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和不二臣》 第1章 华阳 黑云蔽日之下,疾风猎猎,旌旗招招。 王珩看见远处那一点森然的银光,一支淬毒的羽矢搭在精巧坚固的弓上。那弓结构精妙,弓台弓臂轮轴严丝合缝,错以坚固的黄铜铸件,又有巧匠雕饰华丽纹饰,一看便造价不菲。 只可惜他始终看不清,那执弓之人掩盖在兜鍪之下的面孔。 身后有个粗哑声音低低地嘲笑:“她要杀你呢。” 谁?谁要杀他? 那人道:“王大人,以您之军功、才学,若一心辅佐晋安郡王,将来自然是隆恩浩荡,位极人臣亦不无可能。可您非得去掺和华阳大长公主的事儿。” 王珩听见那个名字,心头忽然一跳,他这辈子,从不以官职、才名、军功为意,毕生所求不过一个她而已。他只想……要她安好。 胸口莫名一阵绞痛,王珩的眼前黑了黑,强打着精神问道:“晋安郡王又如何,华阳公主又如何?” 那人沉默了一瞬,说道:“她不在了,晋安郡王便是南业正统。你身为他最信任的幕僚,岂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么?” 王珩觉得浑身的肌肉都没了力气:“什么叫她不在了?” 谁杀了她么?是晋安郡王? 那又是谁要杀他? 可未等那人回答,他便捕捉到了箭矢破空的声音,那枚银芒冲着他的面门直直飞来。 他却闭上眼睛,任凭自己被黑暗吞噬。 “郎主!”一阵急促的声音将他唤醒,王珩睁开眼,只见天光微亮,窗外浮着浅粉色的云霞,守夜的小厮正掀起他的床帐,一脸的焦急,“郎主,王府上来使,召您速速入府觐见郡王。” 王珩摸了摸胸口,方才梦中的剧痛尤为真实,可此刻自己衣着整洁,身上并无半分伤口,他撑起来,问阿芒:“现下是几时?” 阿芒答道:“寅时二刻。”一边说着,一边递上外裳,“大王甚少这样急召,观来使之面色,怕是大事。” 听到“大王”二字,王珩略微怔忪了一下,复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刚才他竟然梦见,晋安郡王派人刺杀他? 他在晋安郡王麾下三年,同他情同手足,是能在战场上互相托付性命的兄弟,晋安郡王怎会杀他? 他一边穿着衣裳,一边说:“可有透露是何事?” 阿芒摇头:“不曾,只说催得急,且只召了您一人。” 确实少见。 王珩在侍卫和小厮们的服侍下迅速套好了马,跟着郡王府上来使急匆匆地踏着熹微的天光往晋安王府上去了。 到了那儿,晋安郡王刘章早已经侯在前厅,见到他来,急匆匆迎了出去,都等不及王珩行礼,便把他拽进内室:“璀之,你可来了!” 王珩甚少见到晋安郡王如此急切模样,问道:“大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晋安郡王道:“今夜北城门来报,有一妇人,自称华阳公主,携有宣宗密旨,从洛阳一路逃至建邺,要求觐见孤王。吾等久居南地,从不曾见过什么华阳公主,唯有你当年在长安待过几年,你且替孤王前去验视,看看此妇人是不是华阳公主!” 王珩一听到华阳二字,只觉浑身血气直冲天灵,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王方才说,华阳公主从燕国人控制的洛阳城中逃出来了?” 晋安郡王说:“此事不知真假,故需你前去验视。璀之,你在长安那么久,可曾见过华阳公主?” 王珩垂下眼:“见过。” 还很熟。 多年以后,饶是见过了这世间三春盛景之瑰丽、战火纷飞之悲壮,早已心如止水,王珩依然忘不掉当初在长乐门初见华阳的那个瞬间。 她一身火红的窄袖骑服,跨一匹神俊的白马,踏过太极宫的青石道,稳稳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他初来乍到长安,在琅琊时从不曾见过有过如此女子,不由看得痴了过去。 她纵马绕着他前后打量了一番,目光瞥向他身边牛车上挂着的王氏牙牌,俯身用马鞭的璎珞抬起了他的下颌:“你就是王六郎?” 他身边送他出来的黄门见到华阳此番动作,吓得扑倒在地,颤声道:“回殿下,这位确实是王家六郎!” 华阳又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撇了撇嘴,道:“不过尔尔。” 一旁的小黄门急得直拽王珩的裤脚,王珩后知后觉,赶紧躬身行礼,华阳却纵马,一溜青烟地消失在了长乐门外。 他看着空荡荡的长乐门和宫门外头繁荣的长安城,竟有些怅然若失。好久才想起询问小黄门这个殿下的来历。 小黄门道:“这是华阳公主,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也是东宫的同母妹妹。” 王珩听过一点她的传闻,她天潢贵胄,乃是中宫唯一的女儿,东宫唯一的同母妹,圣人和东宫都对她宠溺异常,如此圣恩,自然可在太极宫中横行,甚至在长乐门前直接调戏今年新入科的太学生。 但王珩想不通他一个籍籍无名的太学生,怎会让公主知道他的姓名? 小黄门擦了一脑门子的汗,突然道:“糟了,只怕是殿下将您认成了另外一个王六郎!” 王珩愣了愣:“哪个王六郎?” 小黄门说:“是今年春闱进士及第的探花郎,太原王渐之,他在家行六,宫里也都叫他一声六郎的。” 王珩此前虽然人不在长安,却也听过这个王渐之的鼎鼎大名。 王渐之郡望太原王氏,乃是王尚书嫡子,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从小便有神童美誉,姿表秀拔,十五为东宫侍读,十七入太学,今年不过二十岁,便已经进士及第,圣人更是直接越过了吏部甄选,太极殿上当场赐为门下省散骑常侍了。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姿,这样的才华,怎不能是长安十数万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倒也没想到他也行六。 王珩也姓王,可他这个王和太原王氏的王并不一样。他家郡望琅琊,家主守着青州的一亩三分地,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并不同太原王氏一样在朝堂钻营。到这一朝,只一个女儿在宫里做昭仪,辈分上算来是王珩的姑母。 王珩此次入宫,便是因着录了太学生,王昭仪传召觐见的。 看着青石板上的马蹄印,王珩不禁又问:“她打听王渐之做什么?”小黄门回道:“想来是听了王常侍的大名,想要见一见吧。以王常侍的出身人品,将来必定是要尚公主的,还不能是普通的公主。” 大明宫里头满园子的公主,可是皇后膝下只有一个。这门亲事的确是显而易见。他心里想着,眼前便又是她那双浮满霞光的眸子,心里便有些闷。 这一闷,便是七年。 四年前太子珉病重,诸王谋乱,内廷烽烟四起,北方游牧的燕国人趁着朝廷大乱,乘机攻入长安,以至于皇室不得不仓皇逃亡至洛阳。谁知在洛阳安生不到半年,燕国大将慕容至率兵再次攻陷了洛阳,囚禁了包括宣宗、皇后、东宫在内的宗室一干人等。 晋安郡王作为宗室,自建邺起兵往洛阳勤王,被阻击在江北,此后便再也听不见洛阳城中宗室的消息了。 这些年过去,晋安郡王自己已经在悄悄准备宣布继位,先在建邺组建一个小朝廷,再图抗击外虏之事。 毕竟宗室嫡支如今都被关在洛阳生死未卜,晋安郡王虽为旁支,到底姓刘,在此危急存亡之际继承大统,也合法度。 此节骨眼上,却从洛阳来了所谓的宣宗旨意,怎不让他心急如焚。 王珩劝诫晋安郡王:“大王稍安,属下即刻便去会见那妇人。” 晋安郡王握住了王珩的手:“璀之,孤王最信任的便是你了。” 那自称华阳的妇人此刻被安顿在城外一间驿馆,王珩一行人纵马赶到此地之时,只见这驿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群晋安郡王手下的精兵黑豹卫,卫长桓浩见到王珩,上前抱拳:“璀之。” 王珩往里头望了一眼,只见驿馆二楼一间房间窗页半开,他偏头看向桓浩,桓浩用穿着铠甲的肩膀悄悄蹭了蹭王珩:“此女长相绝美,气度非凡,我看是公主的可能性,十之八九,只是她还带了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儿。” 王珩一愣:“两三岁?如此算来,此子该是宗室到洛阳之后所生的……” 桓浩悄悄地说:“是呀,我倒是不曾听说华阳公主在长安城破之前嫁了人的。” 是啊,华阳公主她虽然早有未婚夫,但婚事因为东宫的病一直拖着,直到她的未婚夫王渐之战死沙场。他二人又怎会有孩子呢? 王珩走上前,道:“我去瞧瞧。” 驿馆破旧,兵荒马乱的时候也没时间修缮,王珩的硬底靴子踩在楼梯上吱嘎吱嘎响。他孤身上了二楼,那女子的房间里头传出一阵轻轻的歌谣,王珩伸出手去,竟怔忪了半晌,才叩响房门。 里头的歌谣声停了,一个懒懒的声音传出来:“房门未锁,进来吧。” 王珩推门进去,正对门的榻边坐着一个布衣荆钗女子,正背对他躬身把怀中幼童安顿在榻上,旋即转身,双手合于腹前,抬起眼来:“哟,竟然是琅琊王六郎。” 王珩看着她,仿佛被一箭射穿了胸口,心竟然锐痛起来。那女人走近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下巴上未来得及清理的胡茬,伸手,随意又轻慢地撩了一把:“倒是不曾想到,你如今竟然在建邺高就了。” 王珩后知后觉地躬身跪倒在地:“晋安郡王麾下中郎将王珩,见过公主殿下。” 第2章 太孙 自王珩进了这个房间,外头那一圈儿黑豹卫的眼睛便虎视眈眈地盯着里头,里面的一举一动都在瞬息之间被传了出去。 华阳见着王珩,轻快地说:“想来是晋安郡王吃不准我的身份,所以叫你来验我。如今你见了我,可还有什么要问的?比如……内廷秘闻、弘文馆规,或是我同你此前交往中一些常人不知之事?” 王珩看着她,她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她那一双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何须再问呢,他一见她便知,她就是华阳。 桓浩收了围在驿站内圈剑拔弩张的黑豹卫,不一会儿,王珩从房间里走出来,对他说:“速去传信给大王,迎公主入建邺。” 桓浩看着王珩略有些苍白的脸,不禁关切了一下:“你看上去似乎不大好。” 王珩揉了揉发酸涩的眼眶:“陡见故人,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无妨。” 不久,城中便派出了一辆华丽的车驾前来迎接公主,另有晋安太妃手下的两名得力女史,带着干净衣物请华阳换上。 华阳站在陋室厅中,由两人服侍穿上衣物,一名女史道:“建邺城小,物质匮乏,且准备仓促,还请公主不要嫌弃。” 华阳低头看向袖口的锦缎上密密麻麻的绣花:“江南素来富庶,往日这飞针苏绣,长安大内都只一年六匹,这兵荒马乱的日子,你们倒能准备出那么好的东西。” 女史笑道:“殿下好眼力。” 换上衣物,女史又望向安安静静睡在榻上的幼童,斟酌了一下用词:“请问殿下,小郎君又该如何安排呢?” 华阳看着那幼童的目光极其柔软:“他自出生便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便继续抱着他入城吧。” 很快,王珩便看见华阳抱着那个孩子从楼上下来。 她长得富丽,荆钗布裙灰头土脸也掩不住她的芳华,更何况换上了绫罗锦缎的新衣。她从驿馆吱嘎作响的楼梯上下来,就像走在长安大明宫前白玉栈道上一样。她朝着王珩微微点头示意,转身便扶着女史的手登上了晋安郡王给她准备的马车。 王珩纵马跟在马车的后面,隐约听到有随卫的兵士议论,公主长得好看,他怀中的小郎君更是同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他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 到了城中,晋安郡王阖府自然是忙不迭出来迎接,将人一路簇拥着送上了秦淮边上的章华台——那是建邺最华美的建筑。 华阳看着周遭的景色,眼睛里倒是看不出喜恶,只是脸上挂着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鞍前马后的命妇们。 她自然察觉得到,那些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怀里的小郎君身上。 吃饱喝足,谢过王太妃、王妃的款待,华阳拉着那孩子的手,才笑嘻嘻地对女史说:“请大王及其最信任的幕僚过来,本宫有要事相商。” 晋安郡王一早便等着她宣召,一听到公主召见,立刻领着他最亲近的几个幕僚赶往章华台,等着听她所说的“宣宗密旨”。 王珩自然在此列。 他上了章华台,看见华阳坐在一方茵席上,拿着个拨浪鼓逗着那孩子玩儿。她懒懒地抬起眼来,看向晋安郡王,笑着先是将他夸赞了一番:“大王把建邺治理得很好,几乎赶得上盛世时的长安。” 晋安郡王躬身拱手站在下首连连回答说:“不敢,不敢。” 华阳又说:“听说三年前大王曾经领兵北上勤王,只可惜被燕国人阻击在江水畔,功败垂成。不过远在洛阳的圣人及宗室,仍然感念你的忠义。” 晋安郡王回答:“此乃臣下之本分,这三年臣下不舍昼夜操练兵士,只为有朝一日能从外虏手中夺回东西二都……” 华阳笑了:“如此甚好,本宫这里,便有圣人亲笔密诏一封,交于大王。”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个保存地极为仔细的竹筒,女史接过,立刻转交到晋安郡王的手上。 晋安郡王打开了密诏,一目十行地看下来,脸色微微一变,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华阳身边,抓着拨浪鼓玩得正欢的稚童。 王珩不知道信中内容,观晋安郡王的脸色,心中直擂鼓,又瞥了他手中那密诏一眼。 写密诏的白绢上,密密麻麻织有暗色龙纹,的确是御用的织物。 此刻华阳站了起来,朗声道:“不错,诸位面前这位,便是太子珉的独子,太孙刘定。圣人诏曰,令诸位辅佐太孙继位,引天下勤王诸军,若有夺回长安、洛阳二都之法,不必以宣宗、东宫之性命为念!” 众人闻言,皆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燕国人俘虏了宣宗和太子,将他们锁在东都,四方义士纵想勤王,也要顾及城中宣宗、太子二人性命。可有了这个刘定,一切就不一样了……晋安郡王看向拉着华阳的手,懵懂无知的孩子,不由得浑身颤抖起来。 公主说完,一双眼睛看着面色阴晴不定的晋安郡王,微微皱眉。不一会儿,她又说:“大王是第七代晋安郡王吧?按族谱,这孩子还该称呼您一声王叔。” 晋安郡王不知道她此话何意,只得干巴巴应承:“臣下不敢。” 公主却笑了,从怀中掏出了一方硬邦邦的印玺,众人见此物上活灵活现的盘龙,皆大惊失色,公主一手牵着孩子,一手举着玉玺,朗声道:“传口谕,封晋安郡王为晋王,尊号叔王、辅国公,令辅佐少帝,专少帝登基事宜。” 晋安郡王的头重重的磕了下去,半晌,才从牙关里头挤出来几个字:“微臣接旨,谢主隆恩。” 公主满意地拍了拍刘定的脑袋:“去,叫叔王。” 刘定听话地蹒跚地走到晋安郡王的面前,用胖乎乎的小手扶了他一把,奶声奶气地说道:“叔王。” 晋安郡王站起来,对着那还不到他膝盖的小儿,恭谨地道:“微臣必定会竭力辅佐。” 从章华台上下来,王珩敏锐地察觉到,晋王的神色不虞。 跟在他身后的五人,乃是他最重视的五位幕僚,除王珩、桓浩之外,另外三人,一名谢浮,为晋安军右中郎将,另外两人乃是亲生父子,父名颜讯,是跟随了晋安郡王十余年的老人,子名颜光,桓浩王珩年少些许,为王府拾遗。 桓谢两人都是二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腔宏图正待施展,颜氏父子辅佐晋安郡王多年,几人对此时突然出现的公主少帝,心中各有盘算。 颜光不动声色和父亲交换了一下眼神,凑上前去道:“大王,继位之事,我等已经密谋多时,只差祭天之后打出皇帝旗号,招揽天下义士。在此节骨眼上却突然冒出了个少帝,还让一个公主带玉玺护送,此事实在蹊跷……会不会是燕国人的阴谋?” 谢浮亦道:“确实诡异,此前东宫一直生病,更有传言说他或许不育,如何能在洛阳搞出一个孩子来,这孩子的母亲又是何人?” 桓浩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王珩:“璀之兄,建邺之中唯有你认得公主,可你也说不准那孩子究竟是何身份,你看此事……” 王珩被桓浩点名,想了想,正色道:“大王,公主确实就是公主无误,至于那孩子——既然有玉玺和宣宗诏书,想来也不会有假。公主是太子珉唯一的妹妹,自小同他情感非比寻常,太子托孤于她,也不算奇怪。” 晋王抬起眼睛来,神色有些微妙:“依璀之看,孤王当如何?” 王珩沉默下去,那个梦猛然又泛上心头,竟忘了张口。 颜讯却在此时插嘴进来:“大王,若少帝真是宣宗血脉,东宫之子,那继位自然是理所应当。但此子不过两三岁,护着他的公主亦是一介女流,有他在此,对大王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晋王挑眉看向他:“怎么说?” 颜讯便道:“此前我们商议让大王继位,以九五之尊广招义士,但考虑到大王毕竟是旁支,洛阳城中还有皇帝和太子,如此仓促登基,或有人疑心大王不过是想拥兵自立。但若我们有宣宗手谕,加之传国玉玺,想来也没人敢置喙一句。我们此前筹谋多时,只是欠缺一道东风。这位皇孙,或许便是上苍送来的东风。” 晋王沉吟了一阵,才摸了摸下巴:“说来也是。那公主看着色厉,但到底是女流之辈,托孤一事,也便只有孤王能担此重任了。” “不错,若公主带着玉玺投奔岭南或剑南的其他宗室,反而于大王无益。”颜讯补充。 晋王的脚步终于轻快起来,吩咐诸位幕僚:“既然如此,登基大典还是需要尽快,昭告天下之后,我建邺便是大业帝都了。便依着公主的意思,速速准备少帝的登基大典,璀之,你同公主熟稔,少帝和公主便交给你了。” 王珩低头领命,抬头才发现,晋王已经走远。一旁颜讯看着他:“璀之今日,可是身体不适?竟不如往日机敏了。” 王珩尴尬笑了笑:“或许是去了趟城郊,着了春寒,不妨事。” 第3章 破虏 其实早在半年之前,晋王等人就已经开始秘密筹备登基大典,此次不过是皇帝换了个人,晋王只不过命人按照少帝的生辰八字重新择了一个最近的黄道吉日,便把典礼安排在了章华台。 刘定是华阳的侄子,按业朝公主制度,华阳被封为大长公主,封地依然是华阳国——虽然这地方早就被燕国人占了去了。她倒也不恼,仿佛从洛阳逃出来后,什么封地食邑,都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了。晋王亦是觉得,她一个女流之辈,护着少帝到建邺,算是一桩奇功,便打算安排她做少帝登基的礼官,也算是给她体面。 照理说既然只是礼官,她便只等着礼服完成,背熟流程,到时在祭坛上好好待着就行。 可是华阳却以曾在洛阳筹办过太子珉登基之事,为行监管之名,向晋王要来了近年账目,亲自过目。 晋王本想糊弄,可华阳每天派人三催四请,他只得命颜光连夜“造”了一本账目出来,将此前已经用于准备他登基大典的账目一一抹去。 至此,他才叫王珩把账本送去章华台她的住处。 王珩抵达章华台时,恰逢晋王妃派了王府里头一众婢女嬷嬷们给华阳赶制礼服。 她被人簇拥着,前前后后地量体裁衣,听人一口一个“大长公主”地奉承,她忽然觉得这称呼把她叫得有些老了。 原先在长安城里,她父皇的姑姑,寿阳大长公主,就是个七十多岁,鹤发鸡皮的老妪,每天在她兴业坊的宅邸里头听曲看戏,还养了几个年轻的面首,但她依然不服老,喜欢给长安城的适龄少男少女做媒。华阳不大喜欢她,觉得她老气,但好歹是她的姑祖母,因此面子上的功夫还得做足。 老太太后来薨在逃亡洛阳的半途了。父皇当时极为悲痛,华阳才知,当年父皇做太子时,寿阳姑祖母对他颇为爱护,她母后和父皇的大媒,还是寿阳姑祖母亲自做的。 华阳叹了口气,寿阳姑祖母半生荣华,只是晚年仓促,她倒是双十才过的芳华,就已经把能经历的都差不多经历完了。 刘定在她身边玩着一个漂亮的绣球。 这孩子生逢乱世,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虽然是东宫独子,竟然连绣球都没见过,此刻正玩得不亦乐乎。她笑着对轻声唤刘定的小名:“破虏,喜欢这个么?” 刘定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眸子,这眸子像极了她的兄长太子珉,也同她的那双杏眼承自一脉:“喜欢。” 一旁王府拨来照顾刘定的乳母道:“若是喜欢,奴婢便再让人上市集上寻些来。” 华阳听见了,问道:“建邺还开市?” 乳母说:“回殿下,建邺离北边远着,倒没怎么受战火波及,每日开市不辍。” 华阳笑了一下,开心道:“你们大王治郡有功。” 她从王珩手中接过账本,翻开看了两页。 手底下账目一条条过,她知道晋王偏安一隅的这几年,攒了不少本钱,“江南确实富庶。一郡之地税收,都快赶上宝应十四年全大业的三分之一了” 闻听此言,王珩心中蓦的一惊,她只看了几行便知晓赋税比例,颜光这连夜赶出来的账本,不知能不能糊弄过她去? 华阳注意到了他的不安,发出一声了然的轻笑,当着他的面合上了账本。随手递给了一旁的侍女。 然后,她朝着刘定招了招手:“破虏,姑姑带你上集市去如何?” 乳母道:“今日恰逢上巳,集市上好玩的东西可多了,只是殿下身份贵重,只怕不好随便离开章华台。” 华阳抬眼看了看还等着她示下的王珩,努了努嘴:“叔王不是安排了王中郎在此?” 王珩留在章华台,不过是晋王下令,若华阳和圣人有何要求,他可随时奉命。到不成想,华阳下的第一个命令是叫他陪她去逛街。 华阳坐在妆台前懒懒地打理着钗环,问他:“王六郎做了建邺的中郎将,倒是忘了从前在长安弘文馆里头的情谊了?” 王珩一怔,弘文馆……他抬头偷偷看向镜中的华阳,七年过去,她脸上薄薄的婴儿肥褪去了,骨骼出落得越发精致立体,一双眼却还是当年在长乐门前惊鸿一瞥时盈满霞光的模样。 她换了一身普通官家妇人的衣裳,梳了个干干净净的发髻,抱起拿着绣球乖乖等在一旁的刘定,对他说:“叔王既然将章华台的事宜全都交给你,看来是对你万分信任了,由你为我俩保驾护航,想必无需担忧。” 她又看了一眼旁边垂首肃立着的老嬷嬷。 王珩是晋王亲信,公主和少帝交给王珩自然不会出什么问题,那老嬷嬷便无甚异议。 华阳抱着孩子凑近他:“怎么,不想和我逛市么?还是说,你是想着,每次同我出去逛市,都不会有好事?” 王珩摇摇头:“不敢。” 以前在弘文馆的时候,华阳也总是怂恿他出宫逛市,可由于宫规森严,一共就成行过两次。其中一次甚至还拉着他去了平康坊的妓寮,连累他受了好一顿罚。 那会儿两人都还不过十几岁,哪里能想到没过几年,世道能艰难至此。 他跟在华阳的后头,看着她抱着刘定,走过几家摊贩,用那些漂亮的小商品逗刘定,逗得不亦乐乎。 刘定一手还抓着那个他喜爱的绣球不放,另一手又不知道该伸向那琳琅满目的玩具中的哪个,纠结万分。卖玩具的摊主见两人衣着不凡,料想是对贵族母子,殷勤地献宝:“瞧着这小郎君玉雪可爱,长大定然是位英武不凡的少年郎。看这木剑,小郎君定然喜欢。日后长大了,领兵去江北,将那些外虏统统驱逐回蛮荒之地去!” 华阳闻言,愣了愣,便接过那木剑逗刘定:“破虏喜不喜欢?” “原来小郎君叫破虏,那可是更配这把剑了。”摊主连忙说道。 刘定抓住了木剑的剑柄,咯咯笑个不停,手里一直拽着的绣球也松了开去,滚落在一旁。 原本只远远缀着两人的王珩见状,上前一步捡起绣球,正要递过去,却见华阳抬起眼来,轻松地道:“破虏喜欢这个,付钱吧。” 说得极其理所当然。 摊主见了,以为二人是夫妇,见王珩生得英武,衣着更是华贵,眉开眼笑地迎上去:“这位郎君,瞧令郎多喜欢这个呀,不过两钱,小老儿这儿还有其他有趣的玩意儿,郎君不妨看看?” 王珩见摊主将刘定错认为他儿子,刚想解释,却被华阳打断:“六郎,愣着做什么?难道你出来,也没带钱么?” 她唤得亲昵,眼底一派的促狭笑意,她怀里的刘定也冲他笑,露出白生生的乳牙,王珩只得从腰间掏出钱袋子,无奈地付了帐。 从前在长安的时候,她出宫也从不带钱,不是他处赊了,记在东宫账上,就是拿着原来东宫几个伴读家的牌子,挂人家那儿,让太子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见他付了钱,便又有些责怪的语气催促他:“做什么?跟得紧些,以免一会儿冲散了。” 王珩连忙上前几步,站得离她近些。 今日上巳,建邺的集市是人多了些,却也比不过当年长安的上元,他记得曾同她逛过一回灯市,那时人摩肩接踵,竟可被人群裹挟数十步而足不点地,那天他便丢了她,站在朱雀街上一直到天明。 华阳抱着刘定,闲散地逛着,刘定年纪小,见什么都新奇,不一会儿,便又被一处绢花铺子所吸引,咿呀吵着要看那花。 “娘子真是好眼力,此为洛阳上阳牡丹,小老儿早年曾在洛阳行商,有幸见过御园里的牡丹,这绢花便是照着那御园姚黄所扎……” 听到“洛阳”二字,王珩心下一紧,连忙观察华阳的神色,可华阳脸上全无愠色,凑头瞧上了两眼,倒像是喜欢的样子。 “殿……”他凑上前去,华阳见他靠近,不由分说,便把怀里的刘定塞进他的手中,王珩忙不迭地接过了,华阳便愉快地转身,在那堆牡丹中挑挑拣拣起来。 刘定很安静,一手握着那柄新买的木剑,一手捏着绣球,乖乖地窝在王珩的怀里,他不禁低头去看,那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华阳,他抱着他,三人正仿佛是上巳来逛街的一家三口。 这念头烧得他浑身发烫,再看华阳,已经挑出了一朵绢花,正找店家要了铜镜,在自己的头上比划着,还转过脸来问王珩:“好看么?” 王珩看着她手里那朵盛放的花,喃喃道:“好看……只是……殿……不,我记得十五娘从前是喜欢玉兰的。” 那店家听了,立刻鸡贼地从摊子下头抽出另一盒绢花,一边又大声地恭维:“娘子长得美,配合这姚黄牡丹,可是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娘子若中意玉兰,小老儿这儿也有,都是江南的生绢扎的,同鲜花瞧不出半分区别!” 华阳却只扫了那盒玉兰一眼,不痛不痒地赞道:“确实活灵活现。”但还是拿着铜镜在照自己鬓边的牡丹,接着道:“从前我觉着牡丹俗气,这两年倒是发觉,我还是喜欢牡丹多些。” 王珩便只能说:“你簪什么花都好看的。” 华阳将那牡丹绢花拿下,叹息了一声:“只是今天梳的发髻不够富丽,撑不起这朵牡丹。” 店家怕她不买,连声道:“怎么撑不起?娘子姿容出众,就算是素发簪一朵牡丹,都是天仙一样的人物!” 华阳笑了起来,把那朵牡丹拿在手里,又从王珩怀中接过刘定,笑着对他说:“人家都这么赞我了,六郎还不付钱么?” 王珩见着她那样的笑,只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他飘飘忽忽地便把钱给付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华阳抱着孩子已经走远。 第4章 渐之 华阳怀里的刘定对那牡丹来了兴趣,笑着要从华阳手里抢,华阳一边逗他,一边看着那绢扎的牡丹不禁说道:“从前长安上林苑、洛阳上阳苑里头栽了不知道多少名品牡丹,姚黄魏紫美人面,我从不觉着有什么稀奇的,现下倒只能瞧着这绢扎的花解闷。” 王珩道:“牡丹难培育,南地这里长不好,倒是玉兰树,建邺栽了不少,章华台上便有。殿下此次来得晚了,明年早春,定是十里飘香的。” 华阳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头有种说不太清的情绪,半晌,她闷闷地道:“从前渐之喜欢玉兰,送过我不少玉兰样式的步摇发簪,长安失陷的时候,都丢了。” 王珩想起曾经名动长安的王渐之,心中便又是一酸。 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便是难以逾越的高峰了,纵使旁人拼尽全力,也不可望其项背。至于死,更是重如泰山般惊天动地。一个活人,便更没法越到一个死人前头去了。 王渐之是太原王氏嫡支,乃父官拜尚书,自己曾领二十万军队固守华阳——对,正是她的封国。因援兵不至,他守城三月,弹尽粮绝,却也不肯开城投降,最后血战七日而死,王珩可以想到,将来史书上,这位王渐之必然有自己独立的传记,也必然会写上,他曾是宣宗属意的驸马都尉,若非战事突起,他是要尚华阳的。 他对王渐之的感情,实在是有些复杂。 望着华阳略显萧瑟的背影,他只能道一句:“逝者长已矣,殿下节哀。” 华阳沉默了一会儿,忽地说:“今日上巳,建邺人不出城踏春么?” 自然是有的,建邺人不比长安人少耽于享乐,除了逛街,出城踏春更是寻常。加之秦淮河畔楼榭林立,不少人在上巳会租船游河,同原先在长安游曲江异曲同工。 王珩只得说:“是啊,微臣便领着圣人和殿下好好逛逛建邺吧。”能让她短暂片刻忘了她那为国捐躯的未婚夫也好。 于是他租了条乌篷船。 乌篷船船体狭窄,船顶又矮,全然不比从前在长安游河时的大画舫,她竟不挑剔,抱着刘定坐到船里,船家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笑嘻嘻地恭维:“郎君和娘子委实是一对璧人,小郎君也生得粉雕玉琢,叫人好不羡慕。” 王珩想要澄清,华阳却伸手拉了他坐下,直到船开出去一段儿,她才低声说道:“怎么,还想让所有人都晓得,大业皇帝和大长公主就坐在这艘船上?” 王珩纵有千般理由,便也只得吞回去了。 船行至一半,到了一片开阔的水域,华阳突然起身,来到船首,王珩怕她落水,跟出去,却见她从腰间解开一个香囊,从里头掏出一捧灰来,迎着河面上飒飒的风,撒了开去。 他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华阳道:“这是我这一路上,给渐之抄的经文,用火化了,希望能慰藉他在天之灵吧。” 她立在船首的身影越发萧瑟,印象中,长安城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鲜少有如此颓然的时刻。 王珩想,当年她就喜欢王渐之喜欢得紧,两人又曾有婚约,她悼亡故人,实属平常。于是只能干巴巴地接话:“王大人是社稷之功臣。” “是。”华阳的眼眶有些红,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脸,道,“河上风还是有些大,迷了眼睛了。” 一路上,两人便再无什么话了。待回到章华台,已经是华灯初上,台里负责少帝和华阳起居的女史们早已准备好了饭菜等着二人归来。 见菜品丰盛,华阳便留了王珩一起用餐。 原来在弘文馆的时候,两人也三不五时地一块用午膳,王珩答应得顺嘴,等坐下来才觉得有些不妥,原来菜品虽多,但准备的是华阳一人的量,每盘只有一小份,还得两个人共案分食。 他便连箸都不敢举了。 华阳抬起眼睛看他,见他一脸严肃恭谨,轻笑了一声:“你我二人的交情,在意这些许多虚礼做什么?” 他低头:“微臣与殿下,男女有别。” 话才出口,便意识到不妥,抬头瞧见她也愣在那里,半晌自己给自己台阶下:“当年在弘文馆的时候不也这么过来了。” 王珩想说此一时彼一时,她倒是大方,直接用自己的箸夹了一筷子肉炙放到他面前的餐盘里,又絮絮叨叨地接话,并不给他留下插嘴的空间:“不过我也是许久没吃上这么好的饭菜了。此前一路南下,还带着个小娃娃,一顿安生饭都没有吃得上,更旷论再和少时旧友,一同酌酒叙旧……是了,张娘子,麻烦你温一壶酒上来吧,同王中郎共享这佳肴珍馐,怎能没有酒呢!” 照顾她的张娘子喏了一声,便下去取酒和小火炉。三月夜里的风从半开的窗扇吹进来,她发间简单的步摇叮叮当当响,三不五时地把王珩拉回从前在弘文馆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想问她从洛阳这一路走来,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怕提起她伤心事,字斟句酌,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华阳却很轻松,她享受完难得的佳肴,给自己斟上一杯热酒,在喉头慢慢地品味着:“南地的酒到底绵柔,回味无穷,听说会稽有名酒叫女儿红,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尝尝。王六郎尝过么?” 王珩答道:“有幸尝过,确实名不虚传。” 华阳便说:“那下回你去替我弄一坛。” 他俩在弘文馆的时候,华阳也喜欢使唤他做事。 但在弘文馆的那段岁月已经过去太久了,此刻回忆起来,像是在做梦。 吃完饭,王珩便要拜辞,华阳叫住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还是同在弘文馆时候一样,闷闷的,纵我有万千话头,瞧见你的样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说给你听。罢了,这回同你说个正事,破虏的登基大典之前,我打算在章华台设宴款待晋安国的重臣家眷,你且替我拟一份名单来。” 这不是大事。少帝年幼,又没有父母,她这个姑姑是唯一的长辈血亲,后宫之事,肯定是只能由她来操持的。新帝登基,宴请臣工家眷,也是传统。他应承下来:“微臣立刻就去办。” 她倚着凭几,笑得眉眼弯弯:“麻烦你了。” 宫宴设在登基大典前三日,建邺凡是在晋王面前称得上号的臣工,他们的妻子女儿都列席了。 原来的朝廷都被燕国人围在洛阳了,这些建邺晋王的拥趸,很快就要成为新的三省六部,自然是各个摩拳擦掌,想着有朝一日位极人臣、官拜一品、福荫子孙。 华阳先前在长安的时候,从不曾组织过这样的宴会,但见别人组织过,便只能依样画葫芦。且她清楚,这次宴会,或是她和刘定能在建邺站稳脚跟的关键。 张娘子端了水进来:“殿下可梳洗好了?已经有早来的娘子们在雨花苑里头候着了,殿下可得抓些紧。” 华阳对着镜子,看着里头一脸肃容的张娘子,问道:“晋王太妃可在?若来不及,请她前去替我周旋一二。” 张娘子皱着眉头:“这不大好吧?” 华阳放下手里的梳子,道:“我听闻章华台原先是晋王为太妃修建的园林,我不过是初来乍到,这种场合,想必太妃比我更能应付。” 见她意已决,张娘子只好放下水盆,出去找晋王太妃救兵。 华阳把发髻绾好,又从妆奁里拿出上巳那天在街上买的绢花来。 晋王对她,实属慷慨,自来到建邺之后,大长公主的仪仗华服首饰,能满足的无一不满足,她的妆奁里此刻珍宝无数,并不比曾经在长安时短缺。只是她比着妆奁里富丽堂皇的首饰,思来想去,还是择了那朵姚黄牡丹。 女史替她将牡丹簪在了脑后,她照着前后镜,正了正位置,便起身:“拿上我的琵琶,去雨花苑吧。” 雨花苑毗邻秦淮,乃一典型的江南园林,苑内怪石嶙峋、奇植满目,内有一楼名曰燕栖阁,临水而建,半边悬空在水上,此次宴会便是定在那儿举办的。 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衣着华丽的少女妇人站在雨花苑的卵石路上,三三两两地闲聊着。 有几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正围着晋王太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她梳着华丽庄重的发髻,面色轻松,时不时顺着周边妇人的话题掩唇轻笑。此前华阳在章华台上见过她一面,不过是来安排少帝和她的起居,但华阳很敏锐地感觉到,她是一个不俗的女子。 她身边跟着的,约莫三十岁的少妇,则是晋王妃,她倒是话不多,只跟着婆母附和一两句。华阳未来之前,她们两个便像是这章华台的女主人,尽责又游刃有余地招呼着宾客。 但华阳知道,今日过后,这章华台的主人便再不会是她们婆媳二人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那些夫人们的站位座次,便摇着绢扇,走进人群里头去,疏朗地笑出声:“王太妃懿安,方才我去检查了一下宴会的布置,来得晚了,有劳太妃替我招呼着。” 这时院子里的女眷们才发觉她的出现。 她画着精致的妆容,点了鹅黄和面靥,眉毛如同蛾翅,这是从前长安流行的妆容,但南地的女孩子并不曾见过这些,瞧着她脸上的装扮,很是新奇。 王太妃的脸色很是淡定:“殿下哪里的话,臣妾也就对这雨花苑熟一些,才能帮上殿下的小忙。” 华阳环顾了一圈,道:“瞧着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不若早些开宴吧,以免让诸位娘子们久等。” 她顺手捞过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姑娘,又说:“听闻江南的美人水灵,果然如此,我从北地而来,倒要向你们讨要讨要保养的方子了。” 那姑娘咯咯地笑:“殿下倾国倾城,何须那些胭脂水粉修饰?” 几个同华阳年纪差不多的娘子见她没什么架子,也壮着胆子围上了来,开始和她讨论起江南的保养之道了。 雨花苑外带兵负责安保的王珩一直盯着她头上的那朵扎眼的姚黄牡丹,目送着她步入那一群莺莺燕燕之间。 在长安的时候他就觉得,她贵气天成、凤表龙姿,还是牡丹配她一些。可她偏就喜欢玉兰。那花太过单薄了。现在,簪着牡丹,在那群建邺贵妇人中游刃有余的她,才是华阳呀。 第5章 揽月 燕栖阁里头,华阳却并不如看上去的那般轻松。 那些追随晋王的臣子或许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天子近臣,他们的家眷们更是没做好当一个京城贵妇的准备,对华阳的装束、礼仪,皆投来新奇审视的眼神。 华阳在上首坐定,诸位女眷们按照年岁资历坐了下来,可依然交头接耳,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华阳很头疼,她很想揉一揉自己的太阳穴,但无数双眼睛黏在她的身上,她晓得若是她真的做了这个动作,指不定明日要被旁人解读成什么样了。 于是她强撑着笑意,笑吟吟地说:“圣人年幼,是最需要肱骨之臣辅佐的时候。今日我请了诸位来,便是想请诸位,令诸位之郎主,往后在朝堂之上,多多照拂圣人。如今东西二都已失,建邺便是新的京城,这章华台,便是新的禁宫了。待登基大典过后,重整百官三省六部,诸位娘子们,便也是在朝廷上有牒有册的命妇,日后见了,互相都要尊一声‘夫人’的。” 下头的女眷们便都纷纷站起来呼“万岁”“千岁”。 华阳听着,笑容有些僵,从前在长安城的时候她最是反感这种宴会,等她母后、或是太子妃、或是旁的什么内命妇说完,她便找机会偷偷溜出去,找她阿兄,或者到弘文馆找那些世家子太学生们玩,懒得同那些诰命夫人们周旋。 她先前在大明宫里头有个外号便是“皮猴子”。 但现在这位皮猴子坐在宴桌上,冷静自持地很。 酒过三巡,便要开始寻些乐子了,几个年轻的姑娘们已经坐不大住,扭扭捏捏地想去花园里玩儿,华阳见了,便说:“不若做曲水流觞吧。” 那是长安城里流行的游戏,把酒杯浮在曲水上,漂到谁的跟前,那人便作诗一首,或表演才艺,若博不得采,便自罚一杯。 可建邺城并不时兴这个。 几个年轻小姑娘瞧着华阳的女史们抬出长长的流水桌,瞧着那上头微缩的嶙峋山水,极为好奇,华阳稳稳地将酒杯放入了水渠中,笑道:“不若这便开始吧?” 手一松,杯子便滑了出去,朝着下游漂流。 有胆大的姑娘站到了桌旁,不一会儿,杯子停在了一个姑娘的面前,她拿起来,斟酌着做了两句诗:“燕栖花见月,虫鸣雨濯霜。” 说完两句,脸便红了,捂着脸道:“我作不好……” 华阳却鼓了鼓掌:“我倒觉得不错。” 女孩受了赞,脸更红了,盯着红扑扑的脸颊将酒杯放回曲水里头,她旁边的姑娘们见了,也都跃跃欲试起来。 王珩远远地望着她们围在一处,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华阳同建邺的女眷们相处也还算融洽,他只觉得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 忽地,他却听见姑娘们中爆发了一阵惊呼,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女孩子盯着华阳。他心道不好,正要上楼一探究竟,却见华阳探身从桌上拿起了一只酒杯,在鼻尖下品了品,却又放了回去。 原来酒杯漂到了华阳的面前。 几个姑娘们因着前几轮随便作诗,都得了彩,刚刚有些沉浸其中,玩得正热火朝天,陡然发觉此番要作诗的是大长公主殿下,具是一下子回过神来,忐忑地看着华阳的反应。 华阳却拿起酒杯闻了闻,又把酒杯放了回去,道:“这确实是一盅好酒,只可惜我现下还不想饮。不过我才疏学浅,便也不作诗贻笑大方了,来人,把我的琵琶拿上来吧。” 人群中有个姑娘认真地驳道:“听闻大长公主曾在弘文馆聆听圣训,区区小诗又怎会难倒殿下?” 华阳看向她,那姑娘十六七岁年纪,长了一张满月似的圆脸,高鼻梁,细细的眼睛,她头上没戴什么珠翠,打扮很是素净,却也得体。方才那几个姑娘作诗的时候,华阳不论诗词好坏,照例都是先夸一遍,这姑娘混在人群中,认真地撇着嘴,很是不屑。 大抵是觉着她这个弘文学生,审美不至于如此不入流。 她笑着说:“人家进弘文馆,都是正儿八经通过太学考科录取的,我当时,却是借我阿兄东风,软磨硬泡半月,开了后门进的。在弘文馆之时,也没好好学习,如今再说我曾经在弘文馆进学,只怕那些博士们,各个都不愿承认我曾是他们的学生。” 正说着,琵琶到了,她抱着琵琶坐下来,扫了三两声弦,调了调音:“我琵琶也不过是学个皮毛罢了,献丑了。” 下头的妇人姑娘们连连说着哪里哪里,心里头却不禁有些嘀咕。 南方的士族女子,也有玩弄乐器的,只不过大都都是自己在闺房里头,弹奏娱乐,却从不会拿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的。在她们看来,这些都是乐伎伶人的做派。宴下伴奏的丝竹班子也停了下来,说是听公主表演,却个个怀着别样的心思,伸长了脖子窥探。 华阳堂堂一国公主,竟然要做一个琵琶女么?那岂不是和秦淮河上那些卖艺的女子一样了。 晋王太妃环顾四周,发觉年长的妇人们都已经或多或少露出了一些鄙薄之意,便觉得是时候站起来,阻止华阳如此不顾身份。可华阳却不等她动作,大方调完弦之后,扫出第一个音来:“长相思,在长安……” 她歌喉婉转,手下琵琶清越,有如昆山玉碎。 楼下禁军听见,不禁抬头望向楼上那抱着琵琶兀自歌着的女子。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是几年前长安极为流行的歌谣,讲的是闺怨,全平康坊都在传唱这曲子。词句凄婉殊丽,文学造诣很高,因此带着弘文馆的太学生们人人也会哼上两句。 王珩看着那纤细的剪影,心想,美人可不正如花隔云端么。 她幽幽唱着,唱到“梦魂不渡关山难”时,他听见她的声音竟然有一丝哽咽。 很快她结束了唱段,围着她的那群女子们也不知道喝彩好还是不喝彩好,只能面面相觑着,有些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不就是长安的靡靡之音么? 那长安城里,整日的醉生梦死,奢侈无度,如今落到了燕国人的手里,便只能在这儿长相思摧心肝了。 王太妃听她唱完,环顾四周,见无人喝彩,微微敛眸。 华阳见众人不发一言,却不尴尬,只是笑着自嘲道:“可见这曲儿太悲伤,讨不得彩,便只能拿出我看家的本事了。” 言毕,将琵琶横抱,右手在弦上重重扫过。 楼下的王珩愣住了。 这是……《十面埋伏》。 金戈铁马之声从她手下传来,似要将人拽回江北的战场。那些乐音如同一柄利刃,冷冷破开建邺城安静祥和的伪装,提醒着在座的妇人们,楼下的禁军们,现在是乱世,烽烟四起的乱世。 而随着那激越的琵琶声响,案上巨大的流水桌上,假山石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只一错眼的工夫,轰隆一声,坍塌下半边,滚落无数碎片,有不稳重的小娘子见状几乎要跳起来。 可华阳仿佛未觉,只盯着手里那四根琵琶弦。一曲终了,满座寂然。她缓缓抬起眼,似是才发现那流水桌的异样,说道:“哟,这山河破碎,半壁倾颓,如何是好?” 一时间席上鸦雀无声。 不多时,有一女子站了起来,拾起足下碎石丢回到假山上去:“那不妨重整河山。” 华阳定睛看去,正是刚才那个和她搭话的姑娘。 她笑道:“娘子可我算是知己了,不知道娘子芳名?” 那姑娘站起来行了一礼:“小女是黑豹卫卫长桓浩的妹妹,小字揽月。” “欲上青天揽明月,好名字。”华阳夸道。列席这么久了,这还是她唯一一句真心的夸赞。 在建邺这么些天,她也大概清楚了晋王身边的势力了,黑豹卫是晋王手下最精锐的部队,统领黑豹卫的桓浩自然是他左臂右膀。 华阳把琵琶交给婢女,接着说道:“此曲名为《十面埋伏》,弹的是当年项王被围的垓下之战,这曲肃杀,宝应年间在长安教坊,都没人弹了,险些失传。我也是得我一个密友亲授,才学会这曲子。” 桓揽月一脸的向往:“殿下的技艺已经如此惊艳了,您这位友人的技艺想必是冠绝教坊了吧。” 她旁边有个姑娘朝她丢去了微妙的眼神。 教坊司中乐妓皆是贱籍,怎可同大长公主称友人?这桓揽月怕是要说错话得罪公主了。 华阳却并不恼,她一点儿也不像这些建邺女子一样将门第看得如此重。只是解释道:“我这位友人倒不是教坊司出身,不过她的技艺,确实是让教坊善才拜伏的。” 桓揽月问:“那又是何人?” 华阳说道:“她姓王,出自太原王氏,是已故王尚书的嫡女,正是东宫太子珉之良娣,圣人的生身母亲。” 她说的轻巧,可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太原王氏乃是天下清流之首,世家所仰望之北辰,如此出身的女子……更让她们惊讶的是,刘定的母亲,竟然是一个世家贵女。 业朝为免外戚专权,严禁世家之女嫁入皇庭,中宫之位置更是只让平民出身的女子来坐,因此历任皇帝的外家都鲜有权势。但太原王氏……这可是世家中的世家,豪门中的豪门! 在座的诸位南地士族贵妇们,皆以能和太原王氏有交情为荣,一提到太原王氏四个字,眼睛都要绿了。 公主又说:“只可惜如今太原被人占了,尚书郎也故去,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江北还有不少王家的势力。这建邺,最早先不也正是北朝时王氏南下建立的侨郡么?” 下头的妇人们懂了,什么曲水流觞、十面埋伏,都是次要的,公主是想告诉她们,少帝并不一定非得仰赖晋王,他外祖家的势力依然鼎盛。纵使如今流落到了建邺,也是天潢贵胄,不是让他们这些野地闲散郡王身旁的幕僚随便摆布的。 席间唯有桓揽月神色不变,反而恭维:“王氏一门忠烈,王家娘娘精通此肃杀决断之曲,可见也是个心有大天地之女子。” 坐她旁边的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她拽了一把桓揽月的袖子,低声说:“女流之辈,胸怀天地又有何用?只需谨守本分,相夫教子便可。国家大事,自有郎君们做主。” 她声音虽然轻,可因着满座寂静,字字落在了华阳的耳朵里。 她抬起眼睛来轻笑一声:“想来是娘子们在建邺安居乐业,不知道若有一日国破家亡,不管男女,都不得独善其身。” 说完这句,她终于还是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把劳累、疲倦、不满都摆在了众人眼前。她从沦陷了的洛阳而来,身为女子却背负着把圣人血脉带出重围的重任,可见这天下大事从未同女子无关。 桓揽月恶狠狠地瞪了身旁姑娘一眼,却抬头柔声问道:“殿下是累了?” 华阳说:“前段时间奔波久了,伤了身体,体力不支。” 桓揽月很聪明,主动站起来:“那臣女送殿下回去休息吧。” 华阳便搭着张娘子的手站起来,倒还算是和颜悦色:“各位今日在章华台上,须得尽兴而归才是。只可惜本宫身体微恙,不能继续作陪了。先行回房休息。” 那些女眷们哪敢让华阳继续久留,便都也扯着笑容恭送。 桓揽月便乘机跟了上去。 第6章 璀之 华阳见桓揽月跟过来,给张娘子使了个眼色,张娘子便退至一边,换桓揽月来搀扶着华阳下楼。 王珩在楼下,不知道上头的情况,伸着脖子在看,却在楼阁间女人们堆叠的云鬓中寻不见华阳的发髻。他蹙眉,如今闯进人家女人们的宴会又不太合适,正踟躇间,却见桓揽月扶着华阳慢慢地走下台阶。 他瞧着华阳的脸色不好,赶紧上前问道:“殿下怎么了?” 见着他,桓揽月先是高兴地招呼了一声:“璀之哥哥!”随后道,“殿下有些累了,我们送她回台上休息吧。” 华阳被她搀着,本来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听见她那一声唤,却生龙活虎地抬起头来,看向他:“你方才唤他什么?” 桓揽月不明就里:“璀之。这是王中郎的字,殿下不是早年同璀之哥哥一道在弘文馆进学么?竟然不知道他的字么?” 华阳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珩,颇为惊讶的样子:“璀之?哪个璀?” 桓揽月快言快语:“王字部,璀璨的璀。” “揽月!”王珩出言阻止,但根本赶不及桓揽月把他出卖的速度。 华阳听了,眼底复又升腾起促狭的笑意,一双杏眼幽幽地看着他,秀丽的眉尾也挑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桓揽月却不知道,王珩的字,全建邺认识他的都知道,值得公主那么在意么? 她颇有些疑惑。 华阳懒懒地靠着她,解释道:“我同他一道在弘文馆的时候,他还未及弱冠,不曾取字。及至他加冠礼,我因故没去观礼。再往后他便离开长安了,我倒未来得及问上一问,他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好字。” 桓揽月并未听出她话中深意,只是道:“璀璨,玉之光也,珩,佩上玉也。璀之哥哥这个字同他甚为相配呢。” 华阳笑着:“是呢,王璀之,是个好字。” 王珩窘在当下,只觉得劈头盖脸的一股子热浪,耳朵里头几乎要炸开来似的响着。华阳的一颦一笑都叫他心如擂鼓,生怕那藏了多年的感情终于掖不住要喷薄而出,他上前一步,想解释自己不是刻意择了这个字,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当年他分明就是刻意择了这个字的。 弘文馆里头其他人不知,他却是知道的,华阳的小字,叫做璨。 华阳瞧着王珩急急转身,把自己的羞窘藏在从秦淮河上拂来的夜风里。望着他那稍显倔强的背影,方才在席间压着的烦闷倒是一气散了。 身后那因为华阳的任性而暂停的丝竹之声又响了起来,她回头看了看:“瞧着我走了,大家反而能玩得开心。” 桓揽月说:“她们各个自诩是这建邺的地头蛇,殿下和圣人未归前,这章华台是晋王太妃的园林,席上好几个,都是这章华台的常客,自负比殿下更熟悉这里,又见殿下年轻,不肯卖你面子呢。” 华阳瞧了她一眼:“你说你是桓浩的妹妹,你们不是建邺人吧?” 桓揽月说:“原先在谯国,大王北上的时候,阿兄领了自己在谯国搜罗的兵士投了大王麾下,后来便跟着一同回了建邺了。黑豹卫里,其实大部分还是我们谯国的兵士。” 似乎这一层同为异乡人的身份,让两个姑娘互相更加亲昵起来,华阳挽了她的胳膊,忽地在她耳边道:“你我都不喜欢这宴会,不如趁此机会,溜出去玩吧!” 桓揽月眼睛一亮:“殿下不是累了么?” 华阳问她:“我那不都是装的么!揽月,建邺可有什么好玩的?” 桓揽月扁了扁嘴:“晚上么,无非是秦淮夜景……” 华阳压低了声音说:“那不如去逛逛?早闻秦淮河上楼榭比之长安平康坊有过之而无不及,容我见识见识。” 桓揽月一听,只觉得同这位殿下一拍即合,可瞥见两侧林立的黑豹卫,和埋头走在前头的王珩,便心下胆怯:“可咱们若是从这章华台上大摇大摆出去,璀之哥哥和我阿兄都会知道的啊……” 华阳奇怪地看着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你还怕他知道?” 桓揽月脸一红:“他……” 华阳拉了她一把,示意她附耳过来:“你知道么?当年他在弘文馆的时候,有一回去逛平康坊,宵禁了都还没出来,在里头硬生生宿了一夜,回弘文馆后领了十个板子,又被罚跪了一宿,膝盖上的伤养了两个月才好呢。” 桓揽月惊奇地“噫”了一声,几乎被华阳说的这桩旧事激地跳起来:“怎么可能!” 一直闷头走路的王珩这才发觉两个姑娘已经被他落得很远,他转身瞧见两人挤在一处交头接耳,惊觉她俩竟然短短不到半刻的时间,就已经亲密地再一起咬耳朵了。 他竟有些愠怒,声音变沉了沉:“殿下,夜风凉,站在风口里恐有碍贵体,不若早些回房。” 华阳一走出雨花苑的地界便觉得神清气爽,那里还有方才席间的倦怠模样,她松开了挽着桓揽月的手,走到王珩的跟前,抬头看着他:“你几时见过我怕风怕冷呢?璀之?” 他好好的字,从她口中念出来,平白的语气里头却像是藏着什么隐秘的诱惑。他心跳蓦然漏了一拍,好不容易才站定,逼自己大大方方地直视她盈满笑意的双眸:“你又要做什么……” 华阳眉宇间是他熟悉的疏狂:“能做什么,我想去夜游秦淮逛逛花楼子了,不若你为我引路么?” 王珩的耳朵顿时一片绯红:“好端端的去那种地方做什么?” 华阳说:“我一路南下,听见不少人说,晋王治下建邺,活脱脱一个小长安。我自小在长安长大,自然是想比较一下,如今建邺比之当年长安有何异同。” 冠冕堂皇! 王珩压低了声音道:“上巳不是带你出去过了么?” 如今他是禁军中郎,她是抚养幼帝的大长公主,和之前在弘文馆做同窗之时身份大不一样,她没意识到,竟然还依着年少时候的样子,朝他撒娇耍赖么? 华阳促狭一笑:“那会儿是白天,夜里总不一样。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秦淮河上的风光,岂不辜负?” 夜里的秦淮河……王珩往后退了一步,忽地跪了下来,他身上禁军的甲胄摩擦发出恼人的声响:“殿下如今身份贵重,此等烟花之地实在是不能轻易踏足!” 华阳一愣。 记忆中王珩一直都是很好说话的,纵使每次她提出无理要求,他都会象征性地挣扎一下,但很快便会被她说动,乖顺地任她胡作非为。从不见过他这样硬气相谏的时候。 不远处桓揽月也发现了两人之间的异动,连忙跑过来,听见王珩的话,便也拉住公主:“璀之哥哥所言甚是,请殿下三思。” 华阳盯着王珩的脑袋顶看了一会儿,王珩如芒在背,只把自己的脸压得更低,不料华阳却笑起来:“此地确实不是长安了。”她拂袖从王珩身边走过,冰凉的衣料蹭着他的脸颊,卷起一阵清冽的风,桓揽月连忙跟上去,正欲劝说,华阳却蓦然停住,对王珩说:“你还要继续跪在这里多久呢?璀之?” 王珩抬起头来,果然见她如寒星碎玉的眸子里满是狡黠。他只得站起来,闷闷道:“殿下不要再寻臣的开心了。” 华阳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叹什么。旋即,她又亲亲热热地挽过桓揽月的手臂,说:“席间吃的不痛快,今日见你,倒像是寻得故友,不知你可愿意随我回章华台上再喝上一回?” 桓揽月笑道:“自然愿意!”两个姑娘便亲亲热热地相携往章华台上去了。 王珩看着两人的背影,桓揽月同华阳一边说话,一边前仰后合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王怀灵。 他把佩剑握在手里,当年太原王家和东宫的牵扯千丝万缕,王怀灵是太子挚爱,又是从小陪着华阳长大的女官,王渐之是太子将来的妹夫,王氏兄妹的父亲是尚书令,也是东宫太师。而他,不过是被太原王氏的日月之辉,衬托得黯淡无光的小小星子。 华阳喜欢桓揽月,是因为桓揽月像王怀灵。 华阳当年喜欢使唤他,也是因为,他也叫做“王六郎”。 第7章 姑姑 三日后的登基大典,在章华台如期举行,百官朝见。 少帝年幼,路走不稳,便是华阳一路抱着他,登上了章华台北辰大殿。她替少帝宣读了大赦天下、封赏百官的圣旨,遥尊洛阳城中生死未卜的宣宗皇祖太上皇帝,东宫太子刘珉太上皇帝,嫡母于氏徽号昭节太后,生母王氏追谥昭烈皇后,改年号为沐新。 一边晋王刘章领着文武百官朝觐新帝,原本他手底下的幕僚不多,远不到可以组成一个朝廷的数量,故此好多旧臣都身兼数职,六部尚书兼任侍郎兼任郎中的比比皆是,连王珩一个晋王私兵中郎将,也给封了光禄大夫。 桓浩的黑豹卫,直接改称羽林军,军中将士称作羽林郎。 从前的羽林郎,可是个极为荣耀的称呼。原先在长安,能充为宫廷禁军的,多是世家子弟,累世簪缨,当上羽林郎,便成了长安无数少女梦寐以求的夫君对象。桓浩的手下,大多是谯国乡下种地出身,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曾读过什么书,骤然成了羽林郎,个个儿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兴奋。 唯有王珩,看着华阳身上那华丽的暗金色广袖礼服,和缀满珠玉的大长公主礼冠,沉着脸色。 听着正是加封她为华阳大长公主的圣旨遍传,他不禁又想起在建邺迎她进城那日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来:华阳不在,晋王便是南业正统…… “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怎就你一脸谁欠了你八百两似的?”桓浩问道。 桓浩不仅是羽林中郎,还加了镇军大将军一职,同王珩皆在从二品上,着紫衣戴八旒鷩冕,看着好不威风,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难道是什么让人难堪之事,何必在大典之上拉着一张苦瓜脸。 王珩收回目光,道:“主弱,朝廷上也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这个二品官当得徒有其表。可你瞧着众臣,仿佛都觉得自己入了长安太极殿一般,如何让我不忧心?” 桓浩看了他一眼:“我是没见过原先长安太极殿有多庄严、多有皇家气度。可如今原先的圣人和原先的朝廷都被燕国人关在洛阳了,你说,前头那个镇军大将军现在还活着否?前头那个光禄大夫现在还活着否?他俩若是还在,能同我们一样,手里有兵、手下有人,可以辅佐帝王中兴否?依我看,保不齐那两位大人都已经给燕国人赶去蛮夷之地种地去了。”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拱手站在少帝右侧下首的晋王。他戴着一品衮冕。冕有九旒,青衣纁裳,绣有九章纹,金玉饰其佩剑镖首。他如今既是正一品爵位亲王,又把正一品官职太保太师太尉司空兼作一身,这个新帝国的权柄正全掌握于他的手中。这才是真正的位极人臣、权倾朝野。 大长公主替少帝祭了五谷三牲,象征皇帝即位的钟声响彻云天,所有人都笑着,狂欢着,仿佛多年前那个千官肃事,万国朝宗的大业都城,降临到建邺来了。 华阳站在章华台的顶端,远远地看见百官中位置靠前的王珩,也垂下了眼。 “姑姑……我想尿尿……”一旁的刘定小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他戴着帝王冠冕,压得他幼小的脑袋有些抬不起来,此刻满脸的潮红。华阳皱眉,轻声安慰道:“再忍忍。你如今是圣人了。” 刘定咬着唇,憋着气。一旁的晋王听见了他俩的对话,笑吟吟说:“若圣人忍不住了,不若大长主带他先休息去吧。剩下的仪制,孤王替他完成。登基大典繁重,对于三岁不到的小儿来说,确实难以忍受。” 华阳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看看红得像是一只虾子似的刘定,断然道:“不可,哪有帝王从登基大典上逃脱的?” 她又看向刘定:“姑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你是大业皇帝,背负中兴重任,必须忍常人之不能忍,行常人之不可行。何况比着更艰难的光景,我们不都熬过来了么?” 刘定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礼乐尚在继续,晋王斜眼看了华阳一眼,却见她已经拱手站到了礼官的位置上,垂着眼睛不再看他。而那个还不足他膝盖高的小皇帝,用白生生的乳牙咬着下唇,一脸坚定地坐在御座上。 好容易走完全部流程,圣人辞朝,华阳抱起脸色通红的刘定,仪态万方地走下御座,闪入偏殿,一到百官目力所不及处,她立刻提裙狂奔向恭桶,把刘定放了下来。 守在一旁等着伺候的女官们连忙上前帮忙。一年长者瞧见刘定憋得脸色都红了,颇有些心疼:“圣人还小,若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华阳蹲下来平视着刘定,一边给他系上衣带一边问他:“难受么?怪姑姑么?” 刘定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阿娘说了,姑姑永远不会伤害破虏,姑姑会保护破虏,所以破虏要听姑姑的话。” 华阳把他头上的冠冕摘下来,又捏了捏他的脸:“好,现在登基大典结束了,你做的很好,想要姑姑给你什么奖励?” 刘定歪着头想了想,道:“姑姑带我去市里玩吧,去坐小船。” 那是上巳那天她和王珩带他出去后,他便心心念念地想离开章华台,再去秦淮上游一游。只可惜忙着准备登基大典,华阳都不曾找到机会出去,更别提带着他一起了。 于是她抱起刘定,笑问道:“我俩可不能就这么出去,得找人保护着才行。” “此前那位阿叔不就很好么?”刘定歪着头。 华阳刮了刮他的鼻子,问道:“你喜欢他?为什么不让叔王陪咱们去呢?” 刘定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华阳却笑了,回首对张娘子道:“就传陛下口谕,请光禄大夫王珩过来伴驾吧。” 王珩收到传召之时,正在同晋王一干人等开小会。 不满三岁的刘定怎么着都只是一个傀儡,权柄在握的永远是晋王,因此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在晋王宅邸里还有一场私下的朝觐。 听到章华台的内侍来传,请王珩前去伴驾,晋王微微挑了挑眉,说道:“圣人请你去,还是大长主请你去?” 王珩垂首:“此前都是微臣主理的章华台事务,想来圣人对微臣的印象深刻些。” 晋王却勾着唇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我记得璀之你同大长主原先做过同窗,想必感情也非凡吧。你俩年岁相仿,又都未婚嫁……” 王珩一听,耳朵都热了起来:“大长主原先早有婚约,微臣当时不过一介白身,怎敢觊觎大长主?” 晋王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孤王是瞧着大长主年纪也不小了,虽然现在圣人离不开她,可她到底不是东宫的妃嫔,而是圣人的姑姑,将来总得嫁人的。” 他望向左边的颜光、谢浮,又看了看右边的王珩、桓浩,说道:“你们四个,我视作左膀右臂,这些年你们跟着我东征西讨的,耽误了终身之事,若你们当中有人能尚大长主,那就好了。” 王珩皱了皱眉。一旁的谢浮却说:“大长主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就是怕微臣几个福薄,消受不起。” 晋王笑了笑:“再怎么绝色高贵,也不过是个妇人,总归是要嫁人才行的。” 随后他又道:“璀之,既然圣人宣召,你便赶快去吧,免得圣人久等。” 王珩恭谨应喏,同桓浩他们几个一同退去了。 出了王府,桓浩才问:“这才刚办完登基大典,劳民伤财的,为何大王这么着急就要把大长主嫁出去?咱们户部帐上还有那么多钱么?” 他虽然只是和行军打仗的大老粗,可是跟着晋王久了,多少也能看出来些什么,他望向颜讯父子,他俩是王府拾遗,于账目一事上最是清楚不过。 确实,这场登基大典为了以示正统,各个都是比照宣宗皇帝当年而来,如此一来,账目上已经捉襟见肘。 华阳是圣人的姑姑,出嫁肯定又必须得是大排场,烧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谢浮瞥了他一眼,嘲讽了一番他的短视:“听说登基大典前,大长主和大王核对了户部人选和账目,他俩应该比我们几个更知道账上有多少钱。”那给华阳的账本,还是颜光亲自写的假账,他怎看不出晋王对华阳的忌惮? 原以为大长主不过女流之辈,不过抚育抚育圣人,但她索要账本一事,让晋王心中有了一丝不悦。他并未表现得非常明显,但作为四人之中追随晋王最久的颜氏父子,却已经洞悉。 谢浮看向两人,颜光年轻,尚且浮躁,颜讯的脸上已然是一派微妙。 他提点另外三人,“如今圣人什么都听大长主的,大长主说东他不敢往西,让大王这个叔王如何辅佐?自然是把大长主嫁出去了事。但也不能随便嫁人,我们几个中,除了颜叔,其余都是他最信任的,只怕这驸马都尉一职,我们四个当中总得有个去领咯!” 颜光想了想,的确是这么个理:“说的也是,大长主倾国倾城,又地位尊崇,娶了她,倒也风光,阿浮、阿浩、璀之,你们想娶大长主么?” 桓浩吹了个口哨:“这盲婚哑嫁的多没意思,我都还不知道大长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万一她性格刁蛮,不懂得贤良淑德,该如何?” 谢浮一把搭上了王珩的肩膀:“璀之,我们四人之中就你和大长主是旧相识,你说说,以她为妻,如何?” 王珩看了他们一眼,把谢浮的胳膊从肩头薅了下来,皱着眉头十分认真地说:“我和大长主同窗不过一载,她是皇后嫡女,我都同她说不上一句话,又如何知道她性格如何。” 言毕,他翻身上马,对四人抱拳:“圣人宣召,我也不好耽搁,先告辞了。” 第8章 射艺 王珩到章华台时已经未时过半,华阳穿着一件便服,打着扇子坐在茵席上,瞧着他额角的汗珠,幽幽地问:“方才是去晋王府上了?耽搁了许久。” 王珩看着她,默认了,复又问:“不是圣人宣召么?” 华阳摇摇绢扇:“是啊,破虏原来想叫你在带他去秦淮河上游船,不过等了太久,他又累了,便先睡下了。” 王珩连忙跪下来。 华阳瞧着他,竟有些嘲讽地说道:“离开了长安,你的规矩反而是越学越好了。” 王珩低着头不敢驳斥,华阳又说:“怎么了,我变成了大长主,便不再是华阳了么?这私底下的,我讨厌这种繁文缛节一堆的样子。” 她走过来,把王珩拽起来:“原先只晓得你给晋王办事,今日见他封你做光禄大夫,才知道原来你那么得他的力。” 王珩说:“晋王年轻有抱负,当年听闻长安失陷,我从琅琊赶往洛阳勤王,路上遇见了他。他赏识我,提我做他麾下中郎将。” 华阳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王珩看着她,便又想起那日的梦,忍不住说:“晋王把江南之地治理得富庶,才让大长主和圣人在离开洛阳之后有处可去,至少如今半壁江山得保,他也是社稷之功臣。” 华阳笑了笑:“他是叔王,我自然会敬重他。他的功劳我也都记着,圣人也都会记着的。” 说话间,内室传来幼童的轻唤:“姑姑……” 原来是刘定醒了。使女们连忙进去给他洗脸穿衣,他出来,贴着华阳的腿坐下,脸靠在她的膝头瞧着她:“姑姑,我睡过了么?还能出去玩么?” 华阳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又瞥了眼王珩:“不知道王大夫觉得我们适不适合出去玩呢?” 今日登基大典,建邺解除宵禁狂欢三天,街上热闹,远超上巳,他皱眉看了看那一对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姑侄,心中哀叹,一个华阳他便从来招架不过了,何况再加个圣人? 他只得说:“微臣通知羽林军增加防卫。” 华阳道:“叫他们远远跟着就成了,免得扰了旁人的兴。” 刘定拽着华阳的衣角高兴地笑了起来,又跑回内室,把上次王珩给他买的小木剑拿了出来:“我见今日百官都佩了剑,我也要佩。” 华阳给他挂上,宠溺地说:“对了,瞧你这样子,这才是我们刘家的儿郎。破虏一定会带着我们打回江北去的,对不对!” 刘定仗着剑,奶声奶气地说:“对,要回洛阳,把阿娘救出来!” 听了他的稚语,华阳的眸色微微一沉。王珩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上前一步说道:“出发吧。” 三人照例,还是扮作一家三口,混入了建邺的街市里。 王珩本不想这样的,无奈一出了章华台,华阳便又如同先前一样,亲昵地唤他“六郎”,她怀里还抱了个和她长得颇肖似的孩子,不被人认成一家三口也难。 更何况,为了不跟丢这对身份尊崇的姑侄,王珩不得不在人群中尽量的贴着她俩走,行迹亲密,更像是一家。 走着走着,华阳忽然回头问王珩:“你瞧我今日的妆如何?” 王珩一愣,仔细盯着华阳看了许久,他一男儿,甚少关注女子的面靥花黄,委实瞧不出她今日妆容有何区别,只得用一句万能的话敷衍:“你什么妆都好看。” 华阳皱了皱眉,又转身装作毫不在意地去挑拣街边小商贩摊子里的货物了。 “娘子额间的花钿甚是好看,同您鬓上这朵牡丹相映成趣呢。”路过一家胭脂铺,店家见华阳衣着气度不凡,连忙奉承。 王珩被店家一提醒,才发觉,今日华阳额间的花钿,细细地用浅黄色的颜彩,画了一朵重瓣牡丹,她画技好,眉心方寸之间,牡丹活灵活现。同她鬓角那朵绢花姚黄,前后呼应着,衬得她愈发雍容。 华阳听了店家的话,心情颇为愉悦,便停在铺子前,抬手抚了抚额头上的牡丹,对王珩说:“等你等了许久,闲着无聊,便画朵牡丹来。” 这重瓣牡丹笔触复杂,又要在眉心作画,想来费了不少功夫。王珩心想,莫非是华阳嫌他从晋王府赶到章华台的速度太慢,觉得他实在轻慢? 他低头不敢去看华阳。 华阳打量了他两眼,神色微微沉了下去,心不在焉了捡了几个脂粉。王珩觉得气氛实在微妙,幸好此刻,街前传来锣鼓声,抬头望去,原来是有人摆摊射击博彩,华阳也看了过去,眼底立刻流露出向往来。 华阳抱着孩子挤进了人群。 这射击博彩的店家,在街上圈了一块地,划了一道横线。二十步开外是一面小铜锣,参加者若以扎了红球的短箭射中铜锣,便可得到奖励。 华阳环视了一圈地上摆着的奖品,问刘定:“破虏想要哪个” 刘定指着那奖品里头唯一的一个犀角扳指,说道:“想要那个。” 店家听了,眉开眼笑:“小郎君可是好眼力,这个可是神勇将军王渐之在华阳御敌时用的扳指。普天之下唯有一个,要十发十中才可得。” 刘定听见王渐之的名字,露出了困惑的神色,抬起头来看着华阳。华阳却笑起来:“王大将军在华阳城一战英勇殉国,尸骨无存,你倒是从何处寻来的他的扳指?” 那店家道:“小老儿走南闯北,曾遇到一名在王将军麾下任副将的朋友,华阳城破之前,此人领兵往幽州寻求援兵,只可惜援兵到华阳城后,城已破,守城将士无一幸免。他在那尸骨堆里头找到了这枚扳指。辗转到了小老儿的手上。这英雄的扳指,自然也只能给英雄,所以小老儿便是要寻这个十发十中之人,将扳指相赠。” 王珩看着华阳的脸色,却瞧不出她的情绪来。这坊间流传的扳指多半不是王渐之的,不过借他的名,可到底和王渐之扯上了关系。他上前一步,说道:“若是小郎想要,我便来试一试。” 华阳抬头看向他,却笑起来:“我知道你弓射好,十八九岁时候便能百步穿杨,交给你我是放心的。”随后她对店家道,“便给我家郎君十支箭,瞧瞧他的本事。” 那店家立刻拨了十支短箭过来,又拿了一张弓:“规则便是用此弓发出箭矢,击中铜锣发出声响算是中。” 王珩接过短箭,那短箭不过寻常箭矢三分之二的长度,箭镞部分包上红绸,他颠了颠重量,箭尾轻,箭头重,很难控制。他又举起弓来,拨弄了两下。那弓弦软得不像样,他可算知道为何那店家敢把铜锣放在仅仅二十步开外了。 华阳看他检查箭矢,自然也瞧出了里头的门道,见他张弓搭箭,调试手感的样子有些为难,忽然叫住了他:“六郎,这弓瞧着太小,委实同你不搭,不若让我来试试?” 王珩松了弦,奇怪地看着她,她又说:“你拿着那弓,像是捻着绣花针似的别扭,还是让我来吧。” 那店家方才见王珩调试弓弦、掂量箭矢的动作十分熟练,心中有些发虚,害怕遇上一个行家,见到华阳一介妇人,主动要求换下王珩,便乐得顺水推舟:“是呀,这弓原先就是为娘子们设计的,娘子也可来试一试。” 一边说,一边便把弓矢从王珩手中夺了下来,塞到了华阳的手里。 华阳像是拨琵琶弦一样拨了拨弓,果然软得不像话,她拿着弓笑眯眯地对店家说:“我一个女流之辈,不太会射箭,不若饶我一箭,十发九中可行?” 店家见她衣着华丽,容貌秀美,且南地女孩子很少有精于骑射的,想一想道:“也可。” 于是华阳张弓搭箭,随随便便地发出了第一发。 那头重脚轻的箭矢配上软绵绵的弓弦,果然飞到半空便一头栽在地上,距离铜锣还有步的距离。人群中响起了几声惋惜的嗟叹。 华阳轻笑了一下,像是要给自己解围似的,很快又搭上了第二箭。 她调整了一下,把那张软弓张了开来。弓弦细弱,扣入了她的指间,王珩微微皱眉,下一瞬,只见那枚箭游隼一般射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二十步开外那面铜锣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人群先是不相信,随后,立刻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店家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瞧着她。华阳却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连续抽了箭矢发射,只听得持续不断的铜锣声接连响起,她手中剩余的箭矢很快都发了出去。 王珩不知道,这些年她的箭术竟然精进至此。 她向店家饶了一箭,只用那一箭熟悉了一下这把弓,此后九发皆中。 华阳收了弓,眉开眼笑地看着店家:“便把那王将军的扳指,给我吧。” 店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可方才自己说过的话又如何能抵赖,便强撑着笑意奉上了那枚扳指:“娘子真是好箭法。” 华阳在手中把玩了一阵,便从腰间解下一条红绳来,穿在扳指上,挂在了刘定的胸前。 离开摊子,王珩才说:“你这箭法,比此前在弘文馆的时候,精进了不少。” 华阳笑了笑:“在洛阳的时候练的。” 王珩沉默了一瞬。在弘文馆的时候,他们练箭,不过是花拳绣腿似的比划,如今她的箭法,力有千钧,那是上阵杀敌用的箭术。她一个公主,在洛阳时究竟为了什么,竟然要练习如此杀气腾腾的箭术? 见刘定不住地在把玩着他胸口那枚扳指,华阳叹息了一声,对王珩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同你再比试一番。先前弘文馆博士便赞你的箭术冠绝长安,只在王渐之之下,且又有耳辨飞矢的异能。我是远远比不过你。如今倒不知道,和你比赛,能赢几筹?” 王珩知道,自己能练成这样的箭术,皆是日夜苦修的结果,离开长安之后,他也未曾有一日懈怠的。于是他说:“大长主什么时候想比,臣一定奉陪,只是臣大约此生再无可能胜过王渐之将军了。” 华阳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是,这世上能胜过渐之的的确凤毛麟角,现在想同他比比,也是没有可能了。” 王珩看着她的神色,不禁懊悔为何又在她面前提王渐之。但王渐之就好像是插在他骨肉里的一根刺,怎么也拔不掉,横亘在他和华阳中间,渐渐的成为附骨之疽。 倒还是华阳亲自把这个话题给揭了过去,她问道:“光禄大夫是文职,你箭术那么好,晋王竟然没让你做个武将?” 这话题来得有些突兀,却解了王珩的燃眉之急,他忙说道:“也不是没有,谢浮兼任了兵部尚书,但他一人分身乏术。所以兵部的事情有些时候也会由我管着。只是圣人才登基,百废待兴,朝廷这边的事情更繁杂些。过段时日,人手多了,三省六部应该会更有条理。” 华阳又笑了:“看来你真是能者多劳,身兼数职,还得劳累你陪我们出来游玩。” 王珩摇摇头:“其实我还兼任了门下侍中,侍奉圣人也是我的职责。” “啊,原来如此,那本宫便要替圣人交给王侍中一件差事了。” 王珩一愣:“什么差事?” 华阳笑眼弯弯,仿佛她说出来的事情同她每次临时起意的恶作剧并无分别:“三日后圣人的第一次大朝会,我要你在御座之后加一道珠帘。” 第9章 尚主 “怎能以公主之身垂帘听政!”晋王闻讯,竟差点砸碎了桌上的黄石砚台。 桓浩劝道:“或许是因为圣人还小,离不开公主?” 晋王怒道:“那要我这个叔王何用?不是让我辅佐圣人么?登基大典让她任礼官,便是太抬举她了,竟然叫她生出妄念。前朝垂帘听政者,不是圣人生母,就是圣人嫡母,她算个什么?” 王珩拱手听着晋王的恶言,咬着后槽牙不发一言。他能预料到晋王的愤怒。 前朝确实有垂帘听政一事,仁宗初年,主少国疑,王太后垂帘听政,又命仁宗叔父淮王监国。王太后算起来还是王珩的高姑祖母,琅琊王氏女。仁宗朝琅琊王氏如烈火烹油,鼎盛一时。后因为太后和淮王政见相左,朝堂上渐渐分为两派。最后是王太后合世家之力,斗倒了淮王,却也因此元气大伤。仁宗亲政后,从她手中收回权力,更是竭力打压了世家,琅琊王氏从此再无一人从政。 此后后宫,高位妃嫔也不再有世家女。 晋王作为摄政叔王,处在当年淮王的位置,自然对垂帘听政一事讳莫如深。 此时颜讯幽幽地说:“大长主曾经以一女流之身,成功说服宣宗让她入弘文馆聆听圣训,想着插手朝政也是自然的事情。” 晋王冷笑了一声:“她当这建邺还是从前让她横行霸道的长安么?长安早就失陷了!肯惯着她的宣宗、东宫全都被关在洛阳城里头。建邺乃是我刘章之地!” “大王慎言。”王珩终于开口。 华阳带着小圣人客居于此不假,可理论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建邺虽然早先交给晋王治理,可依然是圣人的土地。晋王此言,颇有不忠不义之嫌疑。 晋王也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便长叹一声:“只因为此间只有你们五人,我才敢妄言。”为了筹办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和第一次大朝会,纵然此前已经早有准备,可晋王仍然连轴转了数日。再加上原本那拜祭天地,顺应天道称帝的应该是他,却为刘定这一黄口小儿做了嫁衣,此刻想来,气闷不已! 谢浮上前拍了拍晋王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才道:“我觉得倒是没什么不行的。圣人才几岁?三省六部全都是咱们的人,纵使她垂帘听政了,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难不成她还能把朝廷血洗一番,都换成她的人?当年那王太后能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不还是仗着世家盘根错节,如今那大长主可有何倚仗?依我看,为这面子好看,大王不如成全了她。过段时日,她一出嫁,便是外姓人了,还能把着朝政么?” 晋王这才神色缓和下来,复又环视了一圈四人:“你们四个是我最信任的,谁能尚公主,便是替我了结了一桩心事。” 颜光问:“大王何不直接赐婚?” 晋王白了他一眼:“我能赐婚?我是圣人的叔叔,她是圣人的姑姑,我俩平辈,如何赐婚?” 众人便又犯起难来。 晋王最后长叹一声:“不过大长主正当年,总不可能终身不嫁。且先由着她好了,看她能翻腾出什么来。” 次日大朝会上,华阳果然端坐珠帘之后,但整场朝会都不发一言,只是听着群臣和晋王一一汇报这些年在晋安郡及周边治理的硕果。待到朝会结束,晋王终于松了一口气,准备告辞,她才站起来说道:“这些年治理建邺,叔王辛苦了。过后,还请叔王整理一份麾下各地驻军细报呈上。” 晋王皱了皱眉,目光望向负责管理兵部的谢浮、王珩。他们方才粗略地提过一点各地的驻军数目,不知道华阳此刻要详细报告作甚。 见晋王不语,华阳便又问:“叔王觉得三日可够?” 如今只剩半壁江山,又都一直在晋王管辖之下,三日内整理完这份名录,时间很是宽松。一旁谢浮拱手答道:“足够了。”言毕给晋王使了个眼色。 于是华阳便轻松地拽着刘定离开了太微殿。 晋王瞧着那华丽裙裾消失在殿后,眉间不满更深。 “大王,”谢浮劝道,“圣人和大长主已经走了。” 晋王看了他一眼:“卿以为,她要驻军名册做什么?” 谢浮思索了一阵,说:“她除了为登基大典核对了户部账目外,对其他六部诸事皆无置喙。现在要驻军名册,这也寻常,毕竟太上皇他们,都在洛阳等着大王的军队去营救呢。” 晋王觉得他的解释倒也说得通。可是神色依然不虞。沉默了一会儿,说:“此前她借登基大典之名要走了账目,现在又要名册,如此一来我们的兵力和可支配军费她都了若指掌了。” 颜光说:”她拿走的账本又不是真的,能看出些什么?“ 晋王摇了摇头,对颜光的迟钝不太满意,眸中的神色越发幽暗起来。 王珩在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经了然。 这些年晋王在江南盘踞,休养生息,攒了不少钱。若无战事,这些钱够维持一个小朝廷年了。但华阳显然是主战的。他担心华阳发现兵力军饷充足,会立刻征兵北伐。 而晋王,已经把登基大典让出来了,显然不愿意再把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攒的家底拿出来给她这个外人挥霍。 他不由地又想起此前那个做了一半的梦来。 晋王真的有这个胆子动她么? 他上前一步道:“大长主和圣人初来乍到,对大王还不是很熟悉,往后熟了,自然会放心把政务交由您来打理。大王可是圣人亲封的叔王、辅国公,如今朝廷新建,大王还是以政务为要,待一切都推上正轨之后。再图他谋。” 晋王看了王珩一眼,先是一顿,随后才仿佛洞穿他心中所思一般,冷冷地道:“我又有何他谋?” 王珩连忙低头:“是璀之失言,大王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百姓。” 他不敢想晋王真如梦中那样为皇位对少帝和大长公主痛下杀手。他认识的晋王并不会如此。可方才,因为先前梦境,他竟然有些动摇。 王珩顿觉自己此刻因为一梦所见的暗示,而动摇当初对晋王发过的誓言,委实是不忠不义。 晋王把手往袖子里一揣,晃了晃脑袋,似乎也想把某些念头从脑海挥散,随后才从太微殿里出去。 一旁桓浩见他走远,才敢上前:“你方才讽刺大王有不臣之心?我从未见你有如此失言的时候。” 王珩蹙眉,看向桓浩,并未说话,但桓浩已经理解了他目光中的深意。 他拽了一把王珩衣袖:“当初大王距离登基只有一步之遥,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但最后还是给他们姑侄做了嫁衣。可见大王也不甚在意那个位置。现在也不是仁宗朝了,你也把眉头松一松,不如我们去城外校场,射击取乐,放松一下?” 王珩颔首,心却道:他真的不在意么? 突然又想到,此前答应华阳,有空同她一道比赛射击,便说:“不若去问下大长主,要不要同去。” 闻听此言,桓浩松开王珩:“你对大长主有意?” 王珩断然否认:“怎么可能?只是上次伴驾,大长主说有空想去射击,才想到而已。” 桓浩上下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作伪痕迹,道:“也行,大王不正想让我们四人中有人能尚主么?若大长主真看上了我们中的一个,我们也算是为大王分忧了。”说罢,便叫来殿前侍奉的小黄门,去传话问大长主要不要去城外羽林军的大营比箭。 不一会儿,小黄门回来传话,说大长主乐意之至,更衣完毕后便会同二位出城。 华阳穿了一身男装。 晋王太妃和王妃给她准备了许多华丽繁复的裙子,却没给她置办一身男装。故此这身男装还是借了近前侍奉的小黄门的便装,灰扑扑的,却也意外地合身。 她挽起发髻来,大马金刀地走下章华台。 王珩和桓浩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她下来,从未见她穿过男装的桓浩眼前一亮,不由夸赞:“大长主洗尽铅华之后,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王珩也愣住了,从前在长安,不是没见过她穿男装。长安民风豪放,女子们又是嫌弃女装繁琐,也常穿男装为乐,华阳也常一身男装地就跑来弘文馆上课,出去打马球,更是从来只穿男装。 但是那些小娘子们穿男装不过是风俗,却也不至于以假乱真到真叫人看不出是雌是雄。往日华阳穿男装,也都是一副“我就是女扮男装”样儿。 可今日,却见她行走坐立之间,毫无女气,乍一见,还以为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华阳轻咳了一声,道:“之前我同破虏的母亲,为逃出洛阳,曾经扮过一阵子夫妻。连守洛阳城的燕国人都分不清我是男是女。” 她话语中似是很骄傲,可王珩知道,这话背后是多少的泪水艰辛。 她放着一旁的马车不乘,直接一跃翻上马背。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叫桓浩拍手称赞。 王珩便也只能默默上马,三人一行很快便抵达城外羽林军大营。 桓浩很快清出一片校场,摆上了靶子搭好擂台。他是羽林中郎,军中一把好手,自然不少将士围过来看他同王珩比试。 但人们很快也注意到了跟着他们两人的那位矮小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清隽瘦弱,也不知是何身份,竟然叫两位将军一左一右护送。 桓浩背了他和王珩常用的弓来,又让手下人去替华阳准备。手下副将看华阳矮小,便去取了一张小弓,弓弦偏细,用少力便可张开,射靶子也射的稳,只是箭矢力道不够。仅对于校场射靶来说,算是已经够用。 谁料华阳拨了拨弓弦,又拿着弓和自己比了比,觉得不顺手,张口便问:“可有软弓?” 软弓无劲矢,弓弦一软,弓箭自然失了力道,王珩疑惑地看着她在校场挂着的弓中挑挑拣拣,挑中了一把弦软得像是琴弦般的竹弓。 他不禁好奇:“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的不是这种弓。” 第10章 宴乐 之前在弘文馆,射箭不过是君子六艺中的必修课,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们拿的弓都花里胡哨,华阳这种公主贵女,手中的弓更是上下错金,左右积玉,弦紧不紧倒是次要。 她现在手里那把弓,又丑,又不好用。 谁料她踩着弓试了试弦的弹性,抬头对他说:“王六郎,我同你也有好几年未见了,这几年天下都变了,还不许我射箭的喜好变一变?” 说罢,抽出一支箭来,引弓搭箭,咻的一声一支箭便射了出去,却未及触靶,就掉在了地上。 她倒是不恼,很快搭了第二箭,这一箭,便和当日同她在建邺市里那后面的几箭一样,咻咻咻地直中靶心,甚至还有一支,穿透了靶子,从背后扎出半寸箭镞来。 她射箭的速度很快,围观众人都来不及看,她手里随手拿着的五支箭都穿了过去。 桓浩看得也是目瞪口呆:“方才你只用一箭,便熟悉了这把弓?” 华阳以手搭棚,看着远处的靶子,轻松地说:“有时候你来不及找趁手的弓,只能尽快让手适应。这软弓有个好处,燕国人爱用这个,等到了江北,遍地都能捡得着。” 桓浩听了,把自己手中用了许久的弓一丢,伸手向她:“给我试试。” 华阳笑着把弓交到他的手里,又说:“我适应软弓其实也用了一阵子的,不过依大将军的箭术,想来一会儿也就适应了。” 软弓好张,却难射,桓浩连着射了两箭,都掉在了半路,他有些恼,左右翻看这软弓上是否有什么机巧。华阳倒是不吝赐教,走上前指导:“大将军臂力过人,但软弓靠得是巧劲儿,你试试看把箭搭在此处。”说着,便替他将左手持弓搭箭处往上抬了抬。 然后她拉着桓浩的胳膊,往后轻轻一带:“力的方向大约是这样的。将军再试试看。” 有她的调整,桓浩的这一箭终于射在靶子上,虽然未中红心,但他也立刻寻到了机巧,第二箭,便中红心了。 围观将士们立刻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 王珩默默地看着。 她原来的箭术,师承东宫太子太保,又有王渐之亲自指点,基础本就比旁人好了一截,又加上在洛阳苦练,更是叫人望尘莫及了。 “六郎,你为何不射?”她忽然走到他身边。 王珩看了看拿着软弓痴迷研究的桓浩,道:“大长主也想让我用软弓么?” 她说:“随你喜欢。我只是不知道,桓将军和你,哪个箭术好些?” 一旁桓浩听见了,颇有些自负地道:“璀之的箭术冠绝建邺,只不过,比我差那么一点。” 他的箭法是在谯国打游击时候练出来的,同王珩花架子出身的比起来是霸道些。因此他笑得疏狂。 只王珩沉吟了一下,方才那句话,他在长安也听过多遍。琅琊王六郎什么都好,什么都冠绝长安,只比太原王渐之差那么一点。 他突然走过去将桓浩手中的软弓夺过,搭箭对准桓浩之前的靶子射了出去。 只听得刺啦一声,他的第一箭,便破开了桓浩原来已经扎在了靶上红心处的那枚,穿透靶子,羽尾微微颤动。原来他方才见着桓浩用弓,自己也已经大致掌握了那软弓的挽法。 华阳看着那靶子,又转过头来看他,眼底像是盛了一汪星子。 他一时怔忪,耳朵有些红,匆匆别过脸去,假装中气十足地质问桓浩:“你说是谁差谁一筹?” “阿兄!璀之哥哥!”突然一匹小马闯入了人群,只见桓揽月也穿了一声骑装,大大咧咧地进了营地。 她是桓浩妹妹,军中无人不识,自然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勒马停住,瞧见华阳:“啊,大长……” 华阳悄悄摆了一个手势,桓揽月会意,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一边埋怨:“刚一进营便听见阿兄和璀之哥哥在射箭,没想到你也来了,竟然不叫我!” 一旁桓浩接话:“何必叫你,你自己一听风声,便会立刻出现了!” 桓揽月笑道:“那是自然。”说着,亲昵地挽过华阳的手,“今日十五娘也在,到可以好好乐一乐。” 王珩听见她叫她“十五娘”,心头微微一跳。却见华阳也搭上了桓揽月的肩头:“上回你说你常常在羽林军大营里烤肉吃,今日正好人都在,你便也烤肉给我吃,如何?” 桓揽月满口答应着,两个小姑娘便立刻又勾肩搭背地说起悄悄话来。就连桓浩都目瞪口呆:“我竟然不知,我的妹妹何时与大长主的关系这么好了?” 王珩看向桓浩,内里一阵纠结。 当初在长安,华阳最好的朋友王怀灵,便是王渐之的妹妹。后来王怀灵嫁给了华阳的哥哥太子珉,随后生下少帝刘定…… 他晃了晃脑袋,长安是长安,建邺是建邺,就算华阳把桓揽月当做王怀灵的影子,那桓浩也不能是…… 那厢,华阳和桓揽月说了方才射箭换软弓的事儿,桓揽月听了,自豪地道:“我阿兄武艺卓绝,否则又怎可受封成为镇军大将军?不过璀之哥哥也很不错。” 华阳问她:“那你觉得,是你阿兄厉害,还是璀之厉害?” 桓揽月掰着指头:“论领兵打仗,自然是我阿兄厉害,可论文采学识,璀之哥哥是弘文馆学生,又是宝应十四年进士,我阿兄如何比得上他。所以综合来看,是璀之哥哥略胜一筹。” 她说完,又问华阳:“大长主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想在我阿兄和璀之哥哥之间选个驸马都尉么?” 华阳一愣,哂笑她:“你怎么想到这一层了!” 桓揽月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不是听闻,晋王要给您选一位夫婿么。他最信任的,便只是我阿兄,璀之哥哥,阿浮哥哥和阿光四人,驸马都尉必然出在他们中间不可。” 华阳神色微变:“晋王如此关心我的婚事?” 桓揽月认真道:“大长主也过了双十,又是圣人的亲姑姑,大王自然关心你的婚事。” 华阳看着她,嘴角噙笑:“那依你看,四人之间,谁最好?” 桓揽月说:“四人之中,论才学人品,肯定是璀之哥哥,只可惜——”她话锋一转,语气有些失望,“他却是最不解风情的一个。谢浮倒是解风情,却瞧着轻慢,颜光年纪又太小,他父亲瞧着也不是个好侍奉的。这么看来,还是我阿兄好些。若大长主嫁给他,他必然不敢怠慢你。” 华阳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是大长主,谁敢怠慢我?” 桓揽月皱着鼻子躲了一下:“那大长主是觉得我阿兄不好么?” 华阳偏头看了看还在校场上比箭的桓浩,道:“我同你阿兄,此前不过是一面之缘,今日才算说了两句话,我又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桓揽月登时来了兴致:“大长主只要多和我阿兄接触,立刻便能知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她想着,她和华阳脾气相投,若是华阳做了她的嫂嫂,总好过建邺城里其他只会吟诗绣花的闺阁千金。于是对此事极为上起心来。 回到建邺城,桓揽月便力邀几人去城中一家馆子吃暮食。 那馆子名叫摘星楼,立在秦淮边上,淮扬菜是一绝。桓揽月轻车熟路地要了一个包厢,点了两个歌女,叫上一桌子好菜,便欢欢喜喜地坐下了。 华阳什么珍馐不曾尝过,倒是那两个歌女,瞧着倒是不错。 只见其中一个手抱琵琶,婉转试音,然后轻轻扫弦,另一个则在她身边站定,清了清嗓子,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唯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华阳手中的酒杯便落在了桌上。酒液浸透桌前暗红桌布。桓揽月连忙替她擦拭:“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首《清平乐》?” 华阳自觉失态,扶起酒杯来,说:“倒不是不喜。” 桓揽月有些尴尬:“我听你前头唱《长相思》,以为你喜欢李太白的曲子,所以特地点的。” 华阳摇摇头:“也不是不喜欢。” 此前《长相思》,唱的是闺怨,忆的却是长安,这《清平乐》,唱的也是闺怨,忆的,是远方的家人。 她抬起头来问那两个歌女:“你俩可是从长安来?” 两个歌女一福身:“是,我俩幼年曾在长安学艺,名属教坊,后来离开长安,辗转到了建邺。也别无所长,只能仗着歌艺,在这秦淮河边献唱罢了。” 华阳赏了一些钱给她们,又让她们再唱一首。 两个歌女是聪明人,听见方才华阳和桓揽月商量着《长相思》,便也弹了一首《长相思》来唱。 华阳听着,面色更是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待歌女唱完,她站起来,笑说:“我有些不胜酒力,且去台上吹吹风。”说完,便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桓揽月见状,连忙给桓浩使眼色,甚至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桓浩这才慢吞吞站起来,跟了上去。 王珩也想起身,却被桓揽月拉住:“璀之哥哥,你也在长安待了不短时日,可有喜欢的长安歌谣,点来叫她们唱?” 王珩只得坐下来,问她们:“你俩可会弹《十面埋伏》?” 第11章 拒婚 摘星楼一面靠水,飘台悬于水上,一轮凉凉的月落在水里,清冷的月光照着华阳的面孔,神色有些晦暗。 “大长主?”桓浩跟过来,舔了舔唇,“方才的曲子,不合你的意?” 华阳看了看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笑:“怎么会,揽月就是知道我喜欢这两首曲子才会点的。她也是知道那两个歌姬是长安人才会叫她们来侍奉。” 桓浩摸了摸后脑勺,颇为尴尬:“这丫头自作聪明,我回去定好好斥责她。” 华阳摇了摇头:“不必了,她也是为了我。”她看向桓浩的眼神幽深,“听闻晋王有意,把我许给你?” 桓浩一听,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跪下了:“晋王他只是觉得,要建邺城最好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公主。思来想去便只剩下我们四个,并不只是臣……” 华阳见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在怕些什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桓浩一时无言:“大长主……” 华阳转过脸去,望着盈盈的水和弯弯的月:“你应当知道,曾经我的父亲,也想把长安最好的儿郎给我。” 桓浩也听王珩讲过,华阳曾经有个未婚夫,便是名动京城的太原王渐之。 他垂首:“臣是比不过王将军。” 华阳笑吟吟地说:“你是比不过他,但凡是活着的人,无人能比得过他。” 月色把她的影子投在花榭上,萋萋清清,桓浩见她的睫毛垂下阴影来,实在是萧瑟,于是试探问道:“想来,公主同王将军感情很好吧。” 华阳道:“很好。我与他青梅竹马,十六岁的时候正式赐婚许配给他,本来,他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好的夫君,而我,会成为这个世上最好的妻子。” 桓浩可以想象的到,十六岁的华阳,一笑倾城,圣宠优渥,二十二岁的王渐之,面如冠玉,前途璀璨,在春秋鼎盛的长安城里,必然是神仙一般的眷侣。 华阳继续说:“渐之他,从十五岁就到东宫成为东宫伴读,几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他同我的阿兄亦是情同手足,阿兄信任他,更胜过大明宫中其他皇子。他的亲妹妹,更是东宫良娣,少帝的生母,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有着天下最好的家世,有着天下最好的才学,有着天下最大的抱负。长安城里的姑娘,没一个不想嫁给他的,但我从来都知道,只有我,才是他的妻子。” 她转过身来,又看着桓浩:“桓将军,你确实是建邺顶尖的青年才俊,但你要知道,有的人,此生只要拥有过一次便足矣了。我和他虽然没来得及行礼成婚,但在我的心中,我的丈夫只有他一个,再也容不下旁人了。晋王觉得建邺城中,你们四个可以作为驸马都尉的备选,可在我的心里,谁也比不过渐之。勉强成婚,只会让你我,日后尴尬。” 她朝他福了福身,桓浩连忙回礼。 他明白了,公主这是在委婉地表达她不想嫁人。他便笑着说:“这是自然,我等虽然从未见过王渐之将军,但也一直仰慕他的才华,佩服他的气节。败给他不算失败。” 华阳欣慰地笑道:“桓将军明白就好。” 风吹得凉了,两人这么一谈,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便一前一后又回到席间去。 原本叫来的两个歌女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包厢里两人静悄悄的,见到桓浩回来,桓揽月不住地给他使眼色,却被桓浩给瞪了回去,她不明所以,缩着头看向华阳,却见她脸色倒是比方才出去时,好了许多。 她吃不准桓浩是不是成功博得了华阳的欢心,眼珠子转来转去,便又出了一个馊主意:“方才两个歌女叫璀之哥哥给辞了,大长主觉得闷么?不如,让我阿兄给你唱一个?” “胡闹,我会唱什么?”桓浩眼睛一瞪。 桓揽月说:“自然是军营里那些,我想公主既然喜欢听金戈之声,大抵也会喜欢军乐的吧。阿兄,你先前在家里唱过的那首《无衣》,便再唱来听听?” 说着,她以箸击杯,击节相和。 桓浩并不扭捏,他见妹妹都给他打起了拍子,便清了清嗓子唱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他声音浑厚,带着军中刀光剑影的肃杀,全然不比那歌姬的婉转,却别有一番风味,听着华阳也击起节来,一边跟着他哼哼。 待他停了,华阳接着唱起来,只是这语言,却不是中原官话,他们三人都听不懂。 华阳唱完,放下杯子,长舒一口气,桓揽月才问道:“这是什么?” 华阳说:“是燕国人的军歌。以前一个很讨厌的人教的,我原本不想学,但无奈音律太好,听两遍便会了,听你阿兄唱《无衣》,便想起这首,调调倒是近。” 桓揽月歪着头说道:“倒也像是那么一回事。” 几个人接着吃喝聊天,直到月渐渐西沉,才把华阳送回章华台去。 王珩和桓浩一前一后骑马走在街上。王珩做了好长时间的思想斗争,才上前去问道:“席间你和大长主出去说了些什么?” 桓浩看了他一眼:“都是揽月那个丫头瞎掺和。大长主如今知道要让我们四个其中一个尚主了。” 王珩有些着急问道:“那她怎么说?” 桓浩道:“她说,她心中只有王渐之是她唯一的丈夫。”他啧啧了两声,“果然大长主是个节妇,让我十分佩服。”却没发现王珩楞在那里,好久都没有跟上来。 知道她情深,也没指望她心中还能给谁留一点位置。 从入长安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就一败涂地地输给了王渐之。 桓浩将此事一五一十汇报给了晋王。 晋王闻言,却是皱眉:“她真的这么说?” 桓浩道:“此事臣又何须作伪,那日在摘星楼,大长主对臣极为推心置腹。且看她的表情,的确对已故王将军一往情深。” 随后,他看向王珩:“她说她十六岁和王将军订婚,璀之,那时候你也在长安,他们俩却如她所言亲密么?” 王珩敛眸,点了点头:“确实,她是皇后嫡出公主,也只有太原王氏那样显赫的家世才能配得上她。在皇祖太上皇正式赐婚前,他们就极为熟稔了。王渐之是东宫侍读,她又是东宫唯一的妹妹,怎能不亲密?若非战事突起,只怕现在便是誉满上京的佳偶伉俪了吧。” 他还记得,当时弘文馆就在门下省旁边,大朝会散会之后,王渐之时常会拐一下过来看她,她也没事就爱往门下省扎。 王渐之喜欢玉兰,她便时常戴着他送的玉兰花冠。 还有一次打马球,为了得他的彩头,华阳差点从马上摔下来。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俩还没有正式订婚,可是全长安都知道,太原王氏六郎是要尚公主的,而且,尚的是嫡公主。 他早知她对王渐之一往情深,也料想得到两人两情缱绻,只是再一次听到旁人说起她对他的恋慕,心还是一抽一抽的疼。 晋王蹙着眉头:“她倒真是贞洁,意思是就算没有和王渐之正式成婚,也愿意为他守节?” 桓浩说道:“已故王将军的确配得起大长主这样的女人。” 晋王抬眼看他:“你倒是对大长主很是倾慕?” 桓浩赶紧抱拳:“臣之倾慕,不过是感其节义。男女之情实在说不上。不过大王,大长主孤身一人带这个孩子从洛阳走到建邺,一路多少追兵危急,她都躲过了,此举饶是须眉都不一定能完成。她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晋王沉吟了一阵:“但她终身不嫁,难道是要上寒山寺去做姑子么?” 在一旁听了一阵的颜光却道:“只怕是大长主现在还没遇到比王将军更好的儿郎吧。若过一阵子,遇见更好的了,又怎能不嫁?王将军为国捐躯到现在,算算也快三年了,她纵使已经嫁作王家妇,为先夫守孝也到头了。我朝还没有公主死了丈夫就守节一辈子的。” 晋王看向他:“你倒是很有自信?” 颜光还是那句话:“大长主身份高贵,样貌又好,娶她还能替大王分忧,那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我反正不在乎她心里有谁。尚主嘛。何况我朝娶亲,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对新婚夫妻是一开始就两相情好?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晋王笑道:“没想到四人之中,倒是年纪最小的阿光最为通透。” 颜光不好意思笑了笑,又说:“大长主那里,也可请王妃、王太妃一起游说啊,双管齐下,必然有效果。” 王珩有些听不下去他们议论华阳的婚事,破天荒的,他推说身体有些不适,离开了晋王府。 他那日没去花榭,可听着桓浩一五一十复述她说的话,他仿佛是真的听见了她对他说:“可在我的心里,谁也比不过渐之。” 他苦笑了一声,从前在长安,她从不曾对他说过,她有多爱王渐之,但从她的眼里、从她的行动中,他能看得出来。可他还是飞蛾扑火一般地绕着她,缠着她,直到他弱冠礼那日赐婚旨意传遍长安。 他或许从没有资格和王渐之相提并论。 于是原本打算回府的他,突然调转马头,朝着秦淮河疾驰而去。 第12章 六郎 此刻秦淮之上,华阳正和桓揽月租了一条乌篷船游湖。 “你当真是这么和我阿兄说的?这不是断了他的念想么?”桓揽月吃惊地对华阳道。 “他能对我有什么念想?”华阳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若他真心喜欢我,就不会夸我是个节妇,而是说,要和王渐之比试比试了。” 桓揽月一想,觉得也对,她叹息一声:“原来以为就璀之哥哥是个木头疙瘩,没想到我阿兄也是。阿兄啊阿兄,你可真是急杀妹妹了!” 华阳笑道:“你急什么,又不是你要娶我。” 桓揽月道:“那你当初和我阿兄说,心里只有王渐之,是真的么?还是就是试探他的?” 华阳瞧着她,笑道:“你说呢?” 桓揽月道:“我也算是听了不少王渐之的传说了,少年成名,才冠京都,又一腔赤诚,为国捐躯,当真是百年难得一遇,可传说听着,总觉得他像是一个假人,同我隔了一层似的,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地看不清楚。他当真有传说的那么好么?” 华阳笃定道:“当真。这世上若真有十全十美的人,就是他了。别说是你,有时候我看着他,也觉得他是个假人。” “所以你是真忘不了他?”桓揽月道。 华阳却不答,只是说:“你要是心里有个人,还能容得下旁人么?” 桓揽月说:“他死了也容不下的。” 华阳想了想,点了点头:“对啊,肯定容不下的。” 桓揽月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只可惜我认识你得晚了,也无缘得见像王渐之一样天人似的郎君。” 华阳哂笑:“不见也好,免得一见钟情,误了终身。长安城里被他祸害的小娘子还少么。” 桓揽月也笑了:“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那王渐之尚了主,肯定连纳妾也不能了。累得长安城满城的小娘子白做闺梦。” 华阳却说:“那不一定,若真有他喜欢的,但凡可能,我肯定也会帮他纳了来。” 桓揽月瞪大了眼睛:“你竟然如此大度?实在是没想到……” 华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叹息道:“这是我同他一早就商量好了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如今,也再不能知道了。” 她说着这话,语气里有些悲戚,桓揽月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都是我不好,提起这一茬,累得你伤心。咱们不想这个了,想想别的吧!比如,一会儿吃些什么?上回摘星楼的狮子头你觉得如何?不若再去吃吧。” 华阳刚想回答,却听见临水的一间酒楼里,传出了铮铮的丝竹之声。桓揽月一听,立刻反应过来:“竟然这建邺城中,除你之外,还有人会弹《十面埋伏》的。上回那两个长安来的歌女都不会。” 华阳蹙眉,叫停了船家,两人便顺着码头上去了。 到了岸上,才发现,这楼不仅仅是个酒楼,还是个花楼子。两人穿着女装站在门口,鸨母疑惑又戒备地瞧着她俩,以为她们是来捉奸的。 华阳正想寻个什么由头上去,见一见那个弹琵琶的,没想到桓揽月上前一步,给那鸨母看了看自己的腰牌。 “原来是桓将军家的。”那鸨母立刻露出了笑容。 桓揽月道:“坐船路过,听见你们楼上有人弹曲儿,心生欢喜,想来见见这位姑娘。无他。” 那鸨母便恭谨地将两人迎了进去,在那姑娘弹琵琶的房间旁给开了个包厢,说道:“上头有位郎君正听着呢,一会儿结束了,我便让她下来侍奉二位。” 等鸨母一走,华阳惊喜地看着桓揽月:“想不到你竟然是此地的熟客!” 桓揽月一根手指竖起来:“可别让我阿兄和璀之哥哥知道。” 华阳剜了她一眼:“怕他俩作甚。” 桓揽月跺脚:“你不懂!” 她俩的包房临水,推开窗外头便是一间花榭,华阳觉得隔墙听着人弹琵琶终归不够舒爽,便跨过窗,半个身子探向外头,朝隔壁那间凑了凑。 可谁知隔壁那人也正握着一盏酒,凭栏而坐,华阳觉得那人的背影眼熟,便又将身体探出去仔细看了看,立刻发出一声惊呼:“哎呀!” 桓揽月大惊,便也探身来看:“怎么了——” 那人听见响动,慢悠悠转过头来,眉宇之间一派肃杀,只是红色的耳根和不大清明的眸子显示此人已经喝多了。 他两眼对了对焦,没有对准,也不知道那两个在隔壁大呼小叫的女人是谁,恼怒地甩了酒杯,正欲起身,可一个没站稳,差点一头栽倒栏杆外头——下面可是秦淮水呀。 华阳眼疾手快,腾地一下蹿了出去,跃到了对方的花榭里把他拽住了,而桓揽月则是不敢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确认,不是自己认错了,而是面前这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就是王璀之啊! 王珩靠着华阳终于站住了,花榭里头陡然冒出这么个人,弹琵琶的乐妓也停了下来,紧张地望着他俩。 此刻桓揽月把他们包厢的门拉了开来,一脸的痛心疾首:“璀之哥哥——他怎会!他怎会!”说着,竟然像是信仰破灭般的,泫然欲泣。 琵琶女瞧着这两个小娘子,实在分不清楚状况,只按捉奸处理,立刻撇清关系:“这郎君来这就是赏曲儿,听说他一家一家酒楼问过去谁会弹《十面埋伏》,唯有妾以前是在长安梨园侍奉的,习得一阕。郎君便在这独自喝了个酩酊大醉,余下的,可什么都没做了。” 华阳回身一瞧,地上整整齐齐六个一列,共分三列,一十八个空酒瓶子。桌上仅一碟毛豆。看豆荚,王珩不过是当零嘴吃了两个。 如此空腹牛饮,醉成这样还没厥过去也是不容易了。 华阳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软绵绵的王珩,一边对那琵琶女说:“知道了,你且先退下休息一会儿,一会儿还要召你的。” 琵琶女福了福身子,却有些不解:“一会儿还要召妾?” 华阳道:“我二人自然也是要听曲子的,只不过先得把这个醉鬼安顿一番。”说着,把王珩拖到了一旁的榻上。 王珩祖籍山东青州琅琊郡,酒量是不差的,但是他喝得急,心里又盼着醉,所以到最后是真的醉了,恍惚间他好像瞧见那琵琶女变成了华阳的样子,向他走来。 他懵懵懂懂地问:“你又要做什么?是想去太液池划船,还是去龙首原骑马?但一定要赶在博士点名之前回来……我去杏子楼给你打包些小食?你想吃什么……对了,桃子,那些桃子你吃了么?” 好容易把他扔上榻的华阳一愣。 “不对,长安破了……长安破了,大明宫也被燕国人占了……我怎么不在长安,我为什么不在长安?你是不是很怕?是不是?” 他猛然坐起来,一把抓住了华阳的手。 华阳脸上一热,见桓揽月还在一旁,连忙把他的手拂去,急切道:“你做什么,实在大胆!” 但她的斥责并不能换来他的头脑清明。 他抓了空,便拧着自己的衣袖,苦笑了一声:“真是不公平,你倒是什么都做了,谁也罚不着你,而我要是敢有一丝妄想,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他嘴里咕咕哝哝的,一旁站着的桓揽月都有些尴尬,她从未想过一身朗月清风的璀之哥哥有天会被她抓到在花楼子里喝酒喝到神志不清的。 她兀自沉浸在这天大的打击中,捂着脸对华阳说:“十五娘,我觉得我要出去喝杯茶冷静一下,璀之哥哥就拜托你了。”说罢,推开门跑了出去。 华阳一个头两个大。她把王珩又摁回榻上,有些气愤:“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这些恶习,往日我带你去平康坊你都憋红了脸不肯的,现在倒好,学会逛窑子了。” 王珩却又坐起来,这回他直接捧住了华阳的脸,定定地说:“好你个公主,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这样四处点火,烧了的都是旁人心里的屋子,自己跑了,叫我带着灰痕过一辈子……” 华阳并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用力推他:“你干什么?我是公主我当然有特权,你小子还想造反不成。” 王珩笑了起来:“微臣不敢。”说完,便又倒头睡下。 华阳一身的汗,她捏了捏他的鼻子,又扒拉扒拉他的眼皮,确定他是睡下了,便转身想去柜子里给他拿条锦被。谁料却又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竟然睁开了眼睛,认真地看着华阳:“大长主,微臣问你,在你的心中,是否所有偏安建邺的人,都是懦夫?” 华阳歪着头看他,酒醒了? 眼睛睁着,线条流畅的桃花眼里,像是盛着秦淮里的星子,清亮清亮,可是脸却还是红扑扑的,她用另一个自由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王珩却不斜视。 可他的问题却依然尖锐:“是否所有偏安建邺的人,都是懦夫?” 华阳只得回答:“诚然,若没有你们在建邺的苦苦经营,为大业保下半壁江山,我与圣人说不定这辈子都是洛阳城里燕国人的囚徒。可是,这也只是半壁江山,我们的家,我们的朝廷,终归还是要回到长安去的。” 王珩又问:“那么,是不是我们这些偏安的人,永远也比不上为了长安浴血奋战的人?” 华阳长叹一口气:“为什么要有朝廷,为什么要分三省六部?一个帝国需要每个人都各司其职。上阵杀敌是功,入庙堂辅佐幼帝也是功,功无大小之分。我从未觉得建邺的人比那些前线的人软弱。何况你们不也曾参与过保卫寿春?” 王珩瞧着她,忽然苦笑起来:“可你心里,他还是最大的英雄对不对。他死在华阳,华阳是你的封国对不对?那里都沦陷了,你不要汤沐邑,也要保留华阳做你的封号,是为了缅怀他对不对?” “六郎你喝多了……”华阳闻言,急切地想把自己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但醉酒的他力气变得更大了,拽着她死活不松手。 “不要叫我六郎!”他突然怒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打了起来,分明是在责怪,“你叫的是哪个王六郎,太原的那个,还是琅琊的这个?” 华阳被他拽得,扑倒在他胸前,脑袋磕在他下巴上,眼睛里都要冒出金星来,偏偏王珩不知道疼,把她紧紧按在胸口,又闷闷地问:“他死了,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比不上他了?在你心里,我这个六郎,怎么也赶不上他那个六郎,对不对?” 华阳隔着他的衣袍听见了他沉重的心跳,不由叹息:“你何必事事都要同他比?你同他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王珩又笑起来:“是呀,他活着,我就样样不如他,他死了,我便更难超越他了。” 他笑着,松开了华阳,又嘟哝了几句。华阳直起身来,凝望着他安详的睡颜,又闻了闻自己身上沾染上的酒气,长叹一声,便抱过一旁衣柜里的锦被给他盖上,然后推开门去。 清凉的夜风穿过长廊抚在脸上,散不去她双颊的燥热。她倚着栏杆站了一会儿,方才王珩的话又在耳畔回响,只是响着响着,华阳品出一些撒娇的味道来。 她抿唇笑了起来。 第13章 醉事 隔壁包厢,桓揽月也颓然地坐着,往自己嘴里灌茶,华阳见了,嫌弃地说:“你又不是也醉了,发什么酒疯?” 桓揽月抬起头来:“十五娘,你不懂,璀之哥哥多钟灵毓秀的人,竟然也会……” 华阳哂笑:“他那是喝多了,再说了,没听刚才那个琵琶女说,他是为了听《十面埋伏》,遍访了其他酒楼不得,只到了这里才有,所以才留下的么。” 桓揽月问道:“那他听《十面埋伏》作甚?” 华阳想了想,有些纠结地推测:“或许那天他在燕栖阁下听见了,还想再听,又不好让我这个大长公主亲自给他弹琴唱曲,便只能到这儿来了吧。” 听了这个解释,桓揽月瞬间通透了,便放下杯子:“所以璀之哥哥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华阳深知王珩的德性,嘲笑道:“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说完她又道:“不过他今天是喝得有些多,一会儿让你阿兄过来把他弄回去吧。” 桓揽月一听,连忙道:“那可不行,这样岂不是会被我阿兄发现我也在这里?他会絮叨死我的。” 华阳一听,颇为惊异:“是么?桓将军竟然是这样的人。” 桓揽月朝她挤眉弄眼:“自然。你不知道,他比我大了十岁,说是兄长,其实跟个老爹似的,要多絮叨有多絮叨……” 结局便是,桓揽月先行离去,不留下丝毫痕迹,剩下华阳一人在隔壁包厢点了乐妓和美食,大快朵颐,顺便等王珩酒醒。 王珩一醒来,瞧见是不熟悉的榻和不熟悉的帷帐,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推开锦被起来,听见外头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立刻想起了自己先前是找人弹曲儿,心里烦闷便喝多了……但这是个花楼。 他慌忙推开门出去,立刻瞧见隔壁包厢门大敞着,几个歌姬乐手坐着弹琴唱曲儿,上首一个姑娘捏了盏茶,幽幽抬起一双杏眼,戏谑地看着他:“哟,你可算是醒了。” 王珩摇了摇脑袋,以为面前的是幻觉,那姑娘站起来,朝他毕竟:“看什么,就是我。” 他一愣:“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姑娘把杯中茶一饮而尽:“就许你来这儿,不许我过来听听曲儿?你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王珩觉得她这话仿佛在哪儿听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便试探着问:“我怎么醉的?” 华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连自己怎么醉的都不记得了?那你记不记得醉后你对我说什么?” 王珩浑身汗毛倒竖:“对你说什么?” 华阳凑近他,在他耳畔道:“你说,你爱我,非常爱,此生非我不娶,明日就去禀了圣人,要他写个把我降给你的诏书。还说,圣人一定会非常喜欢你这个姑父的,所以,若是他有的字不会写,你就会手把手教着他写。” 她的呼吸在耳边,有茶香也有酒香,他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没站稳,瞪大了眼睛看她:“我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华阳一脸嗔怪地看他:“都说酒后吐真言,你这说的难道不是心里的真话?” 王珩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就差当场跪下来澄清,他对华阳绝对没有非分之想。他抓着走廊的栏杆撑住自己,忽然间便发现了华阳脸上奸计得逞的笑意。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华阳在捉弄他! 他懊恼着说:“大长主不要逗微臣了,就算借微臣十个胆子,微臣也不敢说那样的话。” 华阳见被戳破,神色有些失望:“你当真不敢?你就没想过做我的驸马?” 王珩郑重地说:“不敢。从未想过。” 这的确是实话,有王渐之,他哪有这个福分肖想自己会成为华阳的丈夫? 华阳脸色微微一变,冷哼一声,正欲回自己的包厢,旋即,又转过头来,冷冷地对王珩说:“王大夫还是先把足衣穿上吧。” 王珩低头,才见自己竟然赤足踩在地面上,再摸自己的发髻,竟然也歪歪斜斜,方才他就是这般仪容不整地出现在华阳的面前? 他连忙退回包厢,找到了散落在地上的两只足衣穿上,整理完衣袍才出,此刻华阳已经遣散了包厢里的美人,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时候不早了,你送我回章华台。” 到了章华台,才一进门,便见一堆侍女慌慌张张跑来,瞬间便跪了一地:“大长主,您可算回来了,圣人发烧了,您快去看看吧。” 华阳一惊,脚步立刻加快:“怎么回事,我出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发烧多久,怎么都无人前来禀告?” 张娘子守在刘定的榻前,见华阳回来,便回答:“是圣人下午不小心失足落了水,幸好羽林卫救驾及时,圣人一时受凉,又受了惊吓,这才发热。奴婢们原先是想出宫寻大长主,却遍寻不到,只能等大长主回来。” 华阳看向张娘子,她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很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华阳挑了挑眉看向她:“找不到我?” 张娘子恭恭敬敬地说:“确实找不着,还请大长主赐教,您今日究竟去了何处。” 华阳的目光陡然冷了下来:“你这是在诘问我?” 张娘子回得四平八稳:“奴婢不敢。” 华阳不再和她辩驳,俯身掀开了刘定的帘帐。 刘定的小脸烧得通红,饶是盖着绞了水的锦帕,似乎也没能让他身上的温度降下来。 华阳俯身将他抱在怀里,又问旁边跪了一地的御医:“圣人是何症?” 御医的回答却和张娘子的一样:“受惊加之受凉,才导致发热。臣等已经斟酌用药,只是热到现在还未退下。” 华阳冷哼一声:“废物。”又转头看向一旁肃立的宫人,“去取一坛烈酒来,越烈越好。” 宫人应声跑出去,张娘子在旁边说:“大长主回来了,我们便有主心骨了。” 华阳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她哪是找不见她?分明是知道她在花楼子里,故意不去找她罢了。这事儿要是戳出来,也只会是华阳自己面上难看,否则,若她们真想去寻,找到已经回家的桓揽月,叫她来传话便是。 华阳吃了个闷亏,怀里抱着小小的破虏,心中一阵愤恨。 不一会儿,宫人便把烈酒端来了,华阳亲自给刘定宽衣,用锦帕沾了烈酒给他全身擦拭,太医又奉上药来,华阳尝过,用小勺子给刘定喂下去,折腾到天亮,刘定的烧才终于退了。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张娘子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上来,对华阳说:“大长主一夜劳碌,辛苦了,赶紧下去歇歇吧,余下的,奴婢们伺候便是。” 华阳抬起脸来,此刻她眼下挂着一夜未眠的乌青,目光却依然锐利地扫向了下头的一众宫婢:“给你们伺候?便是让圣人掉入水中,大病一场?” 宫婢们闻言,皆是跪了下来。 华阳盯着张娘子的脸,冷冷地说:“昨日侍奉圣人的是哪几个人?” 张娘子报出了四个婢子的名字,华阳又说:“周边扫洒的呢?” 张娘子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华阳又逼问了一句:“圣人落水,旁人没有及时救护,也是罪,当时在场的,都有谁?你不说,我便去黄门监查,把昨日当值的,全贬斥了!” 张娘子无奈便又报了几个名字。 华阳听完,看下头瑟瑟缩缩跪了一地的宫人,幽幽地说:“方才叫到名字的几个,收拾收拾,便出去自谋生路吧。” 张娘子一听,连忙说道:“大长主,这些人都是经年的老人了,可不能随意赶走啊。” 华阳瞧着她,突然笑起来:“哦不错,张娘子是这章华台的大长秋,便是这后宫的主人了。” 张娘子连忙叩首:“大长主息怒,并非奴婢托大,可如今建邺新建,章华台上人手短缺,断不能再放了人出去了。” 华阳低头瞧她:“你让我留着这些轻慢圣人的人?” 张娘子道:“她们只是一时不慎,她们各个都是王太妃甄选,靠得住的奴婢,圣人的身旁,可不能没人照顾啊。” 听她提到王太妃,华阳的火气便更大了。章华台原先是王太妃的园林,这张娘子可真是时时不忘提点她,如今她和破虏只是客居。 她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道:“那好,便把王太妃请来吧。” 不久,王太妃急急地进宫了。 许是觉得华阳真的怒了,所以她的态度倒是恭谨很多:“大长主有何吩咐?” 华阳指着下头站了一溜的宫人,为首的便是张娘子,便说:“昨日里圣人落水了,正是这几个人当值,她们照顾不好圣人,我打算让她们离开章华台,另谋生路。” 王太妃大惊:“圣人落水了?可还有恙?大长主呢,您还好么?” 下头的张娘子连忙说:“我们昨日遍寻不到大长主,像是一群无头苍蝇般,大长主漏夜才归,我们才算找到主心骨。” 华阳斜睨了她一眼。 王太妃又说:“原来是这样,大长主昨日去哪儿了?” 华阳就知道她们在这儿等着她呢。于是她幽幽地说:“我昨日就在桓将军的妹妹那儿赏月呢,怎么,你们没去桓将军府上寻么?那可真是稀奇了,我昨儿一早离开章华台的时候,就是和桓家娘子一起的。是哪几个去寻我的?倒是说说你们去了哪里!” 那张娘子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登时张了张嘴:“大长主……” 华阳冷笑了一声。这么点微末伎俩,也想在她面前现眼?昨日不过是又急又累,懒得同她们搬弄口舌。 她可是长安大明宫里混出来的。 王太妃见状,话锋立刻一转,又搬出之前那套说辞:“这些人各个身家清白,也都是干活的好手了,这样遣散了,将来章华台缺少人手,可又如何是好?到时候,圣人的安全可就更没人盯着了。” 华阳笑嘻嘻地看着王太妃:“我知道这些人都是王太妃亲自甄选的,自然是舍不得。可是如今章华台已经不是原先的小园林了,建邺也不是晋安郡的郡治——如今建邺是大业国都!章华台是上京禁苑!住在这章华台上的,是我大业天子!” 她指了指下头站着的那些人:“想来这些婢子,当初都是按着侍奉王太妃的规矩来训练的。只不过她们现在要服侍的是圣人,显然不合适了。” 王太妃的笑容僵在脸上,她又不能说,服侍圣人和服侍她一模一样。 半晌,她才道:“老身立刻责人训练她们,让她们懂得伺候圣人的规矩。” 华阳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大明宫里的规矩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训练出来的,何况这些人受了王太妃的训练,要再改做旁的,也是难事。王太妃要是舍不得,便把人领回去自己身边服侍着。章华台上的,我再做遴选,得最好是一张白纸的,这样规矩也好教。” 王太妃皱了皱眉:“这样不好吧……” 华阳却笃定:“就这么定了吧。我瞧着建邺城里也有不少北边儿来的流民,少不得有长安人士,今日我便去张了皇榜。何况章华台那么点地儿,也用不了这许多的人。有能耐的,自然一个顶俩,没本事的,放一箩筐都是废物。王太妃,您说是吧?” 王太妃被她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铁青着脸把那些宫人统统都带下去,等她走了,华阳又把没清理的宫人们集中起来训话。 “我知道你们从前服侍的王太妃,心里头还念着旧主。但你们仔细看看,这章华台现在已经是帝座,你们服侍的是圣人,大业的君主!你们不是奴婢,是有品有阶的女官!帝王身边的女官,从前都只是名门闺秀、世家贵女才能担任。你们大多出身微寒,这便是你们的机遇。不要以为现在圣人年纪小,建邺不过是个小城。将来总有一天,圣人是要带着你们回长安去的。” 她遥遥一指晋王府的方向,又说:“像是服侍王太妃一样,轻慢对待圣人的,便跟着王太妃回到晋王府邸去,做你们的奴婢。想当个御前女官的,就拿出御前女官的样子来,好好服侍圣人,懂么?” 下头稀稀拉拉地“懂了”。 华阳一皱眉,突然想通了关窍:“忘了说了,能在御前得宠的,自然都得是良籍。若有谁身契籍契不在自己手上的,也方便,圣人一声令下,契书立时就作废了。现在你们懂了么?” 下头的姑娘们立刻用力喊了一声“懂了!” 华阳冷笑一声,这王太妃送来的,果然都是身契在她手里的婢女,好捏着她们的命门。只可惜华阳从小到大,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仗着皇权胡作非为。谁让她姓刘,是皇后嫡女,当今圣人的亲姑姑? 第14章 内外 华阳遣了一干宫娥,并张榜招长安人士入宫服侍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晋王的耳中,王太妃气得一回府邸便躺在榻上不起了,而晋王坐在他的书桌前,支着头,脸色很是不虞。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晋王是建邺有名的孝子,太妃被气病,他自然愤怒。但思及自己同华阳此前并无直接冲突,他不解为何她突然发难……难道是因为听说他想把她嫁出去? 桓浩劝他:“大王莫要多虑,想来大长主只是担心圣人,关心则乱罢了。听闻圣人自出生之后便跟在公主身边,两人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圣人生病,她自然是慌乱的。” 晋王瞥了他一眼:“听说那天大长主在你妹妹那儿?” 桓浩道:“她俩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很是熟稔了。大长主出宫,能找的也只有她……” 晋王又问:“那你在你家见过她?” 桓浩道:“她来我家也是在我妹妹的闺房里,我又如何得见。何况那天我去巡营了。” 晋王又转过头来问王珩:“听章华台的羽林卫说那天是你把大长主送回去的。” 王珩惊异于他对此事的清楚,心下一紧,旋即正色道:“是,阿浩不在家,公主在他府上逗留的也晚了,便让我去护送她回章华台。” 晋王闻言,一双眼睛盯住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你从阿浩家里把公主接走的?” 王珩未作他想,迎着晋王的目光看回去,笃定地说:“是。我那天正好路过,本想找阿浩喝酒,不料遇上大长主,便送她回去了。” 从晋王府出来,王珩埋头纵马在前,桓浩紧跟而上,到了人迹罕至处,才拦住他:“你同大王说谎?” 王珩看向他,皱眉不发一言。 桓浩又说:“其实那天晚上我在家。” 王珩冷冷说:“那你也不一定见着大长主出来,我是在你家门口遇见的她。” 桓浩盯着他:“你在维护她?” 王珩把头扭过一边去。 桓浩纵马绕着他转了一圈,道:“你就是在维护她。罢了,她也不容易,尚未婚配却独自拉扯个小皇帝,从洛阳一路到这儿,有多难你我都知道,她一个女流之辈,实属不易。” 王珩沉默地勒马,半晌才道:“确实。” 桓浩一拍他的肩膀:“不说这些糟心事,怎么样,喝酒去?” 及至秦淮河畔,他们才发觉原来熙熙攘攘的大街,竟然有些空旷,待走近一瞧,却见每家酒楼里都站着一两个人牙子,领着一两个姑娘,又哭又笑的。 桓浩上前一问,才知道,章华台招女官,点名要长安人士。若将来蒙得圣宠,便可销去贱籍,更能得封品阶。那些秦淮酒楼里,或多或少都有在长安教坊里待过的歌姬乐妓,自然对此心向往之,找了门路想要进宫里去。 桓浩不解:“她遣了那些清白人家的不要,寻这种烟花女子作甚?” 王珩却说:“清白人家的长安女子,很难逃到建邺来。也唯有这些沦落风尘的,有一技傍身,才能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她若是找清白人家的女子,只怕只能找出一两个来。而这些烟花女子,大多也不是自愿堕落,她救她们脱离贱籍,她们只会感激她,忠于她,而不是像王太妃选来的那些人一样,心里向着晋王。” 桓浩瞧着他,问道:“你倒是很希望她脱离晋王的掌控?” 王珩沉吟了一阵:“你说这话的意思是,觉着晋王掌控着她?” 桓浩笑起来:“难道不是么?又是塞侍女又是想把她降给我们,这本不该是晋王一个男人该关心的事。”他捂了捂嘴,四下看看有没有窥视的,“你我跟了晋王这么久了,对他处事应当也有了解,晋王在防她。她那么聪慧,想必已有感觉。这次,我瞧着像是在向晋王示威呢。” 王珩道:“我竟然不知你何时也成了大长主肚子里的蛔虫了?” 桓浩满不在乎地道:“这也是揽月同我说的,她同大长主走得近,想必知道的更多。我估计,此事最后也就是大长主松口嫁人或出家,给晋王一个安生吧。不过也不好说,等圣人再长大点,晋王再给他择门亲事,说不定到时候晋王要烦的就不是大长主,而是外戚了。” 在他眼中,外戚怎么着都比一个公主要来的难对付。 王珩苦笑,外戚啊,那可是他们琅琊王氏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从小家族灌输给他的便是,他们琅琊王氏,成也外戚,败也外戚。 他便叹息一声:“我俩同为朝臣,便要给圣人分忧,晋王和大长主的关系不好,也是我们为臣的过失。是时候想想办法调剂一下他们的关系。” 桓浩不解看他:“怎么调剂?” 王珩自然也是一筹莫展。 然而章华台上的华阳却不知道有两个人为她愁断了肠。她忙着亲自甄选章华台上的女官,选人品相貌行事,好容易才定下来几个。 前头在花楼子里见到的那个会弹《十面埋伏》的琵琶女便在此列。她本名许娴儿,在长安的时候,也算是教坊里头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此前在梨园侍奉宣宗听曲,对宫里的规矩也很熟稔,见到华阳,一整套的礼行得全无错处:“婢子不识,竟然是大长主。” 华阳瞧着她眉间微微一挑:“你认得我?” 许娴儿答得稳妥:“此前在长安梨园献艺,远远地见过大长主一面。” 华阳很喜欢她的聪明:“我倒也记起你的名字了,宝应十年起,你就是梨园丝竹班子的首席。我阿耶很喜欢召你。” 许娴儿笑道:“承蒙大长主谬赞了。” 华阳又说:“我记得你也常出入大明宫,想来宫里的规矩也记得。便来我身边做个大尚宫,先教导下头的人大明宫里服侍圣人的规矩吧。”于是便轻易地把她最亲近的女官的位置给了她,随后,当场写了懿旨,盖了宝印,注销了她的贱籍。 后头的姑娘们见到她的贱籍当场就给注销了,更是一个个眼睛发亮,摩拳擦掌地想让自己选上。 许娴儿这个大尚宫做得倒是好——她原先见过好些回大明宫里的尚宫们,御前规矩严苛,她本就知道不少宫规,加上她又聪明会模仿,穿上女官服制,便真的如同女官一样了。 她训着新进的女官:“我知道诸位姐妹往日都是勾栏卖唱的,最下贱不过,可如今得大长主恩赦,脱离贱籍,便应当把自己当做良家的娘子看待,往日勾栏瓦舍里的习气,切切不可带到章华台上来。” 那些姑娘们也都是奔着脱离苦海来的,自然不肯再行倚栏卖笑之事,纷纷应喏。 许娴儿便照着自己记得的宫规,训练那些女孩。华阳也手书了一册宫规,交给许娴儿,让她照着查漏补缺。不出半月,那些姑娘们便毕业上岗。 她们是从苦日子里头滚过来的,在章华台上做事干净利索。且她们惯会察言观色,华阳觉着,用起这些小娘子,倒比用王太妃硬塞给她的那些来的顺手。 解决完内廷,便该解决外事了。 晋王呈上的各地军备表在她的手里,她一边教着刘定认字,一边仔细核算着。 当年晋王号称召集了十五万义军,前往洛阳勤王,在寿春不敌慕容至的军队,败下阵来,带着五万残兵回到建邺,厉兵秣马,以图再战。 这些年来,他招揽的义军数量,加在一起,竟还没到当初的十五万? 华阳瞧着那上头的数字,眼底发愁。 看来那晋王确实把大功夫都花在打理建邺上了,小朝廷里的官员吃得满嘴流油,守边关的事情全盘抛诸脑后。她估摸着晋王的私库里,怎么也能拿的出至少五万人的军饷,颜光给的账面却亏空得一片鲜红。 但她知道,各地还有其他勤王义军,苦于无法接近洛阳,更甚者,囿于辎重短缺,束手束脚。他们并非晋王麾下,自然不听晋王号令,只是如今刘定在建邺登基,他是正统血脉,是时候把那些勤王义军招揽至麾下了。 她想着,替刘定写了数十份勤王诏书,一一用火漆封上。 第15章 女祸 次日,勤王诏书全数到了晋王的手上。晋王瞧着那诏书一筹莫展:“这是什么意思,嫌弃建邺兵少?” 谢浮道:“新帝登基,加封那些在外的将领自是平常,大王若将这些诏书拦下,反而会叫那些外臣以为,您准备挟天子以令诸侯。” 晋王只得将那诏书放行,飞向各地守军将领那里。 不久,那些将领便传来回信表示效忠,但随着那些回信一起来的,还有一封给华阳公主的私信。 那封私信便又被晋王放在了案上,找了四人仔细商量。 那私信上加盖着火漆,王珩一眼便认出那是太原王氏的纹样,脸色有些微恙。 晋王看着那纸,前后瞧不出里头有何异样。 桓浩劝他:“若是给大长主的私信,大王随意拆封,只怕不好吧?” 晋王却对里头的内容极其感兴趣:“你说这里头能写些什么?” 王珩说:“我看上面是太原王氏的纹章,可能不过是叙旧吧。” 桓浩也接茬:“是啊,大长主曾经差点是王渐之的媳妇儿了,现在还在为他守节呢……” 晋王一听是太原王氏的,就更想拆了。 几个人连忙阻止,查看公主颁布的诏令,还可因晋王如今担任尚书一职揭过,可查看人家的私人信件,实在是不妥。 “你们可知如今镇守寿春的就是王家那小子?” 三年前晋王的军队被燕国人击溃在寿春,寿春陷落,现在寿春回到了王家小子的手里,他们自然是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 于是颜讯说:“不如大王亲自上章华台给她送去。” 晋王深以为然,稍作思索,留颜讯几人在府,只带着王珩往章华台去。 到了章华台,华阳见到他们两个,也甚为吃惊。 她正在书房翻看这两日的奏章。这些奏章都是大朝会上收上来,她替刘定阅过,然后还要送到晋王府上再阅一遍的。瞧着上头歌舞升平的,她便有些烦。 许娘子传了二人进来,她正把奏章整理了,装在匣子里,预备让晋王自己带回去。 王珩跟着晋王进了殿,她抬起眼把他们挨个扫视了一遍,才问:“这个时候叔王携王大人前来,是为何要紧事?” 晋王便拿出了几个将领回复的信件。 华阳一一阅过,收起来,笑着对晋王道:“这是好事,叔王还有别的事么?” 晋王这才拿出那封私信,只说是和一位守将的回执一起来的,不提寿春,也不提王氏。 但华阳一眼便也认出了太原王氏的纹样,笑了笑:“应当是我的旧相识写来问候的。还有旁的事么?” 晋王蹙眉,不发一言,却用眼神示意王珩上前回复。 王珩自然是知晓,晋王带他来,不过是看在他同华阳有旧交情,也好出面刺探私事。 王珩心里清楚,身上却僵硬,不愿如晋王之傀儡,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华阳任由那封信件随意地落在案上,丝毫没有拆阅的意思。 她抬起眼睛看向晋王,眼底满是戏谑。 瞧着那眼神,王珩大概知道了,她就是想故意逗晋王的。 他顿时有些慌——却也不知道为何,难道是怕她的嘲弄,惹恼了晋王? 华阳抬头见晋王越发阴晴不定的脸色,忽然笑了笑,揶揄道:“看来叔王对我的朋友也很感兴趣。” 她笑着,用葱白一样的手指剥开了火漆,将那书信摊了开来,刻意仔仔细细地瞧过了,似乎每句话都想要品味一番。 可晋王急于知道信中的内容,看她的表情又看不出端倪,神色越发晦暗。 半晌,华阳才抬起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镇守寿春的守将,姓王名微之,是太原王氏庶支,当年王渐之的族弟。” 她又瞧着那信笺,幽幽地说:“虽然是庶支,往日我也没听过他,但他如今镇守寿春,想来也算是个青年才俊。他写信过来,请我下降于他,履行当年同太原王氏的婚约。叔王,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忧心我的婚事,你说这个王微之,我是嫁还是不嫁呢?” 晋王的身体微微一怔:“此事当然由大长主圣断。” 华阳把信又折起来,塞回信封里,仔仔细细地收好:“我确实也得考虑几天。” 待从章华台回来,晋王的神色更加差了,他先是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一眼王珩,才咬着牙根对府里留下的人道:“寿春的守将,王渐之的弟弟向她求亲。” 桓浩觉得很无所谓:“大王不是正愁大长主嫁不出去么?如今有人肯娶她,还是曾经和她有过婚约的王氏,难道不是好事么?” 颜讯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可那人是寿春的守将,又有太原王氏的声名,若她嫁给他,她必然仗着寿春更加得势……再者,太原王氏,毕竟也是一等一的豪族。圣人的母家……届时那王微之既是驸马又是国舅,可就麻烦了。” 晋王的神色在颜讯的话中愈发乌青。烛光在他的眼窝里投下了深深的阴影。 最后他森然道:“唯有你们当中之一尚了公主,孤王才能安心。” 尚公主明明是件光耀门楣的事情,可现在情景之下,却像是最艰巨的任务一样。 王珩蹙眉。他觉得此刻的氛围越发不对,旧梦再次浮上心头。 桓浩第一个拒绝:“大长主都说了,她心里头只想着王渐之,我可不想有个满心满眼都是旁人的女子做我的妻子。更何况,让她嫁给王微之又能怎样?大王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晋王神色狠戾,转头看向王珩。 王珩说:“阿浩只是听了大长主的描述,便不想尚公主了,我当初在长安,几乎日日见他们两相情好,让我娶大长主,我做不到。” 晋王便又去看谢浮和颜光。 此二人倒是坦荡,谢浮说:“如果娶大长主能为大王分忧,我倒是没什么顾忌的。就怕大长主看不上我。” 颜光也说:“是啊,大王又不能强迫大长主下降我们之中的一个吧,倘若能取得大长主的欢心,让她忘了那王微之,倒也挺好。” 王珩瞧着他俩。 他实在是不忍心华阳因为晋王的一己私欲而仓促订下终身,嫁给一个把她当做棋子,而非妻子的男人。纵使那个人是他也一样。 她心中始终有王渐之,就算勉强嫁给他王珩,难道会幸福么? 王微之不介意做王渐之的替代品,可是他王珩介意。因为他在意她,在意她心中的人到底是不是他,如若不是,他宁愿放她自由。 然而旁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只想让婚姻成为囚禁她的枷锁,强迫她离开章华台的理由。 他长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问道:“大王,难道公主嫁给我们中的一个,您便会安心了么?属下实在不明白您究竟在忧虑什么。” 晋王斜睨了他一眼,王珩甚是得力,也鲜少同他顶撞,他也并非心直口快之人,有此一问,想来是捉摸许久了:“孤王在忧虑什么?” 王珩说道:“如今形式一片大好,大王正可大展宏图,何必捉着一介公主的婚事,抓耳挠腮?臣下实在不懂。” 他自认为是晋王的左膀右臂,也是良师诤友,却看不透他最近所思所想,何必将公主的婚事当成朝中头等大事? 可是晋王的脸色突变,他抄起手中砚台摔了出去,这下谢浮桓浩都来不及救,只见墨汁溅了王珩一身了,黄石砚台也碎成七八块,凄惨地躺在地上。 王珩不敢相信地看着晋王,他从未见他如此盛怒,何况他发怒的理由实在有些……牵强。 余下几人也惊了,谢浮赶快当和事佬,一边帮王珩清理墨汁一边说:“大王自然有他自己的考虑,再说大长主确实老大不小了……” “住口。”晋王忽然喝住他,“不错,是孤王杞人忧天,未雨绸缪得太早了。” 然后他亲自拿出手帕来,递给王珩:“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如今孤王刚愎自用,难以捉摸?” 谢浮不言,桓浩捏紧了拳头,唯有颜光认真地想了想说:“也没有,不过就是在大长公主的事上,有点过于上心了。不过她是圣人的姑姑,上心点也是应当的……”话未说完,却被他父亲颜讯用目光制止。 晋王长叹一口气:“只是近日读史料,仁宗一朝王太后作乱之事,实在是让孤王心有余悸。那王太后虽是女人,可阴损之招数层出不穷,累得仁宗初年江山不稳,宗室动荡。” 他似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王珩。当年王太后之事,是以琅琊王氏和淮王一党两败俱伤告终的,淮王原本的封国并给了晋王一支。而琅琊王氏直到王珩这一代,再无人入仕。 那位王氏太后,在史料之中更全然是一心狠手辣、残害宗室的负面形象。 晋王观此前车之鉴,恐惧重蹈覆辙。 闻听此言,余下众人的目光皆是落到了王珩身上。 王珩沉默了一阵,才说:“大长主秉性纯良,虽然行事招摇跋扈,但从前在长安时,就连我一外臣都听说,大明宫中宫娥,最喜欢去侍奉的便是大长主,因为她素来善待下人,对自己宫中宫娥多有维护。大长主绝非是心狠手辣,会对大王下毒手之人。” “更何况,如今大长主带着少帝,历尽千辛万苦才到达建邺,托大王之福,才有片瓦遮身,少帝更是要仰仗大王才可图东山再起。她又怎会如当年王太后一般对您?更何况,她始终与大王,都是刘姓之人。” 晋王看着他,不知是在顾忌他的姓氏,还是在忖度他的忠诚,良久才说:“璀之你素来沉默少言,说到大长主,倒是有许多溢美之词。” 王珩连忙垂下了眼睛,冷静地回答:“这些都是璀之的肺腑之言。” 见两人之间气氛有所缓和,谢浮也插进来说:“前朝之事,都已经过去将近百年,如何又能同现在相提并论?可给大长主择一个夫家的事儿也是好事。大王也不是想着大包大揽,给大长主随便定一个夫婿,依我看,不如举办一场马球赛,让大长主自己来择一个心仪之人,你们看可行?” 颜光斜眼看他:“那你打算请那给大长主求婚的王微之来么?” 谢浮眨了眨眼:“王微之还要守寿春呢,他来不了了吧。” 颜光却没有领会到他的暗示,打破砂锅问到底:“那还有谁参赛啊?” 谢浮只能翻了一个白眼:“自然是建邺城里能配得上大长主又未婚的青年才俊。难不成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 颜光嘻嘻一笑:“那成,之前和大长主都没正经说上话,瞧着璀之兄如此维护她的样子,我倒是真想看看她是个怎样的女子!” 王珩连忙辩白:“我并未维护她。” 颜光挑了挑眉,嬉笑起来:“哦!” 气氛终于恢复了祥和。 只是王珩依旧看见,晋王桌上被镇纸压住的书册,分明就是讲当年王太后之乱的内廷实录。 他从不知道,晋王府上竟有百年前的内廷录书。 第16章 马球 从晋王府中出来后,王珩一时有些怔忪。 “喂!”桓浩拍了他一把,“怎么了,刚才你在王府,脸色一直奇怪。难道还在为大王砸你生气?还是在为他重提你王氏旧事而生气?” 王珩叹息着,摇了摇头:“我这条命是大王捡回来的,我又怎会对他真的生气。且当年王太后一事天下皆知,我琅琊王氏一族更是因此几乎断送全族,因此深以为诫,哪会避讳人提起?” 桓浩也学着他的样子叹息一声:“我知道你那是忠言逆耳,大王向来倚重你,你又和大长主是旧识,加上这几日他又神经过敏了些。不过也好,都说开了,想来大王也不会再对大长主有什么心结了。” 王珩看着章华台的方向,眉心的皱痕却丝毫不见舒展,他喃喃道:“希望如此吧。” 不出三日,便有人入章华台通传,请大长公主往城外打马球。 华阳惊异,没想到建邺也时兴这个,她许久没打,想念得紧,可再一问,原来是晋王攒的局子,便立刻觉得这像是一场鸿门宴了。 但谁和游乐过不去,于是她欣然赴约,待到了城外场地,只见除了晋王外,他那四个年轻未婚的心腹都在,一个个英姿飒爽,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鸿门宴,是相亲宴。 晋王想让她和他的心腹联姻,内里是什么打算,她岂会不知。但却依然装作懵懂少女的样子,高兴地挥杆:“没想到建邺也有马球可打,叔王可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知道我惦记这个。” 晋王道:“听璀之说,之前大长主在长安,打马球的本事比男儿都厉害,现下这四位,想必大长主也知道,是孤王麾下最勇猛的,不若两相比试比试。” 似乎是担心华阳不愿意同他们组队,晋王还特意叫了桓揽月作陪。 桓揽月纵马至华阳身边,低声说道:“瞧,晋王怕你嫁给那个寿春的守将,连拉媒保纤的事儿都干出来了。我阿兄说了,他似乎有意要在谢浮和颜光两个里头给你选个驸马嫁了。” 华阳一听,秀眉微微一挑,盈盈看向那两个一身骑装的青年,果然比起王珩和桓浩来,这二位看上去对这马球赛更感兴趣。 她低头凑到桓揽月耳边小声笑道:“你阿兄怎么这个都跟你说,岂不是把晋王的计划全卖给我了。” 桓揽月也小声回道:“我阿兄就是要将这事儿卖给你。晋王也忒不地道了,连你的婚事都要管,他还只是个叔王呢。” 华阳听了,便朝着不远处一脸悠闲的桓浩投去了一个和善的笑意。 桓浩悄悄朝她抱了抱拳算是谢过。 接着华阳说:“叔王那么热情我也不好拒绝,第一轮咱们就先对战那两位吧,你说如何?” 桓揽月问:“你想和谁组队?” 华阳歪着脑袋:“自然是和你了,那两位我都只有一面之缘,话都没说过,上场哪来的默契。不如先打一局熟悉一下也好。” 她一下子把场上的节奏夺过来,直接对看台上观战的晋王道:“我们两个小娘子对战两位郎君,不若让他们拿个彩头出来,若我们赢了,得了彩头,若我们输了,东西物归原主,叔王以为如何?” 晋王本意是让华阳从四个里头挑一个组队,再让桓揽月择个剩下的,来场男女双打,可见华阳一上来就直接把桓揽月拉入自己的阵营,他也不好过多干涉比赛流程,便说:“大长主开心便好。” 华阳便纵马走到谢浮颜光两人面前,抬着脸问他们:“两位可想好了以何作为彩头呀?” 她目光灼灼,迎着天光,眼里像是盛了一汪碎星。看台上坐冷板凳的王珩瞧见了,只觉得同七年前他在长乐门遇见她时一样。 一样的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他唯恐她也对谢浮、颜光做出当年她对他做的动作来。他正是因为那个动作陷进去的,他怕还有旁人和他一样,被她不自觉诱惑,泥足深陷,不得脱身。 但华阳没有,她只是笑着,客气地问他们要彩头。 谢浮从腰间解下佩剑:“此剑跟了我数年,虽然不是什么名剑,却是我的心爱之物。便以此作为彩头吧。” 华阳看着那剑,说:“既然是心爱之物,被我们赢走总不好吧?” 谢浮却笑道:“大长主这么笃定,这柄剑最后会落入你的手中?” 华阳见他话带挑衅,轻笑一声:“比了才知道。”言毕调转马头,朝着自己一方的球门奔去。 王珩瞧着她挺拔的背影,她在马背上的样子着实耀眼:一袭红衣窄袖骑装,干净利落的发髻,高挺的鼻梁,寒星似的眼,斜飞入鬓的剑眉似乎有种男像,可在她的脸上却如此的理所当然。 她用力挥杆,马球便在她的马蹄下犹如活了过来一般。 在长安时,她的马术就算是登峰造极,许多男儿都要甘拜下风,谢浮和颜光不知道她的深浅,很快便输了第一球。 铜锣声响起,她高兴地举起球杆欢呼了一声,随后朝着场边看过来。 坐在王珩身边观战的桓浩也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大长主,真是好球!” 王珩斜睨了他一眼,瞧着他满面通红的样子,似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 华阳的唇边勾起一笑,转过头去看桓揽月:“一会儿你帮我防着谢浮,我去逼颜光。” 桓揽月扬眉一笑:“好嘞!” 下半场开始,桓浩坐下来,对王珩说:“其实早该办这场马球会了,大长主的性子啊,就是相处得越久,越讨人喜欢。我都有点妒忌王渐之。” 王珩闻言蹙眉:“你现在喜欢她了?” 桓浩道:“我一直都喜欢她呀,从她那天在酒楼里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她的想法时,我就喜欢了。只是你别担心,我对她,那不是男女之情。” 王珩收回目光:“我担心什么。” 桓浩吹了一个口哨:“自然是你兄弟我的终身大事。” 王珩只觉得他话中有话,便不去接茬,然而实在不知道把目光放在何处,只能投向场上,只见桓揽月纵马突刺,拦住了谢浮,谢浮回身一勾,欲把球传给颜光,可颜光却被华阳纠缠不止,那球便孤零零地躺在了场上。 就在此时,华阳忽然放开了对颜光的钳制,一夹马镫,她的小白马立刻蹿了出去,她俯身,几乎半个身子都要离开马背,伸长了手臂用球杆将球勾了回来,场上只余下她兴奋的哨声。 颜光愤然冲上去,可是那球落入了她的杆下,便像是长在了她身边一样,任凭颜光如何纠缠,她都把球稳稳地带到了球门边上。 桓浩瞧着王珩望着场上那红衣女子出神,眉尖微挑,但很快他的注意力也被场上越来越激烈的战况吸引了过去。 只听得铜锣又一次被敲响,华阳又进了一球。 她用力用球杆刮起场上的扬尘,纵马绕场炫耀了一圈,直走到王珩和桓浩这方看台侧时,勒马停住了,微微俯身问他们两个:“瞧见没?” 阳光正在她的背后,她额间的汗珠都照的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她勾起的红唇边像是绽放着诱惑的花朵。桓浩笑着说:“瞧见了,没想到大长主的球技如此娴熟,桓浩拜伏。” 她又问王珩:“你瞧见没?” 王珩说:“你还是你,不减当年。” 她笑着用袖子擦掉额间的汗水,又问王珩:“你怎么不上场?” 王珩说:“当年在长安输得够多了,不来丢这个脸了。” 华阳从鼻子里切了一声,对着桓浩大声嘲笑起他来:“你瞧,你们的王璀之竟然是个怕输的。”说罢,一蹬马镫,又蹿了出去。 那厢桓揽月已经在检视她的收成了。 谢浮那把剑,剑柄雕刻了一个狼头,剑鞘上镶了一块红玉,瞧着倒是很精致,她把剑拔出来一瞧,精钢锻造,虽然不至于削铁如泥,却也算得上是一柄好剑了。 她敲了敲剑刃,抬眼问谢浮:“你当真肯把这剑,输给我们?” 谢浮笑着说:“愿赌服输。” 桓揽月把剑收入剑鞘,问他:“我能知道这把剑的来历么?” 谢浮道:“哦,这不过是我们陈郡谢氏的家传宝剑罢了,当年我从陈郡到建邺来投靠大王,从家里祖祠拿来的。” 桓揽月听了差点把剑丢在地上:“你说什么?只不过是?” 谢浮说得轻描淡写:“这剑瞧着富丽堂皇的,战场上却不堪合用,跟着我只能做把装饰用的佩剑。” 桓揽月想把剑还给他:“这怎么能成,跟着我,也只能做把装饰用的佩剑罢了……” 谢浮说:“宝剑配美人,跟你,比跟我好。”说罢,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桓揽月拿着宝剑干着急:“什么宝剑配美人?宝剑应该配英雄才是呀!” 华阳回到她身边,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剑,问道:“什么情况?” 听桓揽月说完,她却笑了:“哦,他既然觉得配你,你便留着防身便是了。你不是早说想要打一把剑了?” 她愉悦地回到休息台上,一旁候着许久的许娘子立刻给她奉上了手巾和晾好的茶。 许娘子替她打着扇子,笑着说道:“奴婢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大长主打马球的英姿。” 她回头看向她,问道:“你以前瞧见过我打马球?” 许娘子说:“是宝应十二年的夏天,东宫举办的那场马球会,奴婢带了丝竹班子前去助兴的。” 华阳算了算,在长安她打过的马球太多场次了,东宫也时不时会举办,所以她一时没有想起来是哪场。许娘子便又道:“我记得那场马球会,大长主和已故王将军一组,赢回来一对琉璃宝瓶。” 华阳又想了想,她和王渐之搭档也很多次了,赢回来不少东西,琉璃宝瓶…… “哦对了,那场马球会,压轴的彩头,也是一把宝剑,似乎还是前朝哪个节度使的遗物,也是被大长主赢去的。” 华阳这才记起:“哦,是那一场,那场可真是让我头疼,夺剑的时候渐之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只能一个人上场,还摔断条胳膊。” 随后她又有些怨念地说:“那柄剑后来送了人,倒也没见他配过。” 第17章 赌注 正谈话间,颜光忽然掀起了罩在华阳休息台处的帷帘,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来:“大长主,可得闲?要不要随我出去走走,聊聊天?” 他俩方才在马球场上对战得激烈,互相之间也骂了两句,倒把距离拉近了。华阳站起来,随意地撩了撩垂下来的发丝,答应道:“好呀。” 两人走下休息台,往外头缓慢地走去。 许娘子便仔细地收拾起她方才用过的茶碗和丝帕。却在这时,又一人前来,正是王珩,见帐中只有许娘子,他有些奇怪地问道:“大长主呢?” “方才一位大人来,说要同大长主聊天,便走了。现下应当还在不远处。” 王珩皱了皱眉,正欲放下帘子离去,却忽然发现,垂头整理的许娘子的发髻上,插着一朵木雕玉兰。 那是仿佛是用玉兰枝直接雕啄而成的,做工古朴,但那手艺瞧着颇为眼熟,他忽然停了下来,问道:“你是大长主亲自招入宫中的?你此前是长安人士?” 许娘子恭谨地点头:“是。” 王珩又瞧着她,辨出了她是那日弹《十面埋伏》的琵琶女,便道:“你原先是梨园服侍的?” 许娘子依然恭顺:“是。” 王珩看着她发鬓间的玉兰,心中疑窦丛生,可簪玉兰又不能代表什么,他只能按下心中的疑惑,吩咐道:“大长主向来对下人不错,想来你也是受了她的恩惠,才能留在章华台里做事,她既然对你有恩,你自当好好报答。” 许娘子福身:“奴婢知道。” 王珩又打量了她一眼,放下帘子准备走,许娘子却突然开口:“大人身上的佩剑,瞧着有些眼熟。” 王珩狐疑地看向她,又看向自己的佩剑:“你见过?这佩剑的剑柄剑鞘都是我自己打造的。天下理应没有第二把一样的了。” 许娘子笑了笑:“原来如此,大约是我看错了。” 王珩沉默地放下了帘子。 他的这柄佩剑,还是当年加冠时,华阳送他的贺礼。据说是前朝幽州节度使的遗物,曾经斩杀过匈奴。只是刚拿到手的时候,剑柄剑鞘因为风沙腐蚀,有些不堪合用,他便亲自画了图纸,重新打造了剑柄和剑鞘配上,自此以后,未曾离身。 身为公主,华阳赏赐给他过不少器物,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这柄剑? 他有些怜惜地摸了摸剑柄。 颜光和华阳且行,且天南地北地瞎扯,忽然华阳就定住了,问颜光:“既然跟着晋王去寿春的是你父亲,你不曾上过战场,想来也不曾杀过人了?” 颜光有些脸红:“不曾。” 他没参加过寿春战役,从寿春回来后,更没上战场的机会了。 “我不过是个谋士,成就不在武功。”他笑着说。 华阳却看了看自己的手,认真地对他说:“我杀过。” 颜光瞧着她漆黑的眸子,她那笃定的眼神不似作伪,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挤出笑来:“大长主,璀之兄说你心地善良,从前在大明宫,宫娥们都道服侍您是个好差事,愿意去您的宫殿当差,您可莫要哄我。” 华阳却笑地极其烂漫:“我在长安的时候,只需要摘花斗草,兼读书打球,每个少年腰间的三寸青峰都是摆设,从未饮血。可是有朝一日国破之后,那些花拳绣腿便都派不上用场了。我的确杀过一人,但他命大,杀了两次竟都没死成,一击不中,再攻也难了。只恨我当初在弘文馆,没有好好学习武功。” 颜光皱了皱眉:“花拳绣腿?你是说,弘文馆教出来的世家子们的功夫不行么?” 他倒是对华阳对谁下过杀手不感兴趣,只疑惑弘文馆的学生,难道不该如传闻一般文武双全么? 华阳道:“是呀,胡人入侵,不敌外虏,那些功夫呀,统统是花架子。” 颜光说:“我记得璀之兄的功夫也是弘文馆学的,他那功夫,却远胜于花拳绣腿。” 华阳瞧着他,道:“他的功夫确实不错,或许当年也就只有王渐之能同他一比了。他这样的功夫要是上了前线杀敌,应该够用。” 听她提起王渐之,颜光不禁好奇起来:“已故王将军,真的那么厉害?” 华阳说:“他当年固守华阳,浴血七日,援兵不至,力竭而死。他是大业真正的英雄。” 颜光早听闻王渐之的威名,也知道她同王渐之的关系,可见她用如此神往的表情说起王渐之,他心中还是有些怪异,顿了顿,他道:“之前桓浩兄说公主满心都是已故王将军,自己无法插足,所以不敢尚公主,我还以为是他嫌麻烦的推辞。现在看来,确实如此,就连我瞧着公主思念王将军的样子,都有些羡慕王将军了。” 华阳转过头来,目光盈盈地看着他:“是么?” 颜光对她这眼神颇为疑惑,华阳却收回目光,似是自嘲地说:“如果长安不破,我必然会嫁给王渐之,与他相敬如宾,携手此生。可惜长安破了,一切的定数都成了变数。” 颜光心道她一定是在愤恨,如今她本该静好的岁月被打破,本该美满的婚姻也成了飞灰,可是华阳却笑了笑,摇摇头,似乎在把什么可笑的念头从她的脑子里甩出去一般。 颜光瞧着她有心同他推心置腹,便试探问道:“既如此,逝者长已矣,大长主也该向未来看了。王将军恐怕也不愿见大长主孤独终老的吧?” 华阳闻言,唇角微微勾起:“那倒也是。我自不必孤独终老。只是……” 颜光见她言辞之间有所松动,忙问道:“只是什么?” 华阳却不继续说下去了,话头一个急转弯:“颜大人的算术,可是不错?” 颜光根本没料想到她忽然说起这个,愣了半晌才记得回话:“……蒙叔王错爱,做个账房先生是够了。” “听闻令尊也是晋王手下极其得力的人,想来也为他出谋划策了不少吧?” “……是。” 华阳不再言语,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颜光只觉得后背一阵拔凉。她提算术,莫不是在点他账册之事……还真是个硬茬。 这时华阳表示自己有些累了,颜光送她原路返回休息台,迎面正看见朝他们两人走来的王珩。 颜光远远地朝着他打了个招呼,华阳也是一脸轻松地笑着,看起来两人的聊天非常愉快,王珩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走来的光景,思及颜光的任务,以及他背后深不可测的颜讯,不自觉咬住下唇。 颜光瞧出他神色有些微恙,放下手,歪着脑袋遥遥问道:“怎么回事?瞧着璀之兄不太开心的样子。” 华阳掩唇笑了一下:“他素爱摆着张臭脸,你且过去,我懒得同他说话。” 颜光不知道王珩哪里得罪了华阳,但也听话地朝王珩跑去:“璀之兄,你是来找我?” 见王珩被颜光拖住,华阳便立刻快步从小路离开了。王珩瞧着华阳的背影,觉得她好像在躲着他,却也不知道她为何而躲,只得同颜光随意掰扯了几句,两人联袂回到晋王的休息台上喝茶。 华阳的休息台便就在他们男宾的看台对面,虽然用轻绢帷幕罩着,王珩还是能辨认出里头斜坐着,悠然自得打着扇子的人影是华阳。他往那边多瞧了两眼,却见那影子立刻放下扇子,蓦然站起来,掀起帘子出去了。 他的目光立刻跟随,只见她站在看台下抚摸着方才那匹坐骑,一边喂着它萝卜,很是自得。他想,她应当不是发觉了他的窥视所以才下台的吧。 但华阳就在这时皱着眉头又朝他们这边看台看了一眼,正对上王珩来不及收回的目光。她的眼神从来直来直去,不曾躲避,这灼灼的眼神让王珩也觉得,此刻把目光收回,实在是有些做贼心虚,便真的心虚着顶着她的目光回望过去。 华阳和王珩就这样隔着宽阔的跑马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桓揽月从另一个方向出现,拍了拍华阳的肩膀。 华阳这才回过头去。 桓揽月此刻把谢浮输给她的那柄剑挂在了腰间。她也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骑装,梳着个男子的发髻,配上那把宝剑,瞧着十分英姿飒爽。华阳夸她:“幸好你身材高挑,佩剑也不显得拖沓。” 桓揽月瞧了瞧她腰间的那柄剑,说:“也是,反正是我正儿八经赢下来的。” 华阳刮了刮她的鼻子:“那主攻手还是我。” 桓揽月偏头一躲:“你个子也高,不如也去赢把剑来配着?我阿兄那把就挺不错。” 华阳又朝着那边看台望了一眼,王珩正同桓浩低头说着些什么,她冷笑了一声:“我可不稀罕你阿兄手里的剑。” 桓揽月又问:“这场我们赢了,下场该我们出彩头了,你想好出什么了么?” 华阳盯着看台上坐如钟的王珩,说:“我手里的东西都是些衣服首饰,我看他们不一定感兴趣,到时候未必会拼劲全力和我们打,这就不好玩了。” 桓揽月摸了摸后脑勺,觉得她说的有理,沉吟一阵,忽然道:“不若就与你共进暮食一次?” 华阳一听,气得想踹她一脚,这是什么鬼主意!她却哂笑着附耳过来,轻声说:“那谢浮、颜光二人,都是冲着当你驸马都尉来的,有这机会,他们肯定会拼尽全力。再说了,又不是说是单独延请,届时咱们一块出去吃一顿,就当进过了,你看如何?” 华阳气立刻就卸了,点着桓揽月的脑袋骂她:“就你是个小机灵鬼。” 桓揽月一吐舌头,立刻跃上马奔向对面看台,向台上休息的几位男宾宣布了下一场她们的彩头。 华阳远远地瞧着,只见颜光、谢浮两人果然站了起来,就连明确说了无意于她的桓浩也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唯有王珩,却像是老僧入定似的,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 她瞧着,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怒,因此上场的时候,比之之前还要杀气腾腾,截球时次次下的都是狠招,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也在所不惜。 比赛结束,自然还是她和桓揽月胜。 颜光不禁叹息:“看来大长主是真讨厌我们,为了不同我们共进暮食,竟然把马球打得像是杀人一样。” 华阳横背球杆,歪头瞧了一眼王珩,眼底露出轻蔑的笑来。 第18章 允婚 这场马球赛对华阳来说,身体上是发泄够了,心理上却绝对称不上痛快。 她回宫后,许娘子一边替她按摩着酸涩的关节,一边说:“大长主今日,似在同王家郎君置气。” 华阳翻了个白眼儿瞧她:“你哪里瞧见我在同王珩置气?” 许娘子笑道:“大长主是见王家郎君不肯上场,才置气的吧?” 她替华阳端了水来清洗脸和双手,华阳的手掌因为握球杆摩擦出了一个水泡,她小心地替她挑破了,挤出水来,抹上药膏。 那药膏凉丝丝的,侵入骨肉,华阳微微一皱眉。许娘子说:“大长主第二场的打法,那么不要命的样子,真同当初为了赢那节度使的佩剑时一模一样。” 华阳把手掌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冷冷地说:“我打球就是如此,要么不打,要么拼尽全力。” 许娘子笑着收了药匣和水盆,回过身来又说:“可马球毕竟只是游戏而已,不代表什么,也当不得真。” 华阳坐在榻上瞧着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也瞥见了她鬓边的玉兰花簪,她皱了皱眉头,却扯过被子躺下来了。 见她睡下,许娘子轻轻上前解开了帷帐,又替她摆好了室内鞋,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她听见耳室关门的声音,于是她又复坐起来。 室内点着长明灯,她自己的影子在帷帐上层层叠叠,她盯着瞧了一会儿,方觉得今日的火确实有些莫名其妙。 这感觉让她更火大了,于是她掀开帷帘,都未来得及穿上室内鞋,径直跑到案几处。 许娘子听见她这厢的动静,连忙出来看,只见她只穿着单薄寝衣,跪坐在案几前,亲自引火点了灯烛,拿出文房四宝来。 已经入夏,可夜风料峭,许娘子连忙寻出一件披风来给她披上,无意间瞄到了她正在写的文书。 她正在给驻扎在寿春的王微之写信,同意了他的求亲,并要求他带着军队前来建邺迎娶! 许娘子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华阳敏锐地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她,神色晦暗不明。 许娘子连忙在她身边跪好,却还是忍不住问:“大长主为何突然决定下嫁王微之?” 华阳把信写好,折成三折放入信封之中,却不用火漆封口,交给许娘子:“你把这信拿出去找人偷偷寄了。” 许娘子更不解了:“大长主……这信?”连口都未曾封好,如何能寄,这不是明摆着让晋王来截么? 华阳说:“我就是想让晋王把这封信截了。” 许娘子劝道:“公主做这些又是何必?” 华阳讳莫如深:“你不懂,叫你去你便去。”说罢将信封往她怀里一丢,便又赤着足回到榻上。 这回倒是可以安眠了。 华阳这一夜睡得倒香,晋王府上却又被她一封信搅和得不得安宁。 她那封手书,一出章华台就被截去了晋王府里,晋王看了上头的内容,困意全无,连夜召见了王珩等人,共商对策。 王珩到了晋王府上瞧见那信笺原件,上头的字迹是他熟悉的华阳亲笔,他颇为讶异:“怎会?大长公主白日方同我们打球,夜里就急着写信给王微之允婚?” 晋王一个头都要两个大了,新帝刚立,百废待兴,大长主这个节骨眼上要嫁给远在寿春的守将,还让对方带兵前来迎娶,这不是明摆着在向他这个建邺旧主宣战么? 王微之手下的兵士至少十万,一旦入驻建邺,这建邺就是他们太原王氏的地盘了。就连桓浩也皱着眉说:“这……确实不妥。” 王珩翻看着信笺,上头言辞虽提及婚事,措辞却很平淡,仿佛只是谈着柴米油盐一般,而非终身大事。 他又翻了翻信封,抬头问晋王:“这封信没有用火漆封口?” 晋王点头。 王珩又问:“这是私信,也不需经过门下省复核?” 晋王亦是点头。 王珩松了一口气:“大王,依臣下之愚见,这封信大约就是大长主写来试探大王的。” 他这一提醒,晋王也发觉了此间疑点,大长主若真想召王微之的军队前来建邺勤王,又怎会连个封口都懒得封,若发布诏令宣召王微之,也该走门下省复核的流程。如此作态显然就是等着晋王截获拆封的。 他神色缓和了下来,抬眼又看向王珩:“那依你看,她此举是为何?” 王珩苦笑一声:“大抵就只是在抗议您今日以马球之会,实则为她遴选驸马吧。” 华阳从来不是个能安心接受旁人安排的人,她这辈子唯一被包办过的,只有同王渐之的婚事。那也是她喜欢了王渐之许久,才终于得偿夙愿的包办。 晋王此刻倒是松了口气,可旋即,却又紧张起来:“可纵使她不嫁给王微之,若她以圣人名义下诏让王微之往建邺勤王,又该如何?” 虽然如今建邺尚在晋王手中,可是从章华台开始,她已经在逐步渗透自己的势力。王微之,很可能成为她的一支劲旅。 晋王这个辅国叔王的位置,如坐针毡。 这时一直默默观望的颜讯上前一步在晋王耳边耳语几句,晋王的神色终于有所转霁。 他晋安郡王这一脉,自高宗起,便在江南经营,如今到他,已逾百年。建邺不过是原来晋安郡的郡治,但在南边,还有一个临安城,才是晋安郡国最早的国都。 他决定,明日便上表奏请大长公主去临安行宫游山玩水,建邺这里的朝政之事,还是他自己来打理比较放心。 第二日大朝会,华阳隔着帘子瞧见下头晋王,挂着青黑眼圈儿,显然是一夜不得安睡,她便忍不住用团扇遮了嘴,躲在珠帘后头发笑。 恰逢工部官员汇报,雨季将至,松江一代恐有大风,怕毁了良田云云,抬首望去,御座上的少帝自然是懵懵懂懂,珠帘后的大长公主却……似乎在笑? 那工部郎中立刻就懵在了那里,手持笏板不敢再言,拿小眼神疯狂地去瞟晋王。 华阳听他停下来,伸出扇子撩起两串珠帘,影影绰绰露出一只眼睛来瞧着他:“怎么不继续说了?”语气倒很是郑重。 晋王道:“防风虽然是大事,但是松江、甬江一代年年夏秋大风,早已习以为常,自有防风之法。大长主不必过分忧虑。” 华阳在上头点了点头:“对,我是北方人,不曾见过大风,也没有处理经验,还是由叔王派遣有相关治理经验的人才往松江、甬江一代,敦促防风。秋收是大事,直接影响到秋后征兵,叔王还是应该警醒一些。” 下头的桓浩问道:“秋后要征兵?” 华阳隔着珠帘看着他两个黑漆漆的眼圈儿,强压着笑,用一种镇定的语气道:“不然呢?如今建邺的兵力实在不足,单靠江北一代割据的散兵游勇,如何守得住此处?” 虽然江北不少藩镇已经上表向少帝效忠,但这些忠诚,并不非常牢靠。众人也知道这点。 可是王珩还是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晋王,他的脸色并不算好,这段时间晋王和华阳两人往来过招,竟然隐隐透出水火不容之势,晋王每日翻阅《仁宗起居注》,似乎在窥视华阳作为垂帘者的行事章法,而华阳也时常在晋王的底线边缘试探。 加上先前梦境暗示,他担心,有朝一日晋王真的会对华阳痛下杀手。 他定了定心神,忽然走上前去,道:“大长主若真有此顾虑,臣有一建议,不如大长主随圣人南幸临安,如此便距离寿春前线千里,可保无虞。” 此事是昨夜他们同晋王议定的,就算他不提,晋王也会提出来。 王珩想,如果华阳愿意去临安的话,或许她和晋王的冲突可以得以缓和,也不至于晋王对和她有关的事情,全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拼了命的想给她选个驸马圈禁住。 可他没想到的是,华阳听闻此言,却忽然站了起来。 珠帘后面一大片稀里哗啦的声音,她似乎想从珠帘后头出来,却被许娘子劝住了。就连御座上的少帝都感受到了她的恼怒,转过头去看她,过了半晌,她有些隐忍发闷的声音从珠帘后头传来:“王卿的意思是,让我躲到临安去?” 王珩一怔,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怒意,第一瞬间,他是懵的,他从未想过她对这个提议如此抗拒。 他有些尴尬地开口:“岂能说是躲藏……” 华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当年长安城破,太皇太上皇带着宗室‘东幸’洛阳,后来呢?” 王珩以为是勾起了她从长安往洛阳奔逃的不好回忆,连忙解释:“此次南幸,自然同当时不同,如今建邺还安稳。” 华阳冷冷地笑了:“对呀,建邺还安稳,我又为何要逃?我不走,圣人也不会走,你们要我离开建邺,要么,回洛阳去,要么,回长安去!” 她说完,重重地拂袖,她大长公主制服的广袖挥出一声脆响飘荡在大殿之中。然后她便从御座后头的台阶离开了,她一走,许娘子连忙到御座前抱起少帝,跟着离开。 王珩这才意识到,他摸到了她的逆鳞了。 晋王的脸色也不算好,他们都没想到华阳竟然对此提议断然否决,甚至还当场罢朝,带走了圣人。几个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行事时,从殿后跑出来一个女史,到王珩面前躬身一拜,随后说道:“大长公主请您私下面谈。” 众人更是摸不着头脑,王珩瞧那女史的脸色也看不出端倪,实在不知道华阳想和他说些什么,只得同旁人作了揖,跟着那女史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