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二十年的太子妃回来了》 第1章 第1章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雨,地上泥泞难堪,平成街上的摊贩早就散了,唯有永福客栈的门还开了半扇。 客栈掌柜抠门,门口挂着的桐油吊灯已经半干都不曾添满,偶尔夜里歇脚的人都不爱停在门口,生怕拐一个跟头。 生意难做,小伙计正眯着眼打瞌睡,猛不丁儿听见门一响,唬了一跳,以为是贼,刚要喊人,就看见一对夫妻领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姑娘进了门。 姑娘一直低着头,客栈里头又昏暗,小伙计没看清脸,倒隐约觉得身段不错,他也没细看,耷拉着眼,问:“打尖儿还是住店?” 那对夫妻里的女人露出笑脸儿:“住店,一间房,先给我们上一份客饭。”说完,她在柜面上排出二十文钱。 永福客栈生意一般,一间房一晚上十文钱,客饭也分档次,三人十文钱的客饭,这是最便宜的了。 小伙计扯了扯嘴角:“得嘞,跟我来。” 他领着三人开了房,把人送到门口,正要下去交代后厨,眼角余光瞥见那妇人推了一把跟在身后的姑娘,又尖着嗓子喊:“死丫头垂头丧气个什么劲儿?能进杜府是咱们这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要不是你前些时候病了,咱们何至于拖到今天?这么大的雨,老娘新作的衣裳都湿了!” 那姑娘踉跄了一下,半晌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声如黄鹂,嫩生生的,透着一股子怯。 小伙计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没说话,下楼了,只是心里到底感叹:他们这城里头谁不知道杜府杜老爷?老爷年近五十了,还和二三十的小伙子似的,被窝里头不躺个美人儿横竖睡不着觉,城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小丫头子都被盯上过,只是没得手。 有些长舌的私底下都说,谁家姑娘被杜老爷看一眼都要不清白了——老头儿看人那都是恨不得透过衣裳往里头钻的。 这住店的夫妻俩一看就知道是把女儿送进门做妾的。 小伙计叹了口气,倒觉得这姑娘可惜了。可他也管不着人家的事儿,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底下催催饭呢。 被可惜的姜肆默不作声地坐在屋子里。 客栈简陋,房间里拢共也只有一张床,一副桌凳,连恭桶都直喇喇地摆在墙角。 那对夫妻正骂骂咧咧地挤衣裳上的水,伞太小,雨太大,打湿了衣裳。 其实姜肆身上湿得更多,可夫妻两个漠不关心,姜肆也不太在意。 今天是她能逃出去的唯一机会。 她不是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这个身体叫楚晴,几天前这身体的父母,也就是这对夫妻忽然商量着把楚晴卖到杜府当丫鬟,说是丫鬟,也只是对外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是给杜老爷当通房。 一个女儿,换了十两银子。 楚晴知道杜府是魔窟,当然不愿意,只是这姑娘没想着跑,却和父母闹绝食。 她低估了父母的决心以及那十两银子的诱惑,夫妻两个冷眼看着楚晴饿到半死,直到她自己熬不住才把人锁在家里,每天吃喝送进去,直到昨天,楚晴放乖了态度才把人放出来,今儿正好进城。 他们夫妻两个以为楚晴认命了,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下了狠心,把自己活活饿死了,活过来的是姜肆。 扮乖不过是为了降低他们的警惕心。 恰好今天下了大雨,虽然逃跑可能艰难一些,可大雨也能洗刷她逃跑的踪迹。 等夫妻两个收拾好,这才领着姜肆下了楼准备吃饭。 才一出门,姜肆就有点诧异。 外头突然热闹起来了,客栈里烛灯点了好几盏,柜台都擦得干干净净,原来耷拉着眉眼的小伙计正提着桐油壶往门口那两盏吊灯里添油,火苗倏忽间窜起来,照亮了半边门庭。 姜肆扶着栏杆,看见了底下坐着的人头顶上的灰色冕帽,以及蓝色的宦服,还有腰间别着的令牌。 这是宫里头出来的内侍太监,衣服制式很熟悉。 也是这一刻,姜肆确认了,自己还在大齐。 她目光微动,想到了逃跑的最好的法子。 永福客栈一共六张桌子,内侍们占了两张,楚家夫妇两个畏惧内侍,挑了角落里的一张坐下。 客饭早就好了,一直在灶台温着,小伙计上完饭菜就招呼内侍们去了。客饭两素一荤,楚母把那盘炒肉片摆到自己和丈夫跟前,捏着筷子正要吃,就听见“楚晴”摔了筷子。 动静很大。 “楚晴”红着眼抱怨:“娘!你们都把我卖进杜府里了,十两银子呢!家里也有钱了,怎么连炒肉片都舍不得给女儿吃?女儿都饿了这么多天了,呜呜呜。” 楚母脸色一僵,立马骂道:“等进了杜府有你的山珍海味吃,眼皮子浅薄的东西,一道炒肉片也值当你哭?” 她半骂半劝,就怕惊动那两桌内侍。 可姜肆的目的就是为了惊动他们。 果不其然,有两个内侍听见动静立刻就回了头,然后就看着姜肆愣住了——好漂亮的一张脸。 姜肆是特意坐在了朝着那些内侍的方向,边上又恰好有一盏蜡烛,不甚明亮,可灯下照美人,朦胧间格外得美。 楚晴的这张脸很漂亮,杏眼琼鼻,樱桃小口,肤色也比旁人白皙,在昏黄的烛光下双颊闪着莹润的光,一双眼泛着深色的红,显得格外委屈。 领头的内侍朝同伴使了个眼色。 几个内侍低声讨论着:“咱们家人子的名单上头是不是还缺人?” “是缺人,也缺个能走在前头的人。” 姜肆看见他们互相使眼色就松了一口气。她对宫内的内侍很熟悉,内侍们穿的衣裳不一样,在外行走办差穿灰蓝,宫内行走穿黑红,这都是宫里的规矩。 最重要的是那块镌刻着掖庭令的腰牌。 每年三月初春,掖庭令要放一拨宫人出宫,相对应的,也要选一批新人进宫,这一批人统称为家人子,一作内侍备选,二是为了给皇子选妃。 皇家的权势总是要比平成街杜老爷大一些,大齐的宫规也并不森严,家人子每月都有出宫的机会,到时候慢慢筹谋也比现在的处境好。 心里想法转了千遍,她脸上还是那副委屈的神色。 楚母觉得厌烦:“娘是为了你好,以咱们家的条件,能到杜府当奴婢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更何况明年你弟弟就要开蒙,一个月的束脩就要二两银子,咱们哪里出的起?” 为了儿子开蒙,所以卖女儿吗?姜肆心内嘲讽,嘴上也不饶人:“可是娘,我之前打听过,人家杜府还招婆子倒夜香呢!一月也是二两银子,您都说了能进杜府是天大的福分,这福分给您多好啊!” 楚母一噎。 她要是能年轻个二十岁,早就去杜府了!倒是这死丫头怎么像是转了个性子似的?她怀疑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还没收回,她胳膊就被拍了一下。 “谁啊!不长眼的东西!”她猛回头,然后僵住了,下意识地掐出笑脸,“哎哟官爷,对不住!” 领头的内侍冷哼了一声,问:“哪里人,叫什么?” 楚母下意识回了话。 “没问你的名字,你女儿叫什么?” 楚母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慌,却还是乖乖报了名字。 那内侍嗯了一声,偏头嘱咐跟着的人:“把名字记上,以作家人子备选。” 楚母瞪大了眼睛:“官爷,这这,我们没报名儿啊!” 内侍越过她头顶看了一眼坐着的姜肆,越看越觉得这姑娘漂亮、合适:“你刚不是报了名儿么?” “再说了。”他抬手遥敬北方,“陛下有令,着掖庭令挑选民间女子充入掖庭,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更何况你女儿?就算不报名,咱家看上了,那就得进宫!” 楚母想说话,又硬生生憋住了——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她,可她就想要那十两银子啊! 刚刚内侍过来的时候姜肆没说话,这会儿她倒是站起来了,特意摆了一副喜悦娇羞的脸,先朝内侍行了礼,然后再和楚母说话:“娘,你傻了是不是!您才刚说了,咱们这样的身份能进杜府都是天大的福分了,要是女儿能进皇宫,那就不是蹭老天的福分了,那是要上天啊!” 旁边喝茶的内侍一口茶喷了出来,脸色怪异地看着姜肆。 姜肆浑然不觉,依旧劝楚母:“您想想,女儿进了宫,就凭女儿这姿色,万一那什么,就那什么,别说十两银子了,那不是您要多少就有多少么?荣华富贵触手可得啊!” 楚母眼珠子一转。 旁边一直没吱声的楚父轻轻咳了一声。 楚母立马拍板定下来了:“好女儿,你可要争争气。” 她扭头朝着内侍露出谄媚的笑:“大人,您看,我这姑娘多机灵,以后在路上还要您多多照顾!” 内侍微微点了点头。 楚母喜滋滋正要笑,冷不丁姜肆又开口了:“娘……您说我要进宫了,这路上总不能一两银子也没有吧?虽说吃官家、住官家的,可身上没半分银子总也说不过去您说对不对?” 她又贴着楚母耳边悄悄说:“您请大人照顾女儿,可要是咱们不给一点好处,别人却给了,那人家要是不给女儿出头的机会,您以后想要的荣华富贵可就难了呀!” 楚母手一哆嗦。 楚父又咳了一声。 楚母脸都皱到了一起,忍痛从怀里掏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出来,一角一角打开,正要说话,手里就一空。 布包已经到了姜肆手里。里头统共七八两的碎银子,再加半贯铜钱,这是楚家打算顺道儿给小儿子买开蒙书的钱。 姜肆拢了拢了布包,想了想,把那半贯铜钱捋了一半下来,其余的仍旧包好。 楚母伸手要去接布包,却被姜肆躲开了。 她把那捋下来的半贯钱放进楚母手中,又将布包仔细揣进怀里,正色道:“娘,你放心,女儿一定努力挣个好前程出来!” “你……” 楚母眼前一黑,瘫坐在了椅子上。 第2章 第2章 平成街隶属盐官县,再往上是临江,地处江南一代,要去往都城,先要坐船,然后再转陆路。 入选家人子的女子都会被内侍统一带到船上,姜肆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楚家夫妇病了,所以拖延了时间。 姜肆当然知道他们俩为什么病了,楚家小民出身,拢共攒不下多少银子,他们夫妻两个生了一儿一女,女儿楚晴乖顺,小儿子楚朗却有些叛逆,夫妻两个不敢把钱留在家中,怕小儿子偷拿,所以都带在了身上,昨天被姜肆一顿薅,浑身家当只剩下半贯铜钱,气也气出病了。 他们还是住在永福客栈里,姜肆去抓了药,托小伙计熬了端进房间里,楚母在床上,楚父闷着头坐在旁边。 姜肆看一眼楚母,目光轻轻落在楚父脸上。 她虽然才在楚晴身上活过来两日,却也知道,这个家里当家做主的看似是楚母,实则是楚父。只是他几乎不怎么说话,闷不吭声,便把楚母显出来了。 这会儿姜肆端药入门,还没进去,楚母瞬间哭号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不孝的玩意儿啊!” 姜肆站在门口,脸色无辜:“娘,你说什么呢?女儿哪里不孝顺了!你看,我还特地去帮你买了药。” 楚母一口血差点呕出来:“拿了家里的钱,买个药也算孝心?” 姜肆啧了一声,原身也就是被父母恩情和孝道捆住了,要换成她,别说把自己活活饿死,她能把楚父楚母给整死。 至于现在?她把药放下,正色道:“我知道你没病,想拖延时间是不是?” 楚母那样一个能为了十两银子把女儿卖了的贪财人,昨儿在楼下答应内侍送楚晴入选家人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父母在,不远游,如今她装病,不过是为了借孝道压住姜肆。 内侍擢选家人子是有期限的,到三月初三,所有被选中的家人子就必须入宫了,而从临江到京都,至少有十日的路程,如今已经二月底了,底下的内侍兴许这两日就要启程京都,可没那个功夫再等姜肆伺候楚母病好。 所谓的被未来的荣华富贵打动也只是障眼法,他们只在乎眼前能拿到手的利益和好处。 楚母哭号的声音顿停,转瞬又露出笑,仰面靠在床头柜上:“我的乖女儿,既然你知道了,那我这病也没必要再装了,你听娘的话,好好留在咱们盐官,别想着去那什么皇宫里头,宫里头再好,那也是去当伺候人的奴婢,当奴婢的生死不由己,哪里比得上杜府呢?” 要是换做原来的楚晴,可能也就被她这幅拳拳爱女之心感动,当真留下来了。 可现在活着的是姜肆。 她当着夫妻俩的面叹了口气:“爹、娘,你们怎么傻了呢?宫里头出来的大人们都已经记了名,那女儿注定了要进宫的,你们总不会觉得杜府有能耐和宫里抢人吧?” “还是你们觉得只是生个病,就能拖住人?”姜肆站在原地笑,“女儿出去买药的时候打听清楚了,今年宫里头出来选人的队伍有三支,另两支往济川和长琦去了,那两支队伍选中了当地颇有美名的姑娘家,可来咱们这的内侍还一无所获。” 外头只有这么一点儿消息,可姜肆是谁? 她要是还没死,就是这大齐板上钉钉的皇后! 上辈子她出身名门,父亲是一代大儒,皇子之师,帝后曾经有心想替太子求娶姜肆,可姜肆自个儿没看上太子,选中了当时的六皇子薛准,后来夫妻俩成婚三年,三年之间风起云涌,太子被废、兄弟相残,薛准是最后的赢家。 如果薛准登基,她必定是元后。 然而她死了。 姜肆出神了片刻,却很快醒悟,她常在宫中行走,从前也是被当做太子妃培养的,当时的皇后虽然不贤,却也是真心想要姜肆成为太子妃,宫内的一些事务她也常常和姜肆提起。 宫里势力分三股,皇帝亲卫、内宫官宦以及掖庭。前两者都是面上权势大的,可掖庭也不容小觑,掖庭又分两支,一支是掖庭令,另一支是永巷令。 这两支都是掌后宫之事,但也有区别,掖庭权力更大,采选的多为官宦之家的女子,永巷则是从民间挑选女子进选,前者能直接进后宫封采女、美人,后者进宫是家人子,却也有参选的机会。 楼下的那些内侍就是出自永巷令,永巷之间也有争斗,谁负责挑选出来的家人子能一步登天,领她进宫的人自然也有受益,这就是他们的投资。 有利益当然也就有竞争。 选中姜肆的这一支没有挑到足够有潜力的家人子,本来就着急,不然也不会在冒雨的天气还在街上行走了。 姜肆脸上带了点笑,懒得再掩藏自己了:“娘,女儿进宫是必然的,你只是病了,安神药喝上两盅也就好了,不过你要是想留下我也不是不行,除非……” 她在楚母略微期待的眼神里笑容越来越大,吐出的话却很冷:“除非家中有丧事,女儿身怀晦气,才不好进宫呀。” “你!你这是咒我死!”楚母猛地弯腰咳嗽起来。 这回她是真的气急攻心了,一口痰堵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只能拼命咳嗽。 姜肆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原身虽然愚笨一些,可到底也是顾忌孝道,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他们告诉她弟弟读书更重要,她也信了,时常在家里受委屈,直到父母想拿她换十两银子才彻底让她绝望放弃了生命。 可姜肆不是楚晴,她从来只为自己而活。 家族从前一直想让她和太子联姻,可她不高兴不愿意,她看不上太子!看不上的人为什么要嫁? 她想给自己的爹娘证明,就算自己不嫁给太子,她也能过得好,也能当上大齐的皇后。 唉。 重活一世,姜肆其实不太愿意去回想上一世的事情,上辈子她过得并不算太好,虽然最后还是成功了,可到底也吃了很多的苦,曾经她觉得那些苦值得,因为有人陪着自己,可现在活过来以后,她又怀疑起自己了,当初选中薛准,到底是不是错了? 她死于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临死前,她听见身边的侍女耳语,说薛准想要另立皇后,所以命她给自己下了毒。 姜肆不太信,却也有怀疑,身边的侍女跟了她很多年,平日里十分忠诚,她也很信任这个侍女,但如果说是薛准毒死了她,她也有一些犹疑,当时大局已定,薛准没道理会选择毒死她叫世人诟病,原配即将成为皇后的时候死在了登基前夕,怎么都会被揣度含义的。 但不管怎么样,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如今虽然还是大齐,可说不定现在都是几百年后了,故人都成了一抔黄土了。 她还是为自己的将来考虑一下比较好。 成功气到了楚母以后她就晃晃悠悠出门下楼了——要不是自己一个人逃跑办路引什么的太麻烦,她才不乐意折腾这么一大圈还要去京都皇宫里。 大齐律法,出行要户籍证明,还要本地里正、县衙所开的路引,这份路引也只能用在上一级的城镇之中,再往外又要城镇之间的路引,反正很麻烦就是了。 等过了掖庭的手,以后想办法从宫里出来,不论是户籍还是路引,都不必过楚父楚母的手,比起现在要简单些。 下了楼,她正好撞见内侍,见她独自一人,那内侍问:“你娘的病怎么样了?可别耽误上路。” 姜肆莞尔一笑:“大人,家母是一时悲喜交集,所以催动了心肝,我今天去问过大夫,大夫说她吃上两天药就好了,不会耽误行程的。” 内侍姓韩,此刻心情略微复杂,毕竟昨天姜肆的“上天”言犹在耳,他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胆子大的女人,他至今都在怀疑,这姑娘的娘是真病还是怎么的? 不过细想一下这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负责采选,这姑娘有野心,也有计谋,说不定以后就有大造化呢。 所以他客气地点头:“今儿雨已经停了,咱们也该准备上船启航了,姑娘收拾好行李就准备走吧。” 姜肆笑着应好。 她也没什么行李要收拾,本来就是要被送进杜府做通房的,府里头看不上她家里那点东西,楚母也没想着准备,如今她两手空空,只有怀里揣着从楚母那里拿来的碎银,十分光棍。 连拜别父母也不用,她就跟着韩内侍上了船。 二月十五,船从临江启航,一路向北,行船三日又换了骡车,一路浩浩荡荡地往京都去了。 这一路上连同姜肆在内,一共有五十位入选的家人子,韩内侍这一支队伍人少一些,但选中的每一个人都漂亮,虽然不像姜肆这个身体那么出众,却也都是燕瘦环肥,各有特色。 姜肆懒得交际,但船舱就这么大,总有不得不交谈的时候,她也不想惹事引人注意,碰上有必须说话的时候也都好声好气的。以她从前的教养,她若是有心,当然能和所有人相处得融洽,不然光在外头树敌也够她头疼好久的了。 跟她一道儿的那些姑娘们原先见她不爱说话,还以为她高傲,后来一相处发现她脾气甚好,竟也慢慢围到了她身边。 人多了,流通的消息也就多了,越靠近京都,她们讨论的话题也就愈发和皇宫有关。 有天众人闲聊,说出了一个让姜肆惊愕的消息。 ——如今是大齐明德二十年。 而她死之前,薛准曾拉着她的手与她商议,若是他登基,年号定为明德。 她到了二十年后?! 第3章 第3章 姜肆为了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二十年后,特意去打听了消息,不过民间出身的这些家人子们几乎很少对改朝换代这样的事情有所了解,她们只在意自己能不能吃饱穿暖,而不会去关心是不是换了皇帝。 姜肆只能把主意打到了韩内侍的头上。 从上船的时候,他们就和另两支队伍合流了,韩内侍依旧管着她们,权力却完全没有之前大了。 不过也不影响姜肆从他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情报——她果真是到了二十年后。 头一个消息,如今登基的确实是她的丈夫薛准,嗯,或者说前夫才对,薛准在她死的那一年成功登基,至今已经二十年了。 姜肆知道的时候,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薛准这丫岂不是比她老了二十岁了! 她按了按自己上扬的嘴角。 说实在话,以前姜肆还是挺喜欢薛准的,上辈子的薛准年纪比她还小上一岁,像个小狼崽子似的,对外凶狠,对着姜肆的时候却收敛了所有的脾气,常常黏着她叫阿姊。 姜肆小名叫姒姒,姒就有阿姊的意思,薛准认识姜肆没多久就厚着脸皮给她取了这样的小名——两人曾经感情确实很好。 如果不是姜肆死了,她兴许能和薛准白头到老。 现在?姜肆觉得自己多半能看着薛准一个人白头。 除了年号以外,她就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了,毕竟韩内侍常年在宫里行走,学的最聪明的就是谨言慎行,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倒还好,别的消息即使知道也装作一概不知。 不过十来日的行程匆匆而过,姜肆一边打听消息,一边在心里下了决定,等到进了宫,她立刻就得想办法出宫。别的不说,就她顶着这张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就够死几百次的了。 去往京都的一路上灰尘漫天,又是紧着赶路的时候,沿途便没什么风景,马车也晃晃悠悠的,才出临江一路觉得新鲜的家人子们也都安分下来了,唯有姜肆每日坐在马车边上撩起帘子往外头看。 她以前从未出过京都,看什么都新鲜,反倒是愈来愈近的京都,叫她失了兴趣,又有些害怕和复杂。 可心情再复杂也有重新进宫的那一天。 三月初六,姜肆这一批家人子入宫,住进了永巷。 刚进宫的家人子都是从民间先进宫的,入宫前就没学过宫里头的规矩,新进宫头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都洗一遍。 大多数的姑娘都很窘迫和羞耻,姜肆倒是坦坦荡荡,大家都是女人,该有的大家都有,再羞耻总要走这一遭,还不如坦荡接受,免得吃更多的苦,那些老人手里头的搓石和絮瓜瓤也不是吃素的。 洗完了澡,姜肆坐在房间里擦头发,一边坐着,一边思忖着该如何出宫。 大庸朝宫里的规矩并不算太严厉,家人子能出宫,若是寻着好机会,甚至能脱离宫人的身份,其中一个法子就是父母到宫中领人,不过姜肆是不能了,她再让楚父楚母领出去,估摸着又是被送到杜府的命。 另一个法子,就是托病挪出去,只是这也让姜肆有点发愁,出了宫想要立足,银子是必不可少的,可她身上拢共就剩下五两银子了,若是要在京都生存何其困难,还是得想法子挣点钱再出去。 她目光落在窗台上,窗台上插了一枝晚梅,平常这个时候梅花早就谢了,窗台上的这枝倒是颇为坚韧,枝叶斜斜,往外探出了头,遥遥指着一座塔。 永巷是一条长巷,姜肆他们住的地方离中央更远些,可再远,坐在窗边一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那一座佛塔。 塔共十五层,砖檐叠涩,从低层向上内收,在昏黄的光影里直直矗立着。每个一个时辰,一声清亮的钟鸣,都会从第十五层垂落下来,铺沿到低矮的永巷之中。 发尖润湿的手感让姜肆微微有些愣神。她一直有些疑惑,为什么薛准要在宫里头建这么一座塔? 她和薛准成为夫妻的年份并不算太长,但也有三年,姜肆自诩对他还算了解,薛准不信神佛,也不在意那些虚妄之事,偶尔看见姜肆读那些奇闻异事的话本子都会摆出板正的脸色,让她可以看,但不要信。 可现在坐落在姜肆面前的,却是一座精致的佛塔。 她叹了口气,兴许是这二十年里薛准变了,亦或者是她根本没有看懂薛准。 旁边同样擦头发的唐沁听见她叹气,悄悄问她:“你怎么了?” 姜肆已经收起脸上的表情了,笑盈盈回头看她:“没事儿,就是想着进了宫难见父母,有些想家。”被她拿走了银子,也不知道楚母在家能闹成什么样子。 唐沁说她也想家:“不过我进宫是想荣华富贵来的。” 她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选我进宫的那个内侍说了,咱们这一批是为了给太子殿下选太子妃才来的,我估计我是成不了太子妃了,但是能当个良妾也好。” 姜肆手一顿:“太子妃?” 难怪韩内侍那样着急,起初姜肆以为只是永巷令要往上进献美人,所以要从民间笼络人,她还骂了薛准两句老色批,结果是选太子妃? 她有点点心虚。 唐沁却没发现,连连点头:“是啊!姐姐不知道吗?当今太子已经二十一了,听说前几年前朝的大臣们就在催太子成婚,只是陛下说年纪小不着急,今年才开始的。” 姜肆顿了顿,问:“太子是陛下的第几子?” 唐沁瞪大了眼:“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太子是嫡长子啊。” 姜肆脸色怪异,第一个反应是,薛准这二十年,就没生下来几个孩子?第二反应就是,这个太子,是不是她的儿子薛檀? 她死之前是和薛准有个孩子的,取名叫薛檀,年纪才一岁,一岁前是她亲手带大的,如今算起来年龄恰好能够对得上。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死之前薛准就有个私生子,而她的孩子在她死后也死了——要真是这样,姜肆保准冲到未央宫去跟薛准同归于尽。 她默默看了一眼唐沁,这姑娘长了一张圆圆脸,看着多少有几分天真可爱。 只是姜肆有些警惕,她在宫里呆久了,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不是每个看着无害的人都是无害的。她不敢对眼前这个姑娘下定义,但怎么说,大家都是刚入宫的家人子,从前也只是良家子的出身,这姑娘能知道这么多消息,也是很让人侧目的。 她心里注意,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说:“我是才进宫的,以前不过是个小县城出身,不知道京都的消息。” 唐沁噢噢两声:“那难怪了,我是京都人。” 姜肆松了口气,本来还想着该怎么挣钱出宫,这会儿却犹豫起来了。 刚知道这是二十年后的时候她惊愕不解,一边有些想知道真相,一边又实在畏惧,怕薛准二十年前是真想杀她,可潜意识里又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中,她下意识地就想趋利避害,也就是远离薛准。因为不管怎么样,她已经重来一辈子了,紧抓着前世不放没什么意思。 现在她十八,薛准四十,总不能两个人年龄差距这么大了,她还想着再续前缘吧? 再说了她已经换了一个身体了,平白年轻两岁,好好活着才是正经的。她对皇宫可没什么好念头,杜府是魔窟,皇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也就仗着自己对皇宫的熟悉才赌了一把。 然而现在已经是二十年以后,她再了解皇宫,也不能跨越这二十年的时间差距,进了宫,她只觉得既熟悉,又分外的陌生。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是疯了才会继续呆在这里,她对薛准是有爱,可是爱也不能当饭吃,谁吃饱了撑的要和二十年后的丈夫再继续卿卿我我,再多的爱,过了时间,也就消磨干净了吧?不说她,就说薛准,现在他还记不记得自己都是一个问题。 可现在她又迟疑了——薛檀还在。 她不想见薛准,却想见一见薛檀。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当年他刚生下来的时候体弱多病,如今也不知道有没有大好了。 唐沁还在叭叭叭:“我跟你说,太子虽然年纪稍微大了一点,可我听别人说他长得极好看,像极了先皇后,品行也好,再说了,他还是唯一的储君呢。” 姜肆可耻地心动了一下,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儿子! 也不知道他在宫里过得怎么样,薛准那个狗男人会不会对儿子不好?他都是个老男人了,要是因为自己死了就虐待薛檀可怎么办? 她可怜的孩子——爹不疼娘不在,就像地里的小白菜! 唐沁眨了眨眼,在她眼里,旁边的楚晴就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特别悲伤的事情一样,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母爱和怜惜。 嗯,她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自己和别人是进来选太子妃和良妾的,而对面坐着的这位大美人,是来竞选太子的娘的。 总之透着古怪。 唐沁根本不知道,本来姜肆还在琢磨着怎么快速出宫的,现在她已经改变主意了,不仅不出宫,她还要去太子宫见一见太子。 窗外的万佛塔沉默肃立,塔檐尖上系着的风铃叮当作响,随风送入了永巷里。 随着风铃声而来的还有隔壁入选的家人子们高昂惊喜的讨论声:“什么!三月十五陛下和殿下要去万佛塔礼佛?” 姜肆头发已经半干,这会儿也不急着擦了,悄悄竖起了耳朵。 那位家人子的嗓门颇大:“可是咱们才入宫,还在学规矩呢!石舍人肯定不会让咱们靠近万佛塔的。” “说的也是,这不是一个机会摆在咱们面前却没法子吗?唉!” 隔壁声音暂歇,想必很是垂头丧气。 姜肆也跟着叹了口气——她一个家人子,这会儿哪有机会进太子宫?只怕还没出永巷就被逮回来了。 旁边唐沁倒是说:“管着咱们永巷的就是石舍人,听说他今年都快五十了,很早就在宫里伺候,资历早就够了,只是一直没挪窝,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二十多年前就在宫里的石舍人?莫不是石中意? 姜肆微微皱眉,从记忆里慢慢翻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第4章 第4章 她对石中意的了解一般,对这个名字耳熟还是因为薛准。 薛准年轻的时候不得宠,皇帝皇后都不喜欢他,连带着在宫里头的待遇也很差,每每进宫,不是在挨骂,就是在茶房里坐冷板凳,石中意就是茶房里伺候的人。 那会的石中意才刚进宫,认了大太监当干爹,被分配到了茶房,虽然有干爹,可到底是个太监,别人都不待见他,唯有薛准对他还算客气,有一回不知怎么的太子看石中意不顺眼,罚他在茶房里头跪着,是薛准故意泼茶水弄湿了石中意的衣裳,用怕皇帝看见的借口把人使唤下去的。 薛准和姜肆提起这事儿的时候说石中意也是可怜,小孩一个,伶仃瘦骨。 他的话姜肆向来只听一半的,这孩子是有些可怜,受了太子的无妄之灾,可薛准也不是那么善良好心的人,不过是想施恩罢了。 往后石中意果然成了他们埋在未央宫的一颗钉子。 想明白这人是谁以后,姜肆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会到了永巷,可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熟人总比不熟的好,至少能投其所好。 不过她也没跟傻子一样直接去找石中意,而是找了石中意手底下的人——她这张脸可不能让宫里的老人看见。 到了地方,她才看见来找石中意徒弟的人那样多,小小一个居室围了好些人,除了刚进宫的,还有些是在宫里呆了有几年的人,都是想托关系去万佛塔。 姜肆淡定地站在了人群里听消息。 “怎么都是人啊!” “废话,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过来的?大家都想着接近太子,万佛塔是最好的机会。” “呃……可是陛下不也是要去万佛塔吗?难道不能是奔着陛下去的?” 姜肆本就被吸引了注意力,这会儿听到更感兴趣的,便不动声色靠了过去,先看了一眼对话的两个人。刚刚说话的是个一看就年轻的小姑娘,还带着一点儿两广的乡音,脸上是纯然的迷惑不解,另一个看着年纪更大一些,面上是宫里头训出来的表表准准的很“规矩”的表情。 两个人都是两广口音,显然是同乡。 年纪大些的那个瞥了一眼靠近的姜肆:“陛下都四十多了,谁傻了放着年轻有未来的太子不亲近,跑去接触陛下?” 她朝姜肆点点下巴:“你说是吧?” 姜肆被发现也不意外,她本来就光明正大站过来的,人家识破了也属正常:“你说的对,太子年轻有为,陛下年纪都大了,谁还喜欢,咱们又不是变态。” 那年纪大的就满意地点点头。 年纪小的面露难色,弱弱地说:“可是陛下也才四十……” 姜肆肃着脸:“他都四十了,咱们才十七八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呢!你想想家里的父母,是不是和陛下年纪一般大?” 本来这一块儿的人就多,她这样一说,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见了,忍不住在心里悄悄琢磨了一下,觉得她说得挺对的,她们还都年轻,要是能嫁给更年轻的太子,谁还考虑老黄瓜啊! 咳,话糙理不糙嘛。 没一会儿,石中意的徒弟小常子就出来了,一圈人蜂蛹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往他身边塞。 姜肆站得挺远,没跟着挤过去,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才到了他跟前,把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 结果还没递完,就看见小常子摆手:“别送了别送了!她们跑得太快了,还得我等会费力气给她们送回去,烦死了。” 姜肆低声:“常舍人,你不看一看礼物吗?” 她声音本身偏清脆,可特意压低的时候却软软的,听着挠耳朵。 小常子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嚯!”好漂亮一姑娘,柳叶弯眉樱桃口,底层家人子的统一服饰是暗红色的,这暗红色反倒衬得她面目格外白皙,再一笑,便似冬日的冷雪消融一般。 他下意识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想起了他师父说的话。 石中意说,如今宫里头新进了许多家人子,人多了,竞争也就大了,每个人都想着出人头地,那必定是要走关系的,别人可以收她们的礼物,可他和小常子不能收。 小常子还不太明白为什么。 石中意笑得意味深长。 小常子还是不懂,可他有个优点,那就是很听师父的话,师父说东他不往西,拿驴鞭子抽他都不带回头的。 哪怕这会儿面对着姜肆这么一个大美人,他也很正经:“师父说了不让收礼,这些搁着的我都得找人退回去呢,你的东西在这,人也在这,干脆拿回去,省了我找人送回去的功夫。” 姜肆有些愕然。 她没料到这小舍人这样刚直,收到手的礼物还能还回去。 要是按照从前,她也就放弃了,可如今除了通过石舍人的路子去万佛塔以外,她别无他法,只能低头:“小舍人,你先瞧一瞧是什么东西好不好?” 她把那个准备好的匏器拿出来。 身上银钱不够,她是特意托人在外头买的匏瓜,买回来以后自己雕刻成了笔筒的样式,还在上头提了诗——本来匏器制作的时候是从匏瓜还鲜嫩的时候制作,用木板雕刻模具,再阴刻诗句,可这样一来制作周期太长,姜肆等不起,也买不起这样的成品匏器,只能自己做了。 这东西看着不值钱,却胜在心意,小小一个笔筒,肚儿圆润,桶壁斜支,再镌刻一束梅花,清正雅致。 小常子看了看那匏器,心里有些可惜。 他知道师父石中意欲望平平,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不然也不会舍了颇天的富贵窝在这永巷里,可人的欲望再平,总也是有欲望的,石中意平生最爱把玩匏器,以小巧玲珑者为佳。 小常子一直想给师父买个匏器当孝敬,可一直没寻摸到好的——师父对他好,他挑来挑去都觉得有更好的和师傅相配,可更好的他暂时买不起。 眼前这个匏器他倒是很心动,可一想到师父的话,他就只能把黏在匏器上的目光收回来了,甚至为了吓退姜肆,他还特意摆了一个臭脸:“看完了,不收,说不收就不收,你赶紧拿回去,别耽误我时间!” 说完抬腿就走。 姜肆:“……”这小舍人,还挺倔。 只是现在这条路走不通的话,她就只能以身犯险走另一条路。 她匆匆回去,结果在门口碰上了一个人,皂底靴,蓝色大襟,腰间挂着永巷令的牌子,她连忙低头:“大伴。” “起吧。” 姜肆行完礼就低头出门了,生怕撞见宫里头的老人。 可天公不作美,门口碰见的,恰好是熟人——石中意。 石中意本来匆匆一瞥,只看见了她半张侧脸,依稀觉得熟悉,可也没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熟悉,两个人就擦肩而过了。 是等他找到了小常子、手里拿着那个匏器的时候才猛然察觉到不对劲的。 他一向谨慎,虽然喜欢匏器,可他藏得极好,每次在外头买匏器,都会同样购置一样价值更高的东西,旁人只会觉得他喜好贵价之物,而不会在意他“附赠”的那样匏器。 在宫里头这么多年,知道他喜好的也就只有小常子一个,几乎从未在别处透露出来,这个新进宫的家人子是怎么知道的? 他细细问了小常子,猛地想起那半张熟悉的侧脸来。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去细想就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这会儿,他忍不住就想起那张叫人熟悉的侧脸。 小常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说:“师父,我听说陛下和殿下吵架了?这回是为了什么?” 石中意漫不经心的:“陛下和殿下三天吵两回,咱们都习惯了,谁知道是因为什么吵?唉,师父年纪大了,伺候主子的时候还战战兢兢的呢。”要不是因为上头两个主子天天吵架,他至于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跑到这永巷令来窝着吗? 他们家陛下就有病。 当然,这话是不能在外头说的,也就私底下嘀咕嘀咕,不然光骂皇帝神经病这么个罪行,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小常子心领神会,问:“陛下这……为啥啊?” “还能为啥?老鳏夫,这么多年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憋也给他憋傻了。”石中意咂摸咂摸嘴,旧事重提,“你说的那个家人子,是不是后头走的那个?我瞅着她长得眼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小常子奉承:“师父天天见那么些个人,眼熟是正常的,说不定就像谁呢?只要别是像死人就好了,不然夜里头害鬼呢。”他胆小的很,最怕夜里头做噩梦,尤其是害鬼的时候,身体一动不动的,可吓人。 本来只是随口一提,谁知道石中意面色一变:“死人!” 他怎么忘了!那人分明就像死了二十年的先皇后! 他吓得一个趔趄,小常子连忙去扶:“师父?” 石中意撑住身体,眼珠子转了转,心里生了个主意。 第5章 第5章 永巷。 姜肆和同居的几个家人子清理着附近的草坪。 刚入宫的家人子也不是就等着被挑选的,大部分的家人子都是良家子,入宫除了备选,就是作为宫人的备用,因为上头选人时间不定,养这么一大批人在宫里也吃不消,再者,选上的当然能够一步登天,选不上的还是要在宫里服役的。 她们几个的活计已经算是很轻省的了。 同住的一共有五人,姜肆、唐沁低着头,另外三个一边扫地一边抱怨:“我们都被教训了一顿,你说小常舍人怎么想的?收下的礼物全给送回来了!” 今儿一大早,小常舍人就叫人搬抬着一箩筐的礼物送回了永巷,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送礼的家人子们批评了一顿,又让她们挨个上去认领自己的东西——虽说宫里头送礼是默认的,人人都在做,可被人摆在明面上说道,到底叫人难堪。 她们觉得丢人,又忍不住去看姜肆和唐沁,问:“我早上瞧见你们俩没去领东西,是没送么?” 另一个说:“哎,咱们这些人里,是不是就你们俩没送?” 唐沁摇了摇头。 姜肆却说:“我送了,只是我去的晚,小常舍人没收,叫我自己带回来了。” “呀!那你不是和他搭上话了?”舍友第一反应是这个,然后又立马说,“啊不对,你长得这么漂亮,他都没收礼啊。” 她们都觉得能去万佛塔是接触太子的好机会,如果上头要收礼,肯定要收长得漂亮些的——比如楚晴。 结果小常舍人谁的礼也不收,真是……真是铁石心肠啊。 要是他收了其中一个人的,她们兴许还会怨怪,可他一个人的也没收,其余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只能觉得他是个很正直的人。 没办法,只能低头干活去了。 等离得稍远了些,唐沁就问:“你怎么什么都和她们说啊?我还以为你不会告诉她们呢。”这种送礼被拒绝的事情,说出来还是有点尴尬的。 姜肆笑了笑:“有什么好瞒着的?我确实做了这件事,那就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更何况就算我这个时候不承认,她们会信吗?就算信了,这天底下还有不透风的墙不成?将来被她们知道了,反倒离心了。” 唐沁哑然,她觉得面前这个女人真是,和她从前见过的、想象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又问:“那咱们还能去万佛塔么?” 姜肆看她一眼,想了想,说:“有,也没有。” 唐沁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说有呢,是因为这是唯一见太子的机会,除了咱们这些家人子以外,肯定是有别人比咱们还着急的。”毕竟先见面等于把握了先机,她们不急,那些内侍们也会想法子把自己看中的往前推。 太子妃的位置何其重要?之前在临江的时候,韩内侍就表现得极为迫切,不然也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客栈才刚见面的姜肆身上。 “那没有呢?” “看小常舍人他们避之不及的模样,陛下和太子礼佛肯定是件极为重要的事情,礼佛一向要清静,闲人退避,说不定就不要家人子靠近呢,去了也未必能见着正主。”姜肆冷静地分析了一遍,“所以,不抱希望是最好的。” 索性来日方长,她出宫的钱没攒够,还有大把的时间谋划。 唐沁傻傻地哦了一声。 石中意面无表情坐着,不吭声,连旁边站着的徒弟小常舍人也肃着脸。 气氛微微凝滞。 底下坐着的几个内侍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大胆的问了,石中意就冷着脸:“出宫之前我可交代了你们,这回是给太子选太子妃,叫你们挑好的,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名单可定下来了?” “当然定下来了,您瞧瞧,都在上头了。” 石中意在宫里这么多年,当然能看的出来一个人的潜力怎么样,都不用看名单,也知道他们能选出些什么人来,他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又挨个问了一遍品貌、为人以及家庭情况,到最后,目光终于落在了名单末尾楚晴的名字上:“这个是谁选进来的?” 韩内侍连忙起身:“是我。” 他细细将在临江的事情说了一遍。 石中意哦了一声:“就是说,这姑娘本来不在名单里头,是后来意外加进来的?她的出身调查清楚了吗?是否属实?” 韩内侍说调查清楚了:“这姑娘从来没出过临江,家里四口人,因为颇有美名,父母和当地豪绅约定了送女儿进门当小妾。” “没有见过什么外人?” 他这样一问,韩内侍心里就一个咯噔。他在石中意手底下呆得久了,知道他从来不问废话,如今这样问,必定事出有因。 可他在心里盘桓了无数遍,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不曾见过外人,您知道我的性子一向谨慎,把人选进来以后我查了无数遍,都是意外碰见。”若不是那场大雨,他也不会带着人去客栈里头住下,直接去驿站了。 “意外啊……”石中意叹息了一声,也没再多问,“知道了,都散了吧。” 另一个一直旁观的内侍见他这就要散,急得错了搓手,低声问:“大伴,这回安排人么?” 石中意咂舌,他知道这些人急切,要是不让他们派人,反倒容易适得其反。 他指点:“挑两个稳重一些的也就够了。” 都是宫里的老熟人了,该选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明白:“喏。” 名单下来的很快,姜肆不在其中。 她倒也没算太意外,选中的那几个家人子听说前两年就已经入宫了,在宫里学了两年的规矩,总归比她们这些新进来的人更稳妥一些。也是因为这一点,姜肆才确定了,万佛塔之行很重要。 无奈呀,她死得太早,活过来以后还真不知道这事情有什么重要的——总不能是薛准毒死了她以后太心虚了吧? 这想法也就一晃而过,转瞬即逝了。 她现在想的是,到底该不该那一天冒险去一趟万佛塔? 二十年前的宫廷规矩并不严格,那时候的皇后能力一般,先皇又一向爱美人,宫里的嫔妃一茬接一茬的,偏偏皇后又有些小心眼爱吃醋,每天的时间都投入到和各宫嫔妃们斗智斗勇去了,宫务上就难免松懈。 但二十年后就不一样了。 姜肆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如今宫里的规矩比从前严厉许多,照样能出宫,但盘查更严格了,出宫、进宫所带的东西都要记录上册,夜间也不许一个人独自行动,尤其严禁传递消息。 像她这样的家人子,不当差的时候是没法去万佛塔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冒险,或许她远远看上一眼也可以吧? 三月十五,姜肆起了个大早。 万佛塔果然戒备森严,别说远远看上一眼了,就是她爬到屋顶上都未必能看见里面那些人的身影,和她一样的许多家人子都被拦在了外面。 不少人看到没希望就只能退去了,毕竟活儿还没干完,回头被看管的舍人知道了难免会罚。 姜肆没回去,她早已经提前把分到自己手上的活干完了,这会儿徘徊在外边,心情微微复杂。 隔着冷淡肃立的近卫,她想起了从前的薛准。 年少夫妻情浓,薛准偶尔也会吐露一些心事,每一件姜肆都仔细聆听。他说的最多的就是自己小时候,说自己小时候母妃走得走,他并不得宠,兄弟们常嫌弃玉粒金莼噎喉,弃之不顾,可那些他们嫌弃的东西却是薛准做梦也不敢想的。 他从前也很想要父亲的亲近,可得到的都是厌恶和冰冷漠视。 以前的他最常看见的就是先皇冰冷的仪仗,以及他冷漠的背影,那并肩而立的禁卫军就是矗立在他们之中不可逾越的天堑。 往往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都低沉,仿佛很难过,姜肆不知真假,却本能地觉得心疼,最后只能任由他抱着喊自己姒姒,最终的结果就是两个人耳鬓厮磨,点滴到天明。 如今被隔在外面,姜肆心情微微复杂,但也没有那种卑微感。 她心里想的是,狗男人果然是会变的,明明是以前自己最讨厌的事情,多少年后终归以另一种方式回归,把人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所以说,二十年来改变的不仅是宫规,还有人。 姜肆有些不适应,却也还算过得去,她一向心大,活过来以后想的也是怎么才能让自己过得更顺心一些、舒服一些,如今提起从前,也只是微微怀念,却不会伤感。 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一声闷雷乍响,姜肆诧异抬眉。 几乎是一瞬间,瓢泼大雨骤然而至,眼前的视线都被白茫茫的雨帘遮住,树影微缩,只剩远处万佛塔模糊的影子。 留守的近卫见下了雨,已经朝着万佛塔撤退了。 姜肆在淋雨去万佛塔和安心窝在房间中犹豫了一下,下一秒,她提起身上的裙子塞在腰间,狂奔进了雨里。 第6章 第6章 万佛塔里。 雷声轰隆作响,塔内燃烧的蜡烛被刮进来的风雨吹灭了大半,周围半昏半暗,又被惨白的闪电一瞬照亮。 两个男人各自站了一边,隔着两臂的距离,互不干扰,一个年纪二十,另一个年纪要更大一些——表面上是看不出差多少岁的,两个人模样有三分像,正是薛准、薛檀父子俩。 薛檀站在原地,看着薛准取了一把香,重复地去点那些被吹灭了的蜡烛,一根点燃,另一根又被风吹灭了,可薛准不厌其烦地挨个点着。 檀香燃得只剩半截,香灰扑在薛准手上,偶尔有未彻底燃尽的火星混着香灰掉落,薛准面不改色,仿佛在做一件不能打断的、极其重要的事情。 薛檀张嘴想说话,薛准仿佛提前预知一般打断了他:“今天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一双眼睛盯着面前的蜡烛微微晃神,好像在看,目光却落不到实处,脸色平淡得好像在说今天下雨了。 薛檀愤愤地盯着他。 他当然不想在今天吵架,今天是他娘的忌日,他不想让娘看见他们两个吵架的样子,但除了吵架,他觉得自己和这个父皇也无话可说,最终也只能盯着他,却说不出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薛准才开口:“我给你请了蒋太傅授课,明天开始。” 薛檀一阵烦躁。 不是因为讨厌蒋太傅,而是讨厌眼前这个男人的态度,虽然他是他爹,可薛檀宁可叫他“这个男人”。 他总是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体味过什么叫做真正的父爱,这个男人只会给他安排繁杂的功课,让他学五花八门的知识,再给他配好东宫最会照顾人的侍卫太监和宫女。 好像什么都安排了,面面俱到,但薛檀就是感觉不到其中哪怕一丝丝的父子情谊,就好像他只是个合格的继承人,而不是儿子。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然为什么他这么的讨人厌? 可惜这个男人不会给他任何的回答。 旁边一直装不存在的大太监梁安低声提醒:“陛下,巳时了。” 薛准嗯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等他出了门,薛檀气得原地跳起来,一脚把地上的垫子踹飞出去:“啊!!!” 他也朝外跑,跑到门口忽然停下,转身又把垫子捡回来,板板正正摆好,噗通一下跪在了垫子上,低声喊:“娘……” 垫子上慢慢湮出两块深色的水渍痕迹。 门口伺候他的李三儿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又默默地把头缩了回去。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 姜肆站在塔檐下挤着裙子上的水,淅淅沥沥的一把,怎么也挤不干。 她望了望雨帘,叹了口气,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天,微雨还好一些,这样的暴雨天气实在叫人难受,总觉得走一步路都被湿气浸润着,太闷了。 之前从外面退回来的近卫已经走了大半,姜肆不敢离得太近,装作挤水的样子偷偷听了一会儿,说是薛准已经走了,如今只留下了薛檀一个人还在塔中。 她难免松了口气,薛檀也就一岁之前的时候见过她,说不定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她去见一眼,肯定不会认出来。 擦着脸上的雨水,她在思索到底怎么样才能进万佛塔。 旁边的几个侍卫悄悄看向她,只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有人悄悄问:“要不要叫她离开?” 同行说:“没必要,这么大的雨呢,陛下一贯叫咱们能行方便的时候就行,如今只是给人家躲一下雨,只要不进去,怎么样都行。” 他们很快就收回了眼神,只是收回眼神以后也没什么事儿干,就盯着前方发呆。 过了一会儿,站在最边上的那个侍卫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戳了一下,他低头,正看见姜肆仰着脸朝他笑,笑里带了点羞涩和不好意思:“小哥,我衣裳弄湿了,黏在身上不大舒服,能不能让我进去调一下?就一小会!” 她笑得乖觉,莹润的小脸上都是无辜的神色,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湿透了、怎么也挤不干水的裙摆展示给侍卫看。 方恒显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裙摆,又很快收回视线,因为收回很快,所以他根本没有没有发现,原来姜肆的裙摆是没有这么湿的,是听见他说能行方便就行的时候,她悄悄把水挤在了裙摆上。 他只是想,下了这么大的雨,这姑娘浑身都湿透了,也是可怜,今儿回去说不定就要病了,还耽误了差事。 终归于心不忍,他指点道:“殿下还在里头,可别这个时候进去,免得冲撞了有你好果子吃,万佛塔进门的地方有个小门,里头有个不大的内室,你要收拾衣裳可以去那里。” 姜肆笑眯眯说了声好:“你真是个好人!” 方恒耳尖一红:“没事。” 姜肆便绕过他们进了万佛塔,边走边看。 守着的近卫并不算太多,兴许都被薛准带走了大半,这座高耸的佛塔便只剩了满眼的肃寂。 安静太过,好像谁都怕出声吓坏了里头住着的什么人。 姜肆脚尖微顿,迈过了门口那座高槛,仰头去看。 万佛塔从外头看起来的时候就很高,古往今来的佛塔都取单数,除了三十七层浮屠塔之外,十七层最高,这座塔已经十分接近了。外头看上去高,内里仰望的时候更甚,石磨的青板,金屑描的佛像,巍巍峨峨。 一看就花了不少钱。 姜肆拧紧了眉头,转瞬又松开了,她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姜肆了,再有任何的不满不同意,也没法和薛准再说,更何况以她对薛准的了解,能拿出这笔钱出来修塔,应该是掏的自己的私库吧? 很快就到了方恒所说的那个小室,在门角处,很不起眼的一个地方,应该平日里就是用来梳洗的,她还是进去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一是要去见薛檀,二就是怕牵连方恒,毕竟他是好心把自己放进来的,总不能回头还让他因为自己吃挂落。 她仔细观察过,万佛塔外松内紧,外面有侍卫看着,里面那扇门却是开着的,只有一个舍人在门边守着。 从她这间小内室的另一侧可以绕到二楼去,再通过二楼的楼梯下到一楼。 姜肆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去了二楼。 她没急着露面,先观察了一下情况,然后就发现整个万佛塔里二楼朝上一个人没有,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塔之中回荡,死寂的一片。 二楼也没放什么东西,连一张桌几都没有,再往上看的时候她倒是依稀看见三楼朝上挂着一幅幅的画像,只是离得有些远,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她的心思也没放在那上面,反倒从窗户探头,往下寻找着薛檀的身影。 只一眼就看到了。 然而这一眼,却让姜肆差点跳起来!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薛檀跪在佛像前一动不动,低着头很沉默的样子,而且她所在的地方离佛像不算远,她细细一打量就看见了垫子上那两团濡湿的痕迹。 草! 姜肆骂骂咧咧,薛准这个狗男人,是不是欺负她儿子?!怎么他刚走,自己儿子就跪地上了? 她好气啊! 姜肆打小就是个急脾气,也最喜欢护犊子,她能因为侍女受气和人干架,更别说这会儿眼睁睁看着薛檀跪着了。 她立马要下去,脚踩在木质的阶梯上咚咚作响。 薛檀蓦地回首:“谁?!” 姜肆腿僵住了,刚刚气急了不管不顾想下楼,这会儿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该怎么和薛檀说?总不能说我是你娘吧? 她愣愣地看着薛檀。 唐沁说得很没错,薛檀长得很像她,楚晴和姜肆原来的模样有三分像,姜肆原来的长相偏明艳一些,好友曾经说她长得就很有攻击性,一看就不好惹,而楚晴的脸部轮廓和她有些像,却更加柔和一些。 薛檀是另一种像,他的长相糅合了姜肆和薛准的模样,一双桃花眼,本来该显得风流的,可他的桃花眼偏偏又有一点圆润的弧度——被姜肆出现的动静一吓,他的眼睛瞪圆了,里头还是未干的眼泪,倒显得可怜可爱。 姜肆本来一颗梆硬的心变得软乎乎的。 可她不知道说点什么,颇有种近乡情怯的不安和羞涩,天知道她新婚之夜看见薛准的时候都没脸红过。 她不说话,薛檀却开口了:“你……是谁?” 他已经从垫子上站起来了,转身看着姜肆,琢磨了一下语言,说:“我看你好像有点眼熟,我们见过吗?” 姜肆手握着栏杆,一颗心提到了高处。 她知道自己站着的地方没有光,有些昏暗,兴许薛檀看不清,而她是到了二十年后,也或许薛檀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了,或许…… 再多的或许,都淹没在了她汹涌而至的眼泪里。 眼前这个二十一岁的青年是她的儿子,隔了二十年的时光,她错过了他的成长,却依旧还是在未来看见了他的模样。 薛檀本来想问她怎么进来的,也想问她是谁,可都没有问出口。 他无措地看着蹲在楼梯口泪流满面的姜肆,轻轻哎了一声:“你……你别哭啊!” 第7章 第7章 姜肆抹干脸上的眼泪,颇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地上,脚边是湿漉漉的裙摆,堆在脚边攒在一块儿,连地板都沾上了水迹。 薛檀已经走到她跟前了,他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很眼熟,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只是一时之间怎么也没想起来,本来想问,可一见她哭成这个样子,想问的话也就问不出来了,只能跟着蹲下:“你哭什么啊!” 姜肆摇头,抬头看着他:“我衣裳打湿了,进来整理衣裳,听见上面有声音就进来看看。” 楚晴长得和姜肆像,却和薛檀不像,只是两个人都好看,又都红着眼睛,眼含泪意,乍一看,倒长得有几分像了。 薛檀摸了摸鼻子,侧头看见她湿透的裙子,想了想,把自己的斗篷递了过去:“披件衣服吧,天太冷了。” 姜肆接过去了,然后笑眯眯地看着薛檀。 最开始汹涌的感情沉寂下来,现在的她已经可以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自己的孩子了——会给浑身湿透的宫人披衣裳,可见他并不是一个苛责宫人的殿下。 她看人更多的时候第一眼只看秉性,也幸好多年以后她的孩子还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姜肆这会儿看着薛檀,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只是这样一对比,她就忍不住想对薛准指指点点。 谁让现在薛檀是跪着的,而薛准才刚走? 对孩子有多怜爱,对不合格的父亲就有多申讨,她觉得肯定是薛准罚了薛檀,而且肯定不是薛檀的错。 薛檀忽然打了个激灵,再看面前的人,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姜肆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哭?”转移话题的一个重要技巧,就是把话题抛回去,她不能告诉薛檀自己是因为见了他在哭,那就只能先问他。 结果薛檀炸了毛:“我没哭!” 姜肆指了指他的眼睛:“红的。” 薛檀浑身一僵,转瞬又放松下来,蹲在姜肆身边问:“哎,你和你爹吵过架吗?” 姜肆说吵过:“我吵得可凶了,后来都没怎么来往。” 她爹是太子太傅,从太子还小的时候就出入皇宫给太子上课,太子暴虐,根本学不会什么叫尊师重道,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上课,不仅逃避上课,还为难太傅,找她爹背锅。 所以姜肆从小就讨厌太子,她爹把太子当半个儿子教育,却鲜少对她这个亲生女儿关怀,她不理解,质问她爹,和他吵过无数次的架,她爹那个榆木脑袋,只会说忠君是臣子的本分,太子是半君,他既然教了就要负责,太子如今这个样子是他当老师的没做到位…… 每次姜肆都会因为这个和姜太傅大吵一架,互相改不了对方的想法,只能频繁内耗。 后来宫里透露消息,说想选姜肆做太子妃,姜太傅沉默很久,还想答应——姜肆知道以后差点把家里闹翻了天。 后来她看中了薛准,心里想着,如果自己跟别人定亲,说不定太子还会想办法娶她,要是嫁给他兄弟,他总不能再厚脸皮了吧。 事情计划得挺好,就是姜太傅不太同意。 不过怎么说,她和她爹有吵不完的架,也不缺这一件了。 这会儿薛檀问起,她也说了:“所以你是和你爹吵架了?” 薛檀知道她是宫里的人,姜肆也知道他是太子,按理来说在宫里公然讨论皇帝是大不敬的事情,可姜肆对薛准没有敬畏,薛檀则是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种让他说不出的亲近,两个人蹲在地上,没有身份上的差距,彼此说着心事。 “是啊,我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薛檀说,“他每天都在处理政事,好像今天不处理以后就没机会了一样,从小时候开始我想去什么地方,他都不让我去,后来我年纪大了不想去了,他又说要陪我去了,可那时候我都没有心情了。” 姜肆:“……” 不和孩子沟通,不懂孩子的喜好,也不在乎孩子,过后发现自己好像忽视了孩子又罔顾孩子的意愿自以为是的补偿,怎么说,她有点不满,这和她爹有什么区别? 她愤愤的:“真不是人啊!” 薛檀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也没那么差唉……” 姜肆还是很气:“你这是被他打压习惯了!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还会期待他来看你?” 薛檀说是:“我知道他很忙,但是也忍不住想让他来看我。” 他垂着头,好像一只得不到主人摸的可怜大狗。 于是姜肆就伸手摸了摸他:“哎,这真不是问题,我跟你说,一个合格的父亲就是该对孩子有陪伴的。” 薛檀听见她话说了一半忽然哽咽了一下,抬头看她:“嗯?” 姜肆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刚刚本来想说合格的父母,可现在想想,她也没资格说这些。 薛檀不知道她心情复杂,他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被轻轻抚摸过,像风一样柔和的触感,没有任何情欲的感觉——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这样形容,就是觉得和别人的感觉不一样,有点像是从小爱护自己的奶妈一样。 他的奶妈也会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 薛檀觉得眼前这个人相处起来还挺舒服的。 他们两个聊了好多的事情,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薛檀在说,姜肆静静地听。 外头的大雨已经停了,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从门槛爬进来,静静依偎在蹲着的两个人身旁。 薛檀吸了吸鼻子,又看看外面的天色,说:“我要回去了。” 他实在是个很好的殿下,哪怕新交的朋友只是宫女,他也愿意提前告别。 姜肆却不想让他就这样走。 她一眨眼到了二十年后,从临江到京都,一路上都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见之触及都是陌生,哪怕是石中意这个熟悉的名字,也让她觉得意外。 唯有薛檀,两个人之间拥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亲密到即使薛檀已经从一岁牙牙学语长大成了现在的青年模样仍旧没有动摇。 其余皆是虚妄,唯有此处是真。 她抬头看着薛檀,装作可怜地问:“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薛檀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发软:“当然能!” 他把腰间系着的盘龙扣摘下递给她:“这个是我娘给我的,我从小贴身戴着,现在先借给你,你去找管着你们的永巷令石中意,叫他把你调到东宫来。” 姜肆伸手去接。 没拿过,薛檀握得很紧。 他谨慎地说:“你一定要来,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不能丢的。” 他身上实在没有别的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了,可他又实在很想再见到眼前的人,如果从东宫传令下去调遣,不仅时间太长,还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姜肆笑了:“那万一我拿着你的东西跑了怎么办?” 薛檀哼了一声:“你跑也跑不出去的,我肯定叫人把你逮……找回来。”在他心里,面前这个人是朋友,可盘龙扣是娘给的,相比较之下,还是娘更重要一点。 姜肆也严肃着脸:“你放心,我肯定来。” 交代完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姜肆想起外面那个方恒:“对了,我进来是偷偷进来的,外面的侍卫是看我可怜所以让我进来整理衣裳,你可不能罚他。” 薛檀答应下来:“这是我们俩的秘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还知道我们见过?就这个盘龙扣,你就说是我看你投缘所以给你的。” 两个人约定好,姜肆就悄悄离开了。 出了门,她还和方恒打了一声招呼,成功把小侍卫逗到耳尖发红。 第二天,她就去找了石中意,这回是光明正大去找的,也把那张和原来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展露无遗。 石中意看着面色很复杂,但姜肆都把盘龙扣拿到他跟前了,太子已经下了令,他也没办法,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批复了。 等她一走,小常舍人就问:“师父?”他没见过原来的姜肆,但是能看出来师父脸色不对劲。 石中意坐在原地叹了口气:“想起一位故人了,长得虽然并不全然相像,但也有三分。” 小常舍人说:“那故人一定很漂亮。”能和这姑娘三分像,哪怕是往下兼容的,也肯定很漂亮了,不然师父也不会记到现在。 石中意半晌没说一句话。 小常舍人又问:“那师父,这姑娘不是就一飞冲天了?我上回还没收她的礼,她不会怨怪我吧?” 要是太子真的看上了,往后肯定要给个名分,那他脑袋岂不是危险了? 石中意敲敲他的脑门:“想什么呢?人家不是奔着太子去的。” 长这样一张脸,说是奔着太子去的谁信啊?那不是纯纯膈应人?膈应陛下也膈应太子,他觉着,这人多半是奔着陛下去的。 只是他有点犹豫,这事儿到底要不要告诉陛下呢?要是告诉陛下,陛下肯定会动怒,到时候父子俩免不了又是大吵一架——唉,愁死个人了。 要是姜肆在这,指定要跳起来——她还真就是奔着太子去的! 第8章 第8章 永巷在最北,太子宫居中,从太子宫再往南就是皇帝所在的未央宫。 姜肆对这个宫廷很熟悉,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走遍整个宫里。 到太子宫的时候她听说薛檀出去上朝了——丙殿伺候的宫人告诉她,太子从成年开始就已经开始参与政事了。 这倒让姜肆松了口气,毕竟宫里头最重要的还是把权力捏在手里,就算薛准真的不喜欢儿子,能分权出来,倒也不至于让薛檀的日子太难过。 不过她也没把薛准想得太好,万一薛准是因为在先皇那个时候吃了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 先皇那个时候诸皇子之间的党争已经到了离谱的程度,几乎都摆在了明面上,开始的时候先皇还能压制得住,后头皇子们年纪大了,先皇也病了,那些人就和弹簧似的,越压,弹得就越厉害。 不过跳得最高的那几个都被薛准悄无声息解决了。 薛准这个人,政见上有手段,这也是姜肆最看重他的一点,她就喜欢聪明又有野心的人。 薛檀还没回来,姜肆就在太子宫转了转,一是熟悉环境,二也想看看薛檀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之前在万佛塔,薛檀一个人偷偷躲着哭,姜肆那会儿气愤上头,觉得肯定是薛准亏待了孩子,可后来她回去以后仔细想了想,薛准也不至于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 薛檀是他唯一的孩子,也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情,外头的人都紧紧盯着,假设薛准真的十分讨厌薛檀,那他根本不会立薛檀为太子,而是会想法设法地再多生几个孩子,而后慢慢让薛檀边缘化。 可薛准显然是没有的。 太子宫面上的摆设看着也出不了任何的错,至少比薛准自己当皇子时候要精致得多。 姜肆觉得自己可以勉强原谅薛准一分。 可是吧,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父母给自己的孩子提供衣食无忧的生活就是完美的父母的,孩子需要的也并不仅仅只是物质上的满足,更加需要的是陪伴。 薛准恰恰少了那一份陪伴,姜肆自己也是。 她漫无目的地在太子宫里行走着,思绪慢慢飘远,直到薛檀回来。 他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一回来就一个人静坐在书房里,谁也不让靠近。 李三儿守在门口,不肯让姜肆进去打扰。 姜肆就悄悄在后面的窗户那里打开了一条缝,然后叫他:“殿下?” 薛檀偏头,正好看见姜肆探出一颗脑袋。 后院是种了几颗杏树的,薛檀觉得从书房往外看能看到杏枝时极美,所以没叫人修剪,杏花开得肆意,这会儿就大喇喇“骑”在姜肆头上,花瓣落了满头。 他笑着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姜肆朝门口努努嘴:“大伴说你在生闷气,不让人进来,我担心你,就来了。” 薛檀脸上的笑瞬间垮下来了,他叹口气:“没事儿,也不是头一回了,我自己呆一会就好了。” 以前他就是这样的,在未央宫里和父皇吵完架,回来自己坐着发会儿呆,气也就消了。 可姜肆觉得这样不好:“我跟你讲,你如果生气呢,就要把气撒出去,不然一直憋在心里肯定会憋死的。” 薛檀摇头:“可是我一生气,那些伺候我的人总要胆战心惊的。” “那他们这会儿不也胆战心惊的吗?”姜肆说,“我看她们本来都在干自己的活,你一回来她们就知道你生气了,干活都不利索了。” 虽然那些人知道薛檀不会把气撒到她们头上,可也难免惴惴。 薛檀说:“那怎么办?”他长这么大了,先生和身边的人都只会告诉他,让他自持几身,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要控制自己的脾气,既要让身边的人惧怕,也不能让他们过于畏惧而不敢亲近。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怎么发脾气。 他以前看人发过脾气,他父皇有时候看奏折看生气了就会发脾气,把那些大臣叫进来骂得狗血淋头——他不能这样做,父皇曾经说过,他骂那些大臣是因为他们长歪心思。 而伺候自己的那些人是没错的,所以他只能自己生闷气,不然就只能和父皇吵架。 大臣不是最亲近的人,但这些人是他很亲近的人,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 姜肆看见他眉头又皱起来了,就知道他又在纠结,于是说:“你生气的时候可以去跑马、射箭或者打猎,把自己的坏心情跟着这些事情放逐出去就好了。” 薛檀:“可是我还有功课……” “功课什么时候都能做!可现在你心情不好,你能写出来的东西还会更好吗?”姜肆说,“那干嘛不先去快乐一下呢?” 薛檀哑口无言。 姜肆掰着手指头给他例举:“跑马、狩猎、蹴鞠、双陆、投壶、呼卢、藏钩……这么多的娱乐,都能让你快乐,只要你自己严于律己,不沉迷其中忘记正事就好了。” 她嫌趴在窗台上太累了,干脆站直了身体,结果忘了头顶的杏枝,一下就把自己的头发挂在树枝上了,只能一边伸手去解,一边问:“你要出去玩吗?” 薛檀也帮她解缠着的头发,一边说:“就不出去了吧。” 姜肆听了不认同,正要重新说话,就听见薛檀说:“这会儿都中午了,出去跑马也太热了,咱们两个下棋吧,对了,你会下棋吗?” 会不会下棋?她自己是会的,但楚晴不会。 于是她说:“我不会。” 薛檀兴致勃勃:“那我教你!” 头发已经被解救出来了,薛檀立马要叫李三儿给她开门,可姜肆说不用。 她直接从窗户那边翻进来了。 薛檀呆呆看着。 姜肆拍拍裙角的灰尘,笑了笑:“我这动作,够利索吧?” 薛檀说利索。 姜肆就笑了笑,催薛檀去拿棋盘。 她可是个翻窗小能手——不过以前没什么发挥的余地,在姜家的时候,姜太傅和姜夫人总是告诉她要娴静,走路不能带风,要莲步轻移,要有淑女的样子。 总之,要像个名门闺秀,不能太跳脱。 姜肆不耐烦,不过在外人面前装得还是很像的,实际上爬窗爬树根本不在话下。 薛檀很快拿来了棋盘。 两个人下的是围棋,之前姜肆说自己不会下棋,所以基本都是薛檀手把手教着她下的。 只是姜肆有些走神。 她的棋艺一半是和府师学的,另一半是和薛准学的。还没出嫁的时候姜太傅给她请了老师,专门教授她琴棋书画,可姜肆自己坐不住,也没怎么好好学,最后只囫囵吞枣学了个花架子,看着唬人,实际上是个臭棋篓子。 后来嫁了人,她倒耐着性子学起了棋,因为薛准爱下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捏着棋子和自己摆局。 姜肆觉得他那样太寂寞,闹着也要学,薛准就教了。 所以她下棋的路子和薛准一模一样。 这会儿和儿子面对面,他显然也觉得意外:“你不像没学过下棋的样子,至少知道棋子该怎么摆。” 一般初学者下棋的时候会选择在天元落子——选这个位置,除了太过自信,就是完全一窍不通。 他都已经做好了要从头开始教起的准备了,结果姜肆乖乖地把棋子放在了四角。 听到他的话,姜肆笑了笑,同样的错,她可不会犯两回。 一个教,一个学,颇有耐心。 李三儿站在门口,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还疑惑了一下,这是怎么进去的?不过他不敢多问,只能默默地守着了。 未央宫。 梁安悄悄引着御医进了门,一边走一边说:“陛下的头疾又犯了。” 御医是老御医了,都习惯了陛下时不时地犯病:“又和殿下吵架了?” “可不么!” 等进了内殿,俩人就不说话了,内殿一片死寂。 薛准还在批奏折,御医诊断的时候都没放下手里的折子,只是问梁安:“太子还生闷气呢?” 梁安低头说:“没有,底下人回说太子在和人下棋。” 薛准动作一停:“下棋?” 他有点意外,他和薛檀吵架吵了十多年了,回回薛檀都一个人生闷气,从前他劝过、哄过,可后来政事忙起来了,难免就顾之不及,好在薛檀生气也只是一阵儿,过后就好了,他就没管了。 这个年纪的小子都有用不完的精力,薛檀也一样。 薛准有时候都在想,他怎么会那样敏感,有时候连薛准摆在桌案上的茶碗换了颜色,父子两个都会生出摩擦,过后就变成了无法避免的争吵。 他从未体会过何为亲情,自然也不懂那并不是敏感,只是一个儿子天然地依赖父亲,渴求父亲的关注罢了。 他不懂,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懂,就算懂,也不敢提。 所以在他的眼里,那一点争吵和别扭,不过是小孩儿撒气,撒出来,过一阵就好了。 “既然他有心思下棋,就把那套珍珑棋谱给他送去。” 梁安欲言又止。 他有点犹豫,该不该告诉陛下,殿下是和一个年纪相仿的、貌美的女子一块儿下棋? 第9章 第9章 梁安最后也没说。 他对薛准还算了解,知道薛准并不怎么干涉太子的成长和交友,哪怕是这回选太子妃,他也并没有拘束的意思,只准备让太子选他喜欢的人。 可是薛檀并不知道,他一边教姜肆下棋,一边忍不住地说起了他这回和父皇争吵的缘由。 “父皇年前就和我说了要选太子妃,可我还不想选。” 姜肆问为什么。 薛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没碰见过喜欢的人,不想就这样随便将就着选一个。” 姜肆立马明白了:“大臣们催了?” “是啊。”薛檀叹气,“那些人,闲着没事就盯着后院看了。” 姜肆笑笑:“谁天天没事儿盯着后院看?多半是因为利益吧?他们想送自己家的女儿进宫选太子妃?” 薛檀惊讶于她的敏锐。 他也不是随便碰见一个合眼缘的人就把人调进太子宫的,早在见过姜肆之后,他就找人取了她的资料,知道并不异常才顺理成章地让人进来,不然这会儿姜肆也不能大大咧咧地坐在这里和他下棋。 只是资料里分明显示这姑娘乡野出身,并没受过什么书本教育,从小就在田野里长大的,按照他的想法,她应该对朝廷政事没有这样敏感才对。 薛檀眨眨眼,藏起心思:“是啊,可我都不喜欢他们。” 他觉得那些大臣们特别讨厌,以前他们的催婚对象是他父皇,然后发现不仅催不动还会被骂的时候他们的目标就转换成了自己,每天和苍蝇蚊子似的嗡嗡嗡,烦得很。 不过这种事情他也不好说得太明白,只能委婉和姜肆透露一点点自己不喜欢那些大臣。 可就这一点,姜肆也能琢磨明白了——无非是外头那些大臣们想着通过联姻稳固自己的地位。从本朝建立以来,大多数的皇帝都是娶了世家的女孩儿,偶有从民间选上来的女子做了正妻,也不过寥寥之数。 薛檀现在身边没有人,那些大臣自然盯得很厉害。 “那你讨厌他们,为什么要和你父皇吵架?” 总不能是薛准也跟着他们一起催了吧? 果然,薛檀说:“哼,我父皇和他们一个样子,都催着我成婚呢。” 姜肆低头落子,不得不替薛准说一句良心话了:“你父皇催你成婚,也未必是要让你和那些世家妥协,不然我和其他的家人子也不会进宫了。” 薛檀想想也是。 姜肆抿着嘴,从临江开始,她就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如果只是寻常的选良妾之类的,掖庭令和永巷令也不至于会争成这个样子,而韩内侍都已经冒险在大雨天出来寻找合适的人了,这是急成什么样了? 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由不得韩内侍他们不急切,如今上头的人急着选出太子妃,看薛准的意思又不打算在世家里选,那她们这些出身民间的家人子的机会或许是最大的,那是一步登天的好事。 薛准又只有薛檀一个儿子,只要不出意外,以后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一个从他们那些内侍手中提携出来的皇后,绝对能让人受益无穷。 她叹了口气。 哪怕已经到了二十年后了,这皇宫啊,还是一如既往,竞争激烈,人人眼里头都存着利益。 “其实这事儿,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和你父皇说。”姜肆劝他,“父子也没有隔夜的仇,许多时候,你不告诉别人你生气了,最后伤到的就只有你自己。” 薛檀不吭声。 他并不觉得父皇能理解他的想法,兴许他把自己的话当做玩笑话,听过就忘呢。 他脸上的表情并不难懂,姜肆一眼看透。 她不知道薛檀和薛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二十年时光太长,和薛檀再见的这么点时间不够她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事件的过程。 她只能半猜半赌,凭着自己对薛准的了解为薛檀打算:“你是他唯一的孩子,再怎么都要比那些大臣们亲近,你若是不愿意娶,他还能替你娶不成?把话说清楚、理明白,先看看他的反应,结果不如意咱们可以再想办法。” 说难听些,倘若薛准对薛檀不在意,一心只有权势,至少用这件事情也能让薛檀看清父子之间的情谊,长痛不如短痛,反倒比一味虚耗着好,看清了,才能做选择。 薛檀何尝不知道她说得对,只是他不敢信罢了。 不信自己,也不信薛准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身边。 这是从前两个人埋下的祸端,也是父子离心的根本。 他知道但凡自己问了,说不定得不到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所以下意识地逃避。 他不敢。 姜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想替他做选择。 半晌,薛檀说了一声好。 未央宫。 父子两个面对面坐着。 薛准换下了平日里穿的皇袍,穿上了另一件鸦青色的对襟长袍,长袍有些旧了,袖口和领口都有微微磨损的痕迹,针脚缝得也并不细密,甚至连布料都洗到微微泛着灰白。 可除了那些穿多了留下的痕迹,其余的部分都很干净整洁,一看就是有好好打理过。 薛檀讶异地观察着他。 他很少在三月二十六这一日来未央宫见父皇,以前倒是来过,可是他来得晚,每次未央宫的宫人都告诉他父皇出去了,去哪里他们不愿意透露,时间久了,薛檀就知道每年的这一日,父皇都不在宫里。 只是昨天他听了姜肆的劝想和父皇谈一谈,今天怎么也坐不住,忘了时间,干脆早早来了这里,恰好碰上了要出门的父皇,还是这幅打扮。 他一边观察,一边问:“父皇很少穿成这样,是要出宫?”以往父皇也是会微服私访的,他还觉得自己只是恰好撞上了。 薛准的表情有些难言,嗯了一声:“梁安说你找我有事。” 薛檀说对,然后就哑巴了。 昨晚上辗转反侧,酝酿了半天要说的话,今儿一觉睡起来忘了个七七八八,偏偏他又太急切,没来得及重新组织语言,这会儿就卡住了。 薛准疑惑看他。 半晌,薛檀才找准了方向:“父皇,我……我还不想成亲。” 薛准哦一声:“为什么?” 薛檀说自己想找个喜欢的人:“您之前说过,成亲是要和喜欢的人一起,不是对的人,怎么都不会高兴,儿子也想和您一样。” 薛准一怔。 他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但意思也差不多,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在她死以后。 朝中的老古板们对他一直没立皇后的事情颇有微词,开始的时候他们拿一个国家不能国母说事。 薛准第一年登基的时候,要忙前朝的事情,也要顾着后宫那些太妃,大臣们就跳出来,说皇上登基事物繁忙,后宫没有女人管着总是没有规矩的,再说他一个不是亲生的儿子,万一后宫的太妃们打起来了,他一个小辈儿该怎么劝?劝谁拉谁处理谁都不合规矩和孝道。 薛准那会儿听了他们的话只想冷笑,这些人嘴上都是规矩,不然就是伦理纲常,面上说得好听,好似一副为了他好的样子,其实心里头打的那点小算盘,谁看不懂? 他是没了皇后,国母的位置空出来了,那些人就想摘桃子了,不必陪着他辛苦经营,扭头就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拿捏他,还能拿捏当时年幼的薛檀。 所谓佛口蛇心,大抵如此,他们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己的女儿、侄女送进宫里,搏一场荣华富贵。 他偏不肯。 本来那时候他心中就不高兴,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杀了那些人。 不是要“卖与帝王家”么?那命也是卖给他的,通通杀了就好了。 可他到底没动作,杀一个容易,杀一家子难,更何况也师出无名。 所以他后来对外说的是绝不会再立皇后,也让那些人死了那条心。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些人都被他收拾得老老实实的,只是他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儿子忽然提起了当初说过的话。 他那会儿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姜肆只会是他唯一的皇后。 薛准看着薛檀。 薛檀也看向他。 这孩子以为自己父皇是在思索该不该同意,可他不知道,今天是三月二十六,是姜肆的生辰。 姜肆死在了三月十五,在自己的生辰之前。 那天宫里有宴,薛准不得不去,临走前,他答应了要给姜肆好好挑生辰礼物。 其实他早就准备好了,只是悄悄藏起来了,等着生辰那天拿给她看,他期待看到姜肆双眼发亮的样子,期待着她扑进自己怀里。 可是她死了。 可是,她死了。 薛檀看着薛准,他一直没说话,薛檀有点不知所措。 可薛檀也不敢说话,他觉得现在好像父皇有点不对劲。 他脸上没表情,可薛檀就是觉得他伤心。 他又仔细看了看,突然发现,父皇身上的衣服他也见过,在父皇寝宫的一幅画里,只是一张背影的画,衣裳却是一样的。 第10章 第10章 太子宫里,姜肆在换衣裳。 从她进来以后,不知道是不是薛檀的吩咐,李三儿并没有给她安排活干,所以她每日都很自由,不过再自由,她要想出宫还是要提前报备一下的。 李三儿倒也不拦着她:“姑娘要去哪儿?” 姜肆说:“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我不在家中,总要远远地替我娘庆祝一二,她不曾来过京都,我想替她去看看。” 但凡换个知道些内情的人在这都不会信她的鬼话,可李三儿并不清楚她和原身的娘早就闹翻了,只当她还是一片孝心:“既然这样,那你去吧,不过一定要准时回来,宫门最晚戌时就关了,太子宫是亥时。” 他想起薛檀对自己的叮嘱,问她:“要不要找个人和你同去?身上的银钱够不够?” 姜肆说够。 她只打算一个人出去,也不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只是下意识地想出去转一转,用不上什么钱。 这样李三儿也就没什么话说了。 姜肆一路出了宫。 她对宫里熟悉,对京都也更加熟悉,哪家的酒楼好、谁家的铺子最爱缺斤少两都一清二楚,顶多因为现在是二十年后,有些变迁,她有些对应不上了。 以前她爱和好友吃一家铺子的羊血粉,烫得微微凝固的羊血,鲜嫩得很,撒上一撮葱蒜沫,泼上热油,再浇上两大碗油泼辣子,能把人香个跟头。 她找了一圈儿才看见那家羊血粉。 店家早就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小摊贩了,如今好像已经升级成了一个小食肆,卖得仍旧是粉,只是多了些别的花样,至少比二十年前还多一些。 姜肆进了门,先点了一碗粉。 二十年前一碗粉五文钱,如今涨到十五分了,从前用的普通陶瓷小碗,现在换成了青瓷的,不是什么贵价东西,只是看着更高级了些。 味道还是二十年前的味道。 端碗上来的是对年轻小夫妇,姜肆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之前那对老夫妻的儿子媳妇,因着老夫妻年纪大了,就把铺子传给了孩子们。 姜肆吃完了那碗粉,结完帐出来就直奔东大街。 整个京都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有一条大街,北面是皇宫的方向,南边出京都,西街住的多是平民和商贩,东街住的则是权贵官员更多一些。 姜家就在这一条街上,从前的六皇子府也是。 姜肆怀着忐忑的心情,先去了姜家附近。 来之前她有些害怕姜家已经不在原地了,那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或许还要想办法打听一下搬去了什么地方,可来了以后,她就松了一口气。 姜家还在。 门庭比之前看着更加富贵了一些,门口原先挂着的牌匾从木质的换成了金镶边的,连看门的小子都从两个变成了四个。 姜肆无声地笑了一下,心里想的是,这么多年,姜家似乎更上一层了,或许她应该试着信一下薛准?也许真的不是薛准毒死了她吧,毕竟要真是薛准毒死的,姜家现在多半也消失在历史洪流里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繁盛。 她并不打算进去,只是看了一眼姜家还在就转身离开了。 从前活着的时候她已经减少了回家的频率,如今再来一次,虽然有些想念父母,可对她来说,这二十年的时间差不过是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她还记着自己是半个多月前才见过父母。 她还没有对时间的流逝有太深的感悟,唯有刚刚在那个粉铺里有一瞬间的感叹。 东大街比起西街要冷清一些,来往的大多是马车轿子,像姜肆这样步行的也有,但极少。 从姜家一路出来,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座府邸,有些名字姜肆记得,有些却完全陌生。 她漫步在这条街道上,透过那一点熟悉和陌生,慢慢地有了一些代入感——直到走到一座府邸跟前,她停下了脚步。 如果说姜家只是门户大了一些,给她的感触还不算深刻的话,眼前这座府邸才是真的叫她整个人都愣住。 裕王府。 这是从前姜肆和薛准住的。 最开始的裕王府只是一处小院落,前后只有一进,因为薛准不得宠。 薛准年纪小的时候住在后宫,说是后宫,其实也是冷宫,后来他年纪慢慢大了,再呆在后宫就不合适了,那会儿他的兄弟们都已经出宫开府,连比薛准小三岁的九皇子都已经建府了,唯有薛准还在宫里。 当时的太后看不下去,叫先皇赶紧也叫薛准挪出宫去。 先皇被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心情本就不好,底下的人也看出来了,所以最后办差事也敷敷衍衍的,按理来说皇子出宫开府,都是要新建的府邸,可工部当时说整个京城的府邸都有主了,分不出多余的,再想要新建的,就得到西大街去了。 其实哪有这样的?前头的几个皇子建府不也都是腾出来的空府邸吗?那一年被调任的京官也多得很,空置宅邸何其的多? 可先皇不在意,随口应下,薛准没有母亲,后宫里也没人帮他说话,连兄弟们都避之不及。 他就到了这座破败的小院里。 后来姜肆和他成了亲,也是住在这个小院里,一住就是三年。 她和薛准所有的回忆都在这座小院。 她死的那一年是先皇开始重视薛准的那一年,太子愈发暴虐,先皇有意换太子,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就是那个时候,薛准才入了他的眼——不是作为继承人,而是作为磨刀石。 既然是磨刀石,面上的待遇总是不能差的,时隔三年,先皇才好似注意到了从前对薛准的冷落似的,他提出要给薛准换一个更大的院子,五进的王府,金碧辉煌。 姜肆路过的时候去看过一眼,确实很气派。 可薛准拒绝了,说已经习惯了这个院子,与其换一个,不如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扩张。 这回工部没跳出来说没有空府邸了,他们麻溜地把周围的民居给迁走了,以小院为中心,造了五进的大院落,亭台曲水,落花繁英,比起从前是天壤之别。 如今,姜肆就站在这座府邸外面。 虽才三月,却已有了几分热意,她躲在树荫下面,远远地往前眺望。 裕王府在她死的时候因为薛准的炙手可热颇为热闹繁华,来往的人很多,门房还专门安了一个框子放在门口收帖子,就这还不够用,多的是各种托关系进府相见的,那一整年里,姜肆都在收各个夫人的赏花宴的帖子。 从前门庭若市的裕王府,如今也冷清下来了。 府外的墙壁上长满了藤蔓,几乎将整个府邸都埋进那片绿油油里,连府门,远看上去都旧了。 姜肆有点意外。 按理来说,薛准当了皇帝以后,裕王府应该会有掖庭令定期派人来维护的,毕竟是从前的脸面,若是破败了,面上总是不好看,至少要五代以后,这座府邸才会被重新并入空置府邸那一类。 薛准是老了,又不是死了,怎么裕王府就破败成了这样? 她头一个反应是不是薛准心虚——看到姜府的时候她还想着兴许毒死她的不是薛准,这会儿又有些摇摆不定了。 实在是她死得太突然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她这会儿倚着树,心里想,会不会是薛准毒死了她,然后不敢重新进裕王府,怕她变成冤魂索命? 她被自己的猜想逗得忍不住发笑,低着头拿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没办法,她实在没办法想象自己披头散发呐喊着赔我命的场景。 等石子儿从树荫里越过明暗界线滚到太阳底下时,她听见了甲胄摩擦和车轱辘的声音。 她抬头去看。 一列禁卫骑着马驾着车远远过来,停在了裕王府门口,领头一个有几分眼熟的舍人弓着腰往后走去,到车边说了几句话。 姜肆下意识把头缩了回去。 她认出来了,那舍人是梁安。 太监们没了命根子,老也老得慢些,更何况梁安当了二十年的大太监,日子过得也还算滋润,看起来也就不如别人老得明显,五官没怎么变,脸上只多了两条褶子,一眼就很好认。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姜肆的心跳慢慢鼓噪起来,扑通扑通的,在这个寂静的时候分外明显。 能让梁安那样恭敬且会到裕王府来的人,只会是她的丈夫薛准。 她下意识有些紧张。 可过了一会儿,被春天的风一吹,她忽然就醒悟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她都换了个身份了,虽然和以前长得有几分像,可只要她没被熟人看见,天底下这么多人,薛准总不能把她逮出来吧? 想明白以后,她躲在树后又悄悄探头,想看看薛准到底想干什么。 马车帘子掀开,薛准从里面下来。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旧衣,连束发的发冠也是旧物。 姜肆第一眼还是去看他的脸,她以前能看上薛准,他这张脸占了一半的功劳。 薛准是老了。 一个人的年纪上来了,哪怕和从前一样是旧妆扮,依旧能看得出岁月的痕迹,薛准这些年再怎么保养,也遮不住脸上的风霜痕迹,眉间添了一字,唇角微微下撇,面容更加严肃,一双眼睛尤为明显。 他眼里再没有了从前少年意气的亮光,只剩下了满目的沉郁。 第11章 第11章 姜肆咋舌,薛准比她想象中要“年轻”一些。 她原先还以为薛准四十二了,脸上会和寻常年纪大了的人一样生出褶子。 姜肆死得时候姜太傅也是四十多岁的年纪,比如今薛准大几岁,因为姜肆有哥哥,但是姜太傅一向不太注重个人形象,或者说是审美歪了点。 姜太傅极其向往那种传言中的清癯夫子,所以留了一把山羊胡,说是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他学识渊博。 嗯……虽然他每日精心打理胡子,可难免看着还是个糟老头子。 所以姜肆最开始还以为薛准指定也成了个糟老头子了,毕竟他爹能因为别人看着更文雅留胡子,薛准也可能会因为能看起来更威严留胡子吧? 可如今见了面,她发现薛准没有留胡子。 她眼神很好,隔得有些远她也能看清薛准的脸,下巴上一点儿胡子也没有,打理得干干净净,除了眼睛透露出来的一点儿疲惫,其余看不出来分毫。 姜肆想起了从前。 上辈子她看上薛准以后想办法去接触过薛准,毕竟是两个人后半辈子相处,她总要问一问另一半是什么想法,而为了让薛准心动自己的提议,她每次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出门,比从前要认真几分。 如今薛准这样,倒有点像她那时候。 薛准很快就进了裕王府,而梁安他们这些人却守在了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跟进去。 姜肆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偷偷过去看一眼。 反正整个裕王府里也只有薛准一个人。 打定了主意以后,姜肆绕路到了裕王府的后门。也得亏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片的布局都没怎么变,裕王府的格局也没变,她还能轻而易举地摸过来。 王府的后门紧锁,墙也有点高,但这难不倒从小就喜欢爬树翻墙的姜肆,她小心翼翼地翻进了裕王府里——也多亏了当初的薛准,说什么要让她怀念以前在姜家为所欲为的日子,给她在后院种了一棵能让她爬上爬下的树。 二十年过去,这颗树枝繁叶茂,都快伸到墙外了。 姜肆回头看了一眼它,轻轻拍了拍树干,扭头往里面去了。 薛准是光明正大进来的,比她速度要快得多,早就已经去里面了,姜肆怕撞见他,沿途都小心翼翼地躲藏着,一边藏,一边悄悄观察裕王府的摆设布局。 让她意外的是,裕王府的摆设仍旧是之前的样子,里头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姜肆带着丫头们亲自布置出来的,她对哪个花瓶摆在哪里都熟记于心,更别说她死之前还在整理库房,累极了,才喝了一杯端上来的毒茶。 往事不提,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升起无限的疑惑。 薛准为什么要把裕王府的布置保留? 她虽然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却也不是铺张浪费的性子,没办法,之前她刚嫁给薛准的时候,薛准穷得叮当响,又不肯轻易动用她的嫁妆,两个人日子过得相当拮据,除了姜肆自己的那部分,府里的开支一省再省,如此影响之下,她也就养成了节约的习惯。 要是薛准死了她活着,她指定是要把他以前常用的东西收起来的。 她怀着疑惑走到了她常住的那间房,里头暂时没人,她也就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了。 关上门,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裕王府外面的布局和从前一模一样,除了院子里那些无人打理的花草枯败了,也就这间房间里的东西变了。 多了很多的书。 姜肆房间里原先的一个多宝柜被换成了书柜,上头的瓷器摆设也不见了,上面都摆着一些书。 她去翻了翻,里头大多数的书都是志怪异文,还有一些是风俗民记,她甚至还看见了新鲜的话本子。 有一本《银海灯笼》她刚出宫的时候路过书肆还看见在热卖。 她有些茫然和疑惑。 整个裕王府破败成这个样子,外面的爬山虎都满墙了,薛准也不叫人打理,反倒精心维护着里头的摆设,还有心思在她房间里摆上新鲜的话本子?! 姜肆以前倒是喜欢看话本子,可惜她爹不给她看,她只能自己偷偷地看。 现在房里多了这么多的话本子,要不是顾忌着还有另一个人在,她都想打开来看上两眼了。 屋外忽然传来一点儿细碎的脚步声。 姜肆一惊,下意识地环顾周围,然后想起来了自己床板底下有个空间,原来她没想弄这个空间的,可是打床的时候木匠说这样床里头能放下更多的东西,她也就同意了,后来床搬进来,她也没往里头放过东西,连薛准都不知道这床是个半空心的床。 她快速掀起床板,躲了进去,在脚步停下的瞬间,从床里伸出手把床角的被褥重新抻平。 吱嘎一声门响。 姜肆透过床板之间的缝隙,看见门口的人走了进来。 果然是薛准。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姜肆很有印象。 那是有一回她和薛准跟着先皇去狩猎,哪怕薛准不受宠,这种大型露脸活动他还是要参加的,否则总会被诟病,往往这种时候也是他们来之不易的轻松时刻,先皇忙着树立自己的威风,兄弟们要展现自己的能力,而薛准呢? 他一个不受宠冷宫皇子,还真没必要这么努力,要是表现好了才叫扎眼。 所以他就装傻,带着姜肆在草原上溜溜达达,两个人骑马到处逛。 宫廷里有画师随行,那一日瞧见他们并马而行的背影,忽有所感,下笔如有神,绘下了那张骑马图。 虽然是背影,却颇为生动,恋人、骏马和微风抚草,氛围很不错。 薛准珍之藏之。 那天他穿的就是这件衣服。 姜肆屏住了呼吸,心底泛上复杂的情绪。 她不是傻子。 在疑惑薛准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起了今天是她的生辰。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薛准穿着旧衣一个人来到裕王府,其中的含义不必言说。 她也没办法骗自己说薛准是来做戏的——都二十年后了,他还是一个人独自前来的,他做戏给谁看呢?有什么意义呢? 薛准进门以后熟门熟路地去找了一本话本,然后坐到了旁边的软榻上,慢慢地翻了起来。 姜肆仍旧看着他。 她记得薛准并不喜欢看话本,就像他根本不信佛一样,整个裕王府只有姜肆自己喜欢看话本子,薛准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经史子集,每次他们俩坐在一起看书都是各看各的。 姜肆对话本的爱好很广泛,什么题材都喜欢,狐妖书生、红娘姻缘,甚至奇诡怪谈她都爱看,每每她为话本之中的故事惊叹,薛准都会默默看她一眼。 他对姜肆看杂书并没什么意见,只是经常板着一张脸告诉她看这些东西可以,但不能信,不信神佛、不信怪异,维持本心。 可现在薛准在看话本子。 还是《银海灯笼》,如果姜肆没记错,书肆宣传说这本是海底鲛人的故事,什么人死之后灵魂飘向归墟,如果人间有人牵念,死人会借着鲛人之身复活,从归墟洄游而上,回到人间。 她当时听了一耳朵,没太在意。 现在她窝在床里,看薛准坐在那里看话本子,总有一种怪异的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但并不像从前那样完全熟悉了。 她不由自主想起了从前听说的那些前朝的皇帝们,皇帝们的年纪越大,就越发追求起传说中的神佛之说和长生不老之道,薛准不会也这样了吧? 前朝的几个皇帝前期何尝不是个明君,后来开始信奉长生之道搞得民不聊生,宛如变了个人似的,现在薛准如此,她很难不会多想。 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流转,不知不觉的,她感觉自己半边身体都麻了。 在床底呆得太久了,又是那么小的一个空间,一直僵持着不动,自然麻了。 她想纾解一下自己的痛苦,可身下是木制床,她怕自己一动就发出声响,被薛准听见了发现她的存在。 话本里的复活归话本,这东西放到现实里,保准能把人给吓死。 不仅仅是吓死,说不定她还被囚禁起来。 她并不觉得自己和薛准成婚三年的感情有多么深,深到能够让他忽视自己复活的惊闻。 她不信任薛准。 或者说,从她重新活过来开始,她不信任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房间里寂静一片,姜肆保持着侧看的麻木动作,眼睛长时间在黑暗里,隐隐有些发晕。 可她还是看见了薛准的动作。 他放下书,伸了个懒腰,慢慢地走向了姜肆藏身的床铺。 身上那件旧衣被他解开了腰带,脱下挂在了旁边的木施上,露出里面穿着的白色中衣。 姜肆意识到,他可能要躺下来休息。 她的呼吸更轻了,同时慢慢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在薛准坐下来的一瞬间,她将自己躺平。 身体翻动的轻响被掩藏在了那一下嘎吱声里。 薛准并没有察觉。 春日的被褥轻薄,底下只垫了一层薄薄的垫子。 隔着床板和垫子,相隔二十年的夫妻,终于再度躺在了一起。 第12章 第12章 黑暗最能放大人的触感,姜肆身体上的麻木还没消散,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觉上。 床铺上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凝耳细听,总觉得应该是薛准在翻身。 很快这一点动静就消失了,只剩下了她自己心跳的声音。 姜肆顺势瘫平。 从穿到楚晴身上姜肆就开始思考怎么从她父母手中逃出去,然后跟着内侍一路到了京都,意外得知自己的儿子薛檀的存在,又想办法进东宫,她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 唯有此刻,她仰头躺在床板底下,满目都是黑暗,却叫她忍不住地松了口气。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薛准不会要在裕王府过夜吧?那她今天回不了东宫的话,薛檀说不定会起疑心,到时候才是最麻烦的。 她有些紧张,却只能听到薛准微微的呼吸声。 就好像他们挨得很近,呼吸交错一般。 姜肆不确定什么时候了,便透过床板的缝隙去看窗台上摆着的那一盆凤仙花,窗户是半开的,太阳照在花盆上,在地上照出稀疏的影子,这一点影子能让她判断出来,她现在大约出宫两个时辰了。 头顶上的薛准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得亏他没有睡觉打呼噜的习惯。上辈子她听恒王王妃抱怨过,说恒王爱睡觉,一炷香不到就能睡着,然后就开始打呼噜,呼噜能打得半个王府都听见。 想到这,她无声地笑了笑。 恒王王妃是难得能和她说上话的妯娌,前面的嫂子们争得你死我活,她和恒王妃就窝在后面看笑话,倒也挺舒坦。 细想一下,从前倒也不全是苦难了。 恒王妃最常和她说的一句话就是别心疼男人,累死累活帮他们打理后院,还要管着外头的送礼往来,这是交际也就算了,主要是干了这些事儿,替他们挣出前程,他们不还得往院里搬莺莺燕燕气死人? 姜肆当时深以为然。 奈何脑子里是一个想法,换到手上又是一个想法了。 她那会儿真是闲得坐不住,也不甘心一直呆在后院,才帮着薛准收拢人才——人才是收拢了,薛准也登基了,然后呢? 她死了,一天福也没享到。 姜肆每每想起来都想狠狠踹薛准一脚。 然而现在薛准就在她上面,她却不敢踹,没办法,人在屋檐下,谁让人家现在是皇帝了呢。 又过了一会儿,上面终于有了动静。 姜肆听见外面有人喊陛下,听着像是梁安的声音。 头顶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姜肆悄悄看了一眼,薛准穿着中衣下了床,和梁安两个人站在院子里,好像在说什么事情。 她心头一跳,立马从床底钻出来,轻手轻脚打开后窗,然后翻了出去。 她不敢现在离开,怕薛准回来正好看见她逃跑的背影,只能先蹲在墙根下,借着院中树影花枝掩藏自己的身影,准备再观察一下,看看能不能躲到别的房间。 她透过窗户深深地看了一眼薛准。 薛准还在和梁安说事情,姜肆等了一会儿,看见他迟迟没有回来,才悄悄顺着墙根边沿一路摸去了裕王府的后门。 梁安还在和薛准禀报:“殿下病了。” 薛准诧异:“朕出宫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病了?” 梁安犹豫了一会儿,说:“太医说是风寒入体,那天礼佛,陛下有事儿先走了,殿下却留下了,仆去问了伺候的李三儿,他说陛下走后,殿下在佛塔中跪了两个多时辰。” 万佛塔是在宫里,那天出门的时候还是个大晴天,谁也没料到中途会突然下暴雨,他们出门的时候带的都是春天的薄衣裳,天气骤冷,薛檀还跪了那么久,再加上他本来就体弱多病,招风寒是必然的。 薛准冷下脸,立马转身回去穿衣裳准备回宫。 临要走的时候,他眼睛瞟到了窗台,忽然停住。 窗台上落了一瓣半卷的桃花,娇嫩的粉色,分明好看,薛准却变了脸色——窗户一直关着,这瓣桃花怎么会吹进来? 薛檀窝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鼻尖微红,脸比鼻尖还红:“我真不是故意的。” 姜肆不由分说把手里的药碗塞进他手里:“管你是故意还是不小心的,着了风寒生了病就得吃药。”她端过来的是太医配的驱风寒的药汤,除此之外还有一整壶的姜茶。 薛檀不喜欢姜茶的刺鼻味道,从一端上来就死皱着眉头不肯喝,这会儿更是抱怨:“太医已经开了方子了,喝上两天我就好了。” 李三儿站在旁边,垂着头不敢说话。 以前殿下不是没病过,着风寒的时候也有,他们这些伺候的人端上来的药和姜茶别说喝了,就是放在旁边,殿下也不会去碰一下。 如今却像个孩子一样,会撒娇,会抱怨而不是沉默地拒绝。 李三儿不知道的是,即使姜肆已经换了一个身体,那种命中注定的血缘关系仍旧会让薛檀觉得亲近。 她没有刻意接近薛檀,所做的事情也只是出于一个母亲想要对孩子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对他忍不住的关心疼爱,以及一些大事小事上的劝导,就比如薛檀生气以后喜欢闷着,对情绪和身体都不好,姜肆就会劝他放宽心,劝他学会释放自己的不快。 她是用母亲的角度去看待这个孩子,而不是从前那些一个渴望权力、希望成为薛檀后院的女人。 薛檀能够体味到其中细微的差别。 他不知道姜肆是用母亲的身份面对自己,可他能感受到她的认真对待。 在宫里呆久了,对人心也看得分明,有些人畏惧他,也有人阿谀他,却鲜少有人会用这种长辈的姿态对待他。 他本就是个缺少长辈疼爱的孩子,薛准这个父亲对他的关爱是有的,但两个人的感情被藏在了日复一日的争吵之下,便没有那么鲜明了。 姜肆对他好,像个长辈一样,他领情,自然也愿意像一个单纯的孩子一样去依偎她。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贪心,他喜欢姜肆对他的那种态度,自然中透着亲昵,知道他不吃药会哄会劝,劝不动的时候就微微板起脸,“逼”着他吃药。 他其实挺讨厌别人强制管着他的,所以薛准给他安排太傅授课,他也会觉得生气。可很奇怪的,他就是能够忍受姜肆对他的这种强制。 他也能察觉到姜肆对他的依赖和亲近感到满足,像是一个母亲从自己的孩子身上获得了反馈一样。 薛檀不懂这是因为什么,但他乐于享受其中,反正他表现得依赖一些也不妨碍别人不是吗? 迎着姜肆一脸严肃的表情,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露出酝酿已久的乖巧表情:“我都喝了。” 他成功从姜肆手中“骗来了”一颗甜杏脯。 姜肆不知道他的小心思,她对薛檀并不防备,天然地亲近着他,看他乖乖地喝药,就露出高兴的表情,唇角微微掀起,又怕表现得太过明显,瞬间又抿紧了嘴唇:“吃完药就躺下睡吧,好好捂一捂,发身汗就好了。” 薛檀笑着说好,同时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像一只蚕蛹一般。 旁边的李三儿抬头看天看地看窗外,就是不看薛檀和姜肆。 聊了一会儿,薛檀忽然指着姜肆的衣服背面问:“你衣角上怎么沾了灰?” 姜肆心头一跳。 她那床里头都二十年没打理了,虽然一直是闭合的吹不进脏东西,可二十年过去,怎么都能攒一点灰尘出来,她跳窗出来的时候虽然整理了一下,也只是随手拍了拍,还真没注意到裙角上有灰。 “兴许是出门的时候沾上了,那会儿我找了个小铺子吃了饭。”她朝后看了看,镇定地伸手拍了拍,“回来听见殿下生病了,就急忙过来了,没来得及换衣裳。” 薛檀倒也没怀疑什么,笑着说:“那你去换衣裳去吧。” 姜肆答应下来,顺手就把药碗端起来准备一块儿收拾了。 结果她起身,刚走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薛准带着梁安和一大串的宫人从殿门口走了进来。 她心里瞬间一慌。 躲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快步出去反倒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咬牙,低下头,把手里端着的托盘举起,挡住了自己的脸,同时迅速地后退一步站在了门边,借着打开的门扇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动作很快,在薛准进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薛准从她面前走过去,衣角带起一阵风。 紧跟着是后面跟着的宫人,她顺理成章地被挤出了门外,躲到了这些宫人的身后。 姜肆松了口气。 她转身离开,决定自己下回出门一定看看黄历,不然一天撞上薛准两回,她这胆子不够祸害的。 她觉得自己动作快,事实上确实很快,只是一瞬间,她就把自己藏起来了。 可她低估了二十年后薛准的敏锐反应。 在她转身的时候,薛准微微回头,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侧脸。 那半张他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忘记的脸。 第13章 第13章 薛檀听见父皇来了的时候已经躺下了,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他听了姜肆的话,觉得自己要和父皇打好关系,父子之间本没有隔夜仇,缓和一点最好……“哎!” 他正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呢,心里都已经打定主意了,结果就看见他父皇前脚刚踏进门,突然一个侧身,然后就和疯了一样跑出去,身后跟着的侍从们差点被撞得人仰马翻。 薛檀:“……” 他看了一眼梁安,结果发现梁安脸上是同款懵逼。 但是梁安反应迅速,很快跟了出去。 结果他刚出门,就看见薛准一脸茫然,又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殿外的空地上。 “陛下?”梁安伸手扶住他,“您怎么了?” 一股沉沉的力道压在梁安身上,差点把两个人都给带摔倒。 薛准说:“我看见她了。” 梁安疑惑:“看见谁?”他是真不懂,太子宫里安排进来的人几乎都是他熟知的,以前陛下也来过太子宫,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反应。 薛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忽然发不出声音了,喉咙和鼻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酸涩从脸上涌起,慢慢铺到了眼睛里,前方只有模糊的一片。 “姜……”半晌,才憋出了一个音节。 只有一个字,梁安却瞬间体会到了他的意思——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名字,几乎已经是整个宫里的禁忌,人人都不敢提,却又人人都记在心里。 他微微用力扶住薛准,低声说:“陛下,您糊涂了?皇后娘娘已经没了二十年了。” 甭说是二十年,就是十年,也够尸体腐烂成泥了。 “是么?”薛准又仔细看了一眼刚刚姜肆消失的地方,那里没有人,兴许真的是他看错了。 梁安劝道:“殿下还病着呢。”瞧刚刚殿下那瞪大了的眼睛,心里指不定觉得什么重要的人或事能让自己亲父皇抛下自己呢。 他到现在也没觉得可能是薛准真看见人了,除非先皇后死而复活。 但那可能吗? 要真复活,早二十年就该回来了! 可为了安陛下的心,他还是得操心啊! 梁安想了想,说:“兴许陛下真是看错了,这天底下模样、身段相似的人海了去了,您要是实在不放心,奴才去查一查。” “不可能!没人能和她一样!” 梁安:“……” 他无奈低头:“是,皇后贤良淑德,是天底下顶顶好的人,所有人都比不上她一根手指头。” 薛准“嗯”了一声,抬步重新进了丙殿。 梁安苦着脸,见父子俩聊起来了,悄悄转了出去,打听起了东宫的情况。 他听来听去,提取到了关键信息——东宫先前来了个新的家人子,长得颇为貌美,还很得太子殿下的喜欢,之前侍卫禀报说殿下生气,找了一个人陪着他下棋,那人年轻貌美,正是这个家人子。 他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对劲的,今年才刚入宫的人,又通过永巷令的举荐才进入了太子宫,走的流程并没什么不对劲,今年新进宫的这一批本就是为了给太子选妃,永巷令顶多算是提前把人送进来。 往年也有这样的,毕竟先进来的有优势,永巷令愿意捧人,很正常嘛! 梁安垮着个脸。 这话他可不敢和陛下说,不然头都要被拧下来。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看一眼这个新来的家人子。 姜肆等薛准彻底走了以后才又回到了丙殿。 薛檀病着,这会儿已经累得睡着了,只有李三儿还在守着,姜肆本来想和他说话,下一秒整个人都被震傻了。 “你是说梁大伴问起我了?”她迷惑,“问起什么了?” 李三儿说就问了问名字:“旁的什么也没问,后来殿下疲累,陛下就走了。”梁安自然也就跟着走了。 他说得轻巧,姜肆却完全不敢放心。 她对薛准和他身边的人都太了解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怎么可能会让梁安主动问起?必定是薛准的授意。 姜肆急得团团转,却根本不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她太被动了,如同一只困兽一般,在这个宫廷里,她似乎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只能徒劳地等待着结局。 薛檀敏锐地感知到了姜肆的急躁:“咳咳,你这几天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这场风寒实在太突然,即使有太医开药、姜肆的精心照顾,薛檀的病还是拖了几天没好,每天都咳嗽,连原来预定下来的蒋太傅的课程都推迟了。 姜肆虽然心里头着急,可还是把薛檀的身体放在首位的:“我没事儿,昨天叫你吃的咳嗽药吃了么?” 薛檀说:“我不信你没事。” 从前的姜肆做事儿总是慢悠悠的,这两天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急躁和不安,偏偏太子宫又是除了未央宫以外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她有什么理由急躁不安? 姜肆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不安看起来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她思考了一下,问:“我到宫中已经半月过了,也不曾听说外头的消息,难免心中惴惴,尤其是前两天,碰见了陛下来宫里。” 她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后来我听李舍人说起,陛下身边的梁大伴向其余人打听过我,怕自己惹了什么事情却不知道。” 李三儿肯定把这件事告诉了薛檀,那她一味瞒着不仅没用,还会让薛檀不信任自己。 薛檀捂着被子,有一小会没说话。 他想起来李三儿和他禀报这件事的时候仿佛随口说的一句话,他问薛檀,如果陛下对楚姑娘有意,殿下该怎么办? 并不是李三儿讨厌姜肆才这样问,而是他站在了薛檀的位置上考虑这件事情。 薛檀对姜肆是有好感的,虽然不是男女之间的好感,却也有一丝微妙,当时李三儿那样问他,他有些回答不上来。 他不想让姜肆和父皇接触,他们俩是朋友,如果有朝一日朋友变成了继母,任谁都会尴尬的。 他想了想,试探着道:“你这么害怕我父皇?” 姜肆说当然:“天底下难道还有不害怕皇帝的人吗?”如果是从前的薛准,她当然不会觉得害怕,可是现在的薛准手握生杀大权。 而她是个已死之人。 这些实情她不能跟薛檀说,却可以让薛檀知道自己对薛准的畏惧和不想靠近。 “伴君如伴虎,而且我并不知道你父皇的性格,万一他要因为我长了一只鼻子两只眼就要杀我,我连躲都躲不过去。” 薛檀失笑:“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 姜肆的态度让他松了口气,他反正以前是没看过哪个真的想进后宫的人会表现出这样对他父皇的态度——明晃晃的敬而远之,就差在脸上写着我不想看见这个人了。 这种态度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他笑起来:“药我都乖乖吃了,今天身上也觉得好了,兴许明天咱们还能去跑马。” 这马终究没跑起来。 薛檀第二天也确实好了,在太医明确诊断过以后,除了那种太过激烈的比如蹴鞠之类的运动外,行动也是自由的,蒋太傅也要准备开始授课了。 然后姜肆就被“请”进了未央宫。 说是请,实际上是半请半拘。 梁安亲自出马,身后还跟着两个看起来颇有几分强壮魁梧的侍卫,好像生怕姜肆插翅膀逃了一样。 姜肆心里骂了两句,只能乖乖地跟着走。她原先以为几天没动静是她多想了,刚放松一下心情就被逮住了,现在想想,可能是薛准碍于薛檀,所以一直没动静。 天光未明,黑压压的云攒在头顶,夜风卷着衣角,扑簌着缠绕在她腿上。 姜肆有点冷,她有心想问问梁安薛准到底什么意思,天没亮就让她过来等着,今儿不上朝了?可她不敢问。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将身上的曲裾裹紧一些,思考着自己见到薛准以后该怎么表现。 首先明确的一点,她不想让薛准认出自己。 是,楚晴本身是和她长得有三分相似,可这是爹娘给的容貌,而楚晴的父母和姜家是没有任何的关系的,这一点在姜肆自己照镜子发现有细微相同的时候就已经捋清楚了。 只是容貌相似罢了,她只要表现得和从前的自己不一样,薛准总不能透过她这幅皮囊看到里面的灵魂是姜肆吧? 只要薛准认不出她,她就是安全的。 姜肆悄悄地弯了弯腰,低眉顺眼地跟着梁安进了未央宫。 薛准坐在书案边,手里拿着一份奏折。 姜肆匆匆一瞥,看见他身上穿着中衣,只在外面批了一件斗篷,看着像是刚起来没多久,衣袍领口倒是整齐,可再整齐,也露出来一点微微的喉结。 连衣服都不穿好就出来见一个陌生女人。 她撇撇嘴。 梁安快步上前:“陛下,人带来了。” 姜肆犹豫了一下,还是跪在了地上,用颤抖的声音问礼:“见……见过陛下。” 薛准已经放下了奏折,听到她开口,忍不住皱了皱眉:“把头抬起来。” 底下跪着的人微微抬起头。 殿里的蜡烛点得多,整个室内都明晃晃的,连脸上细微的一粒痣都能看见,薛准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呼吸还是微微一滞。 楚晴的脸娇小玲珑,一张瓜子脸,下巴尖尖的,眼尾微圆,看着……分外可怜和害怕。 像,但又不像。 薛准微微出神,他不会在姜肆脸上看到这样可怜而又害怕的神情。 不是她。 薛准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第14章 第14章 他的阴沉也只是一瞬间,快得好像不曾有过,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冷着声音问:“是谁派你来的?” 姜肆“茫然”地抬起头,一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表情。 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薛准轻轻敲了敲桌子:“朕找人查过你。”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姜肆,好似在琢磨着如果她不老实交代,下一秒他就会叫人把她拉出去埋进乱葬岗里。 姜肆心里骂了他一句装腔作势。 如果换做是真正的楚晴在这里,多半要被他吓得什么都交代了,可是姜肆跟他认识了三年,和他朝夕相对,对他用在朝堂上的计谋再熟悉不过了。 她低下头:“奴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多说了反倒让他怀疑,干脆直接否认。 “庆丰四十七年出生,年二十一,家中有亲人三人,愚孝呆笨。”薛准把手中那张条子从案上翻出来,细细抹平,“不像你如今的性格。” 姜肆早有准备,从眼眶里挤出两滴泪,抬头:“奴的父母想要将奴送进杜府为妾,奴不愿意,以死相逼,可父母仍不改其意,奴心生绝望,大彻大悟,才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四目相对,一个明着使诈,另一个装得泫然欲泣。 很难不说是两个戏精。 不过一会儿,薛准就收回了视线,垂眼盯着桌案,嘴上说:“哦?不承认?梁安!” 姜肆还以为他恼羞成怒要把自己拖下去。 结果梁安进来:“陛下,上朝的时候到了。” 薛准嗯一声:“叫人看着她,哪儿也不许去。” 他起身走了。 只剩下姜肆一愣——走了? 她看向窗外,才刚来的时候天色还是昏暗的,这会儿天际确实露出微光,让她不由得想起刚进宫的时候小常舍人交代她们的话。 “万佛塔钟声一响,陛下就要上朝去了,所以你们寅时就得到未央宫候着。” 果然,薛准一走,她就听见远远一声钟鸣。 万佛塔其实离永巷更近一些,一天十二个时辰,夜里它是不会响的,但早上寅时和卯时会各响一次,一个是提醒永巷的宫人到值,另一个就是提醒薛准上朝的时间。 薛准只让人看着姜肆不让她乱跑,人都在殿外守着,里头却是没人的,也不知道是薛准故意的还是无心,姜肆懒得探究。 她走到窗户旁边,窗边有一张小几,几页书纸,坐在窗边向外看,能清晰地看到矗立的万佛塔。 姜肆啧了一声,觉得薛准多半是真堕落了,二十年不见,居然开始信神佛。 这让姜肆更加不敢暴露了,佛经里头最推崇五道轮回,《楞严经》里有十二轮回,“由因世界,虚妄轮回;由因世界,杂染轮回;由因世界,执着轮回;由因世界,变异轮回……” 不论是哪一个,都与现在姜肆无益。 总而言之,还得装下去。 她默默地等着薛准回来。 太子宫,薛檀是临要上朝的时候才知道楚晴被带走了。 之前姜肆虽然进了太子宫,可李三儿一直没给她安排差事,见薛檀对她亲近,他就叫她在身边伺候,说是伺候,其实也是每天看情况和薛檀聊上几句话。 以前薛檀出门,初晴必定出门相送,然而今天没有。 薛檀找李三儿问了才知道她被人带走了。 他有些气愤,不是气姜肆,而是气梁安——从太子宫把人带走,却一句话也未曾禀报,显见得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怒气冲冲地上朝去了。 然而人到了朝堂上,他就整个人都清醒下来,一边听着朝臣们吵架,一边慢慢思索着。 他是不能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的,楚晴不过是个家人子出身,一旦他表现异常,难免叫人侧目,给她带来天大的麻烦,反倒不好,也不利于他调查消息。 他知道梁安,就凭借他一个人,肯定是不敢这么直喇喇把人带走,事出有因,而他父皇就是那个因。 而他父皇呢? 他虽然经常和父皇吵架,却也知道对方不是重色之心,多半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会把人带走。 刚刚一时愤怒上头,可仔细想一想,其中肯定有事。 他松口气,开始认真听朝堂政事。 不过,梁安这个没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还是可恨的,他狠狠瞪了梁安一眼。 梁安:“……”他冤死了! 作为薛准身边的第一得意人,他对薛檀的性格再了解不过了,太子虽然年纪轻一些,但心思敏感,他那会儿把人带出去的时候也犹豫过要不要提前告诉太子,可陛下都交代了不要惊动他人。 ——能惊动的还能有谁?除了太子也没别人了好么。 唉,可他能怎么办?总不能把陛下推出去吧?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背锅挨白眼。 果然,等下了朝,薛檀就跟在队列后面,好似偶然一般站在梁安身边,阴阳怪气道:“大伴好大的威风啊。” 多的没说了。 梁安心里苦,面上却恭敬:“殿下说笑了,奴才不过是个阉人,何来威风可言。”我只是个奴才,您要撒气可别找我啊! 薛檀听懂了,冷哼一声往前走了。 到了薛准身边,他就乖了。 薛准叫他上轿辇。 薛檀坐上去,看见薛准正在揉额头:“父皇头疾又犯了?” 这是老毛病了,连梁安都说不清楚试试因为什么,他的头疾来势汹汹,太医查过,却没查出原因,最后只含含糊糊说是心病。 也就是说,他这头疾没有实打实的外在原因,是他自己觉得自己脑袋有病,所以才开始头疼的。 听起来挺麻烦的,说到底就是本来没病一个人,自己觉得自己脑子有病,然后他就真的感觉到了疼。 这事儿别人都不知道,唯有亲近的梁安和薛檀知道,其他人只知道他有头疾。 这样,薛檀准备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三儿跟他说了,梁安把人带走不过是问两句话,等问完没事了就把人送回来了。 现在父皇头疾,他再追问,倒显得他不懂事。 很快就到了未央宫,薛檀不打算进去,只在门口转悠。 薛准也没说什么,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梁安他们出去的这段时间姜肆在做什么。 走路带风,哪有半分头疾的样子。 他进门,看见姜肆老老实实呆在殿里,脚停住,看了一会儿。 他心里有数,眼前这个人只是和姜肆有几分相像,性格完全不同,眼前这个楚晴软弱胆小,姜肆却磊落坦然。 当年那个会因为喜欢二字就到他跟前坦然商量自己婚事的姜肆已经不在了。 二十年来四处求索,他问过天地,也赌过人心,直到那群人言之凿凿确实下了剧毒,他才愿意相信她确实已经死了。 只是他心存侥幸罢了。 然而即使希望破灭,他也不会留这样一个人继续停留在薛檀身边。 姜肆听见了脚步声,她没有回头,自然也能察觉到薛准的停留。 她低着头,假装害怕:“奴真的没有隐瞒什么,当初要不是内侍们选中了奴,奴这会儿已经进了杜府被折磨而死了。” 薛准冷漠:“知道了。” 姜肆愕然。 她没想到薛准竟然接受得这么快。 可转头一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她的出身在那里,只要她自己咬死了自己是因为父母绝情而性情大变,谁也没法逼着她承认自己是姜肆。 薛准的警觉她也能猜到原因,无非是因为怀疑有人派她进宫刺探消息或者别有所求。 可确实没有人指示她进宫。姜肆翻遍了楚晴所有的记忆也没有找出这么几个人。 薛准日理万机,总不会和她一个只是模样有三分相似的奴才斤斤计较吧? 结果下一秒,她就脸疼了。 “未央宫里还缺个洒扫的奴才。”薛准瞥她一眼,“给你一天的时间收拾东西,明天我要在殿里见到你。” 姜肆:“……” 她揉着酸痛的脚被梁安撵出了未央宫。 一出门就看见墙角跟上站着的薛檀,他踮着脚面朝里面,一见姜肆出来,立马迎上来:“你出来啦!” 姜肆见了他,心里的那一点不快立马消散了:“你怎么等在外头?” 薛檀笑着说:“我听李三儿说你被带走了,下了朝赶忙就过来了。” 这傻孩子,多半是怕梁安为难她,来外面接她的。 姜肆鼻子一酸。 在殿里是装哭,这会儿却是真的想哭。 薛檀不知道,他还在说:“等蒋太傅上完课,我还教你下棋。” 姜肆叹了口气,躲不过的。 她立住,说:“陛下叫我到未央宫里当差。” 薛檀不动了。 姜肆仰头看着他,不想让他心里生出芥蒂,细细给他掰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陛下叫人把我带进未央宫,好像是在怀疑我进宫的目的。” “哪有什么目的?”薛檀急道,“我都查清楚了的!” 说完,他才察觉自己失言,抱歉地看着姜肆。 姜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你有警惕心其实很好,我还怕你太过单纯,什么都信,可陛下心中起了疑心,哪怕我排除了嫌疑,陛下还是不会放心把我放在你身边,他担忧你的安危。” 薛准的疑心病很重,比起二十年前还要重。 男人果然是她和儿子见面最大的障碍。 第15章 第15章 薛檀虽然有些不高兴,但这种不高兴也很快消散了。 他实在是个很好哄的孩子,只要把其中曲折跟他掰扯清楚,他也能够接受,还说会常来看她。 所以姜肆很快就收拾包袱进了未央宫。 梁安把她安排在了殿内,开始的时候还问了她认不认字,姜肆猜他是不是想让自己去做伺候墨水的宫人,她立马拒绝了。 开玩笑,楚晴一个乡野出身的女孩,怎么可能认字。 然后就被分去了茶水房。 实际上她才进未央宫的时候就发现了,未央宫一个女宫人都没有,别说红袖添香的事情了,连茶房里沏茶的都是小舍人——她一个女人能进未央宫,简直就像是猴子群里混进一只兔子。 明里暗里窥视探访的人简直层出不穷。 但薛准好像忘了她这个人一样,从来不见她,而梁安呢?他大约也是看出来了楚晴样貌和姜肆有三分相像,所以一直不曾让姜肆到未央宫殿里去,只让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茶房,连内殿的门都不会让她进。 姜肆乐得自在。 虽然进了未央宫和儿子面对面的时间变少了,可也不是完全见不到的,有时候薛檀下了朝就会跟着薛准进未央宫,每每那个时候她总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剩下时间她都窝在茶房里,秉持着老老实实才能善终的信念泡茶。 不过几天的功夫,那些窥视的人都散光了,实在是双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同,一个看着愚笨老实,另一个心里毫不在意,看着没什么劲头。 唯有姜肆偶尔能察觉到那种暗中的观察,她觉得是薛准疑心病还没有消失,把她弄进未央宫,一是为了让她远离薛檀,二就是完全不信任她。 甚至姜肆还有一种诡异的想法:她这张脸放在这里,模样那样像,是不是薛准以后完全不会让她嫁人?虽说姜肆自己也完全没想到嫁人这个事情吧,可他这个态度就忍不住地让人容易多想。 想他是不是觉得样子太相似,她嫁人以后是在给他戴帽子…… 姜肆被自己这个想法恶寒了一下,手一抖,不小心往茶瓯里多放了一撮叶子,原先浅淡的茶水瞬间散发出浓烈的茶汤香味。 她立马想要重新泡。 薛准喝茶,但从不喝酽茶,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酽茶不过午,夜里无酣眠。 浓茶喝多了睡不着觉,太过闹腾。先皇却喜欢熬得酽酽的茶,前朝时候他们这些皇子坐冷板凳,就靠着茶房泡的一杯浓茶醒神添暖,薛准不爱喝,却难免口渴,所以常常在宫里呆上半天,回来以后整个人就蔫蔫的。 晌午时分人打蔫儿,夜里却爱闹人,连带着姜肆也不待见酽茶。 可她正想重新泡,梁安就进来了,说安平郡王来了,又催着小舍人们上茶。 那浓的过分的茶立马就被端走了,姜肆拦都来不及。 梁安轻手轻脚把茶端上去,然后就开始当影子。 安平郡王是恒亲王的儿子,今年二十出头,比薛檀大两岁,恒亲王生得大腹便便,安平郡王却很清俊,甚至有种唇红齿白的貌美。 他坐下第一时间就是喝了一口茶,然后眉头忍不住地皱了起来,没说话,却把茶碗放下了。 薛准从公文里抬起头,看他一眼:“又来混茶?” 安平郡王坐直了身体,下意识露齿笑:“可不,我爹那个人您也知道,和先皇一个口味。” 梁安眼皮子一跳,觉得安平郡王实在有些天真过了头。 陛下不受先皇喜欢,连提起都觉得晦气,虽说恒亲王和陛下关系尚可,那您这大喇喇地提起恒亲王肖父,那不是扎人肺管子呢么! 可安平郡王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忌讳的,还说:“不过我不爱喝那口,味儿太重,您也知道,府里我爹当家做主,下头的人都跟着爱浓茶呢,喝来喝去还是您这里的茶好喝。” 薛准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甚至笑了一声。 安平郡王又说:“不过今天您这儿的茶不对胃口了,太浓了。” 薛准疑惑地“哦?”了一声,端起手边的茶盏尝了一口。 上好的信阳毛尖本来味道就浓烈一些,所以他茶房里的茶都会泡过三四遍才端上来,今天这一口喝下去,倒像是第一泡似的,透着艰涩。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想起茶房里换了人,当着安平郡王的面却没说什么,只吩咐人再重新上茶。 再端上来的,就是他熟悉的茶味了。 可他还惦记着上一杯。 自从他当了皇帝,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以后,宫里伺候的人就愈发体贴起来了。 以前在宫里步步维艰,连吃什么喝什么都身不由己,每次进宫喝的那一盏浓茶尤其让他能够意识到其中的差距,而等他登基之后,别说普通浓茶,就算是南蛮那一代上供的古树茶,宫里头的人都能想办法给它泡得既淡又不失清香。 所以此时此刻,他喝到这杯浓茶,心里并非生气和觉得被冒犯,而是怀念。 怀念的并不是从前自己经历了多少苦难,也不是别人的冷待欺辱,而是那些凄风冷雨里,带给他温暖的人。 他和姜肆的相遇其实也很俗套,被冷落不受宠的皇子因为父皇碍于情面所以不得不在宫宴上露面,因为不受宠,所以位置偏僻,连衣裳都是新赶制出来的,那些宫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十七岁的皇子,却不知道他常在暴室,身材比起正常十七岁的孩子太过消瘦,所以那衣裳甚至有些不合身。 在他跟着趾高气昂的舍人们前往宴客的地方时,他碰到了姜肆。 那是宫里永巷的其中一支小巷,他穿着不合身的、肥厚臃肿的棉袍遇见了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姜肆。 现在的他对那张脸都记忆犹新,他从未见到过那样柔软漂亮的宛如鲜花一般的粉润脸庞,和暴室之中那些衣衫褴褛的满脸麻木冰冷的宫人完全不一样。 她鲜活漂亮。 那种旺盛的、蓬勃的生命力,轻易就能点燃他眼中的枯寂。 对方连他的名字或许都不知道,他却开始悄悄地关注着她,下意识地在每一场来之不易的宫宴里寻找她的影子。 她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关注一个人久了,关于她的听闻就总是不自觉地传进他的耳朵里,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刻意打听还是无意得知,他开始知道,她是姜太傅的女儿,这场宫宴本来是为了给皇子们选妃,而她是被父皇看重,准备给太子当太子妃的女人。 在姜肆主动找到他之前,他一直觉得他和姜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一个是悬挂在天空之上的月亮,一个是太阳光之下暗黑的影子。 他承认自己或许曾经想要靠近过月亮,可每次他这么想的时候,只要一低头,他就能看到自己不合群的影子——鞋底的泥和天上的月亮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 如果不是姜肆挑中了他的话,也许他会一辈子都成为脚下的一滩泥。 “陛下?”安平郡王迟疑地看着他,“您在听我说话吗?” 薛准恍神:“你说到哪儿了?” 安平郡王:“……”所以果然没听我讲话是吧。 他只好又说了一遍:“我娘最近催着我娶媳妇儿,但是我跟她说这事儿还得您同意,把事情拖延下来了,回头您碰见我爹我娘的时候可千万帮我兜着点儿。” 薛准说:“你年纪也大了,该成亲了,你爹娘着急也正常。” 他们那一圈皇子,谁不是十七八岁就成了亲?谁知道到了下一代了,成亲的年龄愈发晚了:“今年宫里新进宫了一批家人子,回头朕看着帮你挑个合适的。” 三下五除二把安平郡王安抚好,他端茶送客了。 他倒也不是敷衍安平郡王,他的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了恒亲王和底下的几个弟弟,恒亲王又一向是个“心宽体胖”的人,和他说得上几句话,安平郡王是恒亲王的儿子,他的亲侄子,就算看着恒王妃从前是闺中好友的面上,他也会善待安平。 嗯,如果安平能再聪明点,他兴许还会委以重任,现在么,算了吧。 他站起身抻了抻胳膊,把阵地转移到了窗边的小几上,正准备继续批折子,忽然看见了空置的茶碗,随口问了一句梁安:“那个人这几天干嘛呢?” 梁安低头:“回陛下,她一直老实呆着,除了太子殿下以外,从未见过旁人。” 薛准眉心褶起。 按理来说,他不该对这个人过多关注,她和姜肆相似的容貌只会给他带来不适和迷惑,于公于私,他都该把她放到宫外去,离他远远的才好。 可鬼使神差的,他并没有那么做。 并非是透过她那张脸怀念姜肆,那太过恶心了,既恶心他,也恶心死了的妻子。 他就是隐约有种不愿意放她离开的预感。 在他怀疑人生的时候,被他刻意拘着的姜肆悄悄走到了门边,一边焙茶,一边竖着耳朵听起了八卦。 小舍人说:“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是不是还没发?娘娘是不是忘了?” 姜肆指尖被竹片烫了一下。 娘娘? 第16章 第16章 这都已经是二十年后了,薛准有个新妃子不是也很正常? 他是皇帝,别说有个娘娘了,就是三宫六院里塞满了美人都不关她的事。 ——王舍人刚说完这个月的月例银子还没发,就听见旁边砰的一声响,他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去看,烧水的茶炉子碎在地上,碎片溅得满地都是。 “哎哟,什么情况。”他连忙走过去,一边拾地上的碎片,一边问姜肆,“烫着手没有?” 姜肆摇头说没有:“才刚放上去的凉水,还没开始烧火呢。”得亏她是先焙茶再烧水的,不然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保准要脱一层皮。 把地上的碎瓷片收拾起来以后,她才不经意问:“咱们的月例银子都要自己去领么?” 王舍人嗨一声:“哪儿能啊?咱们未央宫的月例银子都是娘娘身边的宫人亲自送来的。” 姜肆问:“娘娘?哪个宫的娘娘?” 王舍人:“长信宫的孟娘娘。” 后宫的嫔妃一般都住在永巷以及未央宫的其余宫室,长信宫是在长乐宫的范围内,而先皇时期,长乐宫是太妃居住的地方——不过也不一定,因为先皇的嫔妃实在是太多了,多得未央宫住不下,后来连长乐宫都挪出来一半的宫室给这些嫔妃们居住。 姜肆有种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放松:“原来是长信宫。” 王舍人还以为她清楚,正打算离开,紧跟着就听到她问:“不知道这位孟娘娘是什么位分?喜好什么口味的茶?” 他震惊扭头,看见姜肆露出十分羞涩的表情:“万一孟娘娘到未央宫来,总不能我连茶都煮不好。” 王舍人:“……” “你想多了,孟娘娘从来不到未央宫来,都是陛下去长信宫,至于位分么……”他露出怪异的表情,“那位,是太后……” 姜肆一怔。 薛准的亲娘死得太早,不然他小时候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么惨,这个太后是哪里来的? 见姜肆露出茫然的表情,王舍人往外看了看,悄声说:“这位孟娘娘是先皇时期的嫔妃,听说还是个婕妤,只是早早不得宠……” 这下子姜肆就明白了。 薛准小的时候是在暴室长大,所谓暴室,是归掖庭令掌管的宫中织作之地,本来是个没名字的地方,就叫织造坊,后来私底下被称作暴室,是因为织作出来的衣裳要染色,而染色的时候需要人下到染色池子里脚踩布匹,将布料浸润,再通过太阳曝晒而成。 一般的家人子是不肯去做这样的脏活累活的,下一次染色池坏一次衣裳倒是小事,那些染料接触的时间久了,连身上肌肤都会染上颜色,暴室劳作辛苦,根本没有时间洗去身上的染料。 所以暴室中劳作的人就换成了那些有罪的宫人、嫔妃,甚至还有皇后沦落至此过。 这位孟娘娘是先皇时期的孟婕妤,初入宫的时候颇为秀丽,很得宠爱,如果不是碰上了当时的皇后,想必荣华富贵也唾手可得。 可皇后是个醋坛子,寻了个由头就把人丢进暴室里了,偏偏皇后娘家得势,连先皇都不能说什么。 后来进宫的美人越来越多,孟婕妤也就被遗忘了。 姜肆记得这位孟婕妤,是因为薛准和她说起过,说他儿时长于暴室,由暴室中那些犯了罪的嫔妃们养大,其中一位就是这位孟婕妤。 在冷宫里呆久了的女人们,每日经历繁复的劳作和看管犯人的那些舍人的欺辱,大多都死了,没死的也成了半个疯子,所以虽还保留一丝人性收养了薛准,却经常犯病,有任何不顺心的时候就会虐待薛准。 每每薛准和她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姜肆总会心疼他。 不论听多少遍。 如今听见王舍人说薛准把孟婕妤接出来了,她还有一丝诧异。 “后宫的事儿都归着孟娘娘管,不过孟娘娘年轻的时候伤了身体,所以时常病着,这个月的月例还没发,兴许就是娘娘病了,不过你也别急,娘娘身边的宫人肯定会发的。” 姜肆倒也没急着要收月例银子,她只是想打探消息罢了。 王舍人见她没话说了,笑眯眯主动帮她把笆斗里的碎瓷片接过去:“放着我来吧,这东西既碎了还得找库房的人报备,幸好陛下不会怪罪,不然有你好果子吃呢。” 姜肆朝他笑了笑。 等人一走,她抬起自己的手。 楚晴从小就帮着家里干活,那双手比起姜肆从前要粗糙很多,可再粗糙,也是血肉长的,茶壶翻了没烫着她,是她自己心慌,把手按在了焙茶的竹片上,即使隔了一层箬叶,也把她的手烫出了一点儿细泡,透明的水泡一点点大,有细微的痒痛。 未央宫里没太医,她得自己去太医署找人。 她去找了梁安,把自己的手给他看,告了假。 说来也巧,她去拿药的时候恰好碰见了长信宫的宫人,也是出来拿药的。 姜肆懂些医术,打眼一看,药方里有三棱、磁石、珍珠母等药材,三棱治头晕,磁石消晕眩惊悸与失眠,而珍珠母也是失眠惊悸的药用,剂量还都很大,那宫人拿了好几包。 看来这位孟娘娘的心病很重,重到必须吃这个份量的药才能安睡。 姜肆隐约察觉出了不对。 按理来说,宫里的事物应该都是交给后宫的嫔妃管的,孟娘娘算是太妃,没得插手后头皇帝的后宫事宜,更何况她还生着病,如果是寻常的疾病也无所谓,比如体虚多吃药就行了,宫里再怎么也能把人照顾好,可孟娘娘显然不是。 那些药的作用和剂量都彰显着很明显的问题——孟娘娘的头疾十分严重,需要吃这么多的药才能维持清醒的状态,多半已经接近半个疯子。 薛准为什么会把后宫交给这样的人管着,别人竟然也会同意? 姜肆一边给自己抹药,用纱布一圈圈缠起来,一边想,或许她看错了、想错了。 薛准的后宫,好像没有别人。 第17章 第17章 桌上的水已经凉得透透的了,这还是才刚她回来的时候,那个帮她处理碎片的王舍人帮她倒的。 姜肆一口没喝,微微发着呆。 她当初进宫是因为想要摆脱楚晴被父母卖到杜府当妾的命运,如果没有韩内侍他们路过,她也会想别的办法逃走,顶多为了路引和户籍的事情多费一些力气罢了,后来跟着韩内侍进宫,她最初想的是挣到足够的银钱就出宫获取自由,后来意外知道薛檀还在,就想看看薛檀。 再到如今又碰上了薛准。 一个又一个意外,让她不由自主地就停留在了宫里。 而和薛准重逢之后,她选择了逃避。 没错,就是逃避。 毕竟现在已经是二十年后了,任谁被毒死以后重新活过来,还“偷”来了二十年的时间,都不会想再去过之前的生活的,尤其是她这样已经死去多年的人。当她选择用楚晴的身份一直活下去,就意味着她已经抛弃了自己的过往,选择了重新开始。 如果没有重新开始,她还是原来的自己,或许她会选择寻找自己被毒死的真相,可是如今以楚晴的身份,她凭什么能够安全无虞地挖出真相呢? 难道从头开始进宫,然后细细筹谋、以身涉险吗? 那实在太麻烦和费劲儿了。 所谓的麻烦,对于她来说,就是担忧自己死而复生的秘密暴露。对于薛准来说,重新活过来的妻子该如何处置也是个问题,立模样相似的人为皇后?还是暗中将她处理?总是难抉择的。 姜肆明知道现在已经是二十年后了,可是进宫以后她刻意没有去打听有关薛准的消息,心里在想着,或许薛准早就有了娇妻美妾、三宫六院,有权有势有钱,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但现在,她被卡死在了这个猜想的开头,无法再自欺欺人了——薛准的后宫,或许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在替她守寡吗? 她有无数次的机会确认薛准始终一个人,但是她自己放弃了,因为觉得没必要,不想给双方带来麻烦,本就不该有过多的接触。 她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难道时间还能重来么? 只会让她生出迷茫、踌躇不前罢了,一如此刻一样。 她正出神,门口塞进来一个圆圆脸的宫人。 她见了姜肆就笑:“姑娘好,我来发月例。”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个荷包,顺便上下打量了姜肆两眼。 姜肆连忙起来,又去挪椅子请她坐:“你好,是长信宫的宫人么?” 圆圆脸点头:“我叫小圆,好记得很。” 配上她这张脸,确实好记,姜肆说:“我才进宫不久,从进了未央宫以后就没见过别的宫人,小圆姑娘还是头一个,甚至连后宫的人都没见着。” 小圆笑着印证了她的想法:“我们陛下的后宫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你当然见不着了。” 姜肆呆住。 她忍不住地问:“一个人也没有?连美人都没?” “是啊,外头的人还以为陛下生病了。”说这话的时候小圆脸微红,“不过这话你可别和别人说。” 一个血气方刚、正值壮年的男人,后宫一个嫔妃也没有,未央宫里甚至连个宫女都没有,说出去人家肯定会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怪别人揣测。 姜肆踌躇了一会儿,问:“宫里没有皇后?” 小圆瞪大了眼睛:“可别在宫里提起皇后!” 她跑去把门掩紧:“我是看你前途无量才和你说这么多的,可你要记得,只有永远不提起皇后,你才有好日子过,要是提起皇后犯了忌讳,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副要详谈的样子。 姜肆叹息,她很难不猜到小圆为什么有问必答,在这个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女人的后宫里,薛准忽然塞了一个女人进未央宫,本身就很容易引起注意,她之前隐约感受到了查探的视线,后来这些窥探的视线都消失了,她还以为那些人失去了兴趣。 原来不是失去了兴趣。 是薛准不让别人窥探他的私事——姜肆想,他或许也怕别人看出来楚晴和她相似的模样引发争议。 而小圆能够靠近她,或许是一种默许? 姜肆试图用薛准的思维想法推了一下,放小圆过来提起先皇后,多半还是想要试探她,如果她真是受人指示,凭这幅相似的容貌,多半也是为了进后宫,而想要在后宫生存下去,必定是要对皇后的事情了如指掌的。 所以她听小圆说起皇后的反应就很重要。 想通以后,她立马露出好奇又害怕的表情,欲言又止:“诶?这皇后是什么情况?很吓人吗?那要不我们不聊了?” 小圆摁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哎,皇后不吓人,不是,皇后都死了二十年啦!怎么可能还能吓人,我说的吓人主要是因为咱们不能在宫里提起这位皇后,她呀,是宫里的禁忌。” 姜肆脸上犹豫又好奇的表情似乎成功让小圆产生了倾诉欲望。 她好像也不急着走了,喝着那杯凉了的茶慢慢说:“咱们陛下拢共就只有这一位皇后,听说是发妻,感情颇好,只是皇后命不好,在陛下登基之前就走了。” 姜肆默然。 “后来陛下登基的时候要立发妻为皇后,结果底下的大臣们不同意,说一个死人,追封也就罢了,还得再立一个好怕,哎呀,听说闹了很久呢。”小圆说,“可惜我是后来才进宫的,这些事情只能从别人嘴里听说,日子久了,慢慢的也没人敢再说了。” 她说的煞有其事,姜肆不置可否。 有些事情会在时间的流转之中模糊了曾经的真相,口口相传本身就有出错的可能,至于这件事情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 小圆说:“至于为什么没人再提起,我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每次提起皇后,陛下就会发火?” 她常在后宫,薛准又不去后宫,偶尔才会去找孟娘娘,所以小圆说她对薛准也不是很了解,但有些传闻,她在孟娘娘身边听到过:“我们娘娘有时候会发病,病了的时候就会说一些以前的事情。” 听到这里,姜肆彻底明白了,小圆果然是经过薛准的首肯才会过来和她讲这些旧事,否则孟娘娘发病这样隐私的事情,小圆不可能大大咧咧就这样说出来。 姜肆心里明白,面上却很好奇:“孟娘娘是生了什么病?” 小圆说:“是头疾,娘娘年轻时候吃了苦,后来一直会头痛,一疼就爱砸东西,其实原来娘娘的病没这么重的,是许娘娘死了以后,孟娘娘的头疾才愈来愈严重的。” 她说的这个许娘娘姜肆倒也猜出来了是谁,是抚养薛准长大的另一个先皇的嫔妃,比原先孟婕妤的位分低,只是美人,也沦落到过暴室。 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死了。 姜肆识趣,没问她怎么死的。 小圆朝她笑了笑:“我说这么多,就是想提醒你,可千万别在陛下跟前提先皇后。” 姜肆了然颔首:“谢谢你,不然我都不知道有这么多的忌讳。” 她过一会儿,又装作唉声叹气:“不过我实在很好奇,陛下真的一直不再立皇后么?孟娘娘都病了,恐怕管后宫的事情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小圆立马肃着脸:“可别提这事儿,你知道上一个提这事儿的人怎么样了么?” “怎么样了?” 小圆脸绷得紧紧的,特意压低了声音:“死了,全都死了。” 姜肆愕然。 她还想再问,可小圆不肯再说了,她急急忙忙站起来,打开门飞一样跑了出去,好像生怕姜肆多问,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姜肆坐回原位,忍不住摸了摸额头。 指腹被纱布包裹着,细麻的触感清晰可见,药物的气味从纱布里浸润开来,一股苦味弥漫在空气里。 她忍不住去想小圆说的全都死了是什么意思。 是谁请薛准立皇后?又为什么全都死了? 是不是给她下毒的人? 可惜薛准显然并不想让她知道这个消息,所以只是让小圆略微一提,一旦问起,她就立马跑了。 那么,薛准为什么要让自己知道这些呢?试探的意味她猜出来了,可剩下的,她发现自己有点琢磨不透。 是想告诉她,如果她是想进后宫的人,不论她背后是谁,都是死路一条么? 姜肆隐隐有些头疼。 她是真想告诉薛准你别试探了,她不想听。可显然,她确实被小圆说的话激起了兴趣——生死之谜或许能够从薛准那里获得答案吧? 小圆跪在殿里,竭力止住自己想要乱看的眼神,低头回道:“陛下,都按您说的说了,” 薛准嗯一声:“她有什么反应?” 小圆摇头:“看着胆子很小,起初还不敢听,后来她终究抵不过好奇,还是听完了。” “知道了,下去吧。”他始终没有打消对楚晴的怀疑,而如果不是那张相似的脸,或许这个时候他已经早早地把人丢出宫去了。 可涉及到姜肆,他怎么也不敢彻底放下心,总想着要查清楚才好。 他低头,四方小几上摆着公文奏折和一盏烛灯。 烛火昏黄,在屏风上照下他的影子,削瘦而又颀长。 过了许久,隐约有声叹息。 “二十年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影子。 低不可闻的语调轻轻拐了一个弯,微微凝涩上扬,又瞬间落下去。 他说: “我很想你。” 第18章 第18章 18章 从薛准试探过姜肆之后,她越发注意起了自己的行为举止,生怕露出任何一点异常被发现。 可薛准接下来就没什么动静了。 但姜肆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她对薛准很了解,只要心中有了猜疑,他会用无数种方法去验证自己的猜疑,而这个时间和方法,会让敌人永远捉摸不定。 以前她是和薛准站在同一队列的,薛准做过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他是如何汲汲营营登上皇位的,又是怎么和自己的兄弟争权夺利、让先皇对他们一个个失望的——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单纯良善的人。 姜肆全都知道。 知道,不意味着她愿意成为那个被薛准针对的人,她宁可当薛准的同谋。 可如今已经身不由己了,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过了两日,忽然有长信宫的宫人来寻姜肆,说是永巷令那边的资料档案因为一场大雨受了潮,字迹糊涂看不清楚了,需要各宫的家人子们重新登记来历,因着姜肆如今算是未央宫的人,平日里要当差,不便再去永巷和别人挤在一起登记浪费时间,所以孟娘娘想亲自记录档案。 来人说了一大串,前因后果都说得一清二楚。 可听在姜肆耳朵里,那就只有一个结果:这是薛准的第二次试探。 甭说是什么孟娘娘体贴,这种事情一向都是交给永巷令去办的,怕耽误当差的时辰,完全可以让她第一个记录档案,而不是忽然让孟娘娘来做档案,无非是想试探她罢了。 姜肆跟着他去了长信宫。 别的地方她不可能再获得上辈子的消息了,唯有在长信宫孟娘娘这里,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孟娘娘是个苍白消瘦的女人,比姜肆想象中还要老态一些。她进宫那年是十七岁,后来花了两年的时间当上了婕妤,又在暴室消磨了七年的时光,明明只比曾经的姜肆大几岁,却成了长辈,还如此的苍老,好像一身的精神气都被抽空了一样。 宫里头许多人都说她病了,可站在姜肆面前的时候,她是极其温和的一个人:“先坐,这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略微问问情况罢了。” 孟娘娘又说:“宫里头太寂寞了,我一直一个人,这回你来了,正好陪我说说话。” 姜肆本来应该因为薛准的一次次试探而生气不耐烦的,可看着孟娘娘脸上的皱纹和那双仍旧如婴孩般的澄澈眼睛时,再多的气儿她也撒不出来了。 她老老实实坐下。 孟娘娘笑起来。 她们聊了一会,孟娘娘忽然说:“你长得很像一个小丫头。” 姜肆“困惑”地看向她,没想到她会称呼自己为小丫头。 “可惜小丫头死得太早了,她要是还活着,我可不能再叫她小丫头了。”孟娘娘眯着眼,似在怀念,“她死得真可惜。” 姜肆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这么说?” 孟娘娘反问:“一个鲜活漂亮的姑娘,死在了冷冰冰的权力争斗里,难道不可惜么?” 姜肆默然,半晌点头:“是可惜。” 竟有人为她可惜。 “不过死得早也好,后来前朝动荡着呢,死得干干净净的,也就不用在宫里苦苦煎熬了。”孟娘娘忽然笑起来,脸上的肌肉失去了年轻的光泽,颧骨高高顶起,反倒显得可怖。 姜肆问:“那她是怎么死的?” 结果这话好像戳中了孟娘娘似的。 “是毒!”她嗓音里透着惊惧,左右看看,忽然又压低了声音,像是耳语,语速却极快:“她的侍女杀了她,无色无味的毒,杀了她!她死了!” 姜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她起初并不觉得孟娘娘生了病,可这会儿,她一惊一乍的反应反倒让姜肆确信了,正常人绝对装不出这幅有病的样子,也不会这样说了两三句话突然犯病。 搞得姜肆现在根本猜不透,薛准现在这么自信,觉得凭借一个疯子就能探出她的底? 可她又还是好奇的,她伸手去扶孟娘娘:“一个侍女做什么要杀自己的主子?您是不是记错了?” 上辈子她身边一共四个大丫头,两个是家生子,父母兄弟一家子的根基都在府里,是她从姜家带进裕王府的,另外两个是成婚之后,她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都是流民,家里遭了难的,她看着实在可怜,买回去了。 她不是那种对下人苛待、动不动打骂跪罚的主子,身边的几个丫头她都待她们极好,她想不通,为什么她们要害她。 可孟娘娘却说:“就是她,死了,也死了!都烧干净了!” 同时,她开始用力挣开姜肆的手,忽然捂脸哭起来:“呜呜,许麻子死了,许麻子死了!” 动静实在太大,孟娘娘身边伺候的人立马进来了,一看她发病了,连忙七手八脚把人按在椅子上,为首的小圆抱歉地看向姜肆:“唉!我们娘娘就这个样子,说不上两句话就……” 姜肆已经一脸被惊吓的表情,眼眶里续着泪水,往后连连直退,抵住案几,捂着嘴,害怕地问:“娘娘这病得可真重啊!” 小圆也没看出来她这浑然天成的演技:“是呢,每日都要熬药吃。” 紧跟着,一碗中药就被端上来了,被强按着灌进了孟娘娘的嘴里。 姜肆看着,被她们手底下的力道惊住。 小圆却没异常:“娘娘病着的时候不爱喝药,没法儿,只能这样把药灌下去。” 姜肆还是那副受惊害怕的表情,鼻尖却微微一动。 她懂医术,虽然不精。以前嫁给薛准,头两年日子苦,宫里的太医都请不着,生了病的时候全靠着她这一手医术支撑着,掐脉开药,是她最学得最快的本事。 刚刚她借着伸手去扶孟娘娘的动作悄悄摸了她的脉,确实是病了的,发病也属实正常。 可这会儿这碗药端上来,她有点察觉出了不对劲。 不是药不对劲,药闻着味道是对症的,专治失眠惊悸,也有镇静宁神的效果,可药的份量却不对。 上回她见过太医院给孟娘娘开药,那药的份量极重,每一剂熬出来的味道都绝对会浓厚,可今天端过来的这药碗中的药味并不重,绝对不是上回的剂量,而药这种东西最怕变质过期,不可能一次领那么多,不然等吃的时候都坏了。 她也不过只是治治头疼感冒罢了,太医院的那群人医术总要比她好一些,不可能不知道孟娘娘病了该吃多少药。 姜肆心里转过许多想法,却不动声色。 孟娘娘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揉着自己的额头,又露出那个温柔和婉的笑:“对了,我们说到哪儿了?” 小圆站在孟娘娘背后,朝她摇了摇头。 姜肆就明白,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再聊多了,恐怕刺激到这位孟娘娘。 她说:“娘娘才刚说起御花园里的花要开了……” 这回孟娘娘就没再发病了,温声细语,依稀能看见当年秀丽美人的影子,丝毫不像毫无征兆发病的病人。 她们聊了几句,外头传来通禀的声音。 薛准来了。 姜肆提着心,微微侧头去看。 薛准身上还穿着朝服,玄色的外袍,一脸冷漠威重,手背在身后,目不斜视地进了门。 他在生气。 姜肆下意识地想。 从前薛准在朝堂上受了气回来就是这幅表情,只是那时候他这幅表情持续不了多久。姜肆以前觉得奇怪,分明进门的时候还一身煞气,怎么进了门这股子煞气就消了? 后来薛准解释说,他不想把在外头受的气带回家里,一来让姜肆担忧,二来,人一生气,就容易发生争吵,在朝堂上已经够心烦了,回来若是还吵架,日子就别想过了。 当时姜肆深以为然。 如今看着薛准带着一身冷气进了门,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实在是习以为常了。 引得薛准侧目看了她一眼。 不过他没和她说话,而是走到上面坐下。 他一进门,孟娘娘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一声不吭窝在椅子上。 小圆领着人下去了,殿内只剩了他们三个人,偏偏谁也没说话,有股死一般的寂静。 姜肆眼尖地看见孟娘娘的手在发抖。 她在害怕。 按理来说,像孟娘娘这样有惊厥之症的人,手抖也是正常的,书上说惊厥犯病常常伴随的就是止不住的颤抖,可姜肆就是隐约觉得孟娘娘在害怕薛准。 她在怕什么? 姜肆冷不丁地想起孟娘娘说的“都死了”,对了,还有小圆透露的消息。 她的侍女死了,提起立皇后的那些人也死了,孟娘娘口中的许麻子——应该是那位许美人,也死了。 前两者都是因为她死的,那位许美人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估计和薛准脱不了什么干系。 不然孟娘娘不会这么害怕。 兴许是怕自己也会死。 姜肆已经看见孟娘娘在偷偷咬自己的手指甲了,看起来很紧张。 她在看孟娘娘,薛准却在看她。 刚刚有一瞬间,进门时候她那副坦然无畏的神情让他觉得熟悉,熟悉到他以为死去的人已经回来了。 第19章 第19章 他愕然自己会生出这样的错觉。 从前姜肆才死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做梦,其实那样也好,至少他还能梦到她,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凶他,至少还是个鲜活的、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可后来时间越来越久,一年、五年、十年、十五年,到如今二十年,他的头疾越来越严重,再也难以入眠,也很难再梦到姜肆了。 有些人常说,时间能够磨灭很多的东西,可以让人学会忘却。 薛准起初拼了命地想要抓住和姜肆的回忆,他不介意做梦,也不怕日复一日的衰弱,那些别人害怕的东西,愧疚抑或是其他,对于他来说,都无所谓,不过是一遍遍自戕罢了,能够在痛苦中见到姜肆,已经足够治愈他所有的难过。 比起自己的痛苦,他更怕自己忘记姜肆。 第五年的时候,京都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忘记了姜肆,第十年,他的臣属们也慢慢将姜肆遗忘,第十五年,姜肆曾经的好友也已经拥有了新的生活,开始培养自己的子孙。 所有人都在慢慢遗忘她。 毕竟是一个死了的人,再怀念,他们的日子还是要往前走。 但是薛准不敢忘。 他曾经听讲经的僧人说过,有些人死后灵魂凝聚不散,也有人归入轮回,只要有人一直记得这些死去的人,他们就不会成为孤魂野鬼,否则就会渐渐被人遗忘,再也没人能看见他们。 只要他一直记着她,她就永远不会消失。 他害怕自己会和别人一样忘记,也害怕姜肆会变成一个自己永远记不住脸的模糊的影子。 可一直记住,不代表自己愿意在别人的身上看到属于姜肆的影子。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姜肆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不快,她不知道自己哪一点触及到了这个男人——二十年了,她熟悉的是过去的他,而不是现在的他,以前的薛准生气都有缘由,因为在宫里受了冷落,因为被兄弟使了绊子,因为手底下的人做事鲁莽犯忌讳…… 反正不是现在这个动不动就生气黑脸,却找不到缘由的样子。 姜肆灵光一闪,觉得薛准和刚才的孟娘娘好似有几分相似。 可她又有些迟疑,孟娘娘是因为生了病,那薛准……也有病? 姜肆朝椅子上窝了窝,脸上是之前那个害怕的表情,心里却在茫然。 她死之前薛准可还是个正常人,现在于她来说,就相当于睡了一觉起来,过了一个月,忽然发现丈夫成了一个精神病。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是觉得太过突然了。 她茫然的时候,孟娘娘兴许已经害怕到极点了,她突然站起来,僵硬的脸上硬扯出笑:“那个……我还有事,先下去了……” 说着要走,可没薛准的允许,她动也不敢动。 直到薛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才一溜烟跑了下去。 等她一走,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姜肆和薛准。 薛准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上面缠了一圈纱布,楚晴的手并不细腻,但她皮肤白,手指也很纤长,纱布裹着,显得有几分可怜。 但薛准很冷漠,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看过一眼就抛在脑后了,反倒说:“以后殿里的茶不要泡浓的。” 他本来就容易失眠,所以不怎么喝浓茶,上回一杯浓茶虽然让他有些怀念,可也只是怀念,他本质上还是不喜欢这个东西的。 姜肆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就是沉默。 姜肆不想说话,说得越多,暴露得越多,薛准是无话可说,他大多数时候都沉默,对不关心的人和事鲜少投入心思。 过了一会儿,梁安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碗药。 姜肆嗅了嗅,很熟悉的味道,和孟娘娘一样的那一碗。 她这会彻底明白了。之前看孟娘娘碗里的药剂量不对,她就隐约猜到了一点,毕竟孟娘娘现在在宫里相当有地位——后宫一个人没有,就剩她一个独苗,位同太后,还管着发俸禄的事情,权力很大。 连她也要跟着掩藏起来的秘密,除了薛准,应该也不会有别人了。 那是装了满满一碗的药,空气里都弥漫着苦意。 姜肆下意识地在托盘上找了一遍,发现没有蜜饯。 薛准怕苦,以前偶尔生病,姜肆开完药以后,熬出来的那些药薛准都不肯喝,总是嫌苦得厉害,不过他嘴上不会说出来,只会巴巴地看着姜肆,想让她哄一哄自己。 这一点,薛准和薛檀很像。 姜肆张了张嘴,看着薛准面不改色地端起药,一口闷了下去。 唇角沾了一点黑色药汁,他却连眉头也没皱。 姜肆倒也没什么被欺骗的感觉,谁让她从前就吃这一套,最容易心软,薛准吃准了她,她被拿捏住也实属正常。 她只是在想,薛准现在都是皇帝了,怎么喝个药还要偷偷地喝?怕底下的人知道他病了? 可是以薛准的能力,姜肆不信他二十年都没有把控住这个朝廷。 她正在疑惑,薛准看她一眼,说:“该闭嘴的时候就闭嘴,这些事情一个字都不要和太子说起。” 姜肆:“……” 原来是不想告诉薛檀。 这样她就略微理解了,薛檀虽然已经开始接触政事了,但手段难免稚嫩些,如果薛准在这个时候爆出自己有病,朝政肯定会动荡,而薛檀未必能够承受住其中的压力。 这男人,也不是那么不在乎儿子。 姜肆心气略微平了一些。 同时,她也有些心惊,因为事先见识到了孟娘娘的病,她的病情十分严重,几乎前一秒还在好好说话,后一秒就会因为突然的刺激发病,薛准和孟娘娘喝一样的药,说明他们俩病的程度也相差无几了吧? 她却没见过薛准发病。 不知道是他控制得太好,还是他只在无人处才会犯病。 而薛准,又瞥了她一眼。 他的头疾不是秘密,但也鲜少告诉别人,身边亲近的人几乎都知道,却不知道他病的程度怎么样,外臣以为他只是普通头痛,儿子以为他是心病。 只有梁安知道他每日要吃药才能缓解头疾,孟敷倒也知道,只是她自己病得厉害,整个人都是混乱的,根本记不住这些,只要她身边的人够少,也不会有人发现。 同样的病,放在不同的人身上,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孟敷是体虚,又在暴室吃了苦,同时产生了臆症,后来许美人死了,她就更疯了。 而薛准自己?他只是经常头痛,头痛的时候恨不得找个人将自己开颅挖出脑子来才能爽快。 他的癔症并不明显,兴许是因为知道那些都只是臆想罢了。 因为太过清楚,所以从不抱有奢望。 此刻透露给她,他也并没有觉得怎么样,他虽然还没查出来她到底是谁的人,却也有足够的信心把她捏在手心里,让她没法传递消息。 他甚至有些无所谓地想,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她是谁派来的人,证据确凿,他不介意送她下地府一趟。 他觉得自己的感情越来越少了,对什么都不太想在意,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每天像是行尸走肉一样,脑袋空空地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不想再继续活下去了,他就去陪姜肆了。 他微微走了神。 心想,要是现在有人告诉他,他死后一定能见到她,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判自己的死刑。 · 姜肆望着他,心口忽然一跳,有些微微的疼。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咚、咚、咚,缓慢而有力的心跳验证着楚晴的身体确实没有心上的病。 有反应的是她自己的灵魂。 她在心疼吗? 姜肆皱了皱眉。 她有些隐约的不舒服,但是又不太想让薛准看出来,当机立断地站了起来:“陛下,奴的手还疼。” 盈盈一张小脸,似乎有些凄惶。 从薛准进来的时候,她就是那副不敢动的模样,好像被吓住了,一直忍耐着,直到此刻手疼了,她忍不住了,才小声说话,想要离开。 薛准颔首。在没找到她的把柄之前,他也不是那种苛刻的人。 姜肆“逃”一般出了长信宫。 楚晴比从前的姜肆要矮半个头,骨架子也更小一些,看起来比姜肆更加纤细,论理,除了容貌以外,她们俩不该被混为一谈。 可薛准看着,忽然一个激灵。 他对姜肆的背影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从前的很多日子,他都是在背后看着姜肆,沉默观察,将她的背影牢记。 他曾经无数次仰望过他的月亮。 自然也对她的背影格外熟悉。 哪怕姜肆伪装得再软弱胆怯,背影也是她无法顾及的弱点。 伪装本来就是假的,并不会像是真正的人一样完美无缺。 薛准忽然想起他刚见到楚晴的时候,是在太子宫里,她的身影只是一闪而过,却让他以为是姜肆。 那时候她的背影才是最真实的。 而不是现在这个。就算是极度害怕他,也不会忽然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才对。 药碗碎在了地上,残渣落在薛准衣袍上,他却恍然未觉,迅速地站起来,整个人疾奔到了长信宫的宫门边。 他在赌,赌她出了门,或许就会放松警惕,表现出真正的样子。 百米的距离转瞬即逝,就在即将转过花阴的时候,姜肆慢慢挺直了腰背。 她从来都是天之骄女,走路的仪态也无可挑剔。 ——他好像赌赢了。 但他眼里似乎有泪,显得并不高兴。 第20章 第20章 姜肆回到住处,先把手上的纱布拆了下来。 其实她手上烫得并不严重,焙茶的竹片是烘热的,上面还垫了一层箬叶,她那会儿是一时之间慌了神,所以手指头一直按在竹片上,才被烫出了血泡,敷了两天的药以后就差不多好了。 刚刚不过是撒了个谎,找个借口出来罢了,只是谎既然已经撒下,她就得继续裹着纱布。 细细将纱布裹好,她听见外面有动静。 是薛准回来了。 她所在的住处离前面并不算太远,未央宫伺候的宫人很少,基本都是太监,都住在另一边,梁安之前给她安排住处,特意挑了离得略微近一点的,那会儿姜肆还想着,他们还是怀疑她,住得近,更容易听见动静,也就更方便监视。 现在呢?她坐在窗边就能听见薛准回来的动静。 从前薛准的步子迅疾,身后总是跟着乌泱泱一群人整齐划一的步子,只从脚步就能听出来他的自信,半点也不像是个病人。 可今天也不怎么的,他的步伐有些凌乱,走路速度也极快,身后的人几乎是跑着才跟上的。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她走到窗边往外看,只看见薛准进殿时飘飞的衣角。 倒是梁安看见了她的身影,只是他这会儿根本没心情管她,匆匆跟着薛准进了内殿。 “陛下,您慢点儿。”梁安一口气差点没撅过去,看见薛准也在喘气,忍不住说:“奴才叫人给您上茶。” “别!”薛准忽然窜起来。 梁安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他自以为伺候了薛准已经快四十年了,怎么也都了解他了,今天却觉得有点茫然。 但很快,他就略微有些反应过来了,毕竟这么多年,他和薛准形影不离,知道他自从先皇后死了以后的这么多年都很难对什么事情提起兴趣,唯有在触及过去的时候才会有多余的情绪。 比如皇后的忌日。 那今天又是什么缘故? 他低着头,想到了姜肆头上,陛下今天见过的人里只有她。 想通以后,他试探着问:“陛下,是不是那个家人子出什么问题了?要不要……”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薛准:“……” 他深吸一口气:“不必。” 他不至于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急着砍人脑袋,更何况她的背影和姜肆那样像。 只是他不太确定,楚晴那么像她,究竟是不是刻意地模仿? 他起初是确认这个想法的,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人死不能复生,指不定就是哪个大臣出的歪主意,找个和姜肆模样相似的人,刻意调教成几分像以图迷惑人心。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 姜肆刚死的时候,大臣们劝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后,后宫那么多事情,总要有人管着,那段时间他刚登基,大臣们摸不准他的性子,不敢在政事上提意见,就拐弯抹角地用私事试探他的底线和脾气,把他气了个半死。 他知道那群人想干什么,新朝无皇后,谁家的女儿成了皇后,谁就是新朝最炙手可热的人,那些人在先皇的时候结交朋党,惯用的伎俩就是送女儿进宫,一旦生下皇子,就以皇子为中心,妃子的娘家为背景抱成一团掣肘皇帝——他不是傻子。 一为姜肆,二为朝廷,他不同意。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把这些人弹压下去。 求不到皇后之位,那些人又开始求皇贵妃的位置,左右还是那些理由,没什么意思。他扭头就把孟敷接出来了,她曾抚养过他,在此刻,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掌管着宫务,谁也没法儿说什么。 大臣们想塞进宫的女人们从嫡女,到庶女,再到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义女,最后还有些刻意调教出来的和姜肆有几分相像的宫女。 形似,但并不神似。 当然,不管什么相似,他都不会被迷惑。 但是此刻,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药喝得太晚了,所以犯了臆想病? 他张了张嘴,唤梁安传太医。 未央宫常传太医,却是姜肆来了以后第一次传太医。 梁安恐怕情况紧急,叫人去传都是连跑带滚的,几乎不用人提醒,整个殿里的气氛都紧张起来,人人的心都绷成了一条线似的。 姜肆犹豫了一下,跟着进了殿里,她站得并不近,只在门边,想着回头梁安要是问起,她也有借口——请了太医总要开药方,要熬药的,未央宫也就只有茶房能熬药,她也能搭把手。 她揣摩了一遍自己的理由,觉得天衣无缝,便缩在阴影里,踮着脚偷偷听里面的动静。 太医院的宋院正摸了摸薛准的脉,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半晌才说:“陛下还是老毛病,忧思过度。” 薛准嗯一声。 宋院正又说:“您得休息,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人的身体会跟着年纪的增长慢慢虚弱,几年前您睡眠少不碍事,如今却会慢慢掏空您的身体。”他也是老太医了,在宫里头这么多年,颇得薛准的信任,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些话。 只是薛准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问:“朕近日总会出现幻觉……” 宋院正问:“药还照吃?” “照吃。” 这回宋院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按他这么多年对这位陛下的了解,加上刚才把了脉,也能看出来他的病情并没有加重,身体没有恶化,药没有漏吃,按理来说应该能将病情控制地很好才对。 他想了想,问:“是什么幻觉?” 薛准沉默。 姜肆微微侧身,想要听得更仔细些,结果刚动了一下,就听见薛准低哑的声音。 “我常常以为自己看见了她。” 姜肆愣住。 但殿内的人并没有惊讶,似乎习以为常。 姜肆听见宋院正平静的声音:“臣以为您的病情有所缓解,近几年并没有再出现类似的幻觉。” 薛准苦笑。 姜肆死后,最开始他只是夜不能寐,后来却频频出现幻觉,那时候他贪恋这种幻觉,因为只有在幻觉里,他才能再见她一次,所以最初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除了梁安,并无人知晓。 只是有一回,他见了灯柱以为是姜肆,扑上去想要抱住她,灯柱倾倒,幻觉消失,只有他的胸口被灯油烫起了泡,这事儿便再也瞒不下去了。 当时是宋院正诊的脉。 此刻,宋院正也说着和多年前同样的话语:“您会出现幻觉是很正常的,心中有所思,万物皆着相,您的心不静,眼自然也不净。” 他对待病人是天然的好脾气:“只是过度沉迷于幻觉,会让您日渐虚弱,分不清真实与虚妄。” 薛准不吭声。 这是事实。 宋院正继续说:“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得像从前一样,亲手打破这个幻觉。” 薛准回想了一下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他接受了现实,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后来他再也没有产生过幻觉。 可是现在,他无比清晰地知道姜肆已经死了,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 但为什么他认清现实以后,还是会产生这样的幻觉呢? 是幻觉吗? 薛准低着头,细细想了一遍,从在太子宫看见楚晴,再到今日的背影。 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记忆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这并不是幻觉。” 宋院正:“……” 他怜悯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您高兴就好。” 诊脉结束,梁安亲自把人送出去。 姜肆躲在门口的帐帷后面,听见宋院正和梁安说话。 梁安问:“陛下这情况……可怎么办?” 宋院正显然已经很适应了,甚至想出了法子:“我这就回去开药,和之前的药差不多,但是得加大药量。” 他把加大药量四个字咬得重重的。 梁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转头进门,却看见了帐帷后影影绰绰的身影,顿时脸色一变,冲过去拉开帐帷,见到是姜肆,顿时愕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准循声望去,看见了姜肆。 以及她眼里的仓皇和关心。 第21章 第21章 薛准心口一跳,那个眼神实在太过熟稔了。 从前他知道姜肆心软,所以会变着法地撒娇,分明他很讨厌提及自己的过去,但在姜肆面前,他会将自己的伤疤揭开,将伤痕累累的过去捧到她面前,以求获得她的关心。 便如此刻这个人眼中的关心一样。 他忍不住喊:“姒姒!” 他一出声,眼前那个人却迅速平静下来,脸色怯弱,摇摇欲坠。 姜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低着头:“奴只是想着,陛下兴许要熬药,才进来看一看。” 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可薛准却扑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看她的眼。 他贴得太近,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熟悉的青松气息,微微湿润的吐气,里面夹杂了一丝苦涩的药味。 四目相对。 姜肆看见薛准的眼里是慌乱和不敢置信,他急切地靠近自己,想要去抓自己的手。 她入戏太深,忍不住往后退缩了一下。 薛准一愣。 他看清了姜肆眼里的害怕和排斥。 而他的呼喊,她没有回应。 薛准的眼神慢慢黯淡下来,像是夜空中晦暗的星。 本来他是扑在地上的姿势,身上的衣袍胡乱堆在一边,他想拉姜肆的手,却被躲开了,就只能紧紧拉住她的衣服,将布料攥出层层褶皱,在察觉到姜肆的抗拒以后,他开始慢慢地往后退,小心翼翼。 他推开了梁安搀扶他的手,整个人很没形象地坐在了地上,和对面的姜肆互相对视。 姜肆被他盯住,那个目光太过深沉,让她有些不适,便微微撇头。 她刚刚听见了宋院正说的话,惊诧于在二十年后,薛准居然还在想念着自己,以至于眼前出现了幻觉? 姜肆有点迷茫,她很少出现这样的状态,以前她做什么事情都很有条理,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奔着自己的目标一直往前走,可现在,她在犹豫。 犹豫是继续装成别人,彻底让薛准放弃希望重新开始,还是告诉他,自己就是姜肆? 她目光闪烁,拿捏不定。 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心虚。 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薛准本来提着一颗心,可这会儿看见姜肆闪烁的目光,又有一瞬间的茫然,到底是不是她? 他始终觉得姜肆是爱自己的,但如果真的是她,她会这样不愿靠近他吗? 他心里有一个天平,左右摇摆,不知道该歪向哪边,可他知道,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能见到姜肆的可能。 哪怕只是在梦里。 许久,他站起来,低声说:“不好意思,朕认错了人。” 姜肆抬头。 薛准却不再看她,转头吩咐梁安:“去太医院把药领回来,以后药都让宫人熬。” 梁安低头应喏,然后一扯姜肆:“走吧。” 姜肆被迫跟了出去,她问梁安:“大伴?陛下是什么意思?” 梁安领着她站在未央宫的廊檐下,脸色颇有些复杂,交代她:“陛下是叫你熬药,以后你就进殿里伺候吧。” 他看着姜肆,也不知道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是福还是祸。 主要是他也猜不透陛下现在在想什么,难不成真的是年纪大了,忍受不了寂寞了,所以想要找个人陪着自己?梁安觉得不大可能。 可眼前这个人模样确实又和先皇后有几分相似,而她是个陌生人。 他觉得可能自己年纪大了,连陛下的心思都琢磨不透了。 姜肆就这么被调进了未央宫的内殿。 进来了以后她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那时候她说了自己进来看看需不需要熬药,所以薛准真的让她来熬药了? 她不信。 她没法忘记薛准喊她的那句“姒姒”。 冷静下来以后,她试图思考过当时薛准的想法,要么就是薛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认出了自己,要么就是真的出现了幻觉,而楚晴和她长得像,所以薛准出现幻觉以后认错了人,把楚晴的身体当做了自己。 她不知道薛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她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做一个选择,留下,或者彻底离开。 没有一个人是能够十二个时辰都伪装成另一个人的,如果薛准是第一种情况,说明她自己已经露出了破绽——她之前倒也没觉得自己能够完美伪装成楚晴,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强装一下,性格如此,没法完全装成另外一个人。 不然她早就出宫去了,何必在宫里演戏演得这么麻烦。 宫里唯一的意外就是薛准。 而现在,她在思考自己该摆脱这个麻烦,还是继续。 其实她已经偏离了最初进宫的目的,本来只是想离开楚家,后来意外到了未央宫,从一开始,她就应该当机立断地离开的。 可她却留下来了。 细究起来,没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唯一一个理由还是试图探究自己死亡的真相,而这个理由还是薛准送到她眼前的。 更何况只是试探。 是她自己选择了继续留下。 改变的契机?或许是因为她发现杀死她的不是薛准吧。 豆大的光亮在她手心捧起,慢慢飘到了蜡烛上,只是一瞬间,昏暗的内殿便圈出半块亮堂,姜肆坐在褥子上,眼睛在内殿转了一圈。 这是她两辈子第一次进未央宫的内殿。 以前只听过未央宫,还是上辈子,薛准和她描述起来说的是,先皇的未央宫金碧辉煌,油烛每日必定要点到天亮,整个内殿都如同永昼一般。 那时候薛准是艳羡的语气,可如今姜肆枯坐在未央宫之中,发觉其实哪怕薛准已经坐到了先皇的位置上,他也没有去实现曾经的艳羡。 整个内殿都晦暗不明,仿佛多点一盏灯也会惊扰什么东西。 薛准出去了还没回来,姜肆登堂入室。 她捧着蜡烛在内殿转了一圈,打量了一下周围装饰——很普通,屋子里最多的都是书架,上面堆着很多书,有些姜肆看过,有些没有,治国策论、各地邸报,诸如此类。 一看就很枯燥乏味。 姜肆却并不意外,毕竟以前裕王府的摆设都是她亲自设置的,薛准只会说这好看,那也好看,像是个无脑吹捧的小尾巴一样。 书架后面应该就是内室,她小心护着手里的蜡烛,从另一侧绕了过去。 还没站定,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 这并非是想象中的内室,更像是一个库房一样,只是别人的库房是用来堆家具和古玩珍宝首饰,而薛准的库房里是画。 全都是画。 七八个合拢的大箱子,四五个书架子,窗边的案几,还有那张红檀木的书桌子,除了画卷还是画卷。 姜肆把蜡烛放得远了些,走到书桌边上打开了其中一副。 在见到这些画卷的时候她就略有所感,此刻打开,看见内容,竟也不觉得意外。 画的是她。 墨渍还算新鲜,显然是最近一段时间画的,和它这一卷一样的是平铺在桌上的一副,这一副只画了一半,还没完笔,画的…… 是背影。 姜肆也只能从相似的身形以及那件还算眼熟的衣服上面辨认出来是她自己,记得这件衣服还是她哥哥姜让替她挑的,织金阁里那么多的漂亮衣服,他挑了件最丑的不说,还逼着她一定要在生辰那一日穿。 那会儿的姜肆爱美,生辰宴上又请了许多的客人,死活也不肯穿这一件。 不过后来她还是妥协穿上了。 毕竟是亲哥哥买的,只不过穿了没出去,只在园子里逛了逛。 姜肆想了想,还是没从记忆里翻出那时候的薛准。 那会儿她生辰,真的请他了吗? 姜肆记不清了,人太多了,根本没记住。 但看见这张画,她就明白,那天应该是薛准恰好也在,看见了她。 还没等她细看,外面忽然有动静,她连忙将画摆在原地,吹灭了蜡烛,赶在薛准进门前候在了外面。 临进门前,薛准看了她一眼。 低着头的姜肆一无所知,跟着进了门,重新点上蜡烛,看着薛准去了桌边。 他言简意赅:“磨墨。” 磨的不止是墨,还有几样颜料,桌上的那幅画只画了一半,显然薛准要画剩下的那一部分。 姜肆照做。 薛准蘸了两笔,忽然问:“你的手好了?” 他微微抬头。 他知道她手烫伤了,现如今还缠着纱布,但她磨墨的动作很顺畅,并不像是烫伤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她磨墨的顺序和姜肆一致。 一般人磨墨讲究朝着一个方向磨,出来的磨顺滑,也不会伤墨,但姜肆不是,她喜欢先试试哪边的手感好,确定了以后才会继续。 薛准提笔,在画纸上点下几枝红杏。 他记得那天在园子里远远看见姜肆,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脚,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中间还碰上了别人,被拉着说了两句话,再抬头姜肆就已经走远了。 分明是个很平常的记忆,偏偏昨天他见了眼前人走路,忽然想起了那时他下意识的追逐。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吸引着他往前走一样。 这世上,唯有姜肆会让他生出这样的冲动。 除了产生冲动的他本人,别人无从知晓,连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