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们的黑月光是我》 第1章 第1章 时序隆冬,一场滂沱暴雨忽然而至。 远山昆仑去年种上了红梅,好不容易迎着傲雪开了一回,覆雪时煞是好看,此时却被这雨打得颤巍巍的,有些还没完全招展的花苞,一夜之间全然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 雨催花折。 顾虞被人压跪在玉墟雷凌台,道道雷电如万钧之力齐齐打在她一人身上,激得她嘴角控制不住溢出血。 瓢泼雨幕中,也能看见她一身浅绿门服上都是斑驳不一的血迹,随着她倔强地仰起头,露出一张艳极的小脸。潋滟的桃花眼下,带着一道深红露出皮肉的伤痕。 这是玉墟对内门弟子最重的惩罚,借天罡地煞为阵困住犯错的弟子,又用引雷术凌迟肉身。 就是顶级剑修,半柱香下来,也必定见了阎王。 顾虞是被审判的奸细,自然不会死得轻松。 此时台上掌门萧金岩只用半成引雷术磋磨着她,似乎是有意吊着她一口气。 “说,你是怎么混进玉墟来的,是受何人指使,仙门上下有无你的同伙?” 一股腥甜又涌上口腔,顾虞闷住,未曾理会台上之人半分急色的质问。 萧金岩却不甚满意,昨日星宿阵异动,必定有这妖女的功劳,可从昨日到今日,他审了数次,依旧什么也问不出来。 她是如何做到的呢? 山下至尊仙术的星宿阵,封印着昔日那位足以让天下忌惮的魔尊。此阵由倒刻的二十八星宿组成,每一颗星宿都是一个单独的阵法,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方位都各不相同,内里蕴含的灵力更是没得说,多年来无人能靠近一步。 玉墟几乎每年都要派人下山加固阵法。 可就在昨日,集齐阴阳道家之术的天星夺魂阵,却在一夕之间露出了一条缝隙。 那时玉墟包括匆忙下山查探的长老,最主要弟子都还在山下,萧金岩便亲手将这魔女从禁地中抓了出来。 她一张脸像雪一样白,妩媚的眉眼间甚至带着些许无辜,见事情无转圜余地,出手极干脆利落,皓腕一翻,便是极其汹涌的剑意。 顷刻之间,局势扭转,他灵力倒涌一般,竟开始现出颓势来。若不是他瞒着上下在昆仑设了阵法,估计都得折在里头。 好厉害的剑术! 可这怎么可能? 此时耐心告罄,萧金岩近前几步,细看那张脸,倒发现了些别的端倪。 实在是这张脸,长得也太像某个不知死活的旧友了! 隔着滂沱雨幕,萧金岩视线定在对方身上,语气有些笃定,“你是那个魔头的血脉?” 说到这里,顾虞终于抬起头来。 她嚯地吐出一口血,语气带着凌迟般的恶意,“自古胜者为王,我父是魔族,却也从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萧金岩,是你害他!” “还真是。”萧金岩笑了。 他愈发觉得今日弟子们全在山下,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没想到当年的漏网之鱼,竟然以另外一种方式送到了他的身边。 “当初有人禀报,说逃出去一个余孽”,萧金岩双眸微眯,像是终于解决了积压已久的心事一般兀自笑了一声:“没想到你竟偷偷在我眼皮子底下,多活了这么多年。” “既然落到你手上,要杀要剐随你。” 顾虞对这副嘴脸感到越发恶心。 萧金岩识破了她的身份,也不再废话,指尖凝聚剑意,准备亲手送她上路。 余下弟子都以为这魔女今日就要死在这场大雨中。 可没想到随着一声冷嗤,萧金岩剑还没来得及落下,一道魔气从顾虞腕上的白玉镯子中冲了出来,霎时间寒风呼啸,树影横斜,宛如大厦将倾般,风雨虽止住,天下却被笼罩在一片死寂的苍茫中。 顾虞不可控地灵力外涌,看了眼手上的镯子。 今日之前,它明明都很普通,安分地待在自己手上。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呼唤。 “阿虞。” 她回头,近乎木讷地叫了一声,声音夹杂着一些难以置信:“师姐。” 戚砚橙几乎御剑飞过来的,不顾周边的灵力波动,径直在她身边落下,随她而来的是昔日一块历练的周度,还有……萧言。 三人身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伤,应该是从山下星宿阵法中闯出来的。 魔尊之所以能成为仙门忌惮,就是因为上界星宿阵法并不对仙门有所例外,仙门之人同样没有办法能进入星宿阵将其彻底斩杀。 他们只每年派人去加固阵法,之后却只能等阵法周围的灵韵散尽后方能顺利离开。 看来,这两位师兄师姐在山下闯了阵! 萧言伤好似更重些,最重的是臂膀,鲜血顺着那两道袖子染红了他的袍摆,清隽的脸上被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血丝渗出来。 当初为了逃脱上界封印,她自毁魔脉,伪装身份隐藏在这几人身边,后来山下狼妖肆虐,因着一起历练的情谊,顾虞主动提出要拜入玉墟。 这几年间,顾虞虽和萧言是师兄妹关系,但一个忙着下山历练,一个蓄意留在昆仑山蛰伏。 以她对这位师兄的了解,这样的落魄神色,实在不会出现在一位剑道天才、天之骄子身上。 此时真实面孔暴露,这些自诩仙门正道的人是怎样看她,她也是能猜到一二的。 不过萧言出现在这里,顾虞怎么也不能将之划归为雪中送炭那一类。 又说戚砚橙这个人,顾虞信得过,也感受过来自对方的善意和温情,但是在对方心里,她必定是大不过天下正道的。 她们只是一同走了一段路,路的终点却是不同的。她从不觉得对方能共情她。 都这时候了,她还带着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薄:“你们来干什么?” 问完又想到什么,她兀自笑了:“哦?来劝我放弃。” 戚砚橙语调平常,这个时候更是有些超乎寻常的冷静,“你可知道,救出魔尊,你会有什么后果?” “我会死。” 天道既然将她送到这里,那么无论是这个身躯,还是这个世界,对于她而言都是虚幻的,待她完成任务,灵魂回到现世,这个世界的顾虞终归会死,这有什么要紧! “不,你不明白。” 就在戚砚橙急着说些什么的时候,天色忽变,乌云泼墨一般翻滚浓稠,一场雨顺势倒倾下来,罕见的雨夹雪。 一道闪电霎时劈下,将两人的位置隔开,神河天堑一般,像是对世人的警告。 戚砚橙嗓子沙哑,对萧言颔首示意,几人事先经过商量一般,戚砚橙和周度拦着同仙门的其他弟子,萧言则到了雷凌台前。 顾虞身上止不住的魔气从手镯处倾泄而出,无头苍蝇一般寻找着合适的宿主。 她想,当时父尊留下来的法器,原来是自己的保命符! 有弟子高呼:“看,祭天剑竟然有反应了。” 手上的魔气消散,变成一道浅淡的金光,顾虞看过去,却见萧言往雷凌台中心闪着光芒的图案,伸出手去。 随着对方动作,顾虞腕上手镯剧烈颤抖,几乎要将她手腕折断。 仙门弟子一涌而上,见周度和戚砚橙阵前倒戈,还来不及嘲讽两句,就见一道剑光刺眼,萧言拔出了玉墟上千年来都无人能撼动半分的祭天剑。 “不可能。” 不认识萧言的人大多是不可思议,认识萧言的则带着一些意料之中,显然如此又崇拜的目光。 真有他的! 萧言这人,在年轻一辈英才中,总能做出些实绩来,刚才往魔界妖女那一站,众人都以为这剑道天才叛变了。 没想到他只是想到了更好的法子去阻止这场无畏的争斗。 是啊,与其和这位妖女在此周旋,还不如也试试去拔拔这祭天剑。 毕竟祭天剑是君子剑,能克制天下一切与这世道相悖的恶术妖法。这可是当年玉墟先祖未曾飞升之前的配剑,极为认主,上千年来从未有人能驱使它。 没想到最后被萧言轻轻松松就捏在手里了。 果然是玉墟少主,难得一遇的天才。 顾虞就在雷凌台上,身上的魔气随着萧言拔出祭天剑而慢慢消散,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万籁俱寂下,轻微剑鸣声却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她视线顺着剑尖,看到对方握剑的手指,修长的指尖全是涌动的鲜血,加之他来前就受了内伤,拔剑时几乎全部的力量聚在脚端。 他们都只看到他是如何轻松拔出这祭天剑的,而她,却分明感觉到对方驯服不了这剑。 或许今日过后,他再也不能修炼仙法,从此沦为一个废物,一夕之间跌落神坛,再不是那个众人艳羡的剑道天才! 他几乎是孤注一掷的、不顾后果地……来杀她! 那把散发着逼人光韵的灵剑,当着众人的面,被它的新主人抵在了那位刚刚被拆穿的魔界妖女脖颈上。 顾虞脖颈见了血,只是轻易一抹血丝,也能让那上古神剑震颤起来,刚才轻鸣的剑开始剧烈抖动,发出天下都能为之颤抖的巨大嘶鸣声,像是雀跃,又像是悲怆。 为何会体会出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顾虞也不知道,她只是盯着对面的萧言,他眉头紧锁,双眼中没有一丝高兴的情绪,不知怎地,四目相对时,顾虞觉得他想告诉自己些什么。 不过终究是来不及。 萧金岩引着三昧雷火催促,“萧言,动手。” 早在萧言来之前,顾虞就已经被打碎神魂和魔骨,只强撑着让自己睡过去,她本就撑不了太久。 这些,都只有离她最近的萧言才能感觉到。 呵。可笑下面那群人,竟然还将她当做威胁。大概是她身上溢出的魔气让他们感到害怕了。魔就是魔,身负魔力,就该被彻底斩杀以绝后患。 自古以来被怜悯被救赎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如若身负血脉之力的强者不懂得示弱,被当作威胁,就会被世人恐惧、厌恶。 顾虞示弱了许久,从一开始就扮演着一个弱者在这个世界生存,唯一的念想却是背道而驰的。 原来世人只在乎结果,并不在乎对错! 与其痛苦,她其实是希望萧言补自己一刀的,起码能死得痛快,可当她闭上眼睛,却感受不到痛意。 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久违地听到一句清透得如同山泉击石一般的声音。 “师妹,你睡一觉,醒来就当这是一场梦吧!” 第2章 第2章 穿过偌大又印刻着精巧雕刻的冰宫游廊,这里的气温俨然不是外边那般冷,宫殿的布置也是富丽堂皇,透过层叠的纱幔,还能看到一方热池,女人秀丽的肩胛骨露在外面,随着那水波一晃,竟像是蝴蝶展翅一般柔美到引人遐思。 宫人绕到正面,见她一双眉颦蹙,双眼迷离,颤着手欲要去探她的气息。谁知美人冰肌玉骨、白玉无暇,却发出了一声短促沙哑的怪叫声。 “别碰我。” 偌大的温泉池引活水,头顶冰壁上轮转投射着寒冰之川仙魔大战的场景,在那场大战中,魔尊夫妇被封印,往日雕栏玉砌的人间仙境,变成世人谈之色变的黑色炼狱。 这也是顾虞车祸后来到书中世界见到的第一个场景,灰败,一点生机也无。 顾虞细细打量着这冰宫的每一处,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梦境。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像是许久没开口,清冽的嗓音中透着点微微喑哑,“今日是什么时候?” 宫人们见顾虞面色稍霁,紧绷的情绪才放松了些,颤颤巍巍地道:“乙酉年廿二日。” 顾虞狠狠吐出一口气,未曾想到会在神消骨散之时,重生回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心情有些复杂。 前世这个时候,仙门开始对魔族赶尽杀绝,顾虞借主角团之力躲过上界封印,韬光养晦,从一魔界妖女渐渐伪装成世人敬畏的正道剑修。 后来她被天道的三昧雷火凌迟后散尽功力,被仙族一点点打碎神魂,肉身受制于仙门修士的诛魔阵。 直到此刻,顾虞都不知道萧言那剑最终有没有落下来,或者在那剑落下来之前,她其实已经死了。 萧言离她如此近,不可能看不出她当时的境况,但他依旧去驯服那把剑,为什么呢? 一声动静让她瞬间收拢遐思。 宫人见她面色稍虞,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宫人端着托盘大着胆子迎上来,“今日秘境中闯入众多仙门弟子,圣主虽安然熬过第一关,魔族的灵力却散尽。” “若要继续,恐怕唯有借助这些修士的灵力才行。” 她们早就给顾虞选好了一条更适合修炼的路子,以命换命,让她动手杀几个修士,再把对方的灵根据为己有。 魔界旧部希望她洗髓成为人修,躲过上界的封印,走出寒冰之川。需要她承担起魔之一族的责任,所以该用的,能用的办法都在尝试。 不过顾虞在玉墟待着,顺带看了许多关于修炼的典籍,知道一个魔女的壳子,贸然吸收人修的灵力来洗髓只会导致身体里真气紊乱。 她清了清嗓子,只沙哑道:“不用,准备一下,我要进秘境。” 宫人们面面相觑,互相对望一眼后,又齐齐跪了下来,“圣主,这秘境……” 魔界秘境,是魔族的最后一道屏障,顾虞身为魔尊血脉,却是维系这屏障的最后最后一点希望。一旦她进入,里面的结界迷境为了不伤害她,只能自动消散。 届时仙门进入,这里将不在是铜墙铁壁,寒冰之川这最后一块净土,也可能付之如炬。 顾虞率先截断对方的话,“秘境的事情,我自有办法。” 许是在热池中泡了太久,顾虞白皙的面皮上染上一些红润,越发显出她极盛的容颜,琼鼻秀眉,唇不点而朱,一双桃花眼潋滟至极,像是画卷上最后点睛的那一笔,却让整幅画都变得生机透亮。 她站起身,由着宫人为她装点,瞧着宫殿衣柜里五花八门的服饰,略微思忖,还是选了一条淡绿的换上,这条裙子外衫是质地极好的鲛纱,光线引入,像极了波光粼粼的水面,随着她走动,裙摆迤逦至地,身上的青丝随着内力变得干燥。 魔界中人从高耸的雪峰直直往下坠,秘境中罡风划过,只像龙卷风一般将人裹在里头,身上的大氅已经被刮走,寒冷和痛楚交加。 风雪愈大,几乎让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顾虞胳膊肘渗出了血,染红了淡黄的襦裙,娇俏的小脸上发丝凌乱,耳侧有些擦伤。 顾虞这会还是魔界的人,也是仙界囚禁在寒冰之川的余孽! 而天境十八洲、十八修仙境,除中原古国,白鹭洲、元祖万象的几近倾覆,如今就只剩下一邪境寒冰之川可以不受仙门制约。 仙门弟子自诩正义、看不起魔界中人,数百年来却没少派弟子进来历练。 可惜他们想错了,这里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可以增加修为的秘境,而是一个邪气的催命池。那些弟子大多化作一具枯骨,不仅肉身被炼化,灵魂也被困在婀娜虚境中,阴差阳错还加固了结界。 顾虞比前世来得更早一些,在这等了几天,和前世的老仇人血妖斗了几回。 她累得瘫倒在雪地上。 手上的白玉镯闪动,发出一圈暗芒。 这镯子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天就待在她手上,数次拯救她于水火之中,有时又是一种预警,此时应该是感应到了邪气。 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个镯子不但不是死物,还是拥有上一世记忆的灵器。 此时秘境中下起了鹅毛大雪,穹顶挂着一弧圆月,月上中天,却是妖冶的红,和这雪白映衬,又片刻被这幻境中飘忽不定的黑影挡住。 各种尖利的叫声,有魔物的,有雪中妖怪的,甚至还有人的魂魄,黑压压,雾沉沉,仿佛随时要将这方天地压垮。 顾虞一咬牙,将随身的白玉雪花镯子从衣衫中露出来,随着那镯子发出一圈清光,那些靠近她的黑气尽数被吸收在内。 寒冰之川有众多秘境,这婀娜虚境,是最难攻破的一处,难就难在它利用人世间的诸多念像,将人最深刻的脆弱牵引出来,然后往薄弱之处攻心,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死于梦魇。 杀阵中心却拥有世间最可怕的幽冥魔怪,珍稀旧草,上古神兽,据说千百年来,几乎没人能活着从里面走出来。 四周的妖气攒成一股紧绳往天外飘,又形成飓风荡过来,手镯清光大盛,“噌”的一声迎了上去,将那些妖气抨开,天光顺着那个漏洞丝丝缕缕地窜进来。 顾虞使劲拧了一把大腿,尽可能不让自己受残余的妖气影响。 她咬破手指,丝丝缕缕的血气指缝流出,透过层层叠叠的虚影,勾勒出一个老槐树的雏形。 是梦魔。 梦魔和血妖是寒冰之川一对臭名昭著的情人,说是情人,其实他们早已合为一体,不分彼此。 约莫是寻着方才血妖的味道过来的。 虽然寒冰之川早在仙魔大战之后被摧毁,留下的都是断壁残垣,残余的灵气和仙门弟子的血气,这些年却尽数被血妖和梦魔利用。 他们先将前来历练的修士引入梦魇,在他们陷入梦境时给予沉痛一击,然后剖出金丹,增强自己的法力。魔族碍于此间平静,加上不敢让唯一受秘境之力保护的顾虞下来整治,就对这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大家都是靠这秘境才躲过仙门追杀的,若是露出破绽,谁也别想讨到半点好处。 阴风呼啸,无数血红色触角像豆芽一样冒出头,粗粝声极具穿透力,却并不知来向。 “有生之年,我竟然看到一位魔族圣女,亲自到了这秘境。” 魔尊被封印,寒冰之川大多数人奉顾虞为主,这血妖虽然不服气,但在这个地界,也不敢公然和其他魔族作对。 梦魔干脆问:“你想要什么?” 早点办完,还能早点将这小祖宗送走。 顾虞也不和对方买关子,直接道:“我需要你将我送到一个人的梦境中,并且配合我做一场戏。” 对方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兴奋之余,一阵地动山摇,那些触角带着它巨大的身躯拔地而起。 她的真身是一颗老槐树,树干像干涸多年的荒漠,嶙峋纵横的沟壑密布其上,整张面庞尽显老态,皱纹突出得只剩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从深邃的眼窝中间突出。 它将根须扎根在冰里,这样一来,每一根根须都能及时捕捉到对方的位置。 顾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梦魔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样貌有多恐怖,大手一挥,眼前出现一些零碎的画面,“你说的,可是他?” 见顾虞像是默认,它更觉好笑道:“你以为你为何能在这里见到我,其实你早就在这梦境世界中了。” 它指着秘境中正在与各种妖物缠斗的萧言,轻轻嘶了一声,“你是被他拉进来的。” 顾虞:“……”什么叫被萧言拉进来,难道他也重生了? 顾虞割破了手指,顺着丝丝缕缕的黑气,在一座破败的宫殿门前停住。 这宫殿虽然破落,但是依稀可见当日辉煌的痕迹,刚才跟着黑气在高墙外转悠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里,顾虞估计它的面积得有故宫的大半。 而这处,似乎是最大的一座。 古人巧夺天工,这园子的建造甚至精巧到一砖一瓦,园子里的花依旧开得很好,亭台池鱼、草树错落有致。 此时日光下沉,连廊檐的四角神兽都被映衬得栩栩如生,蛟龙金樽格外显眼,不仅如此,还有数不清的金凤雕像,周边波光粼粼,咕噜咕噜往上冒泡。 顾虞一怔,这是个水下的宫殿? 天境十八洲,哪里有水下的宫殿来着? 顾虞刚想要深究,一阵凛然汹涌的剑气破空而来,打断了她的思路。 利剑带着罡风,堪堪划过耳边,险险擦过她的头发。 她仓皇躲避,脸色不可控地发白,只来得及见一片袍摆,那雪白上面布满了点点血迹,晕开出一朵朵小花,像是开在地狱的荼蘼一般刺眼。 “妖女。”一声醇厚低沉的声音,几乎是擦着顾虞耳朵发出来的。 顾虞一抖,浑身的血液逆流一般,仿佛四肢百骸的疼痛都被唤醒了。 脖颈处的血腥味散开来,顾虞伸手摸到粘稠的湿意,感觉伤口有点疼。 那人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耳边,身躯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暖意,顾虞在不知觉间,指甲已经抵着掌心疼到有些颤抖,才猛然反应过来当下的处境。 听见利器出鞘的声音,剑尖抵着她的脖颈,下手不知轻重,竟是划破了她的皮肤。 顾虞深吸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心跳不知觉快起来:“道友,有话好说。” 她打算将脖颈处的剑移开一些,剑尖锋利得反光,被身后的人握着又近了一寸。 他靠近:“别动!”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剑的主人随之转来了前面,“说。” 萧言想利用她出去? 顾虞深吸了口气,缓慢回头。 她装作颤颤巍巍地抬头,视线从一身雪白衣袍,粗略路过男人的喉结,却对上一张极冷的眼,眼型狭长,透着一股杀气。 可忽略他眼底的冷意,面前的少年也不过是弱冠年华,五官还俊逸得不像话,剑眉星目,挺鼻薄唇,棱角分明。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被困此处,他黑长的头发随意披散开,有些落拓,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清隽,反而更显柔弱和慵懒。 她视线顺着稳住剑的那只手,爬过他的腰身,到了袍摆停住。 那里溢出的黑气实在让人无法忽视!比她见过的魔物还要多。 不仅如此,和上一世总流露在世人面前的温和完全不同,此时他的眼神极冷,虽然嘴角还带着笑意,但笑意不达眼底,在脸上慢慢荡开,一时之间很难分辨真假。 顾虞在丹书典籍上看过这个东西,分辨出这是萧言的恶念。 可这个世界的反派,恶念已经刻入骨子里,和灵力相容,这和煞气、魔气的形成是一个道理。 被恶念缠身的人,三魂七魄不稳,随时有可能被恶念吞噬,走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般而言,因为修炼机制的不同,修炼之人只能看到自己身上的魔气和恶念,这就导致魔族和妖族能轻易混入仙门作乱而不会轻易被发现。 但此时,她竟然能察觉到萧言的恶念? 恶念这种东西,为何会存在一个正派剑修身上,何况是一个天下敬仰的玉墟少主,光风霁月的神君! 想起来刚才她叫自己妖女,她真是要被这师兄气笑了! 你一个妥妥的白切黑,竟然叫我妖女,这样有意思吗? 第3章 第3章 见顾虞陷入沉思,萧言眉峰一凛,一点也不绕弯子,“你有出去的办法?” 顾虞淡定下来,语气清透到几近哄诱一般,“有啊,你先把剑放下。” 身后湿答答的墙壁上遽然传来水声,“滋啦滋啦”,像是野兽伸来的魔爪在挠动。 顾虞感受到旁边剑气浮动,面前的屏障撤去,魔气溢进来。 怪不得刚才这里这么安静,原来他把那些东西拦在了外面。 梦魔的梦境之所以能杀人于无形,就是因为它给你织造的是一个曾经或快乐或真实的场景。 对于大多修士来说,若是执念太深,这梦境大概率只会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大多数修士之所以被困在这里,因宥于梦境,甚至甘愿将灵魂献祭。 这破败的园子究竟哪里值得他这么珍视?让他连打架都要跑到外边,像是生怕这里沾染上一点血腥。 只听“吱呀”一声,月光透过门的罅隙,拉出长长的一道影子。 顾虞前世今生都和这血妖打过不少交道,她最擅长在雪地里掩藏身形,只用一团浆糊似的影子,就把敌人困在一个地方几个日夜。 如果只是寻常修士,在它的手下应该活不过三招。 四周的妖气愈发浓烈,她尝试运气,未经洗髓的身体竟然连丹田之气都感受不到。 太废了…… 顾虞以为萧言会先了结自己,然后再去对付那血妖,浑身血气上涌,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还好身旁人呼吸沉重了一分,那把剑终于慢慢有了偏移,蓦地投向那团黑影。 “雕虫小技。”萧言一声冷嗤,袍摆随之一晃,那圈黑晕在视野里扩大。 顾虞抓紧这个空隙,快速向着壁角移动,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避免在黑暗里被当成筛子打。 四周因为少年祭出的烈火符遽然发亮,刹那间又重归黑暗。 那把剑直直触及到阵法边缘,破开了一条口子,随即只听撕拉一声,像拉链一般往下,日光争先恐后地爬进来。 虚境里传来一声让人幻灭的笑声,划破这一方静寂。 “没用的,很少有人能脱离梦魇。” “很快,你们就会被吞噬的。” 顾虞是不会受这秘境中任何妖术和魔力影响的,萧言一抹剑光打断她的叨叨,“闭嘴。” 这血妖大言不惭,多年在这寒冰之川占山为王,哪里受得了有人公然挑衅它的权威。 它耐心几乎要告罄:“黄口小儿,未免太过狂妄,你已经受了自己内心深处梦境的蛊惑,我的煞气已经浸入你一臂,不出一个时辰,这个煞气就会浸入心脏,你会血竭而亡。” 血妖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激动,笑声震天,“寒冰之川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般资质的男修了,不枉我这几日将时间耗费在你身上。” 普通修士在万象虚境中使不出法力,而顾虞一出手必然暴露身份,她准备用手镯去对付它,顺便吸一波这血妖的恶念。 但接下来见到的场景,却是让她头皮发麻,甚至想要将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洗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萧言此时竟然捏了一个剑诀,慢慢地握住剑柄,使劲浑身解数,和梦境中的心魔对抗。 哪怕是被坚硬的藤条缚住手脚,他仍然挣扎不休。 这是要用剑……去砍掉那只浸淫了煞气的手臂? 眼见另一只手,马上就要脱离控制,举起剑来。 不对,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师兄这么疯呢? 眼看那剑就要落下,千钧一发之际,顾虞倏然脑子一热,直接祭出自己的镯子,斩断了藤蔓,将血妖的分身打出了虚境。 随即她截住萧言的手,砰的一声将剑甩出老远。 血气涌上了头,让她不知天高地厚地骂了出来:“你说你这般好看,丢了一条手臂多可惜。真是疯子!” 周边是死一般的沉寂,顾虞一个抬头,对上少年的目光。 他的皮肤透着点近乎病态的白,但是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清隽,鼻梁高挺,下颌角分明,嘴唇薄厚适中,剑眉星目。 一双眼像蝶翼一样浅浅铺开,眼里……是浓重的杀气。 顾虞放开对方的手,她呼吸一沉,狠狠地拍了下脸。 萧言在这时眼疾手快地夺过了刚才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手镯,摩挲着表面光滑的雪花纹路,眼神带着探究,狠厉地盯着她看。 灵力几乎耗尽,这人嘴角压不住,已然沁出一些血来,脸庞苍白到似乎下一刻就会倒地不起,但是仍然倔强地抓住顾虞方才的话不放。 “你刚刚,在说什么?” 顾虞:“……” 他好像并不在乎她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拖着步子向前踉跄着走了几步。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白玉边上的纹路,乍然间抬起头望进对方眼里道:“你的镯子,威力不错。” 这是她见过最会挑重点的人,真的! 她嘟着嘴,看着对方把自己心爱的玩意儿揣进衣兜,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你这样收着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对方一个冷冽的眼神怼过来,她自觉闭嘴。 顾虞前世也算是和这师兄打过交道,果断放弃挣扎,“算了算了,你熟悉这里对不对,那你回忆一下,有没有那种地方,就是容易出漏洞,也容易被当做阵眼的地方。” “没有。” “确定?这方虚境中术法最薄弱之地,你再好好想想。” 正摩挲着手镯的手停住,一抹突兀的笑容从萧言嘴边划过,顾虞抬眼,只来得及捕捉对方略显僵硬的嘴角。 “走。”萧言起身,只留下一个冷漠单薄的字眼。 顾虞不带犹豫地跟了上去。 一路穿过回廊、游园,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两人终于在一处嶙峋假山前停住,山石质感宛若玉石般通透,其上攀折苔藓,咕噜噜往上冒泡。 那久违的记忆纷至沓来,萧言闭了闭眼,在这假山前停下。 方才他脚步太快,顾虞低着头,几乎小跑着才能赶上 现下他突然停下,顾虞猝然反应不过来,撞上了前面之人的后背。 她揉着额头道:“阵眼,是在这里?” 萧言显然忘了还有人跟着自己,听见这声音,熟练按捺住内心疯狂叫嚣的仇恨,双手往一块大石后摸,摸到一个凸起的机关,按下。 只听咔哒一声,两岸的假山对立,一片天光流泻过来,好似还有粼粼波光,混着深重的血腥,片刻归于深静。 一只宽大的手掌,蒙住了她的眼睛。“别看了,再看会死。” 顾虞心下一抖,周遭又重新被黑暗吞噬。 随着这话声刚落,只听砰的一声,眼前水花炸开,激起千层浪。 顾虞呼吸深重,望着方才还平静,现下却泛涟漪的水面。 她才刚知道这里是秘境的出口,还来不及躲避,萧言却犹如出水芙蓉一般从水中冒了出来。 池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轰出一波热气,水珠顺着他的颌角一滴一滴地往下,那双眼如鹰隼一般锁定她,比之方才所见,本就漆黑如墨的眼里多了一丝血气。 顾虞回头一看,哪里还有那些宫人的影子,想必都非常“识相”地退了下去。 情急之下,水没过脖颈,加上热气蒸腾,两人又隔得远,萧言看不清对面之人,往前走了几步。 热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每走一步,宽大的袖袍便往后荡。 顾虞看对方像野兽一般直往后退。 她伸出一只手,“止住,不要再过来了。” 动作弧度太大,几束水滴顺着手腕,一路蜿蜒流到了手肘处,格外的白皙晃眼。 那抹亮色刺痛了萧言,他反应过来后转身,直扶额道:“你把衣服穿好。” 顾虞那身单衣似轻纱般挂在身上,湿了水,穿了却还不如不穿。 她知道自己这样有些——浪荡! 不知怎地,竟怕被对方以为自己是故意。 萧言这个人,在外人面前都是一个守礼克制的人。 顾虞仿佛找到了克制他的方法,突然冷静下来。 脸上的热气上涌,痒意达到四肢百骸一般,顾虞却有意不紧不慢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魔界布置的阻隔阵,我们出不去。” 重活一世,顾虞更不能过早暴露身份,况且她还有太多谜团要解开,只能和上一世一样,先骗过这群师兄师姐,只要躲过上界的封印出了这寒冰之川,以后山高水阔,她得到自由,才有办法能救出魔尊夫妇。 对方那伴随着轻喘和无奈的声音一起,萧言也开始有些热,胸腔泛起一波难以克制的麻痒,逐渐还游走到下腹,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胀感。 不太对劲! 他自觉往后退了两步,“你中了七花毒?” 七花毒?什么时候? 顾虞咬着唇,想起方才遇到的血妖,难怪她要跟着自己。她忍着难受,问出来的话竟然也开始带着一丝难掩的媚和欲:“你、也?” 四周阒然无声,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顾虞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常深处在寒冰之川,最常听人提起的就是这里众多秘境的独特之处。 这毒说白了就是顶级烈性药,但毕竟是魔界的东西,和凡人用的春药不太一样。 如果硬要形容,倒是更像旧时苗疆的蛊毒。 这花分两瓣,却像是蛊中的雌雄二蛊,倘若是一个人中毒,靠自我纾解就行,甚至如果不碰到一起中毒的另一半,或许这毒一辈子也不会发作。 但倘若是两个人同时中毒,就必须克制欲念。 若是不小心在毒性发作期间肌肤相亲,或者身体里的灵韵交缠,这毒就自然变成蛊,让中毒的两人性命相连,命格相牵。 除非有一天两人心意相通地交媾,将两只蛊虫引到一处,使两只蛊虫自相残杀。 上一世是戚砚橙和萧简川在寒冰之川中了这毒,性命相连,才不得已绑定在一起。 没想到这一世,顾虞竟然亲自将这种狗血情节经历了一遍,实在是有点糟心,不自觉离来人远了一些。 奈何事态的发展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感觉一股热气直冲头脑,炸得她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 看到自己的手镯在对方手上,顾虞灵光一现,果断催动秘法,那镯子剧烈抖动起来,眨眼之间就回到她手上。 顾虞几乎不带犹豫,在萧言错愕的目光中,果断一甩,顺手用这镯子敲晕了他。 这种时候,还是先晕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