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 第1章 序·乱影 竹影闪动,飞鸟掠林,松壑空响,鹰击长空。 竹林深处,数道金光交错闪现,一个手持素银短剑的白衣女子仓皇躲闪,白色外衣被利刃削的参差不齐,偏偏又没有伤到她分毫,可谓是狼狈至极。 终于,那闪着金光的利刃又削去白衣女子半截衣袖,稳稳地落到了一只纤细白玉的手中。 “臭不要脸!程莠,你居然暗算我,卑鄙!”白衣女子冲着对面斜倚在竹子上的程莠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 程莠一身天青烟纹长衫,右腕的袖口被一只黑色护腕紧紧收住,左边的袖口却被她随意地卷了上去,一条红色绸带系在她的腕上,称得她的皮肤愈发白皙。 她墨色长发被一根竹簪高高束起,未挽发髻,垂下的青丝在身后随风而动,额前的碎发略显凌乱地垂在侧颊,让她看起来清丽而不失灵动。 程莠有一下没一下地掂着手中的金羽刃,随后反手将它插进了腰间的狼皮刀鞘,看着白衣女子笑道:“常茹姑娘这是什么话,在下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莫说的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欺负?没有欺负吗?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打人不打脸也是这个道理,现在把一个姑娘的外衣削得七零八落,说丢脸都是轻的,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了! 常茹的脸涨得通红,又不敢上前靠近程莠,几乎是梗着脖子大声道:“我是使了点手段,但东西是我先拿到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 “那是你的规矩,不是我的,”程莠打断她,慢悠悠地道,“况且这东西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常茹姑娘若是不服气,大可去告诉你那当官的爹去。” 常茹憋了半天,愣是没说出话来,这事确实是她失理在先,但这姓程的做事也忒不厚道了! 程莠好笑地看着常茹,耸了耸肩道:“东西我拿走了,再会。” 程莠淡然地转过身,向竹林外行去,留下常茹怂在原地怒吼:“别让我再看见你!无赖!” 程莠从怀里掏出一幅卷轴,潇洒地随手扔向一旁,被一只手凌空接住,而后一名身穿蓝色衣衫的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 “到手了。”程莠似乎心情十分愉悦,连步伐都轻快起来。 男子隐晦地向后面看了一眼,犹豫地开口道:“这不太好吧。” 程莠不以为意道:“这不是给她留了一件吗,就她那小家子脾气,挨打都是轻的,还敢出来混江湖,真不知道那狗官怎么想的。再说我也没伤她。” 男子叹了口气,将卷轴收好,为常茹默哀了片刻,谁让她好巧不巧撞到了他家少阁主的刀刃上,只能自认倒霉。更何况在道上混,本事小脾气大还惯会耍心机的人,往往都没有好果子吃,只望这女子能长点记性吧。 这卷轴的确是程家的,但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至少在程莠眼里不是,可架不住程老爷子——前任雾山阁主喜欢。据说是先皇御笔,那价值可就不言而喻了,不过在程莠眼里到底只是一滩墨。 但后来这卷轴被他那半吊子爹——现任雾山阁主给当赌注输了出去,然后她爹便被程老爷子追着打了半座山,雾山弟子都能作证。 其实程老爷子本意是想把卷轴赎回来的,但不知辗转谁手竟不见了踪迹,最后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程莠也不是专程来寻卷轴的,她只不过路过这附近的时候碰到了倒霉的常家小姐,便顺了个手而已,这不免让人“唏嘘”世事无常了。 程莠拨弄着额前的碎发,道:“师兄,这次贺家派谁去裕灵山啊?” 被程莠唤作“师兄”的男子,是雾山阁主的三弟子,林禹。 林禹道:“我听说是贺家的小公子,贺琅。” 程莠一愣,疑惑道:“往年不都是那傻大个去吗?” 林禹一哽,道:“那傻……贺大公子今年在宫里领了职,许是走不开吧。” 林禹看着程莠沉默地侧颜,问道:“怎么了,少阁主?” 程莠摸着下巴道:“这不好办啊,我未曾同他打过交道,不知这贺小公子为人如何。” 林禹失笑,直接挑明道:“你是不好意思素不相识就死皮赖脸赖着人家吧。” 程莠也不恼,气定神闲道:“那确实不太好意思,毕竟和人家不熟。” 程莠的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中指在上面“嗒嗒”叩了两下,继而道:“他走哪条道?” 林禹道:“千路岭。” 程莠有些意外,挑眉道:“千路岭?有意思,官家人不走官道,胆子不小嘛。” 言语间,两人已出了竹林,程莠抬手一声长哨,一匹白马顷刻间飞奔而至,她一拉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你要去哪?”林禹望着程莠问道。 “千路岭。” “啊?” 程莠粲然一笑,爽朗道:“拿人钱财,□□嘛!” 她一夹马腹,迎着夕阳,一骑绝尘。 西南道口。一名男子被五六个身穿素衣短衫,手持银圈大刀的壮汉围在中间。 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身着一件玄色暗纹锦袍,双腕上扣着银质护腕,束带收紧腰身,一块银色令牌悬于腰侧,在清冷的月色下闪着森寒的光。 正是贺家小公子,贺琅。 他身后背着一把长剑,剑身被深褐色的气质剑鞘收入,缠着布条的剑柄从他的右边肩侧悬出,硕大的长剑称得他整个人清瘦颀长,完全不像是能拿得动剑的主。 为首的大汉大喝一声,率先举刀向贺琅砍去,其余几人紧随其后,一窝蜂地冲了上去。 贺琅丝毫不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迈着轻诡的步伐轻巧地闪过了数道寒刃,紧接着他足尖轻点,一跃而上落到了一把横切而来的大刀上,不待那人反应,借力反旋一腿扫过,一脚底拍下了那人脸上,那人瞬间胸腹俱震,整个人横飞了出去,“嘭!”地一声滚了三丈远,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鲜血,半天爬不起来。 一把大刀从贺琅身后贴着侧颈砍来,他闻风而动,双手拔剑直掀而上,尖锐的刺鸣声伴着“咔嚓”声,那大汉的大刀竟被拦腰斩断,整个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凌厉剑风掀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一块巨岩上! 贺琅眸光一闪,如鬼魅般游移开来,几个大汉甚至都没看清他的身影,手腕一震,大刀俱断,连胸前都开了花,鲜血在夜空中扬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洒在了冰冷的大地上。 贺琅一抖剑锋,血珠尽数落下。 他还剑入鞘,头也不回地向夜色深处走去。 只听他幽幽道: “我说了,锟山剑出鞘,见血方收。” 这是规矩。 第2章 凌云始道高 隆安十三年荷月上秋之交。 裕灵山临江而立,每年八月中下旬,“倾帆”跨江而至,停泊于裕灵山脚下,限期一日。江湖志士,各州府豪贵远道而来,奔赴这场文武盛会。 朝廷向来不参与江湖纷争,毕竟历朝历代插手江湖恩怨的不仅捞不到好处,反而还遭到江湖中人的仇视,引发不必要的动荡。 朝廷无法招安这些放浪形骸的江湖人士,更不希望与他们为敌。于是“倾帆”便成了连接江湖庙堂的桥梁,也算是江湖与朝廷彼此变相的示好。 然世道风云变幻,朝政晦明诡谲,总有一些乱臣贼子妄图挑起纷争,坐乱世而收渔利。 这场赴江之宴,注定不会太平。 姑苏城外向北二十里,一个供过路人歇脚的茶棚里零零散散坐着十多个人,三三两两一桌,随口聊着些奇闻轶事。 这时一个身穿水青长衫的姑娘踏进了茶棚,那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相貌清丽,面无表情时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错觉,但一旦笑起来,眼睛便弯得像两道月牙,一下子就给人一种邻家青梅的亲切感。 正是程莠。 程莠左手一扬,腕上的红绸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几枚铜板被店小二麻利地接住了。 “来壶凉茶。” “得嘞,茶来喽——” 程莠方一落座,茶水随之而上。 程莠提起茶壶,一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低头喝茶的年轻男子身上。 年轻男子一身素衣蓝衫,虽说是素衣,但单看布料色泽,就知道是上品,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侧的银色令牌,以及背上的长剑。 程莠已经跟着他有几天了。 他便是贺家小公子,贺琅。 旁边一桌坐了几个身穿麻布衣的男人,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窃窃私语了好一会,还时不时地瞟着贺琅的方向,而贺琅浑然不觉,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终于,几个人像是谈妥了什么,一个方脸男人站了起来,大马金刀地走到贺琅面前,十分自来熟地在贺琅对面坐下了,脸上堆满了笑容:“小白……咳,呃小兄弟,一个人啊?怎么称呼?” 贺琅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十分不给面子地道:“有话就说。” 方脸男人明显被噎了一下,但面上仍挂着假笑,道:“小兄弟别那么见外嘛,你看你生得这般俊俏,一个人走这条道不安生吧。” 此话一出,与方脸男人同伙的几个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脸。 “俊俏?”程莠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瞅——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贺琅的侧脸,“原来生成这样的就叫俊俏。” 那边贺琅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面无表情地看向方脸男人,不客气道:“阁下是不是闲的,我走哪条道,碍着你了?” “小兄弟说话别这么冲嘛,我不过……” 方脸男人话未说完,就被贺琅劈头盖脸地打断了:“是我说话冲,还是你想找茬?” 方脸男人一听,顿时不乐意了,扬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哥几个……” 方脸男人的几个同伙终于听不下去了,一个长相有几分斯文的男人站了起来忙对贺琅赔笑道:“公子别生气,我这兄弟说话没轻没重的,回头我定好生说教他。” 贺琅全然不接这个面子,冷冷一笑,道:“一个2八九岁一个唱白脸?裤腰带也不知道往里掖一掖,来挑事就直说,爷面前不用走过场。” 几人听了脸都一阵红一阵白,回头一望站在桌边一个身长五尺的男人,腰间赫然一块露了半边的红令——江湖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没什么大本事,惯爱惹是生非。 那男人见几人都看着他,先是一脸茫然,而后像是突然明白过来,默默地把腰牌往裤腰里塞了塞,但看到自家老大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自己,忽然一脸愤然地踩到凳子上,指着贺琅道:“对!就是挑事!你能怎么着?!” 不远处的程莠只觉嘴角跳了跳:“这挑事挑的也太没水准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打一架也说不过去。 茶棚里其他人都见惯了这种场面,在这种小地方三天两头有人打架生事,大家也都见怪不怪,心领神会地默默往外退,生怕惹祸上身。 果然下一刻,贺琅面前的木桌徒然四分五裂! 一个姑娘吓了一跳,连忙往外跑,却见程莠仍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坐在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 姑娘脚下一顿,对着程莠道:“好妹妹,快到外面躲躲吧!” 程莠一抬头,看上了姑娘手里的果盘,微一侧身,指着一块西瓜道:“诶你这瓜不错,给我一块呗。” 随着程莠这一侧身,姑娘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金羽刃,顿时脸上风云变幻,果断将果盘塞给了程莠,快步退了出去。 程莠冲着姑娘的背影扬了扬手,道:“谢啦好姐姐!” 那边贺琅一挑五,毫不见弱势,锟山剑只背在背上,并未出鞘。 贺琅出手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繁复的招式,比起对面几个牛马蛇神的花拳秀脚,拳脚变化多端却都是虚式,除了能晃一晃对手的眼毫无杀伤力,显然对贺琅并不适用。 程莠看得两眼放光,眼睛追随着贺琅的一招一式,下了定论:“后旋式。” 只见贺琅一脚踹飞一个凳子,那木板凳打着旋直击五尺男人面门,男人顿时鼻血横流,随即贺琅飞身一跃脚蹬棚柱凌空后翻一回旋,紧跟而来的斯文男人反应不及,眼看着贺琅劈头一脚当胸踹来,整个人直接仰面飞了出去,“嘭!”地一声把程莠的邻桌砸了个四分五裂! 程莠气定神闲地抬手拂了拂面前激起的尘土,搁下了茶杯,道:“正拳式。” 贺琅侧身躲过方脸男人一记重拳,一脚绊住方脸男人的腿,随后一勾拳重重砸在了他的左胸骨上,清脆的“咔嚓”声伴着贺琅反身后捣在他后背上的臂肘,方脸男人胸腔剧震,鲜血喷涌而出! “漂亮!”程莠忍不住一拍桌子,继而道,“扫堂式。” 下一刻,贺琅出腿速度极快,横散上中下三腿直接把余下两人踢懵了,其中一人眼冒红光,抬手一把捞起旁边的桌子就往贺琅身上掼,贺琅直接劈手把桌子劈成了两半,一半把他们其中一人拍翻在地,而另一半竟直直地朝程莠飞了去! 程莠观战正起兴,看着直飞而来的半块桌板,无声地骂了句“他娘的”,护起果盘疾速闪到了三丈开外,随后她所在的桌子瞬间被那半块桌板砸得稀烂。 程莠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们打架就打架,不要误伤吃瓜群众啊喂!” 贺琅快速解决了余下两个不成气候的混贼,抬手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走到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茶棚老板面前,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拍在桌面上,问道:“够吗?” 本来还一脸欲哭无泪的老板顿时喜笑颜开,这何止是够,够他再置办两个茶棚都不止!他赶忙将银子收入怀中,连声道:“够够够,多谢官爷!” 贺琅略一点头,抬步向外走去,路过程莠时,顿了顿转头问她:“伤到你了?” 程莠一挑眉,道:“那倒没有。” 贺琅看了一眼她怀里的果盘,道:“有眼力见的就该躲远点。” 言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莠:“……”这人有点欠。 程莠看着贺琅扬长而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注)” 好一个贺凌云。 第3章 枯木莠生草 贺琅踏着暮色进入了彭泽府。 檐下灯笼里打下的暖橘色烛光度满了长街,在暮色四合的苍茫里朦胧了夜色。 街道上的绰绰人影都带着些许归家的急切,脚步匆匆地与贺琅擦肩而过。 贺琅踱着步子,不疾不徐地沿街而行。 忽然,贺琅脚下一顿,转身一掌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周身气流骤然涌动,强劲的掌风迎面刮来,程莠蓦然后仰,腰身几乎与地面平齐,她运功提气,脚底贴着地面后滑出几丈远才堪堪躲过这一掌。 然一掌未收一掌又至,几息之间贺琅已经打出数十式,好在程莠反应敏捷,长年武“金丝游”的手速与贺琅不相上下,转眼间两人已过了十来招,护腕碰撞出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在空旷的长街中显得尤为清冽。 程莠心神一凛,心中叹道:浑云掌?! 他一个官家人怎么会云山派的招式?! 不待程莠多想,贺琅骤然转变招式,一式“飞云踢”横扫过来,程莠心道不好,飞速后错一步,几乎乘着贺琅飞扫而过的劲风闪身后翻,旋即眼疾手快地一跃而起抓住飘扬的旗幡借力一荡,朝着贺琅当胸踹了过去! 贺琅面色沉着,清俊的面容在暖色的烛光中愈发柔和,他左脚后移半步紧扎于地,随后双腕交叠当下接住了这一脚,霎时仿佛周身的气流都凝固了,然僵持不过一刹,程莠尚未来得及收脚,贺琅反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奋力一拽,旗幡应声而裂,她整个人被贺琅直接甩了出去! 程莠:“?!” 耳边风声疾鸣,程莠当即屈身在地上滚了两圈单腿屈膝于地才稳住身形,眼前的眩晕尚未缓解,贺琅已闪身而至,一把反拧住她的手臂把她拎起来往檐柱上一按,她几乎听到自己肩胛骨错位的声音了。 “说,你是谁?为何跟着我?什么目的?谁派你来的?”贺琅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入程莠的耳中。 程莠把声音闷在嗓子里,等这一阵疼痛过去了才略显无奈地开口道:“大意了啊……” “快说。”贺琅拧住她手臂的手又加了点力道。 “啊喂!疼!”程莠高声道,“贺凌云你轻点!” “什么……” 贺琅话说了一半便被堵了回去,他只觉双腕兀地一紧,还未来得及制止,程莠已脱身开来,她手腕上的红绸不知什么时候被解了下来,缠住他的双腕把他用力往檐柱上一扯,电光火石间几道红色暗影一闪而过,程莠手中握着红绸的一端一拉收紧,转瞬将贺琅的双腕缠在了檐柱上。 贺琅:“……” 程莠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她笑眯眯地道:“大意了啊。” 贺琅用力挣动双腕,却发现这红绸出奇的坚韧,他甚至提了几层内力都无法挣开分毫。 程莠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就乐呵呵地看着他与自己的红绸暗自较量,终于在贺琅眉间浮现出烦躁窝火的神色时,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是贺家亲生的吗?” 贺琅的手一顿:“???” 什么仇什么怨让你上来就质疑人家身世的?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贺琅的半边容颜埋在阴影里,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所以程莠并没有觉察到他微微闪烁的眸光。 “什么意思?”贺琅不动声色地问道。 “就是,你看你啊,生成这般模样,”程莠突然有些形容不好了,抿了抿唇整理了下措辞才继续道,“你模样生得好看,真的和那个傻大个是亲哥俩?” 贺琅嘴角一抽:“傻大个?你说谁?那个愣头青?” “……” 程莠看他的目光深邃起来,不由得想:贺珩,这真是你弟弟吗?亲弟弟吗? 如果说方才程莠只是想和贺琅耍个嘴皮子,那么现在程莠就真的有点怀疑贺琅与贺珩到底是不是亲兄弟了。 如果是的话……那程莠只能为这个倒霉兄长默哀片刻了。 然而就在程莠愣神的刹那,局势突变。 只见贺琅上下一错手,红绸立即松弛,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不待程莠反应一把将自己的右手缩了回来,与此同时左手抓住红绸的另一端,转手就要往程莠双手上绕。 程莠即刻回神,抓住红绸想把它的另一端从贺琅手里扯回来,谁知他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反过来要用她的武器来绑她的手?! 你是倒立喝凉水他娘的都灌到脑子里去了吗?! 转眼间贺琅已在近前,两人就着红绸推起了掌来,那速度不可谓不快,只能看到模糊的虚影闪动,“叮叮叮”的铁腕碰撞声直响。 然而就在这时,在他们快速交错虚影中的红绸见缝插针,“噌”的一声把两双腕,四只手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贺琅大惊失色,还能这样玩?! 结果他还未出声,程莠就恶人先告状地大喊道:“你放开!” 贺琅几乎要暴跳如雷了:“你放开!” 程莠眼观鼻,鼻观心地道:“我放开了!” 贺琅一脸不可置信:“我也放开了! 程莠:“……” 贺琅:“……”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只有尴尬在四周缓慢地,无孔不入地把两个人团团围住。 “你赶快把它给我解开。”贺琅硬邦邦地说道。 程莠很是惊奇道:“你把它打了个死结让我解开?” 贺琅立即反驳道:“不是我!” 他打死结用得着把他自己也绕里面吗? 程莠无奈道:“那也不是我啊。” 她也没那癖好啊。 贺琅:“……” 贺琅黑着一张脸,不信邪地用力挣动了几下,只见红绸纹丝不动。 程莠反倒从容的多,语气平淡地道:“别费力了,这可是金蚕丝,别说你这肉体凡胎了……” 程莠话音一顿,把目光落到他身后的锟山剑上:“就是你这锟山剑,都不一定能砍断。” 贺琅好笑道:“怎么可能!我的锟山剑削铁如泥,还怕你这破布条子?” “那你试试。”程莠不痛不痒地说道,落到贺琅身上的目光像是在纵容一个乱闹脾气的小孩子。 这让贺琅非常不爽。 试试?但凡现在他能腾出一只手来,他一定把这破布条子削成碎片!甚至连带这个无赖一块削了! “喂你干嘛!” 贺琅一个趔趄,差点被程莠拽到地上。 程莠大言不惭道:“歇会儿呗,你不累吗?” 说完,程莠一屁股坐到了廊檐下的台阶上,神色从容不迫,完全不像是被束缚了双手的模样。 贺琅被她扯着也不得不在她身侧坐下,但脸上的神情就有些许不耐了,仿佛下一刻就能拉着程莠去同归于尽。 贺琅深吸一口气,运功提起三层内力凝于腕处,不一会红绸非但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他的额角竟冒出一层细汗。 程莠沉默地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歇会呗贺凌云,你震得我手腕疼。” 贺琅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依言收了内力。 “你从蜀中就开始跟着我了吧,”贺琅道,“你是谁?为何要跟着我?” 闻言,程莠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比月牙还弯,含笑的双眸异常明亮,贺琅看着她的笑,心中的焦躁之气竟似乎被驱散了不少。 其实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毕竟他们现在是敌是友还没弄清楚,他皱眉道:“你笑什么?” 程莠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没,我就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嗯,尴尬的事,有一天我竟然能自己玩绳把自己绕了个死结,你说傻不傻?” 贺琅:“……” 程莠吸了吸鼻子看着他道:“哈哈哈,不逗你了,其实跟着你,是因为有人花重金要……” 程莠故意一顿,果然看到贺琅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才慢悠悠地继续道:“我护你周全。” 贺琅脱口而出的不信任:“你?” 程莠抬了抬下巴:“嗯哼。” 其实细想方才他们动武,双方都留有余地,若说贺琅只是想试探对方,而程莠则根本没想过要伤他——不然她腰间的金羽刃早就出鞘了。 真正动起真格的话,还真不一定谁能更胜一筹呢。 贺琅实事求是道:“这一路走来,你觉得我需要吗?” 程莠认真地看着他道:“虽说贺大人你武艺高强,寻常人难奈你何,但贺家小公子嘛,生来就金贵的很,最好一根头发丝都不要少。”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假呢? “至于我嘛,我打雾山来,雾山程氏,单名一个莠字,‘莠’是‘莠草’的莠。” 贺琅眼皮一跳:“程……莠?” 程莠一挑眉,道:“怎么,你对我这狗尾巴草的名字有什么意见?” 别人家的孩子,名字取自古往今来的诗词歌赋,程家千金的名字,那敢情好啊,取自她的老父亲喝多了在狗尾巴草地里躺了一夜的顿悟。 贺琅默了默,开口道:“没,只是觉得令尊很幽默。” 程莠没有感情地扯了扯嘴角:“是吗?那改天一定介绍你们认识,他肯定很喜欢你,甚至会觉得相见恨晚。” 贺琅干笑两声,回归正题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程莠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的老父亲。” 贺琅:“……” 程莠歪着头看他:“我以为你知道呢。” 贺琅的内心仿佛被打翻了调味瓶,一时间五味杂陈,怎么都不是滋味。他老爹贺老将军召他回府让他携官印前往裕灵山的时候可是连个屁都没放,贺琅只当他是信任自己,也没多问,现在竟然招了江湖人士来暗中保护自己?他真的一点也感动不起来。甚至有点想哭。 程莠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疑惑道:“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你真的是贺家亲生的?” 所以这到底和他是不是贺家亲生的有什么关系? 程莠有些许无奈,撇撇嘴道:“哎没事,不知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反正我不会害你就是。” 贺琅转过头看向程莠,那眼神里竟有些说不出的哀伤,在他温和的容颜下,称得他整个人有些阴郁。 程莠一愣:“哎,不是,你……” “我……还是先想办法把你这破布条子解开吧。”贺琅的神色转瞬恢复如常,仿佛刚刚只是程莠的错觉。 “哎等等,”程莠似乎发现了什么,“别动,我看看,对,就是那,你那边有个绳头,你试着拉一下看看有没有用。” 贺琅眉心一跳,问道:“用什么拉?” 好问题,用什么拉?在场的再也找不出第五只手。 程莠不确定地问:“不然……用嘴?” 贺琅露出一个像是吃了土的表情,程莠立马就不乐意了:“喂,你那什么表情?咬一下怎么了?我还没嫌弃你呢。” 贺琅十分抗拒:“谁知道你用它绑过什么东西!” 程莠又好气又好笑:“除了绑了你……还有我自己,还能绑谁?我昨天沐浴的时候还带它芬芳了一把呢,不信你闻闻它现在还是香的!” 贺琅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你说这个干什么?!” 程莠似笑非笑道:“我只是想表达它很干净!很干净!你吃了都不会中毒!” 贺琅:“你!” 程莠:“我?” 贺琅:“我……” 程莠:“你?” 他们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贺琅终于妥协认命,一脸视死如归,慢吞吞地凑了过去。 程莠简直没眼看,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欠你的,我来,你起开点。” 程莠用肩膀把贺琅往后一撞,俯身凑了过去。 贺琅后仰子身子,看着她有些艰难地俯过身去,一阵夜风吹过,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又有些沁人心脾的药草香萦绕开来。 贺琅脱口道:“草药?” 程莠偏头看他:“这你也能闻到?” 她一般用药都很浅,按理说应该不容易被人闻到。 贺琅有些不自然地道:“啊是,从前学过几天医理,认过草药。” 程莠不疑有他,淡淡地“嗯”了声。 檐下的烛火映在她的侧颜上,把她的轮廓从额角一直勾勒到紧致的下颌线,再蜿蜒到白皙的脖颈一直没入立领,一种朦胧的虚幻感笼罩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犹如幻影般一触即碎。 贺琅一时竟有些失神,那淡淡的药草香萦绕在心间,无端地抚慰了他躁动的心绪。 突然,贺琅的心猛地一跳——程莠温凉的唇拂过了他的手背。 紧接着他便听到程莠轻快的声音响起:“开了!” 贺琅的双腕兀地一松,缠绕在他手腕上的红绸被程莠收了回去,三两下系在了左腕上。 程莠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腰身,顿时觉得夜风都温柔了许多。 贺琅也跟着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地活动了两下胳膊。 程莠回过头来看着贺琅笑道:“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呗,贺凌云。” 听着程莠一口一个“贺凌云”地叫着,贺琅的心情不禁有些微妙。 程莠向他伸出一个拳头,贺琅也没有过多犹豫,握了拳轻轻与她的拳头一碰,扬起唇角道:“好啊,如果你真的不打算害我的话。” 第4章 穷岭生杀殿·壹 彭泽府不似其他州府,入夜后街上基本没有四处闲逛的人,更没有京都那歌舞升平的夜市。也许在某个街头巷角藏着个不为人知风月场所,那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出了城便是千路岭,这一带向来不太平。 程莠与贺琅在街上转悠了大半个时辰,才在街角处寻到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也没多想,抬脚就踏了进去,不曾想里面竟别有洞天。 与门外的清冷相比,门里面可谓是热闹非凡。 厅堂的中央有一个戏台子,一个身着红衣罗裙,身姿曼妙的女子,手持玉扇翩翩而舞,台下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 若不是店小二迎上来问他们是打尖还是住店,程莠都怀疑自己来错地方了。 他们寻了个角落的位置,不打算与那群人混在一起。 “这家店格局挺大的嘛。”程莠一边落座,一边感慨。 贺琅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神情淡漠地把店小二打发走,自顾自地从桌上捞了个茶杯倒了杯水喝。 程莠确定方才贺琅点菜的时候带了她那份,于是她把双臂往桌子上一旦,笑眯眯地看着贺琅道:“贺凌云,你请我呗。” 贺琅闻言一顿,道:“为什么?” 程莠十分认真地开始信口胡诌:“就是,追你还挺费钱的,您老人家不走寻常路,苦的可都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你也知道我打蜀中就开始暗中保护你了,你绕了那么多弯路可远远超出了我此次出行的预算了。” 最主要的是,她身后还有一群嗷嗷待哺的小崽子。 这话听起来的确有那么几分道理,但贺琅丝毫不为所动,波澜不惊道:“我爹不是给你钱了吗?” 是谁说的他的老父亲花重金请她来保护他的,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嚯!这小子记仇! 程莠却面不改色,仍眉眼弯弯道:“是,你爹是给钱了,可你爹把钱给了我爹,我可是一个子都没落到。” “再说是我保护你,理应你承担额外费用,我也不用你付我工钱了,衣食住行你总得管吧,反正贺大人瞧着也不像缺钱的主。”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蹭吃蹭喝吧。”贺琅一针见血地说破了程莠的如意算盘。 正解! 程莠被戳破了贼心还有贼胆,坑蒙拐骗一套做全:“那哪能啊,贺大人不能只让马跑不让马饱吧,我这穷苦人家的孩子,挣点钱真不容易,贺大人生来就大富大贵,又怎么会明白我们这些穷人的苦,是了,是我自作多情……” 贺琅听的头皮发麻,连忙打断她:“打住!你你你别装神弄鬼,正常点行吗?” 她这说着说着是准备掉眼泪吗?这不是讹他吗?! 程莠闪烁着眸光殷切地看着他:“那你答应我了吗?” 贺琅差点一口老血哽住,他真的招架不住,扶额道:“您快别说了,贺某甘拜下风,我请你就是了。” 不就是钱的事吗?如果能让这个女人闭嘴,他不差这点钱。 “诶,爽快人,我喜欢。”程莠情绪收放自如,乐呵呵地道。 贺琅别开脸,不想理她,他环顾四周,把目光落到了远处的戏台子上,他暂时不想看到程莠那张得意的脸。 怪他,怪他没同这种人物打过交道,怪他经历的太少,怪他没有能力抵御这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趁饭菜还没有上,程莠漫不经心地观察起周围的人。 其实她从进来时就注意到,这家客栈里的人穿着各异,都不太像普通百姓,仿佛天南海北的人都混迹在这一个小小的厅堂里。 而且贺琅身上背着那么大一把锟山剑,她腰间的金羽刃虽说不上多么显眼,也绝不到可以被忽视的地步,而店小二迎他们进门时一直到穿过厅堂来到这个角落,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似乎像他们这样的江湖人士来这里再寻常不过了。 这里不简单。 程莠收回目光看向贺琅,贺琅也正好回过头来看她,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兀地一碰,随即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这家客栈的猜疑。 程莠默了默,对贺琅道:“一定要走千路岭吗?这一带向来不太平,你身携官印,领着皇命,很不安全。” 贺琅修长的手指转着杯子,垂眸盯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壁沿上跳动的烛火在他身上缓缓流转,无端地凝缓了他周身的气息,称得他俊隽的面庞愈发柔和,他虽生得俊朗,五官眉目却细腻温润,有些许女相,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只是他常年混迹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地沾了一身烟尘,便很容易让人忽视这一点,现在沉默下来,浓密的眼睫覆住眼帘,微微紧抿的薄唇让他看起来有些忧郁。 程莠一时被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美貌震慑住了,片刻光景反思了一下肤浅的自己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发现这是位佳人呢? 她也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沉默,拉回自己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刚要开口说话,只听贺琅轻声道:“皇命难违。” 程莠微微一愣,随即了然——没有谁偏生骨子里爱作死,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非要去走那穷山恶水的千路岭,不过是身负重任罢了。 别人不知道,但贺琅自己心里清楚的很,皇上为什么不派经验丰富的贺珩去裕灵山而派他去,当然不是为了历练他,而是为了借他的刀。 他常年混迹江湖,要比贺珩更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办起事来也更游刃有余,皇上需要把利刃,他爹便毫不犹豫地把他递了出去,要他做这把破开风云的刀。 想来他贺家世代将门,为这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无数,最终也敌不过皇上因忌惮军权的猜忌,那悬而未落的斧刀架在脖子上,逼着他旋刃而出。 他本该随着父兄身披战甲镇守四方,如今却不得不置身于风云变幻的江湖,他的刀该落在哪,他的道义该置于何处,没有人能告诉他,他的父亲不会,他的兄长也不会,那些妄图祸乱朝局的不轨之徒更不会。 他行冰雪破风霜,不为权,不为利,不为名,只为一个“义”字,为他贺家满门的忠义,为他所在江湖的侠义。 程莠没有再说话。台上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刚刚那朱衣罗裙的舞女不知何时下了台,台下的看客似乎也跟着默了不少,兴致缺缺地闲聊起来。 这时小二上了酒菜,程莠殷勤地拿了两个酒杯,给贺琅和自己斟了酒,还特地将酒杯双手奉上,贺琅坦然接受。 他接过酒杯,正准备小抿一口,谁知杯沿刚贴到唇边,便察觉不对,连忙道:“等等!” 这边程莠的酒还没喝到嘴里,那边贺琅便出声阻止,与此同时一只手已经伸过来覆在了她的酒杯之上,好巧不巧她的唇正好印在了他的指节上。 霎时两人皆是一僵。 程莠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贺琅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 贺琅佯作无事地将手放到了膝盖上,拇指不由自主地抚上了手指的指节。 “怎么了?”程莠压低了声音问道。 贺琅敛了心神,看着程莠道:“你没闻到吗?” 程莠不解:“什么?” 贺琅一字一顿道:“留仙水。” 程莠闻言一哂:“太看得起我了。” 这留仙水,顾名思义就是留住神仙的水……啊不,是令神仙也要退避三舍的毒,号称毒药界最不要脸的混子,靠其无色和微乎其微的味道稳居卑鄙之首。 虽然留仙水药不死人,但会滞留在血脉里堵塞经脉,习武之人运功提气若是多了这么个禁锢,无异于自取灭亡。而留仙水的解药也一直没有明确记载,也就是说,被这个混子看上了,你可以把它往死里打,但甩是甩不掉的。 不过功力深厚的高手也很容易将它压制,但保不齐它没事窜出来溜达一下,可谓烦人至极。 这姓贺的狗鼻子真灵。 程莠看着这满桌子的菜,露出一副肉疼的表情,她眼巴巴地望向贺琅。 贺琅眉心一跳:“干嘛?” 程莠道:“你闻闻这菜里有没有什么毒。” 贺琅:“?” 程莠脸不红心不跳地耍无赖道:“我真的好饿啊贺凌云,吃不饱的话一会怎么打架啊。” 姑娘你心可真大啊! 先不说这菜里有没有毒,你让一个相貌堂堂的翩翩公子趴在桌子上闻菜?这是人干的事?简直是有!辱!斯!文! 贺琅的脸顿时就黑了。 程莠一脸“我快饿死了”的表情道德绑架贺琅,完全没有觉得这个举动有什么不妥。 贺琅黑着脸取出一根银针,拿起筷子做遮挡,在菜里一一试过,银针光洁如新——无毒。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程莠,语调温柔听着却让人心生寒意,他半带威胁道:“吃吧,吃不完今天别走了。” 程莠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完了,金主生气了。 饭是肯定得吃的,只是可惜了这酒。 程莠一边吃饭,一边慢悠悠地道:“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呢,贺大人?” 贺琅慢条斯理地吃着菜,淡淡道:“留仙水流传并不广,目前能拿得出这毒的只有烈阳谷那帮人,他们既然能想出这种阴招,一会必然会出头,等着吧。” 程莠轻笑道:“不,贺凌云,我是说……” 不知道为什么,贺琅总觉得程莠这个笑容有些非同寻常,甚至有点,丧心病狂?果然—— “直接杀了,还是留他们一条命?” 这话说的简直不要太狂。 贺琅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幽幽道:“杀鸡儆猴,杀了吧。” 程莠弯了弯眉眼,道:“得令。” 留仙水毒发约莫半个时辰,他们认真吃了饭,又装作喝了酒,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突然从暗处冲出数十个人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拿着大刀指着贺琅道:“狗官,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贺琅无动于衷的端坐着,对那人的话恍若未闻。 那人瞬间恼怒,举刀便砍,贺琅抬手拔剑,程莠先一步翻过桌子,按住了贺琅拔剑的手,带着他侧身闪到一旁,而后拿起酒杯往地上一摔,酒杯“哗啦”一声顿时四分五裂。然变数就发生在这一刻,这边摔杯声刚落,包围圈外摔杯声瞬间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四座间霍然站起五六个人,齐齐抱拳朗声道:“少阁主!” 程莠目光在包围他们的人身上扫了一圈,对雾山弟子道:“杀了,一个不留。” “是!” 雾山弟子已然闪身上前,将烈阳谷的人牵制住,程莠便拉着贺琅飘飘然出了客栈。 她笑嘻嘻地对贺琅道:“说了要护你周全,便不用你出手。” 程莠这话说得可谓是尽职尽责,没有半分逾矩,可贺琅听着却有些怔愣,心底也不知为何有些许异样的感觉。 烈阳谷是药王谷的一个分支。药王谷是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而烈阳谷却因作风不正堕入邪魔外道,早些年就被药王谷除了名。 烈阳谷最爱制各种不入流的毒药,阴损程度无人能敌,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与他们来往,而且他们除了会使阴招之外,武功什么的基本没什么造诣。 雾山派虽没有跻身武林前一二,但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对付这些小人绰绰有余。 贺琅任由程莠拉着自己向客栈外走,问道:“他们靠得住吗?” “那当然,我雾山子弟个个都是佼佼者,对付这种腌臜泼才还不是小菜一碟。”她说这话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自豪之情,连眼睛都在闪闪发光,仿佛在说——我的小崽子们天下第一! 那神情真的很像……骄傲自己儿子考上状元的老母亲。 程莠仰头望着他,眉眼弯弯道:“怎么样贺凌云,现在相信我真的是来保护你的了吧?嗯?” 贺琅失笑道:“信了。那以后贺某就全仰仗程女侠了。” 程莠的眼睛更弯了,贺琅都忍不住跟着她笑了起来。 客栈二楼雅间内,一名红衣女子一直目送程莠与贺琅出了客栈才收回目光,她又看了眼楼下混乱的打斗场面,冷着脸十分不耐烦地拉上了帘子。 女子朱衣罗裙,轻施粉黛,眉宇间尽显冷艳,手里拿着柄玉扇,正是刚刚在戏台上跳舞的女子。 “就是那个小姑娘?” 说话的是一名温文尔雅的公子,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到而立之年,举手投足给人一种春风化雪的舒适感,他长长地墨发只是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倾泻在软榻之上,手里拿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手心。 红衣女子垂眸恭敬道:“是。” 男子温和地笑着,有些怜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多漂亮的小姑娘啊,代老板当真狠的下心?” 红衣女子冷笑道:“必然。” 男子“哈哈”笑了两声,道:“都是缘分呐,正好此番任务全权交于代老板,代老板可不要让本王失望啊。” 红衣女子立即躬身一礼,道:“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只是代老板,你这小店竟然混进了雾山的人,这可不像代老板会犯的错呐。”男子嘴角噙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一双眼眸漆黑凛然。 红衣女子心头一紧,连忙垂首道:“是属下办事不力,一时失察,还请殿下责罚。” 男子摇了摇扇子道:“代老板别紧张——本想看看烈阳谷这帮杂碎能翻出什么浪花,不曾想被两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真是没用啊。” 红衣女子小心翼翼道:“那殿下……” “无妨,正好借雾山的手除了他们,省得本王亲自动手了,一帮宵小,不配与本王为伍。” 第5章 穷岭生杀殿·贰 千路岭南北绵延数百里,山高谷深,林木葱郁。 两山夹一谷,一谷一长流。 常言道:“千里行路欲穷岭,高歌夜伴未归魂。” 险而不险,人心可畏。 山谷入口处,一条细流潺潺而出,程莠与贺琅沿溪而行,步入山谷。 山谷入口很窄,只容两个半人通行,他们一左一右走在溪流两侧,一入山谷,天色便暗了下来,高耸的岩壁遮住了日光,整个山谷幽暗昏沉。 越深入山谷,地势反而开阔起来,两侧的岩壁没有刚进来时那么逼仄,鬼斧神工般不断向两旁退去,直到有可以并驾三辆马车的距离,岩壁才沿直线延伸到山谷深处。 不时传来的几声猿啼与鹰唳,在空荡的山谷里显得尤为悲怆,听得程莠都忍不住起了一身寒意。 越往里走,两侧的山壁就越陡峭,几乎连林木都无法扎根生存,光秃秃的岩石上甚至连青苔绿藓都很少。 “那是什么?”程莠目光敏锐地看到远处的山壁上似乎有飞檐略出,但因为光线太昏暗,距离又太远,也看不太分明。 “过去看看。”贺琅言简意赅道,抬脚轻飘飘地掠起虚步来,转眼间就滑出几丈远。 “喂!你等等我!”程莠第一次见识贺琅的轻功,她自诩轻功了得,连她爹那么严苛的人都夸过她,可今日一见贺琅这如鬼魅的步伐,不由得惊叹,真的是惊叹,又惊又叹。 “这……也太壮观了吧。”程莠仰头望着眼前的景象,啧啧称奇,“不会是幻觉吧。” 贺琅斜睨了她一眼,道:“不是,这是无归派的生杀殿。” 生杀殿离地二三十丈高,大半殿体都没入岩壁之中,唯有长廊悬于半空,飞檐从山体中挺然飞出,延伸至山谷中央。它左右长达百丈,昏暗的山谷中,站在首端一眼望不到尽头,犹如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虎视眈眈地窥视着猎物。 程莠跑了个来回,发现能上去的只有悬于生杀殿旁侧的石梯,不过石梯已然断裂,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但因为岩壁凹凸不平,想上去也并非难事。 程莠仰头仰的脖子有些发酸,她揉了揉后颈,对贺琅道:“无归派不是早些年就被江湖中的名门正派联手灭门了吗,那这个生杀殿岂不是荒废很久了,竟然保存的这么完好。” 贺琅道:“这里本就人迹罕至,整座生杀殿又以石基为体,只要山不倒,它就不会塌。” 程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无归一派当年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名门大派,怎就落得如此下场。” 贺琅难得有耐心地解释道:“只可惜掌门修炼邪功走火入魔,杀人无数,门派弟子包庇不说,还助长其成,天理不容,死有余辜。” 程莠道:“哦!” 贺琅看着程莠闪闪发光的双眸,顿时就明白她在想什么,拎小鸡似的拎着她的后领把她往前带了两步,道:“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哎哎哎!”程莠反手打掉了贺琅的魔爪,正了正衣领,一个扫堂腿叫贺琅躲了过去,她有些愤然道:“姓贺的你好不懂规矩,女子的身高是底线!你懂不懂!” 程莠在一众女子中身材算得上高挑,只身往那一站绝对称得上孤傲清冷,自然是个子占了很大优势,奈何在身长八尺的贺琅面前只有称娇小的份了。 贺琅笑了笑,侧目望去,他的侧颜竟有些温柔多情,他道:“懂了,下次不会了。” 程莠一时语塞,转头继续欣赏高大宏伟的生杀殿,她这一看不要紧,下一刻她瞳孔骤缩,失声叫道:“快躲开!” 黑洞洞的生杀殿遽然窜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的白色圆球,“咚咚咚”地往山谷里砸去,甫一落地就“嘭!”地一声炸开,弹出浓重的白雾,瞬间整个山谷都弥漫起白色雾气。 程莠与贺琅灵巧地躲开了这些白色圆球,没有被砸中,两人却在躲闪的过程中消失在对方的视线中,不见了踪影,白雾弥漫,三步以外什么都看不见。 好在烟雾并没有毒,程莠闯荡江湖多年,还是分辨得出的,她刚准备开口呼唤贺琅,好确定他的方位尽快与他会合,谁料迎面一阵夹着幻香的风袭来,她还没来得及调息屏气,视线已经开始模糊,昏昏沉沉中看见一个红色身影向她缓步走来,下一刻便坠入了黑暗中。 是谁?她为何连脚步声都没听见? 这边贺琅刚稳住身形,便听见数道衣袂翻飞声——不少人从生杀殿上跃了下来,他侧首凝神,右手已然握住了锟山剑剑柄。 程莠在哪?他为何没有听见周围有人移动的声音,她不可能离他太远,也不可能默然不动,只要她有动作,他便能感知到,可是她就像凭空消失了般,什么动静也没有。 然事态已不容他多想,那数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已在近前。 他听到有人说:“贺大人,早就想见识见识你这锟山剑了。” 长剑铮鸣,铿锵满谷。 “袁门主,别来无恙。” “阿莠,过来。” 谁?谁在叫我? “阿莠,快过来。” 程莠回过头去,看到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笑着朝她招手。 “阿娘!”她听到自己这么喊,软糯的小奶音随着山风飘散在天地间。 她发现自己正在雾山后山,周围是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 “阿莠,快到娘这里来。”女子又温声唤道。 小程莠扬起小脸笑了起来,拍了拍脏兮兮的小手,拔腿向女子跑去。 可跑得太快,竟一不小心被绊倒在地,小程莠毕竟年纪还小,转眼就要掉眼泪。 “不许哭,站起来。”忽而再昂首,那温柔的母亲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严厉的父亲。 小程莠呆呆地望着冷着脸的父亲,一双大眼睛泪眼汪汪,哽咽着道:“爹爹。” “不许哭,自己爬起来。”父亲只是站在她的面前,没有出声抚慰,更没有向她伸出一只手。 “今天不会有人扶你起来,要么你自己爬起来,要么你就在这趴一辈子。” 小程莠一张脸涨得通红,咬紧牙关从地上爬了起来。 父亲的脸色缓和了不少,露出欣慰的目光,他蹲下来拍了拍小程莠身上的灰尘,又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他对小程莠道:“阿莠,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眼泪,永远不要妄想用眼泪来博取任何人的同情,那是懦夫。 “你要记着,你手里拿着的是刀,你今后面对的也是刀,不会有人因为你的眼泪就饶你一命。即便再疼,打碎了牙也要咽到肚子里去。你的命,你的人生,乃至你的灵魂,只能在刀刃上愈发锐利,不要退缩,没人会护着你……” “不要哭,不要当懦夫……” “醒了?比我想象的要快。” 一个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空旷的天穹中遥遥飘至耳际,听着有些不真切。 程莠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不堪,只看到一片混沌,适应了好一会,才逐渐清明。 眼前是一个居高临下的红衣女子,眉目冷艳,青丝绾髻,银钗翠珠嵌入云鬓,美的不可方物。 她有些无力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大殿中,四层的火烛架照得大半个殿堂都亮堂堂的,而她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双腕被岩壁上垂下的铁链紧紧捆住。 程莠抬手扶住昏沉的头,铁链擦过大理石砖面发出喑哑低沉的声音。 “还记得我吗?小阿莠?” 小阿莠…… “小阿莠,我偷偷放你出去,我哥哥不会发现的……” “小阿莠,你快走,我哥哥不会罚我的……” “那都是他们大人的事,不关小阿莠的事……” “……程莠,我哥哥死了,是你害死的!” “你不得好死!” …… 那遥远的,仿佛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淹没在黑暗过去的记忆,撕扯着撞进脑子里,一声又一声的尖锐控诉,震天怒吼刺透耳膜直击心脏,程莠的呼吸愈发急促,眼前的女子开始同回忆中本该早已支离破碎的身影重合,逐渐清晰成一个眉眼含笑的温婉少女—— 代清婉。 “哐!”锟山剑横切进山壁,再拔出来带起一阵碎石青屑,贺琅这个间隙还能挽个剑花,再破风向袁天杰砍去,袁天杰一个踉跄踏进了溪水里,险些被锟山剑削成两截! “这锟山剑果然厉害!”袁天杰由衷地赞叹道,一式“卷后刃”毫不耽误地向贺琅招呼过去。 “无知。”贺琅淡淡道。 “卷后刃”向来对厚不对薄,所谓“厚”乃重器,方能以力制力,而“薄”乃轻器,这一式对上锟山剑无疑是空刃回响,自讨苦吃。 锟山剑看似笨重,实则剑身薄如蝉翼,光影疾速闪动,贺琅只用了一式“断月残”裹丝轻挑,凌厉的剑风带起一阵雾气,袁天杰的弯刀险些脱手,左臂已皮开肉绽,鲜血在白雾中洒出一道红弧坠入溪流瞬间晕开。 两人刀光剑影虚影晃动,其他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叹之余又急得插不进手,他们的门主明显落了下风。 袁天杰见势不妙,再单打独斗下去必然捞不着好处,转身竟向生杀殿殿顶掠去。 贺琅眸光一闪,足尖轻点,飞跃而上。 其他人见势也纷纷紧随其后,转眼间数十人在殿顶打得不可开交。 程莠靠在冰冷的岩壁上,整个人都提不起劲,想必是幻香的药劲还没过,她连运功都有些艰难。 “怎么不说话?害怕了?”代清婉抱着手臂俯视着她,满脸的鄙夷与嫌恶。 程莠这才抬起眼望向她,目光冰冷,一字一顿道:“贺琅呢?” 代清婉好笑地看着她,不屑道:“那是谁?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程莠直视着她,那目光似利箭般仿佛能把她洞穿,只抬高音量又重复道:“贺凌云在哪?” 代清婉瞬间怒火中烧,抬脚一脚踹在了程莠的肚子上,这一脚可不轻,代清婉足足提了三层力,程莠只觉腹部剧痛,一阵血气翻涌,鲜血从胸腔涌上了喉咙,直接从口中吐了出来。 代清婉却没收回脚,继续踩着她的肚子,不断发力,看着程莠的脸色愈发苍白,殷红的血液从唇边溢出,她才心满意足地收了脚。 程莠猛地喘了一口气,弓身捂住小腹,不断地抽着冷气,咬着唇把血咽回了肚子里,抬手把唇边的血迹随意一抹,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代清婉冷眼看着她,轻哼一声,道:“那小子,就不用你操心了,自会有人去收拾他,现在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程莠重新靠到岩壁上,这才注意到她腰间的金羽刃已不知去向,不过她现在也不甚在意。面对代清婉无尽的恶意,她反而愈发冷静。 不管贺凌云现在如何,她只有尽快脱身,才能去帮他。 代清婉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她俯身用玉扇挑起程莠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道:“还记得我哥哥是怎么死的吗?” 程莠毫不示弱地回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连带着眼睛也弯了弯,她道:“当然记得,你哥,是被我爹,一刀,一刀,剜死的。” 代清婉手腕翻转,一把将玉扇抵到程莠的心口上,冷笑道:“是吗?那你记着,这也将会是你的死法。” 程莠淡淡地“哦”了一声,道:“真可惜。” 代清婉阴沉着脸瞪着她,道:“可惜?” 程莠轻轻一笑,道:“我还以为代姐姐会变本加厉地讨回来呢。这么说,代姐姐还是会心疼的吧。” 代清婉闻言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她一把掐住程莠的脖子,把她紧紧按到岩壁上,她的头“咚”地碰撞出一声脆响。 “心疼?刀剜在你身上,千刀万剐都是你活该,你就该鲜血流尽,流成人干,下地狱,不得好死我才痛快!” 代清婉双目猩红,手指的力度越来越大,程莠的喉管几近痉挛,窒息的灼痛强烈地侵蚀着她的每一丝感官,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负,几乎就要“咔嚓”一声错位折断。 可程莠仍旧扯着嘴角笑着,即便那笑容显得有些扭曲,甚至刺激着代清婉不顾一切地加大手上的力度。 突然代清婉猛地一下松开手,拿起玉扇狠狠地抽在程莠的脸上,程莠直接被抽翻在地,白皙的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竟还有丝丝鲜血泌出,顺着脸颊往下淌。 程莠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她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鲜血顺着唇角往外涌,那骇人的模样仿佛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可代清婉一点也找不到复仇的快感——为什么?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害怕?为什么她不惊慌求饶?为什么她可以那么从容地去死?!凭什么?! 代清婉怒不可遏地道:“你看看你现在狼狈的样子,简直连狗都不如!废物!” 程莠埋着面容,在代清婉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出一个噬血般的笑容——还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也没变。蠢货。 代清婉转身从柱子边捡起一把刀——是程莠的金羽刃,她粗暴地拔出刀,随手把刀鞘扔在一旁,提着刀就像程莠走去。程莠慢吞吞地坐起来,靠到岩壁上,几乎整个人都借着这面山壁才不会颓下去。 她仍旧春风和煦地笑着,嗓子灼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每说一句,就像刀锯剌过喉咙一般,一股铁锈的血腥味充斥在喉咙和口腔里,可她还是淡淡道:“我们谈谈吧。” 第6章 穷岭生杀殿·叁 代清婉冷笑道:“别想拖延时间,没人会来救你,贺琅那小子今日必死无疑,那帮小畜生也没机会走出彭泽府。” “是吗?”程莠露出一副惋惜的表情,“既然如此,代姐姐这么肯定不会有人来救我,那么听我多说几句又何妨呢?” 代清婉面无表情,几近残忍道:“你多说一句,我就多剜你一刀。” 程莠闻言一笑,道:“都要死了,多一刀少一刀谁在乎呢。但死至少也让我死个明白,你说呢?” 代清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似乎想从她那副淡然的神情中找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可是没有。 鲜血还在顺着程莠的脸颊往下淌,一滴一滴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地上也是斑斑血迹,看起来骇人至极。 代清婉忽然一笑,冷艳的面容透着一种兴奋的红润,在烛光的映照下犹如一朵令人垂涎欲滴的花朵,她一展玉扇,遮住半边含笑的面容,道:“你看你,扯谎都扯不利索,说得那么满不在乎,其实心里怕的要死吧——给你个机会,你想知道什么?” 程莠心中冷笑——有些人活在过去的仇恨中,止步不前;还有些人,破开风霜雨雪,一刻不停地向前,向前,向前。 程莠哑着嗓子道:“那让我来猜猜,你的目标其实不是我吧。” 代清婉道:“不错,只怪你倒霉,在这里遇到了我。” 程莠不出所料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再让我猜猜,你们这次的任务应该是灭贺琅的口,自他进入江浙一带,你们就盯上了他吧。不断地找一些所谓的江湖人士去试探,其实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他以为找麻烦的其实就是些泼皮无赖,然后让你上头那位稳稳地坐镇幕后,对吧?” 代清婉合起玉扇,笑容也敛了起来,程莠看着她不紧不慢地道:“你可以说你仇视官家,但这并不是你杀贺琅的理由,一石激起千层浪,你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能力,你大仇未报没什么能让你孤注一掷地引祸上身,而你现在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你上头的那个人不仅拥有呼风唤雨的权势,甚至可能是官家人,我说的对吗?” 代清婉眯起眼睛:“你……” 但程莠似乎并不在乎她的答案,接着道:“能让一个仇视官家的人同官家人合作必定是他答应了你什么,什么呢?我猜是荡平雾山吧,这倒也说得通,毕竟他和雾山起了纷争,无论谁输谁赢得利的都是你,对吗?” 如果说刚刚代清婉的神色是抓到仇人后的魔怔兴奋,那么现在她的脸色是真的有些难看了。 程莠笑眯眯的,脸上的伤口被扯的有点疼,但她没吭声,而是道:“‘倾帆’启航,各州府豪贵都在赶往裕灵山,也有不少王孙贵族慕名而来……” 程莠故意在“王孙贵族”上咬重了音,而后话音一转又道:“这轩亲王酷爱游山玩水,听闻最近也来过彭泽府,代姐姐是见过的吧。”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在笑,甚至笑得很温和,可代清婉却觉得如芒在背,不自觉地蹿上了一层寒意。 “最近世道很不太平,身携官印的贺琅无疑成了众矢之的,天高皇帝远,豺狼虎豹群聚之,连温顺的猫都炸了毛,这当头死个官家人,‘倾帆’走不了,众人上不了船,彼此猜忌,看谁都可疑,这时只需一点火星,不怕火烧不起来,是以彼岸观火,坐收渔利……这盘棋下的可真大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程莠不动声色地活动活动手腕,不过代清婉显然没注意到。 代清婉的瞳孔缩成了一个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程莠。 程莠“呵呵”笑了两声,目光堪称柔和地看着代清婉道:“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但是,对不对呢?” 代清婉目光阴沉,面上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杀意,她握着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手指骨节“咔咔”作响,她阴恻恻地说道:“对错与否重要吗?反正不会有人再听到这番话了!” 言罢,她举起金羽刃就朝程莠的心口剜去! 就在金羽刃落向程莠心口的刹那,程莠猛地抓住铁链双手交叠就势一绞,那离心口不到一寸的刀刃死死地被卡在了铁链中,代清婉瞳孔骤缩,大惊失色道:“你怎么会?!” 程莠勾唇一笑,右手抓着铁链往代清婉腕上一绕再用力一紧,代清婉吃痛手劲一松,程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回金羽刃,随即两道金光交错一闪,“当当”两声铁链应声而断! 代清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发懵,随即反应过来持起玉扇打落飞至面门的断链,谁知一道金光接踵而至,她只来得及撑开玉扇卡住那直逼咽喉的寒刃,整个人就被程莠掼倒在地,“嘭!”地一声后背在大理石砖面上撞得生疼,那被玉扇卡住的利刃还在一寸一寸地往下压。 程莠的神色已不似方才那般温风尔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阴沉,而那唇角还勾着一抹笑,目光却比冰原还荒芜,脸上鲜血凝固的疤痕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妖艳。 她狠狠地和代清婉绞着劲,死死地把金羽刃往下压,沙哑着嗓子低吼道:“你他娘的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废物?十年了,你活成了败类还想拉着别人下地狱?告诉你,老子活得好得很,不劳您费心!” 刀刃和玉扇摩擦出“咯咯”的声响,代清婉的骨节因发力而泛着青白,额角突突直跳,她面目狰狞,目眦欲裂,就在那刀刃即将刺进喉咙的那一刻,她猛地一错手,那利刃“噗呲!”一声刺进了她的肩膀,鲜血顿时喷溅了两人一脸! 程莠一刀未中,毫不犹豫地拔出金羽刃带出一道血弧,转手又向代清婉的咽喉刺去,代清婉双目猩红,龇牙忍着肩头剧痛抬手用玉扇挡住金羽刃,程莠只转腕一压向上一挑,玉扇“唰”地一下被挑飞了出去,谁知就在金羽刃错开半寸之际,代清婉咬牙屈膝向上一顶,程莠侧身一躲,目光暗沉,忽然转动刀锋向她另一边肩头刺去! 代清婉悚然一惊,徒手一把抓住了刀锋,刀刃在她手心豁开一道口子,鲜血立即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手心顺着刀刃滚落,“啪嗒啪嗒”地往她脸上滴。 程莠漆黑的双眸毫无情绪,盯着代清婉扭曲的面目,一寸,一寸地转动刀刃,血肉绞动的声音伴着烛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大殿里犹如恶魔蚀骨,令人头皮发麻。 忽然,程莠闪身向后一仰,猛地抽回金羽刃,就势往旁边一滚,代清婉竟从腰间抽出了一条带着倒刺的红鞭,向上一甩,程莠只得退让,代清婉脱了禁锢,贴地旋身而起,甩手一鞭子向程莠抽去,程莠连滚了两圈,那红鞭“啪!”地一声打在了石面上,大理石地面竟生生被抽出一道白痕! 程莠一跃而起,一脚踏过岩壁一个空翻躲过横来一鞭,下一刻红鞭便抽上了岩壁,倒刺竟裹下一片碎石! 程莠反应极快,刚一落地稳住身,抄着金羽刃就游刃有余地武起了“金丝游”,红鞭与金羽刃剧烈交击,金光红光闪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甚至不时迸出火星在空中乱闪。 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瞬,程莠忽然心中一悸,手上的动作也随之一滞,那带着倒刺的红鞭毫不留情地朝她的面门抽去,这一下若是被打中,就算脑袋不开瓢脸也得开花! 程莠即刻回神,只来得及侧身,那红鞭擦着金羽刃狠狠地抽上了她的右肩,那方皮开肉绽,深深地一道口子几乎见了骨,鲜血直接滚涌而出! 满殿都充斥着血腥味,那味道浓得快要淹没程莠的所有感官,肩头灼烧般的剧痛撕扯着她的神思,才让她握着金羽刃的手不至于脱力。 程莠利落地封了自己的穴位,将金羽刃换到左手,抬手架住一记长鞭,然而她武“金丝游”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程莠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咚咚咚”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利器撞击的声音。 这不是时候。程莠想。 她刚刚强制运功冲散幻香打破了体内真气流走的平衡,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稍后自行调息就好,可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发作。 她的心悸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雾弥漫,她完全凭着本能挥舞着金羽刃。 她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似乎有厮杀声和震吼声破苍穹而来将她死死地围困在中间,战马嘶鸣声,利箭穿透声,刀剑钝入皮肉声,惨叫声,救命声,火烧声……全部一股脑地往她耳朵里钻,震得她头痛欲裂,连视线也开始混沌起来,那炼狱般的场景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那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人抓着她的四肢要把她四分五裂,痛哭、呐喊、惨绝人寰……一片血色的绝望,漫天火光冲天,把黑夜烧出了个大窟窿……让我死了吧……太疼了……谁来救救我…… 灼黑的烟尘堵住了她的喉咙,把她的声音死死地糊在了嗓子里,眼泪在滚烫的烟火中流不出来,或者说她已经忘记怎么流泪了,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许哭,不许哭,那是懦夫……懦夫……她要死了,她想哭可流不出眼泪,那她还是懦夫吗?恐惧和绝望把她按进了黑暗的深渊里,已经挣扎不起来了。 “程莠!你去死吧!” 代清婉瞪着赤红的双目,扬手一记红鞭直击程莠侧腰,程莠的心神这才从代清婉的怒吼声中扯出一线清明,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慌忙竖起金羽刃抵挡,“铛!”地一声红鞭抽上了金羽刃,震得程莠虎口钝麻,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把金羽刃的刀背拍到了程莠的侧腰上,直直地把她撞飞了出去! 程莠的后腰“嘭!”地一身撞上了朱漆殿柱,落地后在地上滚了两圈呕出一大口鲜血,金羽刃脱手而出打着旋地飞了出去! “哐当!” 粘稠的血液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滴,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疼痛,可她的脑袋嗡嗡直响,麻木地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程莠勉强撑起身体,一时有些站不起来,代清婉一步一步朝她走去,扬起了手中的红鞭。 生杀殿顶,袁天杰带着他的门人弟子们结了个“固若金汤”阵,贺琅已与他们周旋多时。 贺琅的性子本就有些急躁,此时早已没有了耐性,只是一直找不到破阵的法子。 如果他们想置他于死地,那么这个“固若金汤”阵完全不起这个作用,顶多让他出不去,那就是说这个阵真正的特性还没发挥出来,一定有什么是能让被困人丧命其中的。 一瞬之间,贺琅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面上却不着痕迹,蓦地停下了“浮云掠”,重重地踩着殿顶的青瓦。 身入阵,不可莽撞,不可慌神,强攻无法,陷囹圄,道无将;形入阵,形神意会,观上者,不攻自破。(注) 袁天杰眼神示意,各门人弟子心领神会,十人之阵,交叉相隔的五人忽地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上下十人齐齐飞刀掷出,数道寒光全方位无死角地将贺琅团团包围其中! 贺琅神色一凝。 很好,就是现在。 置之死地,而后生。 破! 贺琅一把掀起黑衣下摆,原地打了个旋,那藏于衣袍之下的柳叶旋刀毫不吝啬地全数飞出,手中的锟山剑自下而上瞬时武出“断月残”四、七式,“乒乒乓乓”飞刀于半空中相撞擦出寒光去势而落,而被锟山剑裹回去的飞刀直直地向布阵人飞去,躲闪不及的四个人直接吼断气绝从殿顶滚了下去! 袁天杰大为恐慌,左腹,右腿分别中刀,血涌如注。 贺琅提剑便斩,一名弟子忠心护主,被贺琅一剑斜贯劈得面目全非,直挺挺地掉下了殿顶。 袁天杰心念电转,电光火石间弃阵而逃,踉跄着跃下殿顶,一头栽进了溪水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爬起来就跑,贺琅一脚踢下两枚飞刀被袁天杰勉强躲过,而后跌跌撞撞消失在弥漫的白雾中。 贺琅无心去追,拦住一名来不及逃走的弟子,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胛,将人钉在了岩壁上,厉声道:“程莠在哪?!” 那弟子的惨叫声响彻山谷,疼得冷汗直冒说不出话来。 贺琅眉宇间躁郁之色难掩,皱着眉头,一寸,一寸地绞动剑刃,剑锋卡在骨肉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贺琅手上的动作越来越狠,那弟子肩胛处惨不忍睹,说是血肉模糊也不为过,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喉咙“嗬嗬”作响。 “程、莠、在、哪?!”贺琅每说一个字,手就多用一分力。 “在,在,在大殿里啊啊啊——” “哪个殿?”贺琅目色暗沉,漆冷无比,“快说!” 那弟子疼得眼冒金星,嘴皮子颤得直哆嗦:“不不不知啊啊啊——大侠饶命,我真的不……” “噗——!” 贺琅一把抽出锟山剑,寒光一闪,那名弟子双目圆睁,再也说不出话来,人首分离地跌下山谷。 贺琅一抖剑锋,将上面沾染的血珠尽数抖落,还剑入鞘,继而贴着殿顶青瓦向下滑去,旋即双手攀住飞檐,借力一荡,轻巧地跃去了长廊。 他大喊着程莠的名字,沿着长廊逢门便踹,一间一间地寻去。 程莠看着那长鞭落下,猛地提起一口气,贴地滚到金羽刃旁,一把捞起金羽刃而后一跃而起,持刀架住那要落下的红鞭,手腕飞速转动缠住长鞭,随即将金羽刃用力一掷,连刀带鞭紧紧贴着代清婉的侧脸钉在了她身后的岩壁上! 代清婉的侧颊赫然出现了三道触目惊心的划伤。 程莠这一下算是拼尽了全力,那混乱的炼狱场面和声音依旧折磨着她,她后退两步想扶住朱漆红柱,谁知代清婉竟咬牙纵身一跃,一脚踹上了她的心口,她连痛都没感觉到,温热的鲜血涌上喉咙还没来得及吐出来,整个人已经横飞了出去! 那是殿口。 那下面,是深谷。 要……死了吗? 第7章 神医秦子涣·壹 一切来的太快了,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后背撞裂栏杆的震痛,还有那疾速下坠的失重感。 程莠闭上了眼睛。 而下一刻,她整个人便被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没有刺鼻的血腥味,只有淡淡的皂角香。 贺琅一把捞住即将坠入山谷的程莠,将她护在怀里,一个旋身稳稳地落在了长廊上。 “程莠?”贺琅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程莠轻声唤道。 程莠的视线模糊不堪,什么都看不清,耳畔嗡嗡地响,什么都听不见。她的意识在逐渐下沉,拉着她坠入黑暗的深渊。 她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留活口”,也不知道贺琅听见了没有,便彻底晕了过去。 贺琅眉宇间染上了一层戾气,冷峻的面容没有一丝情绪,双眸中隐隐的怒意好似能把人生吞活剥了,周身散发的寒气恨不能冰冻三尺。 贺琅将程莠轻轻地放到墙边让她靠好,强压下一股怒气霍然起身,冷冷地看向殿内的代清婉。 代清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贺琅抬手握住了锟山剑剑柄,大步跨过了门槛,而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松开了握住剑柄的手。 代清婉咽了一口带着腥气的唾沫,余光督见钉在岩壁上缠着红鞭的金羽刃,一个转身飞掠而去想要拔下金羽刃。 然而贺琅并不给她这个机会,足下“浮云掠”实乃出神入化,兔起鹘落之际,代清婉还没来得及碰到刀柄,贺琅已然一跃而上,轻飘飘地点在了金羽刃的刀身上。 随后代清婉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人当胸一脚踹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喷出一大口鲜血。 贺琅飘然落地,一手拔出金羽刃一手抽掉红鞭,那边代清婉刚挣扎着站起来,贺琅扬手一鞭子甩出去,那带着倒刺的红鞭毫不怜香惜玉地缠住那纤细的腰肢,继而用力一紧,猛地将代清婉掼在了岩壁上! “噗——!”代清婉胸腹俱震,鲜血顺着唇角不断往外涌,腰腹处密密麻麻的刺痛让她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下漫出殷红黏稠的血液逐渐流成了血泊。 贺琅握着红鞭的手背青筋暴起,他将内力凝于腕处震出,那红鞭被一股强悍的内力贯了个底,瞬间被震得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代清婉惊悚地看着贺琅步步逼近,一张口却只有血液往外涌,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贺琅弯腰捡起一旁的铁链,粗暴地将代清婉结结实实地绑好扔到了一旁,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留给她,转身疾步向殿外走去。 贺琅抱起程莠,将她带进殿内,在一根避风的朱漆红柱后席地而坐,让程莠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探上了她的脉息。 乱,太乱了! 贺琅眉头紧锁,他虽不是大夫,也不懂得治病,但好歹是跟着前辈学过几年医术,脉息还是略懂一二的。 他的目光又督见程莠右肩上皮开肉绽的狰狞鞭痕,只觉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 贺琅小心翼翼地将程莠靠在柱子上,从里衣下摆撕下一长条,简单地给她包扎了一下,她虽然给自己封穴止了血,但伤口太深,还是有血水往外渗。 程莠呼吸紊乱,眉头紧锁,似乎正经历着极为痛苦的事,一只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一角,一头的冷汗。 贺琅站起身,走到代清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厉声道:“解药!” 代清婉脸色苍白,唯有侧颊三道触目惊心的伤痕闪着暗红的光,与她紧致的面庞格格不入。 她嗤笑道:“什么解药?我可没给她下毒。” 贺琅一脚踩到她受伤的肩膀上,鲜血瞬间成股成股地往外涌,代清婉疼得龇牙咧嘴,破口大骂道:“狗男女,你们才认识几天,那忘恩负义的下贱胚子有什么值得你救的!愚蠢的……” “我说,解药拿出来。”贺琅的脚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肩胛骨错位,下一刻便是代清婉撕心裂肺的惨叫。 代清婉一边惨叫,一边又狂笑起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铁链的禁锢让她蜷缩不起来,她扭曲着身子如同一条丑陋的爬虫,再也找不到一丝风华绝代的影子。 她状若疯魔,眼球充血,神情狰狞而扭曲,声音嘶哑地吼叫道:“没有解药哈哈哈哈哈没有解药,她必死无疑!活该!都是活该!活该她阴毒缠身哈哈哈哈哈谁也救不了她……” 贺琅忍无可忍,抬手点了她的哑穴,生杀殿即刻恢复了寂静,只听见贺琅满是怒意的声音道:“你他娘地给爷闭嘴!” 代清婉吼叫不出,便跟着安静了下来,脸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空洞无神,活像被抽走了魂似的,只剩下一具空壳。 贺琅心思沉重地回到程莠身边,将她扶到自己怀里,好让她能够好受点。 那女人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阴毒缠身? 他学艺不精,无法判断程莠的症状,与其说是中毒,他更觉得她的脉象像是练功走火入了魔。 就这么枯坐了好一会,贺琅猛然记起来,之前他好像在程莠身上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草药香。 贺琅精神一振,目光督向了她的腰间,果然在她腰间的束带里看到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香囊。 他伸手将香囊抽出来,打开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草药香夹杂着血腥气涌了出来。 是因为浸了血,才忽然不起作用了吗? 这里面的药草杂糅的很碎,贺琅只能闻出一味雀芷草,他曾在医书上看到过,雀芷草有安神的功效,但药效很浅,一般很少会有大夫用它入药。 贺琅将药草沫倒出一点在手心,又从里衣下摆撕下一块布。这上好的云锦丝绸就这么被他撕成一条又有一块的,说实在的,纵是挥金如土的贺小公子,也是有点心疼的。 记账上,要还的。他想。 他将药草沫裹在布里,抽出火折子将它点燃了。 清新幽微的药草香缓缓弥漫开来,虽不浓郁,但也足以在这一小方天地萦绕开来。 贺琅盯着程莠的脸,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似有转醒的迹象,这才吐出一口压在心头的气——看来他猜对了。 吐完气才惊觉,他的一颗心竟为她提了那么久。 他将程莠扶起来盘腿坐好,自己坐到她身后,一只手抵在她的后背上,缓缓地将真气从掌心推出,为她运动调息。 不一会,程莠猛地吐出一口淤血,人也清醒了过来。但因为身体虚弱无力,差点歪倒在地,贺琅赶忙上前扶住了她。 程莠靠在贺琅的怀里,无力地扯了扯嘴角,道:“惭愧,说好了是我护你,现在却是你救了我。” 贺琅不置可否,道:“救都救了,你记着便好。” 程莠喘了几口气,感觉自己恢复了点力气,撑起身体,看着贺琅道:“唔,我决定了。” 贺琅道:“什么?” 程莠认真道:“下顿饭我请你。” 贺琅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怎么?你的命就值一顿饭钱?” 程莠眨眨眼,笑了起来,称得脸上的伤愈发触目惊心,她道:“那下次我帮你挡剑。” 贺琅不是很明白替人挡剑有什么好乐呵的,他感觉呼吸沉沉的,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她脸上撕下来,这话他一点也感动不起来,甚至觉得有些气短,他道:“你就不能念着点好,你这是在咒我,还是在咒你自己?” “那贺大人说,怎么办?”程莠歪头看他。 “不知道,先欠着。”贺琅大言不惭道。 程莠只觉眉心跳了跳,怎么她跟他客气客气,他还真跟她客气上了。 程莠不解道:“不是说英雄行侠仗义是人间正道吗?” 贺琅的唇角微微上扬,连带着眸色也柔和了不少,他说道:“我可没说过我是英雄,况且,我毕竟是贺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贺琅这话,让她莫名想起她爹常对她说的“你爹还是你爹”。 占她便宜呢? 程莠带着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终于妥协道:“行,贺大人,怎么算,月末一结还是年末一清?” 贺琅觉得先前程莠给他找的那些不痛快讨回来不少,虽然只是过了个嘴瘾,但心情确实愉悦了,他有些嘴欠地说道:“看你表现吧。” 程莠忍不住腹诽:你当官当上瘾了?给你顶官帽就往头上扣? 古往今来,英雄救美何时不是一桩美谈,怎么这人间极品贺凌云偏英雄不当美人推却,一身骚皮穿得比谁都高兴? 程莠心中大风刮过,面不改色,微微笑着,盖棺定论道:“行,贺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贺琅满意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表情——等等,这副神情出现在他脸上为什么显得那么不正常?总觉得好像是什么得逞了的奸笑。 没错,现在贺琅在程莠眼中,就是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程莠与贺琅扯了会闲篇转移了注意力,但脑袋依旧昏昏沉沉的,她觉得自己有点扯不过他,是的,她才不会承认自己这张巧舌生莲的嘴有一天会败下阵来,一定是她有伤在身,没发挥好。 程莠的目光一转,落到了远处代清婉的身上,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坐了起来,靠在岩壁上,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 她不疯的时候,即便像现在这般狼狈,也依旧给人一种凄凉的美感。 程莠缓缓地爬起来,伸出右手去捡金羽刃,谁知右肩传来的剧痛让她的手直打颤,她只得无奈地换了左手。 贺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指了指她脸上的伤痕,道:“你的脸……” 程莠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的脸也受了伤,只是其他伤口太疼了,以至于这点小伤小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程莠无所谓地摆摆手道:“哎,没事,无伤大雅。” 倒不是程莠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只不过更多时候她习惯接受而已,泰然处之能省去不少麻烦。 贺琅刚刚也留意了程莠脸上的伤,不是刀划的,像是用什么比较锐利的东西打的,虽然流了血,看起来有些骇人,但伤口并不深,好好用药医治,不一定会留疤。不过他没想到程莠这般坦然,倒是让他略感意外,不自觉地有些佩服。 但那边那位,脸上的伤可比她严重多了,所以女人打架真的都喜欢抓脸吗? 程莠对贺琅那一瞬之间变了几变的眼神浑然不觉,忽而贱嗖嗖地笑道:“劳烦贺大人帮我捡一下刀鞘。” 贺琅:“……”他收回刚刚的想法。 程莠扶住红柱撑着身体,缓了口气,才提刀向代清婉走去。 “铮”的一声,程莠抬手一把将刀贴着代清婉的侧颈钉在了她身后的岩壁上,代清婉整个人兀地一僵,冷着脸瞪着程莠。 冰冷的刀刃紧紧贴在代清婉的颈边,只要她一动,或者程莠的手一抖,她那脆弱的喉管就会立刻喷溅出鲜血,她的一生就会这么悄然消逝,什么也不剩。 程莠稍稍倾身,笑眯眯地看着代清婉。 这笑容温柔的无懈可击,可密密麻麻的寒意却从代清婉的后背爬上心底,恐惧瞬间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要说刚刚她是不敢动,现在她是完全动不了了。 “代,清,婉。”程莠故意拖长了的尾音还有些微微上扬,加上她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全然不像要手刃仇敌的刽子手,倒像是个调戏美人的无赖。 程莠身上确实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在她把所有真实面目都掩藏在笑容之下的时候,一股痞气就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这种时候,没有人能从她的神情中判断她是喜是怒,是哀是愤。 但代清婉却知道,程莠的怒意已经达到极限了。 程莠的手指轻轻地扣着刀柄,刀刃微乎其微的颤动一下又一下地刺激着代清婉细嫩的脖颈,让她全身血脉几乎停止了流动。 “告诉贺大人,谁派你来的?”程莠开口道,“别这么瞪着我,说话。” 贺琅捡完刀鞘,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红柱上,这时插嘴道:“我点了她的哑穴。” “哦,哑穴,”程莠微叹了口气,也没有要伸手给她解开穴道的意思,“变成哑巴才好呢,你说是不是?”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问代清婉,还是在问贺琅,不过贺琅觉得,程莠这个人在瓦解人的心理防线方面很有一手,这就是所谓的攻心吧。 代清婉是怕死的,贺琅看得出来,程莠更是知道如何抓住代清婉的恐惧,让她一点一点崩溃,就比如那颤动着的寒刃。 代清婉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程莠,程莠微微一笑继续道:“你很恨我对不对?我也恨你。为什么?” “代清婉,你有至亲的哥哥,我有至亲的师兄师姐,你哥一条命,如何能抵得过我雾山上百条命?你还觉得我欠你的吗?” 程莠的声音渐渐冰冷起来:“十年了,代清婉,你哥虽然行事惨无人道,可他也真是疼爱你,你觉得他会想看到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为他报仇的模样吗?” “你知道当年那场仗是怎么打起来的吗?你知道你哥做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吗?你只知道你哥死了,是我爹杀的,你的家没了,是雾山屠的,可你知道你也是真的愚蠢又无知吗?” “当年你救我一命,我不想杀你,可是代清婉,你真的想看到奸佞当道,祸乱天下吗?像代清池一样。” 程莠始终不相信,当初那个笑容温婉的少女,肯为了她和哥哥吵架的少女,会变得如此是非不分,善恶不辨。 代清池虽然混账,可对代清婉是真的好,他教她辨明是非,教她处事论道,一点也没把他那歹毒的心思教给自己的妹妹。 所以在代清婉的心里,她的哥哥一直都是高大伟岸的,她如今的偏激执拗也不是无迹可寻。 第8章 神医秦子涣·贰 贺琅静静听着程莠的话,直到听到代清池的名字,才隐约记起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 不过那时他尚且年幼,人也被贺老将军安置在云景山,这些事也都是他道听途说的。 十年前,在西南一带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动乱,代清池便是那贼人头子。他记得,当年是贺家带兵去平的乱,雾山是怎么牵扯进去的?按理说,江湖门派是不会插手朝廷纷争的。 这时他听见程莠继续道:“莫猜我,你看不透的。” 代清婉想喘息,可是不敢动,她的确不想死,也确实看不透程莠,程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躲在柴房里哭,所有情绪都表现在脸上的小女孩了。现在的程莠,一张面皮下藏着什么,是对她的恨意,怒意,还是杀意,亦或是怜悯,她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可她心中的恨意却没因为程莠的寥寥数言而改变什么,她现在心乱如麻,千头万绪剪不断理还乱。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她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和可怜,这天下如何又与她何干,有人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给她新的身份,新的皮囊,真相是什么她不在乎,她在乎的人都死了,那她坚守的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 代清婉看着程莠,拼尽全力冲破哑穴,一口鲜血顺着唇角溢了出来,可她满不在乎,她咬牙切齿道:“不杀我,你会后悔的!” 程莠对代清婉的狠话毫不在意,她莞尔一笑道:“不杀你,也要你有命活才行啊。” 程莠抽出金羽刃,带出的一块碎石划过代清婉的侧颈,瞬间将她细嫩的皮肤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代清婉整个人一抖,几乎以为自己被抹了脖子。 程莠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转身对不远处的贺琅笑道:“贺大人?” 贺琅一直盯着她们,这时程莠回过头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兀地在烛火幽微的大殿里一碰,那一刻,仿佛一切都变得非常渺小,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彼端相望,看进眼中的,只有他们彼此。 贺琅看着她,耸耸肩道:“无所谓。” 言罢,他一扬手,将刀鞘扔了过去,程莠抬手一接,“锃”的一声,刀鞘相合,清越鸣鸣,随着“咔哒”一声,重归于寂。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程莠对代清婉道:“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我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她放过的,是豆蔻年华的代姐姐,是那个早已在硝烟里烟消云散的善良少女,那个天真,无知,又傻得可怜的女孩。 她不是废物,她一直在不停地向前走,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回头,她手里握着刀,一把向死而生的利刃。 贺琅走到程莠身边,然后一把握住程莠的左腕,她尚未反应过来,握着金羽刃的手猝不及防地向前一送,那刀柄准确无误地撞到了代清婉的额角,代清婉身子一歪,晕了过去。 程莠:“……” 程莠偏头看向贺琅,贺琅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淡淡道:“我不想听她说话。” 程莠道:“所以?” 贺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抬脚向殿外走去,风轻云淡地道:“所以,我不乐意听她骂人。” 程莠看着他徐徐而去的背影愣了愣,心中微微一动。 她头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亲。 “喂,贺凌云。”她追了出去。 “怎么?” “谢谢你。” “……嗯。” “就嗯?” “好。” “……” 程莠站在栏杆前,伸长了脖子望了望谷底,烟雾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不过已近日暮,天色渐昏,山谷里更是没什么光亮了。 就在她琢磨着怎么下去的时候,她恍然听见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遥遥望去,几个人影正向这边奔来。 “来的真是时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程莠有些头疼地收回目光。 昨夜她和贺琅出了客栈后就连夜出了城,在城外的破庙将就了一晚,等到辰时依旧不见雾山弟子的身影,程莠并不担心,便留了记号与贺琅先走一步。 这帮小子不知道是不是玩迷糊了,竟然赶了一天一宿才追上来。 贺琅转过头看向程莠,发现她的脸除了受伤的地方有些红肿,面色苍白的毫无血色,额头也泌出了一层冷汗。刚刚在殿中光线昏暗看不分明,现在才发觉她其实正极力忍耐着疼痛。 他抬手虚扶住程莠的肩,面色凝重地看着她道:“你还好吗?” “啊?什么?”程莠含糊道,“奶奶的熊阴魂不散呐。” 山谷之中,一个身穿白衣的翩翩公子领头飞速奔走在前面,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一路奔波一身雪衣白衫还能一尘不染的,再看他后面跟着的几个人,个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活像才从战场上浴血奋战下来的,跟程莠有得一拼。 贺琅顺着程莠的目光看过去,认出白衣公子身后的几个人正是雾山弟子。 这时程莠突然一把拍在栏杆上,露出一脸愤然的表情:“林禹你冤大头啊!上赶着给人当苦力!” 可怜的林禹拿着把长刀,身上还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紧跟在白衣公子的身后。 不过程莠这一拍扯到了肩上的伤口,一下没忍住“嘶”了一声。 “喂!你!”贺琅一惊,一手托住了程莠的手肘,“不能忍就别忍了,没人笑话你!” 程莠讶然地看着他,不明白刚刚还一脸淡然的贺大人为何突然暴躁了起来,心想这也没疼在他身上,他激动个什么劲。 程莠言简意赅地回道:“没忍,我不疼,习惯了都。” 倒不是程莠不怕疼,也不是碍着面子不喊疼,只不过她从小就习惯了把苦痛往肚子里咽,忍不忍的倒是一说,主要还是习以为常了,怕不怕别人笑话嘛,她是真没想过。 贺琅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程莠的眼神有些复杂。因为在他看来,虽然江湖儿女大多不拘小节,更没有那么些公子小姐骄矜,但至少像程莠这般大的姑娘,没有说不在乎自己面貌的,忍痛忍的面色惨白也不吭一声的。 贺琅再次觉得程莠可能是缺心眼。而且缺的还不是一星半点,把裕灵山搬过来估计都填不满。 贺大人是这么想的,也就这样说了:“你是不是缺心眼?” 听了贺琅这话程莠差点五体投地给他跪了,刚刚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点感动都被这微凉的山风卷上了云霄,灰飞烟灭,一点不剩。 程莠面无表情地瞪了贺琅片刻,然后一把抽回自己的胳膊,结果这一下幅度太大牵动了伤口,她抽了口凉气表情也跟着扭曲了一下,头皮发麻地微愠道:“没你缺。” 贺琅对她这般“作践”自己的行为非常不满,眼看那月白云锦丝绸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她一把扼住她的手腕钳制住她,勒令道:“别动!” 程莠秉持着多年“你让我往东我偏往西”的叛逆,还想作死地抢回自己的胳膊,但贺琅的劲不是一般的大,两人一时僵持住了。 但随即程莠的脑子就活络过来,一拍脑门心道:我混了头了吗,跟自己过不去? 程莠眯着眼斜觑了贺大人一眼,然后突然扬起左手用力挥舞,红绸在空中划出道道红弧,她大喊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看这边!” 贺大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松开手后退了半步。 贺琅:“…………”这是什么品种的缺心眼?! “少阁主!快看是少阁主!”一名雾山弟子指着高高的生杀殿长廊大叫道。 白衣公子闻声望去,刚做好的欣喜神情还没来得及展现出去就被瞬间冻住,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脸拍地上,与他一尘不染的雪衣长衫同归于尽。 他遥遥地冲着程莠喊道:“别动!站那别动!等我上去!听见没有!别动!” 贺琅大为震惊:“???” 程莠:“……” 程莠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张开嘴刚隔空喊了个“我”字,就被焦头烂额的白衣公子打断,他一边忙不迭地对程莠大喊:“别动!千万别动!我这就上去了!” 一边对几个雾山弟子道:“你们谁轻功好,带我上去,林禹你带着药箱跟我一起,留两个人在下面看着。” 几个雾山弟子也都焦急万分,但一个个面面相觑,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上前。他们前不久刚结束一场恶战,个个还没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白衣公子进了山谷,谁也不敢把自己满身血污泥垢往他身上抹。 “这……少主……我们这……不太……” 白衣公子瞬间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当即呵斥道:“是我这身衣裳重要,还是阿莠的性命重要?!” 虽然但是,他也的确不太忍心…… 就在几人踯躅着不知谁要上前时,林禹对白衣公子道:“少主,不如我带您上去吧,让小七给您拿箱子。” 林禹是白衣公子半道上劫来的,并没有参与彭泽府的争斗,所以身上还算干净。 白衣公子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边应了一边还不忘让程莠别乱动。 程莠已经站在原地看他在下面转悠半天了,一脸黑线,这是急着上来给她奔丧吗?让这个玉面阎王连自己门面都不要了?她是不是应该感动地“呵呵”两声? 贺琅沉默着观察了半天,下了定论:“这位兄台没事吧?”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程莠干笑两声:“呵呵,没什么大事,就是呱呱坠地的时候忘了把脑子一起带出来,让贺大人见笑了。” 这边林禹施展轻功,带着白衣公子上了生杀殿,被唤作小七的少年拿着两个沉重的箱子紧随其后,剩下的五个人中三人跟了上去,两人留守山谷。 方一站稳,白衣公子就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程莠面前,贺琅自觉后退两步靠到了墙根。 “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谁打的?嗯?”白衣公子看着程莠惨白的面色和一身的伤,一脸的心疼和悲愤。 程莠无动于衷地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下来,板着脸道:“秦子涣,你找抽吗?” 姓秦名怿,字子涣的白衣公子一脸痛心疾首,几乎要声泪俱下了:“阿莠,哥这是心疼你,哥千里迢迢找过来结果看你这一身伤,哥心里难受啊。” 程莠并不领情,道:“是啊,妹千里迢迢把你甩了,你竟然还能找过来。”而且这表情怎么看都像是幸灾乐货。 秦怿:“……” 程莠目光一转看向小七,小七连忙“咚”地一声将箱子放在了地上,紧贴着三师兄林禹站好。 秦怿看程莠忍痛忍得冷汗直冒还在逞强,也没心思招她了,目光一沉,道:“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 紧接着秦怿便把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贺琅,下一刻,四五道冷如冰刀的视线齐齐向他射去。 贺琅:“……” 无辜看戏的贺大人冷不防被几道目光射成了筛子,心中万般无奈,抬手指向一旁的大殿,几道目光又齐齐射向了殿内半死不活晕厥在地的代清婉。 秦怿不敢置信:“就她?” 这边的林禹在接到秦怿的目光后,提刀便向殿内走去。 程莠连忙叫住他:“师兄,你要叛变啊?!我才是给你发月钱的少阁主!” 程莠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吃雾山的,喝雾山的,现在竟给一个江湖浪子干苦力,闲的找虐吧! 林禹一脸尴尬,辩解道:“不是啊少阁主,我是被少主骗来的!” 秦怿一眼瞪过去,心中狂风暴雨:小崽子你不敢得罪她就换着来得罪我是吧?你完了! 林禹被两道目光瞪得大气不敢出,为了寻求庇佑靠到了素不相识却气场十足的贺大人身边,谁知贺大人十分嫌弃地脚步一挪轻飘飘地转移了阵地,留下林禹欲哭无泪。 秦怿现在懒得同林禹计较,看着程莠严肃道:“你不是向来睚眦必报吗?怎的是看人家好看所以舍不得下手了?你看看你这张脸划的,你是个大姑娘你知道吗?” 程莠冷笑两声,道:“睚眦必报?那是对你,你再嘴欠信不信爷削你。” 秦怿的相貌是比较俊美的,加上他平时酷爱一身素净白衣,乍一看也是个仙风道骨的人物,而且他无论走到哪,都端着一副大家长的架子,往那一站还是颇有威严的。但深知他本性的程莠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冷言冷语已是极大的宽容了。 而见惯了他俩见面就掐架的雾山弟子见怪不怪地默立在一旁,只当自己不存在生怕惹火上身,毕竟这两把火他们一个也惹不起。 秦怿悻悻道:“莠儿你这又是何必呢,不管怎么说,脸是你自己的,哥这不是怕你以后嫁不……” 程莠对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能不能治?能治就治,不能治滚蛋!” 秦怿看着自己白净的衣衫上一个大脚印,当即就怒了,也顾不得体不体面的了——毕竟他在雾山这帮护短的小崽子面前早就没有形象了——撸起袖子就想干架。 谁知一只手横在了他面前。 贺琅的脸上挂着一个标准的官家微笑,他看着秦怿道:“秦神医,还是先瞧瞧程莠的伤势吧,她现在情况不是很好,不好再耽搁了。” 第9章 神医秦子涣·叁 秦怿原本也没想真的跟程莠动手,这完全是出于习惯下的条件反射,现在有人给他台阶,他就不要脸地顺坡下驴了。 秦怿有些惊异,道:“你认得我?” 贺琅道:“久仰大名。” 几个雾山弟子见火势渐消,都无声地松了口气,投以贺琅一个感激的眼神,毕竟这两尊大佛他们真的一个也不敢惹。 秦怿点了点头,这就端起了神医的架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唰”地一声展开,优雅地扇了扇。 也不怪秦怿如此自信,他们秦家世代行医,秦怿更是不辱使命,年少成名,光耀门楣,虽不说名扬天下,但也是声名显赫,在江湖上碰到识得自己大名的人,他是完全坦然受之的。 程莠则是看到他这副德行就想踹他,扯了扯唇角嘲道:“跟他费什么话。” 秦怿一合折扇,用兄长的语气皱眉训斥道:“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消停会。” 贺琅适时地开口道:“去偏殿的耳室吧,就在前面。” 几人跟着贺琅向偏殿行去,林禹转头对小七吩咐道:“去找五师兄把你师姐的衣物拿来。” 小七应了声马不停蹄地下去了。 秦怿探向程莠的脉息,面色越来越凝重,其他几人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你真是糊涂!”秦怿板着脸呵斥道,程莠刚想反驳,只听秦怿又道,“香囊拿来。” 程莠撇撇嘴,慢吞吞地向腰间摸去,结果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到。 秦怿瞪着她道:“你不会丢了吧!” 程莠无力辩道:“我没……” 这时贺琅不合时宜地插嘴道:“在我这……”大爷的,方才忘记放回去了! 秦怿立即用不可思议的目光在他们俩之间看了两圈,像是窥见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失声叫道:“你们?!” 程莠:“我没!” 贺琅:“秦神医!” 雾山弟子:“……???” 程莠眉头一皱,回想起之前她晕倒的那段时间里,好像是闻到了似有若无的药草香,随后便把她从那噩梦中拉了回来。 所以是贺琅吗? 她把目光投向贺琅,贺琅看了她一眼,对秦怿道:“误会……” “误会?随便拿一个姑娘贴身的东西你管这叫误会?”秦怿没好气地道。 程莠就算平时再胡来,也不会这么没有分寸,随便拿自己的贴身香囊开玩笑,更何况这香囊里是疗疾的药草,不可轻易离身,所以肯定是贺琅擅自拿的! 贺琅难得没有脾气,语气平和地解释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当时程莠脉息紊乱,不像重伤所致。我学过几年医,小有心得,闻见一味凝神的雀芷草,便大胆地试了试。”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秦怿砸吧了半晌没觉出什么不妥的地方,虽然对他拿程莠香囊的行为非常不满,但他也确实没办坏事,因为这种情况若不及时救治的话,很容易损及心脉,那时可就麻烦了。 秦怿缓和了语气:“那在下便替阿莠谢过阁下了。” 秦怿没有为方才强硬的语气道歉,可见态度非常明确——你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男人最好离我家姑娘远一点,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贺琅淡淡一笑,没有言语,将香囊递了过去,没把秦神医明里暗里挑刺的眼神当回事,自顾自地坐到了程莠旁边的位置翘起了腿。 秦怿:“……” 程莠觉得秦怿的反应未免太大了,好歹人家贺大人救了她一命,这么不加掩饰地给人家摆脸色是不是太过分了!而且人家可是金主!金主啊!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败家子能不能自己觉滚一边去! 程莠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对贺琅赔笑道:“孩子小不懂事,贺大人别和他一般见识。” 贺琅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道:“这是自然,我一直都很欣赏秦神医。” 秦怿:“???”这一唱一和的?还没怎么样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秦怿冷哼一声:“呵呵,我真是谢谢您了。” 言罢,他眼不见心不烦地低头打开香囊,还没拿起来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完全盖住了原本的药草味。 秦怿眉头一皱,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焚香炉,又取出一个小叶紫檀的木盒,从中捻了两指细碎的药草放进焚香炉中,点燃底部的炭石,淡淡的清香袅袅而上,顷刻间弥漫了整个耳室。 他轻声道:“平日里都叫你防着点,备着点,你总是不听,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叫我们怎么办?” 秦怿这话说的真心实意,平时他说一句程莠都要怼两句回去,今天难得听他说人话,程莠竟有些不自在,她干巴巴地道:“你别咒我。” 秦怿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把她受伤的侧脸掰过来看了看,而后从另一个药箱里翻出两个白瓷瓶,瓶身上分别刻着“白华露”和“凝脂膏”的清秀小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的伤口清洗妥当,直到上完药才缓缓舒了口气,然后一脸凝重地解开了她右肩上的云锦丝绸—— 在场的所有人都抽了口冷气,小七更是直接惊呼出声:“师姐!” 程莠无力地扯了扯唇角,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事没事,小七乖啊,师姐不疼。” 谁知她这话音未落,秦怿就踩着她的尾音接道:“需要缝合。” 程莠的笑容僵在了嘴角:“什么?” 秦怿道:“伤口太深了。” 他转头对林禹道:“带两个人多打点水上来,走远点从上游打水,不要沾过死人的水。” 林禹应道:“好,我这就去!” 程莠见秦怿神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下意识回手握住贺琅冰冷的护腕,结巴道:“贺,贺凌云……你快,你快给我打晕吧。” 贺琅有些为难,爱莫能助道:“这……” 程莠语无伦次道:“不是,这、这也没那么,严、严重吧……” 秦怿顶着一张神医的脸色,语重心长道:“如果不缝合的话,你这伤口很难愈合,况且你生性好动,这后面还有那么多路要走,你能保证自己遇上惹事生非的歹徒不动手吗?” “或者你现在就跟我回雾山静养,我可以换一种法子给你治,”秦怿道,“你自己选。” 秦怿知道,程莠是不可能跟他回雾山的,因此这伤口必须得缝,但前提是她要愿意,她要配合,她要能忍,他从不劝她什么,这次也一样,所以他让她自己选。 程莠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子道:“缝。” 秦怿凝视着她,温声道:“好,我等会给你用麻醉散,我用银针封住你的穴位,届时你不会感到疼痛。” 但药效一过,疼痛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她知道。 “我是大夫,我是神医,我还是你哥。” “你要相信我,阿莠。” 一切准备就绪,秦怿对一旁的贺琅皮笑肉不笑地道:“麻烦外人回避一下。” 贺琅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道:“辛苦秦神医了。” 贺琅站起身来,出了耳室。 秦怿:“……”为什么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这么不中听?轮得到他说吗?! 秦怿敛了心神,开始施针。 “为什么不杀她?这可不像你的作风。”秦怿问道。 程莠道:“她是代清婉。” 代清婉?秦怿一时没想起来是谁,直到程莠又说了“代清池”三个字,他才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和人对上。 代清婉救过程莠。那这就说得通了。 “她竟然没死,”他抬眼看向程莠,“只是你不杀她,她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程莠仍旧语气淡然:“此后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秦怿淡淡一笑,这才是他认识的程莠。 “哦,对了,”程莠煞有介事地道,“外面那位是贺家小公子,贺琅,贺大人,此番出行的重要保护对象,你说话小心点,他脾气不太好,若是惹毛了他,我可不会替你说好话。” 秦怿:“……”还是一样的欠。 真想把刚刚浪费在她身上的温情全部收回来,真是喂了狗了,白眼狼! 耳室外,贺琅随意地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除林禹外都一身狼狈的雾山弟子,开口道:“在彭泽府碰上麻烦了?” 小七旁边一名个子高挑的男子回道:“嗯,算是吧,本来解决完那帮孙子就能跟少阁主和贺大人会合的,半路却突然被一群蒙着面的人拦住了去路,那些人武功很好,但看不出是哪门哪派。” 这个男子是雾山六弟子,韩诤。 韩诤旁边的外门弟子李平忍不住啐了一口道:“难缠的很,怎么甩都甩不掉,跟狗皮膏药似的。” 同是外门弟子的李平胞弟李安连连点头:“我怀疑他们练的是邪功,尽使些旁门左道的招式。” 贺琅若有所思地道:“比如?” 好动的小七连忙上前比划了几个招式。 “穷天阁。”贺琅站直了身体道。 韩诤一脸疑惑道:“这是什么门派,没听说过啊。” 贺琅微叹了口气,道:“也不怪你们没听说过,因为这不是江湖门派。” “那是什么?”小七追问道。 贺琅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重新靠回柱子上,唇角勾出一个玩味的笑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这次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不知道为什么,几人都觉得他这个笑容有些毛骨悚然,与他温和的外表大相径庭。 贺琅却并不作解释,垂着眸沉默了下来。 急功近利无异于玩火自焚,他贺琅可算不上官家人,射箭也得套的住弓,不然瞄都瞄不准,如何正中靶心呢? 第10章 菩提古佛寺·壹 出了山谷,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名为子午林。 这一片山林便是千路岭的核心地带。 子午林中猛虎野兽不见得多少,惹是生非的,趁火打劫的倒是一波赛过一波。 林中参天古木蔽日,暗沉无光,越往林深处去,越感受不到余暑的燥气,行过之处清爽怡人,沁人心脾,倒是别有一番滋味也。 此时夕阳已没入远山,残霞挂在天边将天幕镀上了一层金光,透过林隙细碎而下,无端朦胧虚幻了晃动的人影。 程莠远远地走在众人前头,一身青衣几乎要与苍林融为一体,唯有腕处那一抹火红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跃动。 秦怿的目光追随着那忽上忽下的红绸,忍不住喊道:“程莠,你慢些走,我要看不见你了。” 程莠并未回头,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行着,就在几人以为她没听见时,只听她懒洋洋的声音伴着晚风悠悠飘至耳际,轻快地在耳边打了个转便融入了暮色四合的微凉—— “呦,真难得,不是说秦神医一目千里吗,这就看不见了?” 秦怿:“……” 秦怿正郁闷,就听见一旁的贺琅闷在嗓子里的笑声漏了出来,他一眼看过去,贺琅毫不掩饰地笑道:“不好意思,绝无恶意。” 秦怿:“……” 既而贺琅又道:“你这个妹妹好似对你敌意很大啊,你干什么得罪她了?” 程莠看起来并不像不好相处的人。 秦怿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迷之沉默了一会,正了正神色道:“贺大人这话说的,兄妹之间有点小打小闹很正常啊,贺大人不是也有兄长吗?你们平日里没闹过脾气?” 这回轮到贺琅沉默了,未几他淡淡地“嗯”了一声,未再言语。 秦怿转着手中的折扇,有一种扳回一局的沾沾自喜,虽然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反正贺琅接不上话,一种优越感就莫名地油然而生,殊不知贺大人只是不想理他了而已。 前方林木愈渐稀疏,绕过几棵足有几人合抱粗的参天古木,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宏伟的寺庙赫然伫立于苍绿环绕之间,晚霞自天边倾泻而下,侵入这一方小小的罅隙,将寺庙笼罩在落日余晖中,灼迹斑斑的红墙与林间墨绿的寒凉交相辉映,渲染出一种森严悲恸的怆然。 寺庙处处都是灼烧过的痕迹,原本沉重的红木大门被烟火燎得漆黑,底部有一小半的红木被烧成了焦炭,经年累月风化成齑粉消逝于尘海,露出一个凹凸不平的黑洞。门楣上方刻着寺名的牌匾颤颤巍巍地半悬于檐下,风一吹便“嘎吱嘎吱”作响。蛛网层层丝缚在斑驳的牌匾之上,仔细看去能依稀辨得“月华寺”三字。 百级长阶从寺门延伸至程莠脚下,程莠微微仰头注视着这座来历不明的古寺。 寺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知兴于何时亦不知焚于何日,遥遥站着似乎还能闻到那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糊味。虽然整座寺庙曾经惨遭烈火焚身,但结构依旧完整,石料砌成的高墙除了原本红色的墙面被大火熏燎得焦黑之外,看起来还算坚固,并没有要坍塌的迹象。 目光越过高墙,还可以看见一左一右两棵菩提树硕大茂密的冠顶,绿叶婆娑随风摇曳,“沙沙”声不绝于耳,犹如在唱嚣着寺庙往日的辉煌。 “这是什么地方啊?”程莠喃喃道,然后转头看向姗姗来迟的贺琅。 贺琅默然看着古寺,忽然感受到一道求知若渴的视线向他投来,他后知后觉地看向程莠,道:“你看我干什么?” 程莠似乎有些小失望:“你不知道啊。” 贺琅奇怪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程莠理所当然道:“我以为你知道呢。” 贺琅的嘴角抽了抽:“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 程莠眨眨眼,一脸人畜无害:“我以为贺大人博闻强识,什么都知道啊。” 贺琅没有感情地扯了扯唇角,道:“不好意思,原谅我孤陋寡闻让程女侠失望了。” 程莠十分善解人意地摆摆手道:“哎,没事没事,人无完人嘛。” 贺琅:“……”为什么他总觉得这话配上这语气听起来有点欠? 在一旁听了一耳朵的秦怿刮大风似的摇着折扇,有些不满地扬声对程莠道:“你怎么不问我?” 程莠的眼睛弯了弯,难得没向他抛火星子,略显惊奇道:“哦!子涣兄知道!” 然而秦怿不买账,傲娇地一扭头,丝毫不惭愧地答道:“不知道!” 程莠:“……”她十分有理由怀疑,他就是没事闲的找抽呢! “秦子涣,我忍你很久了,你非得用这种方式找存在感是吧?那爷今天就满足你!” 话音未落,程莠已经抬掌带起一阵劲风向秦怿劈去。 秦怿并不惊讶,不慌不忙抬起持着扇子的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程莠自上而下的一记侧切,乐呵呵道:“没大没小的,叫哥知道吗?” 说话间,秦怿已后滑出几丈远,程莠一腿扫空,顺势跟着跃了出去,唇角一勾道:“本事没多大,口气倒不小,你能不能有点做神医的自觉,嗯?” 秦怿脸皮八丈厚:“过奖过奖,彼此彼此。” 雾山弟子依旧见怪不怪地自觉退到了一旁。 这两人忍这么多天没打架真的已经算是十足进步了! 除了上次在彭泽府跟程莠半打不打地动了武,贺琅倒真没再见过程莠动武,一时还有些新奇,便也退到了一旁认真看了起来。 程莠,秦怿两人疾风扫落叶,带着周围的树叶打着旋地在半空中乱舞,不时还有几片落叶惨遭毒手,直接碎成了齑粉。 他们俩从小打到大,对彼此的武功身法都极为了解,很多时候是很难分出胜负的,打成平手是常有的事,偶尔有谁略胜一筹都能嘚瑟半天,这倒不是论谁武功高低,而是拼一个“知己知彼”。 这二人比武从不动刀剑,赤手空拳也能翻江倒海,四周的气流翻腾涌动,远远观战的几人都觉得大风刮脸。 只见秦怿反手将折扇插到腰间的束带中,而后一掌平推而出,程莠侧身一闪,定身后仰,一脚勾住他的脚踝,向前一带,随即一个旋身一肘捣向他的后背。 秦怿只稍一踉跄便定住了脚,后背气流涌动,他疾速弯腰,原地打了个转,蓦地腾空后翻,飘逸的白衣长衫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程莠眼前忽然白衣翻飞,她立即屈左膝后仰,展臂稳身,秦怿随之而来的一脚“嗖”地从她眼前扫过。 既而秦怿使出一式雾山派的独门绝学——“双潜”。“双潜”需要习武之人双腿力量大而巧,灵活变通,勿以对方身法为阻,化整为零,方能如入海潜蛟,撼山可作为。 不过因为秦怿的武功只承了半个雾山派,有所造诣后便浪迹江湖去了,一边苦研医理一边有所选择地学习武功,虽然杂而乱,但也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身法,因此这一式“双潜”里边,似乎还混杂了点别的什么。 秦怿的身形逐渐在程莠眼中放缓凝滞,随即她当机立断地打出了“半山”七式。 秦怿微微有些讶然,她怎么反其道而行之? 贺琅心中微微一动,那“半山”七式中,竟夹带了一式“飞云踢”!正是那日他们打斗时贺琅使出的招式。 如此两相结合,刚柔并济,秦怿明显因反应不及而被制肘。 程莠勾唇一笑,那笑容在秦怿的眼中逐渐魔化,只见她一式“鸿乱”里配合了一式“浑云掌”转瞬结束了这场打斗。 程莠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收回离秦怿的脖子只有一寸的玉掌,双手抱拳一拱手,十分欠揍地笑道:“子涣兄,承让了。” 秦怿:“……” 随后秦怿叹了口气,抽出折扇展扇轻摇,不服中又略感欣慰:“最近长进不少嘛,看来在江湖多跑跑还是有好处的。” 程莠“哼哼”两声,道:“那当然,比子涣兄强点。” 秦怿折扇一合在她头上一敲,道:“别阴阳怪气!” 程莠抬脚踢了个空:“秦子涣你多大点心眼!” 秦怿已然蹿上台阶:“今晚总归不用露宿了。” 这时贺琅悠悠行至程莠身旁,唤道:“程莠。” 程莠缓步踏上阶梯,应了声:“嗯?” 贺琅道:“那日,我只用过一次‘浑云掌’和‘飞云踢’你便记住了?” 程莠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年前下山游历的时候,有一回恰巧路过云景山,瞧见一个小弟子坐在山门前读《云山籍》,一时好奇就借来看了看。” 贺琅听着听着露出了一个质疑的眼神。 程莠心虚地咳了一声继续道:“总之,那个小弟子就借我看了,但看归看,我也并未见人使过,没什么心得,上回见贺大人使了这两招,便学来融会贯通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怎么会云山派武功啊?难道同我一样,借了人家的习武册?” 程莠转头看向贺琅,发现他有些出神,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嗯?贺凌云?” 贺琅乜着她,正儿八经道:“我可没你那么无赖。” 贺琅一掀衣摆,一步跨了两级台阶,那自信的神情好像在说:你们都没我腿长! “喂,贺凌云,话不能这么说,那又不是他们家的武功秘籍,可没说传内不传外,怎么就无赖了?哎不对,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云山派武功呢?”程莠忙追上去问道。 贺琅淡淡道:“你都说人家没说传内不传外,那么我会云山派的武功有什么好奇怪的?” “况且我是官家人,无师无门,无宗无派,会点什么都不奇怪吧,嗯?” 程莠竟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她默了默,道:“行吧,你说服我了,确实没什么好奇怪的。” 贺琅一脸揶揄,轻笑道:“你对我会云山派的武功那么感兴趣?” 程莠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多了,我就随便问问。” 贺琅道:“哦,是吗?” 程莠听出了贺琅语气中的玩味笑意,她突然快一步跨到贺琅前面,站在高两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贺琅也因此不得不停下脚步。 程莠微微倾身,弯着眉眼,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哪是对你会云山派的武功感兴趣啊,我是对你感兴趣。” 程莠故意拖着尾音,顿了顿又道:“贺大人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让人忍不住想……一窥到底。” 贺琅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他忽然抬脚上了一级台阶,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淡淡的药草清香萦绕在两人之间,让人忍不住想再靠近一点,贺琅又抬起一只脚踩在了程莠所在的台阶,这让程莠的视线几乎与他齐平,不得不站直了身体略微后仰。 贺琅却有些逾矩地倾身凑近,含笑的双眸略带侵略性地看着程莠,他道:“贺某奉劝程姑娘一句,与虎谋皮,就要做好为虎作伥的准备,否则无异于……” 贺琅猛地抬起另一只脚也上了台阶,巨大的阴影压下来,程莠下意识地想后退一步,谁知后脚跟抵上了石阶,被绊住了脚整个人直接向后仰去。 贺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而后低下头看着她继续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程莠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玩大发了。 只是令程莠怎么也没想到是,贺琅这个人看起来时而木讷,时而暴躁,居然,居然还有这么无赖的一面!简直可以和她相媲美了!大爷的,真是意外之喜…… 不过程莠一向脸皮厚,即便发现自己撩拨不成还被反将一军,也丝毫脸不红心不跳,她笑眯眯地道:“我不信。” 贺琅微微一怔,轻声道:“那你大可一试,贺某奉陪到底。” 程莠竖起一根手指,抬手指了指贺琅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看着你。” “喂!你们两个拉拉扯扯地干什么呢!”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还夹杂着一点气急败坏,:“不成体统!” 贺琅却没有后退,也没有松开握着程莠手腕的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透过这副皮囊看清楚她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再过两日应当就能痊愈,不会在她白净的脸上留下一丁点痕迹,可就是这副不完美的皮囊,竟让他觉得她无比与众不同。 程莠微微一笑,后退一步上了一级台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贺琅手中的触感徒然消失,他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觉得她的声音如雨点般字字敲在他的心上:“贺凌云,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很相信你。所以,不用激我,我不信。” 言罢,程莠便转身向上行去,朗声对秦怿道:“怎么?你不服?” 秦怿:“???” “姑娘家家的,真不害臊啊你!” 程莠毫不在意地道:“你别指桑骂槐啊,贺大人听着呢,小心你饭碗不保啊子涣兄。” 秦怿碍着自己儒雅的形象,忍住没翻白眼,道:“笑话,我堂堂秦家少主用得着他给我饭吃?而且我是受姑父所托来找你的,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你怎么成天对着外人比对你亲哥还亲?!” 程莠伸手做出一个挡的手势,实事求是道:“唉,别扯,是表哥,表的!” 秦怿恨不能挖个坑就地给他这个表妹埋了! 太气人了! 贺琅看着暮色下程莠有些暗沉的身影,不禁苦笑道:“何必相信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第11章 菩提古佛寺·贰 焦黑的红木寺门轻掩着,几个人站在寺门前都没有要伸手去推的意思,一时几人相顾无言,最后林禹无奈当了这个开路人。 “嘎吱”的推门声在幽静悄然的林深处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还有几分诡异的感觉。 “这也太……惨无人道了吧!” 只见寺庙前院的青石砖缝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杂草丛生,只有零星的绿草拼命挤出严丝合缝的地砖,零零散散,不成气候。 也正是如此,满院的地面上那斑驳的已经发黑的血迹才能一览无余地撞进众人眼中,多年后以另一种方式告诉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世人,这座寺庙曾经遭受过多么惨无人道的屠杀。 满地苍夷,霎时间,一股森冷的寒意蓦然蹿上众人的脊背,慢慢爬上心头,苍凉暮色下的寺庙,无端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在空中纷乱飞舞,原本清凉可人的晚风莫名让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寺庙四角的四天王像残缺不全,石塑的像身爬满了青苔,空洞的眼睛透过绿藓注视着寺院中的不速之客,仿佛下一刻就能挥舞着手中的神器继续为这个怨气冲天的古寺履行自己的职责。寺院的左侧立着一个钟台,巨大的青铜焚钟悬于正中央,久过经年铜绿荧荧,在暗沉的天色下犹如深渊巨口,幽幽窥视着寺院中的外来者。 正对着寺门的天主殿并未有遭到很严重的焚烧,大火似乎并没有蹿上去,唯有墙根处有些许的焦黑,在暮色中也看不太分明。高大的雕花木门也没有太大损坏,只有门槛处被火燎的——也或许是老鼠啃的——坑坑洼洼地泛着黑。而回廊上的朱漆红柱和围杆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当时的火势似乎烧得很高,悬在外侧的廊檐也有被大火肆虐过的痕迹,围杆断的断,焦的焦,廊柱更是体无完肤——但值得庆幸的是,红柱乃石料所筑,后以红漆而绘,并没有要断裂的迹象。 整座寺庙唯一可以称得上生命的东西,应该就是一左一右两棵硕大的菩提树,繁茂的枝叶间,红线交错相缠,纷乱相绕,没有随大火逝去的美好祈愿,是否能抚慰无辜的亡灵? 小七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程莠的衣袖,有点哆嗦道:“我,我们真的要,要在这里过夜吗?” 程莠抽出自己的胳膊,摸了摸他的头道:“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在这呢。” 程莠环顾四周,既而又道:“平时都叫你少看点鬼怪话本,这时候知道怕了?” 小七欲哭无泪,还想扒拉程莠,被秦怿拎到了一旁,他故意煽风点火道:“你放心,就算有那什么,正好给你壮壮胆,男子汉嘛,没点胆量以后怎么保护自己的心上人,小心以后你孤独终老哦。” 程莠白了他一眼,道:“你就会吓唬小孩,以前也不知道是谁半夜不敢上茅厕,非得拉着人一起的。多出息。” 秦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在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倒是没人看得出来。 贺琅听了似乎挺感兴趣的,他看着程莠道:“这你也知道?” 程莠一挑眉,得意道:“那当然,因为当时就是我在后山装神弄鬼吓得他好半个月天黑不敢出门,睡觉都得点灯。” 秦怿悲愤交加,一想到那件事就觉得是自己人生中莫大的耻辱,他怒道:“程莠!这种事你就不要和外人说了!” 外人贺大人一脸揶揄,笑眯眯地站在一旁,并不表态。 程莠心情大好,憋笑憋的满脸通红,倒不是她不想放声大笑,只是觉得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有些不太合时宜,甚至会平添恐怖气息,那岂不是适得其反了。 她乐呵呵地道:“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嘛。” 其实这件事,这几个人中也就林禹和五弟子何炀知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秦怿和程莠之间的“恩怨”他俩一清二楚,不过其他人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档子事,一时也有些新奇,没想到他们眼中一直无所畏惧的秦神医还出过这种糗事。 不过几句话一来回,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程莠见秦怿这回是真的气的不轻,便大发慈悲不再消遣他了,在秦怿暴跳如雷之前,先一步向天主殿行去,不给他反击的机会。 高大的雕花红木门紧闭着,程莠伸手推门,林禹紧跟在后掏出火折子。 出乎意料的是,大门并没有发出压抑的“嘎吱”声,而是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程莠跨过门槛,向内走去,方才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林禹火折子还没来得及燃起,一道黑影突然闪现,紧接着是利器划破气流的声音,程莠感官极其敏锐,当下后仰,那利器带过一阵劲风,刮得她脖子一凉。 “鬼!鬼啊啊啊!”小七嚎道,一个劲地往何炀身后躲。 “什么,什么鬼?!”其他几人本没想那么多,一听小七鬼嚎,都下意识地往外退。 贺琅一听,忙拨开挡在他前面的李氏兄弟,快步踏进殿内一探究竟,那边林禹已然快一步将程莠护在身后,刀身出鞘一半横在身前。 一时间寂静的天主殿内一片混乱,其实也就他们自己瞎鬼叫,对面的黑影已经退到了几步之外,一身防备地看着突然闯入的几人。 这时秦怿吹亮了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也使几人看清了殿内大概的情形。 小七一看对面的人影,还想叫“鬼”,被何炀一把捂住了嘴。 只见对面的人一身黛紫素衣半长衫,头上戴着一个帽兜,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半张苍白瘦削的脸。这个人异常清瘦,个子不高,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宽大的衣衫称的这个人十分瘦小。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个人腰间缠绕的铁链,一端垂在腰侧,沉重的仿佛下一刻就能把这个人拦腰勒断。 这个人手中紧紧握着一根骨刺,骨刺通体漆黑,约莫七寸,上粗下细,六棱汇至尾端尖锐而锋利。 少年人满身戒备,做出防御的姿势,那劲头如同误闯人群的小野兽,竖起了全身的刺,只要有人欲想靠近,就会立刻把人扎的体无完肤。 这种与生俱来对外界的敌意,殿中的几人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是以都不敢贸然轻举妄动。刚刚程莠进门时那一瞬间少年人的突袭,也是长期生活在危机四伏环境下的一种本能反应。 一时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秦怿眸光一闪,连忙向前走了几步,满脸春风和煦地笑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们只是路过,想在此借宿一晚,无意与阁下冲撞,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 而后秦怿又面向林禹轻斥道:“快把刀收起来,你一个大男人拿着把刀对着人家小姑娘成何体统?快收起来,快点。” 林禹磕巴道:“姑,姑娘?” 秦怿瞪着他:“是啊,姑娘,快把刀收起来。” 程莠从后面拉了拉林禹,林禹连忙收了刀,向一旁退了一步。 少年人见林禹收了刀,骨刺在手中打了个旋,反手卡在了腰间的铁链中,而后她脚下一动,将一个蒲团踢到了角落的柱子旁,走过去靠着柱子坐在了蒲团上,没有言语,也再没动作,只留给众人一个冷漠的侧影,算是默许他们在此留宿了。 程莠收回目光,淡淡地扫了秦怿一眼,道:“你也就这个时候有点用处。” 秦怿轻轻一哂,道:“她虽然骨骼尚未长开,但只要步入少年,男女的掌骨就会有很大的差别,我看她的手指纤细,手掌小巧,一看就是姑娘的手。” 贺琅回忆一下那姑娘的手,看向秦怿道:“秦神医观察很是细致,贺某倒是忽略了这一点。” 后边几人附和道:“原来如此,少主真厉害。” 程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环顾了众人的手,最后目光锁定在了小七的手上。小七也就十六七岁,比那姑娘大不了多少,从身量看,小七除了比她高点,壮实点,如若罩上那宽大的衣衫,也的确是雌雄难辨,但他的掌骨,却要比姑娘的大一圈。 不过一个小姑娘,为何会孤身一人在这样一座处处都透露着诡异的寺庙中? 末了,几人在大殿中央生了火,这殿内的陈设才逐一呈现在众人眼中。 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尊巨大的铜塑金身的释迦牟尼,像身高大,须得仰头才能看得到顶部。可能是年月久远,又加上无人修缮,像身的金绘已经掉的七七八八,这便使那原本肃穆的佛像变得有些面目狰狞。而莲花座上的玛瑙,琉璃石都被人撬了下来,只剩下一个个坑坑洼洼的洞。 佛前的香案倾倒在地,香炉不知所踪,功德箱被砸的稀烂,碎片散落一地,蛛网结的到处都是,连佛像也不能幸免,不过此处的积尘并不是太厚,想必在这里留宿的过路人并不少。 专职众人吃食的十四弟子朱襄取下背上的背篓,将路上打的野鸡野兔,河中捕的鱼一一取出放到荷叶上,因为早已清洗干净,直接烤就行,再从布袋中掏出各种调味料,便开始动手了。 何炀和韩诤在一旁帮他,其余几人就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忙活。 烤肉的香味不一会就弥漫了整个天主殿,引得角落的小姑娘都忍不住望了一眼。 待几人分了野鸡野兔,程莠想了想,拿起一条鱼向那小姑娘走去,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只把鱼递给了她,道:“姑娘,饿了吧,我们正好有多的,你若是不介意,就拿着吃吧。” 李安在一旁嘀咕:“少阁主怎么对她这般客气?” 李平也有些不解:“江湖中人哪有那么矫情,就因为她是个姑娘吗?” 贺琅坐在不远处的柱子旁,正观察着殿内的构造,闻言便淡淡道:“她对我们的敌意很大,若是不想惹麻烦,最好还是不要激怒她。” 言外之意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若是真打起来,他们几个大老爷们对上一个小姑娘,传出去总归声誉不好。 程莠见她不为所动,便刻意缓和了语调,道:“你放心,没有毒,这里没有人会害你。” 此话一出,小姑娘的身体明显一僵,她缓缓抬起头看向两步之外的程莠。 随着她的动作,程莠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长得很漂亮,不似程莠的清秀,也不似代清婉的冷艳,而是如出水芙蓉一般的皎丽,若是脸颊没有这般瘦削,十五六岁的年纪,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完全可以称得上倾国倾城。而最漂亮的,是她的那一双桃花眼。 在程莠的认知里,桃花眼应该总是脉脉含情,一个笑容就能勾魂摄魄的,可这双眼睛却毫无光彩,甚至带着一种与同龄人不相符的厌倦和疲惫。而在她的左眼处,有一个遮住了小半张脸的面具,面具呈银色,刻有兽头的花纹,一道白痕斜贯了整个面具,一看就是利器所致,可想而知,如果这一下划在眼睛上,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下一刻,程莠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家伙的眼睛居然亮了亮,啊,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亮了亮,是好似突然有了光彩,只听她道:“好刀!” 她的目光落在了程莠左腕的红绸上,而不是她腰间的金羽刃。眼神不好? 程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道:“多谢夸赞,见过它的人都这么说。” 小姑娘缓缓将目光移至程莠的脸上,忽而没头没脑地道:“姐姐你可真漂亮,看了好叫我心动。” 程莠:“……” 贺琅:“……” 秦怿:“……” 雾山弟子:“……” 程莠的眼皮直跳,她有些牙疼地看着小姑娘道:“你若是个小公子,我可真觉得你在调戏我。” 谁知那小姑娘笑道:“那姐姐怎知我不是修炼了《藏花经》的小公子呢?” 此言一出,又引起了新一轮的沉默。 这小姑娘知道的真不少啊,连《藏花经》这么冷僻的东西都知道,但也太敢说了吧! 小姑娘看着程莠一脑门官司,似乎觉得很好玩,她神色柔和地冲程莠笑笑,温声道:“骗你的。” 程莠当然知道是骗她的,就她这个年纪修炼那种旁门左道的玩意,能不能活着走出第一层都得靠运气。 小姑娘悠然接过程莠手中的鱼,道:“多谢。” 程莠叹了口气,问道:“姑娘怎么称呼?” 小姑娘看着手中的鱼,神色淡淡,似乎在想着什么,默了默才道:“莫……莫栀……栀树的栀。” 语毕,她抬头对程莠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我叫莫栀,栀树的栀。”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在笑,甚至笑容很温婉,可是那双桃花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而是死一般的沉寂。 看着她,程莠的心中也莫名有些压抑。 “莫栀姑娘,我叫程莠,”程莠定了定神,在莫栀对面席地而坐,她轻声问道,“莫栀姑娘怎么孤身一人在子午林?这一带向来不太平,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莫栀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你们听过‘月华古佛’吗?” 程莠并不知道什么“月华古佛”,正当她准备答话时,她听见贺琅的声音传了过来,语调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紧绷:“流城诅咒。” 几人同时看向贺琅,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柱子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红柱,而那原本光滑的朱漆红柱,不知何时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梵文,看着直令人头皮发麻。 莫栀诡异地笑了声,道:“不错,流城诅咒。” “这座古寺,永远也解不开的秘密。” 第12章 菩提古佛寺·叁 京师建安,皇宫,御书房。 清脆的落子声在静谧的书房里悠悠回荡,案前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对弈。 左侧手持黑子的年长者身穿朝服,刚过知命之年,面目刚毅,眉宇间不乏年轻人的英气,虽然两鬓已经斑白,但仍然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地观察着棋局。 右侧手持白子的年轻男子不过而立之年,面容俊朗,静默时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但眉眼含笑时,又会有些许柔和染上眉梢。 年轻人端起手边的茶盏,轻抿一口,而后对面前的年长者道:“贺将军,你已经看了很久了,可以落子了吗?” 纵观棋局,贺将军的黑子已然四面楚歌,不过这困局并非死局,贺将军“哒”地一声落下黑子,白子的境况便瞬间急转直下。 年轻人轻轻感叹了一声,正了正神色琢磨着棋局。 两人又各自落了几颗子,白子便不出所料地溃不成军了。 年轻人微叹了口气,万般无奈道:“朕又输了。” 贺将军道:“皇上还需静心。” 年轻的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疲惫地道:“最近琐事甚多,实在是劳形又伤神,这些个臣子,自己的事都管不好,还来参朕的家事,唉,不提也罢。” 贺将军替皇帝续满茶水,说道:“还是皇上太过纵容了。” “贺叔……” 贺将军严肃地看向皇帝道:“皇上不可。” 年轻的皇帝悻悻地闭了口,轻声道:“私下里也不成了?” 贺将军不容置喙道:“尊卑有别,还望皇上恕罪。” 年轻的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无尽的夜□□言又止,半晌才道:“罢了,你们都是这样。” 贺将军也随着皇帝站到了窗前,看着夜色下连绵不绝的亭阁楼阙。 这时年轻的皇帝又道:“不过贺将军的小儿子才接回来不久吧,将军就忍心将他又送出去了?其实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贺将军面色严峻,目不斜视道:“不忍心又如何,既然他姓贺,就必须担得起贺家儿郎的责任,他乃将门之后,为这江山万死不辞是他乃至我贺府满门至高无上的荣耀。” 听着贺老将军振振有词的浑厚声音,皇帝也为之动容,不过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朕也是做父亲的,明白贺将军的良苦用心,只不过贺小公子一直都是贺将军的一块心病,此番虽是用人之际,朕也的确不想让您再徒增烦忧。” 贺老将军的神色终于有了些父亲的慈爱,他道:“琅儿他……终究是我亏欠他太多,但他并非笼中鸟,池中鱼,他是参天凌云,任何东西都不该将他束缚。” 皇帝终于笑了:“好,男儿气魄,不愧是将门之后!” 还有一句话贺老将军没说—— “他是吾儿。我信他。” 江上画舫。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身着一袭月白锦衫,轻靠在甲板的桅杆上。他墨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垂落在身后随着夜风徐徐而舞。 他手中拿着个玉白酒壶,时不时喝上两口,神色悠然,恣意洒脱,看似有些不修边幅的放荡不羁,更多的是一种随性淡然。 这时一个近侍轻声上了甲板,在男子身侧下跪行礼,呈上一封信,道:“殿下,宫里来了信。” 这名相貌温润如玉的男子正是轩亲王,赵颀。 赵颀闻言转身,欣然一笑,道:“皇兄。” 他一手接过信函,一手将酒壶放到近侍的手中,示意他免礼。 赵颀细细端详着手中的信,并未急着拆开,而是先将信封上笔锋刚劲有力却又不失柔和的行楷“霁之亲启”四字来回看了四五遍,确认的确是他熟悉的笔迹,才将信函收于宽大的广袖中,温和地对一旁的近侍道:“皇兄可还送了别的东西来?” 近侍毕恭毕敬地答道:“皇上派人送来了诗文字画,已全部安置在殿下的……” 近侍话未说完,赵颀已经拔腿下了甲板,快步向舫内行去。 赵颀看着舱房内琳琅满目的诗文字画,唇边的笑容更深了,他绕到桌案后,端坐在棠木椅上,方才取出袖中的信函,小心地拆开了火漆,拿出了里面的信笺。 他看着手中薄薄的一张蚕丝信纸,不死心地眯着眼冲着封口向信函里望了望,而后又将封口朝下在桌案上倒了倒,确信里面除了他手中这张薄得完全不可能暗藏玄机的信纸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才神色黯淡地搁下了信封,默然地坐了会吐出口气,开始看信。 信上也只有寥寥数语,且字迹还有些许潦草,看样子是百忙之中才抽出空闲给他这个弟弟写了几句慰问的话。 赵颀先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悻悻道:“还真是日理万机。” 而后他才逐字看去—— “霁之,近来可好?中秋将至,吾甚念之。 忆往昔中秋月圆之夜,惟汝相隔千里,不免诸多挂心。 今佳肴已备,惟待颀归。 嘏笔。” 赵颀轻轻“嘶”了声,盯着信纸兀自出了神,直至油灯枯尽,一缕月光穿过侧窗洒在了他的桌案上,他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就着皎洁的月光,从桌案底下拿出一个方形木盒,将信收好放于木盒之中。 那木盒里,是整整齐齐的一沓书信,每一封信上,都写着“霁之亲启”的四字行楷,有时工整,有时潦草,不一而同。 最后,赵颀将木盒归于原处,这才唤来侍从重新点亮了油灯,临摹起近旁的《祭侄季明文稿》(注)。 他从不给赵嘏写回信,更不会主动给他的兄长写信。一来是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觉得矫情,二来则是他觉得他这个日理万机的皇帝哥哥也不会有空闲仔细看他的信。 而且这回赵嘏要他回去,无非是那些个多事的老头子们又在哪听去了些流言蜚语然后开始参他的本,他们那些个“良臣”向来看他这个亲王不顺眼,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大动干戈。他天高任鸟飞,眼不见为净,倒是无所谓,只是苦了他的皇兄整日都要听他们瞎叨叨。 不过这些事也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赵颀一笔一划地临着字帖,神情严肃认真。他兄长常说,练字须得平心静气,由此可修身养性,《诗经》中有言:“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这性子便不能焦,不能躁,为人处事更要沉着,内敛,不张扬,不轻浮。 依他皇兄所言,他一向做的很好,正是如此,那些人再看他不顺眼,也挑不出错处。 不管怎么说,对于他皇兄的教诲,他心中一直甚是感念。 末了,他转头看向江面上高悬着的明月,喃喃自语道: “是该回去了,好些日子没见着他了。” 裕州。 代清婉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视线一时模糊不堪,半晌也没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个沉稳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她所有零散的思绪才汇聚到一处。 “醒了?” 代清婉的目光落向床前坐在梨花木交椅上的年轻男子身上。男子一身青衫,玄冠束发,白玉银簪固之,腰间以七星纹银带钩束紧衣衫,右侧系以双鸟镂空纹玉佩,佩饰简约而不奢华,却依旧给人一种十分贵气的感觉。 男子形容丰神俊朗,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鼻梁高挺,薄唇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乍一看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这便让他时常冷峻的面容生出了一丝烟火气,不再那么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男子轻靠在椅背上,交叠着修长的双腿,双臂旦在扶手上,骨节分明的十指交叉相扣,看起来十分地惬意自得。 代清婉看的有些恍惚,好半晌才沙哑着嗓子道:“先生……” 男子抬手轻轻向下一压,示意她不必起身见礼,语调平缓地道:“可有哪里不适?” 随着男子的动作,他光洁的手腕从广袖中露了出来,他的腕上戴着一根草色的手绳,其上点缀着三颗剔透的蓝色玉石,两相搭配,虽说不上多违和,但和他这身行装是真的有些格格不入。 代清婉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尽管身上的伤口很疼,她仍旧摇了摇头,道:“先生挂心了,婉儿很好。” 她面色苍白,说话时也有些力不从心,往日里的冷艳被憔悴的形容折磨得一丝不剩,却让她平生出一种弱不经风的楚楚动人,脸上未痊愈的伤疤为她添了一丝娇弱。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微一昂首,道:“那就把它喝了。” 话音刚落,站在不远处的侍从端着一碗黑黝黝的汤药走到近前,弯腰垂首,将药碗平送到代清婉面前。 代清婉却猛地瞪大了双眼,满脸惊恐地看着面前的汤药,全身僵直地坐在床上,双手犹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男子见他迟迟不接药碗,神色淡淡道:“怎么?要我喂你喝吗?” 代清婉心下徒然一惊,面色铁青,她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接过药碗,艰难地开口道:“婉儿不敢。” 而后她咬牙将汤药一饮而尽。 代清婉压下舌尖泛起的丝丝苦意,轻皱着眉头将药碗递了回去,低眉顺眼地看着男子。 男子只是淡淡一笑,将一块饴糖递给她,语气略显柔和道:“婉儿有气。” 代清婉接过饴糖,却并没有吃,她咬了下舌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道:“婉儿不敢,愿赌服输,婉儿当罚。” 男子看了一眼被她捏在手中的饴糖,并无表示,只是道:“你记得便好。” 男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代清婉,语调颇为轻快地说道:“我早就说过,你杀不了她,以前杀不了,现在杀不了,往后更杀不了。” 代清婉面色灰暗,却不敢出言反驳。 男子对她的心思了然于胸,却不甚在意地继续道:“当然,想报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代清婉定定地看着他。 “只看你肯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代清婉不顾腰上伤口的刺痛,爬下床跪在男子面前:“还请先生赐教!” 男子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俯下身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嗓音沉着冷静:“首先,莫要再自作主张,你玩不过赵颀那只小狐狸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冰冷容颜,代清婉大气也不敢出,冰凉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下巴,力道堪称温柔,可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利刃般刀刀剜在她的心口上。 “还有,”男子的目光犹如蛇蝎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代清池是程萧仪杀的,别,动,她。” 言罢,男子松开手,站起身向外行去。 代清婉瞬间脱了力,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男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跨过门槛,转眼便消失在门口,说的话却依旧逐字飘到了代清婉的耳边:“每月十五去寒阁领药,余下的等你伤好了再说。” 直到男子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内院,代清婉哽在嗓子里的呜咽终于漏了出来,她双手捂着嘴,无声地抽泣起来。 “可我哥的死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啊……” 清冷的月光越过门槛洒在代清婉的脚边,静谧且安逸。 男子踏着一地银白的月光,转出内院进了花团锦簇的园子。他向来对这些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兴许是今日心情不错,便披着月色放缓了脚步,目光落在了一株杂草上,不免有些惊奇。 这园子向来有下人精心照料,很少能有杂草冒出头,想必是因为这株杂草长在暗处,便躲过了下人的夺命剪刀。 男子的神色柔和下来,目光也跟着有了温度,他弯腰俯身,伸手两指捏住了杂草的草茎,将它连根拔起。 他借着月光细细端详着这株杂草,仿佛手中的并不只是一株籍籍无名的草,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银涯,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 一个身穿绯色窄袖锦袍的女子大步走过来,她一头乌黑的长发玄冠而束,间入一根云凤纹玉簪,未戴其他钗饰,亦未施粉黛。她腰间系以皮质双鱼忍冬纹蹀躞带,左侧挂着一把佩剑,右侧挂着一个金鱼袋,一块汉白玉石雕刻而成的九环佩,一身打扮干净利落,眉宇间豪气昂然,行过之处风吹草动,好不洒脱。 被唤作银涯的男子名叫穆洛衡,银涯乃是他的字。 穆洛衡闻声望去,淡淡道:“边大人,你怎么来了?” 边灵珂行至穆洛衡身边,凑近看了看他手中的杂草,而后看向他道:“这是我的知州府,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用跟银涯阁主报备吧。” 穆洛衡了然地点点头,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杂草上,他道:“一时忘了,这是边大人的府邸。” 边灵珂懒得同他争这座府邸的所有权,毕竟她平日里公务繁忙,甚少回府,而穆洛衡已经赖在她的府上很久了。但是屈于银涯阁主的“淫贼”,她选择放弃反抗。 “不过我倒是奇怪,我这一园子的奇花异草你看不上,偏偏对一根草情有独钟?”边灵珂看穆洛衡对一株杂草爱不释手的样子,肯定不是好心替她除杂草的。 穆洛衡答非所问道:“我看边大人平日里为人处事雷厉风行,怎么也会附庸风雅?” 边灵珂一哂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变着法地说我俗呢?” 穆洛衡把玩着手中的杂草,若有所思道:“恶水生莠,如今依附在此,更显得弥足珍贵了不是吗?” 边灵珂不知他所问何意,亦不知该如何作答,不过看他的样子更像在自言自语,便索性缄口不言了,反正这人素来性格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与其去揣测他那令人鞭长莫及的心思,还不如乖乖把自己当个木头。 而下一刻,穆洛衡的动作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只见他慢慢握紧杂草,这株顽强的杂草瞬间被他的内力震成了齑粉,戏剧性地从他的指缝中流出,随着夜风散进了泥土中,成了花朵的养分。 穆洛衡拍了拍手,看向边灵珂道:“你说它会不会生出更多的杂草?” 边灵珂斟酌着道:“恐怕不能。” 穆洛衡轻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边灵珂见穆洛衡一甩衣袖负手准备离去,这才想起来回府的目的,连忙将袖中的竹筒扔给他,道:“对了银涯,‘飞鹰’来信,你的小野猫进了月华禁地。 边灵山顿了顿,看了眼高悬于空中的月亮,又道:“估摸着就在一个时辰前。” 穆洛衡唇角一勾,扬了扬手中的竹筒,大步离去。 边灵珂走进厢房的时候,代清婉正坐在窗边将一块饴糖往嘴里塞。 边灵珂一边坐到刚刚穆洛衡坐过的梨花木交椅上,一边道:“你不是不喜甜食吗?” 问完边灵珂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挑眉道:“银涯给的?” 饴糖甜腻的味道慢慢在口中弥漫,冲散了舌尖那萦绕的苦涩,代清婉抬眼淡淡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边灵珂已经习惯了代清婉这副傲慢无礼的态度,想来她堂堂知权军州事,却要因为银涯在这儿受这种气,一个比一个心高气傲,好在她心胸宽广,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这时边灵珂闻到这满屋子的药味似乎还夹杂着点别的什么味道,她唯一挑眉,看着代清婉红红的眼眶道:“黑凝蛊?” 黑凝蛊是一种毒性极为霸道的蛊毒,毒发起来能让人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他可真够狠心的,真下得去手。”边灵珂光想着就一阵寒意爬上心头。 边灵珂无奈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说你喜欢他什么,他本就是薄情之人,你应该比我清楚,干什么死吊着他不放。” 代清婉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缓缓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更有多年的教诲之恩,我如今的身份,地位,权势,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给我的……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边灵珂不置可否,中肯地说道:“那便不要逾越雷池半步,于你也好,于他也好。” 代清婉掩面而语:“婉儿知晓。” 第13章 菩提古佛寺·肆 月华寺。 秦怿走到贺琅身边,将一条手臂搭在他的肩上,看着红柱上的金色梵文,道:“贺兄对佛文也有研读?” 贺琅一脸嫌弃地一把拍掉秦怿的胳膊,弹了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礼尚往来道:“秦兄看不到上面的大字?” 秦怿:“……” 朱漆而绘的柱子上,梵文字里行间都留有空隙,而之所以让红柱看起来密密麻麻的,是因为那间隙中又刻满了小楷,贴心地为观者奉上双语译文。 秦怿凑近红柱,盯着上面的小楷,不解道:“这字看起来有些许潦草,好似后来才刻上去的,谁这么有闲工夫在这鲜有人踏足的寺庙译经文?” 红柱上的汉字刻痕浅淡且痕迹较新,而“流城诅咒”四字却如同恶魔触手般蜿蜒扭曲,很是狰狞。 “而且,刚刚似乎并没有文字。” 贺琅肯定道:“没有,至少在月光照进来之前,是什么也没有的。” 两人右侧的窗子大开,一轮明月被框在正中央,月光倾泻而下,正洒在近前的红柱上,而向上看去,未暴露在月光之下,完全隐没在殿顶阴影里的柱身,没有一丝异象。 殿中的其他柱子,仍静默地伫立着,并无异变。 这时莫栀的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且等着吧。” 程莠收回目光看向莫栀,秀眉微皱道:“等什么?” 莫栀却并不答话,慢条斯理地吃着鱼,程莠就这么盯着她,直到她将一整条鱼吃完,很有风度地拿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嘴,她竟在程莠灼热的目光下闭目养神起来。 程莠:“……” 程莠自讨没趣地站起身来,也凑到红柱旁对着上面的文字研读起来。 秦怿看程莠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一副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般的神情,便问道:“你看出什么了?” 程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没头没尾的,完全没有。” 秦怿:“……” 这时贺琅修长的食指虚指过“流城诅咒”四字,而后跳过几行文字点了点红柱,只见那里赫然呈现着“月华古佛”四字。 他轻叹了口气,开口道:“这流城诅咒,全缘自月华古佛。” 程莠看向那歪曲的“流城诅咒”四字,只觉浑身不适,连忙移开目光,问道:“怎么说?” 虽说这上面的记载目前看来残缺不全,但贺琅也从这只言片语中推出了个大概,他言简意赅道:“流城有一座月华寺,寺中主殿供奉着一尊金塑古佛,而凡是拜过这尊古佛的人,全都死于非命。” 此言一出,殿中的人都脊背发凉地打了个寒噤,无边的恐惧在这小小的寺庙中无限蔓延,瞬间撅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偏巧这座寺庙就叫月华寺,偏巧这里就有一尊佛,虽说并不是金塑像身,可这金绘的铜塑像身却更因其斑驳的面目而让人心生寒凉。 贺琅转头看向程莠,闪烁的火光与银白的月色在她的面颊上交织流转,让她的双颊好似生了两片红霞,漆黑的眼瞳就这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一时间,他只觉心头一热,心脏没来由地乱跳了两下。 “唔……我曾在野史上看过一段记载,”贺琅收回目光,顿了顿继续道,“‘永祯三十八年,明帝大肆敛财,迎佛骨入京,途径流城,万人空巷,膜拜祈愿,不料晴空朗日突降雷火,一百零八座佛骨尽数炸裂,殃及百十里,死伤无数。……烈火焚烧,万金化水,骨血相融,金身重塑,筑得一佛,入奉月华。’而此后不到一年,华南兵变,明帝困死。” 贺琅清朗的声音在寺庙中久久回荡,余音绕梁,然而这个时候却没人有心思去欣赏他明朗的嗓音,都被这段短短百十字的记载震惊到了。 秦怿不自觉地展开折扇自顾自地扇了起来,呼呼的风声惹得程莠一个白眼,他咳了声,道:“若这两相有关,也太邪乎了吧。” 程莠的关注点似乎同别人的不太一样,她的左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指尖轻声叩了两下,看着贺琅不可思议道:“野史看一遍就能一字不落地记住,你过目不忘啊?” 贺琅闻言一笑,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明眸皓齿,竟有一丝少年郎的风华朝气,他道:“以前没想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有可能。” 他话锋一转,眼底的笑意更深,犹如三月的春风暖而不燥:“不妨你说一遍你的生辰八字,看看我能否记住。” 程莠轻声一笑,寸步不让道:“那不去我把《女戒》给你说道说道,岂不是更有挑战性?” 如果说先前程莠认为贺琅是个正经人,那么现在她对自己的这个认知深刻反省,都说人不可貌相,这个词在贺琅身上也同样适用。 贺琅失笑道:“正儿八经的东西你会吗?” 程莠无视他的挑衅:“你就说你行不行吧。” 贺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莞尔道:“但在下觉得此戒书内容颇为枯燥,不如姑娘的八字来得动听。” 程莠见贺琅如此大言不惭,就如同那世家的纨绔少爷,可配上这张儒雅随和的面容,说的话听起来又出奇地称心。 但程莠毕竟不是闺阁里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见过的流氓比他走过的路都多,况且他这点把戏也就学到了点皮毛,未学到精髓,对于程莠来说就像炒菜没放盐,无知无觉。 程莠眉眼弯弯,忽地上前一步,按紧刀柄腕肘一拐,悬在腰间的刀鞘蓦地半旋而出,卡住了贺琅从右腰后方悬出的锟山剑剑鞘,如此一来贺琅进退不得,两人的距离瞬间近得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受到。 忽略贺琅的感受不计,习以为常的看戏众人也是目瞪口呆,他们少阁主耍无赖的本事又提升了不少,可喜可贺! 程莠笑眯眯地轻声道:“贺凌云你可能不知道,本姑娘的八字一来父母知,二来亲友知,三来……未来的夫君知,不知贺大人想以什么身份来打听小女子的八字呢?嗯?” 这就是赤裸裸地不掺任何杂质的调戏了。 果然贺琅的神色瞬间变幻莫测,眸色十分复杂地盯着程莠,眉宇间无端地生出了点不知所措的焦躁,下一刻他果断搅开程莠的刀鞘,退到了两步之外。 程莠却得寸进尺地上前一步,明知故问道:“怎么了,贺凌云?” 贺琅避瘟神似的绕到了柱子另一边,闷声道:“突然没什么兴趣了。” “哦——”程莠拖长了声音,“可惜了。” 跟程莠相处,贺琅本以为悟出个“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便是良策,现在看来,他还是低估她了,一般程度的撩拨完全不起作用,反而会适得其反……看来得另辟蹊径了。 秦怿在一旁悲哀地叹了口气,不禁大失所望,他虽然和贺琅不甚对付,但也想看看他是如何把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拉下马的,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贺家小公子还是道行太浅啊,怎么能斗得过程莠这个大无赖! 惜哉!痛哉! 裕州,夜市灯火通明。 芳蕤阁内,两名品貌不凡的男子坐在客堂的角落,他们的相貌身量极为相似,乍一看完全辨不出不同之处,但若细细甄别,会发现他们中穿着竹月锦缎的男子眉宇间多了丝英气,而另一个身穿茶白云绸的男子面容则温润些。 两人乃双生子,穿茶白云绸的是哥哥尉迟溱,穿竹月锦缎的则是弟弟尉迟洧。 尉迟溱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茶盏,时不时打个哈欠,对着一旁面无表情默默饮茶的尉迟洧道:“你觉得乏趣吗?我们来多久了?” 尉迟洧放下茶盏,惜字如金道:“等。” 尉迟溱撇撇嘴道:“等就算了,还不给饭吃。” “你出来之前不是才吃了两大盒周记桃酥吗?”尉迟洧觉得他这个哥哥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哦,是吗?我忘了。”尉迟溱道,“所以这就是不给我饭吃的原因吗?” 尉迟洧给了他一个“有多远滚多远”的眼神。 好吧,他承认自己就是在没话找话,但谁让他这个弟弟如此的“不近人情”,而他又有一颗想拯救弟弟的心呢……好吧,他就是无聊。 尉迟溱毫无形象地趴到桌子上哼起小曲来,不陪他玩,他自个玩自个的。 “真是赏心悦目。” 芳蕤阁二楼走廊上,一名苏芳襦裙的女子凭栏而立,团扇半遮面,望着角落里的尉迟兄弟赞叹道。 “‘质胜文则野,文质胜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也。(注1)’,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今天真是来对了。”旁边的一个藕荷色长裙的女子说道。 两名女子轻笑着谈论着,像极了偷看意中人的娇羞姑娘,只敢远望,不敢靠近。 这时一名鸦青长袍,玄冠束发的女子踏入芳蕤阁,径直走到尉迟兄弟的桌前落座。 “又是她!” “怎么哪都有她,真是阴魂不散!” 两名女子的脸色瞬间就冷了下来,满脸嫌恶地看向贸然闯入的女子。 而这边尉迟溱见着人的刹那就来了精神,忙给来人端茶倒水,笑着道:“边姐姐你可算来了!” 边灵珂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又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灌下才缓过一口气来。 “茶可不是你这样喝的。”尉迟洧不咸不淡地道。 边灵珂则摆摆手,道:“我喝不懂你那少爷茶,解渴就行。” 尉迟溱才不管这些,笑意满满地盯着边灵珂,说道:“好些日子没瞧见边姐姐了,边姐姐都在忙些什么啊?” 边灵珂一副牙疼的表情看向尉迟溱,道:“攸宁,你没事吧?你别这样看我,我瘆得慌。” 还没等尉迟溱说话,尉迟洧便接过了话头:“不知边大人为何将我们约在此处?如此惹眼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令仪这话说的,好像很了解我的行事风格似的,”边灵珂笑笑,话头一转道,“再说本官喜欢敞亮的地方。” “还喜欢在敞亮的地方听别人污言秽语嚼自己舌根子?”尉迟洧言语犀利道。 边灵珂不动声色地向二楼栏杆处瞟了一眼,旋即笑道:“我就怕她们不来,这不托了你们两兄弟福嘛。” “啊边姐姐,你喜欢那样的啊,”尉迟溱一脸惋惜道,“太艳俗了,还没有我一半好看呢。” 边灵珂抬手往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一边去,姑奶奶我喜欢男的。” 而后还不忘补充一句,道:“你别想了,我的如意郎君定是年长我的。” 尉迟溱摸着后脑勺委屈地想哭,尉迟洧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道:“那年方二十有五的边大人注定是要孤独终老了。” 边灵珂不悦道:“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尉迟洧冷笑。 “既然边大人寻我们无事,那我们两兄弟就先告辞了。”尉迟洧拉起尉迟溱便要走。 “唉唉,这就走了?边姐姐不是才刚来吗?我们饭还没吃呢。”尉迟溱被拉的一个趔趄,险些与桌子来了个亲密相拥。 尉迟洧不容拒绝地拉着尉迟溱出了芳蕤阁。 边灵珂笑眯眯地朝他们挥手:“慢走不送。” 她盯着两人的背影,喃喃道:“‘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君子攸宁’(注2),这两兄弟还真当得起,只可惜年轻气盛,还得再磨砺磨砺才行啊。” 两人走在长街上,尉迟洧转过头看向尉迟溱,语气颇为生硬地道:“我说了多少次了,让你离那女人远一点。” “你干嘛呀弟弟,我这不是为了以后着想呐,若是能把边知州娶进我尉迟府,那往后不是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嘛!”尉迟溱说得眼睛闪闪发光,“而且你看你说着嫌弃,自己不还是巴巴地跟来了。” 尉迟洧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他冷声道:“我还不是怕你不识好歹,我劝你最好收了这些心思,尉迟府是绝不会让这样的女人进门的!” 尉迟溱见弟弟真的动怒了,连忙道:“好好好,不不不,你说你动什么气啊。” 尉迟洧深吸一口气,看着尉迟溱一字一顿道:“她野心太大。” “她可不会只想做一个小小的知州。” 芳蕤阁内的二楼栏杆旁,两名女子还在痴痴地望着尉迟兄弟消失的方向。 “一个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还到处勾搭男人,这次竟然连尉迟家的少爷都勾搭上了。”苏芳襦裙的女子愤愤地说道,“真不知道一个女人怎么当官的。” 一旁藕荷色长裙的女子冷嘲热讽道:“说不定就是人床上功夫了得呢,把男人迷的神魂颠倒,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到处搔首弄姿,水性杨花的狐狸精!” “呦,沈小姐的嘴好生厉害,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夸我长得还不错呢。” “边边边,边灵珂?!”沈小姐大惊失色。 边灵珂温和地笑道:“杨小姐也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能在外抛头露面?大半夜的夜不归宿,不怕传出去落人话柄啊?” 杨小姐面色十分难看:“我……” “啊!”下一刻,杨小姐直接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跌坐在地上。 边灵珂一把扼住了沈小姐的脖子,把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沈小姐的脸涨得通红,又逐渐转紫,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而边灵珂还在一点一点地收拢五指。 可她的神情却是十分柔和,她笑着温声道:“能做到我这个位置,其实不一定要用那种龌鹾下流的手段,心狠手辣,六亲不认,踏骨成山,一步一步地把挡在我面前的人都除之而后快,岂不更快活?” 就在沈小姐快要窒息的时候,边灵珂才松开手,她即刻瘫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边灵珂拍拍手道:“今天遇见我算你们倒霉,但你们也得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说了,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不过今日呢本官心情还不错,就姑且饶你们一命,但是……”边灵珂勾了勾手,“哑了吧。” “这样以后就不会口不择言了。” “不不……不……” 这时边灵珂身后冲上一个黑衣人,钳制住沈小姐,掰开她的嘴强硬地将一颗丹药塞进她的嘴里,逼迫她吞了下去,而后一把拉住往楼梯口爬的杨小姐的脚踝,直接将人拖了回去,在她大喊大叫之前给她塞下药丸,再将两人一掌拍晕,扔在那不管了。 黑衣人赶忙追上已经下楼的边灵珂,有些担忧地说道:“大人,这会不会太狠了点,杨大人,沈大人那边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会借题发挥为难大人。” 边灵珂拍拍黑衣人的肩膀无所谓道:“怕他们作甚,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先不识好歹的,况且这样的姑娘谁娶谁倒霉,本官也是替天行道了不是?” “连风,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吗?是不是这几年安稳日子过舒服了,就忘了我们是从哪条沟里爬出来的了?” 连风慌忙垂首道:“属下不敢!” 边灵珂道:“好了,我知道你是怕那两个老狐狸使阴招,但这次我就是要让他们主动找我麻烦,不然我怎么抓他们的把柄。” “皇上密诏,要我务必在‘倾帆’抵裕之前,把杨识礼和沈闻天两个狗官送进大牢。” “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回他们一个也别想逃。” 边灵珂下到一楼客堂,正好撞见穆洛衡往外走,佯作惊奇地叫住了他:“银涯,你怎么也在这?” 穆洛衡毫不掩饰地坦言道:“我来看戏。” “不得不说,相当精彩。”说着他还象征性地鼓了鼓掌。 边灵珂扯了扯嘴角道:“能得到您的夸赞还真不容易。” 穆洛衡忽而道:“你对这两兄弟倒是颇为不同。” 边灵珂“呵呵”笑道:“那可不嘛,裕州首富尉迟家的少爷呢,可不得好好巴结巴结。” “我倒是觉得你可以考虑考虑……也有好些年了吧。”穆洛衡负手而行,与边灵珂一同踏进了灯火通明的长街。 边灵珂偏头看了他一眼,橘黄的烛火映在他的侧颜上,让他一贯冷漠的面容多了几分温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也突然变得不那么凌厉了,如此一来,这话语听着似乎也带了那么一丝温度。 边灵珂浅浅地叹了口气:“他才二十有二。” “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注3)”穆洛衡看着虚影晃动的长街,淡淡道。 边灵珂不想接他的话,话锋一转道:“我还以为你去找你的小野猫了呢,怎么还有空在这闲逛?” 穆洛衡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像是在笑又不像在笑,因为他的神情总是淡淡的,边灵珂也摸不清他浅淡的表情下隐藏的情绪,但直觉告诉她,他此刻心情还不错。 只听他道:“‘飞鹰’在呢,伤不着她。” 说着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边灵珂可以确定他在笑了,但她却有点脊背发凉。 “倘若真的有命进没命出,”他拢起宽大的广袖,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拨弄着手绳,“那就只能说是有缘无分了。” 边灵珂不敢置信道:“好好的一步棋说弃就弃?” “无刃之器,要来何用?” 第14章 菩提古佛寺·伍 月华寺。 入夜,几人都各自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准备休息,而就在这时,角落的莫栀忽然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在阴暗中亮得吓人,犹如随时准备扑倒猎物的饿狼,那双桃花眼里隐约还透露着兴奋。 她霍然起身,抬手抽出腰间的铁链,扬手一甩,卡着骨刺的一端“唰”地一声打散了殿中央燃烧的火堆,火堆周围没有可燃物,被打散后滚了几圈便熄了火,只冒着点点猩红的光,大殿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事发突然,几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有小七在异响火灭的瞬间大叫了一声,众人被他叫得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警惕地摸起刀剑起了身,黑暗中又不敢轻举妄动。 又是“唰”地一声,莫栀扬手将铁链紧紧地缠住殿顶的横梁,而后借力一荡,轻巧地落在了横梁之上。电光火石间,黑暗中只见她又跳过几根横梁,而后抬脚用力向上一踹,“哐当!”一声,两块木板裹着瓦砾直接横飞天外,那里竟然有一个天窗! 明月正悬在天窗的正上方,皎洁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天窗正下方的佛像如同打了圣光一般,在黑暗中竟然有几分不可侵犯的神圣,而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莫栀倒挂在横梁之上,而后轻轻一荡,伸手指尖轻挑,她竟然徒手掀了佛像的“头盖骨”!(注) 秦怿叹为观止:“好生凶猛!” 而更令众人拍案叫绝的是,那佛像的头顶竟藏着一块巨大的未经打磨形状不规则的玉石,月光照在玉石上顷刻被四散折射,在黑暗中不为人知的角落,许许多多的玉石在接收到折射的月光后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下一刻,满殿的红柱金光闪现,密密麻麻的梵文紧跟着爬满了每一根殿柱,整个大殿沐浴在金光之中,破败的寺庙一时间金碧辉煌,仿佛普度众生的佛光真的照在了大地上! 众人惊愕交加,都愣在了原地,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啧啧称奇,而后被红柱上的梵文所吸引,凑上去观察了起来。 程莠扫了他们一眼,然后望向仍坐在横梁上的莫栀,她似乎并不打算下来,不慌不忙地将铁链系回了腰间,而后盘起双腿好整以暇地回望着程莠。 程莠略微抬高了点声音,道:“这就是你说的‘等着吧’?” 莫栀倒也不隐瞒,点了点头道:“月有盈亏,朔望更替,一月之中能观此相的时日屈指可数,我想是个人都会有所好奇。” 程莠直觉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姑娘并不简单,先不说她来历不明,也许因为年纪小并不太懂得隐藏自己,现在程莠见她总有一种她似乎胜券在握的感觉,这种感觉莫名地让程莠很不安。 程莠也不同她绕圈子,直言道:“你又缘何得知这寺庙中的玄妙之处?” 莫栀的右手摇着垂在身侧的铁链,浅浅地勾出一个笑容,只不过那笑意在程莠眼里有些森然,她忽地握住铁链,“哗哗”的声音戛然而止,她道:“这些红柱上记载着月华寺的兴衰,说不准能找到流城诅咒的秘密。” 贺琅看向横梁之上的小姑娘,语气不善道:“这与我们又有何干系。” 兴许是觉得没睡好,贺大人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烦躁,仿佛下一刻就能飞身上去一脚把人给踹下去。 莫栀将目光落向贺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十分认真地说道:“这哥哥生得真俊,只可惜戾气太重,不过配上这剑是顶顶的好!” 这姑娘说话总是语出惊人,程莠都忍不住扶额,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贺琅身旁,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算了算了,咱们这么多人在呢,一会月亮走了就能歇息了,莫要和一个小姑娘较真。” 相处这么多天,程莠惊奇地发现,这个身长八尺的男人居然有起床气! 莫栀兴致颇高地看着他们二人,忽而狡黠地笑道:“姐姐和哥哥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叫我去吃酒哦。” 程莠大惊:“喂!莫栀!” 贺琅勃然色变:“你给我下来!我保证不打死你!你别拉着我!” 秦怿:“???” 雾山弟子:“……” 秦怿十分不满莫栀随随便便三言两语就把自家姑娘许给了别人,说笑也不行,他指着她道:“我们这里这么多男人,你怎的偏偏就说他?!” 莫栀挠了挠头,看着秦怿道:“佳人配才子,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呀。” 这不是变着法子说他们都不如贺琅吗?一句话得罪了一屋子人,还有谁? 不过这句话似乎合了贺琅的意,他竟然赞成地点了点头道:“有理。” 程莠诧异地看向贺琅:“贺凌云?你被夺舍了吗?” 秦怿气急败坏地道:“你拐着弯地占我妹妹便宜是吧?!流氓行径!” 贺琅却笑了笑,有心逗弄他,道:“秦兄,承认自己模样不如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这是事实。” 秦怿从小到大,走到哪谁不夸他一句一表人才,他也自认自己相貌堂堂,忽而被人这么一说,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当下就抽出折扇与贺琅怒目而视。 而贺琅就一副“等你来战”的处之泰然。 程莠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插到两人中间,大声道:“停!你们争这个做什么?好与歹不都是两只眼睛两只耳,一个鼻子一张嘴,趁现在赶紧看看柱子上的字吧!” 言罢,程莠抬头甩给莫栀两记眼刀,这个小祸人精! 现在程莠已经不想再去探究莫栀是如何知晓这其中的玄机了,她现在只想让这个口不择言的小混蛋闭嘴! 这一闹腾,寺中阴沉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莫栀还在横梁上挂着,她不说话也没人再理她,程莠几人便各自找了个柱子看了起来。 殿中一共六根承重柱和一根脊柱,除脊柱外都刻有梵文和小楷。 据上面记载,月华寺兴建于元和元年,虽地处偏僻,但人来人往,上香祈福的香客却不少,而一切的转折,就于元和七年迎进一尊金塑古佛。 ——“元和七年正月,入金塑佛像一尊,置于天主殿内,会上元,信徒慕名涌至,瞻仰膜拜,烟云祥和。及至暮归,群发暴动,惊而奔走,疏散不及,伤者累百人。” “元和七年四月,五工缮佛,高阶架梯,中腰而折,致二死三伤。……” “元和七年八月,三妇伴而入寺,祈福求子,佛前诵经,回程遭遇山洪,全数遇难。……” “元和七年腊月,有贵携侍近余百,焚香斋沐,停数日而去,回程遭遇山匪,全数遇难。……” ……至此,民间谣传月华寺妖僧当道,伐声日起。 虽说事件发生的时日并不紧凑,可当一条条罗列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令人胆颤心寒,且越到后面,死的人越多,而这些人的死,都和那尊金塑古佛有关。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这混了骨血的金像因煞气太重才屡屡伤人的?这也太邪乎了,本医行医多年,自是不信,可若说是巧合,也不能频频死人啊,除非是人为……”秦怿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直到说到最后一句,那股森寒的气息再一次笼罩了每一个人。 若是人为,所图为何? 程莠摸着下巴踱到了另一根柱子旁,眯着眼辨着上面越来越潦草的小楷刻痕,在金色梵文旁边愈发地触目惊心。 “虽不知流城诅咒和这座寺庙到底有何关系,但至少月华寺被屠倒是能找到些渊源。”程莠客观说道。 说着程莠看了眼铜塑佛像,又道:“不过这金塑佛像在哪。难不成被人敲碎了卖了?” 不管佛像如何,却是真金值钱。 林禹在一旁的柱子边默默道:“我记得流城好像是临近建安的一个小镇,不过后来因发瘟疫被一把火烧了,流城诅咒应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秦怿在对面的柱子旁转头看他,道:“你刚才怎么不说?” 林禹挠挠头,道:“才,才想起来。” 看了半晌,这座庙宇仍旧疑云重重。一尊金塑的古佛为何会被千里迢迢送往人烟稀少的山林寺院?又为何拜过这尊佛的人都离奇而亡?又是何人罔顾人伦在佛家重地大肆屠杀?背后仿佛有一只手,推着佛像行罗刹之事,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你是唤作小七吗?” 小七闻声望去,看着莫栀仍坐在横梁之上,看着他浅浅地笑着。 小七被她看得莫名有些羞涩,毕竟被一个生得如此好看的姑娘盯着看,任谁都会不好意思,何况还是一个没见过几个女子一直被闷在山上练功的少年。 小七点点头应了声:“啊,是。” 莫栀换了个姿势,将双腿悬于梁下,一边晃悠着,一边指了指离她最近的红柱,笑道:“你要不要看看这个?” 小七愣了下,依言走了过去,道:“这个?有什么特别的吗?” 莫栀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看看便晓得了。” “哦。”小七凑近红柱,果真认真看了起来。 何炀看了莫栀一眼,也跟了过去。 莫栀的目光依次看过六根柱子,每根柱子前皆有人伫立,当她的目光掠过程莠时,发现程莠正看着她,她便狡黠地冲程莠一笑,而后翻身跳下了横梁,落在了佛像的莲花座上。 看着莲花座,莫栀似有些好奇,她左右打量了一番,忽然伸手拨动了那硕大的花瓣,随后“咔哒”一声,伴着巨大的“轰隆隆”的声响,六根柱子的柱基一周的大理石地面蓦然四撤,众人脚下一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遽然掉了下去! 莫栀神色淡漠,看着瞬间空无一人的大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六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金光璀璨的明堂中显得异常森寒,犹如地狱之门摄魂钩魄于无形,转眼便把十个活生生的人拖入鬼府之中。 与此同时,皎月西斜,大殿顷刻间重又陷入黑暗,金色梵文不甘地掩去光芒重归于寂,连同月华寺的兴衰再一次沉睡于滚滚的历史洪流中。 “六人成阵,一人做桩。”天赐良机。 莫栀面无表情地拨动最后一下莲座花瓣,她所在的莲花座前沿骤然塌陷,莫栀转瞬便被黑洞吞噬,消失不见。 随后殿中七洞又猝然合拢,再看不出丝毫异样。 程莠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梦见了自己小时候,程萧仪逼她在后山练功的日子。 小小的人穿着一身短打,手里拿着一把铁剑,剑身要比一般长剑短且小,但拿在一个六岁孩童的手里还是很吃力。 小程莠摆着一个出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端着手臂,豆大的汗珠泌在额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拿着剑的手不自觉地往下沉。 “啪!”一把戒尺毫不犹豫地抽在了小程莠的手背上,白嫩的小手瞬间出了一道血印子。 “端稳了!这都拿不住,以后怎么拿得动刀!”程萧仪严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小程莠不敢多言,卯足了劲又把手臂端平了,手却不停地抖。 程萧仪神情严肃,抬手又想打一尺子,却被一个温婉的声音叫住了:“言琼。” 小程莠看到来人,满脸委屈地喊道:“阿娘!” 程萧仪一眼瞪过去:“不许动!” 秦芸将一筐水果放到一旁的石桌上,看着那一大一小干瞪眼的父女俩,无奈道:“言琼,你莫要逼莠儿这么紧。” 程萧仪拿着戒尺指指小程莠,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而后才踱到秦芸身边,道:“夫人,我这是为了她好,不然以后怎么承我雾山一脉。” 秦芸一把抽出他手中的戒尺,反手就往他手背上抽了一下,小程莠同样式血印子就印在了手背上,程萧仪一脸不敢置信,还有点委屈地看向自家夫人,只听秦芸道:“为了她好就准许你打我闺女了?疼不疼?下手没轻没重的,你当我的莠儿跟你一样皮糙肉厚的?” 程萧仪义正言辞道:“不打她,她长记性吗?说过的话全当耳旁风,今儿说的明儿就忘,都是你惯的。” 秦芸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头,就听小程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丢掉铁剑跑走了,边跑边喊:“我再也不练了!坏爹爹!讨厌鬼!” “唉你这小兔崽子!”程萧仪刚要去追,却被秦芸拉住了。 她望了望小程莠跑走的方向,对他道:“我去吧,你这两日着实逼得有些紧,她本就玩性大,凡事还得一点一点来。” 程萧仪道:“她便是恨我,我也得要她的刀向死而生。” 秦芸望了他一眼,松开了他,蹙眉道:“她是你女儿,不是你的刀。” 小程莠蹲在河边哭得伤心,秦芸唤了她两声她都不理,无奈之下,秦芸只得一把将小程莠抱了起来,坐到一旁的石头上,让小人儿坐在自己的腿上。 秦芸拿出帕子仔细给小程莠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而后递给她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小程莠一抽一抽地把大苹果搂进了怀里。 “真不练了?” 小程莠奶声奶气地道:“不练了,爹爹大坏蛋,莠儿手疼。” 说着小程莠把自己红通通的手背伸到娘亲面前。 秦芸将她的小手握在手里,轻柔地揉了揉,道:“那莠儿就不想看看外面的山川河流,见一见外面的广阔天地吗?” 小程莠:“……” 秦芸继续道:“莠儿也不想像爹爹那样英勇神武,像师兄师姐那般武艺高强,行侠仗义,闯一闯这侠义江湖吗?” “莠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现在所有的苦,所有的痛,都是走向山巅的阶石,你想被人踩在脚下吗?” 小程莠似懂非懂地摇了摇头道:“莠儿不想……” “还练吗?” “……嗯。” 忽而小程莠又道:“阿娘,莠儿想学阿娘的‘金丝’。” 秦怿揉了揉小程莠的小脑袋,温和地笑道:“‘金丝’啊,承器方能形会。莠儿要学‘金丝’,就要有一把自己的刀,有一套自己的功法。刀既是武者制敌的利器,亦是武者本身,招式如何无非是锦上添花,形体随心,‘金丝’随形,外辅以柔则内刚,内刚辅式则透析视物,方能遇强则强。” …… 程莠睁开眼睛,母亲的话还回荡在耳边,她摇了摇脑袋,才把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回想起发生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在掉下来之前,看到莫栀转动了莲花座的花瓣,想必是什么机关吧,他们应该都掉了下来,只是都没有掉在同一处。 程莠随遇而安,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体,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宫室之中。 宫室并不暗,四角各有一个兽头,兽头的口中都衔着一颗夜明珠,发出的光亮让宫室的陈设一览无余。 程莠没有看到自己掉下来的洞,应是某个地方有一处暗门在她掉下来后就自动闭合了。 这个宫室颇为奇怪,四壁的墙砖皆为篮绘,宫室顶部镶嵌的蓝色水晶波光粼粼,脚下哪里有地砖,竟是一整块被打磨的光滑至极的铜镜! 只一眼,程莠便闭上了眼睛,小心地解下红绸蒙住了双眼。 镜花水月终是梦。 好一个幻阵。 第15章 镜花月幻梦·壹 拨雾林深见古寺, 菩提朱绕斑驳门。 子时夜起千宫阵, 焚钟空彻撞云霄。 …… “何为幻?” “相由心生谓之幻。” “何解?” “闭视闭听。” “可具体否?” “凝神。” …… “当——当——当——!” 子时的钟声响彻云霄,在空旷的山寺中迅速扩散,冲进寂寥的林幕青山惊起成片夜栖的鸟兽,久久回荡直到林深处。 沉闷的钟声穿过层层大理石直达地宫,裹着铜锈的余韵畅通无阻地穿梭于四通八达的甬道传到每一处宫室,毫无保留地直直撞进程莠的耳中,身陷幻阵的程莠只觉耳膜轰鸣,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站不住脚,连心脏都被那突如其来的钟声震得发颤。 程莠捂住心口,用力甩了甩脑袋,心道:子时三钟响,难道这鬼地方还有别人?……难道是莫栀?她到底想干什么? 程莠虽用红绸蒙住了眼睛,但胜在红绸轻薄,因此宫室中那虚幻如海水般沉寂的深蓝都被红绸朦胧成了一片荒芜的赤红。 程莠轻蹙着眉,这种视物的感受并不好,满目的红色总让她有一种闻到了血腥味的错觉。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破阵,程莠摒去杂念,观察起阵法来。 这种阵法程莠从前并未碰到过,之所以能判断出这宫室中的幻阵,完全是因为她曾经在雾山藏经阁中随手翻看过的一本《千阵》,其中有一个阵法她的印象颇为深刻,便是这“镜花水月”,当时只是觉得名字还挺风雅,就多看了两眼,没想到还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而至于破阵之法,她当然是……没记住。 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破阵之法。 其言道:“镜基,幻也;粼波诡谲,唯梦也;其千化不可悟,未有之明也;何明者,匪念也。” 没有句读,没有注解,寥寥之言,参悟不透。 程莠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掉下来的,因为环顾整个宫室都没有门,程莠也不知道自己该从哪出去,因为……没有门——至少目前来说她没看到。 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这一点程莠是确信的,只是该如何找到这隐藏于幻阵之下的生门,想必就只能待到破阵之后才能找到了。 破阵……回归本源,这“镜花水月”的突破口在哪?是“镜”还是“水”?程莠不敢妄下定论,要说这宫室之中,只有一个“镜”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她的脚下。 四壁的蓝绘与穹顶的蓝色水晶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流光溢彩,映进巨大的嵌地明镜中明暗交织,虚实相生,犹如置身于蔚蓝的海洋中,竟给人一种心胸豁然开朗的酣畅感,冥冥中似乎还有海水的涛涛浪声在耳边回响。 程莠走到墙边,抬手指尖轻触,缓缓地抚过上面的纹路,蜿蜒的花纹在指尖下游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 程莠收回手,后退一步,目光扫过整面墙壁,而后又顺次走过其他三面墙壁,粗略地扫过上面的暗纹,最后回到最初所站的位置,心下的猜测已经有了个大概。 曲谱。西域的曲谱。 程莠曾经跟着西行的商队去过西域,还在楼兰待过一段日子,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叫塔莎的姑娘。塔莎的父亲是中原人,所以她的汉话很好,同程莠也很聊得来,又是个精通音律的琴艺人,还教了程莠许多西域的曲子,不过程莠当然是……没学会。虽然程莠曲子没学会,谱子看不懂,但她还是认得西域的曲谱的。 可是在这里刻西域的曲谱是何意?程莠对这曲谱一窍不通,当年学的皮毛早忘的一干二净了,如若这曲谱中暗藏着什么玄机,那她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程莠忍不住腹诽:都没事闲的吧,搞这玩意不怕秃头? 程莠有些烦躁地扯了扯红绸,而后将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食指“嗒嗒”地敲了两下,抬眼看向墙角的铜质兽头口中叼着的夜明珠。 “镜”、“花”、“水”都有了,那么“月”…… 天上月,水中影,真似幻,幻似真。 程莠低头看向脚下的明镜,缓步退至宫室中央。 果然。 宫室中所有陈设包括程莠自己都被映进了巨大的铜镜中,而那幽幽发着光的四颗夜明珠,惟有一颗照耀着铜镜那方虚妄的世界。 程莠锁定相应的夜明珠,三步并作两步跨至墙角。 这兽头的位置并不高,没比程莠高出多少,要说具体一点的话,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若贺琅站在这的话,那便刚好与他的发冠齐平,所以程莠一伸手就能碰到。 程莠将手伸向兽头,一寸一寸地摸索,最后在兽头的鼻子上停了下来,她略一停顿,然后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机关按下的同一瞬间,四个兽头同时发出“咔”的一声,那叼着夜明珠的嘴巴徒然张大,四颗夜明珠就那么直直地掉了下去! 程莠微怔,但仅仅一瞬,她当机立断地退到了一旁。 四颗夜明珠几乎是同一时刻落到了地上,“咚”地砸在了明镜上,而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铜镜并未被夜明珠砸出裂纹,而是随着这一下轻微的震动,四条极细的凹槽骤然从四处墙角延伸而出汇至宫室中央,形成两条交叉的对角。与此同时,夜明珠顺着凹槽向中央滚去,“叮”地一声脆响撞在了一起。 而这一撞似乎触动了什么新的机关,原本平滑的明镜猝然间裂纹纵横,无数细小的水珠开始顺着裂缝往外渗,越渗越多,最后直接成股成股地往外涌,转眼间便没过了程莠的脚背! “他娘的!什么鬼!” 程莠低骂出声,而话音未落,四面墙壁也开始顺着上面的纹路向下流水,暗纹被流水浸过后纹路开始清晰起来,异域文字在篮绘的墙壁上诡异地闪烁着,犹如催命符般愈发地扎眼。 顷刻间,四面墙壁的暗纹被流水勾勒清晰,顺流而下的水汇入地面的水波中,又是“咔”的一声,紧接着“轰隆隆”的沉闷声响在耳边响起,犹如恶魔的低语,程莠汗毛乍竖,猛地转身后退两步,踩起一片“哗哗”的水花。 只见她方才背对着的墙壁从中间向两侧打开,后面竟藏着无数大小不一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并在墙面打开后开始缓缓转动,长短不一的弦丝整齐排列在齿轮外侧,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琴”,随着齿轮的转动发出悦耳的琴音,在空荡的宫室中尤为突兀! 魇。是《魇》。 “这什么《魇》的曲谱好像不全。” “是啊,大多都被销毁了,听说是佛家禁曲,坊间很难找到全本。” “为何?” “嗯……听说这曲子会致人梦魇。” “你会弹吗?” “会一点,你要听吗?” “不了不了。” “没事,几个音不会被魇的啦,这首曲子的音律还是很不错的。” 舒缓和谐的韵律总会在不知不觉中使人放松,然后一点一点地击溃你的防线,带你进入梦境之地。 程莠想都没想,一把抽出金羽刃向琴弦砍去,但琴弦的材质坚硬异常,这一刀程莠提了三层内力,结果一刀下去弦丝非但完好无损,还将她推出的内力全数返还,极大的共震使金羽刃直接从程莠的手中脱出,“哐!”地一声撞到了另一面墙壁上又弹回水中,程莠更是连退几步,重心不稳加上已经没过小腿的水流的阻力,直接仰面栽入水中! 水流瞬间没过口鼻,震动的弦丝带起的音律打着颤地没入水中挤进程莠的耳朵,程莠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眼皮异常沉重,一张口水就往嘴里灌,她连扑腾了两下猛地坐了起来,眼前一片赤红。 天边黑云滚滚,漫山火光冲天,一道道血弧在空中飞舞,溅得程莠满身满脸都是血。 厮杀声,怒吼声,刀剑交击声震天,程莠一动不敢动地瘫坐在地上,颤抖着看着护在她身前的人一个一个地倒下。 “阿莠!快跑!” “跑啊!别回头!” “听师兄的话!快跑!” “快走啊!师姐要护不住你了!” 程莠跑啊跑,不要命地往前跑,她不敢回头,不敢看他们是怎么倒下的,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可她还是被那个人轻而易举地拎着后领提了起来,他把她按到地上,大掌扼住她的脖子,一点一点地剥夺她的呼吸,一点一点地收拢五指,灼烈的疼痛充斥在喉咙间,脆弱的脖骨不堪重负…… 不能死…… 她的双手慌乱地在地面上胡乱摸索,想要抓住一线生机,满地滚烫的焦土灼得掌心生疼,她的眼前越来越黑,视线越来越模糊,连同那张狰狞的面目都看不清了,突然,她摸到了一片冰凉,是刀! 程莠大喜过望,咬紧牙关,死死地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刺痛瞬间从掌心袭遍全身,她猛地睁开双眼,“哗啦!”一声从水中坐了起来,挣脱了梦魇! “咳咳、咳咳咳!!!” 程莠一个劲地往外咳水,咳到最后直接干呕起来,那模样好似要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悦耳的琴声未曾间断,舒缓的韵律仍旧萦绕在耳边,程莠一把扯下红绸,抓起金羽刃一刀穿过两根弦丝将刀卡在了转动的齿轮之间,“刺啦”一声尖锐的摩擦声,金属剧烈交击迸发出闪耀的火花,齿轮顷刻停止转动,琴音戛然而止,宫室瞬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中。 “滴答滴答”只有程莠掌心的血珠顺着指尖滴落水中的声音,还有她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水位依旧不紧不慢地往上涨,程莠抓起红绸,将它缠在了掌心包住了伤口,然后一点一点后退,有些虚脱地靠在了墙壁上。 程莠漠然地盯着金羽刃,一时间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做。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却要一直挣扎在死的过程中,不得安生。 她的师兄、师姐、师叔、师伯,八十六个雾山门人,全都殁在了那场战役里。 有的死在了她面前,有的死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 程萧仪生生剜了代清池八十六刀。 可八十六刀哪够啊? 千刀万剐他都死不足惜! 水渐渐地没过了程莠的膝盖,还在无声无息地往上蹿。 程莠缓缓弯下腰身,将右手的血迹清洗干净,目光落在了浸在水底簇拥在一起的四颗夜明珠上。 程莠抬手抹了把脸,蹚到了宫室中央,用脚尖轻轻地踢了踢夜明珠,纹丝不动。 程莠嗤笑一声:“呵,有意思。” “镜花水月”幻不在“镜”,不在“水”,不在“月”,竟在那无实无体的“花”上,这一曲完整的致魇谱子,简直是让人眼睁睁地看着刀一点一点地插入心脏,却又无可奈何,挣不脱,逃不掉,因为握着那把刀的人,就是自己。 无欲无求的人,无念无想,故曰“匪念”。 可人活一世,又怎会无所欲,无所求,存于心底的念想,又怎能轻易割舍。 水位转眼间便涨到了腰际,程莠却处之泰然,好似一点也不在乎这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她慢吞吞地蹚着水,贴着墙根绕着宫室走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水位没过胸膛,压的她胸口发闷,她才半蹚半游地来到弦丝罗列的墙壁前,目色凛然,抬手拔出了金羽刃。 脱离了禁锢的齿轮即刻转动起来,舒缓的琴音又悠悠地飘荡在宫室中,半没于水中的齿轮带起细微的“哗哗”水声,和着悠扬的音律缓缓流淌,被水淹了一半的弦丝不受丝毫影响,闷在水中的琴音又有一种独特的厚重感。 程莠后退半步,垂在水下的手紧紧握着金羽刃。 深陷幻阵并不可怕,噩梦也不可怕,循环往复的恐惧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死。 “老子偏不如你意。” 程莠猛地一跃而起,“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啪”“啪”“啪”地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脚尖点过之处圈圈涟漪微漾,她“当!”地一声将金羽刃直直地钉入了墙壁上! 兽头两点一线,金羽刃入墙三分,毫厘不差地置于两个兽头的正中间。 俯仰之间,程莠紧握金羽刃,手腕翻转,“咯咯”两声,金羽刃生生地在墙体中转动了一圈,竟绞住了一条一指宽的铁链! 埋于墙体的铁链骤然紧绷,直接从墙体中弹了出来!碎石屑“沙沙沙”地掉入了水中! 程莠蓦然下压刀柄,刀刃绞着铁链向下划去,她面不改色,屏息潜入水下,握着刀柄的手徒然凝了三层内力,一口气将刀刃压到了水底! “刺啦——!!!” 两只兽头在铁链的牵引下“嘭”地一声撞到了一起,紧接着只听“咔咔咔”几声,两只兽头相对侧身的纹路竟严丝合缝地卡在了一起! 程莠在水中一蹬墙壁的同时灵巧地旋转翻身,带着金羽刃划开水流直接窜到了宫室正中央,而后猛蹬地面从水底一跃而起,电光火石间便将另一面墙壁的铁链绞进了水底,另两只兽头不出所料地卡在了一起。 与此同时,琴音戛然而止,齿轮停止转动,两半墙壁破开水流无声无息地合成了一块完整的墙壁。没在水底的四颗夜明珠沿着凹槽滚到了墙角,墙面的水流也停了下来,宫室内快要淹没程莠下巴的水位肉眼可见地降了下去,不一会便全数消失在铜镜的裂纹中,而后连那纵横的裂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地的水渍。 程莠轻轻地喘息着,全身上下都在往下滴水,她将金羽刃插回刀鞘,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忽然脚底一滑,不,准确地说,是地面。 以镜为基的地面被两条交叉的凹槽分成了四块,并毫无征兆地向中央倾斜,下一刻,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程莠完全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发展方向,地面又全是残留的水迹,根本站不住脚,她直接一脚滑倒在地,转眼间整个人便滑进了洞中! 还来?! 第16章 镜花月幻梦·贰 贺琅行走在昏暗的甬道中,甬道两侧每交叉相隔一丈的墙壁上,都有一个形似莲花的烛盏,一支燃烧着蓝色火焰的蜡烛静立其中,幽幽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不过也足以照亮漆黑的甬道。 贺琅认得这种蓝焰的蜡烛,其名“鲛人滴”,但他并未见过,只在《海异志》中看到过关于它的记载——“有烛焉,鲛脂所入,幽冥之蓝焰,遇风则明,千年不灭。” 相传有一种蜡烛,为特殊的鱼脂所制,点燃后火焰呈蓝色,千年不灭。但因其提炼精油的工艺十分繁复,且入脂的原料十分稀缺,故其仅供帝王的皇陵所用,坊间鲜有流传。时至今日,制作“鲛人滴”的工艺早已失传,更没有成品流传于世,人们也就把它当个传说再添点神话色彩于茶余饭后消遣。 不过贺琅没想到,世上真的有这么玄妙的物什,明火蓝焰,燃则千年不灭。 幽长的甬道没有尽头,昏暗的光线使贺琅也只能看到前后三个烛盏的距离,但他在甬道中已经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了,却仿佛一直在原地打转。 贺琅在一个烛盏旁停下,转头看向那火焰没有一丝波澜,静静燃烧的“鲛人滴”。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烛盏。 “我劝你最好不要碰它。” 忽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贺琅的手一顿,警惕道:“谁?” 那声音“呵呵”笑了两声,贺琅闻声看去,一个黑影正站在三盏灯烛之外的距离,完全隐没在了阴影中。 贺琅没有动,看了一眼“鲛人滴”,又看向远处的黑影,没有作声。 那黑影身形清瘦,声音浑厚,明显是个男人,说起话来中气十足,一听便是上了年纪但身体十分硬朗的中年人。 黑影见贺琅没有要追问的意思,自觉无趣地开口道:“不要打它的主意,人的体温很高的,你一碰它,它就会融化,它一融化,里面经年累月的毒气就会跑出来,看你年纪轻轻的,就别自讨苦吃了。” 贺琅遥遥看着他,实在辨不清对方的相貌,他略一思索,斟酌着开口道:“多谢前辈提醒,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黑影听了又“呵呵”地笑了两声,道:“这几年长进不少,愈发沉得住气了,不错不错。” 此言一出,贺琅心中的疑虑徒然大增,他紧盯着黑影,语气也跟着不善起来:“你是谁?” “你应该不会想知道。”黑影撂下一句话,转身便隐入了黑暗。 贺琅不假思索地拔腿就追。 两人的步伐皆轻如鬼魅,空旷的甬道内只能听到衣袂的轻微翻飞声,所过之处,唯有烛焰快速地闪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沉寂。 贺琅疾步如飞,声音却四平八稳,他不慌不忙地对那人道:“不知前辈所虑为何,既认得晚辈,又不肯透露身份?” 那人步履稳健,哈哈笑道:“吾乃大内第一高手,无知小儿。” 贺琅心道“有病赶紧去治”,面上却不显,极有涵养地回道:“恕晚辈愚钝,还望前辈明示。” 仅听声音,贺琅只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也许以前打过交道,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近几年绝对没见过此人。 至于大内第一高手,贺琅能想到的仅秋任华老前辈一人,但秋老前辈向来自谦,此人却如此厚颜无耻,怎能同秋前辈相提并论。而贺琅唤他一声前辈,完全是出于武林中人的客气,毕竟刚刚他也的确帮了自己。 这“鲛人滴”虽在燃烧,但自身温度极低,活物是万不能触碰的,否则其内累积的毒气一旦弥散被人吸入,轻则头晕脑胀,八方不辨,重则危及性命,这也是它为何会被用于皇陵之中的原因,为了防盗墓贼。 书中曾提过一笔,是他忘了。 几息之间,那人带着贺琅拐了几道弯,他一边不疾不徐地领先贺琅三个灯盏的距离,一边语气悠然道:“几年不见,琅儿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为师了,真叫为师心伤。” ???!!! 贺琅当即便恼了:“莫要胡说八道!” 贺琅猛地一跃三尺高,一个飞檐走壁旋身而落,刹那间便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他正了正衣衫,一副“老子不陪你玩了”的模样,而当他的目光落到男人身上时,却直接惊呼出声:“彭万山!怎么是你!” 被称作彭万山的男人是个天命之年的老头,一身宽大的灰衫,留着个山羊胡,被一根木簪束起的头发不服帖地炸着毛,他手里拿着根灰不溜秋的拂尘,后面背着把青铜长剑,腰间悬着个葫芦,脸上挂着个轻浮的微笑,怎么看都像个无良道士。 彭万山捋了捋山羊胡须,一脸慈爱地看着贺琅道:“是我,好徒儿还记得为师嘛。” 贺琅双手环胸,讪笑道:“我可从没认过你当师父。” 彭万山一甩拂尘,语重心长道:“怎么说你这一身好功夫多少也承了老夫一脉,喊我声师父自是理所应当。” 贺琅轻哼一声,冷笑道:“我想有两点你得搞清楚,其一,我贺琅师承云山一派,师父只有段海阔一人,不会再拜外门任何一人为师;再一,我更不会认一个背叛师门的失德之人为师父。偏巧这两点,都叫彭前辈占全了。” 彭万山的脸色冷了下来,在蓝焰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可怖,他讥笑一声,道:“你这孩子,都这般大了,还这么不懂得讨巧。” 彭万山将拂尘插到腰间,“唰”地拔出青铜剑,剑尖指地,看着贺琅道:“便让老夫瞧瞧你这几年功力有没有长进。” 言罢,彭万山红已飞身跃出,青铜剑直取贺琅咽喉要害。 剑刃未到,剑风已至,贺琅额前碎发翻飞,他镇定自若地平身后仰,左屈膝右腿平直定身,整个人几乎贴到了地面上,彭万山狠厉的剑式刺了个虚空,连人带剑直接凌空掠过了贺琅。 贺琅飞速起身,不待他再出第二剑,人已退到了二丈之外,他言简意赅道:“我可没工夫陪你玩,其他人呢?” 彭万山倒也不恼,笑了笑道:“那几个小孩吗?说不准,在这座地宫的任何一处宫室都有可能。不过千宫阵起,他们活着的几率,不到三层。” 彭万山看着贺琅,故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补充道:“想想你放才破的凤起阵,比它厉害的阵法不在少数,若是运气好,碰上个低阶阵法,倒有活着的可能,若是运气不好……那便这辈子都要葬在此地。” 蓝焰的烛火打在贺琅的侧颜上,勾勒出一条优美的轮廓线,他沉默地低垂着眼眸,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和莫栀什么关系。” 彭万山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迷惑,但旋即又明白过来,他道:“你说的是那个见谁都一身刺的小姑娘吧,老夫不认识她,倒是失手被她算计了一把。” 说着彭万山停顿了一下,神色也跟着严肃起来:“那孩子,聪明的有些过头了。” 听了这话,贺琅面色平静地回头看了一眼幽深的甬道,似乎并不打算再与他周旋。 彭万山握着青铜剑在空中比划了几个招式,并没有收剑的打算,他看着贺琅,似有不解道:“那帮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向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主,怎的这几年转性了?” 贺琅轻笑一声,直言不讳道:“是同我没什么关系,但这些人的命,不能折在我手里。” 彭万山哈哈大笑了两声,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连下巴上的胡须也跟着抖了抖,他捋着胡子道:“好琅儿,懂得收放才能活得长久,怎的披了张皮做起事来就畏首畏尾的了,还怕圣上怪罪你不成?那你的这个爹,还真不是个东西。” 贺琅的眸色瞬间就寒了下来,他冷冷地吐出三个字:“彭,万,山。” 彭万山似乎是铁了心地要激怒贺琅,他不慌不忙地接着道:“如若老夫没记错的话,琅儿明明应是令人艳羡的名将之后,却生来就被藏匿于深府之中,五岁丧母,六岁被弃于云景山,荣华富贵不曾享过一天,权势地位未曾有过分毫,世人只知贺家有长子天纵奇才,不知其幺儿竟是个乡野村夫,本以为老爹良心发现,将你认祖归宗昭告于天下,转眼又一脚把你踹到了这群狼环伺的生死绝境……啧啧啧,都说虎毒不食子,这贺苍晖不愧是生杀场上下来的大将军,做事真不是一般地狠绝啊。” 贺琅的脸色阴沉的可怕,周身的气息都仿佛被冻住了一般,他紧紧握着拳,十指骨节都因用力而泛着青白。 贺琅犀利的目光如同要破风而出的利刃,他强压住心中无端往外窜的怒火,寒气逼人地冷声道:“我既生于将门,便担得起这责任,是非对错我自有定论,何须你一个外人编排,便是这族谱上没有我贺琅的名字,只要我身上还留着贺家的血,这剑我就一定会捅进狼窝,我便要这帮恶小,血祭锟山!” 他冷冷地盯着彭万山,既而又道:“我劝你最好慎言彭万山,你若执意要挡我的道,别怪我不念旧情。” 彭万山听完哈哈大笑起来,既是赞许又是欣慰地看着贺琅,说道:“旧情,琅儿果真最拎得起是非曲直,只是老夫偶然得了一张‘死契’,竟不知这千金的买卖是你啊,还有啊……” 彭万山拎起一个沉甸甸的黑色鱼袋,在空中扬了扬,道:“但为师念及旧情,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贺琅一摸衣襟,脸色大变,怒道:“你……” 这时,忽然三声贯穿力极强的钟声如山洪一般横冲直撞地在甬道中炸响,贺琅一句话被闷在心口,脑袋被震得嗡嗡直响,一把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彭万山也用剑撑着地才站住脚,喃喃道:“守藏人。” 他抬眼正对上贺琅愤怒的目光,又挂上一个无良道士专有的轻浮微笑,将鱼袋收入怀中,十分欠揍地说道:“怎么样,要同为师比上一比吗?” 而后彭万山转身便隐入了黑暗中:“生死不论如何?” 贺琅怒极反笑,拔腿便追:“你配吗?” “琅儿。”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唤着趴在床前的小人儿。 “母亲。”似是睡得极浅,小人儿闻言便睁开了眼睛,仰头望向床上形容瘦削,眼底乌青,面色苍白的女子。 女子艰难地抬起手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努力扯出一个浅笑,虚弱道:“不许怨你的父亲。” 小男孩眼眶通红,哽咽道:“琅儿不怨。” “此后也不许怨。” “不怨。” 女子咳了几声,喘了好一会,才十分歉意地看着小男孩,声音微弱道:“听闻前几日你又偷偷跟着哥哥出去了。” 小男孩垂下头,细若蚊蝇地“嗯”了声。 “还和哥哥打了一架?” 小男孩的头垂的更低了,他轻声道:“那个愣头青跟父亲告状。” 闻言女子笑了起来,她生得极为柔美,即便如今病疾缠身,笑起来也是美的。小男孩大半的容颜都随了母亲,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起来像个女娃娃。 女子道:“那是哥哥啊。” 小男孩无力地辩解道:“才不是。” 女子笑道:“怎么不是,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 小男孩嘟着嘴道:“那也不是。” 女子还想笑一笑,可是却没力气了,只得作罢,她看着自己的幺儿,眼睛里都是愧疚之意,她有些无力地握住小男孩不安的小手,轻声道:“琅儿,人活一世,不求尽善尽美,但求无怨无悔,不可偏听亦不能偏信,无论今后你身处何方,都不可失了本心。你要始终记得,你是贺家儿郎,你身上流着贺家的血,你的路,没得选,这是你的道,更是你的责任。” 这番话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未免太过残忍,她也于心不忍,可是她没有办法,她时日无多了,她偷来的日子终是要还回去,却还是连累了她的孩子。 “是娘对不住你。” 小男孩却眼泛泪光地摇头道:“琅儿不怨。” 不怨,此生不怨。 第17章 地葬千杀阵·壹 彭万山带着贺琅七弯八拐地穿梭于迷宫一样的甬道中,他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哪里是死胡同,哪里有暗门他都一清二楚,贺琅却早已被绕得晕头转向了。 “不是要比试吗?你跑它作甚!”贺琅觉得若再不停下来,他都要吐了。 彭万山笑而不语,一头钻进了甬道尽头的一个暗门内消失不见了。 贺琅气得想砸墙,他少年时初识彭万山,确实跟着彭万山学过一段时日的艺,那也是彭万山追着他要教他功夫,那时彭万山便十分不正经,耍他的事也没少干,如今重逢之日,竟故技重施,真是好不要脸! 贺琅追到暗门前,想也没想就一头扎了进去,却被里面的景象闪瞎了眼。 金碧辉煌!这是贺琅想到的第一个词。 富丽堂皇!这是贺琅看清后慨叹的第二个词。 这是一个圆形的石窟,从底部向上看去,四周的石壁延伸而上汇至穹顶的一点,一颗足有一张书案那么大的夜明珠镶于其上,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石窟,天然的水晶布满了穹顶,围绕着夜明珠流光溢彩,而最璀璨夺目的,是满壁窟中那一尊尊大小不一的神佛像。 石壁上大大小小的凹窟数不胜数,有深有浅,有圆有方,有的有佛像,有的没有佛像。交错相隔的壁窟中的佛像皆为金塑像身,故而当光芒流转于金身之上时,那仿佛沐浴了圣光的佛像便争相闪着金光,势要将整个石窟都笼罩在佛光之下。 壁窟中的佛像姿态各异,或立或卧,或肃穆庄重或温和慈祥,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贺琅愣了好一会,待突然遭遇了强光的眼睛适应了石窟中的光亮,才压下心头的震撼,看向立于石窟中央一块磐石之上的彭万山——他满头不服帖的头发在光芒之下更显得张牙舞爪。 贺琅不咸不淡道:“这儿?” 彭万山笑道:“这儿宽敞。” 贺琅道:“佛家见不得杀生。” 彭万山无所谓道:“老夫不信佛。” 贺琅道:“刚巧,我也不信。” 石窟底部磐石林立,贺琅飞跃而上,脚下“浮云掠”虚影晃动,转眼间便闪至彭万山面前的磐石上,他眸若寒星,“浑云掌”十式直接掀风而去,直击彭万山面门。 “上来就打十式,未免也太心急了!” 彭万山一眼便看穿了贺琅的招式,但贺琅的出掌速度他是见识过的,这几年更是突飞猛进,强劲的掌风迎面而来,刮得他脸生疼,他蓦地转动青铜剑,“铿锵——!”一声锋利的剑身擦过贺琅的铁质护腕,险险地化了他一半攻式,而后顺势而下又猛然挑起,见缝插针地使出“压山”二式! 贺琅的敏锐力非常人能及,使出“浑云掌”十式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底细,对付一个曾经算得上熟悉的人,怎能用对方知根知底的招式。 贺琅眼眸半眯,见招拆招,他左掌紧握成拳,电光火石间将内力凝于双腕,左腕的护腕绕着彭万山的青铜长剑,右掌猛地推到了左腕上,霎时仿佛有火光一闪而过,长剑抖动铮鸣,彭万山直接被震得连退几步,一脚踩空,连忙施展轻功落到了后方的岩石上。 好强的内力! 彭万山看贺琅的眼神也跟着变得复杂起来,他还是小瞧这小子了。 当初他教贺琅武艺时,便是看中了他的资质,那时彭万山便觉得这小子筋骨奇佳,是个可塑之才,只是没想到不过几年时间,他的功力便突飞猛进,有如神助,是个练武的人看了都得眼红。 彭万山心中忍不住感叹道:后生可畏! 只是这般心性……打架的空隙,彭万山都忍不住教训道:“为师多番强调,要戒骄戒躁,沉心静气,怎的就是不听?” 贺琅不愿多言,只道:“管好你自己!”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跃过几个磐石缠打在一起,即便贺琅锟山剑未出鞘,也未落下风,游刃有余地变幻着各种招式,彭万山竟是连他的袍角都没伤到分毫。 两人的身法变幻莫测令人眼花缭乱,打着打着似是追寻刺激般竟攀上了石壁,在一个个壁窟中打得不可开交,“铿锵”声不绝于耳。碎石屑翻飞,迸出的火花四射,好在都算有良心地避开了佛像。 一个空间极为狭小的方形壁窟内,彭万山的长剑处处碰壁,几招下来,明显被制肘。 贺琅一侧身避开彭万山的一个侧斩,再顺势一脚踹上剑身,长剑“哐”地一声三分入壁,紧接着不待彭万山拔出长剑,贺琅一掌向他胸前拍去! 彭万山果断松手,脚底虚步速移,展臂后仰,一个半弧滑到了壁窟另一侧,贺琅一掌贴着他的肩头“啪!”地一声拍到了石壁上,生生将那一块石壁打凹了进去,一个清晰的掌印赫然显现! 贺琅面容沉着,眉都没皱一下,反旋一式“飞云踢”,彭万山腾空跃起,一个空翻落到了贺琅身后,而后一脚踢向了长剑剑柄,长剑立即打着旋地飞出了壁窟! 贺琅疾速闪身躲过,彭万山飞身而出,一把握住长剑,紧接着伸手攀住凸出的岩石,吊在空中借力一荡,脚下跟着两个蹬岩飞跃,落进了斜上方的一个壁窟内。 贺琅如履平地地飞跃直上,一息之间便攀上了壁窟,这个壁窟更为狭窄,彭万山的长剑在“当当”两声碰壁之后,他直接自下而上一剑掀向贺琅,贺琅眸色一凛,旋即运功后滑,直接滑出了三丈高的壁窟,他展臂调息,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竟是在空中飘飘然地轻落在了石窟正中央的磐石上。 彭万山正欲跃下,忽然一声尖叫由远及近传到了石窟内。 贺琅寻声望去,一道人影突然从一个约莫四丈高的壁窟内直直地“飞”了出来!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她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一脸受惊的不可思议,从壁窟中掉了出来。 时间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他仰头望着她,她平静地俯视着他,即便下一刻就会跌下这磐石林立的地面,她依然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突然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只是就这么摔下去可不是摔晕那么简单了,那么高的距离,纵是摔不死,也得伤及筋骨。 贺琅毫不犹豫地足尖轻点,飞跃而上,像那一次在生杀殿一样,再一次把狼狈的她揽进了怀中。 湿漉漉的药草香,又一次萦绕在鼻尖。 贺琅携着程莠飘散落在了一块磐石之上。 程莠惊魂未定地抓着贺琅的衣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颤着声道:“贺,贺凌云,你是神仙吗?” 贺琅好笑地看着她道:“你就当是吧。” “不过……”贺琅看着浑身湿透的程莠,皱起了眉,“你这是掉河里去了?” 程莠扯了扯自己还在滴水的发丝,吸了吸鼻子道:“这个……说来话长。” 贺琅低头看着她的发顶道:“那就长话短说。” 程莠扬起脸,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眼眸,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呼吸一滞,心跳也跟着在胸腔里狠狠地撞了一下。 程莠慌忙移开目光,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拉回缥缈的思绪,言简意赅地快速总结道:“我掉进了一个幻阵,触发了机关,差点被淹了,好不容易破了阵,又掉进了一个洞里,出了洞就被你接住了——你又救了我一次贺凌云。” 程莠抬眼望着他,语气认真而又坚定道:“大恩不言谢,请务必受在下一……” 说着程莠就要对贺琅下拜,然而“拜”字还未说出口,竟不知脚下的磐石异常狭小,后退一步直接踩了个空,重心不稳便向后栽去。 其实以程莠的敏捷力,即便是栽下去也能迅速施展轻功平稳落地,但她只刚刚有这么一个后倒的趋势,随即便腰身一紧,整个人被贺琅带进了怀里。 程莠活了十八年,头一次觉得耳根这么烫! 她整个人湿漉漉,凉飕飕的,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贺琅胸膛的滚烫,这个莫名其妙的怀抱,竟出奇的温暖。 程莠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她表面风平浪静,内心狂风暴雨的时候,贺琅略带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就是这么谢我的?” 一向巧舌生莲的程莠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不会说话了:“我……不是……你……” 贺琅眼眸中盛着笑意,如盈盈秋水点点星辰,荡漾着柔柔的暖意,竟是无端抚慰了程莠一颗躁动的心。 贺琅放开她,稍稍后退一步,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很喜欢你身上的药草香。” 程莠:“啊?” 贺琅看着她淡淡一笑道:“不用谢我,会有还回来的时候的。” 程莠不明所以:“什么啊……” 彭万山在上头一览无余,看得啧啧称奇,心想贺琅这小子真是深藏不露,平日里看起来又闷又木,对付姑娘挺有一手。 这么想着,彭万山看程莠的眼神也不一样了起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插嘴道:“这小姑娘倒是有几分本事,‘镜花水月’这样稀奇的高阶阵法都能破,琅儿不给为师介绍介绍?” 程莠这才发现石窟上头竟然还有一个人,她立马警惕起来,扬声道:“谁?师父?你吗?” 贺琅左跨一步挡在程莠身前,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他对彭万山的话无动于衷,只是看着程莠道:“别理他。” 态度很明显,不是师父。 程莠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她余光瞥见了那个人——一言难尽——看起来好像个刺猬!——她不能接受贺琅有这样一个看起来老不正经的师父! 贺琅将一直背在身上的锟山剑取了下来,程莠正震惊于这个金光闪闪的佛窟,下意识就伸手接过了锟山剑抱进了怀里,而后才反应过来疑惑道:“你干嘛?” 贺琅看了他一眼,解下外袍不由分说地就往她身上罩,程莠下意识就想往后退,忽然口吃道:“我我我我我不冷!” 贺琅一把将宽大的外袍罩到她身上,然后拽着衣服把她往前一拉,幽深的双眸凝视着她,沉声道:“地下阴冷,寒气入骨,伤心伤肺。穿着吧,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贺琅从她怀中拿过锟山剑,往身上一背,对她道:“你在这等会儿,我现在去处理一个麻烦,一会我们一起去找他们,嗯?” 程莠看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贺琅第一次看到这般呆傻模样的程莠,觉得很有意思,抬手轻轻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等我。” 言罢,贺琅转身,足尖轻点,轻巧地跃过一块块磐石,玄色深衣翻飞,犹如一头迅敏的猎豹。 程莠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额头,慢吞吞地将胳膊套进袖子里,又裹了裹宽大的外袍。 嗯,全身他的味道。 贺琅这件外袍是中长的宽袖,因此他的护腕扣在深衣上,寒光流转,杀气凛然。 他的一只手按在剑柄上,目光犀利地看向壁窟上的彭万山,盛气凌人地开口道:“东西还我,饶你一命。” 彭万山倒是一点也不害怕,活到他这把年纪,什么样的威胁没见识过,他乐呵呵地道:“刚刚还说要念旧情,现在就要杀老夫了?” 贺琅握住剑柄,拔剑三分,他道:“饶你一命是道义,杀你是忠义。” 隔着遥遥的距离,彭万山仿佛也能看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沉稳与张狂,竟是让人说不出地羡慕。 他也曾将“义”当做自己毕生的信仰,想在这个侠义江湖闯出一番天地,可最终也只落得个离经叛道的罪名,当曾经的年少轻狂化为一潭死水,丢进的石子再也激不起半分涟漪,那隐藏在皮囊下的灵魂,便随之腐化地灰飞烟灭,只留得一具虚妄的空壳。 彭万山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青铜剑,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道:“此剑名为‘复归’,实我一生所求。我是愧对师门,可他们就无愧于我吗?当我决定叛出师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永远也回不去了。如今我却又悔恨至极,岂不可笑。” 人有时候就得为了自己犯下的一丁点错误付出巨大的代价,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人人都知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谁又能真的能做到“知错就改,善莫大焉”,谁又会给你“知错就改”的机会呢? 贺琅却不苟同:“错了就是错了,倘若你无法正视自己,只是一味地逃避,你永远也救不了你自己,用如此可笑的方式来弥补内心的龃龉,不是懦夫所为吗?” “懦夫?”彭万山自嘲地笑了笑,“‘过而不能知,是不智也;知而不能改,是不勇也’,老夫曾高自期许,何时行过懦夫之事,从来都是我弃了他们,而不是他们负了我!” 彭万山一挥剑锋,飞跃而下。 “不知悔改。”贺琅到底是没拔剑出鞘,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程莠退到一旁的角落,摸着下巴,自喃道:“真是个矛盾的老头,一边悔不当初,一边又不愿自省,怪老头啊。” 第18章 地葬千杀阵·贰 贺琅侧身躲过彭万山的直斫,然谁料他的剑落到半空中,却徒然右上挑去,寒光陡然一转,划半弧蜿蜒而直上,剑气凛然逼人——竟是《劈地剑法》中的一式“离煞”! 此剑法乃杨山苍林派的独传绝学,据说曾在武林中掀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无数江湖风云人物为此挣得头破血流,曾一度被奉为武林第一剑法,只是后来《劈地剑法》随着苍林派掌门的横死而彻底销声匿迹。盛极一时的苍林派也就此黯然沉寂。 当然贺琅并没有看出来什么名堂,他只凭着本能蓦地将锟山剑拔出一半,几乎是同一时刻,复归的剑身狠狠地擦过锟山剑的剑身剧烈地撞击在一起,尖锐的“铿锵”声响绝石窟! 贺琅的手腕被震得生疼,他倏地下压剑身使其入鞘三分,复归徒然下沉,贺琅眸色一凝,旋即半转,硬是卡住复归生生带着彭万山飞旋了半圈! 彭万山心下一沉,旋即手腕翻转,身体跟着凌空直旋了一周,复归旋即绞住未完全出鞘的锟山剑,既而用力直掀而上,“刺啦”一声长鸣就要将锟山剑掀出剑鞘! 贺琅感官极其敏锐,他几乎毫不迟疑地整个人原地滑了个半弧,而后顺势侧倒下去,瞬间栽下了磐石! 程莠倒吸一口冷气,一颗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而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贺琅竟是一脚勾住了磐石侧壁的岩缝,随即另一只脚用力一蹬石块的同时“浮云掠”巧然而上,他凌空一个后翻借力一蹬一块窄小低矮的岩石,又是一个侧旋飞跃,霎时便平稳地落在了一块磐石之上! 程莠一口气还没呼出来,只见彭万山剑光乱影,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又异常狠厉地直取贺琅! 程莠看得眼都直了,完全忘了要面对这套剑法的是贺琅,只顾惊叹道:“好厉害的剑法!” 而后才反应过来喊道:“拔剑啊贺凌云!” 若再不拔剑,贺琅肯定招架不住! 直到这个时候,彭万山才真正有点应了那一句“大内第一高手”。 只是在贺琅看来,这剑法看似招招狠厉却留有余地,要么是彭万山并未想对他赶尽杀绝,要么就是彭万山未领悟到这套剑法的精髓,而无论是哪一种对贺琅来说都无所谓,破而后立,他自是避得过去。 锟山剑是必然不能出鞘的,否则,彭万山必死无疑。 贺琅虽杀心已起,但不是现在。 他本无意于彭万山缘何在此,又为何对这座地宫如此熟悉,可有些是非缘由想必只有彭万山清楚。 那么在此相遇,既是偶然,亦是天意。 料峭的剑法直逼而来,贺琅虽游刃有余地变幻身法逐一避开,却也有些捉襟见肘,又碍着这些个高低不一的磐石,竟是被彭万山疾速闪动的长剑生生削掉了一块衣袍,其间不乏护腕与长剑相撞而出的清越铮鸣,两人的身影如鬼魅般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森寒的剑芒仿佛在空中结成了一张渔网! 纵是贺琅身法再敏捷,一味地躲闪也免不得被剑气所累,贺琅的深衣被划了好几道长短不一的口子,倒是没有伤及皮肉,只是那俊美的侧颊却因一时不察,一道锋芒一闪而过,竟被划了一道一指宽的血口子! 程莠眉头紧皱,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何不拔剑,难道怕用力过猛把人给杀了?可刚刚不还说要杀的吗?一会要杀一会又不杀,真是个善变的男人! “呀!姐姐你已经平安出来了!太好了!” 这时,一个不适时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程莠闻声望去,她身后约莫三丈高的壁窟上,莫栀正探出个脑袋又惊又喜地看着她。 “莫栀?!” “是我呀姐姐!”莫栀一双桃花眼在金光的照耀下亮堂堂的,眨巴眨巴地看着程莠。 程莠一口老血梗在心口,这姑娘是不是忘了她自己就是把他们所有人搞到这地底下的罪魁祸首?! 程莠指着她道:“你给我下来!” 莫栀却将目光落到了石窟内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身上,说道:“姐姐可知锟山剑的传说?” 程莠狐疑地看着她问道:“什么传说?” 莫栀道:“传言,‘锟山剑出鞘,见血方收’。” 程莠脱口而出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莫栀看向程莠,嫣然一笑道,“若是大哥哥拔了锟山剑,那么他们两个人,只能活一个。当然,我赌大哥哥能赢。” “那大爷太丑了。”莫栀又补充了一句。 合着长得丑就不配活着了是吧?什么歪理! 但现在程莠没心思跟她扯这些,拔不拔剑的程莠管不了,但莫栀这个小混蛋她还是能管上一二的。 程莠再一次抬手指向莫栀,语气也跟着冷了三分:“你给我下来!” 莫栀收回观战的目光,冲程莠嘻嘻一笑,道:“姐姐既然无事,那我便先走了,有缘再见!” 言罢,莫栀一溜烟跑了,转身便消失在壁窟中,程莠即刻运功飞跃而上,只见壁窟所连接的狭长幽暗的通道,早已没有了莫栀的身影。 呵,这壁窟还挺有意思,在莫栀这儿就是可以来去自如的普通甬道,到了她那儿只能是个无底洞?!没被淹死还得被摔死?!什么鬼地方老子不玩了! 程莠心中愤愤不平,抬脚就想追,下一刻就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心中响起:等我。 程莠身形一顿,默然盯着空旷幽暗的甬道半晌,收回了迈出的脚步,随即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她低头一看,脚边是一个翻倒在地的白色小瓷瓶。 程莠捡起一看,白色的瓶身上刻着一朵嫣红的桃花,小巧可爱,好似姑娘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她打开闻了闻,是金创药。 程莠看向自己缠着红绸的右手,心中五味杂陈,心道: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意思? 跟秦怿认识这么多年,程莠也没少和药材打交道,她可以确定且十分肯定,这是瓶上好的金创药,没掺任何杂质,且品质非比寻常。 程莠思来想去,还是解开了红绸,在掌心的伤口上撒上了金创药,从里衣撕下一块布把掌心缠好,而后将红绸重新系回了左腕上。 她将药瓶收好,回头看向石窟内仍在打斗的两人,他既不想杀彭万山,那她便帮他一把。 程莠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拍刀鞘,金羽刃即刻“嗖”地一声窜了出去! “贺凌云!接着!” 贺琅眸光一闪,抬脚将彭万山侧斩而来的长剑踢偏了一个角度,紧接着一跃而起,一把握住了金羽刃凌空一个后翻落在了离彭万山三丈之外的磐石上。 程莠眉眼弯弯,朗声笑道:“会使刀吗?” 贺琅会心一笑:“难不倒我。” 彭万山倒是奇了,“呵呵”两声笑道:“小姑娘,他可不是什么纯良之人,‘器乃武者之魂’,你就这么把自己的命交到他手上,就不怕他倒打一耙吗?” 程莠看到彭万山就莫名的狂躁,她冷笑一声,不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老子我拿钱办事,砍人的手就不会抖,谁管刀刃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老刺猬你不懂行就闭嘴吧!” 彭万山简直被程莠的歪理气笑了:“小姑娘这么粗鲁可嫁不出去的!” 程莠与贺琅异口同声道:“关你屁事!” 贺琅掂了掂与锟山剑相比之下小巧许多的金羽刃,这是他第二次碰她的刀,只不过这一次,他仿佛握住了她对他的义无反顾。 贺琅目光锁定彭万山,眸色沉着内敛,他刀尖指地,对彭万山用少有的狂妄语气说道:“彭万山,三招之内,你必输无疑。” 彭万山轻哼一声,道:“哦?是吗,那老夫拭目以待。” 其实在贺琅得到锟山剑之前,他练刀比练剑多,但段海阔说,剑乃君子之器,而他又容易焦躁,最好练剑来压制他的心性,刀实在不是个好选择。他虽好些年没拿过刀了,但那些刻进脉络中的刀法,他从未忘记。 贺琅说三招,那就是三招。 当贺琅的刀架在彭万山脖子上的时候,别说彭万山了,就是站在壁窟之上俯瞰全局的程莠都没看清楚,她从不知道,贺琅使刀竟然这么厉害! 这么一看,他以前对付那些来找茬的小喽啰何止是手下留情了,那都留到他们祖宗那去了! 他爹还花钱找人来保护他?怪不得那时候他那么地不屑…… “你输了。” “老夫输了。”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虽然贺琅这个“青”,并没有多少出自彭万山这个“蓝”…… 贺琅并没有收回刀,淡淡道:“东西拿来。” 彭万山从怀中拿出鱼袋,递了过去,贺琅一把夺过,打开看了看,才收进怀中,手腕一转,锋刃破风折回身后。 彭万山笑了笑,说道:“你这刀法有点于康植的意思,不过老夫觉得你还是适合拿剑。” 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小书册和一张宣纸,一并递给贺琅,贺琅却不打算接。 彭万山也不甚在意,继续笑道:“拿着吧,老夫留着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不过老夫觉得在你那应该会有用。” 贺琅将信将疑地抬手接过,宣纸是一张“死契”,白纸血契正是他贺琅的大名,有人花大价钱买他的项上人头,那么这“死契”就绝不止这一张。 而底下的小书册,竟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劈地剑法》!怪不得彭万山能武出这套剑法。 “这是老夫游历江湖时偶然得到的,应该是真迹,不过老夫练了那么久,也没能领悟其中的要义,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在老夫手中横竖也不过是张废纸,但在你手中,一定能成就其真正的神魂。” 他说的那般肯定,仿佛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在了贺琅身上,话语间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时程莠从贺琅身后探出头来,目光只在《劈地剑法》上停留了一瞬,便看向了那张“死契”。 程莠讶异道:“呀,贺凌云,你这是被通缉啦?” 贺琅面无表情地将“死契”揣进了怀里,反手将金羽刃插回了程莠腰间的刀鞘,对彭万山摇了摇手中的《劈地剑法》,道:“何意?” “物尽其用而已,”彭万山满不在乎地笑笑,仿佛送出去的只是本普通的剑法,并非令人垂涎三尺的绝世功法,“其实这么多年,放不下的一直都是我自己,就连找到这里,都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份救赎。你说的对,我就是个懦夫,只是我自己不肯承认而已。” 有时候,解脱好像也就一瞬间的事而已。 回望他这沾满灰尘的半生,他看到耀眼的后生,既羡慕又嫉妒,曾几何时,他也能这般年少轻狂,却畏缩踌躇了大半生不得善了。 都说除之而后快,当他将门派的行踪透露给贼人的时候,心里却满是犹豫与后悔,可师父不待见他,师兄师弟们不待见他,就连他心悦的小师妹都唾弃他,就因为他是贱民之子吗?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将他捡回去呢? 他心中有恨啊,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所以他妥协了。 但他不曾想过后果,未下山时,他被门派中人厌弃,背叛师门后,他被世人唾弃,一念之差,他整个后半生都要为此赎罪。 贼人没能把师门怎么样,反倒是贼人被打的落花流水。 后来的后来,没有人再记得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失德之人,只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何其悲哀。 “喂老刺猬,”程莠双手环胸从贺琅背后钻出来,“你都能承认自己武功造诣不行,承认自己犯个错有那么难吗?你要真的觉得自己罪无可恕,何不剃度出家,在佛前忏悔个百八十年,也不枉此生了,佛祖肯定会原谅你。” “你这小姑娘倒是有意思,”彭万山乐了,捋了捋胡子道,“但是老夫不信佛。” 佛渡不了他,他浑浑噩噩了大半辈子,唯有大彻大悟,方能渡己。他欠下的,早就还清了。 程莠吐了吐舌头道:“那你没救了。” 贺琅看了程莠一眼,不动声色地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将《劈地剑法》不客气地收了起来。 程莠“唉唉唉”了几声,道:“你干嘛?” “待着别动,”贺琅对她道,而后看向彭万山,“你应该知道怎么找到他们。” 彭万山却摇摇头道:“这个,老夫真没那个能耐,不过……” “不过什么?”贺琅追问道。 “不过若是想关闭‘千宫阵’,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毁了控制‘千宫阵’的总机括。” “那总机括在哪?” “不知道……” “……” “没什么用,杀了吧。” “别别别!老夫有地图!” 第19章 地葬千杀阵·叁 程莠看着彭万山在身上摸摸索索,摸索了半晌也没摸出个所以然,她十分嫌弃地道:“别跟我说你丢了。” 彭万山尴尬地捋了捋胡子道:“老夫突然想起来,地图……被那个叫莫,莫什么的孩子骗走了。” 程莠不可思议道:“什么叫骗走了。” 贺琅一副讳莫如深的智者模样:“我早说了这孩子不是个好的。” 程莠一脸惊异:“你什么时候说了?” 贺琅十分坦然道:“我在心里说的。” 程莠:“……贺大人果然神通。”个屁,不就是人家打扰你睡觉了吗,气性这么大! 程莠鄙夷地看向彭万山:“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愚弄,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嘛!” 彭万山的神色有一瞬的挫败,但旋即摇摇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她打过交道,反正这孩子,远比你想象的聪明。” 贺琅不屑道:“你怎的不说是你自己太过愚笨。” 彭万山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一甩拂尘道:“老夫不就是因为看她是个半大的孩子,才疏于防范的吗,总之她骗走的地图上,标记着控制千宫阵的总机括。” “不对啊,”贺琅抱起手臂盯着彭万山,“你既然没有地图,又怎么会对这地宫这么熟悉?” “彭万山,”贺琅的声音波澜不惊,彭万山却听得心里发毛,“你若是敢耍我,我可就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彭万山真不知道自己最近走的什么运,不是被小辈愚弄,就是被小辈威胁,还要被小辈看不起,好歹他也一把年纪了,就不能稍微尊重他一点儿…… “实不相瞒,老夫已经被困在这里好几日了。老夫就是因为拿了地图仍找不到地宫的入口,而那孩子说她知道怎么下地宫,老夫才把地图给她的,谁料她一下地宫就把老夫给甩了,拿着老夫的地图跑了!” 贺琅环视石窟,出声道:“现在横冲直撞地去寻总机括不太现实,一个一个找他们更不现实,只能去找莫栀拿地图,希望他们等得及。” “她方才从哪里走的。” 程莠不疑有他地指了一个三丈高的壁窟。 “走。” “不过最好小心点。”彭万山提醒道。 程莠跟在贺琅身后,踩着磐石飞身跃上了壁窟,彭万山紧随其后,她偏头看了彭万山一眼,随口道:“怎么,有机关?” 彭万山神情严肃:“更糟。” “什么?” “守藏人醒了。” 守藏人是这个世上最冰冷的存在。 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哐!” 利刃划破气流重重地刺进了大理石地面,一块完整的大理石地砖顷刻间裂纹纵横。 一个高大细长的人影一身黑亮的甲胄,头戴一个通体漆黑的面罩,毫不费力的拎起卡进地砖里的玄铁长戟,再一次向在地上打滚的小人刺去。 莫栀连滚带爬猛地一跃而起,险险地避开能将人断成两截的长戟,蓦地一仰身直接从直刃下贴地滑了过去,紧接着飞身一蹬墙壁,绕着长戟凌空一个侧翻,旋即一脚踩上戟杆,直接借力飞跃出几丈远! 守藏人拎着长戟紧追不舍。 “小鬼,这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守藏人平板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莫栀丝毫没有被人追杀的恐惧,“呵呵”笑了两声,道:“那我现在离开,你会放了我吗?” “做梦。” “那何必多此一言。” 虽说莫栀的速度比不上守藏人,但胜在她人小且灵巧,躲开他的长戟倒也不难,她穿行于守藏人的利刃下,贴着墙根就势一滚,滚进了一间石室。 守藏人紧跟着冲进石室,莫栀跃过中央的方形石台跳到墙边,守藏人横扫长戟将石台打得七零八落,石块横飞,而后他握着长戟直直地朝莫栀刺去,莫栀连忙矮身蹲下,长戟贴着她的头顶刺进了墙里,她趁着长戟尚未拔出的间隙敏捷地从他胳膊下钻了出去,一个翻滚遛出了石室! 守藏人一把抽出长戟,转身便追,谁知刚要踏出石室,石门“轰!”地一声砸了下来,将守藏人挡在了石室里! 守藏人冷哼一声,抬手便去摸墙边的机关,用力一按,石门却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石门后传来守藏人气急败坏的怒吼。 莫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改动了机关而已。” 莫栀一边一步步后退,一边捂住耳朵道:“不过最好不要用蛮力,否则……” “嘭——!” “就会‘嘭’地一声……就像现在这样。” 石门瞬间便被炸得无影无踪,整个甬道都跟着颤了颤,守藏人更是被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掀飞了出去,整个人砸到了石壁上晕了过去。 “不听别人把话说完可不是个好习惯啊,看,我说什么来着。” 莫栀走到守藏人身边,蹲下去将他的面罩推了上去露出半张脸,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一粒丹药塞进了他的口中,一点他的穴道逼他将丹药吞了下去。 莫栀的眼眸好似无星无月的夜色,暗沉无光,她神情黯淡,眉目沉郁。 她伸手拍了拍守藏人的面颊,淡淡道:“好好睡一觉吧,也不枉费我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功夫。” 随后她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有些吃力地捞起地上的长戟,然而小小的人儿拿也拿不起,扛也扛不动,最后只得拖在地上,“刺啦刺啦”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甬道里,逐渐消失在幽暗深处。 京师建安,贺府。 贺苍晖踏着一地银白的月色回到府中,却并未回房歇息,而是径直地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他行至书案前,还未顾得坐下,就注意到端端正正呈放在案上的一封未封火漆的无名信。 贺苍晖迟疑了一下,在书案前坐下,拿出了信笺,快速地扫了一遍,顿时觉得头疼不已。 “小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 “来人!” 候在外面的侍从的忙推门进来,战战兢兢地开口道:“老爷,出什么事了?” “大公子何时出的府?”贺苍晖面无表情地问道。 “老爷前脚刚进宫,公子后脚便出了府,大约酉时一刻。” 酉时一刻,现在已近丑时,四个时辰,骑驴也找不着影了。 侍从见贺苍晖一脸凝重,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唯唯诺诺地道:“老爷?” 贺苍晖略显烦躁地一摆手,侍从忙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贺苍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由他去吧。—— “父亲,今晨儿已向吾皇请命南下。 千路岭重峦叠嶂,险象环生,消息闭塞,琅自入千路岭至今杳无音讯,儿实忧心不下。 近日‘倾帆’启航,北境全开,淮北流民逃窜,恐引祸乱,遂请命南下,望父谅解,待儿携弟归家之日,自当请命领罚,绝无怨言。” 赵颀骑在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上,玄色披风在夜风中翻飞。他如墨的长发被一个玉冠束了起来,一支云纹白玉簪穿行其间,温风尔尔,润润其形。 他勒马驻立在江边,手里把玩着一柄玉扇,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近身侍卫景祥在一旁道:“殿下,真的要此时回京吗?” 赵颀淡淡“嗯”了一声,将玉扇在手中掂了两下,道:“皇兄想见我,自是要回去的,正好让那群老头少说两句。哦,对了,让穷天阁把没用的‘死契’都销了吧,晃得本王眼睛疼。” 景祥应道:“是。” “还有,”赵颀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树林里,“办事麻利点,弄不死就弄残,总得让他出点什么事,不然贺老将军可真的要颐养天年了,这可不好。” 景祥躬身行礼:“属下领命。” 言罢,他便退到了一旁。 赵颀扬手一掷,玉扇便径直地朝树林里飞去,被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抬手接住了。 赵颀温和地笑了笑,道:“你背后的人大费周章地把你弄走,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代清婉整个人都隐在树林的阴影里,夜色朦胧下倒也看不真切,她道:“属下……” 赵颀一抬手打断了她,轻笑道:“倒也不必,本王可没有和别人抢人的习惯。” 代清婉闻言一顿,改口道:“未能依言完成殿下的任务,是小人失职,还望殿下恕罪。” 赵颀道:“代老板没能替本王杀人,那本王也不必替代老板荡平雾山,只不过此后的合作本王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代老板身后有高人相助,想来也用不着本王了。” 代清婉一惊,忙道:“小人不敢!” 赵颀轻哼一声,道:“功利为上,代老板不必自责,到此为止吧。” 穆洛衡说的没错,赵颀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他太会明哲保身了,穆洛衡也是凭着这一点,断了代清婉的后路。 代清婉真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他这么护着自己,还是该难过他如此逼迫自己。 赵颀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望了一眼代清婉所在的位置,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代清婉的事赵颀略有耳闻,她身后的人在江湖中想必有些名望,不然从他手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个人带走不是件易事。只不过这样的人物似乎并不打算帮代清婉报仇,否则她也不会铤而走险找上他。 代清婉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我哥从小便教我要辩是非,明事理,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仇恨里,有些真相久远的我都快忘了,我想再把它们揭开来看一看。” 赵颀轻声笑了笑,温声道:“你倒是有个好哥哥。那便预祝你此行一帆风顺。” 赵颀一夹马腹,策马扬鞭冲进了无边夜幕中。 代清婉望着赵颀扬长而去的背影,喃喃道:“承你吉言。” 月华寺。 程莠、贺琅与彭万山三人沿着壁窟内的甬道疾速而行,程莠顺着彭万山的话头问道:“守藏人是何人?这里果然还有其他人?” 彭万山道:“当然,子时的钟声便是守藏人敲响的,守藏人,顾名思义,就是看守宝藏的人。” 贺琅一针见血地道:“所以说,你下地宫就是为了这里所谓的宝藏。” 彭万山笑了笑,坦言道:“没错,传言月华寺的地底下埋藏着令人垂涎三尺的无尽财富和绝世神功秘籍。” 程莠鄙夷道:“怎么,你还想称霸武林不成?我劝你最好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你连那什么剑法都练不明白。” 彭万山尴尬地笑了两声:“人总要有点追求嘛。” 贺琅不咸不淡地接了句:“我看你就是嫌命长。” “等等,”程莠道,“有一点我想不明白。” 程莠对彭万山道:“既然你说莫栀有办法下地宫,也确实带你下了地宫,那她为何要把我们一起弄下来?” 彭万山:“这……” “你说你被困于地宫多日,而且已经把地宫的路线摸得一清二楚,难道就没有看到过控制千宫阵的总机括?” 彭万山:“老夫也没……” “还有,既然你是为了宝藏来的,那莫栀想必也是为了宝藏来的,她既已抢了你的地图,应该早就拿到宝藏一走了之了才是,又为何要专门在大殿摆我们一道?” 彭万山:“那这你得问她才……” 程莠与贺琅对视一眼,即刻会意,她一把抽出腰间的金羽刃“哐”地一声刺进了彭万山前方的石壁里,生生逼停了彭万山飞奔的脚步,彭万山心有余悸地看着离他的喉咙只有毫厘之差的利刃,连口水都不敢咽了。 程莠握着金羽刃的刀柄,笑眯眯地看着彭万山道:“彭前辈,你这一条命可抵不过我雾山弟子的命,你若不给我行方便,也别怪我手下不留情啊。” “别别别别别……”彭万山急了,把目光投向贺琅,贺琅神色淡淡地双臂环胸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你,你们怎么就是不信老夫呢!老夫说的都是真的!” “这座地宫远比你们想象中大的多得多,我们现在所在的区域是东西南北中五个区域里的东子区,五个区域并不直接相通,需要找到相应的暗门并解开机关才能进入相连通的子区,而我所熟悉的仅限于东子区而已,而总机括在中子区,地图上标记着各个子区相通的暗门以及地宫的出口,没有地图就只能瞎摸索,显然老夫没这个气运,不然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 程莠将信将疑地看着彭万山,问道:“那千宫阵怎么说?” “你能不能先把刀收一收……” 彭万山用商量的语气想让程莠把刀收起来,结果程莠一个眼神过去,他迅速进入了解释说明状态:“千宫阵实则是由一个个小的阵法组合而成的,老夫不知道莫栀触发了什么机关,总之你们下了地宫之后千宫阵就启动了,除了中子区,其他四个子区均有宫室阵法,你的师兄弟们有可能就在东子区的宫室里,也有可能在其他子区的宫室里,因为不知道他们所掉入的阵法是什么阶层的,有可能运气好的自己破了阵已经就来了也说不定,总之,其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最好的办法还是毁掉总机括。” “老夫不知道莫栀那孩子要干什么,老夫现在的处境不比你们好多少,身上的干粮都快吃完了,再找不到出口,老夫没触发机关而死先被饿死了都!” 彭万山越说越悲愤,程莠都怀疑他下一刻就要以头抢地了。 贺琅总结道:“看来要么你那地图是假的,要么这所谓的宝藏根本就不是靠一张破地图就能按部就班找到的。” 彭万山嘀咕道:“怎么可能是假的,老夫花大价钱买的!” “也有可能,”程莠看了彭万山一眼,收回金羽刃接上贺琅的话道,“守藏人看守的根本不是什么宝藏,而是关于这座月华寺的秘密。” 一个本应守护一方百姓安宁的寺庙却变成了吃人的恶魔的秘密。 “贺凌云。”程莠看向贺琅。 贺琅闻声望去,淡淡一笑道:“好。” 彭万山一头雾水:“什么就‘好’了?” 贺琅推了一把彭万山:“快走吧,没你事。” 第20章 地葬千杀阵·肆 “现在我们怎么办?”程莠看着岔路口有些头疼。 “要不我们兵分两路?”彭万山试探着问。 “走这边。”贺琅指了指右手边的甬道。 彭万山“哦”了一声:“有何依据?” 贺琅道:“没有,直觉。” 言罢,他率先拔腿向右手边的甬道走去。 “这这这也太草率了吧!”彭万山有些不敢置信。 程莠拉着彭万山灰不溜秋的拂尘拽着他往前走,语气里满满的嫌弃:“这也没多大岁数眼睛就不好使了,地上那么新鲜的打斗痕迹都看不见了?” 彭万山:“……” 程莠道:“我猜测,莫栀可能被你说的那什么守藏人盯上了。” 彭万山惊疑不定地道:“那还得了,传言这守藏人凶狠彪悍,武功高强,碰上他的人非死即残。” 程莠道:“那看样子,你没碰上过他喽。” 鄙视,赤裸裸的鄙视。 彭万山道:“老夫买地图的时候,那人特地告诉老夫一定要绕着守藏人走,不然被他缠上就麻烦了。” 程莠道:“估计是你道行太浅守藏人懒得搭理你。” 彭万山:“……” 一间被炸得乱七八糟的石室内。 “守藏人,凶狠彪悍,武功高强?” 程莠看着一地狼藉,倒在碎石砾中昏迷不醒的守藏人,提出了质疑。 彭万山:“……”传说都是骗人的。 “原来刚才听到的声响不是幻觉,是这间石室炸了。”程莠蹲下身,捡了一块碎石在手中掂了掂。 “我在想……” 程莠和彭万山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说话的贺琅,只见贺琅端着手臂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他这身甲胄不错,不如顺道给他扒了吧。” 程莠:“……我还以为您看出什么门道了呢。” 程莠看向地上被利器剌出的白痕,皱了皱眉道:“这莫栀拖了个什么走?” 彭万山捋了捋胡子,道:“玄冥戟,器中之佼佼者,适于远攻,杀伤力远超普通长戟,武者需长期练之与其磨合才能发挥其最大的功用,否则只会是个累赘。” 程莠投以彭万山一个惊奇的眼神:“你知道的还挺多。” 彭万山一甩拂尘,道:“长期练玄冥戟的人,虎口处和一般习武之人不同,他们的虎口有一道不会愈合的口子,久而久之就会像被撕裂了一样。你看他的右手虎口,就是这样一个特征。” 程莠看向守藏人右手的虎口处,确实如彭万山所说,有一个道触目惊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的口子。 贺琅看着地砖上蜿蜒的白痕,看向程莠道:“顺着白痕追吧。” 程莠点点头道:“好。” 两人交换完眼神就跨过一堆碎石砾出了石室,没有一个人招呼彭万山。 彭万山:“……”我就这么遭人嫌吗? 月华寺后院。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小心翼翼地穿过圆月拱门进入了寺庙的后院。 这个小少年个头不高,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短打,脸上也抹得灰溜溜的,完全辨不清相貌,唯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紧张又带着恐惧地左瞅瞅右瞧瞧。 小少年敛神屏气,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步伐,细若蚊蝇地颤声喊道:“师,师兄……你在吗?” 回应他的,只有他踩碎枯枝烂叶的声响,以及山寺外似有若无的虎啸狼嚎。 小少年本随师兄下山游历,却在这一带与师兄走失了,他走了一个下午,一直走到深夜,才在荒无人烟的千路岭看到了一座荒废的庙宇,心中便燃起了希望——也许他的师兄在这里等他呢? 小少年深吸一口气,看向院落中央的水池,细碎的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荡出层层银白的光影,水池的中间立着一尊双鲤石像,双鲤雕刻的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飞跃龙门,羽化成神,那一片片鱼鳞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还泛着隐隐的红光。 小少年揉了揉眼睛,向水池边走去,越靠近越不敢置信,双鲤像的身上隐隐的红光不是错觉,是镶在鱼鳞缝隙中的红砂石! 小少年嘟嚷道:“这不……不太吉利吧……” “咔嚓”一声,小少年还没来得及低头看看自己踩断了什么,紧接着就听“咻咻咻”的尖锐声响从四面八方响起,无数暗器划破黑夜在清冷的月光下闪过寒光劈头盖脸地向小少年射去! 小少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巨大的恐惧瞬间压住了四肢让他一时僵在了原地,跟师父学的一招半式在此时忘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双惨败的手骤然从水池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他只觉得脚踝一凉,下一刻,整个人就被拽入了水中! “噗通!” 水流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小少年只能遵循本能屏住呼吸,不让那冰冷的水挤进他的口鼻,他紧紧地闭上眼睛,耳边除了炸开的哗哗水声,还混杂着不那么清晰的利器撞击地面的“叮叮”声。 旋即他整个人腰身一紧,他能感觉到那双抓住他脚踝的手顷刻间揽住了他,而后抱着他迅速在水中旋转了几圈,那遁入水中的暗器险伶伶地与他们擦身而过没入了水池深处。 紧接着抱着他的那个人在他一口气憋尽之前,一把将他拎小鸡似的从水中拎了出来,“哗啦!”一声带着他稳稳落在了水池边。 然而暗器赶尽杀绝似的依旧没有停歇,整个月华寺后院仿佛被布下了天罗地网般,暗器接连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朝两人射去! 小少年感觉自己像个游魂似的被那个人拽来拽去躲过了好几枚暗器,随后头顶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只听那人说道:“醒醒小子,你会武功吗?!” 小少年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定睛看去,才发现救他的人似乎并没有比他大多少,穿着一身黛紫素衣半长衫,湿漉漉的连衣帽兜沉重地压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隐约可以看到左眼处的一只面具。 短短一瞬,小少年只看到了这些,下一刻就被一枚从他们中间射过的暗器打断了思绪,他整个人都被莫栀推了出去,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莫栀这边刚打落几枚暗器,又要分神注意那边愣头愣脑的小子有没有被扎成筛子,只见那小子笨手笨脚地躲着暗器,腰间的短剑权当摆设。 “小子!后仰侧翻抽剑回挡!” 一语惊醒梦中人,小少年先后仰再侧翻,而后抽出别在腰间的剑抬手回挡,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似方才呆愣的模样,一把将暗器打落的同时折返又带落了两枚迎面射来的暗器。 与此同时,莫栀抽开系在腰间的铁链,扬手一甩,铁链的一端牢牢绕紧了脊顶的吻兽,随后她一把拎住小少年的后领,想带着他跃上房顶。 谁知她既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小少年的重量,莫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小少年竟然这么敦实,最后她只得一把将小少年扔上了屋顶自己却掉了下去! 小少年手忙脚乱地抓住垂在房顶的铁链才不至于自己也滚下去,他忙稳住身形在房顶站好,焦急地向院子里看去,大喊道:“姐姐小心!” 莫栀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起身,铺天盖地的暗器就向她射去,她的瞳孔骤然紧缩,漫天雪白的银质暗刃在那一瞬间定格在夜空下,每一枚折射月光的森冷寒芒全数映进了她漆黑的眼眸中,犹如吞噬光芒的幽洞,有进无出地淹没了她所有情绪,甚至连一丝恐惧与害怕都不曾波动。 她闭上了双眼。 可是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一个白衣翩翩的身影飞身而至,手持折扇,手腕翻转,那扇中竟藏着薄如蚕翼的银刃,此刻“噌”地一下从扇翼中“长”了出来,只听“叮叮当当”几声,白衣公子秦怿围着莫栀转了一圈,那暗器就被他锋利的扇子扇到了九霄云外! 莫栀恍然道:“大,大夫……” 莫栀话未说完,秦怿弯腰一把抓住了她后腰的衣裳把她提了起来,然后一抬手直接将她扔到了屋顶上! 莫栀:“???!!!” 屋顶上的小少年连忙拽住了莫栀防止她滚下去。 莫栀看着眼前这个在水里滚了一遭后变得白白净净的小少年,话没说一句先上手捏了捏人家肉嘟嘟的脸蛋。 小少年:“……” 莫栀道:“你说你平时吃那么多干什么?” 小少年挠了挠脑袋道:“会饿。” 莫栀这会儿也懒得搭理他,她不过下水推个机关的工夫,回过头来就给她整了一出漫天飞刀。 莫栀看了一眼底下还没寻着机会上来的秦怿,快速环视了一圈暗器的投射方位。 “天圆地方,虚实相生……乾、兑为金,坤、艮为土,震、巽为木,坎为水,离为火。乾三连,坤六断;震仰孟,艮覆碗;离中虚,坎……坎……”(注) 莫栀喃喃自语道:“坎……” 小少年接道:“坎中满!” 莫栀看了小少年一眼,旋即道:“兑上缺,巽下断……” “中天八卦,后天五行。” 两人异口同声道:“坎为水,坎中满,鱼眼!” 秦怿看向屋顶上两个半大的孩子,只见两人一同指向水池中央的双鲤像,莫栀喊道:“秦那什么,鱼眼!” 秦怿:“……”我还说你莫那什么呢! 秦怿纵身一跃,跳到了水池中央的双鲤像上,食指与中指两两一戳,四只鱼眼向内凹去,与此同时,暗器断发,秦怿打落余下的暗器,收好折扇,翩然落到了岸边。 秦怿看向慢吞吞把铁链系回腰间的莫栀,皱了皱眉头道:“第一,本公子叫秦怿,不叫秦那什么,第二,你是不是得解释一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秦怿破了宫室阵法后,出了宫室便被四通八达的甬道绕得晕头转向,正当他一边寻找程莠他们一边寻找出口时,就看到了鬼鬼祟祟的莫栀,于是斟酌一番后悄悄跟上了她,想看她到底要搞什名堂。 没想到这姑娘是真能折腾! 莫栀刚准备下去,就被一旁的小少年拉住了衣角,莫栀回头看了他一眼,歪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怎的,刚刚还好好的小少年突然间有些结巴了:“我,我,我叫……” “哎行了,别我了,”莫栀勾起小少年的衣角,看着上面绣得歪歪扭扭的“夜”字,于是道,“就叫你小阿夜。” 言罢,莫栀拎着小少年的后领就带他跳下了屋顶,秦怿指着小阿夜道:“这是谁?你的同伙?” 莫栀道:“不知道,不知道哪里来的,不过秦公子可以暂且称他为小阿夜。” 而后莫栀扭头对小阿夜道:“行吗?” 小阿夜怯怯地点了点头,看了秦怿一眼,默默挪动脚步,躲到了莫栀身后。 秦怿见他这小动作,当即有些好笑道:“你还躲我?你看看我们两个谁看起来比较危险好吗?” 莫栀无奈地耸耸肩,对着秦怿昂首道:“你那把扇子不错,能借我看看吗?” 秦怿想都没想,脱口道:“不借!” 莫栀:“……” 秦怿道:“你现在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你的所作所为,还有程莠他们人呢?你别逼着我跟你动粗啊。” 莫栀道:“那我说了你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扇子。” 秦怿:“……” 秦怿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似乎对兵器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执着。 莫栀轻笑了一声,道:“姐姐没事,和那个大哥哥在一起呢,很安全。” “大哥哥?”秦怿一愣,随即醒悟,“贺琅?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还有,你凭什么只叫他哥哥?” 莫栀一摊手,显得很无辜:“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只叫他哥哥嘛,是因为我觉得他比您俊。” 如果单论谁说话气人,秦怿觉得程莠和莫栀难分伯仲,可是程莠和他从小掐到大都掐惯了,但为什么连莫栀也要针对他?! 莫栀觉得秦怿想发作又不好发作的模样十分有趣,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对他莞尔一笑道:“其实你风度翩翩的样子也很有风采秦公子。” 言罢,不待秦怿反应,莫栀已先一步向院落深处走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对她寸步不离的小阿夜,笑了笑没有说话。 秦怿有一瞬的怔愣,旋即对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莫栀道:“喂,你去哪,话还没说完呢!” “快跟上,带你去找姐姐呀。” 第21章 地葬千杀阵·伍 程莠,贺琅与彭万山三人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程莠看着地面上一路蜿蜒到此的白痕,对上贺琅同样有些疑惑的眼神,道:“到这就没了,那么重的玄冥戟不可能凭空消失吧。” 彭万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上前拍了拍拦路的石墙:“难不成还能穿墙而过?” 贺琅屈指敲了敲石墙,摇了摇头道:“确实是墙,不是暗门。” 程莠把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嗒嗒”敲了两下,道:“我觉着肯定有机关,我可不信她突然把拖了一路的长戟扛跑了。” 贺琅闻言一笑:“是,我觉着你觉着的对。” 程莠:“……你干嘛学我说话。” 贺琅眉眼含笑地看了程莠一眼,指了指地面道:“这里的划痕迂回的痕迹很明显,也许这里有隐藏的暗门。” 程莠点点头道:“那四下找找吧——到底哪里来的野孩子,胆子也忒大了点。” 彭万山折到死胡同外,道:“老夫上那头看看去。” 程莠看着地面上迂回的白痕,有些想不明白为何白痕并非前后或者左右迂回,而是非常大幅度地呈环绕式迂回,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有一道白痕的的确确没有迟缓地穿过了一面石墙,非常不起眼,是一条单线。 程莠缓缓蹲下身,盯着这条穿入石墙的白痕出神,她抬手用力敲了敲墙面,非常厚实,没有回音,就是一面普通的石墙。 怎么回事?如果莫栀丢掉玄冥戟自己跑了,那玄冥戟哪去了?藏墙里去了?假设这墙后面不是密室,只是一个可以藏玄冥戟的暗阁,那这条白痕又怎么解释? 难道真的穿墙而过了? 程莠不信谁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她站起身来一寸寸摸过墙面,终于在离地三尺的地方摸到了一块触感不一样墙砖。 程莠略一思索,手掌用力,按了下去。 与此同时,那头的彭万山忽然大叫出声:“哎哎哎!怎么回事?!琅儿?!小姑娘?!” 程莠与贺琅同时望去,只见甬道尽头处的一面石墙骤然“轰隆隆”地动了起来,生生把彭万山挤到了另一边,转眼将他们二人死死地堵在了甬道内! 程莠一惊:“怎么回事?!” 贺琅一言不发地皱紧了眉头,不动声色地抓住了程莠的手腕。 然而那边石墙移动的声响还未停息,甬道两端的石墙徒然同时向中间移动,“轰隆隆”地向两人压去! 程莠与贺琅背靠着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贺琅低声骂了一句:“娘的,这是要把我们夹成大饼?” 程莠道:“怎么办?这上下前后左右都行不通啊!” 眼看空间越来越小。程莠忍不住哀嚎了一句:“这他娘的死相也太难看了吧!到时候我爹给我收尸估计连他闺女的尸骨都择不出来,两个人都水乳交融了!” 贺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呢?!” 就在冰冷的石墙毫无人性地要将两个大活人压成一摊烂泥时,贺琅突然转过身,将程莠按在了自己的怀里。 程莠:“?!” 然后程莠来不及多想,她已经感觉到冰冷的石墙贴上了她的后背! 可是致命的强压并没有到来,“轰隆隆”的震响遽然停止,与此同时,无数杂乱的响动在四周轰然而起,前后两面石墙迅速倒退的同时,左右两面石墙突然裂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墙块,而后开始交错穿行起来! 眼看一块石墙就要拍向两人,还有一块石墙从他们侧面直接撞了过来,贺琅抓着程莠连转两步躲了过去,随后游刃有余地带着程莠左闪右躲,直到所有看似断裂的石墙在他们身后重新拼成了一整面墙壁,程莠还是晕乎乎的。 程莠大为震撼:“你是怎么做到的?” 贺琅言简意赅道:“中轴相对,迂回白痕。” 程莠发自内心地赞叹道:“贺大人果然神通。” 贺琅笑道:“当然程女侠也功不可没。” 两人看似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实则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景象。 他们的面前已经无路可走了,无尽的黑暗在他们的脚下蔓延,那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而在他们遥遥的对岸,一尊金灿灿的古佛端坐于莲花座之上,目空一切,渺视众生。 “月华古佛。” 程莠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这便是那一尊罗刹吧。” 将月华古佛称之为“罗刹”实则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这尊古佛惹出来的人命可不在少数,只是如此巨大的一尊佛像,为什么会出现在地宫里,而且还在这样一处绝壁之上。 贺琅看了一眼四周山壁上依次排列的兽头烛台,幽冥蓝焰正徐徐燃烧着,并没有因为不速之客触动了机关而有丝毫波动,仍旧静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怎么,你想敲点带回家?”贺琅的语气听起来颇为轻快,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程莠抬头看向贺琅,露出了一副牙疼的表情,“贺大人,咱能干点人事吗?” 贺琅淡淡一笑,道:“不知道这尊古佛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要不……我们过去看看?”程莠提议道。 不待贺琅回话,程莠便犯难了,她拢了拢宽大的外袍,道:“这么远的距离,也不好施展轻功啊。” 随即她将目光投向贺琅:“贺凌云,你行吗?” 程莠笑嘻嘻地道:“你那个‘凌波微步’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贺琅斜觑了她一眼,不置可否道:“是很厉害,但那是轻功,不是飞功,还有,它叫‘浮云掠’。” “浮云掠?连轻功都是云山派独门绝学,啧啧啧,贺凌云,你不会……” 程莠话没说完,就被身后一阵似有若无的吵闹声打断了,她与贺琅同时转过身,看向面前这一条在石墙间的幽深甬道。 “我怎么感觉我好像听到小七的声音了。”程莠一把拉住贺琅的手腕,被他那冰凉的铁质护腕冰了一下,手向下一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往外走,“看看去。” “……嗯。” 越往外走,吵闹的声音就越清晰。 “你这个小兔崽子,对待长辈不知礼教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一看就没安好心!” “老夫怎么就没安好心了,你们一上来就拿着刀对着老夫,到底是谁没安好心?!” “谁让你长得像个鬼!” “什么?!”彭万山不敢置信道。 “对,是你先吓唬我们的!” 彭万山两个眼珠子瞪得又圆又大,差点没喷出火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拔剑吧! 彭万山的手都已经按在复归的剑柄上了,谁知下一刻被一个声音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歇了火。 “小七!” “师姐!” “少阁主!” 贺琅感到握着自己的手忽然松开了,眼前人瞬间被一个飞扑过来的黑影抱住,怎料用力过猛,将程莠扑得一个踉跄,撞到了贺琅的半边胸膛,贺琅条件反射地顺势扶揽了她的肩膀。 气氛有那么一刹那的紧绷。 小七人还没站稳,连自家师姐的温暖怀抱还没感受到,就被五师兄何炀拎到了一旁,训斥道:“都多大了,不许再向少阁主撒娇!” 小七愤愤不平道:“我哪有!” 话音未落,小七却在接触到贺琅一个意味不明眼神后瞬间一个激灵,任凭何炀又训斥了他两句也没吭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害怕,就莫名地觉得贺大人的眼神不太友善。 这边贺琅收回眼神,在程莠耳边轻声道:“站稳,我松手了。” 程莠立马站直了身子:“啊,哦,好!” 彭万山咬牙切齿地将他们挨个扫视了一遍,道:“小姑娘,你们雾山的人都这么粗鲁吗?!” 程莠走出甬道,看向彭万山道:“见笑了见笑了。” “师姐,你离这怪老头远一点!”小七拽着程莠的袖子,拼命把她往雾山阵营拉。 贺琅就势往墙头上一靠,抬手拦住想动粗的彭万山,道:“一把年纪了,少动点气,说不定还能延年益寿。” 彭万山气得一甩拂尘,背过身去:“哼,老夫不跟你们这一帮毛头小子计较!” 贺琅嘴角噙着笑意,看了一眼雾山弟子,最后目光落到程莠身上,道:“既然都出来了,就不用去找总机括了吧。” 程莠的目光从小七身上依次看去,五师兄何炀,六师兄韩诤,十四师兄朱襄,外门弟子李平,李安……秦怿和林禹呢? 程莠的眉紧紧皱了起来:“秦子涣和三师兄呢?没出来吗?你们谁看见了?” 众人皆是摇头。 见状,程莠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都没看见,难道还被困在宫室阵法里面吗?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这时,程莠低头看到小七右腰处的外裳上一大片血迹,当下一骇,道:“你受伤了?!” 小七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是五师兄,五师兄为了救我把左手划伤了……” 说着,小七自责地低下了头,程莠宽慰地摸了摸小七的头,抬眼望向何炀,何炀摆了摆手道:“不碍事,小伤,都处理好了。” 程莠叹了口气,看向余下几人,担忧地问道:“你们受伤了没?可有事?” 几人虽衣着略显狼狈,但还算齐整,见几人都摇了摇头,程莠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程莠转身看向神色沉静的贺琅,问道:“我哥丢了,找不找?” 贺琅:“……”问我干嘛?他又不是我哥。 “不用找了,”彭万山忽然开口道,只见他盯着贺琅身后幽深的甬道,有些兴奋地道,“真是巧了,你们竟然误打误撞解开了通往中子区的暗门机关!” 谁知话音未落,程莠一把抽出金羽刃闪到了彭万山身前,下一刻刀刃便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彭万山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逼到了墙根动弹不得。 这怎么可能?! 彭万山不敢置信地看着程莠,这小丫头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出手又快又狠,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竟是完全躲闪不及! “你你你你你要干什么……老夫又说错什么了?!你把把把刀放下!” 程莠冷笑着道:“老刺猬,你这不靠谱的,你不是说我的师兄弟们在东南西北四个子区都有可能吗?合着你是在跟老子信口开河吗?江湖骗子?!” “我我我我那都是猜测……”彭万山心虚地咽了咽口水,“我也没说一定会是这个情况啊!况且、况且你的兄弟姐妹都找到了,你现在拿着刀对着老夫是什么个意思?!” “我哥现在还在外面‘流离失所’,他若是不幸……我这把刀找不到泄气口,是不介意在你身上试试的。”程莠面不改色地说道。 彭万山这算是听出来了,她这是找不到哥跟他急呢!可是她找不到哥跟他有什么关系! 秦怿要是知道程莠为了他跟别人大动干戈,肯定得感动到哭出一个西湖来! 小七看着程莠神色似有不对,忧心忡忡地叫道:“师姐?” 贺琅也敏感地觉察出些许不对劲,他上前按住程莠的肩膀,沉声道:“程莠,冷静点。” 程莠却不为所动,仍旧死死地盯着彭万山,道:“你说是不说?” 彭万山一头雾水:“说……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老夫都说了,你不信我能怎么办!你这小妮怎么这般不讲理!” 程莠握着刀柄的手向下一压,手腕带动刀身半转,眼看那利刃就要破开皮肉,彭万山都能感到脖子上一凉,压迫的刺痛更是要不留遗力地冲破他紧绷的神经,想来自己经历生死数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丢脸的!竟然连剑都没拔出来! 就在彭万山为自己的命运不甘时,只见贺琅比程莠压刀的速度的更快,一把将自己的右手插到金羽刃与彭万山的脖颈之间,“当”地一声用护腕挡住了程莠的刀势,而后贺琅一脚踹在了彭万山的腿上,彭万山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但也顺势被贺琅一脚踢了出去。 这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程莠有些恼火,右肘回勾,金羽刃的刃锋划过贺琅的护腕,竟是生生在生铁上剌出一道白痕。 小七急道:“师姐!” 其他几人也跟着着急道:“少阁主!贺大人!” 贺琅面色沉着,右手护腕顺着刀刃向前划去,而后猛然向上发力,手腕翻转霎时绕着刃锋压住了刀背,与此同时不待程莠抽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稳着力道轻轻一扭,程莠的右手瞬间脱力,金羽刃“唰”地脱了手。 贺琅左手一把接住金羽刃,挽锋将金羽刃送还回程莠腰间刀鞘的同时,抓着程莠的手腕旋身一转,将她压在了墙壁上,随即左手掠过程莠的腰间束带,勾出里面的香囊,不由分说地压在了她的鼻子下方。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一旁的众人都呆愣住了,只听贺琅低沉的声音在四下回响:“程莠,看着我,我是谁?” 两息之间,程莠的心悸已慢慢平复,思绪回笼,不由得心下一惊,她这是又犯病了?为何这甯萤香越来越不起效用了?按理说泡了水是不会太影响药效的。 “我是谁?”贺琅压低声音又问了一遍。 程莠看着近在咫尺的贺琅,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清澈的眼波如盈盈秋水,竟是有那么一丝的……动人? 但是……她的双手被贺琅死死地钳制住了,整个人被压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他想让她回答他,奈何他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还不自知,她连眨了好几次眼他也不为所动。 好嘛,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程莠!”贺琅忽然抬高了音量。 众人不明所以,看着程莠迅速挣开了贺琅,而后一把夺下自己的香囊,不明白贺大人为何刚刚还一脸担忧,现下却悲愤加交。 程莠扬了扬手中的香囊,恭敬地对贺琅拱手一礼,道:“多谢贺大人了。” 贺大人一甩袖子,直接背过了身去,一句话也没说,似乎并不领情。 程莠一脸得逞了的贼笑,无所谓地耸耸肩,而后转身对一旁的彭万山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望前辈不要介意,烦请您老人家带我们我去寻总机括。” 彭万山心不甘情不愿地笑道:“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 而后彭万山笑脸一拉,拔腿就往甬道走。 程莠跟着彭万山,路过贺琅时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吧贺凌云,别那么小气嘛。” 贺琅:“……” 待几人依次进入甬道,贺琅抬起左手,看着无名指上依旧清晰的牙印,耳根还在微微发热。他磨了磨后槽牙——自他记事起,长这么大还没人对他如此无礼! 贺琅:“程,莠……” 第22章 万生冢神祭·壹 程莠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老刺……额,前辈说这就是中子区?那总机括在哪?” 彭万山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就在对面。” 小七躲在程莠身后,探出个脑袋问:“那我们要怎么过去?你别告诉我们‘飞’过去。” 彭万山摇摇头,捋着胡子笑而不语。 贺琅无声地翻了个白眼,环顾四周道:“想必有机关。” 彭万山立马接话称赞道:“琅儿果然睿智。” 程莠:“……” 程莠扯过被小七紧紧拽着的衣袍,走到彭万山面前,道:“你能不能别卖关子了?”是不是欠收拾? 虽然后半句话程女侠没说,但彭万山还是心有余悸地后退了一步,说:“好好好,老夫知晓此处机关,这就给你们打开。” 言罢,彭万山凭着记忆,根据地图上的标示,找到了隐藏在一盏“鲛人滴”之后的机关,他轻轻将兽头烛盏扭转了一个角度,“轰隆隆”的声响猝然响起,众人脚下的地面也紧跟着颤动起来。 小七一把拽住程莠套在身上的外袍,程莠险些被他拽一个踉跄,心想这孩子一紧张就喜欢拽别人衣服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她自己的衣服也就算了,但她现在身上穿着的是贺大人的衣袍,上等的云锦丝绸,扯坏了赔不起的! 程莠忙向何炀使了一个眼色,何炀即刻会意,一把将小七拎到了自己身边,死死地拽住他的后领不让他撒泼。 “轰隆隆”的声响在四下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显得格外地悠远沉闷。 像来自远古的呓语,沉眠的神兽苏醒时的低吼,旷日持久而又惊心动魄,是世俗之人无法抵达的遥远彼端,通向遗落的神迹,揭开那满目疮痍。 湮灭的腐朽充斥着血腥往事,一段段在虚空中延伸的石桥承载着岁月的残垣,默风吹起的缁尘弥散四方,“咔哒”一声就要冲向天明。 就在那一瞬间,石墙上静默燃烧的幽冥蓝焰整齐划一地抖了一抖,随着两岸石桥合拢复又归于沉寂。 众人屏息凝神,看着眼前连接着月华古佛的石桥,谁都没有率先迈开那一步,仿佛生怕打扰了静谧的神仙大梦。 良久,程莠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刚想踏出那一步迈上石桥,就被不知何时站在她身边的贺琅拦住了。 程莠一挑眉,只见贺琅先是对她道:“等下。”而后拉过一旁的彭万山把他向前一推,道,“你先走。” 彭万山:“……” 彭万山认命地踏上石桥,心里“突突”直跳,他出门前就该看看黄历,那黄历肯定告诉他今年一年都不要出门! 走在石桥上,彭万山倒没觉察出什么异样,至少踩上去,感觉还是结实稳固的。 四下安静异常,彭万山只能听见自己一步步踏在石桥上的脚步声,每一声都伴随着空洞的回响,直没入脚下深渊万丈。 走了约莫五六丈的距离,彭万山忽觉有些不对劲,因为他明显感觉到石桥似乎有点向斜下方倾斜,只是还没待他觉察出个所以然来,只听“咔嚓”一声,一个轻得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如同高山滑落深谷底的石子,在他的心头轰然炸响,他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整个人瞬间失重,脚下的石桥从中间断折,彭万山转眼间就掉了下去,彼时轻功已经完全施展不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彭万山已经向下栽去,手中的拂尘更是直接飞了出去,一阵天旋地转,惊叫声却卡在嗓子里喊不出来,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命绝于此时,只觉得自己的一只脚踝猛然一紧,不知什么东西缠住了他的脚踝,他竟被倒吊在了半空中! “师姐!” “少阁主!” “程莠!”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蓦然在地宫中尖声响起。 “叫魂呢……想、想想办法!”程莠艰难地开口道。 地宫中虽有“鲛人滴”照明,但光线仍旧晦暗,就在彭万山从石桥上掉下去的那一刻,程莠猛然发现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竟然有一条细如蚕丝的绳索连接着两岸,她没时间考虑这条绳索的承载力,想都没想直接解开缠在手腕上的红绸飞身上前,甩出红绸缠住彭万山的脚踝,而后整个人倒挂在了渊口的正中央! 绳索随着程莠突如其来的动作来回摇摆,带着用红绸连接的两个人也来回摇摆,晃得两人头晕眼花,岸上的人更是心惊胆战。 小七急得都快哭了,直觉走到贺琅身边,扯了扯他的衣服,哽咽道:“贺大人……你快救救师姐!” 谁知话音未落,小七只觉眼前虚影晃动,刚刚还在自己身边的贺琅已然飞身而出,马踏飞燕般掠上了绳索! 这边程莠气急败坏地对彭万山道:“你,你别乱动了!我要吐了!” 彭万山欲哭无泪,刚想争辩,忽然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接被甩飞了出去! 贺琅怎么也想不通,一眨眼的工夫,程莠怎么就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跳到了深渊的巨口之上去救那个蠢货。 他轻功相当了得,“浮云掠”既是云山派的独门绝技,也是他贺琅的“神功”,他略微判断了一下程莠的方位以及到对岸的距离,心中便有了计策。 电光火石间,贺琅已然点过绳索来到程莠身边,下一刻,他顺着绳索摆动的幅度脚底轻轻在其上打了个转,随后双脚勾住绳索的那一霎便向前倒去,借着绳索摆动的力道一手楼主程莠的腰,另一只手抓过程莠紧紧攥在手中的红绸,直接把红绸另一端的人甩到了对岸! 旋即他双臂环住程莠,待绳索摆了一个来回达到最大限度,双脚一勾一踩而后一个飞身旋转,抱着程莠平稳地落在了绳索之上,然后不待绳索再摆回去,脚下“浮云掠”出神入化,蜻蜓点水般带着程莠已然“飞”到了对岸。 程莠整个人都埋在贺琅的怀里,一时回不过神来,倒不是被吓得,而是被贺琅那非人哉的轻功惊到了九天外! 贺琅并未感受到程莠内心的波涛汹涌,他轻轻地放开程莠,将红绸小心地系在了她的左腕上。 程莠看着手腕上系得十分秀气的红绸,一时有些懊恼——系得这般好看,往后她都舍不得解开了。 程莠抬起头,贺琅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人默然相望。 良久贺琅率先开口道:“受惊了。” 程莠缓缓摇了摇头,道:“你又救了我一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贺琅笑了笑,把自己无名指上的印记亮了出来,看着程莠忽然尴尬起来的神情,悠然道:“程女侠行事风格如此出其不意,贺某甘拜下风,这当头贺某也不好提过分的要求,不然你该说我气性小了…… “不如,你将一件贴身之物交给我作为抵押如何?” 程莠:“……” 不知道为什么,程莠脑子里忽然想到一句话:一报还一报。褒贬不论,反正她的心挺累的。她感觉自己这些年做的“孽”全部都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 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讨要贴身之物这算什么,救命之恩当然可以另当别论,可她又不是傻子,她怎么可能没听出来贺琅语气中的戏谑之意。 但她毕竟是江湖儿女,可不是什么未见过风月的闺阁小女,“仁者不忧,知者不惑”,行不端也坐的正。 程莠十分爽快地答应道:“行,当然没问题。” 随后她便将别在腰间的雾山少阁主令牌拿了出来大方地给了贺琅:“以后无论走到哪,亮我的令牌,见之如本少主亲临,刀山火海也为你开道。” 贺琅看着被程莠忽然塞到手中的玄铁令,整个人倏尔恍然,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犹如一颗细小的石子落入水中却激起了千层波浪。 程莠把贺琅摊平的手掌握住,说道:“收好,天底下只此一块,你可别小瞧它,它可是半个江湖的通行令呢。” 贺琅有些不敢置信:“你就这么给我了?” 程莠笑道:“嗯对。” 贺琅还想说什么,这时终于缓过劲的彭万山从地上爬起来,十分恭敬地对程莠与贺琅二人躬身一礼,道:“多谢二位少侠救命之恩!” 程莠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别介,前辈,我无所谓,您问问贺大人需不需要您什么宝贝做抵押。” 贺琅:“……” 彭万山:“?” 倒不是彭万山不知道程莠在说什么,是他这一下着实摔得不轻,一把老骨头了,身体再硬朗也经不起这么摔,他确实在地上懵了好一会。 程莠稍稍关怀了一下受伤的老人:“你没事吧?” 彭万山扶着腰摇了摇头:“还行还行。” 程莠转过身,气沉丹田,走到断壁边对遥遥的对岸焦急等待的众雾山弟子喊道:“你们待在那别乱动,我一会就过去,听见没有!” 何炀拽着小七应道:“放心吧少阁主!” “别乱动,你还想给小师妹添麻烦吗?” 小七瘪了瘪嘴,气鼓鼓地一跺脚,挣开何炀面壁思过去了。 何炀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们又何尝不担心少阁主的安危,但权衡利弊,少阁主的决定从来都是不无道理的,不然这雾山少阁主,可不是因为她是阁主之女就能坐住的。 这时,离月华古佛最近的三人,才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正视这尊佛像。 那天然的威压过犹不及。 “那后边……是编钟吗?” 这是一尊端坐于莲花座上的金塑佛像,像身要比在天主殿内看到的铜塑佛像高大出好几倍,目测有五十多尺不止。 佛像的正前方,有一鼎巨大的紫铜香炉,香炉里的香灰过半,里面插满了燃尽的竹立香的残签,且不难看出,其中有些色泽十分鲜艳,一看就是近期插在里面的。 至于来这里上香拜佛的人,更不难猜出,必定是那个晕在石室里的守藏人。 在紫铜香炉的正前方,有一个积灰并不厚的蒲团,曾经万人拥拜的佛,如今却只有一个不怎么虔诚的也称不上信徒的人隔三差五地上一炷香,可谓悲凉。 如此巨大的佛像已经令人拍案叫绝了,而更令人叹为观止的是佛像两侧石壁上的兽面编钟。每一侧石钟架都有三层,钮钟,甬钟交错排开,大小混杂,它们并未按寻常编钟的排列顺序排列,乍一看,竟也看不出有几组。 编钟在坊间并不常见,它属于青铜乐器,一般只在大型的宫廷宴会上才会被奏响,其音调恢弘大气,正应和着高阁飞檐的威严盛凌。 贺琅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开口道:“一般的编钟是九枚一组或是十三枚一组,这里的编钟虽排列并不规整,但钮钟和甬钟件数却非常齐,这是一套三层八组的编钟,这样规模的编钟,在皇宫里都不一定有,这里竟然有两套同等规模的。” 程莠听得云里雾里的,编钟的规格她并不清楚,毕竟她一个乡下孩子并未见过,也甚少能接触到这种东西,今儿个倒是头一次听贺琅说起。 程莠走到右侧的编钟前,挑了个最大的甬钟用金羽刃的刀柄敲了敲,青铜瓦片与刀柄的撞击声立即在音腔中产生共鸣,雄浑低厚的声音悠扬地荡了出来飘至每一个人的耳际,缭绕而明亮,在空旷的渊口上方又显得尤为空灵,宛若亡灵在浅唱低吟。 程莠心下不禁为之震撼——如果用这一整套编钟演奏出乐曲,又会是怎样的磅礴恢宏呢? 程莠回头看向贺琅,接上他刚刚的话茬:“所以呢?” 贺琅道:“成套的青铜礼器除了在皇宫贵族中,最常见的便是陪葬品了。” 程莠眉头一皱:“陪葬?” 贺琅耸耸肩道:“我不知道。” 程莠:“……” 程莠转头看向彭万山,道:“你说这里是中子区,那总机括在何处?如何解开这千宫阵?” 彭万山捋着胡子神秘一笑:“近在眼前,姑娘且看老夫如何扭转乾坤。” 贺琅不客气地送了彭万山一对白眼。 程莠道:“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像神棍。” 贺琅点点头表示认同。 彭万山:“……” 贺琅走到程莠身边,看着她身后的编钟,道:“应该需要把它们恢复原位吧。” 程莠跟着转过身,询问道:“那你知道编钟如何排列的吗?” 贺琅点头应道:“曾有幸见过一次,还有点印象。” 闻言,程莠的中指“嗒嗒”在金羽刃的刀柄上叩了两下,道:“那就是知道了,那你快开始吧。” 贺琅道:“我试试……” 贺琅刚要抬手,就听到身后彭万山气急败坏的声音:“试什么试!你们不要自顾自忽视老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年轻人就是急躁!” 两人静静地看着彭万山气急跳脚的模样,等他一通乱吼后,回声也在地宫中消散,两人异常默契地异口同声道:“好,您说。” 彭万山:“???!!!” 彭万山只觉一口老血梗在心口,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窒息而亡了! 他连顺了好几口气才平息下来,决定不跟这两个毛头小子计较。 “将编钟归位只是其一,其二是……”彭万山将目光落到高大的金塑古佛上,缓缓看向那目空一切的威容,“让这高高在上的佛祖俯视一下人间疾苦。” 程莠与贺琅又一同开口道:“如何办到?” 彭万山抬手指向紫铜香炉,道:“这香炉中便藏有玄机。” “你们将编钟归位,我来转动这香炉的机关。”彭万山道,“琅儿,既然你知道编钟如何排列,那这便交由你了,毕竟老夫也未见过此等规模的编钟,那地图上的机关老夫也只是扫了一眼,记得也不全。” 贺琅点了点头,道:“好。” “那就开始吧。” 贺琅走到另一侧的编钟前站定,看向程莠,对她轻一点头,然后移动了一个编钟,程莠学着他的样子,在对称的地方,将编钟往相反的方向移动。 没错,这两套编钟是以佛像为中轴对称的。而且钟架也不同寻常钟架那样是由佩剑的青铜武士和几根圆柱承托的铜木结构,而是以石壁为依托,且层架之间有十分细致的石柱相连,正构成了一个四方网状钟架,只是其间相连的石柱颇为暗沉细小,远远望去却是隐于其中的。 彭万山走到紫铜香炉前,运功调息,仰面钻到了香炉底部。由于炉底“鲛人滴”的烛光照映不到,彭万山只能凭手去摸索香炉底部的暗纹。 这里的机关地图上都有标记,彭万山对于这些不是太繁复的机关倒还记得住,也不枉他研究那么久中子区,毕竟传言那宝藏便在中子区,只是不知其到底藏于何处。 很快,程莠与贺琅便把编钟全部归位,与此同时,彭万山摸到香炉底部的四处凹槽与四处凸起,八方同位,乾坤八卦一体,阴阳生变,千门倒转! 破! 天惊石,地动摇,神明俯众生,人间通鬼世; 四归一,位同体,千宫葬杀阵,死域回生灵。 众人脚下,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第23章 万生冢神祭·贰 莫栀疾步穿行在地宫中交错纵横的甬道中,小阿夜与秦怿紧随其后。 在莫栀带着两人穿过两道暗门后,整个地宫猝然摇晃震动起来,三人连忙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秦怿皱起眉道:“怎么回事?地动了吗?!” 小阿夜被这突如其来的晃动吓得脸色苍白,他紧张得想去拉莫栀的衣角,但奈何莫栀离他太远,一个趔趄一把扯住了秦怿的广袖。 秦怿低头看了一眼一脸慌张的小阿夜,勾唇一笑道:“怎么?现在不觉得本少主危险了?” 小阿夜无声地望了一眼笑得十分不怀好意的秦怿,默默放开了他的衣袖,艰难地扶着墙朝前走了几步,行至莫栀身侧,拉住了她的衣角。 秦怿道:“呵,挺有个性。” 莫栀轻轻拍了拍小阿夜的手算作安慰,而后看向前面幽深昏暗的甬道,轻声道:“不是地动。” 秦怿也略显狼狈地行至莫栀身旁,低头看向她。 她的大半张脸都隐藏在帽兜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尖削的下颌,以及那毫无血色的唇。 秦怿道:“不是地动什么?” “有个蠢货,在给我们找死呢!” 秦怿总觉得莫栀这句话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虽然看不到她的神情,但秦怿能感觉到莫栀现在似乎十分地恼怒。 秦怿不自觉地说话声音都放轻了好几个度:“什么意思?” 莫栀怒极反笑,冷声道:“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我好不容易打开了生门,不知哪个狗娘生的不止把门关了,还把它给毁了!” 这时,剧烈的晃动终于停歇,莫栀一个箭步冲了出去,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小阿夜愣愣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 秦怿刚想抬脚去追,看了一眼呆愣在原地的小阿夜,叹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提起,那胳膊夹住小少年的腰,夹麻袋似的把小少年抱走了。 莫栀来到通往中子区的甬道前,定定地向里面望了一眼,偏头瞥见姗姗来迟的秦怿和小阿夜,而后毫不犹豫地踏进了甬道疾速向里行去。 出了甬道,莫栀直接忽视了站成一排相互搀扶驻足观望的雾山弟子,看向了遥遥对岸因刚刚的剧烈颤动才从香炉底下钻出来的彭万山。 莫栀幽深的双眸里看不出情绪,她迈开步子,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猛地向深渊跃去! 秦怿刚随着莫栀的身影冲出甬道就看到这样一幕,他来不及将小阿夜稳当地放下地,情急之下直接松开了手冲上前去抓莫栀,此时莫栀已高高地跃离了断壁,秦怿伸手一把握住了她身后翻飞的衣角,可还没待他完全握住,那并不丝滑的布裳便从他的指缝中滑走了,他竟是什么也没抓住。 小阿夜徒然被秦怿摔到地上,腰背被震得生疼,可他顾不得爬起来,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失声叫道:“姐姐!” 然而令谁也没想到的是,随着莫栀的飞身一跃,她一把抽出腰间的铁链,向上一甩挂上了渊口上方细如蚕丝的绳索,直接拉着铁链向着对岸滑了过去! 莫栀刚一落地,众人的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舒出去就又提了起来,只见她抄着铁链一把抽向了彭万山。 彭万山连忙拔出复归回挡。 贺琅见状,一把拉住程莠退到了一旁。 彭万山莫名其妙挡下了莫栀数十招狠厉的鞭法,刚要用剑将莫栀的铁链缠住勾走,谁知她却回手将铁链绕回了腰间,握着骨刺便纵身向彭万山刺去。 彭万山迅速转变剑法,横起剑身,骨刺“当!”地一声扎在了剑身上。 “小丫头,你发什么疯?!” “自作聪明的老东西,想死我不拦着你,但麻烦你别拉上别人!” 莫栀抬脚便踢,但奈何身量不高,即便出腿速度够快,身经百战的彭万山也能一眼识破,他转剑侧身一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莫栀握着骨刺的的手腕,而后向下轻轻一折,莫栀的手徒然脱了力,骨刺“叮叮”两声掉到了地上,随后彭万山将莫栀的手臂向后一擒,想就势把她按到地上。 谁知莫栀猛地反身一转,一把挣开了彭万山的钳制,却因用力过猛连退了几步跌坐到了地上。 彭万山看着她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老夫现在是在救人,是在解千宫阵。” “你……”莫栀愤怒地瞪着彭万山,“你……你这个,你这个老鳖孙!” 贺琅:“……” 程莠:“……” 妹妹如果你实在骂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了,方言都出来了…… 莫栀平生第一次这么粗鲁地骂人。彭万山很荣幸地成为了这第一人。 莫栀坐在地上,抬手指向了对岸的雾山弟子:“你在解千宫阵?那你以为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彭万山看了一眼对岸,道:“什么意思?” 莫栀垂下头,无声地勾了勾唇角,像是在嘲笑他的无知。 她从腰侧的油布包中翻出一张叠了几层的羊皮地图,扬手甩给了彭万山。 “你重金买来的藏宝图是假的你不知道吗?我拿你地图本是想救你一命,没想到你还是执意要来送死,不仅如此,还要拉着大家一起给你陪葬,你是何居心?”莫栀并没有看他,仍然垂着头,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彭万山捏着失而复得的地图,看向这个身量还不及他胸膛的孩子,尽量放平声音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你转的‘八方离阵’铜炉关,”莫栀徒然抬高了音量打断了他,“是地宫自封自毁的机关,刚刚的剧烈颠簸,便是千宫阵倒转,死门替生门,阴阳归一。” “那编钟呢?”程莠不恰时宜地问道。 莫栀依次扫过佛像两侧的编钟组,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不知道。” “说得这么玄乎,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程莠小声嘀咕道。 贺琅乜了程莠一眼,看向莫栀道:“照你这么说,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莫栀瞪了一眼彭万山,道:“我若是知道怎么办我犯得着跟他置气?我怎么知道自己会这么倒霉碰上个这么蠢的蠢货!” “老夫只是按照地图的指示破解千宫阵而已。”彭万山不服气地道,但气焰完全弱了下来。 莫栀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彭万山真的是天大的委屈无人说啊,他本是好心想救人,结果现在竟成了推众人下火坑的罪魁祸首,真正倒霉的是他吧,自从花了自己半生积蓄买到这个破地图开始,他就霉运连连! 程莠却不以为然,永远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处世之道,对莫栀提出了一个众人都十分关心的问题:“所以,妹妹,你为什么要把我们搞下来,我们可没招惹你,姐姐我还给你鱼吃了呢。” 闻言,莫栀低垂了眉眼,而后她双手交叠向前一揖,对着程莠与贺琅二人郑重地行了一礼,道:“这个我道歉,是我之过,对不起,但我没想害你们。” 随后莫栀转过身,向着对岸的雾山弟子又是一揖,道:“对不起。” 这个认错的态度十分诚然,不过程莠就是有点看不懂莫栀这行的是哪门哪派的礼节,好像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贺琅若有所思地看着莫栀,抱着手臂眉头一皱,但终是没有言语。 其实要说一点也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丫头把他们搞得这么狼狈,现在还被困在这里祸福难料。但程莠一看到她那杀千刀的表哥在对岸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窘迫模样,她瞬间就气不起来了。而且就在刚刚莫栀和彭万山争斗的过程中,林禹也顺着声响寻了过来,这样他们雾山弟子整整齐齐,还有贺琅,都没出什么大事,她悬着的一颗心终是放下了一半,与其同这个小丫头片子争执置气,还不如赶快想想办法怎么出去。 程莠的性子就是这样,有时候气量很小,有时候又心大的一座雾山都填不满。 不过程莠很好奇,对面那多出来的奶娃子是谁啊,谁这么心大把这么丁点大的娃子带到深山老林里,好像还给搞丢了。 程莠收回目光,对莫栀轻声道:“你的道歉我代雾山弟子还有……”说着她抬手拍了拍贺琅的肩膀,“贺大人接受了,不过现在呢,我们得先想办法出去,一切等出去后再说。” 这话听着有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贺琅偏头看了程莠一眼,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莫栀默然点头,而后径直走到了断壁边,沉声道:“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程莠跟过去,看向黑漆漆的深渊,道:“这里不就是中子区吗?” 莫栀抬手在腰侧的油布包中翻了翻,拿出一个烟火弹,将底部的火信子用火折子点燃,而后用力向渊口中央掷去。 那火信子一燃尽,烟火弹便自燃起来迸发出强烈的光亮从渊口中央掉了下去,把整个深渊照得通明。 这时两岸的众人才惊觉,这并不是什么深不可测的“无底洞”,而是一个巨坑。 一个尸坑。 只见随着烟火弹的掉落,整个巨坑的面貌都呈现在众人的眼前——坑底是无数堆积成山的枯骨,因年月久远,□□早已腐化成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隐约可见的残破袈裟与僧袍零星地挂在枯骨上,不禁带了一丝讽刺意味。 而在那枯骨之上,还有几具肉身尚且完好的尸体,想必是觊觎宝藏的不速之客,被守藏人斩杀丢弃于此。 枯骨之中,一柄玄铁长戟插于其间,光影落下的瞬间,将它照耀得通体发亮。 几息之间,烟火弹跌落坑底,光亮骤然消失,巨坑重又陷入黑暗。 这时莫栀幽幽地说道:“这里是万生冢。” “亡灵超度的圣坛。” 程莠忽然想起月华寺前院中那满地斑驳的血痕,那灼了静谧流年的焦炎,湮没了无数尘世的美好祈愿。 程莠只觉得可笑至极:“若不能安葬,何来超度。” 莫栀转过身,抬起头看向了前方的古佛。 程莠看了她一眼,也转过身去,抬起了头。 两岸的众人,一同抬头仰望着这一尊普度众生的佛像。 金色的圣光在断壁边的四人身上缓缓流转,却无法跃过边界照进深渊,连最后的温存也吝啬给予。 他们的身后,那无限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焦黑的枯手想要冲破桎梏的牢笼,抓住那渺茫的希望,想要撕裂那禁忌的诅咒,冲向浩瀚广阔的天地,即便消散也在所不惜。 沉默的呢喃低语,无声地嘶叫呐喊,喑哑的呼唤,似乎从那沉在深渊中的枯骨中幽幽而来,盘旋在空旷的地宫上空,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底。 那亡灵不甘的怨气好像就要化作厉鬼,叫嚣着冲出地狱,将他们供奉了一生的佛,撕成碎片。踩在脚下的信仰,碾作尘泥,堕入无尽的黑暗。 第24章 万生冢神祭·叁 “这里真是怨气冲天啊,究竟是造的什么孽,竟惨遭如此毒手。”秦怿摇头叹息,只觉那佛像亮的刺眼,他展开折扇,抬手挡了去。 “这里曾经举行过一场祭祀,传说用一百零八个不染世俗僧人的心头血斋沐净身,可得到世间所有人的敬畏与尊崇,成为那万万人之上的神。” “这场祭祀便被称作——万生冢神祭。” 程莠打了个寒噤,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抱起双臂忙上下抚了抚,道:“我怎么听着这么恶心呢,太残忍了!” 贺琅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人小鬼大的莫栀,道:“那这场的祭祀的结果如何?” “结果?”莫栀淡淡笑了下,“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剩下的,半死不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只能在这里游荡了。” 彭万山瞬间觉得四周都阴冷了起来,他道:“这听着怎么这么瘆人呢?这些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虽然众人不是很想听他说话,但他这后半句话却问出了众人的心声。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莫栀身上。 莫栀鄙夷地看了彭万山一眼,目光越过漆黑地巨坑,落到了对岸默默站在角落,一脸担忧望着她的小阿夜身上,她的心微微一动。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我在我家藏书阁里看到的。” 秦怿在对岸听得虽然不太真切,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这点距离还是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的,于是他故意插嘴挖苦道:“原来你有家啊,我还以为你是山里的野孩子呢。” 莫栀默默望了他一眼,忽地转过身,淡淡道:“以前有。现在就是野孩子。” 秦怿一愣,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本是无心地调侃一句,不曾想竟戳到了她的痛处,心里也跟着生出了一丝愧疚,为方才逞那一时口舌之快而感到后悔。 他张了张口破天荒地想为方才的无礼道歉,就听莫栀道:“虽说我家藏书阁有一些关于月华寺记载的书,但也是断章残页,对于月华寺背后的故事也只是寥寥数笔,我大概看了看,但因为太过血腥,并未仔细阅览,不过印象却是颇为深刻。” 程莠眨了眨眼睛,看向莫栀弯着眉眼道:“莫栀妹妹,反正现在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你不妨给我们讲一讲这月华古佛背后的……血腥往事?” 莫栀抬脚行至佛像前,在众人的注视下,将莲花座上的一颗红色玛瑙石按了进去,随即便有“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那从中间断折的石桥缓缓地从两侧升起,最后合为一体。 她道:“这座地宫建于永祯年间,当时第一批来建造地宫的工匠实则是明帝派来在此地修建皇陵的,所以,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个天然的墓葬之地。” 莫栀向对岸的小阿夜招招手,小阿夜即刻会意,他看着石桥底下黑幽幽的巨坑,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似的咽了口唾沫,抬脚奔上了石桥。 见证了石桥断裂的雾山众人大惊,连忙阻止道:“喂,小娃子,危险啊!” 岂料这看着唯唯诺诺,像是受惊过度的小白兔少年身形一晃,眨眼间便上了石桥。秦怿眸光一闪,也随其后踏上了石桥。 雾山弟子又是一惊:“诶少主!不能上!” 雾山弟子在一旁乱急乱叫一通,这一大一小二人已经安然过了石桥到了对岸,小阿夜一路小跑到莫栀身边,伸出小手攥住了她的衣角。 秦怿看了莫栀一眼,欲言又止,他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走到程莠身边,十分嫌弃地指了指她套在身上的外袍,道:“这谁的衣服这么丑,你也穿?” 程莠懒得搭理他,不客气地朝他甩了两记眼刀,不屑道:“我喜欢,管得着嘛你。” 贺琅理了理自己的深衣领口,向秦怿淡淡一笑道:“秦兄这时掉进煤窝了?怎么搞得这般狼狈?” 秦怿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快染成灰衣的白衫,顿时痛心疾首,愤愤道:“我乐意,管得着嘛你。” 随着两人安然踏过石桥到了另一边,更证实了彭万山手中的那张地图乃是假货。 彭万山顿觉汗颜。 雾山弟子面面相觑片刻,在得到程莠眼神首肯之后陆续地过了石桥。 莫栀环视众人,而后走到蒲团边,带着小阿夜坐到了上面,两个小孩一人一半,坐在上面刚刚好。 小阿夜胆怯地看了众人一眼,把身子往后缩了缩,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莫栀便继续开口道:“前前后后共去了五批人,皇陵未建成,倒先成了这些工匠的埋骨地。明帝大怒,次年不顾朝臣劝阻,迎佛骨进京。” “但佛骨途经流城时,并非是天降雷火将之毁于一旦,而是一群狂热的□□暴徒欲推倒佛骨而引发了暴动,当时宫中的仪仗队提前到达了临近京城的浮屠,城中发生动乱后,仪仗队和随行的百姓一同涌入城内,整座城拥堵不堪,那群□□暴徒竟公然在抢救佛骨的禁军身上种上了火树银花,一百二十座佛骨,连同城内的百姓,全部化为乌有。 “幸免于难的百姓却并未因此获救,明帝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整座城都烧了。朝中大臣唯恐天下流言,对外宣称,疫病。 “那融于骨血的金水本该就此浸入地下,却被人收集了起来,筑成了一尊佛像,”莫栀指了指身后的巨大古佛,接着道,“就是它,而至于修筑古佛的人,也是在地宫头上建造月华寺的人,亦是在此地举行万生冢神祭的人。” “此人借着修建月华寺的名头,在地下修建地宫,实则是祭坛。这个人是前朝人,参与过讨伐明帝,据说曾还是开国皇帝武帝的部下。 “元和元年时,月华寺竣工,元和七年,地宫修建完成,同年正月,月华古佛入主天主殿。但众人膜拜的并非真正的月华古佛,真正的月华古佛从入寺之始,便被放在了祭坛。而那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的诡异之事,那些带着虔诚之心来烧香拜佛的信徒,所求之愿不过柴米油盐,国乐安康,却都没能走出这座山岭。 “他们的尸首便是最先一批用于祭祀的活祭品。” “所有人都以为此人慈悲为怀,却不知此人其实蛇蝎心肠。这座寺院规模并不大,当时所有的僧人共计二十有三,后来此人便在全国各州府凑齐了一百零八个僧人到月华寺,谎称是祭天祈福,却在所有僧人都在寺庙前院念经颂佛时,那人封锁了寺院,把所有的僧人包括慕名而来的百姓,全部屠杀。 “最后一把火,烧了。” 莫栀看向席地而坐的程莠,问道:“知道为什么前院那两棵菩提树被火烧过后依然那么茂盛吗?”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僧人的尸骨在万生冢,那信徒的尸骨呢? “这便是我所看到的,有关月华寺的全部记载。” 莫栀督了一眼听得有些失神的林禹,想起他在天主殿时好似说了关于流城诅咒的事,但“流城诅咒”并非是流城被焚时传出的,而是月华古佛入奉天主殿之后频频出人命才传出的。 莫栀收回思绪继续道:“至于这里令那么多蠢货趋之若鹜的宝藏,我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守在这里的守藏人,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什么叫不能全是人了?”秦怿追问道。 莫栀转而把目光投向秦怿,她缓缓道:“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神祭,并没有成功,在最后关头,四大护法有一人反水了,那人惨遭反噬而死,四大护法内斗,三死一伤,伤的那个人,便是守藏人。” “怎么可能,那守藏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彭万山有些激动地说道,虽未同守藏人正面打过交道,但他还是看过两眼的。 莫栀道:“所以说,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那你呢?”程莠凝视着莫栀道,“你来此地所图为何?” 莫栀忽地垂下双眸,将眸中的落寞之色尽数掩去,再抬眼时,那双本应盛满柔情的桃花眼中,只剩下疏离与戒备。 “江湖中有关月华寺地宫的传言,我也略有耳闻,据说这里埋藏着数不尽的财富与绝世神功的武功秘籍,但我并不相信守藏人守在这里是为了这些肤浅的东西,很多时候,一个人坚守一件事,往往是因为毕生的信仰,”莫栀并不直接回应程莠的话语,“他敬仰追随的人死于非命,他所能做的便是守着这一缕孤魂,这真正藏于地宫中无法重见天日的秘密,是这些无人超度的怨灵亡魂,还是那个人未能完成的神祭呢?” “他杀人祭天,罔顾人伦,不惜在佛家重地大肆杀生,为的是得到世间人的敬畏,成为那万万人之上的神,”一直静默无言的贺琅忽然开口道,“普天之下,唯那九五至尊凌驾于万万人之上,操纵天下棋局,可谓是神,他又是开国皇帝武帝的部下,可见其野心滔天,莫非,他是想叛乱?” 然而四下沉寂无声,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程莠若有所思道:“看来这月华寺背后的血腥故事,远不止一个神祭那么简单。” 那这守藏人真正守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对岸。 那人一身黑亮的甲胄,头戴一个通体漆黑的面罩,遮住了他全部面容。 莫栀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影——怎么可能?她明明逼他吃下了倦心丹,没有十二个个时辰他绝无可能醒过来! 是谁?! 只听对面黑影沙哑平板的声音缓缓响彻地宫,听得直让人汗毛乍竖—— “找——死——” 程莠循声望去,神色严肃,右手已然紧紧握住了金羽刃的刀柄。 莫栀站起身来,把小阿夜护在身后,看向已经进入戒备状态的众人,说道:“别跟他硬刚。” 秦怿却有些不以为然:“难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人不成?” 莫栀瞥了他一眼,道:“要么逃,要么死。” 秦怿不信邪地对莫栀道:“小丫头别危言耸听,看小爷我一会怎么把他打得找不着北。” 莫栀嗤笑一声,拉着小阿夜向后走去,道:“那好,你顶着,我找出口。” 说话间,守藏人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根黑色的细丝,将被莫栀丢弃于枯骨之中的玄冥戟卷到了手中,下一刻直直地朝众人扑去。 到了近前众人才发现,此人的身量竟是正常成年男子身量的一倍不止。 “这便是那凶狠彪悍,武功高强的守藏人啊,我先来会会!”程莠话音未落,已然抽出金羽刃,率先迎了上去。 雾山弟子也纷纷拔出刀剑,随时准备应战。 金羽刃与玄冥戟相接的瞬间,“铿锵”声伴着一股强大的内力形成的气流,猛地刮向四周,离斗争中心好几丈远的众人都能感受到不小的压力强逼而来。 程莠只觉得虎口钝麻,仅仅一霎那她几乎要握不住刀,不禁心头一震,下一瞬,她心念电转,抬脚将玄冥戟向上一踢,而后手腕一转,仰身一旋,一道金光闪过,金羽刃直接划过守藏人腰间的甲胄,“刺啦”一声长鸣伴着耀眼的火花迸发而出! 金羽刃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然而倾力划过那甲胄,竟是一丁点痕迹也未曾留下。 守藏人反应迅敏,他双手快速旋过玄冥戟,月牙锋刃勾啄而过,挑向了金羽刃,程莠收刀不及,守藏人又悬而下压,既而翻角刀身向前一刺,程莠只得竭力向上掀去,那守藏人毫不客气地趁机一脚踹向了程莠的腹部,程莠急忙收刀回挡,那一脚直直地踹在了刀背上,却还是将程莠震飞了出去! 程莠即刻展臂稳住身形,左膝微屈,右脚尖刚一点地,旋即运功提气一套“半山”刀法流转而出,一招一式变幻莫测,直取守藏人咽喉要害! “半山”刀法须得先成形再配刀,方能达到形器一体的境界,程莠自小便武炼“半山”,直到真正拥有自己的武器——金羽刃,才开始将刀法融入“半山”之中,其中的契合程度要比不停变幻武器高得多,已然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然而刀法四式已出,程莠竟是连他的身都近不了,不禁心下一颤——碰到对手了。 此人的武功远在她之上! 第25章 万生冢神祭·肆 秦怿找准时机,一把飞出展开的折扇将守藏人弯挑的玄冥戟打偏了一个角度,等到折扇打着旋飞回他的手中时,他已经跳入了战圈。 贺琅见他们表兄妹两人与之周旋也尚且费力,略一思索,拔出锟山剑,一式“断月残”直挑玄冥戟枪尖。 莫栀的眸色暗沉,她死死地盯着不断变幻身形,面对众人围攻仍然游刃有余的守藏人,目光紧锁他的腰间——那里藏着一根与甲胄几乎融为一体的黑色丝线——寒磁索。 她千辛万苦将玄冥戟扔进巨坑,他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了回来。 不行,得尽快离开这里。 守藏人可以不知疲累,但其他人根本不可能一直精力充沛。 莫栀转过身,目光依次扫过紫铜香炉,月华古佛,以及其后两侧的青铜编钟,脑中不断闪过地宫的构造,与之不同子区的暗门机关,却是一无所获。 彭万山触动了“八方离阵”铜炉关,地宫已经进入自封自毁状态,现今地宫已经自封,自毁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尽快找到出去的办法,就算守藏人不把他们赶尽杀绝,他们也会葬身地宫,给这些怨灵陪葬的。 这千宫阵本是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地宫中,如今阵法已乱,死灵困生灵,阴阳颠倒,怕是地狱的恶鬼,就要爬出来了。 莫栀忽然转到紫铜香炉背后,利用巨大的香炉遮住打斗的众人,她从油皮包中拿出一本巴掌大的破旧书册,书册的纸页已经泛黄,有些墨笔书写的字迹和简笔勾勒的图画已经不清晰了。 莫栀半伏于地,将书册摊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对着寸步不离的小阿夜道:“小阿夜,帮姐姐捂住耳朵。” 闻言,小阿夜走到莫栀面试,跪坐到地上,却犹犹豫豫地不敢伸手。 莫栀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地催促道:“快点,我现在需要安静,好好研究一下这里的机关,不然我们就等着死在这里吧。” 小阿夜一惊,屏住呼吸,一双小手分别捂住了莫栀的耳朵,动也不敢动一下。右手的手腕触碰到了她的银色面具,冰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他忙垂下头,把落在她眉眼上的目光转移到了她不停翻动的书页上。 方寸之地,将外面的打斗声完全隔绝开来。 守藏人一直坚守在石桥上,似是铁了心地不想让众人离开,连石桥上方那根坚韧的绳索都被玄冥戟斩断了。 因此,众人与之打斗的范围十分有限。 守藏人手持长戟直劈而下,贺琅与程莠分别侧身回闪,玄冥戟直直地从两人中间劈向地面,紧接着他下压戟杆,借力飞身踹向了后方秦怿的侧腰,秦怿滑步半转,折扇的飞翼锋刃紧跟着疾速划过守藏人的右腿,既而连错几步,一脚飞踢而去,守藏人压戟后仰,而后弹起便给秦怿当胸一脚,秦怿躲闪不及直接被踹飞了出去!“嘭!”地一声撞到了后方的紫铜香炉上,弹落到了蒲团之上给腰腹做了点缓冲,但还是心口气急,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程莠一惊:“秦子涣!” 秦怿捂着胸口连咳了好几声,捻起广袖抹去唇边的血迹,说道:“他奶奶的,托大了。” 程莠见他还有心思调侃,多半是没多大事,后方的小七连忙跑过去把他扶了起来,便收了心思。这边贺琅的锟山剑好几次都砍在了守藏人的甲胄上却没留下丝毫痕迹,程莠提着金羽刃直接向守藏人的面罩挑去。 “他娘的,早知如此,就该把你这身皮给扒了!” 贺琅只觉得一道锋芒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脸颊旁垂散而下的碎发也随之扬起,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弧度,下一刻,他的一缕发丝竟是在刀刃穿过的同时,生生被削断了半截。 贺琅:“……” 守藏人一个翻刺,玄冥戟侧方的月牙锋刃向斜下方猛力劈刺,挡住金羽刃向上挑的刀势,随即又作势要回钩冲刺,以此取敌人喉颚。 贺琅眸色一沉,趁程莠持刀架戟之际,脚下虚步微荡,仰身半旋划过双锋并接的锋芒,在守藏人回钩玄冥戟的瞬间,疾速翻身平腰,旋过的刹那锟山剑横斩而去,“刺啦——”一声,带着火星子的横斩终是划破了坚韧的甲胄,寒芒闪过带出一道殷红的血弧! 守藏人吃痛,双手握住玄冥戟中央,轻动向左上方挑击,贺琅以右下迎刃而上,程莠侧转空翻,半空中凝身挥刀,一刀将他的黑色面罩从上到下斜贯了一道白痕,守藏人更是被震得连退数步! 程莠轻巧落地,与贺琅并肩而立。 程莠道:“没事吧?” 贺琅道:“无碍。” 只是令众人没想到的是,这一下彻底激怒了守藏人,那腰间的伤口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影响,他攻击众人的招式愈发狠辣,出招的速度更加迅敏,犹如要将猎物生吞活剥的猛兽,猎物越是挣扎反抗,他反而愈是亢奋,那隐藏于面罩后方的双眼,仿佛迸出了猩红的嗜血之光。 这边六弟子韩诤见缝插针地挺身而上,方过两招,直接被守藏人挑穿了肩胛甩飞了出去! 何炀与朱襄从两边包抄而上,守藏人长戟直旋,狭窄的石桥避无可避,两人便被戟杆横扫了出去! 贺琅接过守藏人狠厉的两式归斫,将云山派的景鸿剑法发挥到了极致,一招一式接连不断快如闪电,旁人只见得眼花缭乱的锋芒与相应的刀剑角击声,根本无法插入战局。 可是不肖片刻,贺琅身上竟被凌厉的锋芒伤了好几处,鲜血汩汩直流而下。守藏人身上有甲胄护体,分毫勿伤。 眼看贺琅就要招架不住,秦怿飞旋折扇将战局撕开了一个口子,为贺琅挣得一线生机,与此同时,不再坐以待毙的彭万山先程莠一步一剑破了进去,程莠便趁机将贺琅拉了出来。 彭万山怒道:“敢伤我徒儿,要你好看!” 程莠扶着贺琅,皱着眉担忧道:“贺凌云,你怎么样?” 贺琅摇摇头,轻声道:“不碍事,别分心。” 程莠回头看了一眼被李氏兄弟照顾着靠坐在紫铜香炉边的六师兄,小七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们草草地替他包扎了伤口,勉强止住了血,药箱什么的都在天主殿,秦怿也无法替他的伤口做进一步的医治,所以他们必须马上出去! 不管出口在哪,守藏人都是极大的威胁,有他拦着,他们哪也去不了,必须先将他解决了。 大家都或多或少地负了伤,而且精力消耗过大,支撑不了太久的。 这样的局势对他们非常不利,他们的武功虽算不上绝对上乘,但也并不低,不然程萧仪也不会派他们来护送贺琅,可是眼前这个守藏人的实力实在太强了,再加上他那一身刀剑不破的甲胄与异于常人的体魄,他们与之周旋太久根本讨不到半分好处,怪不得莫栀说不要和他硬刚…… 彭万山一跃三尺高,剑尖直指守藏人眉心,守藏人展臂后滑,既而单手持戟滑步转身,转腕双手握戟直劈,将复归的剑势削压而下,随后一个冲刺取向彭万山咽喉。 后方程莠提气一跃闪身向前,一脚踢开疾速冲刺的玄冥戟,一刀挥砍向长戟侧方月牙锋刃的同时回旋踢向戟杆中央,再凝气汇聚内力驱向腿部,腾身将另一只脚也竭力踹向戟杆中央,长戟一声闷响压向守藏人胸口处,震得守藏人后滑了一步才稳住身形。 然而程莠才刚一落地稳身,守藏人猛得挥动长戟杆头从下至上挑向程莠的下颌! 守藏人满身的暴戾之气让他犹如勾魂的恶鬼,腰间凝固粘稠的暗红血液甚至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之气,程莠怔然地半跪于地,一时竟难以躲闪。 电光火石之间,贺琅长剑斜挑而上,程莠回神即刻向后翻滚躲开灵巧地一跃而起,贺琅翻角过守藏人下压的长戟,勾直强压而去,岂料守藏人蛮力更胜一筹,直接用长戟半压锟山剑推着贺琅后滑了几丈远! 这时彭万山与秦怿一左一右同时从上方越过贺琅,想要趁其不备断其肋骨,谁知他忽地双手握戟将玄冥戟疾速旋转了起来,强大的内力驱动长戟格开三人手中的利器直接将他们齐齐震了出去! 彭万山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停下,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硬生生地将其咽了回去。 贺琅连忙提气运起“浮云掠”,展臂落地后又连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 秦怿追回折扇的同时,在空中旋了好几周才勉强稳身落地。 程莠咬牙提刀再次迎了上去,简直要把毕生所学都一股脑抛出去,却依然难以撼动守藏人,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弱小且不堪一击。 紫铜香炉后面的莫栀一遍又一遍地翻着手中的书册,地下明明阴冷无比,她也没有动武,可额上还是泌出了一层薄汗。 就在她第三遍翻过书中的某一页时,一只小手忽地按住了书页,止住了她翻书的动作,她一愣,而后细细地又将这一页的内容过了一遍,恍然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她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小阿夜,小阿夜对她展露了一个天真无邪,干净温暖的笑颜,宛若秋水,宛若朝阳。 “小阿夜,我们试试吧。” “好!” “嗖嗖嗖——!” “喂!快躲开!” 背后突如其来的飞刀让众人瞬间失了分寸,秦怿连忙扬手一挥,转动折扇挽花一般打落了直直朝他射来的几枚飞刀,不禁怒道:“小丫头!你干什么!” 莫栀讪笑道:“抱歉抱歉,失误!” 正在石桥上与守藏人搏斗的彭万山与贺琅闻声齐齐侧身后空连翻,那威力强劲的飞刀擦过两人的袍角竟直直射进了守藏人的胸口,刺穿那坚硬的甲胄,直接将守藏人震得飞出了石桥,重重地砸到了对岸的地面上!玄冥戟打着旋地飞出几丈远,险些又掉进巨坑里! 而这边一枚飞刀却直直地朝程莠的后心□□去,一旁的林禹兀地一惊,想都没想直接闪身挡在了程莠的身前! 程莠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拉过林禹,一个翻身后背压在了林禹的背上,挥起金羽刃一刀将飞刀打落到了巨坑中,而后顺势翻身下地转过身一把揪住了林禹的领子,一双黑亮的眸子肉眼可见地燃起了怒火。 身长七尺的男儿被一个女子这样拎着属实可笑,可在场的人谁也笑不出来,他们知道,少阁主是真的动气了。 程莠的目光紧锁着他,看着林禹抿着唇一言不发,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只有对她的担忧与不悔,她就觉得心中的无名火直往上蹿。 好半晌,程莠才放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胡闹!” 林禹并不辩解,只是道:“师父说,无论何时都要护少阁主周全。” 程莠漠然道:“放屁,少拿我爹压我,我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吗,‘少阁主’没比谁高人一等!” 她不是气他们舍命救自己,她是怕他们舍命救自己。 她怕看到因为自己的弱小,而使自己最亲近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最后却倒在了自己面前。 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连刀都拿不起来的懦弱模样,忘不了那一个个想保护她却都倒在血泊中的师兄师姐。 她知道很多时候人是情难自持的,她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于偏激,可她真的害怕,她怕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秦怿正欲上前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哪知对岸的守藏人直挺挺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守藏人身上。 小七哆哆嗦嗦地道:“这这这是人是鬼?!” 只见对岸的守藏人动作迟缓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了两声“咔咔”的诡异声响,然后他抬起双手,握住了插在自己胸前的两枚飞刀,仿佛没有痛觉一般,徒手将飞刀拔了出来,成股成股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而他似乎感觉不到,紧接着又拔出一枚飞刀,任他胸前的三个血洞汩汩流血,顺着甲胄的纹路,隐没在黑色光泽中。 守藏人再一次借助寒磁索,转瞬便将玄冥戟卷到手中,而后犹如狂暴的猛兽,向众人直冲而来! 第26章 万生冢神迹·伍 贺琅一抖剑锋,眉目沉郁,周身的气压也跟着降到了极点,他将锟山剑搭到自己的护腕上,用力向后一拉,锋刃的铮鸣声随即响开,顷刻间荡满地宫,仿若百兽之王愤怒的低吼,誓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撕成碎片。 衣袂飘飞,寒芒剑冷,景鸿剑法四、七式讲究剑气在前,别开生面,人随其后,点水画龙,一张一翕间疾如旋踵,挽蹑影追风之势,至奔逸绝尘之勇,以浮云若步取敌之毫末,断其气运。 不待守藏人靠近,贺琅已闪至石桥中央,拦住了守藏人的去路,剑芒疾速闪动,清越的铮鸣声不绝于耳,岂料道高一尺,魔还要高一丈,贺琅四、其式已出,却未能断了守藏人的气运,反倒守藏人枪尖一挑划过贺琅的护腕,生生将那扣于腕上的护甲挑飞了出去,险些连手筋也一并挑断,紧接着贺琅只觉胸口一震,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斜飞了出去,眼看着就要掉下巨坑! 他的后腰撞到了断壁的边沿,兔起鹘落之际,程莠一个箭步扑了过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但他的重量却是带着程莠跟着悬了下去! 秦怿大惊,一个飞扑过去拽住了程莠的双腿,整个人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死死地按住程莠的腿以防止已半悬而出的她被贺琅扯下去。 程莠紧紧地抓着贺琅的手,那用力程度让她觉得贺琅的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她艰难地看了一眼已冲上前与守藏人缠斗在一起的彭万山,而后把目光落到了贺琅身上。 贺琅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唇角溢出的鲜血被他抬手抹了去,抹得手背一片殷红,被挑掉护腕的那只手腕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蜿蜒其上,鲜红的血液顺着指尖往下淌,犹如断了线的红豆一滴连着一滴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滋养了那干涸的骸骨。 她一字一顿地道:“贺琅,我拉你上来。” 贺琅抬头望着她,看着她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大半容颜,但仍能清晰地看到她因用力拉着他而涨得通红的脸颊。他忍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应了声“好”。 众人怔愣之后,随即反应过来,急忙向挂在断壁边的三人奔去,将贺琅和程莠一起拉了上来。 贺琅的锟山剑掉在了石桥上,彭万山架住守藏人的玄冥戟,紧随其后的林禹趁机将锟山剑踢到了岸上,小七连忙跑过去将锟山剑捡了起来,抱给了贺琅。 贺琅抬起满是鲜血的右手便要接,程莠却先一步接了过去,而后一剑将他的深衣下摆削去一截,沉默地把他受伤的手腕包了起来。 程莠把锟山剑递到了他的左手上,随后不言不语地移开目光,看向了石桥上打得难解难分的几人——彭万山,林禹和守藏人,以及石桥后随时准备应战的雾山弟子。 贺琅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锟山剑,目光掠过程莠背影的刹那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随后他便眼神犀利地看向了寒芒闪乱的石桥。 这时莫栀的声音突兀地混进了刀剑交击声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门开了!快进来!这石门撑不了太久!” 众人循声望去,这才看到莫栀正站在古佛背后朝他们招手,她的身后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正幽幽敞开着,石门正在缓缓地下降。 程莠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忙朝众人道:“快!先进去!” 众人忙不迭地向洞口奔去,李氏兄弟架着受伤的韩诤和小七先进了洞,程莠这边催促着何炀与朱襄也赶紧进去,她与贺琅和秦怿退至洞口时,却发现石桥上的彭万山和林禹根本脱不开身,而这缓缓下降的石门却是不等人。 她目光慌乱地在众人中扫了一圈才看到站在一旁的莫栀,急切地问道:“没别的办法了吗?” 莫栀知道程莠问的是石门,便默默地摇了摇头。 程莠眸色一沉,转身便要提刀上前,贺琅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目光在空中与秦怿倏地一碰,他一把将程莠向后一推,提气一个闪身持剑而去,只听他道:“我去。” 程莠被他推得一个踉跄,心下一惊,忙稳住身形,便要追去,被秦怿一把按住了肩膀,他语气有些生硬地说道:“别去添乱行吗?” 程莠目光冰冷地瞪向秦怿,秦怿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手上的力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愈发用力,他是铁了心地不肯让程莠再去冒险,即便她会因此恼他也无妨。 莫栀默默注视着洞口发生的一切,眼底不适时的地闪过一抹忧伤,但仅仅一瞬,便被她与生俱来的冷漠盖过。 “程莠,”秦怿轻声道,“你不可再运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秦怿从她方才与守藏人交手的过程中察觉到,她目前精神状况非常不好,一看便是甯萤香的药效过了。 见程莠还欲挣扎,他轻斥道:“听哥的,不许动气,控制好你自己的心绪。” 程莠深吸了两口气,用力一挣,挣脱了秦怿的钳制,却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贺琅的身影。 贺琅一剑破进了刀光剑影中,将林禹挤了出去,道:“快进去!” 林禹深深看了贺琅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奔向了洞口,此时石门已下降过半。 守藏人徒然发狠,几息之间逼得彭万山与贺琅连连后退,转眼间便上了岸,直直地向石门方向而去。 彭万山神色一凛,原本挥向守藏人的长剑凌空划了个半弧挑上了锟山剑,一发力竟震得贺琅连退几步,而后抬剑挡住了守藏人下刺的长戟,他头也不回地对贺琅道:“你先走!老夫顶着!” 贺琅稳住身形,剑尖指地,却未后退半步,提剑便要上前,彭万山连错几步挡住贺琅,道:“快走!你在这只会碍老夫的事!” 彭万山一发力将玄冥戟直掀而上,又道:“老夫心里有数,赶紧走!别挡老夫的路了!” 贺琅略一思索,后退几步,眉头紧锁地应了声“好”,转身钻进了洞口。 与此同时,两人打斗的身影越逼越近,而石门已下降大半。 众人心口都提着一口气,这个不知善恶的老头,不久前还一副随时要跟他们打起来的轻浮模样,现在却挡在外面舍命护着他们,要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不可能的,年轻的江湖儿女们都有一腔侠肝义胆,生死关头谁也没有害怕,可是让一个老头保全他们,他们的少年意气其实是不允许他们这样做的,他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们犹豫不决是因为他们都有彼此要守护的人,只凭这一点,彭万山便输了。 人为私心所累,他们在一往无前的年纪会因为畏惧而止步不前,没有人永远无私。 舍生取义也要有所取舍,人总是英勇又自私。 但彭万山不在乎这些,从见到贺琅的那一刻起,他忽然发现过往的光阴如同浮云般一吹就散,已经不值一提了。他所丢失的年少,那些年抬不起头的自卑,他通通不想再追究。 现在,他只想酣畅淋漓地放逐自己的灵魂,再重活一次少年狂气! 什么仇什么怨,什么爱什么恨呐,他该尝的不该尝的都尝了个遍,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他后半生追寻的财富名利,并非心之所向,不过是他枯槁人生中所能给予自己的一丁点慰藉,而事实证明,这一切也皆与他无缘。 人生在世,还是得过且过的好啊。彭万山想。 眨眼间,彭万山与守藏人缠斗的身影已在近前,彭万山的灰衣布衫多处被血迹染红,出剑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而守藏人仍是不知疲累,招招致命。 彭万山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一道道伤口汩汩而下的血液斑驳了地面,甚至有几滴血液飞溅到了古佛的金身上,玷污了神圣又彰显了恶魔的丑陋。 面对愈杀愈猛的守藏人与越来越低的石门,彭万山心只逃命无望,他一把老骨头死就死了,不能再连累这帮孩子了,于是他拼死挡在洞口前,不能再让守藏人靠近一步。 然而就在石门快要落地的一瞬间,一个身影猛地窜了出去。 莫栀忽地就地滚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中的骨刺高高举起,在守藏人一脚将彭万山踹倒还未来得及反应剧变的刹那,拼尽全力,将内力凝于手腕,狠狠地将骨刺扎进了守藏人的心脏! 在守藏人轰然倒地的那一刹,莫栀一把拽出了他腰间的寒磁索,在石门落合的最后一霎,她顺势一滚滚进来石洞,顺带将彭万山一起拉了进去! 然而守藏人并没有垂然毙命,他用长戟撑住地面,转瞬便犹如幽灵般站直了身体,他对插在自己心口处的骨刺视而不见,仿佛那致命的利器并不存在,也不顾顺着袒露在外的骨刺汇成小流而下的血液,他豁然挥起长戟,一把斩下了还没被完全拉进去的彭万山的一只手! 与此同时,石门完全落合,将守藏人隔绝在外,而那只被瞬息斩下的手掌还在地面上瑟瑟地抽搐。 彭万山倒在地上,另一只手握住右腕,疼得几乎痉挛,声音卡在喉咙里喊也喊不动,叫也叫不出,只剩下不成调的呜咽与涔涔而下的冷汗。 莫栀愣在一旁,半晌动也不敢动一下,看着秦怿冲上前给彭万山止血包扎,整个人都在恍惚,直到彭万山面色灰败地靠坐在一旁,她还茫然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只是手中紧紧攥着寒磁索。 程莠有些担忧地看向莫栀,刚刚莫栀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行为着实把她吓了一跳,又见她此刻一副丢了魂的模样,便行至她身旁,想把她扶起来。 怎料她刚弯腰,手还没碰到莫栀,却见莫栀倏地瞪大了双眸,看向了石门的方向。 下一刻,只听“咚!”的一声,石门也跟着抖了抖,沙石簌簌而下。 紧接着便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撞门声响,扩散不开的声音在石洞里久久回荡,震得每一个人都头皮发麻。 程莠警觉地握紧了金羽刃。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死死地盯着石门。 整个石洞仅石门两侧的石壁上有烛台,微弱的烛光只能照亮石门前的方寸区域,事实上,众人皆不清楚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现在大家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探究。 莫栀缓缓地站起身来,吹亮了火折子,而后抬手一扬抛了出去,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光线,随后掉进了一个不明的凹槽内,紧接着“轰”地一声火苗猛地窜了出来,顷刻间火苗如游蛇顺着石壁上长长的石槽燃了起来,霎时将整个石洞照得通明。 这里仍是一间宫室。 程莠一时不适地眯起了双眼,待到完全适应这骤然明亮的光线,才睁大眼睛观察起这个别有洞天的宫室来。 这是一间方形的石室,石壁皆为青砖所砌,上面雕刻着精细的壁画,画上的人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栩栩如生,仿佛上面发生的一幕幕都近在眼前,即便经过无数年的沉淀也未将其消磨,穿越时间虚妄的光阴,诉说着遥远的屠戮不遗分毫。 只一眼,程莠便清楚地知道了壁画上的内容——万生冢神祭。 摇曳的火光打碎了神圣的祭坛,勾勒出祭坛中央那副可憎的嘴脸,被投射在上的阴影瞬间吞没,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有那么一刹那,程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想冲上去一刀斩了那冷血残暴的魔头。 她游历世间数十载,自诩什么样的恶徒没见过,如此人面兽心,残暴卑劣的魔头,穷凶极恶之徒,简直是令人发指!真是人神共愤! 秦怿也看出了壁画上所诉的事件,气愤地道:“这厮也太丧心病狂了吧!这种事很光荣吗?!居然还专门刻录下来!畜生啊!连畜生都不如!” “这……”贺琅将整个宫室环视了一遍,道,“好像是一间墓室。” “什……什么?!墓室!”小七吓得连忙躲到了何炀身后。 秦怿白了小七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方才那么多尸骨也没见你怕,区区一个墓室把你吓成这样?丢不丢人?” 小七道:“我……我没有……” 程莠瞪了秦怿一眼,秦怿悻悻地闭了嘴。 程莠一行人站在宫室的高沿上,下方是一个估摸一尺半高的凹池。抛却别的不说,如果壁画可以称得上是精妙绝伦,那池内的东西就可以说是巧夺天工了——一匹匹腾起飞奔的骏马,飘扬的鬃毛在空中徐徐而舞,三只马蹄均已离地,唯有一只马蹄轻轻点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上,如果有人见过马踏飞燕,那这八匹青铜雕像应是当之无愧地马踏天莲! 八匹马的马背皆是空心,马背上凿了一个方形的凹槽,看那大小,起码可以容纳一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子,八匹马以八卦方位分布在凹池内,将一个铁箱匣围在中间,铁箱匣表面布满了荧绿的铁锈,阴森森地杵在正中央。 小七怯怯地指着铁箱匣,问道:“那里面是什么?看样子也不像棺材啊……” “不会……不会是宝藏吧。”彭万生勉强笑道,却发现自己连勾勾嘴角都做不到。 这时,又是“咚!”的一声巨响,石门被撞得不住地发颤,上面已然出现了皲裂的龟纹。 “这可怎么办,这石门马上就要被撞开了!”林禹焦急地道。 莫栀意味深长地督了他一眼,而后对旁边的小阿夜道:“按我方才说的做,越快越好。” 小阿夜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跳进了凹池里。 莫栀拉了拉手中的寒磁索,看向程莠,说道:“姐姐,帮个忙吧。” 程莠将金羽刃插回刀鞘,将信将疑地道:“干什么?” 莫栀道:“送他一个天罗地网。” 第27章 绝境逢生处·完 寒磁索比想象中的长,特别是程莠在帮莫栀把寒磁索在石门前拉了一个“蜘蛛网”之后,这种感觉更甚。 程莠看着眼前的杰作,道:“这能挡得住吗?” 秦怿凑过来摸着下巴道:“我看玄。” 莫栀没有言语,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示意两人后退,而后把瓷瓶中的所有粉末,均匀无漏地尽数洒在了寒磁索上。 秦怿有些惊讶地道:“这,这不是无极散吗?你哪来的?” 莫栀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淡淡道:“自己做的。” “怎么可能,无极散的调制工艺十分繁杂,且原料难寻,而且配方更不可能随便流于外市,是谁教你的?”秦怿对她的话完全不信。 莫栀却轻笑了一声,鄙夷道:“这不是有手就行吗?很难吗?而且配料这些东西,只要有钱,什么买不到?” 秦怿被堵得一阵语塞,不服气道:“你既有这等极品,方才怎么不拿出来?” 莫栀后退了一步,吐了一口气,没理他。 秦怿话说出口就后悔了,恨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无极散腐蚀性极强,且极难消解,淬在刀剑上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也别提在打斗过程中把这东西不伤及无辜地撒到守藏人身上了。 不过这小姑娘怎么会备置这么恶毒的东西? “后退。”贺琅看着颤颤巍巍的石门,语气颇为严肃地道,外面那个永不知疲倦的罗刹就要破门而入了。 众人皆依言向后退去,下到了凹池里。 莫栀看了一眼默不作声却不着痕迹地将程莠护在身后的贺琅,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 她回头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小阿夜身上,小阿夜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侧目望去,而后对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莫栀收到他确定的眼神后,翻身一跃,跳进了马背上的凹槽里,而后大声对众人道:“上马!” 秦怿震惊道:“什么马?!” 话音刚落,“嘭!”地一声巨响,石门在巨大的冲击下四分五裂,破碎的石块零星地从寒磁索织成的网的空隙中飞出,但大部分都被寒磁索弹了回去,反砸到了守藏人的身上,尽管如此,却未撼动他分毫,那根骨刺,依然触目惊心地插在他的心口,凝固的血液黏稠地糊在上面,还有不断往外渗的血液一滴一滴往下淌。 “没时间了!快上来!”莫栀催促道。 与此同时,八匹青铜马竟然在众目睽睽下,伴着猝然响起的“轰隆隆”声动了起来! 不,准确地说,是它们脚下踏着的莲花。 莲花带着马匹沿着凹池中的暗轨飞速地向中央的铁箱匣靠近,同一时刻,铁箱匣发出几声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后豁然分崩离析,在众目昭彰下犹如被人操纵的孔明锁,一阵乱影交错,铁箱匣碎身重塑的瞬间溘然弹出七根暗钩锥进了马匹的肚腹,“咔咔咔”几声响动,众人只觉眼花缭乱,电光火石一刹那,铁箱匣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八匹青铜马居然直直地排成了一列! 马匹之间被暗钩相连,而原本较为平整的凹池底部竟浮出一条驰道,滚滚直上凹池没入了一块石壁! 守藏人罕见地发出一声怒吼,信手去撕拽寒磁索,却被上面的无极散灼地猛地缩回手。 这时,排成一列的青铜马对面的石壁骤然从中间向两边撤去,露出一个黑幽幽的通道,而八匹青铜马竟然“轰隆隆”地沿着驰道向通道开始移动。 一旁的小阿夜猛地站起身,二话不说跳进了莫栀所在马匹的凹槽。 众人恍然大悟,顾不得震惊,快速两两结伴跳进了马匹凹槽。 眼看众人就要离开,守藏人不顾无极散的灼烧,连扯带拽,将整个身体向寒磁索上撞,“滋滋啦啦”的声音接连不断,硬生生将那黑甲灼烂,烧进了皮肉,猩红的血液往外流,遍布了全身,寒磁索被扯断的同时,他俨然成为了一个血人。 守藏人犹如一个面目狰狞扭曲的怪物,猛地冲上前去拽住了最后一匹青铜马,生生地将千斤重的马匹拽停了下来! 他一点一点地将青铜马拽出驰道,隔着面罩都能看清他嗜血的眼睛,恐怖至极。 不能坐以待毙,不然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程莠一咬牙,握紧金羽刃就要跳出去:“大不了同归于尽!” 到了这一时刻,其实大家心里皆视死如归,如有必要便豁出自己的命来护他人周全,然而谁都没能当成这个英雄,谁也没想到被一个断了掌的残躯抢了先。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连声音都没有了。 那一刻所有的爱恨情仇一笔勾销,连怨恨的资格也没有了。 那一刻所有的偏见与对立不再有边界,无关壮烈与否,无关值得与否,只是第二次慷慨赴死。 这老头好不容易被人拎到了马背上,此刻却一跃而起将那守藏人扑倒在地。 马匹脱手的瞬间便绝尘而去。 彭万山不论守藏人如何锤他打他掼他撕扯他,他都死不松手,他像是受到了刺激似的狂声笑着,满口牙上都是血沫子,吐出的鲜血粘在胡子上,再一滴一滴地被甩在地上。 此时,莫栀手里拿着一个弹弓,她对准了宫室顶部正中央的一个圆形凸起,却迟迟下不去手。 而彭万山被守藏人猛地掼在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直接喷涌而出,但他仍旧死不松手,他的指甲深深扣在守藏人的血肉里,用最后丝丝流失的真气把守藏人身上扣得到处都是血窟窿。 他看到了莫栀的动作,也知道她想干什么,虽然不明白她那样做有什么目的,但看到她因为自己而有所顾忌还挺欣慰的,那他就再帮她一把好了。 他都豁出去了,可不想这群孩子再做傻事。 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群孩子啊。 彭万山伸出手,艰难地够到一块碎石,然后在莫栀震惊的目光下砸向了宫室顶部,随即整个宫室便下起了漫天银雨。 原来如此。 水银。 守藏人一把将彭万山摔了出去,而后捡起丢在一旁的玄冥戟,他揪着彭万山的领子,扬起玄冥戟,对准彭万山的胸口就刺了下去! 直接将他钉在了墙上! “彭万山!” “师父!” 这一声,死也瞑目了。 彭万山迷迷糊糊地想,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唇边还挂着一抹笑容。 这应该是他这一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了吧。 水银眨眼间便灌满了凹池,守藏人也终于倒了下去,不再像一个不死战神一样恪守职责。 众人看到的最后一幕,不是守藏人爬着去追他们,而是疯了一般地捡拾石块,全部堆到了石门处,嘴里喊着叫着“不可以不可以”,企图阻止那源源不断的水银流到外面去。 那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像个人。 暗门最后合上的瞬间,彭万山垂着头,被永远地钉在了石墙上。浑身是血裹着银光的守藏人爬到门前,用身体堵住了那扇石门,岿然不动,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守护那个人。 “那个人……” “埋在古佛下。” 黑暗中,秦怿看向莫栀的方位,莫栀耸耸肩道:“我猜的。” 第二个马匹凹槽内,程莠紧紧握住贺琅攥成拳头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上。 贺琅深吸一口气,道:“我错怪他了吗?” 程莠抿了抿唇,说道:“他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叛徒也好,小人也罢,至少在那一刻,他是英雄。他不再胆小,不再自卑,英勇地护住了他身后的孩子们。 马匹仍然在黑暗的通道里疾速前行,没有尽头般带着众人逃亡。 “它会带我们去哪?”黑暗中,程莠略显疲惫的声音响起,但很快便被淹没在嘈杂的轰鸣声中。 劫后余生并没有带给程莠太大的喜悦,她现在只觉得很累,疲倦袭遍了她全身,她放开贺琅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瘫倒在了凹槽内。 贺琅直觉不对,连忙伸过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她便顺势靠在了他的身上。 “你怎么样?”贺琅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了,谢谢你。”程莠闭上眼睛,觉得靠在他怀里很安心,好像即便前方是悬崖峭壁,她也可以不用担心。他都能护她周全。 十八年,她第一次将所有的信任,交给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能完全算是陌生人,毕竟他们已经有那么一点点熟悉了。 “你歇息吧,一切有我。”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打扰了她似的,但她能听到。 “嗯。”她淡淡应道。 似乎没有人知道这些马会带他们去哪,但他们心中都没有太过畏惧,因为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处境不会比刚刚更糟了。 “你师从何人?”秦怿淡淡问道。 没有人搭腔,他们知道秦怿问的是莫栀。 几息过后,莫栀缓缓答道:“百玄门。” 这边程莠似乎睡着了,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贺琅的胸口,贺琅瞬间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整个人僵在那里,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莠有些含糊地说道:“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贺琅:“……我,有点热。” 程莠直起身子,有些紧张道:“我压到你伤口了?” 谁知贺琅又把她按了回去:“没有,我没事。” 刚听了个“百玄门”的秦怿还想再听下文,就听到另一边在吵吵嚷嚷,他立马警觉地道:“你们在干什么?” 程莠的脸贴在贺琅的胸膛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脸“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从贺琅怀里挣出来,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也,有点,有点热。” 然后她逃避似的转移了话题:“百玄门,百玄门我听说过,不就是兰陵郡一个有名的门派吗?” 贺琅看不清程莠烧红的脸颊,就像程莠也没注意到贺琅勾起的唇角。 “听说百玄门的门主姓萧,叫萧什么来着?萧……萧,哦,萧邯。”说着程莠看向莫栀所在的位置,问道,“他是你师父?” “不是,”莫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只是在百玄门学过一段时日的艺。” 默了默,莫栀忽然轻笑了一声,说道:“姐姐,小心你身边的人。” “什么意思?”程莠有些不明所以。 “意思就是,”莫栀稍稍顿了下,把目光锁定在某个人身上,“你的人里有叛徒。” 程莠瞬间就严肃了起来,甚至有些恼火:“你把话说清楚。” 通道里没有一点光亮,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楚谁。 莫栀的声音清清淡淡,没什么情绪起伏:“姐姐,你不要动气,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守藏人是我迷晕的,我和他无冤无仇,本没打算要他性命,但很明显,有人乱了我的计划,也因此差点将我们逼上绝路。” “我本来为自己连累到你们的事感到十分愧疚,但歉我已经道过了,我将你们带进地宫,现在也会带你们出去,不过有一点我要说清楚,即便没有我,这地宫你们一样得下,而且能不能出得来就不一定了。” “要害你们的人,就在你们当中。” 程莠还未说话,尚在消化莫栀言语中透露出的讯息,秦怿已经劈头盖脸地说道:“我们本没有打算怪你拖我们下水的事,如今你为了开罪竟这般肆意诋毁我们人,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我是动机不纯,”莫栀抬高音量,“也没打算为自己的过错开脱,更没有想让你们原谅我什么,此番出去,我们天涯各路,井水不犯河水。” “我只是在提醒你们,今晚逃过一劫,那下回呢?” “如果没有人把那个怪物唤醒,那老头会死吗?我是看不上那老头,但也没想过要他死。” “他们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没有办法怀疑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程莠缓缓道,“我姑且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阿莠!”秦怿叫了她一声。 “但你也没有证据不是吗?你说的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你不了解他们,更不了解我。所以你说的话我不会信,但我会留一个心眼,权当谢谢你的提醒。”程莠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给足了双方面子。 这一场奇幻的地宫之行已经让她疲惫不堪,感情上她不愿意相信莫栀话中的任何一个字,但理性告诉她这件事上的确有蹊跷。双方僵持下感性占了上风,所以她目前不太想追究这件事。 她没有忘记,她此番出行的首要任务是护送贺琅安全抵达裕州,而贺琅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已然成了众矢之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贺琅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作为一个“外人”,他客官地说道:“守藏人体质异于常人,什么时候会醒也无法确定,此事还需存疑,但也不能过早下定论。” 莫栀本就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主,该说的她都说了,便仁至义尽地不再多言,只是道:“都抓紧了,一会儿会穿过一片水区,若是被冲走了,谁也救不回来。” 果然,不过片刻,马匹徒然向下坠去,“噗通”一声后“咕嘟咕嘟”地将众人带到了水下,直接没过了众人的头顶! 就在大家快憋不住气的时候,青铜马列如同出水巨龙一般一个缓坡将众人带离了水区,众人一阵咳嗽。 程莠即刻大喊道:“报下名字!我,程莠!” 没人理她,程莠先用手肘捣了一下贺琅,贺琅不情不愿地道:“贺琅。” 秦怿拧了拧自己的衣袍,翻了个白眼道:“秦怿。” “小七还在!” “何炀。” “林禹。” “韩,韩诤。” “朱襄。” “林氏兄弟都在!” 程莠皱了皱眉,道:“莫栀?!” 莫栀:“……在。” “还有那个小孩?”程莠记得莫栀身边似乎跟了个小少年。 莫栀戳了戳呆头呆脑的小阿夜:“叫你呢。” 小阿夜一个激灵,应道:“啊?哦……我,我还活着。” 程莠:“……” “这些马会带我们去哪?”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 莫栀整理下措辞,开口道:“‘八方离阵’已开,整座地宫已经成为了一个闭环,再无转圜的余地,但修建这座地宫的人秉持着‘阴阳相合’的理念,并没有将后路封死,这条路怕是守藏人都不知道。” “千宫阵正常运转下,东西南北四门都可以自由出入,各个子区相连通的暗门也会正常相通,但一旦千宫阵倒转,四方门全部封死,各子区的暗门也就变成了吃人的死门,他们所连接的,只有一个比一个厉害的宫室阵法,即便侥幸逃过一个,还会有无数个等着你,不死不休。” 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着,没有人打断她,她顿了顿又道:“等到千宫阵完成一个倒转,地宫就会进入自毁状态。” “怎么个自毁法?”小七忍不住开口道。 大家屏住呼吸,都等着莫栀回答,哪知她漠然地道:“不知道,书上没说。” 好大一个失望。 “不过这个世上有黑就有白,有阴就有阳,有死便有生,死门替了生门,生门便换了死门,托小阿夜的福,”莫栀说着拍了拍小阿夜的肩膀,“我找到了隐藏在书册里向死而生的往生之路,这条暗道便是先辈们留下来的逃生之道。” “三生有幸,又走了一回。”后面一句话她说的很轻,被风驰电掣的声音轻易盖了过去。 “先辈们,”程莠琢磨着这几个字,“这话说的挺新鲜。” 耳目灵敏的贺琅侧目道:“我听到了很大的水流声,比方才还要大。” 程莠收了心思,正色道:“我也听到了,难道前面还有水区?” 众人朝前看去,不同于方才,这次他们在通道的尽头,看到了些许微漾的光亮。 难道是出口?! “不是水区,”莫栀处之泰然,“一个小谭而已,你们来时应该见过,离月华寺不远。” 的确见过,他们在高地上远远看过一眼,但嫌这边地势太低又不好下去,就没有靠近。当时也没注意到对面的山壁上有一个洞,竟然还连接着地宫?! 莫栀话音刚落,他们已经飞驰到洞口前,下一刻直接连人带马跌出了洞口! 叽哇乱叫和一连片“噗通”“噗通”落水声响成一团。 第28章 倾山倒海图·壹 众人狼狈地从小潭中爬上岸,也不管地上的枯枝败叶和泥土石子,就地一躺,谁也不想开口说一句话。 太累了。 高度集中的精神终于得到放松,困倦与疲累瞬间如洪水决堤一般倾泻而下,挡都挡不住,只想立马睡上一觉,床不床被不被的倒是无所谓了,只要地上的石子硌不死人,就睡他个天荒地老谁也别想打扰! 程莠看着一地的“泥猴子”,挨个数过来,确认一个没少之后,直接仰面躺倒,在地上摆出了一个豪放的“大”字,硬是让挨在她身边的贺大人默默地挪了挪位置。但贺大人也并未起身,而是像一个毛毛虫一样往旁边扭了扭。 如果现在程莠睁着眼睛的话,一定会笑话他滑稽的动作。 秦怿还算矜持,即便白衣已经染成灰衣,也要保持着他一贯清风霁月的作风,坐在那摆谱,誓不与一地没有形象可言的人同流合污。 莫栀也没有加入“躺尸”大家族,只是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专心地拧衣服。 小阿夜在她身边,学她的样子也使劲拧着自己的衣衫。 大约过了一刻钟,程莠睁开酸涩的眼睛,只见天空乌云密布,天低的马上要压下来似的。 他们是昨夜下的地宫,但看这黑压压的,她也无法估算现在是第二天的什么时候了,但就她的感觉来说,应该接近黄昏了。 秦怿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拍不掉尘土,对众人道:“还是得回月华寺一趟,我的药箱还在那,你们多少都受了伤,还是要尽快处理下以防恶化。” 众人都没有异议,尽管还是很累,但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程莠看着山壁上的洞口,提出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地宫自毁了,月华寺还在吗?” 远处的莫栀缓缓从冥想状态下回过神来,抬手将自己的帽沿拉低了又低,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她漠然道:“在。走吧。” 他们刚走没两步,突然一声闷响从石洞里传来,紧接着裹着泥沙的水流如瀑布一般从洞里倾泻而下,全数泻进了小潭里。 不过几息之间,泥流逐渐变细,直到一个巨大的石球滚下来严丝合缝地卡在了洞口处,那涓涓细流也被堵在了另一边。 巨大的声响久久在山林里回荡。 程莠默默地看着深不见底的小潭,忽然道:“那些青铜马应该值不少钱。” 秦怿无奈道:“它们都救了你,你就让它们好好安息吧。” 程莠面不改色地道:“马也不是水生啊。” 秦怿义正言辞道:“活着的时候在地上待了一辈子,死了试试水下生活不行吗?” 程莠:“……”你怕是脑子里进泥流了。 贺琅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对着吵嘴的兄妹俩道:“走吧,这天怕是要下雨了。” 天愈发暗了,众人在山林间穿行,几乎要看不清前路了。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蓦地将林子照得通亮,光线隐没的瞬间,一声闷雷接踵而至。 随后是几道炸雷,仿佛要把整个山林炸掉一般,震得人心头发颤。 众人加快了脚步,结果还未到月华寺,大雨伴着闪电炸雷倾盆而下,“哗啦啦”落到地上溅起无数泥点子。 衣服还没干的众人又被淋成了落汤鸡。 小七边跑边喊:“昨天晚上月朗星稀,今天怎么会下大雨啊!” 秦怿拿着扇子挡雨,大声道:“这山林之中天气本就变化多端,下雹子都可能。” 程莠一个白眼飞过去:“你就扯吧。” 秦怿见她不信,便顶着大雨往她身边凑,道:“你怎么不信呢!多看点书你就知道了!” “呀呀呀!你离我远点!泥点子都溅到我身上了!”程莠大叫着往旁边躲。 秦怿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这成天泥地里打滚的野人还怕几个泥点子? 程莠越是躲,秦怿就越往她身边凑,道:“你都一身泥了再溅点泥怎么了?” 程莠气急,疾行间还能踢他一脚:“秦子涣你找打是不是!” 秦怿连忙一闪,对她做了个鬼脸:“你打不着!” 程莠怒道:“你有病吧!” 能在暴雨中打闹的估计也只有这两个人了。 贺琅笑着摇了摇头,躲得远远的,以免被他们殃及。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月华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赶紧进去躲雨。 谁知在前面的程莠刚推开月华寺的大门,就不得不停住脚步,愣愣地看着寺院里一群手持寒光剑的黑衣人。 肃杀是气息瞬间笼罩住整个寺院,黑衣人们少说有二十个往上,大雨将他们淋得湿透,他们却不为所动,寒光剑剑尖指地,目光凶狠地看向程莠一行人。 为首的黑衣人冷冷地盯着程莠道:“倾山倒海图交出来!留你们一命!” 若说程莠刚刚不确定这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是不是冲他们来的,但看为首的黑衣人的架势,心下便了然了——就是冲他们来的。 程莠站在门楣处,倒是替她挡住了不少雨势,她将手握在刀柄上,不动声色地说道:“什么青山大海图?你找错人了吧!” 程莠真不知道这什么青山什么大海图,更不明白一张破图怎么能招惹这么多死士——没错,不是普通的杀手,是死士。 只一眼,程莠便看出了瓢泼大雨下数名黑衣人的身份,这并非是谁养的专门效忠于谁的死士,而是江湖上一个组织,算不上门派,却有着门派的规模,且居无定所,神出鬼没,不知是不是拿钱办事,反正能求得他们出手的,十有八九都能得偿所愿,而能让程莠认出他们的,是这些人身上佶傲的特征——脖子上的银项环。 这也是程莠一次跟着一队押镖人马遭遇到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从一个前辈口中得知的。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组织叫什么,江湖上称他们为“鬼影”。 无数的雨点打在黑衣人颈间的银项环上,无端添上了几分森然气息,程莠抬手抹了把脸,心中震惊之余又困惑万分——哪个龟孙子惹来的,这祖宗可不好对付! 为首的黑衣人冷喝一声,举剑指向程莠,厉声道:“程少阁主,此前你从常茹手中抢走一副画卷,识相的,现在交出来,我等必不相扰。” 程莠的嘴角抽了抽,既然都拿剑指人了,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直接抢不就完了,还装什么温良贤淑? 程莠虽然满腔不屑,有心直接拔刀相向,但也不是缺心眼,动刀动枪的毕竟少不了受伤,眼下他们一行人疲累交加,实在不宜再打上一架。虽说这黑衣人态度恶劣,但既然有商量的余地,那程莠便和他们磨磨嘴皮子。 程莠忽视那寒光闪闪的冷剑,盯着黑衣人神态自若地道:“哦,你说那幅画啊,我记得,我早前就送回雾山了,阁下想要,便去雾山,在这荒郊野岭堵我一个小姑娘算什么?” 先不说画到底在哪,一句话把坏人往家里领的程少阁主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她那半吊子爹听了可都要热泪盈眶了,好不孝顺! 孝顺的程少阁主勾唇一笑,不显山不露水地对着身后的人打了个“后退”的手势,对一院子黑衣人道:“这可一点也不侠义啊。” 那人仍旧横眉冷对,对程莠的话充耳不闻,漠然道:“少废话,画卷就在你们手里,既然程少阁主不领情,吾等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数名黑衣人一窝蜂地提剑袭来,程莠眼疾手快一把关上了只推开一人身的门,脚尖一点飞身后退。 下一刻,只听“嘭!”地一声,两块门板齐齐飞出,被寒光剑劈成八块四散落下,这颤颤巍巍的红木寺门在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后终于结束了它无功无禄的一生,连带那门楣上的额匾一起寿终正寝了。 程莠闪身躲开一块飞过来的门板,冷笑道:“好大的脾气!” 锟山剑出鞘,贺琅波澜不惊地低声道:“鬼影。” 程莠侧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穿过雨帘在空中兀地一碰便分开了,双双举起刀剑挥向手持寒光剑当头劈来的黑衣人。 程莠心念电转,一边同黑衣人周旋,暗暗叹其内功深厚,恐不好对付,一边思考月前她拿回的那幅画的去向。 那幅画她就摸了一回,转手就扔给三师兄林禹了,难道他没送回雾山吗? 程莠一式“半山”直接将面前的黑衣人掀了个跟头,而后一脚飞出,直直地踹在了黑衣人的侧腰上,那力道不轻,五层内力的“双潜”半山硬生生地将黑衣人踢飞了出去,“咚!”地一声撞在了树干上,肋骨都断了四五根,一口血喷到地上转瞬被大雨淋散了,黑衣人半死不活地抽搐了几下,昏死过去。 程莠一哂,不过如此。 但她没心情去补刀,几个闪身来到林禹身边,一刀挡下了要从背后偷袭林禹的一个黑衣人的下斩,反手一绞把人掀了回去,冷声问道:“你没回去吗?” 林禹心里抹了一把汗,万般无奈道:“半路被少主拎来的,没来得及……” 树林里一片刀光剑影,雨下的大,刀剑挥的快,未落地的雨滴也防不住半道被削成两半的命运,混着血水成倍地往人身上落。 秦怿向程莠与林禹的方向望了一眼,两个黑衣人缠得他是分身乏术,只得迭声叫唤道:“这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啊!什么宝贝这么金贵啊!要不咱给他吧!把命赔上可不值啊!” 林禹犹犹豫豫,被程莠一个冷眼瞪得缩回了手,只能专心对付起黑衣人来。 程莠对着眼前的黑衣人兜头一刀,直接让对方人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随后金羽刃顺势挑起他的银项圈一刀挥出,银项圈在雨幕中飞出一道银光,精准地打中了身后一个黑衣人的胸口,把人撞得连退几步。 程莠皱着眉看向一个个前仆后继的黑衣人,数量已经远超二十个了,虽然他们武功在黑衣人之上,但也架不住数量多,毕竟一拳难敌四手,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这鬼影办事是出了名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不到黄河心不死。 这边贺琅一人一剑同时与三个黑衣人缠斗也未见弱势,他挥剑横斩,直接从一个黑衣人腰腹处白入红出,带出一道血弧,那人顿时像断了线的木偶,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折在了地上! 随后他锋回直掼,一剑穿透了紧跟而上的黑衣人的喉咙,那人连剑都没来得及提起,利剑抽出的瞬间抬手捂住那血涌如注的血洞,直挺挺地倒地抽搐不止,顷刻间没了声息。 饶是如此,杀了一个还有一个,全都不要命地往刀口上撞,如同过江之鲫,傀儡般地对死亡趋之若鹜。 “杀疯了杀疯了!”远处的秦怿把扇子转到了极致,他觉得手腕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以前练功都没这么用力过! 暴雨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天色也越来越黑,黑云之下的林间本就阴翳,甫一天黑,光线即刻就暗了下来,在“哗哗”的大雨下,众人只剩了个模糊的乱影。 大雨浇得程莠几乎睁不开眼睛,她草草地扫了一眼战况,只见众人都被黑衣人冲散了,她已经看不清远处人影的面容,只能根据每个人的身法勉强判断出谁是谁。 韩诤身负重伤,拿刀已是勉强,被李氏兄弟和朱襄护在身后,虽然几人身上都挂了彩,但一时半刻还撑得住。 小七年龄是小了点,但武功不低,与何炀背靠背共同迎敌,暂时未落下风。 秦怿与贺琅招架得游刃有余,倒是没被黑衣人占到便宜,林禹就在她身边,应付的也颇为自得。 而程莠一圈扫下来,却并未见到莫栀和那个小少年的身影,准确地说,从鬼影破开寺门的那一刻,他们就不见了。 程莠困惑之余又稍稍安了心,这是不是说明他们已经预知危险躲起来了? 走了也好,这件事本就和他们没有干系,省得连累了他们。 程莠武着“金丝游”,将周围一干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趁稍有喘息之余,她对林禹道:“师兄,画给我!” 林禹却有些犹豫,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但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安,故而一顿之后,端着师兄弟架子皱眉道:“阿莠,不可胡闹。” 程莠面色凝重,沉声道:“我不知道这画里到底藏了什么,但既然是我雾山的东西,说什么也得守住……还有你们。” 说话间,程莠已然将手转向了林禹,像是知道他把画藏哪似的,一把将画卷从他怀里掏了出来,而后生怕黑衣人看不见似的,故意幅度非常大地将裹着油皮袋的画卷在空中扬了个很大的弧度才揣进怀里,随后一个纵身迎着劈头盖脸的大雨滴跃上了枝桠,只身向林深处遁去。 林禹压根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更没想到她会囫囵地对他动手,完全猝不及防,待他反应过来之时,她已经跳上了枝桠,一大群黑衣人寻着她的身影追去,而他却立刻被后来居上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根本无法脱身。 林禹的性子一直以来都比较沉稳,甚至有点斯文,很少与人动气,此刻却咬牙切齿地爆了一句粗口:“混账东西。” 与此同时,贺琅一剑封了三个黑衣人的喉,连剑刃都顾不上抖,任那鲜血混着雨水在剑脊中流淌,提气向程莠的方向追去。 转眼间,十多个人被冲散在荒林里,秦怿只一个没注意,身边竟除了黑衣人一个同伴都没有了,而黑衣人融在夜色中,除了他们颈间晃动的银项圈与大雨滂沱中凌厉的刀剑撞击声,天地间似乎什么也没有了。 第29章 倾山倒海图·贰 月华寺后院一个破旧的厢房内,莫栀将小阿夜塞进了一个暗格里,对他道:“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暗格很小,只能勉勉强强装下小阿夜一个人,莫栀转手便要关门,却被小阿夜拉住了袖子,他声音里是难以抑制的颤抖:“姐姐,你要去哪?” 莫栀嘴角漾出一个笑容,她苍白尖削的下巴似乎也跟着有了点温度,她轻声道:“你好生在这里待着,等那些人走了我就来找你。你不要出声,这里很安全,他们找不到你的。” 莫栀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刚要起身又被小阿夜拽住了衣摆。 他们刚刚被两个黑衣人穷追不舍,莫栀一人尚且还有还手之力,带着小阿夜却处处被制肘,小阿夜看起来木木呆呆,身手也不出意料的平平无奇,年龄又小,根本招架不住来势汹汹的江湖杀手,莫栀勉力解决掉那两个黑衣人后,被逼无奈只得出此下策。 其实她大可和小阿夜一起躲起来,但莫栀心中始终觉得欠他们一个人情,这江湖侠道她不见得知道多少,但快意恩仇她大抵可以做到。 莫栀身形一顿,看向小阿夜的眼神漠然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她道:“你不信我吗?” 小阿夜紧紧抿着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他死死地攥住莫栀的衣服,生怕他一松手她就会丢下他再也不见了,他哽咽着道:“你怎么保证你会来找我?” 莫栀神色淡淡地凝视着他,借着窗外惶惶的雷闪看清楚了这小少年眼眸中清澈的恐惧,还有那几乎要溢出来夹杂着担忧的泪水。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指环,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入手沉甸甸的很有质感。 指环上系着一条红绳,莫栀把指环戴在了小阿夜的脖子上,她握着指环,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认真地道:“这枚指环,是我的传家之宝,对于我来说重于身家性命,我现在把它交由你暂代保管,切勿让它流于外人之手,我会活着回来找你要的,你也得活着把它保护好,此物灵性,见不得血光,知道了吗?” 说完这些话,莫栀见小阿夜依旧愣愣地看着她,便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脑门,压着声音厉声道:“听见没有啊小呆瓜!” 小阿夜一个激灵,点头如捣蒜。 待到莫栀放开指环,锁好并遮挡好暗格,离开的脚步声完全没入了“哗哗”雨声里,小阿夜才将紧紧攥在掌心的指环放到衣服里,贴于自己的心口,他双手交叠捂住那一团小小的冰凉,他蜷缩成一团,在心里默念—— “佛祖,这是我第二次向您请愿,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要保佑她平安。” 裕州。 穆洛衡独立于长廊边,平静地望着院中淅淅沥沥的小雨。 廊檐上的六角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亮,映在他清俊的侧颜上,无端抚平了他凌厉的下颚线。 他如同一个精致的雕塑,静默地站在那,周身的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无形的威压让小雨都为之战栗,循规蹈矩地直直落下,不敢逾越雷池地沾湿那尊贵的男人的锦袍。 这时一个身披蓑衣,戴着斗笠的男人匆匆穿过月牙拱门,走到院中抱拳半跪于地,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向穆洛衡禀告道:“先生,代清婉昨夜寅时出了裕州,我们的人跟丢了,属下无能,还请先生责罚。” 穆洛衡的目光穿过万千雨幕落在漆黑的夜色里,墨色浓重,染得他狭长的凤眸也变得幽深难测,他忽然抬起手伸到滴雨的檐下,雨滴簌簌而下落在他光洁如玉的手中,缓缓地从那修长匀称的指缝中流出。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握住停留在手中转瞬即逝的雨滴,平淡地开口道:“由她去吧。” “月华寺那边可有消息?”穆洛衡收回手,问道。 男人答道:“暂无。” 穆洛衡若有所思地“唔”了声,吩咐道:“天亮之后,将他们召回吧。” “是。” 穆洛衡抖抖袖子,正要转身,一个身穿黛蓝锦袍的公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信步踱到院中,对着沿边的他道:“穆兄,在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穆洛衡看向院子里衣着华丽的贵气公子,对仍跪在雨里的属下一挥手,待到小院中只剩下他们两人,他才语气淡淡地开了口:“赫连公子,这好消息是什么价,坏消息又是什么价?” 赫连公子笑了笑,把遮住面容的油纸伞抬高了点,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少爷脸。他有意无意地拨了拨腰间成串的快坠死人的珠光宝玉,宛如纨绔地冲着穆洛衡摆出一张讨债脸,浓眉一挑,笑道:“穆兄,你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给穆兄的消息,小弟我什么时候收过钱啊。” “哦,是吗,”穆洛衡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与令尊的买卖童叟无欺,赫连公子还记得。” 赫连公子笑嘻嘻地道:“那当然。” “那赫连公子深夜私会边知州,所图为何?”穆洛衡不咸不淡地道。 赫连公子立马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生硬地转移话题道:“我看边知州与尉迟府结为亲家是迟早的事,尉迟府家大业大,有的是钱。” 穆洛衡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赫连公子汗颜道:“我就那么一说。” 穆洛衡拢起袖子,靠到一旁的廊柱上,姿态有些许慵懒,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赫连公子道:“既然赫连公子觊觎尉迟府庞大的家业,不妨把自己嫁进去,省得这些麻烦事。” 赫连公子:“……” 在吵架这一块,赫连公子从没在穆洛衡那里讨到过半分好处,说起来也算不上吵架,因为穆洛衡这人完全可以在架吵起来之前就让对方哑口无言,就像在寒风里好不容易生起火堆,刚起个苗头就被人给兜头浇灭了。 “还有下次来见我的时候,把身上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都摘了,有碍观瞻。”穆洛衡随口又补一刀。 赫连公子:“……” 赫连公子没有感情地扯了扯嘴角,碍于自己武功普通打不过对方,索性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屈于对方的淫威,公事公办地开口道:“首先这好消息——‘倾帆’已跨过岱江,驶往裕灵江,将于八月二十日抵达裕州。如你所料,今年的竞标高得离谱,沿江州府的豪贵已经争得头破血流,估计‘倾帆’还没到他们得先闹一场。” 赫连公子细细觑着穆洛衡的神色,却只见他面色沉着,一点反应也不屑于给对方。 穆洛衡轻轻摇了摇头,否定了他的猜测:“一群乌合之众闹不起来的,淮北一带流民隐患未平,他们要是敢闹,朝廷就敢拿他们充公。” 赫连公子皱了皱眉,似懂非懂地道:“可是他们若不闹,穆兄如何出手?” 穆洛衡难得吝啬地在他面前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却转瞬即逝,他道:“所以说你这算不上好消息。” 赫连公子撇撇嘴道:“那好吧,还有比这更坏的消息——鬼影出山了。” 一直神色淡淡的穆洛衡,脸色终于变了,他面色一沉,周边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不少,赫连公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穆洛衡冷哼一声:“看来,有些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子午林。 倾山倒海图外面包了一层油纸,故而经过水浸雨淋也依旧完好无损。 程莠把小小的画卷揣在怀里,在昏天黑地的密林里跑了半个多时辰,现下只觉得头重脚轻,然而大雨仍旧没有减小的迹象,后面的鬼影一个比一个能追。 “他娘的一群死臭虫!”程莠暗戳戳啐了一口,脚下一滑,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 她不过是路过时随手顺来了一幅遗落民间多年的“传家”画卷而已,没想到竟惹来了杀身之祸,当初她那倒霉催的爹飞鸽传书过来的时候可没告诉她这幅画卷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不然她说什么也不会顺这个手! 别人家都是坑爹,怎么到她这就成了坑女儿了?! 由于跑了实在太久,程莠的速度不觉慢了下来,后面的鬼影转瞬便包抄了上来,把她团团围在了中间。 程莠干脆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轻巧,竟没溅起一滴泥点子。 见对方没着急动手,程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佯作谄媚地说道:“还能商量不?我把画给你们,各位大侠放小的一马?” 黑衣人如同没有思想的傀儡一般,下一刻整齐划一地提剑便砍,凶猛如兽。 程莠“啧”了一声,在数道剑光落下之前,竟还有闲心掂了掂金羽刃,旋即她握住刀柄,“金丝游”横扫而出,那一息气沉丹田,再凝进刀身全数推出,只见以程莠为中心,周身一道金光骤然凝成圆弧,下一瞬,黑衣人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强悍的内力和萧索的杀气震得心神俱荡,直接被震飞了出去! 一招既出,程莠控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只觉内府翻涌。内力蓦地全部调出的后果就是内府真气枯竭,无法正常运转,导致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紧缩疼痛起来。 要在平日这一招对她也不会有太大影响,但此时她身心俱疲,之前与守藏人打斗的时候又受了点内伤,连轴转了一天一宿,又是水淹又是暴雨淋,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折腾。 当然程莠若是此时坐下调息,用不了多久也能恢复个五六层,但事态发展至此,且要问问这鬼影愿不愿意。 但看那没被震晕或是摔残,以及后来居上的凶神恶煞,全身上下都写着不愿意,叫程莠好一顿愁。 今儿个不会真要折在这里吧。程莠无奈又痛苦地想。 数名黑衣人不依不饶地轮番上阵,程莠一边忍受着经脉凝滞,内息不稳带来的内府绞痛,一边全凭蛮力挥刀阻挡黑衣人狠厉的招式,没有内力加持,每一刀都震颤地她虎口发麻,好几次差点握不住刀。 程莠喉咙干涩,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间,挥之不去,让她肠胃翻涌,险些直接呕出来。 其中一个黑衣人手持寒光剑自上而下劈向程莠侧颈,程莠举刀架住,谁料下一刻心胸剧震,有人一脚踹在了她的心口上,她当即横飞了出去,又一阵心胸震荡,她的背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树干上,她瞬间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股害人的腥甜味顿时涌上喉头被她吐了出来。 她只觉得头晕胸涨,眼前阵阵发黑,利器划破雨帘的连带风声接踵而至,她本能地把牢牢握住手中的金羽刃举起,架住了那致命一击,紧接着“刺啦——”一声尖锐的、听了让人牙酸的声音在林中穿透了雨声,寒光剑磨着金羽刃的刀锋飞速下移,转眼间便要钝入脖颈! 程莠哪能坐以待毙,当即在内府中搜刮那几近干涸的真气,硬生生地凝了一层内力汇聚于刀刃上,竭力向上一掀,也不管满地泥泞,贴地一旋,腾地而起,一刀挥下,差点把黑衣人的头给砍下来,鲜血喷了她一脸! 程莠抑制住想呕吐的冲动,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抹脸,抹完才惊觉这袍子是贺大人的,但为时已晚,泥巴血污早已糊成一团,也不差这一点了。 她怕自己又被噩梦魇住,死死地咬住下唇以疼痛来保持清醒,好在大雨冲散了不少血腥味,内府经脉又叫嚣着干涩的绞痛,才让她虽痛尤然清醒,挥刀会得前所未有地酣畅淋漓。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麻木地挥刀挥到精疲力竭时,一道身影破风雨而来,在她面前杀出了一条血路,浑身血污却犹如天神降临,在黑夜下的炼狱中硬生生地撕出一道光明。 那人挽住她的胳膊,才堪堪阻止了她以头抢地谢恩的壮举,清冷的声音中又带了一丝担忧:“你怎么样?” 程莠勉力扯开一个笑容,道:“暂时死不了。” 第30章 倾山倒海图·叁 贺琅的剑起落还算稳,但也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程莠知道,她自己现在是强弩之末,他也没好到哪去。他身上的外伤比她还要多,遑论那看不见的内伤。 若是强行护着已经没有多少气力的她,他们两个恐怕都难全身而退。 程莠斟酌着开口道:“我把画给你,你想办法突围,日后若是能想起来,就麻烦……呃,麻烦贺大人把画送到雾山。” 贺琅微微喘息,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地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程莠:“……” 贺琅猛地一剑砍掉一个黑衣人的右臂,微愠道:“我那么忙,哪有闲工夫管你的事!” 程莠不禁骇然,心道:他在生气,气我把他支走? 但现在不是演绎不离不弃生死情话本的时候!再耗下去真的会死人的! 程莠板起脸道:“贺大人,现在……” “闭嘴!”贺琅怒喝一声,转而道,“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相信我。” 他说的那样笃定,莫名地安抚了程莠一颗焦躁的心。 雨势终于开始减小。山林间道路泥泞,程莠脚下滑了几滑,险些让黑衣人得了手,几次都险险地被贺琅挡住了剑势。 她觉得自己真的快坚持不住了,全凭贺琅在前面护着她,不然她早就死在乱刃之下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力的感觉了,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了,直到这两次直面生死,她才知道自己只是沧海一粟,渺小到一个微小的浪都能把她打翻,越挣扎越沉没,越挣扎越无能为力。 若此番她能侥幸活下来,她一定…… 她还没一定出个所以然,只闻尖锐的声响直逼而来,竟有人放了袖中箭! 那微小的利箭直向她射来,她刚刚不合时宜地走了神,在这生死抉择的关键时刻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提刀欲挡,却为时已晚…… 就在这时,贺琅一个旋身将她护在怀里,却没能躲开那利箭,只听“噗!”的一声,利箭直直地射入了贺琅的后肩,与此同时,一个黑衣人一剑挥来,将贺琅的后背从上到下掼了个底! 贺琅当机立断,也顾不上钻心的剧痛,反手解决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搂住程莠的腰身,提气运起“浮云掠”向山林深处飞奔而去。 程莠声音颤抖地道:“贺琅……” 贺琅却无暇答话,他将“浮云掠”发挥到了极致,片刻工夫竟真的将黑衣人甩没影了,又疾速奔波了约莫一刻钟,他一身的气力终于用尽,根本来不及减速将两人安全放到平地上,抱着程莠一头扎进了泥地里,最后一刻只能紧紧地护住怀中人。 程莠被摔得七荤八素,天南海北找不着方向,她拼尽全力从贺琅怀里挣出来,看着昏迷不醒的贺琅一时愣住了。 漆黑的夜里她看不清倒在地上人的面容神色,她也听不清除了雨声之外的声音。 她死死咬着牙屏住呼吸,企图听见那人的喘息声,哪怕一点,可是什么也没有。 程莠左手攥住右腕,缓缓用食指去探他的鼻息,她抑制不住地颤抖,几乎无法将食指安稳地停在他的鼻下,几次三番试探下,才在大雨的浇淋下探到了一丝淡的不能再淡的温热。 程莠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一样稍稍松了一点,从茫然无措中找到了一点理智。 她将贺琅扶起来坐好,草草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势,除了那一处深入血肉的利箭堂而皇之地快要全部没入他的后肩,那后背上看似吓人的剑伤实则只是虚晃一招,一个护身软甲挡住了大半致命的剑势,只在肩头和腰尾处划伤了少许。 程莠这才想起来,之前在与守藏人过招时,贺琅身上虽说也被伤了好几处,但流血的却没有前胸后背。 “我的亲娘,你可救了老命了。”程莠抚过软甲忍不住“喜极而泣”。 事实上贺琅是不屑于穿软甲的,他也算年轻气盛,骨子里的傲气只多不少,但架不住贺苍晖再三要求,为了不听老父亲唠叨,他只得将软甲穿在身上,不曾想关键时刻竟真的救了他一命。 程莠抬手点了他身上几个止血的大穴,已经快乱成浆糊的脑子飞快地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肯定不能在原地再待下去,黑衣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上来了。 雨势减小却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护身软甲虽为贺琅挡下了致命一剑,但他的伤势仍不容乐观,他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程莠抬手抹了一把脸,紧紧地咬住后槽牙,打算用自己的小身板将一个八尺男儿背起来。 还要想方设法地不触碰到他的伤口。 程莠单膝跪地,根本无从下手——贺琅左肩上还插着利箭,右臂上一条四寸长的口子在打斗中裂得更严重了,血透过包扎的布往外淌,她都没听他喊一声疼。 “贺凌云,你若是听得见,就赶快醒过来,自己走好不好……”程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扯着贺琅,让他趴在自己的背上。 只是尚未成功,她颤抖的手忽然被一个有力的大掌握住了。 贺琅有气无力地说道:“程女侠,你可不能六神无主啊,我还得靠着你活命呢。” 程莠激动地无以复加,又刻意压抑着声音,尾调都拐到了山沟里去了:“贺凌云……” 与程莠相处这些时日,其实在贺琅心中,她一直都是比较沉稳的,即便身处险境也能处变不惊,泰然自若,像此刻这般丢了魂的模样,他还是第一次见。 只是贺琅不知道,她是真的害怕她所在乎的人倒在她面前,而她却无能为力……她怕极了。 像这般废物行径,十年前的程莠干过一次就够了,现在的她,绝对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已经不是废物了,她可以拯救所有人了,对吗? 程莠深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魔魇,眼神也逐渐坚定起来,她扶住贺琅,道:“我扶你起来。” 而贺琅却没有动,他把右手从程莠手中抽出,伸向了自己的后肩。 程莠悚然一惊,差点惊呼出声,她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贺凌云!你干什么!” 贺琅不为所动,右手已然握住了利箭出露的部分,神情因剧痛而变得有些许扭曲,仍死死咬牙把声音都咽到了肚子里。 程莠按住了他企图胡作非为的手,却又不敢用力,她压抑着声音嘶吼道:“贺凌云!你别乱来!贺凌云!住手!你想死吗?” 吼到最后,她声音嘶哑地几乎走了调:“贺琅!” 贺琅的手一顿,粗重的喘息声混杂在雨声中,他看着眼前形容不堪的女子,按住他的那只手颤抖得无法忽略,眼睛里满是愤怒、恐惧和担忧混成的水汽。 程莠放缓了语气,声音里带着哭腔说道:“若是止不住血怎么办?” 贺琅此刻除了内府真气凋零无法调息内伤带给他的几近痉挛之痛,还要忍受身体上皮开肉绽的灼烧之痛,两重疼痛冲击着他的神经,让他几乎就要昏厥。 他的意识还要在徘徊中寻找理智,真的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气息微弱地看向程莠,语气温柔地像换了个人,他道:“阿莠,你也是学过医理的,应该明白,这箭镞卡在我的骨头缝里,若是不拔出来,我这条胳膊就废了。” 程莠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表情异常委屈,贺琅也分不清她那脸上流淌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放开手,好吗?” 程莠死死地盯着他,终于慢慢放下了按住他的手,她站起身来,由于长时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猛地站起来竟腿麻地险些又踉跄着跪回去,她拖着僵麻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捡回被甩在一旁的金羽刃,而后扯出自己的深衣,挥刀割了一大块布,再绕到贺琅身后,换一只腿单膝跪地。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自己拔,我给你捂着。” 贺琅淡淡应道:“嗯。” 这枚箭虽小,却扎得极深,贺琅紧紧握住箭矢出露的部分,毫不拖泥带水地用力一拔,“噗呲!”一声,尖利的箭镞被拔出的瞬间勾连出血肉,紧接着大量鲜血喷涌而出,程莠一把捂住了涌血的血洞! 贺琅愣是没吭一声,全身的冷汗都被雨水浇没了,他的脸色苍白的一点颜色也没有,毫无血色的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但这些在黑暗中都看不分明,唯有他弓起的身体才让人感受到他的确在忍受着巨大的苦楚。 程莠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想起在地宫中莫栀给她的金创药,赶忙从怀中掏出来,用嘴咬掉瓶塞,刚要往贺琅伤口上倒,先顿了顿,对贺琅道:“我这里还剩点金创药,你忍着点贺凌云。” 贺琅忍着钻心的痛,从虚无缥缈中找回了点神智,开口道:“没化吗?” 程莠:“啊?” 她摇了摇手中的小瓶子,里面固体粉末似乎变成了浆糊。 程莠道:“化了也没办法,有总比没有好,你忍住了啊。” 直到程莠把金创药一股脑按到了他的伤口上,浆糊状的不明胶体糊住了那个血窟窿,贺琅才明白程莠那句“忍住了”威力何在,当真不是闹着玩的,拔箭都没哼一句的贺大人此时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句:“你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吼完又觉得用词不太妥当,但一时又想不到别的词,若说刚刚他差点疼昏了头,那现在他就是疼清醒了。 程莠尴尬的有些手足无措,一边手脚麻利地给他包扎了伤口,一边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的错我的错。” 贺琅喘了几口气,完全没办法同她生气,他想撑起身体试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做不到了。 程莠说了句“等一下”,把远处被贺琅甩出去的锟山剑捡回来,本来想插回他背上的剑鞘,却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深褐色的皮质剑鞘被黑衣人那一剑砍断了。 于是程莠干脆把他背上的剑鞘解掉扔在了一旁,然后把他整个人架起来,一手拉着他的胳膊,一手拖着剑。 她偏着头说道:“你自己稍微着点力,我架着你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贺琅此刻只觉得头疼得厉害,但不想让程莠有所察觉,便强撑着意志道:“好。”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走得还算顺利,但越走程莠越觉得不对劲,因为她感觉贺琅的重量好像快全部压在她身上了,她几乎每走一步,腿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程莠偏过头,却看不见贺琅的面容,只能感觉到他微弱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她有些慌张地开口道:“贺凌云,别睡,跟我说句话。” 无人应答。 “贺凌云,你快跟我说句话……贺凌云,你那么大个子,别跟我说受点伤就受不住了,贺凌云……”程莠一边说话,一边喘得像个漏了气的风箱,一个成年健壮男子压在她身上,她简直是寸步难行。 “贺琅,你别吓我行不行?”这一句,程莠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语气说出来的。 贺琅意识模糊,断断续续地听不到一段完整的句子,东拼西凑地理解了程莠的意思,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最后只是呓语般地呢喃了一声:“程莠……” 程莠听到这声气若游丝的呼唤,心里勉强镇定下来,她抬手艰难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烫。 程莠心下立判:他在发热。 也许是因为程莠现下心思全在对方身上,没工夫管自己,竟奇迹般地忽略了自己身体上的各种不适,只一心想找一个藏身之地,给贺琅疗伤。 程莠再次不怕死地向丹田索取所剩无几的真气,灌注到双腿上,不顾内府的刮壁之痛,半背半架地拖着贺琅往前走。 “你撑住啊我跟你说,你若是死了……我也不会退钱的,所以……你要是想这钱,不白花……你就挺住,省得那么多银两……打了水漂。” 程莠边艰难地迈步子,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的什么玩意,反正就是想到什么就往外倒。 “贺琅我跟你说……跟你说个秘密,你听不听?”程莠又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在听,就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秦子涣吗……那是因为小时……小时候,他……”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程莠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道:“那年上元节,阿娘给我,给我做了一件……特别,特别特别好看的,金……金丝鸾凤云锦裙,我真的特别喜欢,喜欢得都舍不得,舍不得穿……就打算上元节穿着去逛庙会呢。 “可最后,到底也没穿上……被秦子涣那狗东西穿走了!你说气不气人!他,他……他不仅穿我裙子,还满雾山跑,死活不脱给我……最后还把我的,我的裙子弄坏了……” 程莠说到这里,语气有点恹恹的,沉默了一会,复又道:“所以从那,那以后……我就发誓,与他势不两立……” “贺琅,你说,我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哥哥,”程莠故作愤然地道,“你说,搁谁谁不气……如果是你,你气不气?” “嗯?贺琅?如果是你……如果是你……”程莠的声音越来越小,“如果是你呢?你会不会生气呀?”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吵死了。” 程莠惊喜道:“贺凌云!……怎么?你不服吗?” 贺琅:“……” 程莠道:“不服憋着,有本事你自己下来走。” 身边的人说了两句又没声音了,程莠也不气馁,只要人还有意识就行。 第31章 倾山倒海图·肆 不知道在山林里走了多久,天上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下来,但脚下的道路仍旧泥泞湿滑,程莠身上拖着个人,夜幕里又看不清路,走几步就要滑上一滑,一段路走的尤为艰辛,身上的雨水都被汗水代替,顺着脸颊往下淌。 当然程莠也不是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里乱晃,她脑子清醒,不可能一条路走到黑,那样很容易被黑衣人找到,好在一路大雨滂沱,倒是冲散了不少他们的踪迹,不然一个病患拖着另一个病患,只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即便如此,程莠走到现在也已经是强弩之末,那点内力消失殆尽,她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终于在又一次脚底打滑,她没能稳住身体,一头向前栽去。 千钧一发之际,她不敢松开贺琅,更不敢拿贺琅当人肉垫,又怕手中当拄拐的锟山剑伤到他,便毅然决然地将剑扔到了一旁,任由贺琅砸在她身上,而她面朝泥地摔去,只来得及用一只胳膊做缓冲。 剧烈的震荡在她的胸口间炸开,本就有内伤的她只觉一阵头昏眼黑,一口血直接从胸腔间挤了出来,叫她吐了一地。 “咳,咳,咳咳咳!” 程莠的下巴磕在了尖锐的石头上,粘稠的血液顷刻间滴了下来。 但程莠浑然不觉,胸口的疼痛湮灭了她所有的痛觉感官,让她一瞬间根本感觉不到下巴上的伤口,只剩下胸腔炸裂般的灼痛,若不是她撑起一点身子稍作缓和,她都以为自己这一下胸骨断了。 好在程莠下巴上的口子不深,见没人理它,便自讨没趣地自己凝了血,没好气地结了个丑陋的血茧子。 背上的人似乎彻底晕了过去,这么大动静也没动一下,心安理得地将程莠当成了个人肉垫子。 程莠咳过了劲,吐掉嘴里的淤血沫子,摸到锟山剑的剑柄,再次拿这个威严的武器当起了拐杖,拖着贺琅,将两个人颤颤巍巍地撑了起来。 “也不知道是我欠你的,还是你欠我的……” 程莠蹚着泥泞路,在黑暗中蹒跚,拖着具残躯螳臂当车,殚精竭虑地寻着一隅罅隙,为一纸之诺矢志不渝。 “是我欠你的……我连累了你……” “对不住了贺大人,我也……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只,只能算你倒霉了……” “遇上这么不靠谱的,东家。” 程莠已经黔驴技穷了,她身上的伤口不大,但细碎,因为一直在发力,还一遍又一遍地以卵击石,试图向丹田索取真气,这无异于作茧自缚,最终自损经脉遭到反噬,虽然她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但她那已经结痂的伤口却是重新裂开,开始往外渗血。 她的内府已经严重超负荷,没走几步便摇摇欲坠,只得用锟山剑撑住,想把口中的血咽回去,胸腔却是灼痛难忍,“噗”地一口吐了出去。 程莠:“……” 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程莠默默地想。 习武之人能把自己逼到此等境地的估计也只有程莠一个人了吧,她不由得苦笑,这便是“我强它弱,我弱它强”吗? 若不是今夜丹田气微,内府干涸,她竟不知她体内困扰她多年的毒如此霸道。 影响她的感官,扰乱她的心性,阻滞她的真气流通…… 程莠知道此刻不应该胡思乱想,可她忍不住心烦意乱,本就虚浮的脚步更是凌乱,眼看两人又要摔倒。 可是这一次不是向前摔,而是脚底打滑想一旁歪倒,不仅如此,程莠惊慌地感到脚下的烂泥在滑动。 糟糕!这里有一个斜坡! 该死!!! 一切来得太突然,说什么都晚了! 程莠来不及思考,人已经倒了下去,她一把丢掉拐杖锟山剑,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贺琅,一阵天旋地转中,她用左手严严实实地护住贺琅左肩上的伤口,尽管利石锐砾划破她的手背,深深地刺入她的皮肉,甚至是血肉模糊,她也未曾松开分毫。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间,短暂地失去意识后,程莠即刻清醒过来,她不顾身上的伤痛,在黑暗中摸索,摸索那个从她怀中溜走的男人。 “贺凌云,贺凌云,你在哪?贺凌云……” “贺琅,贺……” 喊了几声,程莠猛地发现,她所在之地竟然有回音,难不成他们掉到了什么洞里?不然在深山野林的黑夜,即便天低云黑,也不至于一点模糊的影子也看不见。 但现在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她要找到贺琅。 程莠一边摸索一边默念:滚哪去了? 啊!找到了! 程莠先摸到了贺琅的手,她不假思索地握住那只手,然后把人拉起在,靠到自己的怀里,再抬起手去探他的额头。 还是好烫。 烫得有些灼手。 怎么办?若是任由他一直这么发热下去,脑子会不会烧坏不说,可能还会危及性命,他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淋了那么久的雨,只怕是感染了风寒。 这伤病来势汹汹,当如何是好? 程莠焦头烂额地杵在原地,握住贺琅冰凉的手,想用自己的温度捂热他,却发现自己也是一身冰冷,没有丝毫温热,不由得心力交瘁。 程莠掏出火折子,不出意料地没点着,她有些气闷地把火折子甩到了一边,忽然注意到余光处有什么东西正发着微亮。 程莠稍稍偏头,把目光落到了贺琅发间压在玉冠下的一颗珠子。 果真是财大气粗啊。 程莠道了一声“失礼了”,果断将那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夜明珠扣了下来。 这颗小夜明珠藏在头发里,若不是此间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因为他的发丝散开了些许,她怕是也发现不了。 程莠拿着小夜明珠照了照贺琅的面庞,他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冷汗涔涔,不只是难受还是怎的,他那浓密的眼睫轻轻打着颤,凝在上面的晶莹水珠就要簌簌而下。 贺琅的长相本就偏柔美,平日里因他周身冷冽的气质,又风里来雨里去的,眉目之间常蕴了些躁郁,总让人忽视这一点。 如今他安安静静地靠在程莠怀里,眉宇间忧郁难掩,碾去了一身威压,显现出他的本质来,让程莠觉得他好像一块一触就碎的玉石,脆弱地让人不得不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才能安心。 这样的一个公子,为何要扛起那么重的一把兵刃呢? 虽说男儿有志,当志在凌云,可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似乎也配不上那一把鸿鹄之器。 四方之志有豪气穿云峰,贺家儿郎应当身披甲胄,征战沙场,挣天下之气运,开疆辟土,扬万寿无疆之经年日久的浩荡华章。 而不是窝在潮湿阴暗的角落,成为庙堂江湖的眼中钉、肉中刺,无人在意姓甚名谁,披了一张恶臭的官皮,人人望除之而后快,再将其踩得粉身碎骨以图搅起血雨腥风的狂潮,最终沉溺其中,灰飞烟灭。 程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她看着这个了无生气的男子,觉得心头闷得慌,她从不知道静湖之下有多少暗涌,但她知道这条路从来不是什么康庄大道,他站在漩涡之中岿然不动,坚守的,又是什么呢? 程莠的手默然垂下,却突然被腰间的物什硌到了手,她先是茫然,而后心下狂喜。 她想起来了,她的身上有秦怿塞给她的护心丸! 护心丸药效比较广,退个热什么的绰绰有余,还能助他调节内息,稳固丹田。 事不宜迟,程莠赶忙将药瓶拿了出来。 她大喜过望,手都不自觉抖了起来,然而这一抖,她即刻发觉不对劲,小小的瓷瓶中,竟有“哗哗”的水声——护心丹化了。 程莠:“……” 不过旋即程莠又宽了心,虽然瓷瓶里进了水,护心丹遇水即化,但也融到了水中,即便药效差了点,却也能用,比寻常一大碗黑不溜秋的中药有用多了。 这么一想,程莠便开始喂药,她的胳膊环着贺琅,好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拿着小夜明珠,另一只手捏着小瓷瓶。 她用犬牙咬住瓶塞,拔开吐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把瓶口凑到贺琅唇边,缓缓倾倒。 但是这个人一点意识也没有,刚喂了一点便全数从他嘴角露了出来,程莠赶忙停手,拿袖子去沾掉他唇边的水渍。 程莠:“……” “大哥,都这时候了咱能不能别任性了,秦子涣那家伙若是知道你这般糟蹋他的药,非得给你砍了不可。” 怎么办?喝不进去不能直接灌吧,呛死了怎么办?不然打两巴掌试试?看能不能拍醒? 程莠连连摇头,把这个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然后另一个不合时宜的主意溜进来她的脑子。 程莠怔愣了瞬息,呆呆地望着他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痛苦的苍白面孔,心跳如擂鼓,他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将门之后,这么做不太好吧。 但她是救他,碰一下,应该不算轻薄于他吧?而且他现在昏迷不醒,什么也不知道,除了她自己,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这件事。 天知,地知,她知。 程莠先小心地把贺琅拖到墙边,让他靠在墙上,然后自己盘腿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脸郑重其事地道了一声: “得罪了。” 而后程莠一咬牙,把药水全数倒入口中,一脸视死如归地将唇贴上了贺琅凉薄的唇上。 喂完了药,程莠立马向后弹开,一手捂住了嘴,一手将小夜明珠攥在了掌心里,山洞重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程莠能清晰地感觉到好像有一把火一直从耳根烧到了脸颊,她不用照镜子都能想象到自己的脸有多红,这是她第一次碰一个男子的唇,那么凉,那么软…… 真令人窒息。 程莠当下退到了离“受害者”五步远的距离,打起坐默念起了《静心咒》:“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罗愣驮婆……” 程莠抿了抿唇,感觉那个冰凉的触感挥之不去了…… “……真是荒唐啊。”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瞬就来到了近前。 程莠心下一惊,黑暗中一个轻闪来到了贺琅身边,她放缓了呼吸,让自己的气息尽可能地无声无息,以免被上头的鬼影察觉到。 她现在感官异常地迟钝,但还是听到了上面黑衣人简短的交流, 只听一个黑衣人叫了一声“主子”,而另一个黑衣人旋即轻轻地“嘘”了一声——他们发现了这个山洞! 果然又听一个黑衣人压低了声音问:“要下去看看吗?” 程莠没有听见回答,等来的是一个烟火球。 烟火球“咕哩咕噜”地滚了下来,甫一滚到底部就“嘭”地一声炸开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亮,把整个山洞照得通明! 程莠下意识地眯起了双眼,她赶忙蜷起双腿,把贺琅紧紧地搂在怀里。 烟火球的火光持续了几息的时间复又熄灭,上面的黑衣人便死心地离开了,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一点声音也听不见,程莠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还好方才她把贺琅拖到了墙边,这个天然形成的溶洞斜坡陡峭,他们正好躲在了视野盲区,从上面直看下来,只能看到山洞里面的情形,他们的身影刚好隐藏在了土堆之下,是以程莠蜷起了腿,黑衣人什么也没瞧见,也不会钻牛角尖。 程莠看着那还在冒火星子的烟火球,精疲力竭地靠在墙上,她将贺琅先前披在她身上的外袍脱下,盖在了他身上,而后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她则直溜溜地靠坐着,闭上了眼睛,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黑暗。 第32章 倾山倒海图·伍 秦怿抱着一个半醒不醒的人儿冲进了月华寺的天主殿。 他粗略地扫了一眼殿顶和斑驳的佛像,模糊中注意到上面被莫栀踹飞的天窗和佛像的“头盖骨”都已恢复了原样,想必是守藏人在子时钟声敲响之前把这里复了原。 但他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他一门心思都吊在了怀中的人儿身上。 半个时辰前—— 秦怿同黑衣人缠斗得脱不开身的时候,莫栀突然从黑暗中杀了出来,拿着她的铁链逼退了几个黑衣人跑到了他身边。 但铁链到底不敌锋利的寒光剑,没有多大的杀伤力,最多也只能让黑衣人近不得身。 秦怿满心的惊讶与错愕,他也以为小姑娘跑了的,不曾想又跑回来了! 打了这么久,秦怿的确已经精疲力尽了,只是一个不留神,差点被刺穿,只是虽然没刺到他,却是因为莫栀冲了过来,替他挡下了这致命的一剑! 那铁链明明已经绞住了森冷的寒光剑,竟还是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她的腰腹处,持剑人手腕一转,铁链竟生生被震断了,而那本只是一条一寸长的口子,硬是被绞成了一个血窟窿!拔出利剑时,洒出一片鲜血,在黑暗中零零碎碎点缀了万籁虚无。 大概是被刺激到了,秦怿的扇子祭出数尺雪锋,他一手揽住飘零的莫栀,一手旋出青锋断了那人的心脉,扇子回锋时生生劈了那人的一张脸,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坚持住!” 秦怿发了狠,武功招数骤然变了路数,几个黑衣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前一花齐齐送了命。 秦怿力竭,跪倒于地,抱住怀中奄奄一息的莫栀,连声道:“坚持住,坚持住……” 他一时有些站不起来,真气消耗太大,让他全身疲乏,这一招“秋后水”杀伤力虽大,绝妙处也在于一招毙命,但对习武者要求也非常高,只有强大的内力与之相辅才能发挥出其最大的功力,否则非但不能成,还会被反噬。 秦怿就是被反噬了,而且对于“秋后水”这种绝招,他也只能算个门外汉,方才也只发挥了其一层的功力,若不是黑衣人猝不及防,未必能得手。 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反噬就反噬吧,他能调回来,莫栀却不能等,那个血窟窿即便点了止血的大穴还是止不住血! 他听到怀中人微弱的声音:“我……我不能死……” 秦怿一怔,旋即便撑起身子将人抱了起来,疾步向月华寺奔去。 “你不会死的,我是神医,我不会让你死的……” …… 秦怿将莫栀放在了一根柱子旁,让她靠在柱子上,然后他找到药箱,先点了两根白烛,又点了一根凝神香插在一旁。 “先把这个吃了。”秦怿将一颗药丸递到莫栀嘴边。 莫栀却是惨白着一张脸偏过了头。 秦怿又气又心疼,低声劝道:“这是驱寒的,你这时候若是感染了风寒,会要了你的小命的。” 莫栀面上没什么表情,冷汗却涔涔而下,她眼神清明冷冽,全然不像被捅了一剑的伤病人士,若不是精神不佳,捂住伤口的手不断有血水从指缝中渗出,秦怿都怀疑刚刚奄奄一息的人是他的错觉。 莫栀扫了他一眼,还是依言吃了药丸,轻声道:“你也吃一颗。” 秦怿配药的手一顿,咕哝了一声“好”,迅速吃了药丸继续配药。 天主殿内一片寂静,除了莫栀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和偶尔炸火的白烛燃烧的声音,就只剩下秦怿瓶瓶罐罐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莫栀道:“我后悔了。” 秦怿侧目斜觑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说道:“后悔也没用,知道后悔,下次就别那么冲动行事了。” “想想后果再做决定。” 莫栀盯着他在烛光下晦暗不明的面容,轻笑了一声,道:“罢了,医不能自医,我救了你,你再救我……扯平了。” 秦怿将配好的药装在一个白玉小瓷碗里,拿过一柄银质小匕首,将刀尖在烛火下燎了燎。 “扯平了?药石出自我手,痛在你身,还是你付出的代价更大些。”秦怿抬头看向莫栀,烛火在他漆黑的眼眸中跳动,像极了他胸腔中那一下一下搏动的心脏,是生命的律动。 莫栀不置可否,她将目光落到了一个青釉瓷罐上,兀自出了神,待到秦怿拿出水袋准备替她清洗伤口时,她悄声自喃道:“一药千金求,我的命怕是不值那么多钱。” “会疼,你忍着点,”秦怿不答她那听起来自怨自艾的话语,有些傲慢地说道,“你的命不值,我的命值,四舍五入就是你的命也值,小小年纪,别成天悲天悯秋,又感时伤春的。” 莫栀不由得苦笑,随即便咬紧了牙,拧紧了眉,才没在清水和药水的双重攻势下哼出声来。 “疼是吗?”秦怿的声音不自觉地轻缓了下来,皱眉道,“我得把你伤口周边的烂肉剜下来,但是……” “没有麻醉散了。” “好。” 这是一个平静的,坦然的,毫不犹豫的回应。 “你的手不会抖吧?”莫栀笑问道。 “你可以永远相信神医的手。”秦怿笑着回答她。 秦怿拿起匕首,正准备上手,忽听莫栀道:“神医大人,扇子可否借我一瞧。” 秦怿想了想,取下扇子递给了她,她愿意瞧便瞧吧,也许还能分散点注意力。 秦怿的手果然又快又稳,利落的将莫栀腰腹处的烂肉剜下来,再迅速用清水清洗一番撒上血竭粉用以止血,转手去拿配制好伤药。 他配制的外敷伤药,要比上好的金创药还要管用数十倍。 “这可是青锋扇?” 秦怿诧异地看了莫栀一眼,道:“你认得?” “嗯……”莫栀将一声呜咽压在喉咙里,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衣服,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来,另一只手却四平八稳地拿着青锋扇,生怕怠慢了它似的。 “倒是少见,‘三尺青锋出扇骨,七股烟云勾扇环’,既可直击……又可回锋,要手上功夫了得才行。”莫栀督向那沾满鲜血和药沫的骨骼匀称修长的手,不禁啧啧称叹,“好手!嘶——” “我给你剜肉都不见你叫唤,你激动个什么劲?!”秦怿怒不可遏地训斥道。 莫栀龇着牙说道:“青锋玉手,不吐不快!” 秦怿有些无语,这姑娘平日里看起来要么沉郁,要么冷漠,要不就一副坏心眼的小鬼模样,倒是每次看到上品兵刃的时候,就双眼放光像个要到糖吃的小孩。 秦怿道:“你对兵刃似乎很有研究。” 莫栀细细端详着青锋扇扇骨之上绘制的花纹,轻声道:“看的书多了点,自然就有……有所了解。” 闻言,秦怿知道莫栀不愿多说,她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但她选择缄口不言,他也没有立场多问,于是便不再言语,专注手上的动作。 莫栀是个姑娘,秦怿也不好让她脱衣服,只得隔着中衣在她腰间缠了好几圈纱布,把药固定住。 处理好伤口,秦怿将周旁散落的木材拾了过来,燃起一个火堆,好把两人湿透的衣服烤一烤,等忙完这一切他坐回去的时候,发现莫栀已经昏昏沉沉地靠着柱子睡着了,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青锋扇。 她歪着头,帽兜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唇,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她呈现在大家面前的都是这样一副形容,像一个临渊履冰的小兽,惊弓之鸟一般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秦怿微微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干的衣袍轻手轻脚地盖在她身上,转而望向茫茫夜色,等待天明。 不知其他人怎么样了,有没有逃过黑衣人的追杀。 还有程莠,他的阿莠一定能平安归来吧。 程莠从光怪陆离的梦中抽离出来,动了一下,顷刻间疼得龇牙咧嘴地倒抽气,不止皮外伤后知后觉地开始发难,昨夜真气告罄的内府丹田似乎并没有恢复,反而变本加厉地跟她打起了拉锯战。 “娘嘞……”一张口,满腔血腥味,简直像刚干了三大碗陈年老血,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一天一夜没吃饭,醒来第一件事是先从空空如也的内力呕出一大口鲜血。 “咳咳咳……” 程莠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眼前一个正在打坐的身影飞快地站了起来,跑到她身边跪倒在地替她顺气。 程莠喘着气:“我……” “你既知道替我点穴止血,怎的不知道替自己也点道穴?”一道清冷的男声里带着些许怒气与关怀的责备。 贺琅醒过来的时候,简直要被程莠吓疯了,她的淡青长衫都快被染成血衣了! 她身上的数道伤口皆是皮外伤,伤口不深,明明短时间内就能凝血结痂,可是却是一个劲地往外渗血,她下巴上的血口子,血珠子滴在了他的脸上,湿湿凉凉,他一睁眼,差点魂飞魄散! 好在那血渗得不多,否则他都怀疑这大半夜下来,她还能不能有命活! 他给她点了止血的穴,又给她输了点真气,她的伤口才彻彻底底地凝了血,开始结痂。 他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症状,直觉告诉他这不正常。他研习过医理,知道有一种病症是伤口无法凝血,但很显然她并不是这种病症。 贺琅揽住程莠软倒的身体,皱眉沉声问道:“你的脉相比上次还要乱,到底怎么回事?” 生杀殿那次,他不问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可这次,他不想再袖手旁观。 程莠几欲撑起身子,但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苦笑道:“一个无解的毒罢了。我和它斗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输得这么惨。见笑了。” 贺琅眉心突突跳了几下:“毒?” 程莠无力地点点头,有些担忧地看向贺琅,问道:“你怎么样?热退了吗?伤口可还好?” 贺琅盯着怀中女子苍白的面容,嘴唇却被鲜血染得艳红,把她整个人称得有些娇艳。 他对程莠的话避而不答,一言不发地将怀中人打横抱了起来,足尖轻点,“浮云掠”扶摇直上,掠上了陡坡。 程莠虚弱地将头靠在贺琅的肩上,跃向陡坡前,她看了一眼他们跌落栖息的石洞,不禁有些后怕。 若非这是一个不完全封闭的洞穴,昨夜那么大的雨,他们恐怕会淹死在里面。 程莠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道了句:“现在出去安全吗?” 贺琅冷淡的声音传来:“你昏迷的时候,我已在附近探查过,没有鬼影的踪迹,他们办事规矩我多少也有些了解,鬼影应该是撤了。” 不知道为什么,程莠总觉得贺琅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怒意,可是自己也没有惹他,他缘何要生气? 初晨的阳光透过林隙细碎而下,雨后山林清爽,将余暑的燥气一扫而空,清脆的鸟啼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贺琅方才已经勘察了地形,他记忆力好,昨夜虽然迷迷糊糊被程莠带到了石洞里,但也记得初时的路线,很快便找到了返回月华寺的路。 此时怀中人又哼唧了一句:“锟老大呢?” 贺琅:“……什么?” “你的剑。” “你别管了。” “……” 程莠又道:“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它。” 贺琅:“……” 贺琅醒来便发现了掉落在角落里的锟山剑,上面全是泥土不说,剑尖还插在不明昆虫的尸体,他看到后竟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嫌弃地折了叶子把剑身清理干净,没有剑鞘也背不回去。 锟山剑本就没有配套的剑鞘,开始背在身上的剑匣是他随便搭的,如今真是一刀两断了。 他想了想,把夜里程莠盖在他身上,他醒来后又盖回她身上的外袍的袖子砍了下来,撕成长布条,待巡察回来后,将剑缠了起来别在了腰间。 现下程莠问起来,贺琅彻底明白程莠拿他的剑干了些什么,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无法想象她真气尽失浑身是伤还拼命咬着牙拖着昏迷的他踉跄在黑夜里的身影,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对未知的恐惧,一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将生死置之度外,留着一口气,保住了他的命,却忘了她自己。 他怎么能不心疼? 她面上的一切风轻云淡,漫不经心,都像一把刀一样搅进了他的胸膛乃至魂灵。把他尘封了十三年的心海砸了个惊涛骇浪。 明明两相尚不熟识,缘何以命相护,顾不及己身? 可他自己也没能想明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入世皆道侠义,唯有肝胆照月明。 第33章 蛊毒魇丹心·壹 贺琅抱着程莠一路狂奔至月华寺,一脚踹开了天主殿紧闭的大门,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秦怿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下意识去摸青锋扇,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青锋扇还被莫栀搂在怀里,刚要去拿,看清来人又是一个激灵。 “阿莠?阿莠?!”秦怿也顾不得扇子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贺琅将程莠放下,单膝跪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心急火燎地开口道:“快看看程莠,她快不行了!” 秦怿也紧跟着蹲了下来,一手搭上她的脉,一边厉声忿然道:“呸呸呸,什么不行了,会不会说话,能不能盼着点好……怎么回事?怎么能到这种程度?” 贺琅一脸担忧地盯着秦怿,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秦怿的神色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回答贺琅的话,转身将药箱里的九针具拿了出来,铺平在地上,沉声道:“扶好,我要施针。” 贺琅立即将程莠身子扶正,程莠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紧闭着双眼,额上泌满了细汗。 莫栀看着秦怿一上来就取出一根长七寸的环跳针,不禁眉宇深凝,默默挪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捏住青锋扇的扇骨,神色沉郁。 《灵枢·九针论》中有言:“长针,取法于禁针,长七寸,主取深邪远痹者也。”其主治邪气深着,日久不愈的痹症。(注1) 日久不愈……什么病日久不愈? 只见秦怿毫不犹豫地将七寸长针对准穴位缓慢地推了进去,而后依次取来一寸、二寸、三寸、四寸的毫针,在各个穴位扎好。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程莠就被秦怿扎成了个刺猬,连头顶都没有放过。 贺琅僵硬地扶着程莠,即便下半身麻得没有了知觉,也一动不敢动。 秦怿施完针,取出焚香炉,这一次足足捻了一个拇指盖那么多的甯萤香粉,馥郁的芬芳弥漫开来,将整个大殿的霉味都湮覆了。 点燃了焚香炉,秦怿又翻过几道药箱的夹层,小心地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只有两颗药丸,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拿出来。是药三分毒,他从没想过,世上有一种毒真的需要其他毒来压制,而中这种毒的人还是他的妹妹。 他以为自己调制的甯萤香足够压制她体内横行霸道的毒素,他以为他不会有机会拿出他炼制的“解药”。 这粒药丸可以让她体内的毒素短暂地进入休眠状态,却对经脉损害极大,用了药只能是得不偿失,可若不用药,这毒更会损及心脉,阻滞真气回流,毁至丹田。让她内府受尽凌迟之苦,波及外伤,血流至尽。 秦怿坐回程莠身边,紧紧握着小瓷瓶,掌心盗汗,骨节都泛起了清白。 他等着针灸一刻过,便要将这颗药,喂给她。 “九阴。” “什么?” 贺琅和秦怿同时向嗫嚅的莫栀看去。 莫栀一五一十地开口道:“我是说,你的针灸之法,九针定穴之位,很像治疗西洋的一种九阴蛊毒的定穴,但锋针,铍针以及镵针的定穴又有很大的偏差。” 秦怿心脏狂跳,追问道:“什么九阴蛊毒?你又缘何得知?” 莫栀道:“书上看到的,《海外鉴》中有相关记载,传说西洋巫蛊之术盛极一时,炼制蛊毒者众,九阴蛊毒就是其中之一,经丝路传入西域,被不轨之徒利用,罔顾人命,引发了不小的动乱,所以平乱后九阴蛊毒便被销禁了。” “何解?” “无解。” 莫栀道:“九阴蛊毒在西域虽引发了动乱,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并未研制出解药,唯有金针定穴之法可延缓毒素蔓延。” “但姐姐的毒和九阴蛊毒并非一回事,凡中了九阴蛊毒的人,从毒发到身死不会超过一个月,这个过程会有三个阶段,起初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噩梦缠身,接着陷入昏迷,五脏六腑却要承受万蛊噬咬之痛,最后内里溃烂,七窍流血而亡。” “如今这世道,能炼制出九阴蛊毒的人,也算是天纵奇才了。” 莫栀稍稍感慨了下,却惹得秦怿不甚高兴:“狗屁奇才,天杀的畜生。” 莫栀默然无语,将目光落在了程莠的脸上,虽说不是九阴蛊毒,但“九阴”也脱不了干系,毒不在烈而在精,此毒有几阴? 但莫栀并不打算把这一点告诉他们,“九阴”残卷流落四海,此毒,无解。 虽说程莠中的并非九阴蛊毒,但经莫栀一番话,却在秦怿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十年的漫无目的好像突然有了方向,在黑暗的山岭里照进来了一束光。 秦怿将银针一一取下,拿出小瓷瓶中的一粒药丸喂给程莠,虽然程莠意识不清醒,但丹药入口即化,秦怿一点程莠的胸口,程莠便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去。 随后秦怿又迅速将一根鍉针扎进了她的心脏附近,以护住心脉,助内府真气流转。 秦怿向贺琅使了个眼色,贺琅即刻会意,他将程莠扶正,两人盘腿一左一右坐在程莠身后,手掌贴上她的脊背,输气助她调息。 足足两盏茶的工夫,程莠猛地一倾身,对着斑驳的地面呕出一大口泛着黑的淤血,人也开始悠悠转醒,贺琅从旁边一把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秦怿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直愣愣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话,因为他督见莫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秦怿看着莫栀走到自己跟前,把青锋扇递了过来,对他道:“神医大人,你的扇子,还给你。” 秦怿没有伸手去接,他摸了摸鼻子道:“你若是喜欢,便拿着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有说“送”,也没有说“借”,全凭后者自己理解,全凭前者有意无意,不然是说不清楚有期无期了。 莫栀倒是不打算理解这些有的没的,她将扇子塞到秦怿手中,道:“不必了,我也不会用。” 莫栀收手之前,顺道摸了摸秦怿骨节匀称修长的玉手,像是抚过一块稀世珍宝,竟带着生怕摧折了的小心翼翼,她笑道:“青锋玉手,珠联璧合。” 她这个笑容很纯澈,盛满了豆蔻少女不可往复的年华,在帽兜投下的阴影里转瞬即逝。 那一瞬的触碰让秦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嫌恶,而是惊吓,女孩的指尖冰凉彻骨,比玉还冷,冷得他心也跟着一颤。 秦怿回过神来,握紧青锋扇看向转向后殿侧门的莫栀,问道:“你去哪?” “找小阿夜。” 待莫栀转出侧门,他把目光落回程莠身上,眉心又拧了起来,她似乎要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来回动了动,长长的眼睫止不住地打颤。 贺琅忧心忡忡地盯着程莠的脸,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目光都没有挪开过,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程莠冰凉的手。 秦怿:“咳咳咳。” 贺琅:“……” 贺琅也自觉不合礼数,揽住她顺势而为,握人家的手可就逾越了。 他只能略有些不情愿地放开了手,只是他刚松手,程莠毫无征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让他觉得腕上的伤口似乎要裂开,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目光深沉地看向了突然面色沉痛的程莠。 贺琅心急道:“怎么回事?” 秦怿一言不发,摸了摸她的脉象,转身又去添甯萤香。 程莠脸色苍白,秀丽的墨眉皱成了结,她喃喃自语道:“杀了我,杀了我吧……” 贺琅的脸色铁青,连声唤道:“程莠,程莠,你醒醒,程莠。” 秦怿回过身在程莠胸口处的鍉针附近又施了两根毫针,他捏着针头,旋着缓缓推进。 程莠沉浸在自己的噩梦之中,谁也唤不回她,她的面色突然从痛苦变成了愤恨:“畜生,你不得好死……” 复又变为哀怨:“别杀他,求求你,放过他吧……” “程莠!醒醒!”贺琅提高了声音,却仍是唤不回沉入深渊的程莠。 她的手紧紧握着贺琅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掐着他的伤口处,好不容易结了层薄薄的血茧子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顺着程莠是指缝往外流。 但贺琅仍旧没有甩开她的手,他知道她此刻正经受着巨大的苦痛而无处宣泄,那她手上拽着的东西也许能替她分担分毫,他便忍着。 “师兄……师姐……不要丢下我……” 程莠一会悲痛,一会愤恨,不同的情绪不断地在脸上交织变幻,昭示着那修罗炼狱的残酷,昭示着她的无助,她的绝望,她内心深处数十年如一日的龃龉,她的恐惧,她的愧疚,以及她无法原谅的无能为力。 秦怿将毫针扎入,快速点过她几个穴道,大喝一声:“程莠!醒来!” “噗!”鲜红的血液从口中直喷而出,程莠像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猛地呼吸到新鲜空气,堵在胸腔的浊气突然消散,她吐了一口淤积的血液,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咳咳咳咳咳咳!” 程莠咳得胃一阵一阵抽搐,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得狠了,忍不住要干呕。 秦怿连忙拿过水壶给她喂水,贺琅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连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 程莠涣散的眼眸逐渐清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凉透了,连血液也被冻得凝滞了,可是内府却是灼痛,宛若被刀剌过一样,尖锐又刻薄的疼。 眼前炼狱般的场景蓦地散去,焦腥腐臭被甯萤香浓郁的味道代替,渐渐平和了她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 程莠抬起一只手挡开秦怿拿着水壶的手,表示自己喝够了,另一只手徒然感到掌心一片黏稠,她的目光探过去,倏地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大跳。 她竟然用力地攥着贺琅受伤的手腕,鲜血浸透了包扎布大股大股地从她指缝中流出,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程莠连忙松开自己罪恶的手,紧张地托住贺琅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的手腕,满是愧疚与自责地道:“贺凌云,你没事吧,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我……” 她嗓子沙哑得厉害,贺琅听得心疼,明明中毒的是她,被魔魇的也是她,受苦痛的还是她,可她醒过来第一句不是问自己情况如何,而是关心他怎么样,自责自己为何伤了他。 贺琅连忙打断她,道:“我没事,程莠,我没事,我一点也不疼,真的,” 程莠却没来由地湿了眼眶,她强忍着一股突然涌上来的酸意,委屈得像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她咕哝道:“你骗人……” 贺琅眼波轻柔,温声道:“我没骗你,真的不疼。” 秦怿这时也注意到贺琅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腕,作为医者的他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这只右腕本就有伤,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又过度地使过剑,现下又被伤了一层,不知有没有伤到筋脉,否则就麻烦了。 他正欲开口,只见程莠红了眼尾,对他道:“哥,你快看看贺凌云,他受了很重的伤,昨晚还发了热,此番若是伤口感染,怕是会危机性命……都是因为我……” 秦怿:“……” 秦怿不知道程莠为什么毒发醒来后变成了这样一副小女儿模样,而且她那一声“哥”叫得他很是惊悚,这不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他本来就要替贺琅医治的,毕竟这里就他一个大夫,所谓医者仁心,他也不会袖手旁观,但经她一开口,这性质就变了,搞得好像他多恶毒似的。 秦怿取下程莠身上的银针,脸上写满了“我很生气,请勿靠近”,他一边端着架子,一边怒不可遏地道:“什么?什么就因为你?不就掐了一下手腕吗,一个大老爷们还能疼死了不成?” 程莠刚在梦里经历了一场大悲大恸,心里大抵是悲伤过了头,沧桑续了满腔,愧疚,悔恨,自责等等负面情绪充斥在她的三魂七魄里,撑得她是“盆满钵溢”,恍恍惚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大恶人,十分对不起贺琅。 这边贺琅被秦怿说的有些尴尬,他刚想开口说自己的伤不碍事,就听程莠道:“你说话怎的这般刻薄,凌云是为了救我才受了伤,他肩上有一个大窟窿,伤及筋骨,引发了高热,现下我又伤了他,他才流了那么多血,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你救是不救?” 秦怿与贺琅一同怔愣地瞧着程莠,不知她是心绪不稳还是怎么回事,她就这么红了眼眶,却倔强地忍着眼泪,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也不知道在和谁较劲,未几又对着秦怿微不可闻地道了句“对不起”。 秦怿看着程莠这般模样就心里难受,他几时见过程莠这般委屈又倔强的样子,以前她是脾气倔,倔得无理取闹,倔得无法无天,但他乐意看,乐意同她吵,可他不愿看她隐忍,那不是他认识的程莠。 秦怿叹了口气,道:“救,我救还不行吗?我又没说不救。” 贺琅抿了抿唇,忍了又忍,还是抬手揉了一下程莠的发顶,轻声道:“此间江湖,侠道在身,不问对错。你不必自责。” 程莠蓦地抬起脸,那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贺琅,看着他如盛满星辰般明媚的双眸,星光流转,泛点柔波。 此间江湖,侠道在身,不问对错; 武林浊清,剑指是非,问心无愧; 天行日月,归悉万物,君子不争; 沧海阴阳,厚德载物,入世有常。(注2) 日月变迁,天地恒久,不过寥寥数语,无数个春秋更替,青丝到白首,能悟透的,参破的,都已离了红尘,逍遥游去也。 第34章 蛊毒魇丹心·贰 秦怿照例先给贺琅吃了颗药丸,倒也不用重新调配伤药了,之前他特地多配了些伤药,就怕他们回来需要治伤。 秦怿替贺琅清洗伤口,程莠看着秦怿一点一点撕开贺琅手腕伤口处几乎嵌进皮肉里的布条,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都在滴血,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于是起了身,向殿外走去。 两人看着程莠萧索的背影慢慢行至殿门处,靠着门坐在了焦黑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像个可怜兮兮、没人要的小孩。 贺琅收回目光,问秦怿道:“她的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怿重新把目光落在了他的伤口处,仔细察看了一番,见伤口虽深,情况也不算太好,有些发炎了,但好在没伤及经脉,便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不停,对贺琅的问题,他先是想了想,而后叹了口气才道:“阿莠的毒,已经十年了。” 贺琅讶然,不敢置信道:“十年?!” “嗯,”秦怿道,“你还记得十年前,发生在西南边境芜崎山上的动乱吗?” 贺琅点了点头。 秦怿了然道:“你应当是记得,毕竟贺老将军一代将才,生杀场上战无不胜,当年风头正盛,正是贺老将军领兵去平的反。” 贺琅听不出秦怿语气中是什么态度,适当地提出疑问道:“所以我不是很清楚雾山为何会卷入纷争。” 秦怿道:“江湖庙堂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朝廷治下有人叛乱也碍不着江湖门派什么事,只是当年代清池那下三滥的魔头盘踞芜崎山,兵力尚弱,竟想拉雾山入伙。” 雾山在江湖中名声虽不能说如雷贯耳,但也算赫赫有名,实力在武林中虽说不上是数一数二,但也排得上名号,且雾山离芜崎山并不远,也怪不得代清池会把主意打到雾山头上。 “当年的雾山阁主还是阿莠的爷爷,面对狗贼大逆不道的要求,爷爷果断地拒绝了代清池,直接把上门的信差打断了腿丢回了芜崎山,把代清池气得不轻。” “代清池这人,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且心高气傲,断然受不了这等折辱,便还没举兵反乱,先和雾山打了起来,有一次夜袭,他们把,把阿莠掳了去,那一年,她才八岁。” 听到这,贺琅的心徒然一抖,他看向大门边上发呆的程莠,只觉心中酸楚。 秦怿继续道:“代清池拉不到盟友,于是剑走偏锋,勾结境外邦国,一时竟真壮大了兵力,当时雾山接到朝廷派兵平反的消息,便算准了时机,先带人和地方驻军攻上了芜崎山,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本应驻扎虎龙口围堵朝廷兵力的境外叛军却中途折了回来,全部围在了芜崎山上,而朝廷的大军迟迟没有赶到,雾山的人几乎全部殁在了那场战役,当贺苍晖带着人马杀上来的时候,尸山血海,焦火炼狱,整座山头都快被烧光了。” “那场恶战,除了朝廷军队,谁都没讨到好处,当时集结的地方驻军也折损惨重……”秦怿目光黯淡,即便极力控制语气,也能听出来他言语中透露出的丝丝鄙薄,“阿莠是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胸口就剩一口气了,后来阿莠在床上躺了大半年,一直拿药吊着命,才捡堪堪回一条命。” “当时她精神一直不好,做噩梦,说胡话是经常的事,我们都以为她是受惊过度,受到了刺激,直到她呕血,丹田沉不住气,才知道,她是中了毒,而且是一种谁都没有听说过的,治不好,解不了的毒。” “这些年我找遍了医书,寻遍了草药,不停地尝试,甚至求医问道,拜遍了医仙,也没能找到解药。”秦怿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自责与内疚,还有痛恨自己的无能。 别人都道他是神医,医术超群,妙手回春,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道有所成,殊不知,他其实是一个连自己妹妹的毒都解不了的庸医罢了。 秦怿长长叹了口气,把心中翻涌而出的情绪尽数压下,敛去神情,不再言语。 秦怿混迹江湖多年,又是个求医问道的,免不了与形色各异的人打交道,自是明白处世之道。但他无论是面对贺琅,还是之前的贺珩,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且有意让程莠远离他们,倒不是怕什么姑娘家家的男女授受不亲,而是打心底对他们有敌意,看他们不爽,也的确是受当年贺苍晖“失信”一事的影响,一直心有芥蒂,所以更看不惯程莠整天大大咧咧跟个没事人一样跟着人家蹭吃蹭喝,真是看着就来气! 贺琅之前不知道秦怿为什么总是有意无意挤兑他,以为他是怕自己把他妹妹拐跑了,现下也明白了其中缘由,一时心下五味杂陈,当年的事他并不清楚,且人命关天的事他爹更不可能当儿戏,但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他也不好替贺苍晖辩解什么,当下也只好跟着闭了嘴。 程莠的右手一直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她直愣愣地看着寺院地面上斑驳的血迹,在初晨阳光的映照下惶惶然镀上了一层金光。 她本也不是什么怨天尤人的人,更不是什么多愁善感,遇到挫折就一蹶不振的性子,她知道这世上比她多灾多难的大有人在,她已经很幸运了,所以她不怨憎命运不公,只道天妒英才,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才让她受点苦难。 毒不毒的无所谓,她只是希望身边的人别再因为她而出了差池,不然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一直都是她的一道心结,恐怕毒解了,噩梦不再,回忆淡去,她也会将此坚守到底。 只是,她当时真的是被人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吗? 小程莠趴在灼烫的地面动弹不得,因为她的腿被一根断裂的圆木压住了,其实木块并不重,只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爬出来了而已。 恍惚间,她看到一条瘦小的人影往这边来,那人脚步匆匆,似乎并没有看见她,或是看见了,只当她是个死人也未可知,毕竟地上都是尸体。 小程莠本能地抓住了那人的衣摆,可是没有力气,衣摆轻飘飘地从她手中滑走了,但那人还是停在了她面前。 抬头望去,是一个凤目薄唇的俊美少年郎,少年皮肤白净,从纤尘中穿过还能一尘不染,脸庞有些肉嘟嘟的婴儿肥,眉目间稚气未脱,逆着光站定,像一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小程莠看着少年因震惊而睁圆了凤目,似乎不敢置信这尸山血海中竟会有一个孩子,她无暇思考这些,只能细若蚊蝇地求救道:“救……救救我……” 可是少年郎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神色已经恢复到了面无表情,他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孩子,脸上又是泥垢又是血迹,跟个小花猫似的,便开口道:“你是何人?” 小程莠颤颤巍巍地又去拽他的衣角,口中呢喃:“救救我,救……” 小程莠的小手上满是泥与血,少年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小程莠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她想让少年拉她一把,拉她一把就好,可是还没等她开口,她便感到不对劲,旁边摇摇欲坠的瞭望台的木架就要塌了! 那少年盯着她看了一阵,还是弯下了腰,似乎真的打算拉她一把,她却见鬼了似的猛地打开他的手:“不,不,不要救我了,你快走,我不要你救我了,走开!” 小程莠真的是拼尽了全力挣开了压在腿上的断木,用最后的力气将少年推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木架轰然倒塌,直直地砸向了小程莠。 这是她在芜崎山上最后的记忆。 程莠出神地望着地面,连贺琅何时坐到她身边的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贺琅轻声问道。 闻言,程莠回过神来,侧首看向他。 贺琅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毕,身上又是泥又是血还到处是裂口的衣服已经换下了,换了一件玄青锦袍,领口下压着金丝暗纹,缎线绸面光滑细腻,连打起的褶皱都似涓涓溪水般流畅,不得不说,真是华而不奢,每一针每一线里都透露着一丝贵气。 您这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您的身份是吧? 再看他的腰间,玄色腰封紧紧收住腰身,左腰挂着一块银色令牌,上书“御舷使”三字——程莠认得,以前贺珩护送官印的时候,也拿着这块令牌——而贺琅的右腰上,挂着他临时用布条缠住的锟山剑,至于其他配饰,早就遗失在打斗中了。 程莠望向他重新玄冠而束的头发,伸手递给他一个东西:“这个给你。” “什么?”贺琅抬手接过,摊开手掌,一颗小夜明珠静静躺在他的手心。 程莠道:“昨夜从你玉冠上扣下来的,会发光,就当照明的用了。” 贺琅:“……” “阿莠。”秦怿从后面叫了程莠一声。 程莠回过头,秦怿正从后殿绕出来,身上已然换上了一件一尘不染的雪衣白衫,连头发都束得人模狗样的,而青锋扇斜插在腰间,把这个超凡脱俗的金玉其表拉回了不修边幅的正道上。 秦怿道:“你也到后边收拾一下吧,一会我们去找找他们。” 程莠点点头,准备起身,贺琅忙架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 “我没那么虚弱啦。”程莠站直身子,弯了弯眉眼道,她拍了怕贺琅的手,“放心吧。” 秦怿不咸不淡地看了贺琅一眼,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贺琅懒得同他计较,转过身自觉无视他。 秦怿:“……” 秦怿看着程莠几乎被染成血衣的衣服,虽说知道她并没有受很重的外伤,但还是心有余悸,便给她一瓶药:“你自己把身上的伤口擦点药,小心别感染了。” 程莠点点头,结果药瓶,道:“知道了。” “哥。”程莠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叫道。 秦怿愣了下:“啊?” 程莠道:“谢谢你。” 言罢,不待秦怿反应,就拎着包袱进了后殿,留下秦怿一人在风中凌乱。 秦怿:“……”都叫哥了,还说什么谢啊,真是的,平时也没见这么懂事。 后院的莫栀找到小阿夜藏身的厢房,她推开挡在暗格前的架子,蹲下来打开暗格的门,发现小阿夜竟窝在里面睡得昏天暗地,一点警惕心也没有,不由得汗颜。 莫栀干脆半跪下来,抬手拍了拍小少年白嫩的小脸蛋,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起床了,小笨蛋,怎么能蠢得在这里睡这么死?舒服吗?” 小阿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亮的大眼睛连眨好几下,似乎在确认是梦境还是现实,乍一见莫栀又惊又喜,咧起嘴粲然一笑,两个小酒窝点在脸上,好似盛满了朝露一般清澈。 莫栀是第一次见这个小少年面露笑颜,才发现他是有酒窝的,不禁有些惊奇,一愣之下就被小阿夜扑了个满怀。 “姐姐!” 莫栀生生被小阿夜扑倒在地,小阿夜搂着她的脖子不撒手,像是一只走丢了的小狗遽然间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主人,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差点就喜极而泣了。 不过小阿夜压到了莫栀的伤口,她什么也没感觉出来,就感到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然后一阵窒息的疼痛传来,腹部连抽了几下,倒吸气的一声“嘶”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小阿夜立马弹了起来,紧张地看着莫栀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莫栀在小阿夜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她一手捂住腹部,一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没事,小伤,都处理好了。” 小阿夜满脸自责,委委屈屈地道:“对不起,姐姐,我不该这么冲动的。” 莫栀笑了笑,牵起小阿夜的手,拉着他往外走,道:“好了,我没事,先走吧。” 第35章 蛊毒魇丹心·叁 程莠换了件碧青长衫,连穿了两天的湿衣服真的有够她受的,她照例将左腕的袖子挽起了半边,把红绸系在了左腕上,再把护腕扣在右腕上。 扣住护腕,程莠忽然想起来,贺琅只剩下一只护腕了,之前右腕上的护腕被守藏人挑飞后不知所踪了,所以刚刚他似乎一只护腕也没戴。 想着贺琅的装束,程莠忽然晃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想他干什么,他戴不戴护腕有什么影响吗?没有! 程莠把凌乱的头发用竹簪束了起来,而后拿过用油皮袋装好的画卷,思来想去,将画卷拿了出来。 辗转两手,到现在还没看过这幅画,她也想知道,这幅画到底有何玄妙之处,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当初她爹程萧仪让她去蜀中把画拿回去,只说这幅画是她爷爷的心爱之物,务必找回来让程老爷子九泉之下得以安息,可没说这幅画不仅是个烫手的山芋,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不靠谱啊,这不是妥妥的坑女儿嘛! 程莠展开画卷,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一尺见方的画卷铺陈开来一览无余。 所谓的倾山倒海图,出自先皇御笔的画卷,浓墨重彩下绘制的是山河倾倒,百川横流,天不是天,地不是地,混乱之下盛京分崩离析,唯有那巍峨的楼阙屹立于九重天之上,乱石穿空,飞沙狂暴聚拢,企图将高高的宫殿打下神坛。 程莠:“……” 果真是倾山倒海图! 程莠被震惊到了,以至于半天没缓过劲来,倒不是因为这幅画多么的石破天惊,多么的猎奇,她震惊的是先皇怎的把自己的江山天下画成这副末世的样子,是多希望天下大乱,江山易主? 不能理解,乡下土孩子程小莠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明白。 你要说这幅画好看吧……可能每个人审美不同,也许它的确在好看的范畴,所以这幅画鬼斧神工,艺术价值高,又是先皇御笔,因此价值连城,无数人抢破脑袋想要据为己有? 嗯……那除此之外,程莠觉得自己脑子不好使,就是这么俗不可耐,看不出这幅画的其他玄机。 程莠骂骂咧咧地把画收好揣进怀里,步出后殿。 “这是……怎么了?”程莠刚出来,就看到何炀背着小七踏进大殿,她瞳孔一缩,“受伤了吗?” 小七原本蔫头耷脑地趴在何炀背上,一听到程莠的声音,猛地弹了起来,差点从何炀背上掀下来,连带着何炀也险些栽了个跟头。 何炀也顾不得少阁主和少主在跟前了,忍无可忍地怒喝道:“腿都伤成这样了,你就不能消停会,让我也省点心。” 小七知道何炀不是真生气,但也怂了:“师兄,我错了。” 程莠看他们中气十足的样子,多半是没什么大事,便稍稍放了心。 秦怿便让两人都坐下,尽职尽责地看起他们的伤来。 秦怿道:“你这腿啊,也不像刀剑伤的啊。” 何炀没好气的呛声道:“石头夹的。” 小七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嘿嘿地笑:“不小心不小心。” 秦怿道:“真能耐,你是在夹缝里跳了一支胡旋吗?” 程莠走近看了一眼小七血肉模糊的腿,转头看向一脸阴霾的何炀,咳了声道:“师兄,他这是……” 何炀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只是看起来有些疲惫,见到程莠语气缓和了不少,道:“本来我们都已经甩开了那帮人,我想着赶紧去找少阁主你们的,谁料这小子一点也不让人省心,黑灯瞎火非说自己认得路,结果走进乱石堆里去了,他腿被利石夹住了,我让他别动,我来想办法,他非要逞能说自己能出来,结果……少阁主你看,不夹他夹谁?” 程莠:“……” 小七被何炀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又因为秦怿下手太狠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疼得子哇乱叫。 小七泪流满面,嚎叫道:“师——姐——” 程莠扶额:“在这呢,你能不能别跟叫魂似的吗?” 小七道:“疼疼疼嗷呜——” 程莠还没说话,何炀冷着一张脸道:“疼也忍着,不准叫!” 何炀一凶他,果然有用,小七抽泣着闭了嘴。 程莠拍了拍何炀的肩膀,心道:这下总算有人能治住他了。 何炀面露忧色地看向程莠,道:“少阁主,你没事吧?” 程莠语调平和地道:“没事啊,能吃能喝能跑还能跳哈哈。” 秦怿侧目白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贺琅原本一直站在殿门前,望着寺院外,这时也回过头看向程莠,程莠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转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贺琅:“……” 贺琅没有说话,默然转过了头,程莠看着他的背影,敛去了笑容,走到他身边站定,问道:“怎么了?” 贺琅摇了摇头,说道:“不日便是中秋了,不知那时我们能不能赶到裕州。” 程莠微微一怔:“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要中秋了啊。” “哎贺凌云,”程莠拿胳膊肘碰了碰贺琅,弯起两道月牙对他道,“你以前都是怎么过中秋的啊?” 闻言,贺琅似乎陷入了回忆,良久才道:“我没怎么过过中秋。” 程莠瞪大了眼睛:“啊?” 贺琅语调平淡无波:“以前我爹长年驻扎北疆,逢年过节很少时候能回来,我娘身体不好,缠绵病榻,家里每个能操办的人,年节什么的基本都不怎么过。” “后来我拜上云景山……我就再也没过过中秋节。” 程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吗?” 贺琅道:“没有,师门待我很好,只是,七岁那年的中秋,我娘没能等到我爹回来,筵席便散了。” 程莠呼吸一滞:“贺琅……” 那一年中秋,将军府的当家主母穿上新衣,扮上精致的妆容掩去病态,张罗着挂红灯笼,在露台上摆了一桌子佳肴,把两个一见面就掐架的儿子一左一右安顿好,一边等夫君一边赏月。 贺琅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月亮格外圆,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 花朵枯萎的时候,她的英雄没能赶到,天也怜卿,掩月泪垂。 贺琅道:“所以后来,大家伙聚在一起过中秋的时候,我就去跪祠堂。” 贺琅其实并没有特意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十三年了,他从垂髫小儿长成了七尺男儿,纵然内心深处仍有龃龉,也妥妥贴贴地藏好,不轻易示人,那些裸露在外的,早已成了顽石。 可是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温凉,低头看去,程莠坦坦荡荡地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可是她的手真的很凉。 一个浑身是伤的人企图去温暖另一个支离破碎的人。 不管怎么说,抱团取暖总能发点热。 贺琅借助宽大的袖子不动声色地用力回握住她的手,面上波澜不惊地道:“你的手真凉。” 程莠笑笑,道:“你可知足吧,凉的你都牵了,热的你不得捧在手里。” 贺琅故意打趣道:“我不要,凉的我正好捂捂,热的岂不是就用不着我了。” “那凉的要是捂热了呢?” “那我再捧手里。” “……” 程莠忽地把手抽了回来,别别扭扭地道:“好了,这回算你赢。” 贺琅不明所以:“什么算我赢?” 程莠大言不惭道:“说不过你啊,我词穷了。” 贺琅大开眼界:“……”我才词穷了,爷就没见过煽情煽着煽着硬生生从山路十八弯拐成康庄大道的。 贺琅道:“贺某人甘拜下风。” 言罢,贺琅转身进了大殿。 程莠撇撇嘴,腹诽道:你懂个屁,我害羞了不行吗?! 她怎么知道自己脑子一热就握住了人家的手,那不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嘛! 再说了,程莠是真的在贺琅回握住自己的手的时候,心怦怦跳个不停,跳得她心慌。 而且,她也没想到中秋竟是他娘的祭日,她随口一问,竟是戳到了他的伤心事。 哎呀,这张嘴! 程莠回头扫了一眼大殿,刚好看见莫栀拉着小阿夜从侧门进来,不由得惊喜万分。她之前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莫栀的声音,但不甚真切,不曾想真的是她。 程莠刚打算进去同她说几句话,耳目灵敏的她便听到寺院外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赶忙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匆匆上着石阶往寺院里来。 正是林禹他们。 李安见到殿门口的程莠,先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带着哭腔地大声道:“少阁主!你没事太好了!快看看六师兄!他快不行了!” 他们几人,谁都说不上好,这边朱襄搀着林禹,林禹胸前有一道斜掼了整个胸口的剑伤,胸前的衣襟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另一边李平和李安架着韩诤,韩诤起初就被守藏人挑穿了肩胛,现下又不知伤了哪,整个人都像是被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已经昏死过去了,只得由李氏兄弟二人架着。 程莠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她不敢耽搁,疾步上前帮他们把人架进了大殿。 秦怿刚替小七处理好腿伤,还没喘口气,眼下又涌进来这么多伤员,站起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这么多伤员,秦怿一时不知道应该先从谁入手,韩诤和林禹的伤重程度不相上下,但看气息,韩诤似乎更严重一些,毕竟他从头一天开始就失血过多了。 这时贺琅在旁边指了指林禹道:“我也学过医术,外伤筋骨什么的也会治。” 于是秦怿与贺琅两人先替伤势较重的伤员医治。莫栀领着几个行动尚且方便的人去后院打水,这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简直比妇人难产还要惊心动魄。 林禹的伤口看着狰狞又可怖,皮肉外翻,但好在并不太深,止住血以后涂上秦怿特制的伤药,倒也不用缝合,未危及到性命。 而韩诤的状况要严重的多,他先前有伤在身,又淋了一夜的雨,发了高热现在还没退,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不计其数,更要命的是他的右腿的大腿被直接贯穿,血根本止不住,走回来拖了一条血路。 秦怿满头是汗,整整一个时辰都没停歇,其他人的伤贺琅和程莠都帮着处理完了,莫栀拖着受伤的身体和五体不勤的小阿夜来回奔波打水,可秦怿发现自己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这是秦怿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第二次觉得自己枉为神医! 要说李安刚刚是在默默抽泣,现在真的是嚎啕大哭了:“都怪我,六哥要不是为了救我们,也不会伤成这样,都是我太没用了。” 李平在一旁一边拍着弟弟的肩,一边红了眼睛偷偷抹眼泪。 莫栀还欲去打水,秦怿叫住了她:“不用去了。” 莫栀看着他满是鲜血,号称“可以永远相信神医的手”的两只玉手正在微微颤抖,她默默放下手中的木盆,退到了一旁的角落。 程莠跪坐在一旁,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越是这样,众人越是担心。 朱襄最是不忍看着她这副模样,开口轻声道:“师妹……” 林禹忍着痛撑起半边身子,抚了抚程莠的后背:“阿莠,你……” 程莠道:“秦子涣,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秦怿不忍道:“血流的太多了,我,我也无力回天。” 小七不敢置信:“什么意思,六师兄他……” 小七情绪激动,想站起来被何炀按了回去,小声呵斥道:“别乱动。” 小七本就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平日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大是大非面前只是咬着唇红了眼眶,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何炀心里也不好受,现下更是被他弄得手足无措。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韩诤在众人的沉默中缓缓睁开眼,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你可否为师兄掉两滴泪?” 程莠抿唇不语,缓缓地摇了摇头。 韩诤这个人,刚上山的时候也挺犯诨,知道自己的小师妹是雾山阁主的掌上明珠,经常去后山偷看小师妹练武。 这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师父是怎么教育小师妹的了,“不准哭”是师父给自己女儿定的一个硬性戒规。 韩诤觉得好玩,又见小师妹当真什么时候都不掉眼泪,不管自己多委屈从来不哭,便有心捉弄她。 可结果是从未成功过,还别三师兄好一顿教训。 韩诤苦涩地笑了笑,叹息道:“也罢,小师妹不哭,哭了不好看。” 程莠道:“哭什么,眼泪是流给死人的,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韩诤道:“非也……眼泪有时候……也是因为高兴啊……” 程莠哽咽道:“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韩诤的眼神逐渐涣散,他扫过殿中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像是要把他们都一一记在心里,最后他把目光落在程莠噙满泪水的眼眶,微微一怔,而后笑道:“小师妹,一定要谨记师父教诲……我心甘情愿保护我的师兄弟们,护住了,便什么都值,我的命……是雾山的……少阁主,我一生善终,你若……你若揽下责任,便是叫我……不得好死。” 程莠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水光氤氲,糊住了双眼。 “师兄,我明白,我明白了……” 能忍下的,那是因为还没有痛到极致。 韩诤轻声道:“我想回家。” 回家,回雾山,归英雄冢。 程莠抬手将眼泪抹去,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穆地跪直了身体,秦怿胡乱地擦了擦双手,撑着地跪下,其他雾山弟子也走到近前,跪在了神情安详的韩诤面前。 程莠道:“送——雾山六弟子韩诤——” “送雾山六弟子韩诤!” 程莠道:“此天涯路远——望君珍重——” “此天涯路远,望君珍重!” 程莠道:“山遥海阔——各自安好。” “山遥海阔,各自安好!” “勿念。” “勿念。” 众人嘹亮的声音在月华寺久久回荡,盘旋着划破长空,悠悠地荡过繁茂的菩提树,轻舞着的红线穿过枝叶,婆娑绰绰地冲向苍穹。 贺琅取下锟山剑,剑尖指地,聊以敬意。 莫栀带着小阿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末了,程莠道:“李平,李安。” 李平、李安齐声道:“在。” 程莠道:“你们二人送六师兄回家。” 李平、李安应道:“是,少阁主!” 程莠继续道:“余下的,随我继续未完成的任务。” 雾山弟子抱拳道:“是,少阁主!” 第36章 漠下桃花劫·壹 由于众人都损耗过大,暂时不宜上路,便先在月华寺歇下休整,朱襄休息了一会,尽职尽责地给大家简单地弄了点吃的,只是这一次,却没有韩诤帮他了。 小阿夜啃了半张饼,忽然站起身来,从侧门跑了出去,莫栀看了他一眼,没管他,继续闭目养神。 不一会,小阿夜拉了一个破旧的板车,吭哧吭哧地从后院挪到了天主殿门口,其意思再简单不过。 众人都没有言语,程莠便开口道了句:“多谢。” 小阿夜摇了摇头,跑到莫栀身边坐好,继续吭饼。 这时莫栀睁开眼睛,翻了翻腰间的牛皮包,拿了个物件出来,扬手扔给了秦怿。 秦怿抬手接住,眼睛一亮,问道:“哪里来的?” 莫栀道:“地宫里捡的,一抓一大把,顺了几颗上来。” 正是一颗定颜珠,可保尸身不腐。 秦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多谢你了。” 莫栀道:“客气。” 日头翻过了正午,李平和李安先一步拉着韩诤上路了,因他们要回雾山,所以不能再同程莠一行人同行了。 程莠怕鬼影卷土重来,同贺琅商讨了一下,决定再休息休息,恢复精力,以待再战,晚些时候趁夜赶路。 程莠坐下打了一会坐,调息完毕,睁开眼睛瞧见小阿夜坐在昏昏欲睡的莫栀身边,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大殿,便问道:“小兄弟,你打哪来?” 小阿夜见对面的大姐姐看着自己,想着这话应该是问他的,便毫无心眼,老老实实地答道:“自南山来。” 程莠道:“那么远,一个人吗?” 小阿夜摇了摇头,道:“不是,是齐师兄和伍师兄带我下山历练的。” 秦怿“啊”了一声,问道:“那你师兄人呢?” “不知道,”小阿夜沮丧地挠头,“我们在林中走散了,我不知道师兄们去哪了。” 程莠便接着问道:“那你的师兄在何处寻你,或者你如何去寻你的师兄?” 小阿夜又摇头,道:“我不寻师兄们,师兄们也不寻我。” “……” 秦怿道:“什么意识,就不管你了?” 这是哪门哪派,师门关系这么恶劣的吗? “没有没有,”小阿夜连连摆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已经快被水泡烂了的黄麻纸,抖了抖,展开,有些懊恼地看着上面模糊的墨迹,道:“齐师兄说,如果我在苏州走丢了,就去烟花阁等他们,若是我在扬州走丢了,就到云湖湖畔等他们,或者他们在那等我,诸如此类,这回我在子午林走丢了,没有找到他们的话,就去江陵府的……这里的字迹花了,我还没记住这个地名……” 众人一阵沉默。 莫栀把他手中的黄麻纸抽出来,面色平静地看了起来,看着上面潦草的路线,狗爬的字迹糊作一团,即便左上角处出发地的地名幸免遇难没有糊,莫栀也没看出来写的什么字,只认出一个“山”。 莫栀只觉伤眼,再不想看第二遍,默不作声地将简易地图还给了小阿夜,没事人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秦怿不信邪,走过去拿过黄麻纸,定睛一看,眼角抽搐,不可置信道:“这什么鬼玩意?” “这也太不靠谱了吧,这谁能找得到?!” 小阿夜一本正经地道:“可以的,我之前就走丢了好几次,都能找得到。” “……” 好孩子,你确定你是走丢的,不是被走丢的?这谁家的师兄心未免也太大了点吧! 程莠揉了揉眉心道:“小……阿夜是吧?我们此去裕州正好经过江陵,不如你同我们一起,我们也好帮你寻寻师兄。” 虽说跟着他们一起也有风险,但放任一个孩子在荒郊野岭里好像更危险。 小阿夜求之不得,正要点头,忽地想起来什么,转头看向莫栀。 莫栀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但并未睁眼,只道:“我不去江陵,也不去裕州。” “那你去哪?”秦怿脱口道。 这时静默打坐的贺琅也睁开了眼睛,看向秦怿的方向,露出一个恍惚迷惑的神情。 秦怿一时有些尴尬。 莫栀道:“我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她未曾言明,其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不想告诉他们,秦怿也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听了莫栀的话,小阿夜有些沮丧,莫栀摸摸他的头宽慰道:“你跟姐姐和哥哥们走吧,在他们身边很安全的。” 程莠便笑着接话道:“这倒是实话。” 小阿夜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日落西山之时,霞光爬满山林,程莠一行人于暮色金光下来,又于暮色金光下离去,带来一阵烟火气,带走一身尘灰土。 月华寺匾额分崩离析,也许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伫立于林深处的寺院所题何名,那藏于红柱上的字文仍旧在暗处沉眠,承载着屠戮的血腥归于滚滚烟尘。 地宫的大门就此闭合,而千宫阵的齿轮仍在转动,直到所有的功过毁于一旦,让月华寺用尽最后未泯的善念,度去千百无辜的亡灵,挣不脱逃不过的枷锁烟消云散,禅释归天。 罪恶湮埋于黄土之下,恶念却还在生根发芽,黑暗之中的触手仍在肆无忌惮,敌暗我明。 在千路岭走了四五天,程莠一行人一路上还算顺畅,既没有碰到寻衅滋事的泼才,也没有遇上杀人灭口的鬼影,程莠估摸再走两天,应当就能到江陵了。 由于莫栀并未言明她的去处,离开月华寺之后也为去往别处,所以这几天来,她仍旧跟着程莠他们。 这天晚上,他们寻了一处空旷的地方生火过夜,几人都围着火堆坐,唯独莫栀,永远离他们远远的,把自己缩在黑暗的角落。 小阿夜不知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任小七给他再多好东西哄他过来坐,他却偏贴着莫栀,寸步不离。 在又一次“诱拐”失败后,贺琅破天荒地出言相劝道:“别费力了,那小子只信任她,在一个人濒临绝境时,第一个出现解救他的人,对他而言就是神明。” 程莠咬了一大口饼,含糊不清道:“太夸张了吧。” 小七也跟着点头。 贺琅道:“一点也不夸张,抽象了点说而已,那小子心思单纯,在穷山恶水之地谁拉他一把,他就跟着谁,这是正常心理。” 程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啊,这该死的,语言的艺术。” 她转头笑眯眯地看着贺琅:“真有魅力。” 贺琅:“……” 小七还不明白:“那我对他表达了那么多善意,他为什么不接受?” 秦怿在一旁闷闷道:“死心眼呗。” 贺琅耐心地解释道:“不是不接受,对于他来说,他亲近莫姑娘是一种本能,因为过命了,你能明白吗?” 小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侧目看向贺琅,不再纠结小阿夜的事,只是觉得这几天贺大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整个人似乎都温柔了起来,尤其是看他师姐的时候。 为什么?难道也是因为过命了? 倒是秦怿这两天脾气不太好,一点就炸,好在程莠不跟他吵,这火也烧不起来。 这边的两人并未注意他们在讨论什么,小阿夜借着微弱的火光望着莫栀的侧颜,盯着她左眼上的银质面具,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戴这个小面具啊,你的眼睛受伤了吗?” 此闻一出,篝火旁耳目灵敏的众人也忍不住侧耳倾听。 莫栀偏头看向小阿夜,眸光晦暗不明,她淡淡道:“怎么,你想看吗?” 小阿夜愣了愣,既而诚实地点了点头。 莫栀轻笑一声,声音很淡,被劈里啪啦的燃烧声轻易盖了过去,但程莠还是隐约听到了那一声笑里,似乎带了点自嘲的意味。 莫栀转过身子,直视着小阿夜的眼睛,用平淡的话语一字一句地击穿了小阿夜炙热的心脏。 她道:“可是,看过它的人都死了。” 她笑着问道:“这样你也想看吗?” 小阿夜愣了半晌,惶然地摇了摇头。 这一回莫栀笑出了声,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出了这笑声里的自嘲,还夹杂着一丝无可奈何。 这应该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心绪,或者说是情难自抑。 那面具后面,到底是什么? “别看,”莫栀止住了笑声,垂下眸道,“会吓到你的。” 程莠将目光落到莫栀身上,看着她紧了紧衣裳把自己完完全全缩在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心里不觉生出了一点心疼。 大多数时候,莫栀都不怎么说话,甚至有些畏人畏光,时刻都像一只惊弓之鸟,在自己周围竖起了一道防御的壁垒,让任何人都无法轻易靠近。那对外人的防备之心,比懵懵懂懂的小阿夜更甚。 程莠觉得,莫栀以前的生活必定很不如意,甚至到了如履薄冰的地步。 翌日,天刚蒙蒙亮,众人便起身赶路了。 莫栀不紧不慢地跟在众人身后,因为昨晚的小插曲,小阿夜有些不敢同莫栀说话了,倒不是被吓的,而是觉得自己惹了人家不高兴,怕她对自己生了气。 于是,小七头一次成功把小阿夜“拐”到了我方阵营。 程莠无语地看了一眼走路一瘸一拐,时不时还得何炀扶两把的小七和被他拉过来闷闷不乐的小阿夜,摇头叹了口气。 “阿莠……那幅画,你打算怎么办?” 说话的是林禹,他这两日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程莠,似乎是对上次程莠孤身夺画引敌的事有些气恼,这是这几天他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 程莠见他终于松口了,便笑道:“师兄放心好了,画在我手里,等到了江陵,去雾庄商号问问三爷吧。” “嗯?”秦怿发出疑问,“三爷不是在云梦吗?怎么跑江陵去了?” 程莠道:“做生意嘛,不就是天南海北地跑,而且你不知道,每年‘倾帆’启航之际,三爷都会去江陵凑热闹的,那里离裕州近,又是官道必经之地,繁华的很。” 秦怿道:“你倒是清楚的很。” 程莠啧啧道:“可不是嘛,以前同贺大公子年年跑,自是清楚的。” 秦怿毫不犹豫地瞪了她一眼,满脸写着“这姑娘真不害臊”! 贺琅听了一耳朵,淡淡扫了程莠一眼,兀自陷入了沉思:贺大公子是那个愣头青吧?她和他很熟识吗?年年是每一年吗?她每一年都和他在一起吗?她也会像保护我那样保护他吗?……心里好像有点不痛快。 这样想着,越想越气,越气走得越快,转眼间甩了程莠十多步的距离,留下几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程莠追过去,道:“哎,贺凌云,你很急吗?走那么快作甚?” 朝阳斜斜地挂在东方,阳光穿过林隙细碎而下,轻漾微波。 莫栀抱着手臂,目光追随着他们嬉笑打闹的身影,即便自己格格不入,她也觉得心里有了点温度。 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只是单纯觉得这样挺好的。 她没有的东西,这世上也会有别人拥有,她能看着好像也不错。 可是命运似乎总是与她作对,偏要把她的伤疤血淋淋地揭给别人看。 清晨寂静的山岭中,突然窜出一声长啸,直取莫栀! 莫栀迅速侧身躲避,那利箭仍是直直穿过了莫栀的帽兜而后钉在了树干上。 莫栀的帽兜瞬间落下,一头齐腰的长发蓦然散落,银质面具“当”地一声磕到了地面的石头上弹到了一旁。 莫栀霎时惊慌失措,顾不上谁在偷袭,一贯的从容淡定冰消瓦解地无影无踪,她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左眼弯腰去捡沾满了泥灰的面具。 树林中突然窜出两个人,一个松花绿长衣的男人两个虚步滑至莫栀近前,莫栀的手刚碰到面具的边沿,下一刻只觉肩胛骨一阵错位般的剧痛袭来,整个人直接被那男人一脚踹飞了出去! 莫栀的后腰“嘭”地一声撞到了树干上,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胸腹巨震,“噗”地吐出一大口血。 她长发散乱,遮住了她的面容,她狼狈地伏在地上,一手艰难地撑起身子,另一手仍是执拗地捂着自己的左眼,自顾无人地单手向面具爬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脚把面具踩得粉碎,碾进了泥里。 莫栀颤颤巍巍地喘息着,愣在了原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前面的众人听到异响回头望去,就看到这样一幕,一时震惊地怔住了。 那男人绿豆眼,塌鼻子,一脸尖嘴猴腮相,笑得奸诈,还透露着一丝猥琐,后面跟着一个粗布衣的男人,脸像被人拍了一板子的扁平,笑得像一个仗势欺人的狗。 松花绿男人尖声道:“可让本官好找,原是躲到了深山老林里来了,还不快束手就擒速随本官伏法!罪女宋卿卿!” 第37章 漠下桃花劫·贰 “宋卿卿?谁是宋卿卿?” 莫栀只是盯着松花绿男人踩着她面具的脚,颓然地站起身来,左手仍是捂着左眼,她抬起右手抹去了唇边的血迹。 松花绿男人呵呵笑道:“你以为你把眼睛遮住了,你犯下的罪孽就能一笔勾销吗?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哦不,不能说你天真,你犯的那一条条人命,可不允许你天真。” 那男人说话阴阳怪气,又语出惊人,但程莠一个字都不信,她抬脚往回走,冲那人道:“你是何人,素质也忒差了,有你这么对小姑娘的吗?!” 松花绿男人看了程莠一眼,倒也不气,介绍自己道:“吾乃花县县尉,朱答志,字先知是也,奉命捉拿妖女,宋卿卿。” 朱答志顿了顿,轻蔑地看向莫栀,既而又道:“诸位莫要被此女蒙骗,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瞧她小小年纪,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 秦怿瞧着这人就不像个好人,厉声道:“口说无凭,我们凭什么信你?” “怎么口说无凭了,”朱答志拿出一张纸亮给众人看,“本官可是有缉捕文书的,看到没,全境通缉,白字黑字,还有官印呢!” ——两广总督之女宋卿卿,于隆安十三年二月二十八日夜毒害总督府满门系一百五十一人,连夜逃逸,现悬赏白银千两全境通缉。三月一日大理寺批。——并附上了一张连亲爹都不认识的画像。左眼上不知糊了一团什么东西。 通缉令一出,程莠的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了,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秦怿扫了一眼,劈头盖脸地反驳道:“谁知道你这东西是不是伪造的,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好汉,再说她叫莫栀,不叫什么宋什么卿!” 朱答志只觉好笑至极,不分青红皂白地道:“我看阁下是被这妖女蒙蔽了双眼是非不分了!” 二月底两广总督遇害一案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程莠他们自是知晓,只是不甚关心罢了,天高路远的传到他们耳朵里也不剩什么了,但两广总督宋偲稹毕竟是朝廷命官,关系到两广地区的安危,朝廷必定会彻查到底,却没想到结果便是宋偲稹之女因与家人关系不和,积怨已久,亲手下毒害死了整个总督府,毒杀了满门。 此审判一出,举世哗然,程莠无意中听说,只觉惊世骇俗,现在告诉她莫栀便是那宋卿卿,更是让人瞠目结舌。 震惊大于惊吓。 可程莠还是不信。无论是一个豆蔻少女因怨害人,还是莫栀是宋卿卿。 “你们是想找人顶罪吧。” 此言一出,朱答志的脸僵了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看向了声音的主人——贺琅。 程莠一愣,心道:没想到他跟我所思一样。 贺琅道:“总督府一百五十一人全部遇难,大理寺只两日便查明了真相批发了缉捕文书?先不说一个小姑娘一夜之间如何毒杀全府上下所有人的,事发至今半载将至,就算她如今躲在这山林里,也要月余翻越重重关卡,这大理寺办事效率这么低下吗?一个缉捕令数十日都无法下达万重关?” 朱答志高声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琅道:“我想说,大人出门办事,捉拿要犯,就带一个人,是觉得逃逸了几个月的犯人很好拿下吗?” 贺琅抱着双臂,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什么情绪,只是在陈述自己的疑问,却条理清晰,字字在理。 朱答志面色已经有点难看了,他身后的下属满脸不屑道:“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一直沉默的莫栀缓缓抬起头,目光冰冷且凌厉,她放下捂着左眼的手,微风轻轻拂开了她遮住面颊的发丝,露出了她真容。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的盛世容颜。十五岁的豆蔻少女已初显风华绝代的容姿,略微尖瘦的脸颊虽显憔悴却更增添了几分清丽动人。 一双桃花眼般般入画,黑亮的眸光宛若寒星,硬是将那脉脉含情的柔波冻成了碎片,水湾眉流动婉约中又带着一丝刚毅的英气,弧度优美的鼻子和那小巧玲珑的薄唇,让她的面容竟似多情又似无情。 而最让人移不开眼的,不是她的花容月貌,是她左眼眼尾的胎记,那是一朵绽放的桃花,一半绽放在眼尾,一半盛开在眼波中,犹如女子额间花钿那般细致,粉红的花瓣无端柔和了她所有的凌厉,平添了几分妩媚。 所有人都暗暗吸了口气。 朱答志眼珠子一转,面色又恢复成了二五眼,嗤笑道:“呦,终于肯露出来了?不瞒诸位,此女是货真价实的妖邪,今日本官收了她,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说罢,他还念念有词道:“《怪志说》言曰:阴生者,眼尾绽桃花,魅众生,祸为妖邪,乃大凶,世不得容,实乃孤煞,命里克亲,祸连方圆,必除之!” 莫栀整个人因压抑而不住地颤抖,她眸中似有不甘,盛满了滔天怒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把眼前的人吞没化为灰烬。 众人屏气凝神,被朱答志一阵妖魔鬼怪说给唬住了,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怔在了原地。 程莠却觉得可笑之极,什么神祭,什么孤煞,这天上人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凡人区区来决定了?! 要管这妖魔鬼怪的事,怎么不去当道士,或者干脆出家算了,当什么狗屁青衣官?! 程莠几步跨至莫栀身旁,一把握住了她颤抖不已的手,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道:“莫妄动,姐姐信你!” 朱答志见对面如此不知好歹,狞笑道:“好呀好呀,看来阁下是偏要做这恶人,袒护此等妖女,与官府作对了!” 程莠对朱答志话中的威胁充耳不闻,把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慢吞吞地道:“对呀,既然诸位大侠行英雄道,那在下不介意屈尊走这小人路。” 朱答志咬牙切齿道:“你!” 雾山弟子见自家少阁主表了态,便毫不犹豫地站了过去,对上了朱答志二人。 朱答志怒道:“简直不可理喻!” 待贺琅与秦怿二人也走了过去,站到了程莠和莫栀身旁,局势瞬间就变成了多对二,朱答志脸都黑了。 莫栀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但她此刻心乱如麻,实在无暇思考他们为什么会站在她这一边,为什么会相信一个曾经坑害过他们、善恶难猜的人,明明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说。 可能即便她有工夫去细思考量,她大概也不能从一个一直满是恶意揣测别人的世界抽身而出,去迎接镜花水月的温柔。 她已经习惯了独善其身,她能摆平。 思及此,莫栀已挣开了程莠的手,反手一把拔出了站在她右后方的小七腰间的佩刀,纵身跃了出去。 程莠一把没拉住,只得皱眉观战。 莫栀头一刀就使了一个狠厉的直掼,没有任何缓冲和花招,一道干脆利落的锋芒直刺心脏,朱答志大概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慌忙拔剑抵挡,几剑接得可谓狼狈。 他身后的平面下属不知死活地硬要插入战局表忠心,莫栀根本不把此人当回事,于是乎便遂了他的意,她长发飞舞,自顾削去半截青丝,一刀洞穿了那人的胸膛,将他捅了个对穿,而后眼都不眨一下,一脚踹上那人的腹部,“滋啦”一声长刀出体的瞬间那人直直地横飞了出去,倒地抽搐了几下死不瞑目了。 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根本想不到一个看起来有些弱不经风的少女下手竟然又狠又辣。 莫栀使得刀法并不是成体系的,甚至有些杂乱无章,似乎把她毕生所学都用到了学到的这几招里,但她天资聪慧,能掌握刀式中的要领,也算是打出了一套自己的风格,虽然跟他们所习刀法不能相提并论,也无法同真正的高招对决,但对付这两个半斤八两的瞎猫完全绰绰有余。 程莠见莫栀几个刀式的残影似乎带了些勾锋,才注意到她的身法似乎有些百玄门的影子,她当真在百玄门学过艺。 百玄门的独传剑法刁钻,程莠听了一回没记住叫什么名字,不过之前在江湖中与百玄门的人打过交道,见识过其剑法的厉害,她手里的刀倒是没有讨到半分好处。 程莠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观察起莫栀的一招一式来,没注意到一旁的贺琅皱紧了眉。 朱答志到底只会些三脚猫功夫,可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拳脚如此厉害,慌乱地接了几招,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莫栀冷喝道:“废物区区,既那般肯定我杀人如麻,就没想过我会取你狗命吗?” 莫栀每说一句话,刀锋就更狠一分,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一刀将朱答志的剑身震裂了,断成了几截,他人也被莫栀踩在脚底,一刀已然向他的咽喉刺去。 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突然飞跃上前,持刀将她的刀挑开了去,她也被突如其来的凌厉刀风掀了个跟头,顺着刀势打了个滚,半跪于地,用刀撑住了身体。 莫栀目色猩红,带着点愤恨地看向那人影——贺琅。 何炀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空刀鞘,与小七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 贺琅道:“你不能杀他。他身兼官职,名字便登录在册,不管你有没有犯案,此刻你若是杀了他,你就得背上这一条人命。” 莫栀刚想辩驳,朱答志便以为拿了免死金牌,得了庇佑,半躺在地上洋洋得意地道:“看看,还是有明事理的,宋卿卿,你装什么温良贤淑,当初在烟红楼的时候不照样对着恩客摇尾乞怜,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什么肮脏下流的事没做过……” 莫栀脸色铁青,怒喝道:“一派胡言!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下贱人,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贺琅露出一个嫌恶的神情,他冷冷地看着朱答志,忽地举起长刀一刀掼了下去,直接刺进了朱答志的胸口毫不犹豫地断了他的气数,旋即趁他还剩半口气时道:“她不能杀你,不代表我不能杀你,本官今日便以御舷使的身份,治你阻碍公务之罪,取你狗头!” 他说到做到,办起事来雷厉风行,话音还未落,在朱答志的喊叫声中,一刀斩下,将他未尽的惨叫掐灭在汩汩狂涌的血泊中。 树林里一时寂静非常,唯有微风拂过叶间,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彼此应和着初晨的安谧。 莫栀一言不发地看着朱答志身首分离的尸体,半晌也未置一词,最后她弃了刀,像是被抽光了全部力气瘫坐在地,她转过头看向她那被碾进泥里的面具,挣扎着爬了过去。 她旁若无人地徒手去捡那碎成数片的面具,碎片嵌在泥土里,断口锋利无比,她的指尖被划得满是鲜血也不停歇,她低垂着头,发丝遮住了她的脸颊,若不是她颤着双肩,也许没人能知道她此刻已泪流满面, 这副画面任谁看了都心生恻隐,但却没有一个人有立场上前劝上一句,仁义摆在前,他们能做的,似乎也就止步于此了。 程莠看着她鲜血淋漓的双手,心下不忍,刚想上前,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到了莫栀身前,“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双手按住了莫栀的双手。 莫栀缓缓抬起起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黑亮黑亮的漂亮眼睛。 小少年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童稚气,清亮悦耳,在空山新雨后的林间初露里,格外地动听。 “我师父说,以静修身则通透;以缓废立则思稳;以忍作为则逆势;以让为进则共趋;以善淡泊则从容;以平安处则同尘。为人曰六道,谨此行且度之。” “姐姐,卿卿姐姐,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姐姐,保护我的人,是不会害人的。” 他说的那般笃定,好像面前的人是这世上最圣洁的人。 听了他好似极致偏爱的话语,莫栀无声的啜泣忽然变成了嚎啕大哭,所有的委屈与不甘终于在此爆发出来,堤溃洪流,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像个孩子。 “对不起……我不是……我不是……” 程莠再也忍不住,几步上前将莫栀小小的身躯揽进了怀里,抚着她的背轻声道:“你不需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的……不是的……”莫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跟我亲近的人,从来,从来都没有好下场……是我太没用了呜呜呜……烟红楼的怜儿姐姐,她明明那么好,那么努力地保护我……可还是被那些人害死了呜呜呜……父,父亲,母亲,他们对我那么好,他们都那么好,还是……还是……他们说的对,我是灾星,我是不祥之人,是我害死了他们……呜呜呜……” 她只活了十五年,却把别人大半生的路都走完了。 颠沛流离数十载,到底还是栽在了所谓命运的手里,与天论不公,那便是浮游撼树,自不量力,可惶然如此,还是要争上一争。 前路坎坷,螳臂当车,尤是跛鳖行千里,隙穴尚能窥,纵是龙潭虎穴,粉身碎骨亦死不足惜。 第38章 天涯曾多情·完 临近江陵府,莫栀一声长哨唤来了一头喜颠颠的毛驴,她拉过驴嘴,从挂在它背上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有些干瘪的果子喂给它,向众人道别。 程莠看着吃得喜滋滋的毛驴,问道:“叫什么?” 莫栀笑道:“桃桃。” 程莠砸吧着这个名字,实在不能把它和一头灰毛驴放在一起,但一想到是莫栀取得名字,也就释然了。 这时秦怿也上前去,抬手拍了拍桃桃的头,看向莫栀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莫栀舍了她那又大又重的帽兜,整个人看起来清朗多了,她一双笑含三分情的桃花眼弯了弯,忽然后退两步,冲着众人规规矩矩,十分诚然地行了官家小姐的最高礼仪,而后抱拳郑重道:“贺公子,程姐姐,神医大人,此前多有得罪,卿卿在此给你们赔不是,还请恕罪。” 言罢,又是一礼。 贺琅坦然受了,程莠则是一个头两个大,连忙阻止莫栀再拜下去,秦怿则道:“好了好了,一个歉都道八百遍了,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们受了,你也莫要再放在心上。” 莫栀直起腰身,又拱手作揖,用江湖中人的方式行了一礼,道:“贺公子之恩,卿卿在此谢过,也谢过诸君。” 众人见状,也抱拳回礼。 就这样来来回回礼让了几次,莫栀拉过桃桃的缰绳,翻身上了桃桃的背,桃桃欢快地原地蹦跶了两下。 程莠道:“你往何处去?” 莫栀眼神坚定道:“上京。面圣。沉冤。” 程莠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有些不敢置信,这时贺琅上前一步道:“此去北上路途遥远,你可想好了?” 莫栀点头:“诸君珍重。” 程莠道:“一帆风顺。” 秦怿道:“一路保重。” 众人道:“珍重。” “后会有期。” 这时一个弱弱的声音小声地道:“如果没有成功怎么办?” 众人瞠目结舌,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这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正来自一脸不舍,泫泪欲泣的小阿夜。 莫栀倒是不以为意,揉了揉小阿夜的头,而后一拉缰绳,给桃桃调转了方向,她驱驴绝骑的样子竟有些一马平川的英姿飒爽。 只听她的声音自带豪情万丈: “没有成功?那就,海阔天空,做坟场罢!”(注) 小阿夜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莫栀扬长而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苍绿中,猛地想起了什么,向前跑了起来,喊道:“等等!姐姐!”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秦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以为这小少年是舍不得,便劝道:“你干什么?人都走远了,别追了,此后若是有缘,江湖再见,你姐姐肯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你是小男子汉,不准哭鼻子,像什么样子。” 小阿夜凶巴巴地瞪着他,不过那凶狠的目光并没有什么震慑力,气鼓鼓的样子还有几分可爱,秦怿忍不住捏了捏他的小脸蛋。 程莠看不下去了,拉过小阿夜带着他向前走,温声道:“好了,我们快赶路吧,争取天黑之前赶到江陵。” 然后她低头对小阿夜道:“明日我们带你去找师兄?” 小阿夜闷闷地点了点头,一只手被程莠拉着,一只手紧紧地按着胸口。 莫栀的指环,还熨帖在他的心口处。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后会有期。 京师建安。 皇宫御书房内,一个软糯的童声正在一板一眼地背诵《逍遥游》,不肖片刻,一篇文章流利地诵出,没有丝毫停顿。 赵嘏满意地点点头,对着站在书案对面规规矩矩背着手,模样严肃的小太子招招手,道:“靖儿,过来。” 小太子赵靖立即蹬着两条小短腿跑到赵嘏身边,咧嘴一笑道:“父皇。” 赵嘏摸摸赵靖的头,询问道:“先生布下的功课可有好好完成?有没有惹先生生气?” 赵靖认真地摇头回答道:“父皇放心,儿臣有好好做功课,好好听先生的话。”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是啊,靖儿最乖了,怎会惹靳太傅生气,若是生气,一定是太傅气量太小,怪不得靖儿。”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赵嘏也顾不上计较这话语之中的刻薄,站起身来,看向转进内殿的一个清俊公子,云纹锦衣黑皮靴,玉冠银簪悬墨丝,深眉星目貌堂堂,正笑着迈着从容的步伐。 正是轩亲王赵颀。 赵靖连礼仪也顾不上了,直接奔过去扑到赵颀怀里,叫道:“皇叔!你可算回来了,靖儿好想你!” 赵颀一弯腰把赵靖抱了起来,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语气温柔宠溺:“这不一想靖儿,皇叔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吗,皇叔还给你带了好玩的呢。” 赵靖双眼亮堂堂的,欢喜道:“什么什么?”, 赵颀变着花样先后掏出了七巧板,鲁班锁和九连环,赵靖看着怀里的新奇物什,都是在宫中不曾见过的,一时移不开眼,乐得合不拢嘴。 赵嘏在一旁失笑道:“靖儿,还不快谢谢皇叔。” 赵靖连忙乐不可支道:“谢谢皇叔!” 赵嘏对候在一旁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即刻会意,将小太子接了过去,出了御书房。 小太子得了玩物,便乖乖地由着宫人带自己回寝宫了。 这会赵颀才得了空,板板正正地对着赵嘏行了一礼。 “臣弟参见皇上。” 赵嘏几步上前扶起赵颀,道:“快起来,霁之,回来了怎的也不提前通报一声?” 赵颀温声道:“收到皇兄的信,便急着回来见皇兄,忘了。” 赵嘏引着赵颀在书案边坐下,微叹道:“你呀,总是这般随性,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朕留你在京中,你偏要做个闲散王爷,成日不见人影。” 赵颀不以为意地笑道:“皇兄,你与臣弟多日未见,就不要数落我了,臣弟只做个闲散王爷,也管不住那些个忠臣将相的嘴,若是留在京中,指不定哪日就给我说到大牢里去了,不好不好,” 赵嘏抄起狼毫就往赵颀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微愠道:“真是长大了,愈发口不择言了。” 赵颀和和气气地道:“可不是长大了,靖儿今下都有六岁了。” 赵嘏抓着个尾巴便继续说教道:“是啊,靖儿都六岁了,你何时能成家,给我娶个弟媳回来,也好让我少操点心。” 赵颀母妃去的早,那会儿他年龄又小,性子又软,没得到过多少作为皇上父亲的关爱,在宫中受尽冷落,这些年也就赵嘏又当爹又当娘地在这深宫中护着他,拉扯着他,才没让他在这吃人的宫里莫名其妙地夭折,所以赵嘏对他的那份母亲般的操心,即便是登基当了皇帝也没少上半分半点,反而变本加厉起来,这也是赵颀不愿待在京中的原因之一。 赵颀指尖持起一块墨块,在墨砚里加了点水,不急不徐地在打着圈研磨起了墨,他避重就轻地道:“这娶了媳妇势必要被留在京中,或驻守封地,皇兄知道我是闲不住的,与其说是娶媳妇,倒不如说是让我蹲大牢呢,皇兄就是变着法子想拴住我啊。” 赵嘏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朕每天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管你,你自己的事自己掂量着,做王爷就要有个做王爷的样子,你看看你,成天不修边幅,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赵颀自认为来见皇兄已经穿戴整齐了,头发也规规矩矩地束着,玉冠环佩一样没少,怎么就又不修边幅,又吊儿郎当了? 他研墨的手一顿,随即释然,好罢,他这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兄在跟他闹脾气呢。 于是他连声应道:“是是是,皇兄说的是,臣弟自当检讨。” 赵嘏无奈地摇摇头,他这个弟弟,他向来拿他没办法,赵颀的性子,虽有一半天生使然,但还有一半责任在他,都是他惯的,说来他才应该检讨。 赵嘏看着赵颀低眉顺眼的模样,一边持笔墨书,一边仿若不经意地问道:“近来都去了哪些地方,朕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了彭泽府。” 赵颀见他切入正题,也不遮掩,大方地笑道:“是啊,那一带虽然人少,但人杰地灵,钟灵毓秀,风景好得很。” 赵嘏轻声道:“是吗?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是心向往之了。” 赵颀笑意不减,道:“是啊,皇兄若是得了空,臣弟自荐带皇兄领略一番彭泽河湖的美景。” 赵嘏微微一笑,盯着赵颀笑意明丁的眼睛,应道:“好,皇弟有心了。”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口蜜腹剑,试探的人不是真心想试探,清白的人也不是真的清白。 赵嘏最头疼的,就是他这个弟弟,前堂后朝,参上的本不计其数,赵颀做事高调从不遮掩,算准了他们的手伸不了那么远,他一力相保,他却不承其意,他真是不愿有些事捅到台面上来。 赵嘏虽是皇帝,但身在宫中也受诸多限制,他不知道参赵颀的本子上面有多少真假,但只要不是大逆不道,谋反叛乱,他都可以压下去,赵颀若真是“年幼无知”坏了江湖的规矩……这些自是无伤大雅,他可以代为管教,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赵颀自是知道他这个深明大义的皇兄在想些什么,他不是“不承其意”,而是承不起。那些参他的本子上都是些什么内容他一清二楚,他之所以能泰然处之,一是吃定了那些个良臣抓不到他的把柄,二便是他认定了他的好皇兄会偏袒他,他有恃无恐。 他们两个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谁心知几何,谁肚明又几何,就不得而知了。 赵嘏道:“今年中秋宫宴,你可不能再推辞了。” 赵颀应道:“知道了皇兄。” 裕州。 边灵珂刚踏出知州府的大门,就看见穆洛衡一身黑色劲装,头戴斗笠,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边灵珂笑道:“呦,银涯,这是准备出门呀,上哪去?” 穆洛衡一拉缰绳掉转马头,道:“江陵,会会老朋友。” 言罢,他一夹马腹,催马前行,扬鞭挥下,一骑绝尘。 边灵珂朝他的背影挥挥手:“慢走不送哦!” 连风抱着一大摞公文,叹息道:“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年年都要在我们知州府赖上几个月,脾气还古怪的很,不好伺候。” 边灵珂环着双臂,斜觑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笑道:“又没让你伺候,人家给我们方便,我们借他点权势,顺便借点歇脚的地,各取所需嘛,又不亏。” 连风絮絮叨叨地道:“这哪叫歇脚的地,知州府都快成他半个家了……” “你啰啰嗦嗦嘀咕什么呢?快跟上,今天事多着呢,东西拿好了,等一会见了御史大人,把杨识礼和沈闻天那两个老东西贪污受贿,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罪证呈上去,争取中秋前让他俩卷铺盖滚蛋,然后我还得去一趟尉迟府……” 边灵珂边说边快步下了台阶,直奔马车:“这过几天‘倾帆’就要到了,我得把渡口清出来,把商贾协商好,把各路神仙安排好……啊啊啊,我怎么那么忙呀!” 连风连忙快步跟上:“今日行程里没说要去尉迟府啊大人?!” 边灵珂一甩车帘,悲催道:“这两天各大有头有脸的富商争得头破血流,只一个席位竞标价就高出往年一倍不止,我又不能武力镇压,而且人家沿途州县的官吏都没开口,我更不能跨界去管,这除了裕州第一商户尉迟家能在一众商贾中说出有分量的话,我也没办法,只能看看他们肯不肯帮帮忙了。” 连风坐在车前,隔着帘子道:“闹得这么厉害,那些人为什么不管,不怕官家怪罪吗?” 边灵珂叹了口气道:“你当他们都是面团捏的?竞标价越高,他们在当中吃的回扣就越多,虽不合规矩,但彼此都心照不宣,也算个不成文的规矩,自然会合力压下去,‘倾帆’沿江而来,到时候停在裕州,标价一揭,罪过自然也就落到我头上了,他们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 连风一时语塞,忧心道:“那大人,这……” 边灵珂扶额道:“何况淮北流民之患未平,竞标价越高,只怕天怒越盛。不过,我想这些富商但凡有些脑子,应当会及时止损,就怕有人从中作梗,所以,尉迟府的三宝殿,还得登一登的。” 连风道:“属下明白了。” 边灵珂仗着马车内没人看见,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连声叹道:“你明白,你明白个锤子,你的脑仁芝麻豆点大,别糊里糊涂给我搅浑水就行了。” 连风:“……” 他有些委屈地道:“属下是不聪明,但对大人忠心耿耿,为大人是从。” 边灵珂道:“是是是,你不聪明,但机灵,万里挑一,本官没你不行。” 连风:“……”算了,他还是不狡辩了。 第39章 四园醉和春·壹 程莠一行人连续几天奔波,终于在这天日落之前赶到了江陵府。 黄昏的余晖笼罩着江陵,街道巷角每一处都被镀上了一层暖晖,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程莠长吁一声,感叹道:“好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这一来,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这是实话,自从七月下旬进入千路岭,这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在山岭里不是豺狼虎豹,就是打劫找茬的,基本上没碰到过几个稍微亲切点的人,都是些牛鬼蛇神,见多了都倒胃口。 程莠左看右看,然后对众人招呼道:“走这边,我们去找三爷,去……” 话未说完,突然被一个又惊又喜的声音打断了,紧接着一个娇小的倩影从程莠身前掠过,直直扑向贺琅。 “琅哥哥!” 却只见贺琅从容地横起裹着布条的锟山剑,将来人挡在了三步之外。 来人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丁香色的窄袖长裙,外面罩了一件蓝褂,长长的发丝由紫铜冠绾了一个高髻,上面缀了两颗细小的珠花,额前戴着一条雪青翠玉额坠,柳叶眉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手上拿着一把珠光宝气的长剑,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又灵动可爱。 小姑娘见贺琅如此漠然地拒绝自己,有些委屈地喊道:“琅哥哥。” 贺琅不动声色地道:“歆薇,你怎么在这里,谁带你来的?” 此人便是贺琅的师父段海阔之女,段歆薇,也是贺琅的小师妹。 段歆薇听了这话,有些不服气地道:“我一个人来的,我前几日便下山来寻琅哥哥了,但是一直寻你不到,想着你要去裕州,定会来江陵府,便在这守株待兔了。” 贺琅眉心跳了跳,他还没问呢,这姑娘倒是全招了,他揉了揉眉心道:“你来寻我做什么?师父知道你下山来吗?” 段歆薇撇撇嘴道:“他才不管我呢。我是专门来寻琅哥哥的,琅哥哥自从几月前离开云景山,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我,也不给我写信,我若不来,琅哥哥怕是要忘了歆薇了吧。” 她越说越委屈,转眼便湿了眼眶,泫泪欲泣。 程莠在旁边听她一口一个“琅哥哥”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又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不觉乍舌,砸吧砸吧嘴怎么都不是滋味。她以为江湖儿女纵然不像她这般豪放,也一定性情豪爽,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这般娇气吧。 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不过既是看热闹,特别是贺大人的热闹,她还是欣然观之的。 贺琅对段歆薇溢于言表的感情视而不见,以兄长的口吻训斥道:“你私自下山,触犯了云景山戒碑第二百三十一条门规;欺瞒师长,触犯了戒碑第三百七十三条门规;逾七日不悔,触犯……” 段歆薇连连出声打断他:“琅哥哥,琅哥哥,琅哥……师兄师兄师兄!” 程莠,秦怿以及雾山众弟子连连惊叹,这一派门规也忒多了吧,想来他们雾山的门规十个手指头就能数过来,连戒碑都没有,就把七条戒规刻在山门两侧的石头上:一曰不恶,二曰不妄,三曰不淫,四曰不盗,五曰不嗔,六曰不贪,七曰不欲。 贺琅面无喜怒地看着段歆薇,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心中叫苦不迭,她怎么就忘了,整个云景山唯一不把她当掌上明珠捧着的就是她的好师兄,唯一敢罚她抄门规的也是她的好师兄啊! 段歆薇刚刚的气势瞬间被一股叫贺琅的刚正不阿风刮得渣都不剩,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琅哥哥你别生气,戒碑上的五百条门规歆薇一条没忘,这次是我偷跑下山的,但我已经通过云庄跟我爹说了,我爹同意了的,他让我在江陵等你的。” 贺琅没说话,露出一个半信半疑的神情。 段歆薇见贺琅的神情有所缓和,趁热打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便跟我回云庄,正好你初到江陵府,天色也晚了,也是要寻歇脚的地方的。” 贺琅略一思索,并不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在一旁看戏的程莠,段歆薇也跟着看向程莠,微微扬起下颚,一脸傲慢,却不说话,微微有点挑衅的意味。 程莠莫名其妙地眨眨眼,段歆薇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并不打算把这些来历不明的人一起请回云庄,不过程莠还是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秦怿在一旁无语地转着青锋扇,这姑娘明显是骄纵惯了,行走江湖这般性情,容易挨打的。 程莠对段歆薇似有若无的敌意视若无睹,手握金羽刃,“嗒嗒”在刀柄上叩了两下,慢吞吞地道:“这样,贺大人随这位小师妹回云山派的商庄,我们回我们派的商庄,贺大人什么时候休整好了准备动身去裕州,拿我令牌飞书一封即可,我定准时赴约。” 这一段话说完,在场三人都瞪大了眼睛。 段歆薇怏怏不服地道:“谁是你小师妹,不要乱叫。” 秦怿不可置信道:“他为何有你的令牌,这种东西也能随便给吗?!” 贺琅闷闷不乐地想:为何叫我贺大人,语气这般生疏。 这边林禹也露出不赞同的神情,轻言道:“少阁主还请慎重。” 程莠扶额,她不想解释,于是转身就走,不打算在大街上继续浪费时间。 谁知她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人拉住了手腕,转头看去,竟是贺琅。 他闷声道:“我跟你走。” 不知是不是错觉,程莠总觉得他的神情和语气里有一点点委屈,像一个被大人抛弃的小孩似的。 程莠轻轻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 段歆薇却跳脚了:“琅哥哥!” 贺琅堵在心口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转头对段歆薇道:“此番出行乃是公务,就不叨扰了,你也快些回去,别在外面乱晃了,此地人多杂乱,都不是好相与的,莫要惹了麻烦,让师父担心。” 段歆薇急红了眼,惶然开口道:“不行,琅哥哥,我不同意!你怎么能跟她走呢?!他,他,还有他们!” 段歆薇先指了一下程莠,又挨个把他们一行人乱指了一通。 贺琅打落段歆薇的手,厉声道:“歆薇,不得无礼!” 段歆薇红着眼睛不依不挠道:“琅哥哥,是爹爹让我在江陵等你的,我都等了你好几日了,你不能赶我走,我不逼你跟我回云庄,你若不愿意,那我跟着你走好了。” 这……有什么区别吗? 贺琅有些为难,他知道段歆薇的性子,倔强任性,吃软不吃硬,在门派里有人哄着她,在外面可没有,而且他自己也不是个会哄人的,可若此时再凶她,她可真要闹起来,大家伙都不好看,那时就难办了。 正在贺琅左支右绌时,程莠笑眯眯地站出来道:“姑娘,这贺大人是我的贵客,我招待他那是无可厚非,但姑娘若是想来我们雾庄,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像寻常客人拿银子来就行。” 段歆薇听了大跌眼界:“琅哥哥是你们的贵客,我是琅哥哥的师妹,理应以贵客相待,单让我拿钱是什么道理。” 程莠耐心地解释道:“这琅哥哥,是我的贵客,但你不是,你是琅哥哥的师妹,不是我的师妹,这并不矛盾啊。姑娘若是舍不得银两,就赶紧回吧,啊。” 程莠跟段歆薇咬起字眼来,故意说了两句“琅哥哥”来恶心她,她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表情变化相当精彩。 殊不知,她这两声叫到某人心坎里去了,故意放软语调的尾音听了直让人耳根发烫。 段歆薇脸上有些挂不住,愠怒道:“谁舍不得,本姑娘有的是钱,给钱就给钱,我就要跟着琅哥哥!” 程莠本是想激她回去,谁知她这般死心眼。程莠面上无奈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笑道:“爽快,不过我事先说好,我们雾庄可不便宜,天字号上方一等一的好,比寻常客栈价格高出好几倍,姑娘舍得?” 段歆薇不耐烦道:“少废话,我堂堂云景山少主,不差你这点钱,罗嗦什么!” 程莠鼓掌称“好”,乐道:“就喜欢姑娘这般豪爽的刃!” “那给钱吧。”程莠话锋一转,朝段歆薇伸出一只手。 贺琅:“……” 秦怿:“……” 余下众人:“……” 段歆薇大为震惊:“现在就给?!哪有这样的?!” 程莠一副理所当然的无赖模样,道:“就是这样的,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们雾山做生意一向如此,姑娘若是不喜欢,寻别处便是,我们自然不会强买强卖,全凭客官意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段歆薇当然看出来程莠是有意为难她,她转头看向贺琅,贺琅送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段歆薇:“……” 程莠见段歆薇低头不语,便故意歪头催促道:“姑娘考虑得如何了,给是不给?” 段歆薇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看似要发作,她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可细细想来,程莠的话又合情合理,她是刁蛮任性,但不会无故无理取闹,出门在外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面子的,何况贺琅因她私自下山违反门规一事现在不站在自己这一边,她闹起来给谁看,到时候丢脸的只有她自己,这买卖划不来! 可段歆薇毕竟小丫头脾性,生气归生气,见程莠一副看她好戏的模样,一张脸涨得通红,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裙裳,支支吾吾地磨不开面子:“我,我,我现在身上没那么多钱,我现在就回去取。” 说罢,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又回头道:“等等,你们商庄在哪?我去何处寻你们?” 程莠微笑着不说话,给了她一个“十分抱歉,无可奉告”的眼神。 段歆薇也不再纠缠,愤愤道:“好,你等着,我定能寻到!琅哥哥等我!” 程莠继续笑道:“好的呢妹妹。” 待段歆薇走后,程莠拍拍贺琅的肩膀,笑道:“你这小师妹挺有意思的哈,就是有些死心眼。” 贺琅头疼不已,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都是叫师父他们给惯坏了,但她心眼不坏,只是一根筋,转不过弯,刚刚多有得罪,希望你不要同她计较。” 听了这话,程莠挑起一边眉,一双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笑道:“瞧你说的,好像我心眼多小似的,我若同她计较,她此时便不会走着回去了。” 程莠抬头望着贺琅:“怎么样,我这个回答贺大人还满意否?” 贺琅心下一惊,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他本意是作为师兄替失礼的师妹道歉,却忘了对方是程莠,刚刚还替他解了围,他应该道谢才是! 他忙道:“程莠,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只是,我那个……” 贺琅一心急,忽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这是他这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组织不好语言,他的心乱了,脑子也不好使了,越想解释越解释不清。 程莠有些担心地道:“贺凌云,咱能先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行吗?你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贺琅一听,一颗心焦躁起来,眉宇间浮起了一抹躁郁之色,他有些恼火自己为何突然如此心拙口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程莠的只言片语莫名在意,会注意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会因为她忽略自己而感到焦躁不安,他这是怎么了? 秦怿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把青锋扇往腰间一插,打断贺琅的话:“你什么意思?你真没意思!” 而后他一把拽过程莠,把她拉到一旁,严肃道:“程莠,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把少阁主令牌给他了?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把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一个外人?” “秦子涣!”程莠把秦怿扒拉她的手打掉,一本正经道,“这令牌本来也没什么用,就是个通行令,我给他是答谢他救命之恩,日后方便在江湖行事,不然,难道我以身相许吗?你脑子才坏掉了。” 秦怿听了程莠的诡辩简直想给她一板砖,直呼“养不熟的白眼狼”。程莠懒得理他这个二五八万,一个旋身脱身而出,招呼大家浩浩荡荡地向长街日暮处前行。 贺琅一个人黯然神伤地跟在后面,苦恼至极,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但又觉得缺点什么做支撑,以至于他感觉自己内心的东西轻飘飘的无处凭依,令他十分不安。 众人转过一条街角,秦怿从朱襄手中拿过自己的药箱,对程莠道:“我先回一趟药祠,你把甯萤香拿好,好好调息,听见没有。” 程莠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子涣兄,你能不能别啰哩巴嗦的跟个老太婆似的。” 秦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转头对林禹叮嘱道:“你看着她点。” 林禹点头,正要应“是”,程莠一眼瞪过去,他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换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在这一场兄妹之争中总要有一个牺牲品,林禹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人…… 第40章 四园醉和春·贰 待到众人来到雾山派的江陵商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江陵的雾庄是一个酒楼,除了接待往来商客,还做些瓷器布匹生意,完全消匿了江湖气息,正经从商,不过问江湖中事,只同各地雾庄保持商业往来和消息畅通,以供后方雾山派正常运转。 其实各门各派在各地或多或少都会有商庄,基本都是消息联络点,但因为从商执证从上到下办下来十分麻烦且免不了和官府打交道,因此许多门派更倾向于建暗桩,办起事来也便宜很多。 不过雾山派向来与众不同,阁主程萧仪行事风格更是别具一格,不能以常理揣测,他自上任阁主之位以来,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不畏麻烦,敢于抗争”,从官府手里拿下许多营商额,在商业界打下了一片天,当然,他也就这点能耐了,起初因经营惨淡赔了不少钱,差点把雾山赔都给赔进去,若不是三爷郭为钧这个商业奇才“临危受命”接下这个烂摊子,雾山可能赔得底朝天了。 程萧仪一心要办从商执证,除了想钱想疯了,还有一个靠谱点的原因就是不想生事端,要知道,官府管不到的地方,免不了要打打杀杀,他就想安安静静挣点钱,可不想称霸武林。 程莠对她这个半吊子爹向来不敢苟同,说来雾山派在江湖中也算小有名望,怎么能有个这么不着调的阁主,她时常想来都觉得上天在开玩笑,不然谁老子可以这么混账,把一张价值数条人命的画当赌注给输出去了? 程莠按住收在衣襟里的画卷,又在心里把她爹唾弃了一遍,然后带着众人,踏进了一座其貌不扬的小酒楼。 小酒楼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内里也不负众望的普普通通,甚至还有点冷冷清清。江陵府是一座繁华的市镇,大大小小的酒楼不计其数,这样一座没什么特色的酒楼,冷清也不足为奇。 不过段歆薇若是见她取千金要住的酒楼如此普通,怕是要吐出一口凌霄血。 “掌柜的,厢房可都备好了,今天有贵客哦。” 程莠走到柜台前,一手搭在台面上,对着里面正打着算盘的男人道。 掌柜的一抬头,未语先笑,道:“早就备好了,就等少阁主入住了。” 程莠笑眯眯地道:“三爷,怎么半年不见,你似乎又壮实了不少,你这天南海北地跑,怎的不见掉肉啊。” 三爷郭为钧年近不惑,体态憨厚,逢人三分笑,肉嘟嘟的脸一笑起来眼睛就只剩一条缝了,看起来很喜庆,穿着打扮干净清爽,还是个利落的胖子。 郭为钧对此也甚为苦恼,无奈道:“谁知道呢,唉,我又戒不掉这口腹之欲,人生在世几十载,还是不要苦了自己为好。” 程莠点点头:“说的也是。” 郭为钧把目光落到程莠身后的贺琅身上,笑问道:“想必这就是贺家小公子了吧,果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啊,久仰久仰。” 贺琅彬彬有礼地回道:“前辈过奖,不敢当。” 郭为钧对贺琅这个称呼有些惊讶,微微露出赞许之色,道:“叫我三爷就好,不必拘谨。” 他们说话的工夫,有五六个风尘仆仆的人进了酒楼,都作商人打扮,后边跟着三两个打手。 甫一进店,他们便径直地穿堂而过,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进了后堂,只有跑堂的小二快步跟在了他们身后。 然而这么大阵仗不仅身为掌柜的郭为钧不为所动地和程莠说些有的没的,就连客堂里零星的客人也见怪不怪,瞄了一眼继续喝酒吃肉。 郭为钧见贺琅环顾酒楼,脸上尽是凝疑之色,却也不做解释,笑着指了指局促地站在小七身边的小阿夜道:“莠儿,这位小兄弟先前没见过啊,新收的弟子吗?” “哦,不是,”经他一提,程莠这才想起来小阿夜,便对郭为钧道,“他叫小阿夜,跟自己师兄们走散了,还劳烦三爷明日帮忙在江陵府四处寻寻,估计在名楼名胜的可能性比较大,他师兄叫齐,齐什么来着?” 程莠就问了一次,这会突然想不起来了。 小阿夜见状忙道:“齐子溯,伍泫。” 程莠点头道:“哦对对对,齐子溯,伍泫。” 郭为钧笑了笑,应道:“得嘞,小兄弟放心,只要你的师兄们没出江陵,三日内定能寻到。” 小阿夜连忙抱拳答谢,若不是小七拉着,他差点给人跪了,逗得郭为钧捧腹大笑。 末了,郭为钧叫来小二领几人到厢房休息,备好了酒菜一并送到房中。 至此,连续十几二十几日的奔波终于告一段落,在青烟袅袅环绕的雕梁画栋中落下帷幕。 是的,直至步入后堂,再出堂入庭院,几折回廊进厢房,贺琅才知道那几个商人为何径直地穿过客堂不做任何停留,因为这酒楼真正的主体是里面美轮美奂,风月无边的林园,怪不得客堂之内冷冷清清,原来热闹都隐匿在这山清水秀之中了,也怪不得程莠说雾庄的价格要比寻常客栈贵出好几倍,这贵也有贵的道理啊! 贺琅先沐浴了一番,待将满身风尘尽数洗去,咬牙用厢房内细致周到备好的伤药替自己换上,这才套上一旁挂在木施上干净整洁的白色宽袍,于一条白色束带腰间系好,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滴答滴答地滴着水。 除去所有凌厉的配饰,氤氲的水汽把他的眉眼描摹的更加沉柔,像掉落红尘的温润白玉,出淤泥而不染,明眸善睐,柔情侠骨。 贺琅绕过屏风踏出里间,小厮正摆上最后一盘菜准备退出去,贺琅连忙叫住他问道:“等等,容我打听一件事,不知程莠落脚在何处?” 刚刚进入林园后,他们便去往了不同的方向,园中林木葱郁,假山叠绕,几步的工夫就不见几人的身影了。 小厮垂首答道:“少阁主休于东园,流水阁觞。” 言罢,小厮便退了下去,全程不多一言。 贺琅心中有疑,但也不便多问,更不能贸然在别人的地盘上胡乱走动,只得压下心中的疑问,等明日寻到程莠再说。 他此刻所在南园牡丹庭,牡丹乃花中之王,有“贵客”之意,俗是俗了点,但毫无怠慢之意,园内也十分雅静,无人打扰。 四园之中还有北园四君亭和西园远游台,其中远游台最为热闹,应当是些普通的商旅,贺琅经过中庭时隐隐听到里面的嘈杂声,而四君亭就不知是什么地方招待什么人的了,“四君”显而易见便是四君子“梅、兰、竹、菊”,取这样的雅称,想必里面的客人也极为雅致。 贺琅用过饭,倒头就睡,这些天的奔波让他疲劳至极,没一会便沉沉入眠。 戌时,郭为钧仍旧在柜台后面打着算盘,酒楼里已经没几个客人了,小二便熄了几个烛台,是以客堂里有些昏暗。 这时程莠提了一壶酒,从后堂踏出,走到柜台前,酒壶一放,对着郭为钧道:“三爷,忙完了没,喝一杯去。” 程莠也刚刚洗浴完,身上只着一件宽大的白袍,三千青丝用一根青色发带系于脑后,尽数披散在肩头。 郭为钧见程莠这般不修边幅,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把账本一合,招来一旁的随从安排好事宜,跟程莠去了后堂的雅间。 程莠斟了两杯竹叶青,道:“我说这酒啊,还得是竹叶青,芬香醇厚,不比你那佳酿差。” 郭为钧温和地笑笑,轻抿了一口,道:“你只要不喝那烧酒,你喝什么我都不跟你计较。” 程莠啧了一声:“三爷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江湖中人就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你少看不起人家烧酒。” 郭为钧哈哈笑了两声:“你呀,真跟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程莠轻哼一声,也不做辩解,从怀中拿出倾山倒海图,递给了郭为钧,道:“三爷,你可知这画中玄机?” 郭为钧一直慈眉善目,见了这幅画遂凝起了眉头:“这画可是当初你爹输出去的那幅?” 程莠点点头:“正是,前几日不知何人遣动了鬼影来夺取这幅画,那时我们尚在千路岭中,我们的行踪本也不是秘密,我怕有人在浑水摸鱼。” 郭为钧一严肃,脸上的肉就耸拉下来,他沉吟片刻,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是鬼影出山,他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程莠道:“我忧虑的也是在此,可奇怪的是,那日鬼影明明对我们赶尽杀绝,可第二日却不见了踪影,而后几日也未曾出现,我怀疑那林中不只一拨人。” 程莠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我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 她把酒杯重重一放,道了声:“晦气。” “此番贺琅携官印一路南下前往裕灵山,故意绕行千路岭,乱臣贼子便明目张胆地前仆后继,取一人性命乱九州风云。该杀的该拿的我们不曾心慈手软,一个也没放过,可真正的幕后之人还在坐山观虎斗。”程莠道,“往年我跟随贺珩时,这些人还没有这么张狂,不知为何,今年所有的事好像都变本加厉起来,好生奇怪。” 郭为钧却摇头道:“不是变本加厉,是按捺不住了。早些年‘倾帆’之策推行之时,我便觉得迟早要出大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上头的人想把江湖也纳入囊中,本就是痴人说梦,到最后只会自食恶果,如今这便是前兆。” 程莠扶住额头,沉声道:“初衷未尝不是好的,只是有些人不这么想。” 郭为钧想了想,把画卷展开一半,看了片刻,问程莠:“你可知这幅画的来历?” 程莠缓缓摇了摇头道:“这倒是不知,只知是先皇御笔。” 郭为钧道:“这幅画是先皇所作赠予雾山以答谢程老阁主搭救御下之恩。当年先皇出巡,途中遇刺,恰巧遇到外出游历的程老阁主,救下了先皇,后来先皇回宫后,作下此画,专门千里迢迢亲自送往了雾山。” 程莠微微瞪大了眼睛,低呼道:“这么有来头的画我爹也敢赌?” 郭为钧耸耸肩,长吁短叹道:“你爷爷的病有一半都是被你爹气的。” 程莠点头表示赞同:“我同意。” 郭为钧道:“只是这幅画除了是先皇御笔,我不知还有什么值得觊觎的。” 程莠有些失望:“这么说三爷也不知这画中玄机了?” 郭为钧摇摇头,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程莠慢吞吞地把画收好,道:“我准备回雾山找我爹,这画放他身上比放在我身上安全,我可不想成天被人追杀。有他这么坑女儿的吗?让我去找画结果连个屁都不放,我被人追杀都莫名其妙!” 郭为钧失笑地拍了一下程莠的后脑勺:“姑娘家家的不许这么粗鲁。” 程莠不服气地哼了声。 郭为钧轻叹道:“你也不必回去了,一来你爹已经出发前往江陵了,算算日子估计这两日就到了,二来你一人回去,路途遥远,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我也不放心。” 程莠不解道:“他来干什么?他不是向来不屑于凑‘倾帆’的热闹的吗?” 郭为钧也摊手道:“那你得问他了,你爹的想法向来不能按常理揣测,除了你娘,估计找不到第二个能理解他的人。” 程莠在心里为自己的娘亲同情了片刻。 “哦对了,”程莠忽然想到了什么,“明日带我到你的小宝库看看呗。” 郭为钧斯文地饮下酒,抬眼看她:“怎么,你的刀断了?不能啊,你的刀不是秦芸亲手给你打的吗?” 程莠拍拍自己腰间的金羽刃,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娘打的刀怎么可能断,是这样的,我记得你的库房里有几把没有主的好鞘……” 郭为钧即刻会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道:“给那小子找的吧?” 郭为钧微微昂首,似乎在回忆贺琅腰间缠着布条的锟山剑,道:“剑身比一般的长剑略长,也比一半的长剑略宽,看似笨重,实则薄如蝉翼,巧夺天工,是把好剑!” 程莠笑道:“当然是好剑,三爷是没见过那把剑出鞘的样子,气吞山河,闪瞎狗眼!” “停停停,前面那个词还可以,后面说的什么鬼,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郭为钧差点又一巴掌拍到程莠头上。 程莠连忙躲开,讪讪笑道:“三爷,你就说有没有嘛!” 郭为钧坐直身子,摆起了普道:“都是爷宝库里的东西,自然贵重非常,那小子与我非亲非故,我缘何要替他找剑鞘?” 这言下之意就是有了。 程莠大喜,乐呵呵道:“非也非也,多少沾点亲带点故的,他可是你师侄的好兄弟,少说能攀上几层亲,拿三爷柄剑鞘绰绰有余。” 郭为钧被她的歪理惊到了:“唉你这丫头,怎么胡说八道,连你三爷都敢消遣了是吧” 程莠大言不惭道:“哪敢,俺说的都是实话,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早武器库见!” 说完就抱着酒壶开溜了。 “谁跟你说定了,唉……这丫头,”郭为钧甚为无奈地摇摇头,“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女,这爷俩没一个安分的……哎……” 哎,谁让他摊上了呢? 第41章 四园醉和春·叁 程莠抱着酒壶,没有直接回房,而是踩着瓦片上了屋顶,就着徐徐晚风,仰面躺倒,惬意地翘起腿,看星星,看月亮,再看灯火漫漫的长街,看隐没在遥遥夜色中朦胧的裕灵山。 程莠刚对着壶口喝了两口酒,一只手徒然从她头顶上方伸过来把她的酒壶夺走了。 程莠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一抬眼,果真看到林禹四平八稳地站在屋顶上,手里四平八稳地端着一碗黑漆漆的中药,再四平八稳地递给了她。 程莠:“……” 见他这样,程莠是真的没脾气了,她一只胳膊撑起半个身子,接过药碗,憋着一口气全干了。 程莠苦着脸道:“啧啧啧,好苦,秦子涣要谋杀啊!” 林禹在程莠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把松子糖,程莠赶紧捡了两颗放到口中化开。 程莠道:“受不鸟受不鸟。” 林禹打开程莠伸过来要拿酒壶的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剩下的小半壶竹叶青全倒下了肚,未几打了个酒嗝。 程莠顿觉无语:“……哪有你这样喝酒的。” 林禹道:“那是为了不再让你有可乘之机。” 程莠坐直了身子瞪他:“师兄,你是不是弃明投暗了?秦子涣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向着他?” 林禹失笑道:“阿莠,药本就不能混着酒喝,你若想喝,等过了时辰再喝就是。” 程莠“唉”地叹了口气,又躺了下去,望着半圆不圆的月亮,轻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林禹将药碗和酒壶都搁在一旁,夜色下目光幽远而深沉,他道:“已无大碍……此去裕州有大半日的路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程莠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不急,我爹这两日就来了,我等我爹来了再说,若是贺凌云要走,到时你们便先跟着他走。” 林禹有些惊讶:“师父来江陵了?是为了画的事吗?” 程莠道:“不知道,不过他来了我确是要问问他这幅画的事。” 林禹了然地点点头,道:“我方才打听了一下,‘倾帆’将于八月二十日抵达裕州,若是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过个中秋。” 细细数来,他们已经好几年没有一起过中秋节了,这几年程莠一直在外游历,一年到头他们师兄弟连她的面都见不上几次。 林禹看着万家灯火,却迟迟没有听到程莠答话,他回头看去,却见程莠忽然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不早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程莠便纵身跃下了屋顶,只余下一抹残影从林禹的眼前一闪而过。 林禹看着她的身影在回廊中穿行直至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目光,轻手轻脚地将药碗酒壶收拾好,下了屋顶。 翌日,贺琅一觉睡到自然醒,许是环境太过清幽,又无人打扰,加上连日奔波,这一觉竟是睡到了辰时,比以往晚了一两个时辰。 他洗漱穿戴完毕,刚打开房门,便见一个小厮走上前来,对他道:“贺公子,请随我前往流水小榭用早膳。” 贺琅一听到“流水”二字,便欣然前往。 小厮将贺琅带到了东园流水阁,远远指了小榭的方向,便退了下去,贺琅便顺着小厮指的路独自向小榭行去。 小榭临水而建,碧波环绕,绿影交叠中亭亭玉立,贺琅走上小榭,见圆桌上早膳已备好,还冒着蒸蒸热气,却不见其他人,空荡荡的小榭中只有他一个人。 贺琅心有疑虑,但还是走到圆桌前坐下,这才注意到一旁的立架上架着一柄剑鞘,剑鞘通体漆黑,古朴的雕饰蜿蜒其上,几颗打磨剔透的黑曜石嵌在中央,形态冷冽而不张扬,却仿佛蓄满了浑厚的力量蓄势待发。 而立架的一角上,挂着一串竹青色的流苏剑穗,迎着微风轻轻拂动。 贺琅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没有去拿剑鞘,也没有去碰剑穗,而是拿起来石凳上被一块小石子压住的小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狂劲有力带着点洒脱,笔锋勾连灵活,别具一格,似行书又有些草书的潦草,丑也不丑,美也不美,但贺琅看了就是喜欢的不行,他都能想象出这个人写下这几个字时潇洒不羁的样子了。 只见纸条上写着——中秋贺礼,剑鞘一柄,剑穗一串,不必言谢——末了,底下还画了根狗尾巴草。 贺琅心口发热,觉得四周的微风都跟着温柔了起来,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种踩在云朵上不真实的感觉,整颗心都像被暖流轻轻包裹着煨热。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先将纸条妥帖地收好,再取下剑穗系在了锟山剑的剑柄上。而后他握住剑柄,手腕翻转挽了几道剑花,剑穗随着锟山剑的舞动行云流水地在空中荡出优美的弧度。 贺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郑重地取下剑鞘,他把缠于锟山剑上的布条解下,小心地送剑入鞘。 清厉的铮鸣声轻轻在腔内颤动,直至“咔哒”一声轻响,剑与鞘合二为一。 贺琅有些急切地用完早膳,出了水榭叫住一个小厮,问道:“程……你们家少阁主住在何处?” 小厮指了个方向,答道:“就在前面的小院中,不过少阁主一大早就出去了,现下应当不在房中。” 贺琅道:“你可知她去哪了?” 小厮摇头道:“这小的就不知了。” 贺琅没问出程莠的去处,也不知去哪寻她,便出了林园去往客堂。 客堂里三三两两的客人正悠闲地吃着早饭,贺琅随意扫了一眼,看向柜台后的郭为钧。 郭为钧正在和一个客人说着什么,贺琅没有贸然靠近,只是远远地观望,便先寻了张空桌子坐下了。 贺琅的注意很快就被那个客人吸引。那人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粗布长衫,头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看起来很是穷困潦倒,虽听不清谈吐,但举止却十分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淡雅的风韵。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那位客人告辞离去,转过身来,贺琅才得以瞧清他的全貌,他相貌平平,形销骨立,没什么出众的地方,属于那种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到了的样貌,但他的神情却有一种坚定的刚毅,走起路来步履稳健从容,而最让人意外的,是他手里的盲杖,他是个盲人。 贺琅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他出了酒楼,贺琅才起身走向柜台。 郭为钧收回送客的目光,将台子上刻有“兰君子”三字的木牌收了起来,对贺琅笑道:“早啊贺公子,昨晚休息的如何?” 贺琅点点头如实道:“还不错,三爷这酒楼果真不同凡响,贺某大开眼界。” 郭为钧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他身后背着的锟山剑上扫过,而后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又回过头来紧紧盯住了那剑柄上的剑穗。 贺琅注意到他的目光,抬手摸了下那垂下的流苏,问道:“怎么了?” 郭为钧脸上的肉在抽搐抖动,神情似难以置信,又似悔恨难当,一时脸上变幻莫测,贺琅也无法确定他到底怎么了,抬手在他面前摆了摆:“三爷?” 良久,郭为钧又用打量的目光上上下下来回扫视贺琅十几遍,直到贺琅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有些许不耐烦了,他才终于接受现实似的叹了口气,道了句:“凑合。” 贺琅:“?” 郭为钧忽然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气势汹汹地道:“让我看看你武功如何,走,跟我去临水台。” 贺琅不明所以,见客堂中的客人看戏一般地有意无意偷瞄着他窃窃私语,眉头一皱,百思不得其解地跟着郭为钧又步入后堂。 临水台是位于林园中人工小湖中央的一个出露水面的圆形石台,没有直接通向临水台的水桥,只有零散的几块礁石,可让人借助其施展轻功到达临水台。 贺琅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想问一问程莠的去处而现在却要在这里和郭为钧比武。 他昨晚便知晓这三爷不简单,故称其为“前辈”,但真当打起来,才知这三爷不仅仅是不简单。 别看郭为钧一身横肉,动起武来堪称神速,推起掌来更是精彩绝伦,平静的水面被二人的掌风扰得波澜四起,时不时长浪排空,仿如二龙斗法。 贺琅的浑云掌全式已出,应对起郭为钧却是有些吃力。郭为钧的身法完完整整承的是雾山一派,贺琅同程莠他们走了那么久,见识过他们雾山派的武功,也算是比较熟悉,但面对郭为钧,光是熟悉显然是不够的。 贺琅所见过的那几个雾山弟子尚且年轻,纵然武功都不低却缺点悟性,就连程莠也没有完全地做到将雾山功法彻悟,形神一体并非说说而已,但习武成大能也非是一朝一夕的事,冬三九夏三伏的苦更不是十几二十几年就能吃透的。 雾山派有两套功法,剑一套,刀一套,程莠习的是刀法,郭为钧习的是剑法,这和刀剑谱不同,功法讲究身法和心法,是入门的根本,配合基本功扎根,否则刀剑练的再厉害也只是表象,经不起内力摧折,其他武功也是一个道理。 郭为钧气定神闲地打出两式“半山”,贺琅见过程莠所出的“半山”,但很明显郭为钧的“半山”略有不同,但速度太快贺琅完全来不及细察,直到二掌相击,无形的气流将两人的衣摆狂乱掀起,贺琅终于知道这“半山”中那出其不意的境界,竟是“返璞归真”,郭为钧几乎所有招式都化繁为简,却能发挥出无穷的威力。 但贺琅很快便找到了应对之策,所谓“千人千面”也有相对的“千变万化”,一个人切莫太固化。 郭为钧绕月囫囵一平掌,贺琅展平双臂屈膝后仰,转运“浮云掠”后滑数十丈眼看就要掉下临水台,而后他足尖一收乘着惯性在水面上蜻蜓点水几幽步立到了一块礁石上,再纵身一跃“飞云踢”接踵而至。 “嘭!”又是一道巨大的真气波动,从临水台向四周扩散的水波涟漪冲击在礁石之上炸成了巨大的水浪。 闻讯赶来的程莠连忙退出数十步才没有被冲天水花殃及池鱼,若不是腾不出手来,她一定为他们鼓掌! 她一手扛着一个插满了糖葫芦的草靶子,一手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一脸兴奋地看着小湖中央斗得难解难分的一高子一胖子。 观了一会战,程莠歪头,想了想,忽然对一旁隐在林叶间的小厮道:“去取两把剑来……等等,取一把刀一把剑来。” 不一会,小厮便取来一刀一剑,程莠昂首道:“刀给贺凌云,剑给三爷。” “是。” 小厮同时向湖中央的临水台掷去一刀一剑,程莠便叫道:“二位爷接着!” 贺琅接住长刀,有些诧异,他看向岸边的程莠,程莠举着糖葫芦对他挥了挥手,他感觉今天的程莠好似有些许不同,待再看一眼,郭为钧已长剑挥来,贺琅只得举刀迎上。 一旁的小厮有些许不解,问道:“贺公子不是有剑吗?” 程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临水台上的两道身影,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贺凌云的锟山剑是不能轻易出鞘的,这叫……” 小厮看向程莠,等待下文,程莠稍稍卖了个关子,待赚够了期待的眼神才开口:“这叫道。” 小厮露出一个疑惑的神情,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程莠一口一个糖葫芦,忽然眼前一亮,“哇”了一声,拿着还剩两粒糖葫芦的竹签凌空比划了两下,道:“‘鸿乱’十七延伸式,以剑荟萃。” 郭为钧手握长剑,一式“鸿乱”凝于剑身,锋芒四射,剑气直破万钧,处在风口浪尖上的贺琅长刀横架,却招架不住,硬生生被逼退了几步,只能错开一步,抽刀格挡,“刺啦——”的铮鸣声贯彻耳膜,贺琅翻身后退,凌空破了一道剑气,刚一站稳,郭为钧已出剑在前,直刺咽喉,贺琅抵挡不及,郭为钧点到为止,胜出一招。 郭为钧道:“我不知道你剑用的如何,但这刀使的太浮躁了。” 贺琅忙抱拳垂首道:“还请前辈指点。” 郭为钧抹了一把脸上的细汗,太胖果然不太好,稍微动一动就浑身是汗,不行,他得赶紧去沐浴一番。 郭为钧看了贺琅一眼,伸手托了一下他的拳,说道:“指点谈不上,我擅长的是剑,要说刀法的话,还得是我们家莠儿。” 郭为钧朝程莠努努嘴。 贺琅闻言看向岸边的程莠,这才看出来她今日哪里不一样。 她以往都是把长发用一根簪子高高束起,今日却不同,她梳了一个随云髻,髻中点缀着华胜与珠花,银钗斜插在发髻中,前额有些许碎发垂落,顺着额际垂于侧颊。身上穿着一件青白罗裙,腰间云纹玉带,侧挂金羽刃,宽大的袖子滑落在小臂处,左腕上火红的绸带轻饶。 这副打扮让她清秀的面容多了几分婉约的灵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秋水般伊人,纵是没有倾城之姿,却有倾人之韵,淡雅中凝着洒脱,竟也毫无违和。 第42章 四园醉和春·肆 郭为钧拍了拍贺琅的肩膀,中肯地说道:“刀与剑不同,看得出你的刀法有一定底子,但要使好刀,先得沉得住气,忌焦忌躁,刀比剑更磨人心性,若想再上一层,听老朽一句劝,沉心静气,多看多悟。” 言罢,也不等贺琅答话,郭为钧兀自施展轻功向岸边掠去,口中道:“功夫还行,凑合凑合吧,见我家莠儿还差点。” 贺琅只得咽下道谢的话,跟着回到了岸边。 程莠对郭为钧道:“三爷,你这剑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我竟不知‘鸿乱’还能那样使!” 郭为钧却道:“哎呀老了老了,以前的我更胜百倍,这算什么。” 这言下之意便是,若是他还年轻,定能将贺琅打趴下,贺琅一听,只觉得嘴角抽了抽,但更多的还是钦佩。 程莠生怕郭为钧要吹牛皮折了贺琅的面子,便扛着草靶子迎上贺琅,忧心道:“你身上还有伤,如此大动干戈的,可有大碍?” 这言下之意便是,若贺琅不是有伤在身的话,不一定会输给他。 贺琅笑道:“不碍事,早就好了,今日与三爷切磋,棋差一招,确是我学艺不精,我也受益匪浅。” 郭为钧:“……” 郭为钧盯着程莠扛着的一草靶子的糖葫芦,指着贺琅剑柄上的剑穗,问她道:“那是你编的?” 程莠把手中竹签上最后一粒糖葫芦撸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对啊,好看吧?” 贺琅的心跟着一提,明明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他却点头说了句:“好看。” 程莠对他嘻嘻一笑,从草靶子上拔下一串糖葫芦递给了他,道:“有眼光。” 贺琅欣然接过糖葫芦,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 郭为钧盯着糖葫芦的眼睛都直了,但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问道:“你送他那个?” 贺琅咬下一颗糖葫芦,有些不明就里地看向郭为钧,一个剑穗而已,有什么问题吗?刚刚好像就是因为这串流苏剑穗,郭为钧才态度强硬地要拉他比武。 程莠又拔下一串糖葫芦,郭为钧刚想伸手,谁料她居然转手递给了一旁的小厮,小厮受宠若惊地接过,大呼道:“谢谢少阁主!” 郭为钧悻悻地把手背到了身后。 程莠暗暗发笑,而后一本正经道:“对啊,我提前赠与贺大人的中秋贺礼啊,我除了会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女红什么的我又不行。” 说着,程莠一脸抱歉地看向贺琅,贺琅摇摇头道:“没有,我很喜欢。” 程莠眉眼弯弯地笑了笑。 郭为钧惊疑道:“只是中秋贺礼?” 程莠坦然道:“那不然呢,还能是什么?我跟你说三爷,咱们贺大人不缺钱,他肯定对那些金银财宝不屑一顾,对吧,贺凌云。” 贺琅失笑道:“对,我就喜欢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程莠秀眉一皱:“?” 贺琅抬手拨了一下流苏剑穗,道:“我说笑的,你的手艺,都可以出摊了,何况,这还有一把鞘呢。” 程莠笑道:“实不相瞒,这把鞘是三爷宝库里的,我只不过是借花献佛了。” 贺琅便对着郭为钧行了一礼,道:“贺某多谢三爷。” 郭为钧矜持地摆摆手,道:“好鞘配好剑,能有用武之地也好过在库房里积灰,你收好便是,不可怠慢。” 贺琅道:“一定。” 程莠向前两步,把草靶子推给郭为钧,笑道:“这是三爷的中秋贺礼,怎么样,我贴心吧?” 郭为钧手忙脚乱地接过草靶子,一张圆圆的上了年纪的脸充满了孩童般的惊喜,但他很快就恢复如初,轻哼一声,扛着草靶子一脸骄傲地走了。 程莠眼疾手快又上手拔了两串,郭为钧立马扛起就跑,程莠本想再拿一串,但郭为钧溜得太快,却是什么也没碰到。 程莠:“……” “我拿两串怎么了,小气鬼,早知等会再给他了,扛了就跑,没吃过似的。” 贺琅把手中的长刀扔给一旁的小厮,笑道:“三爷真有童趣。” 程莠无语片刻,摇了摇手中的两串糖葫芦,道:“我去小阿夜,早上同他们去寻小阿夜师兄的下落,有些眉目了,准备带他去看看,要一起吗?” 贺琅点点头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并肩走在曲折的回廊中,正巧路过四君亭,贺琅随口问道:“这四君亭中都招待些什么人?我方才去客堂时,看到一个气质十分风雅的男子,不过他好像是个盲人,似乎还拿着一个‘兰君子’的木牌。” 程莠微微歪头想了一会,而后恍然大悟道:“哦,你说的那个盲公子,我记起来了,他是蜀中来的剑客,据说是个游侠,当初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伤了眼睛,三爷很欣赏他,便邀他来四君亭,愿意为他治眼睛,不过一直没治好——他是不是把木牌还给三爷了?” 贺琅想了想,道:“嗯。” 程莠道:“这四君亭中,一直以来只招待四人,便是‘梅、兰、竹、菊’四位君子,但除了‘兰君子’,其他三位我都没见过,这四位君子呢,都是三爷的贵客,持着三爷特制的牌子,不论何处的四君亭,三爷都会敞门相迎,不过盲公子把木牌还给了三爷,看来是不打算治眼睛了。” 贺琅道:“没有名字吗?” 程莠耸耸肩:“未曾透露过。” 贺琅道:“我见那公子气质出众,确有过人之姿。” 程莠带着贺琅转进东园高山院,回道:“我也没见过他几次,但看他耍过一次剑,的确担得起‘剑客’二字。” 听得她言语,贺琅摇头笑了笑,岔开话题,有意无意地问道:“你今日怎么想起来穿裙子了?” 闻言,程莠特地原地转了个圈,裙摆叠绕绽放开来,很是唬人:“不好看吗?” 贺琅见状连忙后退两步,避免被飘摇的裙摆殃及,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僵硬地站直身体道:“还不错,只是有些不习惯。”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只是没见过如此刚好踩在他心尖上的美人。 程莠不甚在意地笑笑:“那你得习惯习惯,我在城里都这么穿,当然除了打架。” 贺琅:“……嗯。” 因为怕小阿夜人生地不熟一个人住会害怕,程莠便让小七带他一块住,因此这会踏进高山院,便瞧见小七带着小阿夜在偏院练武。 程莠刚一穿过拱门,便大声道:“小阿夜,左旋身提剑兑位刺!” 小阿夜平日里呆头呆脑的,反应倒是极为迅敏,只见他迅速后错一步仰面旋身,提剑便朝东南方位刺去,直接将小七的刀挑开了一个角度。 这时贺琅见小七敏捷地调整好身法,便开口道:“腕转艮位侧掀。” 小七尚未反应过来,小阿夜已翻转手腕,西北方位侧掀而上,“刺啦”一声,小七的刀便脱手而出。 小七:“……” 程莠与贺琅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两句话的工夫便让小阿夜反败为胜,好不夸张! 小七本也没认真跟小阿夜比,因为小阿夜的剑法实在是太差劲了,但跟他练了两个时辰的剑,小七惊奇地发现他底子不差,而且基本功非常之扎实,此时又两句话挑飞了自己的剑,愈发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 小七像发现宝贝似的上前一步握住了小阿夜的手,一手重重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可以啊,你这塑性也太强了!” 程莠扬了扬手中的糖葫芦,对二人道:“别练了孩子们,过来吃糖葫芦啦。” 小七接过糖葫芦,眯着眼睛笑道:“师姐你今天真好看。” 程莠拍拍小七的脑袋,道:“你师姐哪天不好看?” 小七拍马屁似的道:“师姐哪天都好看!” “给你嘴甜的。” 程莠眉梢一挑,转而揉了揉小阿夜蓬松的小脑袋,这里里外外换洗干净后,程莠发现这小少年长得眉清目秀的,五官明朗,特别是那双眼睛,异常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盛满了萤火般的柔光,接过糖葫芦的时候,腼腆地朝她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 程莠由衷地赞叹道:“这模子不赖,长大了定是个俊美少年郎。” 贺琅细细端详着小阿夜,摸着下巴道:“嗯,不错。” 程莠用胳膊肘碰了碰贺琅,煞有介事地道:“好小伙,有眼光。” 贺琅:“……” 被二人这么一说,小阿夜窘迫地红了脸。 程莠哈哈一笑道:“我们已经有你师兄的下落了,现在带你去看看。” 小阿夜激动地点点头。 程莠牵起小阿夜的手,问小七:“你去不去?” 小七摇头晃脑乐呵呵道:“不去,一会和三师兄,五师兄出去玩嘿嘿。” 程莠“咦”了一声,道:“十四师兄不去?” 小七道:“十四师兄一大早就钻厨房去了,怎么叫都不出来。” 程莠了然道:“那行吧。” 这时程莠手里一空,抬眼见贺琅把小阿夜牵走了,然后把还剩半串的糖葫芦塞到了她手里。 贺琅道:“我来牵吧,你吃糖葫芦。” 程莠:“……” 程莠昂头看他,道:“你怎知我不嫌你?” 贺琅也低头看她,却不说话,两人干瞪了一会,程莠妥协道:“好吧我不嫌弃。” 程莠默默地想:那地方都碰过了,这算什么…… 小阿夜小声地嘀咕道:“我其实可以自己……走……” 还没说完,就被一道危险的目光吓回去了。 程莠道:“你说什么?” 贺琅道:“他没说什么。” 小阿夜道:“没什么……挺好的……” 他若不牵,等会程莠又得牵,他不能让这小家伙有可乘之机。 第43章 四园醉和春·伍 江陵府最有名的,当属烟雨坊的梦生楼,顾名思义,实为醉生梦死,不因别的,只因它是一间赌坊。 坊内博戏种类繁多,多达百余种,而下赌注的范围也广,小到一枚铜板,大到项上人头,简而言之,就是你既可赌钱,也可赌命,全凭对赌双方意愿。 因其所属江湖势力,官府想管也管不了,便秉着只要事情不闹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理念,与梦生楼划清界限,也是怕惹火上身。 不过坊主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十分遵守清规律令,因此赌坊开坊以来,生意越来越红火,时人趋之若鹜,慕名而来,小赌怡情。 当然也不乏有嗜赌之人输得倾家荡产,体无完肤,但只要签了对赌协约,即便赌注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官府也不会置一声。因为梦生楼始终遵循着公平,公正,自由,平等八字原则,输赢皆是气运,怨不得旁人。 赌博赌博,有赌便有博,敢赌不敢博,便不要踏进此间赌坊。 管你是亡命之徒,还是王子皇孙,来了梦生楼,便只有白纸黑字一张赌契,薄厚不过寸。 其实程莠在梦生楼打听到小阿夜两个师兄的下落还是有些惊讶的,毕竟赌坊这种地方,她一直都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有时候她也会进去过两把瘾……小赌怡情嘛,她才没有不良嗜好! 不过梦生楼她是真没进去过,作为江陵名胜之一,她是每每进入烟雨坊就“望而却步”了,不因别的,主要是因为梦生楼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要么你有钱,要么你会赌,否则你连门都进不去。 “一个人,十片金叶子,你咋不去抢呢?!”程莠撸起袖子作势要打人。 贺琅伸出一只胳膊挡在程莠面前,对着守在门口身穿水红色轻纱长裙的姑娘道:“姑娘,我们只是进去找人,早前听闻这里来了一位齐姓和一位伍姓的兄弟,你若是不方便我们进去,便告诉我们这两位兄弟在不在这里也行。” 那姑娘掩面轻笑,并不为难,客客气气地对他们道:“公子,梦生楼有梦生楼的规矩,来者皆是客,恕我们不能随意透露客人的隐私,还请三位莫要为难奴家。” 贺琅想了想,对程莠道:“你的消息会不会有误,他们既然是为了让小阿夜方便寻他们,应当不会选这种连门都进不去的地方吧。” 程莠也有些怀疑,但她现在对这个梦生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及好奇,以前她是不屑于进这种故弄玄虚的地方,现在她倒是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名堂,所以她道:“你怎知小阿夜的师兄们不是为了历练他呢?” 贺琅:“……” 小阿夜:“……” 当然,即便齐子溯,伍泫不在里面,郭为钧派的人也会在其他地方继续找,并不耽误事,只是程莠听闻江陵有名的梦生楼有他们二人的下落,便本着找找看顺便玩玩的心情带着小阿夜来瞧上一瞧,碰碰运气,毕竟她从前没有来过,也想“见见世面”。 不过被拒之门外,也是程莠属实没想到的,以前只听人津津乐道的是:“一梦前程半梦生,浮世因果皆有时,一尺方木半堂彩,落子无悔祸福拆。”可没听说过这梦生楼外还有门禁,看来还是她孤陋寡闻了。 也因为被拒之门外,激起了程莠一颗迎难而上的心! 贺琅见程莠这架势,便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于是从善如流地对守门的姑娘道:“不知赌些什么,可以让我们进去?” 姑娘道:“本坊可赌项目共一百二十余种供客人选择,只要客人会其中一种,与会客堂对家博赌,赢了既可入内堂赌厅。” 贺琅看向程莠,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低头看向站在他们中间的小阿夜,而后三人齐齐对守门的姑娘一点头。 三人跟在姑娘的身后去往会客堂,程莠便问道:“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姑娘笑道:“奴家悦颜。” 悦颜领着他们进了会客堂的一间隔间,从柜案上取下三份协约递给他们三人,对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三位请入座,在宣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姓与博戏种类,并在对赌协约上按上手印,协约生效后,即可开放入坊试赌。” 三人依次坐到方形条案后,放下对赌协约,翻开桌案上厚厚的一本博戏名目。 程莠看得眼花缭乱:“这都是些啥呀,听都没听说过,我就会赌大小,押单双。” 悦颜不带感情地微微笑着,礼貌而又不失分寸。 程莠“唉”地叹了口气,率先抽出纸笔,大笔一挥,在宣纸上写下“程莠,大小”四个大字,笔锋缭乱毫无章法,写的字跟闹着玩似的。 贺琅目睹了全程,但也知道程莠是故意这么写的,为了表达自己的不屑,他忍俊不禁,从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中找到了一点同纸条上相似的影子。 程莠写完,便在对赌协约上署上姓名按上手印,递了给了悦颜。 悦颜和颜悦色地接过,看到宣纸上的姓名时,微微睁大了眼睛,万分讶然道:“您是程莠?可是雾山少阁主程莠?” 三人都有些不解地看向悦颜,程莠茫然地一点头,道:“嗯,对啊,怎么了?” 悦颜忙露出歉意的神色,开口即语出惊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贵客光临梦生楼,冲撞了少侠,还望少侠不要怪罪!” 这反转来得措不及防,三人都齐齐一愣,望向施礼道歉的悦颜。 程莠不自信地指了指自己,发出疑问:“我?是你们的贵客?你认错了吧。” 而后她一脸真诚地看向同样一脸怔然的贺琅,用手挡住嘴巴小声地辩解道:“我发誓我从没来过这里,我从来不赌博的!”随后她又转向小阿夜,“真的,我是良民。” 小阿夜连连点头。 贺琅:“……” 悦颜没有眼色地见台便拆:“千真万确,坊主给我们的贵客名录我们都烂熟于心,上面的的确确有少侠您的名字,小的绝不敢欺瞒。” 程莠心里犯嘀咕:这还变少侠了…… 她干咳一声,道:“你们坊主是何人?” 难道是她江湖好友?但她想了一圈也没想到谁能有这么大能耐开这么大一间赌坊。 悦颜的回答也不出所料地让她大失所望:“这个,奴家不知,坊主大人不曾向我们这些下属透露过名讳,而且坊主大人极少来梦生楼,我们连面都不曾见过。” “嚯,这么神秘,”程莠道,接着她话锋一转,“那我这个贵客有什么优待吗?” 悦颜一言不合就将手中的宣纸和对赌协约撕毁了,既而笑道:“您不用交付押金或是入会客堂试赌,随时都能进入梦生楼,坊内一切博戏,自由畅赌,不收取分文,亦不用签署对赌协约,所有赌注由本坊承担。” 程莠眼睛一亮,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刚好砸进碗里了吗?!她乘胜追击:“那我这两位朋友?” 悦颜义正言辞道:“不行。” 程莠:“……” 程莠板起脸道:“那我这个贵客,当真一点价值和话语权也没有了?” 悦颜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着。 程莠撸起袖子又准备干架,贺琅笑着按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对悦颜道:“怎么这里还有围棋?” 悦颜抱歉地对程莠行了一礼,而后回答道:“公子有所不知,赌博赌博,赌的是气运,博的也是气运,赌可以赌技艺,博也可以博技艺,赌博不分家,有赌便有博。” 贺琅听罢,勾唇一笑道:“有意思,赌有巧,博也有巧,那我选博弈,围棋。” 程莠本也就是做做样子,她看着贺琅端端正正地持笔写下行云流水的行楷,对他轻盈灵动却不失稳实钝锋的字迹暗暗称赞,这字体倒是和他的长相很相符,刚毅中潜藏着细水长流的温柔。 她悄悄注视着他的侧颜,待他抬头时,她立马转向小阿夜,问他:“你呢?你选什么?不行押大小吧,你不会的话我可以教你。” 小阿夜摇摇头道:“我也选博弈,我选六博棋。但是程姐姐,我……我不太会写字,你能帮我写吗?” 程莠相信他是不太会写字,看到宣纸上他尝试的两个鬼画符就知道了,但字不字的已经无所谓了,令她震惊的是他居然选六博棋?! 贺琅也微微惊讶,道:“你会六博棋?” 小阿夜怯怯地点了点头:“嗯,师父教我的。” 悦颜看着这个十一二岁个头不高的小少年,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神情:“你是本坊开坊以来,第一个选六博棋作为试赌的少侠,奴家佩服。” 小阿夜挠挠头道:“其他的我也不会啊,我就会这个。还有好多字我也不认识,我都不晓得是什么。” 其他三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签了对赌协约,悦颜在上面盖上公章,然后将三人请出隔间,贺琅和小阿夜分别被带往不同的地方进行入坊试赌,程莠不能跟着,而且两人不在一间屋子,她也不知道该跟谁,不过说实话,她特别想看看那六博棋是怎么玩的,不过这在人家的地盘上,她也不好胡作非为,于是假模假样地叮嘱了二人几句,便欣然进了赌厅享受贵宾待遇了。 程莠到底是按捺不住自己早已饥渴难耐的心,想着贺琅他们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进了大厅就挤到一张赌桌上玩了两把猜大小,又挤到另一张桌子上押了两局单双,一分钱没花,捞了满满一怀筹签。 程莠几乎要喜极而泣了,她赌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一路红的,以前十次有八次都输的身无分文,还有两次被人从赌坊里打出来的。(注) 如果不是腾不出手,她都要为自己揩一把辛酸泪了。 若不是有这个什么贵客身份加持,她怀疑就她这运气能不能进来都是一回事…… 不对,她今天运气这么好,肯定能进来! 这梦生楼真是她的福祉啊! 旁边跟着她的小厮十分善解人意地替程莠拿过筹签,并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伺候着。 程莠过了几把瘾,这才仔细打量起这间赌坊来。 她发现,这大厅内的确人满为患,和寻常赌坊没有什么不同,但这里是梦生楼,嘈杂之地怎么能让人醉生梦死呢? 程莠仰起头,一层一层看上去,一共五层,每一层凭栏而绕都设有雅间,帷幕层层叠叠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这么个遮挡法,让程莠不禁怀疑连声音都难透进去。 小厮看出来程莠的疑虑,便适时地开口道:“姑娘若是有疑问,不妨上去看看。” 程莠道:“我可以上去?” 小厮道:“当然,您是梦生楼的贵客,每一层都可以上去。” 程莠也不客气,拎起裙摆豪放地一步跨了两级台阶,把裙子走成了一朵飞舞的花儿。 上去了才发现,这些雅间都是三三两两相互贯通的,左右也好,上下层也罢,有大有小,但都不尽相同,都是高阶赌室,下面杂乱的赌坊自然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有的赌室内正有人对赌,旁边也有围观的,比起下面大吼大叫的,这些人连喝彩都斯文许多,看热闹也能看出优越感说得就是这吧。 程莠看了几间,没什么兴趣——主要是这些人赌的东西她看不懂——于是便默默退了出来,小厮就领着她向休憩的雅间行去。 程莠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小厮:“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进了赌坊,可能上来寻我?” 小厮道:“是姑娘的朋友自然没问题,其实楼上楼下的赌徒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越往上走,代价越大,楼下的人付不起,自然也就上不去。” 程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的,话里有话。 小厮彬彬有礼地对程莠笑了一下,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隐没在廊道尽头的两个男子看着程莠拐到了另一边走廊,缓步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个头稍矮身着黑色衣袍的男人垂着头对身旁一身青碧锦袍的男子毕恭毕敬地说道:“坊主大人,就算那位小姐输了,我们也不会让她给钱的,这样做,不是坏了梦生楼的规矩?” 男子随着甩了甩宽大的袖子,不以为意道:“她可不是什么小姐,她喜欢玩,就让她高兴高兴,她没有签对赌协约,怎会算坏规矩。她是梦生楼的贵客。都随她。” 黑衣男人无语片刻,心道:这梦生楼不就她一个贵客吗…… 不过他也不敢在坊主大人面前表露出来,便道:“银涯大人,您这次回来可是来查账的?” 没错,这青碧锦袍的男子正是穆洛衡。 穆洛衡道:“梦生楼有你看着我很放心——听闻有个小孩入坊试赌选了六博棋,左右无事,看看去。” 第44章 银涯摘星处·壹 会客堂试赌雅间内,小阿夜与一名身着灰布衣头戴儒巾,模样似书生的男子分坐方桌两侧,桌上博局形制六博对垒,博箸“叮铃”一声掉落黑漆桌面,儒巾男子一散前进,将对方棋子打入圆点。 小阿夜神情专注认真,严肃地看着阴阳八卦博局,笔直地挺着腰身,一动不动。 儒巾男子也不催,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双方都不行棋时,就像两尊雕像一般。 其实六博棋的玩法并不复杂,是一种军事游戏,象棋的前身,两方行棋,每方六子,一枭五散,“投六箸行六棋”,斗巧斗智,相互进攻逼迫,而置对方于死地。只是后来随着军事的变更,六博棋逐渐衰落,玩法也渐趋失传,到如今,能完整地复刻博局都要查找许多文献,更别说它的玩法了。 想要赢下这一场博弈并非易事,弈者本身的思绪必须缜密,如行军打仗一般,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贺琅棋承贺苍晖,技艺了得,半炷香便将对手“杀”的体无完肤,拿到了入坊通行令,由于对六博棋过于好奇,便想着来看看,本是不合规矩,半道上碰到了坊主,便被允许过来观瞻,此时观棋的几人正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其实贺琅见到梦生楼坊主那一刻当真有些惊讶,平日里极少来梦生楼连名姓都不曾透露的坊主,他来一次就碰上了,也是走巧了。 回到棋局上,小阿夜默了良久,轻轻“咦”了一声,而后眼睛一亮,如小野兽见到势在必得的猎物准备飞扑上去一般,将行棋步数飞快地又计算了一遍,博箸一投,竟来了个“兵行险招,绝地逢生”,角边辅承,将对方逼得进退维谷,若儒巾男子寻不到对策,此局行棋至此,便胜负分明了。 儒巾男子苦苦支撑了两个回合,甘拜下风。 儒巾男子道:“小生佩服,想不到小兄弟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雄风,不知师承何人?” 小阿夜腼腆一笑,两个小酒窝似隐非隐:“前辈过奖了,师承不便透露,抱歉。” 儒巾男子微微一笑,表示理解,也不追问,道:“前辈不敢当,这是通行令,拿好,日后有缘再战。” 小阿夜接过通行令,双方互敬以礼:“多谢。” 贺琅盯着博局上的残局若有所思,半抱着臂,一只手轻轻抚着下巴,忽然听到一旁坐在梨花椅上交叠着双腿看起来十分惬意的坊主大人——穆洛衡轻笑了一声:“你也看出来了吧。” 贺琅并不看他,站直了身体淡淡道:“势均力敌。” 穆洛衡抬眼看了贺琅一眼,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他道:“一记‘回马枪’杀的漂亮,前期怀柔,后期快刀斩乱麻,只可惜顾此失彼,更可惜的是敌方竟完全忽视了过去,促成败局。” 经他一说,贺琅恍然大悟,才明白这局博弈中他觉得奇怪却不知奇怪在哪的地方。 穆洛衡道:“我说的可对?” 贺琅这才把目光落到穆洛衡身上,他如实道:“我不知六博棋行棋路数,但我觉得坊主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穆洛衡闻言眉梢一挑,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左腕上的手绳,贺琅看过去,觉得那手绳的编织手法很是眼熟,仔细一想,竟是今晨刚刚收到的那一串剑穗。 贺琅立即在心里摇了摇头,心道:兴许编织都似这般手法吧。 穆洛衡几次扫过贺琅锟山剑上飞悬的流苏剑穗,末了,他站起身来,道:“既然二位都赢了赌局,便随我入梦生楼吧,方坦,此局入册。” 黑衣男子方坦恭敬道:“是,坊主大人。” 方坦是梦生楼的都管,梦生楼一切大小事宜都由他全权负责,也包括记录一些不同寻常的赌局入册。 穆洛衡走到门边,侍从打开雕花木门,他却没有先一步跨出去,而是对贺琅道:“贺大人,请吧。” 贺琅闻言脚步一顿,抬眼看向穆洛衡的目光带了些复杂的探究。 穆洛衡也就客气客气,见贺琅不动,便踏了出去,道:“走吧,莫让程姑娘等急了。” 贺琅抬步跟上,道:“坊主大人可是和程莠打过照面了?” 穆洛衡并不回答,只道:“她在二楼雅间,我带你们去,否则只怕你们上不去。” 贺琅略一思索,便知晓他话中含义,这梦生楼内规矩颇多,怕是拿到了通行令进了赌坊,也不能随意走动,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少生事端为好,于是贺琅便道:“多谢坊主大人。” 穆洛衡斜觑了他一眼,道:“不谢。” 小阿夜小心翼翼地跟在贺琅身侧,想拉贺琅的袖子又不敢,只能闷头紧贴着他走,险些把他绊倒了。 贺琅微微一个踉跄,低头看向小阿夜,小阿夜战略性地一缩脑袋,他无奈,牵起小阿夜的手,说道:“你这胆子怎么时大时小,刚刚走棋的时候也没见你畏首畏尾的。” 小阿夜嗫嚅道:“我觉得这些路过的人有些奇怪。” 穆洛衡接过话头,道:“不必害怕他们,都是些醉生梦死之人,活在自己的梦里,自然不会留意旁人。” 偶尔三三两两往外走的人,双目无神,形似游魂,大喜大恸之后仿若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更有甚者,是被人架着出去的,有哭喊的,有呓语的,却没有吵闹的。 好一个醉生梦死。 待到三人来到赌坊大厅,贺琅环顾四周,凭记忆复刻了一遍进入梦生楼的路线,便察觉出异样,他盯着另一个入口许久,看向穆洛衡饶有兴趣的眼神,便明白刚刚的廊道,是穆洛衡故意带他们走的,目的就是让他们,或者是他,注意到那些游魂似的人。 贺琅道:“坊主大人?” 穆洛衡道:“贺大人稍安勿躁,上楼。” 程莠蓦地停下脚步,站在一个雅间门口。 赌室可以随意参观,但雅间是客人休息的地方,不能乱闯,于是一旁的小厮提醒道:“这间雅间已经有客人了,还请姑娘随我来。” 程莠却伸出胳膊做了个“停”的手势,微微倾身侧耳虚贴在了门上,道:“等一下。” 这谈话的内容,这谈话的内容,这谈话的内容! 程莠在心里咆哮。 雅间内—— “都赖恁,非得上介来,现在咋弄,咱出不去了。” “咋能都赖我,进介和不也是恁先同意的,再雪赌局是恁选的,也是恁输的,要赖也是赖恁。” “你白跟俺踩介些没用的,恁斗雪现在咋出去,介都好几天了,阿夜也不知道得哪和,恁雪雪恁,连个人都能看没得。” “是他给给走丢滴,我撒个尿的工夫他就跑没影了,哪哪都找不着。” “嫩大一个千路岭,恁把阿夜一个丢搁那恁还有理了可是?” “恁也白说俺,恁又不是没给他弄没得过,再雪不是给他留地标了哩,呸呸呸,咱都上城里头来了,你能不能把口音别别?带的俺都雪不好话了。” “别不了!阿夜嫩小,那千路岭嫩大,他碰到危险咋弄,他出事了咋和师父交代,俺师父嫩稀罕他。” “那现在说这么多有啥用,我们又出不去,阿夜在哪我们也没办法啊!” “俺就雪……” 嘭——! “阿夜?!哪个阿夜?!小阿夜?!” “恁恁恁是谁个?!” “什么阿夜?!哪个阿夜?!俺小师弟啊!” 程莠一把推开雅间的门,门内一站一坐两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吓了一大跳,坐着的少年一下弹了起来,两人同时抽了一半鞘中剑。 程莠也立马后退半步摸上金羽刃的刀柄,伸出一只手道:“等等等等,二位先别激动,那个我没有恶意,请问你们是不是齐子溯,伍泫两位少侠?” 他们二人相互对望一眼,长相斯文,身穿浅蓝布衫的少年开口道:“是俺俩,姑娘认得俺们?” 程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忽然有一种找到亲人的感觉,她移开握住刀柄的手,抱拳拱手道:“认得认得,哦,也不完全认得,只是从小……从阿夜口中听说了二位,他一直在寻你们啊!没想到你们真的在这!” 两位少年也连忙合剑施礼,而后尤为震惊地道:“姑娘知道俺师弟的下落?!” 程莠眉眼含笑道:“对,小阿夜现下在楼下试赌,应当一会就能进来了,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雾山程莠。” 长相斯文的少年道:“俺叫齐子溯,这是俺师弟伍泫,程姑娘快进来。” 一旁眉目明朗,身穿浅灰色布衫的少年忙往旁边侧开一步,道:“姑娘快请坐。” 程莠把小厮打发出去,让他把筹签换成银子再拿给她,然后问这两位少年道:“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齐子溯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雪了也不怕程姑娘笑话,俺和俺伍师弟带着小师弟下山历练,本来一切都挺好,奏是阿夜老是走没得,不过俺们给他留了地标,他都能找着,但介回在千路岭,他又走丢了,俺们其实也想找的,但是那地方太大了,俺们也差点迷路,就跟原来一样先来江陵等他。” 伍泫接着道:“其实这我们也是有一点责任的……咳咳,本来我们想在登峰塔等阿夜的,当时听闻烟雨坊的梦生楼一年一度免试入坊,就慕名前来看看,结果输了赌局,被扣在这了。” 程莠听了默然无语。 合着这俩人听着不靠谱,见着了还是不靠谱。小阿夜跟在这两位师兄身边能一路平安无事真是奇迹。 程莠道:“输钱了?” 齐子溯尴尬一笑道:“差不多。” 程莠道:“差不多是啥意思?” 伍泫欲哭无泪道:“这赌坊的规矩和寻常赌坊大为不同,这里面赌啥的都有,我俩当时心血来潮,和五楼的一个老头签了对赌协约,他下的赌注就是‘自由’,只有赢了他我们才能出去,而且他每三日才开一场赌局,我们和他前后赌了三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程莠皱眉道:“你们赌的什么?” 齐子溯和伍泫异口同声道:“六博棋。” 程莠:“……” 贺琅牵着小阿夜跟着穆洛衡上了二楼,见一个小厮候在那,看到他们三人便迎了上来道:“坊主大人,二位公子,这边请。” 他们在一个雅间门前停下,小厮敲了敲门,而后退到一旁。 “请进。”一个清朗又带点地方口音的男声在雅间内响起。 贺琅与穆洛衡都皱了皱眉,看向小厮的眼神皆是询问: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雅间内的齐子溯见无人应答,便让伍泫去开门,拉开门就与门外的两个相貌不凡的男子来了个大眼瞪小眼,默了片刻,被一声“师兄——!”打破了沉默。 正磕着瓜子的程莠用脚一勾桌腿,向后一仰身,先看见了贺琅,道:“贺凌云,介儿,你雪巧不巧,俺得介找着小阿夜师兄了哈哈哈。” 贺琅被程莠一嘴的口音吓到了,大为震惊道:“你咋了?!” 程莠乐呵呵道:“可得?俺新学的中州话,中不?” 贺琅:“……” 小阿夜扑到伍泫的怀里,刚想和他上演一场亲人久别重逢的感人大戏,就被伍泫拎着后衣领抓到一旁说教去了。 于是穆洛衡便先一步跨进雅间,淡淡一笑道:“中啊,程姑娘介中州话雪滴可地道。” 程莠刚把一颗瓜子嗑开,盯着穆洛衡愣了片刻,好半晌都保持着嗑瓜子的动作,穆洛衡则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注视着她。 而后,程莠把瓜子一把拍到桌子上,猛地站起身来又惊又喜地道:“噢噢噢,穆兄!你咋搁介哩!” 穆洛衡道:“自是来寻你的,往年你和贺大公子早几日就该到裕州了,今年却迟迟未到,我正好来江陵办事也顺便来瞧瞧,准备去三爷那问问的,不曾想你先来了梦生楼。” 程莠道:“原来如此,今年路上耽搁了几日,是以迟了。” 贺琅在程莠和穆洛衡之间来回看了看,对程莠道:“你……和坊主认识?” 程莠一愣:“坊主?哪的坊主?他是摘星阁的银涯阁主,穆洛衡啊。” 贺琅浓眉轻轻一皱,看向穆洛衡:“摘星阁?” 穆洛衡对贺琅施以一礼,道:“贺大人,久仰。” 贺琅并没有搞清楚状况,但也回了一礼,才道:“阁下是摘星阁阁主,又是梦生楼坊主,在下才是久仰。” 这回轮到程莠摸不着头脑了:“等等,你说他是梦生楼坊主?穆兄你?” 穆洛衡轻轻一点头。 程莠大为吃惊,道:“穆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怎么从没同我说过你还有这层身份?” 穆洛衡从容道:“我身在裕州,平日里甚少来江陵,只是在梦生楼挂个名罢了,可有可无。” 程莠道:“嚯,恁雪滴风轻云淡,介赌坊不还还是恁滴。” 穆洛衡淡淡一笑道:“是。” 程莠:“……” 程莠一拍脑袋,看着穆洛衡道:“那这么说,这梦生楼贵客的身份是你给我的喽?!” 穆洛衡不置可否,大方地承认道:“知道你爱玩,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也从未来过我这梦生楼啊。” 程莠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笑道:“你这楼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不过穆兄你真是太够兄弟了,得此友我程莠三生有幸啊。” 穆洛衡也笑道:“言重了,举手之劳,我才是。” 贺琅看着他们有来有往地聊个没完,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他故意咳了两声,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着雅间。 在一旁看戏的师兄弟三人板板正正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地把六道炙热的视线投在穆洛衡身上,穆洛衡终于无法忽视地转过头,问道:“怎么了三位?” 第45章 银涯摘星处·贰 齐子溯咳了一声,站了起来,对穆洛衡抱拳行礼道:“您就是坊主大人啊,不晓得您能不能通融通融,让俺们出去?” 穆洛衡道:“这梦生楼的大门,只要客人通过了试赌进入了赌坊,随时都能离开,没人会拦着你们……除非你们欠了赌注……如若是银两的话,二位实在拿不出,我这边倒也好说,我可以替二位补上,不知二位输了多少钱?” “不是钱……”伍泫苦着张脸把对赌协约拿给穆洛衡看,“是这个。” 穆洛衡接过一看,叹了口气对他们道:“姜老先生啊,他的局我都不敢应,你们也……抱歉,我也无能为力。” 小阿夜不解,有些着急道:“啊,您不是坊主吗?也不行吗?” 穆洛衡看着小阿夜,把他天真的模样尽收眼底,说道:“梦生楼有梦生楼的规矩,即便我是坊主,也不能轻易改动,否则会滋生事端的,而且如若是别人,我姑且可以一试,但姜老先生,我也说不动他。” 伍泫大失所望:“那咋办呀。” 程莠先是看了贺琅一眼,又看了小阿夜一眼,低声问贺琅道:“那小子是不是赢了,厉不厉害?” 贺琅道:“看样子挺厉害。” “行。”程莠面向穆洛衡,指指小阿夜道,“不妨让他试试。” 穆洛衡想了想,一点头道:“我试试。” 贺琅问:“怎么试?” 程莠道:“他们仨师出同门,理论上都在赌约范畴。” 贺琅略一思索,便了然道:“你是说,他们对赌的,是六博棋?” 程莠道:“对。” 贺琅:“……” 今日刚好是三日开局,姜老先生答应让小阿夜参与对赌,于是几人浩浩荡荡地上了五楼,然而除了小阿夜都被关在了门外。 五人只得移步隔壁雅间。 程莠百无聊赖地数着瓜子,贺琅无所事事地剥着瓜子,穆洛衡悠哉游哉地品着茶,齐子溯和伍泫则在雅间内交集地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程莠看他们晃得眼花,便问穆洛衡:“穆兄,你跑这一趟到底有啥事?” “你不提我差点忘了,”穆洛衡放下茶盏,从广袖中拿出两个红色的物什分别递给程莠与贺琅,“我是来送请帖的。” 程莠与贺琅同时拍了拍手,接过了请帖,翻开一看,“中秋夜宴”四个大字跃然纸上,字迹铿锵有力,力透纸背,甚为大气。 贺琅拱手道:“银涯阁主相邀,贺某定然准时赴宴。” 穆洛衡微微点头:“贺大人客气。” 程莠合上请柬,抬手扬了扬,道:“送请帖也不必劳你亲自前来吧,这几日不是‘倾帆’抵达裕州,你应该很忙才是。” 穆洛衡笑了笑道:“一些繁琐小事,用不着本阁主亲历亲为,‘倾帆’停航之事年年如此,按部就班就成。” 程莠想了想,好像也的确如此。他们摘星阁和裕州知州合力督办“倾帆”于裕灵山脚下停航与后续航程之事,每一年的章程都大同小异,没那么多讲究,是以只要摘星阁安排好登船一事就行,其他的不归他们管,管多了就是逾矩,到时指不定又惹了谁不高兴闹起来了,两边都下不来台。 其实程莠一直都觉得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能上“倾帆”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哪个都得罪不起。 贺琅剥了一堆瓜子仁,全部推给了程莠,而后拍了拍手对穆洛衡道:“银涯阁主裕州迎航多年,在下第一次担任御舷使一职,不知这其中门道,还请银涯阁主指点一二,以免出了差错。” 穆洛衡淡淡地看了程莠一眼,见她欢喜地抓了一把瓜子仁捂进嘴里,乐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垂眸敛目道:“贺大人自谦了,既是御使大人,来了御州便是我们的座上宾,‘倾帆’顺利启航还得仰仗您才是。而且贺大人此前浪迹江湖,这其中门道你应该很清楚。” 说着,他抬眼看向了贺琅。贺琅用手指轻轻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闻言笑道:“银涯阁主言重了,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能两方安好,自然再好不过了。” 穆洛衡也笑道:“贺大人说的是,喝茶。” “唉,我雪,”程莠左看看右看看,把贺琅和穆洛衡来回看了几遍,“恁俩雪话可能白大人来大人去滴,搁介,没得身份之雪,都是朋友啊,白整嫩个弯弯绕绕,听滴俺头都大了。” 贺琅听得她一番口音浓重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道:“程莠,你以前跟着那个愣头青也这样吗?” 程莠无缝衔接道:“那傻大个不解风情,可没意思,要我说,还是你有趣。” 贺琅道:“呵呵,我是不是还得谢谢程女侠夸奖我?” 程莠慢吞吞道:“呵呵,不谢。” 穆洛衡摇摇头无奈道:“贺大公子为人憨厚老实,性情淳朴,怎的被你二人说成这样。” 程莠挠挠头道:“没看出来,那不就是傻嘛。” 贺琅表示赞同。 程莠忽然坐起身子盯着穆洛衡不怀好意地道:“穆兄此番前来,透露这么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难道不打算表示表示吗?” 穆洛衡从容地用茶盖将茶盏中荡漾的碧沫趋至杯沿,细呷了一口才道:“那穆某今日邀程姑娘于青水楼小酌几杯,不知程姑娘可否赏脸一叙?” 程莠一副得逞了小模样,笑眯眯地道:“那既然穆兄都这么热情相邀了,盛情难却啊,自当恭敬不如从命了啊!” 穆洛衡失笑,看向贺琅道:“贺兄一同前来吧。” 贺琅并不推辞,道:“那贺某便不客气了。” 三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些许,就着这些天的经历随便闲谈了几句,当然,千路岭中那惊心动魄的地宫之行和鬼影夜袭,程莠与贺琅都十分默契地缄口不言。 估摸有两个时辰,几人在雅间内随便吃了点东西,等到晌午过后,小阿夜才从赌室中出来,垂头丧气地走进了雅间。 伍泫和齐子溯一个箭步冲上去,问道:“阿夜,咋样,赢了木?” 小阿夜摇摇头道:“输了。” 齐子溯叹了口气,见小阿夜可怜巴巴的模样,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木事木事,恁还小,输了正常,以后多跟师父修行,肯定能成。” 伍泫也跟着安慰道:“对对,木事木事啊。” 小阿夜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伸出手将一个竹牌拿给几人看,懵懵懂懂地道:“姜前辈同意我们离开梦生楼,说这场赌局作废,但条件是要我应了他的八年赌约,在我弱冠之年的今日,再赴梦生楼与前辈一弈。” 短短几句话透露的信息过多,大家都默在了原地。穆洛衡从齐子溯,伍泫二人之间插过去,两指拿过了小阿夜手中的竹牌,淡淡道:“姜先生倒是你欣赏你,这竹牌都给你了。” 程莠在一旁好奇道:“这竹牌有何用?” 穆洛衡却不答话,只是把竹牌还给了小阿夜,道:“既然给你了,你就收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姜老先生既允你们离开,我便不再多言,三位请便。” 伍泫却莫名道:“我看那老头都有七十高龄了,能等到阿夜弱冠吗,哦哟!” 齐子溯抬手就给了伍泫一记暴栗,而后陪笑道:“师弟言语冒犯,多有得罪。” 这句话倒是十分标准的官话,没有了浓重的口音几人忽然有点不适应。 齐子溯不敢怠慢,忙拉着伍泫和小阿夜给穆洛衡道谢,刚想出去给姜老先生当面言谢,谁知老先生已经走了。 穆洛衡道:“姜老先生随性惯了,三位情意到了就成,不必拘礼。” 既然坊主大人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便再说什么。 程莠在后面抱着手臂冥想,因为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然后她悄咪咪地问贺琅:“贺凌云,那‘姜生水’,不会真是他的名字吧……” 贺琅道:“我也想知道……” 这时四人回过头来,程莠连忙放下手背到身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贺琅干咳两声,道:“不知阁下接下来作何打算?是在江陵游玩,还是继续前往别处游历?” 齐子溯道:“实不相瞒,俺们师兄弟仨是准备去裕州的,想去看看‘倾帆’,见见世面。” 说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贺琅道:“也好,不过你们若是拿不到标牌,怕是上不了船。” 齐子溯笑笑,道:“俺们也木想上船,到时候去碰碰运气,反正看看江湖道友竞标牌也算长见识了哈哈。” 贺琅点点头道:“开擂竞标不是易事,你们也要当心,莫要再大意,着了旁人的道。” 这商标水有多深,贺琅不清楚,打擂有多少弯弯绕绕,贺琅还是略知一二的,总之无论商标还是打擂,总有人想偷鸡摸狗,搞些旁门左道不入流的玩意,不得不防。 齐子溯抱拳道:“多谢贺大人警醒。” 贺琅摆手,道:“不必,不必叫我大人,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在下贺琅,字凌云。” 程莠插嘴道:“‘时人不识凌云木’的‘凌云’哦。” 伍泫鼓掌道:“好!好名字!” 小阿夜听过这首诗,十分认同,也跟着拍起了手。 穆洛衡乜了程莠一眼,淡声道:“那三位何时动身?江陵距裕州不远,驾马大半日就能到。” 齐子溯道:“听雪‘倾帆’二十日抵达裕州,还有十多日,俺们准备搁介玩两天。” 伍泫道:“反正标牌竞的再高,开擂也就那一天,去早了也无用,还不如搁这玩玩哩。” 小阿夜想了想,也跟着点了点头。 程莠虽不是本地人,但也可以尽一尽地主之谊,便邀请他们三人到雾庄小住,当然是要收银两的,不过她很喜欢小阿夜,所以只收他们二人的房钱,且房钱只收正价一半,其实也就跟寻常住店差不了多少,齐子溯,伍泫二人又听小阿夜描述的雾庄四园,不禁心驰神往,爽快答应了。 贺琅道:“你可真会做生意,张口就来。” 程莠满不在意道:“对啊,看我心情不行吗?话说你的小师妹到底来不来,我还等着她的房钱买酒喝呢。” 贺琅略感无语,道:“你可别盼她来,她能给你烦死。” 程莠哼了一声道:“要烦也是烦你,烦我干啥。” 贺琅耸耸肩道:“那你就瞧着吧。” 消磨了大半日,黄昏云归时,程莠,贺琅,穆洛衡三人进了青水楼二楼靠窗的雅间,推开雕花木窗,正好能看见夕阳西下,余晖漫天彩霞染。 程莠倒是没去欣赏美景,她一边等酒菜,一边数着钱,数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穆洛衡道:“怎么,雾山平日很短你花销吗?这点钱你乐成这样?” 程莠把钱放进荷包揣进怀里,道:“非也,别人给的和自己赚的哪能一样,多或少,俺都高兴。” 闻言,穆洛衡垂眸轻笑,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贺琅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三人各沏了杯茶,微风斜入窗内,轻轻卷起他的玉白发带微扬起来,他今日未配玉冠,发带束发配上一身茶白鹤绣锦袍,整个人显得清朗又温润,落日余晖描摹着他的半边容颜,柔和了他低垂的眉眼。 他把茶杯推给程莠,瞄了她一眼,道:“你看我干嘛?” 程莠立刻端起茶杯放置唇边,道:“咳咳,我看落日呢,你挡着我了。” 贺琅把另一杯茶推给穆洛衡,往旁边挪了挪:“哦。” 程莠:“……”呆子。 贺琅心中打了几个突,但面上却从容不迫,他腾出了位置,举杯豪饮了一杯茶。 穆洛衡道:“贺兄这是渴了?” 贺琅皱了皱眉道:“这茶好苦。” 程莠见贺琅一脸苦意,来了兴趣,道:“唉,是吗,我来尝尝。” “等下,”穆洛衡话音未落,程莠已经喝了一大口,而后“呸呸呸”全吐出来了,“……” 穆洛衡扶额,略显无奈道:“你们两个……这茶是要品的,青水楼的青竹茶,细呷才能尝到其中蕴藏的甘甜。” 程莠道:“不行不行,太苦了,贺凌云你是怎么咽下去的?” 贺琅似乎是被苦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都有点发青了。 程莠吓了一跳,惊疑道:“贺凌云,你不会中毒了吧!你别吓我啊,穆兄,这这这……” 穆洛衡面无波澜,一手持着茶杯,一手一掌拍在了贺琅的背上,贺琅“噗”地吐出一大口茶水,转而连咳了几声,面色才恢复如常。 程莠略感无语:“……死要面子活受罪,直接吐出来不就好了,非得憋着,恁雪恁可是个信球。” 贺琅顺了口气,白了她一眼,对道:“我怎知这茶后劲如此之大——多谢穆兄。” 穆洛衡平声静气道:“也怪我,该和你们二人说说这青竹茶的特点,害你们闹了笑话。” 言罢,他面不改色地抿了一口茶水,程莠与贺琅都表示自己无福消受,不愿再尝试。 程莠把杯盏推得远远的,顺便把贺琅的杯子也拎到了一旁,而后用手支着脸道:“不过话说回来,穆兄你不打算说说你是梦生楼坊主这件事吗?五六年的交情,知道点不过分吧。” 穆洛衡淡淡一勾唇角,道:“但这五六年的交情统共算起来见面的次数也不过百,交情有点虚吧。” 程莠不服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虚了,咱们可是有患难之情的,一起经历过生死,那就是兄弟啊!” 贺琅总觉得程莠这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穆洛衡笑了笑,语气似有若无地带了点纵容:“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称兄道弟倒也可以,你别和我称姐妹就成。” 程莠立即坐直了身体,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贺琅想了想,说道:“那我与穆兄四个时辰的交情,可以听吗?” 穆洛衡看了贺琅一眼,见他神色认真,失笑道:“你们两个啊……也不是什么大事,说与你们听听罢。” 穆洛衡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梦生楼始建于隆安元年,初始只是一间普通的赌坊,但规模很大,隆安二年,我随家父来到江陵,我爹看中了这间赌坊,便把这里盘了下来,他说我以后也是要继任摘星阁阁主的,所以就让我先接手了梦生楼。” 程莠有些诧异,道:“那时你才十四岁吧。” 穆洛衡点点头,继续道:“接手了梦生楼我才发现,来这里的全都是些‘妖魔鬼怪’,在这里我看到最多的就是人性。我爹让我半年之内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我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它脱离官府的掌控。事实上,赌坊这种地方,除了挂名,官府根本不会管。” “官府不管,我便立规矩。只要你想赌,赌什么,赌注是什么,都随意,只要给得起,钱也好,命也罢,不破不立,不舍不得。” 贺琅道:“其实就是交易吧。” 穆洛衡打了个响指,道:“可以这么理解。赌的越大,博的越狠,走的越高,摔下来,也更惨。” 程莠想起当时楼道里小厮说的话,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如此,这间赌坊里,从来都是博。 穆洛衡靠到椅背上,姿态悠然,道:“其实我也并未刻意隐瞒身份,只是怕树敌太多,遭人报复。” 程莠道:“你这……的确是。” 程莠抬手扶了扶自己的发髻,看向穆洛衡道:“那你爹对你的整肃满意吗?” 穆洛衡默了默道:“可惜他没机会看到了,半年之期未到,江湖有人来寻仇,他死了。” 程莠一怔,道:“啊,抱歉。” 穆洛衡淡淡道:“无事,好多年了。” 这时,小二端着酒菜进了雅间,正好结束了这个话题,程莠暗暗松了口气。 穆洛衡从善如流地接过酒壶,先给程莠倒了一杯递给她,道:“我知道程莠是海量,千杯不倒,贺兄酒量如何?” 贺琅接过穆洛衡倒给他的酒,笑道:“半斤八两吧。” 程莠道:“木事木事,今儿个就是小酌小酌,怡情怡情。” 贺琅眉宇舒缓,看向穆洛衡道:“穆兄酒量如何?” 穆洛衡放下酒壶,闻言笑道:“也就凑合吧。” 程莠乐呵呵地看着他俩道:“你俩就彼此彼此,不如你们今晚对饮,看看谁更胜一筹。” 贺琅见程莠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挑眉道:“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们若是醉了,看你怎么把我们弄回去。” 程莠不以为意道:“没事,穆兄酒品好,醉了也能自己回去,你酒品如何?大不了你喝大了我给你扛回去,反正又不是没扛过。” 听了这话,穆洛衡眸色漠然一黯,但很快恢复如常,他一掀眼皮,看向贺琅道:“你莫听她的,咱们小酌几杯,把酒言欢。” 贺琅只觉头脑有些发热,他略显无奈地道:“你别成天一副看戏的样子,敢情哪哪你都能嗑上瓜子。” 穆洛衡笑道:“习惯了就好,她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也怪可爱的。” 程莠不客气地翻了个大白眼,道:“银涯阁主,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贺琅目光有些犀利地看向穆洛衡,穆洛衡毫不客气地回看过去,两道锋芒蓦地在空中相撞,似要擦出火花。 穆洛衡道:“夸你可爱你还不乐意?” 程莠撇嘴不屑道:“我什么时候跟‘可爱’沾过边,而且‘可爱’这个词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就觉得是贬义词。” 穆洛衡笑而不语。 贺琅不避锋芒,端起酒杯率先举起,道:“话不多说,喝酒吧。” 程莠也端起酒杯,道:“不说了不说了,喝酒。” 于是穆洛衡右手举杯,广袖轻滑而下,露出洁白的手腕,腕上一条手绳,晶莹剔透的玉石在落日残阳余晖下闪着晦暗的光泽,溢彩流华。 “叮。” 酒杯清脆的碰撞声在雅间内回响。 第46章 银涯摘星处·叁 “快,贺凌云,扶我一把。” 程莠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只胳膊,贺琅连忙双手托住,而后两人相携着坐到了廊檐下的台阶上。 贺琅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道:“人是我扛的,你怎么看着比我还累?” 程莠头发凌乱,好几缕都散了下来,活像在稻草堆里滚过一遭似的,几撮毛翘的无法无天,她干脆把发钗一拔,珠花一摘,一头墨发倾泻而下,轻滑地散落在肩头,微扬在背脊,随着晚风徐徐舞动。 程莠道:“他拽我发髻啊,死活不放手,搁那当舵使呢,平日里斯斯文文的,喝大了怎么成这鬼样子了。” 是的,他们刚刚才把喝醉了酒的穆洛衡又扛又背地从青水楼送回了梦生楼。 程莠把长发撩到耳后,转头看向贺琅,道:“倒是你,说是半斤八两,这不是挺能喝的吗?” 贺琅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朦朦胧胧的,似是微醺,他打了个哈欠,道:“我平日里不怎么喝酒,也不知道酒量到底如何,主要还是要看逢不逢酒吧。我现在头有点晕。” “不过你不是说穆兄酒品好,醉了也能一个人回去吗?”贺琅看向程莠问道。 程莠眼皮一掀,翻了个白眼,道:“那我也没见他真的醉过啊,都说是小酌,结果越喝越起劲,劝都劝不住,你还火上浇油,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贺琅有些无辜道:“看热闹的不是你吗?而且人也是我扛回去的吧,说是他请客,最后酒钱也是我给的啊。” 程莠扶额道:“几两银子而已,明天给你讨回来便是。那你现在如何,能回去吗?别让我扛啊,我可没劲了。扛一次就够了。” 后面一句话她说的很轻,风一吹就散了,贺琅听得有些不真切。 廊檐下摇晃的灯笼,暖黄的烛光微曳,打在两个人的身上,静谧又美好,匆匆光阴好像也随着微风慢了脚步,驻足在月华似水下,裙摆与衣摆交叠,发丝与发带缠绕,一触即逝,分合依依。 贺琅看向程莠的侧颜,长而浓密的眼睫在眼帘下打下浅影,高挺的鼻梁,粉嫩的唇瓣,柔和的下颌线,纤细白皙的颈…… 贺琅心中一凛,他怎么就不自觉地用这么直白的目光打量人家姑娘,不对,隐晦的目光也不行啊,这不是耍流氓吗?! 他赶紧收回目光,觉得喉咙有些发痒,连忙咳了两声,说道:“还好,吹会风就好了。” 程莠点点头,道:“行,那咱们就在这坐一会吧,这会儿风还挺清爽的,刚好醒醒酒。” 贺琅应了声:“嗯。” 两人并肩坐着,发了会呆,都没有说话,贺琅脑子里莫名浮现出穆洛衡腕上的手绳,也不知为何有些挥之不去了,总觉得对方是故意露给他看的。他也觉得这个想法有些荒谬,一个手绳而已,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如若硬要说的话,其实样式编的还挺丑的,和他的剑穗完全没有可比之处。 贺琅摇了摇头,心道自己真是喝晕了。 贺琅垂眸,无意间督见程莠左腕上的红绸,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如现在这般坐在廊檐下的台阶上,只是那一次,他们的双手被程莠的红绸绑在了一起。 想到这,贺琅不经意间笑了起来,烛光流转,眸中星河璀璨,一阵风自夜空俯冲而下再飞旋扶摇直上,扬起玉白的发带与墨黑的发丝勾连缠绕,迎风共舞。 程莠见贺琅笑意吟吟,抬手支起脸颊,歪头看着他道:“笑什么呢,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贺琅双臂旦在臂弯处,双手十指交叉,看起来十分惬意,他转过头对程莠道:“也没什么,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腕上的红绸是做什么用的?” “哦,这个啊,”程莠横端着左手,看着手腕上的红绸,而后神秘兮兮地对贺琅道,“用处可大了,既能绑人,关键时刻还能救人,上能做配饰,下能当武器,最主要的是……” 程莠买了个关子,见贺琅一脸认真地看着她,起了逗弄的心思,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才道:“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告知你。” 贺琅:“……” “那以后能告知?” 程莠笑眯眯地道:“以后会有机会见识到的,它的坚韧你无法想象。” 贺琅盯着红绸,沉吟道:“就是那金蚕丝所制?据我所知,金蚕丝虽然坚韧,但也并未到刀剑无阻的地步。” 程莠一挑眉,有些得意道:“当然不是普通的金蚕丝,不妨告诉你,”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贺琅耳边,轻声道,“我这条红绸,天下只此一条,你再寻不到第二条,由秦氏药宗秘制,独一无二。”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贺琅耳边,淡淡的甯萤香毫无征兆地将他团团围住,伴着晚风似有若无,吹散了复又聚拢,轻抚着他的感官,溜进了他的心田。 贺琅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摸了摸鼻子道:“嗯嗯。” 程莠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故意探出半个身子,凑过去仰着脸看他,嗔怪道:“干嘛呀,这么敷衍,我说的都是真的。” 贺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腰板,目视前方,仿佛自己清心寡欲,安之若素,一板一眼地开口道:“没有,我对药理没什么见解,不便评说,但我相信你说的,你的红绸很是厉害,在下十分佩服。” 程莠将信将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见他目视前方,岿然不动,像被定住了一般,她拨了拨滑至脸颊的长发,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心道:这是干什么,为什么不看我?难不成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到他了? 程莠倍感疑惑,但也不好意思问,便拿起一根发钗,三两下利落地把头发束了起来,一边束一边道:“我可不说瞎话哼。” 贺琅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她,见她把一头墨发简单地只用一根发钗便盘了一个云髻,不由得暗叹,这样的她,好像比平日里又多了几分温婉。 其实贺琅也有些懊恼,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很难和她正常交谈了,总是莫名被她的一颦一笑所吸引,既而心跳加快,耳根发热。 他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一个人有过这样的情绪,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却又令他隐隐地好奇,想要探寻更多。 也许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预兆着什么,只是还未敢断定。 贺琅右手握成拳,放置唇边咳了两声,轻声道:“程莠。” 程莠道:“嗯,怎么了?” 贺琅道:“你和穆洛衡是怎么相识的?” 闻言,程莠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抬头看向了夜空,似乎在回忆很久远的一件事,半晌才道:“我和他啊,那就说来话长了……你想知道?” 程莠弯着眉眼看他,他诚恳地点点头:“嗯。” 程莠不怀好意地笑道:“有多想?” 贺琅见招拆招,从容不迫道:“你有多想告诉我,我就有多想知道。” 程莠没逗到他,有些失望地撇撇嘴道:“我认识他得有五六年了吧,当时雾山派入门满一年的弟子组织下山历练,我爹就让我跟着一起去,我那年十一二岁吧,记不清了。” “那次历练的目的地是忘忧谷,为的是考察门派弟子的洞察力和方向感,对武功要求不高,所以只要在忘忧谷封谷之前出谷就算合格。那天我跟三师兄赌气,没跟他走一条路,谁知沿途风景太过迷人,我就流连忘返了,忘忧谷下雾封谷之前我没能出去,就被困在里面了。” “忘忧谷封谷之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也就是说出入口被浓雾藏了起来,一般七到十五天才会雾散,我一共在里面待了五天,那五天我过得简直是野人的生活,我现在想想都浑身难受。” 程莠不自然地打了个寒颤,贺琅见状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背,道:“忘忧谷奇观我略有耳闻,确有很多门派将它当作历练之地。” 程莠点点头继续道:“到第四天的时候,我都快自暴自弃了,心想我要是再出不去我就自挂东南枝!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穆洛衡,他出现了。” 说着,程莠顺势闭上双眼做出一副见到菩萨似的夸张模样,再睁开一只眼偷瞄了贺琅一眼,谁知人家面色波澜不惊,就静静地看着她装模作样。 程莠自觉无趣地坐直了身子,腹诽道:浪费我感情。 程莠道:“咳咳,他当时在忘忧谷采一种药草,他好像说过那药草作何用处,但时日太久我不记得了,反正他是因为算错了时辰,也被困在了谷中,不过他对地形勘察很有一手,我遇上他时,他已经找到了出口的大致位置,于是我就跟着他出去了,不过后来我都没再见过他,直到两年后我去了裕州,才知他原来是摘星阁阁主,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于是来往多了就成了朋友。” 贺琅听着程莠简要的叙述,从她的话语中得知他们相遇相识的过程,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可贺琅总觉得自己有什么重点没抓住,她语调平淡地一笔带过了她在忘忧谷中独自一人时的无助与畏怯,那他也无从得知她是否在遇见穆洛衡时将他当作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天神。 他的心中忽然有些酸楚,泛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让他几乎生出了“为什么那时遇到她的不是自己”的郁闷。 他慢慢地握紧了拳,觉得胸腔中憋着一股气,怎么也不顺畅,就在他自己同自己较着劲,生闷气时,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跟前,苍老的声音响起:“这位公子,买一串糖人给这位漂亮的姑娘吧。” 贺琅抬起头,见一个身穿粗布衣的老人,扛着一草靶子的糖人,糖人做的栩栩如生,形态各异,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都活灵活现。 贺琅没有立即答话,转过头看向程莠,只见她疯狂地给他眼神暗示,好像在说:愣着干什么!快买呀!漂亮姑娘就是我!快买! 贺琅失笑,无奈地掏出一个碎银子,递给老人,而后对程莠道:“快选吧。” 程莠笑道:“多谢贺公子。” 程莠站起身来,凑近认真端详了半晌,而后选了两个垂髫小儿,一个裙裳轻舞,一个长衫飞扬,应当是一对青梅竹马。 贺琅见那老人在身上摸摸索索了好一会,便站起了身,弯腰俯身对老人道:“不必了老伯,您这糖人做的真好,值那么多钱。” 老人听了有些惶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说着,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拿出十几枚铜钱放到贺琅手中,而后告辞离去。 贺琅望着老人蹒跚的背影,浅浅地叹了口气。 程莠若有所思地拿着糖人,既而转过身将右手中的小女孩递给了贺琅,笑道:“这个给你,你吃女娃娃,我吃男娃娃。” 贺琅接过糖人,道:“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瘆人。” 两人拿着糖人沿街而行,程莠步伐轻快,裙摆摇曳,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她道:“嘿嘿,老伯的糖人做的真好,甜而不腻,又纯又真,像你像我。” 程莠举起手中的男娃娃,站定身子轻轻托起贺琅拿着糖人的手臂,把两个糖人在空中轻轻一碰:“又纯又真呀。” 贺琅微微一愣,而后眉眼舒展开来,眸中盛满笑意,他看看空中一触即分的糖人,又看向收回手舔了一下糖人的程莠,也把自己的糖人放到唇边舔了一下,舌尖绽放开来的香甜丝丝入心,他迎着晚风,轻笑道:“老伯的糖人做的真好,又甜又酥。” 程莠笑道:“是吧,我也觉得。” ——其实贺琅想错了,那时的程莠遇到穆洛衡,并没有觉得他是天神降临,只是觉得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傻瓜被困在了谷里,只不过这个傻瓜比她强上一点,他可以找到出路。 第47章 银涯摘星处·肆 穆洛衡手扶着额,闭着眼坐在窗边,穿着雪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垂落在软榻之上。两扇雕花木窗大开,晚风灌入三层小楼吹起他的墨发凌空乱舞,他却不为所动,任由夜晚的冷风肆意在他身上撒欢。 他刚刚喝下一碗醒酒汤,现在头还有些疼。 他垂下左手,慢慢睁开眼睛,俯瞰漆黑夜色下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散落整个江陵,他的右手缓缓地转动左腕上的手绳,细细摩挲着上面打磨光滑的晶石,陷入了一个久远的回忆…… …… “喂,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吗?” 忘忧谷内山石林立,重重叠叠,弯弯绕绕宛若迷宫,一不小心就会迷失方向,穆洛衡背着一个竹篓,正留心观察石林内的布局,忽然一个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了出来。 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灰头土脸,披头散发的小少年趴在一个耸立的光秃秃的石头上,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看着他。 事实上,从小少年脏兮兮的模样来看已经完全分辨不出对方是男孩还是女孩了,但从小少年稚嫩的声音中,还是可以听出来对方是一个姑娘的,模样似乎还未到豆蔻年华。 他还未回话,小姑娘又自顾自地说道:“上面的雾也好大,看不到出口在哪,唉,你是不是知道路呀?” 穆洛衡却不打算搭理她,继续观察石林。 小姑娘也不在意,只管自己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程莠,是雾山派的弟子,哎,我和师兄们走散了,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你是怎么困在这里的呀?你是在采药吗?你的背篓里好多药草哦。” 穆洛衡准备抬脚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小姑娘:“你说你叫程莠?” 小程莠见穆洛衡终于肯理她了,黑黑的小脸上咧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弯月一般的眼睛亮堂堂的:“对呀,莠草的莠。” 穆洛衡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默了默才道:“你知不知道随随便便对一个陌生人自报家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爹没有教过你要有防人之心吗?” 小程莠灰着一张小脸,也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粹得如一汪山涧的清泉:“教过呀,但我觉得你是好人啊。而且现在我有求与你,自报家门是我的诚意哦。” 穆洛衡一顿语塞,组织了半天语言,才从一阵莫名其妙的情绪中回过神来,道:“什么有求于我?” 小程莠又向耸立的高石顶部趴了趴,探出半个身子,道:“你带我一起出去呗,我帮你背篓子,好不好?” 穆洛衡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不好。” 小程莠一听,立马蔫了,无精打采地又把半个身子缩了回去,只露出一个灰了吧唧的小脑袋,道:“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心肠这么不好?” 穆洛衡却笑道:“这就不好了?身在江湖,你就要知道江湖的险恶,这是大哥哥今天给你上的第一课。” 小程莠撅起嘴巴,扭过头哼了一声。 穆洛衡悠闲地靠在一块石头上,抱起双臂姿态惬意地道:“大哥哥今天要教给你的第二课,就是要懂得等价交换,打个比方,就比如现在,你求我带你出去,你就要付出一样我可以带你出去的等价筹码,你明白了吗?” 小程莠把下巴垫在手背上,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思考了半晌,而后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 她用双手支起身子,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站在了石头上,她对穆洛衡摆摆手道:“你让一下让一下。” 穆洛衡一看她那架势,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明明应该避到一旁,却在看到她纵身一跃的瞬间慌了神,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抱住了半空中的她。 小程莠一头扎进了穆洛衡的怀里,她倏地从他怀中仰起头龇着一口大白牙道:“我就说你是好人吧,嘻嘻……呀!” 她还没得瑟完,就被穆洛衡“扔”到了地上。小程莠站稳,双手捏着自己两边的衣角,仰着头望着他胸前一片黑乎乎的污迹,略显局促地说道:“对不起嘛,其实你不用接住我的,我轻功可好了,再高一点的石头,我也能跳的很稳。” 穆洛衡乜着她,抬手拍了拍自己胸前的衣襟,没有说话。 小程莠抿着唇,掀起上裳下摆,在里衣上蹭了蹭自己的手,而后拿出三颗小巧剔透的蓝色玉石,伸到穆洛衡面前,道:“这个可以吗?它们可值钱了。” 穆洛衡看了一眼,表情平淡地道:“我看起来像是缺钱的人吗?” 闻言,小程莠握住拳头,歪着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穆洛衡:“唔,你是不是君子?”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是君子,穆洛衡也一样,因此他点了点头。 小程莠又道:“君子是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穆洛衡点头。 “好。”小程莠得到答案,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她背过身去,把荷包挂绳的丝线拆开来编起了手绳,并将三颗玉石串了上去,没一会她就编完了,而后转过身不由分说地拉住穆洛衡的左手,将手绳戴在了他的手腕上,系好了尾扣,眼睛一亮,道:“嘿,刚刚好。” 穆洛衡皱起了眉头,刚想抽手,小程莠硬是牢牢地攥着他的三根手指头不放,十分认真又无赖地说道:“你收了我的东西,你就要带我出去的,君子一诺千金,你不能耍赖皮!” 穆洛衡微微抬起手腕,小程莠就不得不跟着举起了双臂,然而就是不放手,他无奈道:“到底是谁在耍赖皮?” 小程莠一副“我不管,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模样,穆洛衡无法,只得妥协。 穆洛衡道:“那你跟紧了,我可不会管你。” 小程莠道:“好的,大哥哥。” …… 穆洛衡长长舒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发现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的久了,半边身子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的手绳,唇边凝起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外,敲了敲门,道:“‘飞鹰’木惜求见。” 穆洛衡散漫地挪了挪位置,伸了个懒腰后披衣而起,坐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才道:“进吧。” 木惜轻轻推开门,进了厢房后又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才转过身跪地行礼。 穆洛衡略一点头道:“回去了?” 木惜站起身,垂首回答道:“是,她回去了属下才出来见您的。” 穆洛衡道:“坐吧。” “是。” 穆洛衡的食指缓缓地滑过杯沿,语调平淡地道:“画现下在谁手里?” 木惜答道:“在少阁……在程莠手里。” 穆洛衡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开口道:“月华禁地的事我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那小子已经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下地狱伺候他主子去了。” 木惜斟酌着开口道:“先生,那现下怎么办,裘若渊出手了,程萧仪恐怕已经有所察觉了。” 穆洛衡抬手支着下巴,盯着桌面上细腻的纹路,淡淡道:“按兵不动即可。一个裘若渊区区,不足为惧,虽然他夜袭月华寺着实让我有些惊讶,但看得出来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既然如此,他甘愿当这个活靶子,我何乐而不为呢?” 木惜应道:“先生说的是。” 穆洛衡继续道:“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抢我的东西,动我的人,哼,找死。” 穆洛衡的目光忽然冰冷起来,眸色阴沉,连带着周围的气息都跟着骤降了几分,木惜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身体,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木惜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道:“先生,还有一事……” 穆洛衡道:“说。” 木惜深吸一口气,道:“月华寺里的那个小孩,带走了百锁格里的东西,她似乎对地宫格外熟悉,若不是她,恐怕少阁主他们难逃月华寺。” 穆洛衡慢悠悠地靠到椅背上,看向木惜,微微皱起眉:“百锁格?” 木惜点头道:“是。” 穆洛衡抱臂沉思,神情有些严肃。 木惜见他一直不说话,迟疑地开口道:“先生,这百锁格中,是什么东西?” 木惜并不知道百锁格里装着什么,穆洛衡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诱导程莠与贺琅一行人进入地宫,并借机杀了守藏人,带出千宫密室中的一样东西,以及拿到倾山倒海图,至于地宫里有什么,密室里又藏着这什么,穆洛衡没告诉他,他也没资格过问。 只是这百锁格在密室中,他寻去找穆洛衡让他带出的东西时,百锁格俨然被打开过,看上面的积灰痕迹,他推测取走里面东西的人应该才离开没多久,而他认定此人是莫栀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因为她触发的让所有人掉下地宫的机关,只有莲花座上的密道直通千宫密室。 那个机关也是后来他看了密室中的壁画才得知的,而她一个小小的不过十四五岁的姑娘,是如何得知这其中玄机的?他可不信她一个两广总督之女能有这能耐。她必然不简单。 可穆洛衡略一思索过后,却表现得不甚在意,他道:“你说她叫什么?莫……姓莫是吧?” 木惜道:“她化名莫栀,原名宋卿卿,是前任两广总督宋偲稹之女。” 听到宋偲稹这个名字,穆洛衡略略讶然,微微挑起了一边眉,拖长了音道:“哦,有意思,宋偲稹的女儿,那也难怪,虎父无犬女啊,好。” 穆洛衡由衷地鼓了两下掌,轻笑了一声道:“由她去吧,毕竟她也帮了你不少忙才让你能全身而退,权当我回赠她的一点小礼好了。” 木惜忽然想到了什么,唯唯诺诺地开口道:“她……似乎猜出了我的身份。” 穆洛衡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走到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长街,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闲云尔尔,皆是过客。你该谢谢她。” 木惜望着穆洛衡的背影,默然垂下了头。 穆洛衡道:“记住我说过的话,做好分内事,我不会为难你,但你若敢生二心,你知道后果。我向来说一不二。” 木惜忙起身半跪于地,垂首道:“木惜明白。” 穆洛衡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寒阁领药吧,接到我的命令前,好好待在她身边,画的事,你就暂且不要管了。” “木惜领命。” 第48章 心照明月渠·壹 程莠与贺琅回到雾庄酒楼已经酉时一刻。 甫一进门,程莠后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觉一阵掌风迎面刮来,她立即侧身微仰,迅速出手一把钳住来人的手腕,既而右掌侧切而上,直向对方腋下软穴处砍去。 “程莠你这个大骗子!” 待看清来人,程莠猛地收掌撤手后退一步至贺琅身旁,有些牙疼地道:“歆薇小师妹呀,你这是干什么啊?” 段歆薇本就一肚子气,刚刚一掌未得手又差点反被打中,更是怒火中烧,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特别是贺琅的面她不好撒泼,她真想揪着程莠的衣领当面质问她! “谁是你小师妹,不要乱喊!你说的一等一的天字号上房就是这破地方吗?!”段歆薇抬手一指二楼一个角落的厢房。 “额……”程莠有些尴尬,转头看了一眼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郭为钧,又抬头看向身边的贺琅,发现他好像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但皱着眉,似乎很不满段歆薇的态度。 程莠道:“咳咳,稍安勿躁,段姑娘,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 程莠话未说完,就被段歆薇粗暴地打断了:“狗屁的误会!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 “段歆薇!我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为人处世的吗?!”贺琅突然怒喝一声,不止把段歆薇吓得一激灵,连程莠都跟着哆嗦了一下。 程莠:“……”我的天,这男人发起火来怎么这么吓人! 被贺琅这么一凶,段歆薇立马红了眼眶,噙着泪水哽咽道:“我没有,琅哥哥,是她,是她骗我在先的……我没有……” 段歆薇咬着唇,捏着衣角,委屈又隐忍地憋着眼泪不让它流出来,却是止不住地开始抽泣。 贺琅不为所动,程莠却是被她的反应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哎呀这是干什么呀,都好好的,你你,你也是,你凶她作甚,有话不能好好说?这一个两个的脾气咋都这么急?” 贺琅有些无辜地指了指自己:“我?……” 程莠用眼神示意,小声道:“你还不快去哄哄她,我可不会。” 贺琅睁大了眼睛,道:“难道我会吗?” 程莠道:“那可是你弄哭的。” 贺琅道:“我没哄过女人。” 程莠道:“那是你小师妹!” 两个人嘀嘀咕咕互相推脱了半晌,最后贺琅硬着头皮道:“歆薇,不许哭了……” “啪!” 程莠一巴掌拍在贺琅的手肘处,贺琅只觉一根麻筋贯穿了整条胳膊,瞬间没了知觉。 贺琅:“……” 程莠大言不惭道:“有你这么哄人的吗,你这样以后讨不到夫人你知不知道?” 贺琅面不改色道:“程莠,你这样以后也找不到夫君。” 程莠不理他,上前拉住段歆薇,可段歆薇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别别扭扭不肯让程莠碰,程莠也不在意,耐着性子跟她磨,边拉边拽地将她带到一旁,背着其他人跟她窃窃私语了有一盏茶的工夫,才转过身来。 不知道程莠跟段歆薇说了什么,转过来的时候段歆薇已经不哭了,并且大大方方走到贺琅面前跟他道了歉:“对不起琅哥哥,是我错怪程莠姐……姐姐了,我不会再胡闹了。” 贺琅有些讶异,抬眼看向程莠,只见她得意地朝他摆了摆手,深藏功与名。 贺琅道:“方才我也有些气急,不该那样对你说话,你不要往心里去,但你以后也要注意分寸,身为云景山少主,凡事都要得体稳重。” 段歆薇连连点头:“嗯,琅哥哥,歆薇记住了。” 这边程莠踱到柜台前,一只胳膊搭在台面上,对郭为钧道:“三爷,做生意可不兴你这样啊。” 郭为钧打着算盘笑道:“这丫头也就性子傲了点,倒是个能听进去话的主,比你强多了。” 程莠不乐意了:“喂三爷,有你这样损自己师侄的吗?而且若不是你当黑店主,她也不至于找我撒泼啊。” 郭为钧面不改色道:“那她也是你招来的,你若实在要怨,”他朝贺琅的方向努努嘴,“怨你的小郎君去。” 程莠一听,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面红耳赤道:“你说什么胡话,赶紧给人家姑娘准备上房,我喝多了,睡觉去了。” 程莠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后堂,郭为钧叹了口气,摇头笑了笑,又看向客堂中的贺琅,总觉得不是滋味。 “孩子大了啊,哎……哎!” 贺琅不明所以地看着程莠转入后堂的背影,转头远远地朝郭为钧点了下头,而后追着程莠跟了过去。 段歆薇刚要抬脚跟上,郭为钧喊住了她:“段少主,我说了没有骗你吧,你的师兄就在这里,你这也闹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啊。” 一个小厮走到她跟前,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她本想跟上贺琅,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贺琅就不见了踪影,她左右两相权衡,只得作罢,想着等小厮带她去了新的住处,她再好好问问。 她才跟贺琅和好,他也没追究她私自下山的事,她若是再耍小性子,他怕是真的要生她的气了! 反正现在她已经找到他了,他不能再甩掉她了,哼! 程莠踏入回廊,刚想把发髻拆下来,贺琅从后面叫住了她:“喂,程莠,你走那么急作甚?” 程莠的手一顿,僵硬地一转手腕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而后把手背到了身后,转过身去看贺琅。 贺琅两步跨至程莠身前,低头看着她映着暖橘烛光的面容,开口道:“你没生气吧?” 程莠见到贺琅,满脑子都是“小郎君”三个字,让她有点无法直视他了,她看着回廊外的花草,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脾气那么急躁吗?” 贺琅面露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没有吧,我好像没有对你发过脾气。” 程莠想起她之前总是捉弄贺琅来着,人家也确实没有跟她急过,她点了点头转过身迈开步子,边走边道:“那倒是,哎,段少主还是个小姑娘,你别老凶她,你看她哭的多可怜。” 贺琅慢半步跟在程莠的斜后方,这样,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侧颜,他这下意识的举动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贺琅叹了口气道:“都过了及笄之年了,不小了,况且在云景山上都视她为掌上明珠,总得有一个人管束着她,若是都顺着她,那她还不得无法无天了。” 这点程莠倒是赞同,虽然这姑娘是过分骄纵了些,但好在并不蛮横,还是能讲得动道理的,不过她有些好奇:“那你既然当了这个黑脸,必定是个严厉的师兄,她应当怕你才是,为什么还那么黏着你,难不成……” 程莠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岂料贺琅跟得太紧没来得及定住脚步,就那么撞了过去,程莠后退不及,两个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撞了个满怀。 这可是习武之人的大忌,两个人都没料到这一出,皆是一骇,但不知为何,两人都头脑发懵地一怔,既而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一起。 贺琅条件反射地一手揽住了程莠的腰,防止她仰倒过去,然而就是这么一带,他把她整个人都按到了自己的怀里,那一瞬间,仿佛天地归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他咚咚跳动的心脏撞击着他炙热的胸膛。 明明只是瞬息两人便分开了,但又好似天地恒久,把一丝不甚明了的沧海一粟勾勒成了沧海桑田,好像有什么破碎的声音,被晚风轻轻一卷带到了九重天际,裸露出的细蕊颤颤巍巍又傲然挺立,扎根沃土。 程莠想锤自己的心都有了,心道:我真是喝多了,这都避不过去?反应怎么这么迟钝能撞人怀里?! 但是,他的胸膛好热啊,好像不论什么时候,他都像一块暖碳似的,热热乎乎的,暖烘烘的…… 他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一点酒香,香而不腻,沁人心脾,甚是好闻,虽然他们已经分开了有三步远的距离,可那清香还是不依不饶地萦绕在她的鼻尖,挥之不去。 程莠都震惊自己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青涩了? 贺琅看着程莠微低着头的窘迫模样,觉得甚是新奇,即便在昏暗的灯火下,他都能看到她有些发红的耳尖和面颊上的点点红晕,他心口发热,忽然那一颗不能抑制疯狂跳动的心脏平息了下来,一股淡淡的欣喜涌上心尖,逐渐遍布全身,既而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他微微偏头扬起唇角,咳了两声故作平静地笑道:“那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比较温柔吧,看起来让人想亲近?” 程莠慢吞吞地抬眼看向了贺琅,他正眉眼含笑地注视着她。 其实单论长相的话,程莠也觉得贺琅的相貌很是温润,通俗一点来说,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书生一般,的确是一种很容易心生亲近的长相——如果他能把身上的气场收一收的话,就像现在这般温吞的模样。 程莠摸了摸下巴,竟真的认真端详起他的容颜来,仿佛要把他的脸看出一朵花来,看得贺琅都有些不自在了,她点头道:“有理。” 言罢,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肩头上,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又道:“哎,贺凌云,你的伤怎么样了,你方便上药吗?不行的话我给你备个药童吧。” 闻言,贺琅滑稽地扭了扭左肩,道:“已无大碍,不用麻烦了。” 程莠唇角一勾,弯了眉眼看着他道:“不麻烦,你要是怕羞的话,我帮你也行啊,反正那次也是我帮你上的药呢。” 其实那天晚上,她很认真地检查过他身上有没有其他太过严重的伤口,这就避免不了替他稍稍宽宽衣,当然这件事贺琅并不知晓,程莠是不可能告诉他的,他身上的便宜那一晚都让她占尽了……然后卖乖。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才一会程莠就忘了方才撞人怀里的窘迫,跟他耍起流氓来了。 贺琅想起上次程莠一巴掌把药糊在他伤口上的经历,条件反射地一激灵,只觉头皮发麻,那感觉太刺激了,他可不想再感受第二次。 不过他当然看出来程莠是想逗弄他,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地道:“可以啊,不过你上药的手艺还得精进一下,上一回你那哪是上药啊,简直是在谋杀。” “额……”听到这意料之外的回答,程莠竟有些无言以对,她发现现在真是越来越撩拨不动他了,是他境界高了,还是她江郎才尽了?不能啊…… 程莠摆摆手,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哎你这样让我很没有成就感,算了算了,安歇吧,我睡觉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程莠边说边转身大踏步向前走,沿着回廊向东园而去。 贺琅看着她的背影,笑意尤盛,他慢慢踱着步子,在月华似水的树影婆娑下,朝牡丹庭悠然而去。 第49章 心照明月渠·贰 五更天刚过,贺琅已起身在院中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出了一身的薄汗,他走完景鸿剑法最后一式,丢掉随手拾来的枝条,走到石桌前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而后放下杯子,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唇边的水渍,默立在石桌旁好一会,才一掀衣摆坐在了石凳上。 天刚蒙蒙亮,院中的景象还都朦朦胧胧地不甚清晰,圆桌上备着一盏镂空精致的烛台,贺琅拨了拨灯芯挑亮了火光,取出了那一本《劈地剑法》。 甫一摸到书册,贺琅的心徒然抽了一下,眼前浮现出那个被玄冥戟贯穿胸膛钉死在墙上的人,那个一生的大义都献给了一群毫不相干的毛头小子的人。 他用手轻轻抚过书卷上的“劈地剑法”四个已经斑驳的字迹,闭上眼睛,回忆起那人的一招一式来。 劈地剑法所结的剑网和其他剑法大为不同。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无论什么剑法,想结剑网的速度必须得快,同时身法也要跟上,否则东缺西补,到头来无异于绣花,毫无功力可言。 回忆毕,他又把那人的招式在脑中过了一遍,形成单独的剑法,才睁开眼睛翻开《劈地剑法》,一页一页的简化小人武功招式活灵活现,空白处写满了注释,但他没去管这些,而是先快速地把这一套剑法看了一遍,再与脑中的剑法一对比,抽丝剥茧地找到了个人武这套剑法时的漏洞。 这套曾被奉为武林第一剑法的劈地剑法必然有它拔山盖世的威力,虽然贺琅现在并未参透它与众不同的点,也未领悟到这套剑法中的精髓,但单从表象来看,彭万山之所以未习得其要领,是因其一招一式中皆有束缚,“劈地”所承之势尤为盛大,讲究大开大合,显然彭万山并未做到这一点,仅此一点,也让他的剑法因此失势,只得其形而未领其意。 劈地剑法的剑网也承此势,故而势头更为迅猛,一般习武之人很难招架的住。 但这套剑法学起来也不会那么容易,从贺琅习武多年的经验来看,要想大成,没有个十年恐怕下不来,而最好的习武方法就是闭关,不得不说十分熬人,不过天底下凡是习得神功之人,必经历过数十年的苦修,甚至更久,所以说,这也不算什么。 贺琅年少时登上云景山拜师学艺,如今已二十有一,十多年的习武生涯才让他把云山派的武功参破悟透,他虽资质上佳,但毕竟不是天纵奇才,武功造诣再高,也有触类旁通的本领,但也没有信心把这一套剑法吃透。 对于苍林派他了解不多,但对于此剑法引发的血案,他还是略有耳闻的,当时苍林派中练此功走火入魔的不在少数。 但此剑法摧枯拉朽的威力,还是让人心驰神往。 贺琅没有立即开始练,而是一门心思地开始研究剑法中的要领,剖析上面的注释,再加入自己的见解,犹如寒窗苦读的书生一般,旁若无人地一动不动,直至油灯枯尽,天光大亮,又一个时辰过去,他忽然觉得书页上的小人自己动了起来,劈地剑法第一式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随着小人一挥一动,“离煞”剑气直冲云天。 贺琅想都没想,直接飞身而出一个翻滚握住地上的枝条,以此代剑跟随着眼前的小人起式分阴阳,一式定乾坤,“离煞”断青云! 剑芒一闪而过,他的身影模糊成了虚影,剑锋纷乱仍尤有章程,院侧的垂条竟被一根残枝削断,委然于地。 一式毕,贺琅站在原地微微有些发怔,在那蓬勃的剑意中意犹未尽地回不过神来,待那断枝残叶飘飘然掉落在地,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枝条,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大开大合,原来如此。 “程莠?” 贺琅抬头看向藏在廊柱后的半边身影,被点了名的程莠慢吞吞地探出半张脸,笑道:“啊,你练完了,要不再练会?” 今日她一袭水青长裙,银冠玉簪高高吊起她的长发,千丝垂落,随风摇曳。 “我……”贺琅摇头道,“这剑法后劲太猛,我有点缓不过来,先不练了。” “哦哦好,”程莠这才从柱子后面跳出来,只见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一碗热粥,一碟小菜,两个包子。 程莠走到圆桌前,把早膳摆到贺琅面前,贺琅在水盆里净了手,才开始用饭。 贺琅问道:“你怎么还亲自给我送饭来了?” 程莠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开口道:“小豆菜说你在挑灯夜读,不敢打扰你,我就过来看看,嚯,我也不敢打扰你。” 说着程莠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像发现了宝藏似的一脸兴奋地道:“这剑法果真不同凡响,你只用了一根树枝,剑气就如此强劲,那你若是拔了锟山剑,那岂不是石破天惊了!真是应了‘劈地’二字啊。” “当初看彭……看他使这套剑法时只觉厉害,但今日你见你武出这一式,我真觉得能撼动天地了。” 贺琅淡淡一笑道:“你也看到了,这剑法十分霸道,不是那么容易学的,我武出这一式,虽形意相通,但我总觉得缺点什么,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 程莠仔细回想了一遍,也未察觉出什么不对的地方,说起来剑法和刀法在身法上多多少少也有些共通之处,她虽不练剑,但也能看得懂,贺琅的一挥一动中,确实招招到位,没什么可挑剔的。 程莠道:“没事,慢慢来嘛,练武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好的武功更是要年月的淬炼。” 贺琅看着她笑道:“嗯。” 贺琅吃着早饭,忽然心猿意马起来,他抬眼看向正无聊地用脚磨落叶的程莠,放下筷子,道:“我一会出去一趟。” 程莠抬头看向贺琅,问道:“去哪?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贺琅眉眼含笑道:“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程莠迟疑地看着他道:“哦,好吧,不过你别出城,出城的话我还是得跟着你的。” 贺琅道:“好,你放心吧。” 程莠点点头道:“哦对了,一会你顺便找一下三爷吧,他那囤了好多傻大个写给你的信,今早又来一封,估计这些时日没有你的音讯快急死了罢。” 闻言,贺琅扶额无奈道:“好。” 程莠从贺琅的院子出来后,闲来无事,提着金羽刃去临水台练起刀来,虽然她一早也练了一两个时辰的功,但均以调息为主,之前在千路岭受的内伤并未好全,加上毒发,她的内府实则十分空虚,因此秦怿一直叮嘱她这段时日先以调息疗伤为主,不必要时不可动用内力。 但她刚刚看到贺琅那波澜壮阔的剑法,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缥缈之感,就像是她练刀遇到瓶颈将破不破时的感受,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练练刀找找感觉。 程莠轻点礁石飞跃至临水台,掂了掂金羽刃,并未急着开练,而是先端着刀摆出一个起式,闭上眼睛让自己渐入空境,这是一种人器合一,阻隔外界的境界,不太适用于实战,但非常有助于悟感练功。 程莠这一次进入空境的时间比任何一次都要长,因为她要领悟的刀意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澎湃,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意志,真气在内府经脉中游走,顺着某种指引循环往复,在触碰到锋刃时不再畏缩不前,而是包裹缠绕,化整为零。 一阵微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粼光,程莠蓦地睁开眼睛,刀锋一转,金光闪现,倏尔承起式回锋出刃,紧跟着“金丝游”顺应而出,瞬息临水台上青影绰绰,一道连着一道金色光影交错纵横,仿若一张临水而起的金网,将临水台层层围住,刹时临水台边的湖水沸腾般地冲击起青石台,而后陡然炸起冲天水柱。 “哗啦啦——!” 水柱被程莠一刀旋锋拦腰斩断,四散旋转着向外飞出,化为清晨急雨砸向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而程莠收刀临风立于临水台中央,衣不染尘,遗世独立。 程莠微微喘着气,额上泌出细汗,她慢吞吞地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迎着晨风,就地打坐,凝神入定。 那汹涌澎湃的刀意第一次被她驯服收入鞘中,她没有用她爹教给她的办法,事实上那种办法也并不适合她,她有自己的领悟,雾山派刀法讲究丝丝入微,而她程莠擅长管中窥豹,她无法一点一点抓住的东西,她可以出其不意地一招制胜。就比如现在。 她的意识仿佛遨游在沧海中,整个世间只有她渺小地存在着,好似一叶扁舟,在平静的海面上悠悠荡漾,风卷不起一点波浪,她的内心很宁静,这份宁静让她的身心都很舒畅,一股真气流遍全身,所过之处如春意回暖,最后归于丹田。 等到程莠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了,日头的光亮晃了她的眼睛,一时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程莠抬起一只手放于眉骨处,遮住太阳下泄的光线,转头向岸边看去,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秦怿在树荫下支了张桌子,坐在一旁磕着瓜子品着茶,欣赏着湖边的风景,见到程莠看过来,还笑着招了招手。 程莠的白眼都翻到了头顶:“……” 程莠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感觉神清气爽,这些天的疲乏竟一扫而空,内府都觉得充实了不少,她甚至有一种神功大成的感觉,当然夸张了夸张了。 程莠三两步来到岸边,向秦怿走去,边走边道:“哟,秦子涣,挺闲的啊,瓜子都磕上了。” 秦怿拍了拍手,指着对面的凳子,示意她快坐,道:“来来,让为兄给你号号脉。” 程莠依言坐下,左手抓了把瓜子磕,右手则规规矩矩地放在了脉枕上,秦怿敛了神色,替她诊起脉来。 足有一炷香的工夫,秦怿才收回手,在程莠的注视下,徐徐开口道:“脉象很平稳,上次的毒发基本都压下去了,控制好心神,继续保持。” 程莠点头应是,秦怿从旁边的小型药箱中取出一枚银饰镂空的铃囊递给程莠,道:“前两日我去江陵的药祠,翻找了一些关于九阴蛊毒的药理书,但相关记载少之又少,我还是没办法断定你身上的毒到底是什么,不过我改进了甯萤香,用这个镂空铃囊效果会更好些。” 程莠并不太在意有关毒的进展,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她接过铃囊,拎起来看了看,笑道:“这个好看,嗯,味道好像比以前清苦了些,不过还是很好闻,我喜欢这个味道,谢了,子涣兄。” 秦怿把脉枕收到药箱中,“啪”地一声扣上金锁扣,看着她道:“折煞我了,你可别跟我客气,你一声谢我都怕你对我有所图谋。” 程莠“嘁”了一声,道:“恁可拉倒吧,恁身上除了一个重滴跟鬼样的破箱子还有啥?” 秦怿听的一愣一愣的,不服地辩解道:“你懂啥,我这都是智慧,无价的!” 程莠笑眯眯地道:“好好好,无价的,你自个留着就好,啊。” 秦怿:“……” 他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自己挖的坑,掉下去的还是他自己??? 程莠道:“我跟你说,我感觉我好像悟到了一点点我爹常念叨的那个刀海之道,那感觉,真的很奇妙。” 秦怿抽出腰间的青锋扇,“唰”地展开,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他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正色道:“就你方才入定那会?刀海之道的境界可谓极为高深,你年纪轻轻能触到此道,这悟性要高出常人几倍之多啊——那是什么感觉?” 程莠闭上眼睛,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方才的感觉了,仿佛泥牛入海一般,一去不复返了,她悻悻道:“我也说不上来,就像第一次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全身都很畅快,甚至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对一切都大彻大悟了。” 秦怿拢住青锋扇看向程莠,认真道:“我不练刀,也不清楚你所说的刀海之道,但有一点,能摸到此等境界的,内力必定深厚,武功必定高强,而要参透此等境界,必要宁静致远,此道山遥路远,不易修炼,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遭到反噬。” 秦怿说到这就住了口,程莠也明白他的意思,她身上的毒扰人心性,不利于她参破刀海之道。 程莠浅浅叹了口气,道:“哎,慢慢来吧,我总不信我比旁人差。” 秦怿淡淡一笑道:“你怎么会差,你是雾山少阁主,众人眼中的练武奇才,你放心,有我秦神医在,你定能问鼎刀海。” 程莠一听,乐了,用拳头擂了一下秦怿的肩膀,笑道:“够意思啊,小妹我可就指着你了。” 他们罕见地没有说两句就掐架,都心平气和地坐在树荫下,一边嗑瓜子,一边聊些有的没的。 这时,一个不甚和谐的声音闯入了这份宁静,秦怿没好气地给了对方一个隐晦的白眼。 “程少阁主,程莠,你看见琅哥哥了吗?”段歆薇风风火火地卷着一阵烟尘跑来了。 程莠看着这火急火燎的姑娘,说道:“不知道啊,他一早就出去了,你没看见?” 段歆薇皱着眉头气鼓鼓地说道:“我看到了啊,但是琅哥哥说让我练完晨功再去寻他,我练完晨功之后他就不见了,哪都寻他不到!” “额……”程莠略显抱歉地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告诉我去哪。” “扑哧。” 段歆薇有些愤怒地看向一旁偷笑的秦怿,道:“你笑什么?” 秦怿折扇半遮面,笑眯眯地道:“本少主心情好,想笑就笑,这姑娘也要管啊?” 段歆薇面上有些挂不住,微愠道:“你分明是在笑我。” 秦怿面不改色道:“姑娘你这话说的着实有趣,你凭什么说我是在笑你?你又有什么可笑的?还是说姑娘你认为自己很可笑?” 段歆薇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 秦怿:“嗯?” 段歆薇气得跺脚,指着秦怿道:“本少主就没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徒!” 秦怿摇着扇子笑道:“彼此彼此,本少主也没见过你这般无理取闹之人。” 段歆薇一甩袖子,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哼,臭不要脸,本少主才不和蠢男人一般见识!” 秦怿探出半个身子,故意大声道:“这就走啦?不坐一会呀?走这么快小心摔跤啊。” 岂料秦怿话音未落,段歆薇就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转头狠狠地瞪了秦怿一眼,而后疾步而去。 秦怿挑了挑眉,道:“哟,怎么没给她摔了。” 程莠磕着瓜子漫不经心地道:“哎,这云山派少主,整就一个刁蛮任性大小姐,这脾气放在江湖上得结多少仇。” 秦怿点头道:“是,确实是,武功不行的话少不了挨打。不过我觉得,云山派估计也不会轻易放她下山,不然怎么整那么多门规约束她。” 程莠也觉得有道理,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秦怿,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而后端起了手边的茶杯喝了口茶压压惊。 第50章 心照明月渠·叁 边灵珂两日前登门拜访尉迟府,不曾想吃了闭门羹,好不容易将手头事宜处理妥当,她连一口热乎饭都没吃上,马不停蹄地赶往尉迟府。 现下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唯有商标压不下去,若是商标压不下去,开标那日指不定要惹出不少乱子,到时就是边灵珂这个知州办事不利,那她这顶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还有一点就是,商标和文武开擂竞标牌直接挂钩,也就是说,如果想参加打擂,拿到标牌上船,首先需要拿到参擂牌,而参擂牌多数握在富商手里,因为“倾帆”能全线通航,富商在里面砸了不少钱,所以商标越高,这参擂牌卖不出去,擂台也不好开,那时两边都不高兴,若是引发了动乱,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她边灵珂。 因此,她这两天再焦头烂额,也得舔着脸去求求尉迟府帮帮忙。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督办“倾帆”了,往年也会出现恶意竞标的情况,但她都能压下去,可今年的竞标却高的反常,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 她其实是怀疑过穆洛衡的,但他向她保证过不会插手她负责的事宜,那如果不是他,谁还会有这么大的权势? 对于穆洛衡,他们所追求的不同,各司所需,比起相信他,她更多的是畏惧他,但他向来一诺千金,她既然选择他作为盟友,就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他,因此这个念头刚出现就立马被她掐灭了。 不过她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也没有精力再去猜疑这件事,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棘手的商标问题。 迂停疾驰的骏马,边灵珂翻身下马,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走上尉迟府大门前的台阶。 边灵珂对看门的守卫道:“通报一声,就说我边灵珂要见你们家两位少主,尤其是尉迟洧,跟他说,他不见我本官今日就不走了。” 倒不是边灵珂强势且无理,是她实在没办法了! 一个守卫连忙低头应了,转身从侧门快步向庭院内奔去。 边灵珂笔直地站在大门正中央,绀青柳叶纹的衣袍衬得她笔挺颀长,长发银冠高束,金鱼袋挂在腰侧,九环佩压于腰际,一把佩剑悬于腰间。 不多时,尉迟府的大门便开了,尉迟溱站在院中,外袍系在腰间,正歪着头跟管家说着什么,他一眼便督见了站在门前的边灵珂,几步走上前去招呼道:“唉,边姐姐,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叫人通报一声?” 原来这大门并不是为她这个无足轻重的知州大人开的,而是因为尉迟府的大少爷要出门。 边灵珂笑道:“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应当是去找二少爷了吧,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尉迟溱挠挠头,把边灵珂迎进了门,不满道:“这守卫怎么回事,知州大人来了也敢怠慢?看我一会怎么教训他,也太不把我这个大少爷放眼里了吧!” 尉迟溱撸起袖子发了一通邪火,边灵珂从善如流地按下他挥起的手臂,道:“行了大少爷,你不当家不是人尽皆知的吗,别发牢骚了啊。” 说着她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小心你弟又扣你月钱。” 尉迟溱的气焰瞬间就下去了,但他很快又恢复如初,一时一个心情,他一伸胳膊,揽住边灵珂的肩膀,指着摆了一地的酒坛,道:“边姐姐,看我新酿的酒,较之前的更为香醇,要不要来两坛?送你。” 边灵珂受宠若惊地看着他,故作惊讶道:“不是吧大少爷,您亲手酿的酒啊。” 尉迟溱一脸骄傲,道:“对啊,本少爷亲自酿的,正宗。” 边灵珂把他的胳膊扒拉下来,道:“那我可无福消受,撒开撒开。” 尉迟溱却不依不挠地揽着她的肩膀,喋喋不休道:“边姐姐,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给你的酒肯定是绝对的好酒,美容养颜,长命百岁!” “而且这批佳酿是要送往摘星阁的,银涯阁主特地跟尉迟府预定的,他……” “咳咳咳。” 听到声响,两人同时回头,尉迟溱道:“弟弟,你终于肯出来了呀。” 只见尉迟洧面色不善地走到两人跟前,看着尉迟溱道:“放开她。” 尉迟溱看了边灵珂一眼,慢吞吞地收回手,冲尉迟洧“嘁”了一声。 边灵珂压下心头的疑问,正了正衣领,看向尉迟洧。 尉迟洧看了尉迟溱一眼,对边灵珂道:“边大人里面请。” 尉迟溱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转向回廊深处,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心道:成天拉着张驴脸,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边姐姐那么好,为什么不喜欢嘛,不喜欢就不喜欢,还不许我喜欢,太霸道了!我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个弟弟,哎! 尉迟溱收回目光,对院中的杂役一挥手,道:“搬货吧,都小心点,轻拿轻放啊,我们今天先不去摘星阁,先拉一车去见见我们的老朋友,听说最近生意越做越大了,我们去沾沾光!” “是!少爷!” 管家在一旁道:“少爷,一车会不会多了?” 尉迟溱笑得天真无邪,漫不经心道:“不多不多,沿江商贾那么多,怎么说也得一人一坛吧,见酒如见人,让他们在梦里都数钱!” 管家随即了然道:“少爷英明。” 尉迟溱笑道:“英明的是二少爷,口是心非,明明想帮,非得搞得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让人想谢都不敢谢他,你说他图什么。” 管家叹了口气道:“二少爷生性如此,刀子嘴豆腐心,只望知州大人能明白二少爷的良苦用心啊。” 尉迟溱翻了个白眼,十分不信任他的弟弟,道:“他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个大男人别别扭扭的,边姐姐能看出来才是有鬼了,走吧,我才懒得管他。” 管家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叹气,跟着尉迟溱出门了。 尉迟洧将边灵珂带到了后院的水榭中,开门见山道:“边大人可是为了商标一事而来?” 边灵珂见他如此直接,也不拐弯抹角,坦言道:“是,‘倾帆’全航,尉迟府也应官府号召投了不少钱,行会上的风声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他们若不收手,对你们尉迟府影响也不小,所以我希望二少爷能出手制止。” 尉迟洧定定地看着她,道:“边大人未免太看得起尉迟府了,我尉迟府不过商贾之家,哪有这么大能耐,官府中的事,我若插手,不太妥当吧。” 边灵珂耐着性子道:“尉迟洧,你说话非得这么阴阳怪气吗?” 尉迟洧一本正经道:“是你先这么说的。” 边灵珂举手投降,道:“行行行,二少爷,那我就直说了,我想求你帮帮我,江湖救急,救我边某人一命吧。” 边灵珂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妥妥求人办事的姿态,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顾不得脸面不脸面的,豁出去了。 尉迟洧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惶恐地后退了两步,他紧张地攥紧了拳,略显慌张地道:“你,你别这样,我,我答应你便是,但是不能白帮,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边灵珂一听他愿意帮这个忙,喜上眉梢,直起身子看着他道:“没问题啊,只要你肯帮忙,什么事都成,包在我身上,你说吧。” 尉迟洧把握成拳的手放到唇边轻咳了一声道:“日后再告诉你,希望到时边大人不要抵赖。” 边灵珂对他没什么心眼,非常爽快地应了:“绝对不抵赖,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没问题。” 尉迟洧这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道:“好,这可是你说的,你答应我了。” 日暮时分,程莠用完了晚饭,溜达到前堂,看见无时无刻不在打算盘的郭为钧正一门心思地向门口张望。 程莠也一边向门口张望,一边走过去,漫不经心地道:“三爷,这是……在望哪家姑娘呢?” 不出意外地程莠的后脑勺挨了一掌,郭为钧瞪了她一眼,道:“混球。” 程莠揉着后脑勺委屈道:“三爷你也太无趣了。” 郭为钧看了程莠一眼,想了想道:“你去找找,去找找。” 程莠不明所以,道:“啊?找啥啊。” 郭为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向程莠的眼神也有点殃及池鱼,池鱼程莠战术性后退一步:“干嘛?” 郭为钧道:“还不是你爹,巳时就来信说已经到江陵了,午时又修书一封说要先逛逛再回来,申时又差人说找到一家好吃的酒楼,要吃完了酒再回来,现下已经戌时二刻了,还不见人影,真是气煞我也!” 程莠大为汗颜,又往后退两步,试探性地说道:“他那么大个人了,总不至于丢了吧。” 郭为钧气呼呼地看着她,眼神似要喷火:“他来江陵又不是来玩的,再说程言琼那德性,他是你爹你能不知道,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好,这一喝两三个时辰,能不出事?” “好好好三爷,我这就去找,你别急,别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程莠一边说一边往外跑,等一句话说完,人已经跑没影了,只留下郭为钧气得脸上的肉都一抖一抖的。 程莠把江陵的大酒楼都转了个遍,也没找到她那个便宜爹,现下已经快亥时了,她倒是不担心她爹被人欺负,只是怕她爹发酒疯欺负了人家。 程莠一手搭在金羽刃的刀柄上,一手晃悠着腰间的铃囊,走在灯火漫漫的长街上。她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打算再去附近一家酒楼看看,若是再找不到,她就打道回府不管了。 她沿街而行,摇着铃囊的手忽然一顿,探着头眯起眼睛看向前方街边的一个不起眼的昏暗小酒棚。 她看着酒棚下正酣饮的人影,怎么看怎么眼熟。 程莠走到近前,半弯着腰,略有些犹豫地叫了一声:“爹?” 背对着程莠的人反倒率先回过头看向了她,露出一个迷茫的眼神,随后微微睁大了双眼,迷茫转为惊愕。 程莠只觉额角突突直跳,不可置信道:“贺凌云?!” 她这才发现这背着光背着剑的人居然是贺琅! 贺琅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清面前的人影,但无论如何都有重影,还不停地晃啊晃,他知道自己是有些醉了,但自认为还算清醒,他道:“程……程莠?你怎么在这?” 这时贺琅对面年近天命的中年男子看到程莠喜出望外,他伸手越过桌面,一把将手掌搭在贺琅的肩上,对着程莠唾沫横飞道:“莠儿,快过来,这是爹新拜把子的兄弟,快叫叔!” 程莠:“???” 贺琅:“!!!” 程莠看着这荒唐的一幕,感觉脑子有点发懵,天知道她现在有多想把她爹的脑袋拍到地里,让他不要再胡言乱语! 贺琅则是惊得立马弹了起来,就被吓醒了一半,看着程萧仪不知所措地讶然道:“爹?!” 程萧仪晃晃悠悠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绕着桌子往程莠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秃噜道:“欸,什么爹,谁是你爹,要叫大哥!大哥可不占你的便宜。程,程莠你是一点也不懂规矩,见到长辈还不叫人!这若是让旁人看见了,不得说我程言琼教女无方,不懂礼节。” 程莠的脸都黑成一锅碳了,贺琅连忙拉住程萧仪,慌张道:“伯父伯父,这不成体统,不成体统!——程莠,我不知道这是你爹!” 贺琅架着醉成一滩烂泥似的程萧仪,向程莠投来无助的目光,程莠翻了个白眼,看向那一地的空酒坛,上前两步扶住她那胡搅蛮缠的老父亲,对着贺琅笑眯眯地道:“贺叔叔,咱先把账结了吧。” 贺琅如遭五雷轰顶般呆愣在原地,背后冷汗津津,这冠冕堂皇的高帽他受之不起啊! 程萧仪一脸欣慰地拍拍程莠的背,道:“对嘛,好孩子,这才是爹的乖女儿啊!” 程莠咬牙切齿地低声道:“鬼才是你乖女儿!” 而后她对一旁想要张口辩解的贺琅使眼色:快去给钱啊!还想赖在这不走了是吧?! 虽然贺琅刚刚是有些醉了,但现在也给吓醒了酒,他连忙去给小贩结了酒钱,再慌慌张张地追上扶着程萧仪的程莠,帮她架着完全走不了直线的程萧仪。 贺琅低声道:“程莠,我真不知道他是你爹。” 程莠斜觑他一眼,道:“哦。” 贺琅还欲再说,中间的程萧仪忽然高声道:“爹什么爹,爹什么爹,老子今年二十有八,老子年轻的很,老子雾山一枝花,老子唔唔唔!” 程莠被程萧仪说的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头皮发麻道:“程言琼你能不能别在大街上丢人!” 程萧仪胳膊胡乱挥舞,打掉了程莠的手,连戳她的肩膀道:“你要造反啊小兔崽子,程莠,你是不是要造反,你还是不是我程言琼的姑娘了?” 程莠快被他逼疯了,直接破罐子破摔道:“谁是你姑娘!你年方二八,你哪来的姑娘!” 程萧仪眯着眼看程莠,继续语出惊人道:“对,你不是我姑娘,我姑娘才没这么混球,当街堵她老子嘴的!” 程莠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谁让你在大街上丢人!” 程萧仪道:“哪有女儿嫌老子丢人的,你个狗东西。” 程莠道:“我就嫌你丢人!我是狗东西你是什么!” 第51章 心照明月渠·肆 贺琅被他们二人吵得头晕脑胀的,更何况程萧仪一边吵吵嚷嚷,一边还要手舞足蹈,他一个人完全架不住,而程萧仪也根本站不稳,他若是松了手,程萧仪指定一脸拍地上,这他可担待不起! 贺琅连忙见缝插针道:“伯父伯父!伯父……大哥!” 这声“大哥”果然有用,程萧仪居然消停了,这就让贺琅很是尴尬,完全不敢直视程莠。 程萧仪摇摇晃晃地道:“小老弟,你就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贺琅抬眼看向程莠,程莠一个头两个大,胡乱地对他点了点头。 贺琅深吸一口气,道:“有理有理,大哥,我们先回去歇息吧,我那还有好酒,明日我一定陪大哥喝到尽兴!” 程萧仪满意地点点头:“好,好好好,还是老弟你懂我呀!不像我那个混账闺女。” 程莠懒得跟一个醉汉吵架,她压下心中翻腾的火气,目视前方装作什么也没听到。 贺琅暗暗松了口气。 程萧仪絮絮叨叨了一路,刚回到雾庄就醉得不省人事,被郭为钧架着送回了厢房。 程莠站在客堂,感觉郭为钧那表情,下一刻就能把人直接掼地上,再用雾山十八式给他揍成猪头。 她刚长舒口气,身旁的贺琅冷不防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在地,她连忙扶住他一只胳膊,道:“你怎么了?” 贺琅摇摇头,按着一边太阳穴道:“头有点晕。” 程莠见他目光有些迷离,知道他也喝的不少,道:“我看你这是酒劲上来了,快些回去歇着吧。” 程莠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有些醉了,恐怕是被程萧仪吓的,一路上提着胆绷着神经不敢醉,这会放下了心,被他强压下的醉意就涌了上来,冲得他晕头转向的。 程莠并不知道贺琅喝醉之后是什么模样,但根据她多年的经验,她觉得像贺琅这种脾性的,喝醉了多半是倒头就睡吧。 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经验根本站不住脚,酒后行为和个人性格并没有什么关系。 走到园林的长廊后,程莠开始后悔刚刚自己怎么没叫两个人把贺琅抬回去。夜半时分,长廊曲折幽静,更是无人经过。 程莠半架着贺琅,被他带的东倒西歪,走两步就得停两步,她扶住廊柱,拽着贺琅的一只胳膊,道:“贺凌云,你有腿就不能使点劲,你是喝醉了不是腿断了。” 这未免有点强人所难了,但贺琅还是撑着柱子支起了身子,程莠的肩膀终于得了喘息,连忙扭了扭。 怎料程莠揉着肩膀转过身,就见贺琅靠到廊柱上,认认真真地解起了腰封。 程莠:“!!!” 程莠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手,大为惊恐道:“我的大少爷,你要干什么!” 但为时已晚,贺琅已将解开了腰封,他把手从程莠的手底下抽开,一把拽出了腰封,而后随手一甩丢掉了一旁,他的外袍瞬间散开,露出了里面的玄色深衣。 贺琅抽手的速度极快,程莠的手掌来不及收回来就顺势按到了他的腹部,隔着一件薄薄的深衣,她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炽热又坚硬的触感,她瞬间耳根通红,脸颊发热,连忙收回了手。 贺琅似乎也一怔,他呆愣地看着面色尴尬的程莠,而后缓慢地直起身子,抬手就要脱外袍。 程莠也顾不上羞愧了,赶忙制止他:“贺凌云,你干什么?!这大庭广……没有众,这光天化……也不对,你要耍流氓是吧?!” 贺琅的神情却有些疑惑,他一边要脱外袍,一边要往地上躺,略显无辜道:“我要睡觉啊,天晚了,你也快去歇息吧。” “你要睡这?这儿那么硬你不嫌硌得慌?!”程莠完全阻止不了他如此势大的动作,一门心思就要躺地上,“等等,等下!” 程莠实在拉他不住,别无他法只得退而求其次,单膝跪地一把仰面搂住了他的腰,头顶着他的胸膛,生生止住了他要与大地亲密接触的举动,换作与她亲密接触。 “你要睡我带你回房睡好不好?这里太冷了,会着凉的。”程莠厚着脸皮耐着性子道。 贺琅眨眨眼,低头看向抱住他的程莠,他放开要脱掉外袍的手,并把扯开的外袍向上拉了拉,而后就着弯腰的姿势,轻轻拥住了程莠。 程莠整个人一僵,一动不敢动。 “你是不是冷,所以才抱住我的?”贺琅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很柔,“没关系,我也抱住你,这样你就不会冷了。” “贺贺贺贺琅,你,你放开!”程莠挣扎着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好在长廊光线昏暗,看的并不太真切。 其实贺琅抱得很轻,轻到程莠一推就把他推开了,可他怀抱的温度却很热,一如既往的滚烫,灼烧了她的心。 程莠心跳如擂鼓,根本不敢看他,谁知他还在脱外袍,却被背上的剑鞘卡住了,那较真的表情快把程莠逗笑了,她拉住他的手腕,无奈道:“别脱了,我带你回房,回去再脱好不好?” 贺琅却道:“可是你不是冷吗?我脱了给你穿。” 程莠的心里莫名一酸,她没说过她冷啊,他怎么会觉得她冷,难道是因为她刚刚说这里太冷了,他会错了意? 程莠紧紧握住贺琅的手腕,看着他水汽朦胧的双眸道:“贺琅,我不冷,我是怕你冷,你好好穿着,跟我回厢房,厢房暖和还能睡觉,好不好?” 贺琅想了想,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道:“好。” 程莠扶着他歪歪斜斜的身体,步履蹒跚地拖着他往牡丹庭走。 程莠扶他走得煎熬,他却大大方方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还没走一会,她尚未说什么,这祖宗又不走了。 程莠没好气地转头看向他,他仍是把额头抵在她的肩上,非但不拿开,还声音满是担忧地道:“程莠,程莠,你快看看我,看看我的头是不是变大了?” 程莠只觉嘴角抽了抽,听了这话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她还是强作镇定道:“没有,好着呢。” 贺琅不相信,满腔委屈道:“我感觉我的头好重啊,它肯定是变大了,我都抬不起来了。” “扑哧!”程莠连忙捂住嘴,含糊道,“我没笑。” 贺琅攥着程莠的一只手,道:“怎么办程莠,它好重。” 程莠深吸了好几口气,勉强憋住笑意,心道:这人喝醉了怎么跟个白痴似的哈哈哈哈哈…… 程莠抬手摸了摸贺琅的头,道:“咳咳,别哈哈哈,咳别担心,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快走快走。” 贺琅磨磨蹭蹭地一步一挪,跟着程莠回了厢房,程莠被他拖得满头是汗,想赶紧绕过六扇曲屏给他仍床上去,但奈何贺大人太重,刚把他拖到桌边就实在没力气了,只得暂且让他坐在圆凳上。 “胳膊抬起来,我帮你把剑取下来。”说着程莠就要去解贺琅胸前的系扣。 贺琅忽然一把抓住了程莠的手腕,定定地看着她,没头没尾地道:“程莠,你……你得对我负责。” 程莠一脸莫名其妙,她方才进来时也没工夫点灯,趁这会她就一边用闲着的手去拿贺琅身后的琉璃灯,一边道:“负什么责?你占我便宜我还没让你负责呢。” 她指的是贺琅跟程萧仪称兄道弟一事。 贺琅却义正言辞地道:“不对,是你占我便宜,你亲我了,我知道,那天我,我其实是醒着的,你还脱我衣服……老人说,这种事只有夫妻才能做……” 贺琅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几个字都听不见了。 程莠觉得自己的脑子砰的一声炸开了,把她的神思炸了个稀巴烂,她的手顿在半空中,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点灯的想法。 他居然!他居然!他居然都知道! 我滴个亲娘!!!太他娘尴尬了!!!谁来救救她!!!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程莠在内心咆哮,不安地扭动着被贺琅紧紧攥住的手,想摆脱他的钳制,无果后,她面红耳赤地低声道:“谁亲你了!你做梦吧!我一个黄花大姑娘亲你一个大男人干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贺琅大概是醉了酒,脑子里糊里糊涂,想到哪是哪,他点了点头,无理取闹道:“那梦里也是你,程莠,就是你。” 什么玩意?合着这梦里梦外只要是她就没跑了呗! 程莠算是明白了,他是喝多了,不能跟他较真,不然今天非得折在这里。 “我我我,我跟你说贺凌云,我不跟你计较,是我是我都是我,你现在给我睡觉,立刻马上!”程莠一晚上被两个醉汉祸害,她感觉自己离疯不远了。 “程莠。” “干嘛呀别叫我了!”程莠欲哭无泪,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贺琅放开了她的手腕,漆黑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他看着她,手缓慢地抚上自己的心口,屋外檐下的风灯透过雕花木窗映入屋内,斑驳的光影打在贺琅清俊的侧颜上,长长的眼睫似在轻颤。 “程莠。”贺琅道,“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不对劲。” 程莠见他捂着心口神情严肃,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便静心凝神,有些担忧地问道:“怎么了?你哪里不适吗?心疼?” 说完程莠眉头一皱:心疼是什么病?有什么病心疼吗? 贺琅摇摇头道:“它不疼。嗯……就是……” 贺琅忽然拉住程莠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说道:“你感受一下,它跳的好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是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它,我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病症?我所学过的医理,没有关于这种症状的。” 听着他的话语,程莠沉默了,任由他的心跳鼓动着她的掌心,她看着他柔和的面容,描摹着他的下颌,薄唇,鼻梁,最后看进他的眼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坚毅双眸,好似藏了万千星辰。 她轻声道:“这……好像也不是什么那诊断的病症……我,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程莠深吸一口气,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的话像一颗丢进平静湖面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一圈大过一圈,最终掀起惊涛骇浪。 贺琅静静地看着她,呆楞了半晌,好似在思考,而后他忽地握住了她的手,字句清晰,铿锵有力地道:“嗯。有点喜欢。” “有点……喜欢?”程莠愣愣地看着他道。 “嗯。我喜欢你,程莠。”这一次,他更加坦然地回应了她。 程莠的心在他波澜不惊的话语中自行走完了一曲《破阵子》,寂静的厢房里,她好像能听见自己一发不可收拾的心跳声,那澎湃的心跳汹涌而出的欢喜之情逐渐将她包裹起来,她在这昭然若揭的感情里像一个第一次找到回家路的迷途小孩,她情难自持地翘起了嘴角,既而又羞赦地抬手掩面,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双眼睛比月牙还弯。 其实有些东西,很早就有端倪,她心思敏锐,又怎会不知—— “唔……我也是。你说巧不巧。”她坦然认了。 她又转头看向他,认真地道:“这话你明天还记不记得?” 贺琅咧开嘴,笑得像个痴汉似的,他开始胡搅蛮缠地捏着她的手,道:“程莠,我的病因你而起,只有你能治,你不能离开我。” 程莠道:“你真是醉了,什么话都敢说,你这是轻薄你知不知道。” 贺琅拉着她的手,像个要到糖吃的孩子,他摆出一张乐呵呵的笑脸道:“那若是日后我娶你为妻,就不算轻薄了。” 程莠被他出口的狂言吓了一跳,心也跟着一提,她猛地把手抽出来,道:“天爷,刚会走你就想跑?我还什么都没答应呢!急功近利是没有好结果的,你还是先做做白日梦吧!” 程莠不等他回答,夺门而出,心乱如麻地奔出了牡丹庭,一时之间好几种心虚笼罩着她,惊讶,欣喜,慌张,不知所措…… 她需安静安静,整理下思绪,直到她跑出庭院,她仿佛还能听到贺琅在她身后说:“那我慢慢喜欢你,你慢慢答应我好不好?” 呜呜呜阿娘,这个人怎么这么招人稀罕,完全拒绝不了啊!我不跑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啊,怎么办怎么办阿娘爹爹爷爷奶奶大表哥呜呜呜…… 程莠一边在长廊疾走,一边在心里胡言乱语,天上地下胡喊一通。 程莠闷头一直走,也不管东园在哪,就沿着长廊折来折去,直到被一个事物吸引了目光,她才放慢脚步走过去。 她走到长廊边,伸手捞起了挂在矮枝摇摇欲坠的腰封,而后坐到了廊栏上。 程莠借着檐下六角风灯旖旎弥散的烛光,看向手中漆黑的腰封,她把腰封平放在自己的腿上,指尖轻缓地抚过上面细腻的纹路。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原来,她真的喜欢他。 她的唇边缓缓绽放出一个笑容,她站起身来,把腰封小心地收好搂在怀中,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向东园而去。 第52章 心照明月渠·伍 贺琅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宿醉之后只觉头疼的厉害,口干舌燥,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刚站起来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他连忙扶住床栏稳住了身,等这一阵头晕过后,才迈开步子走到床边提起水壶想倒杯水喝,却发现水壶里一滴水也没有了。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拎着水壶推开了房门,门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门口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幽静庭院,而是一个高高的楼台。 一个身穿青衣锦袍,玄冠束发的男子凭栏独倚,这时慵懒地转过头看向贺琅笑道:“贺大人,醒了?” 贺琅皱眉道:“穆洛衡,怎么是你?” 穆洛衡却不答他,左手轻轻地拨弄着右腕上串着蓝色玉石的手绳,笑问道:“贺兄不是想知道我的这条手绳是谁送的吗?” 贺琅心中大为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道:“这是何意?” 穆洛衡道:“如你所想。” 贺琅道:“什么?” 穆洛衡道:“这根手绳正是程莠亲手所编相赠。” 贺琅的眉头越拧越紧:“你在说什么?” 天边的云层忽然涌动起来,下一刻竟如瀑布一般飞泻而下,转眼便涌向楼台向两人扑来。 “你知道,程莠送我的。”他的唇翕动着,声音浅淡,不躲不闪。 “什么……” 不过一瞬,下泻的云海便将穆洛衡吞没,铺天盖地地卷向贺琅,贺琅下意识抬手去挡,被云海淹没的瞬间,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下一刻,他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盯着雕着牡丹花的床顶久久回不过神来。 程莠送他的?真的是程莠编的吗? 难怪那日他看着那手绳如此眼熟。原来是这样吗? 贺琅扶着头坐了起来,心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沉默地靠坐在床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以缓解宿醉之后的头痛,许多混乱的记忆随着他的清醒不断涌入他的脑中,他的手猛然一顿,整个人倏地僵住了。 他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他跟程莠的父亲称兄道弟?!!! 他跟程莠搂搂抱抱?!!! 他还跟程莠……说喜欢她???! 正在他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猛地一哆嗦,惊恐地转过头,透过屏风看向那边推门而入的虚影。 脚步声在那人合上门后响起,一步一步踏向里间,那穿着罗裙,墨发高束的身影轻飘飘地绕过六合屏风出现在贺琅面前——玉簪青钗银步摇,高髻缀着小珠花,粉黛淡抹点朱唇,月白长褂水青裙,铃囊禁步环腰间——正是程莠。 贺琅下意识拉过被子往上拉了拉企图挡住自己的脸。 “我一猜你就醒着。”程莠走过来见贺琅这副模样,忍不住调侃道,“呦,贺叔叔这怎么跟个怀春的少女似的?做春梦了?” 贺琅一噎,面色微微发红,故意避开视线,不敢看她,他微微张口,嗫嚅道:“程莠,我……” 程莠见他扭扭捏捏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好玩,她把手里端着的醒酒汤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笑问道:“看你这样子,昨晚的事你还记得?” 贺琅缓缓地把目光移到程莠脸上,清秀的面容,弯月般的双眸。他静静地看着,仿佛怕惊扰了俗世间的宁静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轻柔起来:“嗯,记得……” 程莠的双手背在身后,她弯下腰俯身与他视线保持齐平,直视着他深邃的双眸,继续笑着道:“那,你要抵赖吗?” 贺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自己的模样——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几根头发如野生似的翘得天南地北各不同,形象实在是十分不体面。 但他突然就释然了,他温和地笑道:“不抵赖。” 程莠的脸蓦地一红,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她直起腰身,掩饰性地咳了两声,而后把案几上的醒酒汤端给贺琅,道:“把这个喝了吧,我在里面加了两味药材,解酒效果很好。” 贺琅看着她,接过药碗,应道:“好。” 趁贺琅喝醒酒汤的间隙,程莠拖了个椅子过来,坐到了他的床前,等他放下药碗,她支着脸看着他道:“你和我爹到底是怎么碰上的?” 贺琅面色一僵,神情尴尬,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发顶,抿了抿唇道:“昨日我去市集办完了事,本已打算回去,路上碰上了一群恃强凌弱的混混,我便出手管了场闲事,刚巧伯父路过,见他们人多势众,便也拔刀相助,我们便相识了,事后伯父一再邀我喝酒,我推脱不掉,就随伯父去了。” 程莠听了,换了只手支脸,又道:“那你们又是怎么喝着喝着喝成了兄弟的?” 贺琅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急忙向程莠解释道:“程莠你听我说,此事绝非我本意,那会儿我真的喝多了,糊里糊涂的,我向你和伯父道歉,是我太失体统了。” 难怪那时他见程萧仪觉得很是熟悉,原来是程莠的面容有七八分都随了父亲,尤其是那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也难怪他会心生亲切之感,答应和一个陌生人去把酒言欢。 程莠哈哈大笑,对贺琅道:“这事也怪不着你,我爹那人吧,就那样,你不必在意,我想当时定是他非拉着你拜把子的吧,那你们……拜了吗?如果真的拜了的话,那我可就真得叫你一声贺叔……” “没!没有!”程莠话未说完就被贺琅慌忙打断,“没来得及程莠!当时我们都喝大了,也就随便说了说,没拜没拜真的没拜!我们还是可以的程莠!” 程莠一时没反应过来,笑问道:“可以什么?” 贺琅蓦地敛了眸,轻声道:“可以……成亲……” 程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程莠听了他大言不惭的话语,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面红耳赤,贺琅见状,连忙下床来,鞋也顾不得穿,伸手去帮程莠抚背顺气。 程莠好不容易缓过来,有些埋怨地看向贺琅道:“你现在说这话也忒早了点。” 贺琅抿着唇看着她。 程莠轻轻拂开他的手,有些局促地将目光转向地面,说道:“我……我阿娘说过,如果两个人决定成亲结为夫妻,那彼此一定要相互了解,一定要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对你好,是不是真的爱你,是不是值得托付终身。” 程莠抬起头,望向贺琅的眼睛,神情认真道:“我平日里是不太着调,或许为人还有点轻浮,不像世家小姐那般温婉贤淑,但我喜欢一个人,也只喜欢一个人,一直只喜欢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是你,便一直是你。” 她只是希望,待她完完整整地了解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还是她最初喜欢的模样。 贺琅的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鼓动着,好像要跳出来似的,不顾一切地奔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滚了滚喉结,看着她道:“阿莠,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程莠望着他,愣了好一会,而后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道:“抱吧,给你抱。” 程莠站起身来,贺琅略略犹疑了一下,既而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他轻轻地拥着她,把千言万语都融到了这一个无言的怀抱中。 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承诺亦没有束缚,他们不用为了什么而在一起,他们只是简单地因心之所向,坦然奔赴。 程莠的双臂环在贺琅的腰间,第一次那么肆无忌惮地去抱一个男人,她只觉心里好似甜甜腻腻的,就像有人在她的心里打翻了一个蜜罐,让她有所害怕,又有所期盼。 当两个人真正互相坦白心意时,程莠才发现,原来十八年来所看过的坊间情爱话本都只是浮光掠影,所知道的江湖爱恨情仇都只是咫尺千里,于她不过是闲暇时消遣,而实际没有任何用处。 在一场新的未知征程中,她会为此茫然无措,一贯的机敏好像迷了路,她仿佛回到了初出茅庐的那一天,天地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对山外世间的一切渴望,一如从前般无畏。 “程莠,”贺琅轻声唤道,“我想交给一样东西。” 程莠是脸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道:“什么?” 贺琅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转身从自己的衣袍中翻出一枚平安符,郑重地将它交给程莠。 这枚平安符样式小巧,已有些破旧褪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程莠平摊着手心小心地托着这枚平安符,抬眼看向了贺琅。 贺琅对她道:“这枚平安符,是我小时候我娘为我求的,陪伴了我很多年,我现在把它赠与你,让它和我一起守护你。” 贺琅将程莠的手心慢慢握成拳,让她将平安符收于掌心,而后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拳头,温和地笑道:“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彼此,我知道有些东西现在说起来为时尚早,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轻佻的人,我慢慢地喜欢你多一点,你慢慢地接受我多一点好不好?” 程莠“噌”地把手收回去,毫不客气地把平安符揣进怀里,仰头看着贺琅道:“你怎么跟哄小孩似的,你要把一点点,变成很多很多,你知道,小孩很容易满足,但大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所以……” 程莠的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发顶,笑着道:“所以贺叔叔要努力啊。” 贺琅被她逗笑了,抓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俯下身在她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温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程莠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压不住贺琅了…… “咳咳,”程莠故作不经意地收回手,紧紧地攥住了掌心,把手背到了身后,“对了,我爹醒了,一会你去见见他吧……还有你的小师妹,快去管管她吧,她都快把房顶拆了。” 贺琅顿觉汗颜:“啊?” 程莠道:“段歆薇跟秦怿已经打了一早上了,不知道现下消停没,你看你是先见我爹,还是……” 贺琅立即道:“先见伯父。” 程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也好,应该的。” 贺琅只是觉得段歆薇再任性妄为,在别人家里也不敢闹什么大事,但他如果不和程萧仪解释清楚,挽回一下形象,那才是出大事了。 程莠将案几上的药碗拿起来,道:“那你先洗漱,一会来东园吧。” 贺琅点头道:“好。” 话音一落,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程莠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贺琅若隐若现的锁骨上,脸蓦地一热,她连忙转过身,逃也似地往外走,步摇银钗摇曳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程莠疾走的步伐一顿,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抬脚款步而行。 贺琅看着她的背影,勾唇轻笑,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腕,温和笑道:“你戴这些很好看,但你也不必因此束缚自己,随性就好,像你的刀一样。” 程莠转过身来,扬着下巴道:“步摇本就是约束女子行为,让女子更加得体端庄,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自不会受它束缚,但既为求其美,便不能失了分寸,我的刀也一样。” 贺琅静静地凝视着她,笑意更深,他道:“你说的是,是我思虑欠妥了。‘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步摇生莲步,今日见了不一样的美人。” 程莠唇角微扬,眉眼弯弯道:“你的夸赞我收下了,日后让你见见更多不一样的美人。” 言罢,程莠缓步出了厢房。 贺琅则道:“好啊,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