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梦人》 第1章 《故事开始了》 手机闹钟第一次响起时,被康杜若按了“延迟”;第二次响起时,她又按了;直到第三次响起,康杜若才揉了揉惺忪睡眼,爬了起来。 已经是中午12点了,城市的脉搏4个多小时前就开始跳动。上班族们差不多都开始吃中饭了,康杜若才拖着懒散的步子走进卫生间。 她对着镜子拍了一下脸,用手捋了捋头发,揪了个马尾,然后就着冷水洗脸。做完这些,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再接着刷牙。期间,无意义地对着镜子打量自己,顺手拉扯下皱成一团的睡衣。最后,她拿起洗手台上方不知放了多久的大宝d蜜,擦在了自己的脸上。 隔壁卧室的门还关着,母亲比她还嗜睡。康杜若把冰箱里剩的稀饭放进微波炉加热,又利用这个间隙去敲母亲的房门。 “妈,吃饭了。” 主卧里照例没什么动静,康杜若也不在意,她取出稀饭,又从冰箱翻出了吃剩的土豆丝和不知放了多久的榨菜,再放好两副碗筷,就自己开始吃了起来。20分钟后,她解决了残羹冷炙味的午饭,重新走回自己房间,开始工作。 康杜若是个作家,不过按她自己的理解,她只是个“文字工匠”——照设计师的蓝图把文字像砖头一样堆上去,至于盖出来的房子究竟怎么样,这不归她管。 说白了,她就是替人捉刀的写手。 打开电脑,上面是昨晚没看完的pdf,正是她最近替一位流量明星写的艺人生涯录。这本书已经是最后一遍清样,康杜若拿起桌上的纸样稿,对着它一页页检查pdf文件,好确保没有错改漏改,没有窜行跳字,也没有页码和目录错误。等把这遍看完,她就可以把这恶心的东西扔给经纪人,然后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看它第二眼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客厅不知何时传来了动静,康杜若知道是她母亲起来了,但她没去管那些,只是盯着屏幕来来回回机械似的检查。由于实在太枯燥,她拉开窗户,点了一根烟给自己提神,而那个倒霉催的电话正好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喂,杜若啊,书弄得怎么样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宠溺的男子嗓音,正是她的经纪人宗建华。 说宗建华是经纪人,就像说康杜若是作家一样名不符实。宗建华其人,更像是拉皮条的,因为他不管什么脏活臭活都接,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康杜若无论什么脏活臭活都愿意接。 所以从这点来说,他俩也挺臭味相投的。 最初,康杜若是在写手群里认识他的,替他写各种软文。后来宗建华搭上了一位流量明星的经纪人,自此,康杜若的工作就多了一项日常——在各个微博上吹这位明星彩虹屁。后来,也不知道是宗建华还是流量明星的经纪人,看上了她写彩虹屁的才能,3个月前派给了她一件大活——替流量明星写书。 “快弄完了,这周末保证交稿。放心吧,华哥。”康杜若懒懒道。 “呃,这个,其实,现在出了点问题……”听到能按期交稿,宗建华没像往常那样雀跃,他低声下气道,“这书……可能出不了了。” “啊!”康杜若大叫一声,“为什么?” “因为出版商反悔了,他们不想出这本书。” “哪有这种事!合同签得明明白白的,我这都写了3个月了,他们说不出就不出了?这不是违约嘛!” “是是是,”宗建华与康杜若同仇敌忾道,“可对方说,他们宁愿付违约金,也不出这书。” 康杜若一时错愕,等手上的烟灰掉下来烫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为什么啊?总得有个理由吧。” 宗建华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仿佛下定决心,道:“对方说这本书太烂,不符合他们的发展路线。” 康杜若瞬间无言以对,因为她以自己的性命起誓,这本书确实很烂。 但事不是这么办的:“选题是他们通过的,大纲和初稿也给他们看过,他们那时候不知道这书烂吗?现在跟我说烂,耍我呢!” “谁说不是呢。”宗建华叹了一口气,“我也打听了一下,说是来了位新的出版顾问,看到这本书,就坚决把它给毙了。” 新的出版顾问算哪颗菜! 康杜若心里骂了句粗话,可她斗不过出版商,只好自己顺顺气,问道:“那我的报酬怎么办?出版商违约可不关我的事啊。” “这个……”宗建华迟疑了一下,康杜若立刻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宗建华下一句话就是,“刘豪那边说,书没出出来……他们没理由付钱。” 刘豪就是那位明星的经纪人。康杜若听到这,彻底出离愤怒了。 她可以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出这本书,也不管这本书到底有多烂,但事关她3个月的收入,打死她康杜若也不能答应。 “华哥!”她气急败坏道,“我们好歹也交情不浅了,你不能这么坑我吧!” 宗建华自知理亏,好声好气道:“杜若你别急,我也是替你争取过的。这样,对方答应按特约编辑给你补偿。” “特约编辑才值几个钱!”每千字六七十块,合着她拼死拼活还把自己恶心了3个月,到头来一万都拿不到——还要扣个人所得税! “不止不止!”宗建华连忙道,“我又替你接了些微信号的活,都很轻松的,稿费给你提高20,你看行不行啊?” 康杜若沉默了下来。宗建华虽然是她的上家,但他也不过是个听人差遣的,不过宗建华愿意为她出力至此,不排除是因为当初想追她的缘故。尽管康杜若根本无心恋爱,给他发了好人卡,宗建华倒也没翻脸不认人,之后还一直帮她揽活。 唉……康杜若暗自叹了口气。既然是替人捉刀,那她自然是不署名的,从明面上来说,这本书出不出赚不赚都跟她没有一毛钱关系。加上给人当枪手的工作本来就上不了台面,所以私下一般也就签个特约编辑的合同,靠得完全是双方自觉。 眼下,流量明星明显是不打算自觉了,康杜若怒火中烧。可惜时势比人强,替人当写手就是这样,荣誉没有自己的份,锅永远得自己来背。 cao你妈!康杜若狠狠按灭了烟头:“只这次啊,华哥,我完全是看你的面子。” “感谢感谢,杜若啊,还是你最通情达理了。”宗建华大松一口气之余,不忘赞美一句。或许是心情轻松了,他顺嘴就聊起了那位流量明星的八卦,“你说这小鲜肉也真是的,他又不缺这笔钱,还非要跟出版商杠上了。还是年轻人出名太容易了,不知世事艰难,真以为地球都是绕着他转的。” “什么意思?”康杜若冷冷道,“他还能怎么杠,发动粉丝去围攻出版商啊。” “那倒不至于,”一聊到这个话题,宗建华一扫之前的沮丧,幸灾乐祸道,“听刘豪说,那个顾问把那本书批得一无是处,小鲜肉气得不行,就非要对方出这本书,以示道歉!” “……”好吧,虽然书不是小鲜肉自己写的,好歹也是小鲜肉的脸啊。不过——康杜若忽然有了个主意。 最终,康杜若跟宗建华和对方的经纪人谈妥了:由康杜若出面替他们跟出版公司交涉,如果成功了,不仅稿费照付,还要加钱。 小鲜肉为了出口气,钱也不在乎了,答应得很痛快。不过,康杜若想到以这种方式为自己“维权”,也不完全是冲着钱去的。因为就算这书在这家出不了,也不缺其他见钱眼开的出版社。只是她再三思考,觉得这气不能自己一个人受,至少也要找个人分担。这个责任——那位毙了她书稿的新顾问责无旁贷吧。 于是康杜若以《荧屏上的孤独舞者》编辑的名义,约见了万象出版公司,说是协商修改事宜。对方约了她周三下午的2点半,康杜若这才3个月来首次踏出家门500米以外。 万象公司是一家新兴出版公司,老板家里似乎挺有钱,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投资了出版业。因为不差钱,这家公司出书就不那么挑食,品种五花八门,其中不乏垄断版权的爆款,但也有小鲜肉这种纯粹消费粉丝的低级作品。宗建华不是第一次和万象合作了,所以康杜若想不通,对方为什么偏偏这次选择从良了。 猜来猜去,只能猜是那位顾问新官上任三把火。 康杜若如期而至,报上名字后,被行政小妹领到了总编办公室。敲过门后,里面传来了一声男性低沉悦耳的“稍等”。 行政小妹冲康杜若客气地笑了笑,示意她等一下。康杜若下意识地挪了挪步子,朝办公室里打量。 这间办公室的门是实木的,可墙面是磨砂玻璃的。透过玻璃,康杜若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背靠着办公桌,似乎是在打电话。那个背影很高挑,穿着件深色的衣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曲线,比例完美。 康杜若正留心窥探,里面又传来一声“请进”。行政小妹替康杜若打开门,然后她就看到了造成自己这一系列不幸的罪魁祸首。 这个男人的正面是不输背影的英俊,比流量明星不遑多让。他给康杜若的感觉,就像一本典藏精装版的世界名著:没有瑕疵,没有折痕,封面惊艳,极具观赏感。更重要的是,这本“名著”绝不仅是外表光鲜,还富有气质。 康杜若忽然能理解对方毙掉小鲜肉那本书的决定了。 一本精装名著怎么可能看得上厕所读物呢? “简总,这是康小姐。”行政小妹替双方介绍道,精装名著走过来,带着优雅的微笑,率先伸出了一只手:“你好。” 输人不输阵,康杜若爽快地回握了上去,补充了下自我介绍:“你好,我是《荧屏上的孤独舞者》的编辑,我叫康杜若……” 一句话还没说完,康杜若就发现男人看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奇怪。他微微瞪大了眼睛,那探究的视线足够射穿她的身体,再把她身后两米的磨砂玻璃墙一起洞穿。 第2章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简渊是在一个月以前回国的,他自18岁随家人移民美国后,这12年几乎没踏上过故土。 回来之前,他联系了高中时的好友徐青轩,对方在美国留学时住过简渊家,是一直没断联系的朋友。徐青轩当即表示要亲自来接机,而且他是开出版公司的,知道简渊的职业背景,就费劲口舌地请简渊在自己公司挂个顾问的职务。简渊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班长,你到哪了?我看到你的班机到达了!”刚取出行李箱走了没几步,简渊的手机就响了。他一拨开通话键,那头就响起了熟悉的大嗓门。 徐青轩中气十足的声音完美盖过了手机那端的嘈杂,让简渊不禁想起老同学壮实的体态,莞尔一笑:“刚拿好行李,正往出口走。” “哦,好好,我已经在接机口了,你一出来就能看见我!” “喂……”简渊还想再问一句,可那头已经挂了电话。简渊对着屏幕看了看,苦笑一声。都这么多年没见了,谁知道你长变了没有? 事实证明,士别多年,当然要刮目相看。简渊在接机口并没有认出徐青轩,直到有人在背后拍了自己一把,他才看到一个挺着啤酒肚的大胖子站在自己身后。 “班长啊,你可算回来了,想死你了!”徐青轩一见面就给了简渊一个大大的拥抱,差点没把简渊刚吃的飞机餐给挤出来。 “去去。”简渊嫌弃地推开他。大庭广众之下,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搂搂抱抱,也不嫌幼稚,“我说你是不是该控制一下体重,再这么长下去,你怎么对得起你那飘逸的名字。” “哎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徐青轩欠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结婚戒指,顺便揶揄道,“班长,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啊?” 简渊直接无视了这个私人的话题,反唇相讥一句:“再吃下去,小心你老婆不要你。” “哈哈,我这身肉就是我家甜心喂出来的。”徐青轩大手一挥,抢过简渊的行李箱,“走,先回家休息一下,晚上我订了酒店,让老同学们给你接风洗尘。” “你还叫了人?”简渊惊了一下。他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窝得难受,实在没有晚上再去赴宴的精神,不禁抱怨道,“你怎么都不问我一下。” 徐青轩毫不惭愧,大大咧咧说:“你就受累一下吧,大家都是忙人啊,聚在一起不容易。我提前半个月就打招呼了,要不是冲你的面子,他们可不会这么积极响应我的号召。” 老同学们盛情难却,简渊也不好再说什么,让徐青轩将他早点送到住处,好抓紧休息。 车子一驶出地下停车场,参差错落的高楼大厦就出现在了眼前。简渊靠坐在后座上,随便顺路看着,路两边大楼的玻璃墙面在春天的艳阳下反射着刺眼光线,风景与纽约十分相似,仿佛他还没有回国,也找不到时隔多年再踏足家乡的激动。 不过也是,这次回国本不在他计划之内。 简渊读大学时,就一直在世界著名的出版集团“兰登书屋”打工,后来他取得了普林斯顿文学博士学位,便顺利进入了兰登旗下的双日出版公司。经过持续的打拼,如今已经是总编兼分管图书出版的副总裁。虽然头上还有位一把手,但那是行政层面的,产品上,他有完全的自主权。等那位61岁的总裁再干几年退休,简渊很有希望成为集团中最年轻的高管。 可惜成功背后总有些代价,尤其刚过而立这年,简渊觉得特别流年不利。 先是几个月前,他挖掘的一个新作家因为酒驾意外身亡,导致他一直在筹备的一个系列项目全部泡汤。然后,正当他万分恼火,恨不得把那个可怜的违章者挖出来鞭尸的时候,一位知名作家又因为涉嫌x侵未成年少女而深陷丑闻。版权部负责人跑到他这来大吐苦水,因为他们才签了这位作家八部作品的版权使用许可,这下读者该怎么看待他们出的书。 简渊处理完这两件无比糟心的事,觉得今年的作家们似乎都合起伙来跟他做对。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的是两个多月前,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腹痛,并且很快就不省人事。幸好他当时在公司,助理把他紧急送到医院,一检查,居然是急性胃穿孔:最后归结为长期的高强度工作和压力过大。 这结果把简渊吓了一跳,他工作强度是很大,但那是因为工作带给了他成就感,他从没认为那是压力。可惜身体的反应很诚实,这让他被迫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健康上,因为他实在不想哪天稀里糊涂的一命呜呼,直到24小时后父母或助理发现他失联了,才在他家发现自己布满尸斑的尸体。 简渊向公司申请了休假,集团看重他,批了他5个月。出院后,父母让他搬回去休息,然后就开始老调重弹——催着他相亲。 简渊的父母,虽然早年接受西方教育,又移居国外十来年,可那种根深蒂固的天伦之乐家庭观是没有变的。眼见着儿子三十岁了,不谈恋爱不成家,心里的着急就渐渐变成了嘴上的着急。这次的胃病又让他们跟拿住了把柄似的,反反复复跟他强调结婚的重要性,就好像不结婚,他哪天就要无家可归横尸街头。 简渊并不是排斥谈恋爱,但他认为老中圈子内部仪式化的相亲不仅乏味,还相当没效率。只因为同是华裔和阶层相当,就把毫不了解的两个男女凑一起见面,这让他曾不止一次和女方大眼瞪小眼熬完一顿饭,除了尴尬还是尴尬。于是,他为了躲避父母的催婚,决定干脆躲回国内,这才有了联系徐青轩的后话。 车一路开进了一所颇为古朴的大学,又拐进了家属院深处的独栋洋房区。徐青轩一直把简渊送到了过去的旧居,顺便把钥匙给他。 “照你说的,请人稍微收拾了一下。”停好车,徐青轩一边把行礼从后备箱拎出来,一边道,“不过班长,你家这是一直没人管?也不找个租客,一屋子几米厚的灰,保洁费都多付了一倍。” 简渊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有几分与记忆相同,又有很多与记忆不同,拼凑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童年回忆:“老人家的房子,不想随便租给人,可国内也没剩什么人了,就这么放着了。” 徐青轩明白了,跟着简渊进了屋。因为简渊是暂时回国,所以两层楼的房子里,只有卧室、卫生间和书房整理了下,其他房间还都盖着防尘布。 “我就看着收拾了下,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再跟我说。”徐青轩指了指楼上,“网、燃气和水电都通了,但我看你这老古董的电视机估计也不好使了,就没开通电视,你要是看的话就自己交一下了。” “多谢。钱从我工资里扣吧。” “瞧你说的!”徐青轩的肥脸立刻挤出一个“你不把我当兄弟”的委屈,“就我开的那点工资,哪请得动你这尊大佛。你都不计较酬劳了,我还能再扣你钱吗,这些都算我的。” 简渊笑了笑,示意心领了。等送走了徐青轩,他把行李一扔,先上床睡了个囫囵觉。到晚上6点徐青轩再打电话来接他时,简渊才冲了把淋浴,换上套铅灰色休闲西装,最后整理了一番倦容,立刻恢复了一贯文质彬彬的社会形象。 “呦呦呦,班长!” “卧槽,简哥!” “班长!欢迎班长!” 才进包厢门,简渊就被十几个男男女女一阵热烈招呼,大多跟徐青轩口径一致,班长长班长短。有过机场那阵拘束,简渊已能泰然处之。而且看着眼前早已脱去稚气却还能找到几分往昔痕迹的面孔,他内心也很触动,之前没有实质感的故乡情怀,终于迟到地觉醒了。含笑跟大家打了个招呼,简渊从善如流地坐上了主位。 徐青轩差不多请到了所有还留在淞城发展的同学。大家虽然只跟简渊做了三年高中同学,可他们是大学的附属学校,不少人从小学、初中就认识了他。再加上简渊是学校当年的风云人物,所以酒过三巡彻底放开后,话题就源源不绝了。 “班长,你还记得袁枫吗?那小子也在美国,听说跟了个大牛,你们有联系吗?” 在座的人都毕业于一流学府,后来也混得都不错,所以不忌讳讨论一下个人发展。简渊的工作领域尽管不是特别高精尖,可也算功成名就,于是大方地摇了摇头:“他去美国前咨询过我一些问题,后来大概太忙,没怎么联系。” “切,那小子肯定不愿联系你,高中时你总压着他一头,他不混出个人样,怎么敢在你面前显摆。” “压着他的何止班长,”徐青轩摇了摇红酒杯,“他最好成绩不就是保持前三嘛,他跟班长间还隔着康杜若呢。” “康杜若”三个字一出,简渊愣了一下。他的心轻轻颤动地一跳,就像忽然打开了收藏在玻璃柜里的纪念品——平时,你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可就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它的所有纪念意义和背后的故事都扑面而来,历历在目。 “是呦,我怎么把她忘了!”提起袁枫的男人接话道,同时一个激灵,“对了,康杜若现在在干吗?” 然而问题抛出去,环顾一圈,竟然没人能回答上来。 “她好像不在淞城了。”另一个男人转去问了位女生,“蒋清,你们那时玩得挺好吧,你有她联系方式吗?” 叫蒋清的女子耸了耸肩:“早就没联系了,她父母离婚后,她不就搬家了嘛,毕业后我们再没联系过。” “……外地的同学也不知道?”简渊忽然问了一句。 “没听人说过。”徐青轩摇了摇头,“同学群里也没见过。怎么,你想找她?” 简渊不置可否,在有人提到前,他并没有刻意去回忆康杜若,可现在记忆却疯长了起来。他有意再问问,但大家很快就转移了话题,毕竟交情要靠维系,否则就会被如此轻易翻了过去。 酒席吃得畅快,直闹到10点才散场,有爱热闹的还提议大家去喝第二摊,可简渊以倒时差为由,谢绝了同学们的邀请。徐青轩知道他是回国休病假的,就叫了位代驾,用自己的车送简渊回了住处。 春日的夜晚很舒适,淞城璀璨的灯红酒绿还在持续上演着,简渊坐了一天飞机再加上接着的晚宴,早已人困马乏。他靠着一侧的车窗,漫无目的地看着大街上的男男女女,放空的脑海中云烟般地浮现出一个女孩子。 她扎着马尾,亭亭玉立,目光中永远充满神采,那就是康杜若。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吗?”简渊不禁想着。 老实说,因为从小到大品学兼优,简渊是有点高傲的。他虽然以班长的身份待人随和,但真正交心的,只是少数他认可的同学。康杜若成绩优异,转校来的第一年就考进了前十,后来又到了第二,简渊那时对她就另眼相看。何况……她还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如今,这样的同学居然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彻底失去了联系,简渊不禁觉得遗憾。 正是因为这份遗憾,所以,当他在办公室里看到一脸暮气沉沉的女人自报姓名是“康杜若”时,实在没法把这个女人和他记忆中的少女对号入座。 第3章 《我和我的朋友》 “……请问……”康杜若犹豫着开口,一头雾水。自己还没开始唇枪舌剑呢,对方怎么就神色不对了? 在她的轻声询问下,简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清了下嗓子:“康……杜若小姐?” “是的。” 相似的年纪,一样的名字,同名同姓的几率能有多大?简渊发现自己居然有点紧张:“恕我冒昧,请问您的名字是‘采芳洲兮杜若’的那个杜若吗?” 呦,果然有两把刷子呢。康杜若有些意外,点了点头:“没错。” 她的名字取自屈原九歌中的湘君一篇,乃是一种花的名字。这还是她当中文教授的父亲取的,这位顾问居然一上来就猜到出处,可见至少专业水平过硬。康杜若本来跟他就没什么私人恩怨,纯粹是业务纠纷,到了这个时候,她想撒泼耍赖的心已淡了很多。只是……为什么对方看自己的眼神更加古怪了。 简渊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与康杜若重逢,且康杜若的变化又如此巨大,以至于意外惊喜来不及降临,手足无措先不期而至。 可不管怎么说,不久前他还为联系不上康杜若惋惜过,眼下人从天而降,实在过分幸运。简渊重新收拾了一下心情,客气地笑道:“太巧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是简渊啊……” 简渊?康杜若一下子怔愣,脑子还在条件反射般的检索,对方已经紧接着一句——“格致附中的简渊。” 一瞬间,“格致附中”四个字就像一颗炮弹,一举轰塌了康杜若记忆堡垒的城墙,让外面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闯入其中,将她常年混沌的记忆照了个明明白白。 面对从层层积灰的角落里突然掉出来的回忆,康杜若一脸茫然,并且保持着茫然的表情开了口:“是你,你不是……移民了吗?” 见康杜若被吓得不轻,简渊愉快地获得了些心理平衡。初见时的意外散去,久别重逢的喜悦迅速占领阵地。他热情道:“我回来休假的,正好在老徐公司帮点忙。哦,就徐青轩,这公司是他开的,你还记得他吧?” 徐青轩……想起来了,康杜若脑海中闪过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子,一直跟简渊走得很近。 可是面对情绪高涨的简渊,她的心情却低落到了谷底。 康杜若悔不当初! 自己是发了什么疯,为什么就不能待在家里自认倒霉!为什么不好好打听一下万象是谁开的?为什么不事先问一下新任的出版顾问叫什么? 如果知道今天见到的是任何一位旧识,她都绝对不会上门来自取其辱! 她现在宁愿简渊客气完以后,能撇开公事跟她叙旧或者请她喝个下午茶,好让她找到机会开溜。可这个愿望最终破灭了,因为简渊显然还不至于这么公私不分。 “那么《荧屏上的孤独舞者》就是你负责的了?你现在在哪工作?”简渊开始追问,并同时做了个请坐的动作。 康杜若万分尴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我空闲时间帮一个朋友做的。”当着简渊的面,康杜若实在不好意思说这书是自己写的,只得开启“我的朋友就是我”模式,“我现在在……当自由撰稿人,给一些杂志写专栏。” 简渊眼睛一亮:“哦,你是写什么专栏的?” 康杜若头顶一抽,觉得神经一跳一跳地疼。她意识到这个话题也聊不下去,还不如聊那本破书,于是含糊道:“啊,嗯,随便写写……我们还是先谈谈这书的事吧。” “好吧。”简渊瞅了眼那本把小鲜肉的脸放大到极限的封面,叹了口气,端正了下坐姿,认真对康杜若道,“我们是老同学,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书实在……这样说吧,就算这200多页全是白纸,都比印上这些文字要值钱!”他随手翻了翻书页,冷哼一声,“我对国内的影视圈不熟悉,还特意看了下这位明星的成名作,至于演技我就不做评价了,反正也不关我的事。可说到写书,我真不知道他是哪来的自信。” “……”虽然简渊说他不拐弯抹角,但康杜若相信,这话绝对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说得客气了。由此,不难想象他在经纪人刘豪面前说得有多尖刻,也难怪一路鲜花掌声的小鲜肉受不了。 康杜若斟酌了一下,勉强开口道:“当然,从文学作品的角度来说,这书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可……作者本来也没想写出文学作品,他有市场,自然有销路。” “这话可不该一个编辑说,尤其不该你说。”简渊微微皱起眉头,“杜若,你就不该接这种书,这是砸自己的招牌。我建议你别改了,烂到骨头里的东西也改不出名堂,何况我看这书上也没你的名字。不,没名字更好,还能少丢点脸。” 我哪有什么招牌?康杜若心里苦笑着。头越来越胀痛,她使劲按了下太阳穴:“可这样,我没法跟朋友交待。” “什么朋友值得你昧着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良心替他做书?”简渊不禁侧目看她,“要真是朋友,这种书他就不该让你沾,更不该让你出面。我觉得你最好考虑下,这种朋友有没有继续合作的必要。” 没错,这种只会给自己抹黑的朋友没有合作的必要,可惜康杜若不能和这个“朋友”绝交,就如同她不能拒绝这个“朋友”接手的烂活一样。她心里发酸,本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可听着简渊那些批判和挖苦,她的脸却烧得慌。没有任何一种批判,比一个熟悉你的人对你的批判更伤人,因为你知道他们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中生有,而是你自己确确实实就是他们说的那样。 何况,那是简渊。 一瞬间,强作镇定的心态土崩瓦解,打从见到简渊起就一直努力压制的自卑,一股脑全冒了出来。康杜若猛地站了起来,羞愤得混身发抖,脱口而出道:“你是不是管得也太宽了点!不过是做过两年同学,一晃这么多年了,连我交什么朋友都要评论,我们没熟到这份上吧。” 简渊被呛得一愣,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且我做什么书不做什么书,也是我的事,并不需要你批准。班长,这可不是在学校里。”康杜若说着,迅速把样书揣回包里,“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告辞。” 她直接起身就走,根本顾不上什么道别的礼仪,深怕自己再多待一秒,就会说出更失态的话来。 “哎,听说你把一位女士气得甩门而去,我的助理妹妹还担心你在办公室里非礼人家了呢。”徐青轩玩笑着走进总编办公室,就看见简渊寒着一张脸站在玻璃幕墙前,仿佛跟墙外的空气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我就说了,一本明星自我陶醉的传记而已,犯得着这么认真吗?反正买这书的人也不是冲内容去的。”徐青轩捣了捣简渊,递给他一杯咖啡。后者接过咖啡,仅是冷冷瞥了徐青轩一眼:“你是路边的流浪狗吗,什么垃圾都吃?” 徐青轩“呸”了一句:“班长,不是我说你,好好一个知识分子,你说话能含蓄点吗。你说我也就算了,你对人家女士不会也这么不客气吧?” “她不是女士,”简渊嘀咕一声,“她是康杜若。” “谁?” “康杜若,我们班的,之前聚会时还提到过的。” 徐青轩做了个夸张的惊讶脸,看了看门口,又看了看简渊:“我去!这么巧?我们十几年没消息的人,你一回来就碰上了!对了对了,你问她要联系方式了吗?” 简渊喝闷酒似的一口灌下咖啡,味蕾和心情一样苦闷。他当然是准备要对方联系方式的,不止如此,他还打算请康杜若吃饭。康杜若对文学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天赋,他们有很多话题可聊。谁料话还没说两句,康杜若就狠狠刺了他一句,甩手走了,而自己完全不知道究竟哪句话得罪了她。 徐青轩一看简渊的表情,就知道这场意外相逢并不美妙,联系方式肯定也是没有的。他奇怪这位班长是怎么气着人家了,只得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自己往前台跑一趟,看看有没有登记访客信息。 简渊重新坐回沙发,回想起康杜若临走前的那句“不过是做了两年的同学”,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两年颇为知己的交情,在她眼里居然这样不值一提吗…… 离开了万象的康杜若同样不好受。 因心情激荡而紧绷的脊背和握紧的拳头,在半路就瘫软了下来,她犹如一个孤魂野鬼,拖着潦倒的步伐走在路上。路两边修剪美观的绿化树在她眼里一时有些恍惚,就好像格致大学里长长的林荫道,顺着它一直走,就能走到附中的正门口。 她还记得12年前,他们一家因父亲来格致任教,从小地方搬到了熙熙攘攘的淞城,自己也在高二上半学期,插班进了格致附中的文科重点班。那时候,班级里大部分同学是从小便相互熟识的教职工子女,其他从外面进来的学生,也早就形成了小圈子。康杜若站在新班级的讲台上,一边听老师介绍自己,一边拘束地绞着自己的裙摆。 最后,等老师说完了,就指着窗边一个位置对她道:“康杜若,你就坐那吧。”接着,老师又叫起她后座的一位男生,说,“班长,新同学就交给你了。” 17岁的简渊坐在位子上,大大方方一笑,答了声“是”。早上的阳光从他侧面照过来,模糊了他半边的轮廓,也将那个笑容晕染得格外耀眼。 第4章 《尽头的回忆》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后,康杜若麻利地收拾好了自己的课桌和书包。正要起身离开,后桌的简渊忽然叫住了她。 “康杜若,这一周怎么样,还习惯吧?” 康杜若愣了下,不知道新班长没头没尾地问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实际上,除了第一天简渊带着她参观了一遍学校以外,尽管他俩是前后桌,但康杜若再也没麻烦过简渊。这并不是说她对新班级已经适应了,而是出于一种“外来户”的矜持,康杜若不想问东问西,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 于是她犹豫了一会,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你知道下周五就是月考了吗?我们每个月都会有一场英语小测试,要不要我跟你说说经验?” 英语月考? 康杜若还真不知道这事,但对经历过重点初中密集式轰炸的康杜若来说,这不算什么。她唯独对学习还有几分信心,所以婉言谢绝了简渊的好心。 简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窗外忽然有人齐声喊他的名字。康杜若用余光瞥了眼,发现是一群打篮球的男孩子,为首的一个是他们班的徐青轩。小胖墩带头招呼道:“班长,快下来啊,就等你了!” “来啦!”简渊探出脑袋答道,没有再停留,只对康杜若说了声“明天见”,就挎上书包飞奔了出去。 康杜若对着他消失的教室门看了一会,拉了拉沉重的书包带,向外走去。 顺着夕阳的余晖,康杜若下到一楼,不时有学生结伴从她身边跑过,夹杂着一片欢声笑语,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事情。 康杜若一个人顺着长长的直廊朝校门走去。这时,操场上的篮球对垒已经开始了,几个班的男生共用这块球场,边上也驻足着不同班级的学生们。有的男生坐在地上,似乎随时准备加入;女生则三三两两各自为阵,喊着某个男生的名字加油。 康杜若几乎不用刻意,就能发现简渊的身影。她看着他利落的跑跳和飞扬的短发,不得不承认,她第一次遇见如此吸引人目光的男孩。 他的学习很好,常年名列班级和学年第一;他还有许多爱好,打篮球、出黑板报、担任广播员……似乎就没有他不能上手的事情;他是老师信任的学生,更是班里人人都支持的班长。最重要的是,他做任何事都很真诚、自然,没有一丝一毫惺惺作态的感觉。 大人般的沉稳可靠和青春少年的赤子之心,完美地融合在简渊一个人身上。 天之骄子——这是过了一个星期的学校生活后,康杜若对简渊真心实意的评价。这让她挺高兴认识这个同学,但更多的,是一种不甘示弱。 因为她也一直是骄傲的。 康杜若从小也是收获无数的鲜花和掌声的,无论是在镇子上的小学,还是集结了尖子生的县重点,她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她的父亲是老家的大山里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人们提到她,也会颔首微笑一句“虎父无犬女”。 这样的康杜若,当然有着自己的“野心”。虽然淞城的新鲜令人眼花缭乱,淞城学生的生活也比县城的多姿多彩,但康杜若相信,她很快就能让班里的人、让简渊,好好记住自己。 可惜,她初次“上阵”就出师不利。 康杜若对这次英语月考一点没放在心上,她除了口语发音不太标准以外,做试题完全不是个事。可就在拿起卷子匆匆一览后,她就有点蒙了。 “美国呼吁伊朗滥用人权”?“丰田将建造‘未来之城’以测试新技术”?还有,这篇标题什么意思,“美国xxx,投资者说不太可能” 康杜若惊恐地发现,她居然会看不懂阅读理解的题目! 5篇阅读理解扫得她忐忑不安,再看作文材料,更是一头雾水——心理健康专家呼吁结束学校射击游戏,请谈谈对这篇报道的看法。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再说,哪里的学校有射击游戏? 试卷看完,她已经预感不妙,但强大的考场心理还是让康杜若强自冷静下来,拿起笔开始做选择题。总算选择题没有看不懂的东西,但康杜若的感觉依然不太好。她觉得这些选择题特别绕,与她初中做惯了的英语题相比,每个选项基本毫无关联,并不是在考词义的微妙差异,而是题目那些盘根错节的逻辑,究竟能推导出哪个结论。 她心里没底的做完了选择题,又硬着头皮开始看阅读理解。之前的浏览已经让她一个头两个大,此时细看文章,更是让她眼前一黑。大量的专业术语让她措手不及,这些科技与时政也离她的生活十分遥远。康杜若一边磕磕巴巴地做题,一边满心疑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编这种卷子?考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 那次月考,她考了81分。 看起来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可当康杜若拿着卷子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她还是深深地低下头,努力把湿润的眼眶尽快晾干,好不让别人发现她的窘迫。 她羞愤极了,这是她生平头一次没考到90分以上,她甚至差点没考到80分! 她不明白,为什么格致中学的英语考试这么奇怪?但她一贯严格要求自己,不会把这场失利怪罪在不熟悉的出题套路上。她必须怪罪自己,只有这样才能进步,才能赶上同学们的进度。可她又难免有些动摇,因为她想到了,既然英语能这么奇怪,那其他课程呢?在这个新的一流高中里,在这个新的大都市中,是不是她过去的一切都将被推翻?会不会她的荣誉从此就要成为历史,再也不会重现了? 她忽然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所包裹。 英语之后的课,康杜若基本就没听进去了。她怔怔地盯着黑板,麻木地记着笔记,直到最后一节的下课铃响起,才结束了这一天的煎熬。 她有些茫然地收拾着书包,想到回家后,不由地又一阵头疼。母亲一直以她的优异为荣,父亲也只在她取得好成绩时,才会微微展露笑容。如果告诉他们这次的成绩,她很怕父母对她失望。但她又很想告诉家人,因为她需要有人为她指明前进的路,尤其是父亲,他博学多识,康杜若对他崇拜之至,所以更想得到他的提点。 就在这么天人交战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人也在整理书包,不禁一怔。 是了,或许还有人能帮她。 就在不久前,简渊还问过她需不需要帮助,他还特地提到英语月考,看来他应该很清楚考试的套路和思路。而且他是学年的第一,肯定有自己的学习心得。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那时明明拒绝了人家。 康杜若就算再聪明懂事,还是会有女孩子的羞涩矜持。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子,没有完全正面对着简渊,而是停留在一个微妙的斜侧面,既显得像在对着他,又没那么明显的面对面。 “那个,班长……”学业到底比面子重要,康杜若嗫嚅地开了口,“我想问你点事。” 简渊一抬眼就看到她这有些变扭的坐姿,顿了一下,忽然笑道:“是问英语考试吧?” 康杜若不由诧异,下意识地完全转向简渊,脸上清清楚楚写着“你怎么知道?” “因为发完卷子后,你一直在走神,那时我的笔掉地上,就滚在你脚边,你都没看见动。”简渊不待她问,就很大方地坦白,“所以我感觉你很消沉。” 康杜若确实不记得他的笔什么时候掉过,也没想到简渊观察过她,更料不到他这么善解人意。她莫名地很不好意思,又觉得机会正好,可就在她刚要开口的时候,窗户外面传来一声大叫。 “班长,你在磨蹭啥呢!快下来啊!”中气十足的声音,康杜若现在已经熟悉了,是那个壮壮的徐青轩。 她心里一阵失落,又不好勉强人家,正想说自己没关系,简渊已经从窗户探出头去,对着下面喊道:“我今天有事,你们自己去打吧!”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动静,康杜若回头一看,原来是她母亲拿着一袋饼干吃而发出的咔嚓声。快到午饭的点了,她应该是感觉饿了,但是并不去厨房做饭,只是靠卧在沙发上,一边吃着饼干,一边看着电视。电视里不知道在演什么,哭天喊地的好不热闹,声音还开得极大,吵得人有点头疼。但康母丝毫不受影响,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地看着。 康杜若从这副景象中拉回视线,重新看回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张打着81分的卷子,卷子旁还有一个小纸箱子,里面是更多标有高分成绩的考卷。 曾经这个纸箱子被她当成珍宝,几次搬家都舍不得扔掉。可现在掂掂手里的卷子,感受着它极其轻薄的重量,康杜若对自己笑了一声。 自己的人生,早已贫瘠到只有这堆废纸可以拿来缅怀了。 第5章 《秘密》 简渊拿着一张名片,微微皱着眉头看着。 这张名片是徐青轩给他找来的。徐青轩并没有在前台找到康杜若的信息,但他有宗建华的名片,也合作过几次,心想通过他应该能联系到康杜若。 只是对于要不要打这个电话,简渊还没拿定主意。在他的人生中,大概只有入行的最初几年碰到过软钉子。随着事业和话语权的上升,后来,无论是成名多年的文坛老将,还是初出茅庐的新锐作家,都很欢迎接到他的电话,更不用说那些业内同行了。简渊发现,他竟已很久没有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了,这稍稍刺疼他的自尊心。 不过……康杜若似乎不能算“别人”,因为他们曾经走得很近,甚至可以说惺惺相惜。 结果她居然说“不过是做过两年同学”?! 一想到这句话,简渊就无名火起,甚至过了这几天,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演越烈了。他掏出手机,终于带着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不满,拨通了电话。 “喂,哪位?”电话那头很快就响起了一个男声。 简渊听徐青轩说,这个人是那本烂书项目的牵头人,心里就有点不屑:“请问是欧诺文化的宗先生吗?我是万象公司的,我……” “哦哦,是万象啊!”简渊还没说完,电话那头激动了起来,“怎么,是不是曹老师的那本书有消息了?” 曹老师?简渊反应了一会,才想起那本书的作者——亦即那位流量明星姓曹。 现在这是什么风气,什么阿猫阿狗都成老师了?他一边腹诽,一边答道:“是,我想找一下这本书的负责人康小姐,但我没有她的联系电话,请问……” “哦,你们是对书有什么新想法了吗?那跟我谈也一样,我会转达给小康的,只要可以继续合作下去,让我们怎么修改都行,一定会达到贵社的要求。” 简渊原本只想要康杜若的电话号码,但听到对方这么说,声音不禁冷了下来:“抱歉,宗先生,我想这不是康小姐修改修改就能解决的问题,这本书从根子上就有问题。” 那头的宗建华一听就急了,连忙争取道:“不不不!请别这么说,我们小康业务能力可是很强的,能那个化腐朽为神奇啊。您先别一棍子把人打死嘛,具体要怎么改,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我做这行也有好几年了,我以我的经验保证,小康绝对能写出符合贵社要求的作品来!” 简渊听到这里,越听越不对劲,他对着手机看了看,才重新贴近耳边,缓缓道:“请问……您跟康小姐是什么合作关系。” “我是她的经纪人啊。”宗建华不假思索道。 编辑怎么还有经纪人?简渊忽然升起股不祥的预感,他顺着对方的话就说了下去:“不好意思,我刚接手这本书,有些情况还不太清楚……” 徐青轩下午走进简渊的临时办公室,想和他商量一下内部编辑培训的事情,敲了敲门,里面却没动静。 “简总出去了。”助理妹子看到老板,主动回答道,“说是谈公务。” 简渊这家伙十多年没回来,除了同学,还有啥公务可谈?徐青轩想了想,猜不出他的去向,也只能纳闷地走了。而被他惦记着的简渊,正在驶往镜湖区的路上。他临时回国,没换驾照,徐青轩就替他租辆车顺便配了个司机。简渊坐在后座上,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实际上心思完全不在车外。 他还沉浸在之前那通电话的糟糕心情里。 他一千一万个没料到,康杜若居然是那本烂书的写手,她的工作居然是自己最看不惯的为明星、名人、体坛人物回忆录捉刀写作。在美国,最开始做助理编辑时,他也接触过这类书籍,其中也不全是一坨屎。但简渊一直认为,它们摆脱不了一种矫揉造作,特别是当读者也跟那些名人一样辛苦,却出不了名的时候。因此,当他对选题有了决策权后,就再也没出过一本这类书,何况他现在任职的双日主营高端大众小说,也已经遇不到这类作品了。 所以,当简渊从宗建华那知道康杜若在写这种书时,他是极度震惊的,震惊之后,失望和愤怒也随之而来。他无法相信那样子的康杜若,那个曾和他一起泡图书馆的才华横溢的康杜若,会去接那种活。 她不觉得恶心,不觉得憋屈吗! “抱歉简总,路太窄了,车进不去了,您能走一段吗?” 司机忽然的一句话把简渊从情绪中惊醒,对方指了指前头的窄巷,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您这条巷子走到底就到了,我把车停到刚才路过的那个沃尔玛,您好了后打我电话。” 简渊点了点头,下了车。徐青轩给他租的这辆奔驰又长又宽,非常不适合老城区的拥挤路况。和司机说了个大致时间后,简渊就独自朝小巷里走去。 这是一大片未改造区,在简渊高中时代,这种靠近闹市的聚居区还算不错的地段。可随着城市商圈越来越分散,外围商业住宅越来越高端,这类老小区就像过了季的流行时装,只会让人觉得穿着它的人又土又没档次。 手机定位在这种私搭乱建的区域等同废物,简渊只能仔细观察小路两边的门牌号。但老城区的门牌号排列就是那么神奇,会忽然中断,又会莫名不知从哪冒出来。简渊看着手机里的“寿春西路285弄9号504”,又看了看自己左右两边的“寿春中路1号”和“寿春西路282弄”,愣是不明白还有三个弄消失到哪去了。 他不死心地顺着282弄又往右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在看到“寿春西路281弄”的时候,终于放弃了挣扎。他郁闷地在路口驻足了一会,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自己在干什么? 12年过去了,若不是老同学提起,若不是她自报姓名,他根本就认不出康杜若了!那自己现在又在干什么? 只因为听说她在替人当枪手,就火急火燎地跑来找她,他想问她什么,又能问她什么呢?康杜若说得没错,自己不过就是那个“只做了两年同班”的人罢了,有什么立场对她的职业和生活指手画脚。 深深呼吸了一下,简渊拿出手机,拨通了记下来的号码。 等了一会,那头被人接起,一个人“喂”了一声。 “是我……简渊。”简渊自报家门,对面不出意料地沉默了下来,他只好继续道,“抱歉杜若,也许之前是我多事了,但我想……我们再约个时间见一面吧。”简渊隐去了他的情绪,隐去了那个会让双方都极为尴尬的秘密,尽量心平气和道:“我从你那个联系人宗先生那要到的你的号码,如果你还想继续那本书的项目,我们再谈一谈。” 他说完,等了好一会儿,康杜若那边才传来轻轻的一声“嗯”,让简渊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这个简单的电话,他重新拨通司机的手机,一边朝路口走去。 康杜若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还要来。 在她知道万象的选题把关人是简渊后,她对那本代写垃圾的稿酬早就不存想法了。但宗建华似乎是从简渊的来电中嗅出了什么有机可乘的气味,一个劲地鼓动她再加把劲,她这才磨磨蹭蹭地,再次与万象约好了会面时间。 万象所在地,是两幢老厂房改造的loft式建筑,结构有些独特。二层由回廊连接,一层的大厅高出地面半个楼层,下面露出来的半层则是地下室,四面玻璃窗,让人一览无遗。康杜若拐进园区,一眼就看到这个之前还空荡荡的地下室,此时居然坐了很多人,而众人视线的统一交汇处,则站着一个人。 那是简渊。 康杜若几乎是身体快于脑子,立刻顿住脚步,将自己影藏在了地下室的盲区里。 受地下室高度所限,康杜若只能看见简渊的上半身,他穿着一件挺括的杏仁色衬衫,伫立在讲台一边,身后是一块投影屏幕,屏幕上写着“先做对,再做美”的大标题。看到这个,康杜若大概就猜到简渊在干什么了,看样子,他是在给全体员工培训。 因为并没有特意做隔音处理,简渊又似乎带着小蜜蜂,他的声音就那样若隐若现地传了出来。 “……作家可以天马行空,而且我希望他们越大胆越好,但编辑不行,因为图书也是商品。如果你们不能用市场的缰绳驾驭它,与同期几十万本新书竞争,那你做书只是在自嗨,连活下来都是个问题,还谈什么艺术……”露出地下室的音量有限,但康杜若还是能感觉到简渊话中打动人心的力量,一如他学生时代做演讲时的模样,他总是时刻充满自信,从而也让人信服。 “可图书又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商品,因为这个商品里有灵魂,这个不用我多说。大家投身到这个行业,肯定都是带着梦想的,否则你们可以找更多更赚钱的工作……这世上有很多人没有职业兴趣,依然干着自己的工作,可我还从没见过一个只为糊口,而被迫当编辑的……这是一个必须有热情的行业,所以我希望大家好好问问自己。如果你并不喜欢阅读,也不期待有一天打造一本经你手的经典作品,那么趁着年轻,还是去找自己真正的理想吧,不要在这里虚度自己的光阴,tiwaitsfornoone……” 康杜若躲在拐角,原本只是不想被简渊发现,好等他讲完话再走。可是不知不觉间,她的思绪也投入到了简渊的讲话中。她发现尽管多年过去了,简渊对待文学的热情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减损。他的目标是如此明确,毅力是如此长久,秉承着从未偏离的理想,才走到今天的这个高度,拥有了睥睨业界的眼光和权威。 天之骄子依然是天之骄子,而自己却虚度了光阴,早已面目全非。 第6章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第二次坐到简渊的办公室里,康杜若和简渊都觉得有些别扭。他们不可避免地,都会想到第一次意外见面时的不欢而散。除此之外,康杜若是看到简渊培训时的风采,而自我鄙夷;简渊则是想到康杜若那登不上台面的工作,可惜可叹。 就在这个时候,行政端着两杯咖啡进来,冲淡了室内快要破土而出的尴尬,简渊也借着喝咖啡的动作,开始了他的开场白。 “……我再次为我之前的失言抱歉。”他看了康杜若一眼,苦笑道,“我们俩久别重逢,一见面就批评你的工作,确实很不合时宜,我……” “没什么,你说的也没什么不对。”知道简渊是在给自己造台阶,康杜若也为自己当时过激的行为道歉,“我当然知道那本书不怎么样,但是……但是我总不能指望每一个项目的作者,都写得让我心满意足。” 简渊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他虽然率先缓和气氛,但老实说,那是为了顾及康杜若的心情,而不是觉得自己有错,《银屏上的孤独舞者》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都没有让他不鄙视的理由。但他还是强忍中心中的不悦,话里有话道:“如果是我,那我会选择不做这本书。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我是个过时了的交际花,我宁愿受穷挨饿,也不会自降身价去做站街女郎,因为那样,我就再不可能爬起来。你那么有才华,没必要为了一时的利益去接这个活,这对你的发展没有好处。” 康杜若心里苦笑一声,心想:因为你是“交际花”,你才有资格说这种话,而且交际花就算过气了,也不可能真落魄到挨饿。可天下多得是连饭都吃不饱的“站街女郎”,哪有底气不为五斗米折腰。 但她知道简渊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想与他争,只是低低问道:“你说那本书还可以再谈谈,你具体有什么意见吗?” 简渊没想到自己一番苦口婆心,对方完全没往心里去,还惦记着那本破书,口气不由地严肃了起来:“我的意见吗?我的意见就是让那个明星端正态度,推翻重写,行吗?” “不太可能。”康杜若满腹心事,一时没察觉出简渊的变化,心不在焉道,“他没有那样的精力,经纪人也不可能让他放着片约不接,花几个月时间写书。” “那个小明星没有,你不是有大把的时间吗?” “……”康杜若错愕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简渊一脸冷凝,目光犀利地看着她。她慢了半拍,终于反应了过来。 简渊一时激愤说漏了嘴,索性也不瞒了,反正这个问题,他是迟早要找康杜若好好谈谈的:“没错,我知道那本书其实是你写的。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你的才华就是浪费来干这种事的吗?” 康杜若脑子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简渊在说什么了。她愣愣地看着对方,只是看到了简渊在说话时,情不自禁流露出的一种嫌弃。 什么叫“这种东西”?什么是“这种事”? 她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所以你今天约我来,就是为了教训我的吗?” 如果说上一次,简渊还是在无心的情况下,苛责了康杜若的“我朋友”。那么这次,康杜若觉得自己是被赤裸裸地扇了耳光,脸颊火辣辣地疼。 “对不起,我从没当过交际花,我从一开始就是站街女郎,所以我没有你那种贫贱不能移的情操!”康杜若拿简渊方才的比喻反唇相讥道,“世界上的书那么多,你管你的阳春白雪就是了,就算你看不上下里巴人,也拦不住有人爱看!难道所有人都要写你看得上的书,才叫写书,才能出版?” 简渊在工作上,从来是力求尽善尽美、揉不得沙子的,被康杜若冷嘲热讽了一通,当即也有些气了:“这是下里巴人吗?你也太低估下里巴人了吧,就算有的作品内容我不喜欢,只要是作者真真正正创作出来的,就值得尊敬。你这又是什么,你这叫创作吗?这种毫无真情实感胡编乱造的东西,连当下里巴人都不配!别人愿不愿意花钱买这本垃圾我管不着,但你不该是这其中的一员!康杜若,你高中就得过作文一等奖,你说你要当大作家!我还记着你的话,你自己倒忘了吗?” 她倒真是忘了。 一等奖的作文?那真的好久了,她写的是什么……对了,好像是……“我有一个梦想”,对,就是这个题目,模仿马丁路德的那个“ihaveadrea”。 康杜若记得征文通知下来的时候,她就决定要报名了。她虽然成绩优异,但是文科更好一些,很早就对写作有兴趣。 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决定以她的一个小学同学为原型。那个女同学当时跟她玩得挺好,可就在康杜若努力考上了县重点初中时,同学却因为家里贫困而辍学了。后来,康杜若假期回老家时还遇到她几次,她的皮肤已被太阳晒得黝黑,在田地锄草,替外出务工的父母照顾家里的地和爷爷奶奶。最后一次见她,是康杜若一家即将随父亲搬来淞城时,那时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家,风风光光的,左邻右舍都来她家吃饭,纷纷羡慕她父亲才高八斗、步步高升。那个同学一家也来了,康杜若才知道她马上就要和邻村的一个小伙子定亲了。 那年女同学才16岁,一生就这么定了,但这在她老家那里,实在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康杜若每每想到此事,都不禁有些后怕。如果不是她父亲当年勤工俭学考上了大学,进入更广阔的天地,她肯定也会跟这个女同学一样,早早地嫁人生子,延续着祖祖辈辈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想好了这个原型后,她还以自己为原型,设置了另一个主人公:一个不放弃求学、走出大山的女孩。她想用两个人物的对比,来写一篇以求知为梦想的文章。 这个构思,她当时也拿给简渊看了。自从接受了简渊指点英语后,康杜若就越来越佩服这个班长的学识,何况简渊也参加了征文赛,她也想听听他的意见。结果简渊只快速看了一遍大纲,就笑道:“我看你这第二个主人公,可以考虑换一个原型,冲突会更有张力。” “换谁?”当康杜若这么问时,她看到简渊拿手指了指自己。 “你?”康杜若略微意外,她只听说简渊家庭优渥,但除了这一点,她对简渊其实一无所知。 而简渊大大方方地对她讲起了自己,不过才认识一个多月,那种坦诚的程度,却像与她相交许久一般。 康杜若也就是那时,知道简渊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他的曾祖父是晚清的进士,爷爷是考取庚子赔款的留学生,曾任格致大学校长;父母是毕业于耶鲁的师兄妹,亲戚都是术业有专攻,分布于世界各地。简渊从小耳濡目染,家中宾客不是学者就是名家,自然也让他的见识眼界远超同龄人。如果说康杜若比那个同村的女同学,已经跳出了一个台阶,那简渊之于康杜若,又是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台阶。 最后,两人一起调整了大纲,康杜若放弃了原来的人设,而写了两个并无交集的女孩。她们一个生活在乡村,一个生活在都市,在一天之内的不同时间段,做着完全不同的事情,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最后,在即将睡觉时,农村的女孩满心疲劳地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犁好剩下的那一亩地;城里的女孩则打开英语广播做催眠节目,想着挑选哪所国外名校。 通篇没有一个字议论梦想,但两个女孩的梦想和未来,留给了读者更多的一言难尽。 这篇被命名为《田淑芬与梁梦萦》的文章,获得了“雷雨杯”决赛资格,并让她最终在决赛得了一等奖。学校广播庆祝她,很多同学也是自那一天起对她有了印象。但她最高兴的,是事后简渊对她说:“康杜若,我相信你以后一定是个优秀的作家。” 自己佩服的人的话,让她信心大增。不过康杜若那时还没意识到,简渊的眼光与构思,也显露出他一定能成个杰出的策划人。 今天,简渊已经顺着冥冥之中仿佛预定的轨迹,走到了他理应走到的地方,可自己却迷失在了路上。 康杜若忽然失去了再争辩的兴趣,她有什么必要与简渊揪着所谓的“文学理想”,争论谁对谁错?简渊当然是正确的,她心知肚明,但她已经放弃了那条路。 她之所以会激动,会与简渊针锋相对,其实原因很简单:她不平衡,不甘心。 她以为她能成为“梁梦萦”,可她却成了“田淑芬”。她甚至还不如田淑芬,因为田淑芬甘于那份平庸,田淑芬没见过鸿鹄,所以从不为身为燕雀而不满。可她康杜若见过华丽的梦想,她一度以为梦想能成真,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满身光环的简渊。因此,当她被这光环映照得黯淡无光时,她就特别难堪,特别无所适从。 她心里清楚,她只是在迁怒简渊,只是……嫉妒。 太难看了。 康杜若对自己说道,就算她已经今非昔比,至少该给自己留份体面啊。 “班长,我谢谢你的关心,不过其实你大可不必。”康杜若平复了呼吸,重新坐了下来,“我有工作,能挣到钱,能养活自己,这些年生活也还行,所以你完全不用替我操心,当然更不用教育我。”她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知道这本书很烂,但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就像……那些不带兴趣去选择职业的人一样。” 简渊一愣,还没明白康杜若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培训上说过的话,康杜若就已经向他伸出了手,以示告辞:“我很高兴还能见到你,但想必你也理解,差距太大的同学见了面难免尴尬。所以班长,之前说了些过分的话,抱歉。” 第7章 《局外人》 周二早上9点整,简渊准时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这时,他的办公桌上已经放好了一沓ppt的打印件,是万象在3个月内即将下厂出版的新书资料。简渊会花一个上午看完,然后下午召开全体编辑大会,逐一评点每本书的得失。 这个环节,是他养成的工作经验。他会让每本书的责编自己来讲他设想的核心读者、他为新书提炼的阅读价值、他的封面设计思路……这些,除了能让简渊及时了解新品的动态,还能让编辑们通过评点,养成一套程序化的出版意识。 程序化这一点,对公司来说很重要,因为只有成熟的程序可以借鉴、可以模仿,可以最大概率地降低失败的可能。简渊可以让作者跳出固态思维,天马行空,但他不能让编辑随心所欲。因为编辑的水平总有高低,公司需要的不是天才的灵机一动,而是具有普遍性的流程——这样,即使换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沿着这个路子走,剩下的,无非是阅历和经验的问题。 万象成立的时间还不久,出版量也不大,所以这样的一个会,简渊大概要用3个小时。而他供职的双日,这样的会他得开一整天,而且还不能每本新书都照顾到,只能让每个产线的主管挑部门内的重点书目上会。 简渊快速地翻阅着ppt,有些项目已经不是第一次讨论,无非就是打磨细节。对这些,他只匆匆扫一眼,而对第一次上会的图书,他会稍稍放慢浏览速度。结果,他的目光就在其中一页停顿了下来。 简渊看着这本书的内容简介,笔尖无意识地点着打印件。然后他打开数据系统,调阅了该书第一册的印刷文件,大致地阅读了一下目录和开篇。 几分钟以后,徐青轩就接到了简渊的电话。 “战国纵横?哦,是我们早期签的版权。” “你的库存显示它的第一册根本没加印过,现在还有存货积压在仓库里。”简渊盯着公司系统上的数据说,“这样的书,你怎么还要出第二册?” 徐青轩想了想,记起了这本书的来龙去脉,大叹口气:“哎呀,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刚开公司,这作者是我一朋友,也投了了些钱。我心想出就出吧,就当还个人情。结果这家伙又写了第二册,我能跟他说不出吗,那不等于说他不行嘛。” 简渊轻笑一声:“他行不行先不说,你是真的不行。” “啊?” “这项目给我做吧。” “给你?”徐青轩一愣,“给你干吗,你不是不管具体执行么。” “我打算找人重新策划。” 徐青轩更奇怪了,半开玩笑道:“你找谁,我的编辑已经不够你调教了?” 简渊沉默了一会,最后只说了句:“就这么定了,你的编辑就先撤了吧。” 那头挂断了电话,徐青轩一头雾水地对着黑了的手机屏幕看了看,又仔细回忆了一遍《战国纵横》第一册的内容,疑惑道:到底是他们老班长闲得手痒了,还是自己真有眼不识璞玉? 当天下午,那位本来被分配到《战国纵横》第二册的编辑,就被告知这本书暂停了。编辑心里还挺乐,想着终于不用接手这个索然无味的项目了。她不知道的是,几天后简渊带着这本书的资料,驱车去了康杜若家。 能第三次来找康杜若,让简渊自己也感到意外。上次临别时,康杜若虽然没明说,但不想再见面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显了。其实按简渊的能力和地位,实在没有哪个人是不可或缺的——就算是个天才。但对康杜若,他偏偏无法释怀,她的境遇和她的固执就像一根刺卡在简渊心里,让他觉得这件事不算完。 但他带着工作来找康杜若,也不完全是出于私人关系。简渊不会拿工作开玩笑,他相信康杜若心中对文学还残留这一点火种,他更希望能借由一份工作唤醒那火焰。 就当这是班长的最后一份责任吧——简渊出发前,这样对自己说。如果这次康杜若还是拒他于千里之外,那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有了上次找不到小区的教训,这次简渊特意让司机打听了一下康杜若住址的具体情况,这才发现在他上次停留的十字路口不远处,还有条没有路名的小巷子。而285弄到283弄的小区入口就开在这条小巷里。因为没有路名,所以就统一归到寿春西路名下。 顺着楼号找到9号楼时,简渊下意识地打量了这幢墙面斑驳、各种线路错综杂乱,明显房龄已久的老楼,不免有些唏嘘。当初康教授夫妻闹离婚的动静不小,他们作为教职工子女,多少都知道些,但那时已经临近高考,谁也没功夫关心一个同学的家事。后来,简渊去了美国,康杜若的父母正式离婚,两件事差不多就是前后脚,所以对后来的事,简渊一无所知。现在看来,康杜若家的物质生活应该不会太好,至少,跟当大教授的女儿没法比。 他沿着贴满小广告的楼梯上到了顶层,按下了304的门铃。屋内响起了失真的音乐门铃声,没一会,一个年轻女子的问话透过安全门传了出来—— “喂,是谁?” 这句话简渊听过许多遍,就在高中那会儿。每当他周末找康杜若去图书馆时,就会从家属楼下的门铃中听见。那时康杜若的声音清脆明亮,尾音隐隐上扬,带着天然的雀跃,有种百灵鸟的画面跃然纸上。 然而,现在简渊听到的只是一个冷淡而毫无起伏的声线,他一时有些恍惚,顿了一下才接道:“康杜若,我是简渊……” 话才起头,简渊就觉得,一小时前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简直傻透了。他既不差人也不差钱,究竟有什么必要,非要给一个明显疏远他的老同学塞一份工作? 搞不好,康杜若连面也不见就直接甩他一个闭门羹。 简渊内心自嘲一声,但几乎下一刻,他就听到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康杜若隔着一道纱门出现在了他面前。 “怎么……你怎么来了?”惊讶的神情还没来得及从康杜若的脸上褪去,而事已至此,简渊只好把他预设的理由搬出来。 “我手头有个选题,想和你当面谈谈,我觉得你也许会感兴趣……”他这么说的时候,余光已大致扫视了康杜若的家,第一眼就看到了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的康母。 康母与他印象中的样子也有很大差别,甚至老的有点脱相。他出于礼貌,在门外就冲着妇人点了点头:“阿姨好,好久不见了,我是简渊。” 奇怪的是,康母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压根没有对他这个久别重逢的晚辈起任何反应。 “你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下。”简渊正疑惑着,康杜若已经恢复了冷静。她胡乱扎了一下披散的头发,往前一步就挡住了简渊的视线,“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谈?” 简渊无奈苦笑了一下:“我想,我和你的沟通应该不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吧。”他暗示着他们两次都不欢而散的面谈,又朝门内示意道,“不请我进去吗,门外可能不是个谈话的好场合。” “……”康杜若朝内看了她母亲一眼,并没有请简渊进门。她像是思考了一会,最后拿了一件外套出来了,又顺手把安全门从外面锁上,这才五味杂陈地看了简渊一眼,“家里挺乱的,也没什么可招待人的,我们去外面谈吧。” 康杜若所谓的“外面”,是离她家不远的一家小咖啡馆。这店铺挤在寿春西路摩肩擦背的五金店、水果摊、小超市和卤肉店之间,把那本来就没多少的洋气溟灭得半点不剩。除了康杜若两人,店里再没有别人,倒正好从另一个层面达成了闹中取静的效果。 简渊喝了一口跟速溶没差别的咖啡,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袋材料:“这是老徐公司的一个系列选题,第一本基本没有任何反响,但我直觉它还可以深挖。只是我已经很久没做过中国传统文化的选题了,也不太了解现在的国学市场,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康杜若看了看小桌上的文件,又看了简渊一眼,神色有些微妙。 “怎么了?”察觉到这一点的简渊问道。 “……我没想到你真是来找我谈事的。”康杜若借着喝咖啡的动作,低下了头,“我还以为你又是找了个什么由头,想再教育我一顿。” 简渊有些啼笑皆非。确实,他们俩都是成年人,既不用像对孩子似的训人,也没义务像孩子似的听训。但他就是忍不住,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就算没有公事,我们不也是老同学吗,难道就没什么可以聊聊的?”他半开玩笑地想活跃下气氛。但这句出口,却让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之前跟几个老同学吃过饭,他们都没你联系方式了,我还想着你是不是不在淞城了。你怎么跟班里彻底断了联系了?” “……高考考得不太理想,不好意思跟他们联系了。” 简渊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是滋味。康杜若高考那年,应该正好是她父母离婚那年吧。 “是因为你父母的事情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由想起那年,康杜若的母亲还来附中闹过,对康杜若又哭又骂,把跟在一边的他吓了一跳。但之后不久他就出国了,那件事也渐渐随着岁月淡去。可现在,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一个充满灵性与热情的女孩蹉跎成这样?是什么让她出门时,要把母亲反锁在家里? “你跟阿姨,现在过得怎么样?”简渊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第8章 《感谢有你》 学生时代,康杜若对自己的母亲实在很无奈也很无话可说。她的母亲跟父亲是同乡,老式保媒结的婚,但只有小学学历。可以想象,随着康父的路越走越宽,夫妻俩的话题肯定越来越少。不过那时不讲究“婚姻质量”,康母也不觉得与丈夫沟通不良有什么问题。她一边享受着“教授太太”的荣誉,一边一门心思督促康杜若,把女儿的成绩看得重若泰山,好似只要女儿优异,自己就完成了相夫教子的伟大使命,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功臣。 可实际上,以她的文化水平,压根不能对康杜若的学习起到帮助。而康杜若也跟父亲一样,与她没有太多可精神交流的东西,所以对她整天的唠叨和叮嘱有些不厌其烦。 但现在她明白了,明白了父母之间不可弥补的裂痕,明白了母亲为何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盼她出人投地。只是这里面的哪一件都无法对人明言,她更不想对简渊说。 “你也看见了,住的虽然老旧了点,但好歹是自己的房子。”她最后避重就轻道,“我妈没什么谋生能力,何况又那个年纪了,我也不想她出去折腾,反正我养得起她。” “你爸爸那边呢?以他的能力,替你介绍个合适的……” 康杜若一抬手,止住简渊的话:“离婚时,我爸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我妈,又供我到大学毕业,他已经尽到责任了,我不想再麻烦他。” 这叫什么话?尽管简渊习惯了西方那种,父母与独立子女间相对疏离的关系,但他知道在国内这不是主流价值。以他少年时对康父的印象,他不像是因为再婚,就会对女儿不管不问的人。 可康杜若已伸手拿过了小餐桌上的文件,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简渊只好就此打住,转到了工作上来。 “这套书的第一本是前年12月出版的,投入市场后基本没有水花。”他从包里掏出了《战国纵横1》给康杜若,同时又指了指她正拿着的那张表格,“你看的这个,是我看过2以后拟的一个选题表,是我对市场价值和读者群体的分析。我想请你帮我看看,顺便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做特约编辑。” 康杜若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展开讨论,不轻不重道:“为什么找我做?你已经知道我是做什么的了。” “我对你的工作内容的确有意见,但我从来没否定过你本人的才能。”简渊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不能对康杜若的事撒手不管,索性临时编了一个理由,“是我让你的工作泡了汤,这个就当是补偿吧。我得了意见,你得了利益,不是共赢么。” 康杜若看了简渊一眼,倒把这句话听进去了。确实,如果不是因为当枪手而发生的不愉快,能和老熟人合作,知根知底,又不担心对方拖欠报酬,何乐而不为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求同存异,理念是理念,工作是工作。 想到这,她终于开始看起选题表。原来,这本《战国纵横》是一本写鬼谷子传奇人生的书。不过历史上到底有没有鬼谷子还两说,所以关于鬼谷子的部分,小说内容大多禁不起考据。但鬼谷子有四个非常有名的徒弟:庞涓、孙膑、苏秦、张仪,他们都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所以总的来说,这是本掺杂了杜撰成分的历史类通俗读物。 简渊对第一本的意见批注是:一、核心读者不明确;二、书名没有自明性且看不出品类;三、没有提炼出有效的阅读价值。 看完这三个意见,康杜若不得不佩服简渊的一针见血。她如果作为读者拿到《战国纵横1》,也会对着三个问题一头雾水:这是给谁看的?这是讲什么的?我为什么要看它? “先抛开内容不谈,我对书的外表,始终要求一个货架理论。”等她看完后,简渊简单介绍道,“在书店或电视琳琅满目的图书中,潜在购买者与图书的交流时间是光速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在这个光速中让购买者看到这书,且在看到的同时就理解了书本内容,激活他的内心需求。” “这不容易办到。”康杜若撇了撇嘴角。简渊所说的状态,几乎是所有图书都梦寐以求的状态,就连康杜若那本《荧屏上的舞者》,顶着流量明星的光环,也不见得能在书山书海中脱颖而出。 但是简渊没有任何迟疑,他往沙发背上一靠,露出了一个自信微笑:“没关系,我们不就是做这个的么。” 《战国纵横2》预计4个月后出版,所以简渊给康杜若开出了等同万象编辑4个月的工资。这点他公事公办,康杜若没什么意见,何况跟小鲜肉的煽情自传比,这本战国故事的内容可良心多了,至少不会引起心理不适。再加上审稿校对和印制都由万象承担,她主要就是重新打磨简渊提到的那三点意见,所以从工作量来说,她已经赚得很轻松了。 两人于是约好了定期沟通进展,总算有了一次不是以争执做结局的见面。临走时,简渊站在小咖啡馆的门口,微笑着向康杜若伸出了手:“见面已经一个月了,我好像还没说过这句话——能重新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康杜若略微迟缓地握上那只手,从力度上感到了简渊的真诚。那一刻,她的心忽然轻松了许多。她避开所有熟人,闭门独居,就是不愿从他们眼中看到失败的自己。但从简渊的目光中,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自己过去的光彩。她想,简渊应该是真的把两年的同窗之谊看得很重,因此才会对她的工作不满,对她的态度苛责。 因为他关心自己,一如既往。 康杜若有些感动,这次,终于真心实意地说道:“我也很高兴再见到你……” 回到家,康杜若打开反锁的门,没有在客厅看到母亲,但见到卫生间的门关着,便也知道母亲的去向。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把一切生活的苟且关在门外,然后点燃了一根烟,开始速读《战国纵横1》。 简渊的意见已经为她指明了战略方向,她带着那三个问题一页页翻阅,很快有了大致的想法。从这个层面来说,简渊找康杜若重新策划这本书,还真是歪打正着了。网络段子手虽然登不上台面,但对市场风向都有着高度敏感。对时下热点、流行梗、受众口味的精确把握,是每个软文写手必需的技能,而康杜若又是个中翘楚。 面向大众的通俗历史读物,这几年一直方兴未艾。随着国力的增长和各类自媒体的推广,国人对了解自己国家的历史热情高涨。但他们也不会什么历史都照单全收,毕竟,对于只能利用碎片时间阅读的普通读者而言,他们并不指望把自己打造成专家。最大的诉求,无非是利用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收益,获得点装逼的知识,所以短视频和简史类才会大行其道。 而《战国纵横》在这方面就做的很不高明。首先,这书名就显得相当“正史”,直觉读起来很累。其次,无论是“战国”也好“纵横”也好,可讲的东西太多,角度也很多,让人第一眼猜不透它到底会讲什么。所以,康杜若要找一个缩小战国概念的符号,还要为这套书找一个与现代读者的关联点。是纵横术?是经典战役?还是明君贤臣或别的什么价值…… 不知不觉间,烟灰缸里的烟头增加了两根,天色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康杜若大大地舒展了一下四肢,这才发现已经过了饭点。 她推开房门,意料之中的一片漆黑。她母亲没有开灯,始终保持着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姿势。康杜若打开吊灯,又去厨房里热了一下中午的剩饭,端到沙发前的方茶几上,最后搬了一个小板凳,和母亲对坐着开始吃饭。 自从康母得病后,康家的饭桌上很多年就是静寂无声的。医生说,像康母这样长久走不出来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陪伴。康杜若一开始还努力照做,尽量找话题和母亲聊,但她本来跟母亲就没多少共同语言,再加上她自己也活得身心疲惫,实在很难再做另一个人心情的垃圾桶。久而久之,她与母亲的话就越来越少,终至无话可说。 但今天,康杜若忽然有了说话的欲望。她不指望母亲能回应她,只是有一个人在,至少不会显得那么冷清。 “妈,你还记得简渊吗?当年我高中班上的班长。” “他从国外回来休假了,他现在可厉害了,是全球知名出版商的总编。” “以前我跟他争学年第一,偶尔还赢过他。老实说,刚遇见的时候,我是有点接受不了的,为此还跟他闹得不太愉快。” “我们如今一个天一个地,见面应该是挺尴尬的,可他约我的时候,我却……又不舍得拒绝……” “你知道吗,今天,听到他说很高兴再见到我时,我居然有点激动。我没想到,自己到现在还会把他的一句肯定看得这么重……我真没想到……”康杜若说着说着,眼眶忽然酸涩,她赶紧眨了眨眼,声音却不可控制地哽咽了一下,“我真没想到……” 真没想到十二年的物是人非,简渊的言语,仍然像带着魔力一般,足以让她短暂地忘掉一切卑微和庸碌,一切艰难和心酸。 第9章 《周末图书馆》 “thedisveryofsuchaoleculeuldprovideacheicalreventswarfthesectsand……” “停一下,停一下,”图书馆外文借阅室里,简渊打断了正在小声读报纸的康杜若,纠正她道,“thedisveryofsuchaoleculeuldprovideacheical……注意停顿,我们说中文都会自然停顿,英文也一样,念的时候就要意识到结构,不然你不嫌喘不过来气?” 康杜若重新看了遍那段英文,又开口念了一遍,照样没有停顿,而且语速更快,不错一字,末了朝简渊眨了眨眼:“我觉得还喘得过来。” 面对她揶揄的小表情,简渊好笑地叹了口气,继续刷起自己的卷子。 他给康杜若开小灶已经两个月了。高二的课程忙,简渊的课外活动又多,两人放学时多半没空,就只能在双休日泡在大学图书馆里自修。康杜若原本对占用简渊的周末时间很过意不去,但简渊是真的热心而不是敷衍。康杜若也就不再客气,唯有以尽快提高英语成绩来感谢简渊的帮忙。 简渊告诉康杜若,格致的英语考试题有一多半都是从英文广播和时政报纸上节选的,为的就是让学生把英语学成一种开阔视野的技能,学以致用而不是死记硬背。于是,他替康杜若在外文借阅室里翻找报纸期刊,帮她归纳最容易被考到的题材,推荐值得长期阅读的报纸。康杜如的底子本来就不差,很快就摸清了英语考题的套路,面对着和外文报导异曲同工的阅读题时,终于不再一头雾水了。 不过学霸的学习就是这样,永远望向更高的山头。就这么辅导了一段时间后,简渊又对她的英语口语提出了意见,要她把口音练标准。 “发音就高考的口语考试用一次,会念就行,投入太多时间的话回报不大。”在被简渊连着纠正了几次发音和节奏后,康杜若有些不以为然。 “你这么想,就太狭隘了。”简渊反驳道。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他也发现了,康杜若属于特别针对应试的那种学生,精力只往刀刃上使。她并不擅长特别难或偏的题目,但基本功非常扎实,不该丢分的地方一分不丢,所以不管考试难度是高是低,对她的影响都不大,考点内的她根本不怕,偶有出题思路古怪的,反正她不行,别人也不行。 但简渊的学习习惯不是这样,他处在格致这种以培养世界性人才为宗旨的学校,接受的是更开放的教育,所以说:“我们将来都是要留学的,英语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语言,怎么能只为了应付高考。你口语说的外国人听不懂,那跟不会有什么区别?” “……留学,”康杜若第一次听简渊提起这个话题,好奇道,“你已经确定要考国外的大学了吗?” “是呀,我爷爷、爸妈还有亲戚们都接受过西方教育,我肯定也是要出去的。只是我爸觉得中国的基础教育很扎实,所以才让我读到高中,否则我可能早就留学了。”简渊一边做英语填空一边说。说完半天没听到康杜若的反应,不禁抬眼瞅了她一眼,只见她咬着笔头,一脸沉思。 “你呢,打算出去吗?”他顺口问道。 康杜若想了半晌,缓缓开口:“我还没想过……我一直以北大和清华为目标的。” 确实,当她还在县里的初中读书时,她觉得读北大或清华就是最好的选择了。除此之外,她没想过更多的事情,因为从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到全国首都,就是她脑海里最远的路,那是连她的父亲——毕业于省重点大学的父亲都没走过的远路。可是简渊像说家常便饭般的一句“留学”,为她打开了一扇更大的门,她忽然意识到世界外还有世界,自己的路不够远,还远远不够远。 “留学很难吗,要怎么弄呢?”她追问简渊,胸内忽然被点燃了一团火苗,充满了畅想。 “说难也不难,其实也是考试。”见她有兴趣,简渊热情地介绍起来,“考试无非就是托福,但申请简历也很重要,国外的大学更看重个人的研究能力,所以你不能只专注于考试分数。” “那你要考哪里,你想好了吗?” “ofurse,”简渊转了转手里的笔,“我打算考普林斯顿。” 康杜若压根没听过普林斯顿,暗暗有些惭愧。她就只知道哈佛、牛津和剑桥这种脍炙人口的学校,但是关于它们为什么好、好在哪儿,她其实一点概念也没有。 “普林斯顿是什么样的学校?” “论文学院,它在藤校里算顶尖的了,所以我的第一目标就是它。而且我叔叔就是普林斯顿毕业的,小时候我们家去美国玩,他带我去过一次,我对它的印象特别好。”说到这,简渊就忍不住描绘起那所他向往的学校来,聊得绘声绘色,听得康杜若也如痴如醉。 “听起来真不错啊……”她有点意犹未尽,“可我从没出过国,也没准备过留学,现在学还来得及吗?而且去国外读书要很多钱吧。” “来得及,以你的功底肯定来得及。你可以跟我一起准备,学费的话可以考奖学金,你肯定行的!虽然北清也很好,但你应该出去看看,会让你的人生更丰富!” 也不知道是不是时近黄昏的缘故,康杜若觉得简渊的目光像晚霞般灿烂,她心想:真棒啊,简渊真棒啊。他有清晰的规划,他还在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走过心仪大学,领略过高峰的景致。 康杜若又埋头看起了英文报纸,并在笔记本上誊抄考试难点的复杂句型。但同时,她下意识地在本子边缘重重写下“托福”“简历”“普林斯顿”。她准备回家就好好查一查,她想与简渊看同样的风景,走同样的路。 只是最后都成了空。 康杜若踩着约定时间来到格致大学图书馆。她原本对这个地点有点儿排斥,但简渊说他现在就住在学校里,考虑到他的方便,康杜若最终同意在图书馆与他沟通《战国纵横2》的策划问题。 隔着几排座位,她就看到简渊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看书。阳光从大玻璃窗穿过,洋洋洒洒地照着他的侧身。说来也奇怪,他17岁的时候,混迹在一堆大学生之间,不觉得逊色;30岁时,坐在一堆学生中间也没有任何不协调,甚至恍惚间,康杜若还能看见了那个与自己畅谈未来的少年身影。 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康杜若安静地走了过去。等走近了,仔细一看简渊手里的书,她一个没忍住,不小心笑了出来。 那居然是一本小孩子的绘本书! 图书馆里很安静,她这一声笑惊动了简渊。简渊抬头看到康杜若,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手里的书,也笑了:“等你的时候没事干,就随便抽了一本看看。” “没想到你还挺有童心的。”康杜若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童心倒没多少,但你也不要小看儿童绘本。”简渊说着,把那本绘本推到康杜若跟前,“曾有位艺术评论家说,最高级的艺术就是最简单的艺术,这么算的话,这世上最好的名著可能就是童话故事了。” 康杜若拿过那本精装绘本,封面是两只兔子,书名写着“猜猜我有多爱你”。她翻开内文,整个绘本只有寥寥几页,内容十分简单,就是一只小兔子和大兔子比谁爱对方更多。 小兔子说它对大兔子的爱,像自己的耳朵那么长,像自己跳的那么远,像自己的身高那么高……但大兔子耳朵比它长,跳得比它远,身体比它高,小兔子每次都比输了。最后,这只可爱的小兔子想出了“绝招”,它说:“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大兔子承认那确实非常非常远了,小兔子这才满意地睡去了。可等到小兔子进入梦乡,大兔子却在它耳边微笑地轻声说—— “我爱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上一直回到这里来。” 康杜若不禁看得入了迷,当她读到大兔子最后的那句话,内心忽然也被一股浓浓的柔情治愈。 简渊说得没错,这就文学的魅力!那些动辄几十万字的长篇大论,以及那些爱情畅销书里的浓情蜜意,可能都比不过大兔子这一句低低倾诉。 就在康杜如读绘本时,简渊也在观察她,从她的眼神里,简渊就知道她与自己一样被这本绘本感动。从以前就这样,他们的喜好十分契合,哪怕会有争执,也不妨碍他们对对方的认可。能被一本幼儿绘本打动的人,简渊不相信她对文学的爱已经死了。 于是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回到正题:“说说看吧,你对那本小说有什么策划思路了吗?” 康杜若合起绘本,带着一丝回味,也回到了工作中来。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打印件给简渊,那上面有简要的市场分析和思路方案。 简渊一目十行,当看到“鬼谷子”三个字时,露出了会心一笑:“你选鬼谷子作为内容策划的立足点?” “是的,”康杜若分析道,“这本书讲了很多战国名人,我归纳了一下,群众普及率最大的有秦始皇、齐桓公、苏秦、张仪、孙膑、庞涓,而这后面四位相传都是鬼谷子的学生。书里关于鬼谷子的内容虽然虚构成分较多,但选鬼谷子作为策划方向,既有一定新鲜度,也能收缩整本书的内容。” “不错,英雄所见略同。”简渊点了点头,把自己打开的笔记本转到朝康杜若的方向,康杜若看到电脑里的ppt上,写着一个待定的标题——鬼谷子之谋 “那么这本书的阅读价值你有草稿吗?”简渊又问,同时把自己的ppt往下翻了一页,“我先说我的,中国一切智谋、诡谋、阴谋、阳谋,读完鬼谷子就能懂。” 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字,康杜若心中莫名柔软,就像大兔子也在她耳边深情表白一样。她也翻到另一页给简渊看她的文案—— 读完鬼谷子,你即读懂中国的谋略家、兵法家、纵横家、阴阳家。 两条文案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她与简渊还如当年一样,心有灵犀。 第10章 《月光自行车》 抛去自己与简渊之间的私人关系不谈,康杜若必须承认,与简渊这样思路清晰、眼光精准的人共事,确实是一种舒适的享受。康杜若过去接过五花八门的约稿,与各种思路清奇的客户合作过,这其中相当一部分人都难以沟通,让她很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地球人。 而简渊就太不一样了,很多观点她不用翻来覆去地讲,往往才起个话头,对方就知道她接下来的想法,更别说那些还未开口就不谋而合的主意。康杜若觉得跟他短短谈半个小时,能把自己这十年来沟通不良的郁闷一扫而光。 他们高效地敲定了文案和设计思路,直到两个人走出图书馆时,时间还挺早,大部分学生都在教室里上下午的课,路上可见的身影寥寥无几。 简渊站在图书馆可俯视广场的台阶上,对康杜若道:“天气不错,要不要故地重游一下?” 天气确实很好,春天的格致是淞城有名的景点。它依山而建,林木与掩映其间的历史建筑错落有致,一墙之隔便是淞城人常去踏青的赭山风景区。这个时节,风铃树、桃花与白玉兰开在高高的枝头,低处则是矮小乔木的紫丁香、迎春花和紫荆花。姹紫嫣红的颜色与冒芽的树木交织在一起,让格致的这个小山头像一条绣满花纹的盛装舞裙。 康杜若领略过2年这样的美景,但是她现在犹豫了。 在这次和简渊见面之前,康杜若没有再进过格致,因为这里带给她的,除了青春年少的单纯与美好,还有很多不想要的回忆。可她看着已步下台阶、回头微笑向她示意的简渊,终是没有开口拒绝。 他们走在从图书馆通向校内的主干道上。这条路极美,路两边遍载风铃树,此时金灿灿的花开在头顶,因此这条路一直被学生们成为“黄金大道”。 “以前走在这条路上,就觉得什么‘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之类的,格局不过如此。”简渊抬头看着大朵大朵的黄花,漫不经心道。他们这种名校出身的学生,早早就陶冶了一流的眼界,因此自带一种自信,对于很多古代先贤,往往多带着些思辨的眼光。 “你去国外那么多年了,倒还背的上来古诗。”康杜若略带调侃道。 简渊得意地冲她抬了下眉:“小瞧我了是吧,我纵然做英文编辑,也是会买中文图书的。毕竟文字是文化的组成部分,对中国人来说,很多深层次的微妙心理,是只有用中文才能表达出精髓的。” 顺着这个话题,他不免聊起了自己在美国的事业,那里面不仅有老同学们有目共睹的成功,却也有看不见的冷遇与挫折,有着中西方文化中不可避免的壁垒。 “即使到今天,我对文学的理解也不见得能与我的同事们取得一致,总还会有人对我说,jane,areyoukiddg!” 他模仿着外国同僚的夸张语调,惹得康杜若一声浅笑:“可这一定也是你的优势所在,一个团体中需要意见不同的人,新角度才能带来突破与变革,文学更是如此。” “说得没错!”简渊鼓了鼓掌,“我们又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已经是康杜若今天听见的第二次“英雄所见略同”,就这么简单的六个字,居然让她有些喜不自胜,让她可以忽视她与简渊12年拉开的差距,觉得两人依然齐头并进。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两人这么说着,眼看就走到了“黄金大道”的尽头。接下来是一段不短的上坡路,上了坡后又分两条,一条通向教学区,那边的树木中矗立着数座楼顶,全是从格致前身的教会学校保留至今的红砖建筑。另一条则更深入校园,是通往后山教职工住宿区的必经之路。 一见到这条路,康杜若瞬间就回忆起她每次骑车回家爬坡时的气喘呼呼,而简渊显然与她感同身受。“啊,就是这条路,老徐的减肥励志之路。”他指着路尽头笑着说,“每次他都在后面喊着等等他。” 康杜若也会心一笑:“你骑得倒快,又没人发奖杯,也不知道骑那么快干吗。” “享受等待落后者的心情啊。”简渊玩笑道。坡道旁有供人步行的台阶,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顿住,转头问康杜若,“我是不是在这条路上还带着你摔了一跤?” 康杜若一愣,脑海中刹时间浮现出很多画面,它们本该被遗忘,却在被记起的同时立刻鲜活起来。她诧异于居然还能想起那个夜晚的很多细节,就像前几次一样,好像简渊就是一个开关,一旦打开,就让很多消失在她生活中的东西又重新回来了。 “对,”她对简渊点点头,“我记得,那还是你第一次带我去唱ktv。” 那是高二上学期期中考后,康杜若英语成绩进步突出,加上她其他科目的平稳发挥,一举考进班级前十,在两个文科重点班的综合排名中是第十二位。作为一名才转学半年的学生,老师当然点名表扬了她,而对康杜若自己来说,这也是场漂亮的首秀。 下课后,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感谢简渊的辅导,同时也收到了简渊的邀请。 “恭喜啊,”简渊一边收拾书桌一边说,“正好我们放学后去唱歌,你要不要一起来?明天就是周末,我们打算好好放松一下。” 康杜若迟疑了一下,问:“还有哪些人?” 简渊报了几个名字,康杜若都认识,但仅是泛泛之交。不过她还是欣然答应,因为她明白,想要尽快融入新集体,除了成绩,也要多参加活动。没有人会喜欢无趣的书呆子,尤其是以简渊为首的这个尖子生小团体。 然而事实证明,想要应对完全不擅长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的,哪怕对优等生来说也一样。当康杜若跟着一帮人来到大学北门外的歌厅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唱几首歌。 过去的康杜若,跟流行歌界基本是绝缘的,她也没有随身听这种跟成绩完全没关系的电子产品。康杜若全部的歌曲知识,差不多就是从一年一度的春节晚会上知道的,因此可想而知,她在ktv里无所适从,面对一张张陌生的歌手照片,连操作点歌台都让她困扰。 看着唱歌像做题一样投入的同学们,康杜若既羡慕又窘迫。这一刻,她与这些同学的区别头一次具现化在她的面前,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她如果想融入这样的集体,要补上的,何止是几次好成绩或几次活动。或许她是可以在排名上傲视这些同学,但在眼界、经历的贫乏与狭隘上,她恐怕很久都追不上这群活力四射、生活丰富的同学。 “康杜若,你怎么不点歌啊?”点完了一轮歌的简渊注意到了坐在沙发角落的康杜若。他邀请她来,就是想吸收一个品学兼优的新朋友,自然要格外关照一下。 康杜若干脆藏拙地摇摇头:“我不会唱,唱得不好听。” “这有什么好不好听的。”简渊无所谓道,“又不是在人民大会堂唱歌,就是同学之间随便玩玩,我们谁也不是专家。”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徐青轩正在吼着“死了都要爱”,其声嘶力竭的程度就像下一秒就要为失恋跳楼,惹来同学们阵阵掌声与大笑。 “你随便选首,我给你点。”简渊在震天响的音乐中又凑近点歌台,“你喜欢唱谁的歌?” 康杜若真不知道自己喜欢谁,但简渊都服务到这地步了,她不能不说一个:“那就……邓丽君吧。”这是她们家难得的歌曲cd了,还是她爸爸年轻时买的。 “哈哈,够复古啊。”好在并没人笑她落伍,简渊就按她的意思点了首《我只在乎你》。 出乎康杜若意料的,这首歌效果不错。邓丽君的情歌难度不高,虽然想唱出她的感觉绝无可能,但也不会荒腔走板找不到调子;再配合康杜若清亮的嗓子,这首歌居然被她唱得舒缓悠扬。同学们听多了热门新歌,猛然听到首二十多年前的歌,反而觉得新鲜。一时间,包厢里除了伴奏乐曲,只剩下康杜若低缓的歌声。 “不错啊!”一曲唱完,简渊率先鼓掌,笑道,“还说不会唱歌,我们这里可不流行假谦虚哦。” 班长带头,其他几位同学自然跟着起哄“再来一首”。康杜若也没想到自己发挥还不差,正不知该怎么婉拒,正好包厢门被从外推开,服务生端着酒水进来了。 “来来来,润润口!”徐青轩招呼大家喝饮料,他当先打开一瓶果酒递给简渊,又被简渊顺势推到康杜若面前。 康杜若打量这瓶没见过的饮料,略微一闻就暗暗皱眉:“这是酒?” “才14度,这叫什么酒。”一名男同学不屑道,其他人也纷纷挑选自己喜欢的口味。 “就当是米酒,放心,没事的。”简渊也开了一瓶,有些狡猾地对康杜若笑道,“只要成绩好,小小放纵一下,没人会怪你。” 康杜若从来没喝过酒,也不喜欢这瓶果酒的味道,但她为了不显得不合群,还是默默地喝了下去。 这之后,大家又疯了大约2个小时。考完试的轻松、被学业压制的激情,配合着酒精的陶醉,让大家都兴致澎湃。康杜若也渐渐放开了,她又陆续唱了好几首邓丽君的歌,喝了几杯不同口味的果酒。 终于,等月上中天,大家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了。 “不是吧!这才几口啊就不行了?”徐青轩跟简渊一左一右扶着她,很是意外地疑惑道。 简渊也着实没料到康杜若如此“娇弱”,担忧地晃了晃她:“康杜若,杜若!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康杜若并没有完全丧失反应能力,她清楚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但浑身软软的,这让她的回答十分没有说服力。 简渊见她这样,就知道放她一人肯定是回不了家了。他不得不尽班长的责任:“我带她回家吧,老徐,你跟老板说声,她车先留这,明天我们再来取。” “班长,你行吗?”徐青轩一松手,康杜如就往一边歪。 简渊勉强用力把她扶正,对徐青轩摇摇头:“那不然怎么办,反正路也不远,我跟她正好顺路。大斌,把你车给我,你先骑我的车吧。” 简渊的自行车是量很酷的山地车,没有后座。他和同学换了辆车,扶好康杜若道:“喂,康杜若,你清醒不清醒啊?一会坐我后座,可别摔了。” 康杜若半醉后非常安静听话,也没说自己清醒不清醒,自觉主动地坐到了后座上。简渊一看还行,就骑上了车,和同学一起返回校内,然后在半道上依次分道扬镳,最后只剩他带着康杜若往教授宿舍区骑去。 夏夜的晚风吹得人非常舒服,路灯从简渊头顶上划过,给地上投下循环变化的偎依着的影子。看着这个影子,简渊微醺的思绪不禁也有些飘远,为了让康杜若坐稳,他腾出一只手扣住她的两只手,好让她环着自己的腰。因此,他能感到身后的人随着自己的呼吸而微动,甚至还能感到康杜若软软的发丝轻抚自己脊背,湿暖的呼吸飘荡在自己鼻尖。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在那个四下寂静、衣衫单薄的夜晚,仿佛一切都在带着果香的酒味中变得朦胧而甜美。 第11章 《北京,北京》 “我载着你爬这坡,到最后实在骑不动了,一只手还得抓你,只有一只手扶笼头,终于在快到坡顶时功亏一篑。还好那时车速已经慢得像蜗牛,你摔得不严重,居然还一脸茫然地问我怎么到家了。”停止了自己的回忆,简渊最后笑道。他并没有说,或许那时的心猿意马也是自己摔跤的原因,当然,康杜若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康杜若对那一段其实没什么记忆,她喝醉以后,一路都浑浑噩噩的。直到被一跤摔清醒,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ktv里,而是莫名其妙地和简渊摔在地上,正位于回家的大坡道上。 那个画面现在想起来,又傻又囧,康杜若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并且她随即想到,似乎就是从那次ktv之后,她与简渊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她对他不再客客气气,他也不再仅是因为班长的身份而关照她;他们还一起参加了“雷雨杯”全国新作文大赛,从那时起,成了真正交心的朋友。 “雷雨杯”是教育部举办的、面向全国中学生的作文竞赛,分初中组与高中组。它以学校为单位,由学校初审作文,然后选出1-10篇作文,提交大赛组委会复评。组委会会评出二、三等奖,而这些获奖者凭自愿原则,在北京参加决赛,角逐一等奖和特等奖。 这两个奖含金量非常重,不少进入文坛的职业作家,都曾是这两个奖的获奖学生。因此,对格致附中这种文理综合实力都不低的名校来说,参加比赛一直是个惯例。 康杜若凭借《田淑芬与梁梦萦》获得二等奖,就有了参加决赛的资格,与她一起获得决赛资格的,还有包括简渊在内的4名学生。于是这年8月,领队老师就带着这三名女生和两名男生去了北京。 康杜若生平第一次来到首都,不可谓不兴奋,坐着出租车,一路都贴着车窗打量沿途的风景。出租车司机是个典型的话唠,看着一车的孩子,以为他们是来首都旅游的。领队老师简单地说他们是来参加比赛的,司机大叔立刻是对他们投以佩服的目光,说能来北京参加比赛,一定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把几个人夸的找不到机会插话。 康杜若自然也在被夸之列,但她注意到了,同行的几位同学对车窗外兴趣平平,应该都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了。想想也是,格致附中的学生见多识广,像简渊这样早早便出国门的也不在少数。于是出于莫名的心虚,她压抑住内心激动,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少见多怪。 比赛一共两天日程,第一天是讲座,由邀请的作家和语文特级老师来给参赛的学生们讲写作,第二天上午现场作文比赛。 康杜若听得很认真,毕竟她来这一趟,不光是为了竞赛,也是为了朝作家之梦更近一步。能得到专业作者的指导,对她来说分外珍贵。不过就在她记笔记的空挡上,邻座的简渊忽然把自己的笔记本挪到了她眼前。 就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晚上自由时间有安排吗? 因为第一天不比赛,所以晚饭后是学生自由活动。康杜若人生地不熟,自然没什么安排,就对简渊摇了摇头。 简渊于是又在笔记本上刷刷几笔:那吃完饭要不要出去转转,看看首都市容?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参观?! 康杜若惊讶地看着简渊,就见对方莞尔一笑,在笔记本上写道:出租车上你一直在看窗外的风景,是第一次来吧。 原来如此,亏得自己还努力克制住了好奇,却原来早就被简渊看出来了。不过……他连这种细微地方都能注意到了…… 好啊——康杜若涌出几分窃喜,在简渊的笔记本上写道。 当晚的晚餐是自助,吃完饭后差不多六点半,带队老师也知道几个学生会自由活动,因此只是嘱咐几人小心安全,10点前一定要回酒店,她会来查房。 康杜若赶紧回房间收拾东西,七点的时候,简渊来她房间叫她,她背上小包就跟了出去。 “想去哪里,□□吗?” “□□!” 提问和回答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简直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相视一笑,简渊打了辆出租车就直奔□□而去。不过他们出门的时间实在是有点晚,等到了□□,降旗仪式已经结束了。望着黄昏中空荡荡的旗杆,简渊是挺为康杜若感到遗憾的。 “要是明早起个大早,其实还能看到升旗仪式。”已经来过无数次的简渊说道,“但明天早上就要比赛了,我觉得太赶了。” 康杜若说没关系,她真的不觉得可惜,比起她原本只能窝在酒店里自行想象首都来说,简渊在这个晚上的陪伴早就是意外惊喜了。她迎着夏日清爽的晚风,注视了一会儿国旗所在的旗杆,随后跟着简渊去看了人民英雄纪念碑。 人民英雄纪念碑是语文课本里的内容,对它的历史、材质、建造过程等等,康杜若记忆清晰,不过真面对面看时,倒没觉得特别触动。毕竟不是一代人,体会不到当年的激动,反倒是周围游客嬉闹的热烈气氛更打动她。人处在这种环境中,也很难免俗,康杜若就站在纪念碑前,让简渊给她拍了一张照。 看过纪念碑,两人按逆时针走,依次看了纪念馆、大会堂和国家大剧院,当然都没法进去。好在每个建筑都有装饰灯,简渊也依次给康杜若拍了照片。 从地下通道穿过长安街后,一走上地面,就来到了□□面前。望着华灯初放的红色城门,康杜若情非常激动。这是她在各种课本上看过无数次的画面,但对于那时坐在县城教室里的康杜若来说,□□只能停留在图片上而已。虽然成绩优异,可是数年苦读之后是否能考上好大学,能否去首都念书,毕竟不是板上钉定钉的事情。一些人只要旅游就能达成的事,对当时的康杜若来说,还十分遥远。 三小时的活动时间实在有限,他们的最后一站是□□后的午门。故宫博物馆早已闭馆,但地面和城墙上的探照灯,还是勾勒出了这座皇城巨大的轮廓。这时,许多游客仍没有散去,他们有的是来看降旗仪式的,有的是来欣赏□□广场夜景的,午门前依然熙熙攘攘。 简渊调整位置,准备以午门为背景,再给康杜若拍一张。这时忽然有人叫住了他:“你好,小帅哥,能帮我们拍张照吗?” 简渊一看,对方是一对明显来旅行的中年夫妇。举手之劳的事情,他自然一口答应,按着对方的要求,把夫妻两人和带着“故宫博物院”匾额的大门一起拍了下来。那对夫妇拿回手机看了看照片,非常满意,女人看了他和康杜若一眼,当即热情道:“你们也是来玩的吧,要不要合个影啊?” 康杜若顿时十分窘迫。她跟简渊出来逛,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是关系很好的同学,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一起照相就让她有些不自在了,不是一群人,单单只有他们两个在一张照片里,这亲密感似乎过了“好同学”那条线,而且看那位妻子的意思,好像压根也没想到他们只是同学。 她踌躇了一下,简渊倒十分放得开:“好啊,谢谢了。”他把手机递给那位妻子,大方地走到康杜若身边,还笑着说,“一晚上都在帮你拍了,我还一张照片都没有呢。” 那你让我给你拍就好了啊——面对简渊的玩笑,康杜若默默腹诽了一句。但对方都这么坦荡了,她也不好扭扭捏捏,只能表面镇定,姿势却有些僵硬。她既不好意思碰触对方身体,又没法摆出其他亲密姿势,只得像参加升旗仪式似的,被拍了张站得无比端正笔直的照片。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简渊看了看手机拍出的照片,意义不明地笑了下,就带着康杜若打道回府。 他们来的时候,因为要赶时间,所以打了出租车。回程却没有那么紧张,于是向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得颇为悠闲。当要进地道时,康杜若回头最后看了眼五光十色的□□广场,发出了一句感叹:“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这里还只是梦想里的地方……” 简渊偏过头看她,看到康杜若的眼睛在灯光的映照下灼灼生辉。他忽然道:“现在你的这个梦想已经实现了,剩下那些当作家的梦想、上名校的梦想和以后更多的梦想,我觉得你也都会实现的。” 康杜若笑了,她笑得那样明艳盛放,就像栀子花浓郁的香气一般,直达简渊的心里。 他们在10点之前准时回到了宾馆,在大堂分道扬镳。康杜若回房时,同房间的女生已经躺在了床上,正在玩手机。 大赛组织方给学生们安排的都是双人间,而格致附中来了三名女生,所以康杜若就和一位外校的女生合住一间。那个女孩是沈阳人,很有几分东北妹子的直率热情。之前简渊来叫康杜若时,她就看见了,此时见康杜若回来了,笑着打趣道:“逛完了,好玩吗?你俩也真够抓紧的,就参加一个两天的比赛,还要抽空去约会。” 她明显把简渊当成康杜若男朋友了,康杜若脸唰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地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他只是我班长,我第一次来北京,他带我逛逛而已!” 沈阳妹子“哦”了一声:“真可惜,我怎么就遇不上这么热情这么帅的班长啊~”她的语调拖得长长的,悠扬地绕了几圈,根本没把康杜若的解释当真。康杜若觉得这事越描越黑,索性乖乖闭嘴,逃也似的洗澡去了。 等一切收拾妥当躺到床上,沈阳妹子已经关上她那头的壁灯睡着了。康杜若拿起手机,也准备调个闹铃好睡觉,这才发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未读微信。 她把信息打开,原来是简渊把故宫那张合影传了过来,附带着一条文字:庆祝康同学莅临北京,实现梦想! 照片中两个人并排站着,一个僵硬笔直,一个落落大方。简渊两手交握在背后,笑容洋溢灿烂,五彩缤纷的灯光交错下,让他的脸在夜色里更明暗突出,轮廓深邃。康杜若久久注视着这张照片,最终,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驱使下,将它设置成了隐藏。 第12章 《超级合作者》 第二天一早,就是作文大赛的比赛。高中组的赛程,是要求竞赛者在2个小时内写出至少1000字的作文。作文分为半命题式与开放式两种,任选其一,除诗歌外体裁不限。 康杜若记得很清楚,那一年的半命题式作文叫“爱与”,她当时只思考了一会,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道题,并补完了题目“爱与力量”。 一篇好的作文,首要的要素就是真情实感,只有能打动自己的文章,才有可能打动别人。康杜若自写作之日起,就无师自通地奉行着这一点。她这次没有再写虚构故事,而是写了最适合直抒胸臆的抒情散文:她写母亲的爱是她初生的力量,让她感受爱与被爱的能力;父亲的爱给了她保护,让她追随,他是支撑与快阔的力量化身;同伴的爱是信仰的释放,是不惧困难,一切皆有可能的青春义气。最后,她写道: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都是爱与力量的美学。 那篇作文最终夺得了“雷雨杯”一等奖,尽管比特等奖稍逊一筹,但也是格致附中时隔四年后再次有一等奖获得者。康杜若被全校通报表扬,一时风光无限。她还在班级上被要求获奖感言,她当然要说感谢全班友好的氛围对她的支持,然而她心里真正感谢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作文里那位同伴是谁,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在最美好的年纪,遇上最好的同学、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对手。如果生活能一直那样继续,也许她今天就能和简渊站在同一个高度,还可能成为合作无间的搭档。 然而,一切可能性都停在了她的18岁,爱已凋落,力量亦耗尽。 “怎么了?”听到康杜若的叹息,简渊转过身来。这时两人已经漫步到坡道的顶端,顺着家属区的路再往里走,就是教授和领导的住宅区。简渊望着那个方向,似是有所顾虑,最后提议道,“快到饭点了,要不要去食堂再怀个旧?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食堂的厨艺提高了没有。” 康杜若瞬间明白了简渊的心思:他一定是想到她已久不联系的父亲还住在那片,所以止步于此。对这样体贴的关怀,康杜若很感谢,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这次就不了,我得回去给我妈做饭。” 简渊不易察觉地拧了下眉头,疑窦丛生。他上次就觉得康杜若的母亲有点奇怪,但旁敲侧击的话题被康杜若避了过去。可这次,他觉得自己有必要问到底:“你不回去,康阿姨自己就不会做饭了吗?杜若……我不是想八卦你的隐私,我只是想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提,不用跟我客气。虽然我们只做过两年同学,又这么多年没见,可你一直是我朋友。” 康杜若被这么直截了当的话击得猝不及防。她相信,在那两年的高中生活里,自己确实够得上简渊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可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时间最是无情,有多少亲密无间的友情因为久不联系而渐渐疏远。而简渊面对落魄的自己,却还想要结交下去。 鼻腔里忽然酸涩不已,康杜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干脆假装抹泪地遮住眼睛:“你都快把我感动哭了,不愧是从美国回来的,这一手直球也是跟老美学的吧。” “康杜若……” “谢谢,”她趁着玩笑的功夫吸了吸鼻子,平缓了心绪,这才道,“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困难,以前是有过,刚毕业的时候挺拮据,但那都过去了,我现在完全有能力照顾我和我妈。” “……所以康阿姨确实有什么问题?” 康杜若顿了顿,觉得对这样的简渊再藏着掖着,确实对不起人家的热心,终于说了实话:“她有抑郁症。你也知道,她文化水平不高,全靠我爸生活,离婚对她的打击挺大的,那之后就渐渐变成这样了。” 简渊也想过几种可能,包括康母因为生病无法工作,但他没想到是抑郁症,吃惊道:“这,这病你让阿姨一个人在家没事吗?不需要治疗吗?” “她这种重度患者基本丧失了行动能力,反而不需要太费心……”康杜若抬头看了看晚霞,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可心病就不那么好治了,她一直觉得我爸辜负了她,抛弃了她,对不起她为家庭的付出。对这一点,无论是医生还是我,终究也开导不了她。我现在也没别的希望,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算一直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也无所谓了。” 康杜若清楚,其实离婚只是导火索,真正击溃母亲的是长年累月压抑下的愧疚和不安。但这些事情,她不想再提。 “那你爸爸知道吗?既然他是问题的症结,至少该帮一把吧,何况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康杜若摇了摇头:“我对我爸和我妈离婚,完全可以理解,他们本来就没有共同语言,无论我爸怎么说,我妈都听不进去,当时都不能和平分手,何况现在。而且,我爸当年除了学校的房子没权利处置,等于是净身出户了,如今他有了新的家庭,我不想再打扰他。我照顾我妈是分内之事,一个人能解决的,何必让两个人都受累。” “可这事不该让你一个人扛着……”简渊不能同意康杜若的想法,他还待再说,康杜若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康杜若看了一下手机,然后让简渊等等,就站开了几步接了电话。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简渊还是断断续续听到几句,比如“我现在不想谈这事”“那我不干了”“随便他们吧”…… 简渊还隐约听到了电话那头急促而油腻的男声,他大约猜到了是什么事。因此见康杜若结束了通话,便开门见山地问道:“是那本流行明星的书?” 果然,康杜若脸色一黯,见简渊又要开口,她忙抬手阻止道:“你不用再说教了,我已经拒绝了再给他们收拾烂摊子,那件事到此为止了。” “不是……”简渊对她这杯弓蛇影的反应笑了起来,“我是想说,那本书其实也不是一定不能出。” 康杜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错愕地看着他,简渊继续说:“但是,要出就按正规的操作来!从选题构思到素材收集、整理、编撰全部重新来。我承认你说的,这书自带市场,可不管粉丝是不是无脑消费,你都要认认真真把它做出来,ok?” “你……你怎么忽然改主意了?我可不用你……” “我不是因为你才改主意的。”仿佛就知道康杜若要说什么,简渊换了一个公事公办的口气,“我虽然看不上那本书,但我没有看不起人物传记,《名人传》和《人类群星闪耀时》就是传世经典,你要是能写出那样的传记,我绝对帮你拿图书大奖。” 康杜若一时无言以对。她自己很清楚那本《银屏上的孤独舞者》有多烂,所以对于简渊要重提议案,并不觉得多高兴,更因为这可能来源于简渊的怜悯而感到烦躁。可简渊完全是用办正事的口吻来谈这件事,多少打消了她的顾虑。 然而转念一想,康杜若还是没有同意:“谢谢你的好意,不过还是算了。要让那位小鲜肉自己写本书出来,难度不亚于写一本《名人传》,否则他一开始就不会找人代笔。” “我看你是不正经的文章写多了,脑子都不好使了。”简渊双手抱臂,毫不客气地指出道,“他自己写不出来,你就不能让他口述再编著吗?这样一来,你还有署名权,不是比偷偷摸摸当个枪手要好得多,你说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这么干?” 康杜若愣了一下,还真没想过这种操作。她意识到,可能自己真是不正经的文章写太多,渐渐无视了这世上还有正经写书这件事,不得不苦笑着承认:“我确实没想到做编著,不过……” 不过,怕是那位鲜肉也不见得会答应这么操作。先不说他愿不愿意被人在自己的自传上署名,就算他只负责口述,难道就会对康杜若推心置腹吗?少不了有自我美化和选择性遗忘的内容,到最后不还是一本掺带私活的半吊子作品。 “怎么让作者打开心扉跟你聊,这是你的事。”对于她的犹疑,简渊如此说,“至于其他所有问题,就是我的事了。”说罢,他微微仰首,带着一种睥睨万物的目光和微扬的嘴角看着康杜若,递了一只手掌给她。 康杜若对他这恃才傲物的得意小表情和动作记忆犹新,这股记忆驱使着她没有多做思考,就抬起手,像那段跟简渊并肩而行的岁月一样,对着他的手掌拍了下去——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