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须归》 第1章 壹 第一章 顾须归要嫁人了。 整个将军府都忙前忙后地为她的婚事操心,然而新娘子本人——顾须归,还不知道自己要嫁人的事儿。 老将军顾岳就这一个宝贝女儿,早些年的时候为先帝爷打仗,东征西战四处征伐,给大周打下不少江山。好不容易天下太平,数年未归的他自边关返京,还没阖家团圆几天,亲自养大的白菜却让猪给拱了。 这么讲有点大不敬,毕竟拱白菜的猪是新帝的亲哥哥——南靖王谢湛。顾岳也就只敢在心里骂骂,真对上来府上宣旨的姜公公时,还是磕头谢恩如捣蒜。他接了旨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好几遍,确实是给自家女儿赐的婚。 镇远将军顾岳之女顾须归是待嫁闺中的留守少女,这全京城应该都知道。 顾须归是个年十又八还嫁不出去的大姑娘,这全京城应该也知道。 但是圣上怎么偏偏就挑中了他家闺女呢? 顾岳百思不得其解。 按理说,圣上亲自下旨给婚礼撑排面,应该是无比荣耀的事。顾岳觉得一切都很好,御赐的婚旨风风光光,封赏的嫁妆车载斗量。 ——除了圣旨上以玄墨写就的赐婚对象。 自家女儿的赐婚对象是南靖王谢湛。 顾岳看到圣旨上“谢湛”这两个字的时候,十分痛心,原本能把女儿嫁出去的雀跃火苗瞬间被凉水扑灭。这谢湛说好也好,早些年是京城最出名的才子,鲜衣怒马少年郎,挥毫笔墨指点江山,曾是先帝爷钦点要继承大统的有为人物,亦是京城权贵之女所倾心的俊美儿郎。说不好也不好—— 谢湛如今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之所以用“如今”一词,是因为谢湛也曾算是文武双全,身体康健。但也许是天妒英才,谢湛在十五岁那年陪同先帝爷打猎时摔下了马,就此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说来也奇怪,皇家骑乘的马向来温驯亲人,谢湛的马术在七名皇子中也数一数二,但是那天,谢湛常坐骑的乌骓马就如同发了癫一般,不要命地狂奔向前。众人皆束手无策之际,还是谢湛随机应变,以匕首割破了爱骑的喉咙,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但仍在坠马后被失常的烈马踩中了胸膛,自那以后卧床不起,连如常行动都是艰难。 一向和驯的动物忽然性情大变,先帝爷自然以为是有人蓄意谋害,便着人去查。未果。遂只能先将重心放在谢湛的医治上。 谢湛伤情严重,陆陆续续地看了好几个月大夫,也不过只能吊着一口气。太医说,那成年乌骓马是人的好几倍重,被踢中就是废了,也就谢湛命大,不然生死亦未可知。 先帝爷问太医:能恢复如初否? 答曰:不清楚,看他的命。 再问太医:六皇子能活到几时? 答曰:不知道,看老天爷。 先帝爷也没辙了,只得让自己最喜爱的六皇子谢湛就这么将养着。一晃五年过去,谢湛的身体不仅没好一点,甚至还有恶化的趋向。他卧床不起五年,为他量身定制的金丝楠木棺就在王府的大院里放了五年,随时准备接他入土。 这人说白了就是个无力回天的短命鬼啊!老将军顾岳心想。 将死之人忽然娶亲,不是冲喜还能是为何?顾岳十分震怒,同自己的夫人絮絮叨叨:“老夫就说怎么突然赏那么多东西,敢情是把我的女儿往他谢湛的墓里送啊!” 将军夫人沈明珠:“……也不是把女儿往墓里送吧,大周开国的时候不就把前朝的殉葬制度给废除了吗。” 顾岳气得吹胡子瞪眼:“那为何要轮到我家须归?” 沈明珠无语凝噎,不懂自己的老伴是真傻还是假傻。她不厌其烦地解释:“因为咱家都是只会打仗的莽夫,不争不抢且心思纯善,不像朝中文臣和文臣们那些千金小姐,一个人掏出八百个心眼和圣上玩。轮到咱家还不是因为圣上跟他们玩不起呗。” 顾岳:“……说到底,原来是我顾家做人太单纯的错。” 新帝根基不稳,如今开疆拓土进展得差不多,武将们都歇菜了,正是需要文臣们集思广益革故鼎新、推行新制的时候,自然是要将这些臣子们哄着供着的。至于找个权贵之女冲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可不就得逮着他们这些武将之家祸祸么! 谢湛虽然没落了,但说到底也是皇家的人。 挂名王爷怎么不算王爷呢?排面总是得有的吧,不然皇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想明白的顾岳深深叹了口气。 圣旨已下,为人臣子也无可奈何,只得着手准备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 就是苦了他闺女顾须归了。 然而顾岳的好闺女——顾须归是个乐天派,并没觉得苦了自己多少。 人在家中坐,婚事天上来。 顾须归只是觉得这门亲事来得属实是有点突然。 她对着自己哭红了眼的母亲,十分平淡地接受了这门婚事:“哦。” “我和你父亲原是打算在京中设宴,挑个好的青年才俊把你风风光光嫁了,谁知道——”顾夫人咬牙切齿,“谁知道竟要你去给谢湛那个病秧子冲喜!” 顾须归:“……” 她听不得爹娘给自己挑适婚男青年这回事,一提就来气。 上回爹娘给她相中了李卿家的二公子,说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实则大腹便便膘肥体壮。顾须归初见他的模样就在心里默默吐槽,果然是腹有诗书,这是吃了几斤书本肚子才这么圆? 此番相亲遂失败。 上上回的更离谱。娘亲给介绍的是隔壁张卿的堂弟,那男人身形消瘦,面相倒是周正,就是特别拿腔拿调。他上来就同顾须归道:“我这人,用膳较为讲究。不知顾小姐有无什么忌口?” 顾须归是个很好养活的人,和和气气地道:“我不挑食,我啥都吃。” 她确实不像其他的千金小姐那么讲究,对着一桌珍馐佳肴还挑三拣四。 这可能和家教有关系。老爹老妈都是上过战场的人,风餐露宿惯了。顾须归小时候在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见过粮草不足时军队的惨状,吃糠咽菜、铲野树皮,那都是常有的事。 父亲母亲皆是将领,也不愿搞特殊,为稳固军心,总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也就养成了她不娇气不矫情的性子。 八岁那年,父亲率领的镇远军收复了西北失地,占要扼,夺城池,打通了大周开拓西域的通道。而后,父亲南下转至西南战场,她随母亲启程回京。 初入将军府时,顾须归被磅礴的京派建筑给震惊到了,因为她自小在边关长大,还从未见过如此规格的住宅。那个时候在女书院,她总被同龄的权贵小姐们嘲笑“乡巴佬”,这也没见过,那也没吃过。因不愿给家中生事,顾须归就默默隐忍了好几年,发誓不能给家里丢人,于是努力学着京城大家闺秀们的样子,站不垮肩,笑不露齿,越来越向名门贵女的模样靠拢。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还是那个喜欢在滩里瞎跑、不讲究繁琐规矩、不挑拣吃食的小孩。 也正因这一点,顾须归才不爱跟那些挑挑拣拣的“规矩人”在一起生活。可偏偏那个张卿堂弟非要往她枪口上撞:“那成婚后顾小姐可否迁就在下的饮食习惯?葱、韭、彘、芹、芥,在下是一概不吃的。哦,还有胡荽!在下属实是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好如此难以下咽的西域菜。” 全大周最爱吃胡荽的顾须归:“……那你平时吃什么?” “饼,饭,粥。在下都吃。顾小姐爱吃什么?” 顾须归漠然道:“胡荽。” 此番相亲亦失败。 之后,顾须归那些奇奇怪怪令人笑掉大牙的相亲往事名遍京城,成为了权贵之女们茶余饭后的热点话题。她的相亲经历加起来,能写个小话本了都。 这年头良人难寻啊!顾须归心想。 明明就是他们找来的相亲对象有问题,娘亲竟然还责怪自己挑三拣四!这是挑三拣四吗?这很明显就是三观不合啊!就说张卿家的堂弟吧,她这么爱吃胡荽的人同他成亲,岂不是要憋屈到死? 相亲受伤多次的顾须归无语凝噎地道:“……娘你心里没点数吗?我十八了都,京城像我这么大的女子早都跟男青年生三胎了,适龄男子里哪还有什么青年才俊供我挑。” 这是顾须归真实的心理活动。 数年为女挑婿郎的顾夫人怒不可遏:“还不是因为你挑三拣四!现在好男人都被挑走了,你只能嫁给一个半入土的人冲喜!满意了?” 顾须归:“……” “不算满意,但也能接受。”顾须归对上母亲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实话实说。 “你看,你得换个角度想问题。”顾须归掰着手指道,“我们来分情况讨论。首先你要明白一个大前提,这是皇上赐婚,咱也反抗不了啊。” 顾夫人:“这倒是……” 他们顾家忠勇多年,岂能背上抗旨不尊的罪名啊! 顾须归见劝说有用,又好脾气地道:“你再看哈。谢湛肯定没多久就死了,他死了我就不用伺候他了,当个挂名王妃吃好喝好,天天回来孝敬你。这多好!那谢湛要是没死,我就是冲喜冲得好,他肯定得感谢我,到时候我还是吃好喝好,反正肯定委屈不了我自己。” “……嗯。”顾夫人听了这话,也不闹了:“确实是有一定道理,但我和你父亲终究还是舍不得。” “有啥舍不得的。”反矫情达人顾须归道,“王府离咱们家就两条街,走个百来十步就到了。” 第2章 贰 第二章 镇远将军家那位干啥啥不行干饭第一名的千金嫁给半入土的南靖王谢湛这一回事儿,一时间闹得满城皆知。 圣上赐婚,谢湛病重,又是你不情我不愿的婚姻,这门婚事落了不少口舌。 顾须归也没在意这些闲言碎语,成亲当日,带着个贴身丫鬟就上了喜轿。父母亲送别的时候眼含泪花,顾岳道:“闺女!谢湛那小子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回家里来!” 顾须归脸埋在大红盖头下,挥挥喜帕,喊着“知道了知道了”,遂搭着丫鬟的手上了轿。说实话,她挺平静的,毕竟南靖王是个卧床不起的病号,估计不会为难她到哪里去。再说了,端屎端尿这种事情有下人做,她只需要扮演好南靖王妃这一角色,安安心心地陪他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就行。 太懂事了南靖王!连养老的功夫都给她省了,直接跳到送终环节! 顾须归心里的小算盘打得飞起,美美规划着自己在南靖王府的幸福人生。王府的地段比她的将军府好多了,交通方便,去夜市也近,没准她晚上还能去夜市摆个摊…… 顾须归想着都笑出声了。 轿夫抬着她在周围的大街小巷绕了好一大圈儿,唢呐声才闹闹嚷嚷地吹到王爷府。 然而南靖王府十分冷清,大门幽闭,连个鬼影都没有。 顾须归穿着一身繁琐的凤冠霞帔,头晕眼花地在京城里绕了半日,饿得前胸贴后背。眼下瞧着半天没动静,她直接掀了盖头钻出轿辇,蹲在马车上小眉一皱:“什么情况?” “诶呦我的小姐!”陪嫁丫鬟小翠忙把她摁进轿子里,以气声道,“您怎么自己把盖头掀开了?这得入了洞房由王爷亲自来掀呐。” 顾须归挠挠下巴,不甚自在道:“这玩意儿不透气,闷得慌啊。” 语毕,脑袋又不老实地往外边儿伸,道:“谢湛不来接我?” 抬轿辇的轿夫们一身冷汗,却不敢多言——南靖王的名讳,岂是可以直呼的?这顾岳老将军的千金也忒僭越了点! 顾须归懒得管这些繁文缛节,对丫鬟的阻拦视若无睹,提着裙摆就跳下了车,径自敲响了南靖王府的大门,小翠拦不住,只得唯唯诺诺地跟在主子后面,轻声道:“小姐,咱回轿里吧?这不合规矩啊。” “不干。”顾须归锲而不舍地敲门,并且再度抬头,确认了一下自己来的真的是南靖王府。 门楣上黑底金字的匾额十分气派,“南靖王府”四个字在清晨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顾须归不死心地叩了第二遍。 这回南靖王府的大门终于松动了一条缝。开门的是个冷面侍卫,抱着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顾须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侍卫成均有点茫然地看着这位不速之客。来人是个姑娘,一身大红色喜服,但盖头掀开,露出一张清隽白皙的脸——脸色还不怎么好,一副要把人生吃活剥的模样。 南靖王府多少年都没姑娘踏足了,何况还是要出嫁的姑娘。 成均觉得今儿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几秒,顾须归先开了口,问道:“你们王爷人呢?” 成均记起来了——前不久圣上给王爷赐了桩婚事来着,说是要给他冲冲喜。 当时他们几个还在议论主子的事。虽说太医早就强调过王爷活不长了,但圣上这办的叫什么事儿?这不是盼着王爷死呢吗? 他们全府的人都极其不看好王爷的婚事,并且对即将入府的王妃抱有很强的敌意。 于是成均没好气地答曰:“王爷南下寻医去了。” “啊?”顾须归蹙起眉,一张脸皱皱巴巴,“那我要跟他成亲的呀。” 成均铁面无私:“王爷说了,请您自便。” “什么?”顾须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自、自便?新郎官儿都不在,我跟谁拜堂成亲?” 成均敞开大门,做了个“请”的动作,不苟言笑:“王爷说了,请您自便。” 谢湛有病! 顾须归在心里愤愤地骂了这么一句,随即长吁一声,平复了一下心情,破罐子破摔了:“……得,行。后面是我的嫁妆,有劳你们把它归置好。今晚我住哪儿?” 成均没有感情地重复:“王爷说了,请您……” 顾须归听他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遂翻了个白眼,赶忙制止了他的话头:“好!我知道了!你不要云!再云就烦了!” 自便就自便,她今晚就睡谢湛的床。 - 谢湛,好欺负人一男的。 顾须归直到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十分忿忿不平——怎么会有男的这么奇葩,成亲当日就跑路,她好歹也带来了将军府十分之一的家产当嫁妆的呀! 虽然但是,谢湛的床是真的很软,她睡得很舒服。 因着晚上睡得好,顾须归早上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多喝了半碗粥,还多吃了两个酱肉包子。 “咱就是说,南靖王府是不是有点太欺负人了?”丫鬟小翠一边给她梳妆一边为主子打抱不平,“他肯定是知道要赐婚的!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擅自南下?也不给您说一声。白白丢我们在这里受人取笑!他那个三病两痛的破身体不会中道崩殂吧。” 顾须归听到这话,猛然回过头来,道:“别瞎说!这是在别人的府邸,你嘴上有个把门。” 小翠很委屈:“我这是实话实说……” “哎,小翠。你真的祸在这张嘴了。”顾须归盘着发髻,叹了声气,“隔墙有耳,你说的话被人听去怎么办!更何况举头三尺有神明,咱们说话做事得谨慎小心,不要给自己惹祸上身。” 她顿了顿,觉得已经给予了小翠充分的口头教训,又道:“……不过你说的情况也不无可能,咱们只能一起祈祷它快点实现了。” 此时,守门的成均候在门外,听着主仆两人的对话咬牙切齿。 新王妃怎么这样!他们王爷命可长着呢! - 顾须归在南靖王府混吃等死,走完了一些必需的礼节。成婚期间,有几位她不认识的皇亲国戚过来拜访过,本着来者即是客的原则,顾须归打着哈哈将人迎进来又送出去,礼数倒也还算周全,只是她笑得脸有点酸。 第一个来拜访的客人是巽阳长公主,年近不惑,为人和气友善,甚至还给她带了一尊送子观音。 顾须归看着那尊送子观音搬进谢湛的寝殿:“……” 她就没想着谢湛能为人事,更别提什么生孩子了。 然,巽阳长公主对弟弟能好好活着非常有信心,捉住她的手情真意切地道:“六弟身子不好,你如花的年纪,嫁进南靖王府,属实是委屈了。听圣上说他忽然去了趟南方寻医问药,也不知情况如何……你放心,待他回来好好将养,必定是能为我谢氏添子添福的!” 顾须归没敢抽回手,只敢点头一句句地应着,心道,她这岁数在京城都算老姑娘了,还如花般的年纪呢,这花怕是早就谢了吧。 巽阳长公主才走没两天,第二个来拜访的客人就来了。此人名唤萧鹤,年纪摸约才过弱冠,自称谢湛故交,一来就向她大倒苦水,抱怨谢湛抠门,连喜酒都不请他喝。 顾须归听着他的话点头微笑:“请的请的,等他回来一定会请的。” 有没有想过她也没喝上自己的喜酒呢? 顾须归陪着笑脸,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且不说谢湛能不能活着回京,看萧鹤此人的衣着,必然非富即贵,是差那两口酒的人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朝中不起眼的文臣前来,送了些薄礼,再无旁的。顾须归应付客人之余,还顺便回了个门,同父亲母亲讲了讲南靖王府的情况。 沈明珠有些不忍:“南靖王属实是过分了些,顾着自己南下求医,将你一人留在府中照看家务事,连个表面功夫都不愿做……这是在打我镇远将军府的脸呐!” 顾岳听着夫人的话,亦重重叹气:“礼都没成,算不得成亲。吾儿嫁去他南靖王府,属实是遭罪了。” 顾须归安静地听完父母亲的担忧,顿时觉得自己不应该向父母亲报备在南靖王府的生活。 她是老来子,父亲母亲前半生都在四处征战,而立之年才生下她,如今都上了年岁。现在和父母讲这些,不是平白无故地给两位添堵吗? 顾须归忙道:“其实,他不在我反倒更自在些,父亲母亲不必为我担忧。” 她笑眼弯弯地开口:“王府挺冷清的,这么些天也没几个人过来拜访,我乐得清闲,其实算不得受委屈。……至于拜堂成亲这些仪式嘛,不做也正好。等他回来,我同他好好说,让他在驾鹤西去之前放我个自由身。” 沈明珠听着女儿的打算陷入沉默。 谢湛此人的脾性,他们也不甚了解。只是谢湛曾位列储君,若无当年坠马一事,如今登上皇位的就不是现在这位了……就算谢湛没有继承大统,也必然是朝中重臣。大好年华卧病家中,以汤药延续生命,靠皇饷了此残生,他岂能甘心? 沈明珠对于当年的事也是有所耳闻的。圣上虽然着人去查是否有人对那匹乌骓马动了手脚,然并未寻出什么可靠的结果来。事已至此,也只能在谢湛的身体上用心。当年这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不少人猜想是皇子间的内斗,为了夺嫡不惜对亲兄弟下手。可若真是这样又能如何呢?按大周律法,顶多是废黜皇子身份,贬为庶人罢了,代替不了谢湛被毁掉的人生。 皇城里的水还是太深了,不是他们这些臣子草民可以揣度的。 沈明珠想到如今顾须归也是半个皇城里的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顾须归丝毫没有羊入虎穴的自觉,根本没将皇城媳妇这一身份当回事。 她虽说是南靖王府名义上的当家主母,然谢湛没有回来,她对王府也不甚熟悉,自然不愿跟下人拿腔捏调,趾高气扬地耍女主人的威风。 嫁进来之后,顾须归发现南靖王府的人其实都很好相处——可能也是王爷府没几个下人的缘故。这些丫鬟、小厮、管家、侍卫,说不上对她有多热情,但至少是有求必应毕恭毕敬的。顾须归用了两天时间熟悉环境,把偌大的南靖王府好好逛了一遍,觉得甚好。 谢湛虽然有病,但府里打扫得很干净,住的院子倒也清新雅致,环境幽清。 除了缺少一点人的生气,其余尚可。 而且谢湛的厨子相当不错,做的小菜相当爽口。 她在南靖王府不仅没有人比黄花瘦,反而还吃胖了两斤。 顾须归是个爱热闹的性子,没两天就跟王府的下人们打好了关系。她没什么很刻意的尊卑之分,有时候让出府的小丫头们买这带那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一来二去的,王府的下人们也都放下了偏见,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王妃喜欢了起来。 顾须归渐渐喜欢上了在南靖王府的闲适生活。 - 仲夏本该时雨如川,今年好似旱了许多,艳阳高照,燥热难耐。 顾须归一连三天晚上睡觉时被热醒,遂找到王府的丫鬟,从地窖里搬了两缸冰块上来。 王府里的丫鬟不多,能近身侍候的也就两名,名唤淡烟、疏柳,二人长得也温和,颇有山水田园的恬静意蕴。小翠很羡慕:“不愧是南靖王府的人!名儿起得都这么好听,不像咱们府里,净是些小红小绿小蓝的。” 顾须归觉得好笑,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笑骂道:“怎么!你现在好歹也算南靖王府的人了嘛!要不我再给你重新起一个?” 小翠:“……得了吧您。您要能起出什么好名字,在女书院的时候也不会被天天打手心了。” 淡烟、疏柳二人立在顾须归两侧,听着主仆二人的拌嘴轻笑起来。疏柳抿着唇,笑意盈盈地道:“主子嫁进我们南靖王府两个月了,肯定早就是我们王府的人了呀。小翠姐姐如果觉得主子起名不好听,那等咱们王爷回来,求王爷亲自给小翠姐姐赐名。” 顾须归听着疏柳的话,有些怔愣。她没细算过嫁来南靖王府的日子,现在居然有两个月了吗? 当初嫁进来的时候,王府还是光秃秃的,庭院里的杂草被下人清理掉了,可还没有种上新的。顾须归当时看着觉得有些荒凉,于是差了管家去花市,买了好些花种回来。 春天播种,仲夏时应该长得正盛。 顾须归没有想到,谢湛在仲夏花开得正盛的时节回京了。 他回来的事儿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鲜少有人知道行踪。但谢湛回来得的确很不是时候—— 顾须归在泡澡。 而且还是在他的寝殿里泡澡。 谢湛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顾须归正在沐浴,木质的浴盆里洒满了庭院里新采的玫瑰花瓣,结果被突然出现的男人吓了一大跳——南靖王府时时有护卫巡视,怎么会有陌生男人闯进来? 她差点呛了一口水,随即慌张地别过身,喊道:“你、你谁啊?我是南靖王妃!你别乱来!!不然我要喊了!” 南靖王妃。 谢湛蹙起眉头,仔细斟酌着这四个字。 什么玩意? 第3章 叁 第三章 呆立在那里的谢湛用一秒钟反应了过来为什么寝殿里会有个姑娘。 他想起来了。这是南下前,他那个傻缺皇弟塞给他的媳妇儿。 谢湛一进府就寻思着自己这府邸有些不对劲,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近身护卫成衡先他一步感叹道:“王爷,咱一走两月,王府变化还真大啊。季叔怎么在庭院里种花了,是忘了您对花粉有点过敏的么……” 季叔是南靖王府的老管家。 谢湛和成衡一样,一头雾水。他进来前率先望见了庭院中心栽植的海棠,仲夏的海棠开得正好,远远望去甚是壮观。王府庭院里干涸多年的小桥流水也潺潺地流动了起来,傍晚月色倾泻,那雅致的亭台水榭与汩汩流水相映成趣,倒是显得他南靖王府别有洞天。 如今见了人,谢湛心头的猜想落实了几分。 十成十是他这位刚过门的便宜媳妇干的。 他依稀记得两月前,自己不慎感染了风寒,让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所有人都以为他病情突然恶化,要不行了,赶忙着人去宫里通报。圣上听闻六皇兄奄奄一息,心如刀绞,蓦地想到堂堂南靖王还未曾娶妻——总不能让六哥辞世前还是个光棍,遂当机立断地下令,给他安了一桩婚事。 谢湛当时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更别提抗旨了。赐婚就赐婚吧,他没那么多心力去管,人来了安顿好就是。 后来他养了几天,风寒好得差不多了。来诊治的太医同他道,江南那边有位故友,专研针灸,熟通经络,于他早年落下的旧疾有利,或许可以一试。 谢湛自然是马不停蹄去了。江南风光正好,春日景色又佳。他在调理身子的时候放下京城琐事,只顾着浏览春光,王府的来信他都没怎么看,只依稀记得季叔差信说了些王府琐事,成均的狗爬字在后面添了几笔。江南车马慢,他收到信时已是一月之后。 成均在信后写道:太过分了王爷,王妃刚嫁进来就咒您命不长!卑职随她去将军府时还听见她跟那些下人说,您这么久都不回来,没准是折在路上了!您可赶快回来休了她吧! 谢湛对顾须归的印象连姓甚名谁都够不着,只记得她有这么一桩事。 他犹豫了片刻,对着浴桶里的人缓缓开口:“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死了?” 顾须归:“……” 准是成均告的状!听淡烟和疏柳说,一开始的时候王府里就他看自己最不顺眼了! 她赶忙开口找补:“哪能呢!王爷您这不活得好好的!” 谢湛冷笑:“你还知道我是王爷。” 顾须归:“。” 她其实已经猜出这人是谢湛了,只是没敢确认。 因为她不仅住在人家的寝殿里,还正在光着身子沐浴。 顾须归觉得自己的行径简直就是鸠占鹊巢。 然而此时此刻,她觉得必须得先穿好衣服才能跟谢湛对话,索性小声地道:“能不能请你先出去?我要更衣了。” 谢湛:“?” “我,谢湛。” 谢湛指着自己:“这是爷的寝殿。” “我知道,但是我在沐浴,请您先出去一下,顺便把门带好,未经我的允许不要进来……”顾须归说。 谢湛此刻有一种扫地出门的感觉,十分没有尊严。 他倚着门框,居高临下地抬了抬下巴:“爷的寝殿,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顾须归讲理未遂,含着泪花沉默了几秒,忽地转过头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人,谢湛不知道已经什么时候出去了。 顾须归见状,立马从浴桶里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拿衣服换。她甫一拉好中衣,就看到了门口的谢湛。 神出鬼没。 行踪不定。 让人讨厌! 顾须归没敢有脾气,很警觉地发问:“你看见了什么吗?” 谢湛闭着眼睛:“什么都没看见。” “那就好。”顾须归顺了口气。 她想了想,觉得应该给初次见面的夫君来个自我介绍。 顾须归盯着门口的人,自认十分客气地自报家门:“王爷好,我是你的媳妇……嗯,也不算媳妇吧,算冲喜的。我叫顾须归。” 谢湛:“……”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盼着他赶紧死了。 谢湛思忖了片刻,艰难开口道:“爷南下求医问药,身子已然好全了。” 顾须归一脸恍然大悟:“那我冲喜冲得还不错。” 谢湛无语凝噎了。这女的颠倒是非黑白,思维跳跃嘴巴还快,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记得顾岳老将军的独女不是能文能武才华横溢吗? 就这? 顾须归看着谢湛叹了口气,似乎是对她有点失望。俩人一个在寝殿门口,一个在寝殿内,不尴不尬地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谢湛开口问道:“住得可还习惯?” 顾须归有问必答,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还可以,吃得很不错,睡得也很香。” “习惯就好。”谢湛说,“不要见外。” 想了想,觉得这女的也没有很见外。 谢湛索性又补充道:“你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 想了想,觉得这女的把王府好一通折腾翻新,确实也把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好的。”顾须归没多想,只当是谢湛在跟自己客气,随即道,“你回来了就睡你的寝殿吧,我给你腾地儿,今晚我和小翠住。” 顿了顿,又想起谢湛才刚回府,不认识小翠这号人。 顾须归继而补充:“小翠是我的丫头。” “原来如此。”谢湛盯着她湿漉漉的头发,若有所思,“外头风大,别瞎跑了。就睡这儿吧。” 顾须归利落地抱起还没来得及披上的坎肩:“那我去书房那边睡。” 谢湛没骗她,今晚的风确实大,将寝殿的门吹得砰砰作响。顾须归有些捉摸不透京城的天气,前几日夜晚还热得要命,今日为何忽然起风了? 她正思索着,就看见谢湛关上咯吱作响的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 - 顾须归觉得自己这夫君很迷惑。 她对谢湛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毕竟谢湛长得挺好看,还对她嘘寒问暖了一番。 人有点无赖,还有点流氓,不过还是有分寸感的。 她也算不上讨厌。 但是没有跟谢湛正式地拜堂成亲,也没有去宫里见过他的家人,连回门都是自己回的,这亲成得十分不像话。 现在他回来了,居然还要求自己跟他睡在一起。 顾须归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被欺负。 她想了想,诚恳道:“是成亲了,但是我们还不熟。” “何止不熟,方才认识。”谢湛已经坐在了床上,一件一件,慢吞吞地剥着自己的衣服,直到只剩一套纯白的里衣。顾须归杵在自己面前一动不动,身上有刚沐浴过后的淡淡的清香,搅得人心绪有点乱。 谢湛屏气凝神,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遂问:“你想说什么?” 顾须归捧着半干的头发,神色认真:“我想说,咱们还是不要这么快行房事吧。” 这种话,从一个适婚姑娘的嘴里蹦出来。 在全大周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谢湛:“?” 他停下了脱靴的动作,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再说一遍?” “啊?”顾须归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开口,“我说,咱们还是不要这么快行房事吧?” 空气凝结,谢湛愣神了一秒,随即沉默着脱了靴。 谁和她说成婚就必须要行房事的? 他拆了发冠,漠然地回姑娘的话:“爷没这个兴致。” 顾须归悻悻地“哦”了一声。 谢湛要她留在他房中睡的理由十分复杂,对着顾须归一通分析,听得本来就头脑简单的顾须归眉头拧成死结。 他是这么说的:自五年前自己身上的意外发生后,南靖王府近些年就没再发生过什么大事,一直不温不热地处在皇城边缘,没什么存在感。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五年求医问药不曾治好旧疾,如今南下一趟病就好了一半,自然是会被朝中一些人盯着。 如今他不仅身体好了些,还白捡了个媳妇,岳父是赫赫有名的镇远老将军。 无心之人倒也罢了,顶多散布些闲言碎语。有心之人编排罪名,没准说他这些年韬光养晦,思虑深重,有不臣之心。 顾须归若不留宿,不仅坐实了他对赐婚不满,亦是不给老将军留面子。 谢湛分析得有理有据。 顾须归听罢,认为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是她有七成都没听进去,觉得谢湛纯纯多虑:“你干嘛要把人想得那么坏?只是治病和成亲撞在一起了而已,有这么复杂吗?” 谢湛对她的疑问笑而不语,只淡淡地勾起嘴角笑了起来:“累了一天,上床歇息吧,明儿陪我进一趟宫。” “……啊?进宫?” 提起这档事,顾须归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那明早岂不是要早起了! 这些日子王府无人踏足,谢湛也不在,晨昏定省她压根没在管的,反正在将军府随意惯了。宫里也早就忘了南靖王还娶了亲这回事,基本是不知道她这号人的存在。顾须归在南靖王府如鱼得水快乐得起飞,那些陈腐的规矩一个都没守过。 这下糟了!谢湛要带她去宫里见家长! 顾须归感到自己的声线在颤抖:“明天进宫做什么?” 谢湛:“自然是要面圣的。” 完了,面圣。 那个把她塞给谢湛的罪魁祸首! 谢湛熄了烛,有些奇怪她的反应:“怎么了?你之前没进宫吗?” 顾须归躺在里边,不好意思地点头:“……嗯。你不在我不敢去,怕搞砸。” 她将柔软的衾被拉到胸口,有些底气不足地解释道:“其实你走了之后,也没几个人过来道贺,仿佛你根本没成过亲一样……本来我就是为了冲喜才嫁给你的,宫里那边,估计也是想着喜事当丧事办。大家在意的,只是一桩婚事说不定能让你的病好起来,而非与你成亲的人是谁。” 谢湛躺回薄衾里,自觉地睡在床边,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顾须归这一席话,他越听越是自责。 下江南这一事,确实是和自己的婚期撞了。哪怕换一个人,谢湛想自己也会义无反顾地南下的。江南的尹山先生一心钻研古灸医道,从不过问患者背景。哪怕是皇家子弟来医治,到他那里也要排队等候。晚春时节,尹山先生并不看诊,而是去西南一带采撷新生草药,后会闭关研习,长达半年不出山坐诊。若谢湛不抓住此次机会,怕是要明年才能面见到尹山先生。 钟太医那时吩咐过,若是即刻动身,说不定可以在盛产草药的云州找到他。谢湛是揣着钟太医的信去的,也是赶得巧,在云州四处打听,才找到了尹山先生,随即立马同尹山先生回江南治疗。他当初走得匆忙,丝毫没在意给京城留下了什么烂摊子。 这么看来,顾须归就是为他承担后果的其中之一。 他安静了一瞬,随即转过头来,在黑暗中对上顾须归那双清亮的眼睛。 当年在学堂舌战群儒,于诗会出口成章,谢湛从未质疑过自己的言表。然现在,他竟发觉自己是如此笨嘴拙舌,开不了一点口来安慰身边的姑娘。 于是谢湛只能在黑暗中伸出手来,隔着一层衾被,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也是轻的:“别怕,我回来了。” 第4章 肆 第四章 这一觉俩人都睡得不怎么踏实。 首先是谢湛,本来就舟车劳顿了一天,被顾须归这么一闹心绪不宁,心里盘算着宫里和老将军那边如何打点的事,以及怎么带带这个突如其来没心眼子的不省心的媳妇。 顾须归也睡得不是很香。她其实不怎么认床,睡觉也没太多毛病,但是她很喜欢满床乱滚,谢湛睡在边儿上,阻挡了她乱滚的趋势。这个觉顾须归睡得十分憋屈。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身边睡着个男人的原因。顾须归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一个人睡了,长这么大,只跟娘亲和小翠一个被窝里睡过,别人都没有。 虽然成亲了,但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别说跟男人同床共枕了,连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都没见过几个呢。 顾须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听见门外的鸡开始叫唤,才昏昏沉沉地入了眠。 仲夏的清晨亮得早,热得也早。顾须归不耐热,睡得又不安,醒得比平时早得多。她睁眼的时候,谢湛已然没了踪影,靠外边的床铺整整齐齐,跟没睡过人一般。 顾须归打着哈欠起来,入眼就看到了已经梳洗好的谢湛。小翠听到她起床的声音,立马端着盆刚烧好的热水走了进来。 昨晚听成均说王爷回来了,但她们这些下人都没见到,王爷也没叫人服侍就锁了寝殿的门。她和淡烟、疏柳二人偷偷嚼舌根——王爷是不是和她家小姐行该行的事去了? 淡烟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不至于吧?王爷那身子骨怕是不行。” 疏柳打断:“——谨言慎行!你最近跟着小翠妹妹是愈来愈口无遮拦了。别忘了咱们南靖王府当家做主的人回来了!别乱说主子的闲话。” 小翠和淡烟遂紧急闭了嘴。 虽然不知道新主子长什么模样、和自家小姐相处得如何,但因为昨天刚刚嘴过新主子的事,小翠没敢抬眼看谢湛,匆匆行了个礼就跑到了顾须归跟前,蹲下身替她穿布靴。 顾须归还奇怪这丫头今儿怎么如此沉默寡言,抬头看到不苟言笑的谢湛就明白为何了。她在小翠替自己整理衣服的时候打量了两眼已经衣冠齐楚的谢湛,该说不说,谢湛长得是真好看,长身玉立,面如冠玉,眉目间是儒雅的书卷气,立在那里的时候,颇有文人的傲骨狂狷、风骨嶙嶙。 她现在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话了,之前被父母介绍的那小胖子伤得太深。 这么想着,谢湛就开了口,同她道:“快些洗漱,该用早膳了。” 顾须归反应了两秒——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遥遥地回:“好!马上。” 谢湛的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又道:“你确定要穿得这么朴素?别人会以为我南靖王府给你缺吃少穿。” 顾须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谢湛这是在说自己的穿着会给他丢人吗? 她想了想,回道:“进宫还是穿得质朴些好,显得你南靖王府勤俭持家。” 谢湛摇头:“不不,你要穿得招摇些。” 顾须归:? 谢湛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一般情况下不都是该穿得低调些吗? 她没询问谢湛自己为何要穿得如此招摇,因为她从谢湛身上找到了原因——他本人穿得就挺骚包的,一袭玄青交领长袍,衬得人长身玉立,面容俊朗。衣裳上银线织就的云纹矜贵大气,尽展风姿。 谢湛没理她错愕的眼神,而是直接同她身旁的丫头道:“小翠,你去把那件雪青水漾留仙裙拿过来,叫上淡烟、疏柳,替王妃梳洗更衣。” 顾须归还没从“王妃”这两个字里缓过神来,被点名的小翠就赶忙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拿来了一套新衣服,很自觉地替她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 她非常好奇谢湛是怎么将自己的丫鬟和名字对号入座的,想了想,好像王府里面的人也不多。出现一个生面孔,自然是她的人,便也不奇怪。 目光所及,小翠正弓着身替她整理衣领,将才穿好衣裳,淡烟与疏柳二人便进了寝殿,向谢湛问过安后,仔仔细细地将她整个人又打理了一遍。 嫁进来两个月,谢湛未曾露面,她也将错就错地还把自己当成未出阁的女儿家。除却一些必守的规矩,吃穿用度和往日都差不多。如今要陪同他进宫面圣,顾须归瞅着自己身上的妆扮,倒多了几分成熟的风韵来——说直白点,显老。 她没那个资格挑三拣四,谢湛说什么就是什么,并且王室的审美,她向来是看不懂的。比如之前新帝非常喜欢赤锦配绿簪,那一阵由名门贵女们带头,民间争相效仿,放眼望去整条街上都是红花绿叶,看上去扎眼得很。 顾须归扁扁嘴,顿时觉得这身衣裳比满大街的花花绿绿顺眼多了,遂暂时接受了今日的打扮。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小厨房今日呈的早膳以清粥为主,配着两碟水煮笋片。顾须归吃得没滋没味,随便对付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谢湛见状,道:“为何不用了?” 顾须归打扮得人模人样,坐在那里十分文静,但是进食得非常艰难:“……没味。” “味之素,饮之淡,文以载道,可以寄意。”谢湛将笋片夹进她的碗里,“饮食清淡些,对脾胃好。我身体抱恙,淡口素食已坚持五载了。若你用不惯,我叫厨房再添些旁的菜。” 顾须归忙道:“不用啦,我不挑。” 她就着谢湛的筷子搛起那片白水煮过的青笋,笑眯眯地放进嘴里,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谢湛又盯着她喝完了大半碗白粥,才从袖口取出巾帕,仔细地替她拭了拭嘴角。 顾须归被他突然伸过来的手吓了一跳,瞪着一双美目看他:“做什么?” 谢湛收回帕子,摇头:“刚有粒米粘在上面,已经替你揩掉了。” “哦,这样。” 顾须归摸了摸嘴角,不知谢湛方才是否在变相地嫌弃自己的吃相不好看。 看来以后还是得无缝切换回斯文模式,至少不能给谢湛丢脸。 他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谢湛方才的动作会不会有些太过亲密? 顾须归蹙着两道秀眉,托着腮沉思了好一会,直到成衡在门外道:“王爷,马车已备好了。” 因着今儿起了个大早,顾须归困得要命,昏昏沉沉地在车里阖了眼。她意识不太清醒,闭眼前看到谢湛捧着一本书在看,仿佛听到自己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你不困吗?” 谢湛没理她,她就转过头靠着窗睡过去了。再次醒来时是落轿,成衡已备好了下舆的杌凳,轻轻地叩了叩门。 顾须归猛然惊醒——他们这是到了。她想转头同谢湛说话,方一转头便感觉到右肩传来的酸胀感。谢湛收了书卷,见旁边的人迟迟没动静,侧头问道:“怎么了?” “……” 顾须归整个人非常窘迫。 虽然听起来挺荒谬,但她好像是在一路昏睡的途中落枕了。 她这人睡觉不老实,睡姿千奇百怪,有时候睡不好,落枕是常事。今早起来的时候,顾须归就感觉自己的肩颈十分不舒服。她以为纯属是昨晚没怎么睡好,没想到是落枕的前兆。 顾须归整个人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看向谢湛。 她十分屈辱地小声道:“我好像落枕了。” 谢湛:? 舆轿外,成衡毕恭毕敬地通报了数次,里边的人都没动静。他梗起脖子喊了两声“王爷”,然谢湛和顾须归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玄德门这个点正赶上下朝,陆续有官员出没,再耽搁谢湛怕是要错过觐见的时辰。 叫了王爷半天没动静,怕不是旧疾犯了,晕在里边了? 不应该啊,车上不还有个王妃吗?怎么王妃也没声? 火上眉梢的成衡犹豫再三,管不了什么三七二十一了,一把掀开了舆轿的帘子。 入眼之景,王爷正在掰王妃的脑袋。动作粗暴中带着小心翼翼,画面离谱中透着一丝合理。 成衡立马跪下了:“卑职有罪!方才在外头叫了王爷数声,见王爷未应,卑职怕王爷出事,故而擅闯!求王爷王妃恕罪!” 谢湛正在帮顾须归专心致志地扭脖子,头也不抬地道:“……嗯嗯,去领罚。” 成衡中气十足地应了声“是”,正欲起身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利落地跪下了:“容卑职多言,王爷王妃这是在作甚?此时正值下朝,若王爷在此处停留过久,怕是会误了面见圣上的时辰。” 谢湛闻言,停了手,和顾须归(落枕所以整个人拧成麻花版)面面相觑。 顾须归的表情看上去快哭了:“怎么办?” 谢湛叹气:“人到了,总比误了时辰大不敬好。……罢了,若圣上怪罪,我向他说明便是。” 谢湛言之所处尽是理,顾须归哭丧着脸下车了。 因着落枕,脑袋不能摆正,她走路只得拧着身子,以一种十分诡异的走姿阴暗地前行。成衡一身正气地跟在主子后边,偷偷笑了好几回。顾须归恨不能有条面纱将自己遮起来——这可是谢湛第一回正式带她进宫面见皇亲国戚,自己临场落枕,仪容仪表扣大分,小翠和淡烟、疏柳她们一早上白干了。 顾须归越想越悲催,然谢湛倒是走路生风,领着她暴走小半个时辰,十分巧妙地避开了下朝的人流。 他在前方大步流星,顾须归在后方默默腹诽:果然是好全了,半分都不像卧床不起快入土的。 他不会是一直在装病,然后这些年韬光养晦企图谋权篡位吧? 顾须归被自己的反动想法吓到了。 虽然朝中也必然会有人如此揣测,这些年诸如此类的风言风语亦不少。但谢湛现在好歹算是她的枕边人,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对她来说可是百害而无一利。谁会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心眼子密不透风呢? 这么想着,她就直直撞上了谢湛的脊背,痛得“哎哟”一声,原本就落枕的脖子更加雪上加霜了。 谢湛转过身来,关切地看她:“没事吧?” 顾须归正噙着一汪眼泪,吃痛地揉着自己被撞的鼻梁,闻言连连摇头:“无碍无碍——” 眼看着到了承安殿门口,顾须归对着门前的长阶,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抵触情绪。倒不是因为旁的,主要是她现在这样确实是有些难以见人。 她试图同谢湛商量:“要不,我还是别跟着你进去了。我和成衡在外边等你出来。” 谢湛抱起手臂,倒是也没想到她临殿外还在打退堂鼓。 虽说她这样子确实是滑稽可笑了点…… 不过也不失可爱就是了。 谢湛忍俊不禁:“待进了内殿,就只有圣上、你我三人,无需觉得难堪。” 顾须归正欲开口,就见殿前两道人影缓缓走来。人还没走近,顾须归就听得一道雌雄莫辨的柔声:“六王爷来了。” 谢湛在兄弟中排行老六。 说话的人正是圣上的近身内侍,何昆。谢湛微一颔首:“何公公。” 另一侧的文官也随之行常礼:“问南靖王安。” 谢湛略略伸手,扶起二人,温声叫人:“杜太傅。” 顾须归躲在谢湛身后调整站姿,尽量让落枕的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杜太傅正在和谢湛寒暄:“听闻王爷前不久南下寻访名医,如今看王爷容光焕发,想必身子是好全了。” 谢湛淡淡一笑:“略好了些,倒是能如常下地,底子仍虚亏着,比不得常人。” 如常下地? 顾须归想到谢湛方才在前方走得飞起,自己在他身后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跟得大汗淋漓。 于是她在谢湛背后小声叭叭:“岂止能如常下地,方才还健步如飞呢。” 第5章 伍 第五章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顾须归在谢湛身上深刻领悟到了什么叫做“一见如故”。 他和杜太傅交谈甚欢,甚至可以说是没完没了,从朝中大小事聊到江南好风光,仿佛全然忘记了身后还有自己一个大活人。顾须归站得脚酸,本想跟何公公使个眼色,提醒他们差不多得了,然何公公在旁安静聆听,点头如捣蒜,完全没有接到她递来的眼神。 就这么等了片刻,二人的寒暄终于落得结尾。是谢湛先开的口:“今儿还有要事,不日再去杜太傅府上登门拜访,先告辞。” 顾须归有一种如获大赦的感觉,目送杜太傅离开,自己也跟着大喘了口气。何公公笑脸相迎:“这是头一回见王爷带王妃进宫哈。” 顾须归心道,可不是吗,她和谢湛昨天才刚认识来着。 在宫里,少说就会少错,于是她默默地跟在谢湛旁边当哑巴。谢湛微微一笑,讲出的话滴水不漏:“昨日才回京,想着还未曾带内子进宫,于礼不周,于情亦不合,便一早赶来宫里面圣,不敢丝毫怠慢。” 何公公笑言:“王爷实是恪礼守矩。圣上总说,跟您有亲兄弟的情分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王爷如此反倒生分。” 这话从一个宫奴嘴里说出来,自是有些不敬。但何昆是服侍过先帝爷数十年的近身内侍,亦是看着他们这些皇子长大的老宫奴了,在宫中说出的话,分量自是不会轻的。先帝爷前年病重,卧床不起之时,仍不忘处理朝政。那一阵,何昆就是他的手眼喉舌。他说出的话,八分是官腔,两分传圣意。 谢湛也未挑他话里的刺,从容道:“圣上为君,我为臣。自是要讲礼数。岂敢僭越。”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便行至承安殿前。何昆抿唇一笑:“容老奴通报圣上,王爷与王妃方可进殿。” 顾须归听着谢湛同何公公侃大山都累,但这是在宫里,处处都要做样子,遂还算得体地同何公公颔首。须臾,一名年轻内侍出来了,朝他们不卑不亢地行礼:“圣上宣南靖王、南靖王妃。” 谢湛转头,同顾须归道:“若圣上问起你什么,只管如实作答便是。其余有我,不必担忧。” “好。”顾须归听见自己说。 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谢湛,一只脚方踏进门槛,就听得内殿传来新帝骂骂咧咧的声音:“娘的!和杜鸿礼那老东西解释不通!孤心累啊!” 接着是何昆的声音:“……圣上消消气,切莫气坏了身子。老奴给您炖了百合莲子羹,去火的。” “不爱喝那玩意!”新帝说。 顾须归心道,这新帝还挺有脾气。 就听得何昆道:“六王爷携王妃前来问安。” 新帝:“……宣。” 谢湛在前从容跨进内殿。 顾须归在后跟随。 行至内殿中央,谢湛掀起外袍利落下跪,博带勒出窄腰,脊背挺得笔直,衣袂在顾须归面前翻飞。 谢湛平声道:“臣谢湛,问圣上安。” 顾须归亦跟随,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跪下。只是她还不太习惯妇人的繁复服制,屈身时险些被裙摆绊倒,跪得有些东倒西歪。 她低头毫无感情地重复:“臣妇随王爷问圣上安。” 新帝陷入沉默。 圣上不开口,顾须归也不敢造次,只得以一个难受的姿势跪着。半晌,她听见新帝问:“……王兄何时的喜事?怎的我竟不知?” 顾须归:“……?” 圣上下旨给她赐婚的那个时候被夺舍了吗? 她小声道:“不是您给我点名道姓赐的婚吗?” 新帝望着这位跪姿诡异的女子,默默地蹙起眉头。 有这回事? 他摸摸鼻梁,终于想起来了。 两月前谢湛感染风寒,南靖王府来人报信,说王爷快不行了。他以为无力回天,想着六哥还没成亲,总不能孤零零地走,遂跟何昆说,挑个好的女孩子,给六哥冲喜吧。 何昆当时巴拉巴拉报了京城一堆未出阁的权贵之女,甚至尽职尽责地给他分析每位贵女的出身背景和性格喜好。他那段时间忙着推行新制的事,焦头烂额地说:“你看着安排吧,这点主你还是能替我做的。” 何昆吓得当即就跪下了:“老奴岂敢替圣上做主啊!”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来着? 好像挥挥手说,赶快下旨吧不然六哥人要没了。 他甚至不知道何昆挑的人姓甚名谁。此刻面对南靖王妃的反问,一时哽住了。 新帝谢泱十分努力地回忆着朝臣们之中谁家还有未出阁的千金。 魏卿家那位千金好像还不到豆蔻,太小,显然不是眼前这位。 李卿家的千金……貌似上次听李卿说他又喜当外公了。女儿三年抱俩,正在往子孙满堂的方向稳步迈进。 赵太尉的千金前不久是出嫁了,但听说嫁的是个平头百姓。 那一定是姜卫尉他们家的吧! 新帝自信开口:“听闻姜卿近日身体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此话是对着顾须归说的。 顾须归缓缓抬头:“啊?” 姜卿?什么姜卿?是说住她家后边那条街的姜伯公吗? 莫非圣上是记错赐婚的是谁家了? 可是姜伯公他家生的是儿子啊! 顾须归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谢湛侧头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内子顾氏初次进宫,不懂规矩,望圣上见谅。” 还顺便提了一下她姓甚。 何昆很有眼色,见状小声提醒主子:“嫁去的是顾岳老将军家的千金,武将家的适龄女子里,也就只有她了。” 新帝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起来说话吧。赐南靖王、南靖王妃座。” 顾须归十分拘谨地谢了恩,随着谢湛一同起身了。入座赐茶的功夫,何昆还在苦口婆心地劝新帝喝了那碗还热乎的百合莲子羹:“圣上不爱喝甜的倒也罢了,只是这东西于圣体有益。为了社稷江山,您还是趁热用了吧。” 新帝不耐烦地道:“孤不喝,说了多少遍了。” 何昆求助的目光看向谢湛。 “臣记得您自小便不嗜甜。”谢湛温声开口。 顾须归只觉得他的谈吐很令人舒服。无论说什么,他都是不紧不慢、条分缕析的,总能说到人的心里去。 又听得谢湛轻言细语地道:“早年每每下学,你我二兄弟,还有四哥、五哥,都要结伴去泽林苑踢圆,总踢得满头大汗。那时母妃就常叮嘱何公公给我们送百合莲子羹过来,说是喝一碗这个,最是清心润肺,不然容易热邪倾体,可有得难受。” 他说出的话轻飘飘的,顾须归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谢湛早年间是什么样子呢? 是在上书院起早贪黑地用功,还是在泽林苑意气风发地踢圆,抑或是日复一日地跟着少师研习她从不爱涉及的礼乐射御书数? 顾须归不得而知,也觉得无需得知。若不闹这一场乌龙,她与谢湛大抵是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做个体弱多病的闲散王爷,不定哪天一命呜呼。她在跟父母周旋自己的终身大事,心安理得地在将军府做个太平世间的普通姑娘。 但谢湛提起过去,新帝似是很受用:“是啊。摸约记得有一回天儿太热,孤还偷摸加了冰块进去。当晚上吐下泻,难受得紧。自那以后再也不愿碰这个。倒是你们这些做兄长的,总劝着孤,说对身体好。孤记得你也不嗜甜,不爱喝这些甜口的汤羹。那时总想着,兄长不喝我亦不喝,后来你也便陪着孤一起用,哄孤喝下。” 谢湛笑道:“倒是有好些年没喝过这个了。” “这么一大碗,孤也喝不下,何内侍总将孤当豕彘喂。” 何昆立在旁心虚地笑,收获新帝的白眼一枚。 新帝继而道:“兄长来时用过早膳了吗?这一早上过去,许是也饿了吧?” 谢湛道:“臣用过了,无碍。” 一旁的顾须归正在听君臣二人伤春悲秋怀念往事,默默抠手中。她缓缓抬头,新帝殷切的目光正聚焦在自己的身上。 顾须归立马垂下头:“臣妇也用过了。” 顿了顿,想起进殿前谢湛说的——“圣上问你什么,如实作答便是”。 顾须归很不好意思地开口:“但没吃饱。” 谢湛缓缓转头:? 早上亲眼看着她用了大半碗白粥,喝到哪里去了? 新帝却爽朗地笑起来:“兄姊真性情!若不嫌弃,不妨让他们拿新簋箸来,孤与兄长兄姊分食之,亦不算浪费。” 何昆便差两名年轻内侍,拿了两副新簋箸过来。谢湛谢了恩,堪堪抿了几口便放了箸子。倒是顾须归埋头喝羹,头也不抬。 她在用羹之余听见新帝和谢湛闲聊,说最近文臣们提出兴复旧礼的事。以杜太傅为首的几名文臣前来进言,同新帝掰扯了好几次,今日下了朝又来,烦都烦死。 顾须归在将军府的时候,听父母偶尔闲谈,依稀对这事有个印象。先帝去世的前几年,大周的江山便已基本稳固了,那时关口略微有些不太平,总有胡人闹事,父亲为清扫战场,便又在边关驻扎了好几年才返京。京城那时已逐渐开始推行新制,只是进展缓慢,自新帝上位才开始如火如荼地推行。 新帝谢泱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十分敢于革新。大周原先对农商卡得很严,设市经商皆由朝廷管控,谢泱便主张重农扶商,所易货物大多交由朝廷定价,开夜市,重商税,一时将大周的农商调控至两边较为稳定的范畴。经战乱,大周人口流失,为确保农商复兴,他还鼓励女子从业,而非囿于旧礼在宅院内相夫教子。相应地,增设女子学堂内容,提升女子文化水平。同时,为安抚周边,鼓励外族经商,所在大周域内的外族经商皆享朝廷补贴,外族女子可与大周子民通婚。 这一系列举措固然对经济有益,但也惹得朝中那些崇礼重教的文臣诸多不满。以杜鸿礼为首的几位文臣率先不干了,说是败坏祖制,有违纲常。且不说农商之后该如何保持平衡,单是女子从商习文、外族通婚,就已有悖于周朝历来奉行的礼制。 杜鸿礼是这么说的:“微臣对新制存有三问,请圣上释疑:农商冲突何以得到缓解?新式女教何以合乎礼法?婚通外族何以安宁宗祠?” 新帝谢泱讲到这,咬牙切齿:“……孤和他们简直就是一方说城门上的楼,另一方说旗杆上的猴。且不说杜鸿礼那迂腐的老家伙还考虑些农耕商贾,张宗正今早竟问朕:若要增劳动力,直接鼓励女子早婚多生不就得了?——废话,他家小孩呱呱坠地就能去耕田犁地还是怎么的?生的是婴孩又不是牲口……和这种人简直不能多云,根本云不通。” 说到这,新帝又叹气:“为何文臣对女教的声音如此之大?这些天有不少文臣前来谏言,更有甚者,批判孤是在将大周女子往不三不四的方向带,与祖礼所推崇的女教背道而驰……今日恰逢兄长在,孤倒是想听听兄长的意见。” 谢湛沉默半晌,有些遗憾地笑道:“臣愚昧。多年卧病在床,臣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早已是鼠目寸光了,望请圣上宽恕臣实难为君排忧解难。” 他阖了阖眼,余光扫到雪青色的衣角,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安静吃饭的人。 估计是已经吃完了,正在抠手玩。桌下的两只手互相抠,抠完左边抠右边。 谢湛抬眼,温言道:“女教之事,臣实是不通,亦难共情。不妨问问内子顾氏。” 被点名的顾须归猛然抬头:? 她在走神,听着两人吐槽朝臣的行径无聊得很,结果被谢湛忽然点名。 谢湛说什么来着?要问她什么? 顾须归一脸茫然地看向新帝。 就听见新帝满怀期冀地开口:“六嫂,你怎么看?” 第6章 陆 第六章 顾须归刹那间梦回多年前的女子学堂。 当时顾家初在京城扎下了根,她就被母亲送进了女书院。京城女学当时还是沿袭旧制,德行上看三从四德,技艺上习女红家务。名门闺秀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顾岳那时已在胡虏一带立下赫赫战功,受封镇远大将军,顾须归是将家女,也算半个名门,自是要进女书院研习。 但是她学得非常吊儿郎当——别家千金严格恪守三纲五常,她只能记住两纲;别家千金妙手巧思精通女红,她只能勉强把自己磨破的衣襟堪堪缝上;别家千金琴、棋、书、画四样里至少精通一样,她别把琴棋书画四样东西吃了就不错了。 顾岳和沈明珠对其女属于放养,健康平安且混得过去就好——换做十年前的沈明珠,一定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她非常后悔,如若早点把顾须归培养好,京城的出色儿郎必然是紧着他们家顾须归挑,也不至于现在被塞给半瘫痪的废物王爷不是? 虽说谢湛是个王爷,然在顾岳和沈明珠那里,这种王公贵胄于他们而言也不过如此。沈明珠家曾是前朝大户商贾出身,后朝廷抑商,家道中落,最是和王公贵族不对付。顾岳的出身就更简单了,原是京城周边一处偏远山庄里的猎户,青年时出门打猎,偶遇朝廷军围剿山匪,他便好心指了个路。 那军头见他高高壮壮,且有胆有谋,是块当兵的料,顾岳这才被纳入了朝廷军——虽然顾岳痛快答应的原因是参军包吃包住还发粮饷,比乡野间有上顿没下顿的猎户生活稳定。 因此,顾岳、沈明珠二人其实都是草根出身,在风餐露宿的兵营中相知相识,后喜结连理,心思都简洁明快。顾须归十成十随了父母,纯纯一个傻白甜。京城贵女们已经开始互相算计耍小心眼的年纪,她还蹲在地上和泥巴呢。 也因此,顾须归后来被女书院的同窗们排挤笑话,说她是一介武夫的女儿,出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下里巴人。女书院里的课,顾须归没一个感兴趣的,为了不让将军府蒙羞,也还是磕磕绊绊地读了下来。她在女书院里算不得拔尖,又对所习科目毫无兴趣,总不自觉地走神或者打瞌睡,因此常常被女夫子点名随堂问答。 现在谢湛忽然点名就给她这种感觉。 顾须归茫然地眨了眨眼,又求助似的看向谢湛。 谢湛端坐在旁,轻声提醒:“圣上问你对如今女学新设的学科怎么看。” “哦哦!”顾须归忙道,“其实我觉得——” 话说一半,忘记还有规矩这回事了。 顾须归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改口:“回圣上,臣妇觉得如今女学增设工、农、医、商四类,挺好的。” 这话说了,又像是没说。 但是这是顾须归觉得最保险最不会出错的话了。 她看了看谢湛的脸色,然谢湛的反应和新帝一样,脸上写着“洗耳恭听”四个大字。 顾须归停顿了一下,还是继续道:“……臣妇在女书院时候,女学还只有德、文、律、艺四科,以德为主,多是教习女子德行和闺门礼仪。这样太狭隘了。女子也不是只能相夫教子,深居简出。女子中,也有擅长工事、农耕者,也不乏持有救死扶伤之心、经商济世之志的人。广阔天地,女子亦可大有作为。” 顾须归说完了,不安地咽了下口水:“臣妇愚见,不足一听。” 遂坐下了。 谢泱与谢湛一个在上,一个在侧,听得十分认真。年轻的皇帝沉吟片刻,方抬起头来,看向顾须归的眼神多了些“知音难求”的意味。 谢泱的声音有些艰涩:“听六嫂言,孤应是没有做错。” 顾须归笑了起来:“是非对错,历史自会印证。” 她笑的时候和煦又明媚,如晚春灼灼盛开的桃花。哪怕落枕了,整个人的姿势看上去有些扭曲,可脸上的笑容是极其漂亮的。 谢湛不禁多看了两眼。 - 走出承安殿的时候,顾须归感到自己的落枕好像好了一点,脖子可以稍微转过来一些了。成衡在殿外等候多时,见二位主子缓步走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问道:“王爷可还要去别处?卑职着人备轿。” 骄阳火热。谢湛眯着眼睛,看了看正盛的日头,遂道:“现在什么时辰?” 成衡答:“快午时了。” 谢湛侧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顾须归。 想到她早上在舆轿上打盹时那半死不活的模样。 又想到方才她和圣上说自己早膳没吃饱。 谢湛思索片刻,道:“不去别处了,回府吧。该用午膳了。” 成衡挠头,有些不解。王爷好像从未这么早用过午膳来着。 主子的命令,他也向来不会多问,老老实实地遵照执行,便道:“是。” 顾须归看谢湛这架势,摸约是准备回府了。三人正要动身,远远便见一辆招摇的舆车停在了承安殿前。轿边挂起的帷帐繁复华丽,看样子应该是个挺财大气粗的主儿。 两名衣着五颜六色的内侍上前,替舆轿内的主人掀开帷帐。 顾须归跟在谢湛身后观望,眯了眯眼,一时不知如何形容。 此人穿得比舆轿边的帷帐和两名内侍加起来还要花里胡哨,似是把大周能穿的颜色全部都穿在了身上,站在那里就令人非常眼花缭乱。 下一秒,顾须归看见谢湛不卑不亢地冲这位花蝴蝶行礼:“臣弟问五哥安。” 这人竟然是个皇子? 顾须归在后面目瞪口呆。 花蝴蝶十分随意地挥了挥手:“嗯嗯。” 顾须归看出他貌似是想效仿洒脱的江湖人士,但他的衣着属于是潮中带土,又土又潮,不三不四的模样很像个混迹市井的街溜子。这人的审美和新帝当初的钟爱的红花绿叶不相上下。 土到极致便是潮的五王爷谢游,人如其名,不喜掺和朝堂中事,独独爱好游历江湖,且游历范围仅限于他那一亩三分的封地,再远一点他也懒得出门了。 有点爱好,但不多。 谢游十分自来熟地搭起了六弟的肩:“哟——这是谁呀?能下地了!” 谢湛淡然一笑:“托五哥的福。南下求医一趟,身体康健不少。” 谢游懒得听他拿腔拿调:“老远在舆轿上就看见你了。我还奇怪呢,这人不是在南边吗,何时回的?算算日子好像是两个月了哦?也蛮久的。吃了吗?上我那吃点去。” “谢五哥好意。臣弟有些不适,今日就先回府了。”谢湛温声道,“改日再去五哥府上谢罪。” “嗐。”谢游说,“你我兄弟之间谢什么罪。听闻你去江南之前圣上塞给你一个武将家的姑娘冲喜哈?你小子抛下人家就跑了,也不说设宴请哥几个意思一下——怎么样完婚了没?” 谢湛不多言,只挂上微笑道:“家中琐事,难得五哥还替臣弟记着。” “那是当然。” 谢游不过脑子,说得很直白——当然,对于顾须归这种出身在朝堂上没什么话语权、并且老实不作妖的将门女,他倒是也无需拐弯抹角。 谢游其实很好奇六弟的新媳妇长什么样。 别说他好奇了,他们在京的兄弟几个都好奇,只是谢湛不在,他们不好前去拜访,遂推出了大姐——巽阳长公主前去刺探敌情(八卦一下)。 巽阳长公主回来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正常姑娘,模样尚可。礼数凑合,性情一般。” 谢游哥几个便觉得没趣得很,作鸟兽散了。——哪怕谢湛娶个花瓶,摆在那也养眼不是?结果娶了个啥啥都不出挑的,真挺没劲。 于是谢游探头,望了望谢湛身后的鹌鹑。 “这姑娘——” 跟大姐说得相差无几,甚至在仪容姿态上十分逊色。 谢游遂皮笑肉不笑接自己的话:“挺别致哈。” “别致”一词其实挺好,但是配上谢游的表情,就有些变味了。顾须归认为这是褒词贬用的典型,心里默默给五王爷记了一笔——这人说话,真挺欠打。 谢湛没理他的调侃,身子侧了侧,把后方的顾须归挡了个严严实实,开口:“五哥做什么去?” “惠宁郡主前日随安和侯入京了,此时正在永乐宫陪太后说话呢。这不昨儿着人来信,说好久未见,约我和几位故友在宫中用个便饭。”谢游说,“这不顺路碰上你了?你跟她也好些年未见了吧。走不?跟哥蹭顿饭去。” 谢游又补充:“那小姑娘估计也甚是想见你。” 顾须归在身后安静地听,不知谢湛去是不去那个饭局。 惠宁郡主的名号,她曾在女书院里有所耳闻。郡主是当今太后堂兄的爱女,亦是太后母家最得宠的小辈,姓蒋名相宜,九岁时随父亲安和侯蒋勐迁居嵇北封地。 蒋相宜也算半个皇室,自小跟着皇子公主们在宫中长大的。后定居嵇北,只能隔个三年五载随父入京朝觐。顾须归还在女书院的时候,听几位贵女们嚼舌根,探讨惠宁郡主的如意郎君应是哪位皇亲国戚,但她对皇室宗谱根本不熟,甚至都不清楚谢湛的兄弟姊妹到底是哪几位、姓甚名谁,索性也没怎么记住贵女们口中的人名。 然谢湛转头,看向她,和善地问道:“你意下如何?” 谢游调笑起来:“你小子还是个妻管严。” 顾须归望了望谢湛,又看了看谢游。虽说谢湛现在看起来是把这事交给她做主,但她也没那个胆子拂了五王爷的面子。 且本来谢湛是不准备去的,但谢游一提惠宁郡主,好像他的态度又有些动摇。 想必惠宁郡主对他十分重要。 于是顾须归微一屈膝,不卑不亢地把锅甩了回去:“妾身听王爷的。” 第7章 柒 第七章 谢湛、顾须归夫妇二人同谢游共乘一辆舆车,前往永乐宫。 谢游的车上凡所应有无所不有,不仅有一早排长队才能买到的张记芝麻糕和茴香饼,还有一副六博棋以及一堆花花绿绿的陶俑摆件。这些物什东倒西歪,杂乱无章,很像谢游本人。 顾须归都无从落座。 然谢游十分热情好客:“六弟六弟妹随便坐哈,不用跟我客气。上回特意换了个宽敞的舆轿,老带劲了。” 顾须归倒是没看出宽敞在哪,十分拘束地抿唇一笑,跟着谢湛后边坐下了。 谢游一张嘴叭叭不停,一坐下就同谢湛寒暄:“话说六弟你下江南发生什么趣事没有?讲来给哥听听呗。前阵子原本打算趁春不晚到江南的,后来一看舆图——那么远,得多费钱!就作罢了。” 谢湛道:“确实没什么赏玩的……臣弟那时专心养病,鲜少出门走动。不过就臣弟看来,江南物华景美,民风质朴。五哥若真有兴趣,此时去也是个好时候。” 谢游:“风景什么的哥不关心,主要是吃得怎么样?姑娘漂不漂亮?” 谢湛答:“这臣弟倒不怎么关心……主要是看风景去了。” 本次寒暄以谢游痛批六弟不解风情为终。 顾须归是头一回见谢游,不熟悉不了解,也插不上兄弟二人的话,遂在一旁左看右看地观察着谢游的舆轿。她从谢游舆轿内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件中提取出两个显而易见的无用信息: 一,看得出谢游很喜欢吃张记芝麻糕,一包吃得几乎不剩几块。旁边的茴香饼仅被撕掉一个尖尖,大抵是谢游浅尝一口,觉得不好吃,遂放在那了。 二,谢游本人很随意。 从谢湛那里自讨没趣的谢游又将话头对准了顾须归:“弟妹喜欢出门玩不?” 顾须归看了他一眼,谨慎地回复了一个不上不下的答案:“一般。” “哦。”谢游心想,老六他媳妇也挺没趣的。 他是一个嘴停不下来的人,与人攀谈永远是自己开启话题再结束,如果没有人跟自己搭话,谢游会觉得很难受。而且他这人有一个毛病,就是会替别人尴尬。 既然这两口子都闷着不说话,那就吃点东西吧,至少嘴不会闲着了。 谢游很大方地将油纸里仅存的三块芝麻糕分了出来:“吃不吃?早上去张记刚买的。” 从不嗜甜的谢湛摆手拒绝:“不了。” 谢游又十分热情地将手伸向顾须归。 顾须归正在走神中,眼前倏然出现一只手,慌忙无措地抬起头来。她对上谢游的眼神,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遂抬眸看了看谢湛。 身旁一束炽热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想忽视都难。谢湛侧眸望了望她,那张脸虔诚又殷切,仿佛是在征求他的同意。 谢湛遂轻轻地点了点头:“吃吧。” 顾须归闻言,兴高采烈地从谢游的手里拿了一块芝麻糕。目睹一切的谢游鄙夷道:“老六你是不给你媳妇吃饭还是咋的?” 顾须归没在意这句调侃,低头啃芝麻糕去了。反正有人说她吃相不好看也不是头一回。 早年间她就是听着闲言碎语过来的,练就一身反骨,别人讲什么不好的话她都“嗯嗯嗯”地敷衍过去,心理素质极强,甚至可以说是筑起铜墙铁壁,因此自然不会在意谢游说什么。 谢游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顾须归埋头品鉴中,抽空给谢游比了一个大拇哥。手里的张记芝麻糕外酥里软,极易掉渣。身旁的谢湛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一般从衣袖里摸出巾帕,递给她:“接着些,免得弄脏衣裙。” 顾须归道谢。 谢游在旁边憨笑:“弟妹吃东西跟我一样,漏勺。” 言罢,又讲起了张记清晨的长队:“……那老多人了,排得望不到头,还好我叫人去排得早,不然又得落空。他家还是得吃新鲜出炉现做的,凉了不好吃,今儿我买的茴香饼放得有些久,口感都不好了。” 顾须归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应:“茴香饼放凉了也好吃的。” “?” 热饼队队长谢游坚决支持吃热的:“凉了的茴香饼狗都不吃。” 凉饼队队长顾须归不甘示弱:“谁说的!把茴香饼对半切开,中间放红豆沙、酒酿乳酪和桂花糖,配着吃可香了。” 谢游眉头一挑。 这什么新奇的吃法?他还未曾尝试过。 顾须归其实也是瞎琢磨出的吃法。那会她随父母行军至陇北一带,那里临山傍水,牧业发展得特别好,牛羊肉都新鲜。有回营帐里还剩些上回元宵时做酒酿圆子剩下的酒酿,她恰好看到,便拿了出来,就着牛乳酪和饼子一起吃。 当时在边关物资紧缺,吃的东西都不怎么好。为了让膳食好下咽一些,将士们开发出了许多新吃法,譬如什么盐焗蛋、韭花羊肉、酱肉夹馕、醋腌白菜等。这些菜在寒苦的边关既易保存又便于携带,可以说集中体现了人类的智慧。 顾须归有时也跟着父母底下的将士们胡乱搭配,虽经常做得难以下咽,但仍然含泪把自己做得稀烂的食材全部吃完。在军营,一粒米一颗盐都是宝贵的,容不得有人浪费。 因此,当她发现茴香饼的新吃法时,觉得自己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了。只可惜当时只剩一点点酒酿,她后来再怎么想吃都没有什么机会。 回京之后,顾须归恋恋不忘这一口,后在自己琢磨时又放了红豆沙和桂花糖进去。红豆沙的绵密、桂花糖的馥郁、酒酿的醇厚与松软清甜的茴香饼配在一起,不能说惊为天人,但在顾须归这里绝对算是佳肴界的一大仙品。 顾须归重拾信心重振旗鼓,觉得自己确有当膳食家的天赋。 但是这些过程她是不会和谢游讲的,主要是也没必要和看上去脑子简单的谢游细述边关将士在恶劣环境中不得已的智慧,于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有空试试。” 谢游应下来。 说话的功夫,舆车已至永乐宫外。 顾须归不知为何,吃了两块谢游的芝麻糕,就似乎忽然和此人拉近了距离。大抵是谢游本人也不怎么讲规矩的缘故,她和谢游交流起来十分轻松,相处模式更像是两个饭搭子在互相给对方种草避雷。 惠宁郡主约的地方在长歌亭,说是边上的木槿开了,很是漂亮,故选此地小聚,雅致风趣。向来习惯带人入局的谢游生怕顾须归不熟悉饭局上有哪些人,还同她细致地一一介绍起来。 太后是向来不会参与小辈的娱乐活动的,此时应在主殿内歇息。前来赴宴的应有四王爷谢济及王妃应氏两口子、宣侯世子萧鹤,再便是攒局的惠宁郡主蒋相宜。 这是前来赴宴主要的几个有头有脸的人,可能每家还会带来一两个相交好的王公贵族,只是关系不如这几个如此亲近。 谢游打着哈哈:“家宴,家宴。六弟妹你随意一点就是。” 顾须归道:“这种场合哪能随意呢!” 言罢又看向谢湛,只是此人神色漠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顾须归伸手,揉了揉尚在酸痛的脖子,未再多言。 长歌亭位于永安宫的一处别苑,清幽雅致,入眼便是小桥流水。仲夏时节的花开得正盛,绿丛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倒给这份清幽添了些蓬勃的生机。 远远便见不大的亭内设一圆桌,近乎坐满了人。似是瞧见他们过来,两名侍女忙不迭地出来相迎。谢游挥挥手,大摇大摆地带着谢湛与顾须归二人进去。 “五弟又姗姗来迟,如今罚你酒都没意思。” 开口的是四王爷谢济。 顾须归打量此人,只见他生得周正,剑眉星目,声音爽朗,碧色华裾衬得人风神疏朗。身旁那位柔眉善目的女子应是谢济的妻子应氏,应如月。 谢游答道:“这姗姗来迟不是有原因的嘛!瞅我把谁给你拐来了。” 言罢便将谢湛往身前推。 谢济笑道:“本王又不瞎,早看见了。” 他敛了敛笑意,正色道:“好久未见六弟了。” 谢湛颔首叫人:“四哥。” “不是听闻那江南圣手把病治得差不多了吗?怎得面上还有些病气。”应如月道。 谢湛应道:“许是舟车劳顿,昨日才赶回京城,有些乏了。” 一旁的萧鹤对着谢游嗔笑道:“你这人真是——也不让宸璋喘口气,就自作主张地把人拐来了,娇妻心疼了可如何是好?” 宸璋是谢湛的字,亲近的人都如此叫。 顾须归先前在谢湛未回府时见过萧鹤,当时萧鹤提着两坛上好的桃花醉前来贺喜。但谢湛不在,他也没多在府上停留,讲了些有的没的就告辞了。 此次私宴萧鹤也在,看样子确和谢湛关系亲密。 顾须归正琢磨着谢湛的字,便见主桌上的一位女子袅袅婷婷地上前。该女子正是自嵇北远道而来的惠宁郡主蒋相宜,五官生得大气,柳眉凤眼,面部留白好似一张干净的宣纸,透着淡淡的胭粉。 蒋相宜直直地望向谢湛,似是千言万语难道明。 但她张口便直指谢湛娶亲的事:“还未恭贺六王爷新婚之禧。” 饶是迟钝如顾须归,也感到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因为两大滑头——谢游、萧鹤,皆闭麦了。 顾须归挠头,仔细品着蒋相宜这句不咸不淡的话。新婚?按道理来说应该也不算新。她和谢湛说起来,成婚应两月有余了,只是谢湛人不在,该有的礼数尚未行全。 但是现在这个情形显然十分不对劲。谢湛和蒋相宜的见面,看上去像前任重逢。顾须归并未从蒋相宜的话里品出点伤心欲绝的意味,就更不得而知谢湛心中所想了——从短短半日的相处中顾须归就知道,他是那种滴水不漏、不动声色的人。 两人仿若两尊雕像,静静地注视着对方。谢湛半晌才应:“……嗯。” 他补上一句:“多年未见了。” 顾须归望向二人,此刻已经脑补出了好几本破镜重圆的狗血话本,全然忘记自己现在是谢湛八抬大轿娶来的妻子这一回事。 直到谢游和萧鹤二人一前一后,讪笑着将谢湛和自己迎上了桌,嗔怪谢湛道:“站着干嘛,你倒是带弟妹入席啊。” 第8章 捌 第八章 今日这宴席算是皇室的家宴,按长幼尊卑排座。原本新帝也是要来,但公务繁忙,便叫他们先聚了。顾须归左边是谢湛,右边是萧鹤,惠宁郡主因是远道而来的稀客,居于宴席的正中。 除却他们几个之外,顾须归还在圆桌上看到了两个熟面孔。其中一名是言侯家的千金薛妱,另一名是她的好姐妹薛姮。 言侯薛为是挺有为的,是大周十分出色的外交官之一,曾为开拓大周通往西域的商业干道立下汗马功劳,年过半百了仍在边疆砥砺深耕,致力于代表大周同与周王室毗邻的各小国们建立长久的睦邻友好合作关系。他膝下两女就是薛妱和薛姮,姐妹俩相差三岁,臭味相投。 大约薛为是常年在外,疏于对女儿们的管教,薛妱薛姮二姐妹将京中贵女那些坏毛病学了个十成十,讲起话来尖酸刻薄,还颇爱拉帮结派搞小团体,给顾须归这种与权贵之女格格不入的“下里巴人”使绊子。 顾须归其实跟她们挺少来往的来着,以前在女书院的时候,这两姐妹没少给自己找茬,今日把她作业藏起来,明日捉弄一下她害她被女夫子训,隔一阵就想个法子整她。有时候顾须归懒得计较,只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那会顾须归在女书院里没什么朋友全拜这二位姐妹所赐。 当时为人纯善热情(现在也是)的小顾还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才落得一个被孤立的下场,甚至还刻意迎合书院那些贵女们,加入自己并不感兴趣的金钗玉簪胭脂水粉之类的话题。姑娘们也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便背过身去,七嘴八舌地说别的事去了,全然将顾须归当作透明人。 这些事当初给顾须归留下不少阴影。 后来她好不容易自洽,心态平和了许多,也终于不用去女书院上学了,但这两姐妹嘴碎得很,她那些相亲的奇闻异事,估计有八成都是两姐妹添油加醋传的。顾须归有时候都想哀嚎——就是说她都已经跟这些贵女们八竿子打不着了,能不能放过她啊? 如今再碰到,还在一桌上吃饭,顾须归只想翻白眼。 谢游完全不知这薛家两姐妹和顾须归的恩怨情仇,只当是初次见面,自信满满地开口介绍,说这二位美女是蒋相宜的故交。 待他热情解说完毕之后顾须归才幽幽地开口:“我们认识,以前一道在女书院学习过三年的。” 谢游:“……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问。”顾须归答。 一旁的谢湛寡言少语,似是身旁的顾须归与他无关一般。 但他也没只盯着故人看,滴水不漏地做起了表面功夫,同萧鹤、谢济夫妇娓娓而谈。在顾须归听来,他连和每人说几句话都是精心计算过的,彬彬有礼,好不周全。 应如月中途还关心了一下顾须归的落枕。 这位温言软语的美丽四嫂给自己的印象非常之不错,顾须归很喜欢同她说话。虽然顾须归没好意思说是在朝见圣上的马车上睡死过去所以才落枕的,但应如月仿佛十分关心她落枕的情况:“怎么的就落枕了?六弟妹平素睡硬枕还是软枕?” 顾须归乖乖答道:“硬枕。” 她倒是没想到有这层原因,因为她睡觉好像不枕枕头来着……反正每天早上起来她的脑袋都不会安安稳稳地在枕头上待着就是了。 应如月道:“女人家睡硬枕反倒不好的,睡软枕对颈周好些。” 此言一出,一直未给顾须归正眼瞧的蒋相宜也开口:“是啊。软枕是要比硬枕舒坦。上回我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鎏金翡翠铜枕,内置茯苓、沉香、白芷、柏子仁等十二味药材,说是安眠的,可我用着也觉得一般得很,不如丝绵枕软和。哎,丝绵枕是舒服,就是入夏不宜用,夜里睡的时候会热些。” 顾须归不太听得懂蒋相宜的枕头说,只得干干地讪笑两声。好在应如月及时地同她道:“六弟妹,我府上还有副新的金丝珍珠软枕,若六弟妹不嫌弃的话,散席后我差人送去府上即可。千万别跟嫂嫂客气哈。” 顾须归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好吧,谢谢四嫂好意。” 女眷之间聊天,谢济与谢湛二兄弟倒是未多言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妯娌之间亲近亲近倒也挺好。倒是坐在一旁的薛妱薛姮两姐妹酸溜溜地开口:“田舍汉真爱蹭,果然登不得台面。” 顾须归只作没听见,闷不做声地搛面前的水煮芜菁吃。方一将菜放至碗中,谢湛的玉箸便伸了过来。 随之放进她碗里的还有一块姜葱煀鲤,是鱼身最鲜嫩爽滑的那一块月牙肉。 谢湛道:“别净是低头吃菜,肉也用些。” 饭后几人分成两拨唠嗑。 宴席间的男人和女人总自觉或不自觉地分成两个阵营,男人聊朝堂政治,女人唠家长里短。应如月深谙这一点,作为席间最年长的女性,率先起身,笑言:“六弟妹,那边看着景致不错,我们一同去看看可好?” 顾须归知道,这是要回避他们男人谈话的意思,遂点点头,应了下来。谢湛在她起身的时候道:“有事叫我。” 顾须归微一点头,倒是没放在心上。 这边,谢济等人已然叫侍女上茶,大有和谢湛唠个八百回合的样子。顾须归亦步亦趋地跟在应如月身后,听蒋相宜同应如月聊往事。 蒋相宜语调缓慢温和:“我记得上回进宫还是两年前的三九天,正逢京城落雪,我和四嫂在长歌亭围炉煮茶,捂着汤婆子,看着外头的鹅毛大雪吟诗作对。当时姑母还说,‘两个傻丫头白白挨冻,就为了几分风雅。’——仔细思索一番的确如此。当时手冻得不可屈伸,笔都拿不稳了,还坚持要把所作诗赋记下来。” 她口中的姑母就是当朝太后蒋更春。 应如月也笑答:“相宜妹妹还记得。” 蒋相宜道:“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我与四嫂应如是。” 顾须归在二人身后,抿了抿唇,无言。 五人行,必有两两结伴。蒋相宜和应如月知音之交,薛妱与薛姮两姐妹报团取暖。自己理所当然是落单的那个。 顾须归其实对蒋相宜和应如月没什么太大意见,相反还很喜欢应如月这个四嫂。一群人中,大伙儿总同与自己更亲密的人为伴,是人之常情。 谢游已经很努力地将自己带入宴席了,可她还是有一种剥离开来的感觉。 于是她出声道:“四嫂,你们先聊着,我想自己出去走走。” - 永安宫除了绿化做得好些,也没什么好逛头。已至午时,烈日如火。顾须归一个人逛得有些乏,遂找了个亭子乘凉。 “插不上人家的话,所以到这躲清净来了?” 是薛妱的声音。 薛妱与她年龄相仿,是去年嫁的人,挑选夫婿的眼光非常毒辣。夫家虽不是什么显赫世家,但公父在朝中司少府一职,于推行新制中举足轻重,从中捞了不少百姓的油水。 难怪见她愈发财大气粗……顾须归想。 她没准备跟这傲慢两姐妹争个高下,白她一眼,算是回应。然薛妱不依不饶:“我说你也是怪好命的,本身都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了,竟也有福气嫁给六王爷作正室,莫名其妙混了半个王室身份,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顾须归:“……” 别仗着她脾气好就欺人太甚啊。 薛妱还在持续输出:“若不是出了意外,人家六王爷早娶惠宁郡主继承大统了,还能轮得到你白捡这么大个便宜。看人家方才都不带理你的……活了个该。” 顾须归:“。” 她缓缓转头,漠然道:“你要是很闲的话也不用在这祸祸我,去把永安宫的地扫了。” “哟,哑巴会说话啦。”薛妱欠嗖嗖地抱起手臂,讥讽道,“还以为你嫁给六王爷会大摆筵席宴请八方呢,没想到你还挺低调的。怎么,你也不想让六王爷知道自己是京城里没人收的货?” 顾须归:“……薛妱你最好不要逼我动手揍你。” 薛妱:“要给六王爷纳个妾都得挑看得顺眼的吧?我真的纳闷你这种无才无德今儿还歪脖子的人是怎么被圣上赐婚的……” 其妹薛姮小小年纪尖嘴薄舌,接话道:“她爹妈就不是什么好货,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顾须归忍无可忍了。 她忽地站起来,瞪着洋洋自得的姐妹二人,一把扯过两位姑娘的头发,力道半分都不带收敛。 随即咬牙切齿地道:“你俩真欠揍了是吧?” - 事情传到谢湛耳朵里的时候,顾须归已经和薛家两姐妹大打出手了二十回合。 他和两位兄长即萧鹤赶到的时候,姑娘们的脸色都不好看。应如月和蒋相宜大约是劝架未遂,遭了池鱼之殃,衣带和发冠皆松了,几名侍女正在帮着整理。顾须归和薛家姐妹更惨烈,衣冠不整不说,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几道十分明显的指甲挠痕。 谢济见状,立马跑去关心应如月是否受伤,谢游也随之细细询问了蒋相宜的情况——毕竟蒋相宜现下是客人,若是在宫里伤了碰了,他们几个小辈可难跟太后、安和侯交代。 劝架的二人倒没伤着。 萧鹤在旁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个事?怎的突然打起来了?” “她先动的手,打了我妹妹!”薛妱指着顾须归含泪控诉。 顾须归不甘示弱:“你俩能不能别恶人先告状?是你们先出言不逊的好不?我还真挺奇怪,你俩不挖苦别人几句是活不了吗?天天上赶着恶心人呢。” “你——”护妹未遂的薛妱气结。 “好了!”蒋相宜道,“这事别再闹了。在永安宫呢,别传到姑母耳朵里,平白叫她为小辈操心。” “是啊,太后这会正午休呢。你们闹这么大动静,也不怕她老人家怪罪。”谢游飞快地看了看众人的眼色,道,“行了行了,就这么过去了。改日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罪的赔罪,私下解决去罢。散了散了——” 谢济点头,礼都未行,阴沉着脸揽着应如月离开。他走前瞪了打架的三人一眼,摸约是在怪罪这几个妮子打架居然敢误伤他的宝贝夫人。 萧鹤与蒋相宜自是不愿再掺和这些事,故接连离开,走时的背影十分决绝。 谢游叫薛家姐妹别杵在这了,赶快撤。 徒留顾须归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湛。 面面相觑之间,谢湛先开了口,语调平平:“受伤没有?” 顾须归摇头。 谢湛又问:“那吃亏没有?” 顾须归抬眼,怔愣了几秒。 遂摇头如拨浪鼓。 第9章 玖 第九章 回南靖王府的舆轿里,谢湛夫妇二人安静得可怕。 顾须归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好,好像总觉得说什么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谢湛更是寡言少语,上了车就阖眼小憩,未给她脸色瞧,但也没表现得有多关心。 她也便转过身去,一个人默默地发起了呆。心里不知是委屈还是生气,总之是堵得慌。 而谢湛也并非半点都不关心身旁的人。 他只是疲于应付京城的事,又是新妇又是面圣,又正逢蒋相宜进京,还被谢游临时拉来参加饭局,精力有些跟不上。 现下顾须归和薛家姐妹一闹,众人不欢而散,他还在思索着如何赔礼道歉的事。谢游与萧鹤倒没什么,主要是四哥和蒋相宜。四哥谢济护妻心切,估计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而蒋相宜那边,八成心里也不痛快。 大约也是知道自己摊上了事,顾须归的气压很低,周身的气场都有些颓丧。谢湛本想问问事情原委,转头看到她丧眉搭眼的模样,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下移,停留在她藏在广袖里的手。 谢湛发现她有一个小习惯,不安、紧张或无聊时,都习惯抠手指。此时那十根纤长玉指正复杂地纽结在一起。谢湛瞥到她骨节上几道已经结痂的血痕。 不是说没受伤来着? 看来等下得叫成衡买些外敷的药。 舆轿缓缓驶离玄德门,顾须归才舍得同谢湛说第一句话。 她的声音轻如羽毛,不痛不痒的:“给你添麻烦了。” 谢湛一时不知应什么好。 他思索了一下,才斟酌着道:“我见你挺喜欢那个叫什么李记的芝麻糕,要不等下出宫着人去买点?” 顾须归闻言缓缓转头,用看脑瘫的眼神看着他。 张记每日卯时出摊,不到辰时就已经卖完了。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排队不知买张记难。 顾须归看了几眼谢湛,如鲠在喉,遂懊恼道:“……算了,不用。” 顿了顿,又赌气地纠正:“那是张记。” 谢湛便没再多问。 回府时已是未时三刻。顾须归没理谢湛,下了舆轿就直奔自己的房间。小翠趴在侧厅的月牙桌上打盹,听见动静忙不迭地抬头,唤了声:“小姐。” 顾须归疲倦地蹬掉鞋子,没心情纠正小翠的称呼。她躺进被窝,神色恹恹:“去把门反锁上,我要睡了。” 小翠张了张嘴:“……啊?这个点。” “去啊。”顾须归说。 她鲜少有情绪这么低落的时候。小翠抿抿唇,温声细语道:“那主子先歇息,有什么事叫我,我就在门外。” 顾须归挥挥手作为应答,在小翠阖上门的那一刹那,才疲惫地闭上眼。 大约是今日起得太早,在宫里摆着姿态做样子,又跟薛家姐妹闹了一场,顾须归感到一种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疲倦,在拉扯自己的情绪跌入谷底。 她不知谢湛是否也因此生气,他总是神色淡淡,令人难以揣度。顾须归向来做错了便认,道歉立正挨罚都不在话下,最怕的就是谢湛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就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的凌迟,叫人心里极其不好受——还不如打她一顿来得痛快。 这边顾须归陷入自责,心绪不宁地睡了过去,那边谢湛已经默不作声地进了书房。 成衡在路上就发觉两位主子的气氛颇有些微妙,但他跟随谢湛多年,向来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谢湛一列的——必然是王妃不懂事,和王爷闹了情绪,这才致使二人心中不快。成衡如是想。 眼见着主子一声不吭地把自己关进书房,成衡心下也有些担忧。恰逢淡烟过来给谢湛送一日三顿的汤药,成衡便道:“淡烟姐姐,主子今日心情不佳,你进去的时候且谨慎些,别惹得主子不快。” 淡烟蹙眉:“啊?心情不好?” 她想起方才从王妃寝殿路过的时候,遇到了愁眉不展的小翠,小翠还跟她提了一嘴王妃拉拉个脸把自己关进房间的事来着。 莫不是二人吵架了?淡烟心道。 她其实觉得王妃是个脾气挺好的小姑娘,没什么架子,而且心思十分简单,为人纯善又亲和,时不时还同她们开个玩笑。 谢湛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必不会在明面上同人起冲突。 这俩人若能吵起来,也真是稀了奇了。 于是淡烟压低声音道:“你今日随主子进宫,听到看到什么没有?” 成衡如实道:“从承安殿出来的时候恰好碰上五王爷,说是惠宁郡主在永安宫设宴,问我们王爷要不要去,王爷便携王妃一同去了。我在永安宫外等候,倒是不晓得里边什么情况……” 淡烟端着药盅:“傻小子!你错过天大的八卦了!那惠宁郡主是王爷的——” 话未毕,谢湛便推门而出,淡烟紧急闭嘴。 遂看向面无表情的主子,支支吾吾:“王、王爷,用药的时辰到了,婢来送药。” “嗯。”谢湛平声道,“搁里屋吧。” 淡烟略略行了个礼,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余光里,淡烟已进了内殿,谢湛才道:“成衡,你替我跑一趟,把这对太华玄绛墨送到怀平王府去。” “给四王爷?”成衡下意识地问。 四王爷这些年同谢湛的关系不温不火的,也就逢年过节见见,倒是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主子怎的想起送四王爷重礼了? 意识到自己多言的成衡立马跪下了:“卑职多言,求王爷恕罪!” 谢湛:“嗯嗯。我天天恕你的罪,恕累了都。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治隶司做什么?” 成衡面露难色。 “好了,说正事。”谢湛道,“你去四哥府上就说,这是本王和王妃赠予兄长兄姊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绛墨贵重,成衡立马谨慎地双手接过。 这太华玄绛墨原产自宣州。那里是儒教重地,亦是大周的制墨中心,书卷气浓厚,便也盛产文房雅器。宣州绛墨以色泽黑润、经久不退在大周闻名。太华玄绛墨则是绛墨中一等一的上品,素有“一两千金”之名,其墨自烧烟这一道工序始自打蜡、描金终,不仅是费人力物力的精细活,更是以添龙脑、麝香、甘松等名贵香料一举成为王室专供上等墨品。 一年也就产个十锭。 谢湛手中的这一对还是先帝爷赏的。当时在皇子里,谢湛功课最好。有一回先帝爷下朝至上书房问皇子课业,恰逢少师传习《上国赋》,问诸皇子对其之见。 四皇子谢济谈为君之道。为君者,应慎独自强,勤理朝政,从谏如流。国可安之,社稷定之。作为大周皇子,应当刻苦学习,不负韶华,谱写大周新时代的辉煌篇章。 此虽为标答,但都是上书房里说烂的官话了。谢济每每随堂问答,都背这一套。 五皇子谢游听困了,趴在书案上熟睡不醒。 七皇子谢泱先讲安邦,后谈兴国,说国兴之魂,在于革新。 革要大刀阔斧地革,新要异于常制地新。 此番发言虽荡气回肠,热血澎湃,但偏离主题,和《上国赋》没什么关系。 少师遂询问六皇子谢湛。 谢湛言,《上国赋》之内核,不在“国”,亦不在“君”,而在“民”。篇中虽提出君王修身六要,然其题中之义,是“民之所盼,政之所向”。有疆无民,不可称其为“国”。国者,以民为要。君自民来,依附于民,民能附之。更朝换代,沧海桑田。国土减损或扩增,君主易名或改姓,不变的始终是民。 少师道:“君如舟,民似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六皇子有安民济物之志。” 先帝不语。课后,召六皇子入承安殿问话,摸约是针对谢湛课上作答,再细细提问。旁的细节成衡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谢湛回长青宫时,手里多了一对太华玄绛墨。 说是父君赏的,要他好好读书。 成衡活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成色的墨,倒是黎叔在宫里见多识广,摸着胡须笑而不语,只道了一句:“我朝开国以来,未曾见哪位圣祖将太华玄绛墨赏给皇子,且一赏就是一对,实为难得。” 那时谢湛只淡淡地瞧二人一眼,便将东西给了黎叔,要他锁在阁楼里收好。直到他十二岁时搬离皇子公主们所居的长青宫,自立开府,这墨也未曾拿出过一次。 如今竟要拿来送人。 成衡只觉唏嘘,未敢多言,接了礼匣就要去办事。还未行几步,谢湛又把人叫回来,道:“去完怀平王府,到张记去买些芝麻糕。卖完了没关系,叫他重做。银子你看着给。” - 顾须归这一觉睡得沉,甚至有一种逃避现实的感觉,直到天快黑了才慢吞吞地睁眼。 屋内光线昏暗,小翠正在点烛,听到动静之后温柔地道:“您醒啦。” 顾须归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有些发冷。她没在意,披着被子起身,含糊不清地问小翠:“我睡多久?” 小翠答:“三个时辰了。您晚膳都没用,饿了吧?婢去小厨房给您热热菜去。” 顾须归还没彻底清醒,听罢木讷地点头,应了声好。便听得小翠又道:“您睡着的这几个时辰,怀平王妃差人送来一副软枕,要您切莫客气,务必收下。婢代您收了,没敢擅动,放在桌上呢。” “好。”顾须归又说,心里莫名有些酸软。 明明那时应如月就是前来拉架,无端卷入是非的。她已经很愧疚了,没成想应如月居然还记得宴席上的话,送了软枕给她用。 顾须归只觉得更惭愧。 小翠抿了抿唇,关切地看向她:“您心情不好吗?” 顾须归望着她,轻轻地叹了声气。 “我想回家了。”她说。 小翠只当她是离家太久,试探着道:“要不让王爷陪您回个门?” 顾须归心里的事还没过去,听见谢湛这个人就有些逃避,遂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道:“有规矩的,现在回门算怎么个事。” 小翠出主意道:“那您给将军和夫人写家书吧,待哪日我跟淡烟、疏柳出门采买,偷偷送至将军府上便是。” 大周也有出嫁女子不得擅自给娘家传寄家书的规定。 顾须归叹气,道:“还是算了。” 让父亲母亲知道自己过得不好有什么意义呢?平白无故给二位添堵罢了。她是独子,除了自己之外,没人再在父母膝下尽孝。让父母安心放心,是她现在能尽到的唯一一点孝心了。 小翠抿唇不语,见她情绪不高,半晌才道:“婢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热一热端给小姐吃。” 顾须归身上披着薄被,迟钝地点头:“好啊。” 房门方才关上,又被推开。顾须归只当是小翠又进来了,问道:“没吃的了吗?” “有。” 是谢湛的声音。 第10章 拾 第十章 顾须归还没有做好如何跟谢湛沟通的准备。其实她往常也不是没跟人起过冲突,有时闹得凶了,都是爹妈出面处置。顾岳和沈明珠不惯小姐们的臭毛病,逢人找上府,顾岳和沈明珠便双双叉腰怒瞪道:“你们家姑娘没欺负我闺女吗?我闺女是正当防卫!” 沈明珠五官生得凌厉,顾岳又长得高大魁梧,夫妻二人唬起人来威风凛凛。 现在没有父母撑腰了,顾须归反而不知该如何直面矛盾与冲突——她本能地以为谢湛是来找自己茬的,遂身体一僵,望着谢湛怔愣了好一会。 然后她下逐客令:“这是我的寝殿,你出去。” 谢湛不要脸地道:“爷的府邸,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和昨晚说的话一模一样。 顾须归被他噎回去,气结:“……” 谢湛不理她什么反应,径自走来,在她床沿坐下。他看了眼用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的人,随即笑道:“你挺能睡,半日都过去了。” 顾须归底气不足:“……我补觉,早上起太早。” 谢湛笑得喉咙微震:“现在呢?睡醒了?” “……醒了。”顾须归哑着嗓子道。 瞥见室内月牙桌上的礼匣,谢湛又问:“四嫂给你送的?” “嗯。”顾须归说,“小翠代收的,还在想怎么给她还回去呢。” “不用还,我已替你回礼了。” 顾须归倏然抬头,撞进谢湛含笑的眼睛里。明灭的烛火在床前摇曳,在他脸上映出柔和的暖色。 谢湛随即温和道:“你也是的……堂堂惠宁郡主和怀平王妃帮你拉架,见好就收得了。我听闻你还上了嘴……薛家姐妹的胳膊都没一块好地方。你是狗么?打架还咬人。” 顾须归本身有些感动,听到他说自己是狗:“……” 她蔫蔫地道:“嗯。” 谢湛笑了起来:“承认自己是小狗了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都让那两姐妹挠破了,还骗我说没受伤。再看看身上哪处伤了破了,我买了外敷的药,叫淡烟疏柳她们过来替你上。” 顾须归:“……好。” 谢湛又道:“吃不吃芝麻糕?我让成衡去张记买了三包。” 顾须归眼睫一动。 她想了想,道:“少骗我,芝麻糕辰时就卖完了。” “是卖完了,不过还可以再做呀。”谢湛笑道,“加些钱的事罢了。” 顾须归:“?” 她艰难开口:“你给了多少?” 谢湛:“三两。” 他想了想,补充:“银子。” “……” 顾须归感觉自己要昏过去了。 “三两银子!”顾须归无语凝噎,“你知道一包芝麻糕多少钱吗?八文!你给三两是准备把人家铺子买下来吗?” 谢湛温言:“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事,不足挂齿。” 顾须归:“……” “谢湛。”她叫。 “嗯。”谢湛望着她,应得很快。 顾须归定定地看了他几眼,犹豫再三,遂开了口。 她很小声地道:“其实我今天有一点不高兴。” 说不上来自己哪儿不高兴,反正就是不太高兴。 谢湛在水深火热的王宫混了二十年,一句话说出来前先在心里掂量三遍,别人一个微表情他都能推测出此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更别提顾须归这种把情绪都摆在明面上的人了。 他哪里看不出她不开心,从今日赴永安宫的宴,她就已经开始不自在了。 只是谢湛想着,迟早要带她见这些人,不如今日见了好。老五、萧鹤都是同她一样简单明快之人,好交往得多。谢济有点城府但不多,小心思常常写在脸上。应如月是个知书达理老实巴交的温柔大姐。 这些人比之其他那些心思复杂的,实在是太容易相处了。 再者,惠宁郡主又是两三年才进一回京,见一面也不易。 虽说曾和惠宁郡主有过婚约,但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那些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少时父母之命,给谢湛和蒋相宜订下了这桩亲事。 谢湛那时不懂什么是喜欢,只觉父亲母亲挑的女孩子,必然也是好的,且皇亲国戚之间认娃娃亲都已经成为了一种风气——先帝携他去朝臣间的饭局,吃两口菜能订五个娃娃亲,少年时的谢湛一心读书,倒是也没在意。 蒋相宜同理,压根没放在心上。直到蒋勐封侯进爵,才知道两家已互相交换了生辰八字。 竟是认真的。 谢湛对蒋相宜并无旁的想法,只觉得那是个不错的女孩子,知书达理,性情也好。他们自幼相处,如亲人一般。 后来他坠马残废,自觉配不上她,面对她近乎牵肠挂肚的关切不知所措,五年里就这么避着,未曾再同她见过面。 安和侯想退婚。他觉得谢湛快入土的人,别说后半生前途坦荡,估计没过两年就会一命呜呼,连后半生都没有,哪能配得上蒋相宜,把姑娘嫁过去铁定遭老罪了。 可蒋相宜又是个有脾性的姑娘,说此番操作于坠马半残的谢湛而言,是落井下石。他们老蒋家不能做这种无情无义的事。 父女俩就这么僵持了好几年。 细细想来,想必他南下寻医的事情蒋相宜也早就知道,未当面过问罢了。 谢湛那时连起身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根本没想过身体能恢复成现在这样,更别说能料到新帝塞给他一桩婚事。数年来也有人同蒋相宜说,与其做南靖王痊愈如初这种春秋大梦,不如寻个好的王公贵族嫁了。她如此显赫的身份,想嫁个什么样的还寻不到呢。 结果再见面时,他不仅痊愈大半,而且还已经成婚了。 娶的对象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远不如她。 甚至还在她做东的宴席上同她带来的姐妹打架。 蒋相宜心里能过得去才怪。 谢湛深谙这一点。但他与这位新妇满打满算也不过才认识一天,中间有大半天都在宫里,自己对这门婚事也是一头雾水的——这事的背锅侠其实应该是谢泱,纯纯给整了一个大乌龙。 但人家怎么说也是皇帝,一言九鼎,不好意思让人家背锅。 撤旨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 谢湛倒是也不排斥,从未想过碰顾须归一根手指。他与顾须归虽无夫妻之实,可好歹也有婚姻之名。事已至此,总不能将顾须归休了。 何况在他看来,顾须归什么都不知晓。她才是这些桩桩件件中唯一一个清白的受害者。 至于对待蒋相宜——与其躲躲闪闪避着,不如大大方方承认。 这是谢湛今日赴宴的心路历程。 其实他是想给顾须归解释的。可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太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事又过于复杂,遂想着事后再说。 倒也没想到有“顾须归手刃薛家女”这一出。 千言万语难道明,谢湛沉默了片刻才挤出两个字:“……抱歉。” 顾须归说:“你还没问我为什么不开心呢。” “好吧。”谢湛直起身来,认错态度十分良好,“为何不开心?” “因为——” 顾须归话到嘴边才发觉,自己并不能准确地描述心中的这股不快。 她今日生出的情绪是复杂的。一方面,她实在是不习惯宫里处处端着的风气,连打招呼时问候一句“吃了吗您”都要十分正式地给对方行礼问安;另一方面,薛家姐妹今日对她生出的冷嘲热讽十分不堪,仿佛在说自己就是一个配不上谢湛的不入流的货色。 还有蒋相宜对她的态度。 她说不上来是什么,蒋相宜并未对她生出十分明显的敌意,但正因这样,她才觉得心里堵得慌。若蒋相宜将她放在眼里,堂堂正正地同谢湛腻歪,她或许还会好受一些。可难受之处就在,蒋相宜根本懒得知道她是哪一号人。 二人互看对方的眼神,让顾须归生出一种毫无缘由的自责——她怕自己是他们之间的后来者,在一场可笑的乌龙中不经意地插足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于顾须归而言,蒋相宜虽未给她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可周身却散发着一种画地为牢的边界感。她已经默认知交只有身旁的发小们,拒绝同顾须归更深一层地接触。无论是在宴席上侃侃而谈,还是同应如月聊起往事,抑或是不言其他,眼含笑意地看向席上的人—— 都是属于他们的圈地为营,而对顾须归这个外人写着“谢绝访问”。 该怎么去同谢湛描述呢? 顾须归脑海里闪过很多词汇,遂在他殷切的目光中开口:“因为今天我和薛家小姐打架了,觉得给你添了麻烦,我很自责。” 这是实话。 但也是避重就轻的话。 谢湛迟疑片刻:“没有旁的理由了?” 顾须归思忖了一下,道:“没了。” 她这种毫无城府的人大约也没有骗他的必要。谢湛想。 于是他开口:“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就算有,他会想办法摆平。 “那你——”顾须归眼神有些闪躲,迟疑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问出口,“你怎么没问我,和薛家小姐为何打起来?” “你自有你的理由。”谢湛望着她,缓声道,“我知道,你不是冲动之人。若是到了动手那一步,必然是她们的言行令人发指,而非你一时意气用事。” 他望着顾须归,道:“你若不愿多言,我便不会多问。节外生枝、越过边界的事,我都不会做。我们日子还长。” 顾须归盯着他笃定的眼神发怔。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把那些足以撕裂心扉的往事全部牵扯出来,讲给他听。谢湛温柔,也真诚而坚定,让人莫名想要无条件相信,想要放下所有戒备,把心都交给他。 可这样的外壳,让顾须归觉得更危险。他也许是一条美丽又危险的蛇,步步为营,熟稔地将人引入局中。 然后冷不丁地弹起,撕咬猎物的喉咙,直到将对方吞吃入腹。 ——至于他所说的,“我们日子还长”。 顾须归宁可他们的这段婚姻明天一早醒来就结束。 第11章 拾壹 第十一章 二人今晚依旧没分房睡。但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顾须归爬上床前就着茶水用了三块芝麻糕,又是睡了半日,此时一点困意都没有。谢湛拿着本古籍卧在床头看,有些索然无味。书页翻飞间,他听见身旁的人辗转反侧,遂放下书,询问道:“吵到你了?” 顾须归忙解释:“不是不是,是我自己睡不着。” “睡不着?”谢湛眉心微蹙,“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在想你给四嫂回了什么礼。”顾须归答。 她其实是在思忖着如何开口跟谢湛说和离的事。 谢湛不知她心中所想,遂答道:“我手头有一对太华玄绛墨,束之高阁也是浪费,四哥与四嫂喜好诗书画印,赠与他们正好。” 顾须归听罢,默默了良久,方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谢湛笑了起来:“那你想想怎么还。” “……” 随手送人的东西都如此贵重,她怎么还得起。 于是顾须归嘟囔:“我哪里知道。” 谢湛转过身,道:“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顾须归摇头如拨浪鼓,滑进被窝,“我说我有点困,要闭眼了。” “好。”谢湛侧身,熄了烛,道,“早些歇息,明早我陪你回门,拜见岳丈岳母。” 顾须归闻言翻身坐起:“?” “什么?”她惊讶地道,“明天去我家?作甚?” 谢湛在黑暗中缓缓阖眼,不冷不热地答:“我回京的事想必你父母也有所耳闻。本就在婚事上亏待于你,又未及时登门拜谒。现下若还不前去请罪,怕是要被你父母抽筋扒皮。” “倒是没有那么夸张……”顾须归又躺了回去,“我父母人很好很温和的。” “好,知道了。”谢湛说,“歇息吧。” - 顾须归是半夜被冻醒的。 京城的夏夜本就燥热,冻醒更是不存在的事。薄被还在身上,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遂本能地缩成一团。谢湛在身旁睡着,气息平稳,他睡眠很浅,顾须归在身旁微微一动,他就醒了。 本以为是身旁的人睡觉不老实,又在乱动。谢湛想再往边上挪挪,给睡梦中的顾须归舞刀弄枪腾腾地方,但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些不对劲。顾须归整个人在颤抖,抖得厉害,呼吸也愈加粗重。他转过身来,在一片黑暗中凑近了些,轻轻地拍她的脊背:“梦魇了?” 顾须归未应。 谢湛从她身上那层薄薄的衣衾中触到灼烫的温度。他伸手,探了探顾须归额头的温度,复又摸了摸自己的,仔细对比。她身体的温度比他的烫上许多,可却蜷成一团,断断续续地喊冷。——应是在发热。谢湛遂起身,朝门外值夜班的成均喊道:“去请大夫。” 成均在门外担忧地道:“王爷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我。”谢湛遥遥喊话,“你能不能赶紧——?” 这边顾须归昏昏沉沉地醒了。 身上除却那层衾被外,还披了层谢湛的外衣。床头的错银朱雀灯微弱地亮着。谢湛着一身雪白中衣躬身剪烛,明灭灯火映得下颌线条锋利分明,长睫微垂,鼻梁立挺,眉骨恰如其分地耸起,如一座起伏的山峦。 顾须归从模糊视线中辨认出他的身形,嗓音沙哑地叫:“谢湛。” 她艰难地说出诉求:“我想喝水。” 明明谢湛就在眼前,可他说出的话,她听来却很遥远。顾须归似是听到他喊了小翠过来,遂又回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谢湛道:“我已叫成均去请大夫了,摸约一刻钟到。现下屋里没有热茶,你还烧着,喝冷的对身子不好。且先忍忍,小翠她们正在准备了。” 顾须归艰难地挤出一句:“好。” 方才谢湛说的,她只听清了“大夫”二字,现下感到眼睛酸胀,浑身也痛。谢湛的手覆在自己额头上,掌心是温凉干燥的。 接着小翠进来,同谢湛说了些什么。 然后没过多久,成均请的大夫来了,隔着一层丝帕给她把脉。她在浑浑噩噩中闻到药材的气味,随即听见大夫问询:“王妃是否感到乏力、畏寒、四肢酸痛?” 她撑着身子要起身应答,谢湛先行一步将她按下。 随后同大夫道:“她是。” 大夫顿了顿:“应是不慎着了寒。这个时节虽闷热难耐,但也切莫贪凉。” 末了又道:“这些天叫王妃忌口着些,按时服药,注意休息便是。若今晚高热不退,可以厚衾拥覆,发汗驱热。如此好得快些。” 谢湛皆一一应下。 成均送大夫回医馆,小翠去库房里给顾须归找冬日盖的厚衾。 房中一时只留二人。 顾须归难受得睡不着,可意识又不甚清醒,说出的话像一片被风送来的羽毛,轻轻地在水上漂。谢湛的衣物有淡淡的皂角香,她拢了拢,盖好自己,只留一张烧得有些苍白的脸露在外面。 目光所及,谢湛在亲力亲为地拧着巾帕的水。他的巾帕为她浸在冰水里,透湿。是因为大夫交代,若额头烫的厉害,可以适当冰敷降温。 夜深人静,二人皆未开口说话。她只听得到屋内水滴落到盥盆中的声音,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的蝉鸣。 “凉,忍着些。”谢湛将巾帕叠成方块,放在她的额头。 饶是顾须归有心理准备,也被冻得打了一个冷战。 谢湛倚在床头,静静地观望着她,隔一阵就伸出手来,试探她的额头的温度。若巾帕不够冷,他便再起身去弄。 如此不厌其烦地来回三趟,顾须归终于开口:“我没事的,你睡吧。” 谢湛看了看天色,道:“快五更了,也睡不了多久。算了。你且放心睡便是,有事叫我。……我就在你身旁看书,哪也不去。” 顾须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身上的不适终于消弭了一些。被发热折磨了大半夜,铺天盖地的困意终于袭来。她拢着谢湛的外衣沉沉睡去,终于没有再反反复复地醒来。 - 次日午时。 顾须归睡了个日上三竿,醒来时仿佛觉得身上有千斤重,这才发觉身上压了两层冬日的衾被。小翠听见声响,前来拿了一身新的中衣给她换。顾须归摸摸自己的额头,虽还有些热,但已不似昨天那么烧了。 才略略系上腰带,谢湛就踏进门来,见她第一句便问:“可好些了?” 顾须归微一点头:“好些了。” 谢湛便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已不似昨晚那么灼烫。 他道:“我叫小厨房给你熬了些粥,等下用些,然后把药喝了。” 小翠望见谢湛身后托着案盘的淡烟,忙道:“淡烟姐姐,我来拿吧。” 闻言,谢湛淡淡一瞥,遂开口:“不用,搁在桌上就是。” 两名侍女便会意是主子间有话要谈,自觉地带门而出。 给顾须归的病号餐是粟米粥,辅以水煮白菘,加了些盐调味,十分清汤寡水。谢湛端着粥盅在床沿坐下,汤匙一搅,那粟米粥便蒸腾出袅袅雾气。他将汤匙送到她嘴边,提醒:“烫。” 顾须归有些赧然:“……不用了我自己来。” 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发热就第一晚难受,过了那个时候会好上许多。 谢湛闻言,也没多拉扯,大方地将汤匙递给她。 两人一个在床上默默用膳,一个在床边静静旁观。 是顾须归先打破宁静:“你昨晚不是说要去我家来着?” 谢湛道:“你不是病了么。” 顾须归将汤匙送进嘴里:“我也没那么虚弱啦。一觉醒来,感觉好得差不多了。从五更天那个时辰睡到现在才醒,感觉休息得还是足够的。” 她笑意盈盈,眼尾那处微红柔柔地晕开,应是发热所致,一双眼红得像熟透的春桃,潋滟着水光。 视线往下,她还穿着中衣,没披外袍。雪白的中衣与乌黑的发对照鲜明,秀气的交领往上,是纤细的脖颈。那一处的皮肤白里透粉,像是笔梢点了绯色水粉的提斗羊毫飘若游云地在宣纸上铺开。 谢湛忽而就想到了什么。 昨夜她沉沉睡去,他却没了困意。手里的《经国论》了无生趣,他盯着她的睡容发了好一会呆。 老五说她样貌平平,可他觉得未必。她的长相饱含着蓬勃的生命力——是那张亲和与英气并存的棱角分明的脸,是清澈的瞳孔与浓密的眉,是笑起来扬起的嘴角与弯弯的眼。这种美不是宫里精心修剪侍弄出的名贵花草,而是在高原草甸灿烂盛放的红叶景天。 他会想到昆仑虚的雪与如钩的月,想到茫茫戈壁与繁星当空的夜晚。 他会想起关山草原上奔驰的骏马,洁白柔软的云与旷野呼啸的风声。 而这阵风现在正吹往他的身边。 因为昨夜顾须归在浑沌睡意中不自觉地靠了过来,枕在他的身畔。大约是男人的体温总比女人高些,病中畏寒的她本能地寻找热源。谢湛手中的《经国论》在她贴近的那一刹那掉落在地,他不敢弯腰去捡,只得僵着身子平复自己的呼吸。她的鼻息柔柔地洒在他的脖颈,是温热的。 那刻谢湛只觉自己的耳根倏然发烫。 第12章 拾贰 第十二章 虽说顾须归认为自己已经好了大半,然谢湛十分遵照医嘱,不到三天不让她出门,生怕她再度着寒。 就这么在寝殿里躺了三天三夜,顾须归终于重获下地自由。病中这三天,谢湛不能说是寸步不离,但也十分尽心尽力。忌口的吃食、用药的剂量,他一概操心记着。顾须归身体底子不错,痊愈得飞快。 于是回门的事也提上了日程。 是有一日用午膳时,顾须归正在跟桌上那一道燔炙羊肉作斗争,筋道的肉身附着在串肉的红柳枝上,怎么也撸不下来。谢湛接过来帮她,忽地问道:“岳丈大人与岳母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顾须归被问得一愣:“喜好?好像没什么吧。你问这个作甚?” “初登将军府,想着给岳丈与岳母挑些合意的贽见礼。为人郎婿哪有空手见岳丈的道理。”谢湛道,“岳丈岳母何时方便?我着人通报一声便是。” 顾须归略略思忖了一下父母的日常。 自从战事平息,顾岳回京同家人团圆后,父母就是半失业状态。父亲每日起来先打半个时辰的太极再去上朝,若逢休沐便会多练一阵,用过午膳后则是去离京城五里地的涝湖垂钓,一坐便是半日,人送外号“钓鱼佬”。 母亲则有时在沁芳苑和几个姐妹相约修脸,有时做做针线侍弄花草,有时在那几个夫人府上唠嗑品茶打牌八卦。行踪十分不定,甚至下午还会跟她玩玩消失。 于是顾须归想了想,道:“我们要不休沐日的早晨去吧?时间宽裕些。” 谢湛应:“好。” 不日便是休沐。 谢湛与顾须归二人用过早膳后,便前往镇远将军府。这几日,顾须归好似已然习惯了与谢湛同床共枕。病中那三日,谢湛守在身旁。凡有所求,他皆响应。时而她辗转醒来,身边不是他,还有些不太习惯。 今日的早膳也是做了两份。一份食之清淡,一份口味咸鲜。 这是在照顾她的口味。 顾须归要提和离的话在这几日,几次三番地咽回肚子里——特别是有一日醒来,谢湛在撑着脑袋小憩。其实她就第一晚发热,余下的那两天只觉身上有些乏,倒是并没有太难受。按理说,他病痛缠身多年,才是理应被照顾的那个,如今反倒竟叫一个病弱的人来照顾自己。 谢湛连守她三夜的举动,叫她心生愧疚,连和离的事都不好意思讲出口了。 更何况现下,谢湛还要陪着她回门。 顾须归一路就在想等下如何做父母与谢湛之间沟通的桥梁,毕竟父母对他的第一印象皆不太好。南靖王府离将军府邸特别近,步行两条街就到,谢湛便没叫成均他们准备舆轿,同顾须归散着步,慢慢悠悠地前往。 成均、成衡二兄弟在二人身后护送带去将军府的贽见礼。顾须归偶然瞥了一眼,那礼匣大大小小,倒是填满了一舆轿。 卯时天将微亮,早市的摊贩陆续出摊。顾须归与谢湛并肩行在京城的街巷,谢湛忽地问道:“等下回来,要不要去张记买些芝麻糕?” 顾须归笑:“不用了,早膳吃得很好。庖厨今日做的牛肉包可香了。” 谢湛回:“买些放着,若你想吃即刻便能吃到。” “那得早些去排队,张记人多,晚了就买不到了。” 顾须归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头,义正词严地交代:“这回你可别给三两银子了,该几文就几文,不要乱给钱!” 谢湛笑得喉咙发震:“知道了。咱府上又不缺这点银子。” “咱”这一字眼用得非常灵性。 顾须归只当他顾虑到自己的王妃身份同她客气,没接这一话茬,顾左右而言他去了,一会说早市卖的白菘特别新鲜,一会又说前街那家首饰铺子做得不如以前。 谢湛句句不落地应着。二人聊这几句的功夫,便行至镇远大将军府。 昨日谢湛差人通报,说今晨会登门拜访,顾岳和沈明珠便早早地备下了些顾须归喜爱的吃食。只是夫妇二人到得太早,顾岳尚在庭院里打太极,沈明珠还在房中梳洗更衣。 将军府邸自不似王府气派讲究,所用家具,皆以简单实用为主。庭院那几株花草被沈明珠侍弄得生气勃勃,谢湛不知是什么花,饶有兴味地看了半天。 顾须归在旁解释:“这是马兰草,紫苑的一种,在西北很是常见的。适应性强,也耐旱,京城也能种。开花前的嫩芽也能食用,清炒、凉拌、作包子馅,清甜爽口,好吃得很。” 谢湛观察了一会,道:“枝干看起来是要比紫苑高些,也更劲瘦强健。……直挺不折,颇有风骨。” “若在西北,紫苑是不如它那么容易存活的。”顾须归又言,“我曾随父母在陇西草原行军时,见过漫山遍野的马兰草。那时,天高地迥,骏马飞驰,蜿蜒河水映出晴云。马兰草傍水而生,风吹草动。极目远眺,是一片黛紫汪洋。可惜庭院里只能种几株,没那个意趣,哎。” 谢湛听罢,道:“若京城有合适的郊野,我便向圣上讨了这块地,替你栽些。” “京城八街九陌,熙来攘往的,周边也开发得差不多了,估计是没有种着东西的地儿。”顾须归应道,“况且就算是郊野,也是公家的地盘,不定哪日要建成什么山庄的……哪能给你种那个呀。” “……” 谢湛安静了片刻,忽而道:“那何时有机会,你带我去陇西看看。” 顾须归还没回话,便听见顾岳在正堂内喊道:“闺女!你娘梳洗好了!带女婿进来吧!” - 顾岳、沈明珠是头一回正式见谢湛本人。 同早些年街坊里传得相差无几,谢湛样貌生得好,眉宇间是文士的清隽风雅,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冷逸。模样挺周正,气质挺出尘,谈吐也挺文雅。 但顾岳怎么看怎么不喜欢——如此单薄的身板,怎能护得了他家闺女? 沈明珠对谢湛的态度不冷不热,既不阿谀逢迎,也没置之不理,只端起茶水道:“舍下简陋,不堪待客。不知王爷用不用得惯这粗茶淡饭。” 谢湛微微一笑:“茶饭不在奢。返璞归真,如此甚好。” 顾须归腹诽,扯淡,你在府里喝的不是西湖龙井就是滇南普洱。 她没戳穿,只笑眯眯地同沈明珠道:“娘亲想我没有?” “那倒没有。”沈明珠口是心非态度决绝,“你走了府里多清净?庖厨还少做一口饭,给我们府里省不少银子。” 顾须归:“……” 她艰难开口:“我也没有吃穷家里吧。” “那谁知道。”沈明珠笑道,“难得回来一趟,留在这用午膳吧,你爹昨日钓了几条小鲫鱼,熬汤再适合不过了。还有庭院里种的苜蓿,王媪今日才采了洗净,新鲜着呢,给你凉拌着吃。” 顾须归笑了起来:“好呀。” 她看向谢湛,眼睛亮晶晶的:“中午在我家吃好不好?” 谢湛撞进她盈盈的眼睛里,微微点了点头。 将军府的午膳向来简单,顾岳和沈明珠都是节俭之人,桌上最多摆三道菜,一荤一素一汤,从不铺张浪费。 但今日谢湛前来,沈明珠便着人准备了些好菜。期间,顾须归也跟着进了厨房,说要看看午膳吃些什么。沈明珠虽说叫她边去别添乱,到最后也没真的赶人。 母女二人在厨房里敲定了几个菜色。顾须归走时交代,谢湛的口味向来清淡,需叫庖厨们做几个素淡些的。 沈明珠笑骂:“早早便开始护着郎婿了,看来以后爹娘在你心中都没位置喽。” “哪能呢!”顾须归忙道,“我和他才认识几天呀!哪能比得上爹爹娘亲在我心中的分量?且人家在府里也特别照顾我的口味,膳食都叫庖厨做两份的。” “你们小两口不说有多浓情蜜意,像现在这般相敬如宾也甚好。”沈明珠道,“就是你得长个心眼。他的事,能少掺和就少掺和。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定要和父母商量才是。” 顾须归一一应下,才道:“……其实我本身是想同他提和离的。但我病的那几日,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们也不过才认识几天,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份上。” “他若能一直如此真心诚意地待你,也是好的。”沈明珠说。 顾须归抿唇一笑,不语。她不太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人对她无条件地掏出真心,有时会假设,若自己并非独子,想必父母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将所有对子女的爱都倾注于自己身上。 谢湛于她而言,更是一个难以交心的陌生人。他是她的夫君,她是他的妻子——虽现下同床共枕,但心还有隔阂。顾须归再清楚不过,自己并不适合谢湛。他能接纳她,也许是给圣上和父亲面子,也许还顾虑着别的。而谢湛这般的人,也并不适合她。 但这些,她还不想现下就同父亲母亲讲。谢湛此人,她琢磨不透,但她懂得知恩图报。 他为她守夜,为她收拾得罪人的烂摊子,为哄她开心花三两银子去张记买她爱吃的点心。 顾须归总想着,自己还没有资格提和离的事。若真要提,也必然是待到他们两不相欠之时。 另一边,顾岳同谢湛拾箭引弦,较量起了射艺。 顾须归随府里的小厮到的时候,谢湛与老丈人已然比了两轮。日头渐渐爬上高空,顾须归以手遮阳,问小厮:“他们谁胜了?” 小厮笑答:“大小姐可把小的问住了,小的不懂这个。” 顾须归眯了眯眼,道:“得,那我自个儿看看。” 谢湛与顾岳竞箭的方式是最常规的那种,一人每轮三箭,环数相加,多者取胜。顾须归抬目而望,入眼便见谢湛拉弓引弦,利落地射出一箭。雪白的箭羽微颤,正稳稳地插入靶心。 守在射侯前的侍女看了看,躬身道:“王爷中九环。” 顾岳随之发出一箭,动作干净利落,箭中靶心。 侍女道:“老将军中十环。” 遂取下箭身,略一行礼,道:“老将军胜。” 顾须归见父亲拍了拍谢湛的肩膀,道:“年轻人,未上过战场,射术这般已不错了。” 谢湛淡淡一笑:“岳丈大人矢无虚发,小婿自愧不如。” 顾岳开怀大笑,声音爽朗:“老夫与几位同袍们在京郊马场养了几匹好马,皆是从西北战场调来的良种!什么透骨龙、白蹄乌、什伐赤……改日奔马,再一决高下!” 谢湛应道:“小婿之幸。” “人老了,身体不如从前,稍加运动就出汗。”顾岳拭着额上的汗珠,乐呵呵地道,“我去里屋换身衣服,你且自便。” 谢湛微一躬身:“敬送岳丈。” 目送顾岳进屋后,一抬眼便看到了顾须归。 谢湛怔愣了一瞬,遂先行开口:“何时来的?” 顾须归上前,道:“也没多久。” 她略略抬眼,看到谢湛额前沁出的薄汗,便从袖口摸出帕子,递给他。 谢湛摆手拒绝:“会弄脏你的帕子。” 顾须归举着帕子,在他面前站定,闻言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随即认真问道:“你这般同我客气的吗?” 第13章 拾叁 第十三章 谢湛也没料到她会蹦出这一句来。平素相处,界限能多分明就有多分明,他与她素日就寝都是背对着背,自然以为她不愿与自己亲近。 可这说的又是什么话? 他思忖了一下,随即道:“我们是不该客气的关系吗?” 顾须归脸倏地一热——她倒也没有那个意思,想着她曾经也用过他的帕子,自己的帕子给他用一下怎么了? 然,越是解释,越是会成为误会。 顾须归索性跳过这个问题,道:“你与我父亲比箭,感觉如何?” 谢湛答:“不愧是老将军,百发百中。” “我方才看到你手抖了。你是故意让着我父亲还是——” 她顿了顿:“还是身体不舒服?” 谢湛闻言笑道:“我上回开弓拉弦,还是在五年以前。数年未练,败给岳丈实属正常,哪有迁就一说。” 说这话时,谢湛正拭着额前与鼻梁的薄汗。顾须归见他鼻尖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提醒道:“还有这里——” 谢湛眉心微蹙,握着巾帕的手不自觉地跟着她的目光走:“哪里?” 顾须归见他揩了半天,还没揩到地方,遂踮起脚尖,以衣袖拂了上去。 她的衣料是柔软干燥的,带着淡淡的百濯香,应是被薰笼烘过。谢湛看到她纹路清晰的雪白掌心,她的皓腕系着一道保平安的红绳,再往上是纤细的小臂。 他本能地闭上眼,须臾之间,听见顾须归说:“现在好了。” 成均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时,就见到了这一幕—— 两位主子正含情脉脉地四目相对,顾须归垫起脚来,温柔地帮谢湛拭去鼻梁的薄汗。成均心里在打鼓:这是可以看的吗? 于是他仓皇跪下了:“主子!” 顾须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与谢湛的距离有些危险,遂立马抽回手,自觉地退后一步,对谢湛几乎可以说是退避三舍。 谢湛见她往后退步,后知后觉地发现身旁来了人,遂转头瞥向成均。 他的语气隐隐有些烦躁,道:“何事惊慌?一天到晚,莽莽撞撞。” 成均:“……” 他接了消息气都没喘匀就赶来通报,没成想赶了巧撞见主子你侬我侬。成均心里有点委屈,但正事当头,他抱拳道:“王爷,府里来人通报,安和侯与惠宁郡主来访,已在府上候着了。” 谢湛眉心一蹙:“安和侯?他来作甚。” “卑职不知。”成均抿了抿唇,老实巴交地回,“府里人说,安和侯来时,脸色不怎么好看。” 谢湛沉吟片刻,才回道:“我知道了。着人备轿,立马回府。” 言毕又看向顾须归:“我回府一趟。你和岳丈岳母先行用膳,不必等我。若要回府,同门口的侍卫说一声便是,自有人来接你。” 顾须归:“我与你一同……” 谢湛打断道:“今日实属事发突然,是我失礼在先。待我将府里琐事处置妥当后,亲自登门向岳丈岳母请罪,烦请你转告。” “……” 顾须归只得道:“好……” - 安和侯蒋勐是有些暴躁在身上的。 爱女蒋相宜自从永安宫回来后,就成日以泪洗面,一连三天,茶饭不思。他这个做爹的看着心疼——来京城朝觐本是高高兴兴的事,蒋相宜两三年中就盼着进京这一天,能约儿时故友小叙旧情,没成想这次竟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蒋勐询问缘由,然蒋相宜闭口不谈,只成日将自己缩在屋里,送去的茶饭都扔了出来。 一打问才知道,蒋相宜那日见了六王爷谢湛。 再一打问,谢湛两月前还悄无声息地娶了妻。 若是纳个妾也就罢了,偏偏还娶的是正室——蒋勐觉得自己老蒋家满门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年怎么说也是先帝先行看上了他家相宜做儿媳,遂纳采下聘、询问年庚,一样流程也没落下,两家便兴高采烈地交换了生辰八字。 蒋相宜也正是因此,痴痴等着六王爷身体痊愈,一等就是好几年,连适婚的年纪都错过了。 这在蒋勐眼里,闺女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决定带着爱女来南靖王府上讨个说法,说什么也不能让谢湛就这么囫囵过去。 结果人到府上,谢湛没在,结结实实地让他吃了个闭门羹。 怒不可遏的安和侯就地发火:“让谢湛给本侯立马滚过来!什么天王老子还要本侯亲自去请?” 谢湛听完成均的叙述,安静了良久。 成均自不知主子心里作何打算,便默默跟在谢湛身后,寸步不离。如有意外,他自是要护主子周全。 ——哪怕对方是安和侯。 行至正堂,谢湛便见淡烟、疏柳二人正守在门口,惴惴不安。见他回来,二人忙不迭地躬身行礼。疏柳道:“王爷可算回来了,安和侯与惠宁郡主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谢湛微一点头:“我知道。成均同我说了。——茶水都备好了?” 疏柳答:“备好了,是嵇北上好的蒙山云雾,应是合侯爷与郡主口味的。” 语毕,便听得里面怒摔茶盏的声音。清脆的一声,摸约是将茶盏摔了个四分五裂。 安和侯的声音暴跳如雷:“你们去请的人呢?!南靖王府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怠慢的吗?” 谢湛默不作声地提裾而入。 上好的鎏金白玉盏被摔成几块碎片,安静地躺在地上,可见安和侯使了不少气力。眼见着谢湛进门,随即蹲下身,一块一块地拾起他脚边的碎玉,安和侯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冲动想让他把谢湛一脚踹开,但是理智又告诉他不行。 遂只能默默地收了收脚,由着谢湛将碎玉尽数捡起,听见他慢慢站起身来,云淡风轻地道:“疏柳,去给侯爷再换一副茶盏。” 安和侯:“……” 他有气撒不出,憋了一肚子火。身旁的蒋相宜看到谢湛手心被碎玉划伤而现出的斑驳血迹,心疼了起来:“宸璋——” 蒋勐斜眼一瞪。 蒋相宜见父亲怒目圆睁,态度软了下来,乖乖地闭了嘴。 其实她也没想着要来讨个什么公道,反倒觉得如此会叫谢湛以为,她是非他不可,平白在他面前丢了气节。 只是父亲母亲咽不下这口气,定要来南靖王府闹上一通。她拗不过,被父亲强拉着来,在他面前总觉得丢了颜面。 蒋勐沉声道:“你应当是知道,本侯与郡主来所为何事。” 谢湛神色淡淡,平声答道:“晚辈明白。” “既然明白,本侯便不多言了。”蒋勐一拍桌子,怒形于色,“你失信于我蒋家,是将本侯和太后不放在眼里,还是将先帝不放在眼里?” 蒋相宜忙道:“爹爹,父母之命他怎能晓得?当初我也是您喝多了酒同我闲谈,无意间才知道的——这不关他的事!” “哪有你说话的份!”蒋勐厉声呵斥。 蒋相宜缩回座位上,一双杏眸泪眼朦朦。 谢湛若是大言不惭地称自己并不知晓这桩婚事,确也说不过去。先帝在时,曾几次三番暗示他,要待及冠之年,将蒋相宜许配给自己。谢湛本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没成想两家还真的换了生辰八字,连合婚庚帖都拟好了。 他不愿撒谎,只如实道:“晚辈同相宜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兄妹,但晚辈属实不知两家已换了生辰八字。若是晓得,圣上也不会赐婚于晚辈。” 既坦言自己对蒋相宜并无非分之想,又以不知者无罪道明自己并非有意负心。 蒋勐感到自己面子有些挂不住:“……你是说我蒋家倒贴?” 谢湛微微一哂:“并无此意。” 若是没有当年坠马一事,他或许会心甘情愿地接纳蒋相宜,彼此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做一对人人艳羡的模范夫妻,互相辅佐,成为一段千古佳话——也无有不妥。然,时光不可倒流,他对她也并无执念。十五岁前,他用功苦读,心只为江山社稷所牵,情只为黎明百姓所系。十五岁后,他因一场意外长卧不起,儿女情长与他而言,更是轻如鸿毛。 饶是早年间真的对蒋相宜生出些什么旁的情感,数年过去,也早已消弭了。 虽说这么讲来有些伤人。 蒋勐缄默片刻,只道:“本侯今日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来向你讨个说法。我家相宜,与你天作之合。虽说你现在身无官职,也就是个闲散人士……前日太后还问相宜,去探望过你没有,可见我们这些长辈也是如此以为。你若识趣,本侯也愿接纳你这个女婿,日后你们小夫妻定居嵇北,不失为一桩美事。” 蒋相宜赧然开口:“爹爹——” 蒋勐瞥了一眼女儿,接着同谢湛道:“虽说,晚了些年,但也无妨。嵇北地好,水好,也宜居。你若想念京中好友,每二年进京朝觐,与相宜在宫中多住几日也就是了。” “至于你的新妇——”蒋勐顿了顿,道,“我记得你才自江南回来,也不过将将同你的新妇相处十天,应是也没什么感情。娶了相宜之后,忘掉这桩荒唐婚事便是。你那位新妇——据说不是什么显贵人家。武夫之女,想必胸无点墨,登不上大雅之堂。休了或是和离,皆随你意。若是觉得过意不去,我在嵇北认识不少王孙贵戚,替她挑个大户人家做妾,也不在话下。” 谢湛本是垂眸敬听,但在听到蒋勐谈起他的新妇时,本毫无波澜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满。 ——“侯爷。” 他语调平平地打断:“请恕晚辈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