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她重生了》 第1章 自刎 贞顺十四年隆冬,今岁的京都格外寒冷,大雪纷扬而落,整座京都都笼罩在皑皑白雪之下。 贞顺帝年已十七,翻了年便是十八,奏请皇帝亲政的奏章如雪花般纷然而来,堆满了整个书案。喻观澜揉着眉心,望着书案上摊开的奏章冷笑:“这是都指望着我下去给皇帝让位呢。陛下年少又秉性宽和,他们这群老狐狸惯会倚老卖老,都能卖到我头上,何况陛下?” 李元策三岁嗣皇帝位,弘宣太后垂帘听政,成王李仪虎视眈眈,多次想害死小皇帝,这样李仪就能名正言顺即位。徐太后一边把小皇帝养成废物,一边提防李仪杀李元策。徐太后不会留着李元策的命,但她需要一个傀儡皇帝为她所用。 喻观澜的祖父曾负责给李元策授课,她常常出入皇宫,是看着李元策长大的。小皇帝怯生生又懦弱,抱着她的大腿就喊姐姐。 喻观澜女扮男装十余载,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喊自己姐姐。小皇帝一身龙袍却没有半分皇帝威仪,水汪汪的小鹿眼无辜极了,当即把喻观澜的一颗心看化了。二人相伴长大,李元策会跟她诉苦不愿上课,喻观澜会模仿他的字迹替他抄作业,然后受罚。 李元策没有实权却是皇帝,没有人敢罚他,他却倔极了,非要跟着她一起罚跪。 后来喻观澜入朝为官,心甘情愿俯首称臣,替李元策谋划尽了一切。她坐山观虎斗,在背后推波助澜以致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再后来她的势力越来越大,掌握了天机卫,弘宣太后和李仪都警惕起她这个誓死忠于皇帝的人来。 保皇党几位老臣逐渐退出朝堂,新的保皇党已经隐隐以喻观澜为首。喻观澜的势力越来越大,各怀鬼胎的两派不得不联手打压喻观澜,喻观澜利用二人之间的不信任,稳住了根基,没有伤到元气。 借着谢无危这一员大将,喻观澜在朝堂有了自己的底气。 及冠那年,喻观澜受封昭王。 她替李元策扫清了一切障碍,李仪伏诛,徐家已不成气候,弘宣太后也已经“病故”,昭王摄政,代行天子权责,令所有朝臣都忌惮不已。昭王权势之大,足以只手遮天。 “谢无危啊谢无危,”喻观澜摩挲着手中的玉管笔,轻笑一声,“你的姓名,也在这上面。还是第一个。” 对于喻观澜而言,李元策和谢无危是最不同的两个人。前者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躲在她的羽翼下成长,半是弟弟半是儿子;后者是曾经救过她一命的救命恩人,是曾经最信任的、并肩作战的战友,是今日的政敌。 狡兔死,走狗烹,喻观澜明白。 少年人渐渐长大,总有宏图远志,李元策亦不例外。她微微阖眼,无声地笑,那个她看着,护着长大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朝臣联名上书请求幼帝亲政,喻观澜平生最恨受制于人。她心甘情愿对李元策俯首称臣是一回事,旁人联合起来逼着她放权,又是另外一回事。 喻观澜眸光微冷,搁笔道:“来人。” 殿外廊间守着的内侍立刻进来,垂首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去乾清宫。” 内侍应了是,转身去吩咐抬仪仗来。所谓仪仗,不过一顶宽敞的十人抬轿子,喻观澜素来不喜太多人侍奉。 她抬脚走出里殿,宫女们安静娴熟地替她穿上厚厚的紫貂裘衣,端了一个掐丝珐琅海棠式的手炉。喻观澜体寒畏冷,她把裘衣裹得紧了些,太监抬手掀开了轿帘,喻观澜略一弯腰便钻了进去。 轿子内宽敞舒适,还放着点心水果。喻观澜吩咐起轿,轿子晃了一下便稳稳地朝乾清宫行去。喻观澜伸手摘了一颗洗好的葡萄送入口中,她早在为着放权做准备了,呕心沥血十几年,李元策也长大了,喻观澜在朝中的势力已经被她撤了大半。 谢无危的为人喻观澜很放心,此人一根筋地忠君,只要李元策那孩子别犯了浑想着对谢无危狡兔死走狗烹,凭借谢无危的威望足够李元策坐稳皇位了。 想到这里,喻观澜不禁轻嘲。她到这一步仍旧还信谢无危的为人,可谢无危却不再信她了。昭王把持朝政四五载,名声早不知道坏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连谢无危都不敢信她。 时间过得真是快,一眨眼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喊漂亮姐姐的孩子,竟也是要独当一面的帝王了。 李元策可是皇帝。 “落轿——” 一只纤纤素手掀了轿帘,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喻观澜下轿。凛冽的寒风直刺骨髓,喻观澜冷得哆嗦一下,加快了脚步往正殿走去。乾清宫是皇帝寝殿,喻观澜的紫宸殿离乾清宫很近,比坤宁宫离乾清宫还要近。 不得不说,紫宸这个名字,实在是大逆不道至极。不过此殿的名是李元策赐的,连匾额都是李元策亲手所书,喻观澜也就一直不曾换过。 乾清宫正殿内,长身玉立的少年正候在门口。少年身着玄色团龙圆领窄袖袍,脸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个手炉,眼眸黑白分明,见了喻观澜疾走几步上前:“昭王。” “陛下怎么在外面等。”喻观澜犀利的眼神扫过几个惴惴不安的宫人,放在贞顺帝的贴身大太监王忠全身上,面色微沉,“王公公?” 王忠全年已四十余岁,是照看着贞顺帝长大的,深得帝心,乃司礼监掌印太监。由于之前阉党作乱的前车之鉴,有喻观澜和谢无危联手压着,王忠全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形同虚设——皇帝都接触不到奏章,何况他一个司礼监太监。 王忠全立刻垂首惶恐道:“回昭王话,是陛下执意要等在殿门。” “哦?”喻观澜冷笑,“你的意思,反倒是本王的不是?陛下是一国之君,王公公作为陛下的贴身内宦,自该行规劝之责。陛下龙体贵重,怎能候于风雪之中?若出岔子,你有几个脑袋?” 王忠全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旁边的宫人也呼啦啦跪了下来,乾清宫门口跪了一片。王忠全垂首恭顺道:“是奴婢的错处,还望王爷息怒。” 王忠全此人口蜜腹剑,又与李元策情谊深厚,若非碍着李元策,以喻观澜的脾气早砍了他了。 李元策握住喻观澜苍白无血色的手:“止水。此事是朕之意,别罚他们了。朕的想法,他们也无法阻碍,只是位卑言轻的宫人罢了,何必苛责?” 止水是喻观澜的表字,甚少有人这么喊她,自打她封王代理朝政后,旁人皆毕恭毕敬地喊王爷,恨她的人自是连名带姓地喊。 喻观澜面色稍霁,往内殿走去:“陛下就是心太软。心慈面软,旁人就要爬到你头上去。帝王合该杀伐果断些,我教了你这么多年,你还记不住?” 李元策低下头,有些不安,像是个做错的孩子一样低声道:“……朕知道了。皇兄莫要生气。” 王忠全亲手奉上了一盏热茶,热茶入口有几分苦涩。喻观澜皱皱眉,把茶盏搁在一旁,示意李元策坐下说。李元策便坐在了她对面的交椅上,不曾往宝座上去坐。 “三日前,我收到一封奏章,是朝中大臣联名上书,要我还政给你,请求幼帝亲政,不然他们就罢工不干。”喻观澜眸中隐隐泛着讥讽,“陛下的意思呢?陛下可想亲政?” 李元策站了起来,手足无措道:“这件事朕,朕不知情。朕不知道……皇兄您别生气,他们都是忠臣。” 喻观澜拖长了调子:“是啊,忠臣。只有我是佞臣。”她讥讽地看向李元策,“陛下。我把持朝政数载,陛下是否也有怨言?” 李元策浑身一僵,眸光忍不住望宫门挪去。 喻观澜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她望向眼中含着些微戒备的李元策,心中蓦然一痛,摇了摇头:“陛下,您以为,瞒得过我?谢无危也好其他人也罢,这皇宫有变,我岂能不知。”她面容平静地往李元策那走近几步,王忠全挡在李元策身前,把身形修长的少年郎遮了个大半。 “本王在你眼里,是什么呢?”喻观澜淡声问,“心狠手辣,狼子野心,残害忠良,不愿还政的摄政王。或许我在你眼中,同李仪和徐氏并无不同,都只是把你当做傀儡?” 李元策惊慌失措地退后几步,不敢去看喻观澜:“皇兄……朕,朕没有。”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倏忽响起,越来越近。 李元策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喻观澜却猛然前进一大步,抬手抓住王忠全的手臂往身后一拽,迅速绕到李元策背后去贴住了他,袖中未出鞘的匕首横在李元策脖子上:“陛下。我教你的,看来你都记住了,逼迫我还政给陛下。可是陛下忘了,不论做什么,切忌以身试险,只要我想,你今日就会驭龙宾天。” 谢无危身服银色甲胄,长剑出鞘,剑尖直指着喻观澜,周围的禁卫很快把二人围了一个圈。谢无危大喝道:“喻观澜!” “紧张什么?”喻观澜含笑道,“谢将军带兵私闯皇宫,意欲何为?” “救驾。”谢无危冷冷吐出两个字。 李元策的脸都是惨白的,声音发颤:“皇兄、皇兄……” 喻观澜歪了歪头:“李元策。你恨我吗。” 李元策不抖了,却不说话,头很小幅度地点了下。 喻观澜阖了眼,呢喃道:“原来你恨我啊。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呢,陛下?” 少年的声音正气凛然:“皇兄于朕,有救命之恩,教养之恩,朕不忘皇兄的恩德。只是皇兄独揽大权多年,只怕早已失了初心!姜阁老三朝老臣,忠心大豫数十年,功高劳苦,你却毫不手软只因他不听你的话就杀了他!残害忠良,铁证如山!” “陛下!”谢无危喊道。 喻观澜却仍是笑,笑里带了几分凄凉:“卸磨杀驴,鸟尽弓藏。陛下还是太年轻了,有些人,并非陛下眼中那么忠良的。谢将军太过一根筋,你也看不透他们那一张张忠良的皮下,藏着怎样的狼子野心。” “你难道不是狼子野心!”禁军总督不满地皱着眉,“陛下已然可以亲政,昭王却还把持大权不放,不是狼子野心,是什么?!姜阁老纵算有错,那也是劳苦功高!” “劳苦功高。”喻观澜笑着笑着眼里便带了些微水汽,“我只有过没有功?李仪不是我杀的?太后不是我杀的?李元策靠什么坐稳的皇位!我若真狼子野心有那个谋朝篡位的心,就不会养虎为患,李元策现在焉有一条命在?!” 谢无危和李元策都有恃无恐,就是知道喻观澜绝不会对李元策下手。世人皆知摄政王没有心,殊不知摄政王的心早在十二年前就给了李元策。 只因李元策幼时的几分真心。 那真心不是为喻小侯爷,而是为喻观澜这个人。 谢无危开口道:“喻观澜,你还政于陛下。陛下纯善,不会动你,你还能得百年荣华富贵。日后你搬去昭王府静养旧伤。” “昭王府?”喻观澜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谢无危,“软禁我?陛下,谢安,你们应当知道,我喻观澜这个人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逼我去做什么事情。我称臣,我做王,是我心甘情愿。” 喻观澜另外一只手轻轻拔下了刀鞘。 削铁如泥的匕首泛着寒芒。 喻观澜一字一句道:“李元策。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招。凡做事,切不能够以身试险。你的身份注定了你容不得千万分之一的闪失。” “做个好皇帝,不负于大豫万民,便是不负我。” 李元策感觉自己被人从后背狠狠推了一下,同时横于脖子前的匕首撤走。他下意识回头,瞳孔骤缩,失声道:“皇兄——” 贞顺十四年腊月初九,大雪。昭王喻观澜于乾清宫正殿中自刎而亡。同日皇帝下诏痛陈其十大罪状,于次日在午门外挫骨扬灰。 第2章 重生 夏末秋初,空气中仍带着燥热。 京都喻府青云阁中,喻观澜猛然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竹青罗帐。她望着那陌生的竹青罗帐有些茫然,紫宸殿的纱帐不是这样的,昭王府的也不是。 ……这是何处? “少爷?”有人在说话,“少爷起了?” 少爷? 喻观澜挑了挑眉,她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听见这样的称呼了。不是大人便是王爷,亦或者殿下,这真是个久违的称呼,令昭王殿下有些恍惚。 她侧首看去,那张脸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嫩生生的,十分面生,不是紫宸殿的任何一位宫女,穿戴也不是。她微微蹙眉,寒声道:“你是何人?” 流翠惊得瞪大眼睛,失措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奴婢,奴婢是流翠啊!” 流翠。 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喻观澜想起来了,流翠是她在喻府时伺候的丫鬟,为数不多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后来死了,怎么死的喻观澜却是忘得差不多了。 一个死了多年,早已经化为白骨之人却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这场面真是令摄政王感到荒谬。她坐起身,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摆设,推测这里是青云阁,她少时的居所。喻观澜微微侧首,看向流翠,面不改色:“无碍。今日是几月几日?” “闰六月廿七,已经过了辰时了。” 闰六月。喻观澜立刻记起现在是多少年了——贞顺二年,丙辰。只有贞顺二年才是闰六月。 贞顺二年?? 那她现在岂不是才十四岁? 死而复生,返回少年? 喻观澜怔怔地望着竹青罗帐,忍不住笑了出来。 苍天有眼,待她不薄!老天爷没有亏待她,她命不该绝!她勤勤恳恳为大豫呕心沥血十余载,杀人有孽,救人有功德,功过相抵,看来还是功德更多些。 十四岁。 距离她身死,还有十二年。今年的李元策多大?五六岁?还是小屁孩什么都不懂,太后和李仪还活着,还在互相攻讦。 喻观澜想仰天长笑。 她与李元策恩仇两清,十几年的情谊李元策不珍惜,喻观澜还是有些可惜的。幸而重来一世,李元策是谁,怎么样,能不能活下来,她都不管了!乱臣贼子的名声背了几年,说不得还要遗臭万年,她才不要重蹈覆辙。 什么太后,什么李仪,什么李元策都离她远去!喻观澜只想平平淡淡锦衣玉食地过完这一生。 李氏负她良多,她却最不欠的就是李氏一族了。 喻观澜想,没有人比她更忠了。谢无危除外。 等等,谢无危? 喻观澜面色古怪了一瞬。 贞顺三年正月,凉州屠城,谢无危的亲人尽数死于凉州,是李元策的舅舅拼死把谢无危救了出来,这一份救命之恩自然而然地算到了李元策的头上去。喻观澜思索片刻,瘫倒在床上。 有李元策的舅舅在,谢无危死不了。她如今已不再是昭王,只是平平无奇的南阳侯世子罢了。 想到李元策,喻观澜心不禁微微一痛。这孩子,把无情学了个十足,她却是一无所知。贞顺十四年时皇帝也才十七岁,到底太过年轻,只是她一死,李元策这个皇位稳得不能再稳,那些老臣谁敢倚老卖老,论功劳和情谊,谁比得过看着皇帝长大的昭王,谁比得过让皇帝喊皇兄的昭王。 帝王无情。 这句话不假。 没有人比帝王更无情了。 喻观澜自认同李元策十余载的兄弟(姐弟?)情谊,却还是比不过权力。她想了想,功名利禄世人毕生之追求,皇帝也是凡人自然不例外。哪个皇帝不想建功立业,成千秋万代之功业,被后人评定明君圣主的? 李元策也想。 他定然想。 李元策幼时受制于太后李仪,恨透了受制于人,即便是喻观澜,也是一样的。喻观澜想通了这个关窍更不气了。 功过自有后人评说,那些人对她口诛笔伐也不能掩盖了她的功绩。太后是她平的,李仪是她杀的,当初对她多么推崇,后来就有多么厌恶,她已然成了下一个李仪了。 可是那又如何? 喻观澜无视耳畔人的问话,盯着罗帐想,那又如何?上天待她不薄,允她重活一生,她已心满意足了。喻观澜不求千秋功绩,也不求功名利禄,平稳地过完此生,便再无所求了。 豫朝兴亡与她何干? 李元策死活又与她何干?她待李元策恩重如山,狗皇帝恩将仇报。她养得不是虎崽子,是狗崽子! 喻观澜愤愤地捶了下床。 没错,就是狗崽,没有人比李元策还狗,说他狗都是侮辱狗,至少狗还忠诚,还是很可亲可爱的。李元策可一点儿都不可亲可爱,只小时候好玩,越长大越可恨! 直到蒋氏进来,喻观澜才止住了对于李元策的讨伐。她坐直身子,看着这个陌生的母亲,冷着脸:“母亲怎么来了。有何吩咐?” 好烦啊。 喻观澜想。 让她被赶出家门吧。她愿意被赶出家门。 喻观澜想了想少时被南阳侯控制的日子,心道受制于人的滋味的确不好受,也难怪李元策千方百计要杀了她以绝后患。她虽然不至于杀南阳侯,却也不想待在喻家。她不愿科举,也不稀罕区区一个南阳侯爵之位,上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已享尽了,这辈子清贫一些也没什么。 说起来,蒋氏的嫂子,喻观澜的舅母还是谢无危的姑母。 蒋氏脸色有些不好看,蹙眉道:“流翠同我说你莫名其妙的大笑,又嘀嘀咕咕些听不清的话,我来看看你。” 喻观澜目光冷冰冰地扫过流翠,这种感觉实在是久违了。做了四五年的摄政王,喻观澜做事向来从心所欲,李元策都不敢置喙一句,其他人也只敢掀嘴皮子骂骂,只有谢无危敢拦她。 通风报信这种事情,还真没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干。 流翠被喻观澜那冷得刺骨的目光惊得瑟缩几下,不敢看喻观澜,奇怪为什么少爷像是要把她剥皮抽筋一般。 喻观澜蹙眉,不耐道:“并没有。母亲既然无事就回去罢,我身子有些不适。” 喻观澜有个孪生兄弟,二人身子骨不好从小养在道观里修行,彼时的南阳侯和蒋氏一心铺在嫡长子身上。哪里知道已经十岁出头的嫡长子一朝病死,蒋氏大受打击。 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嫡长子去了没几日,道观传来坏消息——喻观澜的孪生弟弟出痘,让他们赶紧挪出道观。挪出道观没两日,这个儿子也没保住,余下的那一个庶子是个痴痴傻傻的,长房竟后继无人。 南阳侯不愿家业拱手让给弟弟,便偷天换日,死了的孩子说是姐姐,让女儿喻观漪顶替了儿子喻观澜,被接回侯府精心调养,养于青云阁内深居简出。 十岁时,喻观澜被册封南阳侯世子。 观澜在道观长到四五岁才回了侯府,本来就跟蒋氏关系淡淡,这么多年过去连蒋氏长什么样都忘记了,对蒋氏哪有什么好脸色可言,她恨不得现在就做下大逆不道之事被逐出家门。 蒋氏咬着银牙,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起身走了,只丢下一句“好好修养”。蒋氏走后,喻观澜瞥向流翠,倏然沉了脸:“流翠,你的主子是我,还是夫人?若是夫人,你可以回夫人院里,何必待在我这里屈才?” 重活一世看就是这点不好,想喊句来人都没有人肯配合。遥想当年,她一句来人拖下去,紫宸殿里就绝不会再见到那人。 流翠脸色几变,却不敢开口,有些惧怕喻观澜久居高位的气势,腿都隐隐发软,咬牙道:“奴婢知错!” 喻观澜厌恶地转头:“流翠扣半年月钱,滚下去。” 第3章 阳光 喻观澜花了三天才真正确定不是梦,是真的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还没等她彻底缓过来,喻修齐身边就派了人过来给了喻观澜致命打击——明日随喻修齐入宫给小皇帝讲书,让喻观澜去暂时伴读。 喻观澜是不想再见到李元策的。 她手中不知道染了多少人的血,脚底踩着的不知是多少人的尸骨,才爬到了摄政王这个位子。喻观澜还恍惚记得幼时在道观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道观的观主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老道士指着她说,她未来贵不可言,二十七岁却有一劫,而当今最尊贵的那个人,是她此生的克星。 贵不可言是真,劫也是真。 李元策也确实是喻观澜的克星。 喻观澜知道她自己六亲不认感情淡薄,却屡次对李元策心软,好似李元策生来就是克她的一般,叫她无可奈何。她怕她见了李元策,会再应了那一句克星。 但,这件事容不得她反驳。她如今是人微言轻的喻小侯爷,不是大权在握的昭王殿下。 喻观澜稍稍有些怀念那段说一不二的日子。 七月初一,是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大豫每逢一五上朝,今日自然也不会例外。喻观澜没有官职当然不用上朝,悠哉地在侯府睡到了巳时才起身,慢吞吞地吩咐厨房备下早膳。 侯府用餐规矩多,菜式也多,只有喻观澜一个人,却摆满了一桌子的菜:晶莹剔透的螃蟹饺和鲜虾饺,红彤彤的枣泥糕,洁白的山药糕,香气盈鼻的肉末香葱花卷,咸鲜的笋炖火腿羹,黄米粥,摆满了一个海棠攒心盒子的各式小菜。 喻观澜举着玉箸,纵然当了多年昭王,也不免觉得太过奢侈靡费……李元策都不这么大排场。 她放下玉箸,伸手把那一碗粥端了过来。粥是甜口的,搁了冰糖与赤豆、莲子、桂圆、红枣。喻观澜眼不见心不烦,开口道:“其他的撤下去,以后本……我的桌子上,莫要出现这么多菜式。赏了给底下人吃罢。” 流丹垂手:“是。” 一碗粥不紧不慢地喝干净时,恰好南阳侯等人下朝回府。喻修齐刚一回府就让人来叫喻观澜,让她准备好未时入宫。 至午时六刻,流翠流丹拿出早就备下的衣裳给喻观澜换起来。那是一件缃色的圆领窄袖袍,只用银线绣着瑞鹤祥云纹,随着动作隐隐泛着银光。腰间束着一条黑色皮带,脚上蹬着同色粉底靴,乌黑的长发及腰,因未行及冠礼,是故并不戴冠。 穿戴齐整后,喻观澜便抬脚往喻修齐的院子里去。 然后发现,她不认路。 喻观澜灰溜溜地跟在丫鬟仆妇身后,往内宅主院里去见喻修齐。明堂太师椅上坐着的便是喻修齐,五六十岁年纪,板着一张脸,头发花白,喻观澜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再见过喻修齐了,最后一次回喻府,便是参与喻修齐的丧事。 喻修齐身穿深青圆领袍,腰间玉带,头戴乌纱冠,身材略显瘦削,仿若松竹,傲然而立。喻观澜对于喻修齐还是很敬重的,拱手而拜道:“祖父午安。” 喻修齐上下打量一番喻观澜,满意地点头,率先往府外走去,叮嘱道:“你第一次见陛下,切莫唐突了。”说着他一顿,压低了声音提点道,“待陛下放课,你随我去见太后娘娘。” 喻观澜眸光微动。她记得她踏入官场,就是因太后赏赐了天机卫北镇抚司百户的官职,有意让喻家入太后阵营,毕竟喻修齐是个阁臣,至今不曾站队。喻观澜微微低头,掩去眸中情绪,只淡道:“祖父放心。我于官场无意。” 马车宽敞,一角挂着“喻”字。喻这个姓氏不算常见,整个京城,也仅有南阳侯府一家。 愈是靠近皇宫,喻观澜心跳得愈发厉害,她不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李元策。之于李元策,她无恨,半分也无。她教导着长大的少年郎,以她的血,她的命,给了朝臣一个足以让他坐稳皇位的下马威。 文武百官无人敢再看轻李元策。 喻观澜不知他会不会被富贵迷了眼,被权势迷了眼,喻观澜只希望他日后能为天下黎民考虑一二,这便足矣。没有哪个帝王是没有任何过失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凡是人心,皆有缺陷,喻观澜也不敢说自己就是完美无缺的。 马车不能入宫,于侧门停了下来。 “喻阁老,陛下特地派奴婢来接阁老和喻小侯爷。” 这是…… 王忠全? 喻观澜跟在喻修齐身后下了马车,面前的人蟒服鸾带,华丽到了十分,面容白净,正是年轻了十几岁的王忠全。王忠全卑躬屈膝十分谦卑,侧身道:“阁老,小侯爷,请。陛下已在文华殿等着阁老了。” 喻观澜目不斜视地从王忠全身旁走过。 文华殿,与武英殿相对,是皇太子处理朝政之所。如今没有皇太子,文华殿充坐皇帝上课之地,上覆以黄色琉璃瓦,背后即皇宫的藏书阁文渊阁,正殿上悬睿宗御笔匾额曰行成于思。 进了文华殿的次间,内设几张书案及椅子,明亮通透,正中的书案前坐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孩童穿着大红彩绣四团行龙袍,眉眼稚嫩,眼睛明亮,扎了一个圆圆的小鬏,脖子上挂着一枚金长命锁。 喻观澜呼吸不由得一窒。 李元策。 又见面了。 这一见,却已然隔世。 “如晔?” 喻观澜骤然回神,同喻修齐一起给李元策行了拜礼,李元策起身还礼。她有些魂不守舍地往书案旁走去,心道还真是没变。 小时候的李元策,长得真的很有欺骗性。 走到他身旁时,喻观澜恍惚间听见一句“皇兄”。 皇兄??? 喻观澜惊愕地看向李元策。 谁是你皇兄啊孩子! 皇兄这个词,喻观澜第一次听见时,是在她昭王的受封大典上,李元策亲自管她喊皇兄,认下她这个兄长。 但是—— 喻观澜是小侯爷,不是王爷。 他叫的其实是姐姐吧? 是吧?? 喻观澜浑浑噩噩地走到位置上,目光忍不住落在李元策身上。小男孩神情认真地听讲四书五经,他这个年纪还有些难以理解,露出略带吃力的表情。 喻观澜收回目光,目光涣散地发呆。 到底是不是皇兄? 李元策怎么会管她叫皇兄? 她还在做梦吧?这其实是她临死前的黄粱一梦吧?如果是梦那也是个噩梦啊! 英明神武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平生第一次尝到了风中凌乱的滋味。 好不容易捱过一个时辰的课,喻修齐暂时下去修整喝茶,屋子里只余下喻观澜和李元策,其他宫人连带王忠全都在屋外的明堂等着。 喻观澜忍不住又开始盯着李元策。 李元策却对着她一笑,眸光清澈中带着好奇,凑过去道:“你是姐姐吗?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啊。”他笑嘻嘻地抱住了喻观澜的腰,仰着头望她,眨了眨那双水汪汪的眼,“姐姐饿不饿?我可以让王公公拿点心和茶水进来。等到酉时放课,还要去母后那里请安用膳。” 喻观澜微微松了口气。 她慈爱地摸着李元策的小脑袋,张口却是:“——你看不出来我是男人?” 李元策的小表情显而易见地一僵,目光露出些许茫然。 “不应该啊,”喻观澜摸着下巴喃喃着,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圆领袍,纳闷道,“陛下您看不出这是男装?我是南阳侯嫡子,是男人,不是女人。而且陛下,您唤我姐姐这是不合礼数的,陛下该好好教一教礼仪规矩了。” 李元策更呆了。 看着他呆呆的表情,喻观澜忍不住哼笑一声。她不会杀李元策也不能杀,但趁着他小捉弄捉弄还是可以的。喻观澜伸手推开抱住她腰的李元策:“随便抱人这便不合礼数。你若以为我是女子,那陛下身为男人,难道不知男女不可距离过近?作为帝王,怎能随意轻薄女子?”她微微低头,附耳道,“那岂不是昏君?” 喻观澜不怕李元策会说出去,即便说出去了也无人敢信。他这个皇帝就是个傀儡皇帝,是个摆设,他的话甚至还不如太后身边一个公公嬷嬷的话有用。 “陛下呀,”喻观澜心情颇好地把李元策摁在椅子上,“臣可都是肺腑之言!” 李元策:“……” 他像是惊呆了一般,嗫嚅着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直到喻修齐回来继续授课,才回了神,只都有些愣愣的。 直到酉时夕阳西下,才放了课。晚霞铺满了天际,美得不可方物,文华殿门口已听着龙辇,由四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抬着。李元策被王忠全抱上了龙辇,回头看一看祖孙二人,道:“去给阁老和世子各抬一顶小轿来。” 喻观澜对这个提议十分赞同。她与那早死弟弟先天不足,打小体弱多病,她弟弟更甚于她,多数时候都是病在床上起不来的,而她则是跟道观里的师兄们一块儿玩。对于那段记忆,喻观澜已经模糊不清了。 喻修齐推辞几番便接受了,文华殿与慈宁宫有些距离,一个老一个病秧子,走去慈宁宫还真有些费劲。 喻观澜入了轿子,看不见外面的一切,只余脚步声。她阖了眼有些疲惫,再次面对李元策,喻观澜并没有那么的心平气和。 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对李元策那么好,把他当成了亲弟弟疼爱,甚至忘记了,那是九五之尊,不是追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哥哥的孩童了。 对于亲弟弟,喻观澜已经没有半分印象了。 许是因为李元策每次悄悄咪咪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玩,许是因为李元策偷偷给她留下的点心,许是因为李元策那永远带着灿烂笑意的眼。 那是喻观澜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亲朋。 喻家二房叔父不安好心,堂哥纨绔无赖,堂弟老实怯懦。喻修齐对她只有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期望,南阳侯和蒋氏要她一辈子乔装改扮当她的世子爷,长姐庶姐疏离,庶弟愚笨,偌大的喻府却是冷冷清清。 李元策像是拨云见日的那第一抹阳光。 让喻观澜割舍不下,以至于一生都栽在他手里。 第4章 志向 慈宁宫端庄肃穆华丽大气,巍峨的宫殿矗立着,踏入慈宁宫,里面的摆设喻观澜都很熟悉,不知见过多少次。 弘宣太后虽是太后,却很年轻,毕竟先帝驾崩时也才二十来岁,今年的徐太后还不到三十岁,是徐阶的嫡女,不曾生养,而李元策的亲娘生下他后便一命呜呼,这个唯一的皇子当然归于嫡母管教。 而宫中还有一位贵太妃——这贵太妃不是先帝的妃子,而是先帝爷的庶母,成王李仪之母,弘宣太后见了都得奉为座上宾,不敢怠慢,因为那是长辈。 小皇帝上前老老实实地行礼,喻观澜和喻修齐则是行了大礼。喻修齐方跪下去,徐太后身旁的内侍便扶住了他。徐太后长着一张圆脸,耳坠宽而厚,是福相。两弯淡淡的柳叶眉,杏核眼里带着宽和的笑:“阁老快快请起。” 喻观澜按照流程略有生疏的跪下磕头。 弘宣太后一个眼色,身旁着蟒袍的内侍便上前扶起喻观澜,递给她一枚上好的玉佩。玉佩触手生温,质地细腻,羊脂白玉洁白无瑕,镂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喻观澜属虎。 喻观澜从善如流地行礼谢恩:“臣谢太后娘娘赏赐。” 太后和善地令她坐在一旁的楠木镂花藤心圈椅上,宫人立时奉上了茶。喻观澜并不曾碰,只笑看她。弘宣太后却并未与她说话,只转头看着李元策:“策儿今日可有好好读书?四书五经要谨记,做一圣贤明君,方不负祖宗所望。” 李元策侍立答话:“回母后,朕有好好读书,必会当留名青史之明君。” 明君不一定。 留名青史是肯定的。 后人对于他俩的爱恨情仇不会少有推测,毕竟摄政王不多见,摄政辅政大臣多。 弘宣太后笑吟吟地点头夸赞了几句,又谢了喻阁老几句,便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元策这才起身,依依不舍地往侧殿走去,却是眼巴巴盯着喻观澜,小声道:“母后,朕能不能让、让喻世子陪朕用膳?” 喻观澜感受着弘宣太后投来的探究目光,心里把李元策骂了八十遍。上辈子他可不曾这般亲近,二人同桌用膳都是相识一年之后的事儿了,初见那次怎么样喻观澜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却记得没有这么一出。 她反应迅速,趁着喻修齐还未反应过来便就地一跪,道:“臣惶恐,怎敢与陛下用膳。” 弘宣太后柔声道:“陛下去罢,本宫还有话同阁老与世子说。” 李元策这才走了。 弘宣太后又柔声道:“杨正,把世子扶起来。皇帝小孩子心性,今日见你,想必投缘,便想让你一道用膳,不必这么惶恐。” 喻观澜借力起身应是。 徐太后笑吟吟的:“本宫今日见你,也极为投缘。本宫若不曾记错,世子今年当是十四岁?可科举了?” 喻观澜如实道:“不曾。” 她活了二十六年,的确没有踏入科举考场一步。最基础的县试也需要搜身验明正身,她给人一搜,不全暴露了?是故喻修齐从她十二三就开始催着去试一试县试,南阳侯一再推脱,表示想子承父业,让喻观澜也进禁军——以荫封的形式,这样可以完美避过搜身,且是武职,没有文官那么看重出身。 喻修齐心一惊,正要张口说喻观澜年岁还小,就听喻观澜淡定补充:“我也和娘娘投缘,看着娘娘第一面就心生欢喜呢。祖父早两年逼着臣去科举,只是我志不在此。” “哦?”弘宣太后似是来了兴趣,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喻修齐,含笑道,“志不在此?凡读书人,大抵都有个定国安邦的想法,入朝为官,忠君为民即是毕生追求,你却志不在此?” 喻观澜点头。 朝政什么的,不想再碰。那冗长的、废话占了八成的奏章,喻观澜是不想再看的,看得头晕眼花,她真的很佩服几十年如一日上朝勤政的皇帝们。 “那你志在何处?” 喻观澜从容道:“臣并不想入朝为官,朝政苍生已经有足够多的人操心了。臣不才,胸无大志,只想做一介普通人,走南闯北,一览我大豫大好河山罢了。” 走南闯北是不可能的。 喻观澜只想找个气候宜人的好地方养老,云州或衡州就不错,既不太南也不太北。京城也是不错的养老好去处,只是天子脚下素来是非不少,还是远点好。 弘宣太后微微讶异:“走南闯北,倒也是个好志向。” “娘娘谬赞。” 喻观澜已经摆明了志不在官场,弘宣太后只得先把她送出宫。回宫的马车上,喻修齐蹙眉道:“你当真不愿入朝为官?也因此事才迟迟不去应试?” 喻观澜睁眼说瞎话胡乱点头:“是。太后娘娘想拉拢喻家,可成王也不是吃素的,说到头来太后娘娘姓徐,成王殿下呢,姓李。我志不在官场,更不想青云直上,只是个没有大志向的普通人罢了。我此生,再不愿入庙堂。” 她不欠李氏的。 大豫如何,与她无关。 喻修齐怔然过后长叹一口气,望着仿佛谪仙的嫡孙,道:“可你是南阳侯世子,是未来喻家的族长。你若在朝中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何帮扶喻家?” 喻观澜心头涌上一股厌恶。 她想说,喻家如何,与她何干? 喻家和她,只有利用,没有亲情。父不是父母不是母,这样的家真不知有甚么可待的。喻观澜望着喻修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祖父,我可以不要族长之位,亦可放弃世子之位。功名利禄于我,只是过眼云烟。” 因为受过至高无上的荣誉,享过堪比帝王的锦衣玉食,才能把这些都做浮云。 “世袭侯爵,金银珠宝,功名利禄,高官厚禄,百年之后都做浮云。”喻观澜支颐似笑非笑说,“皆是人生带不来,人死带不走。” 她自记事起便于道观中清贫度日,至多身上衣服的料子比师兄们好一些。后来位极人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死了还不是什么都不曾带走?她不知李元策有多恨,指不定挫骨扬灰也未可知。 喻修齐眼神复杂:“你说的是。人生带不来什么,死后自也带不走什么。可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便不枉来人间一世。古人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盛世开太平1’。若能做到此,挫骨扬灰,也在所不惜。”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喻观澜在口齿间把这四句话滚了滚。她粲然一笑,眸中却尽是淡漠:“人各有志。只怕呕心沥血十余载,碰上个白眼狼,颠倒黑白,让流芳百世变为遗臭万年。那倒是不如做个普通人。” 喻观澜有功,她知道;过,也有。抹去过只颂功,她受之有愧;抹去功只余过被后人唾骂万年,喻观澜是怎么都不愿的。 回府后,喻观澜立在门口,望着那苍劲有力的“青云万里”四个大字良久,道:“把这匾给我摘下来,送去祖父那。日后青云阁改名云起阁罢。” 她径直入了书房,让婢女拿来一张长达三尺的宣纸,磨墨后提笔蘸墨,写下了三个大字——云起阁。 摄政王的字迹从不遮掩锋芒。 “叫人定制个匾来,挂到那上头去。” 她没有青云之志,只想找个地方养老,仅此而已。 第5章 报恩 次日清晨,方过辰时,流翠就把喻观澜摇醒了。喻观澜一身的起床气,用“竟敢扰本王清梦,该凌迟处死”的眼神扫过流翠流丹,寒声道:“什么时辰了?” 她上辈子做了快五年摄政王,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五上朝已经怨气冲天了,大笔一挥改成了朔望视朝,有事上奏递内阁去。整个大豫没有人敢管睡懒觉的昭王殿下,喻观澜烦的想把这两个婢女丢出去。 “辰辰辰……辰时。”流翠胆子小,怯生生地看着她,“少爷,少爷是忘了?” 喻观澜不耐烦道:“有话直说。忘了什么?” 流翠吓得浑身哆嗦,微微躲到流丹身后去避开喻观澜要杀人似的目光,颤巍巍道:“初一十五要去老太太那用早膳请安,初二和十六要去太太那儿请安用膳。昨日、昨日少爷便睡过头了,老太太还斥了太太说太太没有管教好少爷。” 喻观澜冷笑一声:“我什么样,用得着别人来管教?” 老夫人不是她亲祖母,是后来喻修齐续娶的继室,喻扬便是其亲子,喻修齐只两个嫡子。老夫人和二房盯着那爵位多年,喻观澜早就知道。南阳侯虽然只是世袭三代而终,但侯爷的俸禄却是一品官的年俸翻个倍。 光是那一年一千多两银子的俸禄,就足够二房眼馋了。 喻观澜坐在床上缓了会自己的起床气,心里琢磨着把那痴傻四弟治好的概率有多大?四弟上辈子就是一直痴痴傻傻,也不曾娶妻。 起身后更了衣,喻观澜才往蒋氏的院子里去了。 入了明堂,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前朝大家画的中堂画,两张太师椅摆在上首,左右各摆了四张圈椅,椅子之间以小方桌隔开。蒋氏坐在太师椅上,着紫檀色对襟广袖褙子,绾着简单的发髻,戴了几支簪钗,颇为雍容华贵。 左下方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是喻观澜的长姐,婚期定在明年初春。喻观汐着杏红右衽上衣,下着柳黄罗裙,与蒋氏长相足有七八分相似。 喻观澜就不太像蒋氏或喻扶,据喻修齐说,她像她那英年早逝的祖母。 “母亲,长姐,二姐。”喻观澜草草行礼作揖,坐到了喻观汐对面的那张圈椅上,不发一言。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蒋氏望着没出息的独子拧起了眉头,斥责道:“如晔,你昨日为什么没去给你祖母请安?百善孝为先,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更是待太后娘娘至孝。你连孝敬长辈都无法做到,谈何入仕?” “母亲教诲,如晔谨记。”如晔是喻观澜的小名,其实她起初的小名唤作如昭,只是因为“喻观漪”死了,如昭自然也不复存在了。她瞥了眼蒋氏,冷脸道,“我才疏学浅,只略有一二笔墨,怎敢入仕为官,那不是祸害苍生。既如此不若做一闲人,享闲散富贵,岂不美哉?” 蒋氏一噎。 旁边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蒋氏怒道:“我喻家满门簪缨,你曾祖父官至一州刺史,你祖父入阁拜相,你父亲救先帝有功获封南阳侯,你叔父亦在大理寺为官,你二哥已考了秀才功名。你身为长房嫡子,不入仕,怎对得起喻家!” 喻观澜冷漠地看着面红耳赤的蒋氏,嗤道:“我为何要对得起喻家?人生于天地间,死后回想平生,能说一句不愧,便是足以名垂千秋的圣人了。” 喻修齐不愿站队,南阳侯当初便是先帝爷的伴读,和成王先帝一起在上书房上课,本就和雍和帝及李仪亲近。长房站错了队,押错了宝,李仪被喻观澜一剑穿心的时候是谁保住了喻家满门?是谁还给了喻家长房世代富贵? 喻观澜最不愧对的就是长房,就是李氏。 李仪伏诛,那时候的喻观澜已封昭王,只是还未彻底摄政。李仪和太后都死了,徐家不成气候,喻观澜清算朝廷诸臣时硬是顶着压力,被人戳脊梁骨骂徇私枉法,也保住了喻家,还给予了长房世代荣华富贵,她不欠蒋氏和南阳侯的,生养之恩,已经还尽了! 喻观澜养于道观五载,后又养于青云阁,祖父也好父母也罢,无一人是真心疼爱她。不是嫡长孙,不是独子,而是喻观澜。 喻观澜咬着牙豁然起身,一字一顿道:“我最不欠的,就是你们。” 说罢她拂袖而去,蒋氏愣在原地许久,气得抬手砸了杯子:“孽障!孽障!!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白眼狼!” 喻观汐立刻站了起来去给蒋氏顺背,二姑娘一见情势不妙,马上起身告退。嫡子嫡女之间的事儿她不能掺和。 “母亲且息怒罢,三弟在道观养了五年,接回府后本就与我们不甚亲近的。”大姑娘替蒋氏顺背,让丫鬟关了门,又端了新茶上来,柔声细语道,“如晔那孩子脾气倔,认定的事儿呀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她若是想同什么人好,那必定是性命都能豁出去的。如晔才十四岁,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爱同爹娘对着干,您看观潇,比如晔还混账。” 蒋氏忍不住垂泪:“若是你哥哥还在,要是观潮还在,或者你弟弟还在,我怎么用对这么个白眼狼!”想起优秀的嫡长子,蒋氏心中大痛,悲从中来,“我的潮儿啊,都是他们害死了我的潮儿!潮儿才没了,后脚漪哥儿也没了。” 上有一对儿女,蒋氏便对自己后来得的这一对龙凤胎不怎么上心。姐弟俩一个比一个弱,蒋老夫人不放心,拿了八字去找广济寺的方丈批命,方丈看后没说什么,只道五岁前不能受富贵,得出家清贫度日。 出家蒋氏是万分不愿的,那可是侯爷的嫡子女,怎能出家去当僧道?思来想去,蒋氏就把儿女送去了香火也很旺盛的太平观,记在了观主的名下做徒儿,只出家五年便接回来。 起初太平观是不乐意的,出家五年又还俗回去,那不是做儿戏。等到那老道士见了龙凤胎,才松了口认下了这两个弟子。 想起长兄,大姑娘苦笑:“大哥已经故去多年,娘莫要大喜大悲。如晔她……这番话委实太重。” 蒋氏气极,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喻观汐忙扶着了她的手:“母亲仔细手。再气也不能伤了自个儿。”说着把她手指上戴着的那枚金镶翡翠戒指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一旁。 蒋氏满头珠翠乱晃,几把规矩全然抛却脑后,盛怒道:“我生了她养了她,她的生养之恩要拿什么来还?!她是在太平观住了五年,可我难道没有给道观银钱?何曾亏待过她一分一毫!她现在吃的用的戴的哪个不是我和侯爷的钱?竟还敢说不欠我,她最欠的就是爹娘!” 大姑娘默然许久,闭了下眼,苦笑:“如晔她……一直是个有主意的。我怕,我怕她怨了爹娘。这件事情,到底太险了,一旦被发现,那、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蒋氏的两个儿子死于永隆十二年,那时候的先帝爷还是太子,亲自派了心腹太监送了奠仪来。后来雍和四年喻观澜满十岁,先帝爷便册了她为世子,面对这个救命恩人之子,先帝爷是很喜爱的。 “谁会知道?”蒋氏凉凉扫过大姑娘,“谁会知道当初死的不是漪儿而是喻观澜?我可怜的漪儿,死了也不能葬进祖坟。她享的是她兄弟拿命换来的富贵!出去旁人谁不恭恭敬敬叫一声小侯爷?没有你爹,如晔能有这样的富贵么?” 大姑娘抿唇,有些不安:“慧灵大师说如晔贵不可言,不是……不是池中之物。” “贵不可言?贵不可言那也是我的儿子!我生了她养了她,养了她十几年,生养之恩,断头难还!如晔的命是我和你爹给的,锦衣玉食也是父母给的,她拿命来还都不一定够!” 大宅院里向来没有秘密。 她跟蒋氏闹了矛盾的事儿,只一个上午便传遍了整个宅院。喻观澜倚于榻上阖眼,思绪纷杂。对于父母,喻观澜没有情,救下喻家也仅是为报生养之恩罢了。南阳侯和李仪走得太近,为李仪办了不少事,铁板钉钉的证据,抄家流放是绝对够了。 喻观澜拧着眉,这辈子同上辈子唯一的变数就是她。她不可能重蹈覆辙再被那狼心狗肺的李元策杀一次,也不会成为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昭王。她没了一己之力保住整个喻家的能耐,南阳侯再同李仪走得近,彼时抄斩流放逃不掉。 她当然更逃不掉。 喻观澜揉了揉眉心。 比起名不正言不顺的弘宣太后,成王李仪还是皇室血脉,还是永隆帝的亲儿子。小皇帝有个好歹,即位的绝对是正值茂龄的李仪,李仪今年也才二十出头罢了。比之弘宣太后,选择李仪的人更多,喻扶就把宝押在了李仪身上,而不是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帝身上。 喻观澜记得清楚,李仪伏诛,是贞顺十年的初春。也是那一年,她彻底掌握生杀大权,虽不是帝王,却比帝王更有权。 那一年李元策十三岁。 喻观澜抬手遮住眼,无声地笑了。她替年轻的皇帝扫除了一切障碍,同样,手握所有大权的昭王就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和至高无上的权力比起来,亲人算什么?朋友算什么?南阳侯不也能为了权力,毫不犹豫地出手要杀她? 是她太蠢。 念着十余年相伴情谊的,只有她一人。 第6章 受罚 待到傍晚,南阳侯从外面回府,照例去了蒋氏屋里用晚饭。夫妻结发几十年了,喻扶不是干出宠妾灭妻那等蠢事的蠢人,是故妾室小星虽不断,但从未有一人敢爬到阁老嫡女的蒋氏头上去,命还要不要了。 蒋氏在家中是幼女,她父母情深一世,别说纳妾,通房都不曾有过,蒋氏却命运比母亲坎坷多了。她被娇宠长大至今三十余年没受过什么委屈,这会儿见了南阳侯哪里忍得住,哀哀切切地告状:“……如晔这话可不是往我心窝子里扎刀子。我可是她亲娘,即便怨我恨我,也不该……也不该那样说。她出生以来,我可亏待过她?若非实在后继无人,怎会铤而走险。” 南阳侯听蒋氏说了今早的场景,一双蹙眉拧紧,搁了筷子:“那孽障竟真这么说?” 蒋氏含泪点头:“若是潮儿,潮儿还在,或者漪儿还在,怎会……怎会!这白眼狼,眼里何曾有过父母?我自来不曾见过这样不孝之人!就算潇哥儿那般混账,对弟妹和二弟那也是恭恭敬敬的。谁家儿女敢这样同父母顶嘴?她何来的脸面说不欠?” 南阳侯越听面色越沉,思及往年喻观澜对家人的冷淡,一股心火不禁熊熊燃烧。他冷着脸起身,压着怒气问道:“这孽障当真这么说?” “我难道会编排亲儿子!”蒋氏红着眼眶,“侯爷,你可得好好教训下如晔。再这么下去岂不是养了一头白眼狼?!” 南阳侯不说话了,径直出了正房,往云起阁去。蒋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一群人呼啦啦地朝着云起阁涌去。 此时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喻府四处点了灯火,仆妇手中拎着几盏油灯在前面照亮路。云起阁内,喻观澜正在用膳,她无甚食欲,只草草吃了几口便让流翠撤了下去。流翠正拿了碗碟要出门,木门忽的被大力推开,险些扫到流翠的鼻尖。 流翠唬了一大跳,匆忙几步退后看去,却见是面沉如水的南阳侯。她忙低了头,屈膝喊了声侯爷,看见蒋氏又忙跟了一句太太,不敢多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喻观澜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姿态优雅:“父亲母亲晚上好。父亲和母亲怎的忽然来云起阁了?说是有什么吩咐,让底下人传一声让我前去见父母便是了。怎能劳烦父母亲自来晚辈屋子里?” 喻观澜如何看不出来者不善。 再不善,喻观澜也有恃无恐。南阳侯再不喜,再有滔天怒气也不敢打死了她。那个痴傻庶子不被南阳侯当做儿子,喻观澜便是南阳侯唯一的“儿子”,她要是真出个三长两短,侯爵就得那个傻子承袭。且不论喻修齐愿不愿,南阳侯自己就不愿,旁人都知道喻四少爷不是少爷,在侯府比下人都不如。 南阳侯对上喻观澜那瘦削的身材与略显苍白的脸色,怒气霎时消了一半。他沉着脸坐在须弥榻上,喝问道:“你今日清早为何对你母亲不敬!竟还敢说这些大不孝之话!你心里可还有孝道?” “当然有。”喻观澜垂眸低喃,她怎么没有孝道?上辈子的恩已尽,这辈子却没尽。她可以和李元策没有任何交集,却不可能和南阳侯及蒋氏没有任何交集,血缘是斩不断的。即便她被从族谱上划名,不再是喻家子孙,那她也是喻扶的儿女,血缘就摆在那。 南阳侯气极反笑:“你还有孝道?你还知道孝字怎么写?我看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跟你娘!大逆不道的孽畜!我今日就打死了你干净!给我跪下!” 喻观澜顺从地跪在了微凉的地上。 蒋氏在一旁板着脸不吭声,一旁的妈妈拿来了一柄戒尺。戒尺长约一尺,宽一寸,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喻家的祖训。戒尺通体漆黑,以竹木制成,是喻家用来惩戒子孙后背的“家法”之一,另一个家法是祖传下来的鞭子。 南阳侯起身双手接过戒尺,轻轻抚过指腹下凹凸不平的小字,令丫鬟把喻观澜的衣服扒了下来,只余下一件浅色的中衣。喻观澜跪在地上跪得笔直,南阳侯手持戒尺,不曾留情,狠狠一戒尺打在喻观澜的肩膀上。 肩膀骤然传来疼痛。 疼痛如雨点般接踵而至,喻观澜的神思却有些恍惚。她不是第一次受戒尺。那时喻修齐病重,整个喻家都是南阳侯说了算,南阳侯被李仪迁怒,让他处理了喻观澜这个棘手但还未长成的劲敌,南阳侯回去就用戒尺把她打了个半死,丢在街上自生自灭,还要开了祠堂把喻观澜的名字划去,被蒋氏哭喊着拦住了。 风很冷。 深入骨髓的冷。 身上的伤也很疼,一身雪衣被血染透了一半,是被谢无危捡回去的。 那一年的谢无危少年成名,年纪轻轻就是三州都督并定燕侯,令北燕不敢轻举妄动。喻观澜还记得那是个冬天,京都的雪已经落了下来,身上流下来的血染红了一片白雪,被从蒋府归来的谢无危看见,捡回了他的定燕侯府。 太后和李仪针锋相对,谢无危是保皇党,在太后和李仪尚未死时,二人都是互相最信任的人。直到贞顺十年,成王李仪伏诛,昭王掌控大权,二人从并肩作战变成了针尖对麦芒,几乎势如水火。 好像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潜移默化,昔日战友成了今日敌人。 如果没有谢无危从那路过,喻观澜可能早死在了那个冬天。 可她还是死了,在几年后的隆冬,在皇帝亲政的那一天。她生于寒冬,腊月十四,那一日正好是小寒,后来却也死在了寒冬,还没过自己的二十七岁生辰。 “侯爷,”蒋氏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思绪清明了几分,蒋氏垂泪道,“不能再打了,给个教训便够了。如晔,如晔死不得啊!” 南阳侯望着鲜血淋漓的后背,把染了血的戒尺交给仆妇,冷哼一声:“这两个月,你便好好养伤,哪儿也别去了!好好反思反思什么是孝!” 他转身离去,蒋氏也跟了上去,不曾看过喻观澜一眼。 喻观澜反手摸到了一手的血,却并不感觉疼,再重的伤也受过了。李仪和弘宣太后各怀鬼胎,李仪没少刺杀李元策,喻观澜护着李元策的那几年,多次差点把命搭进去。 流翠流丹急忙把喻观澜扶起来,迭声去叫在府上的府医。府医是南阳侯的心腹,知道小世子的女扮男装,喻观澜受了什么伤都是他来看的。 喻观澜趴在床上,任由流翠流丹小心翼翼地把混合了血水的中衣剪开。她趴在床上意识逐渐昏沉,就连耳畔府医的叮嘱上也逐渐远去。眼皮越来越沉,喻观澜没撑住,脑袋一歪昏睡过去。 · 喻观澜受罚之事在府里闹得沸沸扬扬,喻修齐翌日知道后大发雷霆,把南阳侯叫去喝斥了一顿:“你明知如晔身子骨弱要好生将养,父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非得动手动脚?” 南阳侯面色沉沉:“如晔那孩子,太大逆不道了!实在是大不孝,竟敢忤逆父母。她母亲跟她好好说话,她却脾气冲地说什么不欠父母。哪家儿女像这样同爹娘说话?” “那你也不该打他!”喻修齐自打失了两个孙儿,对剩下的孙儿们格外爱重,“你大可叫他去祠堂罚跪,何必请了家法把如晔打得浑身是血?至亲骨肉,有话为何不能直说!” 南阳侯垂眸:“儿子知错。只是儿子管教如晔,不劳父亲插手。” 喻修齐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坐在椅子上望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冷笑道:“喻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你教训如晔天经地义,那我教训你也是天经地义!”他压低了声音警告道,“喻家百年书香,绝不能败坏在你手中。成王也好太后也罢,都不是我们能够掺和的。喻家已经富贵双全,何必去赌!” “太后娘娘女主朝堂,”南阳侯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外戚当道,难道要让大豫江山改姓徐?成王殿下乃永隆陛下之血脉,先帝爷亲弟弟,先帝爷临终之前嘱咐我要好好照看了陛下和成王殿下。殿下正值壮年又贵气天成,陛下如今才多大,如何斗得过太后娘娘?只是太后娘娘的傀儡。” 喻修齐是一家之主,又任内阁学士,南阳侯有什么动静逃不过他的眼睛。喻修齐站起身严肃道:“喻扶,这把火,我们不能掺和,容易惹火上身。宫闱之事最是诡谲多变,切莫再接触成王!” 南阳侯却不赞成喻修齐:“父亲您就是太谨慎了,富贵险中求,若不险何来富贵?当初没有我舍身救陛下,我何来这一身荣宠加身?成王殿下见了我都得给我几分脸面。” 南阳侯在禁军当二把手,虽只是四品官,却知道禁军的一切动向,负责守卫皇宫保护帝王安危,不论是太后还是成王都需要拉拢的对象,更何况喻修齐还是阁臣兼左都御史。父子连心,一旦南阳侯被拉拢,喻修齐就必须跟着一起上了贼船。 喻修齐脸上带了怒气,喝斥道:“喻家已经富贵双全,何必再去冒险,一旦有个什么好歹,便是碎尸万段之后果!你不要命,难道不要你媳妇的命,难道不管你儿女了?!蒋家也绝不会同意。” 能入内阁者哪个不是老狐狸,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都知道太后和李仪之间人事情绝不能掺和。蒋正于雍和四年入阁,拜东阁大学士和刑部尚书,和喻家、邓家关系密切,而邓家和吴家又是世交,吴家嫡长孙还是南阳侯的女婿,吴勉之是内阁首辅。 喻观澜压着怒气道:“勉之和正则觉非都是忠臣,我喻家怎能掺和进朋党之争去!” 内阁六位辅臣,喻修齐、邓岐、吴勉之和蒋正皆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四个都油盐不进。次辅徐阶是徐太后的父亲,武英殿大学士方文善是成王的岳父。 “忠臣?”南阳侯道,“若成王成了事,我等亦是忠臣!” 喻修齐七窍生烟,拍着桌子怒吼:“孽障!滚出去!给我滚出去,你跪去祠堂面对列祖列宗好好思过!他成事了是忠臣,但只要哪边都不靠,不论哪个成事,都是忠臣!只远不如现今煊赫。我看你真真是猪油蒙了心!” 第7章 使臣 “侯爷同祖父大吵一架,还被祖父罚去祠堂跪着?”喻观澜微诧。 丹枫点点头:“是呀是呀,整个侯府都知道了!太太还去求了老太爷,却被老太爷大骂一场。”他眼睛一弯,“还是老太爷疼爱少爷,舍不得少爷受罚,少爷一受罚,老太爷就罚侯爷去祠堂思过。” 喻观澜却是摇头。 舍不得她受罚是有的,但绝没有到要把南阳侯赶去祠堂罚跪的地步,顶多斥责几句罢了。喻观澜下意识往手腕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来她上辈子不离身的那一串玉珠已经不知去哪了。 喻观澜叹了口气:“这倒是不见得。” 云起阁只有常妈妈一个管事妈妈,流翠流丹两个丫鬟,丹枫翠竹两个长随,另四个粗使婆子,比起其他主子院里的下人要少得多。比起蒋氏眼线的流翠流丹和常妈妈,喻观澜更喜欢丹枫和翠竹。 这两个不知她是女儿身,却不是什么人的眼线,只是在家生子里格外出挑,被老太爷拨到了云起阁里。 “为什么?”丹枫不解道,“老太爷是因为别的原因才把侯爷送去祠堂思过?可侯爷犯了什么错,叫老太爷这样气恼。” 喻观澜眸光微动。南阳侯做了什么事,能让一向稳重的喻修齐气得把人直接送去祠堂思过,在阖府上下几百人的面前拂了最倚重长子的脸面? 喻修齐是左都御史,监察百官,徐阶都要给几分脸面,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对名声极度看重,尤其是家族名誉。喻观澜掐指一算,南阳侯应该已经在跟李仪接触了。喻家百年书香世家的名声,一旦李仪败落,喻家立刻迎来灭顶之灾。 上辈子是昭王徇私枉法护住了喻氏一族,这一世却没有昭王再能够护住喻家。 喻观澜也很好奇,少了一个她,李元策还能不能赢?她觉得李元策的胜算还是大一些的,她不在,但却还有谢无危。谢无危就是大豫的国宝,他站在李元策身边无疑是增加了李元策的底牌。 喻观澜开始回想谢无危上辈子是因为什么站在李元策身边,绝不是因为报恩,难道他就是个天生的忠臣?喻观澜微微蹙眉,她只记得谢无危大胜归来,然后跟皇帝越来越近,同她也越走越近,最后二人达成结盟。 喻观澜有些发愁。喻修齐是对的,保持中立不论哪一个上位,或许会记恨当初的油盐不进而不重用,但至少不会被清算。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偏头问丹枫:“你可有打听到老太爷骂了侯爷什么?” 丹枫挠挠头:“我不知。只依稀听说什么父子没有隔夜仇。” “那北燕可有什么动静?”喻观澜手边没有可用的人,只能同丹枫打听,“我好像听说北燕要派使臣团来大豫了?” 按着时间算了算,差不多就是七八月这一段时间,北燕派人来访大豫,想跟大豫商议加岁币之事。武宗皇帝在位期间大肆出兵北伐,却被北燕狠狠教训一顿,数次大败,甚至有次亲征还差点被俘虏,回去大病一场,不得以签订了清平和议。 待到其子永隆帝即位,北燕愈发肆无忌惮,北燕王甚至大张旗鼓地登基称帝。没办法,永隆帝只能再次派人出使北燕,每年给北燕白银三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茶叶七万斤,换得了自己独一无二的帝位,还赔进去两位公主,其中一个还是宣平大长公主的胞妹,如今两位公主早已去世,大豫可谓是颜面扫地。 直到永隆末年,霍瞻崭露头角,砍了北燕一位王子的胳膊,立刻被加以高官厚禄,雍和年间北燕数次来犯,都是霍瞻打回去的。不过他年纪大了,满身旧伤,偏偏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不世奇才,只能靠着霍瞻的名声勉勉强强镇住西北。 丹枫想了想,一拍大腿:“正是!这事儿正闹得满城皆知呢,北燕来使,听说有意和大豫和亲,愿意把北燕美人嫁给——”他卡了下,略过不提,“要替北燕太子求娶崇宁大长公主。” 喻观澜心道一声果然。 先帝爷子嗣缘薄,只有李元策这么一个孩子,永隆帝却生了两子两女。长子即先帝,次子是成王李仪,嫡长女崇安大长公主已经出嫁,次女崇宁大长公主正待字闺中,很不巧,就是李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徐太后乐得把崇宁嫁去北燕。一则那北燕王储已经年近四旬且侧妃颇多,足有几十位,好色之名都已经传到了大豫;二则崇宁必然寻死觅活,去了北燕也绝不会屈服于北燕王储,北燕和李仪交恶,正是弘宣太后想看见的。 上辈子这事儿谈崩,李仪怒不可遏,两派关系愈发恶化。周贵太妃险些气病。 “崇宁大长公主,”喻观澜轻笑,“成王殿下与周娘娘只怕是不愿的。” 丹枫撇嘴,鄙夷道:“这谁愿意!那北燕太子且不说足以当崇宁殿下的亲爹,后院还有几十位侧妃,听说正妃也有了,子女绕膝。把大豫公主嫁给这样的人,大豫脸面何在?而且这样,那北燕太子岂不成了陛下的姑父了?” 喻观澜叹息一声:“北燕,来者不善。西北三州大旱已经三年,北燕位居西北,本就处于大漠,只怕是日子不好过。起初他们就曾让使臣要求把三十万两白银尽数折算为粮食。如今只怕是日子更不好过,来大豫狮子大开口来了。” 丹枫眼睛一亮:“少爷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 西北少雨水多风沙,凉州荣州幽州尚可,再往北的北燕定然很是艰难,不然也不会屡次来犯大豫,觊觎大豫的中原之地。 北燕的国书让大豫惶惶不安,喻观澜深居简出,借着养伤的借口推辞了请安,也推辞了和喻修齐入宫去见李元策。 待到中元过后,众臣翘首以盼的北燕使臣,终于抵京。成王李仪并徐阁老亲率仪仗队于京城门口迎接,给足了北燕脸面,又安置使臣在四方馆暂住,于七月十八日在万世殿中设宴,接风洗尘,宴请文武百官及公侯驸马。 喻修齐身边的下人过来让喻观澜跟着一起去万世殿中赴宴。 喻观澜没有拒绝。 接风宴邀请的人不多,要么是皇亲国戚勋爵权贵,要么是朝中重臣举足轻重。 万世殿是朝中专门用来设宴的地方,在奉天殿的东面,西面是千秋殿。藩王及番邦使臣来朝,则会设宴于万世殿,这个场合,李元策估计只是坐着当摆设的。 到赴宴的那一天,刚过卯时喻观澜便起床用膳,更衣束发了。送来的是一件正红圆领袍,用彩色丝线在胸前绣着孔雀于飞的补子,孔雀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便振翅飞走。喻观澜多穿浅色衣裳,大红大绿此等鲜艳之色倒是甚少穿,只上朝时穿,等到后来封王,装束上更是随意,爱穿什么穿什么。 红袍银簪,玉带黑靴,腰间佩着一块上好的环形玉佩,雕工巧夺天工,是麒麟赐福的图样。 丹枫看直了眼睛,悄声和翠竹咬耳朵:“少爷穿红的真漂亮。” 喻观澜长得好,浓眉凤眼,穿浅色时衬得仙气飘飘,穿了大红的却更有几分别样的姿色,叫人挪不开眼。 往正堂去请安时,喻修齐看着她眼里露出几分满意。老太太目光郁郁地瞪着喻观澜,又把目光挪到自己的儿孙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板着脸摆起了长辈的架子,喝斥道:“此去皇宫切莫给喻家丢脸!我喻家百年清誉,要是被你败坏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赴宴的都是贵人,切记谨言慎行,不要给家里招惹祸患。” 蒋氏插嘴道:“母亲放心,如晔一向沉稳。” 喻观澜冷冷的目光扫过老夫人,闲闲道:“祖母不必挂心。喻家的声誉,已经被二哥败坏了一半了。” 老太太霎时脸色一变。 喻观潇噌地站起来,指着喻观澜怒道:“喻观澜!你——” “坐下!成何体统!”喻修齐不悦地看着他,又转向次子斥道,“子不教父之过,你怎么也不好好管教你儿子!惹得喻家成为京城笑柄。” 喻观潇好美色,又无文采,考了几年童生试也没过,喻扬不知被同僚讥笑了多少年。中元节前,喻观潇在京城最大的青楼红袖楼为了一个头牌同冯侍郎的儿子大打出手,惹得冯喻二家被人笑话。 喻扬脸色沉沉,一言不发,南阳侯则瞪了弟弟一眼,看上去颇有怨言,沉声道:“二弟要是不会管教孩子,我这个做伯父的,可要代劳了。” 喻观澜知道南阳侯怨喻扬的原因。冯公子的姑父是周越,周贵太妃的侄儿,李仪的亲表哥。冯公子和李仪,还是名义上的表叔侄。 喻扬皮笑肉不笑:“我会好好管教潇儿的。父亲和大哥放心。” 喻修齐看看两个儿子,轻轻叹口气,站起身往堂外走去:“走吧,再不走,时辰来不及了。” 众人送了这祖孙三人登上马车,马车一角悬挂着一个“喻”字木牌,随着车夫拉着缰绳的动作,马车悠悠往皇宫方向驶去。 第8章 接风 重檐歇山顶上铺满了金黄的琉璃瓦,屋脊上坐着几只石雕小兽,汉白玉铺成的丹陛通往万世殿门口。拾级而上,地铺黑色金砖,高台上放置着一张涂满了金漆的宝座。宝座之下是一张张的宴桌与椅子,略低品阶的官员悉数到场,越是尊贵,来得越晚。 宝座左右各置一张楠木桌并楠木交椅,往下最前几桌是留给北燕使臣的上座。 喻观澜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淡然地坐在了南阳侯旁边。 公侯驸马伯,皆是超品勋爵,东文右武,南阳侯身为武官,自是坐在武官席上,位置颇为靠前。喻观澜也跟着坐在武官席,她不耐烦同那些个文臣打招呼,武官相较于文臣更放得开些。 南阳侯有意让她进禁军,趁着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领着她和禁军的几位长官寒暄。 禁军总督姓沈名沆,保持中立态度,目前不曾加入任何一党,但喻观澜知道他其实是李仪的人。李仪这颗棋子藏得太深,喻观澜吃过沈沆的亏。 “这是犬子观澜,”南阳侯笑呵呵地跟沈沆介绍,又偏头提醒,“观澜,这是你沈叔父,叫世叔。” 喻观澜望着前世死敌,嘴唇一勾,眼睛一弯,瑞凤眼里盛满了如星辰般细碎的笑意:“世叔好。” 沈沆看她的眼神略有异色,而后笑道:“喻兄的儿子真是一表人才。我家那个孽障若有观澜一半好,那我也知足了。” 南阳侯连忙道:“谬赞谬赞,这孩子在家里顽劣得紧,也就出来装相最会。” 喻观澜面无表情。 沈沆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个独子。沈家少爷比她略大几岁,被沈沆的母亲给惯坏了,是京都有名的纨绔。文不成武不就,但你要问他红袖楼各个头牌姑娘的特点,他能夸上一箩筐。 沈沆为人谨慎,又沉得住气,和成王来往更是小心,喻观澜当初废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让徐太后“不小心”知道沈沆暗地里已经和李仪投诚,借着徐太后才让沈沆这个禁军总督换了人。 禁军总督之下是同知,再次是佥事,前者正四后者正五,官阶都不算高。 “方大人。”南阳侯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了,喻观澜寻声望去,是个穿着青袍的,补子上绣的是白鹇。 方彦,禁军都指挥佥事,比南阳侯低一个官阶,但他却是武英殿大学士方文善之子,成王李仪的大舅子。方彦长得一脸忠厚相,朝南阳侯拱了拱手:“原是侯爷。这是喻小侯爷罢?芝兰玉树似的,怪道侯爷平日里藏着掖着,若我有这么个儿子,我也得当宝贝藏起来。” “公彦贤弟谬赞了,”南阳侯显然是很高兴,“令郎也不差,年纪轻轻,已经考取了秀才功名了。” 喻观澜只胡乱应付着,没什么心情听他们应酬,心里暗骂南阳侯蠢货。李仪这会儿只是示好,还不曾给出什么实际好处,南阳侯就已经开始厚此薄彼。即便有这个意向,也不能只跟成王的人打招呼,南阳侯可是喻修齐的嫡长子。 喻观澜沉吟片刻,扯了扯南阳侯的衣袖,朝不远处的徐祉扬了扬下巴:“父亲不去跟徐都督打个招呼么?” 徐祉是徐太后的兄弟,任从二品神机营都督,三大营之一。三大营总督是正二品,不过很多时候都是空悬的,历来皇帝都很少设一人去管三大营,上辈子喻观澜自己做了三大营总督,统领神机营、翊乾营和神枢营。 南阳侯一怔,旋即拧眉:“你不知那是太后娘娘的长兄么?” “知道。”喻观澜平静道,“父亲不能只跟成王的人说话寒暄,会害了祖父。祖父为官素来谨慎,父亲怎能被人抓住把柄。何况只是打一句招呼。”她压低了声音提点南阳侯,“殿下可有给父亲什么好处?不曾。既没有好处父亲何必替他卖命?一家子性命都系在父亲一人身上,父亲三思。” 南阳侯沉思半刻,点头道:“是该这样。”说罢抬脚往徐祉那走去。 喻观澜眉头微松。 当初即便是她,要把南阳侯捞出来也费了一番功夫,把他干的那些混账事全都抹了,明面上不能留下证据。但喻家的人,也绝不能再踏入官场了,李元策会留喻家的人一命,威胁不到他,他没有必要赶尽杀绝,还能给自己留个仁厚的美名。 离午时越来越近,朝臣已经尽数到场,殿外响起太监高呼之声:“成王殿下到——” 喻观澜深吸一口气,随着众人的动作跪了下去。成王来不用行磕头大礼,却得行跪拜礼,双膝跪地拱手自上而下躬身一拜:“成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成王年轻俊美,才二十五岁。身着赤色袍,两肩及胸背各有一条织金盘龙,腰束玉带,脚蹬皮靴,头戴翼善冠,缓步从朝臣之间行过,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声如洪钟:“起来吧。不必多礼。” 喻观澜却是倏然感觉脊背一凉,寒意从尾椎骨迅速窜到天灵盖。喻观澜猛然抬首看去,正巧和成王四目相对。那双暗沉沉的眼中竟含着杀意! 喻观澜悚然一惊,忙又低了头坐在南阳侯身边,眉头却是怎么都不曾松开。 李仪想杀她? 贞顺二年,她和李仪完全没有任何过节,即便有也不到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 怎么回事? 还不等她想出个结果来,午时正刻至,殿外鸣鞭,殿内奏乐,紧接着便是比方才更高的喊声:“陛下和太后娘娘驾到——” 众臣复又跪,稽首行礼,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赐座——” 喻观澜扶着椅子默默起身,屁股刚坐在椅子上,就听太监道:“宣,北燕使臣觐见——” 喻观澜平复了下心绪,朝殿外看去。 万世殿走进来一行人,除去宫人外总共七个,为首者为一男一女。北燕服饰与大豫颇不相同,大豫人喜衣裳,喜宽松平直,北燕人则是常服衣裤,好简单利落。为首的男人三十来岁,身材健硕,皮肤黝黑,五官深邃,上身穿着深色短衣,下着长裤,还用布条裹腿,脚上是一双羊皮靴子。 那女子穿着轻薄的纱裙,亦是皮肤黝黑,身材隐在纱裙里若隐若现,春光半露,惹人注目。北燕和大豫长相截然不同,少女眉眼勾勒出十足的异域风情,黝黑的皮肤反而更增添了几分貌美,显露出异样的妖冶来。 “元蒙拜见大豫陛下,拜见太后娘娘,拜见成王殿下。”元蒙走上前去,单膝跪地,俯首行礼。 这种礼仪在大豫称之为军礼,多是行军之人所行礼仪,因军人身披甲胄,不易行礼,是故简略而行,但北燕众人皆不服甲胄,只穿衣裤。 李元策面无表情地当个完美摆设,弘宣太后微微眯眼,略有不虞:“尔等见了哀家与陛下,何不行稽首之大礼?” 元蒙自顾自地起身,神色不见半分胆怯,反而隐有几分挑衅。他的官话并不标准,掺杂了北燕话的口音,不伦不类:“回太后娘娘的话,我们北燕的大礼皆是如此,觐见国王亦是行这个礼。稽首在北燕并不存在,除了天地和狼神,北燕不跪任何人。太后娘娘不要强人所难。” 北燕人信奉狼神,狼神在北燕地位很高,北燕的大祭司可以与神灵沟通,地位仅次于国王,储君见了也得行礼。北燕人的确有几分像狼,却不完全像,喻观澜觉得他们应当把蛇奉为神,而不是狼。 弘宣太后面色沉了些,却不计较,只点点头:“原来如此。赐座。” 元蒙便带着人坐了。 李元策这才说了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开宴”。 叮叮当当的乐声再次响起,宫人们鱼贯而入,端上一道一道精致秀气的菜品,还有酒壶酒杯。上完了菜,宫人鱼贯而出,留在殿中的只有献舞的教坊司舞女们。舞女们踩着乐点翩翩起舞,身上的环佩叮铃作响,姿态优美飘逸,各个肌肤雪白,身姿曼妙。 王忠全替李元策倒酒夹菜,李元策喝的不是酒而是茶,只不过也装在酒杯里。他喝了第一口,吃了第一口,朝臣们才敢动筷子。 李仪却还盯着喻观澜看。 盯得喻观澜头皮发麻。 做了四五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文官也好武将也罢,没有什么人敢以这样杀意腾腾的眼神看喻观澜。若眼神可以杀人,她想必此时已经碎尸万段了。 可这说不通。 仅仅因为她在南阳侯说的那句话? 但就算是让李仪听见了,李仪也不是因为一句话就生气的人。他是睚眦必报,但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让他记恨上的。 怪哉。 李仪很快便收了目光,没有再看喻观澜。 喻观澜想不通。 李仪为何想杀她? “哈哈哈哈,”元蒙朗声大笑,放下手中的金酒杯,看向三人,嘴角噙着笑,“大豫果然物华天宝。美酒好,美人也好。美人美酒在手,何其快哉?” 徐太后投其所好:“若喜欢,哀家赐你美人十位,美酒十坛,如何?” 元蒙拱手:“娘娘成人之美。在下佩服。只我北燕也有一美人,这是我侄女烈月公主,是我北燕的第一美人。烈月善武,由她来给三位贵人舞一曲可好?” 弘宣太后欣然应允:“北燕之舞,大豫还不曾见过。便要委屈公主独舞了。” 元烈月站起身轻轻摇头:“无妨。”她神情平静从容地走向大殿里,没有伴乐,却依旧动作流畅,紫色霞帔随着动作飘舞着,额间配饰乱动,舞动间依稀可见纤细腰肢。 对于这个公主,喻观澜有几分印象。元烈月是北燕哪个不知名王子之女,因要来大豫和亲才册封了公主。只是两国谈判谈崩,李仪拒绝把妹妹嫁给北燕王储,元烈月回去之后好几年销声匿迹。后来她掌权时北燕内乱,乱得厉害,换了好几任大王,最后是元烈月杀出重围,成为北燕史上第一个即位的大王,后来领兵出征战败,不愿当俘虏,自刎了。 这人喻观澜不曾有交情,只听谢无危说是个烈性的,在打仗上也有几分天赋。只是天要亡北燕,粮草供应不过还被北燕哪个抢王位的劫走了,这才迅速战败。 一舞终了,弘宣太后含笑道:“天人之姿。” 元蒙意有所指:“听说大豫崇宁公主,才是天人之姿。烈月风姿,不及公主半分。崇宁公主已名扬北燕,令我长兄倾慕不已,要以正妃之位迎娶崇宁公主。” 话音刚落,殿中寂静无声。 徐太后道:“两国邦交,并非儿戏。此事还需大豫细议。” 元蒙却道:“大哥诚意十足,父王病入膏肓,这相当于是以北燕王后之位,迎娶大豫公主。大豫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北燕也愿意把烈月公主嫁给陛下。” 喻观澜眉头一跳。 李元策和元烈月差了整整十岁,嫁进皇宫就等同于守活寡。十年之后别说守活寡,这江山还是不是李元策坐都尚未可知,北燕这是摆明了要舍了元烈月,掺和到大豫内政里了。娶了崇宁,徐太后需要提防李仪和北燕结盟,李仪需要忌惮北燕手中人质。日后李仪上位,靠着人质能保北燕肆无惮忌;日后徐家上位,崇宁一个亡国公主,自然是可以说扔就扔。 李元策看看元烈月,又看看元蒙,板着小脸不开口。 李仪阴沉着一张脸:“陛下年幼,尚未到娶妻岁数。崇宁为本王胞妹,母妃不舍,想留崇宁二十岁后再挑选驸马。父皇在世之时也是应允的。” ——永隆帝尸体都化成白骨了,天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应允周贵太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