。 这病她自己清楚,兴许是要伴她一生了,弄不好便是丧命。 “你若能将我治好,那便是名扬天下,妙手回春的女神仙。” 见骆云昭还没心没肺的模样,夏沛儿万般无奈,便将一个不着调的法子说说:“要不找个阳气盛的人给你续续,再加上我那四味药方调理,或许有的救。” 多年来久积,骆云昭的寒疾早已根深蒂固,一治便得是要调理一辈子,没那么容易。 说笑罢了。 阳气再盛的人也着不住骆云昭的寒气重,即便有这么个人出现,那人必定也非寻常人,极少。 骆云昭也知道她是在打趣缓和气氛,便应着话,笑说:“行,就当找个赘婿。” 夏沛儿没好气,这人还顺着话往下接了。 若是师兄也在就好了,他那么聪明,必能解她一时之难。 窗框上的信鸽啄着吃食,安然灵动。 清风拂面,骆云昭轻缓地伸出手臂,暖阳透过树叶斑驳地映落在她白皙细嫩的手指上,丝丝暖意。 她道:“马场走走。” 夏沛儿:“嗯?” 2. 马场 感情话都白说了呗。 夏沛儿是劝不动这位病秧子郡主了,既然骆云昭要出这个门,她也只能随行陪同。 骆云昭招呼丫鬟给她披上裘衣斗篷,二人便一同出了栖云苑,在路上顺便将管家招到跟前问话。 亭台楼阁,曲折的抄手游廊。 王府观园里种着几株白玉兰树,色白似玉,香味似兰。 张管事跟在骆云昭身侧:“城东的王家三哥儿作东马场,驰马试箭,邀帖自然少不了咱小世子的,一早便去了。” 王家三哥儿十五岁,闲散嗜玩的纨绔一个,沾了祖上世代官宦的光,王家算不上什么宗室贵族。 听着管家言语,骆云昭并未将这人放在心上,幼弟时常与纨绔子弟混迹,她倒听得也见惯不惊了。 张管家继续道:“不过听闻这次王家公子还带了个益州人,一身华冠锦服,白净俊俏,不像寻常子弟。” 骆云昭些许新奇:“蜀地益州?” 管家轻轻颌首。 不是什么奇怪事,只是雍北鲜少会有蜀地人游玩罢了。 一出府门,马车便已在府前备好。 身穿护甲的护卫随在两侧,马驹稳健,车身华贵。 车前坐着个秀丽娇小的丫鬟,碧衣双髻,正慵懒地打着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骆云昭极少出城,不过每次外出的阵仗不小,端茶递水的,添衣撑伞的,还有夏沛儿这个医女随行,可谓是目不暇给。 内有榴月伺候,外有丫鬟椿延;这椿延说的便是车前打哈欠的那个小丫头,骆云昭这么多丫鬟里,独她最为懒散。 看这样子,是早就吩咐下人备好出府的,夏沛儿说再多也无用。 … 沽原马场,陵州城外三十里处。 雍北大多都是荒原戈壁,最西边的凉州更是靠着沙漠,几乎遍地都可跑马,为防惊扰牧民的牛羊,才划分出个马场。 一望无垠的荒原上,几名少年身姿矫健,策马飞奔,争长竞短,箭筒和靶子换了好几套。 较量中一匹枣红色的马驹受惊,踢蹄一甩,紫衣戎装的少年落下马,摔得个仰面朝天,好不狼狈。 候旁的家仆惊得一跳,连忙赶上前去搀扶小少年,好在皮糙肉厚的,倒也没什么大碍。 远处的靶子上,中环的箭寥寥无几,看样子今日又要把钱输光了。 这时便有人驾马过来嘲弄:“小世子啊,要不你就别比了,哪次比马你不是输个精光。” 骆凤池揉着屁股跳起来,指着马上的几名少年,愤愤不已:“刚才是不是有人拽我马缰了!本来这次必中靶的!无耻!” 骆凤池年纪尚小,自然比不过这些早过了束发之年的哥儿们,但又见不得别人放水让他,所以每次都输钱。 马场作东的王家哥儿骑马过来,得意道:“骆世子你去歇着吧,今儿我带着高手呢,你拿什么赢啊。” 说话间,他扬鞭扫了扫骆凤池带的两名箭手,若是放在平常可能还真不好赢,但今日可不同。 骆凤池咬牙,清隽稚气的脸上满是不服,“王三!要是我也哥在这,哼!就凭你们这三脚猫把式还能比得过他。” 提到骆也,众人戚戚然。 王阳州则哧了一声,摆手道:“净说大话,骆也去陇峪关守关两年了,他可帮不得你!” 与此同时,辽阔的马场外,王府的马车静静地停在栏杆旁。 骆家军的杨将卫守候马场外,平常小世子的人身护卫都是由他负责。 马车中,骆云昭通过车窗望着马场里少年子弟们的闹嚷;王家的王阳州,齐家的齐二,贺家的贺五,还有…… 她捧着手炉的指尖轻轻抚动。 马场的歇亭处,月白劲衣的男子上了马,远远看着清贵不凡,举手投足间有着勋贵子弟的气度。 一眼便看得出,与雍北彪悍的民风不同,他显得文雅的多。 未曾见过,看样子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益州人。 远处马场,骆凤池还在与人争执未果,不肯退步,自己摔得个后腚子疼,上不了马便要手下的两名箭手为他争面子。 “嘶,有点眼熟。” 坐在一旁的夏沛儿忽然发话。 骆云昭回眸:“你见过?” 夏沛儿探近窗口,细看那身骑马驹的劲衣男子,微微思忖,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蜀地益州的洵……” 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猝不及防地急袭而来。 锋利的箭矢划破长空,射向的正是王府马车的边窗。 夏沛儿惊道:“有箭!” 速度之快,四侧护卫反应不及。 险急间,一抹碧衣身影闪到车侧前,少女身手极快,重重抓住箭矢。 左右护卫定睛一看,挡在车身前持箭的,正是车前懒散歇睡的丫鬟椿延。 再看向马车内脱离惊险的清和郡主,里面的人儿却方寸不乱。 骆云昭不悦地轻蹙黛眉,瞥了眼那支箭矢。 倒是夏沛儿被惊到,正要拉着骆云昭躲箭时,椿延便出手了。 守在外面的杨将卫自然也撞见到这惊险一幕,忙不迭地赶过来,躬身施礼:“末将疏忽,郡主可有惊扰。” 车内传来骆云昭的声音:“无碍。” 这边突然的动静,引起马场之中几人的注意,这才意识到马场外早已停着辆马车。 椿延握着那箭矢看了看,上面的描刻有王家的徽记,出箭的无疑是场中之人。 她大声喝斥:“大胆竖子!敢对雍北王府的清和郡主动手,嫌命太长是吧!” 说罢,未等众人反应,椿延作势运力一掷。 只见箭矢被飞射出去,骇然掷到王阳州的马匹之下,险险刺伤马驹。 谁料那丫鬟竟如此大的力气,徒手抓住射出的箭矢不说,还能一把掷回来。 在场众人大惊失色,连忙下马恭迎。 唯有那蜀地来的劲衣男子,侧首望着那入土三分的箭矢,意味深长。 传闻清和郡主寒症缠身,唯恐活不过三五载,但身边不乏奇人医士,其中有个天生怪力的丫鬟,果然言不虚传。 “椿延?” 骆凤池一眼认出掷箭的女子,听她那话,他顿时拉下嘴脸,冷眼看向王阳州几人:“何人射的箭?!” 王阳州几人也不明所以,连连摇头。 雍北骆王凶名在外,整个雍北都是骆王府的,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谁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而这时,众人身后一名持弓的侍仆抖抖瑟瑟,啪的一下跪地磕头:“主子恕罪!世子恕罪!那箭…是小的疏忽大意射偏的。” 见此,众人脸色略变,纷纷将目光投向那月白劲衣的男子;这侍仆不是别人的,正是王家这位贵客手底下的人。 骆云昭从马车内下来,榴月扶着她手臂,身侧三女跟随。 西北的风吹了吹她斗篷上的细绒,旁的人便撑起伞遮风,可见病弱之姿。 “疏忽大意?” 骆凤池今日输了好几把,都是输给这人,心中难免有气,看向王阳州:“王三儿,我看你家这贵客来者不善啊。” 这么一顶帽子扣过来,王阳州哪敢戴,可两边的人都不敢得罪,一时左支右吾。 那男子将马缰递给身旁人,上前施礼:“怎料是我那仆人犯错,骆世子息怒,赵某这便将人拿下向郡主赔罪。” 只见他大手一挥,几名护卫上前将那奴仆狠狠按下,拖着人朝往骆云昭的方向去。 一套举止下来从容不迫,意气自如。 骆云昭端量着徐步走来的男子。 他停在近前恭敬,不卑不亢:“见过清和郡主,在下赵澹言,益州洵王之子。马场上相斗,难免有偏箭,多有冒犯,还请郡主见谅。” 听言,旁的椿延幽幽低语:“箭矢无情,区区一句冒犯便想了了?” 骆云昭则唇边略笑,倒是有椿延在,她何怕什么箭矢刀剑。 赵澹言说:“赵某回去定好生教训这仆人,再登门赔礼。” 原来夏沛儿要说的是洵王世子爷。 骆云昭开口:“洵世子怎来我雍北?” 赵澹言解释:“赵某喜好游历世间,巧合下便游走到雍北,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雍北王府,便冲犯郡主,赵某抱愧。” 此话一出,众人议论纷纷。 骆云昭未见过什么洵世子,倒是听说过:蜀地世子东游西荡,轻世肆志,洵王怒其不争。 他这一身华冠劲衣,气度斐然,后面这么多护卫,不像作假。 骆云昭淡淡瞥了眼椿延,说:“何必改日赔礼,不如现在。” 赵澹言坦然:“听候差遣。” 骆云昭说:“既然你那奴仆射了我王府一箭,那我的丫鬟椿延掷你一箭,一箭抵一箭可合理。” “呃。” 赵澹言看了看椿延,说:“自然合理。” 他只是没想到看起来弱柳扶风的骆云昭,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骆云昭说:“我这丫鬟不会使弓,小小女子罢了,只会掷箭,靶心胡乱。应该不会伤到洵世子,若是真冲你来,以洵世子的武艺接箭理应不在话下。” 这高帽扣得,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实在的。 这箭,赵澹言接也不是,躲也不是。 “椿延。” 骆云昭唤了唤,椿延眉开眼笑,“郡主我在。” 椿延刚才那一招,众人都看在眼里,虽不比强人猛士,但也是入土三分的。 不管这赵澹言是游历雍北还是另有目的,她都不能白白吃那一箭,在骆王府的地盘上,还能让外人立了威风不成? 骆云昭道:“就当比试比试,洵世子不会跟小女子计较当真吧。” 赵澹言看着眼前的女子,肆然一笑,叫人拿来弓箭。看来这位传闻中的病弱郡主不好惹。 3. 起风 那赵澹言也算痛快,将箭筒扔给椿延后,便起势走到箭靶前,扬言:为表歉意,哪怕是三箭也无妨。 骆云昭也不客气,示意了身旁的榴月一眼。 榴月便远远喊道:“郡主说那便来三箭,洵世子可小心了。” 椿延一向喜欢这种场合,之前的慵懒一扫而尽,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起来。 见此,不远处的骆凤池叉着腰起哄:“那什么洵世子,你可别输给我家丫鬟,那可就丢人了!” 方才赵澹言赢他这么多箭,逮到机会还不嘲讽回来。椿延的实力他是知道的,就算不赢,怎么得让人吃上亏。 马场上几人兴头正盛,等着看出好戏。 骆云昭则侧首看向骆凤池,十一的年纪,稚气未脱。自小无才,外人看来是个天生愚钝,不学无术的庸才世子。 想到此,骆云昭轻微蹙眉。 绝无可能是凤池,昨夜那个离奇的梦,真就只是个梦?总觉得似乎忘了什么人。 骆凤池感受到姐姐的视线,就焉了一半。 他挠着头走到她身旁,恭维着说:“老姐来马场做什么,风大可莫吹病了。” 骆云昭则收回了目光,说:“你不好好读书,我只好替左先生来看看小世子爷在玩些什么。” 左先生说的正是骆凤池的教书老师。 骆家虽是将门之第,但对于学问礼教,四书五经的学习一样不落。 听到左先生,骆凤池便更心虚了,先生让他抄的字,他都还没抄呢。 众人瞩目,椿延已抽出支箭矢攥在右手中,饶有兴趣地远处的赵澹言。 一旁的王阳州不免冒了冷汗,这马场试箭毕竟是他王家作东,如今这场上的几位,都得罪不起。 那蛮力丫头王阳州也是有所耳闻的,若是赵澹言在他王家出了事,益州的洵王必然不过放过王家。 王阳州越想越不安,便想站出来卖个人情了了这事,刚迈出步就被身旁的一护卫拦下,正是赵澹言的护卫。 护卫笑道:“不必担忧我家世子接不下这三箭。” 话语刚落,便隐约听到风声,箭矢从椿延手中飞掷而出,紧接着那洵王世子迅速转身回避,箭矢直直插入箭靶,片缕未沾。 众人紧道一声:好。 赵澹言衣袂翩翩,扬唇笑了笑:“好箭法,不过赵某还应付得过来。” 见到这一幕如此轻松,王阳州安下心来,连忙鼓掌喝彩起来:“不愧是洵世子,武艺超群,令人佩服!” 郢朝历来尚武,以武为尊,堂堂洵王世子连个丫头都对付不下来,这还不让人笑话,看来是他多想了。 椿延伸展了下腰,兴致盎然:“那便再来!” 语毕,箭矢在她手中就像石子一样,挥臂掷出,便脱手而去。 这次的箭气明显比前次来得更加迅猛凌厉。 只见赵澹言翻身跃起,一脚将疾速而来的箭矢踢飞,顺利避之。 在他以为轻松自得时,只听箭风再度响起—— 不知椿延何时掷出的第三箭,赵澹言人还未落地,箭矢便正朝他眉心而来。 赵澹言险些未反应过来,但想短时间内接下恐是不行,只得头首一偏,锋利的箭头划过他的侧脸。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待赵澹言站稳身形,白净的侧脸上已留下一道细微的血丝,也算有惊无险。 椿延拍拍手:“嘁,不过尔尔。” 赵澹言神色定了定,转而看向远处观戏的清和郡主,身披绛色裘斗,清冷淡雅。 丫鬟撑着伞挡着一隅烈阳,骆云昭勾唇淡笑,面容上带着行若无事的恬然。 而场内的椿延则玩得越发兴起,再次抽出一支箭,在手中把玩着。 王阳州可坐不住了,连忙出言阻拦:“别了别了。“ 他看向骆云昭,趋奉道:“郡主殿下,这掷有三箭了。” 椿延再度攥紧箭,蓄势待发。 榴月便喊了喊:“椿延回来。” 椿延看看手中箭,又看看赵澹言,显然她还未尽兴,才使出五成力而已。 榴月又喊了声:“椿延!” “无趣!还没玩够呢。” 椿延不满地撇嘴,只能将箭矢一甩,跺着步回到骆云昭身旁,还不满地踢了几脚马车框。 只听马车‘嗒’一声响—— 分外无辜。 骆云昭则沉眼瞧了瞧她,椿延只好收起性子。 这三箭也了了,该点到为止。 骆凤池少年心性,乐呵呵笑起来:“不愧是椿延姐姐,下次老姐把椿延借我用用嘛。” 登时,骆凤池也挨了骆云昭一记眼刀,顿时老实下来。 马场上的风大,迎面吹来一阵。 骆云昭有些头昏,倚着身旁的丫鬟猛咳几声,引来夏沛儿的叨唠。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骆云昭便回了马车,连带着骆凤池也被叫回去,他哼哼唧唧的,不情愿也得乖乖跟着姐姐走。 随从的杨将卫上前跟马场的几位道声告辞,王府的马车便如此离去。 人来时无声无息,走时也不修小节。 看着远处去的那队车马,赵澹言抹去侧脸的血丝,还是不给半分薄面。 王阳州见他脸色略沉,赔笑开口:“这清和郡主的脾气一向乖戾,平日里都是病气恹恹的,也见得少,洵世子莫为这等事生怒。” 赵澹言回眸瞥了下王阳州,拂去衣摆草屑。 …… 夏沛儿撩起车帘一小缝,望着远去的马场,:“还真是益州的洵世子,早年便听闻他是个四处游历的主儿,还真不假传。” 夏沛儿说罢,放下车帘。 马车里,骆云昭背靠着车窗,手里的精致手炉散着温热,问起刚刚:“你认得出他来,以前可是见过?” 夏沛儿摆摆手:“见过也是一面罢了,他曾去过汴州拜见过我师父。” 说着,她转眸看向被抓回来的骆凤池,“倒是小世子,今儿王家邀贵客骑射作乐,也不听小世子透露半声这贵客是洵王世子。” 骆凤池只想喊冤,满肚子牢骚要说:“来时只听他姓赵,天底下姓赵的多了去。我又没见过洵世子,哪知他是何人,我还是刚才他表明身份才知道的呢。” 他忖度了下,又愤愤道:“一来便瞒了身份,老姐来后,他倒是自报家门了。害我输这么多,我看他奴仆的箭就是冲咱来的,说什么无心之举,就是不安好心。” 骆云昭平淡地接过话:“不管是存什么心,在雍北的地盘上,还作不出什么浪来。” 朝中皇帝年长病重,又有连年的干旱,百业待兴,各地群雄藩王异心并起,大小起义时有发生。 虽郢朝还未起大的纷争,看着似乎还一片祥和,但实则已然暗潮汹涌。 如今只有雍北三州有骆家军坐镇,主官安心打理民生,遇旱开仓放粮,百姓相对来说还算太平。 随着父亲雍北王统领北军,威望和权势愈盛,皇家朝廷的又岂能坐得住,不止朝廷坐不住,外人也在窥探。 洵王世子此行游历雍北,骆云昭大概也猜得七七八八,方才那箭想来也不过是试探虚实。 这次父亲陇峪关大胜戎狄是喜讯,随之而来的也有诸多问题,皇家恐怕是更加忌惮父亲,百般阻难。 骆云昭的头首一阵阵的胀痛,阖眼轻揉太阳穴,不知是不是昨夜里发病过,在外都受不住风吹了。 骆凤池见她这般,便不再絮聒。 关心说:“沽原马场风大得很,可是被风吹伤了?” 骆云昭没吱声。 夏沛儿说:“都说让你别出门,世子素来在外野惯了,派几个将士叫回便行了,哪用你自己走一趟。” 马车外响起风声,看来是要起风了。 半时辰后,马车到了陵州城外。 隔着很远,便得见城门前满是将士和守卫,平时很少见到这么多将士,巡防营也没听到有调动。 马车内的几人心里略有嘀咕。 等人马行到城前,似乎里面热热闹闹的,招了守城的士兵过来问话。 那士兵一脸的兴高采烈:“郡主!陇峪关捷报,戎狄已退兵延支山外,王爷要回来了!城内百姓正庆贺呢!” 骆云昭倚着车壁仔细听着士兵的话语,略有讶异又觉理所当然,原来是陇峪关捷报。 今早她才收到传书,还未吩咐人将此事在城中宣扬,这么快就城内外皆知了。 则是骆凤池一个激灵坐起来,将头首探出车窗:“什么?陇峪关大胜!那我父亲回来没有!” 士兵道:“回来的是骑兵营的骆也将军,王爷还要几日呢。” 骆凤池听言,嘿嘿一笑:“老姐,那我先去骑兵营看看。” 未等人发话,他便掀开帘子下马车,抢了护卫的马直奔城中去,杨将卫也赶忙跟上去。 见此,夏沛儿说:“想不到下午就有陇峪关将士回城了,行军从陇峪关到陵州城要三五天时日,看来你那信鸽是启程后才放的吧。” 骆云昭淡然:“无伤大雅的小事。” 话语间,马夫再度赶马前行,突然传来一声断裂的响声,尤为震耳。 马车顿时倾斜,骆云昭险险没坐稳,叫人扶了一把,丫鬟榴月忙问:“怎么回事?!” 车内几人匆匆下车,马夫在车旁抓耳挠腮,只见是车轼断裂,这好端端的…… 思索着,骆云昭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椿延,先前这丫头踢了几脚,自身又力大无比,还真有可能是她。 椿延咽了咽唾沫,虽然心虚,但还是连忙摇头摆手,她也没用多大劲嘛…… 无可奈何,只能传王府过来接人。 夏沛儿戳了戳椿延的脑壳,打趣一句:天生怪力,你能不能举起一头牛。 众人在城前等待片刻,起风吹得人乱了发丝。 骆云昭喃喃道:“怕是要起风沙了。” 椿延更为愧疚,她家主子娇弱,哪着得住大风,连忙跪下磕头:“都是椿延的错,再也不敢了,主子进城门里躲躲吧。” 骆云昭拢了拢斗篷,语气略微教训:“你弄坏的物件早就不计其数了。” 这话刚落,远处有马车徐徐而来,待到看清是王家从马场归来的两辆马车。 停到跟前后,那洵世子赵澹言从车内下来,望一眼众人,恭敬施礼:“清和郡主,这是?” 他跟在后头的还有王阳州几人。 骆云昭故作轻松:“路上颠簸,车轼断裂罢了。” 赵澹言回首看了眼停在不远处倾斜的马车,慨然道:“如此啊,郡主若不介怀,不如乘赵某的马车回府?” 骆云昭道:“片刻便有王府马车过来接人,多谢洵世子好意。” 这时起了大风,卷起尘土飞扬。 骆云昭本就些许头昏,身体渐渐发凉,顿时感到不妙,神情恍惚。 赵澹言再次道:“郡主还是乘赵某的马车回府吧,眼看要吹起风沙了。” 接着,骆云昭呛了几口风,垂首咳得胸口难受,手捧的暖炉竟有点拿不住。 喊了几声夏沛儿。 丫鬟们忧心起来,夏沛儿紧张道:“要不郡主您……” 骆云昭脸色渐渐发白,不禁攥紧丫鬟的手,她这身子越发闯不得风,回去怕是又要病一场。 “不必……” 赵澹言见她状态不好,道:“郡主又怎着得住风沙,莫再逞强了。” 一时间她视线有些模糊,赵澹言靠近了些,却是愈发看不清他的面容。 王家的马车就停在眼前。 在骆云昭身形不稳,浑噩之际,一双有力的手扶住她的手臂。 她恍惚地侧过头,入眼的少年身形很高,身穿玄色甲胄,剑眉星目,清隽明朗。 少年紧张:“阿姐。” 略略清沉,熟悉且陌生。 骆云昭怔松着,在梦中听过这人的声音,为何…… 是了。 是想起这人来了。 “骆也…?” 她快忘记这么个人了。 几年未见,长高不少。 骆云昭想着想着,不禁又猛咳几声,引得众人慌张。本就体弱无力,头昏目眩,撑不住便失了意识。 雍北的风沙卷起,耳旁尽是呼啸声。 少年连忙搀住昏迷的骆云昭,冷瞥一眼近处的赵澹言,二话不说,他把骆云昭稳稳抱起,朝着王府马车而去。 一众婢子下人缓了半口气,连忙跟上。 王府总算来人了,以她们郡主那倔脾气,只怕撑死都不上外人的马车。 赵澹言停在原地,衣袂吹得飘然。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去的一众,“这人是谁?” 王阳州上前搭话:“他啊,骆也,雍北王的义子其中之一,也是最不好惹的一个。” “去陇峪守关几年了,嘶——” 王阳州微微疑惑:“这是回来了?” 赵澹言单手覆于身后,不再多言,自行回到马车里。刮起的风沙,扰人视线了。 4. 还簪 骆云昭醒来时,人已经回到栖云苑。 屋外天色微暗,下人们准备去点亮走廊上的烛灯,幽雅宁静。 骆云昭坐在榻上轻揉着昏胀的太阳穴,床架旁的矮几上是榴月刚端上来的药食。 她轻声问:“我怎么回来的?” 榴月回话:“是骆也少将军接您回来的。” 骆云昭还在有些不清醒。 低喃:“骆也…” “嗯呐。” 榴月应一声,端起药碗:“郡主先将药喝了吧,丫鬟们再端些茶饭过来给您用。” 骆云昭没回应,捂了捂额首。 也不知怎么的,在城前便昏了过去,她副身子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骆也…… 这个名字在心中念了一遍。 她有些恍悟的错觉。 父亲门下的义子不说百十,也有十几个。 其中唯有一人是父亲给的名字,那便是骆也,年纪也是义子中最小的。 骆也常在军营混迹,很少有机会进后院。 骆云昭因这病常年困在栖云阁,一病就是三两月,印象里见得少,倒是幼弟凤池常提起这个人。 记得他入府那年,骆云昭不过才八岁,正是寒毒发作时,整日浑浑噩噩,哪记得什么入府来的义子。 倒是昨夜里的没来由的梦魇,怎跟骆也扯上关系。 用着药,骆云昭被苦得呛了口,脸上却不露苦色。 榴月心疼主子,拍拍她的后背,说:“郡主您只是闯了风,夏姑娘说只是体虚寒乏,好生便可,近些日子可不能再出门了。” 骆云昭不禁心中轻叹,若她没有这寒疾拖着,也许就能像雍北的寻常女子那般骑马射箭,好不快活,可她偏偏体弱多病,抱着药罐子过活。 用完药,椿延便赶了过来。 这时的天已昏暗一大片了,铜盆里燃着炭火,房里暖堂堂的。 骆云昭正在细嚼慢咽地吃着茶饭,只听椿延在一旁抹眼泪,说是:‘若不是她踢坏马车,郡主就不会闯着风而昏倒了。’ 椿延哭得眼泪汪汪的,愧疚极了,长得可爱,还笨笨的。 骆云昭有时爱逗她玩,不过不能带到房里贴身伺候,不然时不时就断个桌子碎个碗,哪经得起她折腾。 她道:“好了,这也不全是你的问题。” 椿延抽抽嗒嗒。 骆云昭笑着放下筷子,用绢帕擦嘴。 转而神色定了定,说:“给你个任务,传话给杨将卫,让他找几个身手好的暗卫,盯着城东那位刚来的贵客。” 椿延听言,连忙点头。 爬起来就退出去了。 丫鬟们上前来整理用过的桌面碗筷。 骆云昭起了身,随口询问:“那…骆也现在在何处?” 榴月回话:“骆少将军好像还在骑兵营,现在城里民众都兴高采烈的,晚些时候还在饮酒庆贺呢。” 骆云昭思忖:“嗯。” 算了,明日再将骆也叫过来问父亲的情况。 转而吩咐丫鬟备好洗浴,她身上出过冷汗,总有股黏腻感。 … 天暗,走廊上盏盏烛灯照明。 少年白青劲装,意气斐然,他身形匀称修长,行过走廊又停驻下来,踌躇犹豫。 正是今日刚回陵州城的少年骆也,时不时下人婢子路过,朝他作礼。 停驻片刻,再次启步。 最后停在庭院前。 骆也抬首看了看庭院上的字:栖云苑。 他手里轻攥着一支青玉簪,是今日下午送阿姐回府时,她不慎掉落的。 作为王府义子,骆也极少踏入后院,清和郡主的栖云苑来得更是少之又少。 本想在外等栖云苑的丫鬟出来,代声传告,偏偏苑里不见人走动。 不再踌躇,骆也入了苑。 和王府观园中的一样,这里也有棵白玉兰树,似乎花期快过了,花朵在凋零。 庭落房门敞着,屋里有淡淡的药材味,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香。 少年习武,脚步素来轻巧无声响,本来该停步,却不抵清香怡人。 烛灯不比白日明亮,明暗交错。不过刚入秋,屋里就已很暖人。 墨竹屏风上倒映着人影,烛灯轻轻摇曳。 骆云昭侧躺在美人榻上,阖眼轻歇。 两个丫鬟把热水倒满浴桶,参入清神暖身的花药,雾气寥寥。 榴月唤了唤:“好了,郡主。” 骆云昭起身,不禁打起哈欠。 丫鬟将她的长发挽于脑后,解去衣上盘扣,说:“郡主是累了?” 方才是该早点入浴的,看账目时入了神,耽误了些时间。 骆云昭略微阖首,素净的单衣从肩头滑落,脖颈纤长,肤色白净如雪。 忽然,外屋传来响声。 像是什么撞到桌面,或者碎了什么。 怕又是椿延,榴月便去外屋看看。 少年退了步,慌不择路。 榴月也没看清,连忙喝止:“诶!你小子站住!” 听见外头这声,骆云昭慵懒的眼皮抬了抬,不知是哪个院的仆人不懂规矩。 骆云昭揽了下衣口,语气温淡地问:“是何人?” 外头似乎停了片刻。 少年连忙摆手,又不知如何解释。 见到来人,榴月也有愣神,连忙回:“是…骆少将军?” “嗯?” 骆云昭歪歪首,回过身子。 她视线越过屏风,只见屋外不远处站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 “我……” 他似乎很慌张,连忙低下头,将手中的青玉簪递起:“这个玉簪…是阿姐弄掉的,骆也只是来还玉簪的。” 见着少年的无措,骆云昭微微发愣,屋外的桌下还有他不慎撞掉的茶杯。 方才还想叫他过来问问,怎料自己上门来了。 不知为何,骆云昭竟觉得有些好笑,回过身子,说道:“让他在外头等着。” 榴月福了下身:“哎。” 就这样,骆也被留在了外屋,有个丫鬟看着他。里头锁了门,骆云昭在里头沐浴,伴着时不时的水声。 他抿着薄唇,一张隽朗的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握着青玉簪。 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早知就明儿再过来探望,不然也不会弄成如此尴尬的处境。他也没看见什么,刚见骆云昭解衣,就慌了神。 屋里香香的,梳妆台,胭脂首饰,还有那精巧的手炉,都是女子的用物。 骆也坐立难安。 正苦思着,里屋的门被打开了。 骆云昭披着外衣缓缓走出,乌色长发披搭着肩,带着若有若无的湿意和清香。 骆也这次没抬眸看她,他起身站在原地,恭敬施礼道一声:“阿姐。” 骆云昭停顿须臾,似乎另有所想,提步走近,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既然来了,便让她好好端详一下。 她道:“怎么进来的?” 骆也将玉簪递出,说:“见苑里无人,便入了门。不过什么也没看到,是骆也冒犯,还请阿姐责罚。” 闯进女子闺房,确实该罚。 少年垂着眸,格外认真。 身形在烛灯的照耀下,显得更为颀长挺拔。 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麦肤色不似书生男子那般白净,他如漆般的眼眸显得内敛沉着。 虽说不熟悉,但骆云昭印象里骆也和自己一样高来着,如今都高她整整一个头了。 “哦?” 骆云昭道:“你还想看到什么?” “……” 骆也张了张口,“骆也不敢。” 骆云昭一笑置之,转而拉近距离。 似乎在他跟前,没那般冷寒阵阵了。 近来体寒时,总是做类似解寒的梦,直到今日才忽然恍悟,唤她的人像他。 她怎么会梦见他,明明几年不见,少年无论是长相和声线都会有变化,所梦见的声音,不应该能与之对应,而且还是那般荒诞的梦。 渐渐靠近的女子气息,使得骆也心中赧然,不禁抬眸,她人就在眼前。 烛火泛着橙光,映衬着骆云昭白皙的面容,矜贵清艳,尤为好看。 他又几曾与女子如此靠近过,更何况这人是她,携着沐浴之后的芬香。 骆也喉结细微滚动,心中仿佛紧绷着根细弦,连忙往后退一步。 骆云昭瞥见骆也额首上的细汗,就连耳畔泛着一层薄红。明明对她来说寒凉的夜晚,他却热得出汗? 真是一具好的身体,让她着实有些羡慕。 骆也定了定神,佯装镇定。 再将玉簪递了下:“阿姐还是罚我吧。” “罚你做什么。” 骆云昭将玉簪接过来,素来指尖凉寒,不经意触到少年温热的手心。 自从染上寒疾之后,她很难感到暖热了。 骆云昭拉开距离,不再试探他,走到榻旁坐下,她不过是想验实自己的梦罢了。 看了眼接过来的玉簪,上面的花纹确实是她的,不过当时她失了意识,记不得弄丢簪子。 骆也道:“骆也闯入栖云苑,进了不该进的屋。” 这后院他以后不来了。 “不是你送我回府的吗,就当将功补过。” 丫鬟给手炉添了些梅花炭。 骆云昭倚着榻枕,不再纠结这个,从容自若地转开话题:“你怎么先行回了陵州,我父亲可好?” 骆也微顿,顺着话如实说:“义父手臂受了箭伤,放慢了行军,便让我先领一队兵马回陵州。” 听此,骆云昭略略蹙眉:“父亲受伤了,可有严重?” 骆也道:“追击戎狄王时遭了奇袭,不过并无大碍,只是戎狄王逃了。” 骆云昭停下思忖,看样子他们早就启程凯旋了,传到陵州城的捷报慢了几日。 她转而说:“可戎狄败退的消息,我今早才收到。” 骆也回:“义父命人压了两日消息。” 骆云昭疑惑:“为什么?” 骆也几分难为:“骆也不敢揣测义父的决定。” 见此,骆云昭也不再追问,只是瞥了几眼少年的面容。她将手炉捧起:“今日也乏了,你下去休息吧。” 言罢,便自顾自地回卧房,丫鬟往她身上再披了件狐裘。 5. 雍北王 几日后,陵州城便收到了雍北王班师回城将至的消息,满城雀跃欢呼,设宴摆酒迎回打了胜仗的将士们。 骆云昭也想出城迎接父亲,只是这次夏沛儿说什么也不让她外出。说是要好好调养一阵子后再说。 父亲素来疼惜她,教她凡事以身体为重,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 倒是那日马场之后,骆凤池被左先生按在府中抄了几天字,害得不能出门游玩,父亲率军回城,都赶去迎接。 栖云苑内风吹开了窗牖,吱呀作响。榴月起身去将窗户关牢。 今儿日头很好,除了时不时刮大风。 骆云昭又是一连几日寒气缠身,总觉得自己的手炉都不好使了,放再多的炭,她也一样是手指冰凉。 再过几日便是仲秋佳节,又逢雍北军凯旋,与家人团聚,边境安定,想来这个仲秋节定是要大办的。 这时,椿延从府前跑到栖云苑,她人还没入房,声音就先传了进来:“郡主,王爷转道去军营了。” 坐在书案习字的骆云昭反应平平,拢了拢肩头的狐裘,声音温和地回了个:“嗯。” 椿延没想到她如此平淡,本兴冲冲的,结果泄了气。 榴月在一旁磨着墨,捂嘴笑了笑:“王爷哪次回陵州不是先走一趟军营啊,就你笨,猜不到,咱郡主也猜到了。” 椿延哼了一声,拍拍衣服上的沙尘,刚刚从西街跑回府,扬起一路尘土飞扬。 想了想,她又说:“上次郡主让人盯着点的那人也去城门前,还跟王爷搭上话了。” 骆云昭的笔尖顿了顿:“赵澹言?” 椿延点头:“诶对!” 骆云昭继续问:“说什么了。” 椿延几分嫌弃:“那人一股子书生气,说话文绉绉的,什么拜见啊,游历至此啊,久闻雍北王威名之类的。” 骆云昭笑了笑:“还有呢?” 椿延说:“还有就是提到那天在马场冒犯之事,还说明日登门给郡主赔礼。” 听得榴月都噗呲一声:“这几日怎么不见他登门,王爷班师回城了,他想起来登门赔礼了,真是好笑。” 椿延点点头:“就是就是。” 骆云昭则在一旁不语,听两个丫鬟叽叽喳喳,她不像别家姑娘,不能随意外出,只能在苑里读书习字,听丫鬟们说闲话。 她道:“除了赵澹言,还有什么人到?” 椿延数说:“王家,贺家…陵州有声望的人家都派了人去,骆也少将军跟小世子,小世子一出府就缠着少将军。” 骆云昭淡淡笑着,她这个嫡亲弟弟不学无术,无能无才一点也好,省得遭人惦记。 “听得也差不多了。” 骆云昭停下笔,瞧了瞧自己写的字,“裱起来吧。” 说完,她拂了下衣袖,入茶水屋里去歇息了。 两个丫鬟探着脑袋往桌案上看,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今晚吃啥?’四个大字。 啧,这可是千古难题。 …… 到了晚上,雍北王才从军营回到王府。 不久后,东苑的小厮便来到栖云苑传唤,将骆云昭召过去。 小厮前头提着灯笼,夜里长廊昏暗,但下人们都还没歇息,倒也没那么寂静。 骆云昭带着两个丫鬟跟在后面,步伐轻快,她心里有着将与父亲见面的欣喜。 距上次见面已是七个月前了,他身在陇峪关浴战,父女俩多的只是书信往来。 她的父亲骆霆,曾随皇帝征战,收复燕云十六州,灭辽国,踏四海,战功赫赫,固封雍北王镇守北方十余载。 骆霆常年沙场驰骋,年至三十五岁才有了骆云昭这个女儿,而在骆凤池出生那年祸事频出,妻子难产,堪堪生下骆凤池,没过几天便去了。 至于当年的祸事,所有人心中皆有定论。 像父亲这种战功显赫,军中威望极盛的异姓王,皇家是不能容许他拥有子嗣,壮大家族的,尤其是嫡子。 而父亲是那忠肝义胆之人,历经沙场多年,深知战祸其害,一心只为太平盛世,百姓安家置业,还有那百年来才收复而归的国土。 为了让郢朝皇家安心,他不续弦不纳妾,不结交党羽,甚至与京城徐家都断了来往,这徐家正是骆云昭母亲的娘家。 今朝皇帝年迈体虚,听闻龙体已一天不如一天。 而明祥太子却在半年前不慎坠落高楼薨逝,老皇帝悲痛万分,布告天下以国丧礼待之,可见对其子的看重和痛心。 现已过去一段时日了,老皇帝开始有意立同为皇后所生的四皇子为储君。 但四皇子性情谦恭敦厚,远不如明祥太子那般有勇有谋,果决狠辣。 父亲身处北方多年,远离皇权的纷争,但骆云昭仍旧嗅到了不安。 这次戎狄人败退,不敢侵扰边境。 又是一道军功,父亲是忠君爱国,但皇室又怎能不多疑,尤其是现在的老皇帝。 几番思虑下,骆云昭已来到东苑的书房庭落前,只见屋内灯火通明,身形挺拔的少年站在门外。 那正是骆也,一身劲装干净利落,腰间挎着佩刀,神情沉着。见到骆云昭进来,他漆眸里似乎闪了下。 骆云昭踏上台阶,留心看一眼他,少年敛去眼色,只是行礼:“义父在等郡主。” 骆云昭眉梢微挑,改口叫郡主了? 她似乎不太喜欢。 不过没说什么。 略过骆也,她走入书房,把两个丫鬟留在了外头。 书房内淡淡的墨香和宣纸气息,灯火明亮。 屏风后面,身材颀伟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书案前,翻动着手中军册,听见推门声,他便抬了眼。 男人面带胡须,不怒自威,但又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面相,五官周正,可见年轻时样貌俊朗。 骆云昭才走到屏风旁,父亲就开了口:“来了。” 像是在特意等她。 “嗯。” 骆云昭走到桌案前,行礼:“爹爹安好,贺喜爹爹凯旋而归。” 雍北王放下册子,对她说道:“先坐吧。” 骆云昭从小娇弱体虚,能坐着,他也不会让她站着。 这几年来在边境驱逐戎狄人,与子女总是聚少离多,眼里总是想念的。 骆云昭寻了左侧的椅子坐下,看父亲左臂不便动弹,想来是衣下缠有纱布。 关心说:“我听义弟说爹爹您手臂受了箭伤,可要紧?” 雍北王道:“无妨,你爹我受过的伤数都数不过来,区区箭伤罢了。” 骆云昭说:“如今爹爹你年纪大了,不可轻视。” 雍北王哧了声:“还说我呢,你那身子骨比你爹我还弱,别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成。” 骆云昭被父亲怼得哽了口,顿一下才回:“爹爹放心,女儿会多撑几年的。” “呸呸呸!” 雍北王起身走出来,呸呸几声。 揉了一把胡子,竖眉道:“净说不吉利的,明日本王就把夏沛儿叫来问问,再不济把万俟越那老头子绑来雍北给我女儿治病,就没我骆三刀办不到的事!” 父亲年轻时人称骆三刀,只因他曾只用三刀夺取敌军首级,不过如今除了当京的老皇帝,无人敢这般称他。 骆云昭笑了起来:“万俟先生都年至八旬了,还想清静几年呢,爹爹打搅他老人家做什么。” 雍北王负着手,吹胡子瞪眼的:“那又怎样!当年他那孙子还是本王救的,要是没有本王,哪来他那好医孙!” “好啦。” 骆云昭眼眸弯弯:“爹你脾气还是这样,都过半百的人了。” 雍北王侧过身,呼着气不再反驳,每每提到女儿的寒疾,总是容易急躁。 停顿了片时,他回到书案后的椅子上。 提到他白日的事:“益州洵王之子到了雍北,这事儿你怎么看。” 骆云昭抚了抚手炉上的梅花绣,说:“还能怎么看,不看呗。” 雍北王打量女儿的神色,忖度半晌。 缓缓道:“听闻这洵世子尚未成婚,想来奔着你来的。” 骆云昭不紧不慢地回:“这人目的太强,一眼便看得出来,他岂是奔着我来,是奔着爹爹您的骆家军来的。” 早些日子就得闻洵王养精蓄锐,暗地里培养势力,广交党羽。 依她看,哪是什么洵世子游历天下,是寻天下能人义士罢了。 若她骆云昭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外来的俊朗世子迷了心窍,与之说亲定媒。 有了雍北军这座靠山,他们益州的洵王宗亲不如日中天? 只是老皇帝老眼昏花,听信皇后一党谗言,只会盯着父亲雍北这块不毛之地,却不见蜀地洵王的动作。 雍北王道:“话说得难听了点,你倒是看得清楚。” 他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你已年至十九,若不是府上无人替你操办,我又在陇峪关两年,早该婚嫁了。” 骆云昭看向雍北王,沉思了片刻。 淡淡说:“爹爹刚回府不好好歇息,这么晚将女儿叫来,不应该只是谈论女儿的婚嫁吧。” 雍北王忖顿住,不得不说他这个女儿着实聪慧,像极了她娘亲。 “确实不只是。” 雍北王神态渐渐正色:“京中来旨,说太孙缺个伴读的,凤池与太孙八字相合,所以让凤池入京伴读,如有违背便是抗旨,当以谋逆罪论处。” 骆云昭仿佛像听到什么笑话,觉得荒唐。 太孙缺个伴读,召了雍北的骆世子入京,这京城这么人才寥寥? 细细思索,却在常理之中。 这借口过于牵强,实则不过是作为质子入京。 雍北王:“仲秋节之后,我便让杨将卫等人护送凤池入京。” 他骆霆从来都不是乱臣贼子,忠君之心天地可鉴,只是委屈了儿子骆凤池。 骆云昭问:“这事儿爹爹可有同凤池说了?” 雍北王靠着椅背不做声,骆云昭从他眼里得了结果,看来是没有,但总要跟他谈的。 雍北王看一眼骆云昭,语气略微沉:“若皇帝要你跟皇室宗亲联姻,只怕到时也避免不了。” 骆云昭蹙了眉,不禁苦笑。 一边是洵王之子,一边是京城皇室。想不到她一个良医断言活不过两年的病秧子,竟还抢手起来,到底都是对雍北王府有所企图。 她倒是想起之前跟夏沛儿说的戏言。 骆云昭缓缓道:“不如之后,爹爹摆擂给女儿挑个夫婿吧。” 戏班 摆擂? 雍北王打愣,随即便大笑起来。 他摇头摆手,好不夸说:“我摆擂?你们这辈的年轻小子,能有几个扛得住我三掌?” 骆云昭瞧着自己老父亲,笑了笑:“爹爹这么厉害,您守擂谁敢来啊,我看我那椿延就不错。” 雍北王抬眉:“就那小丫头?” 骆云昭点点头:“嗯呐。” 雍北王撇胡子:“空有一身蛮力,鲁莽冲动,毛毛躁躁。” “怎么?” 骆云昭说:“爹爹觉得她不行,可当初还是您把她塞进我苑里的呢。” 雍北王一摆手,嫌弃道:“本王是怕她撞断人家肋骨,得赔钱。” 言罢,他略微忖度,转了话锋:“怎么想着是摆擂招亲?” 骆云昭也不再同父亲嬉言,解释说道:“与其让人左右惦记,不如寻个无名无势的本分赘婿,省了那些麻烦事。” 自古谁家女子不想嫁个品才全佳的好夫婿,情投意洽,恩爱和睦。 自他女儿寒疾缠身,命不久矣的话传开,哪还有什么好人家敢登门议亲,恐是在她心头早就断了这念头。 雍北王抬抬眉梢,喟然道:“你倒想得开,不为此烦心,不过昭儿放心,爹一定会找人治好你的病。” 骆云昭抿唇笑了笑,多年寒疾犹如深根盘固,还能不能治好,她心里早有数。 她只想在世这几年少些给父亲和弟弟添麻烦,活得畅快些。 “哪是女儿想得开,只是这法子女儿才嫁得最快活,爹爹最懂我的,一向不喜受制摆布。” “行行行,爹都依你。” 雍北王喃喃点头,说:“到时便让那骆也守擂,还怕我女儿找不到好夫婿。” 骆云昭浅笑着,眼里似乎自有主意。 慢悠悠说:“那爹爹打算何时布告。” 雍北王靠回椅背,缓缓道:“这件事你自己做主吧,我先带凤池入京面圣,在雍北若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问姜蒲先生便可。” 父亲身边有两位心腹谋士,一位左恒左先生,给了弟弟骆凤池为师,礼教有方。另一位便是这姜蒲先生,多谋善断,用兵如神。 话语中,雍北王带着几分怅然。 “女儿知道了,爹爹放心。” 骆云昭颔首,她知道父亲忧心什么,若不是形势所逼,谁又愿将亲人带去千里之外。 弟弟凤池这一去又几年,以她残破的命数,或许再难与弟弟相见,一别两茫茫。 此时已夜深烛火残,秋分风色高。 不好便打扰。 骆云昭抚下心思,缓缓道:“爹爹刚回锦州,行军劳累,早些休息才是。” 她起身作礼:“女儿便告退了。” 雍北王允了声,骆云昭渐渐退出书房。 … 书房之外,两个丫鬟提着灯笼百无聊赖,时不时还打着哈欠。 而守在门外的少年骆也依旧身形挺拔,眉眼清隽,带着淡淡的疏离感。 王爷有好几个义子,而这一个是最为看重的,他六岁就进了雍北王府,王爷一手训教,待如亲子。 这时房门传来响动,身披狐裘的骆云昭走了出来,灯火映衬着她清艳的侧脸,两个丫鬟忙上前搀扶。 那骆也仅是淡淡看一眼,便匆匆躬身作礼:“郡主慢走。” 他话刚说,里面就传来雍北王中气十足的声音:“骆也,送昭儿回去。” 骆也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如漆的瞳眸看向骆云昭一眼,他忙回话:“啊…是。” 骆云昭不禁失笑,这少年是不是与她过于生分了,自那日后,刻意回避她。 东苑里栖云苑有一段路程,还得越过观园子,长廊幽深,来时夜还没这般黑沉,雍北王多做斟酌也是正常。 少年提灯在前头走,骆云昭步伐轻缓地在后头跟着,他似乎知道她病弱走得慢,走得不紧不快,刚刚好。 两人一路上无话,却又十分默契。 直到到了栖云苑,道礼后,少年正转身回去,骆云昭才唤住他。 “以后还是唤我阿姐吧,既然爹爹待你如亲子,你我也不必生分了去。” 并非是不喜欢郡主这般叫,只是听他叫声阿姐较为顺口。 骆也顿住半晌,才微微頜首:“是。” 少年的面容隽朗,他一向沉静稳重,算不上开朗活泼之人,但在面对她时,总时不时流露出些许稚拙。 倒是有几分意思。 骆云昭不再多言,让丫鬟搀着回苑里。 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总梦见他,对这个义弟多了几分关注。 总觉得他沉默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什么别样的秘密。 …… 翌日一早,便听下人说雍北王带着骆凤池便出门巡练,王府里除了谋士客卿,就只剩在医药房的夏沛儿。 骆云昭身子不好,一向都晚起。 正梳妆时,外头管家就进了栖云苑,说是城东那个洵世子上门来赔罪拜礼。 送来一些从京城寻来的名贵药材和补品,还把那日莽撞的奴仆也一并带来给王府处置。 骆云昭听言挑了挑眉,这回还真来了,倒如他昨儿所说登门赔礼。 不过都过了这好几日,她骆云昭要真介怀,早就派人上门去讨说法了。 那日他们都已说一箭抵一箭了了事,这洵世子再来登门,看着也像假把式。 “真是劳烦这位洵世子了。” 骆云昭给发髻上插上青云簪,神色淡淡道:“便说我病卧,见不得外人。” 像她这种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弱女子,不见才是常理。 管家领了话就退出栖云苑。 摸约过了片刻,丫鬟来说洵世子留下那些赔礼,带话望清和郡主安养身子,早日康复,便带着人回去了。 骆云昭没什么反应,只让人把东西放入库房。 有她这个病秧子在,什么奇珍药材父亲没派人搜罗过,京城来的玩意不见得多稀奇。 只是送上门的东西那便收下,不要白不要。 仲秋节临近,听说为庆贺骆家军凯旋,父亲特意命人去请汴州的梨楼戏班子来陵州城唱戏,舞剑。 这次佳节定很有意思,他们一家人聚少离多,也难得团圆,是要好好庆贺一下。 这梨楼的戏歌最出名,听说以前曾给当今皇帝唱过戏,赐了一妙舞清歌的牌匾。 骆云昭在夏沛儿的院子里,夏沛儿是汴州人,便尝着茶与她闲谈这事。 哪知她守着院里晾晒的草药,只管摇头:“以前都在山上跟着师父学医识百草,哪去过什么梨楼听过什么戏啊。” 自上次骆云昭夜里发病,夏沛儿就窝在府里不是查医书,就是研百草,一心只想解寒之法。 骆云昭用茶盖拨弄着茶叶,明明摸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一如既往的冰凉。 她说:“那这次有福了,怎么说也得去看一眼梨楼的戏歌。” 夏沛儿頜首,摆弄着手里的草药:“我前两天写信去给汴州了,想来现在医治寒疾犯难,师父应不会坐视不管的。” 骆云昭抿着唇淡笑,没有回话。 倒是想起昨晚父亲气急,要把万俟老先生绑来雍北的话,这老先生有腿疾,光是赶来的路上都要条老命了吧。 还真怕父亲急了,真这么做。 正这时,院子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骆云昭放下茶杯,侧过首去瞧。 来的人是一身紫衣束装的骆凤池,锁着眉头,稚气的面容上满是怏怏不乐。 骆凤池一来便坐在了骆云昭对面,二话不说端起茶就喝。 夏沛儿也注意到他这愀然不乐的情绪,便放下手中的事务,说:“怎么哭丧着脸,谁惹我们雍北的小世子不高兴了。” 骆云昭看看骆凤池,不作声。 早上父亲把他叫了出去,想来是把昨晚的事同他说了。 骆凤池瘪着嘴,对着骆云昭说:“爹爹要把我送去京城伴读这事,可跟姐姐说了?” 在旁的夏沛儿一愣,显然在状况外。 骆云昭默叹,回:“说了。” 骆凤池眉头蹙得更紧,也更郁然:“我才十一岁,就要把我送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爹爹怎么忍心呐。” “这是皇帝的意思,爹爹做不了主的。” 骆云昭给他斟满茶:“若非如此,爹爹又怎舍得,你向来聪慧,有些事情自应明白。若是可以,我倒也想代你入京,可我这弱败身子,皇室怎敢收。” “可是!” 骆凤池忙开口,对上骆云昭恬淡的眼眸,又低落下来:“……我不想与你们的分别。” 他是向来聪慧,姐姐重疾缠身,自也猜得到他这一走,怕是再也见不到长姐了。 骆云昭道:“我吉人自有天相,还用得着你担心我?对吧,夏姑娘。” 夏沛儿脑子转得快,很快就理解了骆云昭的意思,连忙搭腔:“对对对,还有我呢,你看我这几日都窝在院子里调制药物,现在已有些头绪,用不着多久,就制出解药了。” 骆凤池依旧耷拉着眼睛,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夏沛儿,不接话。 骆云昭语重心长地说:“我还担心你呢,京中是非勾当多,入京后你可不能像以前那样恣意妄行,玩物丧志,切勿争锋冒头,要谨言慎行,尤其是去给太孙伴读。到时父亲和左先生会随你一同入京,以后多听左先生的教诲。” 她本想弟弟被人传成纨绔世子、不学无术,做给外人看的也无妨,弟弟的名声还是她派人传坏的呢。 为的是怕皇室提防他们雍北王府,年幼时王府的祸事她不想再遭一次。 可怎想,如今皇帝还是下诏让骆凤池入京为质子。 骆凤池本想辩一句姐姐唠叨,难得见骆云昭这般认真神色,老老实实低着头说:“我听你的。” 骆云昭才松展眉头,勉强放宽心。 说了好些话,骆凤池识相地给她递茶润口。 夏沛儿出声圆场,对着骆凤池道:“哎呀,过几天就是仲秋节,相逢团圆的日子,戏班子搭台作唱庆贺战胜,外头都把酒热闹几日了,就别拉丧个脸了。” 骆凤池询问:“戏班子?哪的戏班子?” “汴州的。” 骆云昭喝着茶,淡笑:“你不是一直想看汴州梨楼的戏歌吗,这回可是特意请过来的。” 骆凤池眼眸亮起来:“真的,在哪儿搭台?” 骆云昭略微思忖:“毕竟是全城庆贺,这戏不止给我们看,也为犒劳军中将士的,想来是设在离雍北军营较近的落英湖吧。” 骆凤池这下高兴了起来,实拳锤捶左手掌:“正好落英湖附近有处王府的庄园,姐姐也不用来回城劳累,我这就去跟杨将卫和骆也哥说说。” 言罢,骆凤池便一脸期待地离开庭院,脚步比来时轻快。 夏沛儿目送骆凤池离开后,不知想起什么,迟疑地询问一句:“话说到时,那益州来的洵世子也会去?” 骆云昭坦然自若:“你何故谈起他?” 夏沛儿耸了下肩,说:“便是想起,随口一问。” 骆云昭回:“打退戎狄人,不止是雍北王府的功劳,陵州城各家族皆有出饷出力,自然少了王家贺家等。” 夏沛儿摆摆手,也是,理所应当的问题,她还多问,还不如多看看医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