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动物园[GB]》 第1章 壹 1 “你好!谢谢!” 阿绯一觉醒来,耳边传来吵闹的叫嚷声,又是阿蓝在高声喊叫。 听过这么多回,早该习惯了,可每一次听都按捺不住心头萌生出的烦闷感。 她努力低头,往翅膀里埋,依旧没能挡住噪音的侵袭。 不得不睁开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玻璃隔板。 内侧是昏暗狭窄的牢房。 外面是阳光普照的广阔天地。 这会儿已经到了开园的时间,一大群游客涌入园内。 一看见那些直立行走的灵长类,阿绯本就不佳的心情越发往下跌了一层。 她紧扣住脚下的铁质横杆,浑身紧绷,黑溜溜的眼睛直盯前方。 动物园的大门在何处? 要从哪里走才能出去? “你好!谢谢!” 站在右边的阿蓝不断地重复这四个字,轻而易举地赢得众多好评。 ——来自厚玻璃之外的人类。 “这鹦鹉很会说话诶!” “而且非常标准!” “录像!快点录像!” “别忘了拍照,速度拍!” “……” 阿绯站在铁杆上面,牢牢收敛翅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 她总是格格不入,身在热闹喧嚣的环境之中,而心在其外。 她纠结的问题太多了,不会有第二只金刚鹦鹉能理解。 他们光想着吸引人类的注意,却没想过广阔的天空才是真正的归属。 人们围绕在钢化玻璃之外。 兴致勃勃地投以注视。 几乎每一个人都举着奇怪的长方形物体,横向移动,又移回原处。 摇来晃去忙得很。 咔嚓声接连不断。 其中有几台不明物体,还会散发出刺激眼球的光线。 阿绯很不舒服。 要是能够远离人类就好了。 她不止一次地想。 阿绯稍微活动了下脑袋。 随着她扭头的动作,巨大而尖利的喙部清晰地展露而出。 “哇——不愧是大型鹦鹉!” 有人注意到了,很快说道。 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阿绯能感觉到这些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看不懂这些眼神包含着何等含义。 太过复杂。 她晃了晃头,自顾自地猜测。 或许在某些时候,由“恐惧”到“欣赏”的转变只需要一块钢化玻璃。 有了这层保护以后,人们便可以放肆地对她评头论足。 假如没有了玻璃…… 人类还敢靠这么近吗? 恐怕会选择保持安全距离。 阿绯颇为不屑地想着。 下一瞬,她转动颈项,敏锐地捕捉到些许叮当脆响。 像是有东西一连串地砸下来。 动静着实不小。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阿蓝先一步欢呼起来,兴奋劲挡都挡不住。 搁在人类的耳朵中,大概就是极为响亮的叫声。 “有了有了!超多的银币!” 阿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待在动物园里不过是供人类打发时间的小玩意。 眼看着今天的加餐有了,他乐呵呵地舒展翅膀,凌空挥了几下。 “不枉费我如此卖力!” 为了获得更多的奖赏,阿蓝不打算浪费时间来闲聊,而是选择继续表演。 “你好!谢谢!” 他只会说这两句简短的人话,内容不够,那就用次数来凑。 复读机似的,没有灵魂。 不累吗? 阿绯看着忙忙碌碌的阿蓝,在心中无声叹息。 然而外边的人类看起来还挺满意的,具体表现为叮咚脆响持续增加。 一群游客离开,新的一批顺势跟上,银币也越来越多。 厚玻璃外面黏着一个容量不小的铁箱子,用来装人们给的“赏赐”,这就是最浅显易懂的褒奖。 每天傍晚闭园后,都会有身穿灰色制服的人类前来清点数目。 钱币的数量越多,证明金刚鹦鹉们的“演出”令参观的人群感到满意,当天就可以获得相对应的加餐。 隔壁的双角犀鸟馆、银颊噪犀鸟馆全部算是竞争对手。 尽管在阿绯看来—— 这所谓的“加餐”,不过是从“很难吃”升级为“一般难吃”的程度。 她想吃新鲜的果仁、蔬菜,棕榈树的果实才算顶级美味。 可惜在动物园里,他们的食物供应是不带壳的干瘪杂粮。 没有味道,缺乏营养。 唯有阿蓝这个傻子吃得津津有味,并为粗糙的口粮奋力工作。 甚至于乐在其中,无法自拔。 “……” 阿绯又一次侧过头。 她看了一眼那只呼喊得口干舌燥的蓝黄金刚鹦鹉,很想问他一句: ‘有必要吗?真的值得吗?’ 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大概率改变不了阿蓝的想法。 阿绯仍有些困倦疲惫,习惯性地扑棱几下翅膀,脚爪松开横杆,正打算向上飞—— 却去势被阻。 一根脚链牢牢地束缚住她的脚踝,可移动范围仅限铁质横杆上的三步距离。 哒、哒、哒。 只要一低头,就可以吃到小破碗当中干巴巴的杂粮。 哒、哒、哒。 再回到原位,面朝人类。 阿绯僵直地扭过头。 她望向身后那两道铁杆,其他四位伙伴也像阿蓝一样,竭尽全力地展现自己的“魅力”。 仿佛铁链不存在一般。 “……” 阿绯心头堵得慌。 她仰头往上看去,黑乎乎的屋顶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阳光落在身上是何种感觉? 暖和吗? 是不是很舒服? 阿绯其实特别羡慕那些人类。 能够沐浴在阳光之下。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还有这么多的“表演”可以看。 她与人类之间仅隔着一层玻璃。 内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半晌,阿绯垂下脑袋,盯着自己脚上锁死的铁环看了很久。 她试探性地探出尖喙,重重地啄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 叮叮叮,纹丝不动。 能够轻松击碎坚果的喙部却在此处派不上用场。 人类制作的东西远比大自然给予的食物坚硬得多。 “喂,你在干嘛?” 中场休息时间,阿蓝探头探脑,一连串地说道: “今天的计划又是消极怠工啊?你的羽毛比我们几个的漂亮,很多人类喜欢,为什么不表演?” “是么。” 阿绯淡淡地应声。 “当然啊!” 阿蓝比她激动得多,一边说,一边挥动双翼,来回比划着。 “我前两天才听到那些人说什么‘本命年要穿大红色,喜庆’,你羽毛的颜色正好踩中他们的审美点呀!” 金刚鹦鹉馆这个牢房内,一共装着六位囚徒,其中有五只是蓝黄金刚,阿绯是唯一的红绿金刚。 即使她以懒散懈怠作常态,外加爱搭不理的拽,还是深受欢迎。 拢共三排铁杆,阿绯永远能待在视觉效果最佳的第一排。 而她右边的位置倒是经常轮换,竞争异常激烈。 阿蓝为了能够留下来,每天都得撕扯着嗓子说人话,费尽心思地吸引人类的注意力。 其他伙伴也不曾松懈。 不知道的还以为争赢了就能获得超级大奖,可事实证明,最后得到的“加餐”味道一言难尽。 他们究竟在忙些什么? 阿绯始终无法参透。 “你在发什么呆?” 阿蓝等不及地催促道: “但凡你积极一点,我们还怕拼不过犀鸟馆吗?珍惜人类的喜爱,不要整天懒洋洋的!” “我……” 阿绯懒得与他争辩,目光定定地穿透厚重的玻璃、落向远方,蕴藏着无尽的向往。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她使劲收紧脚爪。 终于下定了决心。 音量虽轻,却难掩坚定。 “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什么?!你疯了吗?!” 阿蓝等了半天却等来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大张着嘴,一时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巨大的喙部隐约带着颤抖。 脚爪连敲几下铁杆发出脆响。 “暂且不说鹦鹉馆是封死的,你又怎么弄得掉坚固的脚链!万一被人类逮个正着怎么办? “包吃包住的生活不爽吗?工作也挺轻松的啊!你为啥非要找死?你脑子没事吧?” “……” 阿绯不理解伙伴为什么能做到“被囚|禁还乐在其中”,正如他不明白她为何会做出不要命的离谱选择。 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绯暂时没有回答阿蓝的问话,轻抬翅膀,仰首挺胸。 她的姿态高昂,满身绚烂的色彩在第一时间俘获人类灼热的注视。 咔嚓声接二连三响起。 人们举起长方形物体对准她。 阿绯就在众人的视线中,再一次做出试飞的举动,长达一米多的翼展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极具力量感的美丽。 难以忽略的视觉冲击。 金刚鹦鹉颈部鲜艳的赤红之下,是欲滴的青翠,再往下点变成了淡雅的蓝色。 多种色彩渐次延展开来,这是由大自然绘制的绝美画卷。 “咔——” 阿绯没能飞起来。 脚链响动不止,严严实实地扣在踝部,她故作失落地垂首,悻悻然地收回双翼。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可目前的她仅有三步距离能走。 “我去,鹦鹉的爪子被困住了,有点过分吧?小鸟就得飞啊?” “绝了,我曾经一直以为红配绿是死亡配色,没想到这么好看!” “光站在铁杆上没啥意思。” “我想看它飞!” “……” 人们谈论的动静传进馆内。 阿绯重新直起身,侧过脑袋看向阿蓝那张傻乎乎的鸟脸。 “听到了吗?” 阿绯踮起爪子挪动两步,铁制的链子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 而后垂头,盯着自己的脚踝看了好一会儿。 她语调悠然地开口: “我不需要耗费心神去弄掉枷锁,我要‘他们’怎么给我戴上的,就怎么给我解掉。” “???” 什么意思? 他怎么听不懂啊? 计划明确的阿绯心情愉悦。 没工夫再搭理呆头呆脑的阿蓝。 她的视线越过人群,看向左前方的猕猴馆。 一只身形娇小的猴子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尾巴摇来摆去。 猕猴馆的面积显然比金刚鹦鹉馆大得多,不仅有层层巨石,最中间还栽种着一棵参天大树。 更重要的是,这间猕猴馆的顶盖并非封死的那种,而是呈网状。 一束束阳光悠然照进去,穿透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那只小猴既可以选择待在石头上晒太阳,也可以躲进树荫之下乘凉。 “……” 阿绯看得眼红。 她闭了闭眼,偏过脑袋往另一个方向看去—— 先前都没有仔细看过,陆生禽鸟馆远超她想象的宽敞,比三个猕猴馆加起来更大。 各种品类的鹭、鹤、鸭、雁、鹧鸪、天鹅……有的站在沙地上,而有的泡在池塘当中,分外悠闲。 好家伙。 只有金刚鹦鹉馆最穷。 幼年期的阿绯和如今的阿蓝一样,无忧无虑,成天傻乐。 步入成熟期之后才察觉到些许不对劲,也对自己所在的地方萌生出排斥心理。 阿绯甚少关注别的生物。 直到眼下这一刻,她恍然发现“狱友”的数量多到数不清。 所谓的“包吃包住”,然后呢? 她付出的代价是戴上铁链,失去自由。 他们呢? 是否也像她这样,对天空心生向往? “那几个在干什么?” 耳畔传来阿蓝略带疑惑的声音。 “小团体搞排挤吗?” 阿绯回过神来,顺着阿蓝的目光看向陆生禽鸟馆最内侧的角落。 一只高挑优雅的白鹤被四只稍小一点的黑颈鹤围拢住,连空隙都寻不见。 “我明白了……” 阿蓝看得认真,此时在一旁喃喃低语,“你看他的脖子,既不是纯种的白鹤,也不是黑颈鹤。” 阿绯依言凝神细看。 那只白鹤修长颈项之上的确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墨色痕迹。 而另外四只鹤的脖颈均是纯粹的黑,头顶还有一片红色的皮肤。 静默片刻,阿绯动了动翅膀,轻飘飘地评价道: “不是纯种又怎样?他最漂亮。” 第2章 贰 2 阿绯夸得真心实意。 她并不像阿蓝他们那样注意形象,可也拥有最基本的审美能力。 鹤,理应是美丽优雅的存在。 不管出于何种纷争,当众做出这般“以多胜少,强行包围”的事情,总归不太体面。 而最中间那只白鹤面对围堵,依旧保持风度,外加身形修长、羽毛洁白的优势…… 谁能比他更好看? 她自认为给出的评价很到位。 “最漂亮?你是认真的吗?” 听见这话,阿蓝顿时放弃看热闹的想法,试图将这位脑回路奇怪的同伴拉回正轨。 “拜托,他不是纯种诶!脖子的羽毛白不白黑不黑,你也能夸得出来?” “……” 阿绯心知父母的基因对幼鸟影响很大,对外观起决定性作用。 比如混种金刚鹦鹉,毛色不如一般的金刚鹦鹉那么纯粹。 乍一看上去像个打翻的调色盘,色块与色块之间不存在清晰的分界线。 她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纯种、混种明明各有各的风姿风采,没必要争个高低。 然而阿蓝一向看重外表,审美也极其单一,完全接受不来所谓的“混杂美”。 在他的认知当中,杂交|配种就应该归在低档位,更配不上“最漂亮”这样的形容。 阿绯不想和傻子争辩,以免拉低自己的格调,于是随意地丢下一句话: “我认真的,他比你好看多了。” “……???” 气得阿蓝在铁杆上来回蹦跶。 连同脚链一起甩出叮当脆响。 “可恶!你说啥!” “你认识他吗!还帮他说话!” “有没有搞清楚谁跟你才是一伙的啊!无语!叛徒!” “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 不想好别好了呗。 本来关系就一般。 阿绯不再回应,极为熟练地屏蔽噪音,任由阿蓝在旁边输出一百句也能当作没听见。 脚爪向左挪了一步,她稍微转动方向,继续关注陆生禽鸟馆角落处的纠纷。 长长的尾羽自然地垂落下来。 搭在横杆的边缘处。 绚丽的大红色格外惹眼。 阿绯一如往常地接受人类的注目。 尽管心里不太舒服,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只能忍耐。 金刚鹦鹉的视力非常好。 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右前方的场馆,仔细观察着。 那四只黑颈鹤大概是认为“有帮手就有底气”,不仅不退,还选择了再次上前两步。 其中一只略微向两侧舒展翅膀,摆出即将进攻的架势来,带着最为鲜明的警告意味。 阿绯目不转睛地看着,越看越不爽,巨大的尖喙张开又合拢,轻嗤一声道: “有本事一对一单挑,孬种。” 以多胜少欺负鸟罢了。 还真以为这叫赢? 阿绯性子比较烈,属实看不起这般欺负鸟的行为。 倘若不是被困于此,她恨不能当场飞过去见义勇为。 可惜白玉听不见她的话,也接收不到她的关切。 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眼前这种“封死进退之路”的招数,他早已习惯了,没过几天就要来个一次两次。 还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那种。 黑颈鹤们找茬的原因也很简单,排异心理作祟,单纯看他不爽罢了。 哦,或许要加上“白玉深受人类欢迎”这一点。 他们一边厌恶他,一边嫉妒他。 并打出“杂种就是低贱”的名号,企图令自己的恶劣行径正当化。 白玉性子内敛,只想静静地待着,不愿和任何禽鸟起矛盾,也不在乎人类的喜爱。 奈何麻烦总是自动上门,牛皮糖似的,想甩都甩不掉。 “有事么。” 白玉慢吞吞地开口。 “你什么态度!” 打头的黑颈鹤立刻呛声,高高抬起右侧的羽翼,冲他示威道: “信不信我打死你?” 白玉是丹顶鹤与白鹤的混种,身量天生就比黑颈鹤高出二十几公分,翼展也更长。 他的目光轻而易举地越过包围者的头顶,在陆生禽鸟馆当中扫视一圈—— 与鹤类这种大型涉禽相比,其他的禽鸟就显得尤其娇小,这会儿玩水的玩水,进食的进食。 全然无视角落里的纷争。 更何况,他们也不敢管。 黑颈鹤一旦打起架来,声势极为浩大,翅膀快速往两边掀起,再狠狠地向前挥舞过去。 他们的翼展长达两米多,腿脚也长,同物种互殴都会受伤,还有可能导致翅膀撕裂。 更别说身形稍小点的禽鸟了,根本承受不住,这会儿能躲则躲。 但白玉不在意。 即使面对被围堵的困境,他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双翼紧收,颈项修长。 “随你。” 白玉淡声回应道。 “你!拽什么拽啊你?有人类夸几句‘仙鹤’,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未免太过可笑! “赶紧去死吧!没爹没娘的东西,死就死了也不可惜!我正好送你一程,你应该感恩戴德才对哈哈哈哈……” 眼见白玉镇定自若的模样,那只脾气暴躁的黑颈鹤再也忍不住。 他举起翅膀往前扇去,卷起一阵风,不偏不倚地敲在白鹤颈侧—— 黑颈鹤非常期待白玉会当场失态,最好低声哀求,在众多人类游客面前丧失颜面。 所谓的“仙鹤”之名,杂种也配拥有么?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白玉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更别说嘶声哀鸣。 一双黑漆漆的眼瞳满是漠然。 站姿笔挺的白鹤并没有摆出抗拒之态,反而还顺着这股巨大的力道向后退,重重地撞在钢化玻璃上。 登时发出“咚”的一声响。 这动静着实不小。 有几个游客听见了,很快走到这边来,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打架?” “那只白鹤的羽毛好美!” “呃,有没有工作人员把它们分开?我想拍照都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走进馆内,手里拎着两个铁桶。 选定位置之后,他悠悠然一抬手,洒出一地饲料,昭示着开饭时间到。 “吃饭了吃饭了!” “冲啊兄弟们!” “我靠,等我一下!” 正在戏水的禽鸟们轻抖翅膀。 他们迅速腾身而起,冲过去抢食,生怕晚上一两步就没得吃了。 动物园提供的大部分食物是普通的草籽或农作物种子,但偶尔也会有美味的加餐。 诸如小鱼、虾蟹、螺…… 陆生禽鸟馆的竞争异常激烈,想要吃上一口好的,基本全靠抢。 四只黑颈鹤同样被吸引了。 伸长脖子一阵猛瞧,再也顾不上找白玉的麻烦。 打头的那一只盯着白玉看了好一会儿,撂下狠话才离开。 “呵呵,这次算你走运,老子暂且放你一回!” “……” ——《白玉鸟都不鸟他》 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白玉随意走了两步,果不其然听见一连串的咔嚓声。 他并不喜欢被人们围观,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惜身陷囹圄,无力逃脱。 过去曾听父亲说过丹顶鹤迁徙之事,队伍排列成巧妙的楔形,后排鹤可利用前排鹤扇翅时所产生的气流来飞行。 以此达成省力目的。 以父亲的描述为模板,白玉想象了一番在天空中恣意翱翔的感觉—— 洒脱且自由。 他很想尝试一下。 ‘小玉,以后我带你飞一次,你就知道了。不用害怕,老爸会保护好你的。’ 父亲抬高单侧翅膀,轻拍他的脖颈,乐呵呵地许诺道。 ‘好!’ 幼年期的白玉满怀欣喜,被强烈的安全感牢牢包围,‘只要有您在,我什么都不怕!’ 父亲口中的大迁徙队伍。 往往由上百只丹顶鹤组成。 身为候鸟,每年都要进行两次远距离的飞行,在繁殖地与越冬地之间往返。 他们忍受不了太低的温度,临近冬天就要去往较为温暖的地带,获取更为丰富的食物。 等到春季来临,他们又会飞往适合繁殖的区域,找寻自己的配偶。 父亲说: ‘丹顶鹤一生仅有一位伴侣,虽然你妈妈是一只白鹤,但我只要她,不会再找别的禽鸟。’ 白玉懵懵懂懂地听着,显然对情爱一道并不理解。 至于父亲说的那些好玩的事情,他很想参与,希望这一天能够快点到来。 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 次年年初,父亲和其他几位叔伯被管理员用麻绳牢牢绑缚住翅膀。 他们被拖出陆生禽鸟馆,被装进铁制的笼子,被操控、被囚|禁。 用人类的话说就是: ‘把成年鹤全部带去另一个新开的动物园,扩充园内物种数量,物尽其用。’ 尚未长大的白玉侥幸逃过一劫,可他只想待在父亲的身边,不愿独自留在这里。 他努力扑棱着小小的翅膀冲过去,却被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一把拦下。 人类单手抓起他的翅膀,往旁边一推,口中不耐烦地说道: ‘去去去,别捣乱。’ 白玉呆呆地望着铁门的方向,头一回体会到麻木又无力的感受。 他永远忘不掉当时的画面—— 年长丹顶鹤宽大的羽翼耷拉在地上,被一路拖行,白皙的羽毛逐渐染上灰尘。 父亲挣扎着扭过头,看向自己的孩子,那双黑亮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哐——’ 大卡车停靠在场馆外面,伴随着一声巨响,车门猛地合拢在一起,遮挡住全部光线。 白玉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目送那辆庞大的卡车从动物园的大门开出去,渐行渐远,直至它缩小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狭窄的笼子、坚固的锁、关闭的车门,彻底击落所有渴望振翅的念想。 生离死别是最痛苦的两件事,小小年纪的白玉切身体会到了其中一种。 他仰天发出一声尖锐的悲鸣。 却再也得不到至亲给予的回应。 白玉在动物园当中出生,从未见过母亲。 后来被父亲护在羽翼之下,没有任何烦恼,看见直立行走的灵长类也倍感新奇。 他吃习惯了动物园提供的草籽、种子,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父亲跟他说,野外还有更多好吃的东西,有机会肯定带他去尝一尝。 白玉对此心怀憧憬。 甚至还设想过先吃哪一种。 直到失去父亲,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一只囚困的笼中之鸟。 哪都不能去,肆意飞翔更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翅膀变成了维持平衡的工具。 而不是用来飞。 因此,对于黑颈鹤们给予的欺压,白玉连反抗都懒得。 即使打赢了又如何? 还是一样无法离开这里。 他任由自己一寸寸向下坠。 在彻底沉入乌黑的淤泥前,忽然间想起了什么。 白玉又向前走了几步,透过人群之间的缝隙,将视线投向斜对面的某个位置。 像火一样的赤红,真好看。 他有时候会偷偷看她。 不过她总是在睡觉,把脑袋埋在翅膀里,跟其余乐忠于表演的金刚鹦鹉不一样,非常有个性。 想不注意到都难。 她拥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 并不会被别的禽鸟所影响。 白玉有些羡慕。 还心生向往。 此时此刻,那只红绿金刚鹦鹉站在铁制的横杆上面,高昂着头,遥遥地望过来。 其实两个场馆之间的真实距离并不算远,可是由于钢化玻璃的存在,短短几步路已变作天堑。 白玉难以确定她是不是在看自己,也无法勒令自己过快的心跳回归常态。 心间涌上一股微妙的冲动,他忽然想高声鸣叫,还想跳跃舞蹈。 这是鹤求偶的本能。 明明被困在这种看不见希望的地方,却胆敢喜欢一只金刚鹦鹉…… 他是不是疯掉了? 第3章 叁 3 白玉曾听两位叔伯说过,丹顶鹤与白鹤生活的栖息地不同。 一个是沼泽地,另一个是苔原地区,彼此间互不打扰。 唯独他父亲整天忙得很,频繁往返于两地之间,飞行路程经常超标的那种。 有一回为了找媳妇儿,差点没赶上丹顶鹤大部队的迁徙。 小叔描述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当时情况紧急,领队翅膀一扇就要走了,还是我跟你大伯冲过去劝说好半天,对方才勉强同意延迟。 ‘结果你爸姗姗来迟,完全不关心我们两兄弟付出了多少!张口就是一句好想小颜——哦,这是你妈妈的名字。 ‘这丫真的没救了!’ 白玉:‘……’ 万万没想到。 亲爹竟是个恋爱脑。 父亲当初的跨“种”爱恋已是离经叛道之举,站在旁观者角度来听故事,还挺有意思。 如今倒好,风水轮流转。 轮到白玉自己,更是疯得彻底。 在“择偶标准”那一栏劈了个大叉,连普通的鹤类都看不上了,直接盯上一只金刚鹦鹉。 暂且不谈涉禽与攀禽能否有未来,单论他目前所处的境地—— 跟坐牢没什么区别。 很明显还是无期徒刑。 隔着两层钢化玻璃遥遥相望,估计比人类口耳相传的牛郎织女更惨。 至少人家还能见上面,也没有被限制人身自由。 白玉暗自在心里叹息一声。 暂时顾不得吃饭,反正抢来抢去也只能吃到味道一般的饲料,他继续偏头往金刚鹦鹉馆的方向看。 目光一旦被鲜艳的赤色占满,就无法再装进旁的颜色。 事已至此,饶是他也无力改变,只能接受现实。 视野之中,那只漂亮的红绿金刚鹦鹉一改平时的慵懒,这会儿正舒展羽翼。 外表固然优美,可真正吸引到白玉的是她处事不惊的姿态,更不会为了迎合人类而委屈自己。 她足尖在铁杆上一点就要飞起来,却被坚固的枷锁轻而易举地拽回原地,短短的脚链悬空晃荡。 看得白玉一阵揪心。 这种铁环带链子的装置,本就不应该圈在禽鸟的脚上。 起到束缚作用的同时,也严重影响了他们踝部的生长。 轻则皮肤发炎。 重则腿骨变形。 白玉不受控制地上前几步,走到场馆的边缘处。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众多人类游客的面庞,而金刚鹦鹉馆看似近在咫尺,却始终难以靠近。 过去眼睁睁地望着父亲被人类强硬地拖走,塞入卡车,送去另一个动物园。 眼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红绿金刚鹦鹉跌回去,低落地垂头,埋入翅膀当中。 今天的他,与两年前一样。 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然而,事实并不像白玉想象中的那么凄惨—— 正相反,阿绯是故意的。 这是她最新制定的“每日表演计划”: 在游客们面前展示自己飞不起来、被锁链扣住的全过程。 假如她站在横杆上静止不动。 厚玻璃之外的人类大概会觉得很满意,举起奇怪的长方形物体对准她连声“咔嚓”。 但如果她连续多次要飞不飞,绚丽多彩的翅膀张开到一半又收回…… 人类欣赏围观的兴致被骤然打断,绝对会萌生出不爽的感受。 一来二去,说不定就会有人向动物园的管理员反馈。 这并不是阿绯想当然,在此之前已有成功的先例。 金刚鹦鹉馆的面积最小。 以前的犀鸟馆也一样小。 之所以会扩建他们的场馆,本质原因在于有人想看犀鸟站在树枝上的模样。 还有各种灵动跳跃之态。 再后来,阿绯就看见过好几个脖子上挂着巨大圆筒的人类。 他们的目标极为明确,对准犀鸟馆的方向好一阵“咔嚓”“咔嚓”。 她听说那些人有个专有的称呼叫作“摄影师”,拍摄的作品还刊登在某个出名的动物杂志上。 为动物园招揽了不少游客。 人类就是这般贪婪的生物。 只要有利可图、能吸引到更多的人们,那么不管什么样的需求,他们都能满足。 园内所有的动物都是明码标价的商品,较为“珍贵”的就换大房子,无人问津的就关在小屋子。 没有阳光,铁链锁上。 身边的伙伴们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汤,乐忠于表演,也不介意戴着脚链。 譬如阿蓝,甚至还认为动物园里的生活相当不错。 包吃包住,待遇良好。 阿绯的终极愿望是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最好能带着更多的“狱友”一起。 一步一个脚印。 先实现小目标再说。 她无法和其他的金刚鹦鹉沟通。 只能靠自己。 但阿绯完全没想到,“每日表演计划”才执行不到三天就终止了。 她的第一个小目标即将实现。 “你怎么了?” 阿绯满目疑惑地盯着右边那只蓝黄金刚鹦鹉看,“没事抽什么风?” “哎哟,好痛!” 阿蓝止不住地哀嚎。 那巨大的尖喙开开合合,眼睛瞪得很圆,以至于显得有些呆滞。 他难过又无奈地继续说道: “我这个脚是不是要瘸了?奇怪,我明明没怎么走动啊?也不可能扭到! “但是现在超级无敌痛,哎哟喂,受不了了!我要废了呜呜呜……” “闭嘴。” 阿绯稍微往旁边挪了两步,一抬翅膀呼到他脸上,没好气地问: “哪只脚?我看看。” “呜呜呜!我……” 阿蓝费力地伸出左脚,正要继续高声诉苦,又被那只红绿金刚鹦鹉兜头扇了一下。 整只鸟登时陷入茫然。 想说的话全忘了。 “你会疼是因为踝部发炎。” 阿绯粗略扫了一眼阿蓝的左脚,很快得出结论,“幸好发现得早,再过段时间说不定会骨折。” 阿绯并不觉得意外。 阿蓝目前还算是处在幼年期,正是发育的时候,被一个铁环死死圈住脚踝,不出问题才怪。 “那我应该怎么办?” 阿蓝疼到只能单腿站立,郁郁寡欢,试图向她求助。 “不怎么办,等饲养员过来投食的时候大声喊叫,越尖锐越好,让对方明白你有多么痛苦。” 阿绯言简意赅道。 “这招有用吗?” 阿蓝委委屈屈地站在那里,那么大只鸟蔫了吧唧的,再也没有往日的精神气。 阿绯懒得理他。 自顾自地陷入沉思。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有一只蓝黄金刚鹦鹉出现状况,保不齐另外几只也会有同样的病症。 人类想要控制他们的活动是真,想要利用他们赚取更多的银币也是真。 要是一个接一个皮肤发炎,那显然是亏本买卖。 全员摘下脚环已是既定的未来。 接下来的第二个小目标就是…… 阿绯昂首挺胸,目光坚定。 等解下镣铐,必须出去一趟。 一定要弄明白这间动物园里,有多少“狱友”和她一样拥有“越狱”的想法。 能救一个是一个。 当天闭馆之后,阿绯在阿蓝撕心裂肺的嘶鸣声中—— 时隔一年,她再次感受到什么叫作“自由跳跃,灵动轻快”。 阿绯早已进入成熟期,踝部不会继续生长。 摘下脚链后,那一圈皮肤稍有些难受,却算不上疼痛。 相比之下,阿蓝就惨得多。 他被铁环磨破了皮,发炎多日直至溃烂,金属已嵌入皮肉当中。 仅仅是一个解锁、摘下的过程,已然令他痛不欲生。 “救命啊!杀鸟啦!” “我受不了了!啊啊啊!” “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 “呜呜呜还不如让我去死!” “我会不会变成独腿鸟!” “我崩溃了呜呜呜……” 在人类听来,这些不过是一声连着一声的鸟叫。 虽然吵闹了些。 但也可以忍受。 然而落在阿绯的耳朵里,就是屏蔽不掉的噪音污染,越听越烦躁。 让她的好心情一秒清零。 待到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离开后,阿绯终于忍不住,迅速上前,狠狠一翅膀甩过去。 “闭嘴!吵死了!” “啊呀!呜呜呜!” 阿蓝的体型比她稍小一圈,翼展也短得多,硬抗是扛不住的,只能在场馆内到处乱窜。 利用灵活的走位来躲避。 “谋杀同族!阿绯!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阿蓝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影也从阿绯的视线范围当中消失了。 阿绯:“?” 她稍微收敛翅膀,慢腾腾地飞过去,却发现场馆的角落里,平时被铁架子挡住的地方有个方形的缺口。 地上多出一个灰色的风扇,大概是损坏后掉落下来的。 从此处出去…… 应该就是其他的场馆了。 动物园的场馆逐一相连,馆室与馆室之间有分隔,但整体的结构呈环形。 和金刚鹦鹉馆同排的是犀鸟馆,左前方是猕猴馆,右前方则是陆生禽鸟馆。 在阿绯看不见的视野死角,还住着许多动物。 只要通过人类进出的大门,他们就能离开这个该死的囚笼。 怎么回事? “自由”近在眼前? 阿绯略有点兴奋地扇动翅膀,恨不得立刻冲破大门,飞向蓝天。 但片刻后,她又冷静下来。 此处受困的动物多得数不胜数,有些安于现状,有些陷入绝望。 她自行逃走固然不难,可那些不会飞的动物该怎么办? 如何躲避人类的追捕? 阿绯想带他们一起走。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需要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 夜晚已至,园内没有开灯,大多数动物都陷入睡眠。 阿绯小心翼翼地绕开熟睡的阿蓝,穿过那个方形缺口,一路沿着场馆外侧的通道飞。 通道尽头还有一个巨大的铁门,只有穿灰色制服的人类才能打开。 无法强行破坏。 阿绯大致绕了大半圈,精准地找到陆生禽鸟馆最上方安装着风扇的地方。 她毫不犹豫地向前探头,尖喙重重地啄在扇叶下方的位置,只一下就听见“咔嚓”声。 金刚鹦鹉之所以得名“金刚”,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能够轻轻松松地啄开棕榈树的坚果。 这种果子的外皮异常坚硬,用锤子都难以敲开。 阿绯确实对付不了铁环。 可对于眼前这塑料风扇,自然是一击必杀。 馆内大多数的涉禽都在休息,零星几只正在池塘里泡水,悠闲得很。 阿绯飞过去的时候,并没有制造出多余的动静,更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她明明是第一次来。 却仿佛得到了指引一般,熟门熟路地拐进角落。 阿绯最后停滞于高处,视线飞快锁定一只单脚直立、正在睡觉的白鹤,小声叫他: “喂。” 前几天看见这只漂亮的白鹤被几只黑颈鹤围攻,对方完全不反抗。 阿绯承认,她不太想看见别的鸟自暴自弃等死的样子。 既然是鸟儿,生来便归属于广阔天空,而不是被迫困在动物园里。 他应该也会渴望飞翔吧? 翅膀当然是用来飞的! “我问你。” 这是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 白玉瞬间睁开眼睛,借着月光,他看见红艳艳的尾羽,再往上是铺展开来的三重色彩。 美得如同画卷。 又那么不真实。 “是你……” 白玉低声呢喃道。 他总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仰头望着那只姿态昂扬的红绿金刚鹦鹉,不知怎的,白玉自顾自地打开双翼。 似是本能行动一般,他摆出一副想要接住她的模样来。 “你小心。” 可他忘了—— 她是鸟,本就会飞。 “……” 阿绯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等呵护。 她从善如流,落到白鹤的背上,尖利的钩爪尽力向外张开,避免划伤他。 “你想离开吗?” 她直白地问道。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阿绯看见白鹤伸直脖颈,透过厚重的钢化玻璃往外看。 今夜明月高悬,微风轻拂。 外面的世界格外美好。 令他们心生向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绯认定他会干脆应声之时,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我不敢。” 白玉小声地回答。 他没有回头看她。 第4章 肆 4 “为什么?” 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回复,阿绯当真有些不太理解了。 她茫然接话道: “究竟能否成功逃脱,这个得看具体的计划,但光是用脑子去设想一下——不需要费多大力气吧? “你为什么不敢想?” 阿绯说完,习惯性地收拢脚爪,却突然勾到白鹤背上的羽毛。 赶在使劲收紧之前,她险而又险地停顿住,重新张开爪子。 这不是铁质横杆,冷静! 一爪子下去估计得见血! 她思来想去好半天。 还是没弄懂白鹤担忧的点是什么。 难不成是害怕失败? 或者是被人类逮住? 可是不亲自尝试一次…… 又怎么能甘心呢? 对于阿绯而言,像阿蓝他们那样,整天站在铁杆上“表演”才叫残酷。 想尽办法去试一试,哪怕没能换得一个好的结果,也不至于后悔。 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目前需要找到可以沟通的伙伴。 阿绯抬起翅膀,拍了拍白鹤的颈项,不解地询问: “喂,你怎么啦?呆呆的。” 而对方陷入沉默。 不知是不是在思考。 “……” 金刚鹦鹉的体重约三斤,对白玉来说并不算重,反而还令他觉得安心。 他有心向她倾诉。 只不过需要斟酌字句。 白玉长久凝视场馆之外。 整个园区安安静静,完全不如白天那般热闹,犹如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里世界。 严格来说,那也是独属于人类的欢腾氛围,与关在牢笼中的他们无关。 一旦闭园,重回沉寂。 白玉曾不止一次见过刚破壳不久的幼鸟,小小的一只,顶着一身淡黄色的绒羽。 走两步摔一次的那种。 他们跌跌撞撞。 但好在旁边还有父母。 白玉强迫自己不要去看。 却还是克制不住地加以关注。 这些温暖的呵护。 他早就体会过了。 然而在彻底失去以后。 每一回想起都心如刀割。 白玉倍感羡慕—— 对于那些初生的幼崽。 对于几年前的自己。 假如父亲还在的话,他或许也能和其他的禽鸟一样,盲目无知地认为自己过得还不错。 动物园里不缺吃食,更不需要担心沼泽地里的鳄鱼会造成生命危险。 可残酷的现实被戳破了。 一切虚伪的美好被撕得粉碎。 拼都拼不起来。 白玉亲眼见证过父亲、叔伯被人类用麻绳绑缚、强硬拖走的场景。 原先预想过的百鸟迁徙,再也不可能实现,只剩下他一个。 天南海北有什么样的美景? 越冬地区的食物味道如何? 万一跟不上队伍该怎么办? …… 白玉不知晓这些问题的答案。 盛大壮阔的画面如镜花水月。 恍若做了一场悠长的大梦。 睁眼只有材质坚硬的钢化玻璃。 唯余一场空。 “动物园是个什么地方?” 白玉一动不动地站着,似是变作一尊雕像,任由那只红绿金刚鹦鹉停歇在他的背上。 “迫使我家庭破碎的地方。” 不等阿绯给出回应—— 他一字一句地说起过往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一只经历过数次迁徙的成年丹顶鹤,他的羽翼宽大,能够轻轻松松盖住一整个我。 “在我眼中,他就是安全感的来源,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是后来,人类拧住他的双翼,拖着他往外走……我只能干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白玉的语调平稳无波。 阿绯却听出了他的无助、彷徨,以及些许难以言明的惧意。 最有力的靠山都敌不过人类的胁迫,甚至没有振翅逃离的机会。 更何况是他呢? 白玉并非没想过离开。 而是强迫自己不去想。 朦胧的薄纱被他重新拉上。 严严实实地盖在眼前。 只要放弃所有对于“自由”的奢望,沉入泥沼之中,就不会再经历绝望。 白玉一面憎恨动物园给予的囚困,另一面又放任自流,不作任何反抗之举。 不去想象外面的世界。 只一心沉浸在眼前的樊笼。 红绿金刚鹦鹉偏过头,张开巨大的尖喙,出声打破满室沉寂: “如果说,我有办法带你一块儿逃出去呢?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帮助我?” 阿绯从未见过有血缘的亲友,就连关系不错的阿蓝也是另一种类的金刚鹦鹉。 她孑然一身。 只渴望回归于广阔天地。 但这会儿听完白鹤的讲述,她的心里涌上一股排解不掉的憋闷感。 如他这般遭遇别离的动物有多少? 破碎的家庭又有多少? 阿绯不敢细想下去了。 真相未免太过残忍。 “我愿意帮你。” 比起最开始的问题,白玉这一次回答得非常快,而且还毫不犹豫。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反正亲属早已不在身边。 能不能出去都无所谓。 余留下来的唯一想法就是: 他一定让这抹烈火般的艳红得偿所愿,她合该回归于宽广无垠的蓝天。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白玉终于想起被忽略掉的重点,颇有些茫然地开口道: “我记得每一个馆室都是被封住的,只有人类才能进出。” 阿绯忽然一扇翅膀,从白鹤的背上腾空而起,转了一圈飞到他面前。 “你跟我过来看一眼就懂了。” 红绿金刚鹦鹉体长九十几公分,可以在这陆生禽鸟馆当中飞来飞去。 可杂交品种的白鹤比她高得多,飞起来容易撞到最上方的隔网,想要行动就只能用走的。 阿绯慢腾腾地飞在前方指路。 而白玉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绕开周围单腿站立、正在熟睡的涉禽。 陆生禽鸟馆远比金刚鹦鹉馆大,不过被困于其中的鸟类也很多,放眼望去都数不清。 阿绯越看越有些惆怅。 不知其中有多少会成为阿蓝的“知音”——认为动物园里的生活还算优越,每天的投食时间一到就开心得不行。 明明生长着一对翅膀,穷其一生却没能经历过飞行,未免太过悲哀了。 “我是从这里进来的。” 阿绯停滞于半空,抬起单侧羽翼指了指某个方形的缺口。 她扭过头,向白玉解释道: “可能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此处原本安放着一个灰色的风扇,我把它啄掉再钻进来。” 白玉迷茫地仰起脑袋,盯着墙面上那个洞看了好一会儿,还真是头一回见识到。 片刻后,他将目光挪回到阿绯身上,经过仔细确认才稍微放下心来。 “你的身形刚好可以通过。” “你别担心,我肯定能找到逃离动物园的方法,到时候需要你的力量。至于其他的动物,我也想把‘自由’还给他们。” 红绿金刚鹦鹉全然不知白玉有过短暂的担忧,此时昂首挺胸,信誓旦旦地说道。 白玉自然不会拒绝她,一副任凭差遣的样子,只是温和地询问: “你想怎么做呢?” 阿绯一股脑地将场馆外面有条封闭走道的事实告诉他。 唯一的出口只有人类能打开。 她接下来的计划就是逐一飞遍馆室,探寻有多少动物渴望离开,再询问他们是否知晓外面的来路。 ——如此一来,才能去考虑那些不会飞的动物该何去何从。 阿绯在动物园里出生。 她的世界太过窄小,只能看见碧蓝的天空,完全不知囚笼之外有着怎样的景致。 但是没关系,一一飞越而过,用眼睛去见证就行了。 一口气说完之后,阿绯倏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言辞变得干巴巴的。 “呃,我叫阿绯,你呢?” 方才跟这只白鹤进行了好一番长篇大论,未来的展望、曾经的故事一通倾倒……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相识。 关系熟络的那种。 结果她连对方叫什么都不清楚。 多少有点尴尬了。 “我、我叫白玉。” 白玉小声地回答她的问题。 丹顶鹤颈间有一大片墨色,头顶鲜红,包括耳朵在内的区域呈枕白色。 而纯种白鹤的头、颈皆白。 白玉是杂交混种,身上拥有着独一无二的专属烙印。 他习惯性地紧收双翼,脖颈线条显得格外修长,那一小块黑色的羽毛很是独特。 这个世界上,也许还会有无数只混杂而生的鹤。 却不会再有第二只鸟——长得跟白玉一模一样。 盈盈月光透过厚重的玻璃穿透进来,阿绯定定地望向他,极为真诚地给出评价: “你不要听那几只黑颈鹤乱说,白玉,你的羽毛很漂亮,而且很有自己的风格。” 她猜不到前些天搞围堵的黑颈鹤们具体说了什么。 但总归不会是好话。 “……谢谢你。” 白玉这回说话的音量变得更小。 不知怎的,他主动偏开了脑袋,不再像先前那般直勾勾地看她。 阿绯略有点疑惑地歪头,却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转而和他告别。 “哦对了,我先回去休息,等天快要亮了再来找你。” 她丢下一句话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鲜艳的色彩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场馆重回灰暗。 白玉难免感到失落。 不过很快,他因她那句“再来找你”而重新振作起来。 难道还有别的事? 为什么不能今天说完呢? 怀揣着满腹疑惑与期待。 白玉走回自己休息的地方。 一晚上,他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得惊醒一次。 下意识地环视周边。 再到后来,筋疲力尽。 他终于沉沉地睡过去。 直到…… 再次听见熟悉的声音。 “叫你们欺负他!被我揍死也活该!拽什么拽?有本事单挑啊!四打一还觉得自己特了不起是不是?” 昨天晚上,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却再也无法忘掉。 像是深深地镌刻于心底。 彼时的天刚蒙蒙亮,白玉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那抹夺目的赤红。 金刚鹦鹉的脚爪特别尖利,她一边放狠话,一边目标明确地抓向黑颈鹤的头顶。 阿绯的行动极富节奏感,一爪扣下去,再扇动翅膀向上飞,迅速转移到下一位。 黑颈鹤体型着实不小,很难在这陆生禽鸟馆当中飞起来,只能徒劳地奔忙。 她气势汹汹,分毫不退。 用最快的速度加以威慑。 拢共四只黑颈鹤。 却敌不过阿绯一爪之力。 只要向上腾飞,靠近陆生禽鸟馆的顶盖,他们根本碰不到她。 仅凭匆忙抬起翅膀的方法,也护不住头顶脆弱的皮肤。 白玉起先进入到茫然的状态。 下一瞬,他反应过来了,立刻感受到自己难以平复的心绪。 回过神来之后。 他听见她说—— “我绝不允许有禽鸟欺负白玉,更别说用‘以多胜少’的阴招!再让我发现一次,我必定抓破你们的头顶! “不就是红色的皮肤嘛,流血也是一样的效果,对不对?” 红绿金刚鹦鹉轻扇羽翼,缓缓下降,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那几只黑颈鹤。 她语速缓慢,说出来的话却让鸟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疼痛感蔓延开来。 “你、你看错了!我们哪里欺负过白玉?以后也不会!毕竟‘团结有爱’是我们推崇的主题!” 曾经颐指气使的领头鹤再不复原先的傲慢,这会儿低垂着头颅,尽显卑微之色。 “是吗?” 阿绯不再看他,懒得纠结于“有没有欺负”,转头招呼白玉过来。 “喂,你——跟白玉道歉。” 白玉慢慢地走过去。 他始终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她,周围的喧嚣瞬间被无形的结界隔开。 边上那几只黑颈鹤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连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因为无关紧要。 哪里比得上她来得重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天色渐亮,些许阳光落在红绿金刚鹦鹉的身上。 艳红、青翠,再到晶蓝。 三种颜色渐次铺展开来。 这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璀璨。 第5章 伍 5 “你去哪里了?!” 在陆生禽鸟馆当中引起轰动后,阿绯翩然离去,回到金刚鹦鹉馆。 结果刚从小方洞钻进去,她就被阿蓝堵了个正着。 蓝黄金刚鹦鹉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乍一看上去有些呆滞,他说话的声音却铿锵有力。 “我看到你跑到对面去了!怎么回事?你没事干什么乱跑?你疯掉了吗?乖乖待着不行吗?不要给人类添麻烦呀!” 自从左腿被脚环弄伤以后,阿蓝不敢在铁杆上待太久,时不时就得到处飞一飞。 阿绯原本还认为不错,禽鸟本就该多飞,锻炼一下挺好的。 如今倒好,后边像是黏了一块蓝黄色的橡皮糖,甩都甩不掉。 围绕着小小的金刚鹦鹉馆转了五圈,阿绯猛地停下来,转过身盯着阿蓝看。 “我去哪了关你什么事?” 她不想再玩你追我赶的小游戏,直白的言辞如同炮弹一般砸过去。 炸碎虚假的美好。 “到现在你都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的脚是怎么伤的?你只能待在一小块地区活动,是谁限制的? “你眼中的绝顶美味——实际上不过是干瘪的杂粮!人类用各种手段控制你,让你被困于此,哪都不能去,只能任人观赏! “每天翻来覆去念叨那两句‘你好,谢谢!’,你还觉得自己特有本事、乐在其中?清醒点吧你!你想要永远烂死在这里,随便你!别拖着我一起就行!” 阿绯当真有点生气了。 她明白阿蓝的想法跟她不一样,并不打算强行说服对方,只等某一天,他自己幡然醒悟。 事实证明不可能。 阿蓝的脑子像是彻底腐朽了,在受过伤以后,还要为人类说话,并要求她也“乖乖待着”。 简直是有病! 阿绯一想起那句“不要给人类添麻烦呀!”就气得不行。 倘若不是她仍有一丝残存的善良,这会儿大概会把阿蓝打个半死不活。 整个金刚鹦鹉馆陷入沉寂。 阿绯飞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将脑袋埋入翅膀当中休息。 而其他鸟根本不敢说话,各自站在横杆上仿佛石化了。 不知是震惊于阿绯“失控发疯”,还是终于发觉了动物园的不对劲之处。 眼下还不到八点钟,尚未开园迎接游客,阿绯兀自陷入沉睡,而第一排铁杆右侧位置始终是空的。 一只蓝黄金刚鹦鹉飞到厚重的钢化玻璃前,试探性地探出巨喙落在其上敲了敲。 “哒”、“哒”两声,纹丝不动。 即使施加更大的力道,也是同样的效果,玻璃远比想象中更加坚硬。 “界限”这种东西太过特别。 身在其中、尚未触碰到边缘时,自始至终毫无所觉。 可一旦感知到它的存在,便再也无法忽视了。 阿绯全然不管阿蓝的内心遭受到多大的冲击,也懒得和另外四只蓝黄金刚鹦鹉多说。 等晚上时间一到,园内灯光一熄,她熟门熟路地离开金刚鹦鹉馆。 第一个交涉对象是白玉。 他亲身经历过“被迫与亲属分离”的事情,必然对动物园这个地方深恶痛绝。 正因为如此,他太过悲观,不敢去奢望太多。 不过,阿绯认为问题不大。 毕竟汲取安全感的源头是可以转移的,作为朋友——她擅自贴上这个标签。 作为朋友。 她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他。 至于第二个交涉对象…… 阿绯舒展双翼,停止飞行。 她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出师,轻易啄开小风扇的扇叶,再通过方形缺口钻进去。 这间场馆的正中间栽种着一棵参天大树,其他区域遍布层层巨石,最上方的顶盖呈网状。 总体面积比金刚鹦鹉馆大得多。 放眼望去。 有的用脚攀在树枝上,轻轻松松地倒吊下来,时不时晃悠两下。 有的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尾巴摇来摆去。 这里是猕猴馆。 在阿绯看来,活泼好动的他们或许会比较好沟通。 她决定先选中一只来聊聊。 “嗨。” 彼时的弥弥刚捧起一大堆杂草,小心翼翼地靠近另一只猕猴,准备趁着对方熟睡之时—— 全部甩到她的脸上。 然而,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倏然落在耳畔,吓得弥弥手劲一松,杂草提前掉落在地。 计划完美失败。 “谁啊!” 身形娇小的猕猴先是快步拉远距离,转而怒气冲冲地四下环顾。 “刚刚是谁在搞恶作剧?不要装神弄鬼的,马上给我出来!” 她其实有点心虚。 今夜的行动计划是整蛊那只自称“妈妈”的成年猕猴。 假如被别的猕猴看见了,少不了一顿啰嗦—— 但他们谁都不知道,那纯粹就是个小偷!才不是她的妈妈! 即使倾诉了也得不到信任。 她越是表达出抗拒,在其余的猕猴眼中,越是显得顽劣、不懂事。 弥弥愁得很。 她真想早点离开这个破地方。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阿绯。” 红绿金刚鹦鹉适时从大树后边飞出来,这回算是掌握了交流技巧,第一句先从自我介绍开始。 “哦,我叫弥弥……不是!你怎么会在这里?从哪进来的?” 弥弥下意识地接话,旋即察觉到不对,一边往后退,一边警惕询问。 弥弥是处在幼年期的猕猴。 身长还不到五十公分,而面前的这只红绿金刚鹦鹉几乎是她的两倍长。 本能地感到不安、想要躲避。 眼看着小猴子一退再退,后背都快要贴上钢化玻璃。 阿绯不解地眨眨眼睛,轻扇两下羽翼凑过去,坦诚道: “我是从一个小洞进来的……你怕我?我并没有伤害你的打算啊?” “你、你别过来!” 弥弥白天总习惯于躺在大石头上晒太阳,有时候也会注意到斜对面的金刚鹦鹉馆。 与整体呈棕灰、棕黄的猕猴一族相比,金刚鹦鹉拥有色彩鲜艳的羽毛,确实漂亮。 排在最前面的那只红绿金刚则是体型最大的,弥弥隔着一段距离欣赏,还挺惬意。 直到对方出现在她面前—— 美则美矣。 那巨大的弯喙瞧着是挺危险的,给她脑袋来一下,估计当场就奔赴西天了。 更可怕的是,金刚鹦鹉本就会飞,哪怕她窜到树顶也逃不掉! 天呐! 还有活路可走吗! “你、你找我有什么事?” 弥弥小声地说道,同时在心中拉响了十级警报。 她将两只爪子抱在胸前。 身体越缩越小,快要变成一团圆球,只期盼于风一吹自动滚跑。 滚得越远越好。 阿绯:“……” 怎么回事? 她自认脾气还不错啊? 为什么会将小猴子吓成这样? 红绿金刚鹦鹉不再向前飞,而是选择收拢双翼、落到地面上。 “我想问,你渴望离开动物园,重新回到大自然吗?” 阿绯原先考虑过—— 是否应该采用委婉的话术,先试探对方的态度,再循序渐进地引出话题。 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不如单刀直入来得干脆利落,更何况,她也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 “弥弥,你住在金刚鹦鹉馆的对面,应该有看到我们脚上的铁链吧?最近几天,有只鹦鹉的脚踝发炎溃烂,人类才给我们解下枷锁。 “而你们,活动范围如此狭小,就连树也仅有一棵,分都不够分吧?你不想逃出去吗?” 阿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待到一口气说完以后,她才看向面前那只警惕性十足的小猴子,语气变得舒缓起来: “你的想法是什么样的呢?” 弥弥眨巴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抬起一只小爪子摸摸鼻头,垂在身后的长尾巴倒是胡乱地摇晃着。 显然是在思考。 诶? 这只金刚鹦鹉似乎没有敌意? 看起来并不会咬她? 片刻后,弥弥伸出两只爪子,大致比出某个形状,模仿着人类的动作,口中抱怨道: “人们总是喜欢拿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对准我,不管我爬到树上,还是翻到石头上都躲不掉,我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 没等阿绯表达出相同的看法,弥弥的思维极其跳脱,迅速转换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你说的话,我能够理解,我的确想要一棵只属于我的树……哦对了,阿绯,你能帮我揍她吗?” 她抬起一条前肢,指向某只正在呼呼大睡的成年猕猴,正是先前施行整蛊计划失败的目标。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的话,你就是我的好朋友了!之后你拜托我做事,我会同意的!” 阿绯瞬间茫然,她的身份变成职|业|打|手了吗? 不久前才教训过欺负白玉的黑颈鹤们,这会儿又…… 但阿绯的理智依然在线。 贸然殴打不认识的猴子,这行为万万不可取。 她一连串地抛出问题: “这是谁?你妈?还是你爸?你没事干嘛要揍别的猕猴?哪怕你们之间有矛盾,也只能自行解决,我没办法帮你的。” “呸!她才不是我妈!” 弥弥突然站直身体,再不复之前那副略带惊惧的模样,甚至龇牙咧嘴,尽显愤怒之态。 “她就是个小偷!” 阿绯:“?” 天降而来的大八卦? 这是她可以听的吗? 弥弥许是气昏了头,一时顾不上害怕金刚鹦鹉的尖喙,主动往前走了几步靠近阿绯。 她愤愤不平地讲述往事。 “我的妈妈是单身母亲,她独自养育我很辛苦,经常被其他的猕猴欺压,连食物都被夺走,打不过就只能带着我跑。 “后来有一只更加强壮的雌性猕猴找上来,她没有孩子,直接把我抢走了!没过多久,我们就被人类带到了这家动物园……” 弥弥稍顿了下,解释道: “猕猴可以闻出母亲的味道,她不是我的妈妈,我恨死她了!” 阿绯一时间有些为难。 并非不相信弥弥说的话,只是这情况跟“白玉被围堵”的直观欺凌不一样,太过复杂了。 要是成年猕猴殴打弥弥,她绝对二话不说冲上去帮忙。 但是目前的情况不太一样,算是人家的私事。 她身为一只外来的鸟。 哪里有资格干涉? “实不相瞒,你家这个状况吧,我确实没法掺和。” 阿绯轻抬单侧翅膀,拍了拍小猴子的背部,一瞬间像是个老大姐,语重心长地说: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等逃出动物园之后,你就可以去找真正的妈妈了。” 弥弥持续瞪视那只熟睡的成年猕猴,恨不得冲过去把对方揍扁。 只可惜,由于鲜明的体型差,真要开战被胖揍的只会是她。 听完金刚鹦鹉说的话,小猕猴抬爪挠了挠头,不太好意思地开口道: “外面的树林太广阔、茂密,我没本事找到我妈妈在哪,还有很大的可能会迷路……” “什么?!” 捕捉到某个关键词,阿绯陡然拔高音量,认真凑过去找她确认。 “你说动物园之外有很多树——是这个意思吗?” “对啊。” 弥弥点点头。 阿绯本来以为场馆之外都是人类搭建的建筑,巨大的卡车往来穿梭,非常不利于那些不会飞的动物逃走。 如今想来,森林不就是大自然给予的最佳屏障吗? 这无异于是天降惊喜! 阿绯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这回又抬起翅膀,拍了拍弥弥的脑门。 “你立了一件大功!” 馆内没有灯。 仅能借助外面的月光来照明。 小猕猴稍一抬眼就看到尖利的鸟喙,恍惚间萌生出快要被金刚鹦鹉开瓢的错觉。 她理智掉线,没来得及思考,全屏本能、惊恐万分地尖叫出声: “啊——别啄我!!!” 阿绯:“……?” hello? 你没事吧? 第6章 陆 6 弥弥这一嗓子可谓是响彻云霄,动静着实不小,颇有种凄厉之感。 等阿绯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显然已经晚了。 光是用余光瞥见的—— 附近就有三四只睡着的猕猴被吵醒,或趴在石头上,或倒吊在树上。 他们纷纷睁开迷蒙双眼,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过来。 模样十分警觉。 已然摆出了防御姿态。 身边有崽的,一抬爪子就把小猴子揽到怀中,紧紧地保护住。 孤身一猴的,努力缩小身形,两条前肢一环,狠狠抱住自己。 猕猴一族生性警惕,在野外活动时,总会安排“哨兵”站岗。 如有异动,随时可以逃离。 即便如今是待在动物园里,他们也有着极高的敏锐度。 弥弥喊的那一下,估计被其余的猕猴当成了警报声,越来越多的猴子惊醒过来。 阿绯:“……” 说出来可能不信。 但她真的没有任何敌意。 红绿金刚鹦鹉在心里无声地叹息,忽然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猴群围殴。 赶在第十只猕猴被吵醒之前,她一扇翅膀,飞快离去。 阿绯只留下一句话给弥弥: “干得不错,再记你一‘功’!” 弥弥:“?” 小猕猴立时缩了缩脖子。 不知怎的,有种难以言说的森冷凉意攀上后背,令她不由自主地一颤。 怎么回事? 仿佛感觉到了杀气…… 可她明明没做什么啊? “弥弥,方才是什么动静?” 一只雄性成年猕猴灵活地翻越过巨石,落在地上,“那只鹦鹉是如何进来的?” 每一片区域的猴子都会竞选出猴王,一般是以武力值作为标准。 谁能打赢,谁就是老大。 弥弥转头看向猕猴馆的“老大”,伸出爪子挠了挠面颊,诚恳回答道: “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她问我,想不想离开动物园,还问了森林……” 她有意省略关于“小偷”的内容。 毕竟没有猴子相信,说了也白说。 成年的雄性猕猴体型比弥弥大得多,两条前肢一左一右地撑在地面上,绷出极为明显的肌肉线条。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 “我们不可能永远待在动物园,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弥弥疑惑地眨眨眼睛。 为什么会死? 难道还有别的危险? 她一心渴望逃出去,仅仅是为了去找真正的妈妈。 年纪尚小的猕猴并不知晓,精神崩溃的年长猕猴会选择自尽,痛苦地活着不如干脆地结束。 撤出猕猴馆之后,阿绯并没有选择直接回到金刚鹦鹉馆。 这会儿时间还不算太晚,她绕着场馆外侧的走道飞行,试图探寻更多的未知领域。 只可惜到处都被封得严严实实。 唯一的出口也不让通行。 阿绯只能沿着既定的路线向前飞,差不多绕了大半圈,就在她即将失望返回之时—— 一间从未见过的小屋映入眼帘。 方形的门整体呈银白色。 而非平常那种约束动物行动的镂空铁门。 阿绯张开双翼。 慢慢地滑行靠近。 一股寒气直往脸上冲来。 她瞪大圆溜溜的眼睛,转动灵活的脖颈向下看去,些许白雾从门的缝隙中不断溢出。 这是什么地方? 存放食物的冰库? 阿绯一整只鸟顿时变得茫然。 在她的印象里,彼此相连的馆室基本住着禽鸟、猕猴。 稍远点的区域,还有盘羊、羊驼、梅花鹿之类的动物。 他们这些禽鸟的吃食大多数是以种子、杂粮为主,而其他的动物吃的则是青草、桔柑…… 需要用上冰库吗? 阿绯有心一探究竟。 不再迟疑,她立刻俯低身体。 向前探出两只尖利的脚爪。 而后一上一下、牢牢地握住圆弧形的塑料把手,再扇动翅膀向上飞,借力拔出来。 金刚鹦鹉的脚趾抓握力极强。 要想拉开这个门,对阿绯来说并不算难事,不消片刻,已制造出可供她飞入的空隙。 冷气持续性外泄。 身为大型鹦鹉,阿绯的抗寒能力远远胜过一般的小型鹦鹉,但冰库的温度直逼零下,还是让她倍感不适。 阿绯强忍着瑟缩躲避的念头,小心翼翼地飞入其中。 下一刻,小屋内里安放的东西彻底暴露在她的眼中。 放眼望去是一整排的挂钩,上面挂满了红肉,一扇扇垂落下来。 分辨不清是猪肉还是牛肉。 另一侧的铁架上,摆着一包又一包不明物体。 阿绯凑近了看,包装表面满是看不懂的文字,至于内里装的东西…… 类似于鸡爪碎骨。 金刚鹦鹉一动不动地看着。 浑身上下因凉气而发冷的同时,也有种无可抗拒的危机感袭来。 这个园区里有食肉性猛兽。 她该怎么办? 被关在窄小的馆室当中,被铁链锁上,到底有多么痛苦—— 阿绯深切地感受过。 她计划着要带大家一起走。 眼下却突然蹦出一个绝世难题。 他们被抓到动物园里来,一同经历“失去自由”的滋味,理应统一战线才对,把“逃出生天”定为首要目标。 阿绯认为自己不该带有偏见的眼光,所有动物都是平等的。 但归根结底而言,食肉性猛兽是所有食草性动物的天敌。 等到成功逃出动物园之后,她认识的那些同伴说不定就会成为移动的食库。 她是鸟,一扇翅膀就可以飞上蓝天,远远逃开,不会出现生存危机。 可其他不会飞的动物该怎么办? 不管是虎,还是狼,想要猎杀羊、鹿、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力量悬殊,危险重重。 她要不要找上对方进行沟通? 还是放任其永远被困? 阿绯陷入两难抉择。 一边是良心,另一边也是良心。 她思绪繁乱,脑袋沉重,暂时得不出最终的结论。 只能扇动双翼,以脚爪抓握门外的塑料把手,重新把门关上。 回到金刚鹦鹉馆内,阿绯陡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勇敢。 豺狼虎豹,她送上门去找他们说话,在密闭空间当中,也存在极大的风险。 惊惧、担忧充斥于心间。 同时又觉得不能放任不管。 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保持着积极昂扬姿态的红绿金刚鹦鹉垂下脑袋,埋入翅膀下方沉睡。 她头一回感到失落与迷茫。 在阿绯探索新地图期间。 白玉同样没有闲着,正仔细盘算该如何出去。 身为丹顶鹤与白鹤的杂交混种,他的身长将近一百六十公分,确实没办法像阿绯一样,通过方形缺口离开。 如果非要尝试着外出。 只能走人类进出的铁门。 正当白玉沉默思考的档口,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从里侧向外拉开,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走进来。 手中拎着两个大铁桶。 “开饭时间到了!” “冲冲冲!” “今天会有小鱼吗?” “哎,草籽我都吃腻了……” 一群悠闲泡水的涉禽迅速站起来,扑棱着翅膀往人类所在的方向冲。 陆生禽鸟馆当中“住户”众多,两个铁桶装的杂粮完全不够吃,饲养员一般会多次进行补量。 白玉一向对吃食不抱兴趣。 这回却破天荒地加入拥挤的队伍,争着抢着想往前排去。 而他的边上,正好是那只脾气不太好的黑颈鹤。 彼此间二十多公分的身高差难以忽略,白玉稍微一抬翅膀就将对方推开了。 “……你!白玉你怎么回事!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先来后到’?有你这么插队的吗!” 碍于某只红绿金刚鹦鹉所带来的“头破血流”威胁,黑颈鹤不敢骂出太难听的话,却也实在是憋不住气。 “插队?哪来的队?” 白鹤适时收敛双翼,轻轻转动修长的脖颈环视周围,淡声开口道: “难道不是各凭本事么?” 他这话说得相当嚣张。 可偏偏语气无波无澜。 各种禽鸟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几乎是把饲养员和铁桶环绕在最中间。 生怕晚上一点就错过限量小鱼。 至于排列整齐的队伍? 想都不要想。 更别说“谦让”了。 平时的白玉懒得费力,总是等到最后才慢悠悠地走过去进食。 干瘪的种子的确不太好吃,快一点、慢一点吃到都没差别。 可一旦白玉认真起来,整个场馆中,没几只禽鸟能比得过他。 宽大的羽翼一抬,再向前一挡,不论是谁冲过来,都会被他轻轻松松地推回去。 “你……你!” 黑颈鹤当即被噎得不行,抬起一边翅膀指着他,还是略带颤抖的那种。 “你真的太过分了!” 白玉没再浪费时间。 他不与黑颈鹤争辩,轻飘飘地迈步而过,凭借体型优势,顺利挤进最内圈。 先前经过仔细观察,陆生禽鸟馆的门锁需要刷特定的磁卡才能打开。 而所谓的“钥匙”就在…… 白玉的视线落在饲养员后腰处的皮带,发现上面挂着一个蓝色的圆形物品。 中间用铁制小圆环来连接。 趁着其余的禽鸟着急忙慌探向铁桶之时,白鹤找准时机俯下身体,向前伸出尖喙。 鹤的嘴天生又尖又长,能够快速捕获水中的小鱼、虾米、蚯蚓之类的小型水生生物。 白玉这会儿精准地叼住小铁环,再仰头用力一扯。 紧接着,嘴巴张开将其藏起来。 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 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敏锐地扭头,却只能看见一只白鹤转身离开的背影。 “……?” 饲养员茫然一瞬。 旁边有那么多禽鸟在挤来挤去,饲养员腾不出多余的功夫,只能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喂食上面。 两个铁桶中的食物很快被一扫而空,他拎着空桶,转身走出场馆。 没过多久,饲养员重新装满新的吃食,再来继续投喂禽鸟们。 他专心致志地倾洒饲料,全然不知腰间那个蓝色的小磁卡丢失了。 白玉一击即退。 倒也不急着去吃东西。 他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找了个较为隐秘的小角落,用来存放圆形磁卡。 然后又用脚爪踢过去些许杂草,稍作遮挡,反复检查确认没问题才放下心来。 而从厚玻璃外面那些人类的视角来看,这只羽毛漂亮的白鹤不复优雅姿态,正埋头忙活着。 也不知是在扒拉什么。 “这是在干嘛?” “刨土?吃草?” “拍不到全身啊……” “怎么不转过来?” 人们小声议论,举着手机好半天都没能找到合适的拍摄角度。 半晌,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变方向,改拍别的禽鸟。 白玉并不知晓人类因何而转移阵地,只一心一意地等待夜幕降临。 待到周围的涉禽逐步陷入睡眠后,他才翻出蓝色的小磁卡,向铁门那边走去。 感应识别的门锁差不多与白玉的胸腹处齐平,他不得不低下脖颈,叼着小圆卡凑上去。 只听“嘀”的一声响,门开了,从里向外推出去,不费多大的力气。 这一瞬间,白玉浑身紧绷。 竟有种说不出来的紧张感。 他在动物园里待了整整五年。 还是第一次踏出铁门之外。 外面的环境略显昏暗。 尽是未知的领域。 白玉想起阿绯说的走道和唯一出口,终于不再犹豫,迅速迈步而出。 他用后背将铁门顶回去,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 阿绯所在的金刚鹦鹉馆在陆生禽鸟馆的斜对面,沿着环形走道向前,估摸着要走大半圈才能到。 白玉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 被关在“笼子”里太久,主要的活动内容不过是吃饭、睡觉两点一线。 场馆外边这点距离,对白玉来说,居然也算得上“长”了。 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真实的。 再小的进展也好过停滞不前。 白玉有心观察各个馆室外面安装的小风扇,逐一查看是否被破坏。 如有损坏,多半是金刚鹦鹉馆。 身形高挑的白鹤倏然停下脚步。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堵在方形缺口。 在月光隐约的照耀下。 能够看出对方巨大而尖利的喙部。 只不过这体型…… 对于长期偷看心上鸟的白玉而言,即使光线略有不足,他也能认出这只金刚鹦鹉不是阿绯。 静默片刻,白鹤抬起单侧翅膀向前挥了挥,略带疑惑地询问道: “请问,你这是在站岗吗?” 第7章 柒 7 最近的阿绯总是很忙。 一到晚上就不见身影,不知道是跑到哪去了。 在金刚鹦鹉馆当中,阿绯是较为年长的那一只,也总是很有主意。 阿蓝平时面上不显,但关键时刻总会询问她的意见。 ——比如脚踝被铁环弄伤的时候,他本能地向她求助。 阿绯平日里脾气不错。 前两天却发了一通大火。 阿蓝起先感觉莫名其妙。 几乎被她给说懵了。 毕竟他自从出生起,就一直待在这个小小的场馆当中,视其为全部。 对“家”萌生出归属感。 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直到阿绯毫不留情地撕破那层蒙在他们眼前的薄纱——逼着他们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世界。 阿蓝怔然醒神,而后试探性地在金刚鹦鹉馆里打转。 直至触碰到边缘处的厚玻璃。 它是那么的坚固,任凭他想方设法也无法击破、穿透。 转天,阿蓝不再用心表演,更没有念叨那一句惯用的台词: ‘你好!谢谢!’ 他开始认真观察人类的活动。 人们直立行走、来去自如,手上拿着奇怪的长方形物体,对准玻璃之内的他们,进行好一通“咔嚓”。 阿蓝原先享受于人类的褒奖。 每一句“这只鹦鹉会说话!好厉害!”都能让他开心好久。 人们的注视令他感到喜悦。 这是富有“魅力”的最佳证明。 直到这一回—— 阿蓝变得有些不自在。 整个动物园的占地面积不小。 除去金刚鹦鹉馆,还有犀鸟馆、陆生禽鸟馆……很多很多。 阿蓝时不时转动一下灵活的脖子,瞪着圆溜溜的双眼,牢牢锁定人群。 他时刻注意人们的移动,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别扭感变得越发强烈。 人类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也想去。 为什么人类可以,他不行? ——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他们的活动范围毫无限制。 ——他不由得开始羡慕。 过去,阿蓝一向把这些斤斤计较的小心思放在“攀比”上。 比如隔壁的犀鸟馆用表演赚取多少银币,又得到了什么样的加餐。 再比如他身上鲜艳的羽毛胜过了哪只禽鸟,获得更多人类的关注。 阿蓝不愿落后半分,所以逼着自己更加卖力地鸣叫。 他多次重复人类的语言,尽管只是最为简单的词语: “你好!谢谢!” 然而从今天伊始。 阿蓝的脑海中冒出了许多疑问。 为什么? 凭什么? 人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他也想拥有。 辛苦一整天所得到的食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绯在忙些什么呢? 阿蓝由衷地感到好奇。 当天晚上,阿绯一如往常地飞出去探索,火红的身影“嗖”地一下消失在眼前。 阿蓝慢了好几拍才跟上去,最后滞留在那个方形的小缺口。 阿绯勇敢且无畏。 一旦做出决定就不会浪费时间在“徘徊不定”上,坚决贯彻计划是她的准则。 但阿蓝不行。 他承认自己的胆怯情绪太过浓厚,远远胜过心底蔓延而出的探知欲和不服。 阿蓝有心想跟在阿绯身后一块儿出去,临到关键时刻,却停住了。 会不会有危险? 有没有被人类发现的可能? 诸多忧虑接连冒出。 他只好茫然地盯着外边黑乎乎的空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思考鸟生。 如何才能拥有广阔新天地? 结果第一步都不敢迈出去。 啊,鸟生艰难。 正当阿蓝放空思绪之时,旁边传来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 “请问,你这是在站岗吗?” 乍一听还挺有礼貌。 仔细一听就很恐怖了。 哪来的东西! 什么妖魔鬼怪! “……???” 蓝黄金刚鹦鹉浑身一颤。 两只脚爪无助地蜷缩起来。 他并未远离金刚鹦鹉馆,勉强还算是处在安全范围之内。 阿蓝不断进行自我安慰,光有架势没有气势地梗着脖子。 他先一步拔高音量指责对方: “你谁啊!搞什么突然袭击!我站在这关你什么事!万一把我吓出个好歹来,你担得起吗!” 有的鹦鹉说冲就冲。 而有的鹦鹉不堪一击。 对比格外鲜明。 下一瞬,一只通体洁白、翅膀上仅有少许黑羽的白鹤缓缓从黑暗中走出,不紧不慢地询问道: “你姐呢?” 突如其来的三个字砸得阿蓝差点跌下去,却奇异地消除了不少恐惧心理。 至少能证明对方是货真价实的动物,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不明灵体。 阿蓝乱七八糟地想着,嘴巴反应的速度显然比大脑快得多,一连串地回答道: “什么姐姐!她不是我姐!你疯了吗!我俩羽毛颜色不一样,不是一伙的好吧!” 白玉从善如流,淡声改口: “嗯,阿绯呢?” 阿蓝:“……” 不知道为什么。 有种一翅膀捶在海绵当中的无力感,而且还憋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 就很难受。 “她飞到外面去了。” 阿蓝悻悻然回应。 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阿绯面前嘲笑这只杂交混种的白鹤,认定对方羽毛的颜色归属于下档位。 躲在背后说坏话,这会儿多少有点尴尬。 更何况,这只白鹤远比他胆大得多,不至于畏畏缩缩地待在缺口处不敢动弹。 阿蓝一言不发地想,本就不多的底气消耗殆尽。 “好,谢谢你。” 白玉并没有读心术,自然猜不透这只蓝黄金刚鹦鹉在想什么。 事实上,他也不关心,利落地转过身,准备离开。 “诶!你要去哪啊?” 阿蓝见他要走,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前面黑乎乎的,啥都看不见,你、你不会害怕的吗?” 白鹤双翼紧收,脖颈线条格外修长,特别是缓步慢行的时候,越发显得优雅自如。 ——纵然他在某只红绿金刚鹦鹉面前,是截然不同的温驯模样。 “我出来就是为了找阿绯。” 白玉一字一句地说,回了一个跟“害怕”毫不相关的答案。 阿蓝:“?” 什么意思? 只要有阿绯在,任何恐惧、担忧的情绪都得靠边站的意思? 爱能催生出勇敢? 阿蓝张开尖利的喙部,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他目送白鹤的身影前行直至消失,颇为无趣地轻抖翅膀,反身飞回到馆内的铁杆上。 先前尚在犹豫着要不要飞出去一探究竟,这会儿的阿蓝却想—— 哎,算了算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月下幽会呢,他这只多余的鸟就不要瞎掺和了。 走道当中一片昏暗。 整个园区内静悄悄的,与白天热闹吵嚷的氛围形成最为强烈的对比。 白玉跨步挺大。 但切换脚步的速度很慢。 他一边查看各个馆室后面的小风扇是否出现了破损,一边记下场馆对应的名字。 猕猴馆。 阿绯来过这里。 她的愿望很简单。 不过是想带着被困的大家一起逃出去,回到原来的家园。 在白玉看来,以阿绯的本事,独自逃出动物园算不上难事。 但她执着又坚定地扛起一份责任,用那小小的身躯。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仍有不少动物怀揣着“得过且过”的念头,挨个游说过去的工作量太大。 他可以帮她分担一些。 白玉的确是个悲观主义者,只能强迫自己不去考虑虚无缥缈的未来。 尽量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他要帮阿绯达成心愿。 其余的事情就往后排吧。 走过猕猴馆,紧接着是一间面积窄小的牢房。 白玉停在镂空的铁门前,向里望见一只趴伏在地上的盘羊。 头上的弯角过于粗大,向下扭曲呈螺旋状,十分沉重。 他没有同伴。 看起来精神不佳。 白玉试探性抬起单侧翅膀,拍了拍铁门,制造出些许声响来引起对方的注意力。 他不像阿绯可以通过安装小风扇的缺口钻进去,只好隔着门交流。 “你好。” 眼看着盘羊懒洋洋地抬眼,白鹤很快收敛双翼,重新站得端正笔挺。 他通过门上镂空的缝隙看向内里,尽量保持友好地开口道: “你想聊聊天吗?” “……聊什么?” 盘羊稍微挪动了下身体,头上的螺旋角压得他抬不起来,仅能掀起眼皮朝外看去。 白玉想了想,学着阿绯的说话方式,开门见山地抛出一记直球: “你想离开这里吗?” 彼时的阿绯待在冰库外转悠。 经过短时间的消沉,她已然想出了应对措施。 尽管是食肉性猛兽,但对方同样是被人类抓到动物园中囚困的受害者。 逃离计划理应将其包含在内。 另外,“肚子饿了就捕猎”是他们的天性,难以改变。 一群猎物在旁边乱晃,简直就是触手可及的绝美佳肴,哪只饥肠辘辘的猛兽能忍得住? 想要遏制住对方的本能,也许只能通过较为极端的方式。 比如说强制隔离、分批离开。 食肉性动物必须最后走。 才能在最大程度上降低风险。 接下来要考虑的事情就是—— 如何抵达环形园区之外的地方? 究竟有几只猛兽? 她要怎样才能混进去? 阿绯又一次打开冰库的门,飞入其中仔细勘察。 却没能得到多少有效的情报。 她早已步入成熟期。 可惜这四年多来都没有离开过金刚鹦鹉馆,对整个动物园了解甚少。 还能向谁求助? 这一片区域中的年长者是谁? 阿绯思绪乱飘,打算先回去休息,等明天再继续探索下一个未知的馆室。 总会有阅历比她丰富的动物。 阿绯扇动羽翼,慢吞吞地往回飞,一门心思全部放在“展望未来”上面。 她没注意看路,一不留神就撞上个不知名物体,平衡骤失向下一栽,跌入一团毛绒中。 阿绯:“?” 柔软的绒羽扑了满脸。 红绿金刚鹦鹉懵然翻过身,隐约瞥见修长脖颈之上那一小块墨色的羽毛。 这配色太过熟悉。 除了白玉,还能是谁? 阿绯刚回过神来,再一次愣住,过了一会儿才微抬翅膀,轻拍白鹤的颈项。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即使某只大型鹦鹉方才是在慢飞,可说到底,体型摆在那里,冲击力依然不小。 然而白玉完全不在意背部被撞到的不适感,只觉得满心欢喜,连同踏出的脚步都变得轻盈许多。 “我来找你。” 他并没有细说“从饲养员那里得到小磁卡,并刷开门”的经历,只是简短地回应道。 阿绯原本试图腾身而起,结果意志力被软乎乎的毛羽磨了个干净。 她就此瘫倒着不动,口中还要假模假样地打个商量: “我躺在你背上没关系吧?” 白玉险些笑出声来。 往常行事果决的金刚鹦鹉还是个迷糊蛋,其余的鸟没机会知晓,这个认知令他感到分外愉快。 “没关系,任你躺。” 他轻缓地给出肯定的答案。 白鹤一路向前走。 直至拐角才略微停顿住。 此处是一间空余的馆室,莹亮的月光透过厚重的玻璃倾洒进来。 只能隔着铁门去看外面的月色。 “阿绯,我们……” 白玉本想说“我们以后还可以一起赏月吗?”,临到说出口时,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挣扎半晌,到底说不来太过直白的言辞。 索性作罢。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周围陷入一片静谧,是落针可闻的那种程度。 白玉稍等片刻,却没有听到任何来自于阿绯的疑问声。 这还挺奇怪的。 她居然没有追问。 “阿绯……?” 白鹤轻声喊她,扭过头才发现,某只红绿金刚鹦鹉窝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她侧躺着身体。 大剌剌地舒展羽翼,亮蓝色的羽毛与他的纯白色交叠在一起。 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第8章 捌 8 “阿绯……” 这是谁在叫她? 阿绯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 说话的声音温柔,语速也慢,似乎离她很远,又仿佛近在耳边。 由于感受不到任何敌意,也体会不到对方着急的情绪,阿绯没能撑起力气来回应。 恍惚的浅眠逐渐加深,抛却警惕心,她真真切切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阿绯脑海中一片虚渺的空白开始变幻形态。 最后凝成一个奇怪的梦境世界。 阿绯梦见自己睡在一团软乎乎的云朵之上,还是稳稳当当、半点不带摇晃的那种。 完全不必担心会摔下去。 柔软的云团先是贴在颊边,而后逐渐包裹住她的全身。 像是一种极致柔和的触碰,一旦陷进去就不愿再出来。 阿绯从未离开过金刚鹦鹉馆。 自然没感受过在云间翱翔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全靠做梦来实现。 微风拂面舒服吗? 落在身上的细雨是不是很冰凉? 穿透山间云雾是类似于棉花的那种软乎感吗? 阿绯时常会透过身前的厚玻璃,注视着遥远的天边,一眨不眨地观察那些缓缓移动的云层。 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绵软,令她恨不得躺上去睡一觉,抛开所有杂念。 身为一只金刚鹦鹉,阿绯陷入睡眠时,总是紧紧地抓住脚下的铁杆。 另一些时候,她习惯于将脑袋埋在翅膀之下,这种方式能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直到今天,做了一场极其美好的大梦,阿绯慢吞吞地苏醒过来。 长久以来的惯性认知被彻底颠覆——原来躺着睡更爽! 卧倒在“云层”间。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惬意。 单腿站立着入睡的白鹤极为敏锐。 很快睁开了眼睛。 在察觉到金刚鹦鹉的动静后,他先一步打招呼: “阿绯,早上好。” 此时的天色刚蒙蒙亮,大部分的动物仍在沉睡。 由于周围静悄悄的,略显微弱的音量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唔……早上好。” 阿绯稍微动了动翅膀,终于意识到软和的云朵压根不存在,分明是白玉的背部才对。 她懒洋洋地趴着不动。 甚至有种上瘾的错觉。 前段时间,阿绯强行把这只可怜兮兮又漂亮优雅的白鹤划入“朋友”的范围之内。 决定扛起保护他的责任。 只要给白玉带来充足的底气。 他就不会再那么悲观了。 结果呢? 谁照顾谁更多? 现实与“理想”全然相反。 阿绯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不好意思,极其小声地开口解释道: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一不小心睡着……” 话虽如此。 她一动不动地保持咸鱼瘫。 身体不听指挥jpg 如今再一回想—— 那道温柔的声音多半来自于白玉,是他在叫她的名字。 阿绯不由得走神一瞬: 白鹤不仅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最重要的是躺在他的背上睡觉太爽了! “没关系。” 白玉双翼紧收,温和地回答。 话音落下,白玉迈开脚步,往金刚鹦鹉馆的方向走,打算先送阿绯回去。 昨天担心行走时产生的颠簸感会弄醒她,他一直停留在那间空荡荡的馆室外面。 白玉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你亲近我,让我觉得很高兴。’ ‘你躺在我背上就好,不要去找别的鸟,可以吗?’ ‘你没看到昨晚的月亮,今天晚上还要不要一起看呢?’ …… 诸如此类。 但是他说不出口。 归根结底而言—— “跨物种恋爱”这种事太过罕见。 以父亲母亲的事情为例,丹顶鹤与白鹤同属于“鹤类”,双方往来都不被看好,最后也没能相守终生。 更何况是他和阿绯呢? 白玉并没有奢望太多。 他的心思还是藏严实点比较好,如此一来,更不会给阿绯造成心理负担。 “是吗?” 阿绯全然不知白玉百转千回的心念,一个翻身向前,张开双翼环抱住他修长的颈项。 她亲昵地蹭蹭他。 “白玉,你真好。” 某只白鹤:“!!!” 行进的步伐猛地一顿。 他必须费尽心力才能克制住浑身的颤抖,还有那些呼之欲出的求偶本能。 短短几秒钟,白玉已然醒悟。 ——父亲当初为什么会为了见母亲一面,差点赶不上丹顶鹤队伍的大迁徙。 跟着大部队行动算什么? 错过一回也不会死。 即使逃不出动物园又何妨? 哪里比得上她重要。 尽管心中已经划过千百条不同形式的想法,但白玉还是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 “……嗯,因为你也很好。” 他用词克己复礼。 哪敢逾越雷池半步。 白鹤绕过环形走道的拐角,金刚鹦鹉馆近在眼前。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再过不久就是开园迎接游客的时间。 白玉不得不与阿绯告别: “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 红绿金刚鹦鹉显然比生性内敛的白鹤直白得多,将脸庞埋入他颈间的羽毛中,颇为不舍地连蹭好几下。 “好吧——白玉,你返回场馆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被人类发现了。” “放心,不会的。” 白玉对于时间的把控极为精准,只要赶在开园之前回去,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他一如既往地保持优雅姿态。 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底那股汹涌的冲动——也跟着用脖颈去蹭她的脸颊。 阿绯没再多说别的,一扇翅膀,从白鹤身上腾飞而起,熟练地钻进方形小缺口。 鲜艳的尾羽从眼前一闪而过。 背上那点重量消失了。 白玉的心里顿时像是空了一大块,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滋味。 他不禁开始懊恼反思: 昨天晚上为什么要睡觉? 眼睛一闭再一睁。 好几个小时就这么浪费掉了。 没来得及多看心上鸟几眼。 白玉呆呆地站在金刚鹦鹉馆的铁门边上“罚站”,过了好几分钟才醒神。 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 行至陆生禽鸟馆门口,白鹤麻木地俯低脖颈,叼出存放在角落杂草堆里的蓝色小磁卡。 “嘀”的一声刷开门。 白玉接连穿过拥挤的鸟群,偶有几只禽鸟跟他说话,也根本顾不上回应。 他回到平时待的地方。 近乎于本能一般,透过厚重的玻璃,往斜对面的金刚鹦鹉馆看去—— 没想到会直接对上阿绯的视线。 这只红绿金刚鹦鹉从不会为了迎合人类而尽心表演,总是抓紧时间低头埋翅、呼呼大睡。 这回却直挺挺地站着,面朝他歪了歪脑袋,忽然舒展开双翼,似是在打招呼。 白玉目不转睛地望着。 他的心潮汹涌起伏难平,甚至萌生出些许“大逆不道”的想法。 倘若能和阿绯待在一起…… 就算这辈子都逃不出动物园也没关系。 不过短短一刹那,白玉晃了晃脑袋,把脑海中闪过的杂念清除干净。 不论如何,他一定会帮助阿绯达成心愿,重回广阔天地。 白鹤定然不动地立着。 仿佛一尊静止的雕像。 任由思绪放空、乱飘。 他胆怯又悲观。 似乎从未想过另一个可能性的存在——“自由”与“心上鸟”,二者可兼得。 “喂!你干嘛打我!” 在阿绯恣意展翅向白玉示意之时,完全没注意到羽翅一打开就呼到了阿蓝的脸上。 精准命中jpg 阿绯静默两秒钟,竟有种微妙的尴尬,干巴巴地回道: “抱歉,不是故意的。” 阿蓝:“……” 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一对被人类硬生生拆散的伴侣,见不到面,只能隔着玻璃两两相望。 想到这里,阿蓝突然感觉可能是因为昨夜没睡好,导致神志不太清醒。 ……所以出现某些诡异的错觉。 一只金刚鹦鹉,与一只杂交混种的白鹤,哪里能有什么结果? 未免太过荒谬! 阿绯并不知阿蓝的胡思乱想。 她直勾勾地盯着斜对面的陆生禽鸟馆看,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 方才回到横杆之上,阿绯没急着入睡,只想再看一眼白玉。 很难用准确的言辞来形容这种感觉,非要说的话,就是…… 一看见那道纯白的身影,她就会感到很开心,被人类围观所带来的烦躁感顿时消减不少。 不管对方在干什么,她都想看,视线像是拥有自主意识,自动锁定在斜对面的陆生禽鸟馆。 金刚鹦鹉生性谨慎,哪怕睡着了,脚爪也会紧紧地扣住树枝或者栖木。 这明明是无从更改的天性,能够令他们在遇敌时警醒过来,立刻逃走。 但阿绯无从解释—— 为什么前一天晚上,躺在白玉背上的时候,她会睡得那么沉。 仿佛抛开了所有的警惕心,连翅膀都没有绷紧。 想来想去想不通,也许是白玉生得太过惹眼的缘故吧? 她作为一只禽鸟,认真地欣赏美丽的羽毛,这件事分明正常得很! 而且对方性子温和,不具任何攻击性,相处起来特别舒服。 她亲近他,哪里奇怪了? 视野范围中的白鹤略微偏过脑袋,尖长的喙部上下挪动着,正在梳理身上的羽毛。 他站得极稳,动作间不紧不慢,厚玻璃之外占满了人类,举起长方形不明物体,连声“咔嚓”。 真好看。 简直就是一副唯美的画卷。 阿绯目不转睛地望着。 眸光聚焦于白玉颈项上那块不大不小的墨迹,心念微动—— 有那么一瞬间。 她想亲自凑过去啄两下。 这点吸引如同一颗小种子。 深深地埋入金刚鹦鹉的心底。 当天晚上,阿绯又一次前往猕猴馆,寻到那只一惊一乍、胆子还没有芝麻大的小猕猴,弥弥。 “你先前跟我说动物园外面有很多树,具体是在哪个方位?能再描述一下吗?或者画一下也行。” 弥弥眨巴着大眼睛,抬起小爪子揉了揉鼻尖,脚步微挪,试图远离金刚鹦鹉那个巨大而尖利的喙部。 “就是……” 她想了想,蹲在馆内唯一一棵大树旁边,又捡起一根树枝,在土堆中划拉几下。 “你看,这里是我们待的地方。” 阿绯微扇翅膀,停滞于半空,相当仔细地低头盯着地面—— 却看见一个略有些扭曲、扁扁的、带有棱角的形状。 阿绯:“?” 这是个什么东西? 此等大作是给鸟看的吗? 弥弥听不见阿绯的心声。 她自顾自地继续作画。 树枝划过沙子,落下一条弯弯绕绕的波浪线,一端穿透那个诡异的图形,另一端不受控制地飞出去老远。 不知指向何方。 “你看,这是山。” 小猕猴摇了摇长长的尾巴,颇为自得地评价道,“我画得超好,你觉得呢?一代大师就此诞生!” 阿绯:“……???” 一直以来,她并不认为不同物种之间存在沟通障碍。 当然,除了人类。 直到此时此刻,瞪视弥弥的“作品”良久,阿绯恍然清醒过来—— 代沟确实存在,而且还是短时间内无法消弭的那种。 “嗯?你怎么不说话?” 弥弥稍微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想象中的夸奖,不由得主动追问。 “你看看!这应该就是人类所说的‘地图’吧!我有时候看到他们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上面的图案弯弯曲曲,不就是我这种吗? “你看我这水平,妥妥的!” 小猕猴捏着树枝轻敲土层。 发出些许“沙沙”的摩擦声来。 似是在金刚鹦鹉的脑壳上磨搓。 “……” 阿绯彻底陷入沉默。 一时弄不清是不是连接彼此的“天线”出了问题。 比起强迫自己“辨认”弥弥的顶级大作,阿绯很快做出了抉择—— 她宁愿去偷人类手中的地图。 第9章 玖 9 尽管有个忽闪而过的念头,但“从人类手中获取地图”这个计划应该要如何实施,阿绯还没想好。 成功率更是未知数,风险太大,总不能贸然行动。 而乐呵呵的小猕猴压根看不出金刚鹦鹉的忧愁,一举打破沉寂的氛围。 “阿绯,你怎么不说话?看起来还呆呆的,是不是被我精湛的画技震撼到了?” 她兀自伸出小爪子挠挠脸颊。 垂在身后的长尾巴摇得极其畅快。 弥弥正处于爱玩闹的年纪,身边大多数是年长的猕猴,还有那个把她抢来当孩子的“妈妈”。 眼熟的老面孔早就看烦了。 纵然红绿金刚鹦鹉那巨大的弯喙太过惹眼,威胁性十足,偶尔会令小猕猴心生惧意。 但总体上问题不大。 因为她们是朋友嘛! 阿绯肯定不会伤害她的! “嘿嘿,你快点夸我~” 弥弥灵活地蹦跳,围绕着阿绯来回转圈,几乎像个永动机,完全不知疲倦。 阿绯:“……” 短短几秒钟。 好一阵头脑风暴。 差点没烧干cpu。 在小猕猴那双圆亮眼眸的注视之下,阿绯斟字酌句半晌,给出一个相当违心的评价: “弥弥,你画得很好。只可惜,我领悟力低下,暂时无法参透蕴藏在其中的奥妙。” “真的吗!好诶!” 得到想要的答复,弥弥不由得欢呼一声,自下而上一蹦老高。 然后她重新蹲回到树坑边上。 继续捏起树枝划拉土层。 盯着弥弥优哉游哉摇晃尾巴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阿绯稍松一口气。 看来某个难度超高的问答环节已经宣告结束,是时候撤退了。 离开前,金刚鹦鹉照例抬起单侧翅膀,轻轻地拍了拍小猕猴的背部。 “加油,绘画大师。你好好玩吧,我先回去了。” “好哦,拜拜~” 弥弥相当忙碌。 头也不回地说。 守护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从每一句坚定的支持与鼓励开始。 紧接着阿绯振翅离去,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不知道的得以为是火燎了屁股,不跑不行。 这会儿时间尚早,她并没有急着返回金刚鹦鹉馆,而是选择沿着环形走道向前飞。 有了白玉的帮助后,等待“攻略”的馆室数量迅速减少。 盘羊馆。 梅花鹿馆。 两栖爬行馆。 ……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 大多数动物都渴望回到家园。 偶有那么几个仍想留下来的“消极派”,阿绯不打算强求。 毕竟她没那个本事拯救所有,也想尊重大家的意愿。 “哞……” 正当阿绯盲目乱飞、选不出新目标之时,走道最深处隐隐传出几声痛苦的哀鸣。 阿绯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迅速飞上前去找寻声源。 而后,她舒展双翼,悬空于铁门之外,小声地开口询问道: “你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铁门上镂空的缝隙很窄,不足以让大型鹦鹉通过。 阿绯只能侧过颈项往里看,还得避免自个儿的脑袋被卡住。 里面有一头雌性白牛。 此时无力地侧躺在地上。 周围留有些许水渍。 她的身形极为庞大,腹部高高地肿起来,撑得表皮都变薄了些。 前肢时不时抽动两下,像是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没能成功,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尤为明显。 阿绯的脖颈稍微转换角度,圆溜溜的眼珠子甚至可以转动近300度,目光一寸寸掠过白牛的身躯。 倒是没发现对方身上有伤口。 紧绷的心弦稍松。 幸好不是阿蓝那种被脚环磨到皮肉溃烂的情况。 红绿金刚鹦鹉一扇翅膀,抓紧时间啄开墙面上安置的小风扇,熟门熟路地钻进去。 随后小心翼翼地落在白牛旁边。 “请问你需要帮忙吗?” 话一出口,阿绯猛然间回想起自己的体型有多么渺小——相较于几百公斤的牛来说。 别说给予帮助了。 被白牛压扁大概是分分钟的事情,原地辞世也不是不可能。 阿绯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又尖又弯的喙部数度张开、合拢,干巴巴地找补道: “咳,我的意思是说,我可以给你加油鼓劲。” “不、不用,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那只白牛勉强算是缓过劲来,费力地翻转身体,朝向另外一侧。 阿绯见她不再像先前那般难受,稍稍放下心,上前几步主动问询: “我是阿绯,该怎么称呼你呢?” “你好,叫我犇姨就行。” 犇姨仿佛经历了一场难以承受的煎熬,说话的语速慢到极致,完全掩不住沉重的粗喘声。 白牛全身的毛发呈草白色,只有鼻子是肉色,头上长有两个短短的角。 最明显的特征是肌肉满身,按理来说,不应该虚弱到爬不起来的地步。 阿绯转动着灵活的脖子来回扫视,也没能看出犇姨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你……你怎么啦?” 闻言,犇姨慢吞吞地曲起一条前肢,牛蹄的朝向正对着肚子的位置,出声解释道: “你应该可以看出来,我怀孕了,但是现在呢……宝宝已经不在了。” 不久前,阿绯确实看出了白牛的腹部莫名肿大,却根本没往“揣崽”这方面去想。 身为一只迈入成熟期不到半年、对情情爱爱这事不感兴趣的金刚鹦鹉,这话题显然是超纲了。 阿绯呆愣在原地。 “为什么会这样?” “缺乏营养的缘故。” 犇姨轻声回答了一句。 倒是没有进行详细的解释。 她依然保持着侧躺在地面上的姿态,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厚玻璃望向外面。 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眷恋。 “在我来到动物园之前,野外的牧草都是新鲜的,还有一些玉米秸、小麦秸,尝起来味道不错。 “另外天地广阔,我和我的丈夫一块儿,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后来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悠扬的风吹拂而过,致使鲜嫩的青草来回摇摆。 白牛一家就站在草地上,时不时垂下脑袋去嚼一口草料。 小小只的牛犊尚且处在哺乳期,盲目地跟在母亲身后乱转。 偶尔还会躺倒在地上,蹭来蹭去,玩得不亦乐乎。 无忧无虑的日子彻底封印在记忆的深处,再不得回首的机会。 白牛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虚幻的画面就消失了,唯余黑洞洞的“牢房”。 “再之后,我们被人类带到动物园,算不清具体过了多久,我只记得最初待的地方又窄又小……” 说到这里,犇姨颇为艰难地扭过头,看向身侧那只红绿金刚鹦鹉,有气无力地总结道: “如今的白牛馆扩建得相当气派,但我早已一无所有了。” 阿绯扭头打量整个场馆。 却发现此处比陆生禽鸟馆还要大。 后者容纳的涉禽种类众多。 而前者只剩下唯一一头白牛。 阿绯不敢细想白牛馆中其余的“住户”都去了哪里—— 在她离开猕猴馆后,沿着环形走道一路飞到这里,期间经过了那个存放红肉的冷冻冰库。 犇姨的亲属还活着吗? 跟那只食肉性猛兽有没有关系? 显而易见,犇姨来到动物园的时间比她和白玉早得多,掌握的“情报”也更多。 可阿绯这会儿没办法开启话题,不管怎么问都是在受害者的伤口上撒盐。 红绿金刚鹦鹉沉默地往旁侧迈出几步,无意中偏头,第二次瞥见地面上的水痕。 她的视线落于其上,仔细查看才发现这摊痕迹较为浓稠,并不是一般的水,而是血水。 阿绯的心情再次往下一沉。 怀孕本就不易,辛辛苦苦熬过好几个月,最后却保不住幼小的生命。 这是一件残酷至极的事情。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犇姨又一次翻动身体,朝向阿绯这一侧,隐约带着点长辈般的口吻。 “有话可以直说,没关系。” 阿绯双翼紧收,迈开脚爪。 绕着白牛来回转了好几圈。 经过反复的纠结,她终于还是张开尖喙,磕磕巴巴地开口道: “我想问的是,食肉性猛兽是什么物种的动物……我想要找上对方的话,应该如何出去……” “是老虎。” 犇姨想了想,努力直起身来,用前蹄在地上虚虚地画了个圆形。 “这个地方是我们所在的馆室。” 紧接着,她又在右侧画下一个稍小一些的形状,极为认真地告知阿绯: “而这里是我最初待的小屋子,里面有一个长长的凹槽,用来存放牧草,你去到那边就可以看到一个可以往外推的挡板……” 阿绯一心二用,在接收情报的同时,也不忘观察犇姨的状态。 却见白牛神色如常,眼神淡淡的,说起“老虎”的时候也不带任何仇恨之态。 说不定…… 犇姨的丈夫和孩子都还活着? 跟食肉性猛兽无关? 阿绯不由得无声叹息,庆幸之余,还感到些许难以压制的愤懑。 如果不是由于动物园的存在,白玉、犇姨就不会与亲属分别,弥弥也有机会重回母亲的身边。 听完犇姨絮絮叨叨的交代,阿绯将其中几个关键点记下,计划着找个合适的时间去一探究竟。 倘若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打算去到饲养员的住处,找一找开启大门的钥匙。 “犇姨。” 阿绯微抬翅膀,拍了拍白牛偌大的身躯,诚恳地安慰,“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白牛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又圆又大,这会儿一眨不眨地回望金刚鹦鹉,坚定地重复道: “我们一定可以。” “犇姨,那我先走了。” 阿绯扇动羽翼飞离前,看见那双深墨似的眼眸闪过晶亮的水光。 一路飞回金刚鹦鹉馆。 阿绯莫名感觉脑袋晕晕乎乎的。 大抵是“一下子收获到太多信息”的缘故,有点转不过弯来。 或者疲惫感上涌,困得不行。 但她万万没想到—— 正准备从方形小缺口钻进去的时候,会看见一只傻鸟站在那里发呆,跟个木桩似的一动不动。 蓝黄色的羽翼,体型最小。 除了阿蓝,还能是谁? “你没事吧?” 阿绯简直不敢相信,都这个点了阿蓝居然还在,不知是在抽什么风。 往常这个时候,金刚鹦鹉馆早就陷入全然的安静之中,一个比一个睡得更香。 她飞上去,压低音量问: “大半夜的不睡觉,你想干嘛?” 阿蓝瞪着一双溜圆的眼睛,面颊上黑色的条纹衬得他越发呆滞,语气涩然回道: “非礼勿视,我只能待在这里。” 阿绯:“?” 这是在讲什么屁话? 他们讨论的是同一个话题吗? 阿绯跟阿蓝说不通,颇有种对不上天线的感觉,索性一抬翅膀将他扇下去。 她自己站到方形小缺口上面,转动脖颈往馆内看去—— 今晚的月色依旧明亮。 轻而易举地看清具体的场景。 最后一排横杆上面,两只蓝黄金刚鹦鹉亲密地靠在一起。 其中一只雄鸟处在高身位上,抬起右边的脚爪,支撑在雌鸟的尾根上。 阿绯隐约听见低沉的声响,差不多算是闷在腹部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又变得高亢许多。 再到戛然而止。 堪比婉转的乐曲。 阿绯:“……?” 什么玩意儿! 搞什么鸟片! 正准备飞回第一道铁杆的阿绯尬在空中半晌,默默转身绕回那个小缺口。 边上的阿蓝力气、体型双输,当然抢不过她,唯一的选择就是扑棱着翅膀,停滞于半空。 月色之下,两只金刚鹦鹉被迫围观一场并不算激烈的“激战”。 只恨天生视力太好,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部看清了。 第10章 拾 10 阿绯起初是带了点逃避的心态。 不忍直视,却无处可去,只能逗留在原地。 在此之前,倘若有禽鸟跟阿绯描述成熟期才有的交|配行为,她多半不会放在心上。 毕竟这种事离她太远。 周围的雄性金刚鹦鹉一只比一只呆,深陷于人类制造出来的“囚笼”,还自认为生活美好、无忧无虑。 基本看不到闪光点。 完全吸引不了阿绯。 金刚鹦鹉的寿命很长,有些甚至可以活到80岁。 整个大的家族都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一旦有了伴侣,之后就会形影不离,到哪都一起。 但这对阿绯而言,相当于实打实的束缚,谈恋爱是个什么玩意啊? 她只想说,别贴,离远点,影响老娘自由飞翔。 更何况,以说一不二的强势性子为基准,阿绯无法容忍任何禽鸟压在自己身上。 只是一会也不行。 她大概率一翅膀将对方抽死。 可是道听途说比不过亲眼见证。 两只蓝黄金刚鹦鹉彼此依偎着,如胶似漆,连一时半刻都不愿意分开。 他们的叫声由低沉转变至高昂,也呈现出一个鲜明的事实—— 还挺爽。 这下倒好。 一下子勾起了阿绯的好奇心。 哦? 真有这么爽吗? 第一场交锋结束了。 可事情显然还没办完。 最开始的尴尬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阿绯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是能避则避。 这会儿饶有兴致地盯着前方看。 金刚鹦鹉的眼珠子灵活得很。 她轻而易举地把一切尽收眼底,努力获取新知识。 两只蓝黄金刚鹦鹉稍微分开了一点,又再次贴回去,跟吸铁石似的。 颜色鲜艳的羽翼相互触碰、摩擦,他们用频繁的身体接触来表达亲热之意,还会用尖喙帮伴侣梳理羽毛。 阿蓝摆出“面墙思过”“非礼勿视”的姿态,压根没想多看。 而阿绯反倒像个态度认真的学生,一边看,一边点点头。 “噢,原来是这样……” 原来贴贴是一种示爱的方式吗? 阿绯恍然大悟的同时,猛地想起自己先前躺倒在白玉背上睡了一大觉,睡醒还赖着不愿走。 她甚至张开双翼去环抱他的脖颈。 来回蹭了好几下。 这会儿再看前面那对小情侣做出的亲昵之举,一一进行对照,越发有种“被凌空飞来的箭矢稳稳射中”的心虚感。 阿绯:“……” 糟糕。 她确实占了白鹤的便宜。 这该怎么办? 天地可鉴良心。 阿绯自认心思端正,从未想过那些有的没的绮念,所有的行动皆是出于表达友好。 不过话说回来—— 她也不得不承认,赖在白鹤身上睡觉确实舒服,很难不上瘾。 “他们还没结束吗?” 正当阿绯思绪乱飘的档口,身侧幽幽传来一道略带怨念的声音。 自从方形小缺口被阿绯强势霸占以后,阿蓝只能梗着脖子,不偏不倚地对着墙壁。 他仅仅是一只幼年期的禽鸟,不久前受到的刺激太大了,实在是不敢多看。 阿绯的眸光越过最后一道横杆。 站在第二排的两只蓝黄金刚鹦鹉低垂着脑袋,明显是沉浸在睡梦之中,不受任何干扰。 “早点睡觉,没有烦恼。” 阿绯颇为悠闲地给出评价。 被她云淡风轻的语调一激,阿蓝加重力道扇了扇翅膀,用肢体语言来表达不满。 “你以为我不想睡吗!” 他又没有读心术! 哪里想得到那两位小伙伴一声不吭干大事! 眼看着动作片的两位主演准备休息了,阿绯失去了学习的来源,只好收回目光,瞥向阿蓝。 “我是为了要外出,每次回来都很晚。至于你,明明没有要紧事,熬什么夜?” 阿蓝:“……” 这让他如何回答? 坦白“满心好奇想要跟着她出去一探究竟,却被胆怯压垮,不敢踏出半步”的心路历程? 阿蓝张开弯喙,想说点什么,最后得益于脑海中的灵光一闪,笨拙地转移话题道: “……住在斜对面场馆的那只杂交鹤,今天晚上又来这边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 阿绯语气平淡地将话题拨回原处,还一举点破真相,“因为你没事就喜欢站岗?” 阿蓝:“。” 岂有此理! 这俩怎么联合起来欺负鸟啊! 说的话还一样! 某只杂交鹤先前问过他: ‘请问,你这是在站岗吗?’ 有点礼貌,但不多。 至于阿绯呢,更胜一筹。 查询礼貌值失败的那种。 阿蓝想不出合适的反驳词句。 又真切地知晓“畏头畏尾”是他的本色,唯一能给出的反应就是沉默相对。 周围的气氛变得沉寂,他忽然听见阿绯的声音,如往常那般沉稳。 “能够向前走已是勇气的体现,哪怕仅有一步的成果。” 阿蓝曾经见过阿绯生气发飙的模样——根本原因在于他对人类百般讨好,还想拉着她一块儿。 这回能收到她的肯定,更是出乎阿蓝的意料,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 阿蓝急匆匆地转动颈项往回看,却正好捕捉到红绿金刚鹦鹉腾飞而起的身姿。 她肆意舒展长达一米多的羽翅。 三种绚烂的色彩层层铺展开来。 原来金刚鹦鹉飞起来是这般美好的画面,不止是她,还有他们。 摘下脚环只是第一步。 阿绯不再管身后的阿蓝在想些什么,自顾自地落回到第一排铁杆上。 她将脑袋埋入翅膀之下,放松劳累了一天的心神,滑入沉眠的渊。 转天,动物园一到八点准时开园,成群结队的人类进来后各自散开。 阿绯看见其中有个人举起长方形物体对准金刚鹦鹉馆的方向,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 这应该就是弥弥说的地图。 阿绯顶着一连串不带停歇的“咔嚓”声,勉强压下被人们聚焦的烦躁感。 她把全部的注意力加注于那张留有好几道褶皱的图纸,仔细观察着—— 最中间画着一个大圆形,此处是他们所在的地方。 上面标注了许多种动物的代表图案,阿绯一眼锁定简笔画的鹤。 修长的脖颈,略尖的喙。 极致简单的黑白配色。 阿绯短暂分神一瞬。 想着今晚轮到她去找白玉。 地图上除了圆形,右侧还有一个稍小些的三角形,相隔的路程并不算远。 图标画的是大张着嘴巴的老虎头,即使是q版,也不难看出最为明确的特征—— 尖利的獠牙。 阿绯心弦一紧。 老虎拥有顶级的咬合力,不管想咬谁,都能轻而易举地掠夺对方的生命。 转念一想,虎园是独立的场馆,没有钥匙就进不去。 如果是隔着铁网和对方交流,倒也不算太过危险。 只是…… 老虎想要离开动物园吗? 阿绯迅速回想起那个放满红肉的冰库,心凉了半截。 相比于金刚鹦鹉只能吃干瘪种子的待遇,老虎的生活明显优越得多。 不仅有牛肉、猪肉,还有鸡爪碎骨,全方位地满足口味需求。 说不定老虎宁愿留下来,什么都不用做,等着人类投喂就可以了,比自己打猎省力得多。 “哎。” 阿绯忧愁地叹气。 猜测归猜测。 她还是得亲自去一趟才行。 阿绯依然不愿配合人类的想法去“营业”,站在横杆上放空思绪。 至于其他的金刚鹦鹉,似乎也想通了什么,不再卖力演出。 特别是阿蓝,全程保持安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比雕塑更加敬业。 过去持续萦绕在耳边的“你好!谢谢!”彻底消失了,阿绯的世界变得祥和许多。 她感到很满意。 并希望大家继续保持。 夜幕降临,阿绯熟门熟路地撤离,不消片刻,迅速折返回来。 果不其然,小缺口上多出一只蓝黄金刚鹦鹉,目光灼灼地扫视周围。 既对未知的领域满怀期待。 又碍于一片黑暗不敢飞出。 下一秒。 他对上阿绯的视线。 阿蓝:“……” 没关系,一辈子很短。 眼睛一闭一睁也就过去了。 阿绯直勾勾地盯着他。 眼神犀利得如同审判。 “你、你不是要出去吗?” 阿蓝磕磕巴巴地出声道。 阿绯扇动翅膀往外飞,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你可以给自己两秒钟的尝试机会,一秒飞出来,一秒飞回去。” 她的声音消散于空荡的过道。 过了一会儿,离铁门不远的墙上缺口处,悄咪咪伸出一只试探的脚爪。 阿蓝的动作十分谨慎,堪比头一次学着飞行。 战战兢兢,心神不宁。 他伸着脚爪去踩空气,一下又一下,也不知是在探寻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蓝黄金刚鹦鹉挪蹭出半边身子,紧接着是单侧翅膀。 连续扑腾两下。 没啥大问题。 “预备!” 阿蓝压低音量给自己打气。 好在大部分的金刚鹦鹉已然陷入梦乡,而忙碌的阿绯早就离开。 再没有别的禽鸟听见。 阿蓝把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往外一跃,双翅快速且迅猛地连连扇动。 大概是太过紧张的缘故,他歪着身子挣扎几下,好不容易才找回平衡。 “……” 谁敢信? 一只鸟差点吓得不会飞了! 阿蓝由衷地感到庆幸: 幸好阿绯没看见,否则接下来十天半个月的笑料有了。 某只红绿金刚鹦鹉并不知晓自己错过了什么样的“冥场面”。 她目标明确地选择了往左飞,赌的就是一个运气。 其实向左向右都可以。 绕满一圈去到陆生禽鸟馆。 但问题就在于阿蓝告诉她,白玉昨晚来金刚鹦鹉馆找过她。 今天的他多半也会采取行动。 阿绯默默思忖。 假如白玉行进的方向与她不同,那结果只能是一个在前面飞,一个在后面追。 虽然算不上是渐行渐远,但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拉近距离。 大晚上的搁这加练,不知道的得以为他俩脑子抽了,抽风方式还默契地达成同步。 好在阿绯的运气相当不错。 刚飞过四个场馆,她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高挑优雅的白鹤步速并不快。 可他迈开的步子大,向阿绯这边靠过来只需要几秒钟的功夫。 软乎乎的纯白绒毛近在眼前。 阿绯本能地想要扑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残存的理智用力一拽飘出去的魂—— 红绿金刚鹦鹉身形一滞。 阿绯瞬间忆起昨夜学到的新知识,唯有互为伴侣的禽鸟才可以放肆地贴贴。 于是她轻咳一声,礼貌且矜持地打招呼,“白玉,好久不见。” 哪来的好久。 顶天了算也就昨晚没见。 “……” 白玉停在原地。 侧头看向阿绯。 白鹤的眼睛是纯粹的墨色,犹如两颗璀璨的黑曜石。 纵然走道当中的光线特别微弱,映入他的眼底后,也变成了莹亮的光点。 很难不被吸引。 阿绯停滞的高度恰好与白玉的视线持平,在他的眼中捕捉到自己的倒影。 恍如一个深黑的漩涡。 一点一点地将她吸进去。 两相对视之下,阿绯先一步选择撤退,倒飞出去好一段距离。 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如同被流窜的电流击中。 阿绯总感觉再凑近点就会忍不住挨到白玉身上乱蹭,这行为太过失礼了。 她近乎于欲盖弥彰地开口: “呃,我昨天遇到……” “你为什么不愿意靠近我?” 白玉敏锐地察觉到阿绯不自然的反应,以及略显疏离的举动。 酸涩的情绪在心底蔓延。 向来内敛的他难得直白一回。 “……” 阿绯本想把犇姨的事情和盘托出,并拜托他跟她一起去旧的馆室看看。 结果这会儿被他一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脑子陷入空白,想说的话全忘了。 她直愣愣地盯着他。 与此同时,白鹤主动转过身去,将后背展露出来。 阿绯的视线开始飘忽起来。 落在那柔软的绒羽之上。 “阿绯。” 他只是这么喊她的名字。 摇摇欲坠的防线终于破碎。 连灰都没剩下。 阿绯彻底放弃了挣扎,不再迟疑,收敛翅膀向下栽倒。 狠狠躺平jpg 这件事没法解释! 总而言之,她忍不住! 第11章 拾壹 11 作为一只大型鹦鹉,阿绯的身长足有九十多公分,属实算不上“娇小”。 但严格界定的话,扣掉长长的尾羽,她本身的躯体大概仅有五十多公分。 而白玉是白鹤与丹顶鹤的混种,身量超过一百六十公分。 他的背部挺宽阔,放一个阿绯简直是绰绰有余。 不仅能平躺着放空自我。 还可以来回翻身。 眼下的阿绯哪还有半点“保持距离”“遵守礼仪”的想法,脑子里只留有一个念头—— 啊!好舒服! 白玉似乎能猜到她的心声。 “你喜欢就好。” 阿绯:“咳。” 白玉这般温柔。 令阿绯感到良心不安。 昨天见识到的画面犹在眼前乱晃,那两只蓝黄金刚鹦鹉紧紧相依,彼此蹭来蹭去。 他们是伴侣。 但她和白玉又不是。 阿绯想了想。 打算正式征求一下白玉的意见。 她省略较为刺激的部分。 用三言两语进行概括。 “我昨晚看见两只金刚鹦鹉在一块儿了,他们相处的姿态很是亲密,疯狂贴贴、梳理羽毛什么的…… “白玉,我刚才稍微远离你,是因为胡乱靠近你就好比是在占便宜,对你来说不太好。” 白玉:“。” 什么叫不太好。 明明是好到极点才对。 然而他的勇气有限,能说出一次直白的言语已经很不错了,这会儿只能采取委婉的方式来劝哄。 “我们不是朋友么?” “嗯?是啊……” 阿绯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一时半会却找不到反驳的点。 白玉顺着这个思路说: “所以啊,贴贴不过是表达友好的方式之一。我不介意,也能让你开心,又有什么问题呢?” “是这样吗?” 阿绯一整个被他绕进去了。 原先她擅自定下“冒犯”的标签。 这会儿倒是被白玉撕得干干净净,反贴上一个“关系好”的标志。 白鹤的眼眸黑亮。 盛着澄澈的水光。 乍一看上去无害至极。 他的小心思全部藏在了心底。 只偶尔流露出一丝半点来。 白玉的确不敢奢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停在“好朋友”这一格已是足够了。 可阿绯周围还有那么多金刚鹦鹉,同属于一个物种的先天优势,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 心念流转之间,白玉决定更加频繁地出现在阿绯面前。 刷存在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其余的金刚鹦鹉估计很少会踏出馆室。 这就是他的优势了。 白玉不动声色地发出邀请: “阿绯,我明天也可以来找你吗?” 阿绯没想那么多。 “当然可以啊!” 她起初是腹部朝下趴着。 脸颊蹭在白色的羽翼上面。 被白玉说服以后,阿绯算是彻底放开了,玩闹似的将少许绒羽拨向另外一侧。 过了一会儿,它们又慢悠悠地弹回到原处,恍如一种轻柔的触碰。 她眼睛一亮,试探性地凑过去,以尖喙轻戳白玉的背羽。 沿着羽毛原有的纹路,一点点把微翘的部分重新梳理完毕。 正当阿绯忙碌于“rua毛大业”之时,她隐约听见一道低低的笑声。 不带任何嘲笑的意味,就是纯粹的、表达喜悦的声音。 阿绯:“……” 尽管知晓白玉并不排斥自己的靠近,甚至是欣然接受的姿态。 但阿绯多少有点尴尬。 先前围观小猕猴捏着树枝划拉土层的时候,对方的长尾巴摇得极其欢快,显然是玩得很开心。 而红绿金刚鹦鹉站在边上,全程冷漠脸,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无奈。 瞧瞧,多么镇定的一只鸟! 迈入成熟期后,她早就跟幼年期的幼稚鬼们划清界限了! 直到此时此刻—— 阿绯猛然间发觉自己也成熟不到哪里去,明知做出顽劣的行径,却根本不想改。 像是得了贴贴饥渴症。 “怎么了?” 感受到背上那只金刚鹦鹉陷入自闭模式,白玉不由得出声问询。 阿绯一骨碌翻了个身。 她舒展翅膀,仰天躺着。 懒得挣扎的咸鱼瘫就是这样。 阿绯悠悠然回应道: “我的意志力已崩塌。” “崩塌吧,没关系。” 白玉习惯性地收敛双翼。 时刻注意着阿绯的动向。 万一她躺不稳、往下栽倒,他只要轻轻一抖羽翅就能护住她。 不过这些事没必要说出来。 他缓步行走,安慰似的开口: “你整天忙来忙去的,想要休息一下也很正常。” 这话当真是说到了阿绯心坎里。 当即美美地接受现状。 她躺了没一会儿,又冒出新的坏点子,口中还颇为礼貌地询问道: “白玉,你怕痒吗?” 白玉并没有想太多,更不知有个大招正在酝酿。 他自然而然地回答,“不怕,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噢——” 阿绯拖长了音调。 她懒得用言语解释太多。 干脆采取了直白的行动。 红绿金刚鹦鹉稍微调整了下“躺姿”,向前探出锐利的弯喙,顶端不偏不倚地戳在白鹤的颈部。 自上而下地划了一下。 几乎是在一瞬间—— 行进中的白鹤猛地停顿住。 隐约感受到对方的紧绷,阿绯又试着划拉两下。 “你不是不怕痒吗?” 白玉:“……” 这个问题很难解答。 毕竟在正常的认知当中,“痒”针对的是最为简单、基础的触碰。 比如,羽毛相贴。 再比如,阿绯躺在他背上。 白玉的确不觉得“痒”。 但心底萌生出的害羞是实打实的。 直到眼下这一刻—— 他才恍然间明白,颈项算是敏感点之一,以尖喙来触碰就泛起些许奇异、微妙的体验。 白玉莫名觉得干渴,滞留在原地,不由自主地放低音量道: “我、我应该是怕痒的……” 他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换得阿绯的同情,期望她不要再玩了。 “阿绯……” “真的吗?” 阿绯暗中记下这个关键点,颇为“大度”地决定暂时放他一回,“好吧!” 她翻过身。 重新躺了回去。 白玉稍松一口气,高度紧张的精神终于恢复到正常水平线。 他任由某只金刚鹦鹉在背上撒欢,主动问起她之前说到一半的话题。 “阿绯,你昨晚遇到谁了?原本打算去哪里?” “我昨天去了白牛馆。” 阿绯的注意力被他成功转移。 一举打破方才的沉思状态。 紧接着,阿绯将犇姨的事情悉数告知他,语气中难掩担忧。 “……我还看到地上的血水,犇姨的身体肯定遭受到不小的创伤,我们该如何帮她?” 白玉沉默了一会儿才回: “没办法帮,我们并不清楚牧草存放在哪里,再加上动物园提供的食物质量并不高,很难获得应有的营养。” “阿绯。” 白鹤喊完她的名字就顿住了,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这话确实有些残酷。 “啊?” 阿绯隐隐察觉到他的迟疑,不由得催促道,“你要跟我说什么呀?快点快点,不要卖关子!” 白玉对她没招。 只好将真实的想法倾倒而出。 “阿绯,在人类眼中,所有的动物都是用来吸引游客的‘商品’。 “白牛馆目前只剩下一头白牛,本就是凄凉凋敝的情况,人类不可能加以关注,更别说治疗了。” “……” 巨大的尖喙张开又合上,重复数次,阿绯哑然失语。 心情沉闷,难受得很。 “我们先去看看犇姨。” 白玉没再多说,加快步伐往前走,“直接问她更合适些。” 阿绯有些着急,一扇翅膀腾身而起,飞在前面领路。 “犇姨说的旧场馆我没去过,不知道所谓的挡板是什么样的,我可能还得找个东西隔开,避免它合起来。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去找找看,有没有适用于动物的伤药……” 白玉望着红绿金刚鹦鹉的背影。 眸光柔和似水。 不管她想做什么。 他都会帮她的。 白鹤体型太大,飞不起来,环形走道内空间有限,只能用走的。 阿绯的速度比他快得多,迅速冲到白牛馆门口。 “犇姨!” 她猛地刹住,一爪子抓在铁杆,连晃好几下制造出不小的动静。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待在场馆里面的那头白牛依然卧倒在地上,听见阿绯的声音才费劲地扭过身体。 “我没事,不用担心。” 阿绯瞪着圆溜溜的双眼,同时转动灵活的脖颈往里看。 却发现犇姨的腹部似乎变小了一点,至少表皮不是紧绷到变薄、发白的状态。 “犇姨……” 阿绯略显迟疑。 她既担心犇姨的身体状况。 又不想在对方的伤口上撒盐。 “谢谢你的关心。” 白牛慢吞吞地回话。 她语调平和地提起伤心事。 “我没指望过人类能提供帮助与救治,我肚子里的死胎最后会排出去的,不会一直留着。” 阿绯顿时愣住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蕴藏在背后的疼痛显然深沉得多。 她分明没有亲身经历过。 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您好好休息,保持心态的平稳,等离开动物园之后,您还有机会去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白玉不知何时赶上来了。 他站在后边,微垂下颈项,不偏不倚地对上犇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 “我们去您以前的住处探探情况,就不打扰您了。” 白牛的寿命是二十到三十年。 度过一半多的年岁,犇姨的眼中难掩疲惫,更不像年轻的阿绯那样拥有冲劲。 “好,你们去吧。” 她说完,再次转向钢化玻璃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看了好久。 阿绯倍感揪心。 但更重要的任务摆在眼前。 唯有重新收获自由。 这些伤痕累累、死气沉沉的动物们才能真正地“活”过来。 她扭头看向白玉。 “我们走吧。” 一路往前飞,阿绯绕过圆弧状的拐角,根本没看见那间窄小的馆室。 还是白玉提醒后,她才调转方向折返回来。 盯着面前不到金刚鹦鹉馆三分之一大的昏黑小房间,阿绯陷入沉默。 “确定是这里?” “……” 白玉也没有料到这种情况。 毕竟金刚鹦鹉馆已经是面积最小的馆室,阿绯可以站在铁杆上,内部还留有飞着绕圈的空间。 可白牛不一样。 他们生来体型庞大,住进这般狭窄的地方,如同被闭合的箱子卡死。 此处的环境太过恶劣。 光是停留在这里,已是一种酷刑。 “我们……先进去看看。” 白玉极为艰难地说,转而走到门边,试着抬起翅膀轻推铁门。 只听“哐啷”两巨响。 老化的锁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左侧用来固定的竖排搭扣“不堪一击”,整个门向后倒去。 激起一阵灰尘。 扑了阿绯满脸。 由于太过震撼,想不出恰当的言辞来形容看到的场景。 她僵硬地扇动羽翼,飞入其中。 阿绯习惯性地仰头,期望于透过厚玻璃去看一眼室外的月光。 哪曾想会收获黑洞洞的墙。 “什么意思?” 她茫然极了,仅仅飞出去一小段距离,已然触碰到屋子边缘。 白玉跟在她身后走进来,环顾四周,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完全封闭的。” 阿绯停滞于半空,不再动弹,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小声地开口,语气听起来很是无力。 “假如是我住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一定活不到成熟期。” 第12章 拾贰 12 白玉并没有发表太多的看法。 因为说不出来。 仅仅只是走进来待上一会儿。 他已经有种喉管被重物死死压住、喘不上气的恍惚感。 这个地方狭窄至极,连渗进来的光线都少得可怜。 短居三两天尚且难以忍受,长时间待在此处只会出现严重的心理疾病。 白玉曾经见过发狂、发病的动物。 那是一只瘦弱的猕猴,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石头,停不下来似的往脑袋上砸,口中发出尖锐的叫声。 他当时并不理解这种“自残”的行径代表了什么,还转头询问父亲: ‘那只猴子不会痛吗?’ 年长的丹顶鹤站在小白鹤的边上,宽大的羽翼紧收,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 ‘他已经崩溃了,这点疼痛……或许正是他想要的东西。’ 那只猕猴想要自我了结。 因为活着太痛苦了。 白玉听到阿绯方才那句“我一定活不到成熟期”,终于明白了父亲话中的含义。 他有心想对她说点什么,却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措辞。 而阿绯更是心情低落,慢腾腾地环绕着整间屋子飞了一圈。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在飞行过程中,自己的羽翅时不时就会擦到墙面。 犇姨所说的长条形凹槽并不难找,就在左侧的墙角。 阿绯收敛双翅,落于其上,脚爪试探性地抓在边缘处。 她稍微向前跨出一步。 站到凹槽的另外一侧。 正前方就是一块方形的挡板。 阿绯试着往外推却纹丝不动。 “白玉。” 她扭过脖颈叫他过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 阿绯猜想这个小缺口是人类用来投放粮草的窗口,也应当是从外面往里推的。 所以由内向外才会失败。 “阿绯。” 小房间里的亮度极为有限。 白玉几乎是摸黑走过来的。 他主动弯下颈项凑近她。 “我该怎么做?” 阿绯想了想,一转身跳进凹槽之中,用脚爪来回划拉好几下。 不消片刻,她成功寻到一根小木条,俯身用尖喙衔起来。 年久失修的铁门被白玉轻轻一推就当场散架,这个用来存放牧草的木质筐同样不堪一击。 红绿金刚鹦鹉用尖利的钩爪抓几下,就获得了想要的“工具”。 阿绯暂时没工夫跟白玉说话。 她微扇翅膀、轻盈一跃,重新跳回到挡板旁侧。 既然有了计划。 那么只管实施就行。 阿绯伸出一只脚,仔细丈量木板最角落的地方,很快找到可钻的漏洞。 紧接着,她矮下身子,将叼在嘴里的小木条戳进去—— 阿绯使劲往前挤。 好不容易顶出一小条缝隙来。 然而这远远不够。 她立刻发出提示。 希望身后那只大白鹤能接收到。 “唔!唔唔唔!” 好在白玉一直默默观察阿绯的动向,自然不会错漏她给的讯息。 他向前探出脖颈,比金刚鹦鹉更尖更长的喙咬上木条。 白玉处在的身位更高,相当于是颈部下侧的位置贴着阿绯的头顶。 他们俩一同努力,没过多久便撑开了更大的空隙。 外面的光线一点点钻进来。 阿绯竟有种莫名而生的紧张感。 直到眼前出现一片宽敞的空地。 她才真正意识到—— 象征着自由的广阔天地触手可及。 得益于金刚鹦鹉生来就有的良好视力,以及眼珠可转动的丰富角度。 纵然园内并没有开启任何灯光,阿绯也能轻而易举地看清周围的一大片领域。 斜前方有一个巨大的拱门,上面挂着五个方块形状的东西。 阿绯读不懂人类的文字,却能够猜出上面的内容是“某某动物园”。 再往远处去是看不见尽头的山。 连接着浩瀚无垠的天空。 皎洁的月与闪烁的星子。 阿绯彻底失神,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从哪卷过来一阵微风,正巧拂过她的身侧,吹得羽毛开始摇晃起来。 好舒服。 好想撞进风的怀抱里。 在金刚鹦鹉深受震撼、魂飞天外的时候,白鹤缓缓放下口中叼着的木条,将一整个挡板支起来。 “外边看起来怎么样?” 狭小的缺口是个正方形,长度差不多是几十公分。 以阿绯的体型来评估,稍微挤一挤就能钻出去。 至于白玉…… 他只能梗着脖子,半扭半斜地往外看,还得时刻注意木条会不会倒塌下来。 与阿绯关注到的东西不同。 白玉第一眼瞥见的是用铁网围起来的园子,背离他们所在的环形园区,略显萧瑟。 借助月光的照耀。 他看见覆盖着青苔的假山、倒在地面上的木桩,以及青草稀少的土坑。 显而易见的是环境一般。 “阿绯。” 白玉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你看那边是不是虎园?” 简短的几个字变成小锤子敲了阿绯一下,令她骤然回过神来。 “噢对!我得去看看……” 金刚鹦鹉踮起脚爪,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其中一只,而后将自己的身体挪出去。 最后一步,她低垂着脑袋,躲开搁在上头的挡板。 即使是阿绯,想要钻出去也不容易,腹部被挤压了好一会儿。 憋闷得不行。 对于体型庞大的白牛而言,这点小缺口根本起不到疏通的作用。 他们每次俯下|身来吃草的时候,哪怕借用牛角顶起挡板,也没办法如白玉一般,伸长脖子去看外界的景致。 太阳和月亮遮蔽得严实。 关在其中时日不知。 阿绯心中酸涩,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转头给白玉丢下一句话: “我待会就回来。” “好。” 白玉向后退回去。 替她守着这扇“小门”。 阿绯扇翅往前飞。 当然了,在靠近虎园之前,她多少有些按捺不住心头萌生出的激动情绪。 上下翻飞。 自在地舒展身姿。 感受一番挣脱束缚的畅快。 不过残存的理智在提醒她: 先办正事。 阿绯只好降下速度,双翼平展,滑行至铁栅栏附近。 缓缓飞行一圈。 暂未捕捉到老虎的身影。 对方的性别未知。 阿绯也不好贸然喊“哥”或“姐”。 “嗨?你在吗?” “……” 四下寂静。 仿佛此处没有动物入住。 阿绯犹豫了下,稍微拔高音量。 “喂!我说——” 不等她把话说完,地上凹陷的土坑突然传来些许奇怪的动静,尘土飞扬。 下一瞬,在月亮的映照之下,一头花斑巨兽向上窜出来,甩了甩脑袋,尘土二度飞扬。 阿绯:“。” 这是可以说的吗。 看起来比弥弥更幼稚。 “嗯?什么东西在外边?” 场地内不剩多少绿色植被,老虎苦中作乐,没事干只能扑土玩。 新开发的玩法是把自己埋进去。 有时候埋着埋着就睡着了。 眼下忽然间冒出一个新奇的“小玩意”,老虎兴致颇高。 他在地上翻腾两下后起身,迈着优雅的猫步走到虎园的边缘处。 后肢猛地发力,前肢抓住铁栅栏,他逼近阿绯的同时,还要悠悠然地说上一句: “噢,鹦鹉啊——” 在亲眼见到老虎以前,阿绯忐忑不安,也在“亲自前往”与“干脆放弃”两者间徘徊不定。 说到底,他们之间的体型差异巨大,食肉性猛兽想要咬死她,那可是简单又轻松的事情。 直到此时此刻,阿绯变得越来越麻木,开始怀疑曾经的判断。 到底哪里威风了? 为什么看上去像个傻大个? 在阿绯观察老虎的同时,老虎也在打量着她。 虎园的占地面积不小,可是好久都见不到同类,也看不见其他的动物。 虎哥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待了多长时间,只眼睁睁地见证园内的木架子倒塌、青草枯萎。 最后只剩下黄土,稍微扑腾两下都觉得呛鼻子。 眼前的红绿金刚鹦鹉扇动着翅膀,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 虎哥太久没唠过磕了,这会儿眼珠子一转,不太正经地套近乎道: “老妹,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找到人类的钥匙了?能不能帮我开个锁?你要是不会开的话就把东西丢进来,我自个儿开,你……” 此等话痨程度。 阿蓝来了也得甘拜下风。 “停!” 阿绯后悔先前没退后些,这会儿不动声色地拉远距离,“你没事吧?” 她一边问,一边借着月光来观察老虎的身躯,却发现对方不如想象中的壮硕,四肢略显瘦弱。 甚至于…… 背部的骨头高高凸起。 其上肌肉仅有薄薄一层。 阿绯沉默片刻,倏然开口: “我在那边的环形园区找到了一间冷冻冰库,里面有很多肉,你不可能没吃吧?” 老虎见她闭口不答和“钥匙”有关的问题,转而问这些有的没的,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说: “嗨呀!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些是人类自己吃的呢?” 阿绯全程静默。 显然是不太相信。 虎哥敏锐地看出她的小心思,又“嗨”了一声,主动走到另一边,用脚爪将人类投喂的食物扒拉过来。 “喏,你自己看。” 阿绯转动脖颈朝下看去。 地上仅有一些细小的碎骨,基本上没什么肉,连塞牙都不够的那种。 “你吃的是……鸡爪骨吗?” 她想起摆放在铁架子上的包装袋,里面全是剩余的边角料,看起来极为廉价。 “是啊!” 虎哥悠悠然地接话,倒是挺乐观,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瘦成电线杆?嗨!” 不等阿绯继续发问,老虎用掌垫拍了拍铁网,再次殷切道: “老妹,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啊?我记得对面的园区也封得很死,你就给我支个招呗? “这样吧,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三轮过后到我问,你看这样成不?这个破烂地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你懂啥叫做‘身体健康,精神失常’吗?别看我成天乐呵呵的,老哥我心里苦,憋得慌啊,无处可说……” 阿绯停在围网之外,眼神逐渐变得虚幻,头一次觉得听力出众也是一种缺点。 原先萌生出来的那一点“怜悯”,也被虎哥啰嗦的废话消磨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再不打断,这头老虎能一直说到天亮,她不得不出声干预: “我没有钥匙,是从一个小缺口强行钻出来的。既然你也渴望早日逃走,那我就不多说了。等其他的动物离开以后,我才能来给你开锁。” 老虎并没有表达反对的意见,相当雀跃地落回地面上,边走边踢土。 “哦!行啊,谁先谁后没差,反正你别忘记我就好!哎呀,这算什么?看来小虎哥我命不该绝啊——” 阿绯原先构想的凶恶场面一个都没有出现,尖锐的獠牙也没能给带来多么强烈的危机感。 事实完全相反。 她只觉得吵闹。 “我叫阿绯。” 阿绯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解释一句,“将你排到最后是为了食草性动物考虑,跟你一块儿走太危险了,不好意思。” 她生怕被老虎逮到机会念叨个没完,这回不敢逗留太久。 翅膀一抖,顷刻间飞离虎园,打算探一探人类平时所在的领域。 隔着一段距离,风声把一道歌声送进红绿金刚鹦鹉的耳孔当中。 “好运来~祝我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 阿绯:“?” 人类平时举着长方形物体,对着他们持续不断“咔嚓”,有时候就会发出这个动静。 听说是一首名叫《好运来》的歌,流传度很广。 “好运来~我们好运来~老妹!你明天还有没有空啊?可以过来跟我聊天不?” 大概是看到了阿绯停止飞行的僵硬身影,老虎趁势加戏。 毕竟偌大的虎园只有他一个,每天都得被一群直立行走的灵长类围观,着实痛苦。 阿绯:“……” 好崩溃。 要不是因为对战老虎毫无胜算,她一定会像暴揍阿蓝一样,给予他同等的待遇。 红绿金刚鹦鹉头也不回地飞走。 自然没有看见那只瘦削的老虎往地上一趴,侧头望着高悬于天际的月亮。 他握了握前爪,又晃了晃脑袋,自顾自地哼着那首《好运来》的调子。 等回了老家,该怎么跟那几只野生兽对打啊? 虎哥独自忧愁jpg 第13章 拾叁 13 飞翔时不用担心会撞到玻璃或墙面,这种感觉令阿绯上瘾。 不过短短几秒钟,她已然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月亮高悬于天际。 阿绯一抬头就能望见。 盈盈光亮倾洒而下,与室内那点零星的光线完全不同。 足以让她看清连绵的山、停靠着大卡车的宽敞马路,还有更加遥远的地方。 对于阿绯而言。 外面的世界代表了“未知”。 亟待探索的领域数不胜数。 除开动物园已有的动物。 肯定还有许许多多没见过的物种。 除去平时可见的蓝天白云。 绝对存在着更加壮丽美好的风景。 阿绯心生激荡。 她深切地体会到白玉曾经有过的那种期待感——恨不得马上冲出去游览一番。 每一次扇动翅膀。 掀起的微风助力她前进,仿佛……只要她想,就可以去到任何一个地方。 阿绯飞得越来越高,下方的环形园区在她的眼中变得越来越小。 偏过脑袋朝下看,过去将她困住四年半的囚笼,原来也不过如此。 就是这么一个圆形的东西。 禁锢自由的牢笼。 “啊——!!” 张开弯喙,阿绯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内心的雀跃无从掩藏。 金刚鹦鹉的叫声分贝不低,有时候能达到100,而人类能承受的最高范围大概在70以内。 平日里的阿绯总是保持沉默,站在铁杆上一动不动,乍一看上去像个颜色鲜艳的模型。 这还是她头一回放声大叫。 稍微与环形园区拉开距离,倒也不会吵醒其他正在沉睡的动物们。 绕着动物园外侧的区域飞了一会儿,阿绯看到弥弥所说的那条“来路”。 从拱门延伸出去,先是一段下坡路,出现分岔口。 笔直向下的道路可以将人类游客们送出去,开着车一路向前就是高高的桥梁。 而另外一条向旁侧拐进去的路,越往里就变得越狭窄,仅仅是土路。 最深处是看不见尽头的森林。 茂密高大的树木冲天而起,严严实实地遮盖住内部的秘密。 等到他们离开的时候,自然只能选择走这里。 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进程,越是远离人类活动的地盘就越安全。 阿绯稍微飞了一段,用心铭记最方便隐藏行踪的几个入口。 今晚的肆意飞翔体验卡仅使用了五分钟,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平展双翼,向下滑行。 在阿绯降低高度以后,那个“渺小”的监牢重新变回巨物,稍微放飞的心情很快变得沉闷起来。 金刚鹦鹉馆。 陆生禽鸟馆。 猕猴馆。 白牛馆。 …… 还有虎园。 渴望逃离的他们。 她不能浪费时间。 把所有负面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阿绯目标明确地飞向一片灰色的建筑。 整体看上去并不大,如同人类平时握在手里吃的巧克力,切割出一个又一个的正方形。 阿绯选中第一间小屋子,慢悠悠地收起羽翼,落在窗框的边缘处。 尽管金刚鹦鹉的视力优越到可以看清三四公里远的景物,但眼前的玻璃似乎是防窥探的那种。 阿绯主动贴上去。 微凉的触感传递至的皮肤,她仔细观察半晌,却一无所获。 仰头打量窗框,阿绯发现一个长条形的铁制小凹槽,中间的凹陷处还有铁条。 她并不了解这个装置的作用,能否打开窗户暂且不知。 但阿绯还是决定一试。 假如这个方法失败了,她就抓两块大石块过来,强行砸玻璃。 金刚鹦鹉踮起脚爪,向上伸长脖子,而后探出尖喙,精准地敲在铁条上面。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窗框发出一声微小的动静,“咔嚓”,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掉。 好在阿绯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趁势用力,不管不顾地猛推——玻璃缓缓移动起来,嵌入另一半玻璃的后面。 估摸着弄出一个差不多的空隙,阿绯停下来,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黑漆漆一片,她粗略扫上一眼,暂时没看到开门的磁卡。 阿绯不再犹豫,直接飞入屋内,小心翼翼地查探。 金刚鹦鹉的眼睛灵活地转动起来,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 白玉先前给她看过一个蓝色的圆形小磁卡,这是从饲养员的后腰带扯下来的。 只能刷开陆生禽鸟馆的锁,碰上其余的锁就没有用,这说明每个场馆都有独立使用的磁卡。 地面上放着一桶又一桶饲料。 阿绯不用特地去看,便知晓是用来投喂攀禽的干瘪种子。 房间正中间有一条垂落下来的布帘,她分秒未停,径直飞入。 和外面不太一样的是,此间的墙面上挂着一块长方形塑料板。 极其眼熟的蓝色圆状小物件映入阿绯的眼中,放眼望过去有十多个。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下一瞬又发现了新物什,每个小磁卡都贴着标签。 阿绯:“……” 什么意思? 欺负鸟看不懂呗? 她试探性地凑近塑料板。 认真查看小贴纸的内容。 试图进行一波深度解读。 类似于小木条的笔直线条,旁边是黑色的、糊成一团的印迹。 跟蛇形差不多的扭曲线条,旁边同样是黑乎乎的痕迹。 完全不解其意。 强行分析,快速失败。 阿绯:“。” 竟有点怀念弥弥的大作。 至少能看出有个大致的圆形,以及放飞的波浪线。 阿绯盯着眼前的板子看了好半天,最终放弃辨认。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分不出某个磁卡所对应的馆室,只能采用最笨的方法—— 她拿个袋子全部装走。 再一间一间试过去。 成功开启的小磁卡失去用处。 当场丢在地上,以免二度混淆。 剩下的继续试。 直到放出所有的动物为止。 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不短,可阿绯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破局之道。 而且这个方法只能在离开当天尝试,否则小磁卡大量丢失必定会带来风险。 阿绯一一清点过去。 挂在板上的圆形小磁卡有16个,正好是环形园区的场馆加上虎园的数量。 缺少更重要的大门钥匙。 即使能够走出铁门,恐怕也很难达成“全员逃出动物园”的终极目标。 毕竟体型较大的动物无法从小黑屋的挡板缺口那里钻出来,只能走唯一的大门。 勉强解决一个小问题。 随后又冒出新的难题。 阿绯落到一张位于塑料板下方的圆木桌上,缓慢地走了两步后站定。 她伸出另一只脚爪,扒拉开堆叠在一起的纸张,想看看下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然而忙碌半天,底下什么都没有,不存在随手一放的钥匙。 阿绯有些无奈。 她丢下桌子不管,振翅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简直是用慢到极致的速度来寻找。 五分钟后,再次宣告失败。 要不然跟踪饲养员一趟? 对方总得从大门走出去。 念头一闪而过。 阿绯登时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自己胆大包天至此。 这段时间以来,她只在夜晚活动,也不必担心被人类逮个正着。 至于白天,除了前来投食的饲养员,还有厚玻璃之外来来去去的人们,无数双眼睛的注视。 “……” 不知道为什么。 阿绯明知此招背后蕴藏着极大的风险,甚至有可能换来“再次扣上铁链”的下场—— 那股冲动却压不下去。 她默默飞离小房屋,谨慎地关好窗户,脑海中不断地涌现出某个想法。 试一次没关系! 反正又不会死! 再等下去…… 万一人类抓来新的动物,家庭破碎的痛苦难以磨灭,受害者只会越来越多。 阿绯盘算着先跟白玉商量一下,选定合适的时间。 至少得安排在闭园后,大部分人类游客都离开了,只剩下饲养员。 白鹤是大型涉禽。 行动起来目标太大。 还得是她来才对。 阿绯再次回到挡板边上,先敲两下板子,制造出些许动静。 “我回来了。” 不等白玉出声回应,她立刻往里钻,一回生二回熟,这回的动作相当敏捷。 先是一推,再顺势向前一挤,稳稳落入长方形的凹槽之中。 白玉一直在等阿绯,听到她的声音时,惊喜万分道: “我来帮你……” 他的话尚未说完。 眼前骤然多出一只金刚鹦鹉。 白玉稍松一口气,弯下脖颈靠近她,柔声询问道: “辛苦了,感觉怎么样?” 阿绯方才看见那么多的圆形小磁卡,还有各种标注的小标签,眼前犹在发花。 对于看不懂的东西,越是想研究个明白,越会导致头晕目眩的结果。 “感觉晕乎乎。” 她如此总结道。 汹涌的困意如潮水般袭来。 阿绯习惯性地舒展双翼,环抱住白鹤的颈项,下意识地蹭蹭他。 她其实没有注意到—— 这般亲昵的举动皆是出于本能。 金刚鹦鹉的脸颊是裸露的皮肤,覆盖着红白色的羽毛,与白鹤颈部那一小块黑色的羽毛碰在一起。 令后者莫名感到些许痒意。 大概是心理作用。 白玉越发紧张起来。 可惜阿绯全然不知他的忐忑。 她兀自开口说明情况。 “那头老虎其实并不凶,就是废话太多,过分热情,我没跟他多聊就走了。 “后面我去到人类的屋子,找到许多蓝色的小磁卡,只不过很难分辨出是哪一间馆室的。 “而且……” 红绿金刚鹦鹉仰头说话。 象牙白的弯喙无意中碰到了白鹤的尖喙,轻轻地摩擦而过。 哒。 不知是敲在谁的心尖。 “还有一个问题,我没看见走道那个大门的卡,翻了桌子没有,整间屋子都找了也没有。 “我打算找机会在白天溜出去一趟,跟在饲养员后面,只有这样才能弄明白他们把钥匙放在哪。 “这风险确实比较大,但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怎么办呀……” 她的尾音拖得很长。 明明只是单纯的倾诉,又似乎带上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黏糊劲。 金刚鹦鹉晃了晃脑袋。 第二次贴到白鹤的喙。 “!!!” 原本白玉正在认真聆听阿绯讲话,然而这点微小的触碰弄得他浑身一颤。 当场被“吓”得理智全废。 怎么回事? 她、她是想亲亲吗? 白玉曾经见过人类之间的亲昵方式,相互拥抱在一起,嘴巴也紧紧贴着。 而鹤类并不一样。 他们往往是采用鸣叫声来表达喜爱之意,外加模仿彼此的动作,扇翅、跳跃、旋转。 看起来就像是在跳求偶舞。 除此之外,脑袋凑近对方,用尖长的喙碰来碰去,已然算是极为亲密的举动。 父亲曾说过,丹顶鹤和伴侣头靠头,在同一时间仰首嘶鸣,也是一种示爱的方式。 白玉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好不容易才做完心理准备。 他下定决心,这一回要主动地回应阿绯,紧接着低头一看—— 某只红绿金刚鹦鹉靠着他,双眼紧闭,随意放松翅膀,艳丽的羽毛堪堪搭在木制凹槽的边角。 难怪如此安静。 白玉:“……” 什么亲亲? 另一位当事鸟已入睡! 满腔期待唯余一场空。 白鹤很忧愁。 第14章 拾肆 14 四周安安静静。 唯余白玉无奈的叹息。 只能怪他心思不端。 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该去奢望,却又不由自主地陷入其中。 白鹤修长的脖颈依然被红绿金刚鹦鹉环抱着,力道不大,稍微往后一退就能挣脱出“包围圈”。 可白玉贪恋这份近距离的接触,索性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时不时低头瞥一眼。 他回想起阿绯先前说过的话,磁卡是找到了,但是分不清对应的场馆。 原先计划的“提前分配”注定无法实现,到时候必须一个个试过去。 白玉又想到偌大的陆生禽鸟馆,里面的“住户”数量无疑是最多的。 各种品类的鹭、鹤、鸭、雁、鹧鸪、天鹅……一时半会算不清有多少只。 大型涉禽最多,其次是中型。 每回傍晚,饲养员拎着铁桶进来投食的时候,谁也不让谁,压根不存在“秩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白玉不由得感到忧愁。 等到离开那天,要是他们像抢食一般,非要排到队伍的最前方才满意的话—— 这必然会影响到其他馆室的动物们,一窝蜂地聚集在一起,造成大混乱。 除非选出最凶的禽鸟来镇场。 想到这里,白玉的脑海中已然晃过某几个“刺头”的模样。 颈部附着全黑的羽毛,头顶有一小块红色的皮肤,体型不小,搞起“围堵”来熟门熟路。 脾气急,一言不合就动手。 四只黑颈鹤组成的小队,在整个陆生禽鸟馆当中都是无鸟敢招惹的存在。 简直是最完美的选择。 自从他们被阿绯狠狠修理过后。 没敢再干坏事。 虽缺乏礼貌,开饭时间一到就喜欢用言辞挑衅别的禽鸟,比如“抢不过我,你们就饿肚子算了哈哈哈”之类的。 但在白玉的观察中,他们倒也没有做出实质的行动,该轮到谁吃就是谁吃。 选定目标之后,白玉没再纠结于“镇场”的问题,转而开始盘算着,如何从饲养员那里得到钥匙。 这一想就是好几个小时。 为了避免出现“一觉睡过去,没来得及多看心上鸟两眼”的情况,这回的白玉硬扛着没睡,睁眼到天明。 旁边的挡板被他用小木条支撑住,屋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光线从小缝隙中溜进来,落在阿绯的身上。 红绿金刚鹦鹉的羽毛有着鲜明的分层,头、颈、胸被大红色全然覆盖,肩部与三级飞羽皆是青翠的绿色。 再往下,初级、次级飞羽,以及一整片背部、尾巴上部基本是晶蓝色,长尾其余的部分算是红蓝交错。 唯有亲眼见证,才能知晓这三种配色有多么的契合。 阳光更是成为了精巧的画笔,将金刚鹦鹉漂亮的羽翅勾勒得清晰无比。 阿绯躺在木制凹槽当中,睡得香甜,是一副完全放松的状态。 白玉全神贯注地看着,明显不知道自己眼神中流露出的痴迷。 他并不打算叫醒阿绯。 只在刺眼的阳光即将落在她面颊时,悄然掀起单侧的翅膀,进行遮挡。 白鹤的翼展超过两米半,想要帮金刚鹦鹉挡住光线是再轻松不过的事情。 而阿绯就势睡了个爽。 直到醒来那一刻,她仍有些懵然,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待在哪里。 “嗯?我怎么又躺平了?” 阿绯睁开黑色的眼睛,虹膜隐隐泛出琥珀色,看起来晶亮有神。 转动了下灵活的脖子,她忽然看见熟悉的身影就在旁边,语气顿时从迷茫变作雀跃。 “白玉,你也在?” 白鹤做了一个收敛双翼的动作。 但金刚鹦鹉并没有注意到。 “你在等我吗?这间小屋里一片寂静,我什么声响都没听见,还以为你早就回去了呢!” 阿绯立刻翻身而起,抬起脚爪扣住凹槽的边缘,向前探身要靠近他。 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 “等你啊,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做。阿绯,你是准备现在走吗?还是再等等?” 白玉见她彻底醒神,自然不好凑太近,免得一不小心又如同昨天那般,胡乱做梦一场空。 白鹤站得直挺挺的,总是展露出一副优雅姿态,任谁都不知他的真实面目—— 他的心早已飞到阿绯那边去。 围绕着她来回转悠。 可偏偏面上要假作端庄。 着实有些痛苦。 不知怎的,阿绯对于“躺着睡”有点上瘾,不用时刻保持警惕的感觉相当不错。 仔细一想,连续两回待在外面睡觉的时候,白玉都在她身边。 难不成…… 这就是大只禽鸟所带来的安全感? 阿绯先是瞥了一眼白玉的羽翼。 而后垂眼看了看自己的。 嗯,仍有很大的成长空间。 坦白来说,有那么一点点羡慕。 目前的她已经步入成熟期半年了,身体不会再生长,翼展撑死也就一米多。 唔,还想更有气势一点。 阿绯的萌点变得“诡异”起来。 之前对白玉的关注点,主要在对方颈项那一小块黑色的羽毛上,由于太过特殊,属于是独一份。 如今却变成盯着他的双翅看。 《当一只金刚鹦鹉开始吸白鹤》 《逐渐偏离原始轨道的审美点》 阿绯兀自欣赏了好一会儿,踮起脚爪,在木槽的边角蹦跳几下。 紧接着,她在白玉的注视之下,迅速而自然躺了回去。 咸鱼瘫jpg “哎,说实话我想再待一会儿~白玉,你先回去吧。” 她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直勾勾地锁定在白鹤身上。 白玉:“……” 怎么回事。 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 他强装镇定地询问道。 与此同时,白玉暗自调整站立的角度,保证自己看起来非常可靠。 殊不知,阿绯认定的“气势”仅限定于自身,她只觉得他漂亮。 “白玉。” 阿绯骤然翻了个身。 变换成腹部朝下的姿势。 她舒展双翼,极为随意地往两边一搭,颜色鲜艳的飞羽正好从木制凹槽的边缘垂落下来。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身上的羽毛很好看?是那种全世界仅有一份的特别。” 面对如此直白的言语。 白玉险些后退两步。 他能够在阿绯熟睡之时,一动不动地守护她,只是看着也能感到无比满足。 然而对于活泼灵动的阿绯,他根本无力招架,脑子当中缠绕成结的繁乱思绪都能一秒清空。 “有、有的……” 白鹤不动声色地调换重心,一会换一腿站立,这显然是略显焦躁的表现。 “你之前跟我说过,让我不要在意黑颈鹤的话……” “噢!” 阿绯略微偏过脑袋,突然间想起什么,又追问道,“他们没有再欺负你吧?如果有,你告诉我,我马上冲过去!” 她切换话题的速度相当快。 白玉一时间有点跟不上。 大脑依旧处于宕机状态,处理信息的效率太低,他慢了好几个半拍才道: “没有了,他们不敢……阿绯,谢谢你帮我。” “你是真的想感谢我吗?” 阿绯一下子来了精神,由半躺半坐改成原地站起,翅膀连拍好几下木槽。 她又对着白玉挥了挥。 “你能打开羽翅给我看看吗?” 说来也遗憾—— 由于白鹤是大型涉禽,平日里不管是在陆生禽鸟馆,还是环形走道中,他都不能像她一样飞起来。 最多只能用走的。 外加白玉性子温和,习惯性地双翼紧收,连走路的步速都很缓慢。 更不似那几只黑颈鹤,时不时就掀翅要开打,移动的火箭炮。 如此一回想…… 她还从未见过他羽翼全开的样子! 白玉:“?!” 短短几秒钟,归于空白的大脑重新走向另一个极端,接连闪过无数个不一样的念头。 比纠缠在一块的羊毛线更凌乱。 阿绯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给他暗示? 她明白鹤类的“求偶舞”吗? 为什么会说起这个? 他刚才有做出格的事情么? …… 思来想去半天,白玉无法从中梳理出最关键的问题,全凭本能地给出回答: “好、好的。” 羞赧情绪化成无形的薄膜。 牢牢包裹住他的全身。 顶着那道不偏不倚、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白玉紧张又忐忑地背过身去,缓缓地展开宽大的翅膀。 此时所在的房间太过窄小,几乎是在一瞬间,他的翼端已触碰到墙面,轻而易举地占满剩余的空隙。 白鹤的羽翅还不算完全平展,仍有些半弯,只不过是将黑白相间的羽毛展露出来。 上半部分是纯粹的雪白,仅有最下方的次级、三级飞羽是墨色,层次分明,如同上等画卷。 “哇……” 阿绯仰起头,难掩惊叹。 她的视线在白玉身上来来回回地扫,简直快要看不过来了。 尽管这两种配色简单至极,带来的视觉冲击却不小。 曾经听白玉说过,他父亲所参加的丹顶鹤大迁徙,有时候能达到一百多只。 可想而知是多么壮阔的画面,唯有一眼望不到边的天空才能容纳他们。 白玉始终背对阿绯,只听见一声“哇”,再没有别的评价。 他不由得绷紧心弦,小声地试探道,“你、你觉得……怎么样?” 话音落下以后,他在心中偷偷加上了一句想说却不好意思说的话: ‘我可以保护你。’ “白玉!” 阿绯扇动羽翼,顷刻间腾身而起,绕到白玉的正面去。 在此期间,她的翅膀和他的短暂相贴了一会儿后分开。 “……在呢。” 白玉犹在发蒙,呆呆愣愣地看向不打一声招呼就出现在眼前的红绿金刚鹦鹉。 他时常跟不上她的节奏。 仿佛处在两条时间线。 “你真的好美哦!” 阿绯格外诚恳地夸奖道。 第15章 拾伍 15 打从注意到白玉的第一天起,阿绯就从未吝啬过言辞上的夸奖。 她是真心地认为他漂亮。 哪怕阿蓝在旁边,翻来覆去地阐述“杂交混种的羽毛就该归在低档位”这个观点—— 她依然不改想法。 不同的鸟拥有不同的审美点。 或许a厌恶的点正好是b喜爱的。 有些鸟类的羽毛鲜艳,张开羽翅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来吸引异性。 有些鸟类身上的色彩黯淡,却能另辟蹊径,竖起羽毛,通过光线的反射,令自己变得更加亮眼。 但归根结底而言—— 纯种混种皆平等。 阿绯深切地明白,某些禽鸟就是爱搞攀比那一套。 正如不久前的阿蓝,拼了命地鸣叫,试图引起人类注意。 他为了在银币打赏这方面,胜过隔壁的犀鸟馆,以此获得饲养员给予的加餐。 如今醒悟之后,才知有多么可笑。 “反正我就是想夸你。” 阿绯直白地说道。 白鹤的性子如此温柔,想来也是“遇到事情不会计较”的那种。 阿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给出肯定,用那双墨色的大眼睛望着他。 “白玉,那几只黑颈鹤们欺负你,不过是因为嫉妒你的美貌罢了,是他们太过狭隘。 “我清楚你很想念父亲,但交朋友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要把自己束缚住嘛!以后要是遇到困难就跟我……” 说到这里,阿绯突然卡住了。 为什么要说“以后”? 等到离开动物园的那一天, 也就是正式分别的日子。 大家桥归桥,路归路。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白玉的以后”似乎跟她没关系。 这个认知令阿绯感到些许不爽。 她来不及去细想“不爽”的原因是什么,下意识地找补道: “总之你要多交朋友!” 白鹤目不转睛地回望她。 下一瞬,他稍微收起双翼,再向前一拢,将阿绯划入领域范围内。 他就像是小心翼翼地试探。 轻而又轻地碰了碰金刚鹦鹉。 “我有你就好了。” 白玉缓慢又认真地说。 自从父亲与叔伯被人类抓走之后,白玉再没有过开心的时刻。 他浑浑噩噩地待在陆生禽鸟馆当中,阳光透过铁网的缝隙落在身上,却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直到某天,白玉无意中瞥见斜对面的场馆,被一只特立独行的红绿金刚鹦鹉击中了心脏。 最吸引他的点不在于对方艳丽的外表,而是那副云淡风轻、处事不惊的作派。 红绿金刚鹦鹉的处境比他更加艰难,场地狭窄不说,连最上方的顶盖都是完全封死的那种。 外加脚踝处戴着锁死的脚环,每天只能在铁杆上横跳三步距离,更做不到振翅腾飞。 而他呢? 在陆生禽鸟馆里,各种动静吵是吵了点,却留有来回行走、活动的空间。 既能晒太阳。 还可以泡水。 白玉忍不住持续关注那只红绿金刚鹦鹉,发现她行事极有准则。 她一向是将自己摆在首位,厚玻璃外面的那些人类入不了她的眼,更别说主动表演了。 边上那只蓝黄金刚鹦鹉卖力扇翅、嘶鸣,越发衬得她淡定、闲适。 有时候天还没黑,外界熙熙攘攘,她已经滑入甜美的梦乡之中,睡得不知今夕何夕。 白玉看着看着。 在不知不觉间,压抑而沉重的心情变得放松许多,也逐渐掌握了生活节奏。 ——学着她的样子。 其余的禽鸟一到开饭时间就冲向饲养员,唯独白玉总是落在最后面。 按照原先的步骤,他自顾自地做完事情,譬如整理羽毛,然后再慢悠悠地走过去吃饭。 毫不夸张地说,阿绯给白玉带来了很大的影响,相当于是拖了他一把。 他半陷于乌黑的淤泥里,却也没有完全沉下去。 无论心中闪过多少个念头。 白玉展露出来的不到百分之一。 “我……” 他双翅紧收,站得笔挺,脖颈的线条更显修长,“阿绯,我有你这一个朋友就够了。” “诶?我这么重要吗!” 阿绯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那点微妙的“不爽”消失得干干净净。 红绿金刚鹦鹉扇动翅膀,熟练万分地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脑袋也跟着贴过去。 这一回,她碰到了白鹤喉部,紧接着给出回应: “你对我来说—— “也非常非常重要!” 拢共十二个字。 杀伤力堪比定身咒。 弄得白玉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 眼看着阿绯的身影消失在方形小缺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金刚鹦鹉馆的铁门边上,发了十几分钟的呆。 如果不是为了赶在开园前回去,白玉多半还会继续傻站下去。 最近这几天经常走,环形走道的具体路线已刻入他的脑海,闭上眼都不会走错。 白玉全凭本能。 几乎是“飘”回去的。 用尖喙叼出藏在角落里的蓝色小磁卡,只听“嘀”的一声响,成功刷开门锁。 白玉并没有急着去找黑颈鹤谈话。 他慢悠悠地走回平时待的地方。 不动声色地观察其他涉禽的活动轨迹,并在心里进行无声地分析。 最中间的大池塘当中,鸭、天鹅、鹧鸪正在悠闲地泡水,间或扑腾两下羽翅,水花四溅。 他们不知是在谈论着什么,时不时发出“嘎嘎”“叽叽”“啁啾”的动静。 坦白而言,能够享受动物园给予的“优待”,属于是接受程度很高的一批。 在水池里游来游去,怡然自乐,像是彻底融入进去了。 平日里没什么大事要做。 除去傍晚时分拼着抢着要开饭,其余的大部分时间,这些禽鸟们都是在戏水、玩乐。 成群结队的人类围绕在厚玻璃之外,手中举着长方形的不明物体,疯狂“咔嚓”“咔嚓”—— 对他们来说也没影响,该干嘛干嘛,并未表现出任何排斥的意思来。 面对这种状态的涉禽,强行用语言来规劝是没有用的。 除非他们发自内心地想要离开。 白玉无声地发出叹息。 偏过脑袋看向另一侧。 灰鹭喜欢潮湿的地方,这会儿分散在池塘的边缘,脚爪来回扒拉湿泥。 斑头雁处在中部位置,略微掀起翅膀,仓促且迅猛地淌水。 …… 这几只禽鸟体型稍小。 有时候会选择舒展双翼,腾身而起,环绕着一整个陆生禽鸟馆转悠。 由于是封闭的场馆,他们的飞行持续不了太久,不消片刻就得停下来。 其中有一只白额雁意外撞到玻璃,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最后只能悻悻然地落回地面。 白玉看得揪心。 正打算迈步走过去询问一下情况,却看见另一只白额雁轻抖双翅,先一步抵达。 他顺势停下脚步。 将目光聚焦于黑颈鹤身上。 统共四只凑在一块。 口中犹在骂骂咧咧。 “我真受不了了!” “谁能懂?老子想飞!” “二黑,别冲动,要惜命!” “我跟你说,这玻璃超级硬,磕到脑袋都有可能当场晕过去……” 他们说话时从不会克制音量。 正好让白玉听了个一清二楚。 万万没想到,黑颈鹤居然是最早意识到问题所在的涉禽。 不过再仔细一想,并不奇怪。 他们脾气急,有野心。 既然会做出“围堵”的举动,怕是早就有了称霸全场的念头。 可说到底,陆生禽鸟馆的空间有限,还有那么多的“住户”挤在一起。 他们说不定早就想拓展版图,只有外面才算真正的广阔无垠。 从早到晚,白玉耐心地等到闭园,静候往来的游客悉数离去。 没过多久,铁门处传来“吱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 白玉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他看见饲养员拎着两桶装满饲料的铁桶走进来,放到地上,抬手抓起一把,紧接着凌空洒向周围。 “开饭咯!” “冲冲冲!” “今天的我必定抢到小鱼!” “想开点,说不定没有加餐呢?” “……” 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黑颈鹤们瞬间焕发出光彩,这会儿抖了抖翅膀,迈开长长的腿就往前冲。 哪曾想会遇到拦截者。 白鹤的身形超出他二十多公分。 去势顿时被阻。 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 稍微晚上一点,就有可能错过稀有的美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白玉你想干嘛!” 打头的黑颈鹤多少有点着急了,“忽然被堵得严严实实”是他根本无法料到的展开。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各凭本事抢食,紧要关头哪还有什么兄弟情。 “你先顶住!” “二黑,你能行!” “有什么问题,等我吃完再说!” 身边另外三只黑颈鹤见他被白鹤拦住,反而稍松一口气。 他们的脚步灵活地一拐,偏离原始轨道,从旁边绕了出去。 目标明确地冲入干饭大军。 毫不留情地抛弃后方“兄弟”。 二黑:“……?” 好家伙! 一群经不起考验的坏东西! “呃,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你可要记得啊,和平是唯一准则,你……” 黑颈鹤扭回头,刻意拔高音量,让自己看上去更有气势一点。 白玉慢吞吞地回应道: “我不打算跟你打架。” 倘若是阿绯在,估计会被这句“不带任何脏字却极具挑衅度”的话逗笑。 然而落在二黑的耳朵里,骤然间变成引爆他怒火的火星。 “那你没事拦我干啥!你不想吃饭没关系,但我要吃啊!” 黑颈鹤难以冷静下来,不由自主地抬起单侧羽翅,空有架势却气场不足地威胁道: “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他的翅膀尚未落下,一只更大的黑白翅膀不偏不倚地呼过来,往脸上一盖。 视野被挡,什么都看不见了。 眼前的白鹤顷刻间上前两步。 黑颈鹤不受控制地节节败退。 “我靠!你这是……” 二黑极度紧张,大脑陷入混乱之中,开始胡言乱语。 “你该不会是要杀鸟灭口吧!我、我可不知道你和红绿金刚鹦鹉谈恋爱的秘密啊!” 白玉:“?” 什么秘密? 谁和谁谈恋爱? 第16章 拾陆 16 事实证明,心虚时的表现和正常状态下的表现完全不一样。 譬如,此时此刻。 白玉下意识地重复: “秘密?谈恋爱?” 紧接着是快速否认: “没、没有这回事,别乱说!我跟阿绯只是普通的朋友,你为什么会胡思乱想?” 可白玉内心深处暗藏着期待。 甚至因为黑颈鹤误会他与阿绯的关系而感到高兴。 难道他的心意有这么明显吗? 连“结过仇”的黑颈鹤都看出来了,那么阿绯呢? 她会不会察觉到? 白玉一时间又有些担忧。 很显然,他并不想给那只红绿金刚鹦鹉增添心理负担。 “装什么啊?你别逗了!” 黑颈鹤立刻轻嗤一声。 白玉没说话,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反应过激了。 最合理的选择,本该是淡然地瞥一眼黑颈鹤,让对方给出理由来。 毕竟谁主张谁举证。 而不是自顾自地解释,越是慌乱,反而越会暴露出真相。 黑颈鹤不给他再次反驳的机会。 一连串地往下说: “朋友?她特地从自己待的金刚鹦鹉馆离开,飞到陆生禽鸟馆这里来,还帮你教训我们…… “朋友?万一被人类发现就完蛋了,我不觉得一般的朋友能做出这种事,你少唬我!” 白玉:“。”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想探出又尖又长的喙部,朝着黑颈鹤的面部来上一击。 令这家伙当场闭嘴的那种。 乱七八糟的念头划过脑海。 白玉最终还是没有冲动行事。 他步伐不停,翅膀向前挥动。 将黑颈鹤一路推到陆生禽鸟馆的边缘处,也就是平时休憩的地方。 “喂、喂!你脑子没病吧!是不是非要打一架才算完事,我警告你哈!虽然我没你个子高,但我的力气不容小觑!马上放开我!” 黑颈鹤喋喋不休道。 当初连同兄弟几个,一起围堵眼前这只过分高傲的白鹤,对方毫不反抗,战斗力为零。 完美控场的结果,冲昏了二黑的大脑,使他彻底忽略体型差的存在。 与人类可以借助外部工具的方式截然不同,在动物世界,“本身的战斗力”非常重要。 这也是诸多物种以打架胜败来选老大、争夺配偶的原因。 而另一方面,“体型的差距”算是重要的决定性因素。 二黑被虚幻的胜利蒙蔽双眼,忘记了白鹤不是打不过他们,只是懒得费力。 黑颈鹤梗着脖子。 敏锐地察觉到其他禽鸟的注视。 有的是置身事外,想看热闹,吃完饭就找了个角度不错的好位置。 有的一边忙着进食,一边抽空望过来,略带担忧,但吃饭更要紧。 二黑:“……” 认识这三个吃货是他的福气。 躲过了颜面扫地的“冥场面”! 黑颈鹤明白这回算是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外加他曾经欺负过白鹤,更不会有禽鸟站在他这边。 “你到底想干嘛?我感觉你最近不太对劲,经常在大半夜消失,直到天亮才回来……难不成你真的能出去?” 二黑确实怀疑过,白玉屡次外出是为了跟踪人类,或者是在找别的出口。 结果后来才发现,这家伙每天定时定点往外跑,是去找那只红绿金刚鹦鹉。 纯纯恋爱脑。 黑颈鹤十分嫌弃。 “你有本事统领这里所有的禽鸟吗?让他们排好队,依次行进,不会影响到其余馆室的动物们。” 白玉给了黑颈鹤猜测的时间,等他不再纠结“打架”后,才直白地询问。 二黑当即站得更加笔直,极其威风地扇动两侧的羽翼。 “我当然行!你觉得这里还有涉禽能打得过我……” 他忽然对上白鹤那双墨色的眼睛,捕捉不到任何讯息,却没来由地后背一凉。 嚣张的气焰消失得干干净净。 “咳,好吧,除了你。” 白玉并不在意他时拽时怂的态度,语调毫无波澜地继续道: “七天之内,阿绯会从人类那边取到每个场馆的小磁卡,逐一打开铁门,放出居住在里面的动物们。 “陆生禽鸟馆的圆形磁卡就在我这里,到时候你可以第一批出去,前提要维持好秩序。” 二黑原先满腹怀疑的情绪,这会儿悉数变作震惊。 几乎是呆愣愣地聆听。 白玉把先前观察到的情况告知他。 “先找白额雁,他们渴望飞翔的愿望比较强烈;其次是灰鹭、斑头雁等围绕在池塘边缘的中型涉禽。 “最后是热衷于泡水的鸭、天鹅、鹧鸪,试着沟通一下,假如他们实在是不愿意走就算了。” “……” 一直到白玉翩然离去。 黑颈鹤仍然处于宕机状态。 不久前,他们兄弟四个才说起“受不了,想飞”的话题,由于担心撞到钢化玻璃而被迫停止。 如今白玉却告诉他,这个“幻想”马上就可以实现了? 二黑茫然地陷入思考,思来想去好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决定放弃,没必要考虑太多,只需要默默等待大门敞开的时刻。 既然那只红绿金刚鹦鹉能来到陆生禽鸟馆,说不定也有办法拿到大门的钥匙。 黑颈鹤偏头往斜对面的场馆瞥上一眼,却猛地发觉—— 少了一只! 1、2、3、4、5…… 二黑仔细地数了一遍。 金刚鹦鹉馆剩下五只蓝黄金刚。 唯一的那只红绿金刚不见踪影。 二黑:“。” 他看向远处的天空。 正好是落日时分,橘红色的霞光渐次铺展开来,深浅分明,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 二黑短暂地失神片刻。 又很快反应过来。 那只红绿金刚鹦鹉属实是胆大包天,在夜晚自由活动也就罢了,白天竟然还敢擅自溜出去…… 不怕被人类撞见吗? 二黑颇有点恍惚地走回到饲养员附近,赶上最后一波投喂。 旁边那三只黑颈鹤适时凑过来,对他进行一连串的口头安慰。 “二黑,你还好吗?” “白玉那小子没打你吧?” “别难过,你还有饭吃!” 二黑本想一翅膀呼死这几只“为粮食抛兄弟”的吃货。 却莫名提不起劲来找麻烦。 他又一次透过厚重的玻璃往外看去,几近于自言自语地说: “我长这么大还没飞过呢……” 彼时的阿绯刚从方形小缺口钻出去,当然,是在确认饲养员走了以后才行动的。 金刚鹦鹉馆近期的表现“不佳”,一个比一个懒散,获得的银币奖赏也不多,自然没有“加餐”。 “金刚鹦鹉,是色彩最漂亮艳丽的鹦鹉,也是体型最大的鹦鹉,属大型攀禽……” 只要有人靠近,安装的录音机就会自动播放,开始介绍馆内的动物。 大多数人类站在玻璃外边。 拍几张照片、录几个视频,转头走了,去看别的动物。 录音机念叨两遍就停。 阿绯乐得清静。 “我发现所谓的加餐,依旧是干瘪的种子,同样很难吃啊!那我以前忙活个什么劲呢?” 阿蓝垂下脑袋,弯喙叼住几颗种子,嚼吧嚼吧吞掉,略带嫌弃地评价道。 阿绯站在他旁边,语气平淡地扎刀,一扎一个准,压根不带偏移的。 “是啊,某位小天才还教育我表演不够积极,整天懒洋洋的,不珍惜人类对我的喜爱,呵呵。” 末尾那两个字极尽嘲讽。 阿蓝有心反驳却无话可说,只好小声地解释一句: “我那时候不懂事嘛……” 过了一会儿,他寻到了新的话题,重新焕发出活力,一张嘴嘚啵嘚啵个没完。 “阿绯,你等会儿真的要出去吗?会不会太危险了,现在天色还没黑,你的体型也不小,被人类看见就惨了!等到晚上再说吧……” 阿绯的眼睛逐渐失去高光,开始默数饲养员何时离开。 好在没有让她等太久。 紧接着,她紧随其后。 听过阿蓝持续不断的唠叨。 阿绯觉得外面的世界宁静祥和。 她警惕地观察,一扇羽翅,飞到最高处,小心翼翼地贴着环形走道的顶部。 而金刚鹦鹉馆的饲养员手里拎着空桶,慢悠悠地走在前方。 阿绯承认这个方法具有一定的风险,或者说,相当不稳妥。 但时间紧迫,早日拿到钥匙,其他的动物们才能更早地逃出去,不能再拖了。 走道当中没有安装灯泡。 仅有来自玻璃之外的光线。 阿绯缩进顶部的阴影里。 翅膀半开半拢,不像往常那样肆意舒展开来,尽量降低存在感。 她一路跟着饲养员拐过圆弧的过道,看见对方背着一只手去摸后面的裤兜。 灰色制服的口袋很大,塞得满满当当,一捞就是一大把东西。 红绿金刚鹦鹉的眼睛灵活地转动起来,达到人眼所不能及的角度。 她看见饲养员手中有一个蓝色的圆形小磁卡,一串泛着金属光泽的钥匙,还有三四张扁平的白色卡片。 到底是钥匙? 还是卡片? 阿绯不再扇翅,就这样平展双翼,一动不动地停滞于半空。 在此期间,她身体不动,脖子却扭动了将近一百八十度,去看后面是否有别的饲养员出来。 走道当中静悄悄的。 警报暂时解除。 她收回注意力去看斜前方的人类。 对方单手翻了翻手中的物品,突然间放下铁桶,用另一只手去扒拉口袋,却掏了个空。 阿绯:“?” 不是吧? 连钥匙都没带是怎么进来的? 还有这么迷糊的人类? 饲养员叹了一口气。 伸手去碰门把处的方形装置。 阿绯认真地记忆他的手势。 分别戳在不同的方位。 按钮发出“嘀嘀嘀”的声音。 虽然她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但直接记住位置也是一样的。 只听连续六声“嘀”完之后,奇怪的方形物体倏然传出一道机械电子音: “密码错误!请重新输入!” 响亮清脆,直击脑门。 大门没能开启。 阿绯:“……?” 敢情刚才是白记了? 她莫名感到有点无语。 阿绯本想凑近点看看。 身后忽有些许细碎的动静,类似于铁制物品轻轻磕在一起的声响。 她只好按兵不动。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沉下来,夜间已至,走道更显昏暗。 幸亏金刚鹦鹉的视力优越,能够轻而易举地看清下方的人们。 另一位饲养员走进视野范围内。 “老李你怎么还没出去?” “嗨呀,老许,我没带大门的卡,刚输密码输错了,难道不是366024吗?” 老李倍感疑惑地说。 “366124是虎园的密码!这边的密码是255013,下次别忘了啊!” 老许相当无语地瞥了他一眼。 阿绯敏锐地接收到了密码。 却对应不上具体的数字。 她记得“3、6、1、2、4”的位置。 却不知道“5、0”究竟是哪两个。 一整个面板上,留有难以分辨的白色印迹,阿绯盯着看了半天也没能得出结果。 金刚鹦鹉拥有自己的计数方式,可惜看不懂人类的文字。 她固然可以采用“一个个按过去”的方法来检验密码,然而这招不太安全。 具体有几次试错机会是未知的,万一超过次数就会激活警报该怎么办? 阿绯无奈极了。 她不敢动弹,耐心地等待。 老许放下手中的铁桶,反手从兜里摸出一张纯白色的卡片,贴到那个方形的装置上面。 “嘀——” 饲养员轻轻一推。 坚固的门就自动向两侧打开。 在那位名叫老许的人类收回卡片之前,阿绯看到上面还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 黑乎乎的痕迹,扭成一团,堪比弥弥的大作,甚至比后者更难分辨。 应该是人类手写的字迹。 和昨天找到的小磁卡贴纸差不多。 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阿绯:“……” 她目送两位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提桶离去,心中倍感凄凉。 吃了没文化的亏! 难道只能叼个袋子,全部装走吗? 第17章 拾柒 17 阿绯有点郁闷。 忙活了半天等于白忙活。 目前明确知晓的是开启虎园大门的密码,可她还不能把那只老虎放出去。 整个动物园唯有一头,一旦消失了,人类立刻就会发现。 万一加强环形园区的管控…… 那就糟了。 阿绯停滞于高处发了一会儿呆。 眼见巨大的铁门即将合拢,她下意识地一扇翅膀,迅速窜出。 “哐——” 大门在身后合上了。 飞到外边的阿绯:“……” 这下多少是有点冲动。 但转念一想,来都来了,不如径直跟上去看看。 阿绯扭过脖子往后瞥了两眼,暂时没发现其他饲养员的踪迹。 而方才那两位已经走出去老远。 她不再犹豫,扇动羽翼往前飞,小心翼翼地扫视周围。 而后寻到一棵茂密大树,兜头朝里一钻,用树叶来遮挡身上鲜艳的羽毛。 红绿金刚鹦鹉的眼睛连转数次,看向先前探过的那一片灰色方形建筑。 第一位饲养员,也就是按密码失败的那位停在最前排房屋的门口,反手捞出一串金属钥匙。 只听“咔咔”两声脆响,身穿灰色制服的人类推开门走进去。 这间屋子正好是阿绯来过的。 阿绯挪动脚爪,换到另一根树杈上面,视野变得更佳。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屋里翻找好久,也没能找到大门的钥匙。 难不成这个饲养员手里没有? 还是被意外弄丢了? 阿绯顿时决定放弃追踪这位人类的动向,转头去找另外一位,也就是手中握有大门卡片的老许。 然而对方笔直地朝前走,很快绕过拐角处,身影消失在眼前。 阿绯:“?” 她本能地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又担心自己的体型太大会被看见。 思来想去好半天,莽都莽了,不如干脆莽到底。 红绿金刚鹦鹉朝外探出一只脚爪,轻而易举地拨开挡在身前的枝杈。 长达一米多的双翼平展,轻扇几下,她立时腾身而起,宛如一阵赤色的旋风向前卷过去。 饲养员们居住的地盘距离虎园并不算远,小旋风这一卷,恰好从铁网边上经过。 唯一的“住户”一抬头就看见了。 “诶?又是你啊老妹儿?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大白天也敢溜出来?能不能先给老哥我开个门……” 老虎抬起掌垫拍了拍围栏,顿时发出不小的声响,试图引起金刚鹦鹉的注意。 不过阿绯担心跟丢人,以最快的速度飞行,压根没空跟他闲聊。 好在她足够果断地做出抉择,勉强算是赶上了。 绕出拐角处,再经过一条狭窄的走道,那位老许停在门前,同样从裤兜里翻出一串金属钥匙。 阿绯合拢羽翅,适时降落在某个信箱上,身形藏入屋檐下方的阴影之中。 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她悄然进行仔细观察。 记下房间所在的方位之后,阿绯一动不动地站着,只留下眼睛仍有转动的余地。 她不知道饲养员还会不会走,只能试着等待一会儿,找到机会就先把白色卡片取过来。 相比之下,十来个蓝色小磁卡的目标太大,突然间全部丢失就会显得很奇怪。 但用来开启大门的卡那么薄一张,一不小心遗失了也很正常。 阿绯耐心地等候,直到天色彻底变黑,园区外围陷入纯粹的寂静。 持续盯视的房门从内侧被人推开,那位名叫老许的饲养员换了一身衣服。 “咔嚓——” 他反手关上门。 头也不回地离开。 终于走了! 阿绯多等了一会儿,这才慢腾腾地飞起来,站到方块形状的屋顶边缘。 在金刚鹦鹉的视野范围中,老许骑着一辆车,自动物园的拱门入口处往外开。 没过多久,最前排的屋门也打开了,老李手中拎着包,目标明确地往外走。 外面一片昏暗,遥远的天际升起一弯明月,再也看不见人类的身影。 阿绯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灵活转动的眼珠时刻侦查周围,灵敏的听力也在注意最细微的动静。 又过了大概十分钟。 确定没有人类出现。 阿绯以最快的速度调转方向,环绕着房屋转了一圈,停留在窗框上面。 她之前有过开窗的经验,这回再次实施,明显变得熟练多了。 打开一条足以通过的缝隙,阿绯探头探脑地钻入其中。 凭借良好的视力,她找到了一张圆木桌,旁边还有床铺。 这间房子跟第一间不太一样。 多出了摆放凌乱的生活物品,显然是住人的地方。 至于曾经探查过的那一间,仅有阻隔的布帘、黏贴在墙上的塑料板,以及放着一堆纸张的桌子。 阿绯不由得感到庆幸,头一回行动太过鲁莽,幸好没有撞见人类。 她收敛双翅,落到桌面上。 脚爪来回划拉好几下,很快找到了想要的卡片。 只不过…… 一共有三张。 阿绯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借助窗外的月光,努力分辨那些黑乎乎的字迹。 五分钟过去了,她只觉得看得有些眼花,颇为无奈地闭上眼睛,缓了一缓。 仅有三张,数量并不算多。 外加屋主已然离开,待会儿再回来归还多余的卡片也是可行的。 今天晚上先试一试卡片是否有用,再确认各个场馆的动物们身体状况无碍。 如果没问题的话…… 明天就可以正式开溜了! 作为一个实打实的行动派,阿绯不再迟疑,飞快地钻出屋子,再关上窗户。 她不打算从小木板那边走,直接试验大门能否开启。 脚爪紧扣着三张卡片。 阿绯快速扇动翅膀,第二次从虎园外面经过,听见了虎哥大大咧咧的声音。 “老妹儿,你是不是找到钥匙了?啥时候能给我开门呀,暂时开不了也没关系,你带几个朋友来跟我聊聊天总行……” “别吵!” 阿绯稍微停顿了一会儿,黑亮的眼眸直视那只身材瘦削的老虎,“最多再两天就可以走了,你做好准备。” “诶?真哒?” 虎哥不敢相信地直起身来,大半个身体都趴到铁网上,制造出不小的动静。 “我没有听错吧?老妹儿,你这话是来真的,还是唬我的?我……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说到最后,他的音量变得极其微弱,几近于自言自语。 老虎的瞳孔是纯黑色,瞳仁隐隐泛出琥珀色。 当他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方位时,仿佛随时会发起攻击,狠狠咬住猎物的颈项。 此时此刻,威风不再,仅能看出晶莹水光一闪。 须臾间消失不见。 阿绯没再回应他,急着赶着往大门的方向飞过去。 与此同时,一声清晰嘹亮的虎啸在身后响起。 气势磅礴,直冲云霄。 极富冲击力,稍微离得近点,恐怕连耳孔都会被震得发麻。 红绿金刚鹦鹉抬起一只脚爪,抓住其中一张卡片贴到方形装置上。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待在动物园四年半,这是第一次听见老虎的叫声。 尽管身形瘦得看不出半点威势,但这一声像是在证明—— 只要冲破牢笼而出,他依然是威风凛凛的森林之王,不容小觑。 “嘀——” 正当阿绯不由自主地走神之时,传出一声电子提示音。 下一瞬,她试探性地伸出脚爪一推,巨大的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走道映入眼帘,而代表着希望的白色卡片被阿绯紧紧攥住。 她的心情逐渐失去控制,如同挣脱了本体的束缚,一点点向上飘。 有那么一瞬间,阿绯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底的冲动,想要立刻告诉大家—— 现在就走吧! 然而再仔细一想,太过匆忙反而不妥,那么多的场馆,数不清数量的动物,还需要分配好谁来带队。 另外,譬如犇姨这样身体留有创伤的动物,不知现在恢复得如何,也得询问考虑一番。 更何况…… 有些动物不愿奔波,宁愿留下来,理应事先做好通知工作,不该猝不及防地行动。 想到这里,阿绯飘飞出去的心绪重新落回肚子里。 她紧紧扣住那张有效的卡片,折返回去,归还另外两张。 和不久前观察到的情况一样,整个园区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类。 阿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闭眼入,在放好薄薄的卡片以后,十分注重细节,将桌面还原到凌乱的状态。 反反复复折腾好几次,可阿绯半点不觉疲惫,浑身是劲。 她略有些悠闲地刷开大门,却没想到会看见一只白鹤等在里边。 他一如既往紧收双翼。 脖颈修长,身姿挺拔。 白玉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从来不会着急与发怒。 “你……” 阿绯飞进去,怔愣地开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你。” 白鹤目不转睛地回望她,音量放得很轻,语气自然显得更加温和。 “我知道!” 不知怎的,阿绯不想落到他背上,只想盯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想了想,纠正问题: “我的意思是……白玉,你为什么会在门口等我呢?” 白鹤倏然间抬起单侧羽翅。 纯白色的羽毛似是一种别样的轻抚,带着珍视,触碰到金刚鹦鹉覆盖着红白色细纹的面颊。 “幸好你没事。” 他答非所问,却显而易见地松了一口气,高悬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白玉说得那么认真。 蕴藏着关心的简短言辞,恍如暖乎乎的毛绒毯,妥帖地包裹全身。 “……” 阿绯的性子向来直白得很,嬉笑怒骂从不掩藏。 这会儿却破天荒地感到些许不自在。 自从金刚鹦鹉馆中出了一对甜蜜蜜的情侣以后,也有别的雄性禽鸟开始对她献殷勤。 聆听着他们拔高音调、用来吸引异性的鸣啭,阿绯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这是可以说的吗。 她觉得实在是太吵了。 更深层的原因在于,阿绯并不接受一丝一毫的束缚感、压迫感。 简单地说,雄性压着雌性的交|配方式不是她想要的。 但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的话…… 她一只不通情爱的大金刚说不来。 “白玉,谢谢你关心我。” 这句话发挥得不够完美。 阿绯明显还有别的话想说,一阵冥思苦想过后,却斟酌不出合适的词句。 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乱飘,飘着飘着就锁定在白鹤的身上。 他是不一样的。 她对他的兴趣一直很浓烈。 这样算是喜欢吗? “喜欢”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是金刚鹦鹉,他是白鹤。 奇怪的搭配是可以的吗? 想不明白的问题有太多,阿绯晃了晃脑袋,悉数将之抛于脑后。 她决定遵从内心深处的想法,索性开门见山地征求对方的意见: “白玉,我可以干点坏事吗?” 第18章 拾捌 18 “什么……坏事?” 白鹤小声地反问她。 这语气乍一听挺正常的,但仔细一点就能感受到他不太自在。 缺乏底气,怀揣期待,又夹杂着忐忑,整体来说矛盾极了。 阿绯略微歪头,沉吟片刻,很是诚恳地回答道: “我突然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邀请你一起加入,因为跟你亲近总是很开心。” 话音刚落,阿绯忽然发觉眼前那只白鹤站得更直,恍如正在接受某种审阅。 一双黑亮眼眸盛着清澈的水光。 他像是陷入挣扎。 过了好一会儿才弯下脖颈,主动凑近她,用自己的面颊蹭过她的下颌。 这点微妙的触碰如蜻蜓点水。 一触即离,快到来不及回味。 阿绯被白玉的小动作戳中心脏,犹在愣神之际,就听见他温和地回应她那些无理的要求。 “好,都听你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也想要亲近她吗? 白玉似乎没提过任何要求。 总是以她的想法为主。 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令阿绯感到极度欢喜。 有点类似于伸出一小根羽毛试探的同时,对方干脆地回赠一个暖乎乎的拥抱。 那些蹭蹭贴贴只有互为伴侣的禽鸟能做,没有这层关系擅自越界就是占便宜。 “白玉,你喜欢我吗?” 每一回碰上稍有纠结的难题,阿绯只会选择迎头解决,而不是回避绕开。 在白鹤回复之前,她先一步向他坦白出真实的心绪: “我有点喜欢你!唔,最初是觉得你太漂亮了,身上的羽毛非常特别! “而且……跟你待在一块儿很舒服,看到你就会觉得心情愉悦,是不是相当神奇?” 阿绯羽翅轻抖两下,越发往前凑过去,直视着白鹤的眼睛。 她认真地进行自我剖白,完全没有半点羞赧之态,反而还多出几分小严肃。 “不好意思哦,第一次注意到你的那天,你被那几只黑颈鹤欺负了。 “我很想飞过去帮你,可惜那时候我没发现小风扇那边的缺口,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我擅自出手教训了那些坏鸟,你会不会认为我很鲁莽呀?” 字字清晰的言辞落入耳孔,白玉的大脑一片空白,进入懵然状态。 心上鸟靠得那么近,本来就让他浑身紧绷,更别说是…… 能够见到阿绯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开心到爆炸。 只是由于性子内敛的缘故,不好意思表达出来,生怕给她带来麻烦。 阿绯需要的是好朋友、好助手,他总不能仗着彼此关系近,趁机得寸进尺。 结果此时此刻,被金刚鹦鹉倾吐而出的三言两语砸得头晕目眩。 白玉干巴巴地开口,早已失去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心潮汹涌起伏难平。 “我、我很感谢你的!阿绯,我不敢去想太多,唯一的愿望就是帮助你离开这里……” 白玉承认自己勇气不足。 父亲被抓走的事情给他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哪里敢去考虑“未来”这种东西。 直到偷偷关注许久的那只红绿金刚鹦鹉来到面前,问他: ‘你想离开吗?’ 他至此决定—— 无论如何都要让阿绯得偿所愿。 暗藏于心底的那些小心思,白玉压得严严实实,不曾外露过分毫。 哪曾想却接收到了来自心上鸟的直白情话,如同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个正着。 愉悦到极致的情绪将白玉牢牢包围,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在原地蹦跳着转圈。 “阿绯,我、那个……喜欢你很久了!在你注意到我之前,我就经常偷偷看你,看你在大白天埋头睡觉,看你与其他的金刚鹦鹉打打闹闹……” 相比镇定自若的金刚鹦鹉而言,白鹤的表现显得慌乱得多,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本来以为你会倾向于接受同类的追求,所以没想过打扰你……可是,真的谢谢你能选择我!我、我很荣幸……” 待在动物园中的确失去了自由,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斜对面的金刚鹦鹉馆。 然而等到阿绯挣脱束缚,天广地阔任她飞,如此一别就有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想到这里,白玉顿时有点着急,哪还顾得上矜持不矜持、风度不风度。 他把心一横,问出深埋于心底良久的问题,殷殷切切地望向那只金刚鹦鹉。 “阿绯,你想要去哪些地方呢?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 如果是在以前,他万万说不出越界的话来,只一心恪守分寸。 而眼下这一刻,他想要离她更近一点,最好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 外面波澜壮阔的世界固然值得游历,可是没有阿绯在,那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白玉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变成了父亲那样的“恋爱脑”,却能够明白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 在白鹤忐忑等待答案之时,红绿金刚鹦鹉用明确的行动来表达。 她向前探出弯喙,颇为亲昵地敲在他的尖喙上,又调转方向,来回轻磕几下。 这是禽鸟示爱的方式之一。 太多的“喜欢你”如杯中满溢出来的水,用嘴巴来说似乎不太够。 阿绯在动物园中出生,整个金刚鹦鹉馆只有她一只红绿金刚,从未见过父母。 在她的认知当中,“家庭”是一个珍贵又虚幻的存在。 阿绯扇着翅膀,稍微后撤一点,避免开合的弯喙会划到白鹤的面部皮肤。 她用一种更加郑重的语气发问,“白玉,你愿意跟我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吗?” “我愿意。” 白鹤一向维持优雅姿态,却不知这是第几次在她面前弯下颈项。 他明明比她高大得多。 双翼随意舒展开来,就能轻而易举地笼罩住一整只金刚鹦鹉。 甚至于他们正式见面的那一次,她停滞于半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可他的第一反应是打开羽翅,想要护住她,怕她掉下来,全然忘却一只金刚鹦鹉本就会飞的事实。 每回都是她尽情撒欢。 而他无声地照单全收。 不得不说,对于这样的偏爱,阿绯十分受用,也很满意。 既然是她的,那就永远不能再对别的禽鸟好。 红绿金刚鹦鹉微垂脖颈,盯着白鹤颈间那一小块墨色的羽毛看了好一会儿。 下一瞬,她轻而又轻地落到上面,不带丝毫的压迫感。 阿绯并没有收拢羽翼,这样一来,倒也不算把全身的体重都压在白玉的颈项。 她试着横跳两下,努力张开脚爪,尖利的钩爪也不会触碰到脆弱的皮肤。 “白玉……” 不知怎的,先前尚未说开之时,阿绯半点不觉羞赧,坦荡至极。 这会儿身份一经转变,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些许小别扭。 ——还是那种想把自己整个身体都藏入翅膀之下,不被看到的别扭。 身为一只在情爱方面造诣为零的红绿金刚鹦鹉,仅有的知识来源是身边那一对小情侣。 双方颜色鲜艳的尾羽交叠,黏黏糊糊地蹭来蹭去,从后方看过去,倒是挺唯美的。 但这个前提在于两位当事鸟是同类,体型差异并不大,能够达成完美契合的效果。 倘若换成她与白玉,应该如何操作……这纯粹是棒槌吹火,一窍不通。 白玉说“都听你的”,毫无保留地交托全部的掌控权。 但阿绯陷入茫然之中,暂时不懂得具体步骤。 仓促开始又在中途停止的话,岂不是很尴尬? 要不然她去问一问前辈们? 红绿金刚鹦鹉胡思乱想半天,面上倒是完全不显。 她轻扇两下翅膀,悠悠然从白鹤颈间撤离,扑腾着落到他的背上。 阿绯想起自己曾经问过白玉。 问他怕不怕痒。 那只羽翼紧收的白鹤很是淡定地回答她,不怕。 却又因为她的触碰——喙部的尖端轻轻划过颈部而微颤。 他的反应其实并不大。 只不过运气不好,被阿绯收入眼底,连最细微的变化也没有放过。 比起窝在上面梳理羽毛都没什么感觉的背部,那修长的颈项显然是更加敏感的存在。 阿绯悄然记了下来。 “白玉,你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呢?是不是去找过我,结果发现我不在?” 稍作回忆之后,阿绯一边说着,一边试探性地向前倾身。 她用弯钩状的喙贴近线条优美的脖颈,自上而下地划过。 在后挪、撤开时,勾起纤短的绒毛,果不其然感受到某只白鹤鲜明的颤抖。 “我……” 白玉习惯性地想憋住话头,然而颈后泛起的痒意正在提醒他,不该再掩饰了。 “阿绯,在你溜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看到了。不过那个时间点,饲养员还在,我也没法出去。 “前不久,我绕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你,你弟……不是,那只站岗的蓝黄金刚说你一直没回,我就来大门这边试着等等看。” 听完这一大段解释,阿绯莫名感觉白玉可爱极了。 属于是“心里装了很多东西,还要强行憋着不说”的那种。 看吧! 这回终于被她发掘出“真面目”了! 阿绯兀自点了个赞,懒洋洋地赖在白鹤的背上,一副放弃自我支撑的躺平姿态。 她听见白玉继续往下说: “我去看望过犇姨了,她的身体恢复得还不错,不再像最开始那么肿,大概率不会影响到行动。 “所以我拜托她作为小领队,盘羊馆、梅花鹿馆,还有一些零散的食草动物都拜托她来组织纪律。” 阿绯:“!” 径直走过陆生禽鸟馆,白玉连脑袋都没有偏过分毫,明显还不想跟大鹦鹉分开。 “我找了那只领头的黑颈鹤,他和其他三只组成的小队很有威势,由他们来负责,不用担心会造成混乱。” 阿绯:“?!” 紧接着是猕猴馆。 一只倒吊在树上的成年猴子瞥见白鹤的身影后,拔高音量打招呼。 “怎么又是你啊!” 猕猴甩了甩尾巴,又挠脸颊,略带疑惑地说,“哦,还有一只鹦鹉……你们都不困的吗?” 白玉微顿片刻,试着抬了抬翅膀,不太熟练地回道: “你好。” 他步伐不停地往前走,一改语调,极为温和地向阿绯解释: “这是一只雄性的猕猴,算是首领吧,他早就觉得馆内的树木太少,不够分配。 “当小队长这事,他答应得非常快,因为旁边还有一只很小的猴子要抢着当。” 阿绯:“!!!” 某只金刚鹦鹉彻底听愣了。 尽管当初找上白玉就是为了有个同伴,但每回遇到事情,她总是习惯于自行解决。 却没想到—— 在她考虑纠结着“先检查动物们的身体状况”“该分配谁来带队”“做好通知工作”的时候,某只细心的白鹤早就安排好了。 阿绯心情复杂得很。 其中占比最大的是欣喜和感动。 她犹豫着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语言太过苍白,不足以展现真实的态度。 于是金刚鹦鹉张开弯喙,一口叨上白鹤的长颈,含含糊糊地说: “泥肿么这摸嚎!” “嘎——” 回应她的不是温柔的白玉,而是一声略显尖锐的鸟叫声。 听起来还挺熟悉的。 心底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阿绯僵硬地转动脖子,看见一道堵在方形小缺口的身影。 月色算不上有多么明亮,只不过想要看清蓝黄相间的羽毛并不算难。 “你、你们……!” 一如往常“站岗”的阿蓝看呆了,哆哆嗦嗦地开腔,一句话碎成好几瓣,抖了许久才勉强且艰难地说完。 “还、真……真是一对?!” 他动了动羽翼,试图伸出一边指向阿绯和白玉的方向,却忘了所在的位置较为狭窄。 这一舒展就打到墙面,向前施力反将自己往后拍去,兜头向下一栽,就此消失在新晋小情侣眼前。 阿绯:“……” 白玉:“……” 真想装作不认识他。 太丢鸟了。 第19章 拾玖 19 等到阿蓝扑棱着翅膀,慢吞吞飞回原处之后,阿绯偏过脑袋,盯着他看了许久。 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嫌弃。 “你干嘛?” 蓝黄金刚鹦鹉缩了缩脖子,没来由地感觉到后颈一凉。 “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威慑力这种东西非常神奇,总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懂的自懂。 由于阿绯是体型最大的金刚鹦鹉,阿蓝完全打不过她,连抱怨的时候都得保持警惕—— 该退则退,免得失去机会。 阿绯:“……” 为什么会呆成这样,真想一翅膀呼过去让他清醒清醒。 很难想象某只傻鸟胜任“小队长”一职,说得简单点——她非常担心阿蓝会搞砸。 可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办法一直待在金刚鹦鹉馆这边。 虽然阿蓝总是在“站岗”,但好歹算个“知情鸟”,只能交由他来负责。 “明天闭园以后,我会先行溜出去,去取其他场馆的小磁卡,你就带着剩下几只金刚鹦鹉一块儿出来,然后……” 说到这里,阿绯突然卡住,犹豫着要不要往后说。 “然后什么?” 阿蓝下意识地追问道。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阿蓝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准备,勉强算是在环形走道中绕了半圈。 从金刚鹦鹉馆到大门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稍微试探过两回,他就急急忙忙地折返。 早晚有一天会离开的,说不定就是明天或后天。 对此,阿蓝心知肚明。 阿绯斜睨他一眼,眸光透着审视,片刻后才悠悠然地往下说: “然后啄掉犀鸟馆的小风扇,带着所有的双角犀鸟、银颊噪犀鸟一起走,我会提前把大门打开。” 他们虽是大型攀禽,但是正好可以从方形小缺口钻出来,不必再用磁卡开启。 如此一来,陆生禽鸟馆、金刚鹦鹉馆、犀鸟馆,拢共十六间场馆一下子扣掉三个,能省下不少测试磁卡的时间。 “你不跟我们走吗?” 阿蓝倍感茫然,想到某些关键的难题,“在此之前,那群犀鸟算是我的‘竞争对手’,万一他们不听我的该怎么办?” 想当初,其余的五只蓝黄金刚鹦鹉整天忙着表演,为了更好地吸引人类的注意力、获得更多的银币。 直到阿绯憋不住脾气,在馆内大爆发一次后,他们才开始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 至于犀鸟们是怎么想的。 阿蓝一时半会猜不透。 有些固执的想法并不容易改变,被“虚幻的美好蒙蔽双眼,看不清真相”是很正常的事情。 更何况,他也缺乏威慑力,做不到像阿绯那样控场。 不提还好。 一提就回想起某只呆鸟张口“乖乖待着不行吗”,闭口“不要给人类添麻烦”,添堵的水平一流。 于是阿绯轻嗤一声: “多适合你啊,‘专业对口’,把你的心路历程复述一遍给他们听就行了。” 阿蓝:“……” 什么历程? 是指“被阿绯追着暴揍,不得不在场馆当中乱窜逃亡,最后还是没能躲过一劫”吗? 阿绯瞥见他凝固的姿态,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 “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她早就想过了。 拯救所有动物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能力范围之内,多救一只算一只。 阿蓝一动不动地陷入思考,紧接着,脑海中冒出新的疑惑。 “阿绯,那我们要不要等你啊?你孤孤单单一只……呃。” 蓝黄金刚鹦鹉的脖子一转,本就圆溜溜的眼珠子顿时瞪得更大。 他看见某只红绿金刚懒洋洋地趴在白鹤的背上,仿佛失去自主飞行能力,黏糊劲十足。 阿蓝:“……” 呵! 臭情侣! 他丢下一句“好吧,我知道了”,急匆匆地转身冲回金刚鹦鹉馆当中,不愿再当闪闪发光的电灯泡。 这速度堪比被火燎了尾巴。 “他跑什么?” 阿绯完全没能领悟到其中深意。 “而且,话还没说完呢?这臭小子一点礼貌也没有!” 白玉想了想,给出一个完美踩中得分点的答案: “他应该是觉得待着不自在,不想打扰我们吧?” 阿绯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而后犀利发言道: “里面还有一对小情侣,还是随时可以交|配的那种……唔,看来阿蓝也想学习新知识?” 白玉:“……” 他敏锐地捕捉到某个关键词,理智告诉他最好不要提起,但从情感层面出发—— 确实掺杂着几分求知欲。 “阿绯。” 白鹤原先一直停在铁门边上没动,这会儿倒是略有些躁动,向前走出几步又退回来。 “怎么了?” 阿绯张开双翅环抱住他,大大咧咧地接话道,“我俩什么关系,你跟我还藏着掖着呢?” “你想……你想那个吗?” 白玉垂下脖颈,脑袋莫名变得晕晕乎乎,迟疑地开口询问: “就是、就是那个。” 他不好意思去想那些旖旎的场面。 可对于一只拥有伴侣的禽鸟来说,亲近心上鸟已是一种本能。 “噢!你说交|配吗?” 相比吞吞吐吐好半天说不出重点词汇的白鹤,某只红绿金刚鹦鹉就直白得多。 她甚至开始展望未来: “我当然想呀!白玉,你放心,我会认真学习的,一定会让你很舒服!全部交给我就好! “等我们逃出动物园之后,天地广阔,想去哪里都行,能够‘自由发挥’的场地也多了去了…… “嗨呀!我真的好喜欢你!” 白玉:“?” 唔? 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 白鹤眨了眨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被大鹦鹉叼住后颈的痒意重新蔓延开来,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他试图分辨出阿绯话中的不合理之处,然而在听见“我真的好喜欢你!”的那一刻—— 残存的理智如破碎的飞灰消散。 “嗯,好的,我听你的。” 白玉很快听到自己的回答。 迅速果断,忽略一切后果。 算了,没关系。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我先回去啦!” 阿绯透过铁门去瞥外面的天色,主动贴上前去,蹭了蹭白玉的颈项。 “明天见!” “明天见。” 白鹤轻抬羽翅碰碰她,难得开了个玩笑,“可以尝试一下载着你飞。” 转天,阿绯将最前排的位置留给别的金刚鹦鹉,自顾自地绕到最后面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在脑子里复盘具体的计划。 等到傍晚时分,游客们离开动物园后,先行探查饲养员们的动向。 重点关注灰色建筑区的第一间。 确认完无人留下后,再用袋子取下塑料板上的蓝色圆形小磁卡。 用白色卡片刷开大门,跟白玉分工合作,一个叼着袋子,另一个负责测试磁卡、刷卡开铁门。 陆生禽鸟馆第一批走。 大型涉禽无法在环形走道中飞翔,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撤离,才不会造成通道堵塞。 其次是金刚鹦鹉和犀鸟,从大门出去以后,双翅一振就能飞向蓝天,不受任何约束。 而猕猴进入森林,相当于是放游鱼回归河流,也能够与最末批的老虎拉开较长距离。 阿绯大致回忆了一遍剩余的草食动物,其中体型最大的是犇姨,接下来则是盘羊、梅花鹿等。 总体而言,他们奔跑起来并不算快,在时间差的基础上,最好是跟虎哥走不同路。 在自然界中生存,既定的食物链无从更改,捕猎、逃亡各凭本事。 但阿绯并不想看见特殊的日子当天,会出现屠杀的行径。 食肉性猛兽的口头保证不值得信赖,还需要加上实际的限制。 比如说,绑缚在左侧前肢、右侧后肢的麻绳。 第一次来到虎园外侧的时候,阿绯就观察过虎哥的走路方式。 同侧的前后肢同时迈出,再切换成另一边,乍一看上去显得不紧不慢,还流露出几分优雅。 加速奔跑或者跳跃则是完全不同的状态,当时那只老虎扑土玩就是两只前爪抬起,两只后爪用力蹬地。 如果绳索是采用错位绑的方式,不会影响到正常的行进,却能阻止他狂奔。 阿绯忽地想起老虎尖利的獠牙。 尽管园内那只猛兽瘦得不成样子,但本身的攻击性不容忽视,想要咬断绳子估计不难。 必须再想个备用方案。 譬如,借用人类制造出来的铁制工具,朝着虎哥的脑袋多来几下。 不至于敲出血,有那么点眩晕的效果就够了。 她再派白鹤用尖长的喙部去刺老虎的眼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追上前方的大部队…… 倘若虎哥愿意配合的话,这些后续的步骤也就用不上了。 阿绯无比端正地站在铁杆之上,谁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天色由阳光大盛,一点点转暗,整个园区也渐渐地安静下来。 阿绯耐心地等待。 等着那位负责金刚鹦鹉馆的饲养员老李拎起铁桶,转身走出铁门。 她才慢悠悠地跟出去。 一如昨日的行程,阿绯窝在树上,从树叶的缝隙中往外查探。 她看着三两位穿着灰色制服的人类走进屋里,不知过了多久,更换不同的衣物再走出来。 阿绯目送他们从拱门离开,又静等许久,直到夜色降临才确认警报解除。 灵活的身形向外窜出,从路边叼起一个暗黄色的纸袋,飞掠至第一间房屋的窗台。 金刚鹦鹉咬住袋子的底部,倾倒出其中的塑料杯,转头熟门熟路地闯进屋内。 她将纸袋撂在圆木桌上,袋口朝上,两只脚爪和弯喙同时行动,悉数扒下挂在塑料板上的小磁卡。 “咔——” “唰——” 阿绯采用最为粗暴的手段,把耗费的时长缩至最短。 逐一清点过数目后,她飞出房间,还妥善地关好窗户。 白玉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有他在,多半没什么问题。 等到阿绯往回冲的那一刻,数只涉禽迈步从大门处走出。 而后舒展羽翼,冲天而起。 白额雁、斑头雁、灰鹭、白天鹅、鹧鸪,以及被她揍过的老伙计黑颈鹤。 紧随其后的是五只蓝黄金刚鹦鹉,还有体型稍小一些的犀鸟。 “阿绯!” 阿蓝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阿绯嘴里叼着纸袋,没办法张口回应,仅能朝着他的方向点点头。 ‘飞吧。’ 在夜幕之下,算不清数量的禽鸟张开双翼,不同颜色的羽毛绘就各具特色的画卷。 天广地阔,自由来去,就连璀璨的月光也沦为了陪衬。 阿绯没再回头看。 她一扇翅膀,义无反顾地扎进环形园区里,也落到那只白鹤的怀中。 他像是等了她好久。 又似乎是弹指一挥间。 阿绯把纸袋交托到白玉那里,终于腾出工夫来说话: “走!还有十三个!” 她当先往内侧的场馆飞过去。 恍惚间,听见几声悠长的鸣叫,如同一场昭示着此生不见的告别。 不过,对于囚困在动物园里好几年的他们而言—— 永远见不到面才是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