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满秋》 第1章 朝代更迭 金碧辉煌的明堂高殿,御案下的周折堆积一地,御前总管太监立在角落里,抿紧双唇不发一言。从号角声响起,便有一半的赌注压在战败,今日之祸,是冗兵冗费的积弊,也是前任国师归天之前的卦象。 “报!巴东郡失守!百姓尽皆向晋王投降!”驿使跪在地上惊慌失措地禀报。 年过三十而不知天命的魏明宗俯撑在御案上,手指深深陷入头发里,揪住后脑勺的发根,似乎是这样做可以让自己清醒两分。总管太监偷偷抬眼,看见了皇帝后脑勺突生的白发。 魏明宗哑声问:“第几城了” 总管太监动了动手指,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恭敬语气回答:“第九城了。” “仨月,九城。”魏明宗似乎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谁,继而缓缓抬起头,看着殿外,“我早就说过,大魏不该有异姓王。如今还有谁能领兵护国……” 驿使擦了擦头上的汗,刚想劝陛下想办法调兵遣将,他还没把想法说出口,就听见皇帝问:“百官呢大臣呢?朕的爱卿都去哪了!”最后一句话,是魏明宗声嘶力竭地喊出来的。 明堂内安静片刻,就听见总管太监不疾不徐地回答:“陛下,现在已经过了上朝的时间了。” 魏明宗无力地靠坐在龙椅上:“宋福,你跟朕多久了” 总管太监:“老奴跟着陛下风风雨雨二十六年了。” 魏明宗闭上双目,过往一一闪现:“逃吧,兴许还能保命。” 驿使一听,瞠目结舌,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大魏完了! 总管太监雷打不动地站着:“陛下在哪,宋福在哪。” 魏明宗一愣,忽而哈哈笑起来:“后人该骂我是个守不住国家的昏君了!你也跟着受骂吗?” 总管太监耳边穿了了尖叫声,估计是后宫动乱。如此,那便是晋王大军攻进洛阳,看来魏舆郡和雍州也失守了。 宫门的太监宫女背着行囊夺路而逃,走道里宫妃奔走尖叫陛下,就连御花园的花都被践踏的了无生机。箭矢从前廷飞入宫闱,狠狠折辱一个王朝最后的颜面。 慧妃抱着自己五岁大的女儿,在人山人海里拥挤着寻找出路。宫人眼里已经没有尊卑,只有生死。 忽而一只手拉住了慧妃,慧妃惊恐万状,未及挣脱便被拉进一个角落:“”东南西北四门皆失守,如今出去就是送命!” 慧妃一愣:“沈嬷嬷——” 沈嬷嬷看了一眼狼藉的宫道:“您若信得过我,便藏在浣衣局里,如今宫女死的死,逃的逃,给你个假身份顶着。等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你就冒充适龄宫女出宫家人。” 慧妃感激地看着沈嬷嬷:“好!”二人穿过掖庭局逃到浣衣局,慧妃忽而驻足原地,沈嬷嬷问:“怎么了” 慧妃苦笑:“我是皇帝的慧妃,晋王一家年年来朝拜陛下,都是见过我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我。” 沈嬷嬷本想说将面容划去,看着慧妃泪流满面也遮挡不住的倾国之色愣住了。慧妃含泪将女儿交给沈嬷嬷,做出一个重大决定:“希望嬷嬷能将她好好抚养长大,我不求她大富大贵,但求她平安顺遂。” 沈嬷嬷看着慧妃即将跪下,连忙接过慧妃递过来的孩子,道:“老奴尚欠娘娘大恩,如何受得住这一拜。” 慧妃不欲多言,交托完毕便冲出浣衣局去寻陛下了。 沈嬷嬷找到僻静安全的地方打开裹被,小公主睡得祥和,沈嬷嬷寻来一些浣衣局的杂米粮想给小公主充饥,结果怎么都叫不醒小公主。觉得纳闷,一探鼻息,竟已气绝。 沈嬷嬷大惊,连忙冲出浣衣局寻慧妃,在拐角处看到晋王的甲兵,又缩回浣衣局的小房间里,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回头一看,原本死去的小公主竟坐起来,睁着迷蒙的大眼睛看着她,沈嬷嬷的心一下子卡到嗓子眼。 号角声从边塞飘进皇宫,血洗一个朝代。沈嬷嬷背后的门外是枪戟喧天,而她面前是窒息的安静。 呼吸声放大,沈嬷嬷一手压着门栓,一手握拳放在胸前:“你是谁” 小公主动了动脑袋,对答如流:“戚凝夜。” 沈嬷嬷看着小公主模样正常,是活人无疑,喘了一口气,放下压着门栓的一步,往前几步道:“不对,从今日起,你是沈满秋——浣衣局的小宫女。” 第2章 太子位定 晋王看着魏国的金龙国旗在风中摇摇欲坠,拿起大刀将桅杆拦腰砍断。晋王二儿子从建康宫中跑出来,说道:“狗皇帝自戕了,慧妃陪他一起死了。” 晋王握着大刀回头看向殿内,眯着眼睛不说话,荀声听过一些风言风语,慧妃有一条手帕被父王珍藏多年,帕子上还绣着慧妃的小字——藏夜。 他听府里的老管家说,嫡母生下大哥请父王赐名,父王想也不想就说出“夜”字,生生将嫡母气晕过去。可惜没死成,不然她的母亲就是晋王正妻了。 晋王倏地放下大刀,兵戈与地面撞出清脆的冷音。旬杨走到建康宫门口又想到另一桩事情,他止步不前,吩咐心腹:“厚葬慧妃。”说罢转身去大司马门。 荀声疾步跟上父王:“那狗皇帝的尸身怎么处置” 荀杨头也不回道:“你看着办。” 荀声停步,目露困惑,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会交给自己处置。看着他的父王越走越远。然后回头,招手叫来两个士兵:“将那狗皇帝的尸体扔到玄武湖里。” 司马门缓缓敞开,旬杨站在驰道中央,看着他自幼孱弱的大儿子,一手握拳放在唇部止咳,一手握着红布黑龙的晋地旗帜。而他的身后跟着一群文武百官。 荀夜走得很慢,但步伐很稳。他走到晋王面前三步地,跪下高唱:“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面那些大臣闻着血腥味,看着驰道对头的尸山血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跪下,山呼万岁。 旬杨的嘴角缓缓扬起,眼角笑出鱼尾纹。他的大儿子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脑子很好。旬杨道:“太子请起。” 荀夜一愣,百官瞬间了然:“参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荀夜将晋旗高高举起:“儿臣叩谢父皇!”旬杨接过晋旗,提高音量道:“魏明宗陈腐无能,魏该亡!今日大晋应天命而生,朕便自封晋太祖!”最后三字晋太祖加重鼻音,整个阔道里来回回响“晋太祖”“晋太祖”“晋太祖——” 百官齐呼:“参见晋太祖!”为回音再次添力。等荀声听到声音赶到司马门时,太子之位早已被荀夜收入囊中。 荀声看见他大哥病恹恹的脸就来气,就这短命相能做几年太子,不如趁早让贤! 荀悠整顿士兵时,旬杨已经在建康宫前加冕,由晋王彻底变成晋太祖。荀悠看了一眼站在晋太祖身边捧着玉玺的荀夜,就知道是这病秧子早早地准备了帝王冕服,在这里等着讨好父王——不,现在是父皇了。 锣鼓敲出一张张皇榜,阖户闭窗的百姓走出门外,天下之主便已经换人了。读书人走到榜前,为一些不识字的百姓朗读:“魏明宗逆天悖行,无颜存世,懦弱自戕。今晋太祖仁德圣明,顺应天命,建立大晋。普天同庆,减税三成。” 老百姓听到最后一句,个个欢呼,不论谁做皇帝,只要爱民如子,他们都能接受。 前廷晋太祖处置了一批人,换新了一批人。后宫更是大换血,等沈嬷嬷听不到刀剑相向的声音时,新顶上来的太监已经在打扫宫道了。 沈嬷嬷重新将浣衣局的门关上,幸亏那些个宫人捧高踩低嫌弃浣衣局宫女,总管膳食的太监才开特例让浣衣局自建小厨房不必去与其他宫的人挤在一起。如今到是方便沈嬷嬷开小灶,喂饱自己和沈满秋。 虽是蔬菜和粟米,比不得公主以前吃的金贵,在这个节骨眼能果腹保命已是足够。沈满秋也不闹,沈嬷嬷煮什么饭食,她只管填饱肚子。 沈嬷嬷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忍不住想起已经逝世的慧妃。对了,慧妃的母家是羌族,若能得羌族的帮助,那小公主……不对,晋王能兵临城下,必定得到了羌族的援助,那么在魏国覆灭这件事中羌族也能获利。也就是说,是羌族舍弃了慧妃娘娘。 沈嬷嬷心头一哽,感觉很不舒服。到底是血肉同胞,怎么无心至此。 第3章 升尚衣局 改朝换代的速度很快,比沈满秋从小丫头长成姑娘快得像是一眨眼。新进宫侍奉陛下的有晋王府的旧人,也有新选进宫的人还在学规矩。 荀夜成为太子殿下,荀夜的母亲,晋王正妃自然是尊为皇后,入住中宫,掌管大晋后宫的一切事物。 宫人明面上伺候宫中贵人,私底下也在讨生活。大家都默认浣衣局有个小宫女是沈嬷嬷怜悯孤女而特意招进来的。内务府按照资历本来想把沈嬷嬷调到尚衣局,但是沈嬷嬷说不放心义女,婉拒了升官。 晚上用膳时,沈嬷嬷慢吞吞地吃菜,沈满秋忽然开口:“留在浣衣局要给人洗衣服,夏天热煞,冬天冻煞。去了尚衣局,你给别人做衣服,天天摸锦缎。不好吗?” 沈嬷嬷吃着菜,眼皮子也不抬:“我出了浣衣局,你怎么办?” 沈满秋:“今天下午我拉住内务府的总管太监说,您会去的。他信了。” 沈嬷嬷怒而将筷子砸在老旧的桌子上:“谁准你这么做的” 这回只管吃菜不抬眼皮的人变成了沈满秋:“你先出去,我也会出去的。” 沈嬷嬷看着十五岁的沈满秋,匆匆十年,她谨小慎微,都没有细看这丫头如今长成这般模样,跟慧妃娘娘的倾国倾城有的一拼。“你知不知道外面很危险!” 沈满秋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碗筷回答:“知道。” 沈嬷嬷:“那你还要出去干什么,熬到二十五岁出宫嫁人,过着安安定定的幸福日子不好吗?” 沈满秋:“我生来是大魏公主,流着大魏皇室的血脉,我的尊严不允许我不战而逃。” 沈嬷嬷立起来,仍用理智压制住怒火:“你的父皇坐拥天下,都没有守住大魏江山,你凭什么战别说一兵一卒,你手里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 沈满秋坐在木头削的长板凳上,双手搭在膝盖处,扬起烛火映照的面容,沉稳笃定:“会有的。” 沈嬷嬷觉得她绝对是疯了,收拾碗筷道:“你今日不用去晚值,洗洗早点睡,明日我不想听见你再说疯话。” 沈满秋:“晌午刚过的事,内务府总管应该在下午就已经将后宫升迁的事禀告皇后娘娘。你若不去,定要吃罪。” 沈嬷嬷将碗筷狠狠摔在桌子上,大喝道:“沈满秋!”声音惊动了门外不远处的宫女,宫女们只当是沈丫头犯了错,她们也不敢听墙根,速速走了。 沈满秋:“我不需要你为了一份恩情将自己蹉跎在后宫。你已经失去了出宫嫁人的资格,若是一辈子待在浣衣局,晚年的你也享不到福。去争取吧,为了你自己。” 沈嬷嬷一怔,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她的头上已经长出白头发,再过几年干不动活了,就要遭人嫌弃了。留得个僻静处所养老便罢了,其他的她也不敢指望。因为她欠慧妃娘娘一个人情,哪怕舍了后半生荣华富贵,她也会不顾一切保住小公主。 沈满秋看出她在想什么,干脆把话敞开说:“我不需要你为我牺牲什么,我不是废物,我能保护自己。”她看着仍旧怔愣的沈嬷嬷,也不愿多说,转身回她的小寝室,边走边说:“该睡觉了。” 沈嬷嬷默默无语将桌子收拾干净,至于尚衣局,明天她不去也得去。若她得罪皇后获罪,以后就没人在宫里看着满秋了。 第4章 是沈尚服 宫廷内员升迁的消息很快就传开,宫女私下里为沈嬷嬷办了庆功宴,大家心里门儿清:去尚衣局当女官相当于是捡到一个肥差。这个时候谁都想巴结沈嬷嬷,指望她日后能提携自己一把。 唯独沈满秋敬酒之后便落座,自顾自吃菜,无话再说,倒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有宫女问她:“沈嬷嬷升迁了你不去恭喜吗” 沈满秋面无表情:“昨晚已经恭喜过了。” 有个敬酒的宫女看着沈满秋如泰山坐定,衬托得她们一副阿谀奉承的难看嘴脸,便气不打一处来:“沈嬷嬷好歹对你有养育之恩,如今要出浣衣局了,你也不去道个别!” 沈满秋依旧淡淡然:“出浣衣局又不是出宫,只要在宫里就还能见面,需要道什么别” 那宫女一噎,无话可说,仍旧愤愤然。同桌吃席有个头上戴花小宫女拉住她,压低声音道:“毕竟沈嬷嬷照顾满秋,谁知以后尚衣局会不会把满秋也调过去,你又何必得罪她呢。” 沈满秋看着她二人窃窃私语一番后坐下了,沈嬷嬷忽视底下的小吵小闹,在主位上端着酒杯对大家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内务府连夜送来尚衣局的女官服饰,就是为了让沈嬷嬷第二日早日上任。说来浣衣局的人员变动,还是前一个女官得罪了贵人,受罚贬职了这才令内务府着急忙慌地安排人顶上。 论资历和能力,沈嬷嬷都是够的,再加上沈嬷嬷在宫里门路也不少,办起差儿来肯定更让贵人们放心。 本来昨日内务府遣人去和沈嬷嬷商量,没得到臆想中的的结果有些难办。回头沈丫头就把沈嬷嬷劝住了,内务府总管心想自己算是欠了沈丫头一个人情,回头瞅见机会将沈丫头从浣衣局那个苦地方调出来。 浣衣局寂静无声,沈嬷嬷特意吩咐底下的宫女太监不要闹出动静来,自己想安安心心地上任。沈满秋站在沈嬷嬷身后,拿着缺齿的小木梳给沈嬷嬷梳头发:“嬷嬷聪明能干,肯定能得贵人青睐。那我便祝愿嬷嬷立个大功,早日出宫享福。” 沈嬷嬷看着铜镜里比自己高了一头的沈满秋:“我恍惚记得你还是个小孩子,站起来还没有桌子高,是何时长得竟比我还高了。” 沈满秋放下梳子,拿起代表身份地位的女官金簪,缓缓簪入沈嬷嬷的发髻里:“您永远是满秋的义母,不论将来发生何事,我会保你平安。” 沈嬷嬷的心猛然一跳:“义母”她们之间从未确认过任何关系。 沈满秋:“尚衣局还有另一个女官,与二皇子有些牵扯。嬷嬷先做好自己的活就行,若是那个女官跟您过不去,必要时候,可以利用这个把柄。” 沈嬷嬷震惊,不自觉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沈满秋后退一步,看着发型服饰完美无缺的沈嬷嬷:“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能知道的事,别人也能知道。说不定在局内争权开始之前,有人会抢先一步下手。” 沈嬷嬷皱起眉头:“你到底还知道什——” “笃笃——”小太监在外面敲门,“沈嬷嬷,咱们奉李总管的命,陪您去上任,给您壮壮威!” 沈满秋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行礼:“宫女沈满秋拜见尚服大人。” 沈嬷嬷愣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小太监等久了再次敲门:“沈嬷嬷,咱们该去尚衣局了!” 沈满秋低头道:“您往后就不是浣衣局的沈嬷嬷了,您是尚衣局的沈尚服。” 第5章 入尚衣局 尚衣局靠近建阳门,而浣衣局靠近西明门,相当于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沈尚服后面跟着两个宫女和两个太监,按照规定的吉时赴任。 沈满秋站在浣衣局的门口,和其他宫人一起目送沈尚服的背影——浅紫色带镶边的衣服上绣着锦花,上乘的丝线在阳光下绚烂多彩。 沈满秋听着身边宫女们的惊叹,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待到沈尚服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沈满秋回到浣衣局干活。 院墙内一向空旷下来,沈满秋站在原地不语。一个蓝袍小太监从后门绕进来,哼出低低的鸣哨。沈满秋抬头,走到角落里。回头看,宫女和太监还在浣衣局门口躲懒。小太监拿出一袋银子:“太子殿下说,多亏你从二皇子的衣服里发现宫女的手帕,这袋银子是赏你的。” 沈满秋欠身:“太子殿下愿意给我义母一个升职的机会,我已经很感谢。别的不敢奢求。” 小太监捏着钱袋子有些为难:“殿下吩咐要将这东西交到你手里,我也是做奴才的,不敢不从啊。” 沈满秋略加思索,道:“公公在宫里也帮了我不少忙,这,就当是我孝敬给公公的。” 小太监咧嘴一笑,忽然又敛笑:“这不妥吧。” 沈满秋看着小太监抓住钱袋子不肯松手,笑着说:“十分妥当。” 小太监龇牙一笑,将钱袋子收进胸膛说:“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了!”沈满秋看着小太监拿了钱就走,将至后门处,又溜回来:“那手帕你怎么处置的?” 沈满秋:“自然物归原处。” 小太监谨慎地问:“二皇子不会疑心?” 沈满秋:“手帕原先在内袍的夹缝里,二皇子也知道洗衣裳的小宫女都爱躲懒,只要细节上无差错,谁也看不出了。” 小太监点点头:“你办事是个仔细的,我现在可以回去给太子殿下交差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东门宫女和太监的交谈声越来越大,沈满秋从墙角里走出来,现在沈嬷嬷走了,满秋就是浣衣局最大的女官。宫女太监们见了她都行礼。沈满秋无意摆什么威风,道:“忙各自的事去吧。” 宫女太监回到自己的岗位,门外来了一个太监:“浣衣局快来个人,三皇子殿下的衣袍沾了果酱,速速清洗!”沈满秋走到门口接过太监手里的衣服,道:“公公先回去,待衣服清洗烘干便送回三皇子殿。” 太监擦掉头上的汗,他是一路跑过来的:“三殿下急着去太尉府,这衣服得速速洗了烘干,我就在这等着。” 沈满秋思索道:“宫中就无替换的衣服?” 太监哎哟一声:“太子身子骨纤细,二殿下文人身板,三殿下将军身板。三位皇子殿□□型都不相同,哪来替换的衣服哟!” 沈满秋捧着手里的衣服像个烫手的山芋,但她也不能将衣服丢下不管,只能如太监所愿说道:“公公在此等候,我立刻就去清洗这件衣服。” 沈满秋捧着衣服亲自打水浆洗,嘱咐云香准备好无烟的银丝碳稍后烘烤衣服,又吩咐烟兰准备檀香遮掩炭火的味道。 第6章 洗破衣裳 送衣服来的太监守在浣衣局门口来回走动,脸上是藏不住的焦急。机灵的小宫女给三殿下的太监送茶水,反倒被训斥了一番:“咱家一心等衣裳,哪有心思喝水啊!” 小宫女挨了训,低头捧着茶杯跑了。旁的宫女也不敢献殷勤寻攀附的机会,个个闷头干活。太监梭巡中听到那个名叫烟兰的小姑娘发出惊呼,太监赶忙跑过去看,原来是沈满秋洗衣服急切,将袖子上的蟒纹洗破了,金丝银线全都翘起来。 太监指着被沈满秋洗坏的衣服:“简直不堪入目!浣衣局就你也能当事,你叫我如何跟三皇子请罪!” 沈满秋不急不迫,从容起立请罪:“是我粗心大意,洗坏了三殿下的衣服,我愿意亲自去向三殿下赔罪!” 太监哼一声:“不然呢,你还指望我替你背锅嘛!” 浣衣局的人个个放下手里的搓衣板和水桶,看着沈满秋来不及换一件干净衣服就跟着那个吆五喝六的太监往建康宫去了。 云香站在炭火炉子旁边:“满秋不会有事吧?” 烟兰正盘算着浣衣局除了沈满秋就是自己和云香的资质最高,若是沈满秋下台了,自己有多少胜算就可以接管浣衣局,虽然这里的差事比其他几宫苦,领事的也比小奴婢强。 云香以为如此变故吓住了烟兰,便又问她:“你说满秋会不会有事啊?” 烟兰看着已经空旷的浣衣局门口:“谁知道呢,三殿下天潢贵胄,又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杀伐决断,我们如何能猜到他的想法。” 云香皱起小脸,欲哭无泪:“那满秋岂不是凶多吉少?” 沈满秋听着太监啰嗦了一路:“这是三殿下的朝服,二十个绣娘花了三个月精心制作出来的,你瞧你干的好事!今日三殿下本还要去太尉府商量军政大事,如今朝服被毁,新的朝服还没有赶制出来,你叫我如何向三殿下交代!你啊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满秋不发一言,对太监的抱怨照单全收。牢骚发完了,太监郁闷的心情算是抒发出了一半,看着沈满秋年纪轻又懂事的份上,说:“今日三殿下进宫是为了家宴,咱家估摸着不会见血,你机灵点,该认错就认错,左右逃不了一顿板子。” 沈满秋福礼:“多谢公公提点。” 太监点点头:“进去吧。” 建康宫是所有皇室贵族居住的大宫院,里面又分为各宫各殿。大仪殿是陛下处理政务和休息的地方,庄敬殿是皇后居住的宫所。听太监说今日三殿下进宫是为了家宴,那他人现在应该就在庄敬殿,不出所料,太子殿下和二皇子殿下也在家宴上。 果不其然,沈满秋在庄敬殿外听候传唤时,就听见殿内谈笑风生的声音。忽然安静,应当是宫女在禀报。大概又等了一会儿,沈满秋才被宫女带进庄敬殿。 雕梁画栋,蜡漆地板,绫罗纱帐,无一不彰显天家富贵。沈满秋在左殿止步,头戴凤冠的皇后娘娘坐在主位,三位皇子围坐左右,桌上的山珍海味还没有撤掉。沈满秋跪地:“奴婢打扰天家宴会,罪该万死。因今日浣衣,弄破了三皇子殿下的衣服,特来请罪。” 沈满秋举起双臂,平行交叠置于额头,然后伏地:“请皇后娘娘,三皇子殿下降罪。” 第7章 升入观文 皇后娘娘看着跪在地上的沈满秋,一时不曾说话。太子殿下开口道:“今日年宴,为着和气,母后便轻罚了吧。” 二皇子加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大哥真是悲天悯人,若是宫人出错都能被宽恕,谁还把干好差事放在心上?” 皇后娘娘笑了笑,看向三皇子:“老三,她弄坏了你的衣裳,你想怎么处置?” 自晋王称帝,宫中皇子便尊皇后娘娘为母后。名义如此,实则非也。家宴一桌三个儿子,只有病弱的太子是皇后的亲生儿子。家宴也是为了让皇后娘娘开心才办的,荀悠看了一眼太子,道:“大哥说的不错,今日办家宴本就是想让母后开心,何必为了一件衣服大发雷霆。但是犯错也必须有惩戒,就罚三十大板,让这宫女记住教训。” 皇后娘娘抿唇笑起来,对三皇子处事很满意:“我儿长大了,思虑周全。”三皇子颔首,算是领了皇后的夸奖。 皇后娘娘对贴身婢女说道:“带她下去领三十大板。” 丹蓉领命,将沈满秋带下去行刑。 二皇子食不下咽,索性放了筷子说吃饱了,请说要去看望端妃娘娘,皇后没道理拦着他去见生母,颔首同意了,二皇子便告退了。 三皇子的朝服破了,一时片刻走不了,还得等尚衣局给他送一件便服过来。遂坐在座位上吃菜,太子咳嗽两声,像是突发奇想道:“母后,我瞧着这宫女是个有担当的、犯错了也大大方方地认罚,可见其品行不差,我宫里缺个懂事的宫女,不如让她养好伤去孤的观文殿伺候吧。” 皇后娘娘脸色微峻:“宫里有那么多宫女,总能挑出几个品行更好的,再说她还将老三的衣服洗破了。犯了错不贬职,反而去你的殿中当太子婢仆,这像什么话?” 三皇子适时出声:“一件衣服,我不会放在心上的。若是大哥中意这个小宫女,要去殿后伺候笔墨,也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皇后还想劝自己的儿子,被荀夜抢话:“母后也知道儿臣体弱多病,恐怕在太子位上坐不长久,宫内下人多半也是如此想的,常常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如此儿臣难得见到一个有担当,不怕刑罚的人,想来她若是来我殿内,也不会违逆我的命令。” 皇后大惊:“你这说的什么话,本宫就你一个儿子,你一定会福寿安康、延年益寿的!” 太子握拳轻咳,病容难消:“母后就当是哄儿子开心,把这个小宫女赏给我吧。放心,我一定叫她多干活,不会给她松快日子过。” 皇后叹了一口气,言语里尽是宠溺:“都随你!” 这是尚衣局来人了,丹蓉回禀:“尚衣局沈尚服来给三殿下送常服。” 皇后:“让她进来。” 沈尚服捧着托盘,皇子常服叠的齐整放在托盘里。沈尚服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没有看到沈满秋。皇后:“衣服拿给三殿下试试。” 荀悠舒展双臂,沈尚服和丹蓉伺候三殿下穿衣。宝蓝色的锦服衬得少年十分英气,皇后夸道:“我儿俊,皇城里的姑娘瞧了都要心动。” 荀悠颔首:“多谢母后,这件衣服十分合身。我现在便要赶去太尉府了。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回头我让德琦给您带过来。” 德琦是三皇子的贴身太监,也是跟沈满秋抱怨了一路的那个啰嗦太监。 皇后止不住笑意:“老三真是孝顺,那行,你先去忙你的事吧。” 三皇子告退,沈尚服也不便久待,她在出门的时候,看到两个小太监拖着刚受完杖刑的沈满秋在院中跪下。这时,丹蓉出来转达皇后口谕:“着浣衣局宫女沈满秋伤好之日,去观文殿伺候笔墨。” 沈满秋额头冒冷汗,嘴唇干裂,强忍疼痛跪拜:“多谢皇后娘娘。”说罢晕了过去,沈尚服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将要倒地的沈满秋,对着丹蓉说:“丹蓉姑娘,容我带她去看太医。” 宫里婢女都知道沈满秋是沈尚服的养女,如今沈满秋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丹蓉自然不会为难她二人,颔首允了。沈尚服立时抱起瘦弱的沈满秋往太医署去了。 第8章 一唱一和 沈满秋还在太医署由沈尚服陪着看伤,消息就传回浣衣局了,宫女太监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云香最开心了:“满秋福大命大,人没事就好。” 烟兰抿着嘴,满脸不开心。她料到沈满秋犯了如此大错,不能再在浣衣局做领事。没料到人一转头就升入观文殿,去给太子殿下伺候笔墨了。就算太子殿下活不长久,那观文殿的差事也比浣衣局的舒服,大不了等将来太子不行了,沈满秋再由内务府重新安排,伺候过太子的奴婢少说也能做另一个宫的领事。烟兰咬着牙,怎么她沈满秋运气就这么好,挨了顿打便打出个更高的官职来了! 云香看着烟兰:“烟兰,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烟兰愣了一下,掩饰道:“我在担心满秋的伤势。” 云香自责道:“我光顾着为满秋升入观文殿开心,都忘记她受伤了。三十大板,满秋得多疼啊!” 烟兰撇了撇嘴:“端妃娘娘今日送来一堆衣裳等着我洗呢,我去干活了。” 云香看着烟兰离去,自己也回到水池边上搓脏衣服,日斜西方,沈尚服搀着沈满秋回来了。云香第一个瞧见她二人进门,立马迎上去。 浣衣局宫人看见沈嬷嬷升任沈尚服后第一次回来,也上前迎接,终究是慢了云香一步。 沈尚服:“各自忙事儿去,不必围观。” 浣衣局宫人一齐退下,看着沈尚服和云香一左一右将半昏半醒的沈满秋扶进小厢房。 沈尚服倒了一杯凉茶喂给侧躺在床上的沈满秋,交代云香:“尚衣局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我操持,满秋就交给你照顾了。” 云香一口答应:“奴婢一定好好照顾满秋。” 沈尚服从大袖里掏出药包:“太医叮嘱,一日三次煎服,今夜你仔细些,满秋受了刑,回来的路上又吹了风,若有个头疼脑热的,第一时间通知我。” 云香点头:“是。” 沈尚服还是不放心,将自己以前放在柜子里的棉被抱出来:“满秋若是喊冷,你就给她盖上。” 云香:“好。我待会儿也去烧热茶,满秋醒了就能喝。” 沈尚服点点头:“也好。这里便由你看顾,我要赶回尚衣局了。” 云香福礼:“沈尚服慢走。” 云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向昏睡不醒的沈满秋,眼神中满是担忧。沈尚服前脚才走,烟兰后脚就溜进屋子里,打量蜷缩在木床上不省人事的沈满秋:“怎的情况如此严重” 云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嘘!你小声点,别吵到满秋。” 烟兰看看云香,再看看沈满秋,心想云香真是沈满秋身边一条忠心的好狗。 烟兰压低声音问:“刚刚沈尚服可有说什么” 云香老实交代:“沈尚服吩咐我要好好照看满秋,哎呀,光顾着跟你聊天,差点忘了还要去煎药。你也快出去干活吧。” 烟兰无奈被云香推着一起出厢房,然后看着云香细心地把房门关上。 躺在床上的沈满秋面色苍白,在听见关门声后,睁开眼睛擦掉额头上因疼痛发出来的冷汗。 她今日与太子合谋演了一出戏:他想办法把三皇子的衣服弄脏,她想办法犯错认罪。今日一唱一和,就为了让她走出浣衣局。 从今往后她离权利中心近了,也离宫廷斗争近了。太子既是她的恩人,也会是掣肘她的枷锁。 第9章 来煎人寿 云香早中晚煎药,全心全意照顾沈满秋。沈满秋养了三天的伤,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翻了个身,忍着疼痛爬起来。 云香一进门就看见满秋坐起来,忙道:“快躺下,你伤还没好呢!” 沈满秋闻到白粥的清香,肚子正好也饿了。云香把食盒放下:“今日御膳房的猪肉有剩的,大厨看在沈嬷嬷的情面上,给你做了肉丝粥。” 沈满秋看着云香笑得一脸狡黠:“现在是沈尚服了。” 云香拿起干净的调羹,放在粥碗里一齐递给沈满秋:“叫惯了沈嬷嬷,我觉得比改口叫沈尚服好听。” 沈满秋喝了一口香喷喷的肉粥,惬意地眯起眼睛:“为什么” 云香思考了一下:“总感觉官职称呼给人距离感,但又不像是距离感。” 沈满秋淡淡然地说:“是层次分明的阶级感。” 云香无声地反复念叨,脸上有些黯淡:“我在宫外的时候想着将来要出人头地,跟着几百个女孩子争着进宫,进了宫又发现上头终究还有人。我好想怎么挣扎都在泥地里,怎么都爬不上去。” 沈满秋把空的粥碗放在桌上:“生不由人,死不由人,中间这么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路终究要我们自己去熬。” 云香低头,望着已经深埋进被窝里的沈满秋,想说什么,最后什么都没说。收起碗勺,退出屋内。 过了七日,观文殿的小太监送来服饰和象征官职的金簪。在太子跟前伺候文墨的,少说也是八品女官,小太监不入品,自然对沈满秋恭恭敬敬,一口一个沈女官,喊得十分殷勤。 沈满秋见他那个谄媚讨生活的样子也不好叫他闭嘴,从袖袋里拿出一两碎银子:“你且拿去吃些好的。” 普通太监一月俸银尚不足一两,观文殿太监不过一两出头,小太监得了沈满秋的赏,高兴的不得了。忙道:“太子殿下前日便问沈女官可能来当值,可见殿下是欣赏沈女官的。沈女官将来必定步步高升。” 沈满秋无奈地笑了笑:“不必哄我开心了,快回去复职吧。待我收拾妥帖,定照吉时赴任。” 小太监乐呵呵地应声,道:“好嘞!奴才在观文殿候着沈女官。” 沈满秋一愣,后来才反应过来,不是所有太监都能自称为咱家的。 云香特意来帮沈满秋盘发,没想到内务府早已安排好善于梳女官发髻的人过来了。云香连打下手的机会都找不着。沈满秋看她失落的样子,便与她聊了些题外话。 好不容易把云香逗乐了,她又开始发愁:“我往后都不能想今日一般与你闲话了。” 沈满秋笑了笑:“怎么不可以,我下值得空总能与你说说话的。” 云香咧嘴一笑:“那便好。” 沈满秋眼角余光注意到屋门口有人想进又不进来。云香顺着沈满秋的目光看过去,惊呼:“烟兰,你怎么偷看” 烟兰故意买一大步跨进门,掩饰心虚道:“什么叫偷看,我是看你们在谈话,不便打扰。想着在门口等着,等满秋出浣衣局的时候送送她。” 云香看着烟兰强装镇定的样子有些狐疑,沈满秋看破不说破:“那便…多谢烟兰。” 烟兰自以为拉近了和沈满秋的关系,摆摆手道:“不客气。”眼睛却黏在沈满秋头上的金簪,迟迟不肯移转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