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竹马爱我如命》 1、第 1 章 首发:文学城 作者:旷野问茶 大玄五十一年,玄都城。 方正金秋时节,日光所倚,绛炙地板上微驳,其中皆熏灼,飞鸟啼叫不消,日晡所引彼穷。 而在屋内,商府婢女清樱却见凉榻上的商时序眉头紧蹙,冷汗频出。 商时序从梦魇中混沌睁开眼,视线内婢女脸色焦急,轻声唤她,“小姐,小姐,你可有哪里不适?” 见她楞楞呆神,未作出反应,清樱扭头朝另一个粗使婢女说:“青桃,我在这里照看小姐,你赶快去叫人来!” 商时序回过神,心有余悸地抓住清樱的手,“不用了,我没事,做噩梦了而已。” 离她最近清樱不放心地道:“秋日多由梦鬼作怪,还是熬些清热解暑的汤药喝喝。” 商时序微顿,柔指无力抚上额头,“好,煮些安神的汤来吧。” “我这就去。”青桃转身就走。 商时序将额前一缕青丝别到耳后,后知后觉发根都浸透得津湿。 身上的白绸中衣汗湿紧贴在身上,非常黏糊不适,她沐浴换衣后才稍稍把剧烈跳动的心悸缓下来。 这梦太荒唐了。 梦到未来,她如愿嫁给了意中郎柳南絮,可她过得并不好。 公婆挑三拣四,丈夫长年不归也不行房,柳家上下都用她的丰厚嫁妆维持生活,却辱她不能怀有子嗣,是断了柳家香火,连下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让她吃隔夜茶、穿脏水涤一遍的布衣。 天天阻拦她出门回娘家,让她有苦难言。 后来,柳南絮摇身一变成了遗落民间的嫡长皇子,继承皇位后忘了商家的恩,陷害说她父亲看反大玄朝廷的禁书,以此为罪罢免官职,让商家男丁发配边关流放,女眷籍没沦为贱奴。 在商府被查封那天,柳南絮与他真正的心上人徐家之女巫山赴雨,无视一夜跪在养心殿门外不知情的她,更将她一个发妻辱为妾,还放任侧室推她落水。 她才明白柳南絮不肯同房并非体恤她身体娇弱,只不过喜欢的人不是她,却想高攀商府求仕途青云,娶她乃下策之举。 而她的死对头兼竹马,在玄都有名的纨绔二世祖,却驰骋沙场,建赫赫之战功,归来之际却与昔日好友柳南絮针锋相对,硬是扶起新帝,将柳南絮搞下皇位把她抢到手,再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娶为正妻。 她认人不清,被柳南絮蒙骗双眼尚可理解。 可这事荒唐就在于…… 她怎么会梦到死对头喜欢她?还抢她一个已婚妇人娶为妻。 这梦也太臆想了。 商时序从小与裴惊辞不合,他常常笑她精心的打扮不好看,无论从审美还是做事态度上都截然相反。 裴惊辞不务正业,是玄都最有名的纨绔二世祖,整日吃喝玩乐,抓鸟翻墙,翘学堂夫子的课,焚毁书经,扬言诗经迂腐陈旧、锁人思想。 她讨厌他不修边幅,青玉发带破了也照样缠两圈凑合用,缠不住头发的样子犹如逢头垢面的疯子。 衣服从来一股汗臭味,动不动就往她身边凑。一问才知刚从军营训练场下来,要是没人提醒直接倒头就睡,也不沐浴一下,就没见过如此邋遢的人。 她也讨厌裴惊辞总是好勇斗狠,像豺狼虎豹发挥不完旺盛的精力,常常挥着一把长剑,无缘无故邀她身边交好的文客武斗。 还热衷于针对她身边的朋友,这简直欺人太甚,他天天在武场练得体型颀长健壮,身手矫健,却仗他优势去欺人劣势,太不守武德。 不就是厌恶她瞧不起她,但碍于裴大将军的勒令,碍于她爹爹的警告,才绕过她去收拾她身边的人吗?打狗还得看主人,他就是根本不想给她面子。 她极讨厌裴惊辞,别说嫁了,她倒希望自己从来没认识过他。 却因为荒唐的梦让人分不清真假,她竟对裴惊辞讨厌的态度有所松变。 商时序心乱如麻,觉得自己睡糊涂了,梦到底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而且她喜欢的柳南絮是个翩翩君子,怎么可能是道貌岸然的小人,可她确实受了这梦魇的影响。 她爹商承义刚政知府于玄都,排一日程表,每日勘问一县,终而复始,是以廉政立身,勤政务公,善政富民。 初到官仅一年,轻减官粮,清理一千九百件案件。听讼理狱,无论贩夫走卒,还是商贾贵人,大小不冤,土豪劣绅不再为非作歹,是玄都百姓敬重的清廉官员。 梦中的柳南絮怎能把她爹一个清官革职入狱? 商时序心中赌气,犹如增生了一层隔阂,即使尚喜欢他,却如鲠在喉。 婢女青桃端来一碗安神的解暑汤,商时序喝过之后,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 …… 下午,商时序陪母亲江舒雅游憩在自家亭台楼阁的花园里。 放眼一望去,满园秋菊盘枝开放,或洁素净,或浓如墨,几居台榭,错缀枫叶果香中,矫若游龙虬反悬,疏影横斜窈窕无双。 凉亭内圆石桌,母亲端坐于商时序对面,桌上摆着精致的清茶糕点。 不知怎的,她神倦肢惰,索性趴在凉亭摇椅上假寐。 随后母亲喊醒了她,桌子上的茶品都变成了一张张画像,“序儿,你挑挑,看中了哪家公子?” 原来是要择婿。 商时序将桌面上的画像举起来瞧,心中却早有人选。 当为温润尔雅的柳南絮,寒门家室却十八中举,惊才绝艳,前途无量。 商时序把柳南絮的画像递给母亲,然而下一秒,身边的场景变换,黑云翻墨压抑着屋檐天际,她浑身打颤缩跪在柳南絮卧房门边,屋内传出男女欢合的声音。 家门被封,族人被诛,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庆贺新年的爆竹在雪夜里炸响,万家灯火通明,没有一盏属于她。 商时序猛地惊醒,身边的婢女拿着纸扇为她扇风,桌子上仍是茶点,青天白日,亭外秋阳炎炎,祥和安静。 “小姐,你脸色怎么如此苍白?又做噩梦了吗?”清樱弯腰轻轻拍哄她的后背,温声细语。 商时序面上一凉,母亲江舒雅手里拿着蝉丝绢替她拂去细汗,乐呵呵地哄着:“序儿做噩梦了?别怕,娘替你把梦鬼骂走。” 亭子外头烈日明亮,灼热的气流和扇子凉风吹到脸上,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的。 一次是巧合,那两次梦到家破人亡还是巧合吗? 清楚逼真的梦境像是在提醒她,不要重蹈覆辙。 商时序耳颊边压出衣料的红痕,江舒雅手法温柔替她揉去压痕,母亲的慈爱让她红了眼眶。 梦中母亲担心她,劳累过度染上风寒,死前都不能瞑目。这是疼她爱她的家人,商家到底有何对不起柳南絮的地方,竟那样对待她的家人。 她面容娇美,眼尾坠一颗颗清泪,如鲛珠般滚落脸颊,又受噩梦吓白了脸,娇娇柔柔,未愁惹人怜。 “序儿怎么哭了?打死它打死它!竟然敢吓我们的序儿。” 商时序看着母亲洋装愤怒拍打桌面的样子,不由得被逗笑了。 “娘,序儿没事,只是一时被梦里的恶鬼吓到了。” 江舒雅拿她打趣道:“娇气,我们序儿那么娇气,以后哪家公子能受得了,日理万机还天天哄你开心。但是呢,序儿值得这样被对待。” “来,选选,选个好郎君,娘给你把把关,看看能不能把序儿宠坏了。”江舒雅招手让婢女撤下茶点,换上了一副副水墨画像,“序儿,你挑挑,看中了哪家公子?” 就是这句:序儿,你挑挑,看中了哪家公子…… 现实与梦境重合,无差一二,商时序头皮瞬间发麻,她喉间微堵,愣着说不出话来。 “序儿,你如意郎君可有人选?” 母亲的脸在面前放大,商时序一激灵,脱口而出,“裴惊辞。” 她想到了裴惊辞,于梦中,她这个讨厌的竹马后来战功显赫,力排非议替她撑腰,更替她为商府翻案,洗刷冤屈,还父亲一个清白。 清樱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天天跟在商时序身后,别人不知道,但她明白,她家小姐有位意中郎,那便是年少成名的柳南絮,有一个死对头,就是整天不干正事的竹马裴惊辞。 裴惊辞桀骜不驯,虽为名将贵子却玩物丧志,庸碌无为。加上听到一些传闻,江舒雅面色迟疑,试探地道:“序儿喜欢他?可以跟母亲说说,为何选择他吗?” “娘不是常说男婚女嫁要门当户对吗?”商时序垂下眼睫,碰向桌面上的人物画像,随口胡茬,“裴惊辞乃安平侯老夫人的亲外甥,又是正一品裴大将军的嫡长子,玄都多少姑娘想高攀?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恰巧与他是青梅竹马,嫁他知根知底,没什么不好的。” 而且梦里,她最后也是嫁予裴惊辞,与其重复悲剧,不如改弦易辙,她一开始就嫁,或许还能够避免商府悲惨的结局。 江舒雅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女儿,哪能没察觉到不对劲,心中感叹自家女儿仿佛一夜长大,懂得掩藏自己的少女心事了。 她点了一下商时序的头,拿眼睃她道:“你啊你,不必为你爹爹官途着想,他一个大老爷们的前程还得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不成?你爹爹考举当官是为家人过得平稳安顺,不要本末倒置了。何况,你爹与你娘我就你一个闺女,舍不得你以后吃半点苦。” 所以她心属柳南絮,非要嫁给他,父亲商承义便在官场上处处照顾,赏识提携,可最后换来的是柳南絮以仇报恩。 “序儿知道。” 正知道家人爱她,才让她满心愧疚不已。 商时序放在石桌面下的右手握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肉里。 都还活着,都没发生。 “墙上翻来的人不是裴少爷吗?他又来了。” 众人闻着清樱的指向看去,只见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年利索地跳下三米墙头。 他身形高大强壮,三两步走到凉亭石凳坐下,问了江舒雅一声午好,自行倒茶仰灌三杯。 2、第 2 章 说来奇怪,裴惊辞有这型如捷豹的轮廓,他的样貌理应五官粗犷,却偏偏随他母亲,面似美玉,俊正端方。 裴惊辞漫不经心朝商时序睨去,“干嘛这般防贼的眼神看我,喝你家几盏茶就不行了?” 他端了态度,把衣袖伸到商时序面前,“我香的,你闻闻。” “慢点喝,别呛着,你们好好聊,我出来逛一会儿园子就乏了。”按平时,母亲江舒雅见裴惊辞来,肯定要唠嗑两句家常,但女儿商时序刚刚说想嫁给他,她就适时退出,让两个小辈磨合。 母亲走后,商时序伸手收拾石桌上的画像。 裴惊辞一把抢过来,饶有兴致一张张地翻看,嘴上欠欠地说:“来你家一趟真麻烦,还需沐浴更衣,我一大男人得弄香香的来,像话吗?” “你可以不来。” “那怎么行?”裴惊辞越看手里的画像,嘴边深深的笑意越浅,“我就爱烦你,烦你烦得受不了了,我便开心了。” 商时序讨厌他这副总是开心建在她痛苦之上的做派,她不想理他,低头整理剩下的画像。 “说说,你到底选哪个歪瓜裂枣了?我们好歹也是青梅竹马,我有替你把把关的资格。”裴惊辞向她凑近,“柳兄?也是,柳兄才华横溢,你那么喜欢他,情理之中,意料之内。” 瞎乱猜测,商时序勾眼看他。 “难道不是吗?说吧是谁,我保证不笑话你。”裴惊辞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地抿。 “是你,笑话你自己吧。”清樱突然愤愤来一句。 茶杯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裴惊辞咳了一下呛到茶水。 “商时序,你休想戏弄我。”说完这句,裴惊辞颇为狼狈爬墙离开。 旁边一个婢女不平地吐槽道:“小姐,他这人真是存心来恶心你的,我听说他找人把书肆的书全买了,扬言说要给你一个见识,代笔先生们都来不及印书,备考的学子怨声载道,全怪你身上了。” 商时序如果没梦到未来,她或许会和婢女一起在心里怨他。 裴惊辞大量购买书籍的前一晚,她就和他吵过一架,吵架不知是谁开的头,她骂他学识浅薄,写个“梅”都能错成“悔”字。 她说得很难听,甚至提了一句他哪哪都比不上柳南絮。于是隔这几天,他将东市书肆里的书全买下,听说害得国子监的学子绕远路去南边集市买书。 可真相是,裴惊辞照样没那考科举的心学不起来,他买的书籍大部分为玄都爆款流行的话本子,书肆老板忽悠他,夹带私物掺杂了好几本桃色粉红读物。 她记得很清楚。 因为这家伙买书后全送到她府下。 她以为是柳南絮送她的,激动了好长一段日子。 她跟裴惊辞提起的时候,裴惊辞只是甩剑笑笑,事后照旧搜罗奇闻怪异的话本子送给她。后来她不喜欢看了,让柳南絮别再送时,柳南絮惊讶地说不是他,是裴惊辞拜托他当个中间人送给她的,因为以裴惊辞名义送的她不要。 这是梦境的细节,如此真实深刻,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是她真实经历过的。 吐槽的婢女见商时序神情黯然,更是满腔义愤,“他明知道小姐有考科举的决定,特别在小姐终于求得老爷同意你女扮男装的时候,居然把诗经都买断货了,明显是故意和小姐对着干。” “清梨,小姐的事哪能由你轻易谈论。”清樱呵斥了低一等婢女一声,清梨不情不愿地闭嘴了。 受商承义的影响,商时序想女扮男装去考科举,当个像她爹一样为民谋利的清官。 商时序这个决定让裴惊辞听到了,他嘲讽她说女人进不了朝堂参与不上国家大事,她气裴惊辞心存偏见贬低女人的价值。 她当时震惊又恶心,觉得裴惊辞好粗鄙不堪,眼皮短浅。 甚至扬言与他形同陌路互不往来,让家丁拦他不许翻入商府半步,从这过后,她与他的联系日渐淡了,直到她嫁给柳南絮,他隔日便随父出征,两人彻底断绝来往。 现在听来,哪是什么嘲讽,他说的都是事实。 如果女人能进入朝廷,哪还有帼不让须眉的花木兰女扮男代父从军的民间传说,黄梅戏的女驸马何必女扮男为夫考状元,她何必也求爹爹答应她女扮男去参加科举。 裴惊辞一介武夫不懂文官科举考什么,只是听说她爱看书,于是就把书肆的书籍全买来送她了,还被书肆老板骗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未来梦境的最后,裴惊辞深记得她这个决定,他把柳南絮搞下台后,手段雷厉风行,强硬地插手朝廷官员选拔制度,规定文科武举男女平等。 不光如此,也修改了女子不能自由和离的法规,他挡下一切离经叛道、祸国殃民的骂名,只为她能名正言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既然是重来一世,既然知道他所想没有恶意,她何必要埋怨他。她还会帮他,去相信裴惊辞绝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 …… 近几日,商时序总在深夜被梦里的横灾吓醒。 母亲心疼她,以为是秋日梦鬼作祟,找近期的吉日带她去神庙里祈福驱邪。 神农氏宫殿在岚深山顶,气逐庙维古香,前墙高数丈,整肃肃清,庙殿掩映在几棵苍劲的银杏树下,神农坐殿,高长三丈,金碧壮丽。 一个青灰衣道长领着商时序来神像前上香。 商时序提了衣裙,屈膝跪在蒲团。 双手合十抬头望,祭坛内神农像甚雄杰,严肃威仪,炎帝双目微张,以察万物。 商时序拜神前虔,不求一段好姻缘,但求富贵长存,庇举阖门。 当夜,不知是不是神农氏神灵听到了她的祈愿,还是中秋节将至。 商时序梦到了从未见过的月饼配方,听名为广式月饼。 而另一种冰皮月饼奶白干净,一口咬下去,口感酥软滑爽,略有弹性。 她身姿展而不夸,醒来时趁着记忆还清,端坐在书桌前执笔写下配方。 青葱玉指,指端染粉,笔而下,观其力而不失,笔迹流水行云。 清樱站在桌边为她研磨,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觉得赏心悦目。 商时序写好后将纸递给清樱,“让厨娘按上面的配方和步骤做出来。” 她发呆坐着沉默了半顷,又画了十二生肖的月饼模具让家丁找木匠定制一套,才起身去厨房和厨娘一起备制月饼馅料。 而厨娘根据商时序的指示,熬制月饼皮用到的糖浆色泽橙黄,晶莹剔透,没有星点杂质。 厨娘做吃食三十载,见多识广手艺非凡,是听一遍就能复刻美食,却也未见过这种形式,“这口味丰富是丰富,但不知味道如何,小姐既然用来当商品,这百姓会不会不敢来买?” 商时序浅笑不语,第二天家丁送来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月饼模具,让五六个厨娘照做。 厨娘取一干净票碗,放以糖浆、添油、一些碱水和些许盐,用手揉至融合,按情况添加面粉,不停翻压和面,最后团成面团后,拿盆倒扣住装面的碗,搁在一旁醒面。 至于馅料,好在玄都城外有一条连接五大水系的交通大运河,作为交通枢纽流动众多殷实流油的商贾,制作广式月饼的用料不难买到。 玄都百姓每年中秋佳节吃的月饼多是五仁馅、白糖和枣泥馅。 将传统的口味设定为基本款,又多加了红豆、蛋黄莲蓉、板栗、紫薯、芋泥等口味。 商时序揣了二十个月饼团,取一个用埋上莲蓉蛋黄,洒些干面粉,再以可爱的生肖羊模具压一下,一个花纹精细的月饼便成型。 月饼放入烤炉半刻,烤出来涂金黄色的蛋液,又放回去复烤,众人忙活至傍晚,厨房炉烤制的月饼最终呈现在面前。 焦黄色皮上的图案憨态可掬,月饼全身无一裂纹,掰开一看,皮薄馅厚,香味溢在满屋。 守在门外的家丁探头探脑,吸着饼香味咽口水。 商时序取了几块月饼让他们分食。 刚出炉的月饼尚未回油,饼皮微微干硬,商时序等着他们的反应,内心颇为紧张,怕做不到像梦里那般香甜诱人的口感。 她试了一块,做的月饼入口有些硬,渐渐就变得喷香糯口,里面莲蓉软甜适中,咸蛋黄金黄流油,口感微微带咸却解腻极了。 鲜甜味道刚在口中惊喜散开,之前最担心味道的厨娘率先夸道:“口感细滑,油光闪闪、色泽金黄,甜中带点咸,真是香香喷喷。” “我都想买回去藏着吃,可能没到半夜,三天存粮就一夜造没了哈哈哈。” 月饼的香味引来了六岁的小堂弟,从小厨院门口一路摇晃跑来,叫身后的奶娘直追。 “序姐姐,好香香。”小堂弟乖巧站着,眼睛却直勾勾看向商时序手里的月饼。 商时序掰了一小块月饼,送到他的嘴里。 小堂弟第一口囫囵吞枣,没仔细尝出味道,但嘴里的口水被饼香勾得直流,周围人笑他像个着急的小馋猫。 “有很多,慢点吃别噎了。”商时序把手里装三个月饼的盘子递给奶娘。 月饼放置一天一夜回油过后,更加香甜可口,这月饼做出来,好吃得超出商时序的预想。 之后她又试做了洁白如雪的冰皮月饼,味道果然弹韧甘甜,冰凉爽口。 倘若开一糕点铺,在每个节日买些节日甜点,总有一些不差钱尝鲜的,广式月饼和冰皮月饼让百姓接受是早晚的事。 母亲尝过月饼后,嘴上一直夸好吃又新意,也支持她想开个店铺的决定。 梦境告诉了她未来经历,又告诉她美食配方。商时序心中的打算越来越坚定。 这一世,经商也许是她的一条出路。 她想到了梦境里商家被抄家过后,她家里人那段时间贫困潦倒,处处受人欺负,遭人白眼和唾弃,因为没有钱财打点,商家女眷就如任人宰割的鱼肉。 她那时求遍平日读书交好的公子小姐,求把她蒙骗鼓里的柳南絮,结果她磕破了头,还是无人肯伸手帮她。 这世,她就当她自己的依靠。 祖母身体每况愈下,她爹也老了,就算往后避开了柳南絮的嫁祸之灾,还有无数不确定等着商家。 商家这艘大船护送了她两辈子,她该去掌舵,捩转船头触礁的方向,航向朝阳漫漫普照辽阔无垠的金色海面了。 商时序收拾情绪,拿来瓷盘装了三块新做的冰皮月饼,走去父亲的书房。 里面父母的谈话先传出来,她要敲门的手指停滞在半空。 “皇上听信佞臣谗言,猜忌我已久,今日早朝便单独宣我入偏殿,话里有话,都是逼我主动告老还乡,不然就是我被调离玄都的圣旨。” 3、第 3 章 “商家祖辈根在玄都,我年逾半百,早已累倦朝中暗涌斗争,但我担心序儿的婚事……诶,受我的影响,原本相好的不错的几位高门世家看不上序儿,柳南絮人才华出众,心胸却小,能同苦不能与他同甘,家室又贫寒,我怕序儿嫁过去受苦,可偏偏这丫头……” 商承义坐在案桌前,面色严肃,脑后的银发似乎要压垮他,空气弥漫沉重压抑的氛围。 江舒雅替商承义揉肩,“咱到了知命,时日无多,前些天我问序儿的意愿,她说她想嫁的不是柳南絮,而是裴将军那嫡长子。” 商承义略为吃惊,“可是真?裴老兄前些天便找我商谈两个孩子的婚事,我看序儿从小讨厌惊辞便推了,倘若序儿愿意,嫁裴家最好,裴惊辞爱玩了些,但为人担当仗义,不会亏待序儿。” “行,明日我与你去将军府拜访,将序儿这桩婚事落下。” 书房内父母敲定完婚事,已经谈到百姓生计,商时序面上恢复原本喜悦的神态,“叩叩”地敲了门。 她神情自然,装作无事地道:“爹,娘,我做好了一些新花样的月饼,带给你们尝尝。” …… 几日过后,纵使商时序说明这两天夜梦安稳,江舒雅坚持带她去神农氏神庙祛邪。 商时序在炎帝主殿,江舒雅跟道士谈话于偏殿。 空旷威严的大殿内,商时序跪在蒲团,磕头一拜神像。 清樱扶着她的手起身,旁边的香客扑通一下跪在蒲团祈道:“愿时序姑娘祈愿成真。” 商时序诧异侧头看去,认出是柳南絮身边的小书童。 小书童朝她甜笑,递给她一袋绣有“安神”的荷绿色香袋,“时序姑娘,这是我们公子让我传送于你的,这香袋装有重镇安神类的朱砂、磁石、龙骨、琥珀,其中丁香,兰花,都是采清晨初见朝阳的雏苞晒干取最佳,对安神助眠极好。” 柳南游正值大笔之年,这几月备考转年春闱,闭关苦学,她受梦境折磨也就这几天,他是不可能知道的。 有送话本子的前例,商时序不由得想到裴惊辞。 除非裴惊辞做好了香袋,又去拜托柳南絮转送给她。 而她不问,柳南絮绝口不提,每次都特意让小书童说的好似他自己送的,打的一手揽功的好算盘。 商时序垂睫掩盖眼底的晦暗,伸手接过香袋,细白的纤指摩挲在针脚粗糙的布线图案上。 “我收到了,回去转告你家公子,时序十分感谢为我作香袋者。” 小书童更加低头了些,“时序姑娘打扰你了,我家公子在殿外等你已久。” 以前她想见柳南絮一面,都得等上十天半月,今日…… 商时序稍稍迟疑,微侧头对清樱说:“你去跟夫人禀告一声,说我遇到友人耽搁些时间。” 清樱应声离开后,小书童在前面领路,商时序走出神殿,朝外粗略览望。 裴惊辞自小有一毛病,便是挖坑捉弄她后,会隐藏在附近偷笑。 之前送她话本子,也是时不时游荡在她眼前乱晃,以便窥她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神殿前石阶旁,青田石守护神像那看到一个藏藏匿匿的熟悉身影。 商时序移开视线,无声与青田石守护神像擦身而过。 广场的竹林挺拔苍翠,大鼎镇于中间,香客捧香柱三拜,柳南絮柏立在竹荫之下,白衣淡雅。 裴将军府的喜帖虽未发,但这几天,她与裴惊辞的婚事传遍了玄都城,道贺的人踏破两家门槛,自然传入他的耳中。 柳南絮端着一副清莲君子姿态,却急切地问:“你与裴兄的婚事,传闻是真?” 见她的第一面,没问她睡得好不好,没问她身体情况如何,却问她与裴惊辞的婚事真假。 若不是老天见她可怜,让她认清柳南絮的真面目,商时序恐怕会认为柳南絮这般兴师问罪,是倾慕于她所致。 商时序抬眸,恍如隔世般,觉得柳南絮十分陌生,也看透了这个人,“是真。” 柳南絮假模假样地道:“诶,女子当嫁其所好者,人世间有百媚千红,唯独你是我情之所钟,可惜我与时序无缘无分了。” 柳南絮连吊着她的清高也不顾了,按捺不住地见她一面,利用她对他的喜欢,自会心软去退婚。 商时序的目光紧随柳南絮,连他面上恼的一瞬也没错过。 她父亲好歹是天子脚下皇城的正三品朝廷命官,她在商府吃的珍馐美馔,穿的香云华锦,出门一趟,光伺候的婢女、婆子、侍从至少十二个。 她真瞎了眼,看上了柳南絮,居然舍弃优裕也要跟着他吃苦。 即使后来柳南絮真是皇家血脉,继承了大统,她也不稀罕。 柳南絮道:“我与裴兄交好,知裴兄天性善玩,花酒场所出入如家常便饭,你嫁予他,怕是管不住他。” 他自以为拿捏了商时序,听闻她自小便不同人共用一个学堂书桌,如果未来夫君不止一个妻妾,自是不愿意嫁予。 可商时序回答他:“是吗?那还真是表里如一,半点不懂得掩饰,无碍他人的个人享乐,可比算计他人的奸诈之徒纯良,教导一番,我相信他自会走入正轨。” 柳南絮不死心地说:“一人之秉性难改,我也是怕时序你伤心难抑。” “柳哥哥多虑了,裴家虽为皇亲国戚,母亲乃平阳侯老夫人亲女儿,父亲乃镇都大将军,但家风森严,一脉独个正室。”商时序一顿,“配得上我。” 柳南絮面色僵住,出身是他的痛处,不然他不会想尽办法要搭上商家这一杈高枝。 但眼前娇美的人穿着一袭素净白裙,衬得她本人愈加娇弱,宛似一只被逼无奈的白兔,不像是讽刺他出身配不上她的做法。 柳南絮脸色柔和许多,他更相信商时序迫于父母之命嫁给裴惊辞,故而夜夜梦魇。 他坚定相信商时序还喜欢他,只要商时序的心在他那里就不怕变故。 柳南絮忧心忡忡地告别,“既然这样,那柳某便先走了,祝时序姑娘与裴兄嘉结良缘。” 商时序没有应声,只等他走后,转身去找裴惊辞。 这辈子的婚嫁有打算与裴惊辞联姻,那得要他明白,给她送礼,不用通过第三人。 商时序走到青田石旁,身后便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一回头,对上裴惊辞直白的眸色。 他墨发利落地高束,嘴里叼着一截小草杆茎,尾部带着一大一小的两片青叶,宽阔的肩膀上沾有枯草屑。 裴惊辞向来粗野至极,随便在路边摘片叶子便能津津有味地嚼起来,穿的衣服和鞋靴永远又旧色又泥脏,大玄朝尚黑,一点泥星子都无处可藏,谁能相信这是位世家贵子。 不过,不畏惧世俗眼光,只做他在意的。自从梦到未来,商时序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在。 商时序决定对他态度好点,首先找点话题聊聊,明知故问地道:“你来神庙干什么?” “良辰吉日来祈福呗,恰巧碰到你和别人聊得挺欢,你说我是倒霉还是倒霉?” 商时序听了他的回答直皱眉,她从不觉得裴惊辞喜欢自己,有一半功劳归于他的嘴,有一刻,她想直接转身回去。 误以为商时序嫌弃他自己,裴惊辞识趣地往后蹬两步台阶。 他清楚商时序不喜欢他这类型,喜欢的是那种风光霁月、芝兰玉树的公子哥。 但他从小就长一个健美魁梧的体格,学读书人执扇去吟诗作对,根本雅致不起来,反而越学越似猛虎簪花,不伦不类。 他居高视下,商时序瓜子脸的面颊更加尖巧,双圆杏眼水灵剪水,秀眉中心有三瓣米小的红胎记,犹似通灵花钿,千娇百贵。 像清风拂过海棠花海,殷红的花瓣一丝微微颤动就能触碰到他的心弦。 裴惊辞的喉结滚动下压,目光落在她极细极白的颈子上,不过很快掩饰般移开视线。 鬼使神差,他想起了前几天商时序要择婿的事,故作镇定,抄手斜靠在青田石守护神像上,斜眼吊儿郎当地问:“你母亲要你挑选个好夫君,那天你所言是真?还是拿我搪塞你父母?” 商时序一瞬间被问住了。 他这个人怎么不知羞耻,说的好像她很始乱终弃。 再说了,男女婚嫁该由父母商讨,他光天化日之下追着她问,她都不好意思开口再谈香袋的事,不然显得她上赶着求好。 商时序有自己的傲气,她视对方作死对头太久,刚才找话题聊已经是她主动的极限了。 她小心提起衣裙,匆匆往母亲那边走。 裴惊辞盯着她下台阶的步伐,念出军营晨练的口号,“一二一,一二一……” 商时序面无表情停下来,差点气得跺脚。 裴惊辞绕到她前面说:“说嫁我,到底是真是假?商时序,你做人可不能这么缺德,你家里人都到我家商议亲事了,结果你最后嫁别人了,不是想搞坏我的名声吗,以后又没姑娘看上我,你又不负责,我被你耍着乐啊。” “你有名声吗?” “怎么没有名声?众人在论,玄都有名二世祖,你一下择夫的名单里有我,传出去了,搞得百姓都以为我变贤夫良婿了。” 裴惊辞久逢甘雨,旱久了,有点心急如焚,“你就回答你的话是真是假。” “假的,谁说我一定非得嫁人,婚事定了又退屡见不鲜。”商时序嘴角勾起不明意味的笑,右手拎起香袋的红绳,“就算嫁,也是要嫁给我做香袋的人。” 裴惊辞遽无言,绷着脸转身就往台阶下走。 这反应,没有一点犟嘴,安神香袋无疑是他亲自制作的。 “站住。”商时序叫住了他,但他迟迟没有回头,估计是怕自己发现他暗戳戳地偷乐。 她没打算揭穿他,“我愿我们二人之事,可直言相告,而非由第三个人传达。” “譬如,你买书了不读,送我那批话本子里掺杂了几本艳书,我思前想后,还是提醒你,挑书之前看看为好,什么都听书肆老板说的,只会害了你的钱袋。” 她说完后面的话,眼见裴惊辞直绷的宽厚肩线悄然松下来了。 … 4、第 4 章 裴惊辞转过身来,剑眉下黑眸沉沉,嘴角绷着平直,他身形竹挺柏立,往下站低两阶台阶。 “商时序,咱俩从小玩到大,啊不对,口误,咱俩从小怼到大,毕竟,多数时候都是我故意惹你,你受不了反阴我一次合情合理。” “可男女头一次婚嫁,乃为天地承认的结发夫妻,我什么品行玄都城就传那样了,没本事,还没志气,更没功名,也没学识,和我沾半点关系的,第二天落下的口舌够你难受,退婚之事确实屡见不鲜,可他们茶余饭后笑的是你,不是我,你没必要赔上你自己的名声。” 表面父母牵线,她不想嫁,裴惊辞自我贬低,像不稀罕娶,就仿佛这桩婚姻成了儿戏。 商时序与他平视,对方体型高大,感受到庞然大物般的压制,以至于有一瞬她怀疑又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随后她稳定心神,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态。 她看着裴惊辞面上冷峻,难得认真说一通话,但他底气似乎一泄,视线溜到别处,语气虚虚地补充,“我这辈子凑合着过了,娶谁无所谓。” 然后拽得一脸,转身踩空,摔了。 一个大高个,成球滚下台阶。 所幸台阶不是很高,滚几下他便自己装无事发生离开了。 商时序没眼看,给他点面子,反应淡淡地移开目光。 青梅竹马的弊端,便是从小看他堆泥巴当壁垒玩,骑木棍当上战场,没有一丝神秘感可言,糗事一览无余。 即使偶然回头发现裴惊辞脸长得俊美如玉,恕她暂时不能一下子逆转刻板的印象。 …… 中秋节将至,商时序去看了月饼铺子。 铺子宽敞明亮,左边柜台放各式各样花纹清晰的广式月饼,右边柜台放雪白软糯的冰皮月饼,中间的展台挂有精美绝伦的花灯。 商时序见母亲与几个学徒制作花灯。 她走过去,婢女搬来一张小木凳子,擦得锃亮干净才给她坐下。 花灯可似猫似兔、似莲花似锦鲤,花样繁多,灯盘底下系一根红穗,线上有薄木片,写上字,用作猜灯谜。 江舒雅面容带着慈笑,眼睛看向花灯的竹骨架,手下活计一刻不停,却同她说:“明日,裴家女眷便来纳征,将聘金、聘礼送到家中,那时候,你想悔婚都不成了,你可想好了?” 有得选吗? 她没得选。 如果可以,她倒想一辈子不嫁人,就只做生意,与父母生活。 可爹娘不会相信她能经营起店铺,开个月饼铺子也当给她过家家地玩,觉得她养活自己都够呛,更别说养商家上下一大口人。 曾不理解,为何世人都觉得女子一定得嫁人才有归处。 归根到底,还是这世道皆以男子为主,女子稍微做出实绩,便以美貌和情史加以淡化,古有传祸国殃民但实际上是战场上勇猛无比的女将军妲己,现有裴惊辞的母亲周氏,风姿飒爽,战功累累,百姓却受误导,只把裴家的功绩归到裴大将军一人身上。 “我不嫁他,也会嫁别人,要是你和爹爹能放心,我倒不想嫁出去。”商时序接过婢女递来的线和细竹,自行制作一个荷花灯。 她正值碧玉年华,理应不急婚嫁。 她想不通,爹娘为何急着替她寻个好夫家,直到她听见她爹被圣上猜忌的谈话。 她爹宁可死在为民谋利的职位上,也不愿告老还乡,即将被贬官上任霖州知府之际,是打算早早替她安置后半生,怪不得,前世梦境中的她在出嫁后,柳家敢肆无忌惮地作贱她。 原来都知道商家门楣没落,已经没人会替她做主。 江舒雅点了下头,“大姑娘了,迟早成家,嫁个喜欢的郎君,我和你爹日后才安下心。今日问你想没想好,是与你确认一遍,你可真是喜欢裴惊辞?还是柳南絮?那日在书房外等着,你听到我与你爹爹的话了吧。” 商时序心中一震,“娘……” 她的确喜欢过柳南絮,可是现在,那一满腔热忱全然恶心得她难以言喻。 在知道前世柳南絮对商家的所作所为,她要是还喜欢,不是情深难以自拔,而是猪油蒙了心,脑子勾了芡。 至于裴惊辞…… “没什么好顾忌的。”江舒雅看穿了她的心思,“嫁到裴家,持其利而示之善,对人家好点,至少别像以前那般冷言冷语了。” 商时序顿了一下,继续绕线到竹条上,绑出一个莲花状的灯盘。 堂弟们尚小,功名未考,她爹商承义一旦在朝中失势,商家的家田家产、她经营的商铺,犹如稚儿抱金入闹市,人人可欺可抢。 她越来越握紧手中的竹条,顿然一松。 受梦的影响,其他世家子弟她不敢信,受商家恩惠的门生也不敢信,她磕破了头,没人肯帮她,她唯一没求的人是裴惊辞,但就只有裴惊辞给予了她希望。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似乎注定要与裴惊辞有所交集。 她需要裴家的权势,去保自己的商交人脉。 也私心地想要裴家的威望,引起皇上的忌惮,动商家的决定得斟酌再三,至少,她爹被革职时,她已经能独当一面,守护商家了。 她爹娘知道她的打算,心疼她这个女儿,也支持她目前看来异想天开的做法,这点就够了。 她嫁给裴惊辞,真心给不了,但她会回馈对等的诚恳。商时序惭愧地在心底致歉。 酉末戌初,余晖渐暗。 江舒雅走后,商时序喊了两个苦力工搬牌匾,天黑之前,牌匾要挂到店铺门框上,以便第二天顺利开业。 “时序姑娘。” 商时序正与婢女收拾商铺里的杂物,听见有人喊她,回头发现是柳南絮。 金色光照下,对方一身青袍,站在熙攘人流之中。 她面色不变,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对方急不可耐地走进商铺里来。 柳南絮等不到商时序反抗家里指婚的消息,感到事态逐渐不受控制。明明以商时序的脾性,理应嫁其所好者,而这几天,小书童回报商家与裴家正常纳采、问名、纳吉,无半点异动。 “这是你曾经送予我的玉佩,我想,应该还给你了。”话是这么说,柳南絮手里的玉佩却没递给她。 半块玉佩通体腻白,玉面雕刻了同心结,整体一分为二,是上好的羊脂玉。 事到如今,柳南絮仍不肯死心,他寒窗苦读就想做官,可是没有熟人辅引,在朝中没有站稳脚跟的根基,不光官途不长久,更有可能会招来杀祸。 他到这里的目的,不过是想拿起曾经的定情玉佩,唤起商时序某时的回忆,唤起对他的情愫。 他看准了商承义对人才的爱惜,看准了商时序眼底的爱慕,他在这父女二人面前演了那么久的戏,不想前功尽弃。 “时序可还记得,这是何物?” 商时序目光落在玉佩上,伸手从他手里拿了回来,她半点便宜都不想给他拿。 “可能是偶然落下的玉佩,有劳你带来了,多谢柳公子。” 眼前的柳南絮演的多愁善感,笑音苦涩,“上次见面,你还叫我柳哥哥。” 商时序冷淡道:“一日变一日,我即将大婚,是需与无关人等避嫌些。” 柳南絮轻轻摇头,自嘲地一笑:“我都成无关人士了……” 话音未落一把长剑擦着柳南絮眼前飞过,深深刺入商铺的实木货架,惊险隔开两人。 裴惊辞不知何时站在了铺子门口,他一人挡去背后耀眼的金光,慢吞吞地说:“柳兄自重,这是我的未婚夫人。” …… 那天过后,裴惊辞百思不得其解。 他深知商时序喜欢柳南絮,而那天她面对柳南絮的态度却冷漠至极。 “到底怎么回事?红中。” “胡了!” “哈哈哈哈,头今天手气太差了。” 桐漆斑驳的麻雀牌桌,对面三个灰头土脸的小都统1乐得开花,往日都是裴惊辞赢他们的钱,今日心不在焉的,反倒让他们轮个赢钱赢到手软。 “不玩了。”裴惊辞没太在意输赢,从腰间解下钱袋丢给他们分。 “头,你多愁善感什么啊?还能有什么回事,你今早出门先踏出左脚冲煞了财神爷了呗。”同牌友以为他奇怪输钱的手气。 有一个开窍的都统试探地说:“不对,半月过后,你就成家了,莫不是觉得自己没玩够,要受婆娘管制了烦得恨?头,你这莫不是在炫耀,我见过商姑娘的,名门闺秀,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玄都城闺阁女子典范,配你一个粗汉还委屈了。” “害。”另一个都统羡慕地说,“烦恼啥啊,我想娶婆娘,想婆娘孩子热炕头还娶不到呢。” 裴惊辞回想起商时序那句要嫁也是嫁给他做香袋的人,他故作矜持地捂住下半张脸,却依然能从眼睛里瞧出明显滋滋悦色,“你不懂我的痛苦。” 三个都统:“……” 他没说假话,太难受了。 自商时序遇到柳南絮时起,即使对他爱答不理,也没这么时刻煎熬过。 裴惊辞狗肚子装不下二两墨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德性浅陋,就想迫不及待转在她的身边犯贱。 以前想她多看自己两眼便心满意足。 不知怎的,因商时序那句疑似挑衅他的话,贪求之心突然急重,竟没有了厌足。 “人靠衣装马靠鞍,头啊,你活像个乞丐,商姑娘真不嫌弃你吗?” “我邋遢我舒服我自己的,何须照顾她怎么想?她爱嫁不嫁,我照样逍遥。”裴惊辞翻身下榻,离开营房。 “头,你去哪了?” “澡堂。” 裴惊辞没有回头,离去的背影潇洒不羁。 5、第 5 章 请期那日,两家的长辈一致决定,择选迎亲的良辰吉日为中秋佳节当天。十五中秋,十六月圆,寓意团圆美满。 商时序只好在婚礼之前,计划好自己的铺子在中秋那天的活动。 聘礼黄金二百斤,白银二万两,马匹八十八匹,讲究成双成对。 黄金白银皆用红纸包裹,商时序看着上面用红绳绑的同心结,脑海浮现梦境中裴惊辞在烛灯下专注系红绳的画面。 嘴里叨着真麻烦,却不亦乐乎,一穿一线,来来回回绑出满意的同心结,直到烛火堙灭,逐渐被万丈朝光替代。 待回过神来,商时序发觉自己已经走到这堆聘礼旁边,用泛粉的指腹摩挲着大小几乎一致的同心结。 无论前世今生,裴惊辞永远期待他们的婚礼。 口是心非的家伙。 商时序想起了孩提时期,第一次决定与裴惊辞友谊决裂的记忆。 雨过天晴的午后,裴惊辞骗她到城东的池塘边玩,却采了好多粉嫩的荷花别到她精心梳好的发髻、白净的衣裙上。 不巧,那件是她最喜欢最珍惜的雪白衣裙,荷花杆茎携带的淤泥脏了她好不容易舍得穿出来的裙子。 那一刻,她对身上的污泥产生了无比绝望的恐惧,觉得天塌了不过如此,从此洁疾严重,一个小泥点都忍受不了。 如今忆起来,才知裴惊辞的本意从来都是想把最好的送给她,觉得满塘荷色潋滟漂亮,便把荷花都摘下来打扮她。 商时序脑子通透许多,记忆像没了云雾遮挡,回想起以往与裴惊辞的点滴,竟没有一叶障目,因果脉络一清二楚。 好像自梦到前世经历起,某种限制悄无声息的已经打开了,她不再放大柳南絮止于嘴上虚伪的好,也记清裴惊辞不浮于表面的行动。 …… 商时序回到闺房,进门便看到书桌上与柳南絮往来的书信,她喊来清樱,吩咐道:“以后要是有人自称是柳公子送来的东西都不要,这些信件,都拿去扔了烧了。” 清樱不明所以,但手指麻利地把信件都收起来:“知道了小姐。” “出去吧。” 清樱出门不到片刻,屋外传来问安声。 “裴少爷好。” 商时序闻声朝门外看,没有提前通报,猜是裴惊辞不喜欢一路被问安,图省事又爬墙进来了。 她走出房间,果然看见他黑色衣服上有刮白的蹭痕。 不过,今天他墨发以马尾高束,无一丝凌乱,衣服崭新合身,腰带挂坠苏青玉,倒有几分人模狗样。 一凑近商时序,满身浓郁的芬芳花香。 商时序被香味腻到,往后退一步,“你来干什么?” 裴惊辞从不按常路出现,商府上下的婢女与奴仆,要是突然看见他出现在府内抓鸡来烤也不觉得惊奇。此刻,他背着一兜包袱,鼓鼓囊囊,他轻车熟路,抓起商时序的手臂带到她房间无人的角落,将包袱强行揣给她。 “送你月事带,这几天快到日子了。” 商时序闻言一惊,随后脸浮起晕粉,手里的包袱顿时烫手无比,她还没说什么,裴惊辞先以话堵她道:“你说的,东西直接给你,不用通过第三个人。” “这能一样吗?” 裴惊辞比她还莫名其妙,懵了一脸,“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你常常要用的东西吗?怎么就别人能送,你能收,我送的,你就觉得不合适是吧?你小时候哭鼻子的样子那么丑也不见你羞。” 坦诚的模样理直气壮无比,极度不爽的情绪也隐晦其中。 商时序因他坦荡的反应,在月事上的羞耻感少了点,“多谢,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顺手了也不难,现在我一夜就能缝好几条,我做一把称手的长缨还得用上十天半个月,这东西不要太容易。”裴惊辞说出熟能生巧的骄气。 裴惊辞送礼从不临时起意,商时序想起了上次月事时,江舒雅发现她用作镇经痛的汤药并非温经汤,而是效果更佳的四物汤。 一查才知昂贵的药材都是由裴府的下人送来的。 商时序把包袱打开来看,鼻间充斥药香,月事带果真是她熟悉的款式,针脚密麻整齐,白布配红绳边,里面塞有西域商人卖的软绒的白叠。 裴惊辞还会女红的针绣? 连穿一根针都穿不好的商时序盯着包袱里的月事带,微愣,羞愧。 裴惊辞趁她查看包袱的时间,把手背到身后,进女子闺阁没半点害羞,无所忌讳地在商时序的房间里踱步,犹如闲逛御花园,但依旧改不了厚脸皮的毛病,他身材健硕魁梧,却硬往书桌前的小木椅里挤着坐。 他翘起二郎腿,挑了一本离他近的书翻看,“女诫?未嫁从父,已嫁从夫,夫死从子,什么玩意……” 念着说着,他自己生起气来,“你天天看这种破书,喜欢让自己当听话的狗训啊?” 商时序抬头,思忖片刻。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裴惊辞思想叛逆,各方面都不合常理。她对这些规矩习以为常,最近才突然醒悟一般,觉得这不是天经地义,是锁住她的枷锁。 但这种想法,是裴惊辞这人能说出来的话,她却没再觉得他大逆不道。 商时序心不在焉地问:“裴惊辞,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老神棍的瞎话,谁迷信谁傻,你信你傻。” 见他调侃自己,商时序瞬间没了与他交谈的心情。 她板起脸,故意道:“按习俗,聘礼之后,大婚之前,新人一旦见面不吉利,婚后不再相见。” 语音刚落,裴惊辞悠闲的神色一僵。 “遭了,今日我爹亲自训兵,偷懒要被逮到了!” 裴惊辞扑腾地站起身,找了个蹩脚借口,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商时序看着高大的背影渐远,“哼”了一声,“谁迷信谁傻。” 翌日。 商时序花大半时间忙碌在月饼铺子里。 “小姐,城西逍遥楼给了四箱月饼的定金,中午送去。” 婢女清梨翻开账本,玄都城几乎一半的酒楼选择来季节月饼店进货,疲累地跑遍玄都城推销月饼的半个月,终于迎来了盈利。 商时序让苦力工搬四木箱月饼到门边放置,木箱上各有掰开的半块月饼,好方便让货郎看清楚口味担走。 同行相忌,隔壁的绿豆糕铺老板见此,阴阳怪气道:“我猜是卖什么这么便宜,原来是装些果酱和咸蛋黄当馅料就敢说是月饼了,这哪是物美价廉,我看是偷工减料。” 绿豆糕铺老板的话引起了街边食客的注意,他更起劲,像是好心给予商时序忠告道:“女人的性子就爱占便宜,应该好好在家待着,偏要抛头露面,结果糕点粗制滥造,敷衍了事,欺骗食客可是走不长远的,迟早亏空关店。” 有几个食客往他的店铺方向走,他朝商时序讽刺道:“看到没,人都长眼,不稀罕买削减工料的糕点。” “你!”清梨欲要争理,商时序及时拉住了她。 商时序没作声,等货郎担走木箱,带清梨进店。 绿豆糕铺老板嗤了一笑,扭头变脸迎接食客。 那几个食客温和有礼,兴奋地问道:“我们方才听见你说什么咸蛋黄月饼?是在这里卖的吗?哎呀,转了几条街可总算是找到地了,老板你家月饼花样多还好吃。” 绿豆糕铺老板眉毛一拧,不服气地撇嘴,但不好发脾气,他不乐意地指向隔壁的“季节”月饼店,“这家买。” …… 后厨。 “明天早市,小福你多购几车面粉与白糖。” 商时序嘱咐完后厨的厨娘多做些货,出了后厨看到几位衣着华丽富贵的女客人在挑糕点,清梨殷勤推荐。 客人旁边的蓝衣小孩大口吃着月饼,倏然面色发青,张嘴却不能发出声音。 蓝衣小孩难受地拽了拽女客人的裙摆,女客人吓出尖叫声,所有人手忙脚乱的,不知所措。 商时序知道小孩吃月饼噎住了,连忙走去小孩的身后,把手放于小孩的肚脐上方,使劲几下,小孩立马吐出一块黏糊的膏体。 商时序稍微移开位置,让出地方给快要急哭的女客人查看小孩的情况。 “还难不难受?” “姐姐,我不难受了。” “慢点吃。”徐璎见弟弟没事,拍拍他的头,起身朝方才伸出援手的姑娘屈膝一下行礼,“谢姑娘。” “无妨,有意外发生在我的店铺,我也该负责。” 对方声音轻灵悦耳,娇柔和缓。 徐璎抬眼一瞧,眼前的女子容貌娇美,眉间一抹似花瓣的红胎记,她认出此人是商家的嫡长女商时序。 “原来是商小姐,我爹乃六部员外郎徐海平,家住城东,我字为璎,不知能否有幸与商小姐结识一番。” 商时序作为玄都城名门闺秀的典范,徐璎本就对她欣赏,得知商时序还学习经商之道,不由得肃然生敬。要知道大玄朝属水,男子为风,女子为水,多数女子一生多是寻个好夫君,然后深藏深宅,所谓守水财。 商时序能外出开铺子,徐璎多少有些羡慕她爹娘的开明,不像她出趟门得求好久。 商时序本来要回商府,一听对方叫徐璎,她猛地一怔。 她的梦境中,柳南絮的心爱之人,便是名叫徐璎,年幼时救过柳南絮一命,也是家住城东,乃徐海平二夫人徐氏所出。 她看徐璎诚心交友,便放下恶意,温声道:“我字时序,大玄三十三年正月生。” “好巧,我也是正月生!但是大玄三十五年,我可以喊你序姐姐吗?”徐璎一时激动握上商时序的手,但抬眼对上冷淡的眼神,她的热情瞬间冷却,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 “是我莽撞了,望商小姐不要见怪。” “时间不早,我急着回去,见谅。”商时序待她有礼,可反应颇淡。 …… 这几天,商时序在铺子忙活的时候,总见徐璎来她的店光顾,时常像个小尾巴跟她身后找话聊,眼底全是敬佩。 裴惊辞坚持不过三日,跑来说不信了她那套婚前不许见面的说辞,虽然充当搬货的苦力,替她省去一些烦恼,却老喜欢站在她身后的左边,盯得她毛骨悚然。 商时序一回头,每次都见他两眼无神,朝右歪着脑袋。 “你到底要干什么?” “无聊。” 次数一多,商时序随他去了。 可有人就一直观察着他的动向。 徐璎担忧之色浮于面上,她站在商时序的身边,一边瞥视裴惊辞,一边小声提醒商时序:“序姐姐,你店里那位最高最壮的苦力工好不对劲,即使他样貌不错,可不知晓与你身份悬殊太大似的,也没有配不上你的自知之明,你与他去采购货物时,可不要单独与他行动,我怕他对你图谋不轨。” 商时序闻言一笑,随口问,“他怎么不对劲了。” 裴惊辞常年混在军营,打扮糙里糙气,一些世家子弟的宴会也不喜参与,很少人见过他的样貌,徐璎常年在闺房里待,互相认不出来很正常。 她刚想跟徐璎说此人为裴大将军的嫡长子,却见徐璎满眼惊恐地同她说: “我看他老是趁你不注意,借影子低头去亲你的影子。” “序姐姐,我怕他不怀好意。” 试想,一个高大的低贱男人对自己影子做出如此猥·亵的举动,怎能不该提防? 徐璎光想便要崩溃了。 6、第 6 章 裴惊辞守在门口的马车边,等着马车上另外两个苦力工把面粉袋搬给他。 “徐姑娘。”商时序声线清柔,手下忙活,一个一个地将月饼装入特定的小方礼盒,等裴惊辞搬面粉袋离开的片刻,她说:“你说的这位苦力工,他常年练武,视听绝佳,三百尺内无挡物,逃不过他的眼和耳。” 徐璎惶惶地朝后一瞟,没见裴惊辞的身影舒了一口气。 “你对他怎如此清楚?”徐璎豁然被点醒了一般,“原来序姐姐与他熟知,可是……” 可是她听说,商时序已有婚配,婚礼将要举行。 话未问完,裴惊辞又出现在商铺门口,徐璎说话的声音逐渐减小。 因为裴惊辞一个人顶三个人的活,搬了两趟面粉袋就干完活,可以闲下来。他低头坐,慵懒斜靠在藤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捶手捶肩,街市人流,忙碌纷纭。 听商时序提示的意思,徐璎感觉他没往她们这边看,但有何细微的动静,他一定知道。 “他名叫裴惊辞。”商时序没给她绕圈子,直接点明裴惊辞的身份,“是那个裴大将军的长子。” 徐璎睁大眼睛,更惊讶了,这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人居然是裴惊辞。 “他?他就是你的未婚夫,你……要嫁给的人……是他?” 她又把目光放到坐得不成规矩的裴惊辞侧脸上。 他耷拉着眼皮子,淡定地打了个哈欠后,仿佛生无可恋,衣着粗布劲装,前襟、袖口褶皱老旧,稍微一拍,沾到的白面粉末般的细尘在阳光中飞舞。 看得徐璎眉头紧蹙。 商时序:“是他。” “序姐姐,你真要嫁给他吗?” “嗯。” 徐璎这边听着商时序承认的这一刹那,望见裴惊辞的唇角一挑,像是在笑。 由于从柜台到门口的距离相差二十米,徐璎看不太真切,但她现在相信了,以裴惊辞的耳力定能听见她们的谈话。 “我以前很讨厌他,他从小待在军营与将士们操练,模样不修边幅,可最近,我觉得这些跟其他事相比起来,无伤大雅,但是……” 商时序语落,相应的,那边的裴惊辞直起脊背,正襟危坐。 徐璎这才发觉,商时序回答她的问题,也是讲给裴惊辞听。 “但是什么?”徐璎八卦心起,紧接着追问了一句。 “有些毛病我愿他能改改。”商时序把装好三包的月饼方盒递给徐璎,“不早了,徐姑娘还是快些回府吧,路上小心。” 午饭时,几个苦力工聚在一块闲聊。 裴惊辞饭后走入店铺,在柜台里多拿了几个月饼,闷头往嘴里塞,像是没有嚼,直接吞咽似的。 商时序想起梦境里,裴惊辞为了替她早日将家冤昭雪,每次吃东西都争分夺秒,狼吞虎咽的,以至胃不太好。 “慢点吃。”商时序倒了杯茶,递给他,怕他一下子灌水入口的习惯会呛到,好心多说了句,“小口喝。” “放心吧,不会噎死我自个的,就是吃相不雅致,没能斯文一点,不像——”裴惊辞刹住话。 商时序:“不像谁?柳南絮?” 裴惊辞:“不然呢?我挺好奇的,柳兄端方儒雅,才高八斗,你为何不嫁他?” 商时序却问他,“那你娶我图什么?” 裴惊辞:“图你玄都第一美人的称号,图你是玄都城的闺秀典范,反正我我爹说我混账东西,不能祸害其他姑娘,就和你凑合凑合过吧。” “那我嫁给你,当然是图你裴家声望显赫,图你裴家有钱有势。”商时序学完他,又说,“还是你想听这个,我觉得你比他好,所以嫁你。” 裴惊辞没吭声,显然他想听。 商时序如他意,“不是的,裴少爷威猛无比,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 “行了行了,别折煞我了,你就是想趁此报复笑话我。”裴惊辞听得一时不知先迈出左脚好,还是右脚顺。 他们三个,友情不诚。 起初,只有他与商时序,他气她像块木头不开窍。 后来,柳南絮凭空出现,她倒是开窍了,却不是喜欢他,他见过她娇气过,但何曾服过软?他气她娇蛮的傲气不再,竟可怜求.爱,一点模棱两可的回应便迷得她失了方向,气她变得委曲求全,卑微,不像她自己。 他在她面前提柳南絮已是惯口使然,以为说话声大些,戏谑的意味多些,主动提起柳南絮,便以为能将冲人的醋味骗过她。 他的疑惑一直存在。 她折婿那日起,她没有理由与柳南絮决裂,没有理由选择嫁给他。他恐恐不安,总觉得她就算嫁给了他,倘若未来她与柳南絮又和好了,会随时与他和离。 他更怕的,还是她那天对柳南絮冷漠的眼神,转而对向他。 …… 所以柳南絮约他在明南书肆一厢房见面,说详谈有关商时序的事,裴惊辞准时赴约。 他在商时序面前与柳南絮是好友,实际不然,他们两人各自怀揣着不同目的,默契地演戏。 先前在季节店铺,他一剑冲动地将柳南絮与商时序隔开后,他们之间不再有客气可言。 “柳兄,找我何事?”裴惊辞一坐下来就翻开了本书,纵使他不想看。 柳南絮盘腿坐于书案对面,开门见山,“你使了何手段,让时序嫁于你。” 裴惊辞掀开眼睑望向他,把书往桌面一拍,“怎么说?” 柳南絮拿出一封书信,裴惊辞打开来一看,朝廷近一半文武百官向皇帝计参商承义,字字泣泪,仿若商承义玩忽职守、怠职懈政了一般。 裴惊辞一遍看完,对面依次摆出银梳、同心锁。 “她明言:‘接发同心,以梳为礼,伉俪曾盟金石约,生死誓结同心锁’。我与时序早已私定终身,感情深厚,偏偏在商大人被弹劾这时,时序分外不对劲,你仗家势胁迫她定了婚,怎能不是趁人之危?我以为你是宽厚之人,却没想到你背地里尽使些伎俩!” 感情深厚。 裴惊辞在嘴里嚼了这四个字,粗糙大指捻着纸信,没作声。 柳南絮:“你敢说,你对时序,没有半点念想?” 裴惊辞:“不敢说。” 他一下如此坦率,柳南絮愣了好一会儿,连防他抵赖准备好的腹稿都没用上。 柳南絮顺下说道:“可时序不喜欢你,你为何非要强求于她?你既没考功名的能耐,也没能领军功的本事,整日无所事事,得过且过,你怎好意思配得上她,我与时序定情在先,你作为第三者插足,何不羞耻?” “她送你银梳与同心锁时,你不是不要吗?”裴惊辞反问,“再者,你曾有多次上商家提亲的机会,你怎么不去?你为何得拖到现在,难不成,柳兄心中认为商时序非你最佳人选?” 柳南絮顿时语塞。 裴惊辞:“你不珍惜,又不让别人珍惜,还要替你守节,什么霸道的行为?” 柳南絮面上愠怒:“这是我与时序的私事,你哪能指手画脚?她要是对你有半点喜欢,这些定情信物,不会出现在我手里,裴惊辞,你要真是心属时序,你忍心看她痛苦吗?” 他的目标一向明确,先考入官,再利用商家的关系为自己的仕途青升。 他当时虽收了礼,却含糊其辞,没有拒绝,更没接受,先用考取功名的话搪塞商时序。 要是裴惊辞平日表现出点作为,要是其他同窗和老师看得起他,柳南絮不会将目光只放于商时序身上。他有什么何错?他只是想早点成为人上人。 而像裴惊辞这些富贵子弟非但没经历过他的苦,更是处处阻挠他。 裴惊辞:“你找我,是想让我退婚,放手商时序,成全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柳南絮不可置否,他指向书肆厢房内的书架,念出一本本书的名字,指向墙角的文竹,“这些都是我和她的回忆,我与她情真意切,非别人可比。” 大玄朝崇尚谦让美德,继曾子避席,臣子分羊后,这种让妻的故事发生在玄都城不是什么稀罕事,有时还会被嘉美赞颂一番。 可裴惊辞不吃文人整的这套礼让。 听柳南絮讲了那么多他与商时序的爱恨情仇,裴惊辞早就不爽,一直压抑着阴郁堵在胸口,他连商时序的影子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去碰,这白斩鸡居然敢把商时序当成货物似的。 他哂了一笑,心跳在决定的一瞬间加快,“好啊,我倒想看看,她会心疼你到何种程度。” 话落,裴惊辞面不改色地扣住书案边缘,猛地一翻,桌面竖起挡住两人视线,他就坐着抬脚将桌面踹到对面。 伴随一声巨响,书案烂成木片,落在地上的木屑零乱不堪,柳南絮伤到了脸,一口碎牙血吐在身旁的书本上。 裴惊辞走过去单膝蹲下,他捏起柳南絮的脸时发现人晕了。 暴戾的念头起,他想直接捏死废了柳南絮。 但没办法,商时序喜欢这种弱鸡。 叫商时序来看,必会吓得不轻。毕竟他印象中,商时序胆子小得连死虫子的尸体都看不得,前半月还被噩梦吓哭了呢。 他撑着下巴想了一下,喊来了书肆老板。 书肆老板进入厢房时,被里面破乱的场景吓了一跳。 “叫人来,好生给这位公子医治。” 7、第 7 章 他想跟商时序吵一架。 想知道,商时序这段时间平静如水的变卦,是装,还是本想如此。 在此之前,裴惊辞照样厚脸皮凑在季节月饼铺子里打杂。 反正是免费苦力工,商时序随他的意。 但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裴惊辞最近格外卖力,别人一趟搬两袋五十斤面粉袋,他一个人一次搬六袋。 商时序拦住他:“别一次搬那么多,你搬了别人就不能搬,你是不稀罕这点工钱,但其他苦力工倘若没了活,时间一长会懈怠,会得寸进尺,我那时解雇了他们,这些人会没了生计,会闹,家中上下需要他们养家糊口,万一正有一家急病要钱怎么办,我是不想看到那样的可怜场景。” 裴惊辞面上没什么表情,商时序知道他随性惯了,一下被说是有些不爽,另外解释道:“何况,万一你搬这么重伤到了怎么办?我如何向裴夫人交代?” 裴惊辞这次回应得快,“你这是关心我?真的假的?” 商时序:…… 商时序:“我说你没别人聪明,不知道偷懒!” 裴惊辞减下三袋面粉,“哼”的一声,步伐颠颠地走了。 看得商时序伸手扶额,真不理解,他为何非要表现出比别人厉害一点。 …… 马夫又赶来了一车货,车上装的都是到附近村镇鸭贩手里收购的新鲜鸭蛋,都等着进后厨用红土腌制,腌出来的鸭蛋蛋白清薄透明,蛋黄凝重厚实喜人,橘黄油亮,色泽红润,待与白莲蓉和肉松搭配做成两款不同的月饼,这样,口感既有糯甜,又有软香酥脆,好是解腻。 商时序把这档次的咸蛋黄月饼分为定制款,专门卖给高门大户,但腌制时间未到,可以先用集市上腌制好的咸鸭蛋成品代替,月饼一样的金黄饱满,油脂亦多,皮薄馅靓,令人味觉感受到升华,好吃到发指。 对于肉松,商时序也是感到新奇。 她从未听说过此物,心下忐忑不安,却又对梦中品尝到的美味念念不忘。 她高价雇来玄都城有名的厨艺丰富的齐厨娘试一试,没想齐厨娘碰巧祖上是漠南人,这味小吃早就有了雏形,但调味稀少,口味单调,是有一番独特滋味,但做出来的肉松腥口,非游牧民难以接受。 按照梦境的提示,商时序让厨娘购买上等的牛肉、土鸡肉,次一些的可以选瘦猪肉,鱼肉。 再将肉洗干净去除筋膜,切成碎丝加以适量的姜片煮烂去腥,烩煮好的肉晾凉脱水,装入干净的白布里擀碎与搓揉,让其成为细碎末状。 裴惊辞路过的时候夹了一口吃,做足了一副美食鉴赏家的模样,嘴巴咂摸吧唧道:“不错,没味,和没吃到嘴里差别不大。” 商时序把他赶出了后厨。 晾晾的肉碎放入适量的料酒、食盐,拌入白糖提鲜去苦,因为蚝油稀少昂贵,不可量购,商时序便用同样滋味鲜美的酱油代替,一起搅拌备用,到这时,她闻到用调味拌好的肉香味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想这些配上热乎香喷喷的白米饭,肯定胃口大开。 此时正值午饭时间,裴惊辞就端了一盆白米饭,进来加了肉碎拌辣酱吃,他用干净的白碗往盆里一刮,一下消减大半肉碎。商时序连忙将他推出去,掩上木门,不许他再进来。 经验丰富的齐厨娘取锅烧小火,商时序给灶台帮忙加柴时,腻白的手指捡几片木碎丢到火中,站起身又被锅里的油烟逼退几步,齐厨娘忍俊不禁。 “小姐,你不用帮忙,我一个人忙得过来,而且你烧的火太小太大,都影响口感。” 商时序颊边浮粉,不好意思地退开了。 她想帮点什么,又很诚实地远离灶台。 裴惊辞酷似狗头卡在门缝边,嘴欠道:“怕脏,力气小,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娇滴滴的,你坐着等不好吗?” “金刚钻这话是这么说的吗?”商时序说,“做好了,你别吃!” 裴惊辞:“我吃的是齐厨娘做的。” 商时序脑中一怒,嫌他碍事,将他打发去集市采购其他月饼馅料。 她看着齐厨娘往锅中放入冷油烧热,接着放入撕碎的肉那刻,油煎滋滋作响,调好的料碗顺势倒进锅里,筷子不停地翻炒,不一会儿均匀烘干,淡淡金色,蓬松细腻,肉松香味溢满整个屋子。 商时序拿筷子夹起一点到碗里,细细品尝,焦香酥脆漫延口腔,肉绒入口即化,味美可口。 惊喜大过预想,她干吃肉松上头,中午饭都忘了吃。 未时,齐厨娘将早已备制好的月饼皮团分成一个个小团,分批包裹白莲蓉、肉松和咸蛋黄,商时序跟清樱把这些黄色小团放入雕花磨具,压出形状。 申末酉初,月饼烧熟出炉,商时序尝了一块,金软酥口,意外的爽脆甘甜,她急于一咬,差点被里面热热的馅烫到了,清樱和齐厨娘拿她打笑。 清樱笑嘻嘻咬了一口月饼,眼睛一亮,“好好吃!肉松卷软糯香甜,油而不腻,蓬松十足!” 商时序把几块肉松馅的月饼分给店里其他人吃,虽没听见说什么夸奖的话,但都吃完一块,无一例外又找了商时序说买剩下的肉松月饼。 商时序却拒绝道:“中秋前后那几天才开始卖,还请各位见谅。” 市面上的糕点铺有模仿她的路子,添加新的馅料,制作新的口味,她最后决定,冰皮月饼、白莲蓉蛋黄月饼、肉松月饼这三款先作店招牌,另外招说书人在各处酒楼勾栏参入故事讲,勾起玄都城百姓的馋意。 还未中秋节,已经有人家特意乘车来问,或者派下人来寻。 商时序不嫌客多,却说了个小谎:“份额有限,先到可预订,中秋节那天既可来取,现在订,到时候会多送各位一份神秘礼品。” 刚忙完回到商府,已是身心俱疲,她半困半醒洗漱完,早早入睡。 江舒雅第二天备了马车,执意要带她去神农氏神庙祈福。 “忙得都瘦了,也不知任你出去经营店铺是好是坏,要是累,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别忙坏了身体。”江舒雅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跟娘去拜拜神仙,后天便是你出嫁的日子,跟炎帝老爷求全家平安顺遂。” 商时序顺着她意,“好的娘。” 山静应庙,一路上,云雾缭绕,如梦如幻,商时序心底平静。 她想起了前世梦境,这次出嫁,意味着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未知道路。 她和柳南絮将来的交集会慢慢变淡,或者再次相见,他们已成陌路人,她已嫁,他已娶,各不相干。 到时候,柳南絮被认回皇子身份,继承大统,或许会罢免她爹的官职,可怜的是嫁他的姑娘,终会被忘恩负义的柳南絮抛弃。 …… 广场炎帝坐像钱祭坛插满了香柱,几株一千年左右的龙鳞松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 商时序拜完神殿里的神像,手持红布条来到龙鳞松树下。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柳哥哥,你在看什么?” 猝不及防听见徐璎的声音,商时序睁开眼睛,往左边看去。 龙鳞松枝条下的红布条繁密厚重,长长飘荡下来的布条隔开了祈福的人流,柳南絮高过挂布条的松枝,半张脸被挡住,只留一双眼睛与她对视。 而他旁边的徐璎完全让红布条遮挡视线,碍于闺秀风范没有踮脚或矮下身窥看。 商时序没有回避他们,也没有主动上前,只把手中的红布条挂上松枝,然而在转身离开时柳南絮叫停了她。 “时序。” “时序?”徐璎疑惑的一声,“序姐姐?是你吗?” 徐璎绕过红布条,看到商时序那刻赶去拉住她的手,热切兴奋地道:“序姐姐,真的是你啊,好巧在这里遇见你,你与柳哥哥原来认识啊?” 柳南絮走路姿势不太自然,他跟在徐璎身后走,目光却一直放于商时序脸上。 巴掌大的小脸,樱唇琼鼻,朱唇皓齿,皮肤玉白通透无暇,使得眉间的花瓣胎记红嫣如棠。目光淡淡瞥过他的眼神清冷灵动,宛若空洞的木偶美人被赋予了灵魂,瞬间焕然了独属于生命的神采。 依旧是一成不变茭白的衣裙,依旧是精致的五官,柳南絮却觉得这张脸突然变得陌生,陌生得让他感到眼前一亮的漂亮。 商时序回徐璎:“有过交谈。” 柳南絮皱了眉,回想他们的曾经,忍不住搭上一句:“仅仅是有过交谈?” 他语气很轻,听着不像质问,一句话讲给两个人听,以至于只有商时序明白其中的含义,这也是柳南絮善用的伎俩。 如果今日与柳南絮同行的是别的姑娘,商时序可能会提醒几句,但徐璎本是他心爱的女子,她不想多管闲事。 商时序倒是奇怪,他不该在徐璎面前尽量掩饰吗?她看向徐璎,“话说,徐姑娘与柳公子才子佳人,双双携手来这,可谓羡煞旁人。” 徐璎噗呲一笑:“序姐姐你想岔了,我与柳哥哥小时候意外结识,再次相见甚欢,志同道合,今日刚结成义兄义妹的关系,特来神农氏参拜,是跟炎帝作证。” 商时序面色复杂地看向徐璎,没多说什么。 她与徐璎家室相近,前世的柳南絮宁可娶她贱作脚踏石,也不想利用对他年幼时有救命之恩的徐璎,怕他自己失败会连累徐璎,从始至终都将徐璎掩藏起来。 原来得鱼忘筌的柳南絮,竟也痴情无私,不是不能同享甘福,而是享福的不会是她。 如今认徐璎作义妹,想必是她未曾感受过的保护方式,但柳南絮怎么爱护其他人和她没关系了。 她假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娘在主神殿等我,失陪了。” 柳南絮却不打算让她轻易走开,拦住她的去路,“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何缘故,你不能同我说说?” 他面色沉重,徐璎察觉到这两人间的怪异,可她想的是商时序将要成婚,而柳南絮紧紧追问,两人表面的关系肯定不简单。 徐璎嘴上嗔怪,话里却贴心道:“前些日子,我见序姐姐忙于店铺经营,中秋节不是三日后便到吗,这段时间序姐姐汲汲忙忙,也忘给我做马蹄莲口味的月饼,我想午时到你店铺跟你提一下呢。” 说完她看了柳南絮一眼,甚至都没提商时序中秋节大婚之事。 “是我考虑不周,怠慢了徐姑娘,今日实在是抽不开身,先走一步了。”商时序觉得有些厌烦,平淡地转身离开。 但她躲过了片刻,没躲过在店铺的时候。 柳南絮还端着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姿态,他样貌阴柔,又有干净的书卷气,不少女客人因为他而心花怒放地购买月饼。 “柳公子,你快些离开吧,我店里繁忙,没空招待你。” “无碍,既然繁忙,我也好搭把手。” 商时序几次叫柳南絮离开,柳南絮却只是笑笑。 她看着他得心应手地站在店门口招待客人,不由低头深思。 她以为自己嫁给裴惊辞,柳南絮会就此放手,现在看来,柳南絮这人一旦付出,没捞到半点好处不会轻易放弃。 商时序捏紧手中的手绢,面上平静地移开视线。 …… 中秋快到,裴商联姻的事已定,柳南絮明白自己再做阻挠也是徒劳无功,他目前身份低微,无权无势,一己之力改变不了商时序与裴惊辞婚礼的正常举行。 他摸到胸口未痊愈的伤处,心里偏偏不想让裴惊辞好过。 不远处驶来马车,裴惊辞悠然的步伐变得迟钝,他倏然将手中马绳仍给旁边的苦力工,急促地朝柳南絮的方向奔走。 他一把攥紧柳南絮的领口,拽到相对安静的巷子口,把人猛地抵到墙上。 “滚。”裴惊辞面露凶色,简言意骇。 柳南絮无所在意,温柔地一笑:“你看到了吧,时序不会因为你而与我分离,你以前送她东西,只能通过我才让她接受,如今也是,即使她与你订婚,嫁于你……” 裴惊辞不耐烦:“闭嘴。” “你说,她暂时就算被迫于父母之命嫁给你,以后会不会因为我而与你和离?” 裴惊辞默不作声,眼底迸发狠劲,手下的力道愈加施重。 柳南絮感觉自己胸腔处的骨头快被他压碎了,闷声气短,却依然说:“你一个莽夫,孬货,只会空使力气,狂躁,好斗,有什么地方能让时序喜欢你?没有,裴惊辞,你没有值得她喜欢的地方。” “我告诉你,商时序喜欢的人是怎么样的吧。” “她喜欢,我这样的。” 柳南絮嘴角上扬,轻轻地笑出声。 8、第 8 章 裴惊辞放开了柳南絮的衣领,“是吗?” 他指着柳南絮身上的衣服,颇为困惑地问道:“喜欢你这样,连件衣服都需要女人接济的小白脸?” 柳南絮面色突变,义正言辞,“我是穷,但不是心穷,裴兄若看不起我这等卑微身份的人,大可远离我,而不是求我办事时满面笑意,事成之后,又嫌我脏了你的眼。” 裴惊辞觉得他莫名其妙,他只让柳南絮替他转交物品给商时序,但每次都是付以高额银两,讲究你情我愿,归为公平交易,“我……” 柳南絮打断他,口齿清楚地道:“今日,就算你像前天那样出手伤我,我也不会妥协,裴兄若是看我不顺眼,要打要杀随你的便……” 裴惊辞猛地回头上下左右看,巷口空空无人。 “你倒底在演什么?” 柳南絮:“我能演什么?我出身贫寒,难道是我自愿的吗?我苦读诗书十余载,别人无论香囊配玉,还是金银宝帽,我都未曾艳羡,平生短浅的志愿便是与心爱的人恩爱两不疑,能为将来的一半撑起顶梁柱,裴兄未经历他人苦,怎能轻易断然我的品格如何,我不争不抢,问心无愧,倒是裴兄三番五次找我麻烦是所谓何事?请恕我柳南絮愚钝,也实在无心猜测,望裴兄告知我有何做错的地方。” 裴惊辞看着他忽然难受地咳嗽,像是浑身无力地顺着墙壁往下坐,他把柳南絮提起来,“你别装!起来!” “裴惊辞,松手。” 清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裴惊辞抬头一看,商时序撑开在二楼的窗户,美眸自上而下地睨视他。 “你打他了。” 她一字一句肯定的语气,问得裴惊辞心慌战兢。 他下意识想否认,为自己解释,至少,他方才并没有动手。偏偏商时序没问是否在刚才打的柳南絮,而他确实出手打了人,也无从辩解。 他之前还想着被发现了,就与商时序吵一架。 可真被商时序问起这事,他心跳快入擂鼓,脊背寒毛立起。任凭他提前想好一切应对,在此时统统失效。 他有顾虑,他怕商时序为了柳南絮退婚,他没有叫板的底气。 下一瞬,商时序的声线毫无起伏,平静地说:“裴惊辞,你别伤他,都回来。” 这句话听在他耳里,是商时序不会相信他。 裴惊辞冷眼与坐地上的柳南絮对视,看着对方脸上温和的浅笑,觉得无比讽刺,对方所凭借的偏爱,是他羡慕嫉妒的、从未拥有过的。 …… 季节店铺二楼清净素雅,裴惊辞与柳南絮并排坐在商时序对面。 商时序抿了一口茶,问裴惊辞:“你说,为何会起争执。” 裴惊辞不作声,他低着头,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商时序只好先问柳南絮:“不是说为我招待客人吗?怎么?与我店铺里的工人吵在巷子口了?” 柳南絮:“我有愧于你,本是好好地招待客人,可是裴兄来时一句话不说,便把我往巷子口里拽,我文人的体质比不上武夫的力气,只好先依着他,接下来如你所见。” 商时序又转而看向裴惊辞,“你不解释吗?” 裴惊辞抬眸覷她,又绷紧脸色,扭头朝窗户那边看。 街市熙熙攘攘,方才有一两个玩童叫着穿过窗口下的巷子,笑声清脆,玩童偷偷摸摸计划的恶作剧也听得清楚。 他不信商时序听不到,明知故问。做不做解释没有意义。 裴惊辞笃定,她不会向着他。 而且他确实凶巴巴,自认为没什么可狡辩的。 商时序叹了口气,跟柳南絮说:“倘若他真的打了你,我替他向你致歉。” 她的态度出乎对面两人的意料。 柳南絮:“你不是他,无需为他道歉。” 商时序:“作为他的未婚妻,可以代表。” 话里话外,明面为裴惊辞道歉,意思却是对裴惊辞的包庇。 柳南絮倏然呼吸沉重:“你方才的言辞,说的是‘倘若’,商时序,事实摆在你面前,是裴惊辞先动的手,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你怎么了?你怎么能是非不分,他这样的人,你怎能嫁?” “好,你可以向着他,那你可否说清楚,你为何突然不愿理我,为何对我们曾经的誓言不做数了,我到底做了何事让你厌恶,我难道连了解其中的缘故都不可以吗?” 商时序本想事情都未发生,不该平白无故责怪柳南絮,便以个人方向,退一步道:“是我先前表达得不够明确,柳南絮,我不信你将来能让我保持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我不信你能让我和我的家人安康一生,我不信你的情意深重,不信你的海誓山盟,我这样说,你是否够明白了些。” 她每说一个字,都让柳南絮的脸色白一分。 “时序,我年十八岁,今年中举,只要有人引荐我便能入朝做官,转年二月我便可考中会试为贡士,进而殿试面圣,你可嫌我出身贫寒让你等久了,你说我不能给你幸福,你却转头嫁予裴惊辞,我至少考了中举,他拿了什么军功?” 柳南絮的语气悲沉至极,“是我看错了你,我本以为你与其他世家子弟不一样,不会用家世盛气凌人,你现在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让人寒心。” 商时序想能用说的劝退柳南絮,便不必要为以后留下麻烦,继续无情道:“你初到玄都,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吃穿用度,哪样没有我接济,现如今你指责我仗以高位瞧不起你,你都没得志,乃忘其本,忘人给你所益,至于有列实,无中生有,简直是捧高履下,为逆道德,数典忘恩。” “我生而为人,往高处看是本能,我仰仗学识修养而高贵,我生而为官家嫡女,见识海面开阔,你有何理由让我向下兼容。” 商时序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她实在不想与柳南絮往后有何联系。 况且,她自己也是可矜而自傲,凭什么要将未来交付于要作贱她感情的人。她绝不允许自己有那样悲催的时刻。 “既然这样,是柳某贪心妄想,高攀不起商小姐。”柳南絮纵使眸中毫无笑意,却觉得商时序越来越鲜活,简直超出他预想范围。 他起身而走,背影笔直不屈。 最意外的是裴惊辞,他本以为她会指责自己,却没想到她会向着他。 柳南絮走后,他才慢腾腾地回头。 商时序见目的达到,坦然与他迎视:“裴惊辞,你听见了吧,我接受婚后两人不相爱,在你父母与我父母面前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但我不能接受未来贫穷的日子。” 所以,她苦心经营店铺,并非临时起意地玩一玩,而是不相信他将来能有所作为,不能当作依靠,绞尽脑汁想各种月饼口味和新奇的玩意,就为了能养活她自己与家人。 商时序在他与柳南絮之间选择了他,却又不完全相信于他。裴惊辞感觉又甜又苦。 但他又苦中作乐。 起码,她在众多世家子弟中选择他。 商时序:“你要是嫌我虚荣名利心重,还有三日,你尚可退婚。” 裴惊辞:“……出尔反尔非大丈夫,我人品下限够低了,还说话不算数,我还是人吗?商时序,你就见不得我好。” 商时序:…… 裴惊辞不解她:“你那么怕没钱干什么啊?你嫁给我,你爹辞官了都不愁,我家养你一家老小十世有余,没必要。” 居安不思危的安逸,他体现得淋漓尽致。 [为何浴血杀厮杀战场?当然是练练力气,回来跟柳兄抢你用的呗。] 商时序脑海猝然响起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前世她嫁了柳南絮,裴惊辞才随父出征,建功立业。 可这世,她选择嫁给了他,裴家如日中天,大玄朝海晏河清,他的二世祖日子无忧无虑,怪她杞人忧天情理之内。 商时序长话短说:“有必要,你家的钱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 裴惊辞:“铁人都没你铁,回过头,轻舟已过万重山,图什么。。。” 商时序轻道:“图以后,能有自立门户的本事。” 裴惊辞一惊:“你有和离的打算?!” 喊完他喉咙发干,又没什么表示,商时序估摸时候不早,款款提起衣裙下楼。 裴惊辞静静坐在原位,低低声说了反句:“……你真让我讨厌。” 下楼时,他看见她低头整理用力分装月饼的红纸,专注认真,她那么注意仪态的人,竟也没将肩上两缕散下来的发丝拨到身后。 穿堂风徐徐吹过,她的发尾轻微飘动,裴惊辞盯着她,心尖也似乎让发尾拂了几下,痒得麻乎,揉也不得缓。很难受,如何都看不到商时序有喜欢他一丢丢的苗头。 商时序察觉到他的视线:“怎么了?” 裴惊辞斜靠在楼梯扶栏,他不喜欢绕弯子,直接问出口:“就是好奇,我要是和你一样,才不会被你嫌弃吧?” “和我一样干嘛?做好你自己……”商时序不再理他,弯腰去搬一筐折好的纸盒,然而她还没碰到框边,就见一双强劲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搬走装满纸盒的大竹篮。 她一起身,裴惊辞轻松将竹篮扛在肩头,他没有说话,与平常一样帮她搬起大物件。 像是无事,可商时序仍察觉到他情绪暗藏的异常。 一般情况,他多少会耍嘴皮子怼她的。 她回过神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我没有嫌弃你,有和离的想法不过是觉得将来你会遇到更适合的姑娘,到时候我不会耽搁你们,我还怕你嫌弃我利用你,只看你家世。” 裴惊辞侧耳垂眸,“青梅竹马说这些。” 他仍没多说什么,把竹筐搬到高高货架上,转身就出铺门与苦力工卸货。 商时序站在他身后,望着来来回回他干活的轻快身影。 不由地想,真好哄啊…… 9、第 9 章 八月十五,凌晨夜月如盘。 御街南段的饭店和早点摊开业最早,摊主们丑时备货,寅时开张。 中秋节这天还没到晚上,两百步宽的御街两旁灯火通明,沿商街道上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湖中心游人赏月,姑娘相邀放花灯。 “今年的中秋怎这么快挂上红灯啊?” “商家嫡女今日出嫁了,这一条宽敞官道,听说是新郎官临时起意让人挂的。” “听说那新郎官学识粗浅,想半天才想的一句:红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你猜他意思怎的?打一灯笼找不到商家之女,如今娶到了要打一街,才配得上。” 食肆棚下的锅里水泡咕嘟咕嘟冒着白白蒸汽,馎饦在热汤里翻滚,用笊篱一捞放入干净的碗中,拌入调味、葱花、煎蛋,再装饰一颗刚从菜地摘上来的青菜,筷子夹上一口,筋道爽口,汤味浓郁,同时飘着汤中青菜的清香。 食肆旁边,是卖包子的老店铺,包子馅料有黑木耳韭菜素搭,虾泥鸡肉蒜蓉荤配,近月掀起一股风向,口味加了香软可口的红枣、黑糖、豆沙泥,口味繁多,可供食客任意挑选,生意还算火爆。 一些老百姓等商贩活动,懒得上街就找根细绳栓一笆斗,在笆斗里搁置几文铜钱,等卖胡饼的小贩路过就打开窗户把笆斗顺下楼,晚些再带全家上街进酒楼吃顿好的。1 玄都物产丰富,早市热闹拥挤,即便是一顿朝食也花样繁多,客人随心而食,这家小摊满客便去下一家食肆,从不需要荒时等待。 但在中秋节这天,原本灵活就食的玄都城食客,竟不约而同,耐心十足地在御街南段西侧路排起百米长队,就为等一口季节月饼铺子的招牌。 “听说店里的老板今日大婚,凡是来买者,即可得到一碗神秘的粉吃。” 有人不屑一顾:“中秋是为了图个热闹,买个月饼吃个团圆,听说这家铺子月饼好吃才买,粉没吃过?都那味道,能有什么好吃的?” 但空中除了月饼的香味,还有酸辣诱人的粉香。 “好香,这神秘大礼到底是何等味道。” 前面买的人被拦住问:“到底什么粉?什么味道?” 吃过的人只有至简的两个字:“好吃!” 前面传来喧闹:“为什么我买了月饼,却不得这粉吃?” 有人答:“客人稍安勿躁,这粉为季节月饼铺子专门为先预定的客人提供的中秋礼品,当是新品出市,给先来的客人品尝,要想吃,得中秋过后,我们老板会开设天和食肆专门提供大家吃粉的店面,到时候还请各位光临。” 这家月饼铺子玩出了花样,不光卖的月饼口味多样,还把送的红苕粉叫做酸辣粉,酱料鲜香,香辣适中又带点藤椒的酥麻,腌制的酸虹豆角色泽金黄,脆皮爽口,很多人吃完月饼的甜蜜,就为了这一口咸辣味来这领神秘粉丝。 反正老板当日大婚,他们这些早早预定月饼的人白得一份粉吃。后来的人也就只有干看着羡慕的份了。 因为小粉摊位只有一位年轻漂亮的齐厨娘忙活,站在前排的客人会自主帮忙收拾碗筷,再自己坐着先品中秋月饼,好等酸辣粉吃。 齐厨娘眼里带笑,接过妇人递过来的大瓷碗:“姐姐是要打包带走吗?口味微辣,加辣还是重麻辣?” 月饼铺子分出来的空地让座位有限,商时序吩咐她做完就去柜台领取工钱回家,奈何食客热情大方,主动提议齐厨娘多备些粉条,他们自带碗筷,边吃边走回家,或者带食盒装回去与家人分食。 齐厨娘送走前一位食客,忙不迭地招待下一位,“配菜要哪些?” 刘木匠趁早给东家赶完工,好在节日与家人团聚,急急来季节月饼铺子领先预定的月饼,听说月饼铺子老板还送了一碗名叫酸辣粉的吃食,他正好肚子一饿。 可他看着多种小吃配料,犯了难。 齐厨娘了然都是新客人,立即贴心推荐道:“先试微辣吧,倘若不够味,郎君可自己添辣。” 她牢记商时序的嘱托,推荐道:“拌入粉条的配菜可以选择三样,像这白净剔透的泡椒鸡爪,颜色焦黄的酱辣鸭掌、鸡胗切片,蜜汁鸡腿,剁椒鸡爪,需得额外加两文钱。” 刘木匠见也不贵,索性道:“都要吧,我尝尝。” “好嘞。”齐厨娘手脚麻利地将红苕粉装入碗中,舀起盐醋油放入,再用筷子搅拌一下,转眼又会变成诱人的红橙色,撒下炒香的脆花生、葱花和香菜,光闻空气中酸与辣的味道就让人胃口大开。 她拿新的碗,把泡椒凤爪、酱辣鸭掌、鸡腿等摆一个圈,中间放入切片鸡胗,上面装饰一朵薄荷叶,与酸辣粉一起递给刘木匠,“一共二十文,放到那钱箱里吧。” 装红苕粉的木盆旁边有个开一小口的木箱,食客根据自己买的量给钱,虽然没有专门算账的人看着,但也没人敢来抢走,后面排队的人流如潮,百双眼睛盯着,又是熟悉的人,即使有贼心也没那脸占白嫖,这碗粉都是老板送的了,再贪鸡脚鸭掌的小钱便宜那太不地道。 刘木匠一文不少地把钱投进木箱,右手接酸辣粉,左手接秘制小吃,酸香麻辣的香味直蹿入他的鼻腔,勾得口津泛滥。 他走到小摊旁边摆的低矮木桌,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月饼是等回家与家人分食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筷子捞起酸辣粉丝大声吸溜,把浮在汤上的酸虹豆拨到口中。 红苕粉软韧劲道,又粗又滑,豆芽鲜嫩,配上咬破酸虹豆后流出的酸汁,汤底蒜香浓郁,酸麻辣适中,迫不及待让人再夹起一筷子塞入口中,“哧溜”一声滑进肚子里。 刘木匠吃得身心畅快,大汗淋漓,夹起泡椒鸡爪往嘴里一嚼,脆骨在口腔里嘎嘎响,酱辣鸭掌皮韧而香,他满足地点点头,吮指时眼都不抬,埋头苦吃。 一饭完毕,意犹未尽,刘木匠吃完才发觉旁边有人同他一般享受绝美滋味,连碗底的汤都舔了干净。 两人相见恨晚指着桌面上的空碗夸赞,他们聊得起劲,给其他食客让出位置,把碗筷送到专门放脏碗的竹篓里,然后边走边停爽朗大笑,聊着玄都美食,遇到老熟人便介绍季节月饼铺子。 齐厨娘回身喊道:“小福,小琴,碗篓满了,快来换走!” 月饼铺子里面传来回应:“好勒!这就来!” 很快,店里走出来了两位蓝衣侍卫装束的男人。 店里生意火爆得超乎他们的想象,齐厨娘感叹商时序的先见之明,让店员都换上统一的服装,不然人多眼乱,不知到底哪个是店里的伙计,哪个是买月饼的客人。 也幸得商时序的大方,这一天过去,给他们提成的工钱,比他们从前半年的收入还多。 齐厨娘越干越有劲,“客人,这款酸辣粉小吃、这些泡椒凤爪、酱辣鸭掌将在中秋节后于天和食肆出售,还请各位光临!” …… 无风黄昏,未到夜晚明月早就挂上半空,玉圆皎洁,街道树梢暗斜错错,一支迎亲队伍行走在如铺红光的路上,喜庆的的唢呐热闹响彻在街市间。 身穿红色吉服的十二位婢女手提花篮,在花轿的两边笑着朝路人撒喜糖。小孩子一声声恭喜新娘子新婚中哄抢糖果与杏小月饼。 大人哈哈大笑贺喜,这边是热闹的娶亲队伍,隔一处放置一桌月饼供人品尝,那边是节日里的打铁花、放花灯。路人个个拿着一杆兔子灯笼,都纷纷说:“今年的中秋,格外让人印象深刻,我想连着明年一起过了。” “新郎来了,新郎好俊俏!” 新郎白玉发冠,一身红衣衬得人俊朗如玉。 他回头朝花轿一看,周围的人笑他道:“新郎官羞羞!偷看新娘子啦!” 偷看又如何。 这终于是,他的娘子。 他多看一眼,就多占一眼的便宜。哪怕知道商时序嫁他只因为他家的权势,他觉得也没关系,值得,何足介意,何足道哉。 花轿停在裴府正大门,送嫁的婆子一掀轿红帘,里面伸出一只芊芊玉手轻放到轿门边的手掌上,围在花轿周围的人一下哄地嘻叫。 商时序盖着红盖头,身上坠玉金穗泠叮作响,柔柔袅袅被扶着出轿,恰似红棠欲水,嫣红似火。 一阵清风吹起红盖头一角,红流苏随风飘荡,大家好睁大眼睛去看,红唇雪肌,妆比花娇。 裴惊辞先呆了片刻,一向随性厚脸皮的他竟不知所措起来,惹得周围人推搡闹他要红包。 看见同样美景的,还有柳南絮。 他如一枝清冷的松雾,埋在宾客人流,耳边全是周遭的人恭贺连连的声音。 一身漂亮嫁衣的商时序,他恍若似曾见过,只有一瞬,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新郎官。 他本是利益至上的人,认可商时序的决定。可新郎官这个位置,本不应该是裴惊辞站着的地方。柳南絮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 …… 金黄的阳光从窗扉倾泻而入,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金黄萧条。商时序别开眼,一手还攥笼着覆在身上的薄被。 她从床上醒来,习惯地喊来婢女服侍。 却感觉到一双粗糙带茧子的大手,她吓了一跳。 右手掀起幔帐,猛地掀开帘子去看!窗外头晨光明媚,鸟鸣悦耳。 一转眸光,只见屋内床榻另一边放了把红褐沉香椅,上面坐着身穿金嵌肩红袍的裴惊辞,淡淡神色,不紧不慢地擦拭佩剑。 裴惊辞:“娘子,日照三竿,该去给公婆敬茶了。” 商时序:“你怎么不喊我?” 裴惊辞:“反正咱爹娘又不会怪我们,你怕什么?” 关键他们两个什么事都没发生,商时序面上一红,才反应过来,裴惊辞这称呼变得挺快。 商时序洗漱一番,依着规矩给公婆敬茶。 周围不知谁笑了,有人打趣道:“午饭已准备完毕,等敬完茶,再去吃饭好好休息吧。” 这是笑他们这对新人昨晚睡得太晚。 明知没有什么发生,商时序羞得抬不起脸,她偷看向裴惊辞,这家伙正经绷着脸色点头。 等回到婚房,裴惊辞跟在她后面故意地喊:“娘子,你怎么害羞了呀?娘子,我的腰可疼了,你帮我揉揉可好?” 昨天晚上。 商时序被掀开红盖头喝完交杯酒后,便让裴惊辞打地铺睡。 半夜,她睡到一半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躺在她脚下蜷缩,当时她又不知道是他,一急,鼓足了勇气将脚下一团不明物体踢下了床。 10、第 10 章 商时序:“你半夜好好的,去睡我脚下的床尾干嘛?” 裴惊辞稍稍难为情道:“不习惯呗,我迷糊间以为我半夜掉床.下了,又困啊,床位有口空位就睡床尾了。” 商时序:“那你不习惯睡地铺,就到隔壁房间睡下吧。” 反正她是不会睡地板下的。 这个房间作为他们的婚房,够华丽宽敞,她自是不愿搬到窄小的侧房住。 “娘子!”裴惊辞不可思议地喊了一声,“我们是新婚啊,你都没过回娘家的日头我要搬到隔壁住,我不得被那群长辈七嘴八舌地骂死。” 她目光飘到窗外,“私下不用演,少喊我娘子。” 裴惊辞:“那叫什么?爱妻?” 她脸一麻,“别装了,你还是以前怎么叫我,以后就怎么叫。” 房间布置满红绸,白日里也一般燃烛,室内无一处暗角,他看着商时序坐在床沿,旁边的被褥早被下人收拾过,平整干净,他却忽而皱起眉。 裴惊辞:“商时序,今早你倒了一些血水在落红布上了吗?” 她一愣,连忙起开,“没有。” 她前世没与柳南絮经历过洞房花烛夜,哪里记得这些。后来柳家人愣是一次没提起落红的事,专嘲她生不了这方面去了。 裴惊辞:“要是那群长辈穷追不舍明理暗里提这事,你就讲你月事恰好来了,要不得流言难挡,要不得咱俩演得露馅。” 商时序:…… 裴惊辞:“反正快要来了,就差一天了不是吗?装装样子。” 商时序:“你倒不用如此清楚。” 裴惊辞哼哼几声不说了,他不光清楚,他知道的还不止这些。 但见她面色略尬,他弯腰去朱漆桌面上拿剑离开房间,临走前留下一句,“我去把你东西搬过来。” 太阳白光斑驳照在廊下,裴惊辞随风穿过,步伐如鸿毛般轻巧,前头有几个下人说着闲话,太投入而没发现他。 “听说了吗?少夫人……” “什么事?快说啊急死人了。” “碧水今早收拾婚房被褥时,没看到白布上有落红……” “啊…那少爷会怎么想…” “想知道?”裴惊辞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几个下人魂快吓飞了。 “不不不!” “我们不该议论主子,张嘴!” 巴掌声噼里啪啦此起彼伏。 “行了。”裴惊辞说,“熬四物汤,备些热水,给你们少夫人送去。” 他走后,那几个下人回过神,再次自罚地掌了自己轻轻一嘴巴子,“瞎传谣言,让府里那些别瞎聊了,原来是少夫人来月事了。” “哈哈哈,那少爷够憋的,他挑来挑去,结果挑上了这个好日子了。” “这日子哪里不好了?中秋团圆,加倍喜庆,我看少爷挺会挑良辰吉日的。” “别笑了快去准备热汤吧,别人少夫人就等了。” …… 婚房。 商时序跪在床褥上,伸手从床头柜里将东西掏出来。 她昨天晚上没注意到这床头还有暗格,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什么《三十六计兵书》、《战争论》、《练兵实纪》、《太白阴经》……都是一些兵书。 她拿了其中一本翻开,轻笑。 没想到裴惊辞不看诗经,看这些倒是起劲。 她翻到几页,又急掏底下的书随意翻开,才知道裴惊辞不光爱看兵书,也看医书。 “内镜图,灵枢·经水?”商时序的指尖之下,人体肠胃、骨度、经度图均有详细记载。 有的医术书籍,更是描绘了男体与女体的区别,商时序挺意外,没想到裴惊辞还懂这些。 纸上的人体图工笔规整,每一根血脉、每一条经络都画得栩栩如生,她一看旁边奇丑无比的注释配字,便知道这图是裴惊辞画的,字丑了点,这画却挺不错。 裴惊辞一进门便远远望到她低头看他抄绘的册子。 他将肩上的书筐放下来,说,“你的这些商经大全摆放在哪?” 他走过去,指床头的暗格,“你不会要扔了我的,放你的书吧?商时序,讲点理。” 还没干嘛呢,说得她好无理取闹。 商时序气道:“看看而已,明日我叫人来再装一个床榻,不用你的。” “别。”裴惊辞立即泄了气般,“两张床,和打发我去隔壁睡有何区别?” 商时序奇了怪了,明明喜欢她,却老装成被强人所难了一样,她想知道这家伙能有多少借口来挡。 “你想让别人都觉得我们很恩爱?” 裴惊辞与她错开视线,“不然呢?早不是说图你玄都城第一美人闺秀的名声了吗?我多有面子。” “真的?” “千真万确。” 商时序适可而止,提起裙角下床收拾自己的商道经籍。 裴惊辞目光躲闪,偷瞥了商时序一眼,心虚地抹了一额头细汗。 …… 晚宴已至,宾客陆续满桌,商时序和裴惊辞两人举着酒杯,跟着裴大将军与裴夫人,依次和宾客敬酒。 到戌时,客人已离场,裴家人围成一桌赏十六圆月。 她发现,裴家父辈兄弟俩性格截然相反,裴惊辞的父亲裴永钧尚武,性格落拓不羁,侠义肝胆,裴惊辞与他同出一辙的糙。而二叔裴永鹤儒雅随和,与裴永钧父子俩截然相反。 这一家,反差也太大了。商时序默不作声地听着长辈谈月赋诗,抿了一口茶。 裴惊辞坐在她旁边,不停给她夹菜,她见是自己爱吃的,便没有拦他。 “碗来。”裴惊辞积极不已,将一块甜醋鱼肉挑干净鱼刺。 商时序抬眼瞧他,又瞧桌上直勾勾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人,无奈把碗往他那边推了一点。 “有些饱了。”她暗示他别演太过了。 可裴惊辞跟聋了似的,自顾自乐呵地夹菜。 她没办法,以其人之道,手拿筷子夹了一块清蒸胡瓜递到他的碗里。 裴惊辞最讨厌胡瓜,她就不信他不停手。 果然,裴惊辞的表情迅速垮下来。 周丹禾从月亮上移开目光,恰好看到小两口的互动这一幕,她把面前的一盘胡瓜和甜醋鱼递过去,“你们多吃点。” 裴惊辞不说喜欢,接过母亲手里的菜品,把甜醋鱼挑完刺堆进商时序的碗里后,他宛若没有忌口一般朵颐大嚼。 周丹禾一脸欣慰。 商时序略微惊讶,但很快明白,以裴惊辞平日一副好养活的样子,或许周丹禾常年与裴将军征战在外,并不知道他讨厌的食物。 商时序一时想笑,大发好心,默默移动装有焦烧肉片的盘子,推到裴惊辞面前。 毕竟这是他爱吃的,算是回馈甜醋鱼的礼尚往来。 长辈们谈完了月亮,话题转到商时序的身上。 叔母姜婉玲道:“来了裴家,就是我的女儿,奴婢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可尽管提,生活有何不便,需要哪些,可尽管说。” 她的脸庞和润富态,和善地微笑,拉过商时序的手拍了拍。 “要是惊珩和惊辞一样愿意成家,不久的将来,我便不仅有孙子可抱,还有侄子可抱了。” “一个太少了,四个刚好,像惊珩,惊辞,末婧和末霖,两男孩两女孩,双双对对的好字。” “哎,要是惊辞争点气,这不就四世同堂了吗?” “太爷,你要抱重孙了。” 姜婉玲一谈未出生的孙辈,唯有周丹禾不说话,其他人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点果酒,皆进入颐养天年的神态,都憧憬着带孙子。 商时序面色微凝,没能融入他们的期待。 一来,她与裴惊辞是心知肚明的假意成婚。 二来,她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的缘故,别人一下提出让她生什么双双对对的好字……莫名让她不适。 三来,她没有延续子嗣的想法,她目前的重心在于经商。 就在这时,裴老爷了说了句:“是得生几个,生一个的独苗,特别是女娃,长大后婚嫁就基本断后了。” 商时序听完,心后悚然一凉。 他们兴致勃勃地讨论,仿佛自己一说,孩子便能凭空变出似的。 她情绪沉沉,谈话中有提到她,她便平淡地应一声,没失礼节,却没助长对方的期望。 裴惊辞终于从饭盆里抬起头,“生什么?” 李管家给他解释道:“少爷与少夫人不久后,可有孙子给老爷抱了。” 裴惊辞:“不生。” 裴老爷子以过来人的身份,慈祥道:“胡闹,成家立业就是这样,你尽早收了玩心,好好与时序过日子,孩子一定要生一个,你以后老了好有人照顾你。” 裴惊辞:“不是花钱让小厮与婢女照顾吗?等孩子照顾我得等到猴年马月。” 裴永均爽朗地哈哈大笑,“那你觉得孩子几时会长大?” 裴惊辞:“这么说吧,太太爷们祖先们都入土为安了,你们还在上坟的时候求保佑。” 此话一出,一院子的人静了一瞬。 裴永均收起笑,厉声道:“没大没小的混账东西,谁教你这么没规没矩说话的?” 裴永鹤温和中带着严肃,“小辞,所谓贵长不能妄言,严于律己任家之重,养钱入家,又养妻与子,方为担当。” 裴惊辞最烦这样,不说又逼着说,说了又生气。 “爹,爷,叔,所以啊,我这人没担当,就先别催我生了吧,等我做好父亲的准备了再说。”裴惊辞没了吃饭的心,把筷子放下碗。 裴永均气得脸红:“你,马上去抄一百遍伦理经!” 裴惊辞巴不得走:“遵命。” …… 商时序与他回到房间,关上门,才道:“你把话都往你身上引也没用。” 裴惊辞躺到榻上翘二郎腿,“能躲一时是一时呗,躲不过,就搬出去住。” 他开窗喊了一个奴婢,去使唤澡房的仆人烧水准备洗浴。 洗浴过后已是半夜,接下来的时间,商时序找书案桌椅,与裴惊辞分开去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书,揉了揉自己酸软的右臂,“你真不抄你那的一百遍伦理经。” 裴惊辞正收拾床铺,瞬间头痛,唉声叹气起来,“明天我在祠堂跪两时辰还差不多。” 随便他吧。 商时序看书累了,有些乏倦,“我困了,你下来床,我要休息。” 裴惊辞翻身下榻,伸手捶了一下铺好的地铺,“娘子,硬。” 所以? 商时序如纸上寒灯,冷淡地朝他仰视。 裴惊辞伸展了手,比对床,“两个人纯粹地躺,绰绰有余。” 商时序没有心情与他拌嘴,只是将多余的被褥横在床中间,自己背对裴惊辞睡了。 这一夜,她睡得不安稳,陌生的梦境变化太快,给她楞楞地惊醒了,视线之内,混黑中帐顶若隐若现。 随后她感觉脸上一凉,有人拿着沾水的湿布,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替她擦拭盗汗。 是裴惊辞。 光线昏幽,她辩不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语气带着窃笑地嘟囔,“哈哈居然认床睡,她醒了定要笑她……” 商时序梦境遗下的内心恐惧还未消散,发现他没睡,感觉有活人瞬时安心了不少。 她梦到她最担心的家人风烛残年,没人照顾,而她身后让一堆奶娃娃拉着衣服,她走得沉重,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到她爹娘的面前。 接着画面一转,柳南絮穿着皇子服,领着一群官兵闯进商家,随后她耳边全是男女凄凌的尖叫。 她看不清柳南絮的脸庞,然而那阴沉沉的话却让她毛骨悚然。 “商时序,唯有黑暗才能包容黑暗,我们是一路人,一样地自私自利,一起坠入罪渊吧。” 明明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 为什么还逃脱不过悲惨的命运。 为何非要揪着她不放? 商时序禁闭双眼,这般想着,无知觉的泪水流入耳侧的发丝,温热濡湿。 忽而一只暖热宽厚,带有糙茧的大手碰到她的眼尾,她才发觉自己眼泪流了出来。 11、第 11 章 知道她醒着,裴惊辞安静许多。 她睁开眼睛时,床榻边的灯盏已点上明烛,深夜虫鸣一直响个不停,越衬得房间的沉寂。 她并不想哭,但一想到梦中父母晚年的凄苦不堪,眼泪便止不住地流。 她居然天真地以为,选择嫁给裴惊辞会改变既定的命运,现在看来其实不然,她想抓住一切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但没把柳南絮这个孽缘解决,她往后余生永远处于担惊受怕之中。 倘若柳南絮转年成了进士,面圣了皇帝,他一路高升,直到回归皇子身份,他一定会报复她。 她有裴家这根定海神针,将来更高级别的贵族商贾不敢轻易占她的商铺,可裴家名将世家,子孙后代皆入朝为官,视商为贱。 一山比一山高,她想要将生意做大做强,不能局限于当下。 商时序蹲着,把下半张脸埋在臂弯之下。 “在裴家住得不开心,我们明天就搬出去。” 裴惊辞就注视着她无声的落泪,停滞半倾无言相视。 商时序掀起湿润的泪睫,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听见他平生第一次下沉的声线,说起他的处事风格,“只有真的去做了,才知道有多自在。” 他在裴家好歹住了十几年,逍遥家外没人管,平时和善的长辈却在一夜端起了架子,纷纷教起了规矩。 这叫,给刚入门的新娘子下马威。 归根结底,他虽为裴家长子,却比不上家里的兄弟姐妹,才让他的家人对商时序不重视。 他娶她,是想通过自己让她幸福,而不是让她感到委屈。这一刹,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对漫无目的的日子感到厌烦。 两个分别在不足十尺宽的床榻上,却似隔有万丈星河,裴惊辞坐在床沿,垂在腿上的手指微微蜷缩,想去碰离他不足一寸的素手。 他抬起的瞬间,商时序动了一下,他举在半空的手指迅速缩了回去。 随后他懊恼地抹了一把脸,想他千层鞋底般的做腮帮子,每次在商时序面前都削得跟薄纸似的。 商时序:“你的家人是希望你延续子嗣的,你怎么想?” “没有感情。” “什么?” “不认识孩子,没有感情,你自己也不想生还来把问题抛给我,坏死了你。别的姑娘我也不认识,你别把我推出去。虽然我们从小吵到大,但我玩心重,不适合生孩子,你体质又弱,生不了。好歹相识一场,又有夫妻名分,商时序,我告诉你啊,你以后与我和离了别想给别人生,你这天冷一点就染风寒的身体,一胎就会要了你的命。” 裴惊辞下意识看向床头的暗格,她便想到他既然学了医,知道月事,自然知道人体机理,或许还知道生育的事。 一直以来,民间俗语道:未生过孩子的女人不能称之为女人。 因为挺不过来的,都成死人了。 他语气隐含警告,商时序好奇心起,“你不读诗经,但读了医书,你能说说,为何如此凶险吗?” 从小到大,周围人皆同她宣说膝下有儿女的福分,教她应该通情达理,以后如何相夫教子,如何贤惠持家,只有裴惊辞这个死对头竹马警告她,生育是件要命的事。 她临时一问,不指望裴惊辞认真答她,毕竟他吊儿郎当惯了,脾气还捉摸不定。没想他眉沿一压,认真地去打开暗格翻找。 末了,递给她一本书,书面上写有妇女良方大全。 裴惊辞怕她以为自己是变态,解释道:“我不是专门看这个为乐的,在军营受的小伤多,找治疗的医书时顺看到了它。” “我知道了。”商时序收了书,“天还未亮,先休息吧,凌晨三更闹出动静的也影响不好。” 她背对裴惊辞躺下,就在裴惊辞正要去吹灭烛火时,她喊住了他:“让它亮着吧。” 裴惊辞这才躺在她的旁边阖上眼皮,过了良久,她呼吸趋向平稳,他重新睁眼,伸手去摸起她披散在身后的一缕青丝,动作小心地放到鼻前轻闻那淡淡的香气。 第二日。 商时序醒来没看到裴惊辞,她贪懒多躺了一会儿,掐点去公婆院里请安。 吃朝食时裴惊辞慢吞吞地现身。 他一身劲装黑衣,通身浓重的露气,刚坐下就狼吞虎咽。 半响,他吃了半饱,方缓下吃食的速度。 不知是不是从小认识的缘故,她一向觉得裴惊辞幼稚,然而今早却莫名感到他沉稳了一些。 因为待会儿要回市肆的月饼店铺,她没多想,吃完早饭就先走了一步。 …… “序姐,这是昨天中秋节的账本。”小福把账本都搬到柜台上,“您过目,我先下去干活了。” 商时序翻开账本开始对账,算到最后,她松了一口气,自己那些宣传的努力没有白费。 扣除成本与工人费,净赚三百两。 对于她来说,这三百两仅够她添置五六件昂贵的衣裳,但却是任何三百两银子无法比拟的。 有这初步的利润,商时序对往后的店铺更加有信心。 光卖月饼是白不够的,她马不停蹄地开启第二个食肆。经历过昨晚,她不敢多休息,怕稍微松懈,等着她的是身不由己的生活。 店员前来报告:“序姐,隔壁铺子已经买下来了,林工匠也约了见面,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看一眼。” 商时序:“明早。” 店员:“好嘞,我去回复。” 除了绿豆糕点铺老板不肯松开,商时序成功连着买了隔壁三个铺子,于是找工匠定制了桌椅板凳。 她让房匠打通了那些铺子之间的隔障,归为一家店,前后足有百米长,左右足有五十米宽。加上二楼,地方够大,她花了三天的时间划分区域。 季节月饼铺子的位置不变,其他有待补充,不过牌匾换下,统一改为:天和食铺。 一切就绪,只差店铺的翻修,听说林木匠手艺活不错,雕刻的木件又美又精细,商时序便有了主意。 翌日一早,商时序乘了马车去往城西的林木匠家里。 一进院门,她只见一位年轻俊朗的小公子靠在槐树底下的吊篮里假寐。 或是听到动静,他睁开了眼。 商时序上前问:“打扰了,请问林木匠是否在家?” 那俊俏的小公子打量着她,倏而一笑。 “商老板?”林植说,“这屋的主人只有我,我便是你要找的林木匠。” 商时序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他们相谈甚欢,林木匠更为她提了一些店铺修葺上的建议。 她天天往林木匠的库房察视,学到了很多知识。 侍卫将商时序这几天的行径,没有缺漏地报给了裴惊辞。 裴惊辞撑着下巴听着,眼底却暗了几分。 这天,商时序又准备了马车往城西走,裴惊辞三两步跳上马车里。 “我去吧,最近店里活也不多,我代你去,我可以替你把把关。” 商时序:“你懂木匠活?” 他当然懂,但不深,“不难,我可以帮林木匠的活,好让新食铺早点开张。” 正好,她还有账本要算,新进的一批馅料,也需清点一下。反正今日去,仅是将林木匠做好的门扇运到天和食铺里,确实需要力气大的裴惊辞帮忙。 商时序依他去了。 林木匠见到裴惊辞时,小小愣了几秒,“兄弟,怎么称呼你?” 裴惊辞:“你们商老板的新婚夫君,叫我老板娘也行。” 林木匠:…… 12、第 12 章 裴惊辞与林植聊的不多,仅交付完定金,他就把雕刻好的门扇搬到拉货的马车上,甩鞭子走人。 他赶到天和店铺时,商时序叹道:“好快啊。” 裴惊辞跳下马车,乐道:“那当然。” 商时序:“林木匠呢?他不来怎装?” 裴惊辞:“我会,我来装,他雕在家,这样进程不久快些了吗?” 商时序一点头,他便转身去把门扇搬下车,看着实在轻松,她想搭把手,结果手臂一沉,差点砸到脚边。 她抬眼,瞄到裴惊辞似要笑憋不住,立马反应过来,是他在作弄,好声没好气,“你小心点搬,砸到你自己不要紧,别碰坏了物件!” “知道了,老板。” 裴惊辞也说到做到,门扇一上午他就全部装上了,快得她去拉一拉门,以证明眼前的是不是幻觉。 接下来是将桌椅板凳都分区了放,店铺中心大堂设了一块讲书卖艺的高台。 食铺列了六个小区,分为糕点、朝食、中晚膳就近餐区,单双人,三至六人、七至十五人的厢房。 半月过后,天和食铺正式开张。 这段时间忙碌而充实,商时序再回商府时,江舒雅心疼地牵着她的手,逛在花园里。 江舒雅:“序儿又瘦了,本来就瘦,其实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赚得少点又怎样,日子舒坦了才好,这些都打发时间用的,别太上心,知道了吗?。” 商时序:“知道了。” 婢女忽然行礼道:“姑爷好。” 前方,裴惊辞仪表端正,与平日里的不修边幅十分不符合。 他高挑柏立,长发如墨,一袭牙白镶嵌金丝卷云图的衣裳,竟给他穿出几分雅气。 江舒雅打笑他道:“哟,怎么不翻墙来了?” 裴惊辞:“这衣服不好翻,影响我发挥,再者,我以后想怎么光明正大地来,就怎么光明正大地来,可不怕商时序泼我热水了。” 与江舒雅不同反应的是商时序。 她昨晚刚送他的衣服,她就没指望他能穿来商府见她爹娘,毕竟他们青梅竹马,长辈们知根知底,再装一表人才也是表面功夫。 裴惊辞拿到衣服时,更嫌她眼光很差,专挑这些不实用的衣料,难看的版型,她就放下衣服随他处置了。 此刻,裴惊辞到底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在日光下俊朗如画,商时序有点不太适应了。 直到回店铺,她整个人仍在诧异当中。 怎么瞬间,觉得裴惊辞的容貌确实不错呢。 她坐在店内的柜台上,往门外货车上瞧。 裴惊辞已经换回黑色粗衣,他袖子揽上肘部,健硕的肌肉随着他提起面粉袋的动作紧绷。 这样一看,健硕精壮的形态也不是很讨厌,反正越来越顺眼了。 …… 在玄都城,她做一样新品,其他食肆会跟着做,而且不到一个月,口味做得比她的更多,更复杂,让她的食铺几乎入不敷出。 好在天和食铺,胜在味道,胜在新意,胜在便宜,所以勉强维持。 商时序经营店铺以来,第一次感觉到压力。 她头疼地揉了一会儿太阳穴。 她需要的,是让玄都城百姓都认可她的商号,这样一来,她将来卖其他非食物的东西,也有客人赏脸光顾。 …… “商小姐,这次我们要做的汤底,是叫麻辣烫吗?”齐厨娘说,“这名字太直接了,可以起得雅致一些。” 商时序笑笑,“名字不怕俗,就怕不引入眼球,御街南段这条街做吃食的,哪一个菜不是雅致的名字?大俗是雅,与人不同,又简单明了,方便食客甄选。当然,免不了吹嘘一下,遇到讲究的食客,就唤万物鼎。” 齐厨娘:“也是,百姓最在意的是吃得饱。” 商时序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写了制作汤底的配方与步骤。 齐厨娘将纸夹挂在菜夹子旁,就蹲下身烧火煮水,待油沸腾,往烧热的锅油里放入姜片,辣椒八角花椒炒香。 锅里滋滋炸着香料,香味直窜鼻间。齐厨娘一遍瞥视配方,一边熟练地捞起炸废的香料,然后放入豆瓣酱与红油,与淀粉搅成晶莹剔透黏糊的流膏,另一股香味随之扑鼻。 商时序看着锅里的蒜末和葱段爆香后,放进入骨头汤到滚沸,然后提前放入兰花干、金针菇、香菇、酸笋尾爆香一下增强口感。她靠得近,锅里煮沸的菜染上一层诱人的金黄色。 齐厨娘见她馋了,笑道:“这才到商小姐写的配方一半的菜呢。” 商时序取来碗筷,夹了一块酸笋尾,吃到嘴里一咬,酸酸笋尾的酸与汤味的鲜辣完美融合,汁水溅在齿间,激起馋馋的口水。 齐厨娘笑着往锅里放入鱼豆腐、水饺、嫩牛肉、生菜等,熟后捞出碗,浇上一勺籽白皮红的糟辣子。 糟辣椒子用的辣椒来自黔中,这块地区生产辣椒,以烩制好吃开胃的辣椒出名,那里的百姓不需要丰盛的菜,有时一勺辣椒酱就可以开胃吃到饱。 商时序把另一双干净的碗筷递给齐厨娘,随之迫不及待地分装入自己的碗,闻着浓郁菇类金香的味道,她拌着香辣可口的糟辣椒,满满夹了几口吃,鱼豆腐软嫩,生菜甜脆,水饺鲜香,嫩牛肉轻轻一嚼,汁水便迸出来了,烫烫的十分鲜美,好吃得她眯起眼睛。 碗里的汤光亮乳白,有点像淡淡的牛乳,汤清肉嫩的,她喝了一口汤,不肥不腻,其中鲜菇的香甜与肉味充斥在舌尖,蔬香弥漫,汤味醇厚。 商时序比平时多吃了两碗。 眼看大碗里的菜还很多,她打开后厨的小门,找到裴惊辞的人,道:“过来!” 裴惊辞正坐在店门口稍作休息,听见她喊,火速过去。 “干什么?”裴惊辞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你们又搞什么好吃的了?” 商时序双手捧起大碗递给他,“能吃完吗?” 裴惊辞颠了颠手里的碗,“像你那样的小胃才吃不完,这种碗,不够我塞牙缝。” 商时序点点头,他长得高壮,吃的确实多。 他一顿,觉得碗里的分量不对,又问道:“不会是吃剩的给我吧?” 商时序:“我们吃的时候用别的碗分吃,都干净的。” 裴惊辞:“真的?” 商时序停了一下,诚实道:“我用过的筷子夹过,哎呀,你不吃算了,我倒给猪。” 裴惊辞护着碗躲开她,“商时序,你可以啊,逐渐让我的地位与猪相提并论。” 说完,他似是气呼呼地端着碗走了。 齐厨娘等裴惊辞走远了些,说:“给姑爷这样吃,没关系吧?” 商时序:“没事,他好养活。” 平日嚼路边野花,吃地下野草嫩根都不嫌弃,敢嫌弃那碗麻辣烫,她就以后都不给他尝新菜品了。 …… 翌日,天和食铺门口边的菜单,又多了一个麻辣烫。 来往的人驻足观望,低头讨论。 “麻辣烫?这又是何物?”刘木匠自从尝过中秋节那天的酸辣粉后,对天和食铺的菜品味道相当期待。 他进入店,找了一个位置坐。 有店员招待他,“客人是一个人吗?” 刘木匠:“一个人,来一份你家的麻辣烫。” “好嘞。” 上菜的速度很快,刘木匠眉头一挑,体感不错。他坐靠门边,外边的路人站在他的旁边,都等着他吃麻辣烫的反应。 只见刘木匠从夹起第一口,便埋头苦吃,就饭吃了三碗白米饭,他们闻着空气中的香味,咂摸着嘴巴直勾勾盯着。 刘木匠放下碗筷,又喊来店小二,众人以为他要结账了,打算散开人,谁知刘木匠喊道:“再来一碗……呃,另一个配置的麻辣烫,两碗米饭,反正你们送上来便是。” 还能吃? 那得多好吃。 看热闹的那七八个人放心地进入店内,各都点了刘木匠先吃的那一份麻辣烫配置。 麻辣烫的菜都是迎早露在菜地摘的,肉是凌晨屠户鲜杀的,新鲜的菜和肉煮在一块,自然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麻辣烫专门配上米饭或面条,管饱耐饿,天和食铺又实惠良心,走的薄利多销路线,回馈的好评居多,一人品尝过后带一帮朋友来,一月不到,来吃趟麻辣烫竟成了周边百姓的习惯。 …… 商时序看着近期的账本,意外于点麻辣烫的食客居多,据店小二回馈食客的反应,说是味道美味,上菜快速,有时急去田里干活,来天和店里点一份装进食盒,到地里打开,都还热乎着呢。 有汤,有肉,有菜,最是适合带去干活时吃的,好吃又方便携带。 她翻到最新的流水账,发现不仅百姓喜欢点,一些大户人家也派人来订餐。想来食客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做好味道是硬道理。 不过,她叫来负责送单的店员,吩咐他们,只要是世家贵族的单,就另外推荐一款新菜品。 几个送单的店员皱了眉,“老板,这行得通吗?” 商时序:“去做就行,你声称一般人吃不上,得预约,另外,有名的文客若是光顾本店,定要好好招待,即使他囊中羞涩也无碍,妥善招待过后,哄他写一首诗,用来称赞菜品的味道,再挂到店中央高台旁边的墙,让众人看到。” 商时序特别强调:“定要让众人清楚,这哪位名人来这吃的,作的什么诗,不要得罪任何一个人,让他们攀比,以过来天和食铺就餐为荣。” 有机灵的店员上道了,“老板,懂了!” 商时序让他们下去,然而店小二刚出房门,端菜的店员面色惊慌跑进来道:“老板,有食客说咱东西吃出了事了,喊在门口说要报官!” 她一出去,听见门口的哭声越来越嚎大。 吵得商时序太阳穴又隐隐发痛。 她走过去时,一眼扫过店铺里的情况。 靠近门口那一桌子,脸大的瓷碗倒扣在桌,撒泼了一碗麻辣烫的汤汁,没有菜和肉。 而大哭的母亲抱紧自己的姑娘,流着横流的鼻涕跟聚在门口看热闹的人,控诉天和食铺,说菜是隔夜菜,馊的,用的油是她们从泔水里滤的油,第二次回锅。 “我良心难安啊,但我女儿治病急需要钱,我不得不按照这家老板的话去做,但我女儿内心自责,与我赌气来这店吃,她本来身体就不好,诸多忌口,小小一碗肉菜汤便让她呕吐不止。” “大家伙,我对不起各位,我向各位赔罪,不过我要揭发,天和食铺不仅让你们吃的污秽,也拖欠了我的工钱!害我不得钱给女儿治病。” 这母女二人衣着褴褛,平白无故指出天和食铺用糟践物做菜,定会被质疑一番,但谁会拿自己女儿的命诬赖一家饭店? 而这位母亲逼不得已又有错在先,更像被拒给工钱,致使母亲与天和食铺撕破脸皮。 路人纷纷嚷嚷。 “太惨了吧?那姑娘面色青灰,快不行了。” “没想到商老板看起来美若天仙,年纪轻轻,却心肠如此不堪……” “嘘嘘,这裴家的新媳妇,惹不起……” “欺人太甚,是裴家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呸,以后不来这家店吃饭了!” 商时序视线落到那母亲怀里的少女,见那少女快不行了,目光却躲闪,她心下了然。 青桃蹙眉,朝商时序看,担心道:“小姐……” 她看到商时序面上泰然,朝那位母亲说:“你若真心为女儿,别赖在这里,跟我婢女青桃去见郎中,去早,兴许这位姑娘还有救,不然,等死。” 青桃难以置信,“小姐,她们满口谎言,明明陷害天和食铺,讹诈你啊!” 她知道。 但幕后指使她们的人不知道是谁,对方来势汹汹,不顾忌她背后的商家与裴家,权势必定滔天。光惩戒这贫穷的母女没必要,不必为难苦命人。 商时序声音轻柔,却不容置喙道:“送这两位去看郎中。” 青桃瞪了那母女两,带两个人高马大的店员,去把那女儿和那母亲请到马车上。 那母亲不敢相信,惊喜又害怕地怂着脑袋,她怕商时序反悔一般,着急扶女儿进入马车。毕竟若不是被逼无奈,谁会违背良心到这诬蔑。 “哈这假惺惺的。” “她该做的!” “呸!什么破店。” 周围恶评涌来,商时序仍站在食铺中心口诉澄清,一再解释天和食铺里的食品,皆是新鲜干净的食材制作,那两位母女也并非天和食铺雇佣工。 尽管无人相信,尽管清楚天和食铺名声将毁,但她该说的都说了,问心无愧。 店员听不下去咒骂声了,和商时序道:“老板,您先回房吧。” “待会儿有人要来了,今天提早关店,都回去歇息。”商时序让他去收拾打翻汤碗的桌子,没有回去。 须臾,果不其然,拥挤人群中挤出来了五位狱卒。 商时序跟他们去往衙门受审,商承义忙于公务,碰见她时吃了一惊,问起缘故,她一一作答。 商承义沉着脸,让她回去。 “好,爹,你注意休息。” 晃动的马车内,商时序闭目养神。 她从始至终都很平静,波澜不惊地接受已发生的事实。 这一通流程下来,天和食铺其实没有事,不会被封门店,但可能没有食客敢来她的店就餐,即使后续真相大白,偏见也深刻食客内心。 两个多月来含辛茹苦的经营将付之东流。 而她在明,敌在暗,这一次没彻底毁掉天和食铺,也算是警告她。 她预想了一下,对方的下一步,应该是继续打压她,然后派人与她见面约谈,收购天和食铺里所有食品的烹饪技巧。 13、第 13 章 与此同时,另一边,裴惊辞在军营搏斗。 搏斗场外的官兵们豪迈叫着,搏斗场内的人挥剑来往,一招一式惊心动魄。 裴惊辞的对手,是骁勇善战的正将军秦臻。 “杀神”秦臻,大玄朝第一狠人。 他熟知兵法,善于用兵,受裴大将军重视,为秦元帅嫡子,曾统兵于龙门之战大破蛮夷联军,斩首三十一万,让外族的将兵吓破胆,他扫平胡军西进之路,不断攻取西域,屡立战功。 他弱冠又五年,年纪轻轻便战功佼佼,彪炳史册。今年刚三十而立,只会更强。 今日他不知何兴致起,竟主动下搏斗场与裴惊辞三战。 对秦臻将军而已,裴惊辞无异于一个莽进的毛头小子。 众人为裴惊辞的输赢捏了一把汗。 裴惊辞躲过一剑,但还是狼狈地摔在地上,他迅速插剑在地,撑起身闪躲。 但没撑过二十招,他又被掀翻在地。 其实可以了,一般强悍的敌人,撑不过秦臻十招之外,皆毙命。 裴惊辞撑剑,口中的鲜血腥味浓重,他抬眼看着不急不慢走向他的秦臻,眼光狠地一暗。 “作为军人,你的命,比你的脸重要。” 他在搏斗中一直护着脸,本来想随便玩玩的秦臻,由欣赏,变成一时上头的气恼。 秦臻一步步走去,杀气腾腾,气势逼人,一般承受不住者,得颤抖着身体承接他的惩罚。 “在战场,脸是放于最后一物,你不该用全部精力,全都用去保护你没用的脸上。” 凌厉的风声刺来,裴惊辞反手一拨,挡去心脏处的一剑。 “懂了吗?用尽全力,去保护你的胸口。” 裴惊辞侧身一躲,利刃擦过他的脖子。 “还有你的颈部。” 裴惊辞躲避不及,被重重一脚踹飞了。 咳…咳…… 裴惊辞滚了两圈,躺在地上。 秦臻停下来,用剑指向他,命令道:“起来。” 裴惊辞还不起,他眉头紧锁,火冒三丈。 然而不等他靠近,裴惊辞跃身飞起翻到他身后,一剑袭向他。 兵剑咣的刺耳一声,秦臻手握裴惊辞刺来的一击,嗤道:“你还有力气?” 有。 这破风的一剑,可以将敌人的胸膛刺穿。 裴惊辞却说:“这是最好下毒的距离,秦将军,我的剑,一定会有剧毒。” 秦臻的笑声从胸膛震出声,“是这样,兵不厌诈,以弄死对方为终止。” 一场搏斗下来,裴惊辞累得四肢无力,他脚下像踩着淤泥,很久才走出搏斗场。 场外观望的人早就沸腾。 “裴惊辞!你是不是赢了秦将军?” “赢了,我看到了秦将军扔剑示败了,虽然你好像赢得不光彩。” 兄弟赵起摇着裴惊辞,晃得他想死,“停下!” “让他缓缓,估计累死哈哈哈。” “啧啧啧,全身都是伤,秦臻一向对晚辈放水居多,对你居然手下一点都不留情,你怎么做到的呀?”赵起怪道。 “别提了。”裴惊辞问,“我的脸,有没有受伤?” 赵起惊道:“我*!你可真敢,平日装装也就算了,秦臻面前你也敢装!要我,我也把你往死里打。” 裴惊辞:“秦臻将军有些古怪,不这样,他不想带我去战场历练,消我狂气。” 赵起:“你变了,混日子难道不好吗?” “不好。”裴惊辞弯下腰撑膝盖,喘气,“容易没底,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我若虚空度日,我娘子迟早会不要我。” 还有一点,他私不想商时序看到他身上的伤。 赵起难以理解,“话说嫂子也是古怪,林兄见我都每每炫耀,他自家那几个妻妾都为了他争风吃醋,会不会是你没纳侧室的缘故吧?你但凡有个通房丫鬟,嫂子还敢晾着你不成?” 裴惊辞啊了一声:“她自己有傲气,讨好别人才奇怪呢,也不用讨好,我讨好她就行。” 除了柳南絮。 以前商时序一见到他,裴惊辞便觉得她像变了个人。 裴惊辞酸酸的,继续说:“夫妻比作鸳鸯鸟,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基本的,才不是上限。” 赵起唉了几声,“要不是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知道你没读什么书,不然得狠狠笑话你,这种话听听,夸一下高尚品格就完了,真娶了三四个又不违法,百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碍于钱财羞涩。” 裴惊辞撇嘴,“没办法,算命先生说我天生反骨,啥都与常规主流反着来。” 赵起:“你这算搅乱纪律。” 裴惊辞:“我就这样了。” …… 裴惊辞拖着一身伤回到商府,商时序瞧他走路速度不对劲,拦下他,“你怎么了?脸色如此苍白?” 眼看躲不过去,他捂住胸口,痛苦道:“在军营骑马时,让马后蹄子踢到了,幸好那汗血宝马踢偏了,不然得把我踹出内伤。” 商时序扶起他的手臂,却眼尖地看到他眉头闪过的一皱,她视线下移,裴惊辞脖子左侧一抹红痕可疑至极。 她刚碰到裴惊辞的领口,对方便着急道:“干嘛,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娘子我害羞,没准备好……” 她拉开他的衣服,血红的剑伤映入眼帘,“这马真有性格,踢你踢出刀口来。” 裴惊辞眨眨眼睛,默默拉下了衣服。 等上药时,他也没吭一声痛。 商时序看他满背触目惊心的剑伤与紫红的淤肿,沉默不语。 不过上药完后,他追在商时序身后,黏人道:“你这算看过我的身体了吧?商时序,我的清白,我的第一次,你负负责呗。” 商时序轻轻声地回道:“怎么负责?” 她的眼眸清亮如星,眉梢眼角软柔如水,似是懵懂无知,那一瞬间,裴惊辞却愣住了,他的耳边到脖子粉成一片,似乎呼吸一窒,手指逐渐握成拳。 他青涩地扯开视线,摸了一下自己平坦的腹部,“话说,厨子把晚饭好了没?刚回来累死了,肚子好饿。” “早就好了,我们走吧。” 商时序假装没看到他羞粉的脸,绕开他,跨过门槛走出房。 裴惊辞没有像往常一般挤着她走,而是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要路过一拱石桥才到膳厅,商时序走在前头,她微微侧目,正巧可以看见池塘水里他顿顿停停的倒影。 晚霞似火,水面如镜,照出裴惊辞微垂着头,亦步亦趋脚尖欢快,踩着前面袅娜娉婷的俏影的脚印走。 她收回视线,没有打扰他短暂无声的自娱自乐。 他们从小视作死对头,她其实不知裴惊辞何时对她暗生了情愫。 但是此刻,她对她的身后很放心,白日的憋闷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好像,她心底深处,相信了裴惊辞永不会背叛她。 …… 中秋节过后,重阳节将来。 商时序特许店里的人员那天领钱休一天假,好去陪陪自家的老人过节。 自新婚被裴家人问生孩子的事,她以经营为由,逐渐少回裴家,而裴惊辞跟着她,也很少回去。 商时序:“我不回去裴家,是有娘家可待,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世人皆知我舍不得父母而回去的,你跟着我,他们嚼你倒插门的口舌。” 裴惊辞:“咱两家这么近,撑车不过半刻钟,每日都是两头跑,难道他们只看到我进商家的门不成?他们要说就说呗,我不是一向被人说嘛,不在乎多这点。” 可裴老爷子天天盼着他们回去,人老了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而裴惊辞是家里第一个成婚的孙子,他再不看好裴惊辞,也望裴惊辞能生出一个重孙给他抱,他这一辈子便无憾了。 他舍不得骂裴惊辞,就骂裴永钧和裴永鹤,“教的什么,一个个的,怎都不愿意娶媳妇成家立业,好不容易小辞娶了媳妇,居然不想生孩子。” 裴家兄弟俩也很匪夷所思,裴永钧人到中年,是想抱孙子的年纪。 裴老爷子:“恰太平盛世,你不用常年驻守边疆,你不得趁着闲时,带带孙子,不然哪天在战场牺牲,就没机会了。” 裴永钧想想也对,他把裴惊辞喊回家,勒令他一年内怀一个。 裴惊辞两手一摊,“爹,我公的,是下不了蛋的公鸡,我生不了啊。” 裴永均可不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可他怎么骂裴惊辞,裴惊辞都无动于衷,他自知这儿子与他一样是个犟脾气的货色,哀哀怨怨的,找妻子周丹禾去诉苦。 周丹禾抿了一口茶:“你可以自己生。” 裴永钧:“胡闹,我怎么生?” 周丹禾放下茶杯,“你生不了,你为何要催。” 于是裴永钧找弟弟平摊烦恼去了。 他催促裴永鹤,“我儿子大逆不道是常态了,你儿子德才兼备,自小乖巧,你让惊珩去生。” 想他们这个年纪都早早娶妻生子,如今不知什么风气,小一辈都喜欢及冠了才成家。 裴永鹤风淡云轻,但他何尝没有暗戳戳地催过,“惊珩在国子监勤奋苦学,一心只在圣贤书,我也劝不来。” 这天,裴永均如往常一般,没事就催裴惊辞和商时序生个孙子给他带。 裴惊辞随口胡说八道:“爹,肯定是咱家祖坟的问题,阴宅风水不好,家里人丁不兴旺。” 哪知他爹真听进去了,找个日子,叫全了兄弟姐妹商量迁移祖坟的大事。 商时序知道时,好笑道:“你要不……” 还没说话,裴惊辞气道:“我不和离,也不另娶侧室,商时序你够了啊,你就想糟蹋我然后笑话我是不是?” 商时序慢悠悠地将话说完,“你要不回去再跟他们说说,家里请的那位风水先生道行太浅,看不出风水宝地的问题何在。” 裴惊辞:“你怎么知道那位风水先生道行浅?” 因为在前世,他为她逝去的父母找地葬时,有被这骗术高超的风水先生骗过。 商时序:“猜的。你看他说五行八卦都停停顿顿的。” “你能看出来他有停顿?那有道理。”裴惊辞说,“我去提一下醒。” …… 重阳节这天,街市清一色摆满了各色菊花,时有三五个人约去登高辞青。 商时序也凑了热闹,带着婢女青桃与清樱登高,裴惊辞走在她的前方,采路边的野花野果嚼,停停等等她一会儿。 途中遇见柳南絮,裴惊辞就返回去,找借口让商时序走另一条山道。 但到神农氏神庙求神拜佛时躲不了了。 柳南絮一直游走在商时序的周边,裴惊辞手拿着茱萸警惕着他。 柳南絮远眺脚下群山,与旁边的裴惊辞道:“你不必处处防我。” 裴惊辞:“你若不朝她看,我便不用防你。” 柳南絮:“你是怕我的出现,让时序对我旧情复燃?” 裴惊辞:…… 柳南絮笑了笑,“她既然嫁予你,便不会轻易辜负你,你注意的是她喜欢吃酸甜口的菜肴,爱枕绒软的床褥,受不了冷,也受不了热……” “用你说?”裴惊辞打断他。 柳南絮被打断话了也不恼,仍是浅笑,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裴惊辞:“可你不知道,她吃酸甜口的东西太多会吐,枕太软的床褥骨头会酸,虽然受不了冷,也受不了热,但我裴府里,夏有藏冰解暑,冬有银丝炭保暖,柳兄不必对我妻子如此挂心。” 柳南絮嘴边的笑意凝固,“裴兄命好,投了一个好胎,做何事都有人兜底,什么都不用做,照样活得肆意快活,一事无成,也没有敦促与责备,我羡慕不及。” 他一甩袖,转身进入神殿里。 登高结束,裴惊辞回去商时序的身边,看她执笔写账本流水。 那执笔的姿势,下笔的轻重缓急,他似曾相识。 想了一会儿,认出此笔锋有柳南絮的影子,他拉下脸来。 他磨着墨,心不在焉。 柳南絮的阴影一直笼罩在裴惊辞的头顶,如同倒悬的一把锋利的刀刃,随时斩断他与商时序的交线。 他怕一不小心,商时序就会提起和离的事。 到哪时候,他不得不依着她。 如果不依,硬要将她留在身边呢? 裴惊辞曾有过幻想,如果商时序嫁的不是他,那他怎么办?倘若柳南絮在中举那时,甘于从乡县小官做起,商时序一定会嫁给他。 抢过来? 与大玄朝谦让美德背道而驰的念头。 那他靠什么抢? 如今又靠什么挽留? 学识,功名,他哪样都没有。 现在能娶到商时序,他庆幸一切阴差阳错。 后来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动,裴惊辞无从知道,但他依旧担忧,总有一天,商时序与柳南絮和解了那大矛盾,就没他参与的事了。 是他太差,没有能配得上商时序的地方。 而商时序热衷于经商,以后强大自立,他便没有能留在她身边的价值了。 裴惊辞摁碎了砚,墨汁顺着桌面染黑了木质的纹路。 幸好商时序发现得早,急把账本都抬了起来。 “墨翻了。” 裴惊辞手脚忙乱地收拾桌面,墨汁染黑了擦布,也染黑了他的大手掌。 商时序察觉到他的低落,她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裴惊辞挂上心,毕竟这家伙,吃喝玩乐样样不愁。她道:“你一脸担忧的样子,是怕什么?” 裴惊辞用手指蹭了一下鼻尖,找个借口:“怕我爹又催我生孙子给他玩。” 怕你不要我。 裴惊辞在心里补充。 他不想嘴硬,他的行动永远诚实,关键是商时序对他无意,他一旦开口表明心意,就成了单方面的要挟。 哪怕加上一句,“我喜欢你,只是说明我喜欢你,并不要求你一定与我携手恩爱。”,也显得假惺惺。 商时序:“说谎。” 裴惊辞心一下咯噔。 商时序:“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会拿手蹭鼻子?你的鼻子都蹭黑了,还不肯说实话吗?” 他倒忘了,不与他敌对的商时序,是最了解他小习惯的人,当初他有多沾沾自喜,如今他就有多心虚,撒点小谎也瞒不住。 裴惊辞捂住鼻尖,跑去后厨的井边清洗。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商时序。他低下头颅,怕被看穿,沉声道:“我没想好如何说。” 脚步声转而渐远,裴惊辞紧张的肩线松了下来。 …… 他出去时,商时序递给了他一块干净的布,“擦擦,人可失意,不可失态。” 裴惊辞:“我不失意,我是想要的没能力去争。” 商时序:“你不起试试怎么知道?” 裴惊辞倏然轻笑一声,“我怕……” 商时序:“别怕。” 视线内,她眉间的花瓣胎记嫣红鲜活,目光坚定,“我认识的裴惊辞,从来敢作敢当,接受得起一切失败。” 裴惊辞的心境如同浸入湖面的浮标轻轻跃动了一下,倏然猛烈加速跳动。 他喉结下滚,沉哑着声说:“好,听你的。” 14、第 14 章 翌日早。 天和食铺清冷无客,两两路人抬头瞧到牌匾,撇嘴谈而走开,商时序闲着无事,让店员看店,打算去面见昨日在天和食铺闹事的母女。 她第一次见到那对母女便觉得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但她确定,之前从未与这对母女见过面。 她合上账本,让清樱放回账房屋里。 目光落到桌面上的安神丸药瓶,她想自己暂时用不上,便不想带了。 正决定着,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拿走药瓶。 商时序看过去,裴惊辞身上斜挎了一包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白绸挎包,把她的药瓶揣到了里面去了。 他身着一成不变的黑衣,肩宽窄腰,更加衬托白绸包巴掌大。 裴惊辞催:“愣着干嘛?要去哪,走啊?” 他黏黏糊糊的也要跟着去,她随他意了。 马车缓速稳当前行,车厢房内,商时序却感到脑穴晕极了,胃里酸水频频翻腾欲吐。梦境让她预知未来许多事,却也让她时不时不适至极。 她忍着,忽而闻到一股清凉的橘香,头中晕感少了些,右扭头看向裴惊辞,见他眼睛里的碎光清澈泛泛,佝着腰,右手两粗指跟捏甲盖药丸大小似的举着小瓶药给她闻,左手替她揉后脑穴位。 该不会,那白绸包里装的都是她可能要用的小物品? 商时序接过药瓶,发现瓶身握着小梨大,她放到鼻子前闻,“暖宫温经丸有吗?” “带了。”裴惊辞面色紧张,摸出后药瓶感觉不对劲,“离十六号差些日子啊?提前了?” “收回去。”商时序道。 裴惊辞莫名其妙,放回去,又低头掏出一块用干净白绢包的酸角糖给她,“酸酸甜甜的,吃不吃?” 须臾,商时序忍不住好奇:“……给我看看你的包。” 他到底还随身带了什么东西。 他解下来给她,挂在他身上看着小小的一包,到她手里仿佛大了一倍,商时序翻见各式各样的跌打损伤药瓶、针线、纱布、白手绢、果脯,里层独立放置……洁净的红签。 她合上包还他,默默垂眸观鼻。 看着糙,貌似心挺细,就是不会打扮,找个时间给他买几身衣裳。 …… 西南城郊王氏医馆藏之深巷,院里杏李环绕,清净。 商时序进门便感到药香扑面而来,裴惊辞逛在院子与郎中谈药材药性,药童领她进了二楼廊道最后一间竹房。 一进门,便看到一位穿着蓝粗布补衣却干净的妇人坐在病床前,妇人举着碗褐黑冒热气的汤药,一勺又一勺,耐心送到床上的少女嘴里。 屋内光线明亮,那少女抬眼见她来了,整个人呆着不动了,而妇人回头看到她,立马跪在竹地上求饶。 “商小姐大人有大量,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也是听人说那些谣言,万不得已才存了坏心思,要是商小姐气不过,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我为你当牛当马,杀我剐我都行,求你放过我女儿。” 病床上的少女眼里泪花出现,“娘……” 商时序坐到药童搬来的太师椅上,瞧着她们好一会儿,觉得妇人的跪姿与体态,很像受过宫里的规训,才问:“怎么称呼?” 声音轻柔。 妇人忙磕的头一顿,先前没细看,如今窥面前的人眉中带朱,一袭白裙,胜似观音转世。旁边的婢女敌意地瞪了她一眼,妇人吓得低头,但她胆寒的悬心放了下来,想商时序是位菩萨心肠的富家小姐,说:“姓庆,商小姐喊我庆娘就好。” 商时序:“药钱是那位指使你们的人给付的吧。” 庆娘动作稍作迟,就见跟前的白裙边一动,淡香飘过,她赶忙应道:“是、是的,我们也不知那是何人,一群人带着家伙突然闯入我家中,说不按他们说的做,就打死我们,要是按照他说的,就有钱拿来抓药……商小姐,我们母女是被迫的啊……” 商时序:“那群人衣着打扮何样?” 庆娘:“靛蓝对襟窄袖外衣,圆领长衫,个个人高马大,虽是家丁,打扮却跟小富人家的公子哥似的。” 皇家长公主府里侍从的打扮。 婢女青桃笑了一声,“他们让你这么说的?” 被戳中了心中秘事,庆娘心提起来,顿然一慌,忙着磕头,“商小姐,我们都是被逼的。” 商时序转而看向病床上的庆绘。 “姑娘那天是中了毒吧,临近死亡的感觉,害怕吗?” 她声音那样和柔,却说了一句让庆娘悚心的话。 庆绘寒毛立起,哪怕,商时序声音依旧柔缓,却仍是让她感到毛骨悚然,被子下握紧了手心。 “商小姐!”庆娘一骨碌拦在病床前,跪着身体发抖,泪流满面,“都是我的错,求你!求你放过她!她本来活不长的,没几个日子了,半个死人了,她晦气啊,商小姐,您罚我解气吧。” 商时序问庆绘:“姑娘生了什么病啊?” 庆娘:“她……” 婢女清樱冷厉地打断庆娘的话,“我们小姐问的是你女儿,让她答。” 庆娘讪讪地闭嘴,她自然知道,但见商时序好说话的样子,想让商时序可怜她们,放过她们。 庆绘小声道:“回商小姐,庆绘自小体寒,体弱,郎中都说不见其因,是固疾怪病了,只能一直药理。” 商时序:“那姑娘好好休息吧,我便不叨扰了。” 她没想把时间浪费在整治她们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离开。 青桃一路上愤懑不平。 “你几个月来的心血,她们有手有脚不去劳作,为了肮脏几两就轻易毁掉了食铺的口碑,要是换做平常商贩,那不得倾家荡产,与她们拼命!” 商时序等她嘴停下来,笑道:“这样吧,你带几人,装成闲客去天和食铺常常进货的贩子打听菜和馅料的事,让周围百姓知道,天和食铺在哪里进的货,让贩子都自己澄清他们的东西都是好货,让他们都为天和食铺帮腔。” 青桃动力十足:“好的小姐!” 说罢,她中途下了马车,带马车旁的几个随从离开。 其实青桃就算不去,这些贩子只要没受长公主府的人的警告,以她的身份,商贩最后也会出面。 而谣言风头传过,陆续也有贪便宜的食客回到天和食铺就餐,但怕就是长公主三番找人毁她商铺的名誉,商时序不想处于被动。想知道,两世都不曾有过交结的长公主为何针对她。 皇后所出的长公主明空及笄后一直留在玄都城,尚未婚嫁,商时序记得梦中的长公主不光涉商,更在皇后薨后倾权朝野,挟以幼帝,垂帘听政,若不是碍于大玄律法,她早把幼帝扯下皇位让自己坐上去。 马车缓缓停下,清樱掀开帘子,商时序让裴惊辞扶着手下来。 忽然一阵惊叫声从街道两边炸起,马蹄声急促闷响如雷。 “快让开!快让开!惊马失控!” 三匹疾奔的杂马带着一辆装满煤炭的车厢冲向他们。商时序让搂着腰躲到街边一刻,马车相撞,煤块蹦得到处都黑乎乎一片,马车厢散架。 商时序埋在裴惊辞怀里,周遭行人气急败坏的声音纷攘。 “啊这不是李铁,日日如此鲁莽,上次也是他,哎这急脾气,这马咋不把他带沟里!” “这次撞上谁了?上次撞上县丞的车吃的教训还不够啊,十大板子赔银百两。” “撞烂了天和食铺商老板的马车,还好人都躲开了,不然够呛,这要是我得骂死他,打死他!” 因为煤炭都砸了路上的行人一脸,好端端地白受一身脏,路人就算不喜欢天和食铺,也站在商时序这边说话,觉得她应该生气,何况要是躲不及时,被马踩了非死即残。 见她身后跟着一众婢女随从,众人更加确定商时序一定气得不轻。 然而,商时序反应淡淡,只走到李铁跟前,温声提醒道:“不要在街市骑这么快的马,甚为惊险。” 所有人惊于她的平静,这时候马车被撞烂,还差点死于马蹄下,却竟没有破口骂人。 “没听错吧?” “她不生气?” 众人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裴惊辞却一点都不意外,印象中与之相处的商时序情绪控制得异常稳。 大半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外瞧着十分娴静,不会与人多嘴,矜贵如她,被惹急了,宁可提起衣裙冷面走开,也不会开口说人。 只对某个人有例外。 裴惊辞长得高,视线越过众人头顶,落到街另一头的巷口处,带书童站着的柳南絮身上。 他视力不错,无比看清柳南絮朝商时序望的神情里带着笑意。 那一次例外,是柳南絮和他在巷子口争执,商时序反常地与柳南絮示辞决裂,不相往来。连着他当时被她的反常弄得脑海空白一片,后来一听和离两字,差点没给他魂魄吓出七窍。 …… 商时序感觉旁边来了人,头顶的阳光被挡住了,一抬头,便迎上裴惊辞如同花儿暴晒后焉了吧唧似的脸色。 周围都是煤炭,只有裴惊辞脚下一块地干净,他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拽了他手臂没拽开,反而被他顺势握住了手心。 商时序甩了甩,却被越抓越紧,她狠狠掐了他的手指,细声道:“没事就放开。” 没成想,裴惊辞意味深长拿眼睃了她,原本抓着她的手心,变成了摩挲。 他手指上茧子又多,糙粗,温热。 大庭广众之下与人牵手,商时序还是薄脸皮的,有点羞。 好在行人以为她是平白无故被撞翻了马车气红的脸。 “奇怪啥啊,别忘了商老板嫁人之前,可是玄都城第一闺秀。当初听你们说她店里雇人干那缺德事,我还不信呢。” “是啊,商知府的女儿一向被夸作柔水皎月,就算嫁了人也不可能性情大变。” “昨天那对乞丐似的母女闹事时,我就在场,她们吃饱饭才突然倒地的,我看你们都骂天和食铺,就没插嘴。” “照你们这么一提,我也觉得蹊跷,那酸辣粉和麻辣烫多好吃啊,生意那么好,好不好造人妒忌……” …… 周围仍在议论,商时序趁这会儿功夫,留随从收拾天和食铺门外的街道上的煤炭,她先拉着他回到食铺账房屋里。 二楼。 裴惊辞坐在板凳上,裸着上身,后背一片刮伤。 她站在他身后,用布条沾白药膏涂上伤口,她手下一重,裴惊辞忽出声:“轻点。” 商时序收了些力道。 裴惊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回想方才滑嫩触感,从心窝麻到全身,背后一下又一下凉嗖的擦涂变得撩人滚烫,反倒心底甜丝丝地问起商时序:“你刚才……主动拉我手干嘛?” 商时序:“……让你滚开。” 裴惊辞扭捏了一下,“你拉就拉呗,我又不会说什么……你是不是还摸我手指了。” 商时序:“……那是掐你,提醒你拦着路了,不是让你没事就放开了吗。” “我以为马车相撞把你吓到了,有事呢。”裴惊辞叹了一口气,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不过了然商时序没看到其他人,他心情不错,“那你力气也太小了点。” 商时序:…… 是你皮糙肉厚。 15、第 15 章 “衣服穿上吧。” 商时序替他涂好药,随手递衣服给他时下意识估了估尺寸。 待她打开门走下楼,陆续有食客结账的喊起。 她走在楼梯稍低头往一楼大厅看,方桌上三五个客人坐在一起,墙边一排双人桌,正埋头苦吃的有四五个,客流量不如从前,但相比早上的清冷,颇感回春般的热闹。 商时序顿了脚步,认出那些人是回来光顾的老食客,随后让店员给他们额外赠了一盘甜点。 喝了点小酒的食客剔着牙,离开前晃晃悠悠来到她面前,说道:“祝商老板生意兴隆啊,我们都信你,不会雇人做那种事的。” 有人搭腔道:“是啊,那菜那肉,干净是否,咱都看在眼里,吃在嘴里,我也是做过小贩,那些商贾就爱拉伙成流,这世道没女人出来做生意,商老板要做那领头雁,可要小心别人的算计啊。” 商时序道:“感谢诸位的信任。” 食客:“大玄从前想要从商的女子不少,但都无一例外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商老板出身名门,又嫁到将军府下,一生荣华富贵,何必像男人一样奔波劳碌。” “是啊,商小姐单纯善良,不知早早操持家里账务的好处,我就一直掌握财政大权,家里那位娶什么妾,要花多少钱,还不得过我的眼目,如今家里多少宅子房契都我收着,一点都不给那些妾婢捞上半点,你自己花了精力在天和食铺,家里就少了照顾,万一这段时间你相公收了妾,都挑拨离间你和你相公,你悔都不知道怎么悔。” 众人不看好天和食铺将来的发展,部分是苦口婆心的说教,觉得商时序既然作为官家女,又嫁入高门大户,不愁吃穿,身份尊贵,出门经商那定是无聊时的消遣。 他们都认为商时序出来做生意必遭到不少家人反对,说着谈着,来来回回变成劝她回去照顾夫儿、伺候公婆的话,有的举例出自己将家里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骄傲。 但总归有祝贺天和食铺财源广进的意思,商时序一一客气回应,同时心里明白,她暂且没受到女德诟病,是因为自己还没将生意做大,还没吃上大份额的利益,没惹上实际掌权者,天和食铺这么容易受到打击,是因为好口碑没有深入人心。 商时序一面与客人接话,一面紧扣手心。 等客人少了些,她将负责购食材的店员都叫到一个屋子里,吩咐完事,有人不解道:“店里不是越挣钱越好吗?为什么要咱店不挣钱啊?” 况且,商贩向官府交的税,是根据店里的盈利上交,有关系的一打听便知道这店铺有没有亏损。 商时序:“按我的话做。” 不是不挣钱,是挣了钱,再投出去做别的生意,让所有人觉得她亏损严重,至少,在百姓认可天和商号之前,她不能让别人觉得她将来要搞的商品有利可图。 晚上戌时,夕阳渐落。 商时序回到裴府,她洗浴更衣过后,在裴惊辞进浴房这段时间,去打开了衣帽间,瞧了瞧他衣裳的款式。 一片黑,辩不出明显的喜好。 她记得裴惊辞喜欢穿用罗布织的白山茶图案衣裳,但不确定,于是喊来了管家,问了裴惊辞平常的衣服都是哪个布庄的料子。 管家自小看裴惊辞长大,但裴惊辞性格随便,有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穿什么,唯一的明显便是清一色黑衣,虽然不挑剔,可吃穿用度上不会差。 管家乐呵呵道:“少爷爱用锻锦,这料子耐磨耐损,却又舒适柔软,少夫人吩咐一声,我便明早给您送来。” “不用了,你先去休息吧。” 商时序见他也不清楚,打算第二天自己去布庄挑一挑。 小时候还看到他穿过五颜六色的衣裳。 后来自己经常给柳南絮买衣裳,每次都见他阴魂不散地转悠在她身侧。 布庄客流如织,他硬是做到时刻都能让她抬眼便瞧见。 商时序回想起来,觉得他那时的表情更像眼巴巴瞅着等她送。 管家离开后,她又回到衣橱旁拨弄那堆黑衣服,不多时,身后响起开门声,她头不回,道:“你怎么只有黑衣服啊?天天只穿黑衣不腻吗?” “你不也天天穿白衣?”裴惊辞坐到床边,边整理被褥,边小声附上一句:黑白相配,这不挺好的…… 商时序只听到他前面那句,她轻轻合上衣橱门,“不一样,我的白衣,有雪白,素亮白,霜沙白,金玉白,蓝月白,你的黑色,统一墨黑。” 裴惊辞像是不服:“谁说的,我不止有黑衣。” 她有些意外,然后看着他神气十足地打开衣橱下层柜子,扒拉出一件五颜六色的衣裳,小一圈不说,旧得落一层灰。 她认出是二月参加庙会时穿的戏服,于是眉头一皱,嫌脏,“别过来!” “看吧,没骗你。”裴惊辞听话地停下来,手里的衣服朝她递,抖了抖,“红橙黄绿青蓝紫……” 结果那堆衣服上飞出一只手指大的飞蛾,直往她的头顶上扑。 商时序一时被吓了脸白,狼狈躲开飞蛾。见裴惊辞还拿着那团衣服,她的声音几乎崩溃,“没看到有飞虫?扔了啊!” 裴惊辞假装没看到蛾虫,故意逗道:“哪呢?没看到啊。” “扔了,你那衣服!” “往哪扔啊?”裴惊辞朝她靠近,一边偷偷观察商时序的脸色。 知道她脾性倔强,怕了不说,不怕也不说,绷着脸色,眼神怨怨盯着他剐。 裴惊辞没忍住,背过身笑了几声。 清朗悦耳,声音不大,但寂静的屋子内,除了他的轻笑没别的声音了。 等他出去洗手回来,房门已经打不开了。 他咚咚敲门的手指略显慌乱,“娘子?夫人?商时序!开门?” 里屋唰的一下灭掉了烛火的光。 裴惊辞又敲,“可能屋里的飞蛾没跑呢?你怕不怕?你开门,我好好打扫一番?” 无人回答。 夜风阵阵,呼啸落叶而过。 第二日,吃朝食时商时序也没理他,两人无声对坐吃着喝粥。 “你那店铺要搬东西吧?” 裴惊辞突兀地提一句,回应他的只有调羹轻碰碗底的轻响。 饭后,他远望商时序早早出去的背影,知道她短时间内不会再住自己那间房了。 晚些时候,他从下人那里知道消息,商时序去了城东明莲街陈氏布庄。 凡是在玄都城定制过衣服的都知道,陈氏布庄专门做男人的衣服,一些富商巨贾、朝廷官员酷爱这家布庄缝制的款式。 家丁来报,商时序买完衣服后回了趟商府,裴惊辞想应该是她买给她爹爹的。 他特意没去军营操练,在镜子前等着好久却没收到衣服。 家丁很会察言观色,瞧出他的失落,宽慰他道:“少爷,您别着急,我打听了,少夫人一共定制了十一件衣服,不定少夫人先给商大人商夫人送去,回来就给你带了。” 裴惊辞:“一件衣服而已,又不是逢年过节的,我难道不会自己买?” 心下又懊恼,本该有他的份吧?怪昨晚他闲得慌。 裴惊辞琢磨:“怎么气还不消呢……” 家丁:“气什么?” “没什么,下去吧。”裴惊辞说,“这几日我不在府里住,我爹娘问,就说我出去了。” 家丁应了一声,领会道:“您又去商府住啊,少夫人和你这几日不回来住了吗?少爷放心,你们回来住时,屋子里外会是洗过一遍,干干净净的。” …… 烈阳高照,军营练兵场里训练声整齐震撼,姿容矫健,身影迅敏,无人敢懈怠。 午休时,裴惊辞一出现,便引起了骚动。 原因无他,只因他捯饬了一下。 众人望向他,瞠目结舌。 “老大……” “行啊……你这……” 一身佛头青劲装,腰间系一条栗色腰封,月白祥云纹金带,腰间左配两个竹兰容臭,右配黑虎玉、青鸟环玉,外是一件绯红外衫,金绣繁丽,头顶墨发高高束起,上面戴一顶白玉冠。 众人:“说实话……” 有一种异常凌乱、不堪入目的违和。 赵起看他这一身打扮,深深锁了眉,不相信道:“你说,你这身行头,是嫂子给你打扮的?” 裴惊辞侧了身,不给他看正面,脸不红,心不跳,“是,她给我选的,花了好多银子。” 赵起:“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裴惊辞:“像什么?” 赵起:“大马猴偷穿人的衣服,可以啊,有种审美提高到敦煌神仙级别那去了,喜庆。” 裴惊辞摸了摸身上的配饰,拍开伸过来蠢蠢欲动的手。 赵起揉了揉被拍痛的手,哪能不了解他,“你该不会是假的吧?自己瞎扯打扮,觉得丑了就推到嫂子身上。” 裴惊辞:“真的。” 赵起:“你没发疯吧?” 裴惊辞:“我能拿自己的面子说笑?” 赵起想不通,“不懂,你怎么好意思穿到身上,你这身行头,取之精华,聚之糟粕啊。” “满身都是我夫人对我的关爱。”裴惊辞想反正就这一次,无所畏惧,“你一个没成家的人,自然不懂。” 赵起摇摇头,抿着嘴离开了。 午休后的集训炎热难耐,空气弥漫着汗味,几乎没有人不脱了上衣,光臂膀子解热。 唯有裴惊辞,死活不脱。 赵起服了他了,怕他中暑,偷摸喊了个兄弟去传消息。 裴惊辞倒了一大杯茶,仰头灌了五杯,不解渴,直接拿茶壶倒嘴里。 身边的赵起还在劝他:“待会儿是秦臻将军来领我们训练,你上次,你光护着脸与他搏斗够给他气的,这次还花里胡哨地上搏斗场,你怕是嫌命长,你脱下来吧,大家伙都知道是谁给你打扮的,都不会笑话你的!脱下来吧,就你这一身这么华丽,一看便知道出自于……嫂子。” 赵起最后大喊一声,略滑稽。 “爱信不信,就是她买的。” 裴惊辞被他的夸张表情逗到了,然而下一秒,一嗓柔和的声线响起,他热汗不止的脊背打了个颤。 “裴惊辞。” 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裴惊辞头皮发紧,默默放下了茶壶。 偏偏,赵起说:“嫂子来了,我问问她。” 裴惊辞对他阴测测地一笑,却敢不回头。 16、第 16 章 不过呼吸半息,他便觉得天地寿尽。 要命。 他朝商时序回头时,难堪地抬手挡了脸。 对面的商时序:…… 你什么糗样我没见过,第一次见你要脸呢。 赵起走过来,站在两人之间,委婉地道:“嫂子,待会儿我们要下搏斗场了,你劝劝他,换一身……方便的着装吧。” 商时序望向垂头挡脸的裴惊辞,语气轻柔。 “裴惊辞,听到了吗?” 她端端雅雅地站着,像朵未染尘埃的白山茶,裴惊辞垂睫对比自己花红柳绿的一身,在这一瞬心升起了郁闷。 但他觉得自己该,实在是自作多情了些。 商时序对他都没有一丁点意思,他却硬说是她给自己买的,确实忒不要脸。 裴惊辞平时骑马搏斗操作太骚,赵起与一帮兄弟早想笑他的短,“快脱下来吧!自己搞的什么,还说是嫂子给你买的哈哈哈哈,羞死个人。” “我说老大,你也太厚脸皮了哈哈哈。” 裴惊辞的头越垂越低,赵起还想狠狠笑他一把,但瞥见他那锐利的下三白双眸凝视,瞬间后脖子凉嗖嗖,一下收了笑脸。 真行,就知道威胁他。 赵起故意道:“哎呀,嫂子,我老大说他这身打扮是你给他买的,是不是啊?” 其他人也起哄:“对啊对啊,是不是啊,他可信誓旦旦了。” 谁都想裴惊辞挂不住面子,抓住了机会,那得可尽说,这其中军家子弟不乏有喜欢商时序,曾经做梦要娶之为妻的,除了身世差了点,大家并不觉得自己比裴惊辞差,怀着某种恶劣的心思,越激怒裴惊辞越能引起兴奋。 “嫂子嫂子,他身上的衣服香袋佩玉都是你给他选的吗?” 众目光落在商时序身上,期待着她的下一句,准备好好打趣一番裴惊辞。 裴惊辞知道是笑自己,但他也竖起了耳朵,内心小小地幻想她护他的短。 商时序:“不是。” 周围哄笑声放大,震耳欲聋。 “哈哈哈我就说,老大乱七八糟的,怎么可能是嫂子给打扮的!定是若起嫂子生气,现在自作苦吃喽。” “平时风卷残云似的。” “让我猜猜,老大如今是终于发觉自己糙里糙气,打扮精细一点好配上嫂子,但弄巧成拙了哈哈哈。” 商时序的回答,裴惊辞意料之中,他顷刻之间颓了气。 他神色越落寞,众人越开心,打笑声一波赛过一波。 恰在此刻,裴惊辞面前递来了一件薄薄的绫丝衣,他顺着端衣盘的婢女的后方抬眸,视线内,商时序平淡地自上而下地与他对视,“去换了吧。” 在吵闹声中,裴惊辞散开折叠的绫丝衣,藏在衣服里的木牌掉到了板实的泥地上。 棕黑的牌面,雕刻着陈氏族徽,意味着出自陈氏布庄。 而且绫丝单衣丝薄轻滑,清凉解暑,松韧解汗,最是武斗时的佳品,但衣料昂贵,一般不会当作日常消耗,常常光膀子搏斗。所以,这件衣服是花了心思挑选布料的。 裴惊辞弯腰捡起小木牌的动作迟迟地放慢。 随后转头与矮他一头半的商时序滑稽地睁大眼睛,似乎在证实衣服是否真的送他的。 她没特别撇清,即是默认。 周围人戏笑不停,说裴惊辞的劲还未消平,可当看到裴惊辞欣喜若狂的样子,众人逐个寂静,两两对视懵然。 裴惊辞昂首把衣服甩到肩膀上,挤开人围成的圈朝更衣房走,背影神气狂拽,若是长了条狗尾巴,那得恨不得螺旋升天。 都是强撑面子罢了。 在场人纷纷猜测。 也不打算放过他,待裴惊辞一身朴素地出来,赵起领头涌去他的身边,一边跟去搏斗场一边存心刺他。 “老大,你真不适合那些文人墨客的容臭佩玉,现在这简单的一身绫丝衣,和你最配。” “繁丽的打扮不伦不类,你穿不得好东西啊,这稍稍像个小白脸。” 裴惊辞听着唇角微扬,不怒反笑。 众人一脸不解。 裴惊辞:“她呢?” “谁?嫂子?早走了,她回天和食铺了。” “天底下,让婆娘给你脸色看的人,也就只有你,有失男人雄姿。” “哪个不是被妻妾哄着出门,你就是太给女人脸色了。” 裴惊辞对着方才教他怎么驯导妻妾的世家少爷笑笑,攥住了对方的领口,“搏斗上半场,你跟我切磋切磋。” 曾受过裴惊辞拳头的赵起站在旁边嘶了声凉气,猛地幻痛。 他转身正要从人堆里退出来,背后的领子便被拉住,接着他听到裴惊辞不咸不淡地道:“你别走,下半场你一起来吧。” …… 天和食铺。 商时序刚被扶下马车,就被自己店里的食客量吓到。 满店人流,无一虚坐。 吃饱饭的食客不急走,聊着近期的事。 “听说了吗?天和食铺母女闹事那是被眼红的同行花钱弄来的。” “我懂,没出事前我天天在天和食铺嗦一碗酸辣粉,那店里的人个个我熟,我都没见过她们,我看你们都骂天和食铺,也就没说话。” “我也是,我一直觉得那母女蹊跷……”“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店里的菜和米洗不干净,吃着也没吃出沙子和虫发,还便宜实惠,肉多,我都怀疑商老板到底挣不挣钱了。” “别说这个了,前些日子,徐员外郎卖女求荣那事听说了吗……”食客谈到其他。 她随之了然,知道那些与天和食铺交货的商贩澄清起作用了,都是经常光顾的贩夫,百姓都熟着。 这段时间,商时序也安排人在各处告示处辟谣,大众随着舆论走,更愿意相信著名诗人的话,好在,她在哪里都有准备,平时她店里善待贫穷的求学文人,等天和食铺风评一翻,都来替她作话辟谣。 客流是前所未有地增多。 商时序得绕进巷子口,从后厨进入天和食铺账房。 她坐到书案前,余光看到书架与墙角藏着一个人。 蓝色罗裙,似是女子。 她走过去,才认出是徐璎。 自神农氏神庙一别,商时序好久没看到她了。 徐璎神情惶恐,满眼泪水,一看到她就立马跪着求道:“商姐姐,你别赶我,你别跟别人说我在你这里躲,我求求你。” 商时序心里诧异,就听到徐璎自己道出了原委。 “商姐姐,我不想嫁程侍郎当妾,我娘有了养子便不要我了,我不想听我爹的话,为他的官途嫁给程侍郎做小,他们都逼我,都骂我自私自利,不为家想的白眼狼,我不知道怎么办,可我不想嫁那老头,我不想我真不想,我光看到那程侍郎的皱纹就害怕……”徐璎声音临在崩溃边缘。 徐璎身为富家子弟,宁为平民妻不做高门妾是一个原因,程侍郎人过半百岁,却酷爱暴打妻妾为乐又是一个原因。 商时序刚听说徐海平卖女求荣的八卦,就看到徐璎躲在她账房里。 只是,徐璎生母领了谁当养子? 商时序好奇,当下便问了。 徐璎蹲着埋头痛哭,商时序掏出手绢给了她擦泪。 “柳南絮。”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商时序的右眼皮一跳,想起她新婚夜的噩梦。 “柳南絮拜了我爹当学生,我娘知道我与柳南絮自认兄妹,就收了他当养子,我娘有了儿子当作依仗,就不怕大娘有弟弟了,我娘不指望我给她养老,我爹见她这般做法,就急着让我嫁程侍郎。” “我求柳南絮救我,我本以为柳南絮会和我爹娘说理,结果让我嫁程侍郎的主意就是他一力撺掇的!他们一伙人,让我往火坑里跳。” 商时序:“我可以不赶你走,也不将你的行踪告诉你爹娘,但你要为自己想好打算,躲只是一时的。” 她以为徐璎是柳南絮的真爱,柳南絮自然不会对徐璎下手。 事实上柳南絮一面温润尔雅,却比她想象的冷酷无情,任何人都可以是他踏往高处的石阶。 在大玄朝,饶是皇后所出的长公主,都比不上洗脚婢生的皇子,实际掌权却没有一丝皇位的继承权,其他公主运气不好,还会被送至他国和亲。 倘若前皇后所出的柳南絮真被认回皇长子的身份,继承了所谓的大统,且不说柳南絮会不会像梦里一样不放过她,以柳南絮善恨的脾性,商府、裴府逃不过被政治清算的命运。 让长公主继承王位吧。 这想法一出,商时序自己都惊了一身。 随后她想起了裴惊辞。 跟他相处久了,连想法都大逆不道起来。 可她又想,怎么不行呢? 这位公主前世虽变法失败,却奠定了基础,后来裴惊辞插手大玄朝律法,添上男女权利同等法条时捷足功成。 商时序决定在长公主下次对天和食铺出手时会见她。 …… 晚上,商时序回到裴府,仍心情低沉。 府里的下人见她回来心事重重,赶紧给裴老爷子通了消息,午时,商时序被叫去了主屋的厅堂。 一般会见宾朋、长幼教谕才会来这。 她跟着下人指引,端正坐到女长辈的对面。除了裴惊辞的生母周丹禾,其他人皆在。 正想她们要说何事,就见三个婢女端着几箱补品送到她的面前。 伯母姜婉玲走来握了她的手,温柔笑道:“长媳莫怕,平常咱家里人说说话的茶会罢了,听闻你身子娇弱,特地求来给你补补身子。” 商时序起身一谢。 姜婉玲让她坐回去,“惊辞这小子太不懂事,大媳儿你别见怪,你要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他找了其他女人冷落了你,我自替你撑腰,咱家第一个小孙子,肯定是从你这里出。” 商时序明白了她们茶会的目的。 裴家让女眷出面,劝她和裴惊辞尽快生孩子,裴惊辞生母不爱管事,来的人便听姜婉玲的吩咐。之前裴惊辞被催就说迁祖坟的事,裴家人嫌他的话晦气,现在转而来催她。 姜婉玲话里探探她的底线,可商时序不说生,也不说不生,一贯温和的嗓音应着,“让伯母费心了。” 姜婉玲瞧她如此谨慎,笑道:“一个完整的女人嘛,将来总要生,刘员外那二妾林氏,儿子及冠年得丞相赏识她便先去天了,半点福享不到。” 话落,有人想起商时序从商的事,“你别花太多心思在商道上,咱们家老的两兄弟,小的两兄弟,以后若是分开住了,作为当家主母,作为一个女人,该独立管些事的。” 商时序:…… 如果她从来没有去经商过,必定是做当家主母的选择。 可是自从商起,她看到了更喜欢的选择。 但她现在很多想法都逆反以往,不顺于大玄朝的主流,她渐渐钝然,善略过不同的观点,尽量尊重他人的选择。 姜婉玲见她沉默,觉得能成,继续道:“越早生孩子越好,身体年轻恢复身子的元气也快,这生孩子的苦吃完了,就剩福头了。” 商时序闻言回了个淡笑。 要是她娘,应该会心疼地握着她的手说不生就不生,不吃这个苦。 表姑子搭腔:“那时你容貌皆在,照样昳丽漂亮,这是你被夫君长爱的前提啊。” 毕竟这事涉及闺房秘事,姜婉玲猜她害羞,带有深意抓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商时序毫无痕迹抽回了手。 她私下性子傲,并不想像小动物一般祈求被爱,应该是别的男人把心捧上来才对,而且她可以自爱。 “上午在天和食铺忙了些,现在困乏极了,实则不能陪各位。” 裴惊辞进门那刻差点撞到她,急着撇开道让她过。他朝婢女端着的补品盒一看,见是阿胶枸杞人参,瞬是知道这屋聊的什么。 姜婉玲看他进来,趁热打铁,“你们两个早些要个孩子,我们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 他回头看了眼商时序离开的背影,往一个空椅上坐,脸色沉重。 姜婉玲:“小辞,怎么了这是?垂头丧气的。” 裴惊辞眼睛扫了一屋子了:“完了伯母,表嫂,姑母。” 裴家女眷围了过来,姜婉玲离他最近,担心地搭了他的肩膀,“到底怎么了,快与我们说说。” 裴惊辞面不改色,“我听你们的话,重视传宗接代之事,所以下军营后,顺道去看了郎中……发现我这辈子很难有子嗣。” 姜婉玲:“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其他人问:“是啊,郎中怎么说?这很难有子嗣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郎中误诊了?小辞,是不是长辈们逼得紧了,你故意这般胡说八道的?” 裴惊辞抬手挡住了脸,众人以为他受了不能生育的打击,停止了询问,纷纷转而同情他。 “这年关快到,找个日子提一提迁祖坟的事。” “最近宅子风水变了似的,尽快安排吧,年年烧去金山银山,这老祖宗怎么回事。” 人都默契地扯开话题了,裴惊辞语出惊人,“真的,我不举。” 姜婉玲拧了他胳膊。 住嘴,别提了! …… 裴惊辞不能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裴府。 裴老爷子挑了几个嘴碎厉害的家丁杀鸡儆猴,封住了所有人的嘴。 商时序早回到商府里住,听清樱说起的时候,商时序正在庭院楼阁里品茶,整个人深深一阵无语以对。 清樱:“小姐,姑爷如此,你将来怎么办啊?” 商时序:“无碍。” 清樱哭丧着脸,“可是小姐你不就跟太监对食过日子一般没差别吗?” 商时序:…… 抿了一口茶。 但说到底,裴惊辞目的是将所有不好的言论往他身上引,就因为她是个女人,舆论骂的最后还是她。 大玄朝这风气该改一改了。 商时序的指尖轻点桌面思索。 本来这一世,她只打算报答裴惊辞前世的恩情。 但她既然躲不开柳南絮的纠缠,那就弄死,包括他的全族。 可柳南絮到底是遗落民间的皇子,要让柳家全族诛灭,她一个小小官家女的力量根本不够,还是想裴惊辞为她做事。 真应了梦中柳南絮的话,她确实自私自利,到如今只想裴惊辞成为她手里一条称手的利器。 她希望裴惊辞再大逆不道一些,把大玄朝搅得天翻地覆,最好江山易主。 既然前世裴惊辞是因为她嫁了别人才随父从军。 这世也一样。 为了她。 等他来商府,她给他沏了一杯片茶。 这片茶采自当地特有品种,茶农采摘标准一叶二芽,一天采的几号品质的量只能挑出二两,又经扳片、剔去嫩芽及茶梗,用精选的栗碳烘干,程序十分繁杂。 杯里的汤色清澈明亮,茶叶上下浮沉,茶香涌动,细细慢品,清冽润喉,口感醇厚回甘,丝丝甜味鲜醇。 裴惊辞一口饮而尽。 商时序:…… 牛嚼牡丹。 她道:“要品才出茶韵。” “这不是烧开的清泉水?”裴惊辞惊讶地举起茶杯看,“看来我天生贱胃,吃不来好东西。” 商时序连他扬言他自己不举的事都懒得问了,垂眸看向茶具,用镊子夹着茶叶放入茶杯,再浇上白雾飞腾的热水。 她手指纤白,指端带粉,一举一动优雅轻柔,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裴惊辞的目光从她的手,落到她凝脂玉白的脸上,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他看着浑身燥热。 随着视线下移,素净好看的锁骨隐隐藏在白衣之下,下部的微鼓由呼吸间一起一伏,裴惊辞慌乱地撇开视线,口干舌燥。 商时序端起沏好的茶,茶盖拨几下茶叶。 裴惊辞忽地出声,“我不渴。” “……” 谁要给你喝。 17、第 17 章 商时序放下茶杯一直盯着他,裴惊辞原就慌乱的心提了起来,他摸了把脸,右手已伸到他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找手绢,“看我作甚,脸上有脏东西?” 商时序:“你怎么晒不黑?” 军营里的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晒爆红了破皮,但仍是偏白的肤色。 她伸手碰了他的脸,指端陷入他脸颊的肉,意外的软乎乎,她揪起一捏,若软暑一般。 裴惊辞没有别脸弹开,而是凑近她,“什么闲情逸致,对我动手动脚的……” 她收回手指,瞄了眼对方染红的耳尖,觉得他厚脸皮又不完全厚脸皮,随口一说:“有泥点。” 谁不知道她最不愿意碰的就是脏东西,裴惊辞故意抓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按,戏谑道:“随便捏,编个理由也不诚心……我怎么可能是晒不黑,我那是干净的。” 给她摸完脸,他提了袖子给她闻,吐槽道:“闻闻,香吧?跟你过日子真累人,每天都要抹香洗白,不然就不能进屋……” 淡淡香味带着体温扑鼻而来,商时序皱了眉心往后躲,“我曾说了,你大可与我分房睡。” 裴惊辞安分坐回去,不耍贱了。 石桌面放置着一篇白纸,用方木压住,裴惊辞闲手拿来一看,边说起家里的安排,“十月十五下元节,水官解厄之日,我爹他们趁年关之前,说在下元节这天动土把祖坟迁去十里外的青炉山,叫咱们一起去,迁坟可是大事,他们这次也太草率了,累人……这名叫双皮奶的吃食什么时候做?” 商时序拿回双皮奶纸方:“没有你的份。” “我不稀罕吃这小玩意。”裴惊辞倒为好奇,“我说商时序,你怎有如此多的美食点子?先是麻辣烫,现在这个双皮奶到底的是何东西?从来没听说过呢,你连这个都知道,挺厉害啊。” 不过,就算没有麻辣烫双皮奶,他仍觉得商时序比他学识渊博,见多识广。 商时序听他第一次夸呢,礼尚往来:“我固比你若早知晓了些,你不此刻也知道了。” 裴惊辞笑笑,此时风和日暄,让他有些舍不得走开。 不赶他走,能多赖半刻是半刻。 他右手撑脸,放于石桌面上的左指厚茧糙硬,离他不过一寸的细指素净白嫩。 一大一小,一粗一细。 他的手指微动,悄悄朝那边移了小半寸。 …… 这几天,裴惊辞格外卖力在天和食铺干活。 甚至军营少去。 商时序没猜他怎么想,等马车运来了鲜牛乳,他是一步不离开,像条黏人的讨食狗,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齐厨娘烧火热锅,默契地按照商时序所指挥的第一步骤,将牛奶倒入奶锅,慢慢烧热,快要煮沸时停火。 这牛乳刚从母牛身上挤下,浓稠鲜白,烧热后的牛乳芬香甜腻,奶味溢在满屋,商时序使劲闻着奶香味,口中津液泛生。 齐厨娘取来了十几个白瓷碗,开始把滚烫的牛乳舀入几个碗内,仅仅一盏茶时,上结浮到奶面,便能清晰的看见一层薄衣生成,这便是奶皮。 等待其彻底冷却后形成奶皮,就可用竹筷将奶皮刺穿,尝一口,无比软滑甘香。 裴惊辞低头看商时序尝了一块,问道:“好吃吗?” 商时序:“入口滑嫩,软弹奶甜,让人唇齿留香。但是现在还不能吃,都没做完整。” “行吧。”裴惊辞眼巴巴等着。 齐厨娘手下麻利,其他碗里的流奶顺着碗绕一圈倒进大盆里,奶皮留在碗里,还特意留少许奶液防止粘底,当是双皮奶的第一层薄皮形成了。 接下来,需要往牛乳里加入绵甜的白糖,这白糖是商时序专门到万物堂与商贩提前预定林州产的高品质白糖。 装白糖的布袋子稍重,裴惊辞上手帮忙时像是没轻没重,狂倒白糖入牛乳,齐厨娘看着心疼不已。 但商时序试了甜度,意外道:“刚刚好。” 齐厨娘:“那是你的口味奢好!” 裴惊辞力气大,商时序让他另外用筷子将蛋白尽量打散,备用。齐厨娘再混与牛乳一个个倒回碗里成蛋奶液。最后上蒸锅,冷水开蒸,炖熟。 碗里牛乳浅浅一层很快冷干,牛乳又凝结成第二层的奶皮,这才大功告成。 而放入双皮奶的拌料,她选择了些应季水果放入,长方桌上,一碗碗满满都是黄红熟香的果肉。 商时序试了第一口,上层奶皮甘香,下层奶皮香滑润口,加之苹果的脆爽,芒果的软甜,极致美味萦绕在她舌尖,香而不重,甜而不腻。 裴惊辞端最大一碗,放入用糖熬制的红豆沙,暗红一团,与颜色鲜艳的水果相得益彰。 商时序:“你不是不稀罕吃吗?” 裴惊辞:“不稀罕吃,但学无止境,我品鉴。” 齐厨娘笑脸盈盈,插上玩笑话:“是我做的,皆可以吃。” 于是商时序和裴惊辞不争话了,裴惊辞哼了商时序一声,掏出干净的手绢摊开放在大凳子上当垫,让她坐上去。 他和齐厨娘高低并排坐在灶台旁剩余的小凳子,端着碗尝了双皮奶。 商时序舀了几口享受,再想舀时碰到裴惊辞伸来她碗里的调羹。 “你吃你碗里的,你碗里那么多,何须抢我的。” 裴惊辞:“你碗里的和我碗里的不一样,交换着吃,是不是感觉能多吃了?” 商时序:“调羹都沾过嘴的……你不知嫌?” 裴惊辞示出自己碗里的另一个调羹:“挖你碗里这调羹,我的拿是干净的。” 她说的是她,他却以为她嫌弃他。 既然不嫌弃她挖过的奶皮,商时序一时兴起,拿了调羹舀了一块她碗里的奶皮,直怼到他的嘴里,“我碗里的奶皮好吃是吗,现感如何?” 裴惊辞猝不及防反被调戏了。 直愣愣地站着。 过了瞬,他慢嚼咽下奶皮,脸庞一片染粉,却镇定道:“你调的什么味,以为那少少一勺就想堵住我的嘴?没尝出来,再来一次。” 齐厨娘看着夫妻俩,端碗出去吃了。 …… 双皮奶毕竟是要用昂贵的牛乳制作,这季节又不是草肥牛乳汁多的春季,商时序暂时先将它作奢级食品,介绍给达官贵人食用。 一碗五十两白银,她收钱不手软,还特意声明不同口味不同价,甚至每日定量,更请名人作诗写词,传颂于大玄朝都城风花雪月场地,惹得年轻一辈的少爷小姐纷纷以能食用双皮奶为潮。 商时序半月后算账,本以为双皮奶的客少,利润微薄,没想到食客常常一天可吃五六碗,他们又不差钱,上至百寿,下至孩提,双皮奶老少皆宜,一府上下可定几万银两的双皮奶。 所以如流水般的银两不断进入天河食铺的账本里,而且只增不减。 商时序等着,终于收到一单来自于长公主府里的订单。 早闻长公主酷爱牛乳制品,这么久才派人来定,应是纠结了许久。不枉她特意从无数食单里选中了这款双皮奶。 她让齐厨娘在备制红豆沙、果酱等口味的双皮奶外,还额外在食盒里加了一碗红糖姜碱水糕和花果冰粉。 这一趟下午的单,由她亲自去送。 …… 裴惊辞听说她要去公主府,他也跟着去。 商时序看了他一身打扮,“这么隆重?对方再是公主,我只是送个吃食,公主府呆不得多久,能不能见到长公主还不一定。” 裴惊辞穿了回娘家门那天,她安排给他的那件牙白镶嵌金丝卷云图的衣裳,相比他平时的黑衣,看是十分重视此行。 “绝然,我可不能丢了面子。”裴惊辞说。 丢谁的面子? 商时序心有疑虑,但没问,随他意。 裴惊辞忽地摸了摸自己的前襟,商时序问:“找什么?” “布包,我常背的那个。”裴惊辞一般与她待一块时才会携带,主要是商时序时常头痛,包里多是药瓶与安神香囊,他自己一个人乃是两手空空潇洒,不然得被军营那群人笑话。 商时序记起了,道:“你的不包让我放在二楼账房里,去拿吧。” 裴惊辞怕她嫌他拿不出手而故意支开他,“你等等我啊,不然我就……” 他话未完,商时序打断他:“别成天瞎担心有的没的,快去快回。” …… 徐璎吃了店员送上来的双皮奶,正回味方才的软甜,她想再吃一碗,于是钱袋拿上出了房间,打算喊店员上来再送一份。 不料看到对面账房门口处背对她的一人,一身茭白,似月朗润,如松雾般清冷,徐璎一开始不确定,可当瞧见那熟悉的侧脸廓,她惊恐地往后一退,重重沉闷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裴惊辞听到动静回头,乃见一女子埋头于双臂之间,跪在地上哭着求他,“柳哥哥,我求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看在我们兄妹之情,求你去和我爹爹求情,我不想嫁程侍郎,我无福消遣那福分。” 徐璎又反口道:“不不不,不要告诉我爹娘,我求求你,你就当是没见过我,当是徐家没有我这个不孝女,柳哥哥,我娘拜托你了,你让我走吧,你就当没看见过我。” 裴惊辞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认得这位姑娘,名唤徐璎,上次说他不怀好意、身份低贱配不上商时序的苦力工那个姑娘。 但她先前明媚娇俏,如今怎像疯婆子一般? 柳哥哥是谁?跟柳南絮一个姓,听着真倒晦。 他不应声,徐璎这时怒道:“柳南絮!那是我爹,那是我娘,你占了我爹娘,还为你们的官途让我去嫁给程侍郎来讨好程侍郎,你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是我小时救过你的狗命,你来玄都的盘缠,是我给你付的银两!就不求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求你别害我。” 柳南絮? 大玄朝弃女领养子好养老送终的事不少,裴惊辞听她一通骂,大概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徐璎捞了旁边的木凳,冲上来往裴惊辞身砸。 裴惊辞躲开去,单手夺走她手里的木凳:“徐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姑娘眼神忒不好了吧,他一个五大三粗的个头,竟也被认作那瘦胳膊细腿的弱鸡柳南絮? 徐璎闻言停止泪泣,抬头仔细看他是裴惊辞,舒了口气后却蹲下了身埋头于臂弯间,小声地哭。 裴惊辞着急下去找商时序,又觉得弃一个姑娘不顾不太好,他从布包里拿出一条手绢递过去。 裴惊辞怨道:“徐姑娘,你……怎么认的人啊?我们难道很像吗?” 徐璎接过手绢,匆忙擦过脸,泪眼看他,“不像,侧脸像,我从前又不曾见过你的侧脸……我记得你一向黑衣啊,乍看一身白衣,我以为是他。” 裴惊辞郁闷地下楼,但见到商时序时一扫而空,她挑开马车的帘子,道:“怎如此久,快上来。” 马车行至半路,裴惊辞别过身给商时序看侧脸廓,问道:“我侧脸如何?” 剑眉入鬓角,挺鼻拔立,不说话起来人显得少寡俊冷,商时序道:“一眼睛、一眉毛、一鼻子。” 裴惊辞:“不像谁?” 商时序一头雾水,“像你。” 裴惊辞:“不会出错过?” “我不瞎,你化成灰我都能认出来你。” 认识他十几年,她光辩局部、看个背影就能认出他,自不会出错。 裴惊辞心满意足了。 但总感觉全身有疙瘩,不自在。 沿街道直行,在交叉路口南走百米,即可看到府邸高耸威严的公主府,府门气魄雄浑,用鎏金写着“公主府”的牌匾下,站立四个蓝衣小厮,四个靛蓝对襟窄袖外衣、圆领长衫的侍卫左手持刀鞘守门。 一太监总管等在门口,望见商时序所乘的马车,早有预料一般,下台阶迎接商时序。 “商小姐,裴少爷,请随我来。” 公主府占地大,从大门至待客厅堂,需经假山榭水、大理拱桥、听雨阁及庭院广场,脚程稍远,所以太监总管安排了人轿子。沿途扫地婢女、洒水太监匆匆路过,宫规严实,不敢抬头视人。 商时序知皇家气派,却没想一个公主府都这么奢华。 她这时想起裴惊辞那句不能丢了面子的话。 好险,关键时刻裴惊辞换了他万年不变的黑粗衣打扮。不然确实不太适合来公主府拜见。 进了宽敞辉煌的厅堂,便可直直望到屋堂中央主人处,有一美人仪态威严,这便是大玄朝除太后皇后外最高贵的女人,长公主明空。 太监总管领商时序和裴惊辞行礼后落坐,她见到商时序,缓缓信步而来。 商时序坐姿端雅,视线内长公主朝她靠近,不由得心底微微紧张。她垂放在腿上的手渗了汗,湿腻的感觉难受不已。 忽而旁边丢来一块手巾,商时序捏着手巾,余光朝扔来的方向留,却发现裴惊辞坐姿脊背是直,但向她斜着撑脸,跷二郎腿,坐没坐相,松懒得不成体统也不端庄。 裴惊辞一撩眼皮,便能与她对视。 商时序:…… 随便他了。 反正公主殿下已经看到,却还不恼,提醒不提醒他无所谓了。 长公主坐于主堂高位,不急用膳:“早闻商小姐待闺时被誉为玄都城第一闺秀,其貌美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待长公主开口,商时序才敢抬头与之迎视,“百姓过赞罢了,公主金枝玉叶,典雅高贵,婉嫕有仪,婉娩天资,才明夙赋,臣不及长公主殿下半分,百姓不见公主,而将我奉为第一姝丽,若见了公主,才知何是惊为天人。” 裴惊辞听着两人没有感情的互夸,哼了一声笑,惹得商时序刮了他一眼。 殿内宫女太监安分低头,不敢乱视,既没有轻浮地调笑,说明要么长公主人平日里就肃然严貌,要么长公主特意吩咐过善招待他们。 她怕辜负了公主一片诚心,生气怪罪裴惊辞,所以忙看向公主,脑弦紧绷飞速地转,好接公主的下一句话。 然而长公主明空仿佛没听到那几声哼笑:“商小姐从商,可谓勇气可嘉。” 大玄律法没有女子不可从商一条,但女子的路从来只有深居在宅这一条,社会风气从来如此。大玄朝之大,容纳百川,西域胡人,曾不觉古怪稀奇,大玄朝又小,三寸巷口,容不下小小一女子买卖过市。 商时序:“须有其莽气,没有受过教训,鲁莽行事罢了。” 长公主:“商小姐过谦了,我闻说,商小姐的铺子最早是一间糕点铺,生意兴隆才转而购店扩张,大开天和食铺,其吃食麻辣烫、双皮奶等,乃滋味赛过琼脂玉露,使得食客满店,即是天才。” 商时序:“谢公主夸赞。” 食盒孤零零在茶桌上,裴惊辞视线略过,提醒道:“屋内温热适人,但吃食属凉,再不吃,便要化了。” 一个臣子怎敢催公主用膳? 商时序提心吊胆,未谈到正事,生怕长公主请客走。 长公主未理裴惊辞,径而直问她:“我可称商小姐其名时序?说起来,商小姐也算是我的表嫂。” 公主一提,商时序茅塞顿开,怪不得裴惊辞在公主面前姿态放肆。 白担心了。 倒是她忘了,裴惊辞乃安平侯老夫人的亲外甥,而安平侯老夫人其幺女便是皇后娘娘。 长公主与裴惊辞同辈表系,想必从小到大,自是不再私底下拘束于君臣之仪。以裴惊辞的脾性,估计懒得拘谨。 而且公主的反应,似是对裴惊辞的态度习以为常。 想到这层,她再看长公主的样貌,觉得眉眼英气,与裴惊辞的玉美两个长相,但侧脸却异常神似,同是剑眉入鬓,挺鼻拔立,其韵仿若雕刻的完美,好像他们皇室一脉,侧脸俊正,多多少少有些相像。 可到底对方是身份尊贵的公主,裴惊辞有底气在公主面前出言无状,但她仍觉得既以客身来,就要恭敬些。 商时序回了公主的话:“随公主殿下,时序年岁不及公主,公主直称臣名无碍。” 长公主看向裴惊辞,“多日不见,人味不少,穿衣打扮都像个人了。” 裴惊辞闻言起劲,“自然,我夫人给我安排的。” 长公主呵地一笑,她似有私下话与商时序说,打算支走裴惊辞:“你出去,我想与你娘子聊聊。” 裴惊辞:“不走。”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像在憋住某种冲动:“我又不会欺负她。” 裴惊辞不动,长公主脸色难看。 商时序凑向裴惊辞,细声说:“你出去等我。” 裴惊辞立即坐正,“我有何不可以听的?” 她无声覷他,裴惊辞败下阵来,“好吧。” 裴惊辞出去后,长公主扭头叫来一个太监,道:“你过来打开食盒,我有些饿了。” 小太监仍低着头,小步匆走过来打开食盒,将食品一一放置于桌面上,便识趣地行礼退下,换来一位样貌清秀的宫女,插手等待在公主跟前。 长公主往桌面一看,首先入目的是一碗缀满花果的白膏制品,她猜这就是双皮奶了。 商时序给她介绍:“这碗上拌有水果的白色膏体,乃是公主亲点的双皮奶,这盘柠黄的碱水糕和花果冰粉,是臣自作主张,带给公主品鉴的新款吃食,无人试过,公主是第一人。” 长公主离得挺近,闻得双皮奶散发的奶香诱人,原本点一份天和食铺的吃食引商时序来公主府,可桌上食品貌似不错,加之,她本就爱吃牛乳制品,眼下倒十分想尝尝看。 “试一试这碗白色的膏体。” 静候在旁的宫女立刻拿起调羹,舀一勺双皮奶放入新的一个白碗中,端给长公主。 长公主拿勺填入口中,双皮奶的奶香瞬间蔓延在舌腔之上,接着软香滑口的奶皮嫩在齿间,来不及细品,便狼吞喉中,回味无穷。 她先是一顿,颇为惊喜地看向剩余的双皮奶,宫女再抬手挖给她时,公主让宫女退下,自己端起碗吃。 奶香浓郁,口感顺滑,同时,配上苹果的脆甜,芒果的软绵,草莓的酸甜,咬在齿间汁水流在口舌,带着微微嚼动,又不失滑嫩,美妙奶香与果香融为一体。 长公主眼前一亮,一份碗双皮奶很快见底,她意犹未尽,只好将目光投在桌面其他吃食上。 宫女捏起红糖小碗,在柠黄色的碱水糕上浇了一层暗红色泽的糖浆,后无须宫女再动手,商时序也来不及过多介绍,只见长公主迫不及待,自行用木筷子夹起一块碱水糕送入口中。 碱水糕外酥内软,顺滑弹牙,咸中带点碱水味道,咀嚼之际还有些粘,吞咽之时也有些小噎,却吃了一口又想吃第二口,往红糖浆上一滚,柠黄糕体立即染上一层呈亮如琉璃般的红浆,咬入口中,香粘软糯,唇齿间尽是糯米清香和甘甜糖浆,令人食指大动。 很快,一盘不多不少的碱水糕已经吃完,长公主偷偷舔了小唇,回味与双皮奶不一样滋味的碱水糕。 漆木桌面上还剩一碗冰粉,长公主的眼睛直盯着花果冰粉看,等宫女将它递到面前,她无暇顾及皇家的优雅体面, 虽然日常饮食受控制不可多吃,也不能不吃讨厌的食品,但到底是公主,什么山珍海味,珍品佳肴没吃过?长公主因为味蕾极度挑剔,真正让她觉得好吃的东西很少,这一碗凉粉看着水果搭配多,色泽诱人,可前面双皮奶和碱水糕的吃食拉高了她的味蕾阈值,长公主没有拉高对它的期待。 长公主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淡淡的甜味随着嫩滑的凉粉扩散在口中,芒果软糯,蜜桃清脆,杨梅酸甜,果甜依次滑过食道,令人胃口大口。 这些水果定是从树上自然熟透才将其摘下,其催熟的瓜果不可比拟,她一尝就尝出来了。 浇一小勺酸梅汁降暑开胃,碗里剩下的水果丰足,火龙果、西瓜,猕猴桃、黄桃等鲜果非常料足过瘾,中间撒下炒香的花生碎和白芝麻,最近流行的芋泥也五颜六色参在里面。 吃了一口,长公主感觉停不下勺,爽口的凉粉滑过食道,驱寒屋内的燥热,清爽润喉,也解去吃碱水糕时糖浆过分的甜腻,有一种满足感蔓延口中,竟让萦绕在心头的闲烦挥之而去。 长公主这餐吃得身心舒畅,好久没有吃到有饱腹感了。不知不觉,她捧着吃干净的瓷碗发呆,忽然轻笑出来, 宫女见她吃完,上去收拾碗筷,低头安静地带走。 商时序出声道:“公主感觉如何?” 长公主:“有点本事,你有何想要的赏赐,尽可对我说。” 商时序:“臣只有一个问题。” 终于能进入正题,她温声道:“臣与公主无冤无仇,又是相近的亲属关系,为何针对我的天和食铺,让那对母女泼我脏水。” 长公主随意摆了衣袖,整理姿态,“你知道了。” “公主没打算隐藏,靛蓝对襟窄袖外衣,圆领长衫,是你府里的侍从的打扮。”商时序说,“况且,公主吩咐那对母女说辞如此,不就是告诉臣,是您干的事吗?” 长公主:“想知道原因?” 她扶了额,过会儿才继续道:“那要问你的好夫君,他知道。” 这关裴惊辞什么事? 商时序沉默不语。 长公主:“今日引你来,是觉得你在经商造化上奇运连连,不知表嫂,可有与我合作的意向?” 商时序:“谢公主青睐,只是公主打招呼的方式吓人,臣胆子不大,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不知公主想要合作什么?” 长公主:“我要你的食方,你也可以继续经营天和食铺,我给你支持,任何其他皇子皇女私下的商贾势力我替你拦去。” 商时序:“当真?” 长公主:“当真。” 商时序:“那臣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还有一事。” 她环视四周的宫女太监,长公主让所有人退下,长公主:“只余我俩,你可明说。” 商时序:“公主从商,却也干涉超纲,扶幼弟,替他练御前军,为何不培养自己的御前军呢?” 御前军可不是普通的似军,只有皇帝才可以备军。 长公主眸光凌厉,冷笑了一声,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一般人到此也就跪下请罪,商时序起身走到长公主面前,柔声道:“公主明明比其他皇子才德出众,仁厚爱民,水患你可以治,震灾你可以援,凡是皇子做的事,你一样能做,甚至更好,为何不能继承皇位,公主也是皇上的子嗣,为何不行?” 长公主心中一动,终于有人也觉得那群皇子有多废物了:“女人怎能当皇帝。” 她虽这么否定,可商时序知道,她想,非常想,她对权利的渴望,皇位的念想,大过于其他。 但没人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甚至不能外说,泄露一点念头都可能让她万劫不复。 商时序:“女人怎不能当皇帝?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只要你想,怎么不行?” 长公主:“果然是能和裴惊辞待在一块的人,如此大逆不道,忤逆不忠的话也随随便便道出口,你就不怕,脑袋落地?” 屋里人退下,就真的退下,不会怕有偷听墙角的蟑螂老鼠,其他皇子不屑于安排人监视公主府。她明知道商时序撺掇她,却纵容地惯着商时序口出狂言,也是因为这些话她正想听到。 很爽,心口开畅。 她本该万人之上,无人之下,却碍于女子之体,不得继承王权的资格。 和商时序所说的,凭什么,她想很久这问题了,从她见父王在朝堂的威仪开始,从觉得自己的兄弟只会吃喝玩乐开始,从自己能让百姓吃饱喝足开始,凭什么,她不能当? 长公主闭上眼睛,想听商时序说多点顺耳的话。 商时序如她所愿,“成王败寇,向来只有胜利者有话语权,千年来女子不能继承高位,不过是没有去争取高位的,公主倘若继承王位,你的军,你的民,都会认可你是正统的血脉。” “女子不弱,只是世人说弱,公主,你该把那些说你不行的,嘴巴撕烂,脑袋拧断。” 话语刚落,长公主猛然朝商时序的脸上打量。 一身白衣的他身段纤细娇弱,眉间带朱,仙似慈悲,仿若一朵无辜的白山茶,却从口中说出撕烂他人嘴巴、拧断他人脑袋的话,不动声色中,好像看到了她白净外皮下蛇蝎般的罪恶。 长公主:“你这样?裴惊辞认识吗?” 不认识。 她在裴惊辞的面前,从来是摸不得脏,见不得杀鸡血的娇女。 梦境带给她全知的视角,却也让她刻骨铭心。 重蹈覆辙,万万不可。 她的心境,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梦魇,在一夜又一夜的睡梦中悄然翻变。 长公主:“你就不想,哪天他见识到你的另一面,离你远去?” 商时序:“他不会。” 长公主:“你太肯定了,男人是最不可信的,信他们的嘴,不如养条狗。” 商时序不回答她,长公主点头表示自己不问了。 谈差不多了,长公主让她退下。 商时序离开公主府待客厅堂,见裴惊辞站在水池边,手里端一碗鱼饵,一下又一下,百般无聊往里抛。 几个太监恭敬侍命左右,裴惊辞转身看到她,即刻把碗里的鱼饵都丢下水池里,引起池水里的锦鲤争相吃食,水声迸溅。 马车上。 商时序记起长公主的提示,问他,“你和长公主有何渊源?” 以至于,让她出手针对我的天和食铺。 裴惊辞听到长公主,哼了一声,“她啊,输不起。” 商时序:“详细点。” 裴惊辞往马车内壁后一躺,“想知道?你想怎么求我?还是给我什么好处?” 她想了解他的过去,他是非常乐意倾述的,但他就贱得慌,非要逗一逗她。 然而商时序说个不字,连“不想听”三个字都没完整说出来,裴惊辞便将自己的破事抖了个干净。 “那应该是十三岁时,我随咱爹参与皇家猎场猎赛,她弓箭之术了得,在狩猎上信心满满,但偏偏遇上了我,专门跟在她身后,她一拉弓箭,我就提前将猎物射杀,那一整天,她愣是一头猎物没猎到,从此与我记恨上,反正嘛,关系就是谁也看不上谁,算是恩怨颇深,可惜每年上坟,抬头不见低头见。” 商时序:…… 有点讨打了。 裴惊辞继续说:“可不是我先惹她的,谁叫她弄坏了我的绒布娃娃,要是她不抢着要,我没必要与她结仇。” 绒布娃娃? 商时序想起来了。 有年生辰都过去两月了,裴惊辞才假惺惺地送了她一个两米长的绒布娃娃。 绒布娃娃不仅丑,还缝缝补补,商时序收到礼物时气坏了。 她那时不懂得掩藏傲气的心气,觉得自己怎么能配这种破烂玩意。 放在榻内,都让她噩梦连连。 丑东西,屁的配上她。 而且,裴惊辞送她生辰礼物前,在他生辰上和她索要了她抓周时抓到的短剑,并且信誓旦旦保证能送她一件可陪·睡的大绒布娃娃。 自从与爹娘分开房间睡,她便怕做梦,怕自己入睡,整整期待了娃娃一年。 结果呢? 就算不会做娃娃,难道就没有银两差遣其他匠人去做吗? 这么破烂不堪,敷衍谁? 那时裴惊辞没有解释,只一个劲跟在她身后转。 可是现在听裴惊辞说起娃娃被毁的缘故,商时序觉得唏嘘。 她明明和裴惊辞那么多过往回忆,长大后却好似忘了一干二净。 商时序拉开马车窗口,朝外望,街道人流如织,匆匆忙忙,她看着外面陌生的路人脸面,问裴惊辞道:“你永远不会背叛我的,对吧?” 她问得很小声,但裴惊辞还是听到了,“我和你就没站在同一阵地,谈什么背叛。” “但是看着多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如今的夫妻薄缘,只要你说你想要我站在你身边,我就和你站在一块。”裴惊辞催她,“你说呀?” 商时序道:“我想要。” 裴惊辞心头一颤,没想她真的说了! 按以往,他这半玩笑半认真的话,商时序不得无视他八百回。 他正惊讶中,商时序又道:“我想要一条听话的犬,犬比人忠诚。” 裴惊辞以为她开玩笑,“犬如此听话,你会对它生起感情吗?” 商时序:“会,我会好好待它爱它,直到寿命燃尽的最后一刻。” 裴惊辞没说话,靠近她,双眸发亮。 他语气戏谑,不正经,“你看我可以吗?” 那我可以拥有你的喜欢吗? 我想要你的喜欢。 如若当你的犬能分走你的一丝喜欢,我想当你的犬。 你看我可以吗? 他在心里说是火热赤诚的。 商时序:“可以。” “商时序你这人真无趣,玩笑话也说得这么严肃。”裴惊辞说完掀开另一边马车窗口,背对着她。 他的手,胸膛,因情动微微颤抖,他控制不住,藏在身前,尽力安抚。 是夜三更天,烛火已熄,夜虫鸣叫,所衬屋静,皎白月光从雕花窗投入床头,照明床榻上两人的轮廓。 裴惊辞面朝商时序的后背躺着,一半俊脸掩藏在黑暗之下。 面前的人呼吸平稳,睡意浓重,他在月光下,轻轻地伸手在她后背写字。 我心,悦你。 未曾说出口的情,只敢在深夜以指泼墨。 我心,悦你。 商时序在心里默念写在她背后的字,手指悄然握紧。 18、第 18 章 卯时破晓,晨鸟嬉啼。 商时序床起慢了,醒来枕边微凉,不见裴惊辞,她披了件外衣走出卧房。 案桌之上,婢女清樱点水研墨,商时序依梦境的提示,执笔写下炼铁工艺流程。 从开始下笔,直到落下最后一笔,足足有一个时辰,她的手腕酸痛,但看着几篇漫漫的字墨,心里甚欢。 清樱等候在她完成任务一刻,散开备好的衣裳服侍她穿上,这时房门打开,裴惊辞带着一身寒露进入里屋。 也不知他早晨干嘛去,天天如此。 商时序不问,只是提醒他:“可否吃了朝食?” 裴惊辞:“没,一起?” 商时序点头,到膳房用膳时,两人对坐安静,耳边只有调羹与箸筷轻碰碗边的声响。 好像经过昨晚,两人本就不太行的关系像陷入了凝固的粥糊里。 商时序捏羹匙柄的手指微动,搅了搅肉粥,她抬头时,瞥见裴惊辞眼睫下敛,回避她。 他很快扒拉粥碗,几口吃完,商时序朝他伸手,“还吃吗?碗给我。” 裴惊辞犹豫一瞬,把碗给了她。 却没想到,商时序替他舀了一碗粥。 他连忙接过,受宠若惊,“我自己来就行。” 随后更加低头吃粥。 商时序淡定地捧起自己的碗,当没看见他唇角的偷笑。 再次心叹,不知是他心大好糊弄,还是人糙真好哄。 …… 到天和食铺,裴惊辞和三个临时的苦力工聚一块,几个人沉默地干活,没有任何交流。 只是片刻休息时,原先的苦力工有的请假,有的忙在店前,裴惊辞与这临时的劳工不认识,所以坐离他们远一些,几位苦力工谈起近期朝堂的变动,知道的不多,不痛不痒的小道消息,比哪个官家又纳妾了还稀松平常。 但有一个引起了裴惊辞的注意。 “柳公子果然才华横溢,闻说他那文章写得十分惊艳,谈民生,谈律法,引经据典,字字泣血,喜从悲来,皇上过眼一瞧他的文章,破格让他进入太史寮,先侍圣,后会试。” “听闻柳公子出身寒门,家籍非在玄都,一步一来,进玄都赶考实属不易,要不说,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呢。” “有人出身低贱,可以仰仗的就只有勤奋和风雨兼程了,却翻身当了官,说不定政绩斐然,名垂青史,有人生来含金汤匙……”几个苦力工不约而同朝裴惊辞看去,不明意味地相视讽笑。 虽然他们也没什么成就,但他们出身泯然众尘,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可裴惊辞出生即巅峰,却还和他们一起搬东西,草包得不能再草包了。 “没见过人没用到,需要自家夫人出来从商的。” “连自己夫人都管不住,你还指望他能干多大成就。” “我家娘子,我就只让她收拾收拾屋子,带带三个孩子而已,闲得要死,这还是裴将军的长子呢,连我都不如。” “他确实不行……听说不能孕育子嗣……” 对商时序抛头露脸地经商一事,一是高门大户,人家当家主的都没说什么,一般百姓不敢议论指责太狠,但众人更多觉得是裴惊辞这人没用,干什么不成空有一身武力,又无法说出裴惊辞有多没用。总之,明明家底殷实,却还养不起媳妇一样,不难让人怀疑,裴家对过门的媳妇抠死了,毕竟连自己夫人都看不住,至于面露街头。 他们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十分低,忍不住八卦,怕被裴惊辞听见。 裴惊辞听见了但没驳回去,吃完他的水,起身继续搬起三袋面粉进天和食铺的仓库里。 商时序与他差身而过,看着他垂着头,察觉到那眼睫阴影下的沉郁。 但天和食铺里的生意越来越火爆,门店食客涌动,商时序暂时先将他的异常放于一边。 她趁此机会,收集食客反馈的大方向上的偏好,并记录入档,午时,对当天的支出做财务入账,晚些,据今日的食客人头量,弄出明日店员需采购的菜量,有身份不凡的客人来了,她需亲自接待,加之杂七杂八的事,到店铺打烊,她才可以松了口气。 虽累,却很开心。 看着一笔笔的银两进账,商时序从没觉得成就感如此地强。 这些钱,是靠她一个人挣的,从不求予他人援手。 她揉了揉手腕,这两天记账又写配方的,用手的地方不少,还一坐半时辰不止,使得全身骨头酸痛不适,手腕更甚。 她出了账房门,下楼找了茶水喝,似有察觉回头一看,果然看见裴惊辞站在她身后。 黄昏的余辉渐没,店里已经打烊,冷冷清清中裴惊辞又扭头走开了。 商时序想起昨晚,感觉后背写过字的地方滚烫无比。 这不对等的爱,她不知道对方能维持多久的炙情。 …… 裴府。 商时序为避免落人口舌,每上、下半月中的几天回裴府住,她到自己的院子里没歇会儿脚,便被婆婆周丹禾叫去了主屋。 屋内烛火明亮,周丹禾让她安心落坐。 “只是谈些家常事。” 商时序:“您尽说。” 周丹禾:“你可听说了小辞不能生育之事?你们这么久了没有动静,你应该猜有一二了吧,你们的打算如何?” 商时序:…… 他们根本没同过房,哪来的小孩。 但裴惊辞学了些医术,尚可服药瞒过,他想就此撒谎下去,没人会发现是假话。 “儿媳愚钝,请母亲明说。” 周丹禾:“大玄朝以夫儿而大,你若想另寻依仗,我替你做主,让小辞与你和离,再面请司仪,不会让你名声落下。” 商时序:“不满母亲,儿媳心性浮躁,意在商道,尚未有孕育子嗣想法,而夫君未到弱冠礼,又常日待在军营与父亲集训,不免有元气混乱时候,子嗣之事未来也难以猜测,母亲莫要太伤心难过,一切顺其自然,夫君的福报自然到。” “在我面前,你不必替他挡话。”周丹禾说,“虽我是他娘,从小对他却疏于照顾,让他身有缺陷,我满心愧疚,可我是他娘,我多少知道他什么样,裴府门第再高,你一个大家闺秀嫁他本就委屈,眼下他又不孕不育,你不该耗在他身上,你尽管放开手脚走,裴府一家的人若是不让你走,我来应付。” 周丹禾年轻时战场上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现如今一番话,也霸气无比。 “谢母亲的心意。”商时序说,“容我再想想。” 周丹禾:“我儿对你如何的心意,我是看在眼里,你们也并非如表面上伉俪情深,我作为一个母亲,我有私心去心疼他,你若有打算,尽快行动吧,请你体谅我的心情。” 商时序:“好。” 屋外面,裴惊辞坐在墙头,一言不发。 清朗无云的夜里,月光勾勒他的半边轮廓,影子歪斜落在背后的地面上。 见商时序从屋里出来,他一瞬翻下墙头,走到她的跟前。 回到他们的院子,商时序:“你听见了?” 裴惊辞嗯了一声。 商时序:“不跟她解释?” 裴惊辞:“我娘不简单,过些时日她自会看破一切,到时候再打我这个不孝子也不迟。” 商时序:“那你打算一辈子如此?” 裴惊辞:“不然我无所作为,功名利禄没有,也不能祸害其他姑娘啊,你不是一心在商道,正需要一个人替你挡挡,反正某种意义上,你与我挺配不是?” 今晚的气氛延续白天的低沉。 商时序想不出哪不对,与裴惊辞谈话时也顺,想不出为何,索性让婢女吹灭烛火休息。 第二天一早。 商时序起来时,枕边依旧凉了,裴惊辞人早不知去哪。 她起身披上外衣,叫来家丁一问,才知道他去在后院忙活。 后院原本一片观赏花植,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清神花。 此花的花苞似山药,花瓣似薄蝉翼,开花在夜白间,气温太寒太温,都可以让它闭花苞不开,极其难养,难以采摘,花费的精力之大而收获往往不如人意,此话却对安神极有大功效,其味道闻起来,便是橘子与薄荷混起来的清香。 一片花丛中,一个身影忙忙碌碌,商时序想问他何必呢,求什么。 将心比心,无关其他,商时序决定也以诚相待。 …… 来天和食铺就餐的客人依旧如潮,今日却来了一个对商时序来说是不速之客的人。 柳南絮。 再次看到他,商时序让人请他出去。 然而柳南絮开门见山:“徐璎是不是在你这?” 商时序回头覷他,默不发言。 柳南絮:“商老板既然不许柳某进店,还请你麻烦把舍妹带出来,我好接她回家。” 商时序真觉得似曾相识,牺牲起另一个女人,就像前世利用起她一样,使得她现在每和柳南絮有一句对话,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借别人的福和运换来的前途,迟早别人的祸和灾,也一并报应在你身上。”商时序说,“徐璎年岁不过十六,正是碧玉一样的姑娘,你们不过相拜成兄妹不过三月,你算计了她,不会良心不安吗?小心神农氏下神灵灵应。” 神农氏是大玄朝的信仰神灵,她这么诅咒,柳南絮也不恼不燥,端是温朗似月。 “商老板还是别听她一人之词的好,既然你拦着我接她,那柳某不强求,这就告辞,打扰你了。” 话说得真好听,却想让她欠一次人情。 商时序:“令妹接不接走,无关于我的意愿,而是这是我的店,我不许你步入半寸。” 她说完随即走开,柳南絮收了脸上温和的笑。他朝天和食铺左边的巷口看去,那停有一辆装原料与米袋的板车,几个苦力工搬上搬下。 柳南絮等着其中一个人路过他,暗自恼道:“她还是不肯原谅我。” 裴惊辞脚步一顿,要将肩膀上的米袋砸到柳南絮身上时,想起了商时序不许他打人的话,他硬生生忍住平白被挑起的怒意,歪了下头,“那还不快滚?” 柳南絮:“裴兄怎么不砸过来?装得再斯文,你终究是个粗鄙的猛兽,她不会喜欢你。” 裴惊辞:“怎么说?” 柳南絮仍记得书肆被他踹晕的事,他一指天和食铺右边巷子口,算起老账,“习武之人,眼观六面,耳听八方,你敢说你与我争执在巷口那日,不知道她站在二楼窗处?” 按裴惊辞的行事风格,受他一刺激,理由会对他大打出手,但是那天裴惊辞没有,不就是听见到了二楼的动静,演得一副被他陷害的惊慌。 那一次,他认为自己失算了,才让商时序与他断绝来往。 裴惊辞:“在我这都陈日往事了,你还提作甚,你再不服,她如今也是我的娘子,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柳南絮冷道:“你放过她吧,听闻裴兄身体抱恙,这辈子恐怕难有子嗣,你若是个男人,就别毁了她的前程,无儿无女,你让她以后怎么过?” 裴惊辞:“她的前程在她店里,关我不能生何事?你少觊觎他人的妻。” 柳南絮:“她到底多愿意做你妻我不知道,但你既不能育,又无功无禄,最不该耽误她。” 而他刚得圣上青睐,前途一片繁花似锦。 裴惊辞领会他的言下之意,不吭声了。 …… 商时序转眼便望见店外裴惊辞与柳南絮僵持。 她让清樱过去,把裴惊辞喊过来,但裴惊辞似乎不情不愿。 无奈,她忍着反胃的心情,直直迎着柳南絮的视线,去牵了裴惊辞的手打算离开。 然而手指勾上裴惊辞的小拇指那一刻,对方粗糙的大手反扣住她的手,攥紧。 她顺上看,见他眉沿压低,反而僵硬地牵着她回了店里。待上二楼停下来,他耳朵尖早晕上粉色,但仍不见有放开她手的意思。 再拉她往房间里走时,商时序提醒他:“你顺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