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英美]哥谭拯救计划》 1. 序曲I 凌晨2:41分,哥谭湾。 工业城市林立的高楼尖塔指天刺出鱼骨的轮廓,夜色兑了金粉倾覆而下,镶嵌海岸的一条灿金裙带正由点点船灯组成,连日阴雨让近岸海面变成一张发霉的地毯,浪花耸动蒸腾一种温热咸腥的湿气。 距港百十海里,一艘小型快艇漂浮在海面上,与航道上缓慢迁徙的巨轮隔得不远不近,不至于引起观测水手的警惕,却也足够行事,仿佛盯梢鳄鱼的燕千鸟。快艇之上,黑发的年轻人坐在舷边,手肘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慢悠悠擦拭着一把杰里科941,颚角旁垂下一段耳麦线,通讯音经过电磁修饰又被海风吹进耳中,沙沙喑哑。 “……预计三点五十分Tempus号货轮将抵达码头卸货,船上运输的货物据推测,与我们追查已久的哥谭地下大宗违禁药品交易、人口贩卖有关。蝙蝠侠的计划是提前查清并处理好负责交货的黑市人员,再顶替他们的身份与货轮对接,转移货物并掌握罪证之后,控制船上涉事人员并进行逮捕,最后由GCPD(哥谭市警局)负责收尾工作。这次行动是最后收网阶段,需要谨慎确保成功,杰森,蝙蝠侠的意思是……” “‘按照我的计划,不准擅自行事’是不是?”他压低声音将严肃口吻模仿得惟妙惟肖,“我知道该怎么做,小芭,作为在哥谭活动的代价。” 通讯那头一声轻叹,“但愿如此。” “那么,红头罩下线。”通讯结束,手/枪被一根食指勾着扳机圈转成一朵黑色大丽花,再随意收进枪套。 杰森.陶德AKA(前任)二代罗宾AKA现任反英雄红头罩,作为蝙蝠家族中离五线谱遥远的坏音符与黑羊,最擅长把蝙蝠侠的planABC一脚踢成连串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他稍微吸气,缠紧皮革手套与枪带,套上潜水设备,氨纶材质收裹,潜入海面时几乎没激起水花。 浪潮起伏,将游弋黑影推向那艘巨轮,约莫十几分钟后,一只钩爪乍地刺破水面咬上船舷,再收紧,哗啦一声将人影钓出水面,携溅水花,轻巧翻落在甲板上。 虽说在旁人眼里红头罩是那种习惯提着双枪正面杀穿敌人总部的类型,但潜入行动执行起来也算轻车熟路。他在一个船员拐弯过来之前闪身藏进库房,换下潜水设备,再戴上面罩翻出去,趁夜色,以阴影为着陆岛屿,深入摸进这艘货轮。船上乍看一切正常,没有非法交易的痕迹,只是找不到任何一条通往船舱内部与底部的通道,整艘船仿佛潜藏于沙底的毒鲉,暴露于外的仅是一层人畜无害的岩石伪装。 他随手逮了个船员,拎着人将枪管捅进嘴里,撬出了通往内部的位置,再将人敲晕,船舱内部设置有三重安保系统,破解难度依次递增,最后一重几乎不啻于国安系统,就寻常非法交易而言严密过头了。杰森拔下U盘,电子门在面前拉开帷幕,炽白光色自头顶披落。 敞开的内部是属于蛋壳打碎后流淌的蛋清色,镍铁墙壁与冷白无影灯构筑一条长廊,穿过后映入眼帘的是整个打通的巨大空间,钢铁支架组成的肋骨之下是无数培养皿操作台与白制服实验员,Tempus的字母符号针勾斧凿地拓在壁顶。 本以为是非法交易,没想到是一座海上移动实验基地,这倒是意外收获,杰森收了枪,在被人发现之前躲进工具间,翻出一套白色制服套上,伪装成实验员走出去。 走进看那巨大的玻璃罐培养皿在基地中呈两排纵向分布,混浊藻绿的维生溶液中塑着一具具明显存在改造痕迹的人体,仿佛恢宏庞大的古代庙宇群,每一根承重石柱中都砌着一具生桩。杰森在来往实验人员中穿梭,稍微压低帽檐,手指搭在腰侧的配枪上,指尖摩挲扳机,几乎在蠢蠢欲动中破茧几丝痒意。 他稍稍放开,转而打开颈侧的针孔摄像头,将目之所及的一切实况转播给那头的蝙蝠们。他穿过大厅走进侧廊,寻找主控室,走廊尽头却被又一扇电子门封锁,两个装配UMP45冲锋/枪的男人守在门口,见他走近便厉声呵止要求出示通行卡。 他活动着脖颈与肩骨接近,在其中一人摸上武器之前,抬起一条腿踹飞了枪支,冲锋/枪在半空打旋成杂技飞镖,落下时被手掌稳稳托住,顺势向下利落地一枪托砸晕守卫。另一人则被一拳放倒,后背触地,痛呼堪堪酝酿成形,一只战术靴便凶狠地踩上脖子,在喉结上碾出凹凸纹路的同时,也压死了呼吸道,让他在短短几分钟内因大脑急剧缺氧而昏厥。 杰森拎起两具软倒的人体,随手塞进旁边的移动门中,门后大概是个类似仓库的房间,感应到有人进入便自动亮灯,黑暗像一面被撕开的墙纸,露出斑驳生霉的内壁,杰森回头掠过视线,呼吸微微一滞,目光几乎被映入眼帘的景象吸黏住。 一瞬间他错觉自己误入了屠宰场。 笼子,无数的笼子,立体田字格般密密麻麻堆满仓库,每个格子里都圈着一只待宰的牲畜,神色千篇一律地麻木空茫——倘若你有幸看见运往屠宰场的货车,你会发现那些动物的气质惊人相似,一团团会呼吸却全无灵魂的活肉。只是眼前这屠宰场里圈禁的都是人类,准确来说,未成年的人类小孩。他们安静蜷缩在笼子里,身上无一例外带着改造摧残过的痕迹,有的失去手足,有的生长着多余的头颅,有的被缝合进动物特征,有的已经不成人形。 血腥与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无影灯将一切涂得纯白、光洁而清晰,残酷猎奇到一定程度几乎有些虚假了,像什么恶趣味、拿孩子当耗材的玩偶生产线或马戏畸形秀,炼狱最底层尸骸堆砌的血湖也不会比这更令人作呕。 蝙蝠侠的声音适时从通讯器中切入:“杰森……” “……都看到了?”他磨了磨臼齿,眉尖一跳一跳,怒火越过沸点,一触即燃的危险性在每个音节上踊跃,“协作作废,我他妈改变主意了,四十分钟之内我会把这鬼地方炸上天,你想阻止我可得把船桨划快点。” 蝙蝠侠回答前杰森就掐断了通讯,稍微回神,衣角上乍地传来轻微拉扯感,他闪电般抽出腰侧的配枪,拉栓上膛扣住扳机撞针轻抵弹壳只在不到十分之一个短节拍。 枪口之下,扯住他衣角的是一只细瘦的手,目光顺着胳膊往下,便看见一个关在笼子里的女孩。难得一个没有改造痕迹的正常孩子,有些营养不良,薄褂子将身体裹成细冷冰棱,十多岁,亚洲面孔,发丝眼睫和眼珠都呈现色素稀薄的淡枯,在这血腥炼狱里仿佛贝蚌伤口中的珍珠,洁白得触目惊心。 她整个人贴在笼门上,才勉强够到他一点,被枪口对准时缩了一下,又鼓起勇气:“你不是、这里的人。” 尚处变声期的稚气混合不常说话的生涩,每个短句都跟滚了巧克力粉的泡芙球一样往外掉。 杰森稍微挪开枪,面罩下的眉毛挑起一边。那孩子又自顾自腾起祈盼:“你能不能帮我、离开这里?……我会付报酬的!” 放在这情景还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他半蹲下,放平视线,“你想雇佣我?我可是很贵的。” 对方一顿,转身缩回笼子深处找东西,毛茸茸的发顶一耸一耸。杰森的目光跟着深入,才发现这不到一平米的笼子是她的“家”——笼底铺了薄纸板,角落有一只皮革铁箍的百宝箱和一条小毯子——像简陋的蜗牛壳压在她背上,压得脊椎佝偻,稍微挺直都会被笼顶碰着额头。 惊鸿一瞥足够他将这姑娘侧写彻底,无辜稚拙,被囚禁的时间不短,恐怕已经和社会脱节,又带点流浪动物本能的敏锐。目光收回时对方正巧转过身,抱着一个塑料罐子捧到面前,里面装满硬币,琳琳琅琅,上面露着两只圆睁的浅褐眼珠,郑重地问,“够吗?” 杰森不合时宜想到那种攒硬币给父母买礼物的暖心小故事,认识的人中适合听睡前故事的都有谁——恶魔崽?算了吧。“勉强够小费,”他咧唇开了个玩笑,一拍停顿,“算啦,第一次给你开优惠价。” 女孩略微扩散瞳孔,怕他反悔似的,飞快掏出一枚硬币递过来,“这个,定金。” 他接过硬币,又将兜里摸到的水果糖替换放进对方手心,历史遗留习惯,罗宾时期他没少揽这种安抚受害者情绪的活儿,对方却困惑又警惕地缩了缩手,似乎完全不认识这东西。他忍住叹息的冲动,用上诱哄流浪猫的口气,“配合一点?张开嘴。” 她犹豫地照做,浅粉舌片压着齿尖,嘴唇一张开,糖果便隔着糖纸被两根手指推进来。神色在怔忡后一下子亮起,浅色眼珠里整个星星点灯,正如盲人第一次目睹彩虹,浓郁甜味几乎烫伤了味觉系统,两只手飞快捂住嘴巴,害怕那颗糖从口中逃走似的,郑重其事的品尝中两腮都一鼓一鼓的。 杰森有点忍不住笑,换了个话题:“你在这里待了很久?熟悉内部设施结构吗?” 她含糊地嗯了声。 “好姑娘,麻烦你一件事,带我去中控室?” 她踌躇着伸出手:“再给一颗可以吗?” “没了,先欠着。”杰森用瓷质刀片划短破坏了警报器电路,再利落地撬开电子锁。咔哒一声笼门打开,女孩试探着钻出来,蜷缩得太久,双腿像放酥了的过期饼干,才勉强立起来就要软倒,被青年顺手托着腋下提起,掂了掂。杰森觉得这孩子像棵没长开的树苗,骨龄揣摩起来在十三四岁左右,外貌看上去却要年幼许多,而他再抱一盆绿植就能无缝衔接进《这个杀手不太冷》片场,他把她放在地上,问:“对了,你的名字是?” 女孩从衣领里翻出吊牌,刻着序号18,下面歪歪斜斜写了个名字,没有姓:Tania。 * 塔尼亚有限的记忆是一张黑白相片,封装在实验室镍灰的相框里。 长久以来她唯一的乐趣是趴在舱窗上看外面的海底,那些鱼群,海豚,发光水母与目光温柔的蓝鲸,电影胶片般依次掠过眼珠。看久了会有白制服的实验员推着她穿过一条条走廊进入研究室,用针管将各种药剂注入静脉,再在她的目光里拿起手术刀,她很早就学会了闭上嘴保持安静,经过反复惩罚,最愚钝的狗也知道服从。 她死死盯住无影灯和那些人的眼睛,像在暴雨里仰头睁眼,落下的目光在颠簸中冷静又疯狂,比腾起浮沙的海水更混浊,从她的眼球抚摸到四肢。她觉得自己会这样死去,被目光活生生肢解着死去。 然而那扇门却打开了,在一个按照以往规律绝不会打开的时间,一道人影闯进来,穿着熟悉的白制服,但她立刻就辨别出他是外来者,仿佛最敏锐的免疫系统,即便堵住耳朵闭上眼,也能凭气息分辨出外来异物。她看到他拉下帽子,露出鲜红的面具,衬着一片黑白灰暗亮得几乎触目惊心,像荆棘鸟被刺穿胸脯绽开的大朵血花。 她本能地伸出手。 2. 序曲II 中控室在舱底最深处,与研究室或储藏室稍微隔开一段距离,走廊上有持枪士兵来回巡逻。 杰森矮身躲在楼梯拐角后,借匕首反光观察对面,中控室前的走廊空间宽阔且毫无遮挡,任何一点目标出现都会瞬间成为靶子被射杀成马蜂窝,放平常正面杀穿对他来说倒不难,只是如今身边还带了个小孩。 他本想叮嘱那个叫塔尼亚的小姑娘找个隐蔽处自己躲一会儿,却被轻扯了扯衣角,低头看见对方睁圆的眼,她小声问:“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流浪动物对于“被丢下”的敏锐感知,剖白献祭般的自证价值,糟糕的是杰森对这种心理再熟悉不过。他摩挲指骨,稍微叹气:“可以。” 螺丝钉被轻巧地撬下,通风管道滤网像一张垂下的舌头,露出内部幽邃曲折的咽喉,杰森收起扳手,借工程学原理和通风口的分布状况估测了一下内部结构,再取出一枚微型炸/弹在指间把弄两下,“从这里可以到达走廊另一头天花板上方,将这东西安装在管道里,小型爆炸会吸引巡逻士兵过去,你在爆炸之前及时远离朝中控室靠近就行。通讯器附带追踪功能,我清楚你的位置,会在确保你所处距离安全之后再引爆。” 炸/弹在指端上下抛动,他扬起眉,给出另一个方案,“害怕的话不必勉强,乖乖在这藏好,我办完事回来接你。” 塔尼亚几乎立刻做出抉择,接过被抛至峰点的炸弹宛如火中取栗,踮起脚点了点头:“我可以!” “好吧,勇敢的小家伙。”他牵了牵嘴唇,弯身将一枚通讯器挂在对方耳根,“有问题随时联系我,呼叫红头罩就行。” 通风管道直径三十厘米左右,也只有猫一样瘦小的孩子能钻进去。塔尼亚四肢并行,穿过管道口朝深处爬行,仿佛被蟒蛇的喉管吞咽。通风管内幽暗曲折,四通八达拐出无数迷宫分叉口,她将红头罩描述过的路线在脑中复现,轻手轻脚地接近目的地,从持枪荷弹的卫兵头顶爬过,时不时有螺钉硌进手心与膝盖,她连呼吸都压得近似于无。 左转左转再右转,空间乍地拓宽,管道衔接处高速旋转的过滤风扇挡住去路。 她犹豫片刻,从衣摆上撕下一圈布料投进去,想借此缠住涡轮。金属扇叶是开刃的卷刀,眨眼就卷吸住她的手掌削掉一小半,伤口中骨头的断面白生生,鲜血被扇叶卷飙成一场小型红雨。 她全身都发起抖,冷汗浸湿眼眶,却捂住了嘴巴,呼吸依旧轻得吹不起一粒尘埃。 受伤的手以超自然速度愈合,血珠漂浮回流,断骨如笋生长,皮肉蔓延覆盖,不过几秒便恢复如初。布料也已经卷缠进涡轮中心,风扇逐渐旋转得迟缓滞涩,金属锁条与布料纤维彼此啃咬出垂死呻/吟。 塔尼亚趁着扇叶停转,飞快从间隙中钻过,在她身后布料难以支撑地被绞断,风扇压过暗礁重新归于流淌,她是那只逃出绞肉机的羊羔,继续顺着路线到达指定地点,将微型炸/弹安放妥当,再从另一条通道前往中控室。 拐过几个弯,炸弹在远处引爆,迸发的热浪仿佛在管中狂乱奔走,整条管道都在簌簌颤抖。爆炸声中塔尼亚听到纷乱足音、躯体碰撞与子弹迸溅,她咬紧嘴唇,径直穿过这一片以血肉为耗材的焚化场。 中控室就在不远处的管道尽头,她加快速度,即将到达时,身下一张滤网却乍地打开,她像踩进兔子洞的爱丽丝,没来得及发出呼喊就整个掉下天花板。 一条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了她,像拎着一只猫,轻松掂了掂带进臂膀。塔尼亚侧脸被夹克上的金属纽扣和拉链刮得生疼,硝烟混合丝缕血腥气息扑进鼻端,往内是不过八十的沉稳心跳,以及说话带起的胸膛震动,“我接住你了。”戴红色头盔的青年提着枪,一条腿从踩着的卫兵脑袋上挪开,爆炸吸引走了大部分警备,剩下的被他干净地放倒,在走廊上倒成遭飓风肆虐的麦秸。经过变声器修饰,他声音中似夹杂海螺沙哑的回响,“做得不错,姑娘。” 塔尼亚第一次笑起来,好像他们不是枪林弹雨中杀进秘密基地中枢,而是在学校的接力赛跑中合作得了第一名,自顾自地欢呼:“你也很厉害嘛。” “嗯哼,那当然。”杰森发现他对这种称赞还挺受用,应了一句便提着对方走进中控室,再反锁大门。里面被电脑与监控显示屏占据,灯光晃眼,他突然发现塔尼亚的上衣不知何时被撕短了一大截,露出腰腹,而他从刚开始起就直接抓在裸露的皮肤上。 他牙根一痒,几乎立刻放开对方,脱下外套夹克将人裹了个严实。夹克对塔尼亚而言宽大过分,让她整个人成了一只奇怪的褐色企鹅,蹦蹦跳跳跟着他,踮起脚扒在桌面上看他操作主机。 杰森用短时间破解了安全系统,修改权限重启,半分钟内控制住整艘游轮的主电脑,再摸进资料库将机密文件数据打包传输。塔尼亚将下巴搁在桌上,看着对方戴了战术手套的手指在键盘上划过,拆解炸弹般快速利落。察觉异样返回来的巡逻员已经包围外部,将门擂得砰响,弹雨又在金属门上摁出密集凸痕,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听到了她加快的心跳,青年空出一只手揉了把她的发顶,还从容余裕地勾着点弹舌音:“害怕吗?” 塔尼亚:“不。” 他轻轻哼笑一声,从电脑前退开,长腿一撑,旋转椅转了半圈朝着门口,“先蹲到桌子后面,暂时不要出来。” 她照做。合金防爆门像洪水冲垮的堤坝骤然破开,持枪卫兵还没看清房内以嚣张坐姿占据主位的入侵者,所有灯光就齐刷刷熄灭,刹那的恍神足够杰森将为首的几人缴械,再抓了指挥官过来钳制住。 混乱中有人开枪,流弹在房间内飞舞。一连串闷哼与枪击声过后,灯光闪烁两下又亮起,入侵者闲适地后倚着桌沿,指挥官被他梏在身前,神色痛苦,腰腹和大腿上是部下误伤出的枪孔。头盔之下,杰森随口戏谑:“噢,不错的枪法,正中红心。” 他用枪管拍了拍手底下人质的侧脸,“叫你们老板过来,我有话要跟他或她谈。” 人群一时被慑住,片刻后似乎才接受到某种指令,静立的盐柱们退向两侧空出一条通道,一道人影不急不缓地走近。 是个身着研究员制服、颇具学者气质的男人,胸牌上印着称谓“费多罗夫博士”,年纪粗略判断在三四十左右,花白头发一丝不苟梳成光滑大理石,无框眼睛下是一双细长的蛇眼,皱纹稀少,双眼却苍老得堪比爬满藤蔓的枯井,像一条活了太久又刚刚蜕皮新生的蟒蛇。 他在门口站定,轻柔地笑了一下,“我姑且算这里的负责人,请原谅……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无论你想要什么,”他的目光划过人质,“放过这个可怜人,我来当你的人质怎么样?” “不用了。”杰森随手抛开人质,在一连串枪支上膛的躁动声中抽出便携平板,显示屏里正是这艘轮船的立体结构图,从内到外闪烁着无数扩散红点,仿佛被藤壶寄生的鲸鱼,“上船之前我藏了点小惊喜,照我说的做还是挨个被炸上天,选一个?我客随主便。” 费多罗夫博士叹息道:“你想要什么?” “说了要谈谈,先让你拿枪的朋友都退出去。” 博士摆摆手,卫兵在他身后退潮避入走廊,他轻轻踏进门槛:“提出你的下一个要求,入侵者先生,你的目的是什么?寻仇、受雇袭击、打探秘密……还是勒索金钱?虽然我提供不了太多,但如果能让你息事宁人,那么我尽力而为。” 杰森嗤一声,讥讽道:“听听,有人想拿他们贩卖人口人体实验赚来的钱收买我。” 博士不为所动地微笑:“想不到一个滥用爆/炸/物、同时绑架了我女儿的歹徒竟然如此重视资金来源的正当性。” 杰森在面罩下挑起眉尖,撇过脸略朝桌后,用指节敲了敲桌角,“小姑娘,这里有个人声称你是他女儿。” 桌后窸窸窣窣探出半个人影,塔尼亚看着对方,神情空白地摇头:“不是。” “也是,我看不出你们之间有任何血缘关系,”杰森转着枪抵上面前中年人的下巴,“如果你对待女儿的方式就是把她关在笼子里,那么或许行刑室的电椅更适合你。” 对方叹了叹气,似乎为此感到惆怅,“那只是必要措施。” “必要措施?”他搭在扳机上的手指蠢蠢欲动,越发确信这个人从外到内都属于他最厌恶的罪犯类型,膝盖一抬撞上对方腹部,让人倒塌似的跪瘫在地,“你管非法监/禁和人体改造叫他妈必要措施,那么为什么不从自己身上开始呢?科学家应该有实践出真知的精神,对不对?” 费罗多夫博士捂着腹部如虾子蜷缩,齿缝溢出血沫,却浑不在意地笑起来,用那种蛇鳞般柔滑的语调继续说道:“无知者无畏,现代科学与医学本就是白骨尸体垒起的高塔,你以为解剖学是如何起步的?对患者的虐待造就了现代妇科之父,数不清的人体数实验据诞生自纳粹集中营……总要有人去做这种事,能够撼动历史车轮的会是我,而非你这样穿着戏服哗众取宠的小丑。” “打住,我对你可悲病态大脑里的所思所想没有任何兴趣。等你上了天堂可以继续演讲,会不会被你说服就是上帝的事了。”杰森说,贴着颈动脉将那颗发丝花白的头颅整个提起,抵在额心的枪咔哒一声拉栓上膛,“塔尼亚,把脸转过去,捂紧耳朵。” 费罗多夫博士的声调却陡然拔高,柔滑又尖锐,目光径直越过杰森:“塔尼亚,过来,你是个乖孩子,对吗?” 杰森感觉躲在身后拽着他衣角的女孩整个僵硬住,费罗多夫在他手中挣扎得宛如钓离水面的鱼,足够寻常人窒息昏厥的力道只让对方的呼吸凝涩了些。他掰着杰森的手指,从制服里翻出一只铃铛摇晃,铃音滂沱甩落,混杂着他碎成一段段的声音:“塔尼亚,我的乖孩子……你会为我而死,是吗?” 那铃铛似是巴普洛夫之铃,让塔尼亚在僵硬中如牵线木偶迈步走向博士。杰森蹙起眉,伸臂捞过她,将人掉个头按进怀里,手臂绕过她的后脑挡住耳朵,“安静点,你的声音吵得我头晕。”轻哂声落下,费罗多夫被踢中胸口,翻倒在地。枪口擦出火花,三枚子弹眨眼便精准洞穿摧毁他的肺肝与膈肌,延迟致命伤足够他饱尝生死拉锯的折磨。 他呛咳着汩汩黑血,竭尽全力按下口袋里的按钮——塔尼亚随之弓起身体,隐形的手骤然攥紧心口,植入心脏的控制栓被引爆,在胸骨里炸出一场微型地震,骨头的残垣断壁与模糊血肉相楔,那剧痛仿佛被溺进最深的海沟爆体而亡。 她习惯了忍耐疼痛,没让自己第一时间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但全身都在抖,冷汗簌簌,本能地往青年的体温和坚实臂膀中埋得更深。直到创伤愈合,重组的心脏虚弱抽搐,把残留的幻痛辐射到全身。 她回过神,尚不敢用力呼吸,才发觉一只宽大的手掌正轻拍着自己后脑,安抚动作生硬但尽量轻柔,“……怎么啦,小姑娘,你还好么?” 她点点头,脸色白得吓人。 费罗多夫靠在门框上,这个将死之人难以置信凝视着好端端站在原地的塔尼亚,血丝在眼球表面爬出皲裂纹路,好似目睹绵羊分裂出第二个头。很快恍悟之色点燃灰败瞳孔,他大笑起来,嘶声和血泡一起迸溅,“原来……如此,你竟然、骗过了我,我创造的eva独自窃取了禁果……也好,希望你能带着我的祝福和诅咒活下去——我会在地狱等着你的。” 3. 序曲III 濒死的不祥遗言在头顶织成盘旋的秃鹫,话音未落,震动与爆炸声远远传来,整艘轮船宛如撞触冰山般微微战栗。 从震幅与声响判断,并非杰森安在船底的深/水/雷,而类似某种工程炸/药。 费罗多夫躺在地上,抖着手指抠挖自己的伤口,以鲜血为墨,又以制服为纸,勾划一个颤巍扭曲的畸形血十字,神色宛如熨烫过般奇异地平静下来,嘴角甚至弯着一个平和的笑: “我的心率……关联着独立系统,当我的生命……敲响丧钟,这艘船便会启动自毁程序……十分钟之内、不可逆、不受任何干扰……它不是诺亚方舟,而是冥河渡船,建造最初便未曾计划过再度登陆,船上所有沾染过秘密之人……都将与我,一同沉眠。” 手指失力下垂,最后为血十字划出凌厉弯折的末端,费罗多夫博士睁着眼死去,双目沉入冥川河床,却似乎依旧阴恻恻窥伺着复生。 响应这遗言似的,爆炸战栗再次席卷而过。杰森磨了磨牙,压下舌尖上几句蠢蠢欲动的粗话,抬手将塔尼亚放在肩上,“先离开这里!” 门外走廊里的灯均已熄灭,卫兵没有装配夜视仪,在他们发现之前,杰森扛着塔尼亚穿过走廊,仿佛叼着幼崽在水蒲滩涂上涉水而过的豹,追逐衣角的流弹是抖落皮毛的露珠灰尘。塔尼亚腹部被他的肩骨硌得生疼,颠簸视野中是漆黑曲折的道路线条,这一次她是否会真正死去?伴随硝烟与皮革夹克的死亡气息? 第三波震幅荡开之际,杰森打开仓库门钻进去,里面满满一屋子用作实验体的孩子呜咽蜷缩。 他放下肩膀上的女孩,确认了时间,十分钟的自毁流程足够他带着塔尼亚安全撤离,这座海上实验室的参与人员某种程度上和费罗多夫一样是早该下地狱的人渣,但这些孩子们呢,就这样像前苏联送上太空的实验犬莱卡一样,受尽折磨在爆炸与火焰里死去,尸体孤独地漂泊在深海之中,这难道是他们注定的人生? 思维运转之际,塔尼亚戳了戳他的手臂,踮起脚比划着,生疏的语言能力因语速加快,囫囵成一颗颗粘连的糯米团:“这个房间、有通道连通甲板……新的孩子,他们会直接通过那里送过来。” 杰森依言调出船体结构图,密道并未在图中标出,但知晓其存在再根据周围结构很容易确定位置,破解一道隐藏加密墙之后,仓库尽头的天花板移动重组,逐级下沉出一条上升通道,顶端缀一片清爽的夜色。“好极了,”他揉了把塔尼亚头顶的短毛,“你还知道什么小秘密?能一键把所有人弹射出去那种。” 一句玩笑话倒叫她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幅度轻微地点头,“……有办法带他们出去。” 杰森挑起眉,看她从怀里翻出一只沾染血渍的铃铛,费罗多夫先前拿出的那只,不知何时被她捡了来,“可以先打开笼门吗?” 自中枢系统下令开锁,所有笼门宛如倒竖的鱼鳞齐刷刷弹开,铃铛摇响,这些孩子对语言全无反应,却对铃声反应敏锐,似乎那铜芯上连着控制他们的提线,一个个钻出笼子,动作僵硬却迅速地排成队列。这是实验员手中的巴普洛夫之铃,不服从命令的后果通过反复电击烙烫在条件反射里。 杰森拍了拍塔尼亚紧绷的肩,“可以的话就带他们出去,我断后。” 对方点头应允。他从绑在大腿上的皮革枪套里抽出双枪,手感沉甸而熟悉,仿若臂指的延伸,又像老友间的叙旧,在爆炸与逃亡的映衬下,有种西部荒野牛仔式、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浪漫。 察觉响动的卫兵在门外拥挤,第一批涌入的人被暴风骤雨般的子弹收割,连串破膛声响起,转眼在空气中穿梭出夹杂碎肉的密集血网。杰森占据门内的有利地形,清空子弹后迅速换匣,后坐力的震颤与脉搏同调,金属枪柄焊接掌心血肉,上膛开枪比钢琴家指尖舞蹈的练习曲更为流畅娴熟。 飞舞流弹擦肩溅射血花与空壳,双枪对面的敌人奔涌如潮,而他是矗立的堤坝,只身刹住惊涛骇浪,为背后留下一片安稳。 塔尼亚借助铃铛带领着孩子们快速爬上甲板,爆炸的震幅越发剧烈,工程炸药埋设在轮船的龙骨和所有重要结构点上,几乎一步步将船只肢解。水密舱的破损导致大量海水灌入,深蓝巨手拽着这只漂浮于海面的钢铁巨物往下沉,左舷倾斜,甲板仰成斜坡,每一步都踩在起伏不定的浪尖上。 往后看,船那头锅炉房所在的位置早已被火焰吞没咀嚼,橙红火海映得海面与半个天幕都似孕育着黎明。船壳一片片剥离,瞭望台携着探射灯一齐倒塌,巨鲸呼吸的水柱扼断,所有燃烧声都是鲸鱼翻滚坠落前垂死的挽歌。 杰森最后上来,控制着通道关闭合拢,一手抓起一个跑得慢的孩子,再两枪解决了几个跟来的敌人。他打开通讯器,抬头望向天空,烟尘与浓雾在绛紫夜幕下跌宕出星云的袅袅身姿,几点信号灯乍地劈开烟雾,隐现幢幢轮廓。 是先前杰森让搭档罗伊安排的几架重型直升机,螺旋桨搅碎烟尘,巨大的钢铁蜂鸟悬停在甲板上方,垂下钢缆,勾住一只大型集装箱微微吊离地面。 塔尼亚立刻反应过来,指挥孩子们挨个钻进那只集装箱。诺亚在洪水灭世前带领动物乘上方舟,将最后一个孩子放进集装箱后,甲板上只剩下塔尼亚和杰森,下一波爆炸来得猝不及防,宛如蓝鲸踊跃而其背脊拱破浮冰,几乎瞬间摧毁了供以立足的甲板,蒸汽与热浪纠葛的气旋卷得吊离半空的集装箱摇摆不定,险些甩落几个孩子。 杰森一把捞过塔尼亚护进怀中,手臂与后背隔着一层防弹纤维承受猛烈冲击与残垣断壁中的钢筋木茬,落地时一滚以自身充当缓冲。 轮船已经折断成了数截,宛如高温中融化撕扯的奶酪,截面之间裸露的钢筋管道与电路正是牵连的芝士拉丝。通风管道在高温中柔软下垂,喷咳出点点粉末,火焰爬窜。 杰森嗅了嗅四周混杂的气息,立刻明白自毁程序不只包括炸沉船体,血管网般遍布的通风管中还输送着爆炸粉尘,待粉尘均匀地填满船身并与空气达到一个临界比例即爆炸极限,船内外包括周围的空气遇上再小的火星都会即刻发生连环爆炸,每一粒尘埃都将与火焰共舞,船上之人无一能够幸存。 混合状态岌岌可危,几十秒内随时有可能爆炸,头盔内检测危险物质的装置发出尖锐警报。杰森先控制几架直升机尽量远离此处,再随手敲敲头罩,朝外一眼瞥到不远处赶来的救援船队,蝙蝠侠还真是每次都姗姗来迟得恰到好处,而他自己可能和倒计时爆炸有点不解之缘,就像俄狄浦斯与纠缠他一生引导一个古希腊悲剧闭环的预言——有机会真该把这写成一首拉丁语讽刺诗,佐以他一贯针对自己的辛辣幽默。 他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点乐不可支的笑音,随手揉了把身旁女孩的短发,“真不巧,只剩我和你在这演泰坦尼克号了,哦……you jump,I jump,come on?” 电影台词被他戏剧性念得抑扬顿挫,塔尼亚很好奇:“泰坦尼克号?” 他耸耸肩,“一对情侣遭遇海难,只能活下来一个的故事。” “那你jump吧,”她后退一步,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在此情景下的累赘身份,双手在胸前比了个叉,“不用管我。” “小姑娘,是你雇我带你出去,别给我擅自毁约。”杰森眯起眼,故作凶狠地逼近,老鹰捉小鸡似的将人提溜起来,几步靠近船边,“而且——我可不是杰克,等你以后遇到喜欢的男孩再跟他聊泰坦尼克号吧。” “我——”半个音节卡在齿间,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拎着后颈,举起来,抛出去。 像调皮男孩掷入空中的洁白纸飞机,宽大夹克在半空脱落,湿凉海风劈头盖脸地拥抱了她,剧烈失重感托举着身体甩高,陡然产生飞翔错觉。夜幕,海面,燃烧的船只,所有画面都跌进万花筒里倒转着失真,四肢也轻盈地消散,只剩疯狂擂鼓几乎蹦出喉口的心脏彰显存在。 她张开嘴,夜风凛冽如箭矢,穿过她因震惊而空白一片的大脑。 塔尼亚停止了思考.jpg 自高点下落时,一艘游艇逼近视野,融入夜色的漆黑披风呼啸而过,一只装甲坚硬的手捕获了她,让她一头撞在护甲上头晕目眩。接住她的人落回甲板,放下她,她才看清对方全身都裹在漆黑制服里,带两只蝙蝠状尖耳朵的面罩遮住上半张脸,披风在背后拖曳出不规则的鬼魅形状。 他凝视着不远处彻底爆炸燃烧的轮船,一千个太阳浓缩在此处裂变,奥丁神携带雷霆的冈格尼尔劈分海潮,窜高百米的火舌几欲舔舐天幕,照得四周亮如白昼。他举起披风挡住扑面而来的热浪,全身唯一露出的下巴绷得紧紧,手指攥进拳心,堆砌身体的砖石的缝隙里泄露丝缕担忧。 直到一只钩爪咬上护栏,哗啦一声,一道身影翻身上船,宛如上岸觅食的鲛人,还顶着那个堪比交通灯显眼的红色头罩。他摘掉头盔,露出一张相当年轻的脸,随手将湿透的黑发薅到额后,语调掺点自嘲意味:“真遗憾,地狱好像不接受回访。” * 附录I: 一份纸质文件,独立保存于机密档案室,并未录入任何电子数据库。 【Tempus第一计划?项目代号∝】 【创建时间:二零零七年十一月二十日】 【撰写人员:研究员TXD-894562】 【项目负责:██████】 【加密等级:A级】 【实验体编号018,为幼体人类女性】 【该实验体具备极强的创伤恢复能力,任何部位受损都将在1~5秒内完全复原,包括切割伤、贯穿伤、灼烧伤、冻伤、炸伤、枪伤、刃器伤、压挫伤、毒伤、混合伤与核武器伤,包括致命伤与非致命伤,无法被已知手段杀死,且不遗留任何伤疤与后遗症】 【该实验体免疫目前已知全部致病细菌、病毒毒素,注射入体内的细菌与病毒将在1~5秒内完全消失。利用实验体血液制造的血清对病菌毒素并无抑制效果,对实验体进行活体解剖并未发现新型抗原】 【该实验体生理需求正常,对饥饿缺水缺氧等并无异于常人的耐受度】 【该实验体血液检测与基因检测均无异常】 一系列详细的实验流程记录。 【目前可确定创伤恢复为该实验体能力的外在表现,其实质为███████████████】 【███████████████████████████████████████████████████████████】 漆黑的涂抹痕迹,已无法辨认内容。 4. 谐谑曲I 整十二点,蝙蝠灯投影在天幕,入睡晚钟刚刚敲响,回环余音好似贵妇的丝绸裙裾,矜持地拖曳过这片校区。皎洁月轮漂浮在钟声里,被直指天幕的钟楼戳出一个枝杈缺口,再张牙舞爪撕扯出哥特式飞拱与塔尖的幢幢剪影。 仔细去看,隐约一道细小的影子贴着塔楼轮廓挪动,似乎有谁趁夜爬上了这片建筑群的最高点。 是个女孩子,穿一身象牙色睡裙,夜风涤荡飘摆的裙裾下露出两条匀亭的小腿,光脚踩在楼顶粗糙的砖石上。 发丝被一根编织发带半挽成丸子,双眼紧闭,弧度柔软的嘴唇抿作直线。似乎是睡梦中受吹笛人的蛊惑而出走,她一步步踩上边缘,直至整个人在楼顶摇摇欲坠。 最终身体一斜,裙摆逸散,发丝飘荡,就这样从月亮里跌进黑夜无边的怀抱。 夜幕中乍地掠过一叶黑影,宽大披风展开成近似蝙蝠翅膀的滑翼,缀连绳索的钩爪叼住窗檐,披风下脱出的人影侧蹬着墙壁,借力轻点几步便追上下落的人,手臂一揽,稳稳当当接住了她。 塔尼亚在剧烈跌宕感中惊醒,意识还未挣脱睡梦的蒙昧,便觉一条包裹护甲的手臂揽在后背,入目是一片印着漆黑蝙蝠的胸甲。熟悉的蝙蝠英雄收紧了绳索,柔韧地一弯身,携着她跃身向上,以一道弧度从低音部跳进高音部的音符,轻盈落地,松开收手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好——没事了,别怕。”他转过脸,变声器修饰过的声音喑哑粗沉,语气却包含一种柔软的关切:“你的梦游症还在发作吗,缇亚?太危险了,如果不是我刚好路过……” 她眨了眨眼:“……迪克?” “噢,你怎么认出来的?”暴露在面具外的嘴唇弯起一个毫不蝙蝠侠的微笑,大蓝鸟披着蝙蝠外衣,半惊讶半含笑地说,“我还专门垫了肌肉来着。” 塔尼亚鼓了鼓腮帮小声开玩笑:“布鲁斯的语气大概要恐怖那么……呃、一百倍吧。” “他最近出差,你知道的,正义联盟事务。”迪克的话语拐了个弯,“对了,你的梦游症状,尽量再找医生看一看?在学校晚上应该是有同居室友的吧,不行的话,就搬回家住……” 鸟妈妈式絮絮叨叨的关切,偶尔让人感到一种甜蜜的负担。她摇头,“没事,几乎已经不发作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道沙沙提示声截住话头。他按住藏在面具内侧的通讯器,侧过脸嗯嗯地回应着,神色稍微凝重起来,半晌才对塔尼亚扯出个歉意的微笑,“我还有工作,缇亚,你快回宿舍吧——改天记得来庄园做个体检。回头见!” “好,”她理解超级英雄的忙碌,踮脚趴在围栏上,冲着以不可思议平衡力踩在栏上抖开披风的迪克摆摆手,“夜巡辛苦了!” 展平滑翼的蝙蝠跃下楼顶乘风穿梭,变成一只逐渐远去的漆黑纸飞机。 塔尼亚放松呼吸,拍了拍蹭脏的裙摆,想起四年前刚到哥谭时,她的梦游症几乎每晚都会发作,梦游中的行为无一例外都是自我伤害——要么拿着水果刀把自己的手腕当苹果皮削,要么半夜跑天台去跳楼。一系列自残行为仿佛过去十四年的实验室生活在梦境里借尸还魂,逼迫她重蹈梦魇覆辙,折腾得莱斯利医生不得不像陪伴夜啼婴儿一样每晚陪她入睡。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过往记忆变成一尾漂远的白帆,梦游发作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如今,她几乎快记不清费罗多夫博士的音容形貌。 这是塔尼亚从Tempus实验室被救出来的第四年。 救出她的人是蝙蝠侠和红头罩——都算超级英雄。蝙蝠侠是哥谭的守护者,真实身份布鲁斯·韦恩,一位年逾四十依旧未婚的风流富豪,穿上蝙蝠侠制服后却和哥谭这座古老的东海岸工业城市一样,压抑、黑沉、森冷,宛如污泥中矗立的无字碑。他与他教导出年轻人们共同构成蝙蝠系英雄,数年如一日为遏制犯罪而奔走。 四年前她被带出实验室,特殊身份导致她没法像普通孤儿一样被平常家庭领养,蝙蝠侠的医生莱斯利·汤普金斯接下了她的监护权,为她登记法律名为塔缇亚娜·汤普金斯,那是她被这个陌生世界接纳的开始。 塔尼亚还记得她第一次在蝙蝠洞接受检测,蝙蝠侠的地下基地大得好似在岩石巨人肚子里,钢铁结构与模块桥梁是支撑其中的肋骨,巨型恐龙模型昂首欲嗥,与巨大洞顶悬垂的蝙蝠眈眈相对。 她被取了血样分析DNA,等候中一抬头看见隔间门开了,一道人影慢慢走出来——是布鲁斯,彼时他刚结束一场和反派稻草人的战斗,恐惧毒气后遗症似乎让他有点钝钝的迷糊,居然就这么直接走了出来。 脱下蝙蝠制服的男人仿佛蜕去外壳的节肢虾类,沐浴水珠挂在每一块恰到好处隆起的肌肉上,陈年伤疤将洁白躯体挠出沧桑痕迹,钢蓝双眼藏在半闭睫毛下雾濛濛地跟她对视。直到迪克大惊失色地叫起来“布鲁斯!衣服!衣服——好歹先把裤子穿上!天啊塔尼亚,把脸转过去!”而提姆捧着杯子,似乎尴尬得想即刻一头栽进咖啡里逃离现场。 半晌布鲁斯被管家阿尔弗雷德盯着换上睡袍,才过来注视着电脑上即将显示结果的DNA检测。塔尼亚低下头,背过手抓紧手肘,仿佛藏进人群的怪物抓紧自己蠢蠢欲动的人皮,猜测着这些救出她的人会不会再一次把她当成需要关进笼子的异类。 布鲁斯似乎察觉她的动静,俯身而来投落阴影,她下意识地闭目,片刻却感觉一只手掌放在头顶,掌心的温度妥帖沉稳。他说:“不论如何,这里都欢迎你,孩子。” 塔尼亚立刻就喜欢上了他,更何况,他还如此美丽。 DNA血常规身体扫描等各项检测显示,除了体质偏弱,她完全是个普通正常的孩子。与她一同被救出实验室的孩子们都存在或多或少的缺陷,在被当作耗材试验中器官大都衰竭严重,只有重新放进培养皿才能勉强存活。某种意义上,她是那起海上营救行动唯一的成果。 营救她的人还有红头罩,真名杰森·陶德,是布鲁斯收养的第二个儿子,排在迪克和提姆之间,脾气算不上好,几乎是蝙蝠家族中最离经叛道的黑羊,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塔尼亚却下意识觉得他亲近——大概是第一个见到他所催生的雏鸟效应,就像生物行为学家把红气球放在刚破壳的小鸡身边,导致小鸡们不约而同地认气球当妈,或许她也潜意识把对方当成了她的红气球和鸡妈妈。 回到宿舍时门缝内隐约透着光,她就读的这所蒙圣玛丽学院是寄宿制女校,脱胎自上世纪慈善修女会创办的修道院,如今以严谨浓厚的学风与端庄优雅的氛围闻名。 宿舍是双人间,进去时舍友已经在里面了,似乎也才刚回来。那姑娘仰躺在床上,矮跟皮鞋歪斜在床底,铺散开的金发像蜷曲的睡莲花瓣簇拥着她,白皙腻理上沁了些汗珠,濡得妆容眼线微微化开,看见她才懒洋洋地撑起身,一副把淑女仪态打包丢进垃圾桶的样子,“哎呀,你怎么还没睡?” 加布丽尔·西恩尼斯,据说是哥谭某个□□老板的小女儿——说实话,在哥谭这座犯罪率傲视群雄的当代索多玛城,公共厕所的清洁工都有可能深藏不露——这大小姐脾气不坏,除了生活习惯过分讲究之外很好相处,是塔尼亚在学校最好的朋友。马上就是毕业季了,加布丽尔参演典礼上的一出表演戏剧,这段时间几乎每晚都排练到深夜。 塔尼亚点点头,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加布丽尔顺势像没骨头的猫一样瘫倒在她身上,她伸手给这大小姐揉了两把肩,“怎么了,排练很累?” “还说呢,”加布丽尔蹙眉叹气,“有个参演的学生一连好几天都没来,排练计划全被打乱了。” “她生病了吗?” “不……好像是不在学校,去宿舍找不到人,也联系不上,”她将靠在塔尼亚肩头的身体直起来,有点忧心忡忡,“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失踪?” 塔尼亚有点惊讶:“为什么这么说?” “听说高二有个女生也有两周没来,上星期还刚刚换了个舍监,加起来学校已经一连失踪四个人了!”她扳着手指数,“你觉得是碰巧吗?” 塔尼亚:“如果是失踪,学校会报警吧。” “拜托,在哥谭警察哪有空管中学生失踪,”她撇嘴,“而且如果是真的,对学校来说也算丑闻,肯定会想办法掩盖咯。” 塔尼亚想起蝙蝠洞那群以打击犯罪为己任的义警,又觉得用这种似是而非的传言麻烦他们不太合适。加布丽尔趁机趴在她耳边吹气,用一种造作的阴恻恻口吻轻描她的耳廓:“——会不会就像传言中的那样,旧校舍徘徊着不甘的怨灵,会在每个新月的夜晚捕捉落单的人……害怕不害怕?” 她被加布丽尔温热的气息在后颈上吹出一片鸡皮疙瘩,噫了声转手报复性去挠对方腰间的痒痒肉,逼得她连连呛出狼狈笑声才停手,郑重回答:“不怕。” 什么旧校舍幽灵、吃人教堂、闹鬼厕所、滴血告解室与多出来的台阶——历史久远的建筑或多或少都有着各种传闻,这些怪谈是攀爬缠绕在学校旧砖上的第二层爬山藤,根植于中学生奇诡的想象,用于调剂乏味的校园生活。但是在哥谭最恐怖最著名的都市传说就是蝙蝠侠!哪个怪谈比得上能止婴儿夜啼叫人闻风丧胆的蝙蝠侠!她可是连蝙蝠侠都……呃,只有一点点害怕! 玩闹够了,塔尼亚好整以暇地支起身:“说真的,你们的演出怎么办?找个人替演?” “演员征集早结束了,再找人哪有那么容易。”对方转了转猫一样的绿眼珠,蠕动着蹭过来搂住她的脖颈,声音放软,“但我运气不错,眼前正好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等等,你想找我是吗?” “你的形象很符合!”加布丽尔一把捧住她的脸,“而且你大学申请不是早都通过了吗,最近应该有空吧?拜托了缇亚,帮我个忙,我请你看电影!” 塔尼亚从来受不了这种轻言软语的央求,她叹息:“好吧,搞砸了别怪我。” 对方立刻发出欢呼,塔尼亚从床头摸了颗糖,撕开包装往她嘴里一堵,“小声点,已经熄灯了。”收获了加布丽尔一个愤愤不平的瞪视,“你休想再拿甜点诱惑我!塔尼亚,照你那种糖分摄入量迟早会遭天谴的!”塔尼亚轻哼一声,毫无负担:“晚上偷吃夜宵的人没资格说我。” 两个女孩子嬉笑着倒在枕头上,暖黄台灯把窃窃私语和摇曳剪影拓出格棱窗,力透纸背地沾染了绿藤与松涛浮动的围墙。琥珀黄盈盈一片,一个小型黄昏打碎在这里。 墙上阴影倏地崎岖拔高,将光色吞吃殆尽,年久失修的路灯忽闪着渴睡的眼,划亮一片布满污渍和咒骂涂鸦的墙面。近郊工业区是这座城市扎根发源的土壤,又被城市的霓虹浮华抛弃在身后,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烟囱、造型奇崛的哥特塔楼和羊肠细的污水沟渠,像一具具于万圣节还魂的死尸,睁着不会转动的眼珠徘徊。 迪克收起披风,轻盈降落在这片老旧出租房旁,远远能看到污水处理厂酣睡的脊背,还未走近,他已经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几辆警车停在路边,黄色警戒线切割出一片区域,来往进出的警员中夹杂步话机嗡嗡与技侦闪光,迪克能从年轻些的警员脸上看到强忍的不适,好似目睹了相当恐怖的场景。 最边缘一个穿着褐色风衣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一手插在兜里,一手夹着根皱巴巴的烟,灰白发丝被夜风吹乱,面上每一道皱纹都透出操劳过度的疲倦,仿佛一片被哥谭这棵恶树压榨干涸的土地。哥谭市警局现任局长,詹姆斯·戈登。 迪克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所幸对方早已习惯蝙蝠侠的神出鬼没,只扯了个笑,“你来了。” 他问:“情况如何?” 戈登把那根点了几次没点燃的烟揉皱攥进掌心,看了眼出租房敞开的门,说:“死者名叫费奇·戴维斯,三十一岁的白人男性,自由职业。邻居闻到他房内传来古怪气味才报警,死了应该有两天以上,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腹部因充满腐败气体而膨胀。尸体少了一条左臂,背部有两条切割伤,脏器从切口内掏出,具体细节还要等进一步尸检。不过就目前来看,和上星期在网眼桥与金融区发现的两个遇害者非常相似。” 出租房门敞开出一道无尽幽邃的洞穴,吹出的气息混杂着腐烂特有的恶臭,仿佛地狱犬啖食人肉后张开的咽喉。 迪克语气凝重:“这有可能是一起连环猎奇杀人案。” 戈登点点头:“很像同一个人作案,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这个死者生前应该也遭受了同样的虐待……虐/杀,连续犯案,凶手不是极端残忍就是精神状态异于常人的疯子。” 迪克接上他的话:“而哥谭最不缺的就是疯子。” 他苦笑着叹气:“唉,我真希望这不会是又一个超级罪犯的诞生。” 迪克眨眨眼,放缓声音安慰:“放心,我会将他阻止在萌芽阶段。” 戈登终于露出点真情实意的微笑:“我从不怀疑你,蝙蝠。” 5. 谐谑曲II 隔天预修课一下加布丽尔就拉着塔尼亚去礼堂排练。 预定演出的是《仲夏夜之梦》,莎士比亚创作的爱情喜剧,放在这燠热渐起的初夏六月也算应景。加布丽尔扮演女二号,温柔痴情的海伦娜,散开金发换上戏服长裙活脱脱就是油画家尤金笔下的古典淑女。 塔尼亚替演的角色是男二号狄米特律斯,化妆老师按着她将刚过肩的栗色发丝束在脑后,又套上束胸增高靴和男装,居然还挺满意,当即就敲定了由她替演。不过由于参与太晚,别人对练的时候她只能坐在角落里背台词。 塔尼亚感觉自己差点被束胸勒死,一捆捆布条几乎要把她的内脏当成葡萄果肉从皮囊里挤出来,一下台她就偷偷摸摸把那玩意给解开了。 她记性不错,精简重编过的台词背起来很快,剧本翻到最后几页时天色刚刚擦黑,婆娑树影映入窗内仿佛小人国奇诡的地图,草木清香被仲夏傍晚的热气蒸得微醺。手机震动一下,她翻出来一看,是提姆在家庭内网发布的一条消息:在哥谭郊区附近发现了红头罩和搭档军火库的活动踪迹,杰森应该快回来了。 塔尼亚想了想,感觉上次见杰森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了。 最初被救出来的时候塔尼亚列了一张需要感谢报答的人物名单,位列榜首的就是红头罩,毕竟是他打开了笼子门,如果最开始他在笼子外拒绝了她的请求,那么她会悄无声息死在海上,遑论遇到后来更多对她表露善意的人。 不过了解到红头罩除了反英雄还是个混迹哥谭地下颇有势力的黒/帮头头,她很难找出能帮上对方的事,索性从最简单的开始,每天清晨借莱斯利诊所的小厨房捣鼓一份早餐,踩着涂亮道砖的曦光偷偷摸摸送到红头罩安全屋门口。 这群义警大多干夜班,跑快点完全能错开。但难免有失误,第十三天的时候,她刚放下纸袋和热牛奶,就听见身后楼梯拐角渐近的脚步声,僵直片刻,便抱头躲到盆栽后面企图伪装成植物。 来者迈进楼道,战术靴与绑带将小腿勒得结实而线条修长,深色夹克沥满战斗一夜的硝烟与风尘仆仆,红色头盔夹在小臂下,略微凌乱的黑发像夜风掀开的鸦羽扫过眉骨,多米诺面具遮住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半部分收线利落。对塔尼亚来说对方实在又高又壮得吓人,那体格和宽阔双肩跟日食似的把楼道里的光全部遮挡,她又开始伪装蘑菇,就听到上方一声很轻的嗤笑,“嘿,别躲了,出来。” 塔尼亚挪了出来。 “谁告诉你我住这的?迪克,还是提姆?”杰森按了按眼窝,神情没有语气表现的那么凶巴巴,“你这几天是在做什么?” “表达谢意。”她慢条斯理地解释,“我现在能办到的事很有限,不过莱斯利说我做的三明治和煎蛋还不错。” “你觉得她在夸你?”他戏谑道,扬起的眉弓流露一丝无奈,像偶然救下一只猫,隔天看见猫叼着老鼠出现在自己窗台上一样,“听着,我不需要什么感谢,你乖乖回家去怎么样?” 塔尼亚歪了歪头,保持一种困惑的沉默。必须要道谢,必须要配合,表现好才能减轻疼痛,拒绝服从会受到严厉处罚,等价交换是比量她过往人生的戒尺,你要如何让从没听过圣诞老人传说的小孩理解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善意? 杰森目光掠过她的脸,舌尖抵了抵颚发出一声啧,弯腰提起早餐纸袋,打开门几步跨进去,很快又出来,换了件机车夹克,手上多了只头盔掂着,冲楼道口一偏头,“吃早饭了没?走,我带你去尝点别的。” 塔尼亚不知怎么就被对方拎下了楼。 一辆红黑交错的机车停在楼下,锋利遒劲的金属线条充斥难言的力量美,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塔尼亚后来才知道杰森真的给他的车取了个精灵宝钻式的小昵称。 他给她扣好头盔,一把将她拎到车上,再跨上前座,一条腿支地,靴底轻松一撑,庞大的钢铁坐骑在他手下驯服地扭转一道弧。引擎轰鸣震耳欲聋,马力节节攀升,下一秒就像滑出膛线的子弹一样迸射出去,径直冲破重楼叠影,撞进哥谭尚未苏醒的黛紫清晨天。 塔尼亚只来得及紧抓住对方宽阔的背,避免被凄惨地甩飞出去。倒逆而来的凛风被前方人的肩角挡住,视野两边,街景飞速流逝成两条斑斓长河,一切都尽数抛弃在身后。 她第一次坐摩托,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杰森一样把车开得狂野凶悍,那风驰电掣的速度简直在飞,好似引擎里咀嚼的不是燃油而是火焰与烈酒。以公路为海恣意横渡,划成一道擦亮的彗星,留下马达咆哮的激荡浪涛。 有个被超车的司机降下车窗,冲他们比中指,并附带一串F开头的咒骂怒吼。杰森单手勾出一支M1911,转过半圈直接给了对方两枪,子/弹擦过耳朵登时让对方闭上嘴。塔尼亚开始戳他的手肘,大声喊着问“你要杀死那个人吗”,前方闷在头盔里好笑的声音被风吹散传过来:“想什么呢,只是橡胶子/弹。” 塔尼亚得承认她喜欢这样。 这样极致纯粹的速度,拐弯旋转的离心失重,呼啸着托浮身体的风缕,将一切繁琐杂念与庸人自扰冲刷出脑海,分泌的肾上腺素让她眼眸湿亮、脸颊红扑,起伏胸口之下好像藏了一大群扑棱欲飞的白鸽。 杰森将机车驶上虹桥般的高架,道路尽头是天际线上孕育破茧的初晨,以太阳为靶心追逐日出。他吹了声口哨说抓紧了,塔尼亚立刻收紧抱在他腰侧的胳膊。下一秒,车身径直冲出高架,衬着太阳初升的天幕,凌空飙刺出一道弧线,一切都危险地失重,却全然自由,宛如飞翔,完美复刻了《末路狂花》的终局。 她头晕目眩,听到耳边有孩子欢快又疯狂的尖叫,半晌才发觉那是从自己肺腑中飞出的。 机车稳稳落在下方的公路上,跌宕一下,便流畅地拐入车流。杰森放缓了车速,但塔尼亚的兴致没那么容易冷却,半晌还在他背后动来动去,导致他不得不几次三番勒令她坐好。车子驶出一段,停在街道旁,塔尼亚轻轻跳下车,摘掉头盔抱在怀里,在人行道上快乐地跳格子玩,似是回味着刚才的感受。 杰森忍不住翘了翘唇,第一次看见这姑娘表现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他叮嘱她在原地等着,转身去路旁的快餐厅打包了两份套餐出来,一份递给她。 塔尼亚耸了耸鼻尖,“莱斯利说这些是垃圾食品。” “但不能否认它们让人心情愉快,”杰森干脆地撕开包装油纸,“瞒着家长吃垃圾食品可是青少年必修课。” 于是她学着对方扯开包装,郑重地咬了一口汉堡,面包夹着裹上酥皮炸得松脆的肉排、番茄生菜与沙拉酱,层层叠叠在口中迸发,对习惯了寡淡营养餐的味觉系统来说不啻于盲人目睹彩虹,她忍不住就咬下了第二口第三口,同时明白了莱斯利对她烹饪水平的认可有一大部分是在照顾初学者自尊心。 晨曦的裙裾已经笼罩城市,哥谭从梦中苏醒,街上人流逐渐密集。红绿灯与大厦屏幕交映闪烁,刹车鸣笛混合着上班族打电话的絮语,一切组合着变成斑斓剪报,靠在机车上啃汉堡的小女孩和黑发青年是再自然不过的组成部分,没有人会以异样眼光将她从人群中剔出,那些纠缠不休的格格不入与茕茕孑立在此刻稍微放过了她。终于。 杰森吃东西安静又迅速,半晌空掉的纸袋就被他揉成团,随手一抛投进垃圾箱。塔尼亚听到他说:“听着,塔尼亚,不用再特地对我表达什么谢意,那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而且,反复思考自己如何才配得上他人的帮助——是件挺累的事,既然对方判断你值得,那么坦然接受就行。” 塔尼亚用餐巾纸擦拭干净唇角:“这是你的亲身体会吗?” 他耸耸肩,“嗯,算是吧。” 她扔掉纸袋,蹦蹦跳跳踮起脚尖,乳燕一样轻柔而飞快地抱了他一下,“我明白啦!还是谢谢你!”又立刻跑开了,把对方故作火起的一句“嘿!你这小鬼!”甩在身后,当然也没看到那双淡蓝雾霭色的眼睛有何情态。 现在想想,她热衷垃圾食品的习惯应该是杰森带出来的。 招呼声打断了思绪,塔尼亚抬头看见加布丽尔正冲她招手,似乎排练结束了正要回去。她合上剧本,起身准备过去,却被一支乍地敲在面前的扫帚拦住。一个个头矮小的中年清洁工两步来到她眼前,一手叉腰,一手把扫帚拄出骑士枪的气势,帽子下的眉毛紧皱,淹没在皱纹里的细小眼睛锐利又审视,手术刀般一寸寸剔过她。 塔尼亚:“?你好,有什么事吗?” 对方抬起下巴,倨傲地开口,声音是与外表全然不相符的稚嫩少年音:“你的洞察力还是那么迟钝,汤普金斯。” 草,她知道这是谁了。 加布丽尔又叫了她一声,她只得道歉说自己临时有点事。待人群三三两两离开礼堂,面前的清洁工才摘下帽子,抓着头皮将整张脸当保鲜膜扯下来——是张仿真人脸面具——露出真实面容。十三四岁、肤色棕蜜的混血少年,黑发不驯地立在头顶,五官融合了父系的立体深刻与母系的异域风情,再配上那双眼梢上斜眸色葱郁翠绿的眼睛,宛如一只气度高傲的波斯猫——敢摸一下能给你挠出十几道血印子那种。 塔尼亚调整了一下表情,“晚上好?你来我的学校做什么,呃……小D?” 6. 谐谑曲III 男孩脸上真情实感露出被这肉麻称呼恶心到的嫌弃,“别学格雷森那么称呼我,汤普金斯。” 达米安·韦恩,布鲁斯最小的、也是唯一一个亲生儿子,生母是刺客联盟首领之女,他自幼被当成超级战士培养,十岁之前被送到布鲁斯身边,目前担任蝙蝠侠的助手罗宾。看起来是个挺可爱的小男孩,只是那傲慢和盛气凌人的态度仿佛幼虎皮毛上与生俱来的花纹,除了他尊敬的父亲,看谁都像在看南瓜土豆。 最近塔尼亚高中即将毕业,家里人陆陆续续送给她一些毕业小礼物,远在香港的卡珊德拉也发过来一条祝贺短信。而达米安则在某天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塞给她一把匕首,宣布道,毕业弑师是他母亲那边的传统。 哇,听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哥谭终于从现代法治国家美利坚合众国独立出来了呢。 达米安脱下伪装用的清洁工装,露出里面红黄绿交通灯配色的罗宾制服,皱眉睨她一眼:“你还要把那件愚蠢的戏服穿到什么时候?” 真不错,达米安看她的眼神本来就像看土豆,现在是发霉长芽的土豆了。 塔尼亚动作麻溜地跑去更衣室把演出戏服换了,整理好衣服才出来问:“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达米安双手抱臂,以美国总统宣布就职的严肃语气道:“我正在调查的一起案件与这所学校存在关联,介于你是熟悉这里的学生,我特别允许你加入我的调查行动。” “你一个人?不和迪克一起吗?” 男孩猫眼石般鎏绿浑圆的眼睛翻了个白,话语中流露一丝不悦:“比起我,格雷森居然更倚重德雷克的侦探能力,我会用行动证明他的认知多么荒谬错误。” 塔尼亚听懂了,达米安似乎准备和提姆竞争查案,这群蝙蝠男孩在专业能力方面总有种近乎偏执的争强好胜,怎么说呢,像自尊心强烈的猫咪一样,挺可爱。 她翻了翻包说:“好吧。你要吃糖吗?杏仁糖,巧克力夹心糖,什锦水果硬糖还是小熊跳跳软糖?” “小熊跳跳软糖,谢谢。” 路上塔尼亚从达米安那里了解了一些案件背景。 那是一系列自上月起发生的凶杀案,报纸上刊登过报道,但由于警方并未透露过多细节,再加上死者身份普通,在版面上只分到了豆腐块大小的一亩三分。 哥谭是个怎样的城市呢,腐败、阴郁、危险,好似洛夫克拉夫特笔下蹲踞深渊的蟾蜍邪神扎特瓜,臃肿而遍布瘤结的大嘴咀嚼活人反刍渣滓,所有住民都被镣铐束缚在祂肥大的舌头上,以此为舞台上演一出出滑稽喜剧。一个普通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哪有小丑越狱、毒藤女暴走、黒/帮火并一系列精彩好戏吸引眼球。直到以同样的死法出现第三个遇害者,警方才迟钝地重视起来,并发觉这起案件惊人的残忍与猎奇性。 达米安的便携电脑里有一些不曾对公众披露的卷宗信息:第一名死者是二十六岁的男性售货员,5月25日被发现死于金融区的自家公寓,右腿缺失,体表布满大片高温烫伤,背部沿脊椎有两道纵向切割伤,肾脏从伤口中掏出,因为发现时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而难以确定死亡时间,死因为失血过多。第二名死者是四十三岁的女性护工,5月26日被发现死于网眼桥底,头颅缺失,其余伤痕与第一名死者相同,但没有浸泡福尔马林,所以尸检死亡时间在5月24日晚。第三名死者是三十一岁的男性自由职业者,昨天6月3日被发现死于哥谭大学附近的出租屋内,左臂缺失,其余伤痕类似,死因是高温液体金属灌入口腔导致的气管堵塞窒息,死亡时间在5月31日晚。 并附带一些高清现场照片。 塔尼亚大学申请了医学专业,提前预修过解剖课,还是被血淋淋的场景刺激得胃部抽搐,人体被当作牲口宰割糟践堪比地狱浮现。她不适地挪开视线,突然想起达米安还是个不满十四岁的孩子呢,看成人片的年龄都不到,接触这种案件真的合适吗。 对方朝她投来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居然担心十岁之前就掌握了上千种杀人方法的刺客联盟继承人被血腥照片吓到,认真的吗”。 说回案件,达米安不久前潜入第三起案发现场,在地板上收集到一些微量脚印泥土,化验对比了ph盐碱度,ph值8.3左右,含盐量百分之5.3%,再加上矿物含量等信息,发现哥谭市内与之成分最接近的就是位于这所学院的圣女湖湖水。但两地相隔不近,遇害者本人根据行动轨迹看也从未来过这里,泥土大概率是行凶者留下的。 也就是说,行凶者来过、甚至有可能就藏匿在这座蒙圣玛丽女子学院之中。 这是个令人相当不安的推论。 塔尼亚把校内的疑似失踪案告诉了他。 达米安先从监控入手,黑进学校系统,抓取四名疑似失踪者出现的监控片段(并多次嘲讽“这里的主机就像表演过穿刺魔术的柜子一样漏洞百出”)。学院建校悠久,监控之类的现代安保设备是近几年才安装的,数量相当有限,基本分布在进出校口与教学楼宿舍楼等地,没拍到什么有用画面。只有一点,失踪者最后留下的影像都是在校内。 她们的确是在这所学院里消失的。 达米安雷厉风行地表示要去校内的圣女湖附近调查。 塔尼亚看了看时间,有点想回去睡觉,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知道学校里有可能藏着连环杀手之后,谁他妈还睡得着啊? 圣女湖坐落在学院西北角,由天然湖泊改建成,恰似蒙圣玛丽这位贵妇掩扇半露的盈盈眼眸,葱郁绿植是卷翘环裹的睫毛,掉入湖泊的月影也成了圆亮瞳孔。自宿舍楼往后穿过一片大理石小广场,便到了湖畔,夜晚路灯光稀薄,依湖而建的建筑群拱出绵延兽脊,双子教堂宛如参差断骨刺向天幕,窗洞黑魆魆地窥伺,透出几分阴森的味道。 塔尼亚解释这附近是旧校舍和废弃仓库,双子大教堂基本不开放,只有每周五会安排学生义务劳动简单打扫一下。 达米安很干脆地撬窗翻进去。 老旧教堂内部是密不透风的浓黑,浮尘飘在阴冷空气里,唯有两面玻璃花窗透进稀薄月光,在腐朽木地板上拓落斑斓光影,仿佛钻进一只封闭的万花筒里。 正前方矗立一尊圣母怜子雕像,精湛雕功让那迤逦圣袍摆脱石块的僵硬,只是圣母的一只手臂和怀中圣子的头颅都断裂了,乍看好似圣母正含泪哀悼怀里无头的苍白艳尸,颇有些悚然。 塔尼亚看见达米安用便携电脑的摄像头扫描了周围,电脑屏幕上很快显示出教堂大殿的内部结构,最细微的角落也完全反映。蝙蝠侠的黑科技真是无论见识多少次都感觉很惊人。 双子教堂主体由两栋完全对称的建筑并联构成,轮廓好似母亲子宫里相互依偎的孪生胎,因此得名双子。 达米安在一层大厅没发现什么线索,转身就踏上左侧通往二层的旋转楼梯。塔尼亚慢了一步,正要跟上,视野一角的花窗倒影倏地轻闪,激起枝丫荡漾,似乎是什么小鸟飞了过去。她收回视线,快步跟上楼。 木板在脚下咯吱咯吱轻吟,二层阁楼寂静得凝滞,已经闲置废弃了。空荡荡的房间里三三两两摆着一些石膏雕塑和人体模型,乍一看像活人,又盖了防尘轻纱显得轮廓诡谲,在黑夜里仿佛一幢幢耸立的灵柩,转着没有瞳孔的眼珠一齐盯住闯入者。 塔尼亚立刻就明白校内关于双子教堂的灵异传闻为何数量众多了,这地方是真的有点吓人。 她打量一圈,在角落的柜子旁找到了达米安,他蹲在地上,漆黑兜帽盖住脑袋,像棵树根底下的小蘑菇。走过去一看,他手中的手电筒照出一圆白,贴墙根铺展的地毯上有一道笔直的压痕,那是重物长期压在上面留下的痕迹,与柜子边棱存在细微的不重合。 塔尼亚:“这块地毯和柜子被人挪动过?” 达米安低低地嗯了声:“而且就在最近几天。” 他站起来,挪开柜子,又一把掀起地毯,抖落些许灰尘,下面的木地板平整干净,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从万能腰带里取出一小瓶试剂喷洒在地板上,片刻后地板上便亮起荧荧蓝光,呈现黏连的水滴状,蜿蜒朝着墙根。 鲁米诺反应,又称氨基苯二酰一胼反应,能够鉴别出经过擦洗、很久之前的血痕。 “有人在这里受过伤,”塔尼亚仔细分辨,“这个出血量,应该不是致命伤,失踪学生有可能还活着。” “不一定,”达米安冷酷地做出最坏假设,“有可能大部分血液被塑料膜之类的材料挡住了,再加上失踪时间已久,你做好面对同学尸体的心理准备。” 他继续沿着血迹蔓延轨迹查看,又心安理得地指挥塔尼亚把柜子挪回原位。 塔尼亚任劳任怨地去搬柜子,看之前达米安挪得轻轻松松,她以为这柜子挺轻,入手重量却完全超出了预料,好似巨石陡然撞入怀中,一下子压得她失了重。 她发出半声闷声,像个以尖端为着力点斜倒的圆规,木柜直直冲着她压下来,她狼狈地蹭着挪开躲避,谁知那柜子竟然直接砸穿了年久腐朽的木地板。整片地板仿佛牵连哔剥的蛋挞壳,窸窸窣窣塌解下去,她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踩空滚落,摔下去足有两米跌在空洞底部,全身都震悚地生疼。 宛如失足踏进流沙漩涡,周围灰尘混杂着腐烂臭味,塔尼亚挣扎着撑起身体,感觉身下崎岖不平,目光紊乱地抬起,一张僵白人脸霎时撞进视线,几乎与她面贴面抵着鼻尖—— 灰败眼球,浮肿死皮,苍白牙龈,所有细节近在咫尺,近乎残忍地攻占视线。 塔尼亚:“!!!” 头顶远处传来达米安鞋跟敲着地板的笃笃声和烦躁不耐的话语:“汤普金斯,你又在做什么蠢事?” “地板塌下去了,”她费力推开身上一瞬间错认成尸体的人体模型,被浮动灰尘呛得连连干咳,“小D,你能过来拉我上去吗?” “就算在普通人之中,你肢体的笨拙程度也称得上罕见。”男孩语调毫不留情,几步走过来在洞口边半蹲下,纡尊降贵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 塔尼亚勉强支撑着站起,发现脚底堆积着老鼠尸体和无数废弃人体模型,肢体与关节怪异扭曲,给人以乱葬岗的不祥错觉。她颤巍巍踩着模型过去,想抓住达米安的手,余光却捕捉到一具单独倚在旁边的女体模型——它蜷缩抱膝,假发散乱,双目紧闭,皮肤呈现腊凝的灰白,看着有些怪异。 她一恍神,那“模型”的眼睫忽然轻颤了颤,睁开了。 塔尼亚:“??!!!” “模型”宛如挣扎溺水的死灵,一瞬间便姿态扭曲地扑过来抱住她,变形面容霎时占满她的视线,嘴巴陡然张大,喉中凄厉好似地狱深层传来的尖啸刺穿宁静的夜: “救救我——救我出去——这里有怪物!!!” 7. 谐谑曲IV 韦恩庄园,蝙蝠洞。 有时候这座位于庄园地下的洞穴更像是庄园本体,它巨大阴湿的身躯盘踞在地底,仿佛某种年老的龟类,庄园不过是它背壳上生长出用以伪装的青苔,和哥谭流传已久的都市传说“布鲁斯韦恩住在蝙蝠侠家的阁楼上”倒不谋而合。 蝙蝠电脑前,迪克揉了揉眼窝,竭力驱散接连操劳几日的困倦,正巧阿尔弗雷德端来一杯氤氲热气的红茶,他连连道谢,面对老管家“注意休息”的叮嘱,只能扯出个疲惫但十足灿烂的微笑表示知道了。 迪克感觉最近自己有向提姆同化的趋势。 而他的三弟提姆·德雷克就坐在不远处,淹没在一堆文件里,手中捧着几乎成了他身体一部分的咖啡杯,在困倦中迷迷瞪瞪地垂下脑袋,稍长的黑发像被风吹弯的柳树枝条即将掉进褐色咖啡液中。迪克赶在那之前抢救出弟弟的头发,又轻拍了拍他的肩:“提米!振作一点,要不然就回楼上去睡觉吧?” 提姆睁开眼,水雾迷蒙的蓝眼睛像两颗滚了磨砂糖霜的糖球,他打了个哈欠:“你还没休息?” 迪克稍微退开,向他展示屏幕上的资料:“你看,案件的调查还一点进度都没有,我没法就这么放着不管。” 提姆:“目前的侦破难点在哪里?” 迪克滚了滚鼠标,屏幕在他面容上倒映变幻的光影,“目前已经掌握了三名受害者的个人信息,但和平常的连环杀人案不同,这三人之间几乎找不到什么共同点和规律,年龄,性别,外貌,职业,阶层,活动范围,社会交际圈,没有任何交集,导致警方没法通过交叉对比确定嫌疑人范围。而他们遇害地都在人流密集繁多的区域,通过监控录像和目击者证词来挨个排查的话,工作量相当巨大。” 和推理小说中戏剧化的推理情节不同,现实中的破案通常由大量枯燥重复的排查走访工作组成,像从纷杂的毛线球中抽扯出一段细微的蚕丝。这些工作本该由数量众多的警察来承担,但哥谭市警局又出了名的腐败无能,即便戈登局长尽力整治,可仅靠修剪枝桠又如何能挽救一株根系上早已腐坏的植物。提姆叹了叹气,问:“迪克,你在心急吗?” 迪克没法否认:“如果不尽早抓到犯人,那么可能很快就会出现下一个受害者。” “我认为你可以换一个突破点。”提姆啜了一口变凉的咖啡,“我看过案件的卷宗,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作案手法,三起案件的共同点是液体金属烫伤、背部的两道纵向割伤、被掏出体外的肾脏与分尸。而死者的具体死因各不相同,给我的感觉就是,作案人重视的不是杀死受害者这一结果,而是在受害人身上执行完毕这一系列流程。再加上后面两名受害者死亡时间都在周五晚上八点到九点,可以确定犯人具有很强的仪式感。” 迪克思索片刻:“但是受害人被取走的肢体部分各不相同。按照以往的经验,分尸的目的一般是便于处理尸体、摧毁线索、扰乱侦查、以及凶手本身的猎奇心理等等。这次案件与前面几种都不相符,如果是出于某种具有仪式感的猎奇心理,凶手应当执着于同样的器官才对,就像我曾经办理过的一起针对女性的连环谋杀,犯人对女人和母亲的身份抱有强烈憎恨,所以每次作案都破坏了受害者的乳/房和子宫。” 半晌没等到提姆回答,迪克疑惑地回头,发现他又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像饮水鸟玩具一样一点一点着脑袋,下意识啜了口咖啡才清醒过来,居然还能流畅而毫无障碍地接上对话:“也许取走肢体并不是主要的,你看,这三起案件中死者都被破坏了肾脏,嗯……而且怎么说呢,这种手法总给我一种熟悉感。” 提姆调出现场照片,第二起案件的女性遇害人被整个吊在半空,头颅自脖颈以上被整个砍掉,背部的皮肤几乎沿切口整个像两边剥开展平,再加上挂在体外摇摇晃晃的肾脏,仿佛一只张翅欲飞的无头鸟,在墙面上投下大片凄厉狰狞的剪影。他眯起眼,用手指凭空描摹了一下,开口说:“迪克,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血鹰的刑罚?” “古代维京人的刑罚和献祭?我记得是把受刑者的后背沿脊柱两侧切开, 然后折断肋骨,再把肺叶从体内拽出,形成类似鹰翅膀的形状……”他明白什么似的看了看电脑,惊疑道,“和这起案件很像……只是把肺叶替换成了肾脏。” 提姆嗯了声,继续端详那具形容可怖的女尸。作为所有罗宾中更多继承了蝙蝠侠侦探能力的那个,他在这方面有种敏锐的直觉和侧写能力,他放任自己沉入照片框定的场景,仿佛将手伸进一只完美贴合的手套,想象是自己执刀在受害者身上勾画、抚摸、下刀…… 半晌才回过神,组织语言描述感受:“这是处刑,或者宗教献祭,我没有从现场感受到过激欲/望或者情绪,执行人非常冷静、从容、每一个步骤都有条不紊,就像在按照某种既定的章程规矩办事。身边应该还有见证人和协助处刑人,他们各司其职,合作到位,唔,这应该是一整个持有相同理念的群体……我觉得你可以查查近几年有什么留下活动痕迹未被抓获的邪/教,这个案子给我感觉很像邪/教团伙作案。” 迪克点点头,正准备着手调查,却被突如其来的通讯打断,点开传来戈登局长沙哑但凝重的声音:“刚刚尸检的时候,在三具尸体上发现了非常奇怪的现象……蝙蝠,你需要看看。” * 蒙圣玛丽学院,医务室。 昏厥的女孩平躺在医疗床上,被掀开眼皮检查瞳孔,再探测心跳脉搏一系列生理活动。她形容憔悴,面色腊白,单薄衣物下布满剐蹭淤伤,脚踝整个粉碎性骨折,上面数道齿印深烙,陷在被褥里仿佛一抹黯淡灰渍,在梦中也似乎被深入骨髓的恐惧纠缠。 最开始见到她时,灰暗光线加上周围环境导致塔尼亚一瞬间把她错认成模型,片刻才发现她正是那个名叫若拉·埃文斯的失踪学生,一声凄厉呼救之后就晕倒了,无从得知她在这两天内遭遇了什么。 塔尼亚把她带回学校医务室做了些应急包扎,又补充了一些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脱水,饥饿,惊吓过度,还有伤口感染,她的状态很不好,必须尽快把她送到医院,再联系她的家人。” 达米安啧了声,似乎强行按捺住把人敲醒追问线索的念头,从电脑上调出女孩的个人信息浏览着,“暂时不能通知学校方。犯人极有可能就是学校内部的人,学生,教师,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存在嫌疑和危险性。” 塔尼亚若有所思地收起医疗箱。达米安一眼瞥过去,“你发现了什么?” 她指了指女孩受伤的脚踝,有些犹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脚上牙印的形状和排列方式,最接近是人齿留下的。” “所以藏在这学校里的不仅是绑架犯,还是食人魔。”达米安蹙起眉,食指点了点,“总之,先送她去医院,等她醒来才能问清楚。” 塔尼亚点点头,尽量轻柔地托起女生的后背,将她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准备扶她下床。达米安忽然警惕地紧绷起来,像只弓背凝神的猫,一把将她拉到帘子后面,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动作,声音压得很低:“有人过来了。” 渐趋接近的脚步声轻而谨慎,在无边寂静的深夜里仿佛某种大型猫科动物肉垫的轻踏。下一秒医务室的大门被推开,一道笔直的手电筒光亮划破绵密如丝绸的黑暗,探查似的扫过四周,伴随而来的还有略微沙哑的沉稳男声“谁在里面”。 透过帘子缝隙能看到,来者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金棕短发剪成利落偏分,蓝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枚磨得很锋利的尖晶石,棱角分明的下巴上挂着层薄薄胡茬,身上的保安制服紧贴胸膛轮廓,戴着半指手套,一只手抬着手电筒,一只手略微搭在腰上,一步步靠近,整体散发一种在硝烟与战斗中磨砺过、隐而不发阖入刀鞘的成熟气质。 他一顿,敲了敲桌面说:“我知道有人在那里,别逼我过去抓你。” 塔尼亚从帘子后探出脑袋:“抱歉,我有个朋友生病了,我带她来医务室看看,但里面没人。” 对方稍微打量她,抬手示意:“你是这里的学生?请出示一下你的学生证。” 她从包里翻出学生证递过去,男人用两根手指夹着看了看,还给她:“我帮你联系校医。以后有事记得直接找舍监和生活老师,这个时间点医务室已经下班了。” 说着他后退几步靠近办公桌,拿起电话听筒按下一串数字键,偏头凑近听筒,下巴在脖颈和喉结上投落一道明晰的阴影。塔尼亚退回帘子后,达米安还抱臂站在柜子旁,整个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她说:“那个保安似乎不太寻常。” 男孩侧头端详,面具下的绿眼睛在黑暗里散发着幽幽磷光,语气严肃:“你也发现了?” 塔尼亚也很严肃:“他很英俊。” 达米安:“?”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他长得很英俊,身材也不错,可以去当广告演员,当模特也绰绰有余。就算他身无长物,凭模样也不乏愿意给他掏钱的人,当保安显然是最吃力不讨好的选择。而且如果学校之前有这么英俊的保安,我一定不会忘记他的脸……” “你在说什么东西?”达米安忍无可忍地打断,很是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又压低声音快速地说,“那个男人从一进门全身就处于紧绷的防御模式,行动很利落,右手下意识靠近腰侧,应该是方便第一时间拔出枪/支武器。即便确认了你的身份也没有松懈,后背从头到尾都没暴露在你或者门窗方向里,是为了避免任何可能发生的偷袭。这一切不是为了防备你特意做出的,而是一种融入肌肉的习惯,很显然他受过专业训练。” 他一拍停顿,笃定地判断:“——他是个军人,或者特工。” 8. 谐谑曲V 塔尼亚:“哦……啊啊?” 达米安已经行动了。个头稍矮的罗宾像只悄无声息的黑猫,踩着帘子投下的波浪形阴影,两步蹿出去,掷出一枚蝙蝠镖,飞旋着割断金发男人手中的电话线。 对方警觉地抬头,被他一把扯下帘布扔到脸前。洁白帘布展成一片遮挡视野的乌云,男人有一瞬间迟疑,达米安一撑桌面跃起身,朝着对方太阳穴的位置就是一个凶狠的侧踢。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塔尼亚想拦都来不及,只能退到病床边挡住床上昏迷的女生,避免被房内打起来的两人误伤。 虽说平时达米安就喜欢带着宛如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的高傲神情宣布自己是最出色的罗宾和最锋利的武器,但只有目睹实战才能明白他的底气来源于何,这孩子行动起来像只灵巧的黑豹,覆盖在年轻骨架上的薄薄肌肉一触即发,无数精密齿轮咬合成一台迅猛的收割机器,短短几秒内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而那个陌生男人也在反应过来之后敏捷接下他的攻击,正如他所说,这不是普通中学保安该有的水平。 金发男人用手肘格挡,攥住罗宾的披风往地上掼,一只手摸到腰侧抽出枪/支飞快上膛,却在看清袭击者只是个小孩时下意识迟疑,没有扣动扳机。 抓住这点迟疑的空隙,达米安灵巧绕过对方的手臂,像眨眼疯长的藤蔓,瞬间爬上对方的后背。膝盖以绞钳的方式夹住脖子,自腰带扯出一卷细韧的绳索就往对方颈上勒,仿佛猎豹踩上斑马脊背扼喉。 男人一手护住脖颈要害,一手反抓着他背摔过肩,从柜子纠缠撞到办公桌,文件书本一干物件尽数扫落,哐当哐啷,在漆黑房内制造一场小型雪崩。 达米安躲过牵制过来的手臂,摸出一枚蝙蝠镖抵近对方脖间,逼问:“HKVP70冲锋/手/枪,防弹衣,一个中学保安什么时候需要这些装备。你是什么人?” “也许我只是个安全意识稍微有点强的普通人呢,”男人稍微偏头,金发散乱,浑不在意镖刃在颈侧划出一线血红,语气还称得上平静:“但我为什么要向你汇报,五颜六色的小鬼头?” “嘁,你不认识罗宾。一个建议,外地人先生,哥谭有自己的规则。” “不巧,这地方特产的戏服疯子在我眼里全都没什么区别。” 蝙蝠镖与枪支磕出叮的一声,缠斗的肢体在黑暗中组成一支危险的双人舞,兵刃相接取代了旋转错步。 罗宾制服从头到尾都隐藏玄机,从肘侧的袖刃,到腰带的电击,到无处不在的蝙蝠镖,再到鞋底的弹簧匕首,飞舞起来让人想到东方武侠小说里的血滴子,转眼便在对手手臂与脸颊上犁出血珠飞溅的伤口。金发男人一脚踹倒椅子扫踢他的双腿,达米安跃起整个空翻过,脚尖直击对方未经保护的后脑。 而对方立刻转身倒退,以胸口硬生生接下袭击,手上枪支干脆上膛对准门面,与此同时罗宾的靴子也踩在他胸口,弹出的刃尖离颈动脉只剩毫厘。 他们互相挟制,像两株根系缠绕的植物,随时都能一击毙命。 乍地,金发男人感觉一支冰冷管状物悄无声息抵上后腰,类似枪口。刚才那个柔弱女高中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先生,请你先把枪放下可以吗?” 男人衡量片刻,发出一声啧,放下手中的枪,缓缓举起双手。达米安挪开踏在他胸口的脚,用蝙蝠手铐干脆利落地将人铐住。 塔尼亚扔掉手里用来假冒手/枪的药瓶,说到:“这位先生,我之前没有在学校里见过你,能告诉我们你是什么人吗?或者我不得不报警称学校里出现了可疑人士。” “刚才在教堂跟踪我们的人就是你吧,”达米安说,“我还在猜你有什么目的。” 男人轻微翻了个白眼,不快中夹杂不淡不咸的嘲弄:“我的身份没什么见不得人,是这学校的校长不久前雇佣的私人侦探,委托要我在不引起骚动的前提下,私下调查校内的失踪事件。证件和手机都在口袋里,不相信可以打电话过去找你们校长确认。” 一拍停顿,他耸耸肩,“谁知道这里的学生倒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达米安动作麻溜地从男人口袋里翻出钱夹手机,证件显示这男人名叫里昂·斯科特·肯尼迪,是来自华盛顿的私家侦探。手机里最近有蒙圣玛丽学校校长发来的短信,内容与他的说法基本相符,至于手机里的其他信息——“确认我的身份就够了,没必要再侵犯我的个人隐私了吧小朋友”。达米安嘁了声,解开手铐,把东西扔还给对方。 “谢谢配合。”塔尼亚点点头。她心里倾向于相信这男人不是坏人,毕竟在刚才的打斗中,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地攻击过达米安,只是被动防御和尝试控制。 里昂活动了一下手腕,随意擦去颧骨上自伤口淌溢的血珠,偏了偏头说:“所以,我猜你们是那种自发前来调查校园失踪事件的热心学生?” 塔尼亚不否认,指了指后面的病床,“你刚才跟着我们也看见了,教堂里找到了一个前几天失踪的女生,我们正想送她去医院,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 “当然,这属于我的委托任务。”他颔首,朝门外歪了歪头,“而且这都是大人该操心的事,小孩别多掺和了,早点回家睡觉去吧。” “这是我的案子,”达米安撇唇,“无权置喙的一方是你,外来者。” 男人耸耸肩,放弃了与他无意义的争辩,走到病床前将昏迷的女学生扶起背在背上,准备将人送去医院。塔尼亚几步跟上去,说:“肯尼迪先生,刚才冒犯你了,非常抱歉。” “别在意,小事。”对方偏过头舔了下嘴唇,金发散落的面庞在黑夜中浮凸一种磊落的味道,空出一只手从兜里夹出张名片递给她,“如果真想表达歉意,有什么关于案件的发现和线索随时告诉我就行。” 塔尼亚在达米安箭矢一样能杀人的目光里点点头,“如果有的话。” * 蝙蝠洞。 不久前,戈登局长的一通电话打破了这里的平静,关乎正在调查中的连环杀人案,遇害者尸体例行运送往法医处进行尸检,问题也就出现在这时,对尸体肢体创口截面进行生活反应检测、以确认肢体是在遇害者死前还是死后砍下的时候——“尸体动了”。 戈登局长这么说时语气有一种难言的凝重和悚然。 “会不会是超生反应?”迪克疑惑道,“生理上,在人死后一定时间内部分组织细胞也还可以存活并对外界刺激作出反应。就像尸体的肌肉抽搐收缩,肠道蠕动这些现象。” “我还不至于搞混这个。”对方含着苦笑,发送过来一段视频文件,“你看看这段录像。” 迪克点开视频,提姆也捧着杯子凑过来。视频来自法医的工作记录仪,正对解剖台,一天前发现的男性尸体躺在上面,生前遭受凌虐死后又高度腐烂的尸体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 尸斑仿佛青绿苔藓一片一片覆盖在体表,揎离的表皮之下暴露出腐肉,甚至已经很难称得上完全的固体,而是像发霉的橘子果肉淅淅沥沥摊在台面上——亲眼目睹之前,你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烂得这样碎。 法医审慎地用镊子拨开伤口,一圈软绵绵的肉糜围绕着骨头断面形成怪异花朵,埋在里面的神经血管轻微抽搐着。 当探照灯照进伤口时,变故陡生——那一摊死肉乍地绞动起来,有自主意识一般挣扎扭动着躲避光束,顿时,整个尸体都以此为源头沸腾着拱起一波波肉潮,浑浊眼球剧烈滚动,僵白肤表下浮凸大片裂痕般的血管纹路,好似这具肉蛹下藏着一只怪物蠢蠢欲出。 待挪开光束,尸体的异动才慢慢平息下来。 警员们不得不给尸体帮上束缚带。 “其他两具尸体也存在同样的情况,”戈登沙哑疲倦的嗓音在通讯中呈砂质流淌,“生理上已经完全失活,但却能对灯光与高温刺激作出反应,尤其以断肢处反应最剧烈……” 提姆:“看起来是某种变异。” “没错,根据检测,这几具尸体的DNA已经被彻底扭曲了,并出现异化变形的趋势,只是目前还没提取出感染变异源,”戈登缓慢滚了滚喉结,“就像……即将觉醒的丧尸一样。” 迪克蹙眉紧盯着屏幕,不忘放轻声音安抚对方:“詹姆斯,你先控制好那三具尸体,别告诉其他人以免引起恐慌,其他的交给我来处理。” “……好。” 结束通话,迪克朝提姆露出一个温和但意味苦涩的笑容,“看来今晚又得加班了,提米。” 9. 谐谑曲VI 哥谭初夏的清晨天色呈现一派浑浊黛紫,仿佛皮肤表面的瘀青,天际线一刀划过,血红朝阳自切口中汹涌而出侵染云幕,天色就这样渐次亮起。 塔尼亚坐在快餐店外的遮阳伞下,被前夜通宵的困倦逼出长长哈欠,眨掉泪珠,才继续在手机屏幕上嗒嗒嗒点着回复加布丽尔一连串担忧的询问。昨晚他们把昏迷的女学生若拉·埃文斯送到医院,又联系了她的家人和警察,她的父母最先赶来。 据那对夫妇所说,上周五女儿失踪后他们找到学校,由于对哥谭警力不抱希望再加上校方表示不想引起恐慌,便同意学校委托私家侦探暗中调查,如今眼见女儿被全手全脚地找回来,悲喜交加的夫妇拉着塔尼亚感谢了好一阵。 应付过警察到达后的一席盘问,塔尼亚走出医院时天色已经蒙蒙擦亮。肯尼迪侦探还有工作,达米安被迪克一通电话叫走,她返回学校的路上准备顺便解决一下早餐问题。 她叼着薯条,在手机上打字。 塔尼亚:丽尔,你要不考虑一下这段时间搬回家住? 加布丽尔:为什么呀? 塔尼亚:连着失踪了几个人,学校里不太安全。 加布丽尔:嗯……但是不能放着演出排练不管,排练到晚上再走夜路回家不是更危险吗?而且学校里也加强安保请了侦探,别太担心啦。 塔尼亚:好吧,你多注意安全,尽量别去双子教堂和废弃校舍那种偏僻的地方。 嗞啦一声杂音在耳边炸响,塔尼亚抬头只见几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在桌对面站成一圈栅栏,为首的寸头一只脚踩在被踢翻的椅子上,嘴皮上穿了只唇环,还叼了根蔫巴巴的烟,嘴巴一动烟头就拨动唇环,像场滑稽的小型三角架演奏。 他靠近,语调轻飘飘地说:“妞儿,这是我们的座位,既然被你占了,要么给租金,不然就……”意有所指的语气搭配上扬的留白,让其他混混顿时心知肚明地哄笑起来,站姿也更紧迫地围拢过来。 塔尼亚一时很震惊,怎么会有人来快餐厅打劫?又不是在演《低俗小说》!她握紧纸杯,稍微弓起后背,准备泼一圈饮料在他们脸上,趁他们恍神那一瞬间即刻开溜,只是搜寻突破口的余光乍地瞥见某物,她一怔,已经紧绷到一触即发的神经倒慢慢放松下来。 混混头子眼见这看上去有些弱质的年轻姑娘并无恐惧情态,反而放松靠上椅背,嘴唇弯敛着的隐秘微笑,手里甚至还慢吞吞叉了根薯条。他在愠怒中酿出阴恻恻的冷笑,逼近过去准备上手,肩膀却忽然被握住。 自背后搭上的手掌轻松收紧,肩骨被握出饼干嚼碎的脆响,闪电般窜过的剧痛叫他软了胳膊,只听耳后一道声音响起:“你们想找谁要钱?” 来者是个肩宽背阔个头高大的黑发男人,像一张凭空扬起的船帆,穿着简单T恤和牛仔裤,单手插兜,架在鼻梁上的墨镜挡住上半张脸,类似什么隐藏外貌的明星男模,随着低头稍微下滑,露出一线仿佛刀锋沁水的蓝。 肾上腺素和恼火一时冲昏了混混的头脑,叫他不甘屈服,从衣袖里拨出□□反手就刺。对方把住他的腕指节轻扣麻筋,便让他吃痛地松了刀子,又拎着他和另一个混混将两人的脑壳往中间一磕,登时宛如保龄球对碰撞得眼冒金星。 墨镜之后,那双狼一样危险的蓝眼睛稍微眯起,来者点点下巴,“五秒钟,滚吧。” 混混们作鸟兽具散,塔尼亚才站起来跟对方打招呼,“好久不见啦,”她说,“杰森。” 杰森·陶德,凶名远扬能止小儿夜啼的反英雄红头罩——活动范围其实不拘泥于哥谭,过去一段时间他跟军火库罗伊以及外星公主星火组了法外者小队,行动轨迹遍布世界各地,甚至跑外太空星火的母星塔马兰打了场热闹的仗。这一回最新任务的线索指向哥谭,他才有机会顺便返回故乡一次,没想到第一个偶遇的熟人会是塔尼亚。 杰森在街道人群中瞥见她,第一反应是这姑娘长高了不少。青春发育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遑论隔了大半年再见,曾经才跟他腰等高的小不点长到了他胸口,四肢更加修长匀亭,五官从孩提时代的稚嫩肉感中雕琢出成熟轮廓。那感觉就像——目睹曾经救活并移栽的孱弱幼苗逐渐开枝散叶、生长得端秀挺拔,给人一种微妙的成就感。 “嗯,久违了,”杰森摘了墨镜,碎发捋过镜框散在额前,露出下方的蓝眼睛,“我怎么毫不意外一看见你就处在麻烦当中。” 塔尼亚把薯条上供过去,“哦,是,真的太谢谢你了,大英雄红头罩。” 杰森耸耸肩,“客气什么。” 话虽如此,路见不平的热心市民红头罩并未拒绝她提出的、请客一顿早餐作为答谢的建议,他大咧咧拉开椅子坐下,随手一合墨镜挂在T恤领口。 塔尼亚印象中的杰森总穿着红头罩的外壳,皮夹克上沥满钢铁、烟草、混合硝烟的气息,在一场场枪击战斗中奔波,很少见到如此接近普通人的状态——放松,休闲,袖口折到小臂之上,结满枪茧的手指间夹了根可乐吸管在玩,仿佛度过寒冬的鹳鸟褪下厚实翎羽露出洁白软绒,看起来随时能去码头整点薯条。她想着,把吸管挪到唇下,“我该说些什么欢迎词呢,welcome to Big Apple?” “烂笑话。”杰森从鼻腔中轻轻哼出一声,嘴角一提,“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学校?请假还是翘课,乖女孩迟来的叛逆期?” “没有,”她顿首,“原因嘛说来话长。” 她简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杰森听着忍不住嗤笑起来,将可乐纸杯捏得咔咔响,“啧,恶魔崽就喜欢对别人颐指气使,”他从兜里抽出一张名片撇过来,“说真的,别太掺合他们那些危险的夜间活动了。如果实在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我。” 塔尼亚接过来看了看,“雇只蝙蝠?你最近在当外卖员吗?” 他咳了声,“拓展业务,小姐。” “好吧。”她一弯嘴唇,将名片放进制服胸前的口袋。 半晌寂静,指节轻叩桌面像一拍利落的分章断句,她低头吸空最后一口可乐,听到对面轻松的询问声:“听说你快毕业了,缇亚?” “去年十二月过了SAT,申请的是哥谭大学医学系,”提到这个,她语调稍扬,眼眸明亮,“要提前预约未来蝙蝠洞唯二的合法医师之一吗?友情价八折。” “万分期待。”杰森抱起手臂低头看她,眼底有端详的阴影和一点莫名其妙的促狭,“不过,我以为你会选大都会或者曼哈顿那种城市,更安全,更开放,更繁荣和国际化,连天气都比哥谭这狗屎地方明朗上那么两三个色号,也更适合青春校园生活,不是吗?” “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里,”塔尼亚鼓了鼓腮帮,“而且,我正在给莱斯利打工,那么好的实习医院很难找到第二个。” “好吧,你的选择。”他耸耸肩,站起身将空掉的包装纸抛进垃圾桶,“回学校?我送你。” “太麻烦你了,我的学校就在附近。” “需要我提醒你是谁刚刚遭遇了抢劫吗,女孩?” “……” 塔尼亚噎住的表情让杰森莞尔。她放弃反驳,低头收拾随身包。自上而下的视角,能看见她耳侧翘着一缕发丝,像静电中躁起的柔软尾羽,边缘一层毛茸茸的绒,凭空搔得他指节生痒,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想像曾经那样揉揉她的发顶。 然而动作却随着她起身中止了——他猛地意识到,这姑娘长高了那么多,在任何人眼中都差不多接近成年女性,曾经对待孩童的方式早已不合时宜。 手指一顿,半晌若无其事地滑揣进兜。他说:“走吧。” 托杰森那能把F6飙成F1的车技的福,塔尼亚赶在上课前抵达学校。整宿没睡的后遗症是,她在课上哈欠连连,幕布投影的字句落在眼里好似幽灵招魂,加布丽尔第五次将书脊敲在她困顿的脑壳上,终于叹气说你还不如回宿舍睡觉。她索性真的回宿舍睡了一下午。 晚上的舞台剧排练暂时没有塔尼亚的戏份,她收拾东西提前离校,前往韦恩庄园,顺便买了些那群蝙蝠都喜欢的那不勒斯披萨和英式茶点。 暮色下庄园起伏的建筑轮廓浑如古旧静默的巨兽化石,阿尔弗雷德——庄园的老管家带着温和优雅的微笑欢迎了她。蝙蝠洞里有提姆和斯蒂芬妮在,后者看到她手中的餐点,眼睛一下子亮起,像紫色蝴蝶一样扑过来,发出快乐的尖叫:“天哪,我爱你!” “你们果然又没顾得上吃饭,”塔尼亚放下餐盒,“其他人呢?” “迪克还在警局呢,至于达米安嘛……”斯蒂芬妮拆开一个覆盆子馅的纸杯蛋糕,皱了皱鼻尖,朝坐在蝙蝠电脑前的提姆一扬下巴,“他们刚才差点打了一架,你也知道,常有的事。然后达米安就怒气冲冲地跑了,应该去找乔纳森了吧。” “可以想象。”塔尼亚叹息,轻轻招呼了提姆一声,“嘿,要吃一些东西吗?虽然我对世界第二侦探的智慧不抱质疑,但脑力运作还是需要热量支持的吧。” 红罗宾闻言转过头,电脑屏幕冷蓝的光微微涂抹那张介于青年少年之间略显单薄的脸,热饮升腾的水雾洇得双眸湿漉,意外有种孩童般的稚拙。塔尼亚一直觉得提姆看上去就很聪明,貌似安静的蓝眼珠底部滴溜溜流转着诸多心思,长相英俊的男孩很多,但长得像他这么聪明的并不常见。 10. 谐谑曲VII “谢谢你,”他轻咳了一声,“那个阴险的小地精霍比特……哦抱歉,达米安,昨晚你遇到他了,是吗?” 斯蒂芬妮噗嗤笑出声。塔尼亚莞尔,又点点头。 “我本来不想把无关之人牵扯进案件,”他撑着额头,稍作叹息,“缇亚,你所在的学校陆续有学生消失,这不是普通的意外失踪。” “我听说过,有人被杀害了。” “虽然目前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两起案件存在关联,但是……”提姆动了动食指,电脑屏幕上投影出哥谭市区的鸟瞰平面图,有三处地点被圈红,“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目前以同种方式被杀害的人有三名,尸体分别缺失右腿、头颅和左臂,再观察尸体分布的位置——如果将整个哥谭想象成一张人体构造图,那么每具尸体的位置,正好与它们各自失去的肢体,在人躯体上的部位相吻合。” 他顿了顿,稍长黑发在面容上投落阴影,“根据尸检结果,这三人遇害时间分别都间隔七天,在三个星期五的晚上八点到九点,再加上那种宗教祭祀般的作案方式,可以推断凶手具有严格而偏执的仪式感。所以,我不认为他们选择的位置会是巧合。” “凶手正将整个哥谭当成人体,逐步肢解。” 塔尼亚感觉脊背上有冰冷柔滑的蛇鳞爬过。 “参考曼哈顿计量公式,计算案发地相隔的距离,再根据以上逻辑,可以推断出凶手接下来有可能犯案的地方,市区东南角,代表‘右臂’,哥谭湾附近的亚当斯码头。”提姆用手指在屏幕上描摹路径,不安的触角伸向所指之处,“和市区最西边,代表‘左腿’的……” “蒙圣玛丽女子学院。”塔尼亚替他说出来。 “是的,”他抿了抿嘴唇,微笑有些褪色发白,“迪克说的没错,你真应该从那所学校宿舍里搬出来。” 临睡前,提姆这番话还在塔尼亚脑海里回播。 有时候她会分不清她与他们之间的区别。 义警,普通人,义警就该以身犯险,而她就该掩面转身,对一切视若无睹?可是义警那层装备里剥出来的也只是会受伤流血、与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本没有义务以自身血肉刹止这城市泄闸的罪恶,而她也无法理所当然享受他们的保护。 初夏夜风吹拂书页,庄园绿植簌簌的阴影仿佛海面飘摇的千帆,摆渡而来的是草木与泥土清香。她合上手里那本《仲夏夜之梦》,本想睡觉前在露台上背一背台词,却实在难以集中精神。 转身回房之际,不远处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临近庄园边缘,模模糊糊的人影在树影掩盖中翻上外墙围栏。入侵者?盗贼?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偷敢跑韦恩庄园来偷东西啊? 她驻足凝望,入侵者的身影很快跃出阴影,单腿踩在墙上,低下头,似乎在对付安保系统。 她眨眨眼,看清那人的模样。 草……这交通灯一样靓丽夺目的大红头罩还真是眼熟。 * 提姆曾经说过,杰森回庄园从来不走正门,导致他每回来一次,庄园和蝙蝠洞的安保系统就得升级一次。塔尼亚一直以为这是个家族传说,类似布鲁斯那颇负盛名的烹饪手艺。 现在她知道提姆是个严谨的写实派了。 不过——夏夜与花园,围墙与窗台,这场景真是有够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她忽然兴起,双手撑住露台栏杆,踮起脚尖轻轻一跃,就这样落坐在栏杆上,飘摇裙摆拂过小腿,涤荡夜风让身体变得轻盈。 杰森正跟庄园的警报系统较劲呢,多亏了他亲爱的弟弟、小电脑天才黑客提姆·德雷克,这次升级过后的系统破解起来有些麻烦。余光里忽然有人影晃动,他抬头,看见塔尼亚坐在露台边缘,云层后溢出的月光仿佛陶罐中倾泻的牛奶,浇灌出洁白的花朵,途经她的面庞,从那对浅色瞳孔中勾出柔软又微妙的东西。 他呼吸稍顿,便听到她用舞台剧般戏剧化的语调念道:“啊,罗密欧,抛弃你的姓名吧,那可爱的完美不会因为名字的改变而削减分毫。罗密欧,我愿用整个心魂来换取你用另一个身外的姓名。” 杰森:“……” 他摘下头罩,用口型无声地问:“你在做什么?” 塔尼亚:“是爱的轻翅帮助我飞越了高墙,因为多厚的石头都无法将爱情阻挡。是爱的罗盘帮我找到了你的方向,我给予它眼睛来替我掌舵。” “……”杰森磨了磨臼齿,“既然你闲着,大小姐,过来帮我个忙?” 她歪头,露出困扰的微笑,有如面对语言不通的陌生异族人。 “……” 好极了。杰森心如止水地想,今晚悄悄潜入庄园的作战计划注定要泡汤了,小天才红罗宾大概几分钟内就会收到系统被入侵的警报,无论是被其他蝙蝠当场逮到,还是被困在安保系统里成为新晋蝙蝠笑话之一——老天,他宁愿再从棺材里徒手挖出来一次。 塔尼亚看到杰森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转身,钩爪枪迸射而来卡住露台边缘,几乎只在一个呼吸间,那身形已然借助钩索飞跃逼近,霎时与她面对面。 刺耳警报声如潮汐淹没整个庄园,杰森稳稳踩在栏杆上,低头俯视,黑发被吹得凌乱翻飞,夹克外套上犹如披戴月光与露水编织的冕袍,双眼是迫近而来的夜幕。画面真有点像罗密欧为爱翻墙,只不过红头罩并非饱含深情的翩翩公子,即便有月光的涂抹润色,野性不驯的基调也还从他过高的眉弓、削薄的颧骨、唇缝间的犬齿与深如蓝洞的冷色眼眸、从每个棱角与细枝末节处跑出来——倒更接近怀揣仇恨与爱火如呼啸狂风掠夺一切的希斯克利夫。 塔尼亚没来得及跑,被他整个抄起扔在肩膀上扛着,“……等等,要做什么?” 他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恐怖的微笑,“私奔,‘朱丽叶’小姐。” 塔尼亚很少为做过的事后悔,但这次——倒不是害怕杰森会做什么,而是——老天,她快两晚上没好好睡觉了。 赶在被其他蝙蝠逮到之前,杰森从布鲁斯的车库里顺了一辆布加迪Chiron,把她往副驾上一扔,就启动车子飙出了韦恩岛。安全带勒进锁骨,车窗两侧流淌而过的景色从树影过渡到街市,入夜的哥谭并未敛去光彩,反而在霓虹的衬托下更如黑钻闪烁。 杰森单手把着方向盘,指骨有节奏地敲着,不知开了多久才停下。塔尼亚望向窗外,这是一处僻静的街角,路灯半睁着困倦的眼,通往地下的楼梯入口旁挂着小小的铁艺招牌,像藏在树荫里的枯叶蝶,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到。她问:“这是哪里?” 杰森偏过头,阴恻恻地一咧唇:“□□销赃点,小姐。” 塔尼亚配合地做出恐惧神色:“啊,蝙蝠侠!蝙蝠侠呢?哥谭骑士会来救我的!” “……开个玩笑。”杰森被逗笑了,眉毛扬起,目光变为一种更柔和的戏谑。他戴上头罩,又扔给她一个面具,“这个。虽然这里是安全区域,但还是——以防万一。” 下了车,走进通道入口,沿着楼梯逐级向下,推开尽头那扇上世纪码头风的木门,贝壳风铃叮咚作响,映入眼帘的一间装修奇异的酒吧。 长长的木质吧台整个做成船舷样式,吧台后还扬着逼真的桅杆与风帆,另一面墙被巨大的鱼缸占据,珊瑚与水草中有彩虹般的热带鱼穿梭游曳,圆木桌与仿煤气灯式珐琅灯增添浓郁复古色彩,沙哑悠扬的民谣与柔和灯光一同融入空气。 深夜时分,店里客人寥寥,一走进去,就走进一场遗落在蒸汽码头的梦境。 “这地方不错呀,”塔尼亚说,“是你的珍藏地之一吗,多谢分享?” “嗯哼。这家店的老板算得上一流工匠,不过在开酒吧之后就几乎不接订单了。”杰森耸耸肩,走过去敲了敲吧台,对后面正擦着酒杯的老板说,“希望你还记得我要的货。” 老板是一位头发花白的男人,面容上分布的皱纹好似流水冲刷的沟壑,他放下酒杯,咕哝着说:“当然,我怎么敢怠慢大名鼎鼎的红头罩……我去取。”转身走进后台之前,他叮嘱酒保,“先给我们的客人上两杯喝的。” “请问二位都需要点什么?” 杰森:“气泡水,我还要开车。” “遵纪守法很棒哦。”塔尼亚开心地说,“那么我要随便一杯不含酒精的就行。” “这可难倒我了,小姐。”调酒师故作为难地皱眉,又打了个响指说,“那么这个如何?” 他先给杰森倒了气泡水,又摸出两个高球玻璃杯,在手中抛了个杂耍式的花样,放定在吧台上。一杯倒饮料,一杯倒水,混合均匀后的液体呈现天海相融的靛蓝,再取出一瓶高纯度威士忌倒入浅浅一层,又扣动金属打火机以火苗点燃,最上层那层酒精霎时燃烧成一片。 杯底是深邃透亮的幽蓝,杯上是热烈绽放的橘红火焰,仿佛重重叠叠的火烧云铺盖在海面之上,呈现水火交融的奇异美景。片刻后火焰渐熄,日暮西沉,最后一抹晚霞隐没在海平线之外。塔尼亚“哇哦”一声,端起来尝了尝,很清爽的饮料味,因为方才的燃烧稍微有点烫口。 她问杰森:“要干杯吗?” 杰森笑了:“用气泡水干杯?” “重点又不在这里。”她语气条理分明,微笑有种孩童般的真诚稚拙,“而在于用干杯的方式表达重聚的喜悦,至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酒杯推近至相磕,冰块当啷浮动,清脆地一触即分。她说:“欢迎回来。” 头罩下的双眼微微眯起,杰森难以从她被面具遮挡大半的面孔上分辨这是玩笑还是真话,反而让他更无法自如地摘下头罩袒露神情。恰在此刻,脚步声响起,老板从后台走出,手中捧着一只雕刻精致的木盒,“红头罩先生,你定做的东西。” “谢了。”他转手扔给塔尼亚,“给你。” “这是?” “你觉得呢?”他似笑非笑的语气中夹杂辛辣的嘲弄,“连恶魔崽都送了你毕业礼物,如果我毫无表示,恐怕又要忝列家族最糟糕成员之一了,不是吗?” 盒子里是一串盛在天鹅绒中的女士腕表,纯白与淡绿的色调,珍珠贝母雕刻成婉转环绕的铃兰百合,逼真入微到仿佛能看到花瓣的纹脉,内侧刻着《每时每刻》中的一句: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 塔尼亚有些惊讶,又听到杰森说:“既然你决定继续留在哥谭,那么无论后悔与否,这都将成为构成未来人生的一部分。”话音一顿,稍微染上点淡薄的笑意,“总之,恭喜毕业。” 11. 间奏曲I 出了酒吧坐上车,那串表已经安然戴在塔尼亚的手腕上,尺寸正合适,锁扣是别致的枝叶与萼片造型。车驶上马路,渐次掠过的路灯与霓虹仿佛深海里的水母,借着光色,隐约能看见表盘之下除了机械齿轮似乎还有更精密的结构。 正想观察,车速忽然一提,惯性将她掼在座位上。 她问:“怎么了?” 杰森右手稍微握紧方向盘,头罩滤过的声音染上电磁沙沙:“后面有跟踪。” 后视镜里,深夜时分车辆寥寥,三百米之外,几辆纯黑的越野车自岔路斜入主道,有意无意地分别占据车道,让人想到草原上呈圈状包围追逐羚羊的狮群。 杰森一转方向盘,陡然急转出一个直角,漂移中摩擦力变得虚浮,车身几乎半甩在空中,呼啸夜风倒灌进窗。塔尼亚抓紧安全带,看着车子径直冲破马路中央的绿化带,斜斜飞跃汇入另一条方向相反的车道。一辆越野车提速追上来,杰森便急刹偏转,以车尾将对方扫出车道。 沉重的钢铁巨兽在他手里像冲入沙丁鱼群的长尾鲨,充满凶狠而迅捷的爆发力。 那几辆越野车干脆掉头,在对面车道上逆行着追逐。远处的车窗降下,塔尼亚看到有硬币大小的亮光一闪而逝,如夜幕中明灭的寒星。 “低头!”伴随着厉喝,塔尼亚被杰森一把按下脑袋,整个人栽进他怀中,脸颊被夹克纽扣剐得生疼。子弹飙射的破风声几乎贴着头顶擦过,些微凉意仿佛死神之手轻轻撩过。“哗啦”一声,左右两边的车窗都洞穿,自弹孔扩散出蛛网状的细密裂痕。 “啧。”杰森的电子音中夹杂着很暴躁的火气,稍微一顿后轻声说,“抱歉,把你卷进这种事。” 塔尼亚撑着他的大腿爬起来,“那些是你的敌人?” “我回哥谭的目标,一家非法制药公司。”他敲着方向盘,嘲弄道,“不想被调查出内幕,索性□□,还挺有哥谭风格的哈。” 对面越野车上的人端出了机/枪,密集枪响如暴雨击打不堪重负的伞面,杰森稍转车向,轮胎在地面摩擦出长长痕迹,弹壳与火花紧追打在车痕上。 已经驶入繁华街段,追逐中飙至120时速的车辆仿佛失控的野马群,一路激起尖叫与鸣笛,受惊的轿车追尾堵塞,交错的氙气灯分割夜幕。 杰森一手把着方向盘在密集车流中换道穿梭,一手拔出一支马格南,目不斜视冲着旁侧紧追不舍的敌车开枪,对方矮身躲避,他反而将车身迫近,直至彼此车漆在极速摩擦中带出一串火花。 然后,他伸手,硬生生将对方副驾上的射击手从车窗里拽出来。玻璃碎片与血滴交错飞溅,类似从海螺里撬出一只寄居蟹,隐约能听见骨骼挤压断裂的脆响。 “你们要找我?那来吧。”红头罩的电子音夹杂一种轻描淡写的冷笑。塔尼亚总觉得这在敌人听来一定相当恐怖。 射击手被敲晕在车门上,又被随手扔掉。前方的十字路口,几辆同款越野车拐出来,倒像专门包抄。杰森忽然问她:“缇亚,你会开车吗?” “会。”她去年考了驾照,由于未成年,按照州法律驾驶时需要有人陪同,不过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 “接下来你开车。”他的声音快速而平稳,仿佛万米高空的跳伞中那根牢牢勒住肋下的安全带,一句话隔绝了生死追逐的惊险,“再联系蝙蝠侠。别怕,那些人的目标不是你。” 不等回答,他便打开车门翻身跃上车顶,投入外界由枪炮、火药与烈风构成的夜色战场。 塔尼亚挪到驾驶位上,双手抓住方向盘,险险避开一辆迎面冲来的皮卡。正如杰森所说,袭击者的目标是红头罩,他一钻出车,便如磁铁吸引铁钉般吸走大半火力。 前方横亘一条高架,杰森发射钩爪卡住,配合纵跃荡过去,夹克衣摆与腰身周围追撵着无数子弹。 他落在越野车顶,车内的人显然慌了神,驾驶车辆歪斜成蛇爬,“找上门来的客人是你们,不好好回礼可真对不起这番盛情款待。”作战中夹杂玩笑调侃,典型的红头罩风格,两支手/枪转了转朝下无情地对准车顶,眨眼便将车盖打成蜂窝。 随后,他身形灵活地跃起,一个杂技似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轻松落在过往一辆货车顶部。失控的越野车则一头撞上路旁的护栏。 塔尼亚看到不远处一辆车的顶篷打开,一个男人钻出来,扛着火箭筒对准杰森。她抿紧嘴唇,除过衣服上那层防弹纤维,杰森在战斗中到底还是用身体承受攻击,没有超人的钢铁之躯,面对重火力的轰炸没有多少容错率。 思考只在电光火石的一两秒内,塔尼亚从车载修理箱中翻出一只长长的六角扳手,凿开车窗上的弹孔插进去卡住扳手,随即踩下油门。布鲁斯的跑车自然是顶级性能,半个呼吸间发动机嗡鸣提速至最大,浑如表演狩猎最后一扑的猎豹,撵上那辆敌车。 半露在外的扳手形成一根倒刺,在加速度的助力下,嵌入车门犁拉开深深沟壑,几乎毁掉半个车面,车身也被牵带得歪斜。 扛着火箭筒的男人骂了一句脏话,转头看向那辆袭击了他们的布加迪。车窗粉碎洞开,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少女,面具遮挡着只露出水滴形的下颔,柔韧的身体绷紧,像张满的弓弦。目光交错的瞬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朝他扔来一个东西。 她说:“再见。” 磕掉喷头的车载灭火器扔过来,压缩的雪□□尘一下子自破口喷薄,整个敞篷车内外顿时坠入浓雾深处,迷失方向的车子打着旋撞上路灯。 塔尼亚拍了拍手,放松油门。 蝙蝠侠和罗宾赶到时,杰森正将一枚□□扔进最后那辆越野车里,又一跃跳下车顶,看着燃烧的车子走投无路撞开大桥护栏直冲河面,衬着夜色仿佛一道飙出动脉血管的血柱。他吹了声口哨,“派对结束。” 而迪克,他真的有在努力维护蝙蝠侠的对外人设,看着这一片狼藉、和气焰嚣张的坏蛋头罩、还有布鲁斯那辆被毁得差不多的超跑,嘴角硬生生绷住,保持着黑暗骑士恐怖暗影那数十年如一日、比西伯利亚冻矿更冷肃的弧线,低沉地念出:“红头罩。” “你还有时间跟我闲聊?”红头罩朝河面一抬下巴,“再不去捞人就淹死了,即便是罪大恶极之人,也不会放任他们在自己面前死去——这不是蝙蝠侠的原则吗?” “……”不得不放红头罩大摇大摆荡着钩爪离开,迪克芯的蝙蝠侠转向从车上下来的塔尼亚,维持着跟她不熟的高冷人设,言简意赅道:“警察会送你回家,其他的事我会处理。” “啊?好的。”塔尼亚才恍如梦醒,回过神来。 她从刚才起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经历方才惊险的生死追逐,她停下车,发现自己的双手依旧平稳,没有发抖,没有出汗,甚至呼吸和心率都并未增快多少,安静寒冷得像一尾封冻在冰层中早已死去的鱼。 肌肉战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渗出冷汗,人体面对死亡与危险有一套天然的生理预警系统,而她的这套系统就像使用与磨损过度的遥控按键,迟钝失效,连印制的标识都已模糊不清。 她呼出气息,放下双手。 * 隔天塔尼亚照旧回了学校。 学生失踪的消息被掩盖,惶惶不安的阴霾并未蔓延到阳光之下,临近毕业季的学校依旧热闹活泛,满溢青春气息。道旁的栗子树随夏日迫近渗出艳绿,金币色的阳光穿过树叶迷宫铺满地面,偶尔爬上过路学生的小腿,成为盛开在百褶裙摆上的染色印花。 塔尼亚参演的舞台剧正排练得如火如荼,一下午的时间眨眼过去,她念台词念得口干舌燥,终于等到导演老师喊停。 排练结束,塔尼亚回化妆室卸妆换衣服,桌上不知谁换下的裙装戏服揉成一团。她想整理一下,刚拿起,一系列琐碎的小物件就像落叶似的掉出来,耳环、项链、丝绸手套,还有细细长长像唇釉管的东西。 她捡起,正巧推门声响了,加布丽尔提着外套,脸上妆卸了一半,花掉的赭色唇彩像晚霞余晖晕在嘴角,走过来有些惊喜地说:“我就说我把东西忘哪儿了,原来在这呢。” 塔尼亚把东西递给她,“要一起回去吗?等我换个衣服。” “好呀。”对方一口答应,又伸出食指一撩她的下巴,夸张地感叹,“亲爱的,你真该多化妆。” 塔尼亚耸肩,“化了妆进实验室不方便。” “好吧。” 卸妆换好衣服返回宿舍,塔尼亚又临时接到生活老师通知今天她值日,只得暂时跟加布丽尔告别,前往实验楼。 实验楼临近圣女湖,由AB两栋楼体并联构成,这所学校里的建筑大多采取中轴对称的结构建造,像一对对携手依偎的伴侣。每天值日的学生需要打扫A栋一层常用的几间实验室,卫生间与水房在地下一层,塔尼亚得下楼去取打扫工具。 改建自古典教会的教学楼幽暗逼仄,石质阶梯延伸出一条蜿蜒喉管将她吞咽,闲置的地下一层仿佛烟瘾重病患者那漆黑污脏的肺。天花板下悬首示众的老式灯盏散发昏黄,影影绰绰划亮走道两侧紧闭的门与一幅幅名人挂像,大多都已斑驳掉色,只剩“提灯天使”南丁格尔的画像尚还清晰。 据说在上个世纪慈善修女会尚未组办女子学校之际,这地下一层曾被用作教众死后陈尸的墓室,腐朽死气逐年沉积,变成发霉的裹尸布,也难怪这里会是众多校园怪谈的发源地。 塔尼亚拐过几个弯,在水房取了扫帚拖把和水桶,提着原路返回。昏黄灯光在浓稠黑暗里垂死挣扎,时不时轻闪一下,路过挂着名人画像的走道拐角,她心里微微一动,一丝莫名的预感如淌进衣领的冰凉雨滴划过后背。 这幅南丁格尔画像,刚才是在这个位置吗? 12. 间奏曲II 画框里的提灯天使悲悯而宁静地弯唇微笑,对她的疑惑不发一言。 她抿了抿唇,提着水桶继续朝走道尽头的楼梯走,踩上阶梯。 提灯天使在她身后隐约咧动嘴角。 不知是不是提了一大桶水的缘故,这条楼梯给她感觉格外长,一级级攀升,在浓得渗水的黑暗里仿佛永远走不出的潘洛斯阶梯。四周寂静如坟,只有她落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与水桶摇晃的“哗啦”“哗啦”。 安静时就容易发散思维,她哼着歌默数起台阶数,一二三,传说地下室的阶梯会在某天夜里多出一级,四五六,不祥的十三级阶梯里藏着怨灵,七八九,说到底都只是添油加醋的怪谈而已。 有点累,她换提水桶,用手摸索着墙壁向上。 终于登上阶梯尽头,实验楼一层却仍笼罩在黑暗中,好似走进吞食匹诺曹的鲸鱼腹中,没有值班教师,没有一同值日的学生,连一丝灯色都无。倘若不是眼睛还能眨动,她几乎要错觉自己被人蒙住双眼。 发生了什么? 古怪的铁锈味挥之不去,塔尼亚放下水桶,摸索墙壁,墙皮剥落,砖石缝隙间渗出苔藓与潮气,给人以剥皮动物的黏软触感。再往前,一片光滑质地陡然撞上指尖,隐约有凹凸不平的轮廓,两弯圆形的凹陷,一处嶙峋的凸起,再往下一条弧形的裂隙……一张人脸。 ……草。 应该不是活人,坚硬柔滑的质地接近打磨过的石膏。但校内的石膏人像都摆放在美术室和双子教堂的废弃仓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这里还是实验楼吗? 漆黑的死寂中忽然响起笑声,稚嫩又天真无邪,咯咯咯的,仿佛电子洋娃娃的开关被按下,就贴着耳根舔过。随后,是与清脆笑音迥然不符的,沉重而拖沓的挪行声,曳着细微水泽,似诡异黑暗拧成的一团沥青匍匐爬行着朝她而来。 她呼吸一顿,几乎不作犹豫,迈步就跑,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辨别出隐约轮廓,周遭浮在墨水里影影憧憧,越分辨越让她不安——这地方的布局几乎与实验楼地下一层毫无二致,她走了许久,其实根本没有走出那层地下室,还是突然掉进了一个镜像的里世界? 塔尼亚不相信鬼打墙,纷杂思绪中她隐约抓住一点线头,但身后的追逐让她无暇细思。 声音迫近地缀着,速度快到非人,湿漉拖行声夹杂骨骼轧动的轻咔,让人想到《咒怨》中拖着扭折四肢倒爬下楼梯的女鬼。塔尼亚不能回头,也不想回头,目光近乎逼迫地捕捉前路,凭本能左拐右拐。 洛夫克拉夫特说恐惧源于未知,未知是夜路中搭上肩膀的手、是熟睡时爬出床底的臂、是猫眼那头对视的眼、也是厕所隔间传来的轻叩。人类的想象力以未知为土壤长成盘虬怪树,而她现在要与未知之物在黑暗中玩一场单方面捉迷藏,浑如戴着镣铐在深渊钢丝上跳舞。 太近了,湿冷悚然的气息几乎触上后背,像树梢上蜿蜒垂下的毒蛇。奔跑的女孩倏尔一转,头也不回朝后抛出一个东西,小巧的唇膏形防身电击器,被掰断了炸成一团发亮的蒲公英火花,直坠向后。 迫近的未知之物稍一停顿,女孩逮住着空隙,身影如钻窟的兔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黑暗走道中。 塔尼亚飞快藏进一间储物柜,整个人缩到最小,捂住口鼻,因奔跑而加快的鼻息被压轻至无。她不敢暴露一丝光亮,于是将手机背在身后,凭记忆按触屏幕发送求救信号。 再次响起的拖行声让她手指一顿。声音沉重而拖沓,不偏不倚朝她藏身之处逼近。发现她了吗?她咬紧下唇,思维飞速运转,对方依靠什么来定位,视觉?嗅觉?听觉?它又是否就是近日校内一系列失踪案的罪魁祸首? 就像夜半惊醒听到卧室内传来陌生足音,越是紧阖双目佯装熟睡,那足音越是逼近耳侧,对方已经来到这一列储物柜旁,“啪”,第一扇柜门弹开,它肢体的一部分砸穿空荡铁柜,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咯吱声,再粘腻而慢吞吞地收回去。 塔尼亚背部紧贴柜壁,几乎能感受到自那侧传导而来的簌簌瑟颤。 “啪!”第二扇。 无法逃出的黑暗,逼仄有限的转圜余地,速度非人的诡异怪物,就似没有出口的米诺斯迷宫、实力悬殊的古罗马斗兽赛,一场注定的死局。可如果它就是失踪案的始作俑者,那个唯一的幸存者——前天在双子教堂发现的女学生若拉·埃文斯,她究竟是以何种诀窍从这场死局中逃生? “啪!”第三扇。 记忆回溯,画面如电影胶片一帧帧掠过眼底,飞速运转的思维自其中打捞重点。 “啪!”第四扇。 她手指向下,在储物柜最深处的角落陡然摸到一个金属瓶装物。 “叮铃铃铃铃铃铃——” 第五扇门就将弹开之际,一连串手机铃声倏尔炸开在黑夜里,最末端紧闭的储物柜门缝里随之溢出光亮,一闪一闪地抹开黑暗,好似翅膀燃烧的飞蛾疯狂撞击着灯泡企图逃离。“它”自然注意到了,近似头颅的部位一节一节偏转过,又发出“咯咯咯”天真快活的笑声,拖着肢体匍匐涌过去,肢体末端一划而过,柜门应声打开。 然而柜中照旧空荡,半个人影也无,只躺着一部手机边振动边播放音乐,屏幕上正显示处于自动连拍,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烁,像打开整蛊礼盒蹦出一只携彩带和滑稽大笑的小丑。 “它”揉碎柜子,手机随之裂开接近肢解,音乐铃声戛然而止,只剩闪光灯半死不活地亮着。很快,“它”又嗅到不远处传来血腥芬芳,勾撩“它”的触稍,“它”爬过去,像海星覆盖贝壳一般覆盖那血腥发源地,和曾经无数次一样——包裹绞紧,挤压柔软甜蜜的肉,慢慢咀嚼,一点点吮吸…… 但这次,裂开的是某种金属外壳,泄出来的是类似药剂的粉末,一掉进血泊,便如入水的泡腾片,疯狂地相互反应滋生气泡。某种腐臭而剧毒的气体蒸腾出,缠绕又渗进“它”包裹的皮肤,像食盐撒上蛞蝓,片刻,“它”便发出孩童般尖利的哭泣。 * 塔尼亚踩着杂物箱,在天花板的角落摸到一扇被锈蚀护栏封死的通风口。 果然如此,既然是与实验楼地下室几近镜像的同一结构,那么地下室卫生间天花板上的通风设施,在这里也该有一个。 方才她躲在倒数第二个储物柜中,电光火石之间,她悄悄打开柜门,将定时设置好的手机沿门缝推进最后一间储物柜。 未知诡异之物近在咫尺,就此拉开自己与“它”之间相隔的最后屏障,宛如徒手破开母体胎膜的保护直面未知,这种勇气并不容易积攒。但也正是千钧一发间的赌博,再加上从之前追逐中揣测出的规律,让她明确这只生物的视力并不发达,只能大概感知光线明暗变化,精准锁定猎物更多依靠听觉,或许还有嗅觉。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为何只有若拉·埃文斯幸存。 时间,地点,身份,经历,行为,飞速运转的大脑将全部受害者列成对照实验,对比剔出唯一的变量。她想起,唯一不同在若拉·埃文斯失踪的前一天,学校刚刚在旧校舍一片进行了灭虫除鼠的清扫。老旧建筑逼仄幽祟容易滋生菌虫,再加上梅雨季即将携来潮湿阴霾,学校定期于每年五月末进行清扫。 也许排放的消杀药剂无意中对盘踞此地阴影里的怪物造成了伤害,或干扰了它的感知,才让若拉·埃文斯有机会逃脱。 她刚刚在储物柜中摸到了一瓶熏蒸杀鼠剂。 灭鼠熏蒸剂主要成分是化学物质磷化铝,呈固体粉末状,使用时需要将粉末泡水,反应产生剧毒腐蚀性气体磷化氢来发挥消杀功效。 一片漆黑的废弃地下室,该从何处找到足够反应的水量?不知被她丢弃在何处的水桶、还是封死在水泥砖墙中的水管?闪烁手机吸引制造的空隙只有短短数秒,死亡危险是抵在后心蓄势待发的箭矢,来不及多想,她用从储物柜壁上剥下的锈片划开手腕。 为保证出血量,口子锯得很深,勾破桡动脉,几可见骨,锈蚀碎屑嵌在切口血肉中,喷涌鲜血以血管为根茎瞬间绽放出玫瑰。她疼得身体微颤,手下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将熏蒸剂放进血泊,然后边跑边抽开领结给自己打了个简单止血包扎。 根据若拉·埃文斯腿上的咬伤可以推断,这怪物极有可能食人,并容易为鲜血所吸引,这样一来便将诱饵与陷阱融为一体。 身后响起的尖利哭声证明她赌对了,那未知生物在剧毒气体中扭动哭泣,但磷化氢到底无法将它杀死,片刻后它又发觉逃走的猎物,爬动着逼近。 角落里手机闪光灯还在闪烁,每闪一次,短暂光亮中便霎时拓出它诡异扭变的怪影,它在靠近,它在变大,几乎吞掉墙面,魔鬼吹拂的光影崎岖畸变,仿佛趁你每次闭眼间歇活动的奇诡雕像。 13. 间奏曲III 塔尼亚竭力抓着通风口滤网,手指飞快扭开边框四角的螺丝。 然而似乎由于年久失修,滤网锈粘在通风道口,任她如何扳扯也纹丝不动。身后漂浮扭动、似肉非肉的邪恶阴影在每一个呼吸里逼近,那股混合血腥的气息几乎贴上后背,她干脆用双手抓住铁栏,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吊在滤网之下。 铁锈如倒刺深深扎进掌心血肉,用力之下手腕伤口愈加挣裂,鲜血渗出包扎沿胳膊内侧淌出斗折蛇行的一道。阴影近在咫尺,滤网边框终于被撬出一丝松动迹象。 “哗啦”一声,滤网伴随锈屑与灰尘剥离掉下,塔尼亚抓住通道边缘拔高身体向上钻。就像在地狱中抓住一根蜘蛛丝,身后业火炙烤的魍魉恶鬼伸出怨毒枯爪,怪物的肢体几乎燎过她的鞋底。她一刻不停地沿着通风管膝行,撞上无数灰尘蛛网、爬窜虫蚁、黏糊糊疑似动物尸体的东西,也顾不得分神。 挤压碰撞声就在身后,对方的骨骼在肢体下变形充组,再挤进通风口追撵过来。 光团模糊缀着,出口隐约就在前方,塔尼亚伸长指尖去碰,脚腕上忽地一紧,像被死尸的手抓住,一股力量拽着她后拖。她双手十指猛地抠紧通道,歪斜的螺丝劈裂指甲,一边挣扎踢蹬着摆脱,一边拼尽全力抓着通道往前蹭。 指甲碎裂翻开,皮肉削磨成糜,她咬紧牙,指骨硬生生卡进缝隙,每往前一点都挠出十枚鲜红抓痕。 “是这里。”黑暗中,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紧接着,通风管道尽头的护栏被一拳砸开,一只结实有力的手伸进来抓紧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出去,后方攥着她脚踝的物体猝不及防,只扯脱了一只鞋子。 晃动视线一时看不清来者,只感觉对方单手擒住她后肩一转将她整个人带到身后,随即是毫不犹豫冲通风道倾泻的子弹。喷溅的火舌形成流星急雨,打在拥挤而来的肢体上发出沉沉弹棉声,泄露的磷化氢气体被引燃了,瞬间爆出一连串亮红火花,沿通风管形成的引线一路窜进。 地下室内逐渐激烈的爆炸声轰隆沉闷,像午餐肉罐头炸开在微波炉里,塌陷与嗡鸣掩埋了那似人非人的哭声。塔尼亚被那人护着后退,避开通风道口呛咳出的滚烫浓烟,刚站稳,便听到对方问:“你还好吗……嗯?” 塔尼亚抬头,也微怔住。眼前的男性有一头金棕色利落短发,下颌线条硬朗分明,覆盖薄薄胡茬,握着枪的那只手朝上,淡紫硝烟弥散在夜色里。“……肯尼迪先生,”她咳了一声,“非常感谢你救了我。” 前天夜里遇到的、自称雇佣侦探的男人轻轻呼出一口气,放下□□,俯低视线在她身上逡巡一圈,“那东西伤到你了吗?抓伤,咬伤,这种直接接触并导致出血型伤口。” “没有。”她摇头,目光顺势划过四周,这地方大概位于某座建筑后墙,建筑主体两栋哥特式夸张挑尖的塔楼仿佛抵足而眠的孪生胎儿,不远处婆娑树梢掩着揉皱月影的湖泊……双子教堂。从实验楼离奇地平移到相隔不近的双子教堂,她并没有感到多少意外,抿平嘴唇,又问对面的人:“肯尼迪先生,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这也是我想问的,”名叫里昂的男人不置可否,“如果要在校内挑一处与失踪案最有可能关联、值得调查的地方,显然就是这里。比起这个……你刚刚经历了什么?” 塔尼亚语气有点苦涩地自嘲:“我只是想打扫个教室而已,谁知道会先迷路再在地下层遇到那种怪物一样的东西……没有灯,我没太看清它长什么样,至少能确定不是鬼魂幽灵之类的东西,常规的物理化学手段可以对它造成伤害。” 里昂轻轻点着下颔,面容被若有所思的神情占据,她一转话题问:“肯尼迪先生,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对吗?” 他一抬眉峰,没有回答,塔尼亚又扬了扬手腕,包扎伤口的布料上是止不住晕开的血花,“一无所知是最令人恐惧的,我只想知道差点生吞了我的东西是什么,以免晚上被噩梦搅得无法入睡。” 对方直视着她的瞳孔,半晌稍微松了口气,组织措辞道:“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利用病毒感染制造的生物兵器(Bio-Organic Weapon,即B.O.W.),我曾经有机会跟类似的东西打过交道。至于你遭遇的那只落单个体——RNA病毒的特性就在于其快速又无可预料的突变性,尚不清楚它变异到了何种程度。” “学校的失踪案是它造成的?” “不止如此,”里昂回答,“B.O.W.通常智能有限,又俱备极强的感染性和攻击性,倘若放任它自由活动,就像打开潘多拉的魔盒,或者在清水中滴墨,不过几日一整片区域都会变成感染沦陷区。而这只,从学生失踪的时间线来看,在这所学校潜伏的时间有将近一个月之长,期间却仅仅以引人注意的最低限度造成了几起失踪,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点点头,“学校里有人在操控它。” “B.O.W.是魔鬼的干戈,罪魁祸首却总是在背后发纵指示的人,”他侧过头,半张脸落在阴影中,“有人想利用B.O.W.,而我会阻止他。” 塔尼亚看了他一会儿,“肯尼迪先生,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受雇侦探吧?” 对方的目光斜扫过来,她鼓了鼓腮,以轻松的语气又说:“只是好奇。放心,我不会泄露救命恩人的隐私啦。” “谁知道,”对方嘴角一提,神色不改地讲着冷笑话,“说不定我只是个正义感有点充沛的普通市民……” 话音戛然停住,里昂一瞬间举枪格挡,上方落下的阴影仿佛鸦枭群聚,漆黑斗篷在夜空中拖曳出鬼魅蝙蝠形状。个头矮小的罗宾直接踩在他胸口,一柄雪亮锋利的武士刀铮然出鞘直刺面门。里昂被逼退地仰面摔倒在地,刀锋贴耳劈进地面,削落几缕金棕发丝,手中以枪管抵住不断逼近的刀刃,金属摩擦间几乎迸溅火花。 他拧眉直视上方的罗宾鸟,还有闲心开口跟塔尼亚说:“……我真希望你能告诉这位交通灯色的小朋友不必这么热情,我们还没有熟悉到需要见面拥抱的程度。” 塔尼亚回过神来赶忙阻止,“肯尼迪先生不是敌人!是他救了我……” 罗宾鼻腔里哼出不满而森冷的一声,翻身从他身上跃下去。里昂站起,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偏头冲塔尼亚说:“既然你的朋友来找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今天的事非常感谢你。” 回应她的是男人的背影和随意的一挥手,“别客气。” 待他走远,达米安按了按耳边的通讯器,“人找到了,没死,我带她回来。”又转过身,目光从上至下将她扫视一圈,眉间叠起皱纹,一只手还搭在刀柄上蠢蠢欲动,“你的讯息发布在通讯频道里,神谕定位了你的手机坐标,十分钟前信号消失在了这里。告诉我,是什么使你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敌人还在附近吗?” “回去我会详细地告诉你们,”她摇摇头,半晌又宽和地弯唇,“谢谢你赶过来帮我,小D。” “顺路而已。”他冷哼,双手抱臂,像一只从耳梢到尾巴尖都严阵以待的黑猫。 回到蝙蝠洞已近深夜。管家阿尔弗雷德帮塔尼亚处理了伤口,用镊子夹出血肉中残留的锈屑,缝合破裂的动脉与创口,涂抹药剂包扎,最后打了几支破伤风针。她看上去遍体鳞伤,像一只亟待修补的瓷娃娃,被勉强充填粘合起来。 老管家放下沾血的纱布,忧虑无奈的神色如潮水浸湿叶脉状排列的皱纹,语气温和道:“塔缇亚娜小姐,我建议你这段时间最好居家休养。” “谢谢你阿尔福,我会的。”塔尼亚歪头感激地笑了笑。幼年的她拥有非人般快速恢复能力,也因此接受了无数测试实验,切割伤、贯穿伤、灼烧伤、冻伤、炸伤、枪伤、刃器伤、压挫伤、毒伤、混合伤与核武器伤,所有致命伤与非致命伤,实验员在她身上推演人类生理的极限。不过离开实验室后就失效了,倒也挺好,让她能更像个普通人。 “我同意阿福说的。”迪克轻按了按塔尼亚的肩,方才疗伤过程中蝙蝠洞的众人已经听她讲述了事情经过,威胁性不低的生物兵器,加上警局里那三具已经显现变异征兆的尸体,让他在心里上调了对此次事件的危险评估等级。他放柔声音,安抚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塔尼亚斟酌片刻:“抱歉……明天我可能得再去学校一次。” 迪克讶然,“为什么?” “我大概清楚失踪案的来龙去脉了,只需要……再确认一些细节。” 14. 间奏曲IV 夜巡结束后还有诸多事物亟待处理,红罗宾坐在蝙蝠电脑前滚动屏幕,冷蓝光色投影在他无甚表情的脸孔上,像披上一层淡蓝绉纱。他啜了一口杯中的热饮,目光停留在屏幕里的图片上。 塔尼亚的手机损坏之前,他远程将手机内的数据传输了过来,她最后拍下了几张袭击者的照片,处理过明暗与清晰度后可以看到:那未知生物整体接近庞大的四足野兽,肢体怪异地扭折,上半身没有皮肤包裹,好似极速变异膨胀的肢体挣破毛皮一下子爆出来,肌肉瘤粘腻猩红地暴露,本该是脑袋的地方歪斜拥挤着数个接近犬类又接近人类的头颅,像许多尸体拧成葡萄串。 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怪物从文字里爬出来,给人以难言的恐怖悚然。 提姆冷静地咽下口中的东西,继续翻看。刚换过制服的迪克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提姆问他:“你觉得棘手吗?” 迪克:“根据缇亚说的,常规物理化学手段可以对它造成伤害,那么消灭起来应该不太困难。问题在于它的感染性,一个移动的病毒扩散源,哥谭又恰好是座人口密集的城市。” “如果能获取它的身体组织,就可以提取病毒并制作相应的疫苗了。” “可惜,”迪克遗憾地叹气,“我刚才去缇亚的学校,那座教堂地下室已经坍塌掩埋了,现场也没有检测到别的生物反应,它逃掉了。” “我会加快在全城范围内搜查。”提姆放下杯子,切换屏幕界面,“对了,关于之前那三个受害者的身份调查,有了新进展。” 迪克坐下来,听他说:“这三人曾经都先后加入过一个名叫‘圣殿门’的组织。” 迪克凝眉思索,“我知道这个组织。”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二十多年前由哥谭一名叫詹姆·琼斯的牧师创立,最开始只是小型互助会,以帮助贫穷困难者为宗旨,设立免费饭堂、托儿所和养老院,慢慢吸引了数百人加入。但在组织规模扩大后,詹姆·琼斯开始以救世主和神的名义自称,诱骗不知情的人加入其中,私下里进行敛财和非法交易,并以精神药物和暴力手段控制虐待成员,在组织内享以□□暴君般的地位。” “经受警察调查时,他胁迫所有成员和他一起在教堂饮下□□自杀,最终造成轰动一时的百人集体自杀事件。只是詹姆·琼斯和部分组织高层的尸体未被发现,有传言他们还在逃亡中。” 迪克沉默半晌,“很符合你之前提到的邪/教说法……有很大可能正是圣殿门的残存成员作案,退出组织的受害者被教众视为叛徒,随即实施惩罚。” “你说的没错。”提姆慢慢敲着键盘,“如此一来现场的疑点也有了解释。詹姆·琼斯没有什么超能力,诱骗信徒更多依靠他借神秘学编撰的说词。之前的三名受害者都死于礼拜五晚上八点至九点,这个时间在神秘学中属于金星时,而金星自古以来就有被视作凶兆与罪责的传统,古代犹太人在金星升空时甚至会闭门不出。” “中世纪欧洲的炼金师曾将天体行星与金属元素和人体器官一一对应,金星对应的正是金属铜与人体肾脏,这也是为什么受害者身上会有液体金属烫伤,并被掏出肾脏……这是一场以哥谭为范围的大型处决仪式。” “这真是……丧心病狂的残忍。”迪克皱了皱眉,“现在的问题是,那群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变异生物兵器。” 摒弃道德人伦的疯子本身就具有破坏性,更遑论他们手中还掌握了超出常人的力量。 提姆叹了叹气,“所以你同意塔尼亚今天继续去学校真的没问题吗?” “你知道那姑娘还挺有主见的……我真怀疑每个和蝙蝠相关的人都会患上‘固执’的痼疾。”他苦笑了笑,又说,“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提米,小D会一起去的。” 提姆沉默颔首。虽然和达米安相处不佳,但客观上他并不质疑他的能力。 * 熹微的晨晖将城市揉进怀抱,蓊郁树冠被夏日淬得一日绿过一日,连片如云的叶影掩着围墙外两个鬼鬼祟祟的形迹——当然,这是塔尼亚的描述,达米安将其命名为“悄无声息潜入作战计划”,介于蒙圣玛丽学院是一所女校而他又坚决反对女装。 男孩轻盈地一翻跃上墙头,爬山虎与蔷薇藤在墙面参差披拂,衬得他像只傲然蹲踞的黑猫,颇有些不耐烦地朝下伸出手。塔尼亚握住他的手,借力爬上墙翻过去,再跳下,旁边的达米安落地几乎没有声音。正欲转身,耳后忽然响起一道冷淡的哼声,“Oops,逮到两个偷爬进来的小贼。” 回头只见一个高大的男性抱着手臂,宽阔双肩将校工制服撑得磊落,帽檐阴影里的眉弓沉沉下压,目光流露审视。达米安首先开口:“你的角色扮演愚蠢透了,陶德。” 杰森耸肩,“不巧,目前我是这里唯一的合法人士,并且有权将可疑的非法入侵者扭送进警局。” “别妨碍我,”达米安冷冷地说,“我现在没空陪你寻找你落在棺材里的那半个大脑。” “真不错,现在适合你的归宿从警局变成缺陷儿童行为矫正中心了,恶魔崽。” 眼见冲突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塔尼亚从纸袋里取出刚买的早餐,给他俩人手分别塞一个素汉堡和热狗,“要吃点东西吗?早餐会上记得保持安静,绅士们。” 杰森从善如流地接过,“查案是吗?带我一个。这里不会有比恶魔崽更糟糕的华生。” “引用福尔摩斯自比会让你觉得自己变聪明了吗,陶德。” “安静,男士们!” 早餐会后三人终于来到目的地,正是实验楼,清晨来往的师生并不多,避开值班教师,再沿楼梯下去,就来到那层诡异的地下室。白天没开灯的地底愈加幽邃昏暗,南丁格尔挂像位置依旧,只能隐约看见两片苍白带笑宛如素描的嘴唇。 塔尼亚打开手电筒,划亮半圆区域,她说:“之前发现那个失踪女学生,若拉·埃文斯,包括我遭遇袭击,都是在双子教堂。不过根据我昨天的经历,整个迷失过程应该是在走进这里——实验楼A栋地下一层开始的。” 她走向前方,走道尽头有左右两个拐角,“这一层地下室是由双层墓室改建而来,所以结构错综复杂。这条是主走廊,每晚在实验楼值日的学生需要穿过这里去水房取清扫工具。”说着她一把推开左侧一扇门走进去,达米安抱臂站在原地思索,杰森准备跟上去,只是过了一会儿她又从右侧对称的门里出来了。 “从水房返回主走廊不止一条路,假设有人悄悄跟在这个学生身后,一路关上她穿过的门,再打开另一条路上的门。那么当她返回时,顺着惯性思维,自然而然就会被引导着走上另一条路,并从与之前对称的门回到主走廊。” 达米安眯起眼:“这么做的意义是?” “为了扰乱受害者对方向的判断,”塔尼亚伸手拂过那面南丁格尔挂像,指尖并未沾染多少灰尘,“人判断自己所处位置靠的是什么呢?左右手?还是参照物?如果把这唯一一幅清晰的南丁格尔画像与走廊斜对面、中心对称的位置的模糊画像交换位置,当受害者返回主走廊,她就会看到南丁格尔画像与自己的相对位置没有变,从而下意识认为是原路返回,完全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走廊对面。” 杰森点点头,“自身位置改变,参照物也改变,这样倒的确会造成一种相对不变的错觉。” “然后呢?”达米安问,“这个学生会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向顺着走廊原路返回,结果实际上她的朝向是完全相反的?” 塔尼亚颔首,“没错。” “这个计谋听起来,并不高明。”达米安皱了皱眉,“我不敢相信居然有那么多蠢货会中计。” 塔尼亚感觉自己也被骂进去了,无奈地弯唇,“随季节迁徙的候鸟可以通过感应地球磁场确定南北,普通人类可做不到,辨别方向更多靠太阳、星象位置,和周围景色。把人类放进密闭幽暗的地下室,能依靠的就只剩下左右手和参照物。正常高中生在校园里大概也不会随时查看指南针吧。” 杰森问:“受害者沿相反的方向行走,到达的地点是哪里?” 塔尼亚走过去推了推其中一扇门,“是实验楼B栋的地下室,B栋基本不开放……唔。” 铁锁铐死了门扉,达米安见状从万能腰带里摸出撬锁工具。杰森直接过去单手握住铁锁阖紧一扭,铁箍如错位的骨骼应声绞断,他回头炫耀似的朝达米安扬了扬眉,换来对方一声不屑的“嘁”。 塔尼亚轻轻推开门,对面是几乎完全一致的地下室,“你们不是这里的学生可能不清楚,这所学校的建筑布局基本都遵循镜像对称建造,A栋和B栋唯一的不同应该就在这……” 15. 间奏曲V 说话间来到B栋地下室出口,再度掰开门锁,便露出一条和A栋完全一致的楼梯,黑魆魆的仿佛蟒蛇幽长的咽喉。 塔尼亚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需要单独进去看看。”话闭便要踩上阶梯,一只手掌按住她的肩,回头只见杰森皱着眉头流露出不太愉快的神色,她眨眨眼,轻快地补充:“没关系,昨天那只东西早就不在这里了,而且我会报数的。” 她推开他的手,逐级登上楼梯。 身影很快像飘进漆黑火焰的纸片,被拥挤而来的暗色焚烧殆尽。每登上一层便念出相应的阶梯数,回音空旷而难以捉摸,最终也渡远了。 杰森盯着黑暗,眉目并未舒展,被扳机摩挲出厚茧的食指生起烦躁的痒,像有拉扯不住的风筝线滑过,某种沉郁的冲动在胸口推送波澜——这冲动点燃自昨晚家族频道里的惊鸿一瞥,在错过时机时愈烧愈烈,最终促使他出现在这里。 他绷了绷嘴唇,以期缓解突如其来的干燥。 视野尽头的黑暗里忽然亮起一簇光,整个宇宙按下开关,膨胀到喉结的情绪泡泡被轻柔戳破,破裂幻听由远及近。塔尼亚打开手电筒,就着光亮踮起脚朝这边招手,卡其棕交织麻布米色的苏格兰呢格子皱褶裙随动作提起,露出小片晃眼的洁白皮肤,和过膝袜微微勒进大腿的痕迹。 “原来如此。”达米安忽然说。 “……哈?原来什么如此?” “你的红脑壳里塞的是不是发霉海绵。”达米安似乎以为他在装傻愚弄自己,明显不快起来,“汤普金斯刚刚一共数了三十六阶,按照正常台阶高度,她起码登上了一层楼那么高。但看她实际所处的高度,与你我几乎是持平的——这楼梯有问题。” “……”杰森干巴巴道,“哦。” 达米安半蹲下,用拇指和食指丈量阶梯,“应该是类似潘洛斯阶梯,数学家罗杰·潘洛斯提出的一种四条楼梯都朝上、永远走不出的模型,被证实在三维世界不可能实现。而这里是利用每层台面朝外的细微倾斜,和角度错落,及漆黑环境营造的空间诡计,营造每一阶都升高的错觉,实际上整条楼梯是接近水平的。啧,说到底也只有感官迟钝到生锈的人才会被蒙蔽……” 塔尼亚已经走下楼梯,颔首赞同道:“受害者以为自己在走地下一层通往地上的楼梯,实际上却是一条从实验楼延伸出去的地下隧道。实验楼A栋与B栋对称,整个实验楼又隔着圣女湖与双子教堂对称,这条隧道就是连通实验楼与双子教堂的湖底通道。” 她屈指敲了敲砖面,“不过这个就不必砸开墙验证了。” “不清楚这些建筑构造当年是用以避难还是别的,总之,现在被凶手发现并利用。”她说,“玩过那种走迷宫的玩具吗?钢珠放进塑料盒迷宫里,由玩家活动塑料盒将钢珠从迷宫中倒出。凶手就像那个玩家,精心设计出一条路线,诱导受害者毫不知情主动走进目标地,去喂豢养在双子教堂的怪物。” “凶手个头不会很高,甚至瘦弱,面对未成年女孩也没有明显的体型或武力优势,所以会采取这种迂回诱导的手段。”杰森终于回神加入话题,给出侧写,“罪/犯大多懦弱且迷信。” 达米安:“再加上有机会接触地下室的钥匙,范围圈定,排查起来很容易——” 话音一顿,他忽然皱起眉,靠近一侧墙面贴耳聆听,半晌说:“上面人群在骚动,规模不小。” 说话间,那条隧道尽头倏然有光点闪过。达米安目光掠过,不到一秒就作出决定:“分头行动。我上去,陶德留下追查那边。” “啧,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小助手罗宾,对吧?” “闭嘴陶德。” 地下室内只剩下两个人,塔尼亚极目眺望着人影掠过的远处。杰森随手摩挲腰后枪柄的粗粝外壳,脑中忽然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很好,她没选跟恶魔崽子一边。 “走走走,去看看。”她干脆道,哒哒哒踩上阶梯。他说急什么,手放进兜里,迈腿跟上去。由于身高体型差距,杰森的一步抵得上塔尼亚的几步,彼此距离一下子拉近,他紧缀在她身后,像一片如影随形的宽阔远帆。 通道尽头,因前夜的爆炸而坍塌成一片残垣断壁,破碎堆斜的石板仿佛恐龙埋尸的谷地,借着手电光能看见废墟下暗红干涸的血迹。 塔尼亚扶着墙壁踏上钢筋石块,在废墟的角落里发现一处豁口,四周被刨开,大理岩上留下凄厉沁血的爪痕,露出一条逐级下沉的入口,仿佛被刀刃反复戳刺剜去眼球的黑洞眼窝,阴恻恻瞅着来者。 “要下去看看吗?”她问,听到杰森嗯了一声,给她扣上一只类似口罩的东西。她摸了摸,是小型防毒面具。 不管这群义警从披风下或者夹克里掏出什么东西,她都不会惊讶了。 杰森在她面前走进去,阴冷幽邃的地道吞没二人,尘埃飞舞,手电照出陡窄石阶和湿滑苔藓。不知是不是靠近湖底的缘故,越往下空气便越粘稠阴森,仿佛新鲜的蛇蜕缠绕皮肤,只有前方人的体温带来些许暖意。 终于踏上平地,眼前是一片密闭的地下墓寝,大理岩方柱撑开穹窿与窟穴,浮雕圣女凝着石质眼珠,无数石棺静默横陈,即便大多已经空置,仍叫人不自觉屏息,生怕惊醒那一群长眠的古老亡灵。 “从公元二世纪起教堂地下就常被用于修建墓地,人们笃信教堂与上帝接近,死后长眠于此也更容易升入天堂。”塔尼亚放缓呼吸,轻声碎碎念。 杰森毫不在意地耸肩,“也是推理小说中常出现的地点。” 塔尼亚总觉得他来墓地就像回自己家一样驾轻就熟,“那么按照推理小说的桥段,现在我们已经闯入一起凶案现场,说不定打开密闭的棺材还能看见离奇出现的第二具尸体……” “《希腊棺材之谜》?你故意引用这个吗?”杰森脚步忽然一顿,手电朝上晃,片刻啧了声,“你猜对了,名侦探。” 塔尼亚顺着光线抬头望过去,极富冲击力的画面倏然撞入视野,让她刹地恍惚了一瞬。墓室的尽头,两排棺椁如列队排列拱卫的中间,一具男性尸体被钉在墙壁之上,十字架上神子受难的姿势。 双臂张开,两条纵深切口将背部皮肤宛如石榴皮整个剥开,摇晃悬挂的内脏是干枯的石榴籽,左腿自膝盖以下缺失。干涸成枯褐色的血迹涂抹整面墙,歪斜勾画出笔锋凌厉的巨大圆形法阵图案,映着影绰手电光,仿佛火中燃烧濒死的飞蛾挥舞残翅作出最后一扑,形态恐怖而惊心动魄。 * 马上就是毕业季了,蒙圣玛丽女子学院将举办为期一周的开放日。教师派学生们搬出艺术社的画作和雕塑装饰在圣女湖前的广场上,准备一场小型学院艺术展。女孩们三三两两簇拥着,调整展品位置,期间,有几尊真人大小的蜡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是芭蕾舞女蜡像,身材窈窕的少女们裹着洁白绉纱舞裙,或舞或立,撑圆裙摆下露出纤长美好的双腿,栩栩如生,仿佛一群泊水的柔美天鹅。大家被吸引住,忍不住上手触摸,连质感都柔软光滑接近真人皮肤,“天哪——这也太精致了,学校以前有这些蜡像吗?” “从前没见过呢。” “好逼真,我还以为是活人。” “咦?是新采购来的吗?” “不知道呀。” “诶——你们让让,我想拍照!” “别挤嘛!我也要看。” “不对……”有个女生惊疑的声音格格不入,大家看向她,她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声音犹豫,“你们觉不觉得有一尊蜡像长得很像……之前和我一个班的女生,我记得她的长相,但她上个月失踪了……” “嗯?会不会就是照着她制作的……”女孩们理所当然地说,又有人忍不住上手触摸那雕刻最精美的面部,睫毛根根分明,嘴唇红润微翘,皮肤细腻至极,细看连毛孔都真实还原出来……真的就像活人皮肤一样。 她一恍惚,手指忍不住从额头流连至唇角,身后拥挤而来看热闹的学生不知谁撞了她,她“啊”了声,手臂挥舞中竟碰倒了面前的蜡像。 “天哪!” “怎么这么不小心——” 几尊蜡像如多米诺骨牌倒成一串,肢体断裂,头颅滚落,外皮哔哔剥剥地摔落下来。突然有人指着它们尖叫起来,大家看过去——剥落的外皮内侧猩红柔软,接近鞣制过的人皮,细密的毛细血管、经络与残留脂肪都纤毫毕现。 有暗沉粘稠的红色液体从破碎蜡芯流淌出来,沾染了洁白舞裙,像红桃皇后的扑克士兵给白玫瑰上漆,铁锈腥味恶臭刺鼻。 很快,无数惊恐的尖叫交织响起。 16. 间奏曲VI 墓室内。 杰森打了个手势,让她先在原地,自己靠近查看,半晌说:“脂肪趋近蜡化,身体停止腐烂,这位朋友起码在这待了有一个月。” 塔尼亚思索道:“提姆说过最近的猎奇杀人案下一起极有可能发生在这所学校和哥谭码头,看来学校里的案件已经发生过了,并且很有可能就是第一起,只是一直没有被发现。” 她抬眼,“这个人……” 眼前的尸体背部忽然鼓动了一下,她一顿,眨了眨眼睛,发现那残存的背部皮肤被某种蠕动的东西撑起,仿佛藏着一只巨大的蛾子在挣扎破茧。 忽然,蜡白皮肤一下子爆开,某种黄绿色气体骤然喷薄,“氯/气。”杰森提着她后退,抬头只见方才的来路已经被厚重石墙堵塞,混合白色粉末的浓黄氯/气自墓室四面八方渗出,仿佛剧毒章鱼游弋的触手撬开贝壳钻入,不祥的浓雾一个呼吸间就逼近。 “……陷阱。”杰森磨了磨牙,“招待还真是热情。” “出口封住了,”塔尼亚加快语速,“你带炸/弹了吗?” “不行,”他耸耸鼻尖,眉毛皱起,“气体中混有爆炸粉尘,遇到火源,再加氯/气助燃,你、我、整个地皮都会被炸上天。” 说话间黄绿气体已然逼近,仿佛墓地中爬出的无数体生霉藓的食尸鬼,匍匐爬动着伸出枯槁尖爪。身形被逼退至紧贴石棺,塔尼亚已经嗅到那浓烈刺激的毒气味,双眼刺痛,肤表火燎似的生疼,置身高浓度的氯/气中,皮肤都会被腐蚀侵毒,防毒面具已经变成聊胜于无的东西。 她大脑略微昏沉,运转都稍稍滞涩,一条手臂横过腰际将她抄起,“正巧我对睡棺材再熟悉不过。”杰森似乎用舌尖抵了抵颚,笑声低闷夹杂嘲弄,难为他这时候还有闲心插科打诨。 棺盖被掀开,她被携着翻进棺材,再合拢以隔绝侵扰的毒气,空间一下子逼仄密闭。磕上棺底之前,一只手掌稳稳托住她的后脑,她感觉另一条小臂支在自己耳侧,上方高大的男性躯体像铺天盖地的夜幕将她整个罩住。身体之间的缝隙大概只有一指宽,体温如感知吸力的磁极一样自发交融。 低促吐息仿佛囿于山谷的回荡风声,稍微偏头就会撞上。 像被活埋在一起,塔尼亚有点难以呼吸,稍微往另一边偏了偏脸,“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对方低闷的语调就在耳侧,气流搔得脖颈生痒,“联系红罗宾,我保证那个小跟踪狂在包括你以内每个人身上都留了不止一个定位器。” 塔尼亚朝下摸索口袋里的手机,无意触到旁侧凹凸不平的痕迹——如果这石棺里有一具腐朽尸骨,而她正躺在它身上,那就是某种意义上的鬼故事了。 正摸索着,身下的石板忽然整个塌陷,没来得及尖叫,身体陡然失重跌入未知深渊。像踩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周围是捉摸不定的黑暗,陡峭内壁光滑得毫无着力点,犹如经年累月被蛇鳞滑动摩擦的蛇洞,高速坠落中只剩耳边的呼啸风声。 手腕猛地一紧,杰森抓住了她,电光火石间翻射出的钩索深深钉入石壁,硬生生在距离底部半步时刹住即将迎来粉身碎骨的坠落。 手电筒光束随身躯在半空晃荡,隐约划亮底下,似是一座湖底洞窟,洞壁呈现未经人工斧凿的自然嶙峋,细小洞穴四周依附着苔藓植物,底部泊一泓粼粼幽深的水潭。贴着石壁,能听见湖水在头顶沉闷的流淌声,仿佛某种巨兽陷入沉眠的轻鼾。 掉进的洞口转眼闭合,几乎在他们落地的瞬间,湖水就从四周管风琴口般的洞穴中涌进来,眨眼就没过小腿。 塔尼亚踉跄着扶住洞壁,自从踏入墓室,伏击一重便接着一重环环相扣,宛如一经推倒就无法逆转的多米诺骨牌,这种计谋风格几乎与学生失踪案如出一辙。那个陷阱高手,想必已经发现他们在调查,并提前布设圈套,想要让他们葬身此处。 湖水涌入得很快,照这样下去估计不到半个小时整个洞窟都会被淹没,将他们溺毙其中。塔尼亚抿紧嘴唇,翻出手机飞快联系提姆,信号似乎被干扰,拨出的电话转着令人心焦的圈,她问杰森:“如果你带了炸//弹,炸开这处洞窟,再从湖底游上去,可行吗?” 杰森沉吟着开口:“不。你了解过一些工程爆破相关的原理吗?在这种地下洞窟发生爆炸,再加上湖水的水压,很容易引起整个浅层地壳崩解塌方将人活埋,所以别想这个,除非你想跟我殉——”话音急刹,舌尖绕了个弹舌,最后几个音节模糊在淅沥水声中。 塔尼亚紧盯着手机,信号格垂死挣扎最终归零,杰森的通讯器质量更好点,一连串嘈杂电流声后传来接通的提示。他按了按耳麦,“小红?” 提姆那边正在参加韦恩集团的董事会议,昨天到现在一共睡了三个小时,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几乎在身体外面放风筝。但不同于养父布鲁斯·韦恩,他不会堂而皇之地把脸压在办公桌上睡觉,也不会用合同叠飞机或在签名处画花,敬业的青年才俊德雷克少总只会面带微笑让自己陷入类似睁眼睡觉的冥想中,并在有人看过来时点头致以无可挑剔的笑容。 所以,也不怪耳麦中传来红头罩声音时他以为是在做梦,直到那夹杂电流杂音的沙哑声音继续响起,“先别打哈欠了,或者半个小时后来帮我收尸,希望我的旧棺材打几个补丁还能凑合用。” 这下提姆的瞌睡像被喷了杀虫剂似的跑光了。杰森上一次在这个紧急频段里跟他联系是什么时候来着,他惴惴不安地想,似乎是布鲁斯被猫头鹰法庭困入迷宫、利爪们在哥谭大开杀戒的时候。 他刷地起身,冲董事们摆了个歉意的手势,几步走出会议室,“什么情况?你说。” 对面的声音夹杂滂沱水声,信号变得更微弱,时不时被电流杂音腐蚀,他只模糊捕捉到“女校”“湖底洞窟”“双子教堂”“往下五十米”几个词。他皱眉取出便携平板,迅速定位杰森的位置,但信号似乎被严重干扰,难以明确讯息发出的地点。 他又打开家族频道呼叫达米安,“罗宾,你今早和塔尼亚一起去那所女校,都发生了什么?遇到红头罩了吗?” “汤普金斯和陶德在一起。”达米安有些不耐烦,他正在追踪一道疑似凶手的人影。不久前他返回地上,发现校园内的骚动源于艺术广场上发现了尸体,并联系了警察赶来。尸体被制作成了蜡像,公然摆放在学生密集之地,作案者应该属于表演型自恋人格,大概率会在案发现场欣赏自己“杰作”引发的轰动,并在警察赶来调查之前离开。此时正是追捕TA的最好时机。 他调取监控果不其然发现了一道自艺术广场向后门移动的可疑人影,正欲追上,提姆一通讯息就插了过来。 “她和红头罩现在极有可能被困在校内湖泊的湖底,时间只有三十分钟,快,告诉我你最后见他们的位置。”提姆语速飞快,此话一出,频道里顿时激起多种声音,迪克紧张的询问,芭芭拉加紧敲键盘的嗒嗒,还有斯蒂芬妮担忧的惊呼。 达米安沉默片刻,说:“我把位置发给你。” 提姆一边继续尝试联系杰森,一边查出蒙圣玛丽女校的平面地图和建造结构图,根据达米安发来的定位和杰森的信息测算可能位置。 通话频道里循环的忙音仿佛断开的风筝线,两人的信号始终无法定位,他在地图上勾画计算——位置,建筑,楼高,改建历史,水管铺设路线,地形地质。亲人朋友的生命似乎就缀在指尖,坠得他骨节沉涩。 “我大概推测出可能位置了,”他按着耳麦,“湖周围的地质不适合炸/药爆破,联系救援队启用切割岩石的工程器械。” 17. 间奏曲VII 通讯器在垂死哀鸣一声后归于寂静。 水位线已经没过塔尼亚的腰和杰森的胯,水面涨起龟壳绿的藻荇,地底水温低得沁骨,泡进去大半身体都有些知觉涣散。塔尼亚后背抵上岩壁,尽量减少与冰水接触的面积。昏暗余光里窜起一串橙花,杰森在枪口擦燃火花,再将一只金属酒盒放近烤热,最后倒满一瓶盖,“来点?就像俄罗斯人用伏特加暖胃。” 她凑过去,猫啜水似的呷了几口,温热酒精仿佛包裹丝绸的刀刃,从舌尖划到胃底把人对半割开,点燃烈烈暖意。她抿了抿唇,“对不起,杰森。” “哈?”黑暗中她想象得来他挑眉的样子,她轻轻叹息,“是我把你卷到这种事情里。” “跟你没关系,别往自己身上揽。”杰森语调有点不耐烦,作势要敲她脑袋,“倒不如说这算是常态,干这行就得把头别在腰带上,有时候还得当球踢。” “是吗?” 他似乎翘起舌尖,发出似有似无的嗤笑,“太多次了——跟库拉克武装部队玩赛跑,从喜马拉雅山上跳伞,莫名其妙卷入外星政变,在地下被比蟑螂还多的机甲围追堵截……死亡是唯一那扇不可逆的门,当你有机会闯过去,把自己的棺材变成翻盖的,你会发现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过如此。” 塔尼亚:“但还是会受伤、会疼?” “想这些容易瞻前顾后,不如想想等会儿该吃什么。” 塔尼亚思索片刻,忽然扬起语调说:“那不勒斯冰淇淋!”杰森偏头看她,良好的夜视能看见鱼鳞状水纹倒映进那双浅色眼睛,像光芒透过珐琅灯罩氤散出来,破碎而明亮。她说:“我想吃那不勒斯冰淇淋,今天大概不行……那就明天,你呢?” 她似乎很少长时间困囿于低落中,像钻出灌丛的猫,如抖落露水尘埃般摆脱阴霾。杰森提起嘴角,哼哼两声:“麦当劳双层牛排汉堡。” “那……还有枫糖芝士甜甜圈!” “再加焗烤肉丸意大利面。” “咸奶油夹心可颂!” “呃嗯,碳烤肉馅塔可。” “到了周末当然是……”塔尼亚抛出一个略含委婉邀请的勾子,“阿福特制小甜饼!” 杰森的反应没有平常被要求回庄园时那么冷淡厌烦,反而接过她给的勾子,把玩过后堪称温和地抛回来,“谁拿小甜饼当饭吃?不得和阿福特制三文鱼派还有羊角面包一起?” “那下周,到下周了!”塔尼亚一转话题,“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帮个忙。” “说?” 她说:“学校成人礼,我还缺个舞伴,如果你有空的话……” 半晌停顿,杰森从鼻腔内哼出不淡不咸的气音,“为什么找我?” “我并没有太多熟识的男性,迪克、提姆和达米安相对来说没那么合适。”这事塔尼亚早就考虑过,迪克这段时间要顶班蝙蝠侠已经够忙碌了,提姆?你最好编得出你怎么认识韦恩少总的合理解释,至于达米安,塔尼亚怀疑他会中途暴起削掉某人的脑袋。 “就因为我是最闲的无业游民对吧,”杰森调笑中夹杂几近刻薄的戏谑,神情却没表现出的那么勉为其难,“行,帮你个忙。” 塔尼亚:“说起来,你会跳舞吗?” “曾经学过。”他敏锐捕捉到她话里犹疑的尾巴,咳了声,“不信?那来试试。” 她看到对面的人夸张地摘下鸭舌帽在肩角按了按,伸手邀请道:“女士,请?”她差点被逗笑,也提起泡湿在湖水中的裙角行了个淑女礼,“我的荣幸,先生。” 于是手腕一下子被握住,那只惯于扣动扳机把玩枪/械的手掌托起她的后腰,稳稳带近了。水的浮力托举身体,像芭蕾舞撑裙腰身让脚尖落在丝绒之上,夹克外套与裙裾随藻荇交拂,仿佛人鱼的尾鳍在缠舞中贴近,舞蹈以一个类似花滑的步调开启。 塔尼亚得承认杰森所言非虚,又或者义警超出常人的反应能力在起作用,这看上去完全不像会跳舞的家伙居然跳得不错,在她向前踩出舞步时流畅地配合,在她后退步时不容置疑地逼近,又适时放松让她在手臂间转圈。水中舞蹈的感觉相当奇妙,重力被削减,就像在月球上轻盈漫步,而对面人是那片荒芜辽阔的银月大地,在她每一次下落时都会稳稳接住。 湖潮涌动声是低音提琴在拨弦,水滴叮铃是钢琴键在弹奏,瀑流滂沱是管弦乐在激扬,荡漾水波组合成节拍。杰森感觉这姑娘越转越快,在他怀里转,又像在他掌心里转,裙摆在涟漪中漂摆盛放,转身之际身姿线条优柔动人,面上偶尔会自顾自露出或狡黠或轻快的微笑——似乎以为他在黑暗中看不见。 最后一个旋舞落下,飞扬的淡色发尾如蝶翅轻柔扫过他的嘴唇与下颔。 耳道里只剩血液鼓噪的流动声,杰森绷紧唇,无声骂了句脏话。感谢伏特加。 跳完了,对方没有放下她。塔尼亚发出询问的鼻音,就听他淡淡道:“水位快没过你胸前了。” “啊?谢谢……”她将手从他的手臂上放下,谁知倾泻水瀑忽然增大,水柱击打,她下意识抓住他肩后的衣服布料。 在回神之前杰森已经猛地收紧手臂,湖水排开,沁在布料经纬间的湖水没有缝隙,拥抱太阳似的热源让人恍神。他看到塔尼亚的衣领被打湿镀在颈肤上,像糯米纸包裹花生糖,忽然就想起《情人》中女主角那身被磨损至透明发脆的旧丝绸裙子——只是他能以纯粹文艺赏析的视角看待那电影的女主演,却无法以相同目光看待近在咫尺的人。这叫他心烦意乱,身躯僵硬,掺了酒精因子的血液泵出沸得惊人的热量。伏特加,都怪他妈的伏特加。 而塔尼亚似乎有了新发现。她被抱起来,伸手能碰到洞窟顶部,嶙峋不平的石壁滑过指尖,她咦了声,拍了拍从刚才起就沉默不语的杰森,“诶,你快看……你来摸摸这里!” * 下水道被打开,伸缩梯放下,救援队员依次下来,几台工程切割机贴着墙面设置好,仿佛扒在树干上的灰色啄木鸟。达米安蹲在一根水管上,手中的平板显示着平面地图。 这里是提姆计算出的距离湖底洞窟直线距离最短的地方,其他人赶来之前,他得负责盯着确保救援顺利,至于追捕疑犯则被交给戈登局长处理。 放弃追捕的目标,转而来救两个于他并无多少重要性的人,这对曾经初至哥谭的达米安来说恐怕不啻天方夜谭。时间恍惚回到不久前的西城学校,他的母亲,恶魔之女自阴影中浮凸身形,一柄长剑斜抵脖颈,女人轻柔的絮絮低语仿佛毒蛾的螯绒:“我亲眼目睹你沉溺于与下等人的过家家游戏,肆意糟践自己的潜力与天赋,让宝剑生锈,让璞玉蒙尘,你叫我如此失望,吾子。” “因为我找到了更好的道路,而你只是为我脱离你的掌控而恼火。”他无声冷哼,一支蝙蝠镖击碎那道幻影。 下方的施工已经开始,金刚石砂轮切进水泥墙面,嗞嗞声伴随火花迸溅。达米安晃晃脑袋,继续查看平面地图,这一片学校建筑的悠久历史几乎与哥谭建城史等长,最初设计图已无处可寻,在最新改建后的地图上,那条连通实验楼与双子教堂的湖底隧道,包括双子教堂的地下室,都并未标出,他很难不怀疑这图上其实隐去了更多地区。 那么提姆在此地图基础上推算出的位置是否准确? 他皱眉,感到一丝违和感。 * 杰森空出一只手,顺着塔尼亚指出的方向触摸,石壁表面略微光滑湿漉,往上一片粗粝的痕迹撞上手指,横向延伸,仿佛茶杯边缘那一圈沉淀堆砌的茶渍。一个模糊的想法浮出脑海,就听塔尼亚轻声自言自语:“ph值8.3,盐比例3.5%,总碱度2.4ALK……” 他动了动眉头,“你说的是……” “之前达米安测量的圣女湖的成分数据,”她语速加快,“正是因为案发现场残留的土壤与其成分相近,他才将目标锁定在这里。” 杰森的思维很快转过半圈,“盐分含量过高了,不像正常的淡水湖,更接近海水。” “是的。虽然这所学校离海边不远,但圣女湖并没有地上支流与大海相连,再加上这里并不符合内陆咸水湖的形成条件,所以……应该有地下暗河沟通湖泊与大海。” 水面拨扯得更高,塔尼亚抓着岩石往上蹭,又将沾湿的食指放在唇边舔了舔,被一股咸涩硌疼舌尖,“刚才在石壁上摸到的,应该是水面长期侵蚀形成的新鲜痕迹。水位会发生变化,就像涨潮落潮一样……而哥谭沿岸的海早上六点才开始涨潮,正符合我们掉进这里时的低水位。” 杰森替她说出结论:“你的意思是这洞窟底部有暗河通向大海。” “是的,”塔尼亚目光投向水面以下的深处,原本不断携死亡逼近的深潭,忽然掀开一缕生还曙光,仿佛乌洛波洛斯那将毁灭与新生咬合在一起的蛇口,“如果救援实在来不及的话……” 杰森眉头一跳,打断她的话:“先告诉我,你平常最多能闭气多长时间。” 塔尼亚的声音变小了:“一分半。” “这里距离海边不远,但相隔也有数百米,一直保持潜泳——再考虑到地下河的暗流、暗礁、河道分叉等干扰因素。你能做到吗?” 一拍沉默,湖水趁机涨起填满枯竭的空气,水面若有若无漫过下唇,似是冥河女神邀约的轻吻。半晌她的回答才响起,轻得像一缕徘徊不定的风,“我说的并不是我自己。” 从头到尾,她计算提出的逃生方案都是以对方的身体素质与体能为前提。 塔尼亚从没想自己得救。 18. 小夜曲I 红罗宾与搅局者赶到时工程已经进展到后期,数台高速运转的金刚石砂轮深嵌进下水道内壁,宛如吸血虫扒在灰槁皮肤上撕扯下一块块烂肉,暴露出钢筋水泥之内的岩石土壤。忽然一支蝙蝠镖飙射而去,死死卡住砂轮的轮轴,整台机器顿时爆出卡壳的火花。身披斗篷的罗宾飞落下来,厉声呵止:“都给我停下!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救援队员不明所以,红罗宾快步过去挡在他面前,“罗宾,你在做什么?” 罗宾从他肩侧撞过去,冷声道:“地方错了,人不在这里。” 提姆皱了皱眉,“理由?” 达米安似乎咬牙按捺住,回头抽出平板飞快道:“这所学校现存的结构图都是不完整的,只知道最初的设计理念遵循整体中轴对称。如果将圣女湖当成对称轴,再在地图上补全所有缺失的部分,那么这个地方与水路管道对称,但与湖底洞窟冲突,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在这里。” 提姆稍稍思考,便被位置错误导致救援失败的恐慌狠揪了一下心脏。 剩下的几台切割机还在运转,攻破最后一层岩壳,仿佛挖开熔岩蛋糕的外层糕胚,污浊废水如巧克力流心猛地倾泻泵出,早已废弃的水路管道内藏污纳垢。 然而空无一人。 * 水流已经几乎灌满洞窟,水面与洞顶在无限逼近中似是亲吻,四周只有湖水那宏大空寂的沉闷脚步。塔尼亚轻飘飘浮着,借力尽量让口鼻露出水面,像一条因海水缺氧而上游换气的人鱼。她拨开水流推了一把杰森的手臂,吐字带起一串咕噜泡泡,“来不及了,快点离开吧。” 手腕被攥紧拉过,距离反而缩短,杰森的声音被湖水淋湿,夹杂一丝压抑着的暴躁火气,“没门。想都别想。” 他单手将一只密封面罩扣在塔尼亚脸上,堵塞她之后的话。“比起那种舍己为人个人英雄主义的所谓悲剧,我更喜欢大团圆合家欢。”随口撂下一句话,也不管对方湿润的瞳孔怎样颤栗挣扎,就揽住她,翻身潜入洞窟深处。 水中满是浑浊尘埃、交缠藻荇与浮游生物,这坍缩后死寂一片的幽暗宇宙,只两颗彗星拥抱着下沉,带起的长串泡沫正是拖曳光尾。 杰森在水中睁眼,循着幽邃无底的石窟下潜,往下水流速稍稍加快,直到最底部出现大大小小被冲刷侵蚀形成的洞口,游进去,湍急暗流像无形大手攫住身躯。杰森感觉怀里的人略微僵硬,他在心底啧了声,将对方的胳膊绕搭在自己颈后。他倒希望她能稍微不那么吝于依靠他一些。 投入地下河,汹涌如马匹奔腾的激流彻底俘获了他们。 玩过那种跑酷游戏吗?操控角色跳进一段涌动急流,及时左右挪移避开飞撞来的暗礁、滚石、涡流、溶壁与岔道,迟疑一秒就Game over。如果再将流速调至最快,将障碍物调至最难,将可见亮度调至最低,并设置一命通关呢? 扔进滚筒洗衣机的衣服,或被狂风骤雨撕扯的风筝,暗河滂沱水流打得人天旋地转,冰河倒灌,视野中满是混淆的漆黑河水、礁石浅滩与污浊泥沙组成的万花筒。杰森不曾阖眼,任由杂质纷多的水流冲刷眼球,近乎逼迫地看清每一处逼近的危险障碍,遇到嶙峋险礁,便一撑手臂躲开;被飞旋涡流卷住身体,就一射钩爪扯离;碰上河道弯折的浅滩,直接用肩背撞着掠过,始终都将怀里的姑娘完全护在胸膛与手臂间,像蚌壳紧紧包裹它唯一的珍珠。 偶尔会与一些鱼擦身而过。这幽深地下河孕育出的鱼大得骇人,鳞片粗粝,眼珠僵白,腹部圆鼓,像啃食着浮尸生长大。嘿,也许是哥谭工业废水的污染变异产物呢——难为他还有心情胡思乱想,有时杰森也想自嘲他这与死俱来的糟糕黑色幽默感。 前方河道陡然呈蛇信分岔,哪一条才是通往大海的生路?神话故事描述迷途之际的窄门宽门,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杰森对自己的运气从来有着良好认知,干脆利落选了与直觉相反的那一条,迸射钩爪卡咬礁缝,硬生生刹止身体,以锚点为圆心划出半个弧,再顺着水流推送滑进另一条河道。 只是急转的河水太急,竟微微撬动钩爪,锚连的绳索一松,湍湍急流抓住机会将他猛地掼向岔口,一块斜逸成匕/首的石笋正冲着他太阳穴往后脑撞。 沉沉夯击感撞上后脑,相应的疼痛却未袭来,像被什么东西所缓冲。怔忡片刻,他发觉,塔尼亚不知何时将双手置于他脑后,尖锐石笋刺入再深深犁拉开的是她的皮肤。她也在保护他,从始至终。 像挖去一颗智齿,或折断一根肋骨,那股自徒手爬出棺材以来、一直残留在体内的神经疼痛倏然剧烈。他牙根发酸,用力咬了咬才勉强压下那阵燃烧的悸动。 水流澹澹,水声滂滂,河水组成的失控矿车载着他们飙冲,周遭礁石露出不怀好意的齿。下坠,无尽地下坠,比天使七日堕天更漫长。 不知撞过多少道险滩,河道忽地斗折下拐,水流将身体推出河道的断崖,骤然掉进一片广袤无垠的幽蓝宇宙,入目皆是天鹅绒微微皱起般的温柔海蓝,属于海洋的清爽咸涩完全拥抱感官。 杰森朝上望,隔着重重海水,一团太阳晕缀在模糊远处中,仿佛出生前泡在羊水中、隐约窥到的那点无影手术灯。 塔尼亚的身体却毫无知觉地软下。头颅后仰下沉,双手自他肩头滑落,伤口吐露鲜血,于海水中拉出如烟似雾的丝缕。杰森捧起她的后脑,拂开海藻般柔软跌宕的发丝,看见那张窒息昏厥的面庞,眼睫下微微翻露濒死灰白。他摘掉面罩,在海水倒溢压入肺部之前挡住她的口鼻。 掌心轻轻挨着嘴唇,凭空勾勒轮廓,还有稍微牵开的一线。 小美人鱼救起溺水的英俊王子成就一段童话,倘若对调二者身份,再把王子换成不知哪儿来的海盗土匪,恐怕就是颇具恶搞意味的毁经典之作。杰森拉近她,手掌划下扣住两颚。冒犯也好冷笑话也好,无论如何我会让你回来。 塔尼亚感到窒息,心脏被攥紧揉碎,铺天盖地挤压来的是浓稠黑水。想象自己变成一只氢气球,细丝状的堵塞感一点点扎紧,身体再一点点膨胀,最终啪地一声胀裂。 濒死的混沌不知持续多久,忽然有些许空气钻进唇缝,意识本能地索取吸纳,如沙漠中迷路的旅人啜饮钟乳石尖滴落的水珠,为缺氧急停的心脏按下重启。 苏醒之际,身体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淡蓝微甜的空气重新充盈口鼻。她捂着嘴唇剧烈呛咳几声,身体如水母在涌送海浪中随波逐流,抹去模糊视线的水渍,映入眼帘的是交接海天。 她没想到还能再见天日。 海平线吐露黎明,无边曙色将整片海拥入怀抱轻轻摇篮,朝霞在暗蓝海面恣意铺成群聚飞渡的火烈鸟,每一处浪尖都折射闪蝶鳞翅的流光溢彩。这般色彩相斥又相融的壮丽美景,佐以劫后余生的恍惚庆幸,忽然让她想起那天酒吧那杯燃烧火焰的饮料,于是海洋忽然被盛入酒杯微微荡漾,日轮是点缀酒水的一枚糖渍樱桃,缺氧带来的晕眩也理所当然变成微醺。 万千飞鸟飞缀天幕。 她泅浮着转身,看到旁边人与大海同色的眼睛,忍不住勉力弯起嘴唇:“还真是……大团圆合家欢结局。” * 根据罗宾提供的信息,詹姆斯·戈登携警员于哥谭火车站抓捕了一名名叫约翰瑟·格里姆肖的男性,调查发现他在蒙圣玛丽女校兼职校工,符合有机会接触校楼钥匙的身份条件,并在他的公寓中搜寻出大量邪/教祭祀物品与作案工具,也符合案发现场遗留的种种痕迹,几乎可以确认为这一系列案件的罪魁祸首,只需要再从他口中审问出有无同伙、以及变异生物的窝藏地点与获取手段即可。 当晚星期五八点到九点,市内再无同类凶案发生,事情得到了初步解决。 义警们调查许久的案件总算告一段落,至于塔尼亚,她被莱斯利·汤普金斯医生逮回去禁足了。 她靠在病床上吊盐水,身旁坐着为她换药包扎的莱斯利,让她忍不住低头,心虚得和被蝙蝠侠叫去“have a talk”的罗宾一样。棕发中年女人的额上布满百叶格状的皱纹,岁月沧桑沉积其中,随着检查伤口的深入而越皱越紧,塔尼亚的头也越来越低。莱斯利大概是布鲁斯所有至交中最不赞同暴力打击犯罪和义警行为的人,也不愿她牵扯进那些危险的夜间活动。 而世间最颠扑不破的一条真理就是,无论你在外面创下何等壮举,回到家面对母亲,你永远是那个因弄伤自己而惹她担忧的不乖小孩。 莱斯利叹了叹气,放下纱布。 “对不起。”塔尼亚率先出声。 “不用跟我道歉。”她摇了摇头,“还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吗?” 塔尼亚点点头。 最开始布鲁斯将她放在莱斯利身边照顾,女医生温和成熟,让她感觉自己被当成一个平等独立的个体对待,比小心翼翼过分关照让她更好接受。她维持着不近不远略带拘谨的态度,直到某天深夜惊醒,摸到满手鲜血,沾湿在衣服上,边缘干涸得仿佛枯叶卷边。没有伤口,但血一直在淌,让她束手无措。 收留了她的好心人大概不会因为弄脏了衣服被子就赶她出去,但她会不会死呢?离开实验室失去了恢复能力,就像从树梢跌落的叶子,断开养分补给源,就这样不停地流失水分直到枯萎死去。 于是她抱着被褥和衣服摸黑走到卫生间,将它们浸泡在接满的水盆里,用手指搓洗,看着那血迹一丝一缕跳出布料经纬,漂散似烟,直到将整盆清水染成半透的枫红。忽然打开的灯光吓她一跳,莱斯利站在门口,听她解释过,便微笑着抱了抱她,说不要担心,这是件好事,代表她长大了。 “我那时候在想……”提起这件事,女医生面上的皱纹稍微舒展,声音变得很轻,“你为什么那么轻、那么小呢,同龄的来过初/潮的女孩都已经展露发/育征兆,而你看上去还是很小,也没有长高,是因为我哪里没有照顾好你吗。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更健康快乐地长大,又害怕你长大之后,会像布鲁斯曾经那些孩子一样加入义警事业。” 塔尼亚感觉喉口柔软地哽了一下,莱斯利摸了摸她的头发,又笑起来,“好在,你还是健康地长大了。如果不总是让自己受伤就更好了。” 这谴责很轻柔,塔尼亚小声说:“我不会了。” “对了,我记得你的成人礼快到了。”莱斯利从旁边取出一只崭新纸袋,轻轻倒出里面的盒子,“我想,你穿上这个会很合适。” 打开取出的华美定制裙装被她提着在塔尼亚身上比量,声音夹杂莫名的喟叹,“你真的长大了,姑娘。” 塔尼亚任由自己抱住她,把脸埋进她张开的胳膊,“谢谢你,妈妈。” 19. 小夜曲II 医院走廊。 詹姆斯·戈登放下手机,结束一段与下属警员的通话。自上周五抓捕嫌疑犯约翰瑟·格里姆肖以来,戈登立即安排了针对他的长时间审问,那个中年男人消瘦、沉默、顽固,像一截无法轻易榨出水分的枯槁树桩。 戈登心里某个角落在暗暗起疑,作为哥谭警局局长他经手过太多案件,这起案件中凶手展露的猎奇、傲慢、高调乃至华丽的风格,与那中年男人的气质隐约存在某种根本差异。 然而办案究竟是讲证据而非直觉,又或许就是有人的内心与外在天差地别。 手指下意识滑进口袋,想来根烟为思维助燃,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干咳。戈登顿时放下手,回头看见女儿芭芭拉。橘红发色的年轻女性推着轮椅过来,脸上柔和的指责与调侃各占一半,“我记得你承诺过要戒烟?” “只是习惯动作。”戈登掩饰一咳,转变话题,“现在就准备开始吗?” 芭芭拉一点头,“医生说那孩子已经醒了,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谈话中提到的对象是若拉·埃文斯,女校失踪案中的幸存者。作为目前唯一可能亲眼目睹过凶手的人,她的证词对指认真凶至关重要,但遇害中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与创伤后应激障碍,时常陷入呓语、颤栗与惊恐发作之中,休养多天才勉强可以对话。 芭芭拉作为女性,显然比五大三粗的男警员更适合与她沟通。 芭芭拉轻敲了敲门,再推开进去。雪白一片的单人病房内,形容憔悴苍白的女孩蜷在床上,给人感觉像随时准备躲藏的瘦鹿。芭芭拉靠近她,声音柔和轻缓:“你好,我是哥谭警局的顾问,叫我芭芭拉就行。我来是想跟你谈谈,不要有什么压力,就当成是闲聊。” 女孩悄悄瞅她一眼,细若蚊呐道:“嗯。” “你有什么烦恼的、不方便告诉医生的,都可以跟我说,好吗?” 女孩缩起肩膀,“我,一直在做噩梦……” “是什么内容的梦呢?说出来、不压在心里,这样它就不会困扰你了。” “我在跑,后面有东西不停地追着我,有人在驱赶它,浑身是血,手里拿着猪倌一样的长鞭和哨子。我找了个角落躲起来,四周很安静,我以为终于摆脱它们了,但我一回头……就看到一张巨大的嘴……”女孩恍惚地闭上眼,随着讲述越发抖若筛糠,似乎陷入某种挣脱不开的泥沼,“我,我害怕……” 芭芭拉立刻握住她的手,轻拍后背安抚她,“别害怕,都过去了。你已经安全了,不会有人能伤害你,我们都会保护你的。”随着接近她却发现,女孩的胳膊与手指上布满纱布遮掩的血痕,像是在极度惊恐恍惚中自己一道道抓挠出,忍不住稍微心惊。 女孩被她安抚着,慢慢平静下来,声音还有点发抖:“对不起……我,我有些饿了。” 芭芭拉暂且放下,温和道:“没关系,你先吃东西,我们再继续进行谈话。” * 塔尼亚原本以为经历过一系列事件之后,校内成人礼仪式会取消,结果在推迟两天后竟然照旧举行。联想到是在哥谭倒也合理,这里的人熟悉犯罪袭击与突发事件就像伦敦居民熟悉雨和雾,如果每一次都为意外让步,恐怕整个城市早已停转。 开始前的准备阶段,加布丽尔将所有裙子呈扑克牌状依次摊开,又将各种瓶瓶罐罐扔在床上,于是整间寝室看上去就像被蕾丝雪纺的风暴袭击过。她押着塔尼亚坐到梳妆镜前,得意地一抬下巴,“好了,从现在开始你由我全权负责。” 塔尼亚不死心,决定争取最后一点自主权:“简单弄一下就行,亮片和闪粉之类的就不用了……为什么会有耳坠和蝙蝠镖一样大,是某种暗器吗?” “别啰嗦!说了都交给我。”加布丽尔打了个响指,一手按住她的肩,一手掂起她的下巴端详着,“嗯……让我看看你适合哪种妆造……” 塔尼亚放弃挣扎,任由大小姐将她当洋娃娃打扮。她闭上眼,感觉对方指尖蘸上淡香的软凉质感,均匀涂开,气息馥郁绵密的凝液交叠覆下,接下来略微干滞的粉状质感抹过,最后细细的软尖笔依上面庞勾勒描摹,以及指尖梳过发丝。她稍微睁眼,看见加布丽尔挑出一支纯金口红管,指腹擦了点膏体,在她唇上晕开。 她抿了抿唇,对方推搡着她往镜子里看。脸还是这张脸,只是像把滤镜修图从手机里带出来,眉眼线条被描得明晰,将眼珠衬作聚焦阳光的盈盈琥珀,双唇涂成鲜艳欲滴的珊瑚红,对比木兰花般的通透皮肤有种明快而富有冲击力的美感。 头发则被低档吹风和喷雾烘得蓬松柔顺,及肩发梢以一根珍珠链挽成松垮又俏皮的丸子髻。 加布丽尔夸张地感叹大家看到你都会移不开视线。塔尼亚倒缺乏对自己外形的好恶,这副皮囊来源于人造基因,她能在脸上看到太多相同基因制造出的实验体的影子,他们在被确认失败后报废处理,堆积成一座苍白模糊的合葬碑。 礼服则是养母莱斯利送的那条。融合了一点古典克里诺林风格,落肩设计托起修长姣好的锁骨与后背,雪白绉纱重重叠叠着如夏日烂漫刺玫般的暗纹刺绣,腰上束了条丝绒玫瑰红腰带,裙摆是几近盛放的错落有致,站起来转圈时裙尾拖曳旋起的弧度好似孔雀曼妙的翎羽。 加布丽尔看了她一会儿,又取出耳坠和锁骨项链给她挂上,“脖子这里有点空……好啦!这下就完美了。” 塔尼亚摸着耳垂,想起自己因受伤而无法参演的舞台剧,真心道谢:“谢谢你……丽尔。” “跟我道什么谢呀。”她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拿起一件收腰鱼尾裙在自己身上比量。塔尼亚忽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急忙问:“对了,你的舞伴是谁?” 成人礼邀请自己的父母来做伴还挺常见,已知加布丽尔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罗曼·西恩尼斯,而她请的舞伴是杰森·陶德,又知红头罩和黑面具关系水火对立剑拔弩张得在哥谭地下世界人尽皆知,求导本次典礼现场惨被夷为平地的概率为多少。 想到那个可能出现的修罗场,她不禁瑟缩了一下。 加布丽尔随口回答:“哦,我在对象候补里随便抽了一个。” 好吧,大小姐在这方面从不叫人担心。 来到宴会现场,礼堂被装点得富丽辉煌,哥特式挑高的穹窿垂下巨大水晶吊灯,与中心室内喷泉相映成趣。长桌上堆起鲜花与香槟塔,奏乐悠扬,一走进恍如来到维也纳的金色大厅。 塔尼亚端了杯姜汁汽水,一边和加布丽尔随口闲谈,一边确认约定的时间。杰森大概会姗姗来迟,义警工作总是由意外突发事件构成。所以当她第三次抬头,在大厅门口瞥见熟悉人影时,几乎惊讶,待对方踏过那层落地珐琅灯铺织的光幕,清晰迈入眼中,她顿时被深深震撼了——各种意义上。 杰森穿了深黑西装三件套,身形理所当然的高大,内搭酒红衬衫衬托肩背宽阔结实的轮廓,黑发后梳,露出颇具攻击性的锋利五官。唇线紧绷下撇,双手抄兜,那点穿不惯西装的不自在,落在旁人眼里就被解读成钢铁、硝烟与大理石般的冷肃。 像什么压迫感凝重的黑/手/党头目,凭一己之力将周围从青春剧变成匪帮片,服务生问他出示邀请函都犹豫畏缩。塔尼亚还以为,这一家子男性义警都和布鲁斯一样,有个布鲁西宝贝式的对外人设呢……哦对,杰森在法律和社会层面上都是已逝之人,他才不在乎这个。 她调整好表情,微笑着抬手打招呼。 杰森其实早就看见了她。他视力很好,远狙时可以不借助瞄准镜,目光极擅长捕捉目标。撞进视线的人带着明快鲜活的红,深深浅浅绽满裙摆的刺绣玫红,箍紧腰身的天鹅绒玫瑰红,晕染唇线的柔润樱桃红。她端起玻璃杯,颚线微侧,鬓发拂垂,洁白耳垂点缀一枚枫叶坠子,随着抬头晃啊晃,像射击靶上代表十分的鲜红圆心,牢牢锚紧视线。 而他,杰森·陶德,众所周知的文艺爱好者,即便他无法像《飘》中的瑞德,面对淑女能给出溢美却毫不在乎的礼节称赞,也不该像现在这么……哑口无言。 服务生过来请示邀请函,杰森抽出几张钞票压在托盘里,随口道:“也许我的方舟船票和彩虹云朵独角兽一起飞走了。”……见鬼,听听他都说了什么。 耳后像彼时在湖水中一样烫得惊人,察觉喉口突如其来的干渴,半晌哂然承认他为此有些恼火。 塔尼亚似乎看到他了,瞳孔微微扩大,似是意外。 杰森不确定他看上去如何,虽然来之前花了点时间整理发型让自己显得更酷,但依然像什么该死的律师或者楼房销售——来自军火库锐评。 她笑起来朝他招手。杰森略微滚动喉结,惜字如金道:“嗨。” 同一时刻,千米之外的大厦楼顶。 夜幕初临的哥谭犹如藏进乌鸦张开的翅底,霓虹与空艇探照灯投下近似独眼巨人的目光。雇佣兵站在楼顶边缘,穿一身接近绝地忍者的防弹盔甲,半黑半红的面具遮挡脸部,面具之下独眼微眯,锁定远处透出灯色的礼堂建筑。 他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以低沉愉快的口吻自言自语道:“猎鹬者……这代号听起来像在山寨死亡射手。不过,超过世界纪录的狙/击距离,再加上目标被建筑遮挡,就连死射也办不到。不知道你能否打出一场漂亮的出道战,年轻人。” 随着他的话语,无边灰丝绒般的夜色中浮凸人影,几乎凭空出现。来人包裹在漆黑外套、兜帽与面具中,不外露一丝皮肤,看不出任何性别特征,像一道沉寂削瘦的影子。戴着皮手套的手中提一只巨大黑匣,打开,取出零件组装,眨眼便组成一支口径12.7mm的重型狙/击/枪。 枪上没有装配狙/击/镜和红外瞄准仪,来人低下身半跪持/枪,犹如灌木中伏击的豹类,枪/口笔直对准千米之外的一点。 枪/口撕裂夜色,晚风狂乱呼啸,迸射的子/弹如流星极速划破天幕。 相隔千米的宴会现场,陡然炸开哗啦巨响,哥特尖窗的彩色花玻璃与天鹅绒帷幔被绞碎,滂沱飞溅的玻璃碎雨中,夜风咆哮着撞入。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子/弹已经命中目标。 那一瞬间,杰森看到塔尼亚的手还停在半空,嘴唇苍白,微微凝滞的瞳孔尤带恍惚。往下胸口被整个轰碎成空洞,断裂的项链水晶伴随血花溅落地面,似下了场夹杂玫瑰花瓣的急雨。 大片血色弥漫缀连起原本孤立的红,染透欲裂的眼眶,星星在他眼中熄灭坠落。 * 医院走廊。 戈登忽然听到病房内传来碰撞争斗声,他一惊,立马撞开门,看见里面一片狼藉,吊瓶被褥都扯翻在地,若拉·埃文斯则不知所踪。芭芭拉坐在轮椅上,脸色凝重。戈登问发生了什么,她摇了摇头,也很难解释刚才一切发生的原因。 若拉称自己饿了,护士送来配餐,她不仅不吃,反而露出见到恶心事物的几欲呕吐之色。芭芭拉关切地问她想吃什么,她将头颅深深埋进环抱的胳膊,一边颤抖,一边神经质地抓挠自己的皮肤,仿佛惊恐发作似的喃喃自语,甚至将手指放进口中咬得血肉模糊。 芭芭拉想阻止她,却被她一把抓住胳膊,指甲在手臂上留下五道深深血痕,抬头只见一双完全被灰白阴翳盘踞的眼睛。 她说:“你说要帮我,是不是?” 原本文静胆怯的女孩突然像狂犬病发作,朝她发动袭击。她只得一转轮椅格挡,再借机制服,谁知女孩竟以完全不似人类的姿态扭折四肢挣脱,再发疯地冲出窗户一跃而下。 芭芭拉来到洞开的窗前,面色难看地朝下望。楼层高度让女孩摔成一滩模糊血肉,飞溅血渍定格成犹如飞鸟张翅的形状。血肉中隐约有什么蠢蠢涌动,像一个征兆,一封宣战,一块罪恶之城躯体上溃烂的脓包。 同一时间的警局,值班警员提着夜宵边走边抱怨。最新逮捕的嫌疑犯约翰瑟·格里姆肖是块难啃的骨头,连着好几天不眠不休的审问也没让他吐出信息,这下倒好,他们这些负责警员倒了大霉,连午休晚饭的时间都要跟他耗着。 走近审讯室,隐约有血腥味钻入鼻腔,他疑惑着,推开门,便看见毕生难忘的恐怖画面。 昏暗室内像处理过肉类的屠宰场,鲜血与碎肉染红大片墙面与天花板。约翰瑟·格里姆肖站在中央,转过头露出染血而变形的面孔,嘴角裂到耳根,犹如橡皮擦糊的素描人像,以一种中毒呓语般柔滑奇异的声调喃喃念着。一步步逼近,阴影逐渐扩大笼罩,“以血为红酒,以肉为面包,下一个燔祭的羔羊在何处?” 警员背靠墙壁,几乎恍惚。 人类的嘴可以张到这么大吗? 人类的嘴可以大过整个头颅吗? 血手搭上他的肩。 “是你吗?”他问。 窗外,长庚星遥遥升空。寒眼泣露,夏日入殓。 20. 小夜曲III 胸口陡然炸开剧痛,像胎儿被扯拽脐带、硬生生从母体羊水温暖的包裹中掏出。塔尼亚猛地惊醒,大口喘着气,失控心跳撞击胸口,不知是因恐惧还是欣喜。 闭眼前最后一幕还残留在脑海里,飞溅的碎玻璃与血滴,周围人扭曲惊恐的面容,一格一格好似放慢的提线木偶默剧。她胸口中枪,心脏被粉碎,当场毙命,绝无生还可能。那么现在是……? 塔尼亚迟钝地眨眼,映入眼帘的既非天堂也非地狱。她坐在一辆车的驾驶位上,双手还抓着方向盘,车前窗裂开蜻蜓翅脉状的裂纹,碎着无数夜色与霓虹灯光,一侧车门撕开大敞,夜风夹杂人流嘈杂与警笛呼啸涌灌而入。位于横江高架桥入口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故,场景熟悉而遥远。 披裹一身漆黑披风的蝙蝠侠走过来,低沉沙哑如砥石摩擦的声音响起,问到:“你受伤了吗?” 塔尼亚愣愣抬头。迪克看到她眼中溢满润泽,一眨眼啪嗒啪嗒地跌落成泪珠,柔软的怜惜顿时包裹心脏。唉,小可怜,他想,这一晚上的恐怖袭击、生死追逐和凶神恶煞的红头罩一定吓坏她了,当下也顾不得维持蝙蝠侠的人设,放轻声音安慰道:“已经没事了,孩子,我送你回家。” 她低头飞快调整表情,微笑说:“没关系,我自己回去就行。” 最后迪克让GCPD的警员送她回庄园,一路上,塔尼亚都沉浸在一种梦游的恍惚中,周围人也似乎是由恶鬼扮演,不知何时就会从人皮之下显露獠牙鳞爪。 她打开手机,日期显示六月五号,距离她死亡的上一周周三,她记得那晚她和杰森去了酒吧,回来途中遭遇追车袭击。似乎在重演那晚的一切,包括接下来回到庄园,阿尔弗雷德关切的问候,提姆对于工作量增加的抱怨,斯蒂芬妮的玩笑打趣——都与记忆中发生过的严丝合缝。 重复死前的记忆?不,那应该重复她被枪击的时刻;之前发生的是在做梦?可她并没有睡着,要说是梦也太过真实;某种魔法制造的幻境?倘若哥谭出现这种魔法,蝙蝠洞那里早该检测到波动。排除其他可能性,剩下的那个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似乎也只能是真相。 她站在穿衣镜前,解开衣领。胸口洁白的皮肤上映衬大片未散的淤青血痕,仿佛破碎的陶瓷人偶被泥土重新修补,碰一碰,触电般的心悸顿时流窜过骨髓。中枪死亡是真实发生过的,倘若现在所处的也是现实,那就代表——她的确重生回了死前的第五天。 荒谬现实带来中毒般的晕眩,但仔细想想却并非无迹可循。她诞生的实验室名叫Tempus,拉丁语中义为“时间”,费罗多夫博士毕生都在钻研时空与纬度的奥秘,企图将人类的权柄从三维推到四维,他是疯狂的天才,自诩为第一个踏上时海陆地、带领人类进化的先驱者。塔尼亚是他的研究成果,幼年时期她非人般的极强愈合能力,本质上是一种小范围的时间倒流,当肢体受到损害,伤口将局部倒流回到完好如初时。 她一直以为这种能力随着她离开实验室而消失了。 如果不是消失,而是觉醒进化呢? 发动条件从受伤变成死亡,回溯时长从数秒变成数日,回溯范围从局部肢体变成整个人、乃至整个时空。 自己胡乱揣测到底得不出结论,她决定找迪克他们稍作商量,超级英雄对于超能力的了解自然比她清楚得多。 迪克和达米安夜巡尚未归来,蝙蝠洞内只有提姆还在工作。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斟酌措辞地开口:“对了提米,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发现……” 话语猛地消弭,心脏被细长手指攥紧,五脏六腑随之绞成一团,霎时袭来的痛苦窒息裁掉了她的舌头。等她从接近猝死的痛苦边缘缓过来,一阵阵发黑的视线里噪点流窜,逐渐浮现出提姆流露担忧的面孔。他扶着她问到:“你还好吗?” 说不出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尽力平稳呼吸,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没事,只是最近睡眠质量不太好,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镇静剂。” “可以请阿福拿给你,不过要注意使用剂量。” “好的,谢谢你。”她眨了眨眼,将语气放得轻快,“你也要早睡哦。” 重新回到自己房间,塔尼亚又试着将自己的能力写在笔记本上,结果还是不行。不论是手写、打字、摩斯电码还是手语,只要她流露一丝想要将能力表达出的意图,悸动、不安、冷汗乃至心跳骤停种种反应就仿佛女巫吟唱的招魂曲,如影随形地找上她。她无法控制,就像人类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这几乎接近脊髓控制的生理异变……对了,费罗多夫博士既然将回溯时间的权能放在她身上,又怎么会忘记设置安全栓防止她泄密。 旧日亡魂将手掌搭在她肩上,柔滑声调好似毒蛇鳞片摩擦天鹅绒,费罗多夫博士在她耳畔低语。终于发现了吗,我的孩子?你是我创作的杰作,我赐予你无穷无尽的生命,你借此偷生,也必定无数次地为我而死。离开我生活的滋味怎么样?你知道的,就算你同他们相处得再久,就算你假装自己有了新的朋友和亲人,你也永远无法融入他们。你是我的孩子,你的基因中有来自我的部分,所以你摆脱不了我的印记。我就像龋齿扎根在你的灵魂里,永远地,腐蚀着你呢。 你早就死了。她将被子拉到下巴,面无表情注视着漆黑天花板。 但你无法忘记我,我永远寄宿在你身上活着。他露齿大笑,身后的阴影里停驻无数鬼魂,用他们僵白的眼球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谴责她的独自偷生。 她将被子拉盖过头顶,被子变成埋葬她的坟包,亡灵们围聚在她四周窃窃私语。静得沉入海姆冥界,只隐约响着一点指针转走声,她慢慢将声源抓过来,是杰森送的那只手表。黑暗中表带隐约闪烁荧光,翻过一看,调整时准的按钮下浮现一串小字:紧急呼叫按键·红头罩vip特供版。还跟了只胖乎乎的小红蝙蝠。 ……这什么小天才电话手表,怕她走丢是吗。她忍不住笑了。可也正是微弱荧光驱散周遭窥伺的亡灵,让她握着手表,慢慢睡着了。 * 第二天早起去学校,路上遇到的一切都和记忆中一致。 塔尼亚在内心复盘最近这起案件,从圈定凶手范围到搜查出证物再到逮捕嫌犯,后续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太顺利了,曾经找不到的证据一个个送上门,顺利得几乎像是安排好的。既然她拥有了重来的机会,那便可以从其他角度切入案件。 上完课,她请假退出了舞台剧参演,直接去找后勤部的负责老师,以值日为由索要实验楼地下室钥匙。女老师推了推挂在鼻尖上的圆眼镜,翻看电脑屏幕上的值日表,摇摇头说:“汤普金斯同学,你记错了,今天不是你值日,这个月排到你还早着呢。” 塔尼亚一怔,跟着看过去,屏幕上罗列的名字的确不是她。 她一边思考一边走出办公室。 会修改值日名单引诱她去地下室,自然是那个隐藏的幕后之人所为。在她的推测中,对方应该是无差别选择学生下手,所有人都是在周五值日时失踪,凶手只要将周五来到地下室的猎物引诱到双子教堂即可,对身份没有特定要求。 ……不对。只有她曾经在地下室遇到袭击的时间,是在星期四。 凶手对其他人或许是无差别下手,但只有对她,是目标明确的谋杀,甚至不惜提前自己一贯的作案时间,偷偷修改学校的值日表名单,也要将她尽快抹杀。最后成人礼上突如其来的枪击,当然也不是巧合。 那么,上一轮她究竟做了什么才招致对方如此强烈的杀意,这一轮又是哪里发生了改变,导致对方没有再将她列为目标? 既然上次星期四发生的是针对她的谋杀,而非无差别狩猎,那么在事实发生改变的这次星期四,其他值日同学应该不会遇害,怪物自然也不会现身。塔尼亚决定换个思路,她去了校工宿舍楼,上次抓捕的嫌疑人是约翰瑟·格里姆肖,无论他是真凶还是受人栽赃,都必然与幕后黑手存在联系。而她无法吐露轮回的能力,只有尽快找到相应的线索证据,才能让别人相信她所说的。 校工楼老旧逼仄,黄昏余晖穿过玻璃窗映成一种污浊的啤酒色,掉漆的墙面喷着各色涂鸦,抒发一种赛博朋克式的虚无享乐主义。塔尼亚穿过门厅,通过信箱确定格里姆肖的房间号,悄悄走上楼去看。格里姆肖上的是夜班,他半个小时前应该已经离开宿舍楼了。 找到那扇封锁的公寓门,塔尼亚踮脚透过猫眼望进去,内里漆黑一片。她将手放在门把上,在口袋中摸索发卡,准备撬锁进去。 身后一道低沉男声忽然响起:“你在做什么?” 塔尼亚微微一僵,却没有回头。 透过发卡的轻微反光,她能看见,身后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刀。 21. 小夜曲IV “来找布朗女士呀。”塔尼亚语气再自然不过,一边敲门一边踮脚朝猫眼张望,语调中的困惑以及单纯无知无觉都拿捏得当,“前几天我宿舍灯泡坏了,是布朗女士帮忙修的,我今天来给她送修理费,她不在吗……诶,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员工吗?” 艾莉莎·布朗,方才在信箱柜上惊鸿一瞥的名字,住在格里姆肖对门,也是女生宿舍楼后勤员工之一。塔尼亚以这名字为楔编织谎言,余光轻瞅着发卡反光,待身后男人手中那点银色刃光收进衣袖,才自然而然转过身,露出个礼貌的微笑,“先生,可以请你告诉我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对面的中年男人削瘦、微驼,员工帽压着稀疏发茬,有一张被生活磋磨至灰败的脸,整个人犹如燃烧殆尽又被扔掉踩灭的烟头。他眉头皱结在一起,似在衡量她话语的真假,又似在竭力压制某种凶恶冲动,半晌嘴唇才一抖,慢吞吞筛出字眼:“……这是我的房间,你找错地方了。布朗在对面,晚上七点半才下班。” 女孩一愣,连忙道歉:“啊!真是对不起……打扰到你了。” 她一边鞠躬道歉一边小跑离开。男人沉默着,没有跟上来。 转身藏进下一层的厕所隔间,她取出手机打开GPS定位,一个红点浮在屏幕上。刚才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将一枚微型追踪器点缀在对方身上,像将苍耳种子藏进野兽皮毛,悄无声息。至于她的追踪器哪儿来的?谢谢你,提摩西。 男人在自己公寓滞留半晌,待他离开员工楼走远,塔尼亚再次来到他的房门前,用发卡撬锁。滑片咔哒一声弹开,她稍微屏息,轻轻推开门。 砭人凉意霎时吞没了她。窗帘拉得严实,狭小室内暗得捻不起一丝光,空调制冷开到最大,呼吐中发出肺痨般不堪重负的“嗤嗤”声,房中似乎喷了大量除臭剂,几近浓稠刺鼻的塑料香仍掩盖不住隐约腐臭。塔尼亚踩着旧地板的吱呀声走进去,看到脏乱家具、满地烟头酒瓶以及厨房堆积成山的生活垃圾,简直是教科书般变态杀人犯的藏身之所。她循着恶臭气息,走到一扇紧锁的门前。 格里姆肖这男人真够谨慎的,在门缝夹了发丝,还在门合页中放了自动铅笔芯,稍一转门就会卡断。塔尼亚小心取出这些玩意儿,才撬开门锁。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房内景象也让她几欲作呕。一面墙上有关受害人失踪人的剪报贴成密麻癣斑,另一面墙上挂满染红的锯子锉刀剔刀和浸透血污的拖把,木板封死的窗前晾晒着一张张残损人皮,乍看似时徘徊着一个个困顿的苍白亡灵。最深处还摆了几只污脏大桶。 恶臭浓郁得凝成实体,犹如食腐秃鹫的胃袋,她强忍恶心,一边拍照一边走进去。桶内盛满强酸,猪笼草般浸泡消化着剔肉肢解后的人骨,一只惨白僵死的手软软斜垂出桶外,无声地朝她呼救。 塔尼亚被酸涩痛楚拧住心脏,险些跪下。我没有重生回更早的时候,她想,对不起,我——救不了你们。 她一边小心地拍照取证,一边搜查,这地方的肢体残块,即便考虑到强酸处理,也远不够正常人体份量。就像吃剩的残渣……也许大部分血肉都被那只怪物吞食,格里姆肖只是负责善后回收的清洁工。这个猜测让她又想吐了。 她将一切细节恢复原状,离开这间令人悚然作呕的公寓,坐在花坛边的长椅上将图片和格里姆肖的身份信息匿名举报给哥谭警局。再点开GPS定位,显示格里姆肖正在朝校外移动,他是去做什么呢?会见同伙还是查看那只怪物? 将剩下一切交给警察的念头一闪而逝,被身体的行动本能压下,警察赶到还需要时间,况且提前不知道内情可能打草惊蛇,顺藤摸瓜的机会触手可及,不能放过。 塔尼亚立刻跑去门卫处借了能遮掩身形面容的外套口罩,还有一辆自行车,悄悄跟上格里姆肖的行踪。男人一路来到哥谭老城区,此地被繁华新城区遗忘在身后,奇诡哥特建筑与废弃水渠组成鬼影幢幢的枯黑森林。塔尼亚跟着他走进一座老教堂,里面三三两两的人坐着祷告,中央管风琴前一名身着黑袍的老人在擦拭烛台与圣杯。 她悄悄藏在门外,用手机摄像放大偷看,格里姆肖压低帽檐,冲那名老人悄悄说了什么,读唇语应该是“圣殿的荣光永世长存”。老人头也不抬,只袖中隐约推出一本薄薄经书给他。格里姆肖一点头,步入祭坛屏风之后。 塔尼亚深呼吸,等了一会儿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去,来到老者面前,同样低声说:“圣殿的荣光永世长存。” 对方一顿,撩起眼皮瞅她,苍老褶皮中毒蛇般的森冷目光让她想到费罗多夫,顿生反胃,面上却丝毫不显。他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自言自语道:“我主的荣荫与日俱增……这是好事。” 同样一本薄经书推送给她,她稍一松气,拿着走进屏风后。翻开看,经书扉页上用铅笔写着极淡一句话:地下一层左侧第四扇,一轻三重。 看来这就是暗号了。她往通向地下一层的楼道走,踏进门槛,身后的教堂前厅忽然响起阵阵骚动,她本来不想凑热闹,但夹杂的疑似熟悉音色勾住了她。 回身过去一看,教堂里又进来一个年轻男孩,他头发凌乱,眼镜和不知多久没修剪的胡子把面容糟蹋得邋遢颓丧,穿着印有巨大logo的套头衫和破洞牛仔裤,浑身一股发酵的酒气,类似每一个崇拜嬉皮士或者被引入歧途的青少年。他打了个嗝,以一种迷茫的语气说到:“我,我要找一个人……”如果不是镜片下那一抹熟悉的冷蓝,塔尼亚也险些认不出他。 草,提姆?为什么?学布鲁斯的火柴马龙吗??? 提姆可能只是看见她进来,并不清楚此地的内情。她敏锐地察觉,教堂内原本各干各的人一瞬间都抬起头,阴冷审视的目光刺穿作为靶心的提姆,好比伪装成岩石的鲉鱼显露蓄势待发的毒螯。 气氛逐渐绷紧,寂静中无形丝弦逼近临界点,一触即发,提姆藏在袖子下的食指微不可察地握紧。 正在此时,一串踩得又急又重的脚步声自屏风后传来,快步走出的女孩将低跟玛丽珍鞋跺得怒气冲冲,几个呼吸间就走到提姆面前,直接扬手扇了他一巴掌,猝不及防之下眼镜都歪斜飞到鼻尖。 还没回过神,就听女孩夹杂冷笑的轻蔑语气,声调如风筝吊得高而尖:“你真蠢,我答应带你来是看在你可怜的份上,谁知道你竟敢用酒精和叶//子的气息玷污这片圣地,你滚吧,不要再来了。” 提姆:“。” 一片昏暗中,他看到塔尼亚目光平稳镇定,凝视着他的眼睛再朝下,一个细微到极点的暗示。他飞快跟着看过去,她衣服口袋露出一线手机屏幕,显示着一行字。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间,他立刻作出被打醒似的恍悟,黏糊糊又惶恐的语气将醉醺模拟了十成十:“圣、圣殿的荣光永世长存……对不起,我错了,不要、不要收走这次机会……” 他甚至挤出几点逼真的悔罪泪水,央求地轻拽着女孩的衣袖,对方却冷着脸铁石心肠地甩开。最后还是黑袍老人过来劝慰开导:“好了好了,酗酒也好误入歧途也罢,我们从不歧视任何可怜人。既然回归我们这个家庭,那就是一致平等的兄弟姐妹,我主将赐予每个迷途羔羊知错既返的机会。” 他转过脸对塔尼亚说:“你认得他,你俩就一起进去吧。” “既然您这么说了。”她冲老人行了个恭敬的礼,又斜睨提姆冷哼一声,双手抱臂,哒哒哒走在前面带路。提姆连忙扶正眼镜跟上去,那无数道锚在身上如芒在背的审视逐渐松弛褪去。 走进屏风后,塔尼亚才卸下刚才的伪装,满怀愧疚地道歉:“对不起,刚才的那个……”她指了指自己脸颊,“你可以打回来。” “没事,”提姆摇头,随手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皮,心想他都被红头罩那沙包大的铁拳殴打过不止一次,这近似猫挠的耳光当然算不了什么,“我知道你是为了替我解围。” “不过,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稍微叹气:“你昨天表现得太反常了,缇亚。刚才戈登通知收到了关于凶手的信息披露,你的定位器又正好离开了学校,我就猜是你又单独行动了。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塔尼亚稍作解释,只隐去了自己重生的事实。提姆微微拧起眉,“我早就猜测最近一系列凶案是邪//教所为,没想到与你的学校发生的失踪案也有关联。” 手指拂过册子扉页的暗语,他说:“这个一轻三重,代表的意思应该是敲门的方式吧。” 塔尼亚点点头,两人来到地下一层左手第四扇门,轻叩一下再重叩三下,厚重石门如魔法故事中的对角巷入口,轰然洞开,露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高高低低的烛台围成星座般的一圈,身着黑袍遮掩面部的男男女女拥挤在其中,疯狂地乱舞、互相哭诉、对诵经文,犹如旺季拥挤浮上海面的沙丁鱼群,透出一种入魇般的群魔乱舞。 直到所有烛火霎时熄灭,唯留正前方祭台上一盏暗灯翩跹摇曳,人群安静下来,注视着台上,一个全身被黑袍覆盖的人推着绑在绞刑架上的男人,从幕后走出。 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狂热扭曲,像在蛇群中滴入一滴雄黄,人群蠢蠢欲动。台上的黑袍人以韵律顿挫优雅的强调宣布:“欢迎诸位兄弟姐妹的到来,今天的祭祀仪式即将开始。” 塔尼亚和提姆对视一眼,都清楚地知道,他们已然闯入隐秘的凶祭现场。 小夜曲V 绞刑架上的男人头颅下垂,眼皮翻露濒死灰白,胸口只剩微弱起伏。他的躯体从上至下布满海浪侵蚀般重重叠叠的伤痕,最早的已经褪色为淤青,最新的尚还红肿渗血,这种存在间隔的伤疤只能说明一件事:长时间规律性的虐待。 黑袍人念念有词地逡巡着,手指拂过伤痕累累的蜡白皮肤,选取腹部的位置,以一枚黄铜铆钉对准脐眼,以木槌猛敲钉进。濒死的男人顿时如油锅中的鱼般剧烈挣扎惨叫起来。 塔尼亚一下子闭上眼,周围狂热的欢呼在黑暗中扭曲成青面獠牙的幢幢鬼怪。正常人不该对同类的惨叫无动于衷,还是说当人投身于群体时会摈弃思考、忽略个体的残忍? 肩膀上被轻按一下,抬头看见提姆平静的侧脸,镜片下的蓝眼睛是群魔乱舞中唯一清明的天窗。塔尼亚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提姆沉吟片刻,“将疼痛当作苦修在人类历史上比比皆是,信者认为,一方面可以通过肉刑洗涤罪孽,一方面在极致的痛苦中灵魂更容易瞻见神明。现代研究也发现生物处在痛苦中的脑电波变化不同寻常。” 塔尼亚:“这真的不是被折磨到精神恍惚了吗……” “显然科学解释对狂/信/徒是说不通的。”提姆耸肩,目光又投向台上,手指细微比量一下,“你看那人身上的伤口,有什么规律?” 塔尼亚稍微观察:“从上至下,分别集中在头顶、眉心、脖颈、胸口、肚脐和下/腹?” “嗯……位置很接近人体脉轮,神秘学和瑜伽学中认为人体内有七个能量中心,分别位于额顶、眉心、喉咙、胸口、肚脐、下腹和尾骨,调解着人类的精神机体活动。”他稍一思索,“通过逐步摧毁人体的能量场将活人变为祭品,怪不得每隔七天才会出现一位死者。圣殿门的创始者詹姆·琼斯最开始就是靠自己据神秘学杜撰出来的一套说词哄骗跟随者,他们会这么做倒也不奇怪……” 塔尼亚:“既然是祭品,那么献祭的对象是谁呢?” 话音刚落,台上走出另一个黑袍人,手中拿着一支接近号角的纯金物件,置于面具下轻轻吹动。分明没有传出任何吹奏声,周遭人群却仿佛亲耳聆听神谕般做出虔诚的膜拜与祷告。就像《皇帝的新装》中不约而同称赞那件不存在的华美衣裳的民众,一种真假倒置、黑白颠倒、指鹿为马、荒谬而疯狂的集体氛围,仅存的两个正常人反而被衬托成异类。 随着吹动,台上烛火陡然窜高,光色泼透幕布,霎时拓出幕布后崎岖扩大的影子——庞大得几乎吞吃整面墙,无数触肢海葵般游动,畸形扭错的轮廓不似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衬着绞刑架上无力垂死的人祭,宛如伴随风暴海啸降临涯角的恐怖海德拉。第一个黑袍人张开双手,语调高亢狂热到一个吊诡的程度:“承蒙恩赐——天神之使者已然莅临!” 塔尼亚身体一颤,这形状,这样子,怎么看都像当初在地下室追杀她的怪物……她抿紧唇:“……这种东西哪里看着像天使?” “《圣经》中的天使本来就六翼百眼,形态可怖。”提姆摇了摇头,声线平稳低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既没有天使也没有神,只有一群罪犯和被操控的变异生物。” 无声的号角,被操控的怪物,重生之后发生变化的剧情……塔尼亚脑中有什么思绪一闪而过,种种线索像孤立的珍珠散落一地,只需一根丝线就能串联。 她问提姆:“你通知警察了吗?” 对方一颔首:“警察很快就会赶来将这群人一网打尽,至于受害者,仪式才进行到第六天,他应该还有救。” 似是响应他的话语,台上手持号角的第二个黑袍人忽然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人群随之平静下来。他慢慢走到祭台中心,鞋跟敲击地面,变声器修改过的音色沙哑阴冷:“诸位暂且安静。就在刚刚,我收到了一条信息,通知说政/府与警局的爪牙虫豸已然盯上此地,并欲打扰我们神圣的仪式。” 一席话石破天惊,人群炸锅地窃窃私语起来,他勾起不为所动的冷笑,接着道:“至于我们的位置缘何暴/露,我猜……是这里混进来了几只老鼠。” 塔尼亚和提姆对视一眼,在对方目中看见同样紧绷的情绪。 黑袍人接着道:“现在所有出口都已封死,我们可以慢慢排查出混进来的人,并给予他们应有的惩罚。”他话音一顿,面具下的目光如刀冷厉地裁过人群,并最终停留在某处,轻笑起来,“幸运的是,我似乎已经找到了。” 目光笔直锚在塔尼亚和提姆所在之处,狐疑、敌意、审视,无数视线以他们为磁极聚拢,短短几秒拉长到令人窒息。 濒临绷断的危险氛围中,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提姆毫不迟疑自袖口扔出一枚烟雾弹,浓雾炸开,天花板烟雾感应器拉起尖锐警报,灭火器紧跟着启动。水花倾洒,烛火被浇灭,整个空间顿坠无边黑渊。 人群慌乱炸锅,尖叫,怒骂,哀嚎交织成嘈杂的网。幕后的怪物撕开帷幕朝提姆的方向追去,却被沸盈人声扰乱听觉,发出不悦而烦躁的尖啸。塔尼亚灵活而悄无声息地在拥挤人群中穿梭,凭记忆飞快来到祭台位置,用钥匙边缘划断绞刑架上的绳索,将奄奄一息的男人用自己肩膀扶住。又打开手机灯,一把将手机扔向远处。 黑暗中的怪物犹如趋光的蛾,被吸引着朝光源划过的轨迹追去。 以黑暗为掩护,她架着受害者朝帷幕背后走去。黑袍人声称出口均已堵死,但那怪物走的肯定不是人用通道,逆着它的来路走,就算走不出去,想必也能找到藏身之处。战斗中她帮不上提姆,只要不成为阻碍就好。 黑暗延伸出无止境的舌头,将混乱嘈杂抛在身后,越往深处走越能听到嘀嗒水声,还有身旁受害者浮若游丝的呼吸。走到某处,道路忽然截断塌陷,她一脚踩空,跌入更深渊薮,只来得及用护住受害者的头颅。身体结结实实摔在一片污泥与水泊中,全身骨骼都在震悚发疼。适应了黑暗的目光划向四周,隐约辨别出身处类似下水道的地方。 昏迷的男人被这么一摔,隐约转醒,发出痛苦迷茫的呓语。塔尼亚将他的头颅从自己身上挪开,稳住呼吸稍微安抚:“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 对方抬起头,露出一张变形的脸,黑暗中那混沌一片的眼睛好似两缕苍白炊烟。 “饿。”他忽然说。 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 塔尼亚虚软无力地歪倒下,视线浸水般模糊发黑,发出的声音变成破风箱的“嗬嗬”。她牵起手指往漏风处抚摸,摸到大蓬鲜血,从被牙齿撕开咬断的颈动脉泵出,飞溅得到处都是,像打开堵塞的泉眼,滚滚热血流不尽似的,几乎将她整个人泡溺住。我的血有这么多吗?她漫无目的地想,看到不远处被鲜血泼染的男人,他如梦初醒,紧盯自己的双手,脸孔因痛苦与克制微微抽搐起来,发出无助哀嚎:“不——我都做了什么,我……” 他抱住身体,疯狂而神经质地啃咬起自己。 原来他早被感染了啊。 血液不断流逝,带走热量与生命力,身体变成干瘪下去的热水袋,被无边的寒冷与浓黑拥抱。逐渐暗下去的视野尽头,一对矮跟皮靴慢条斯理迈步走近,最终停在她身边。执号角的黑袍人摘下面具,身后跟着恭顺如奴仆的怪物,他半弯腰抚摸她失血苍白的脸庞,以一种柔软怜惜的韵律轻笑:“可怜、可怜的羔羊,古代的神明在顿悟前必先以肉饲鹰。也许你才是那个历劫的圣人呢。” “你是……?” 破损的声带挤出字词,塔尼亚挣扎着睁开眼,眼睫犹如溺死在琥珀中的蝴蝶,竭力朝上看——确认这个人的外貌,一点特征也好,一寸皮肤也好。然而视野终究在触及脸庞时黯淡,冥神将她拖入泥沼,耳边只剩那人诅咒的话语: “让我们在地狱相聚吧。” 塔尼亚猛地惊醒。 她躺在床上,面对着熟悉的天花板。 死前的无边恐惧和脖颈痛楚如幻觉残留,让她下意识裹紧被褥往温暖深处缩,紧紧抱住自己,企图驱散那股冷彻心扉的寒意。好疼,好可怕,她将湿润双眸埋进被子胡思乱想,像做了噩梦的孩童。想躲起来,想逃跑,想找人倾诉,想一直待在这里不出去,不想再经历那种事情了。 缓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看了看周围,是在韦恩庄园的房间里,再拿起手机确认,六月六号凌晨四点,她又重生了,只不过比第一次向后挪了五个小时。是不是代表她重生的次数并非无限的呢? 她下去走到镜子前,这次是颈侧印着大片红痕,比上次浅了一些。她摸了摸还有点遗憾,如果能将感染者的咬伤带回来,就可以从伤口提取病毒提前制作疫苗了,可惜没有这种卡bug的好事。 第二次轮回并非毫无收获,邪//教组织的位置,真正幕后黑手的身份,所有的一切,她都想明白了。 小夜曲VI 经过第二次轮回,塔尼亚明白这一系列案件无法只靠自己解决,但她经历重生这一事实无法吐露,面对家里那一群堪称人体测谎仪的义警又无法编造谎言,那该如何?换个思路,让其他人告诉他们就行了。 天亮之前,她打印了几份匿名信,再遮掩身形面容寄送到哥谭各大新闻电视台。在信中,她自称“天启预言家”,以一种超级反派般傲慢又故作高深的口吻描述自己奇绝精准的预知未来能力,并对三个即将发生的事实做出了预言——根据上一次的真实经历。 说实话真是有够羞耻的,那群阿卡姆常驻客究竟是怎么做到穿着五颜六色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始表演的啊! 赶在天亮前悄悄回到庄园,早餐时,塔尼亚状似随意地将电视调到哥谭早间新闻,屏幕里主持人正在报道此事——昨天深夜电视台收到自称预言家的神秘人的来信,信中预言了哥谭今早将发生的几起交通事故、包括韦恩集团在内众多知名企业的股价变动、以及今天世界各地发生的自然灾害,令人震惊的是预言一个个被证实,分毫不差。 迪克搅着面前的鸡茸麦片粥,好奇道:“有没有可能是最新出现的拥有预知能力的超能力者?” 提姆啜着咖啡表示怀疑:“交通事故是可以安排制造的,也有可能是电视台在自导自演。” “但这么精确的股价数据还有自然天灾是没法人为安排的吧。”迪克转而问她,“缇亚,你觉得呢?” 预言家本人塔尼亚:“谁知道呢。” 达米安哼了声:“无能者才会倚仗预言,如果被我抓到TA,一定会打碎TA所言的一切并转变为我所决定的未来。”他放下餐具,“潘尼沃斯,记得准备直升机送我上学。” 塔尼亚恶寒:“小孩子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 无论相信与否,如此精准的预言一经报道的确引起了关注与轰动。随后,塔尼亚又以同样的方式向警察局寄去一封信。再然后,她照例去学校。 警局里,戈登翻看着收到的匿名信,寄信人遮掩身形面容又精确避开监控,信件使用打印字体又无法确定笔迹,只知道寄信人和寄到电视台的一样自称天启预言家。信中只有短短三句话: 六月六日下午六点三十二分,行凶者将途经蒙圣玛丽女校西门。六月六日下午七点整,圣殿门残党将于旧城区东街四十三号教堂汇聚一堂。六月六日下午七点三十分,一切始作之俑者将于女校演出礼堂显露形迹。 他问芭芭拉:“你觉得这可信吗?” “有可能是其他人冒名顶替,也可能是来自真的‘天启预言家’。”芭芭拉分析道,“如果是后者,这个人先前高调地寄信给电视台,倒像是专门为了向我们证明TA的可信度,那么TA可能是真的知道一些内情但不得不通过匿名的方式告知。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编造谎言栽赃某人。” 戈登:“办案最终靠的是证据,而不是靠虚无缥缈的预言。” 芭芭拉:“那么你决定?” 他掐灭烟头,叹出一口薄雾:“去验证一下。如果是假的,除了白费一番功夫之外也没多少损失。但要是错过了真消息,那才是无法弥补的失误。” * 傍晚七点三十分。 演出礼堂的灯盏打开了,将舞台四下照得亮如水晶琥珀宫殿。躲在帷幕后往外看,剧院圆拱的穹窿架成暗色的虹,红丝绒包裹的座位一阶阶升高,观众默然而坐,五官都沉在浓灰阴影块里,给空气渲染一种无形紧绷的色彩。加布丽尔有些惊讶地踮脚眺望,她妆还没化完,眉笔和口红管还抓在手中,“今天来看彩排的人好多啊。” 塔尼亚调整着束发带,“因为最近是学校开放日嘛。” 导演老师在后台拍了拍手:“姑娘们,不要因为人多就紧张,这只是例行排练,别怕出错。” “是的。”塔尼亚扣上最后一粒扣子,附和道,“无论发生什么——也请不要紧张。” 帷幕揭开,舞台骤亮,演出以轻快的E大调木管和弦为楔,引出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一幕幕。从森林里妖精梦幻般的嬉戏,到雅典城下年轻男女满怀爱意的互诉衷肠,再到主角们在妖精作弄下闹出啼笑皆非的爱情喜剧,戏服翩跹,唱词婉转,场景精美,宛如水晶音乐盒中的小人上了发条。 到达剧情后半,有一段改编加入的二人舞蹈,饰演狄米特律斯的塔尼亚注视着饰演海伦娜的加布丽尔,对方妆容精致的面孔在盛光下略微不真切。 见她半晌没有吐出台词,加布丽尔以为她因紧张而忘词,便露出一个鼓励微笑,一边握住她的手引导舞步,一边自然念词:“亲爱的狄米特律斯,我得到你了吗?像得到一颗宝石,好像是我自己的,又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当然,现在的我希求着你,珍爱着你,思慕着你,将要永远忠心于你。”塔尼亚把台词念完,停顿片刻,声音变得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学校里的失踪案是你做的吧。” 对方一愣,露出迷茫的恍惚,像听到了全然不懂的异国语言:“……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学校发生的失踪案。”塔尼亚拉着对方转过一个舞步,“凶手可以接触到钥匙和值日生名单,因为她自己就是校内的学生,凶手必须采取迂回诱导的方式将受害者骗去双子教堂,说明她面对受害者没有武力和体型优势,她自己也不过是未成年女孩而已。” “虽然这么说很像推理小说中凶手被质疑时的标准发言,”加布丽尔调整过表情,笑着搭上她的肩做出弯腰的舞姿,“如果这就是你指认我的理由,是否太笼统了一些?简直像什么恶趣味玩笑。” “我已经从梦中苏醒,如掀开迷雾。”塔尼亚又念完一句台词,托着对方的背将她拉起,自顾自轻声说:“你的那只变异生物是从哪里获得的呢?黑市,实验室,还是你父亲的黒帮产业?总之,获得之后你将它饲养在学校的旧校舍,又发现自己需要用活人喂饱它。我之前一直很奇怪一点,如果凶手控制着圣殿门教,何不直接利用组织成员寻找饲料,反而要在女校内下手,最终导致校外连环凶杀和校内失踪——这两起存在关联又隐约割裂的案件。” 她眨了眨眼睛,“为什么呢,亲爱的?” “因为你和教团只是合作关系,你利用变异生物哄骗了那群邪//教/徒,让他们将其当成能带来福音与进化的天使,它是你的筹码,你自然不会让它的真实面目暴露在其他人眼中。就连被你诱骗成为帮凶的约翰瑟·格里姆肖,所做的也不过是一点善后工作。” 如此一来就解释通了,第一轮与第二轮唯一的区别在于,第一次她参加了舞台剧排练,并无意中捡到了加布丽尔的衣服和唇釉管,第二次她请假没有参加排练,反而去调查格里姆肖。 那支形似唇釉的东西是加布丽尔对她萌生杀意的缘由,不久前在教堂看到黑袍人用号角操控怪物时她就明白了——那其实是一支犬哨,能利用人耳听不见的声波频率指挥犬类,而那只怪物的外形上正好具有鲜明的犬类形态。 说到底不过是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那个星期四在地下室,她逃脱了怪物追杀,于是有了成人礼上的狙/击/暗/杀。她疑惑过暗/杀者为何能透过建筑玻璃精准地击中她,很简单,因为当时她脖子上的项链是加布丽尔给的啊。 怎么说呢,这种凶狠的赶尽杀绝风格,和她父亲真的很像。 “控制怪物的哨子你一直带在身上,你将它做成唇釉的外形,但你为我化妆的时候,我在你的化妆盒里并没有看到那只唇釉。这是你的纰漏,不过你当时应该觉得无所谓,因为我很快就要被杀死了。” 对方做出好奇的样子:“我什么时候给你化过妆?” “谁知道呢,”塔尼亚说,“也许在某个可能发生的未来吧。” “所以,有什么证据能佐证你的猜测呢?”对方忍不住夸张地笑起来,熟悉的眼睛弯成月牙,“天哪,这话听起来是不是更像真凶了?” “格里姆肖忠于的是圣殿门,他不完全信任你,所以每次你下达指示他都会录音留证。再加上他藏在自己公寓里的死者残骸,这样的证据够不够。” 婉转浪漫的舞台旋律与打光中,对方做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舞蹈进行到最后,该是狄米特律斯与海伦娜最终定情结成眷属的圆满时刻,塔尼亚拂过对方垂落的金色发髻,在舞曲的最终高潮落下时,轻轻靠近,一个演出安排中近似亲吻的错位,她说:“其实今天台下多出来的观众都是警察。” 对方肩膀一僵,被她按紧了,继续以情人私语般的声量轻轻道:“不只是观众席,整个礼堂都被包围埋伏,一下台你就会被逮捕。虽然你的父亲不缺钱,但一级谋杀罪不能保释。你还未成年,加上哥谭没有死刑,判刑应该不会很重,还有机会重新做个好人——虽然我想这么说,但你毕竟摧毁了那么多无辜者的人生。” 加布丽尔的目光不动声色划过台下,昏暗一片中,无数张紧盯的面孔,搭在腰间近似携枪的手。舞台光稠得能将人溺死,自己好似变成展览笼中的鸟,到处是亮色和一触即发的箭矢。她忽然恢复微笑,一把将塔尼亚推开,以吟唱的韵律念到:“罗密欧啊,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我多么渴望爱你,可我的姓氏却不允许我爱你。” 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她后退着,悄声说:“我必须纠正你一个说法,福音与进化是真实存在的,不然你以为那群信徒为何要花费数月在整个哥谭进行献祭?” 话音落下,哨笛吹响,整个舞台被自下刺穿揉碎,无数狂舞的触肢将她围拢在中心,金发跌宕飞舞,犹如鲜血恶壤中凶狠盛放的毒花。塔尼亚几乎在第一时间跑着跳下舞台,尖叫着告诉周围人:“退后!大家都退后!” 派来的警员一时被这横生的变故和悚然场景震住,半晌才拔枪举起。加布丽尔一眼扫过去,顿觉违和,她紧盯塔尼亚,声音温柔阴冷得能渗出蜜来:“你骗我的。” “是,”塔尼亚承认,“我骗你。” 根本没有什么录音,她得出结论也是基于上几轮的记忆,记忆不能作为证据,她必须诱骗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暴/露。 小夜曲VII 塔尼亚将打火机点燃朝台上扔,火星落在提前布设好的透明燃剂上,骤然泼溅大片橙红,窜着往怪物身上缠绕,再佐以密集弹网。无数挥舞的触肢包裹成茧,一层层烧焦脱落又一层层增生,匍匐爬动时,让周围警员都不住后退。 尖叫与呼叫支援声沸腾一片,塔尼亚躲开挥毫般斜扫过来的触肢,看见包裹的肉瘤一瓣瓣绽开,露出中央的人。 加布丽尔坐在怪物肩上,一条腿搭着另一条,十指交叠在膝头,如同坐在下午茶桌前那样从容优雅,她撩开金发,舞台妆涂抹的唇色鲜红夺目,是这片血肉森林中心带毒的花蕊,“你知道吗?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想掐死你,”她微笑着说,“真遗憾,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不会错过。” 笑容收敛,目色转瞬过凶狠刻骨,划过嘴唇的手指朝她一扬,“Adieu mon amour.” 触肢重新收拢,怪物拖着焦燃残躯朝舞台之下的破口钻,警员们难以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携主人消失在地下。 塔尼亚点开手机,查看她刚借机放在加布丽尔身上的追踪器信号,红色GPS信号沿下水道线路闪烁,半晌就被掐灭了。 真敏锐,她想,好吧,也不是很意外。 很难形容推测出真相时她的心情。凶手是她自以为的好友,她们在同一间宿舍共同生活了三年,从最初的陌生到后来的默契无间。加布丽尔在她生日时将整蛊玩具藏在她被子里逗她,考试前夜躺在同一张床上紧张地抵足而眠,夏日突遇阵雨时会抓着她的手,飞快踩过水泊中的斑驳绿荫,房檐阴影下抬起一双促狭含笑的眼。 但也是同一双手将她推入死亡,先前刻意忽略的情绪漫上舌根,回味成苦涩草汁。她发呆盯着洞口,半晌才听见手机在响。 很多未接信息,最新来电是迪克打的,接通后就听到对方关切的询问声:“缇亚?我接到通知说你的学校里发生了袭击,谋划者和凶手极有可能就是跟你同宿舍的女生,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迪克,”她轻声问,“假如凶手可能是自己身边的朋友,在发现时感到犹豫,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和自欺欺人吗?这是对受害者的不公吗?” “哦……”对面声音一下子软和下来,徐徐道,“会感到犹豫和不忍,正是我们与罪犯的不同之处。所有的坏人在露出马脚之前都惯会伪装,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之心碎。或许等你回来我们可以谈一谈。” “我没事,”她重新扬起语调,“我猜你们现在又有得忙了,先不耽搁你啦!” “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我,甜心。” 挂断电话,塔尼亚舒了口气,将注意力放回事件上。既然警察会出现在这里,说明她的计划进展顺利,圣殿门教与约翰瑟·格里姆肖想必都已被抓捕,加布丽尔凭自己一个人也逃不了太久。这一系列案件,是否能就此落下帷幕呢? * 在哥谭背光的阴影中,有一条所有罪犯心照不宣的铁律——被蝙蝠盯上的人是逃不掉的。他是伴随黑夜而来的厄里倪厄斯,是没有踵部的阿克琉斯,作为他耳眼的滴水兽与石像鬼遍布哥谭。只要他盯上你,那一席鬼魅披风很快就会如临死的招魂幡拂上后背,所以——永远祈祷自己不会被哥谭恐惧的余光扫到。 下水道通往海港的地下通道口,快艇泊在污水之上,几个黒帮马仔装扮的跳上按,肩上都挎着突/击/步/枪,为首的男人吹了声口哨,朝通道深处喊:“时间到了,按照约定我们来送你出去。” 喊声在空旷通道中回荡出阵阵涟漪,半晌一个浑身被黑袍遮掩的人才缓缓走出,摇曳挥舞的幢幢怪影在她背后滋生大片,似肉似影,似一片寄生跟随的诅咒。 她打量对面一行人,嘴唇一挑:“约定的人数可没有这么多。” 男人嗤道:“现在全城的警察和那群蝙蝠都在找你,你以为偷渡出去有那么容易?我这都是为了交易安全。” 她沉默片刻,忽然不屑地冷笑起来:“你知道这是谎言。你们拿的枪可不是为了对付警察的,船上想必还有麻醉注射剂和束缚带吧?想抓我是不是?告诉我,你们是谁派来的狗?双面人还是企鹅人?” 被她识破,男人索性一挥手,枪口对准她,“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乖乖跟我们走就行。你和黑面具有关系,所以才有那么点价值,不然我可不会这么客气地跟你说话。” “你以为自己在演港片吗,真够蠢的。” 见对方不买账,男人干脆下令武力制服。加布丽尔打了个响指,身后盘旋的阴影顿时狂涌成实体,摧枯拉朽地扫击过逼近的人。对面被这突然出现的怪物吓坏了,顿时举枪射击,密集子弹打在血肉上发出沉闷声音。 阴影怪物被倾泻的火力逼退,隐约萎靡。男人正欲指挥向前,头顶忽然想起呼啸车声和尖锐警笛。他一顿,被怪物逮住破绽险些击穿胸口。 电光火石间的一衡量,男人愤愤咬牙,转身跳上快艇,“条子来了!先走!” 这群人才一撤离,上方就响起纷沓的脚步声和对讲机呼叫声,循声追来的警察简直和闻到腥味的苍蝇一样令人厌烦。加布丽尔坐上怪物的背,它驮着她在错综复杂的下水道网中狂奔,直到追逐的脚步声彻底消弭才停下。 她打开手电,下水道是这城市没排泄干净的肠道,充斥恶臭与腐败污泥,寂静中只有老鼠簌簌跑过的声音。她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讲述主角为了复仇,十九年一直生活在下水道以老鼠蟑螂为食。她永远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但如今受她控制的圣殿门教被围捕,她自己被全城通缉,监控与搜索信号覆盖每个角落,她又该如何,都是拜她亲爱的挚友所赐。 这么想着她又想笑了,正因如此她才爱她,但就像海伦娜对狄米特律斯——要是除了狄米特律斯之外,整个世界都是属于我所有,我愿意把一切摒弃。 但这是不可能的,对吗? 她抚摸着身下的生物,它畸形但忠诚,怪异但愚昧。T病毒感染的生物再生能力极强,但连续受到重火力攻击,又无以补充进食,触肢与头颅都枯萎垂落,感受到抚摸又勉强扬起轻蹭,破损而湿润的无数只眼睛注视着她,和曾经一样。 如果它没有受伤,那么她还有可能逃出包围,但在这荒芜恶臭的下水道又该去何处觅食。 她将头颅与它变形的脑袋倚靠在一起,像树冠上亲密伴生的栗子,手指轻柔抚摸它肉瘤横生的背部,轻轻说:“丽莎。” “记得我跟你讲过的睡前故事吗?再婚的继母将继子引诱到地下室装苹果的箱子前,趁他探头去拿苹果时压下箱盖,切断了他的头颅,又用他的肉煮了一锅汤。晚饭时父亲夸赞汤的鲜美可口,只有妹妹看出端倪,找到了哥哥的尸体,将残肢埋在了栗子树下。最后,树上飞出一只小小的鸟儿,唱着歌飞走了。” “你说,你是哥哥、妹妹、还是那只鸟儿?” 它茫然无知,只是用不含杂质的眼睛注视着她。 “好吧,我又忘了你是个没脑子的蠢货了。”她笑起来,一边如安抚孩童地抚摸着,一边将自己的手指、臂膀、血肉一点点喂进它的口中,“来吧,慢慢吃,从这里开始,到皮肉,再到骨髓……一点都不要浪费哦。” 无边的黑暗中,只剩下温柔呓语,和孩童吮/吸/母/乳般细微的咀嚼声。 * 黑面具罗曼·西恩尼斯得知女儿闯出的祸事时,心中一丝波澜都没有。 作为一个曾经亲手纵火烧死双亲的罪犯,他的脑子里没有一点亲情的余地,所谓的孩子不过是消遣的副产品,像超市打折送的过期商品一样令人厌烦。另一方面,作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和马基雅维利主义的信奉者,他又发自内心轻视女性,软弱无力的生物,狮群换届的牺牲品,偏偏他接连两个无心造就的孩子都是女孩。 他从不打算将女儿列为自己的继承人,充其量当个装饰品就好。 当他听闻女儿胆敢杀人,心中反而燃起一种怪异的愉悦感,果然是他的基因,哪怕身为女人也不会是软弱的羔羊。第一次意识到自身血脉的延续实感,和第一次戴上父亲棺木雕琢成的面具一样,那种心神与灵魂同弦震颤的快//感,比啜饮绝世陈酿更令人着迷。 如此,他便不吝于给女儿一个机会。犯罪又如何,只要金钱和权力关系到位,哥谭法院就是有着旋转迎宾门的度假酒店。他吩咐人去安排律师,心中已经计划好自己该怎么扮演一个爱孩子却忙于工作忽略照顾的好父亲形象。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女儿。 推开那孩子的书房门,架子上摆满戏剧作品,桌上摊着一本《俄狄浦斯》,书页翻卷微皱,似乎品读过许多遍。他拿起来,想着自己也曾读过,而这故事带给他的唯一启示就是,从孩童迈向成人的道路上,最关键而不可或缺的环节就是弑父。 窗帘被夜风吹卷,窗外忽然映出凄厉怪影,在地板上拉扯出崎岖轮廓。 一只形态可怖沐浴鲜血的怪物在他眼前流进窗子,匍匐涌动着逼近。他立刻拔出自己的配枪射击,清空弹匣也没能延缓对方的步子,后背贴上墙壁时,那颗残忍冷酷的心脏罕见地感觉到恐惧。 书本掉在地上,怪物冲他张开嘴。 它叫他:“父亲。” 进行曲I 塔尼亚是在睡梦中惊醒的。 她捂着失序狂跳的心脏,抓起手机查看时间,六月七日凌晨三点,是在她正常睡下之后。不久前的蝙蝠洞里,提姆在和芭芭拉一起调取监控搜查逃脱的嫌犯,迪克和达米安准备出发夜巡,阿尔弗雷德端着牛奶,以优雅的英式腔调提醒大家注意休息。一切都很正常,只要再抓住潜逃的加布丽尔就好……那这种犹如行星撞击地球之前的恐龙般的危险预感该如何解释? 她走到窗前,外面夜色浓得令人胸闷,远远眺望到哥谭的城际线,永远灯火通明的城区轮廓黯淡着,仿佛流沙亮片褪去的双层贺卡。 有什么不对劲。 她穿上外套跑下楼,庄园和蝙蝠洞里都空荡无人,连达米安养的宠物都不见踪影,只剩绿植与树影婆娑摇晃。悬挂天际的月亮仿佛蒙上一层油膜的污水潭,变化浮动一种让人眩晕的肮脏彩色。她在阶下找到阿尔弗雷德的猎/枪,弹/药空了两发,周围却没有空弹/壳和击中目标。 通讯频道里只剩沙沙电流音。 塔尼亚往庄园外走,穿过郊区,靠近市区,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甚至一个活物。电力与生命一同消失,整个城市仿佛在一瞬间枯萎死去,只留她一人在空寂的坟茔上踟蹰独行。 失去了人气的哥谭是水泥与石头堆砌的噩梦,哥特式老建筑鳞次栉比,尖顶朝天挠出枯枝的形状,滴水兽栖息在树顶,睁着不会转动的石头眼珠阴恻恻俯视闯入者,弥漫夜舞夹杂飞烬轻絮,更将一切渲染得迷蒙失真。她感到难以形容的荒谬,这是来到什么类似寂静岭的里世界了吗?她四处打量,忽然在街角捕捉到模糊人影,便悄悄过去查看。 几个行人沿着街道朝市中心走,队伍末尾的人好似感受到她的注视,头颅像木偶一样扭转过180度,僵白皮肤之下拱起大片蚯蚓虫爬的痕迹,灰色眼睛对准她,以毫无起伏的诡异腔调道:“你要加入我们吗?” 其他人纷纷扭过头,不同的五官做出同样的神情,不同的声音念出同样的话语,仿佛被同调操控的机器人,朝她伸出无数枯槁手指,“你要加入我们吗?” 你要加入我们吗? 你要加入我们吗? 塔尼亚忍住反胃,后退几步转身就跑,忽然炸开几道枪声,子/弹击穿那些人的头颅带出漆黑飞溅的血线。一道喝声在不远处响起:“离它们远点!” 她转头看见里昂·肯尼迪,他浑身是伤,金发凌乱湿黏在额头,捂住嘴唇的手指缝间不时咳出黑血。被击中的人群同时一僵,以同一个角度转头齐刷刷地死盯住他,异口同声道:“敌人、敌人、敌人。” 她跑过去,里昂以那双伤痕累累遍布血污的手一把抓住她,二话不说拉着她奔跑起来。无数道异口同声的“敌人”纠缠在身后,像嗡鸣的马蜂群。不知道在错综复杂的街道小巷中狂奔了多久,才甩掉了那些鬼魅的声音。里昂喘着气,靠在墙壁上缓缓坐下,后背在墙面刷出触目惊心的血迹。塔尼亚想帮他处理伤口,被他挡开手腕,“不用——已经没用了。”他在剧烈呛咳中啐出鲜血,自嘲地冷笑道,“也许现在唯一有用的治疗就是子/弹,在我被感染变异前。” “发生了什么?这一切……” 对方用手掌拂过她的眼睛,血污黏连眼睫,“你看天上。” 再次睁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险些瘫软跪地。 天空蒙上血色薄纱,无边天幕之上悬挂月轮的地方,被一团血肉虬结的肉瘤盘踞,像一枚巨大浮空的心脏,像一团沉睡在漆黑羊水中的胎儿,又像一只迫近地球的木星之眼。它悬浮于空,以韦恩塔为支点,向下疯狂地生长遍覆出血肉藤蔓与筋络,整个城市都被肉膜与组织分泌物所包裹,钢筋成为经络骨骼,水泥成为脂肪血肉,建筑体成为一根又一根支撑肌肉的肋骨,脚下几乎能感受到脉搏跳动。哥谭“活”了过来,比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邪神之城更疯狂堕落。 她感到恍惚与眩晕,直视那团东西就像直视太阳让人眼球生疼。努力眯眼,才看清血肉周围流淌着肮脏彩色,一根根纤细如毛细血管的触须自肉瘤中伸出,向下扎进城市每个角落,长进行人的头颅与脑髓,将所有人变成这血肉机体的神经末梢。 “这是……” “成熟后的T-女王蜂病毒宿体。”里昂擦掉血迹,“成熟之前,被感染的个体是只有进食欲的低智能丧尸,并且数日之后就会自行凋零死去。成熟之后,感染范围从动物扩大到植物甚至包括微生物,感染者机能会增强数倍,智能会被囊入集体蜂群意识,成为主宿体控制下的工蜂,感染方式……类似于某种不需要媒介的强辐射,强度几乎等同于一颗正在爆炸的核/弹。”他嗤地笑起来,“可没人告诉我病毒变异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没救了,这座城市,这片地区都是。” 塔尼亚努力稳住心神,“那么你是怎么幸存的呢?” “我曾经注射过T病毒疫苗。”他举起显露畸变征兆的手臂,“不过……已经没什么作用了。倒是你,有可能是数亿人中才有一个的免疫者呢。” 他望着空中的肉团,眯起眼,“所有人的意识……都活在那团东西里。” 塔尼亚被他的一番话打懵了。迪克还有提姆他们呢?是在某处抵挡着感染者的侵袭,还是已经……可能的事实让她不敢去想,眩晕纷乱的脑中只冒出加布丽尔说过的那句话——“福音与进化是真实存在的”。 可分明还没到星期五仪式进行完成,前几轮也没有出现这种结果……是因为她的行为吗?是她的行为反而刺激了怪物进化? 她死死咬紧下唇,半晌才感觉鲜血沿破损唇角淌到下巴。通讯频道里忽然传来接通声,她急忙抓住耳麦,近似乞求地捕捉聆听着传出的声响。 “塔尼亚。” 是布鲁斯。隔着无数光年,蝙蝠侠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具有奇异的安抚作用。尚在外太空的信号经过超光速通讯轨道转到韦恩卫星再接入她的频道,像遥远的星子般捉摸不定地失真,他问:“这里显示哥谭市抵御生化袭击的防御系统已经启动,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无法联络,发生了什么事?把情况详细地告诉我。” 该怎么说呢?一切都结束了,无法挽回?不,还有她能做的事。 没有回答耳麦中的询问,她慢慢跪下身,捧起里昂那只粘连血污握着枪的手,轻轻抵在自己太阳穴。对方眯了眯眼说:“既然你是免疫者,那就想办法好好活下去。何况我也没有拿枪对着一个孩子的习惯。” “我不是想……自尽,而是挽回这一切。”她直视对方,“相信我,可以吗?” 那双浅色眼睛平静无波,深处流过柔软的希冀,不该是绝望到想要结束一切的人的眼神。他稍微叹气,觉得自己大概也是疯了,“好吧。” “谢谢你。”她笑起来,枪口像冰凉黑洞挨着皮肤,随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一阵断电重启的黑暗过后,塔尼亚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是晨起如蜜水的阳光,柔和洒在餐桌上,电视里吵吵嚷嚷播放着新闻,桌上的早餐煎蛋和三明治散发馨香,对面迪克和提姆正随口讨论着新闻节目。刚才恐怖而绝望的末日似乎只是飘过小憩的噩梦,一如既往的平凡日常让人几欲落泪。 “……但这么精确的股价数据还有自然天灾是没法人为安排的吧。”迪克转过头问,“缇亚……啊,你看起来脸色有点不好,怎么了吗?” “没事,”太阳穴隐隐阵痛提醒她那不是梦,她低头吃早餐,“昨天睡得有点晚。” 这一次重生时间比上一次又推后了四个小时,来到六月六日早上八点,她已经以预言家的名义给电视台寄去了信件。幸好,一切还可以挽回。 接下来,她同样给警局寄了信,但只提到了圣殿门的窝点和格里姆肖的行踪,至于加布丽尔——得先搞清楚怪物的详细情况,暂时不能把她逼得太紧。 在学校舞台剧排练结束后,塔尼亚小心地避开加布丽尔换装的时间,以免看见她的作案工具。加布丽尔走出来一如既往地挽住她,面上伪装得当的微笑让她一阵恍惚——对方真实面目尚还历历在目。“对了塔尼亚,你今晚有空吗?” “嗯?”塔尼亚精神一紧,这番话在前几轮不曾发生过,“有啊,怎么了?” “我想请你去我家做客,”加布丽尔提起裙摆转了个圈,俏皮地微笑说,“帮我挑一下成人礼的礼服嘛。” “好啊。”她同样露出笑容,答应道。 加布丽尔操控的那只怪物最有可能来自于她父亲黑面具的产业,这正好是一次调查机会。 进行曲II 服装店里。 加布丽尔在落地镜前转了一圈,贴身雪纺的裙摆向下收成鱼尾造型,转动时的弧度像人鱼在水中曳尾,优雅动人。她一边照着打量一边问塔尼亚:“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塔尼亚一看见她这身跟当初成人礼一模一样的裙子就感觉心脏作疼,面上还得微笑着给出赞美:“合适呀,颜色也很衬肤色。” “那就这件了。”她进更衣室将裙子换下,嘱咐店员包装结账,又摸着耳垂思索道,“嗯,接下来还得挑点装饰……”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加布丽尔取出来接通,脸色稍微下去,低低嗯了几声。通话结束后,塔尼亚问她:“怎么了?” “我父亲找我,你能不能陪我过去……”她抓住塔尼亚的手,发抖的尾音泄露几分不知真假的畏惧,又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卷进我的事情当中。” 塔尼亚回握住她,“没关系,我陪你去。” 坐上罗曼·西恩尼斯派来接女儿的轿车,加布丽尔一直支着下巴发呆对着窗外街景,显得心事重重。塔尼亚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有关黑面具罗曼·西恩尼斯的信息——企业家,哥谭市内最具势力的黒帮头目之一,走私贩/毒贩卖/人口□□无恶不作,屡屡被抓进黑门监狱,均凭借财富和权势有恃无恐。哥谭这座城市早已病入膏肓,像一颗自内腐烂的苹果,黑面具这种人不过是腐坏蔓延到表皮形成的霉点,即便蝙蝠侠和义警们日夜为打击犯罪殚精竭虑,又该如何清除根髓上的罪恶。 “你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吗?”加布丽尔忽然问她。 “在哥谭谁不认识黑面具呢。” “但想必没有人更深入地了解他。”她低柔地冷笑一声,混合厌恶与恐惧,“他是心理异常的精神病人,高功能反社会人格,虐待狂以及刑讯专家。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听见他的拷问室传来的惨叫,他会剥掉人的脸皮,然后强迫他们戴上烙红的面具,他还会强迫我和妹妹一起观看,称之为对我们的锻炼。” 话音像细雨淋打的树叶一样颤抖起来,塔尼亚看到加布丽尔低头抱紧肩膀,但细看后背并未颤抖。 伪装。 她还是轻轻抱住了她,“你还有妹妹?” “嗯,她叫罗莱莎,比我小九岁。”加布丽尔话音中的细颤越发失控,“每天晚上,我们都得互相陪伴着才能入睡,那些哀嚎、惨叫和诅咒就像童话里带走孩童的女巫袍子一样,整夜纠缠着我们。我在想是不是总有一天我会为此付出代价,因为我是一个罪犯的孩子。” 所以你对别人做了和你父亲一样的事。 “我从小一直都没有朋友,别人不会招惹我,但也不会靠近我,”她抬头看她,眼中有湿润的光弧微微一转,“最开始……只有你主动跟我搭话,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所以你会杀了我。 “人最终可以摆脱自己的出身吗?”她问。 “可以吧。”塔尼亚轻轻安抚她的后背,“黑面具说到底也只是在哥谭有影响力,世界上还有太多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加布丽尔沉默着,轿车拐过街角,黯淡天色像寡妇披上丧服,目的地的大厦就在前方,她握了握塔尼亚的手,“对了,等会儿如果你见到他,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反驳他,他就喜欢别人对他恭敬顺从的样子……抱歉,把你卷到这种麻烦里来。” 进了门有专人迎接,这里所有员工都佩戴漆黑面具,像什么假面Cosplay社团。乘坐电梯至最顶层,来到一扇大门前,加布丽尔示意她先等一等,自己则轻轻敲了敲再推开进去。门内很快传来一道声音,傲慢又拿捏腔调,让人想到攻击前昂起脖颈的毒蛇,“第一次见你带朋友回来做客,不请进来反而让人站在门外,岂不是显得我们家太没有待客之道了吗?” 加布丽尔抿紧唇,回头看塔尼亚一眼。她跟着进门,入目是装潢豪华的宽阔会客厅,一整面玻璃占据的落地窗映出夜景,仿佛一卷底色墨黑的后现代都市画作。罗曼·西恩尼斯坐在沙发里,翘搭着一条腿,佩戴戒指的手交叠在膝头,那副黑骷髅般的乌木面具几乎融烙在脸上,五官孔洞里露出浮着瞳孔的眼白和裸/露牙龈,显得怪异而可怖。塔尼亚都没多看,只行了个礼:“您好,西恩尼斯先生。” 对方用手指摩挲着面具下巴:“不错。你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见面就失礼地盯着我看,所以我也不需要留下你身体的某个部件作为教训。进来吧,孩子。” 在茶几对面坐下,直线距离拉近,压迫力陡增,对方那张漆黑面孔就像吸食勇气与理智的漩涡黑洞。塔尼亚感觉加布丽尔在背后握紧了她的手。 罗曼以一种虚假的和蔼口吻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塔尼亚·汤普金斯,先生。” “我听说你们快到成人礼了,是吗?” “是这样的。” 罗曼转头盯着女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丽尔?” “您……”加布丽尔背后的手握紧了,半晌才吐出语句,“您的工作繁忙,我不敢用这种小事打扰您。” “怎么会有父亲认为孩子的成人礼是小事?”他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嘴唇包裹直接露出的牙床格外瘆人,“其实我还特地为你准备了礼物。” 他拍了拍手,秘书送上来一只金属匣,放在茶几上,“来,打开看看,我的女儿。” “我很惊喜,父亲。”加布丽尔微笑应道,故作迫不及待地伸手掀开匣盖。匣内是天鹅绒包裹的数支纯银手/枪,搭配象牙子弹,优美又锋芒毕露,仿佛沉睡的白鳞毒蛇。来不及说什么,罗曼就拿起一支,一边不疾不徐地举起威士忌酒瓶倒满一玻璃杯,“雷明顿公司特制女士手/枪,优雅,小巧,无声又致命,我认为这是最适合你的礼物。” 加布丽尔:“谢谢您,父亲。” “你怎么不试试呢?” “这份礼物太贵重了,毫无准备地触碰就像亵渎。”她说,“而且,这里并不是靶场。” 面具洞里只占眼白一点的瞳孔缓缓扫过,塔尼亚感觉有蛇信舔过后颈。那目光停在她脸上,罗曼把玩着酒杯说:“你,站起来,后退几步。” 塔尼亚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照做。罗曼跟着起身,逼近的身影像下坠的闸刀,他一把捏住她的脖颈抵在墙壁上,让她后背紧贴墙面,眼洞中的瞳孔阴冷下斜,“不准动。”随着话音,她感觉头顶一沉,一只玻璃酒杯放置在她头颅顶。 “我为你准备好了靶子,”他笑着说,“来,试试。” 加布丽尔攥紧手指,“父亲……” 他陡然收了笑容,声音质问而阴沉:“你不喜欢这个礼物吗?还是没有开枪的胆量?” “……” “如果你害怕你的朋友受伤,”他讥讽道,“那就给我记住,无论她今天是失去一只手、一条腿还是全部的生命,都是因为你的无能,你的软弱和技艺疏忽。现在开枪,要不然我来替你。” “……”加布丽尔低下头,从塔尼亚的角度,能看见她金发遮掩下的眼神非常可怕,充斥憎恨,像从笼子里爬出来渴望嗜血啖肉的野兽,半晌才拂了拂鬓发,拿起一支枪装填进子弹,“好的,父亲。” 她举起枪对准塔尼亚,塔尼亚在心中计算她开枪的时机,准备闪身逃跑。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罗曼的面具额顶出现一点瞄准仪的红色圆点,他心下一惊,目光飞快掠过对面楼顶,一个举着火/箭/筒的人影冲他慢悠悠招了招手。危险预感只在刹那,他顿时不顾一切朝门口逃跑,火/箭/炮紧跟其后,整面落地窗轰然粉碎,狂乱夜风伴随炮/弹闯入,摧枯拉朽地炸开。 袭击气浪推倒了塔尼亚,她一抬头,就看见烟尘雾霭飞舞中,一个身影自玻璃破洞荡入,猛地撞破浓烟,像树上落下伏击的猫科野兽,红底战术靴一只踩在逃跑的罗曼背部,将他整个人踩倒摁死在地。“不管被炮轰多少次,你都坚持要在狙/击视野极佳的楼顶落地窗里当靶子,哈,真是找打。”来人把玩着枪支,语气从容讥讽,“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昨晚袭击的事,罗曼。” 塔尼亚盯着来人那比交通灯还鲜艳的大红头罩,一时不知该不该跑。对方察觉她的注视,头罩下尚带凶狠的目光扫过来。 塔尼亚:“。” 正在拗姿势的杰森:“。” 加布丽尔将她挡在自己身后,“红头罩,”她自然知道红头罩和她父亲的一系列恩怨,还有对方一贯的行事作风,“她只是普通中学生,不要伤害她。” 杰森:“……” 多亏有头罩遮挡面部,他才能继续把心狠手辣行事狠戾黒帮大佬的人设演下去,把玩转圈的手/枪向下抵住罗曼的脑袋,鞋尖碾了碾,“这是我跟你老子的事。说说吧,昨晚是你派人袭击我对不对?” “呵呵,你看上去就像一条气急败坏乱咬人的疯狗,”罗曼在靴底下狼狈地挣扎爬动,他被踩得呕出几口血沫,牙床猩红一片,“我猜就算你事后发现自己找错了人,也不会给我赔礼道歉。” 红头罩嗤笑:“收购了安布雷拉企业残部、又为此组了套皮制药公司的人不是你吗?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 “我会拿出我和这事毫无关联的证据,我想为此我值得一个道歉。” “如果你的答复让我满意的话,或许我会考虑放过你的产业。”红头罩柔软愉快地说,挪开靴子,“给你一天时间。” 他转过目光锁定某处,几乎能让人感觉到面罩下狼一样敏锐的眼睛眯了眯,“既然是交易,我想我应该带走点筹码或者人质。” “她是无关的人!”加布丽尔想伸手挡住,就被对方稍微别开,一把带过她身后的塔尼亚扔在肩上,单手扛着,“这个,归我了。” 罗曼从地上爬起来,看着对方携着人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很受震撼——他以为红头罩只是个处处喜欢跟他作对的毛头小子,没想到还有强抢未成年少女这种癖好! 进行曲III “你怎么在这里?” 伤口般裂开在两栋哥特楼体间的阴森小巷,胡乱喷涂的咒骂涂鸦,年久失修的晦暗路灯,勾在皮质手套里的枪支,和顶在人高马大身躯上的鲜红头罩,画面倒真像无辜少女被变态拐带囚禁的犯罪片前兆,尤其是杰森——感觉下一秒就会和《十三号星期五》里那个杰森一样从背后掏出一把砍斧。塔尼亚走了会儿神,半晌才从睫毛下抬眸看他,故作怯畏乞求:“不要杀我……” 杰森:“。” 演上瘾了是吧。 然而置身于他阴影的笼罩中——她作出的脆弱浮于表面,眉毛没有蹙起,嘴唇也没有抿紧,眼睛深处有点空茫,和针对自身接近漠然的抽离,像破碎镜面倒映出的花朵,被裂痕分割肢解,却又自顾自地舒展。奇异的矛盾,落在某些疯子眼里恐怕是能激起啃咬、掠夺、咀嚼乃至揉碎的诱惑信号……想什么呢杰森·陶德,他的任务就是不让任何坏家伙有一丝触及她的机会。 想到刚才的黑面具,他搭在枪上的手指又开始蠢蠢躁动地发痒。 “好吧,不开玩笑。”塔尼亚往边上挪了挪,拉开过近的距离,“罗曼·西恩尼斯的女儿和我是朋友,所以我不走运地被邀请到了他们的家庭聚会里。” “看来你在交友方面的运气烂得跟我如出一辙。” “那你呢?为什么会来这里?” “昨晚的袭击还记得吗?” 塔尼亚沉吟片刻。六月五日夜里自酒吧开车返回的路上他们遭遇了追车袭击,经过多次重生,那晚的记忆飘忽得遥远,然而在目前时间线上,那仅仅是昨天发生的事而已。“你的意思是罗曼派人做的?” 杰森抱起手臂,轻轻哼了一声:“你听说过几年前的安布雷拉公司事件吗?这家公司表面上以开发药物和医疗业为主,私下涉及病毒研发和生物兵器(B.O.W.)制造,暴露后被政府禁止商业活动导致最终破产,积累的势力和资产也由此散布到世界各地。不久前有大批安布雷拉泄露的病毒样本和生物兵器自地下黑市流入哥谭——这是我回哥谭的目标,沿倒卖渠道一路查到源头……” 塔尼亚替他说出结论:“收购它们的人就是罗曼?” “没错。” 原来杰森回来自始至终都跟这事有关,而她竟然错过了近在眼前的信息。 她说:“迪克他们最近在忙的案子也跟这事有关,受害者的尸体上发生不同程度的变异,很有可能是生物兵器造成的。” “这事我会查。”他稍一考虑,食指点着臂侧,“至于你,现在乖乖回家,洗完澡喝一杯牛奶,九点钟准时上床睡觉。” “……”塔尼亚说,“我不是小学生。” “听着,我明白你想帮忙的心情,”杰森很少按捺着脾气这么跟谁讲道理,“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分工,就像阿尔弗雷德负责后勤与医疗,神谕负责网络与信息支持,不一定非要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才算有用,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更重要。而你最应该做的就是保障自己的安全,明白吗?” 塔尼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能够重生回过去的存档点,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将真相和未来的种种可能性带回过去,这要求她收集到足够多的信息。但在不知道她重生能力的人看来,她缺乏战斗能力,就是单纯以身涉险的逞强行为。她叹了叹气,“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请不要客气——不过你说这话的语气还真像布鲁斯。” “你故意惹我生气是不是?”对方眯起眼,作势要敲她脑袋,语气倒没表现的那么凶巴巴。 * 第二天,塔尼亚把阿尔弗雷德准备好的红茶和点心帮忙端去蝙蝠洞,才听见迪克和提姆在讨论案情。根据昨天的匿名信,警员们抓获了蒙圣玛丽女校的员工约翰瑟·格里姆肖,并围剿了圣殿门成员聚会的窝点,但抓捕时教堂已经人去楼空,只逮到了几名普通成员,组织高层和魁首主教均已提前潜逃。 塔尼亚听着忍不住蹙起眉。加布丽尔是罗曼·西恩尼斯的女儿,消息比普通人灵通一些也正常,第二轮她和提姆潜入教堂那次,加布丽尔便提前获取了警局行动的消息。这次是因为她放松了对加布丽尔的牵制,才让她有机会通风报信的吗?至于格里姆肖,恐怕从一开始,就是加布丽尔在女校准备的替罪羔羊,每次都是那一枚被舍弃的棋子。 巴西雨林的蝴蝶轻翕翅膀,德克萨斯州应运而生一场龙卷风,一切发展都变得与之前不同。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据说红头罩一天之内将黑面具明的暗的能查到的产业掀了个底朝天,并捉到了一点他收购病毒和生物兵器的狐狸尾巴,将获取到的病毒样本打包丢给了蝙蝠洞。 “真少见杰森愿意跟我们合作,”提姆在红茶表面吹出涟漪,“不过——不解释,不沟通,不联系,扔了线索就跑,倒还是典型的红头罩风格。” “杰伊一直都是嘴硬心软的好孩子,”迪克反而很高兴,那亲切和蔼的口气让提姆眼角抽了两下,“不过说到正事,没想到黑面具会是造成病毒危害的罪魁祸首。之前在受害者尸体上很难提取出足够纯度的病毒,现在有了样本正好可以制作血清。” 塔尼亚问:“感染者都可以治好吗?” 提姆转动屏幕,“根据获取的资料显示,能够与T病毒完美融合的人类千万中大概才有一个,绝大多数人感染后会变成类似丧尸的行尸走肉。感染者在潜伏期,即最长估计两天的时间内注射血清,还是可以救回来的。” 塔尼亚松了口气,忽然闪过的一个念头刺疼她的神经,她急忙问:“对了,现在几点?” 迪克回答:“下午六点半,怎么了缇亚,你饿了吗?” “不——是潜逃的圣殿门成员,”她焦急起来,“今天星期五,马上就到二十点至二十一点的金星时了,他们会继续举行祭祀仪式。” 提姆皱眉思考,“按照之前的推论,他们的仪式一共包含五场,现在才举行了三场,并且在目前被追捕的情况下很难施行完后面两场,相当于已经夭折,我认为他们应当会放弃才对。” “蒙圣玛丽女校内的仪式已经举行过了,只是未被发现,现在距离完成整个仪式只剩下最后一步。”塔尼亚咬紧唇角,为自己的疏忽深感懊悔,滚烫红茶泼出杯口都浑然不觉,“曾经圣殿门的首领詹姆·琼斯面对追捕采取了引诱信徒集体自/杀的方式,比起束手就擒,那群疯子更可能选择鱼死网破抗争到底,更何况现在距离他们筹备已久的仪式完成只剩最后一步,必须阻止他们,不然……” 不然不只是又一个尚还有救的受害者被杀害。怪物超进化导致的终焉绝境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仅仅一丝丝可能性也让她几乎颤栗。 提姆语气凝重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后我再跟你解释。”塔尼亚飞快说,“之前推测剩下两个举行仪式的地点在蒙圣玛丽女校和哥谭码头,排除女校,应该就在码头附近。” 半个小时后,哥谭码头附近的废弃造船厂,红罗宾用望远镜查看着建筑内部的情况。夜色下的废弃工厂仿佛铁锈菌落,在悠扬汽笛声中滋生着腐臭。 “哥谭市内的监控捕捉不到圣殿门成员的身影,我猜测他们应该是通过下水道行动,将管道线路图与码头位置相重叠,最有可能举行仪式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看了眼跟来的塔尼亚,“正如你所说,圣殿门成员真的于这个时间段聚集在了这里。” 塔尼亚:“现在准备怎么办?” 蝙蝠侠装扮的迪克抿紧唇线,语气稍沉:“无人机探测显示工厂中心埋设了炸/弹,恐怕打的还是失败或者面对抓捕就所有人同归于尽的念头……人群里还有被他们当成祭品的受害者。” “还有很多孩子。”红罗宾补充,“父母被蛊惑加入邪/教,孩子通常也不能幸免,即便他们年幼而无辜。” 迪克皱眉:“不能让十年前集体自杀的惨案重演。” 提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炸/弹,启动器应该在首领主教手上,只能通过远程狙/击让主教失去行动能力,但是……” 迪克看着工厂窗口,“但他很谨慎,我们观察了这么一会儿,他完全没有靠近窗口,不给留一丝被狙/击的风险。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可能就会启动炸/弹让所有人同归于尽,嗯……” 塔尼亚跑到一边给加布丽尔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加布丽尔有点惊讶:“有什么事吗,缇亚?” 塔尼亚仔细分辨着对面传来的背景声音,只有隐隐约约古典乐的舒缓旋律,没有汽笛,没有船鸣——加布丽尔不在这处工厂,也对,她只是和圣殿门互相交易利用的关系,根本不会陪着这群狂信徒一起送死。“没什么,只是有点担心舞台剧的事,我参加的时间比较晚,排练时间也短,所以我想找时间跟你对对台词,会不会麻烦你呢?” “不会呀,后天怎么样?正好我回校。”她一顿,又满怀歉意道,“昨天的事对不起,我父亲——你知道的,他就是……神经病。” “没事,这不怪你。”塔尼亚说,“那我们后天早上在学校见哦。” 挂断电话,她穿戴上事前准备的黑袍面具和变声器,然后走出藏身之处朝废弃工厂走去。迪克注意到,焦急地在通讯器里问她在做什么。 塔尼亚:“我想办法把主教引诱到窗口,你们准备好狙/击。” 迪克:“别犯傻了,快回来!” 塔尼亚:“我没有犯傻,我可以做到。” 已知加布丽尔出现在圣殿门组织都伪装严密,并且双方并不完全信任彼此,再加上她跟加布丽尔身形相仿,并且知晓她在圣殿门的行为表现,以及加布丽尔本人不在此地,那么她可以代替加布丽尔扮演那个黑袍人。论证完毕,这是目前伤亡风险最小的方法,剩下的结果还需实践检验。 没有回应迪克的劝阻,她走进工厂,绕过废弃过道和几道门,推开最后一扇铁门,在所有教徒众目睽睽之下走进去。 进行曲IV 所有人的目光一致投向她,冰冷而戒备地将她刺穿,像惊扰一群正在啄食腐肉的乌鸦,台上黑袍主教几乎第一时间将手滑入右侧口袋中,迟疑着与台下的一个人交换了眼神。片刻后,台下那人缓慢揭开斗篷,露出一张爬满蛛网般苍老阴冷的脸,正是那日在教堂伪装成神父发放经书的老人,想必应该是圣殿门的副主教。他眯了眯皱纹密布的眼,拿腔拿调地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使者’。” 塔尼亚:“如此至关重要的时刻,我又怎么能缺席。” 冷静平稳地吐词,尾音适当镀上冷笑,营造出傲慢自持的气质。 台上的主教微微颔首:“的确,越在危急时刻我们越应该团结一致,就像诺亚方舟之上注定前往新世界的选民。来吧,让我们一同实施仪式的最后一步。” 熙攘人群如摩西分海自动让开一条路,塔尼亚深呼吸,走上穿过这一条眈眈窥伺构成的修罗道。腰背挺直,步伐均匀,每一步都落在脚尖。 主教高声道:“现在,我将与‘使者’一同推出最后的祭品。” “等等。”站在他身边的塔尼亚开口,确保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才继续道,“在此之前,我想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疑似副主教的老人凝目审视,“请讲。” “想必大家都还记得昨天的事,我们神圣的聚会被打扰中断,究竟是谁泄露了消息?”她目光笔直扫过台下,“此等背叛者还有可能混迹在我们中央,怎么能容忍他玷污最后的仪式。” 制造混乱,动摇信任,寻找机会。 人群果然动摇地骚动起来,主教面具下的目光有意无意乜斜过她的面孔,带来针刺的冰冷感。面对羊群般躁动不安的信众,他点点头:“的确有这种可能,加入圣殿门之时,我们每个人都曾立誓互相信任、亲如手足,我们最不能容忍的罪过就是欺瞒与背叛。” 塔尼亚:“应当由主教一一验证在场的各位,我想,没有人能够在主教面前说谎。” 这话受到了狂热信徒的支持与附议,塔尼亚将目光不动声色地转向主教,只要他接受这个提议,那么在挨个验证的过程中,必然会挪动站位靠近窗口。然而他沉吟片刻,却说:“本该如此。但如今举行仪式的时间紧迫,不如换另一个更快速的验证方法。” 塔尼亚:“您准备怎么做?” 主教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绘制复杂神学花纹的画作,“我将这一切交给神来裁决,倘若此地混进有背叛者,画像中的人将流下悲悯的泪水,倘若在此的各位都是纯洁虔诚的神之选民,人像则会扬起满意的微笑。” 他说着将画卷展开,画中的人目色怜悯充盈神性,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中如呵在玻璃上的雾画一样飘忽。在人群屏息凝神的注视中,人像的唇角慢慢向上扬起一道浅粉的笑弧,仿佛画中人神迹般奇异地复活。在四下升起的赞叹与摩拜中,主教收起画卷,满意道:“看来我们所有人都已通过神的考验。” 草。塔尼亚很失语。这估计是在画卷上涂抹了紫甘蓝汁,然后利用甘蓝汁中的花青素遇酸变红遇碱变蓝的特性,果然所谓的主教只是骗子神棍吧。但这里掌握最高话语权的人就是这个主教,他已经按照自己的方式验证了并无背叛者,倘若她再出言质疑,恐怕会引起不满和怀疑,只能另找机会。 主教在此时转向她,“现在,劳烦‘使者’和我一同前去准备祭品。” 塔尼亚顺势点头,目光追随对方走进身后的通道,也跟着走进去。两人独处同样是一个机会,她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但如果只剩她和对方,就可以趁对方不注意控制行动力夺取炸/弹控制器。 通道内是早已废弃的工厂车间,停泊着那些生锈落灰的巨大流水机械,昏暗中仿佛一群群封冻在冰层中的古老猛犸象,随时都会破冰苏醒发出长啸。塔尼亚跟在主教身后,注视着那道黑袍遮盖的森然背影,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落在她心脏上,于空旷工厂荡出悠悠回响。她忽然发现走进之后通讯器的信号被屏蔽了,只剩沙沙杂音,呼吸不住地一紧,目光仔细描摹过寻找破绽,直到对方忽然开口问:“我以为昨天我们的合作已经破裂,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呢?” “……”塔尼亚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只能揣测着加布丽尔的言谈风格,“你不欢迎我?我以为这场历时数月的好戏我应该亲眼看到结尾,就像《李尔王》的落幕,不是吗?” “呵呵。”对方韵律顿挫地笑起来,“看来我应该为你献上一场盛大的落幕,就像夏夜炸开的烟火。” “我很期待。”她回答。对方回头瞥来的如毒蛇舔舐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已然暴/露,但那全不设防备的姿态又似乎没有。 短短一条路像皮筋般令人窒息地拉长,终于走到尽头,还来不及松一口气,一股浓重血腥就扑入鼻腔。尽头的空房里,生锈机械台上绑着一个昏迷的人,应该是另一个被选出的祭品。主教解开捆绑他的束缚带,“来吧,就像曾经一样。即便是戏剧落幕,亲身参与才更有趣不是吗。” 塔尼亚深呼吸,走过去,作势将男人的身体挪下来,又似乎发现了什么,疑惑道:“绞刑架与刑具呢?” 主教弯身去取,塔尼亚抓住他注意力转移的一瞬间,将早已准备在袖底的电击器闪电般抵上他的皮肤,改造加大的电流流窜着咬瘫他的身体。塔尼亚缺乏战斗能力——这是相对于义警们而言的,作为普通人,她懂得一些技巧性的东西和人体的要害弱点。飞快抓住他两只手钳制在背后,以膝盖压住脸颊直贴地面,避免他呼喊,再摸索进他右侧口袋里。炸/弹控制器果然在这里,将开关器握进手中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被完全控制的主教却断断续续哑声笑起来。没了变声器修改,那轻柔的声线熟悉得叫人心惊,塔尼亚转过他的脸,将面具摘下,乍泄的金发与熟悉面孔叫她心弦一绷。 “很惊讶吗?”加布丽尔慢条斯理地说,“别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感官都是会骗人的。” “你……”塔尼亚震惊中思绪飞快运转,“你从一开始就在这里,那你应该知道我是冒充的,为什么……” “谁知道呢,”对方笑靥如花,“也许我想看看你有什么打算,又或许我只是觉得你很有趣,缇亚。” 金发少女姿态狼狈地被压制在地,却依旧从容优雅,不等她再开口,就如唱歌般轻轻呼唤出一个名字:“丽莎。” 塔尼亚顿时察觉不对,飞快抽出准备的犬哨吹响,对方的微笑却越发深了,“天哪,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得知这种操控方式,但很遗憾,它只听我一个人的指挥。”像是响应她的话语,祭品身下的机械台内部开始嘎吱作响,就像把一只巨型章鱼活生生压缩进铝制罐头,被它挣扎撑破外壳,从裂口中疯狂蔓生出无数挥舞的触肢,将塔尼亚和新祭品一同攥捏住。塔尼亚忍住反胃感,看到加布丽尔从地上站起,轻拍了拍身上的灰。 丽莎。她叫它丽莎。 她说自己有个妹妹叫罗莱莎。 一个令人悚然的猜测浮上心头,“这个怪物是……” 加布丽尔:“就是你想的那样。” 触肢收缩带来压迫窒息,对方的面孔都影影绰绰如飘忽艳鬼,她看到加布丽尔摘下她的面具,抚摸着她的面孔说到:“你究竟是从哪儿得知这一切的呢?可惜你知道的还不够详细,圣殿门中的高层,主教,副主教,使者,这三人,其实从头到尾都是由两个人扮演的。主教詹姆·琼斯早在十年前的集体自杀案中就已经死亡了,但是自称为神、无病无灾的主教怎么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死了呢?残存的信徒需要他活着,而我需要一个能控制他们的缘由。一个标志,一个口号,一个目标,这样他们就能继续狂热地追随下去。” 塔尼亚抿了抿嘴唇:“你利用他们。当他们被警察发现,有暴/露的风险,你又想杀死他们所有人。不过我很惊讶,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会陪着随从一起送死的人……山穷水尽了是吗?” “哦,你说这个。”加布丽尔从塔尼亚被触肢缠紧几近捏碎的手中轻轻撬出炸/弹控制器,很无聊地把玩一下,“我父亲总说,当一件工具有可能将自己牵扯进风险中时,就该及时舍弃——是的,我打算清理干净这群被警察盯上的工具,丽莎会从爆炸中保护我,死掉的只会是他们。” 塔尼亚漠然重复:“父亲。” “你相信我昨天说的了吗?”加布丽尔故作怜惜地轻叹,又轻轻解开扣子,露出遍布新伤的皮肤,“我跟你哭诉我糟糕的原生家庭和父母,我悲惨的童年经历给我造成了心理伤害,再痛苦地忏悔都是童年阴影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会让你心里好受一点吗,缇亚?” 塔尼亚:“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了,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吗?” “当然不。我怎么舍得。”她取出一把匕/首轻轻把玩,柔弱美丽的少女熟练地玩刀子,画面有种蝴蝶停落在伤口上吸食血液的残酷绮丽,“在你刚刚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一个新主意,其实我不用杀那么多人,虽然可能要小小地牺牲你一下,不过换个角度来看是你救了外面所有人呢,你一定很开心吧。” “非常荣幸。”塔尼亚一边说,一边悄悄用电击器狠狠抵向缠绕她的触肢,最大功率的电流猛地袭击,让怪物攥握的力道微微一懈。她趁机挣脱,一把夺过加布丽尔手中的炸/弹控制器,对方浑不在意,一转手腕反抓匕/首朝她刺来,她闪身一躲,扣住刀柄格挡那闪烁寒光的刀刃。 加布丽尔接下来的反应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她干脆地松开匕/首送进塔尼亚手里,微微一笑,牵着塔尼亚的手狠狠朝自己刺下。塔尼亚还没反应过来,伤口迸溅的鲜血已经如滚烫花洒水泼了她一身。 塔尼亚:“?” 加布丽尔口鼻都呛出血,微笑的面孔褪去红晕,软绵绵倒下去,以轻至气音的音量说:“丽莎,你走吧。” 那怪物面对她乖顺无比,转眼就放下祭品团缩钻进机械平台下的洞口,消失不见。塔尼亚才来得及看了眼那被当成祭品的男人的情况,怪物抓握他要用力得多,胸口已经没有起伏,大概没救了。至于加布丽尔,虽然看着血呼啦差的,但并没有刺到要害处,炸/弹控制器也好好的在自己手里,不会爆炸了,还好…… 某种不对劲的预感一闪而逝,来不及细思,门口就传来厉喝:“不准动!”一回头,外面武装警员严阵以待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了她。加布丽尔在地上朝外面缓慢地爬出,一边呛血一边虚弱地求助:“救救我……” 那一瞬间塔尼亚福至心灵,猛然想明白了加布丽尔的全盘计划——已知这间空房里有三个人,圣殿门的主教,圣殿门的使者,还有作为祭品的受害者。主教和使者的真实面目从来没有对外展露,祭品的那个男人也是新找来的,那么请问:浑身伤痕还被捅了一刀的加布丽尔看起来最接近哪个角色?再请问:拿着刀和炸/弹控制器、唯一还站着的她最接近哪个角色?最后请问:房内谁最像会做出鱼死网破将所有人包括同伙都拉入地狱的疯子? 补充前提:最开始她就是冒充使者身份进来的。 塔尼亚:草。 * 迪克感觉他现在一个头有两个大。 从中途不知是谁通知了警察他就感觉事情棘手起来了,好在缇亚成功牵制住了那个疑似主教的人物,在小心翼翼确保炸/弹不会爆炸的情况下,警员们迅速潜入控制住工厂里一群邪/教/徒。事情到这一步姑且还是正常的。 然后又是不知谁联系了哥谭的各种电视台小报记者。这群记者可不会惧怕什么犯罪现场,反而像闻到腥味的蝇虫一样追逐着爆点,镁光灯把废弃工厂大门照得亮如白昼,无论警察如何维持秩序都总有一两个漏网之鱼。 再然后浑身是血的塔尼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铐着带出来。 迪克:“。” 虽然他再清楚不过可能是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塔尼亚绝对不可能是犯人,反而是因为她的努力才使现场免于爆炸、挽救了数百人的性命,但目前他的身份是蝙蝠侠,是超级英雄,是冷酷而无私城市守护者,他不能暴/露与塔尼亚的私人关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替她解释哪怕一句。 在他心里疯狂f**k batman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跳下楼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红头罩,让这件事上升到了另一个戏剧化的高度。 恶名远扬的反英雄毫不留情放倒了几个警员,将塔尼亚扯到身后,面对警员“她是嫌疑犯!”的指控,给予冷酷而锋利的回应:“我不知道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我只知道她是整个哥谭最不可能犯罪的人。” 迪克终于忍不住出场了,他逼近工厂内的杰森,以蝙蝠侠标志性的低沉声线念到:“红头罩。” “蝙蝠过家家好玩吗?” 他努力放低声音,工厂内只有彼此能听见这音量:“你这是在添乱。我当然清楚她不可能犯罪,但不能在所有警察和媒体面前袒护她,我们都认识戈登,也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向他解释清楚缘由,缇亚根本不会被判任何罪。” “哈,真是符合黄金男孩思路的解决方式。”杰森冷笑道,“但是警局里的势力不只有戈登,你被关过哥谭拘留所吗?你被抓进过阿卡姆吗?你知道一个人在那里面会遭遇什么吗?你想从我这里带走她,那好,来试试。” 伴随话音,两支手/枪同时上膛。 进行曲V “你……” 弟弟的枪/口毫不留情对准自己,迪克咬紧牙,下巴都在微微颤搐,震惊愤怒与焦躁混合着直冲头脑。蝙蝠镖滑至手心亮出,红头罩丝毫不退让,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像预备争夺领地的雄狮,彼此气场几乎在空气中撞出风暴。 战斗一触即发,一道身影忽然飘进来,塔尼亚从红头罩身后走出,来到两人之间,一只手挡住蓄势待发的枪口,一只手挡住蝙蝠侠攥紧的拳头,“别这样。” “我会跟警察走。”她转向红头罩,“虽然很感谢你——但带着个累赘从蝙蝠侠和警察们的围捕中逃脱,就算是你也很难做的吧。而且请放心,毕竟有戈登局长在,我不会出什么事的。” 她又朝迪克致歉地鞠了鞠,“对不起,我想帮忙,结果惹出了这么多麻烦。” 鲜血溅染那张雪白面孔,像倒映火烧云的冰山般触目惊心,话毕,她稍一颔首,朝工厂外走去。 “塔尼亚!”杰森暴躁地一转枪,伸手想拦,对方的脚步却毫不停歇。 塔尼亚看着工厂外密集簇拥的人群,警员们一张张戒备警惕的脸和记者们疯狂闪烁的快门灯,冷静地一耸肩,“我伏法,抓我走吧。” 余光里是躺在担架上被送进救护车的加布丽尔,她撇过脸,食指轻轻抵唇,陡然绽开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甜蜜微笑。 呼啸警笛如尖刀又一次划破这喧闹的罪恶之城,伴随着关注与争议,一条条夸大其词夺人眼球的小报新闻新鲜出炉——《时隔多年疯狂邪/教组织再度作案!》《连环凶案的凶手竟是未成年少女?!》《揭秘陈年悬案——集体自杀之谜》《阿卡姆在押犯人表示欢迎可能到来的新同伴》《蝙蝠侠与红头罩竟当众大打出手,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一段复杂三角爱恨纠葛……》 而风尖浪口的塔尼亚正被关在看守所牢房内。 逼仄如火柴盒的密闭房间,一张铁板床,一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口,隐藏在挡板后的坐便器,一面铁栏隔离外界,墙面上的抓痕与咒骂刻字诉说着疯狂。这已经是戈登局长特意关照的结果,倘若按一般规定关入多人间,照她这柔弱无害的小身板,半天不到就要被其他犯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哥谭在黑暗中沉沦得太久,从上至下所有系统都被腐败侵蚀到根髓,戈登在警察局长这一关键职位上恪守着正直,阴影里不知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眈眈窥视,塔尼亚理解这种不得已。 她用手指在墙上写写画画,推理着案情与现状。 来龙去脉与罪魁祸首都已明细,问题关键在于如何避免怪物超进化同时让加布丽尔暴/露伏法。病毒来源于黑面具收购的非法制药企业,那只怪物应该是加布丽尔的妹妹罗莱莎与病毒融合的产物——不知道是黑面具丧心病狂到拿亲女儿做实验还是出于某种意外。罗莱莎应当拥有罕见的能适应T病毒的体质,在此基础上推测,与她基因相近的姐姐加布丽尔很可能也拥有类似体质……怪物超进化大概是再次融合了加布丽尔的结果。 倘若被逼至绝境,便破釜沉舟献出自身全部血肉——的确是加布丽尔的风格。 所以,必须将加布丽尔和怪物分开牵制解决,这样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包扎处理过的伤口隐隐作疼,塔尼亚挠了挠纱布,从下午到现在将近半天没吃东西,空虚感啃食胃部,低血糖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恰在此时房外传来轻敲声,看守警员站在牢门口,手中托盘盛着一份简易配餐,口气冷硬地呵她:“过来吃你的饭。” 托盘从牢门的小口推进来,碟子中分别是一份很稀的寡淡汤水和一份颜色黯淡类似咖喱的糊状菜肴,还有两支葡萄糖,看着让人没什么食欲。塔尼亚挪过去,用勺子搅了搅,“你要看着我吃完?” “吃完要回收餐具,免得你藏起来用勺子自杀,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警员不太耐烦,“动作快点。” 塔尼亚在对方监视的目光里拿起一支葡萄糖晃了晃,随手一扔,意兴阑珊地舔了舔干燥唇缘:“你是来杀我的。看守所换班时间和值班人员工号都是有规律的,我能看见你工作牌上的编号,这时候不轮你值班。” “虽然可以用临时调班来解释,但你拿给我的这两支药物不是葡萄糖,而是氯/化钾,我用了之后会死于心脏猝死,事后只要将一切推给配送药物失误就好。你是冒充警员的杀手,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只是没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 被她拆穿,对方反而冷笑起来:“知道又如何,人员、监控,看守所里的一切都买通打点好了,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你以为用不用这个你自己有选择权吗?” 对方抽出警棍,打开牢门,身影逼近。塔尼亚心说看守所内的原装监控能被动手脚,义警们为了确保她安全悄悄留下的监视器可不会,她只要撑到他们察觉不对就好。 靠近扩大的影子好似倾倒的火山,塔尼亚往后退,低血糖让她脚步虚浮,视野发黑,使不上一点劲。对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拿起注射器针头逼近皮肤,忽然身形一顿,沉闷重响夯击后脑壳,一丝呼喊都没发出就这么栽倒下去,露出后方一道熟悉身影。 年轻男人穿着不太合身的狱警制服,一看就是不知从哪儿临时找来的,浑身肌肉把布料撑得太满了,配合紧绷唇线不太愉快的表情,显得粗粝而奇异搭调。随手将昏死的杀手撂开,蓝眼睛向下紧锁住她:“这就是你说的‘不会出事’?” 塔尼亚想微笑,但没力气。 “跟我走。”杰森一把抱起她,胸口和手臂比看上去温柔地拥着她的身体,动作轻松得不带一丝扯滞感,撑满上臂布料的肱二头肌几乎没怎么施力收展。好像对于体能过人的义警来说,抱她就和从地上拿起一只毛绒玩具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塔尼亚感觉对方的体温灼热而致密,“去哪?” “巴黎,香港,莫斯科,如果你对外太空感兴趣,星火留下的飞船还在。”杰森语气松弛下来,夹杂安抚的调侃,“算你走运,不是每个人的gap year都有机会去宇宙旅游和在木星环上冲浪。” “就这么丢下这一切一走了之?” “对哥谭的执念把蝙蝠变成了一只地缚灵,”他轻嘲道,“但这不该是你的,别管这席烂摊子,比起真相大白之前都置身于无数不分青红皂白的抨击攻讦和谋杀威胁中,不如让自己轻松快乐一些。我在世界各地都有安全据点,想不想看看北极圈以内落日擦过地平线的白夜?还有极光和鲸鱼群,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塔尼亚闭了闭眼,对方话语勾勒的极光彩带像壁画在眼睑内侧飘过,抛下一切阴谋、仇杀与烦心琐事,一身轻松前往浪迹天涯,这提议的确极具诱惑力。她偶尔也会怀疑——她帮得上忙吗?这些事情需要她参与吗?笃信自己能够救到别人是否是一种傲慢和自以为是?但随之另一种更强烈的念头会顷刻压倒一切,既然她有机会知晓并改变未来,她怎么能捂耳闭目装聋作哑,她想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减少一个受害者,哪怕只是避免一点点牺牲。 “我……” 话音刚出,强烈的眩晕和虚脱袭击而来,她踉踉跄跄地推开杰森,蜷缩在地,捂住被空虚饥饿感攥紧的腹部。不对劲,她以前也有过低血糖症状,但从未如此强烈,顺着痒疼感摸索到胳膊,纱布下的伤口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杰森半跪下,沙哑绷紧的“怎么了”中,她抬头对上他,恍惚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忽然那么鲜美可口——物理意义上的,皮肤年轻健康又裎着蜜色汗珠,嘴唇淡红微厚,蓝眼睛是两颗蓝莓果球,健壮饱满的肌肉变成蛋糕胚上丰厚的奶油层,颈侧绷起血管,几乎能嗅到血液的芬芳。想啃,想咬,想吃掉,情不自禁伸出手——最后一丝理智拉住她,她惊醒过来,一下子如坠冰窟。 她被感染了。 怪物的触肢的确划破了她的皮肤,但她原以为她是里昂所说的——免疫者。 饥饿感发疯袭击着理智大坝,面前的人形大蛋糕还在不停靠近她,她咬破嘴唇,竭力控制自己不去伤害对方。病毒潜伏期注射血清尚还有救,发作时间因人体质而异,有的潜伏期长达两天,有的只有两小时,看来她反而是比较倒霉的那种。 “我没事,”她将干渴和血气咬在舌尖一同吞咽,“就是……低血糖发作,注射葡萄糖就行。” 不等对方再开口,她抓起地上伪装成葡萄糖的氯/化钾注射液,用最后一丝力气扎进手腕一推到底。 疼痛与冰凉液体稍微冷却了身体,很快,过高浓度钾离子引发心脏骤停,心脏被紧攥成一点,窒息与心悸疯狂扯拽着身体,濒死中近在咫尺的面容模糊起来,对方干哑几近皲裂的声音“你……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渐渐也不真切。 没救了。专业知识冷酷地提醒她,静脉一次性注射致死量的氯/化钾,神仙难救,虽然她本来就是这个目的来着。 杰森抱着她,捧着一朵无法挽回枯萎死去的花。塔尼亚感觉握在后背的手臂发着抖,涣散视野中对方似乎死咬着牙关,用力以至于面部肌肉都微微狰狞地抽搐,深蓝瞳孔被迷茫、暴怒与痛楚的环裹缩紧,如一头负伤的野兽。很奇怪,她想,印象中杰森的双眼一直桀骜又锋利张扬,是两颗永远不会坠落的年轻星辰,从来没有这么破碎又摇摇欲坠过。 是我让他这么悲伤痛苦吗。她感到抱歉,又昏昏欲睡地阖上眼。 他似乎胡乱咒骂了几句,“缇亚……看着我,你别给我闭眼……” 但是一切都会重来,重来之后他就不记得这些了。她忽然又想到。 所以,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们会再见面的,很快。 * 塔尼亚没有立刻醒来。 她似乎陷入一个长长的梦境,在梦中变成一个孩童。这么说又不太准确,她无法控制梦中的行动,只能附着在这小女孩身上,旁观她经历的一切。 小女孩的世界很小,只有一些绘本,蜡笔,陈旧的洋娃娃,一条捡来的小狗,最后还有姐姐。姐姐有一头很漂亮的金色鬈发,像阳光和雨露编织而成的,和自己毛毛躁躁的棕发一点都不一样。她一直和姐姐生活在一起,两个孩子就像废弃花园里互相依偎缠绕的藤花,给一点水分就能郁郁葱葱地生长。姐姐会嫌弃她和她的小狗很脏,让她们不准靠近自己,偶尔也会笑着叫她“蠢货”“智力障碍”“累赘”,她听不懂,但既然姐姐是笑着的,想必是夸奖她的话,所以她也会跟着笑起来,那么多快乐充盈在心口。 房间里偶尔会来一个黑乎乎很可怕的人,她很害怕,但是姐姐会站在她身前,要是世界上只有她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她想。 有一天姐姐带着神秘的微笑说要领她去探险,她抱着小狗和姐姐一起来到一个很黑的地方,到处是密闭的笼子和可怕的低吼。她很害怕,小狗也畏缩在她怀里,姐姐却很感兴趣,一直到处看来看去,忽然不知道碰到了什么机关,把笼子里的怪物们放了出来。她们开始逃跑,可是前方的道路无穷无尽,怪物马上就要追上了。 姐姐忽然回头说:“对不起,我需要活下去。所以,请你替我去死吧,丽莎。” 她被一把推倒在地。 怪物围了上来,怪物开始啃食。 小狗一直在叫,在哭。 她叫了吗?她哭了吗? 姐姐一次头都没有回。 塔尼亚猛地惊醒过来,她感觉自己整张脸都湿漉漉的,不由自主地喃喃呓语道:“丽莎……” 门外传来节奏的敲击声,阿尔弗雷德的声音响起:“塔缇亚娜小姐,我想该通知你用午餐了。” “啊,好的——谢谢你阿福!” 她一边回答一边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六月六日中午十一点,她又回来了。 进行曲VI 塔尼亚取出杰森之前给的雇只蝙蝠名片,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很快接通,首先传来呼啸风声和隐约的快节奏摇滚乐,还有“小杰鸟,咱们‘雇只蝙蝠’来活儿了吗!”的大呼小叫,像聆听一只海螺,涡旋里藏着一整个海洋的浪潮回响。半晌杰森的声音才响起,咬字低而平和,带着点懒洋洋的沙哑喘咽:“怎么了,缇亚?” 塔尼亚:“你在忙吗?” “还好。除了例行训练、收拾黒帮、截取军火、参与枪战和踢军火库的屁股之外。” 怪不得他听着像刚剧烈活动过,声线里夹杂汗水淌过背沟的浓稠蜜色。“有空接我的委托吗?” “行,给你算优惠价。”他似乎发觉自己答应得太快了,稍微咽了咽尾音,“说说内容?” “罗曼·西恩尼斯跟哥谭地下黑市流入的非法病毒和生物兵器有关,我想委托你稍微调查一下,最好能拿到病毒样本和血清。” “看来我们在关注的事情不谋而合,”他笑了笑,“成交,你就等结果吧。” “对了,”她补充道,“我觉得应该设定一个安全/词。” 对面空白了片刻,才传来磁带卡壳般略微紊乱的声音:“……安全什么东西?你说什么??” “安全/词。”她口齿清晰地重复,“或者说暗号,当我陷入危险受困于敌人时,没有办法直接求助,我会想办法发给你特定暗号,代表意思就是我陷入了某种困境。” 对面顿了顿,“……你想用什么词?香蕉马芬?” “莎士比亚怎么样?” “好。” 电话挂断了,罗伊看着训练室里随手扔开电话的杰森——他显而易见的心情不错,单臂上拉轻松翻过单杠,裸裎的健硕背肌群如精密齿轮咬合舒展,亮晶晶划过颚角的汗珠像豹类穿越灌丛沾染的露水,每一处都洋溢着高昂兴致——忍不住开始回想刚才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安全/词?这是在说什么??这是他可以听的吗??? * 六月七日傍晚七点,塔尼亚背着双肩包,沿生锈安全梯一级级向下进入下水道。 本次轮回从昨天六月六日到现在,她一直保持着和上一轮一样的行动轨迹,事情发展也和上次如出一辙,约翰瑟·格里姆肖和小部分圣殿门成员被抓获,杰森调查黑面具找到了部分病毒样本和血清。直到今早她又寄信给迪克工作的警局和提姆在韦恩大厦的办公室,详细描述了今晚八点哥谭码头废弃造船厂即将发生的最后仪式。知道大家真实身份的神秘预言家引起了义警们的高度重视,但当务之急是去哥谭码头验证预言是否为真。 塔尼亚则悄悄来到下水道某个测定地点。 周围是流淌的污水和爬窜的虫鼠,每一步荡出的回声都辐射向远处,像走在东方镇压妖魔的佛塔底下,暗河里到处藏着窥探的眼。 她径直向前,来到下水道交错的深处,浓墨阴影吞吃了前路,寂静水声中似隐着巨大沉重的心跳呼吸,一只老鼠爬过去,被黑暗中陡然伸出的触肢拍碎成一滩蚊子血,再缓慢拖拽进黑暗。 塔尼亚打开手电,眼前的黑暗揭开帷幕,巨大的怪物如地穴蜘蛛盘踞虬结在无数管道交错处,垂落触肢像菊花丝瓣簇拥着头颅,无数眼珠转动着朝下看她。她渺小,纤细,在它面前不堪一击,但她不退不让,平静地抬头直视它,“我来看你了,罗莱莎。” 伸过来想捏碎她的触肢稍微一顿。 之前塔尼亚以为怪物的原型是犬类,被加布丽尔用犬哨控制,其实占主导意识的是罗莱莎。它对人的话语有反应,女孩的灵魂被困在血肉畸形的躯体里,还保留着孩童的稚拙,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姐姐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是因为狗对主人的服从性,而是因为它爱她。 “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无数眼珠像青蛙卵一样拥挤在一起,迷茫地转动。 塔尼亚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对准它,让它看清屏幕里自己的模样。 转动的眼珠凝滞了,很快涌起浪涛般的恐惧,像孩童直视一个最深最可怕的噩梦。它尖利地哭叫起来,触肢狂乱挥舞,很快集中攻击起塔尼亚,想要驱散这个带给它恐惧的个体。 塔尼亚被触肢攥紧一把拍在墙上,感觉全身骨头都快粉碎了,她啐了口血沫,自嘲道:“小孩子闹脾气还真可怕。” 她挣出一只手,从双肩包里取出一只毛绒玩具小狗,慢慢抬到怪物眼前,“还记得它吗?” 怪物又顿住了,每个眼珠都睁得大大,与毛绒小狗单纯没有杂质的纽扣眼睛对视,显得懵懂又恍惚。塔尼亚感受着触肢慢慢松懈力道,她深呼吸,接着说:“记得一直陪着你的小狗吗?它现在去哪儿了呢?” 眼珠中闪过追忆与顿悟,蒙昧的记忆借由小狗玩具的契机补全拼图。 它一下子想起自己曾经是谁,自己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又在意识混沌中听从加布丽尔的指示做了什么,她做了怪物对她做过的事,她伤害了很多很多人。不知所措和惶恐纷沓而来,它松开触肢,无助地蜷缩蠕动,像每一个犯错惊恐的孩子,想要扑进父母长辈的怀抱,可是在短暂生命中从来没有人真正抱过她。 塔尼亚抱住了她。 怪物身躯上满是干涸血污和下水道污渍,她却很平常地抱住它,安抚着因恐惧而颤抖的触肢,“别害怕,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谁,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只是罗莱莎而已,你喜欢画画,喜欢小动物,喜欢阳光和花朵,不想要伤害任何人。诞生在哥谭,没有一对好父母,遭遇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以前也有一个妹妹,她叫塔伦纳,虽然有点沉默寡言,但也很可爱,和你一样……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触肢收缩拥抱着毛绒玩具,所有眼珠都在湿润中颤抖,默默诉说着某种意图。塔尼亚稍微后退,慢慢从包里拿出火焰/枪和燃料,轻轻一点划亮大片火焰。幽暗下水道被橘色火苗簇拥着,似一席柔软的睡榻,怪物用触肢轻轻蹭了蹭她的肩膀,然后蠕动着朝火海前进。 是获得一个拥抱就能满足的孩子啊。 火焰缠绕它的肢体,畸形血肉一层层脱落,越往光芒明亮的深处,身躯轮廓就越小,最后剥开露出一个小女孩,还抱着塔尼亚最后送她的毛绒小狗,抽噎着满脸都是泪地告别:“再见,大姐姐。” 再见,罗莱莎。 从噩梦中醒来,然后——做个美梦吧。 * 废弃工厂内。 加布丽尔站在台上,面对着被捆绑在绞刑架上的男人,随手把玩着钉子和木槌。和计划的一样,只要最后做完仪式,召唤丽莎吞食掉这祭品身体的一部分——那群信徒把这叫对天使的献祭,然后让丽莎包裹住自己,再引爆炸/弹,所有可能导致她被警方追查的人就都消失了。 真可惜 她在心里遗憾地叹息,培养这么多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喽啰可不容易,用利益收买下属,他们迟早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自己;用恐惧压制,逼急了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只有用狂信洗脑,才能最高效率得到一批言听计从的狂热随从。 所以即便她对前任主教詹姆·琼斯手记上的神秘学理论嗤之以鼻,也得在信徒面前照做,维持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形象。 时间差不多了,在所有信徒翘首以盼中,她于面具之下吹响犬哨。时间在无声绷紧的空气中流逝,那只狗一样听话的怪物却迟迟没有现身,她感到略微失控,目光扫过台下与四周,牢牢锁定某个角落,严厉质问:“谁把天窗打开了?!” 台下人群面面相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打开的窗口像一封地狱来信,她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地一闪身,一枚麻/醉/弹正擦着脖颈飞逝而过。警察?还是那群阴魂不散的蝙蝠?从前天起,那群人就像忽然获得预知能力一样,精准卡死她的每一步,学院,教堂,隐秘埋设的钉子被一枚枚撬起,让她感到直冲头脑的怒火和紧张。 她转身飞快朝后方车间跑去,电光火石间决定采用后备计划,延迟启动炸/弹,自己抓紧时间从车间密道逃离现场。 倒计时读数声在工厂内响起,嘀嗒,嘀嗒,嘀嗒,不祥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信徒们迷茫又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天窗口忽然落下一道色彩鲜亮又矮小的身影,男孩胸口缝着明黄的R字标志,披风在身后拖曳出翅膀剪影。 他轻盈地在人群中翻身跳跃,钩索如收割麦穗放倒几个前来阻拦的邪/教/徒,来到台上,一柄武士刀铮然出鞘劈开台面,木屑飞溅中,嘀嗒闪着红芒的炸/弹不怀好意地露出魁首。 他喊到:“超级小子!” “超级小子收到!” 伴随清脆的回应声,一身红披风、胸前一个巨大S的卷毛小男孩如一支箭矢飞进工厂,双手抱起炸/弹向上飞,直接冲破了工厂屋顶,以一道笔直的轨迹窜升入天空。 哥谭的夜幕深沉柔软,被一道飞速攀升的亮红闪电对半裁开,男孩紧抱炸/弹,朝着无边天穹冲刺,耳边是呼啸风声和嘀嗒倒计时——五秒,四秒,三秒,两秒。他举起炸/弹,拼尽全力,用抛橄榄球的姿势将炸/弹抛入深空。 读数归零,火舌猛地炸开,伴随蘑菇云,如一朵转瞬开落的亮橙色花朵,以绛紫夜色为画布肆意绽放。无数的哥谭市民抬头看向天空,看着那朵绚丽的橙花渐渐熄灭凋零,灰烬呈辐射状散落,降下点点未熄的流星。正是哥谭这个初夏提早了些的烟火。 卷毛小男孩落在罗宾身边,快乐地宣布:“你看!我成功了!” 罗宾轻哼一声,给予一贯苛刻的评价:“以你的水平来说勉强还算可以。” 工厂那边,加布丽尔被落下的黑影拦住去路。 大名鼎鼎的哥谭恐惧、黑暗骑士——蝙蝠侠步步逼近,“我不想对女士动粗。” “你被捕了。” 送葬曲I 乘上电车之前,塔尼亚看到了远处天空中绽放的爆炸烟火,它像一朵亮橙色睡莲,在稠密的阴云和密集城际线组成的黑湖里转瞬枯荣,点燃人群的惊叹。迪克他们应该已经解除危机并抓捕了犯人,想必事件这次算真正解决了,她松了口气,连日来高度紧张的心弦一松懈,便有疲倦潮水漫上来浸润干枯的神经末梢。 她坐在乘车位上,将脑袋轻轻斜靠在金属扶杆上。 列车在城际高架上飞驰,满载一整车鼎沸人声,耳边上班族的通话声、妇女怀中婴儿的哭闹声、中年男人小憩的打鼾声交织一片,营造一种令人安心的人群氛围。塔尼亚打了个哈欠,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翻开一看显示着提摩西来电。 正准备接通,屏幕上忽然倒映出窗外,隐隐绰绰的反光中,一只几乎大过整张人脸的利口悄无声息地张开,吐出的舌几乎和洞窟中的游蛇一样细长蜿蜒。简直像温馨家庭片一下子切换到B级惊悚片,她乍地惊醒,手机抬高企图倒映完整。 然而变故陡生。 长舌瞬间刺穿车窗和手机,像捕食昆虫的青蛙,将近在咫尺一个男人自太阳穴捅了个对穿。男人恍惚凝滞的神情一格格映入她眼中,歪斜脑袋倒溢出红红白白的脑浆,软倒的身体是投入湖泊的石子,瞬间在电车内激起恐惧尖叫的惊涛骇浪。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掉在地上被沸腾脚步踩踏煎炒,只剩来电铃声还在轻快地哼唱。列车呼啸着飞驰过大厦霓虹,五彩光色如幻灯片快速切换,霎时将窗外景象拓进车厢。一只,两只,三只,数不清的人形怪物趴在车厢上,粗壮尖锐的四肢紧抠列车外壳,膨胀的脑组织直接撑破头颅压过眼珠,整张脸挤得只剩狰狞张开的巨大口器,全身肌肉纤维猩红地暴/露,像一只只被剥了皮放大数倍的牛蛙。 一条条泵射的长舌刺穿玻璃,将车厢刺成铁处女般内部横生倒刺的刑具。人群疯狂地尖叫、拥挤、踩踏,塔尼亚飞快穿梭过,抓住角落里的安全锤稳定身形,脑海中运转着思考现状与对策。 忽然几声枪响,硬生生在挤满怪物的列车外侧撕出豁口。几只怪物被击中,撞破千疮百孔的车窗直接砸进车厢,几乎擦着塔尼亚鼻尖而过,像被屠刀下的热血泼了一脸,那股畸变怪物特有的粘腻腥臭直冲鼻腔。她压下反胃,朝窗外望去,一个金发男人正骑着摩托沿铁轨与电车并肩飞驰,外套被风吹得凌厉鼓起,一手把着方向,一手握着枪单手换弹。 “肯尼迪先生!” 呼喊声飘散在倒灌夜风中,对方一转头,发丝扫过眉峰,“怎么你在这。”他一皱眉,朝她挥手,“这列车撑不了太久,你现在跳出来,我接着你!” 塔尼亚踩上窗框,窗外是飞速褪去的铁轨,高度与速度带给人摇摇欲坠的失重感。里昂一边喊快点一边开枪击中几只窗洞附近的怪物,她咬牙飞扑跳出车厢,身体在夜风和恐惧失重中跌宕,被对方一伸胳膊抄过身体扔到摩托后座。 她抓紧车座,从外面看,整列车几乎爬满怪物,还在源源不断自一扇扇破裂的车窗涌入厢内,惨叫与鲜血飞溅泼在玻璃内侧,列车已经变成内部番茄爆炸的微波炉。高架轨道之下,大街小巷上也是一片怪物横行人群逃窜的地狱景象。 “发生了什么?” “有人把B.O.W.全放出来了。”他飞速回答,“这群东西不是自然感染的丧尸,而是实验室中利用病毒研制出的量产型生物兵器,你现在看到的玩意儿代号叫舔食者——啧,到底是谁干的,这样下去这里迟早变成第二个浣熊市……” 张着口器追扑而来的怪物让他话音一顿,摩托车陡然一斜闪开袭击。“先解决眼前这些,”里昂从腰间摸出一把枪扔给塔尼亚,“会用枪吗?照着它们大脑和心脏打!” 塔尼亚一把抓紧,好在平常和义警们一起做过射击训练,扣紧扳机稳住后坐力,飙射的子/弹逼退紧追不舍的怪物。她侧头眺望到对面自另一条轨道驶来的列车,大声问里昂:“肯尼迪先生,你这摩托有外放音乐的功能吗?我看这些B.O.W.没有眼睛,应该是听觉比较发达。” 他目光一扫,顿时明白她的主意,“好,你抓紧。”伴随话音摩托车上炸起马力轰鸣和金属摇滚乐,震耳欲聋得几乎像在深夜里放了枚□□。扒在列车上的舔食者们顿时被吸引,如被捅了窝的马蜂拥挤奔窜着朝他们追来。 里昂握紧车把将马力飙到最大,几乎像一枚超音速子/弹般拐上另一条轨道,不要命地朝着对面飞驰来的列车对冲,快要撞上的千钧一发,他猛地一斜摩托,轮胎弹起碾上列车侧壁,几近过山车般斜行着驶上车顶。 后面来不及避闪的舔食者们被列车头一口气创成肉泥。 塔尼亚牢牢抓着车座,惊险颠簸中跌宕的五脏六腑重新归位。解决了追击的怪物,她心中却没多少如释重负的感觉,城内到处是惨叫和厮杀声,加布丽尔仅仅是偷得了她父亲指缝漏下的一点点成果,就已经足够难缠,现在如此多的怪物在哥谭肆虐,究竟会造成多少伤亡,又该如何挽救这场生化袭击。难以言喻的痛楚伴随无力裹紧心脏,她低头凝望自己的手腕,模糊冲动浮上心头。 “先别急着绝望。”里昂似乎察觉她的低落,头也不回地说,“据我所知,目前流入哥谭的病毒有T-α,β,δ和T-女王蜂,女王蜂型的感染性和危险性太恐怖,几乎对人类社会具有压倒毁灭性,所以当初安布雷拉对它的研究也还在试探阶段,还没人敢揭开这个潘多拉魔盒,量产型B.O.W.是利用其他T病毒研制出来的,单个作战能力有限,更稳定可控,可以通过植入脑部芯片来操控,东欧北非的某些国家和南美的毒/枭都是它的忠实客户。” “所以我们只需要解决控制它们的人。” “对。” 像是响应他们的交谈,街头所有高楼大厦和广场上的电子屏幕同时一闪,一阵黑屏和电子雪花过后,所有屏幕上同步显示出相同画面。一个面容怪异的人逼近镜头,森绿乱发,神经质转动的眼珠,惨白皮肤,夸张上咧的血红嘴唇将整张脸切割成两半,像一个邪典扭曲化的小丑,像一个遗落在旧阁楼上的噩梦,只一眼就能让人被那恶毒疯狂狂喜又夹杂忧郁的气质卷入漩涡。 阿卡姆最可怕的罪犯,蝙蝠侠的头号劲敌,哥谭无人不知的犯罪王子,Joker,小丑。 草。塔尼亚要吐了。 他在屏幕里夸张地手舞足蹈,发出死神镰刀划割玻璃般的尖锐笑声,像因获得了新玩具而欣喜若狂着,抑扬顿挫道:“天哪!天哪——哥谭竟然还藏着这么些好玩的东西,居然一直瞒着小丑,真是坏心眼。好在小丑还是找到了参与的契机。我猜你们应该已经跟那些甜蜜的小家伙互相嬉闹一阵了,那么现在我宣布——游戏进入下半场!来玩捉鬼游戏吧!谁先找到小丑,小丑会送TA一份惊喜大礼!” 他声音又低下去,变得含糊咕哝和神经质:“当然,当然——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知道我最希望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是你,小蝙蝠。” 屏幕又暗下去,只剩那具有精神污染性的大笑声在街头巷道、哥谭的每个角落回荡。 “我知道在你们哥谭有那么一部分人热衷……呃,行为艺术,”里昂似乎努力组织着措辞,“但用B.O.W.来玩游戏也太丧心病狂了。” 塔尼亚没有回答,只说:“如果是小丑操控着这一切,我大概知道他藏在哪里。” 梦里,她跟随罗莱莎去过那个关着无数怪物的牢狱,黑面具讳莫如深死死隐藏起来的地方,操控中心就在那里,她记得全部的地形路线。虽然不知道小丑是怎么找进去的……算了,小丑做的出人意料的事还少吗。 “大概?”里昂挑了挑眉,“算了,我现在也没有更多线索,你指路,我去看看。” “是我们。”塔尼亚指正道。 飞驰的摩托穿过混乱一片的街道,路上塔尼亚用通讯器将信息地点都共享到家族内网,其他人大概忙于战斗无暇回复,也不知道他们情况怎么样。 来到某栋公司大厦,这里已经人去楼空,漆黑内部只有肆意泼溅的血迹和类似残肢的东西诉说着惨案。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进去,走廊里的白炽灯像小动物惊恐的眼睛一样闪烁着,就快找到那台隐藏电梯,地面忽然微微震动起来,沉重而快速的足音由远及近,似有什么巨人正在极速接近他们。 恐怖片一般的氛围中,塔尼亚在电子操作板上飞快输入梦中看到的密码,陡然间,四周的空气一沉,她一转头,就看见走廊尽头出现一个将近三米以上的巨人。 他身着包裹严密的军绿色大衣,面容隐藏在高领与帽子之下,露出的一点皮肤呈现尸体般的镍铁色,周身弥漫一种杀戮机器般残酷可怖的气场。两人立刻闪身躲避,那巨人几乎在一瞬间以音速奔跑逼近他们面前,拳头如陨石在地面砸出凹陷裂痕,整栋大厦几乎都为之颤栗。他侧首锁定目标,露出的一瞥目色冷白近石膏。 “草。”塔尼亚拼命躲闪,“这东西也是B.O.W.?” “T-103型号暴君,老朋友了。”里昂开枪倾泻密集弹网,咬牙喊到,“我拖住它,你去电梯里!” “你让我丢下你?” “你没有跟这东西战斗的经验,留下只会碍事!”他冷酷无情道,“快点找到那个小丑,这才是你能帮的忙。” 塔尼亚咬了咬牙,趁着对方攻击引诱制造的空隙,飞快跑到电梯前输入剩下几个数字,电梯门开启的速度慢得令人心焦。那头叫暴君的怪物似乎触发了某种指令,立刻无视里昂朝她这边追来,她飞快闪进电梯里,两侧门缓缓合拢,轰一声,暴君的拳头在金属门上留下深深凹陷。 电梯开始上升。 就像猫头鹰法庭的利爪,那个研究监狱隐藏在大厦的高楼夹层中。出了电梯门,顺着梦中路线穿过复杂的结构门廊,在最后一扇电子门上输入最后一串密码,另一个世界在她眼前缓缓开启。 数不清的培养皿都空了,工作人员被绑成一团瑟瑟发抖,一身紫色西装的小丑坐在操作面板前玩着扑克牌。他转过头,顿时神经质地笑起来,“看看!多么万众瞩目!第一个找到小丑的英雄出现了!我应当给予你奖励——噢!噢!甜心,你可能不相信,我早就认识你。” 塔尼亚在背后默默准备着枪,“你认识我?” “当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诡谲莫测的微笑,像万圣节爬出坟墓的僵尸猫,“我知道一个故事,关于痛苦的少女和不爱女儿的父亲,少女向小丑求教疯狂的秘籍,可是关在阿卡姆病房里的小丑又能做到什么呢,于是我只能给她讲笑话,一个又一个精彩绝伦的笑话!” 她难以置信,“加布丽尔……” 小丑还在咧唇笑着,“甜心,你来想一想,你看到超市商品打折,于是一口气买了许多,这究竟是出于你本人的意志,还是超市老板营销策略的引诱呢。小丑给少女讲笑话,又把一些恶作剧道具放在少女能接触到的地方,少女所做的一切又是出于谁的意志?有多少自认为遵从本心的行动,其实是出于别人植入的潜意识呢?哈哈哈哈——就像马戏团的木偶剧,小丑喜欢这个笑话。” 布鲁斯说,小丑是操纵人心的大师。 塔尼亚稳住心神,直视他。他忽然停止笑声,低柔而甜蜜地说:“就像我和小蝙蝠,你就是少女执着之人吗?” 送葬曲II 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永远不会吸取任何历史经验。 罗曼·西恩尼斯对于跟小丑达成合作这事感到略微懊悔,最近蝙蝠们(尤其是那只红的)跟夏天的牛氓一样盯上了他不厌其烦地骚扰,他不得不抛出一个足够重磅的诱饵吸引他们的注意,然而小丑就像无差别打击所有人的核武器,首先将他自己坑了个惨。好在事情还不算无可挽回,他已经转移产业资金并拿到了国外引渡条例,只要暂时离开避避风头—— 走廊落地窗外掠过蝙蝠剪影,罗曼和秘书手下们仓皇撤离的脚步一顿,一道人影破窗而入,像灵巧的紫色丽椋鸟,披风在身后落定,“无论你的约会对象是谁,我猜你都要赶不上了。” 罗曼紧绷的神经一松,这只紫色蝙蝠,他打心底轻视这个曾经的手下败将,“没想到小毛丫头还在学大人玩英雄过家家游戏。”他柔软又满怀恶意地说,“现在给我滚开,或者让我再弄死你一次,你很怀念曾经那次派对,是吗?” 搅局者的手因为愤怒而紧攥成拳,耳麦中传来红罗宾紧张的声音:“你等我赶过来!”她身体忽然一松,眨了眨眼,喃喃轻语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可不害怕他。” 她转向罗曼,双眼因怒火和斗志燃得更为明亮,“我早就不害怕你了,黑面具。” * “甜心,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小丑从房间那一头扔过来控制按钮,塔尼亚没有捡,只看到他像舞台剧演员一样在人质身旁踱步,配合夸张的肢体动作和语调顿挫感情充沛的话语:“就当小蝙蝠来之前我们的解闷乐趣吧。来,看这里,你是参与游戏的嘉宾,这些朋友是友情出演的游戏员工。我将他们分成六人一组,每个人脖子上都戴有爆炸项圈,你按下按钮可以随机杀死一个人,但剩下五人会因此得救,倘若在规定时间内你没有按下按钮,那么六个人会一块炸成烟花。”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呢,”他装模作样地扳着手指数,“哎呀,总之足够我们愉快地玩好多轮了。” 他宣布道:“游戏名字就叫——一还是二,现在游戏开始!让我看看你的表现,甜心。” 第一轮选出的六个人被绑在椅子上嘴贴胶带,恐惧无助的涕泪在面颊上糊成一片,转过来的目光恳求得仿佛她是那个掌握生死的神。塔尼亚用鞋尖碰了碰按钮,干脆地踢远,“我不会选的。” 小丑停止发笑,无声咧着的嘴唇诡谲瘆人,“为什么呢?噢,等等,我知道了,你是那种懦弱又无趣的人,宁愿看着所有人死去也不肯让自己背负上杀人的罪名!天哪!如此自私!如此软弱!” “你在偷换概念,我不会忘记你才是导致这一切的元凶。”她说,“你想用电车难题折磨我,我猜如果我克服心理负担按下按钮,用‘至少我救下更多人了’来安慰自己的时候,你会告诉我那个按钮其实还连接着闹市区的炸/弹,而我自认为救下多数人的行为其实杀死了更多人。你想嘲弄的就是这种自以为的正义正确,你想要让我痛苦,如果我是你,我就会那么做的。” 小丑饶有兴致道:“那么甜心,你是选择用这六人的性命换取更多人的安全吗?” “我说过我不会选。”她道,“你想逼迫我在多数人和少数人之间做出选择,但人命不是利益,法理上人命是不能量算的,一群人的生命和一个人的生命无法衡量孰轻孰重,就像困在山洞中的一群人为了活命杀死吃掉其中一个人,这不是紧急避险,而是犯罪。而且你没有考虑过我的性格吗,你的游戏只能折磨有良知的人,说不定我是那种不管死多少人都无所谓的性格呢?” “不,”小丑笑着说,“不要企图用漠不在乎伪装自己,甜心,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小蝙蝠的同类人,会为每一个自己未能挽救的生命而痛苦自责。就像海滩上那个执着地将一只只海龟扔进大海的孩童,就像永远背负着正义的西西弗斯——不要逃避问题,无论你将理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现实就是你总得选择牺牲一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她轻声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 她慢慢弯腰,作势去捡按钮,即将触及之际,手腕忽然一转将一枚烟雾/弹贴地抛向小丑。四周顿时坠入朦胧夜雾,她矮身前扑举起枪就开。“如果非要选择,这里唯一该死的人就是你。” 对面子/弹擦着她身体飙出一串火花,她还想开枪,却突然不知从何射来一支飞镖打落手/枪。来不及躲闪,第二支飞镖钉入肩头,疼痛趔趄中一条腿将她扫倒在地。排风扇开启吹走烟雾,一个女人的身形如拂开灰尘的镜面逐渐显现,她穿着黑紫色紧身皮衣,长直黑发高束成鞭形马尾,额前夹杂一缕蓝绿挑染,高耸颧骨下涂着两酡马戏演员般的腮红妆容,整个人看上去像涂毒的忍者苦无一样利落致命。 她用膝盖抵在塔尼亚胸口,把玩着的双刃短刀毫无征兆刺进她肩膀另一侧,“叮”声同奏,撕裂的剧痛中,两把刀同时洞穿肩膀深深钉入地面。女人弯起涂成墨绿的嘴唇:“我可不会让你伤害他。” “噢,我最得力的搭档,真是完美的登场时刻。”小丑像报幕员一样宣布着,又转向塔尼亚,神经质地笑着,“甜心,你很好——很棒,比我想的更有趣。” 塔尼亚的额头上因疼痛沁出细汗,她竭力眯眼,看到那个疑似小丑同伙的女人身后,跟着大群头戴滑稽绿白面具的小丑帮成员。 小丑还在自顾自咕哝:“不对,你和蝙蝠不一样,让我想想——噢,甜心,你有心理疾病和精神问题吗?” 塔尼亚想笑了,“这是个冷笑话吗,小丑说别人有精神问题。” “不不不,你要相信小丑,”他摆着食指,“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疯子,你有病,你内心潜藏着病态与疯狂,我看得出来。” “好吧,很好笑。”塔尼亚随口应道,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小丑身后——休眠舱,培养皿,操作主机,还有一个深深打通延伸往下的巨大地面隧道,那是什么? 大门忽然被暴力破开,里昂一手提着喷火器一手握着枪,看到她皱了皱眉。黑紫皮衣的女人和小丑帮迅速冲上去围攻他,小丑摸着牌,叹气咕哝道:“第二个英雄是谁?大卫王,茱蒂丝,还是方片A?比起暴力分子我更喜欢乖巧懂礼貌的小鸟,太遗憾了,小丑总是抽不到鬼牌。” 他转过身,又俯在电脑主机上操控着什么。塔尼亚眨掉淌进眼睫的汗水,竭力睁大眼,看清他输入屏幕的每一串密钥,牢牢烙刻进脑海里。小丑输完字符的那一瞬间,她硬生生撑起身,从钉死的两枚尖刀中撕裂血肉挣脱出来,飞身扑向小丑,借力将他推进那只巨大的地洞。 小丑猝不及防,倒栽进地面隧道的同时只来得及将她也拉扯着带入。她在滚落中一把抓住洞口边缘,蹬着双腿甩开小丑,全身体重都压在负伤的双肩,伤口撕扯裂开更大,她咬牙克制住令人发疯的剧痛,一点点将身体往上拉。 忽然有子/弹洞穿手掌。 身体无力下坠,只能看见洞底的小丑举着枪疯狂地大笑。洞底四周猛然迸射火焰,火蛇怒卷,将她连同一切嚼入熊熊光亮。 原来是焚化炉啊。 残留在余光惊鸿一瞥的红是火焰、是小丑咧到耳根的嘴唇、还是什么人的头罩? 对不起。她想。我又要死啦。 * 这次重生,塔尼亚没有急着行动,而是蜷缩在被窝里休息了一小会儿。高温和酷寒到达极致时原来会呈现混合难分的触感,火焰比死亡更冷,她的骨肉血被烧成翩跹飞舞的轻絮,难言的抽离和自由。直到身体重新被现实的引力俘获,她在地面上摔成一摊冷却的灰烬,深入骨髓的疲倦蔓延全身。 即便是游戏,反复挑战关卡失败,在即将通关时断电丢失存档,也会让人疲惫。 半晌,她撑起身体去蝙蝠洞,提姆还在电脑前工作,缺少睡眠让他在咖啡杯上一点一点着脑袋做饮水鸟。她忍不住扶着他让他趴睡在桌面上,他用腐朽的声音念出最后遗言:“马上……就结束……”终是抵挡不住将头垂进手臂里小憩起来。塔尼亚给他垫了垫子又盖了件衣服,看见电脑屏幕上闪出蝙蝠侠的通话标志,久违的低沉嗓音穿越无数星河响起:“红罗宾,汇报今天的工作。” “布鲁斯?提姆工作太久了,正在休息,他醒来我告诉他跟你联系。” “塔尼亚?” 对面的声音顿了顿,她问:“你那边的工作进展顺利吗?” “在收尾阶段,马上就可以从天启星返回地球。”他稍微一停,“哥谭的情况怎么样?” 简单一句话掀起酸涩,就像所有孩童想要扑到长辈怀中哭诉,塔尼亚压住哽咽,以轻松语调说:“和平常一样,没什么大事。” 然而世界第一侦探到底发觉端倪,“你的声音不对劲,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我想你了?” 感情直球打得对面沉默了,塔尼亚又问:“你现在有空吗,布鲁斯,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说吧。” 她轻声说:“成为义警,为了保护这座城市奉献所有精力,每天,全年,永不休假,永远绷紧神经,每时每刻都要应对突发危险,还有层出不穷的罪犯和袭击,即便如此可能还是没法拯救所有人。你会累吗?” 对面没有立刻回答,平稳的呼吸声像风琴管中流淌的低沉空气,半晌话语才响起:“当然,我当然会感到疲惫,还会遭遇数不清的挫败,这是肉体凡胎限制下必然的结果。但只要我行动起来——有人会因此得救,有人不会被夺走本该有的未来,有人会获得第二次选择的机会。遏制犯罪是一个过于宏大的词汇,只要有一个人因此得到帮助,这一切都不是徒劳无功。疲惫,仅仅是疲惫而已,不会比‘本该却没有付诸行动’的懊悔尝起来更苦涩。” “我明白了,谢谢。”她说,“谢谢你,布鲁斯。” 送葬曲III 霍根·威廉姆斯,男,三十二岁,哥谭人,在知名黒帮头目罗曼·西恩尼斯手下就职。兢兢业业七八年勉强混到了中层干部,和所有黒帮喽啰一样残忍愚蠢又贪财怕死,对目前工作最大的不满一是那造型诡异却必须佩戴的黑色面具,二是顶头老板沿海季风般阴晴不定暴躁多疑的性格,但也深知在哥谭能有个还算高薪的工作就得承担相应风险,自古就没有甘蔗两头甜的道理。 六月六日傍晚六点,一通电话在他平平无奇的黒帮喽啰生活中涤荡波澜。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用了变声器,音线糙哑如嚼过的甘蔗:“霍根·威廉姆斯,我知道你背着你老板干过什么勾当,监守自盗挪走货物私自盈利,那批粉的编号是EV1368对吗?你猜如果被你老板知道这回事,照他一贯的脾气会不会把你沉进哥谭湾或者砌成水泥墙?” 他面皮一抖,自牙缝挤出字句:“你诬陷我,老板不会信的。” “我这里有你交易的全过程监控视频,如果你非要拿你自己的命赌,无所谓,反正对我没损失。” “你……”他恨恨咬牙,“你这么威胁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帮我办一件小事。” 命门被人攥在手中,霍根只得憋屈又愤恨地成为神秘人手中的提线木偶。 神秘人下达的第一个指示,前往哥谭银行,从一个陌生账户上提取一笔巨款。霍根留了个心眼,特意乔装隐藏了自己的身形面容,这样即便卷进什么麻烦事里也不会牵扯到他本人,只是由于形迹太过鬼祟险些被银行保安扣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他在心里啐,老子曾经是抢过劫,但今天可是正经来取钱的。 沉甸甸的现金装了两大袋,他像个挑水的和尚前后都压着包裹,正准备走出去,银行柜员过来告诉他,先前有人嘱咐,当他来这个账户取款时,让他再去指定保险柜里看看。 他拿了钥匙打开那只保险柜,里面只有一张打印纸条写着:现在去最近的金店将所有现金换成等价黄金。 他心中忍不住一凛。这个神秘人太谨慎了,现金钞票每一张都有固定串号,可以轻易查到流向,但黄金可不会。 按照指示换好黄金,又是故技重施让店员告诉他去也行储物箱查看,里面的纸条写着下一步指示:将装着黄金的包裹放进最近街角左拐小巷口的垃圾桶里,你的任务结束了。 霍根感觉自己已经完全猜到了,这神秘人想装作翻找垃圾的样子拿走黄金!这是个机会!如此谨慎曲折的交易过程,神秘人想必会不引人注目地独自现身,而他只需要埋伏在附近就能将这人打晕绑走!不仅可以逼对方交出记录他背叛的视频,还可以独占这些黄金!贪婪和凶狠在他心里野火燎原,他握紧藏在衣服下的手/枪,放好袋子,就藏身在墙后,静静等候着。 然而半晌无人光顾,就在他不耐之际,公路那头飞驰过来一辆纯黑面包车,靠近时车门打开,伸出几个人的手飞快将整只垃圾桶带上车,随后立即关门驾驶着离去,全程连车速都没减缓几分。可恶!他怎么没想到还有这招!霍根在汽车尾气中狠狠砸拳,那车窗里还伸出手冲他比了个“干得漂亮”的手势,这一定是嘲讽! ——半个小时前,哥谭城区某处。 盖温·范伦,男,二十三岁,哥谭人,知名犯罪王子小丑的小丑帮内部成员。他年轻而叛逆,憧憬小丑那无与伦比的疯狂和惊世骇俗的犯罪创举,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跟随他的脚步,只是碍于小丑近来一直被关押在阿卡姆严密监控着,他也没什么机会大展拳脚。 六月六日下午,他终于收到了帮派上头那宛如神启的指派命令:“明天头儿会从阿卡姆越狱,笑点命令我们所有人做好准备。你的任务是开车去哥谭银行附近第一街左转第一巷口取走那里的垃圾桶,里面有准备好的资金,拿来多买点厉害家伙,明天我们大闹一场。” 他心潮澎湃,照做开车取走那只垃圾桶,袋里的垒垒黄金同时闪瞎了他和弟兄们的眼。头儿果然神通广大,被关在阿卡姆中还能运筹帷幄弄来这么些资金,他想着,忍不住朝窗外那个交接的兄弟比了个拇指。 * 所有稍微敏锐些的哥谭人都能察觉近日哥谭市内蠢蠢欲动的空气。 大西洋水汽被初夏季风吹上哥谭海岸,充盈那终日笼罩的阴灰云絮,空气成了血污浸泡的潮湿裹尸布,霉菌虫蝇滋生中是接连重大新闻:邪/教现身,警局的大规模围捕,连环凶杀案的凶手被抓获,虽然因其未成年对外隐藏了身份姓名,但据传与某黒帮渊源颇深,地下世界黑面具与红头罩之间又一次点起炮仗,阿卡姆精神病院恰逢此刻的暴动……又一个多事之夏,水汽包裹燥热,城市发酵成一块鼓肿脓包,蕴藏着什么就要一触即发。 蝙蝠洞里,提姆翻看着神秘“预言家”寄送来的打印信和素描画,“没有指纹,没有DNA,查不到寄送源头,这个人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还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就算目前为止都是在提供线索帮助我们,也称得上一个具有威胁的隐患。” 迪克比较乐观,“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也不是没有,等忙完现在手头的案子,可以调查出这个人的身份再进行接触沟通。” 达米安:“我不相信这种来源可疑的信息。” “但目前为止预言基本都应验了,”迪克说,“最后只剩这个……小丑会在六月七日从阿卡姆越狱。” 六月七日预言之夜,阿卡姆内部。护工小心翼翼地走进重刑关押室,路过小丑的牢房时,惊骇地发现原本的活人已经被替换成等身人偶。木质脑壳微斜,油漆涂抹的嘴唇自嘴角淌下未凝的血滴,像一条被剪过的红绳,像一弯似笑似哭的血月,无声地嘲讽着。 而真正的小丑此时已经坐在黑面具会社大厦的接待厅里,长桌上遥遥相对的两人彼此身后都立着各自帮派的成员,漆黑面具与惨白笑脸相对,如河道中互相冲突不予交融的异类废水。 黑面具撑着双手,以虚假的柔软口气说:“我一直期待与你的二次合作,想想看,无人不知的犯罪王子,你的手段与我的势力相结合,拿下整个哥谭都不在话下。我为了促成这次合作付出了十足的诚意,做够了所有准备,你看看,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呢?” “噢,黒帮,啊——”小丑兴致阑珊随手玩着扑克牌,“我不喜欢黒帮,太庸俗,太顽固,太严肃,永远不会为小丑精心准备的笑话而发笑。” “呵呵,我承认在幽默感这方面比不上你,”黑面具摇曳着酒杯轻呷,“所以,这次我特意学习了讲笑话。” 酒水轻晃,液面像一条凌厉血线在玻璃中来回切割,“一个小丑,表演前需要戴上滑稽面具,有一天他戴上面具,却发现面具内侧和脸皮死死粘在一起,他害怕极了,不停地撕扯,直到脸皮和面具一起撕下。每个看到他的人都尖叫地跑开,他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不笑呢?是我的新面具不够滑稽吗——” 酒杯哗啦一声摔死在地上,伴随话语,门中涌现的大批黑面具社成员将房间团团包围,端起密集枪口。黑面具抚摸着牙龈冷笑:“你不但诱拐我心爱的女儿,还跟我手下的叛徒合作背叛我窃取我的利益,我付出了十足的诚意就获得如此回报,是不是有点过分呢?所以我想将你的脸也割下来收集,不知道小丑那张化学酸液泡过的脸皮是什么触感呢——” 枪战一触即发,伴随密集枪声,黑面具社和小丑帮交火厮杀在一起。小丑百无聊赖扔掉扑克牌,抄起一把步/枪,一边大笑一边蹬着旋转椅,旋转着无差别朝四周扫射,像一只带利刃的疯狂陀螺,直到撞出落地窗,在淋漓飞溅的碎片和黑面具“抓住他”的怒吼中,直直飞冲出大楼,一把抓住正好垂在附近的直升机软梯。 “小丑知道一个更棒的笑话,一个隐藏起来的秘密,少女告诉过小丑,就在这栋大厦的顶层。”直升机上升,他吊在底下一边晃悠一边碎碎念。 上升到接近大厦顶部时,不知何时设置在空中的钢缆拦截了直升机,螺旋桨与钢绳绞缠断裂,直升机像喝醉的蜂鸟一样在半空摇晃歪斜起来。下方黑面具安排的狙/击手和火/箭/炮筒趁机对准直升机,小丑一撇嘴,直接飞身跃向最近的楼层窗户,像飞出水面的鱼一样,撞碎玻璃面滚落在地板上,钢缆绞断了他的一条腿骨,疼痛反而让他躺在地上大笑起来,“出其不意——出其不意,哈哈哈哈,原来黒帮偶尔也会开不那么无聊的玩笑。” 他撑起身,一瘸一拐走向那个隐藏着生物兵器的实验室。 大门开启,主电脑前却早有不速之客捷足先登,椅子轻轻转过来,女孩文雅地坐在靠背椅上,双手交叠,屏幕光芒勾勒镶边她淡色的发丝和优美如长颈瓶的肩背。甜软,无害,与周围变异生物堆砌的肉山血海格格不入,琥珀虹膜却流淌过寂静暗色的潮水。 “你看上去很惊讶,我以为小丑不会拒绝惊喜。”她瞥了眼腕表,“和我预料的时间差不多。你到达此处的每一步行动,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还是别人的诱导和植入的潜意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