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战神的娇公主(重生)》 1、第 1 章 大齐元隆五年九月初八,天色大异。 朝阳如血,在千里万里的云层上洒下万道红光,又将苍莽大地映照得一片凄厉悲壮。 柔嘉站在都城城头,单薄的身形被晨风吹拂着,衣衫鼓荡,更显纤弱;红日为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染上凄艳,而她茕茕孑立,恰似一支脆弱的雨后海棠。 “你当真,要将我献给北奕?”柔嘉定定看着自己的夫君,红唇僵硬发冷,心里头也如这天色,血淋淋的。 陈昱侧着头不敢看她,只搂紧了怀中的高贵嫔,虚弱道,“你……帮朕那么多次,便再帮一次吧!” 北奕人陈兵城下,他们少开化,粗蛮无礼,叫嚣着南齐的皇帝玩弄了北奕皇帝的女人,便也得将自己的皇后献出来,以供北奕泄愤。于是陈昱当真要将柔嘉献出。 已数不清绝望了多少次,柔嘉心丧如死,流不出眼泪。 而引起这一切的“北奕皇帝的女人”——高贵嫔,只轻轻看了柔嘉一眼,便一脸冷漠地转回了头,靠近陈昱,理所当然地受着皇帝的怀抱与保护。 见春与知夏两个,是自小跟着柔嘉的婢女,早已跪在地上,哭着给柔嘉求情,可陈昱并不理会,反而旁边的奸佞太监,命人将两人拖走了。 被柔嘉直直盯视,陈昱姿势僵硬,偏头更不敢看她,道,“阿珺姐……你便去罢,若真能退了敌兵,朕……我给你立功德碑!永远记着你,日日给你诵经!” 这一刻,柔嘉想笑。 她全心全意对待了近二十年的表弟、夫君,竟然薄情寡义、愚蠢无能到如此地步,可惜她今日才完全想明白。 无法面对柔嘉的反应,陈昱对旁边一脸奸猾笑意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太监便一脸阴笑地上前几步,“皇后娘娘,您最识大体不过,不要让陛下为难。” 柔嘉偏了偏头。城楼下的北奕军队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当真是旌旗蔽空、气吞山河。 吞的是大齐的山河。 柔嘉回头,视线从欲要抓她的太监、懦弱后退的朝臣、无动于衷的高贵嫔身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到陈昱脸上。 秉性正直为国为民之人都已死去,大齐气数尽了,她也该走了。 柔嘉收敛笑意,将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威仪道,“我,大齐谕旨册封的柔嘉公主,宁死不受辱!” 声音清脆而铿锵,掷地有声。 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她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头饰,提着裙摆,如夏日的疾雨,又如离开樊笼的鸟儿一般,几步奔到女墙边,毫不迟疑,翻身跳了下去! 她说她是大齐柔嘉公主,她愿以这个身份慷慨死去,她再也不愿做陈昱的皇后。 随着柔嘉坠落,一瞬间起了许多惊慌的呼声:“皇后娘娘!”“柔嘉!”“公主!” 柔嘉仰面坠落,眼中倒映着壮烈苍穹,耳边听到了呼声、风声、旌旗猎猎声,以及北奕敌军嬉笑叱骂的声音。 “哈哈皇后被逼得跳楼,妙啊妙啊!” “南齐的皇帝真是个软蛋,竟当真把自己的皇后拱手送人!” “让他来钻我的□□,恐怕他也会钻吧!” “这南齐的皇后确实美貌,若身体没有摔坏,我们……嘿嘿……” 柔嘉心中很空,很静。她想,大抵死亡,便是如此空阔寂静,静得发冷。 柔嘉闭上了眼,等待落地那一刻的解脱。 但她没有等到,而是猛地落入一双坚实的手臂,脸颊贴上冰冷的胸甲,硌得她有些疼。 柔嘉诧异,睁开眼眸,眼神顺着凸起的喉结、硬朗的下颚,看进一双深邃的,仿佛盛满月光般的眼睛里。 眼睛的主人紧紧抿着薄唇,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手臂却将她的纤腰搂得更紧了些。 “殷……殷……”鼻尖闻到干燥清冽的男子味道,柔嘉却来不及羞窘,而是愣住了。 殷绪没有回应她,抬眸的同时抬起右臂,将自己手中窄刀,死死钉入了城墙。 柔嘉能感觉到那一瞬抱着她的人有多用力,脸上的、手臂上、肩背上皮肉尽皆绷起,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将他们的去势止住,而后借力狠狠往上一攀! 殷绪就这样,单臂抱着柔嘉,跃进女墙之内,而后小心地将柔嘉放下。 一切几乎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又快又出其不意,所有人都看着突如其来的殷绪。 殷绪身上穿着北奕的铠甲,脸上风尘仆仆,对自己的来由不做解释,对所有的目光视而不见,甚至也没有拜见尊贵无匹的皇帝。 他表情静默,眼中只有柔嘉,缓缓朝她跪了下来,单膝点地,拱手道,“公主殿下,微臣救驾来迟。” 他的声音低沉清冷,仿佛冬日阳光下冰凌相撞的声响,清晰而动听,又充满着对柔嘉的恭敬与虔诚。 柔嘉已干涸的眼泪,这一瞬间却又湿润了眼眶,“殷将军……” 这几日,她经历了国之将破的惶恐,经历了亲人尽皆逝去的惨然,更经历了,被夫君送给敌人玩弄的绝望。 她以为自己已是一无所有、孤独于天地,没成想,跳楼之后,却还有人于千军万马之中,冒死救她。 不是救护皇帝,或者别的谁,而就是为她——柔嘉公主,救驾。 “微臣在。”听到柔嘉的声音,殷绪抬头,乌沉沉的眼眸里写满坚定与忠诚。 柔嘉看着那双眼睛,忽然间感觉到,自己已和他命运相连,再也不会孤独。 有人认出了殷绪的脸,陈昱也认出来了,斥责道,“殷绪,雁鸣关之战你一败涂地,怎么还有脸苟活回来?!” 殷绪没有理他。雁鸣关是北奕突进大齐最重要的关口,他率众拼死抵抗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满心等着朝廷援军,却不料皇帝贪生怕死、拒不支援,弃北方诸多要镇而不顾,反而将军队团团调集在京畿附近来拱卫他。 北奕铁骑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南齐一寸失守,寸寸失守。 当殷绪带着杀得仅剩的几个弟兄突出重围之后,看着沿路伏尸遍地、血流成河的惨状,已然明白大齐国运到头了。 也是那时,他心中再也没了君上与家国,余生唯一的愿望,只剩柔嘉,于是想法混入北齐军中,最后来到城下。 殷绪没有理会陈昱,回应斥责的是北奕的皇帝。因为那人终于玩够了猫戏老鼠的戏码,下令攻城。 雄壮的号角声、激昂的战鼓声响彻天地,又充满不详。成千上万的箭矢破空而来。 南齐的士兵们已没了斗志,惊慌失措乱七八糟地举着盾牌防卫。 陈昱吓得脸色苍白,顾不得殷绪与柔嘉,搂着自己的贵嫔,被人团团护着,匆匆忙忙下了城楼,身后跟着一群如丧家之犬的大臣们。 皇帝与大臣们一逃走,守城的士兵更站不住了,纷纷跟着溃逃。 殷绪起身,夺过一个欲走士兵手里的刀,举刀利落地将几支箭砍断,看着柔嘉的目光没有一丝慌乱。 柔嘉只见过殷绪几次,有时在逢年过节的宫宴上,有时在封赏的大殿上。仅有的几面中,殷绪总是沉冷内敛的,英俊的脸上惯没什么表情。可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看着柔嘉的目光,竟然有两分温柔。 “殿下,”他靠近柔嘉两步,道,“往后退吧,能多活一刻,便多活一刻,微臣会护着您。” 除了退,也没什么办法。她一个皇室女子,当真被敌人抓住,会受如何屈辱的对待,不可想象。 柔嘉含着泪笑了起来,“好。”这一刻,死亡竟然不是寥落寂静,而变得有些温暖起来。 殷绪护着柔嘉下楼。密集的箭矢下,他紧紧拉着柔嘉护在身前,时而高大的身子微微弯曲,竟是以身体为盾,来为柔嘉遮挡。 城楼下的局势更乱,士兵们殊无斗志,有的溃逃,有的无措,更有将领见风使舵,下令打开城门。 面容粗犷的北奕蛮子,骑着马打着呼哨冲撞过来,越来越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嗜血的光芒。 殷绪没有再看,护着柔嘉往内城跑,低声道,“殿下,一直往前,别回头。” 惨叫声、箭矢声、坠楼声不绝于耳,血腥味弥漫。柔嘉抿紧红唇,提着裙裾,配合殷绪的步伐,奋力朝前跑去。 马蹄声如同追命的战鼓,一下下敲在柔嘉心头。柔嘉能听到殷绪反身挥刀的声音,有血溅了过来,又被殷绪细心挡去,不让血污弄脏她。 很快,她又听到了利箭刺破铠甲、钉入血肉的声音,耳边传来殷绪的低呼。柔嘉心尖一跳,下意识转头,殷绪却抬起手掌转回她的脸。 粗粝的掌心轻轻摩擦过脸颊,带来温热而真实的触感,转瞬即逝。殷绪的声音低沉坚决,“别回头。” 眼泪满出眼眶,柔嘉咬牙,迈着沉重的双腿,用不顾一切的力量,朝前跑去。 但逃亡终有尽时,结局终会来临。柔嘉跑不动了,殷绪夺了一匹马,后来马匹也死去,两人从马背摔落。 落地的时候殷绪紧紧环着柔嘉,以身体为垫来为她缓冲,自己却在地面洒下大片血迹。 柔嘉顾不得疼,从地上爬坐起来,才发现殷绪已满身是伤,背上更是插着好几支箭矢。 “殷将军……”柔嘉满脸是泪,抱着他的手臂,死命拉他起来,却力气早已用尽。 “殿下,别哭……”殷绪脱力地躺在地上,染血的脸庞依然英俊,看着柔嘉的目光也是那样温柔,仿佛落进了满天的光。 他抬手想要替柔嘉擦去眼泪,但那只手却那样沉重,发着颤,带着血,似乎下一刻就能垂下。 柔嘉握住他的手,轻轻将他的手附在自己脸侧,眼泪一颗颗打湿他的手背。她哽咽问,“为何,你为何要如此拼死救我?” 他们甚至仍算得是陌生人。 可殷绪没有回答。他手指在柔嘉脸颊轻轻一动,唇边漾开一个浅淡的笑意,然后嘴里涌出大口血沫,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 柔嘉掌中的手臂彻底瘫软,垂了下去;柔嘉的世界,也坍塌了。 北奕士兵如嗜血的豺狼一般围拢过来。 柔嘉没有再哭,而是轻柔而郑重地,摆好了殷绪的手臂,摆正他的头,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有人□□道,“再跑啊,那么能跑,不还是落在了我们手里?” “废话什么,把她抓过来!” 柔嘉没有在意他们,只最后深深看了殷绪一眼,而后抓住了殷绪身旁的刀。 那刀很重,柔嘉拿不动,她也没想过拿起,只是将刀刃立了起来,而后猛地,将雪白的脖颈扎了过去! 北奕士兵们统统变了脸色。柔嘉感觉到喉间一抹凉意,呼吸被截断,她笑了起来。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传来 2、第 2 章 “公主,公主!” 柔嘉被人推醒了。她哭得鼻子难受,迷惘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此时正坐在陈昱寝殿内的罗汉床上,趴睡于一方楠木小桌,手边有一册未看完的书页。 推她的是见春。见春见柔嘉醒过来,心疼地扶她坐起,嘴中一连串问着,“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公主就睡着了,还哭成这样?是做噩梦了?” 知夏比她更沉稳些,拿出绣帕给柔嘉擦泪,压低嗓音训见春,“公主才醒过来,要被你吵得头疼。” 见春与她要好,也不生气,只放轻嗓音嘟囔,“我也是疼惜公主。” 她看着柔嘉,十七岁的少女,娇养着长大的公主,五官清丽娇美,皮肤吹弹可破,一双杏儿眼清亮温柔,眼波潋滟间,只怕天上瑶池的水波也比不上。此时脸颊睡出了一点绯色,眼角又带着泪,更是楚楚动人。 这样的美人,合该被宠着疼着,万般呵护。可她们的陛下…… 自从大半年前,还是太子的陛下巡查北方失踪,回来后对柔嘉便颇为冷落。今日柔嘉端了亲手熬的参汤送过来,陛下更是以朝政繁忙为由,让柔嘉空等了近一个时辰,期间竟也没派一个人来传个话。 柔嘉温柔耐心,见春却是越等越气,与知夏出门去看皇帝到底忙完未有,回来便见柔嘉哭倒在了桌上,魇着了一般。 见春瞧着柔嘉哭红的眼睛,和魂不守舍的神情,认定她是因陛下伤心,于是越想越心疼,自己眼睛也跟着泛红。 她们公主不仅是陛下未过门的妻子,也是陛下青梅竹马的表姐,最依赖的亲人。何况公主对他还有救命之恩,他怎么可以如此对待她们公主? 知夏眼见见春就要控制不住情绪,怕她当真哭了,更惹柔嘉伤心,又或者在这天子寝殿,当真嘴上没个把门,说出什么得罪陛下的话,便不好了。 她们常来翔龙殿,柔嘉又是与皇帝极亲密的身份,翔龙殿的宫人当柔嘉是半个主人,不与她们虚加客套,奉了茶拿了书册,便自行退下。此时她们眼前没有翔龙殿的人,不代表外间没有能听见的耳朵。 知夏佯笑,伸出手指点点见春脑门,“好啦好啦,谁都知道你心疼公主,咱们凝秀殿谁也比不上你贴心,行了么?公主哭累了,还不扶她回去歇着?” 见春便吸吸鼻子,噘着嘴,抬手去扶柔嘉。 柔嘉却没有配合地起身。她的两个婢女已经说了几个来回,她却还懵着,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的寝殿富丽华贵,却与她前些日子见过的,陈设不大一样。就比如立在床榻旁的,应该是高贵嫔最喜欢的工笔美人春睡屏风才对,怎么此时却是一架金丝锦绣山河屏风? 而见春与知夏也似乎更年少一些,对谈间神色鲜活,哪似后来的欲语还休泪先流? 金色的阳光穿过雕花繁复的木窗照进来,鎏金透雕熏炉内飘出的龙涎香雾气袅袅、四处环绕。一切有种出乎寻常的安静,仿佛刚才的国破家亡、生离死别,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见柔嘉不动,见春与知夏都有些担忧,怕她是哭伤了身体。 搀在手臂上的力道那样真实。柔嘉暗自掐紧手心,是疼的。她心中一动,忽然问,“今日是哪一年?” 见春眼睛一红,又想哭了,“今日是元隆一年。公主当真是哭伤了,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 知夏给见春使了一个眼色,道,“先扶公主回去再说。”眼见陛下是不会回了,待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回去,有什么话也可关起门来说。 见春便皱着眉忍着泪,闷声扶柔嘉起身。知夏在柔嘉另一旁,一边扶柔嘉,一边扭头扬声请求外间的宫人,“李公公,公主殿下不大舒服,这便要回去了,劳烦请个太医去凝秀殿。” “不必了,我很好……”回答知夏的,是柔嘉略带哽咽的声音。她顺着两人的力道站了起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时间喜极而泣。 太好了,她回到了五年前!陈昱刚刚登基,她也还未嫁给皇帝,而高贵嫔,更是还未入宫。 她还不曾国破家亡,而殷绪,也还没有惨死! “公主……”见春愣住了,见柔嘉又哭又笑,有些受惊,带着哭腔道,“公主,您……您别吓我呀!” “我当真很好。”柔嘉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鸦羽似的长睫扑闪着眨去眼泪,用力捏了捏两个心腹婢女的手,“我们先回去。” 柔嘉迈步朝外走去,见春惊疑不定地跟上,知夏转身拿过桌上的彩绘牡丹食盒,也快步跟了过去。 从翔龙殿出来,柔嘉已经镇静许多,拿帕子擦净脸上的泪水,回头怀念地唤道,“见春,知夏。” 上辈子城破后,也不知这两人怎样了。不过,那样的情况,想必也没人能有善终吧? 好在,一切可以重来。 听到呼唤,见春与知夏立即靠拢过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柔嘉。 柔嘉压下心酸,振奋精神,粉颊露出笑意,“我当真无碍,你们不必担心。方才只是被噩梦惊住,这会儿已经好了。” 见春便喜欢看柔嘉笑,只觉得仿佛春风吹开桃花,又美又宜人。她松了一口气,笑道,“公主好了便好,梦都是反着的,公主做了噩梦,便是要有好事发生。” 知夏却仍不放心,手中提着食盒,劝道,“不如还是让太医瞧瞧,给公主开几服药压压惊?” 柔嘉笑着摇了摇头,恬静的脸庞在阳光下泛着珠玉一样的光泽,“不用了,我很好。” 她从来没有感觉如此好过。 柔嘉向来乖巧稳妥,脸上也不似故作坚强,反倒透出一股神采奕奕来。知夏瞧了会儿,便不再劝了。 柔嘉却是低垂眼睫,看了看知夏手中食盒,道,“参汤已经冷了,回去你便倒了吧。” 从前给皇帝送汤受挫,柔嘉神情总难免有几分萧瑟,会对着冷掉的杯盏叹气。如今却如此利落地吩咐倒掉,这是想开了? 知夏心中宽慰,立即笑着答应。 主仆几人朝凝秀殿行去。凝秀殿在慈宁宫内,太后寝殿近旁,是慈宁宫正殿以外,最好的宫室。 太后知道柔嘉喜海棠,便让善种植的宫人,从各地寻了最好的海棠品种来,种在凝秀殿中。每到开花时节,凝秀殿繁花灿烂有如云霞,也是宫中一大奇景。 回到凝秀殿近旁,见春明显放松不少,低声抱怨,“陛下当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居然如此糟蹋公主的心意……” 知夏拢着秀眉,又戳见春的脑门,同样低声道,“你这张嘴,越来越敢说,看我哪天缝了它!” “本就是。”见春不服,抬头看了看柔嘉,见柔嘉神色仍是柔和宽容,便大着胆子继续道,“自从陛下从北方回来……公主总说陛下是年岁长了,一时羞涩,过几日便好,可我总觉得——还有他们也说,陛下是在宫外遇到……遇到狐狸精了!” “狐狸精”三个字出口,见春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脏,连忙拿袖子捂嘴。 知夏瞪她,“你还胡说!” 柔嘉瞧着慈宁宫内令人怀念的一切,耳边也没有错过两个婢女的嘴上官司。 她一向温柔,鲜少责备下人,而在陈昱巡视北方以前,凝秀殿又一直是宫内最受宠的所在,这才养成了见春这直来直去的性子。 后来高贵嫔入宫,见春不知为她那嘴受了多少苦。 虽这辈子柔嘉必不会重蹈覆辙,也不会再和陈昱或者高贵嫔多加纠缠,但让见春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见春,”柔嘉叹息道,“须知祸从口出。” 柔嘉嗓音清甜娇柔,教训人时,也是温柔动听。只是她鲜少说这样的重话,见春愣了下,低头道,“是,奴婢知道了。” 一时无话,柔嘉瞧着凝秀殿露出院墙的花树,心里却不太平静。 狐狸精。见春的话虽粗糙,却是说对了。 陈昱在北方遇到了高贵嫔,他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女子,妩媚迷人,热情如火,以至于他回宫后也恋恋不忘,甚至厌烦起了柔嘉这个早早安排下的,寡淡未婚妻。 可惜当时的柔嘉不明白,只当陈昱年岁大了些,多了少年心事,又一时叛逆,过些时日便会好。 于是她便这样,错付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在被陈昱与高贵嫔磋磨的那些年,她经历了种种从前不可想象的磨难,能有重活到如今的机会,是上苍怜见,她理当万分珍惜,努力改变命运。 路过花团锦簇的凝秀殿院门,柔嘉没有进去,而是径直来到太后寝殿慈凤殿。知夏去处理食盒,见春跟着柔嘉进来,自行侯在一边。 慈凤殿的宫人们都是看着柔嘉长大的,一个个含笑看着她,任她随意走动。 柔嘉迈入卧室,绕过紫檀木金丝屏风,便见到了当今太后,也是她的舅母。 太后午休后起来,念了一段经文,此时正靠在罗汉床上休息。一个宫人轻轻为她捶肩。 柔嘉走过去,跪坐在她膝边,唤了一声“太后娘娘”,感觉眼睛里又浮出了水雾。 3、第 3 章 见柔嘉跪坐于地,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碧彤含笑阻拦道,“地上凉,公主怎么这么坐着,快起来。” “不碍事,我想这样坐着。”太后卧房铺了保暖的梨木地板,并不寒凉,此时柔嘉满心只想和太后亲昵,也不在意。 她满是依恋地趴在太后膝头,仿佛孤苦地飞了许久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家。 碧彤便不再劝,只转头吩咐人拿团垫过来。 太后满头青丝中夹杂了些许银发,看着柔嘉的面容是极和蔼的。她挥退捶肩的婢女,坐起身,爱怜地摸了摸柔嘉的头,打趣道,“怎么我的柔嘉越活越小了,来和哀家撒娇?” 宫人拿了团垫放在柔嘉身下,柔嘉重新趴好,抓着太后的一点衣料,感受着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度,抽抽鼻子,道,“我想舅母了。” 柔嘉本是镇国公与长公主独女,生来该受尽宠爱,奈何四岁那年,母亲病故。太后是柔嘉舅母,亦是长公主的闺中密友,她怜柔嘉年幼丧母,便将她接入了宫中。 起初太后是想抚慰柔嘉丧母之痛,后来镇国公续弦,担心继母暗中磋磨,太后索性便将柔嘉养了起来。 十三岁那年,柔嘉拼死为太子陈昱救驾,太后为她请命,先帝破例封赏,这才有了柔嘉公主的封号。 可这样百般为她、疼她的太后,最后却因她受苦伤心,因陈昱忤逆受气,身子一日差过一日,抱憾离世。 太后亲昵地点点柔嘉的额头,笑道,“这就哭鼻子了?多大的人了,这般孩儿脾性,可怎么嫁人?” 虽圣旨还未下,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最早今年秋冬,最迟明年春夏,柔嘉便会与陈昱成婚。 只是今生今世,她又怎会再嫁给陈昱? 柔嘉脸颊贴着太后膝头,软声耍赖着,“柔嘉不想嫁人。” “孩子话。”太后失笑,“不嫁人,难道还想在舅母身边待一辈子不成?到时候你父亲不怨我,你母亲都要托梦骂我。” 俏皮话让柔嘉一时想笑,下一刻却更想哭。她的舅母如此疼爱她,只是此时的舅母必定做梦也不会知道,她嫁给陈昱后,会遭遇些什么,而舅母自己,又会遭遇些什么。 上辈子她与陈昱的婚期最终定在今年十月,而拟定大婚的圣旨下在四月,已没有多少时间了…… 既然此刻说到“嫁人”的话题,事情总要解决。柔嘉抬起头来,轻轻抓着太后衣摆,仰脸看向太后,清亮的眼中溢满恳切,“柔嘉确实不想离开太后,如果非要嫁,只想嫁给大将军府殷绪,求太后娘娘成全。” 她确实再也不想离开太后。可她心中清楚,她已年近十八,如何拖延也是拖不久的。既然非嫁不可……柔嘉脑中浮现了殷绪染血的脸,那双眼睛那般明亮,如在眼前。 柔嘉话音刚落,太后的表情顿住,眉头皱出深深的沟壑。 太后明显惊怒,连同碧彤在内的慈宁宫宫人,也被柔嘉突如其来的话给惊在当场。卧房内外一时气氛凝重寂静,针落可闻。 柔嘉也知自己忽然“悔婚”,悔得还是天子之婚,这行为有多惊悚。她低头跪在地上,咬了咬下唇,却没有开口妥协。 太后盯着她小小的、娇柔的身影,肃声道,“柔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这是太后娘娘第一次冲她疾言厉色。柔嘉再度咬唇,嗓音发颤,却坚决,“柔嘉知道,求太后娘娘成全。” 赐婚圣旨到底未下,此刻还能转圜。若她妥协了,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她愿意相信,太后娘娘对她的爱护之心。 果然,审视了柔嘉许久之后,太后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转头询问身边的碧彤,“你可知道殷绪?” 她思考了半晌,也没想出殷绪是哪号人物。 碧彤脸上同样是纳闷,思虑道,“骠骑大将军府一个殷烈,一个殷弘,父子二人皆是朝廷重臣,殷绪却是不曾听过。” 于是太后又扭头来看柔嘉,神情复杂道,“殷绪是谁,你如何认识的?”她有些难以理解,柔嘉为何要放弃天子,转而求嫁给一个籍籍无名的人。 柔嘉抿了抿唇,低垂了长睫。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殷绪是大将军府不受宠的私生子,连庶子都不如,此时功名未竟,湮没无闻。别说太后与碧彤,便是说要嫁给他的柔嘉,这时也是不认识他的。 可惜上辈子,她没能问出殷绪为何要拼死护她。然而他是能为她去死的人,若要嫁,她只能、只该、只愿嫁他。 柔嘉低眉思量着道,“从前回国公府时,无意间见了两面。我见他身姿英武,气度不凡……或是能托付终生之人。” 柔嘉从不曾说谎,此时言辞虽经思虑,真正说出却还是隐约的气弱,不敢抬眼看人。 太后盯着柔嘉,神情严肃,“柔嘉,你从小,便不会撒谎。” 舅母太过了解她了。柔嘉粉颊泛红,抿紧了唇,无言以对,却也不愿认错,收回先前之语。 顿了片刻,她退后一步,深深跪了下去,双掌贴在地面,额头则抵着手背,求道,“柔嘉只愿嫁给殷绪,求太后娘娘成全。” 如此五体投地的大礼,足见柔嘉的认真。太后再度审视了柔嘉片刻,叹道,“你先回去,容我考虑考虑。” 柔嘉有些心酸,又磕了一个头,哽咽道,“柔嘉不孝。” 可即便不孝,她也绝不会再嫁给陈昱了。她还想保护好太后,不再让最亲的人,复受上辈子的苦楚。 甚至她身上还担着国破家亡的秘密,可她虽贵为公主,甚至还做过皇后,却困于深宫,不通朝政,力量太过弱小,着实难以承担。 而殷绪那么勇敢坚定,凭着自己一刀一剑拼出来的军功,短短几年时间,从士兵做到怀化将军,能力必然是出众的。 等以后成了婚,她将这个秘密循序渐进地与他提一提,靠着彼此齐心的力量,改变最终结局的可能才大。 柔嘉从太后卧房退了出去。太后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 她从小把柔嘉当亲生女儿养,也当最中意的媳妇来养。她知这个丫头乖巧、纯善,从不曾违逆过她。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违逆,便是这样的大事。 天下皆知的婚事,柔嘉这么一悔,伤的可是天家的颜面。 可正是因为知道柔嘉乖巧、纯善,所作所为必然事出有因,所以她不愿随便拒绝,令柔嘉伤心,这才为难。 见太后烦恼,碧彤递过来一盏安神茶,又体贴地给她按着头,轻声问,“娘娘打算如何做?” 太后叹气道,“先看看殷绪再说。” 碧彤妥帖,转头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人去传殷绪了。 太后喝了一口茶水,望着漂浮的绿叶,想着最近听到的,关于翔龙殿的点点传言,感慨道,“想我子女缘薄,没有自己亲生,养大两个孩子,该操的心却一点不少。” 碧彤笑着安慰,“陛下与公主都被娘娘教养得好,一个比一个孝顺,便是一时违逆,想必也能很快平顺。” “希望如此。” 柔嘉出了慈凤殿,回转自己的寝殿。 见春自动跟了过来。她一向活泼直爽,此时却格外沉默,实在是因为,被刚才柔嘉的那番话,给惊呆了。 惊疑半晌,她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您……您要嫁给……” 柔嘉此时正想着许多纷杂的事情,关于自己的命运,太后的命运,殷绪的命运,脸色分外沉静。听到见春支支吾吾,她续上话,“殷绪。” 见春惊得差点咬住舌头:所以她方才没有听错,也不曾做梦,的的确确就是将军府殷绪! “可……可殷绪是谁啊?!”见春自认几乎对柔嘉寸步不离,根本不知她的公主何时见过殷绪。 柔嘉垂下眼睫,低声道,“以后你便知道了。” 瞧见柔嘉不欲多言的神色,见春贴心地住嘴了。 因只是慈宁宫的侧殿,凝秀殿不大,单独的庭院之内,一座两层的殿堂金碧辉煌,左侧一座小配殿,紧凑但精巧。 进得正厅,更是能见里面的家什摆件,样样皆是精美贵重。 上辈子与陈昱成婚之后,柔嘉便搬去了坤宁宫。此刻回到熟悉的地方,她不免心绪起伏颇多。 知夏迎了过来,见柔嘉眼尾泛红,明显方才又哭过,忙担忧问,“公主,刚才发生何事了么?” 柔嘉正是感慨时候,不愿开口,只安静道,“让见春与你们说一说罢。” 知夏便不多问了,扶柔嘉在贵妃椅上坐下,拿了帕子给她擦拭。采秋给雕花炉鼎中加上安神的香料。 柔嘉出神半晌,忽然惊慌地抓紧知夏手臂,“顾嬷嬷呢?” 顾嬷嬷是柔嘉的奶娘,也是两任公主的忠仆。上辈子她为维护柔嘉,触怒高贵嫔,被陈昱杖毙在了翔龙殿前的御阶上。 知夏心酸地笑起来,“公主又忘啦,顾嬷嬷喜得金孙,回乡吃酒去了。” 柔嘉仔细回想,记起来确实如此,顾嬷嬷回乡抱孙,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身边的人尽皆安好,而她也踏出了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柔嘉感觉心脏一点点安定下来。 此时,大将军府,最偏僻的院落,有人却感觉心绪猛然燃烧起来。 4、第 4 章 殷绪练过武,出了一身汗。他冷漠着脸,脱去上衣,提起院中木桶,将桶中井水对着自己兜头浇下。 春日的井水甚是寒凉,哗啦啦淋在少年瘦削的躯体上,滑过麦色肌肤,打湿一片,将热腾腾的身躯冷透。殷绪却依然没什么表情,仿佛自己是一棵树,一张桌,不该有活物的情绪。 拿过一旁的布巾,殷绪擦去脸上的水痕,迈步走入屋内,经过断了腿、又被修补过的木桌,来到衣柜旁。 拉开衣柜上生了锈的环扣,里面是几套简单的深色衣衫,下面一层,放着一个木匣。 殷绪敏锐地察觉到,木匣上的小铜锁,有着被撬开的痕迹。 殷绪的表情顿时变了,英俊的眉宇皱起,眼睛微眯,拳头攥得死紧,骨节作响,一时间浑身煞气汹涌。 刚才的一棵树、一张桌,忽然间变成了危险地蛰伏在阴暗草丛里的孤狼猛虎,下一刻就要跳出来噬人性命。 殷绪按捺着,找到钥匙,打开木匣,从最里面,拿出一块布帛。原本木匣颇旧,用料也低廉,那块布帛却是上等的锦缎,花纹讲究用色典雅,与灰扑扑的木匣对比鲜明。 布帛拿到手中的时候,殷绪便感觉到,里面包裹的东西不见了。怀着最后一丝侥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布帛,果然,里面空空如也。 殷绪脸色森冷如冰,放下布帛,转身大步流星出了院落。 转过一道回廊,穿过一道朱漆雕梁门洞,殷绪进了另一座更大的院落。 相比殷绪院落的荒芜破败,这座院落却是考究气派。偌大的庭院内不仅种着名贵植物,还装饰着精良的石雕,当中几块巨石做了山水写意的景,端的风雅。 此刻将军府三子殷翰趴在巨石边,手捧着一块和田玉佩,同自己的小厮嬉笑怒骂着。 “瞧那孽种在意的模样,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来就一块破玉。” “这种大小和成色的玉,少爷不知有多少,扔给狗都不会多瞧一眼,也就那个蠢物没见过世面。” 小厮的话说的殷翰十分舒心,满意地抬手去拍他的肩膀,听到重重的脚步声,猜到是殷绪来了,脸上扯出一抹恶意的笑容,转过身。 殷绪站定,脸色森冷,眼神阴翳,死死盯着殷翰,伸出手,压抑道,“还给我!” 殷翰与殷绪年纪相仿,身形相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他看着殷绪那仿佛要吃人般的眼睛,一时想到一个词——孤狼。 将军府人人都觉得殷绪是养不熟的孤狼,人人畏惧他,人人讨厌他。殷翰也畏惧这样的殷绪,但他紧接着又想到,府里无人为野狼撑腰,殷绪孤掌难鸣,又何必怕他。 殷翰挑衅地笑了起来,将那块玉佩在手中一抛一抛,“我便是偏不给你,你又能奈我何?” 从小到大,不知被殷翰如此欺弄过多少回,知道话说不通,殷绪阴沉上前,打算将玉佩抢回。 殷翰知道殷绪所想,立即作势将玉佩高高举起,喝道,“你敢抢,我便将玉佩砸碎!” 殷绪生生止住脚步,咬紧了牙,双拳紧握,用力到掌心生疼。 殷翰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才对啊,你一个妓子生的孽种,在我面前横什……”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面前的孤狼忽然闪电般出手,狠狠捏住了他的喉咙,用力到他几乎窒息。 殷绪眼神黑沉如深夜,一击得手,毫不犹豫地去夺玉佩。 殷翰虽是纨绔,到底是大将军之子,从小习武,危急之下见殷绪动作,竟是立即将玉佩狠狠丢了出去。 那一块和田玉在阳光下划过一线晶莹,撞上巨石,再落在地上,留下一地破碎。 殷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血却往头上冲,抬手便是一拳,狠狠揍在了殷翰脸上。 只一拳便见了血。 殷翰捂着脸,冲小厮们叫喊,“你们这些混账,还不来帮少爷我!” 院里的、屋内的小厮仆从都冲了出来,一时混战一片。 将军府的主子都不在府中,管家收到宫里传召的消息,顾不得多问,急急忙忙来到后院,恰好看到殷绪和殷翰相斗的场面。 殷翰以多欺少,却奈不何殷绪,脸上皮开肉绽,瞧着十分凄惨。殷绪嘴角也挂了彩,眼神却越加冷酷,让人想起雪地里的野狼,孤傲、桀骜又危险,谁也别妄图亲近他,谁也别妄图折服他。 管家心里一突,对二人打架见怪不怪,也不担心后果——左右最后受罚的都只是殷绪。 他想起正事,连忙高喊,“二少爷,三少爷,别打了!宫里来人传话了,太后娘娘宣二少爷入宫!” 先停手的是皮青脸肿的殷翰,他转头瞧着管家,肿得眯起来的眼睛流露出十足的震惊,声音因为受伤含糊不清,“什么?你说宣谁?” “宣二少爷!”管家瞧着殷绪模样,后知后觉,一跺脚:这样子可怎么面见太后?冲撞了太后惩治殷绪事小,连累将军府可就遭了。 他半是焦急半是不耐,嚷道,“二少爷,快去擦擦脸!再……换身衣服!” 殷绪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他擦擦嘴角的血迹,走了两步,跪在了碎掉的玉佩前。 他娘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就这样,没了。 殷绪眼神死寂,弯下挺直的脊背,一块一块,慢慢地将晶莹剔透的碎片,拾在了锦缎中,珍而重之包好。 * 凝秀殿在慈宁宫内,离慈凤殿也近,太后那边有什么动静,凝秀殿很快便知道了。 得知太后召见殷绪,柔嘉感觉怀里蹦进一只小鹿,粉颊也罕见地紧绷起来。 之前她求赐婚不顾一切,这会儿却心生忐忑,不知殷绪会不会答应娶她。 柔嘉坐在黄梨木妆奁台边,纤白手指抵着红唇,心事重重的模样,连带凝秀殿的下人们也面面相觑,不敢多说。 见春已将太后寝殿内的事情,告知了凝秀殿的一应宫人,众人虽一头雾水,瞧着柔嘉沉默的样子,却也不敢多问。 采秋给柔嘉端了一杯茶来,瞧见柔嘉手指被无意识的轻咬磨红了,忍不住低声提醒,“公主,别把手指咬破了。” 凝秀殿的公主可谓是娇生惯养,牛乳浸泡出来的娇嫩皮肤,太容易伤着了。 柔嘉闻言便放下了手来,低头一看,果然柔白指节已经被磨红了,好在不疼。 采秋却是心疼,正要给她去拿药膏,见春一脸喜色,快步进来了,“公主,殷家公子来了!” 柔嘉腾地站了起来,低垂长睫,贝齿咬住一点红唇,略一犹豫之后,快步朝外走去。 5、第 5 章 见春、知夏贴心地随侍在身后。见春快走一步,压抑着激动低声对柔嘉道,“公主,殷二公子模样俊呢!身量也高大,瞧着十分英武……公主眼光真好!” 方才她远远瞧了殷绪一眼,只觉得他身量很高,似乎能比翔龙殿的那位高出一个头;容貌看不仔细,但粗看也知十分俊俏;虽不如皇帝高贵,但比皇帝更显英姿勃勃、沉稳可靠……她有些明白公主为何要选殷二公子了。 柔嘉抿抿唇,没有接话,走出凝秀殿的院门,恰好看见殷绪的背影。少年一身黑衣,脊背挺直,瘦削却轩昂,十足地英气。 不久之前为护自己惨死的人,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柔嘉红了眼眶,忍不住喊,“殷将……殷二公子!” 那声音清甜婉转,却十足陌生,殷绪压下心头的一点诧异,面无表情地回头。 少年深邃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带伤的唇,一寸寸展现在柔嘉面前,虽略显青涩,却实打实是上辈子熟悉的模样。 只是那看她的眼神,却是那般冷漠,丝毫不见上辈子的温柔。 柔嘉清楚意识到,现在的殷绪,不认识她。上辈子拼死保护她的人,现在却,不认识她。 心头忽然涌现一丝委屈和酸楚,让柔嘉杏眸浮现水雾。 殷绪莫名。他亦看着柔嘉。少女身形纤弱,容色清丽,美过墙头灼灼海棠;一双眼睛湿漉漉明亮亮,好似汪着一潭秋水。 他听说过,慈宁宫有位柔嘉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生,雪肤花貌,姝丽无双。想必就是眼前的这位。可她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见春见殷绪站着不动,只盯着柔嘉瞧,只当他被柔嘉的美貌惊呆,忍笑提醒道,“公主面前,你怎么不行礼?” 到底是个陌生人,一切与他无关。殷绪抛去心头的一点疑惑,恢复无动于衷的模样,冷漠低头,掀衣欲要下跪。 柔嘉急忙阻止了他,“不必行礼,殷将……殷二公子。” 他是豁出性命为她的人,永不必朝她下跪。 柔嘉用力将水气眨去,努力漾开一个甜美的笑容,一瞬不瞬地看着殷绪,“我只是……想告诉你,见到你,我很开心。” 少女的嗓音带一点哽咽,殷绪抬起眼皮瞧了瞧她,淡漠拱手,声音如冬日冷夜冰霜凝结,凉薄得没有一丝温度,“多谢公主。” 柔嘉没再说话,殷绪转身,跟着宫人进入慈凤殿。柔嘉略一犹豫,也轻悄悄跟了过去。 生为将军府庶子,殷绪从未入过宫。担心殷绪局促,太后将召见殷绪的地点,选在了东暖阁。 殷绪跟着碧彤进入。柔嘉后进大殿,竖起手指朝正厅的宫人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恳求地看了她们一眼。 凝秀殿的公主太乖,那样恳切的眼神看过来,谁也不忍拒绝。宫人们轻轻一笑,答应了柔嘉,一个个默不作声。柔嘉便躲在暖阁门边,偷偷听起里面的对话来。 见春和知夏本跟着柔嘉,见了柔嘉的动作,露出打趣的神色,柔嘉耳尖通红。 殷绪进入暖阁,恭敬地给太后行礼。太后坐于塌上,姿态随和,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昂藏的身形,待他行礼完毕,道,“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殷绪手指蜷了蜷,对今日的这次召见十足茫然。不只他,将军府的众人也是一头雾水。入宫之前,他们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小心应对,不要得罪贵人连累府邸…… 殷绪心里发冷,得罪了又如何,就算是下狱,又能比殷府的日子,差到哪里去?而殷府是否受连累,与他何干? 殷绪冷漠至极地抬起了头。 太后细细打量过去,只觉得殷绪确实是英俊硬朗的长相,只是那嘴角…… “是个俊朗小子,”她和蔼地笑了起来,“怎么受伤了?” 殷绪垂下眼皮,淡声道,“不小心摔的。” 门外的柔嘉抿抿唇,转头看向知夏,知夏立即懂了她的意思,转身离去。 太后对那句谎话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在殷家子辈里行二,你娘亲是谁?” 殷绪手指蜷紧,沉默片刻才道,“区区贱籍,不足为太后娘娘挂齿。” 门外的柔嘉柔白手掌用力贴紧了墙壁。殷绪的声音一贯低沉清冷,但这次,她却听出了一丝低落,忍不住心疼起来。 太后偏了偏头,一时不知殷绪这“贱籍”,到底是谦称,还是当真。但她没有追问,而是笑道,“今岁几何,可有职务在身?你父亲乃堂堂大将军,你应当也从军了吧?” 从军?殷绪紧绷了脸颊,心中冷笑。因为这个问题,他与殷烈,已经吵了五年。殷烈想让他去城北大营,那是殷烈的根。可他与殷烈矛盾日久,不愿听从,只想去西江大营。 争吵的最后,是殷烈极不耐烦的一句,“那你哪里也不要去了,省得丢人现眼!” 太后还等着回话,他漠然道,“贱民虚岁十九,在家习武。” “嗯?”太后诧异,“怎地没有入军?” 殷绪沉默。 碧彤同太后对视一眼,笑吟吟地敲打道,“殷绪,太后面前,可不能隐瞒。” 殷绪低下头去,语调极其漠不关心,“因贱民与家父意见相左,未能达成一致,因此耽搁了。” 太后顿了顿,想听殷绪更详细的解释,殷绪却不再开口了。 门外柔嘉却是想起,上辈子她隐约听人说过,殷绪十八岁投军,从城北大营起步,一路高升将军。她当时没有多想,如今才知,这其中竟然有诸多变故。 柔嘉心中有些许疑惑,只是再也无法去向上辈子的殷绪,问个究竟了。 房内太后笑了笑,“你父亲,虽固执了些,却也正直——你读过些什么书?” 这些问题又有何意义。殷绪道,“读过几本兵书。” 太后依然亲善地笑着,只是笑意疏淡不少,“最后一个问题,你可有婚配,可有意中人?” 屋外,柔嘉心提了起来,雪白的耳根一片绯红。 屋内,饶是殷绪冷漠,这会儿也诧异得没忍住,抬眼看了太后,又很快地低下头去,道,“未曾。” 太后这是要为他做媒?可他一个人人厌弃的卑贱私生子…… “哀家懂了,”太后理了理衣衫,笑道,“你回去罢。” 殷绪压去心间狐疑,叩首,“贱民告退。” 听到“哀家懂了”那四个字的时候,柔嘉的心便沉沉落了下去。 她没有再听,转身愁眉不展地朝外走去。半路遇到手里捧着瓷瓶的知夏。 “公主。”知夏手中握着瓷瓶,犹豫要不要递出,柔嘉却已经沉默将它拿了过去。 知夏看了看柔嘉黯然的神色,又眼露询问地看一旁的见春。 见春忧虑地摇了摇头。她话多,方才听殷绪那惜字如金的样子,不仅觉得难受,还为殷绪捏了一把冷汗。 用那副态度对待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想必是不满意的。慈宁宫的主人一向亲切稳妥,逢人总会多说几句,初次见的人,多半也会赏点东西。可今次太后既没有与殷绪多说,也没有给他赏赐,只怕情况不妙。 主仆三人沉默间,殷绪已经走出了大殿。 柔嘉转身,再度努力漾开一抹笑,上前两步,将瓷瓶递到殷绪面前,轻声道,“你受伤了,这是药膏。” 殷绪的眼神,从洁白的瓷瓶,顺着柔嘉纤柔的手臂,落到她的笑靥上。 他受惯了恶意,忽然面对一个陌生人的讨好,下意识地怀疑。 见春为他的沉闷着急,不满道,“公主好心给你的,你怎么还不接?” 柔嘉不赞同地看了眼见春,回头细细柔柔地给殷绪解释,“这是太医院特制的,药效很好。” 知夏忍不住接口道,“我们凝秀殿也只有这一瓶。”以后公主若是要用,可就没有了。她有些惋惜。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去猜陌生人的心思。殷绪冷漠道,“既然只此一瓶,还请公主留下。” 柔嘉连忙劝道,“没关系的,我鲜少受伤,用不着。你收下……好么?” 最后两个字,极端温柔,带着小心翼翼与恳切。 殷绪不禁抬头,便见柔嘉一双清澈的眼眸,小鹿乞食一般,殷殷看着自己。 一瞬间忽然不忍心拒绝,他接过,“……多谢公主殿下。” 见殷绪终于收下了自己的心意,柔嘉笑了起来,往旁边让了一步,软声道,“你回去罢,记得上药。” 殷绪没有作声,只低头致意,然后从她身边走过。 柔嘉看了半晌殷绪的背影,笑容敛去,转身走进了东暖阁。 太后刚嘱咐完碧彤,让她去查查殷绪的情况。这会儿见柔嘉进来,叹了口气,“我知你方才都听见了,也知你要说什么,你且等上一等,让我想想。” 柔嘉只得低眉顺目行礼,“柔嘉告退。” 6、第 6 章 碧彤办事干练妥当,黄昏的时候,已将殷绪的信息整理完全,送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瞧了瞧那两页纸上的小字,笑道,“哀家老了,眼也花了,还是你给哀家读吧。” “太后娘娘春秋正盛,日月长青,怎么会老呢?”碧彤笑着轻哄,仍是拿起纸张,柔声读了起来。 良久之后,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碧彤也跟着叹气,“原来殷府二公子,是多年前殷烈去江南荡寇时,与青楼女子露水情缘生下的。这样的身世,只怕配不上公主。” 太后道,“青楼女子养大的孩子,难怪孤僻冷酷,与殷府诸人相处不好——我得好好想想,该如何与柔嘉说。” 当然,她也得想想,明日陈昱请安的时候,该怎么好好为柔嘉训他几句。 另一边,殷绪回到府中,面对的是一脸焦急的父亲,与不动声色的长兄。 殷烈早已从管家那里得知了消息,包括殷绪入宫觐见与打伤殷翰,前者显然更加重要,以至于他心神不宁,竟就在大门后的影壁旁等了许久。 见殷绪回来,殷烈急急迎上前,首先见他嘴角带着明显的伤痕,便是倒抽一口凉气,“你就这样去见的太后?” 殷绪冷冷瞥他一眼,没有答话,甚至脚步不停。 殷烈勉强压下不快,换了一个问题,“怎样,太后娘娘为何召你?” 不说话的话,殷烈会不依不饶,殷绪终究冷漠道,“没什么。”太后问的,都是他的私事,本就与旁人无关。 殷烈不满这个答案,追着他的脚步,“怎会没什么?好端端的,太后怎会召见你?”难道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逆子得罪了什么王孙贵人? 殷绪停住,终于正眼看他,却是说的毫不相关的一句,“我要去西江大营。” 殷烈心头一堵,想不到这个紧要关头,这个逆子居然还有闲心想别的。紧接着他醒悟过来,额头冒出青筋,咬牙道,“你威胁我?!” 殷绪一脸漠然,用姿态表述着:你答应我的要求,我才会认真回答你关心的问题。 殷烈怒不可遏,目眦欲裂,“你这个胆大包天的逆子!” 自家的地盘不去,却要去什么西江大营,这不是摆明说他们父子不和吗?传出去还不让别人笑话!这个逆子不要脸,他还要脸呢! 他还敢威胁他!若不是念在那一点血缘,他真该第一次见面,就将他赶出府去! 殷烈心中正悔恨交加,又想起殷绪的身世。他并不是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的人,当初与殷绪娘亲结缘,也是去江南荡寇时,当地一位官员于私宴间推给他的。 那女子音色皆美,而他又喝了不少酒,这才一时失了分寸,不曾想一夜放纵就有了殷绪。 起初他并不知道殷绪的存在,八年后才被人找上门来。那时那个逆子已生了一副阴沉桀骜的性子,令他不喜,谁知道后来竟会愈演愈烈! 殷烈正是愤怒难消之时,恰好侧室周氏听到动静,带着惨不忍睹的殷翰过来了,拿手帕抹着眼泪,哭诉道,“老爷,你可要为我们娘儿两做主啊!” 殷烈被周氏一闹,更觉气血冲脑,喝道,“你这个逆子,你把你弟弟打成这副模样,回来还敢给脸色我看?!” 殷绪想起了,那被殷翰偷出、又摔碎的玉佩。他死死盯着殷翰,眼神如刀,冷酷道,“我只恨没有打死他。” 可打死了殷绪,娘亲的遗物,也无法恢复如初。 这句话却彻底激怒了殷烈,他咬牙大骂,“畜生,真是个畜生!给我拿家法来!今日我就打死你这个畜生!” 无人为殷绪求情,三指宽的木杖砰砰打在殷绪背上,留下交错的血痕,而他一言不发眼神冷漠。 打到最后殷烈累了,又不想当真打死儿子传出去惹人笑话,只能停下。 而殷绪也只是擦去不小心咬破嘴唇而流下的血,一脸冷漠地回到了,自己那破败的小屋内。 他蜷缩地坐在塌上,打开了柔嘉送的药瓶。 类似薄荷般清凉幽香的味道扑鼻而来,殷绪闻了闻,确认其中没有任何作乱的成分,又将瓷瓶盖上了。 他终究没有使用这一瓶药膏。 柔嘉夜里担忧与殷绪的婚事,很晚才睡着,却又开始频频做梦。 上辈子对陈昱早已心死,她的梦中没有几处皇帝的影子,倒是反复见到殷绪。 他一次次地救她,然后一次次地死在她身旁,以最温柔、最坚定的姿态。 “殷将军!”她低呼着醒来,脸上激动未退。 今晚是知夏值守在卧房。听到动静她立刻过来,掀开浅色刺绣帐幔坐到床边,心疼地顺着她的脊背,“公主可是又做噩梦了?不怕不怕,奴婢在这里。” 搂住她的温度如此舒适,柔嘉柔白手指蜷在胸口,慢慢平复着呼吸。 知夏又转身拿过一杯温度适中的茶水,送到柔嘉面前,“公主安安神。” 柔嘉接过那触感细腻的汝瓷茶杯,慢慢喝过两口,终于彻底安心了,这才缓缓道,“我做的,不是噩梦。” 是殷绪让她的死亡变得温暖,让她不再孤寂,又怎能说那是噩梦呢? 知夏体贴道,“公主梦到了什么,与奴婢说说,也可与公主分解一二。” 上辈子已是逝者不可追,这辈子却还充满希望。柔嘉声音恬静又柔软,“我梦见,我在黑夜的丛林里迷路,怎么也走不出去,有人为我点亮了一盏灯。” 知夏被这个梦境吸引住,连忙问,“是谁?” 柔嘉浅笑起来,“是我想嫁的人。” 天色渐渐亮了,柔嘉已睡不着,起身洗漱完毕,本想去太后那边请安,考虑到只怕陈昱也到了,只得作罢。 她实在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慈凤殿内,陈昱坐在太后对面,有些出神。他想起来,昨日回翔龙殿时,宫人说柔嘉在殿内哭了一场。这让陈昱的心情有些矛盾,既烦心于柔嘉生事,好像自己欺负她似的;又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往日这个时间,柔嘉必然已来请安了,那温声笑语、如花笑靥,总是让人赏心悦目。今日她却没来? 难道自己当真过分了,伤了她的心?可谁让柔嘉天□□他献殷勤呢,真当她是自己的皇后?这不还没成婚么?何况,他现在也没那么想与她成婚了。 若是当真要娶谁…… 陈昱脑海中,出现了高嬛的身影,那般热情美艳、神秘诱人的女子…… “昱儿,听说最近你与柔嘉有些嫌隙?”太后靠着红木雕龙凤呈祥的软塌,出声唤回了陈昱的心神。 陈昱眉头一拧,十分不快:哪个大嘴的走漏了风声? 至于柔嘉,他不甚在意地回道,“没有,儿臣与皇姐并无嫌隙,一切都很好。” 太后瞧着陈昱不欲长辈插手的模样,有些头疼,“若是如此,怎么柔嘉昨日与哀家说,不想嫁人了?” 不欲加重两个小辈的矛盾,太后隐瞒了有关殷绪的事。 陈昱心头对柔嘉的那一点愧疚,顿时烟消云散,抬头怒冲冲道,“皇姐既不想嫁,那便不嫁了,一辈子不嫁都行!” 他还没决定当真不要柔嘉,柔嘉却先不要他了,凭什么?就算最近伤了她心,也没有哄她,可他是千千万万人的皇帝,难道还得围着她转不成?! 太后瞧着陈昱怒火冲天的脸,半是无奈半是失望,语重心长道,“昱儿,你已行冠礼、登大统,难道还要说孩子话不成?” 被太后敲打一句,陈昱镇静了些,收敛怒气,仍是有些阴沉,道,“儿臣不是说孩子话,儿臣十分冷静,不愿勉强皇姐罢了。” 柔嘉如此喜爱他,必然不会不嫁他,那样说不过是赌气罢了。想让他让步哄她?他偏不!他乃堂堂皇帝,难道还要被她拿捏不成? 她以为……她是高嬛哪?! 太后皱眉道,“还说气坏!你阿珺姐十年如一日,对你呵护备至,比我这个当娘的还贴心。你怎么就要为一句话对她如此挑剔?” 陈昱不说话了,只是梗着脖子,一副拒不知错的模样。 太后瞧了片刻,摇头叹道,“罢了,哀家不与你多说,你回去仔细想想。别忘了你阿珺姐,曾为你去了半条命。” 最后一句话出来,陈昱面色稍缓,但片刻后却又逐渐变得恼怒。 确实,柔嘉曾在猎场的虎口下,舍生忘死救了他一命,他也着实感激,所以这些年对她一直很好。可难道就因为她救了他,所以这辈子都要被她绑着了么? 她还敢说不想嫁他?! 瞧着陈昱那忽白忽青的脸色,太后便知他并没有听进自己的话。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犯倔。 该说的话她已说过几次,犯倔的话,总要给时间他想想清楚。 太后叹道,“走罢,哀家累了。” 太后疲倦的模样令陈昱有些歉疚,收敛脾性,起身恭谨地行了一礼,“母后好生休息,儿臣告退。” 陈昱出了卧房,被清晨的凉风一吹,倒是当真冷静下来,回想起了柔嘉曾为他衣裙染血的模样。 他低眉思虑着,此事已惊动太后,那么与柔嘉的矛盾总须解决。他是顾念旧情之人,虽没那么想与柔嘉成亲了,但也会信守承诺娶她,给她皇后之位和必要的恩宠。 ——既然还是注定要做夫妻,那倒是可以去看看她,虽他不想退步哄她,但给她一颗定心丸,再敲打敲打她,让她知道分寸,也是合宜的。 7、第 7 章 陈昱心中已拿定主意,但他方才才因柔嘉生气,说了那样的重话,拉不下脸主动去凝秀殿。于是他停了下来,在正厅左看右看,没话找话地嘱咐宫人。 好不容易出了慈凤殿殿门,他又站在廊下,与身边的内侍刘喜一搭一唱,欣赏起了凝秀殿的海棠花。 柔嘉估摸着时间,还以为陈昱已离开,这才出了院门,不料与陈昱狭路相逢。 柔嘉看了眼皇帝。此时的陈昱将将十六,一身玄黑金龙纹袍,年少得意,金贵无双。 他曾称她为心头至宝,也曾说,“阿珺姐,待我们成了亲,我一定将世上最好的,全都给你。” 她以为他会做到。可他忘了自己的诺言。直到最后她才醒悟,原来他恨她,恨她被强塞给他,恨她占了皇后的位置,恨她妨碍他与高贵嫔厮守。 喜欢他么?柔嘉也不确认。她只知道,自从十二岁时,先帝半真半假与她说“阿珺这么乖,以后给舅舅舅母做媳妇”,她就再也没看过别的男子。 然而无论喜不喜欢,这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面对他,她只剩心冷。而这样冷的心,只有面对殷绪时,才会温热跳动。 柔嘉垂下鸦羽似的长睫,屈膝行礼,“柔嘉见过皇上。” 陈昱太过了解柔嘉,几乎是立时察觉了她的疏远冷漠,不禁冷笑起来。 好啊,不仅不要他,还在他面前拿起乔来了。想让他哄她?他偏不哄! 陈昱也不叫柔嘉平身,大步流星到她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皮笑肉不笑道,“皇姐,听闻你与母后说,不想嫁人了?” 柔嘉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长睫,安静得好似一株馨香兰草,话语却是极干脆的,“柔嘉已向太后请旨,求嫁给大将军府殷绪。” 陈昱广袖中的双拳蓦地握紧,一时间惊怒得几乎脸颊抖动。他咬牙,字句仿佛从牙缝中挤出,含着说不出的阴冷,“嫁给大将军府殷绪?” 复述的过程中,他逐渐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话。 他并不知殷绪是谁,不过柔嘉挑衅,他堂堂一国之主,总不能输了气势。于是陈昱压下心头滔天震怒,倨傲地负手而立,冷笑道,“那朕要恭喜皇姐了,终于觅得如意郎君!” 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话仍不够诛心,他又转头吩咐身边的刘喜,“从朕的私库里寻几样宝物,给凝秀殿送来,就当是朕给皇姐添的嫁妆!” 柔嘉脸上并没有陈昱想象中的伤心,反而舒了一口气。有陈昱这句话,她与殷绪的婚事要成,便简单多了。 她柔柔静静地俯首,“多谢皇上。” 陈昱死死盯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走出慈宁宫,刘喜忍不住忧心地询问陈昱,“公主……当真要嫁给那殷府的……” 陈昱强让自己镇定,轻蔑一笑,“什么嫁给那姓殷的,皇姐那么喜爱朕,斗气罢了。朕不纵着她,过几日她总要来向朕求和的,看着罢!” 刘喜喜笑颜开,谄媚道,“皇上圣明!” 陈昱怒气冲冲而去,柔嘉却是神色安然,倒是身后的见春小声说了一句,“皇上当真……” 记着柔嘉的教诲,她终究没有说出“小器”一词来。 柔嘉进入太后卧房。太后正等着她,愁眉不展地呷了一口清茶,抬头看着柔嘉,露出一个微弱的笑意,“你来了?” 柔嘉乖巧地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衣袖,低低唤了一声,语带恳求,“舅母。” 太后凝视着柔嘉的神色,见她半是委屈半是倔强,在心中叹息。昱儿犯倔也就算了,那么乖的柔嘉,居然也跟着犯倔。 她叹道,“我的乖囡囡,不是舅母不许,是那个殷绪……实非良人啊!” 柔嘉抿抿唇,为难地反驳着,“可我觉得……殷绪他,很好。” 太后没急着否认,看了眼碧彤,碧彤将昨日陈列着殷绪信息的两页纸,放到了柔嘉面前。 柔嘉拿起细看了起来,然后心脏像被银针扎过,密密地疼。 上辈子她见殷绪时,殷绪已算得上功成名就。她听说过殷绪出身不好,也偶尔见过,殷绪与父亲长兄相处怪异。却不曾想,原来殷绪过得如此这般。 她疼惜于殷绪出身卑微年幼丧母,疼惜于殷绪千里颠簸寻亲,却被整个殷府排挤。 他一定,很苦、很苦罢?那嘴角的淤青,是不是被人打伤的? 见柔嘉沉默,想必已经接受了纸上的消息,太后叹道,“撒谎面不改色,对事漠不关心,对我表面恭敬实际敷衍,对人心防极重。你性子弱,嫁给这样性子极强的人,恐怕受欺负。” 这还是太后看在柔嘉的面上,往轻了说。若是往重了说,殷绪不敬君上,不孝亲长,不尊礼仪,只怕一身反骨胆大包天。这样的人,怎么能用一个“好”字形容? 虽之前对答之间,殷绪大家公子的基本礼仪是有的,也读书练武,不是纨绔之人,但这远远不够。 “何况,他这个身世,远配不上你,恐怕会让你吃苦。” 柔嘉想着上辈子,殷绪那温柔的目光、温热的掌心。她不想违逆太后,却不得不如此,心酸道,“他……不会欺负我。他性子冷,一定是因为……别人待他不好。” 太后之前说不通陈昱,难免心中郁闷,此时又见说不服柔嘉,终于丧失了耐心。她端正坐姿,皱起了眉头,一时间威仪尽显,“柔嘉,你一向懂事。” 见自己的忤逆终于使得太后动怒,柔嘉难过,起身跪在了地上,俯首道,“求太后成全。” 太后沉沉盯着柔嘉纤弱的身影,肃声道,“文武百官莫不知晓,你是哀家选定的中宫之主。你现在后悔,如何向皇上交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可是……”柔嘉咬住了下唇。她经历过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已经不是那个与世无争、过于温顺的柔嘉了。她虽酸楚,却仍固执道,“赐婚圣旨还未下。而且,皇上也同意了这件婚事……” “什么?”太后惊诧,皱眉看向碧彤,碧彤也是莫名,看向其余宫人。 柔嘉与陈昱的那一番对话就在凝秀殿门口,慈凤殿近旁,有不少人看见。当即一名慈凤殿宫人凑近太后身边,将那番对话告知了太后。 太后惊怒,“胡闹!”这一个胡闹,两个也胡闹,成何体统! 她忍不住训斥柔嘉,“你们真当天子婚姻是儿戏不成!” 柔嘉为难,手掌贴在地面,额头深深抵了下去,“太后息怒。” 太后怒道,“不必再多说了。你与皇上的婚事不可更改,还是早日成婚早日安生!” 趁她现在威仪尚在,镇得住场面,她须得将一切推进正轨才行。柔嘉中宫之主的地位不能变,也许昱儿当真在宫外遇到了什么人,但皇帝本就三宫六院,到时候让他立为妃嫔便好。 两个孩子青梅竹马的情分,还有救命的因缘,怎么可能因为一时的别扭,当真一拍两散? 拿定了主意,太后心中稍安,却不料柔嘉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竟是将发上金簪摘下,抵在了雪白的喉咙! 太后神色剧变,“柔嘉,你做什么?!” 侯在两人身边的见春、碧彤等人,也是瞬间面色苍白,想要扑上前,却又碍于柔嘉的坚决,不敢轻举妄动。 柔嘉一贯乖巧,忤逆到这个地步,内心不比太后好受。她的手稳稳握紧金簪,眼睛却慢慢泛红,哀楚道,“舅母,柔嘉此生,只嫁给殷绪。” 她总归要被催着嫁人的。她守着重生的秘密,深觉一个人的力量太过弱小。她想救舅母,想救见春她们,想救自己,想救殷绪,想救许多人。她最信任殷绪,无论是从私情上看,还是从大局上考虑,她只能嫁给殷绪。 是她不孝,仗着太后对她的感情胡来,可她,别无他法。 太后做梦都没想到,那般柔婉温驯的柔嘉,生平第一次忤逆,竟然到了以命相挟的地步。最初的惊怒过去,她慢慢变得疲倦、哀伤,喃喃道,“罢,罢!哀家老了,管不了你们了。你要嫁殷绪,便嫁罢!” 柔嘉放下金簪,深深地俯下身去,哽咽道,“柔嘉不孝,谢太后成全。” 太后背过身去不肯看她,挥袖道,“你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太后娘娘保重。”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惹伤心,柔嘉又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 见春匆匆向太后行了礼,转身几步追上柔嘉,从她手中夺去金簪,死死握在手心,瞪着柔嘉的眼睛泛红,气得快要大哭起来。 知道见春是为自己好,柔嘉没有斥责她无礼,继续朝外走着,又擦去脸上晶莹泪痕。 方才那样做,确实狠狠伤着了太后,她心中凄楚,却并不后悔。 “我知自己在做什么,以后你们也会明白。”柔嘉低声朝见春诉说着。 回到凝秀殿,主仆二人哭红的双眼难免又引起一阵纷扰,柔嘉坐到罗汉床上,低落道,“你们都下去,让我静静。” 婢女们便都鱼贯而出,围着见春,听她说了慈凤殿的事,一时心绪皆动。 半晌后,众人推了最为沉稳的采秋进来。 柔嘉坐在罗汉床上,侧身倚靠着一个苏绣大迎枕,面朝菱花窗,露出的半张侧脸清丽精美,表情却黯然。 采秋将托盘轻轻放在床边檀木几案上,端起里面的一盏早茶,递到柔嘉面前。 “公主……”她叹息着。 柔嘉公主是整个凝秀殿的心头肉,她想嫁什么人,她们这些婢女必然是支持的,只是……怎么可以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明白采秋想说什么,但这件事无法解释。柔嘉转头看她,安静道,“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8、第 8 章 见柔嘉如此安静地便岔开了话题,说得自然又认真,采秋短暂一愣之后立即道,“好。” 又将手中杯盏往柔嘉面前送去,“若公主不急,先用些早茶,也可安神醒脑。” 柔嘉便将清茶接过,低头呷了一口。幽淡清甜的茶香味沁入心脾,十分醒神。 采秋细细看了柔嘉的神色,见她脸上并无想象中的凄然或是悲苦,亦愿意吃喝,做事也有章法,可见已恢复过来。采秋顿感欣慰。 柔嘉又喝了一口香茶,而后将瓷杯递回,这才吩咐道,“我的婚事有变,虽圣旨未下,但迟早传开。你去国公府知会一番,告诉父亲,关于婚事我心中有数,请他不必担忧,待到他日回府,会亲自与他细说。” 太后金口玉言,既答应了她的求嫁,那么此事已是成了。预料中的皇后另做他嫁,只怕会朝野震动,想必镇国公府也将如此。 未免父亲焦急,柔嘉觉得是该派人去交代一二。 她本可以这几天就回府的,只是公主出行牵涉良多,而国公府待她恭敬客气多于亲热,但凡她回去,总是大动干戈。尤其是继室李氏,简直到了坐立难安的地步,唯恐怠慢公主得罪皇帝太后。 柔嘉纯善,不愿如此困扰他人,久而久之便不常回去了。 父亲不是纠结之人,她现在派人传个话,宽了父亲的心,余下的等待时机再说不迟。 柔嘉条理分明地想着,而采秋闻言再度怔愣。之前她见柔嘉从慈凤殿回来,整个人梨花带雨失魂落魄,不曾想公主这么失魂落魄着,居然也将事情思虑得井井有条。 也许公主在谋划些她暂时无法理解的事情,但公主如此冷静,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与见春、知夏她们说一说,她们也会明白吧? 采秋倍觉心安,又将一碗粥羹送上,柔声道,“等公主吃完早茶,奴婢便去。” 柔嘉接过温热瓷碗小心捧在手心,又嘱咐道,“给公府带些礼物。” 公主总是这般体贴。采秋笑了笑,低声称是。 * 如柔嘉所料,虽赐婚圣旨未下,但她的婚事确实逐步传开了。满京城众人反应各异,但无法左右柔嘉的安稳。 柔嘉在做女红。她贵为公主,本不需要亲自动手,但她性子静,喜欢做这些。 太后娘娘被她伤了心,她想绣一双鞋面哄哄太后,殷绪那边,她也想亲手做点什么,这是她的心意。 她已计划好了两条腰带,腰带皆用上好贡缎,一条赤色搭金线,一条黛蓝搭银线,一条是山川的纹路,一条是花与云。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殷绪似乎喜黑,这两条腰带的颜色,恰好都能与他的衣服相配。 柔嘉正一针一线绣着,门外的小宫女进来禀报,“公主,二姑娘求见。” 柔嘉的手顿住,抬起了头。 二姑娘,说的是柔嘉的堂妹,薛琼,因为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养在了镇国公膝下。 见春与知夏自小跟着柔嘉,是出自镇国公府的婢女,因此她们称薛琼为姑娘,而后整个凝秀殿便跟着如此称呼了。 因自小在宫中长大,柔嘉与本家的亲人感情偏于淡薄,对这个妹妹的感触也不深。但她记得,上辈子的后来,薛琼选择站在了受宠的高贵嫔那一边。 见春与知夏在一边清点柔嘉要带去殷府的首饰,采秋在清点房契与账本。她们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对薛琼没什么好恶。倒是见春想了一下,道,“说起来,二姑娘嫁给了殷家大公子,以后就是公主的嫂嫂了。” 她打趣道,“这下辈分可就乱了。” 知夏笑道,“再乱也是我们公主大一头。” 采秋文静,但笑不语。 柔嘉宽容地让她们说笑,柔声吩咐小宫女,“让她进来吧。” 薛琼进得房内,轻轻抬眼看向柔嘉。 柔嘉已放下手中绷子,端坐在罗汉床上。虽是随意的场合,但柔嘉自有一股高贵典雅,眉目清淡间仍是风华无双。 薛琼察觉到,一段时间不见,柔嘉似乎美貌更甚,这让她心里隐隐地不畅。 边想着她边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这个称谓出来,薛琼更觉心头不适了。同是薛家嫡女,柔嘉偏偏成了高贵的公主,甚至差点做了皇后,当真命好。 柔嘉并不知道薛琼复杂的内心,也不在意。上辈子薛琼选择高贵嫔,对她的凄惨遭遇冷眼旁观,虽未当真害过她,到底属于忘恩负义。是以她绝不会再对这个妹妹心怀一丝一毫的亲切。 她让薛琼进来,只是想打听打听,殷绪在殷家,是不是当真过得很不好。 “起来坐罢。”既然决定不再亲近薛琼,柔嘉口气冷淡,心中倒是想起来,找个机会,她得提醒父亲,不要再对白眼狼付出了。 薛琼还未察觉异样,直起身,抬起头,坐到一边。 京中人说,镇国公府的薛二小姐,与金尊玉贵的柔嘉公主有五分形似,七分神似。这五分与七分,便足够让薛二小姐成为公认的美人。可这份“殊荣”,其实薛琼并不稀罕,甚至心生怨怼。 薛琼看着柔嘉发上,皇家独一无二的凤衔珠金步摇,冷冷垂下视线,又露出一个柔婉的笑意来,“一段时间不见,臣妹来看看姐姐。姐姐可还好?” 柔嘉性子恬静,不会没话找话。何况现下已对薛琼不喜,她简单道,“我很好。妹妹在殷家呢?” 并非回已问候,只是想引出殷家。 薛琼闻言露出一个羞涩又甜蜜的笑来,“也很好。公婆对我十分爱重。夫君他……对我也温柔体贴、处处呵护,还说要带我去今年的秋狩……” 柔嘉出声打断了她,自己是让薛琼来问话的,而不是听她炫耀。 “我要嫁给殷绪了。”她安静而坚定地说道。 薛琼虽是过继的侄女,但薛怀文一直对她视如己出,京中诸人、府中下人亦当她是公府的嫡二小姐。 薛琼自认也是高门贵女,说话鲜少被人打断,何况还是从不打断人的柔嘉。她一时有些难堪,脸色涨得发红,但很快她笑起来,作出一副喜悦的模样,“是啊,我也听说了。以后我们还能继续做一家姐妹,真是令人欢喜。” 柔嘉没有接她的话茬,也没有配合地露出笑容,只是迟疑问,“殷绪他……在殷府过得如何?” 薛琼今日入宫,不是来探望柔嘉的。而是殷府听到了太后将为柔嘉公主与殷府二子赐婚的传闻,大感震惊与怀疑。恰好薛琼与另一位公主有些情分,便入宫来打探消息。 传闻是真的。且似乎是柔嘉非要嫁给殷绪,还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是什么原因,导致柔嘉舍去天下至尊,而选择下嫁一个私生子?薛琼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殷绪除了一张俊脸,还有什么比皇帝优越。 难道这位公主是冲着那张脸悔婚?薛琼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得多蠢啊! 据说近几个月天子对这位公主稍有冷淡,但也未到争吵翻脸的地步,皇后之位应当还是她的,所以有什么必要如此惊世骇俗呢? 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薛琼故意作出为难的模样,吞吞吐吐道,“二弟他出身不好,娘亲是贱籍……性子有些孤僻,还有些冲动,似乎总在惹公爹生气,还常与三弟斗殴。那日他从宫里回来,就挨了公爹好几十板子……啊!” 她仿佛才想起来这将是柔嘉的未婚夫,眼带歉意地找补,“但二弟一瞧着便不是奸猾之人,想必是知道疼姐姐的。” 说完,薛琼偷眼看着柔嘉。她倒是要看看,那般高高在上的柔嘉公主,得知自己看中的郎君如此卑贱,表情何其精彩。 但她失望了。柔嘉听完只觉得心疼。自那日太后召见,已过了许久,殷绪受了几十板子,只怕伤已渐渐好转,再要如何关心也来不及。只希望,他记得用她送的药。 柔嘉低声问道,“他为何总与殷三公子斗殴?” 虽她对殷绪了解不多,但她总觉得,以殷绪的性子,断不会冲动,也不会主动与人生事才对。 薛琼被问住了,“啊?兴许……兴许是三弟惹着他了?”她怎么知道呢?一个卑贱的孽种、孤狠的野狼要挠人,谁还管什么理由呢? 柔嘉看向支支吾吾的薛琼,眼露了然,笃定道,“原来你们没人,在意他的想法。” 薛琼脸颊泛红,说不出话来,又有些恼羞成怒。柔嘉却已是完全明白了。她想,难怪那日他嘴角带伤,难怪他对人总是如此防备,难怪他……不爱笑。 她之前想的不错,殷绪性子冷,果真是因为,别人对他不好。 柔嘉笑了起来,这笑容令薛琼莫名其妙:知道自己将要嫁给一个卑劣的野兽,你还笑得出来?你眼光如此差劲,你都不羞耻? 柔嘉却是暗自下了决定,从前是殷绪保护她,这次,换她护着他了。别人对他不好,她会对他加倍地好。 想明白了这一点,柔嘉心情松快,对薛琼也和悦了三分,“我明白了,你若没旁的事,便退下罢。” 薛琼满心狐疑:不是,你明白什么了?怎么就明白了? 从进来到现在,柔嘉统共与她只说了几句话,且多是说殷绪,却不关怀她,轻慢之意如此明显,但薛琼不敢问也不敢怒,只是疑惑又恼怒地退下了。 见春眼见薛琼离去,低声嘟囔道,“是奴婢的错觉的么,二姑娘似乎有些装模作样。” 9、第 9 章 “不必理会她。”随着薛琼离去,柔嘉神色恢复如常,重新拿起针线,表情恬静带笑,嗓音柔和,“殷将……殷二公子是内敛的性子,我也喜静,以后我们关起门来过活便是。” 只是装模作样而已。她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并不放薛琼在眼里。 “反正有我们在,谁也欺负不了公主。” 见春瞧见柔嘉说起殷绪耳根泛红,正要打趣,知夏问道,“公主,您怎么如此了解殷二公子?”好像她与殷府二公子已相识许久一样。 可知夏自问十几年来,几乎每日对柔嘉寸步不离,她根本就没见过柔嘉与殷绪来往。 知夏是当真疑惑,但柔嘉不便解释。她看了看知夏,又看过其他几个贴身婢女,认真嘱咐,“殷绪是我中意之人,你们只要拥护他便好。” 几个婢女纷纷低眉敛目,恭敬称是。 * 给柔嘉与殷绪赐婚的圣旨,正加急制作中,一切虽忙碌,却有条不紊。就连陈昱那边,等圣旨拟好,需要他过目时,他都仅仅是略一挑眉,而后满不在乎地一笑,漫不经心地盖下了印玺。 刘喜弯腰吹干印玺的红色墨迹,疑问道,“公主殿下还不低头么?”凝秀殿的那位不是一向温婉么,这次斗气的时间,是不是长了点? 陈昱笑道,“不急,时间还很充足。” 刘喜便抛去疑惑,媚笑道,“皇上圣明!” 殷府这边,殷烈与殷弘皆是武将,不参与圣旨制作,也不知赐婚之事,但他们还是从内阁同僚的只言片语里、暧昧眼神中,薛琼带回的惊人消息里,明白事情已成定局。 四月中,宣旨太监来到殷府,当众宣读,授殷绪为驸马都尉,择日与柔嘉公主成婚,父子两不敢置信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 太监宣读完毕圣旨,又与殷烈笑道,“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殷烈满脸尴尬,甚至心里发虚:谁不知道柔嘉公主和当今圣上的关系,这婚事忽如其来落到殷府,总叫人心中七上八下。 他勉强笑道,“有劳公公了,还请公公留步喝杯清茶。” 那太监笑道,“不必了。太后娘娘的意思,喜事宜早不宜迟。将军速速将驸马爷的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罢,也好让钦天监尽快选出个吉日!” 殷烈揣测着,喜事宜早不宜迟只怕是官面话,真实原因大约是公主年岁不小。 别的女子十六七出嫁,柔嘉公主却落到十八,只因为须得等皇上长大。可如今皇上年岁到了,二人突然不成亲了……甚至柔嘉公主还忽然对他家逆子亲眼有加,甚至以死逼婚。事情如此离奇变化,当真让人心头疑窦重生。 但再疑惑,殷烈万不敢问。他只拱手笑道,“多谢公公提醒。” 送走宣旨太监,殷烈手中握着圣旨,看向那即便沉默,在人群中也格外显眼的逆子,皱眉道,“你何时认识柔嘉公主的?” 不曾想这个逆子不声不响,给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殷绪蹙着剑眉,想起那色如海棠的女子,也想起她那带泪的一句,“见到你,我很开心”。 他也很疑惑,为何柔嘉与太后看中了他,但这个疑问也没那么重要。他心中起了些许烦躁,不禁握紧了拳。 去哪个大营也好,自己的婚事也好,殷绪痛恨这种,受他人摆布、愚弄,仿佛永远,见不到光明的感觉。 殷烈见殷绪默不作声的样子就忍不住怒火直冒。但他深吸一口气,劝慰自己:这逆子今时不同往日,以后就是驸马爷了,不看僧面看佛面。 他按捺地训斥道,“圣旨已下,你就收敛脾性,安心准备,以后好好伺候公主!” “伺候”一词,令殷绪漆黑的瞳孔一缩,感受到了屈辱。他一个昂藏男儿,也曾梦想驰骋边疆,建功立业,难道以后都要在女人裙下讨生活么? 他感觉心头发窒,黑暗一寸寸涌来,淹没了他。 他没有抗旨的余地。 殷烈懒得再与殷绪多费唇舌,眸光一转,看向周氏与殷翰,道,“公主下嫁,万不能委屈了她。你们与老二换个住处……不,还是将两个院子打通,修葺一新。你们娘儿两干脆住北芳阁罢!” ……还不如殷绪的破院子呢!殷翰母子被飞来横祸砸个头晕。 殷烈又看向自己的正妻秦氏,连殷绪的名字都不想叫,指了指他,“给他安排几个下人。” * 钦天监选的吉日,在六月初六,时间有些匆忙,但柔嘉却很满意。她不想婚期太迟,迟则生变,早些完婚便可早些放心。 柔嘉安稳地绣着腰带,翔龙殿那边却不太平静。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陈昱由原本的信心满满,变成了猜疑不定。 他一直没有等来柔嘉的求和。甚至自哭醒那一日起,柔嘉竟一次也没有踏足过翔龙殿,乃至翔龙殿所在的太和宫。 他不曾想,那般柔软的柔嘉,这次居然如此强硬。 赐婚圣旨下了那么久了,她还如此沉得住气,难道真的想嫁给那个庶子不成? 怎么可能!他与柔嘉可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他可是皇帝!柔嘉不可能舍下他,嫁给一个处处不如他的才人对。 陈昱心绪起伏不定,朱笔悬在奏章上方,半晌没有落下一个字。倒是朱红墨迹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 刘喜点头哈腰地站在一边,低声提醒道,“皇上?” 陈昱烦躁地扔下笔,抿紧了唇,生闷气。 刘喜道,“梨园新来了一个名角,什么段都唱得好。皇上若当真烦闷,不妨召他们来,给您解一解?” 陈昱心思一动,有了些许兴趣,但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以后再说。” 太后嘱他勤于政务,若当真听曲取乐,传到太后耳中,只怕要得教训。 见陈昱拒绝,刘喜也不再劝,只是捡起陈昱扔下的笔,蘸了蘸笔尖,恭敬地送回到皇帝手中,道,“皇上宽心,您是皇上,天下攥在股掌,凡事皆由您掌控,何须烦恼呢?” 陈昱听他说得不错,略安了心。然而六月初二这一日,他还是曲折婉转,尊贵又自然地,走进了凝秀殿。 凝秀殿的海棠早就谢尽,紫薇花倒是开得正好。陈昱愉快地赏着花进去。 柔嘉正在试婚服。大齐的新娘着正绿。那样浓烈的绿色,衬得柔嘉脸孔更加白皙莹润,仿佛绿枝丫上开出的清新栀子。 见春小心地理好她身上压裙裾的环佩丝绦,抚平衣上褶皱,感叹道,“我们公主当称世上第一美人。” 知夏难得附和她,“驸马爷见了,一定欢喜得挪不开眼。” 这段时日,她们已渐渐明白,柔嘉是真心喜欢殷绪。虽那殷绪沉默寡言,但换个角度看,也可理解为沉稳可靠啊!公主能嫁给自己的真心人,她们便高兴。 柔嘉听得耳根泛红,又慢慢脱下婚服,强作威严训道,“你们别胡说。” 见春与知夏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帮柔嘉宽衣,小心地挂在一角的梨木架子上。 换好藕荷色的绣花广袖长衫,柔嘉便听太监在外拉长了声音喊,“皇上驾到!” 柔嘉垂眼,安静地出去迎驾。很快要嫁给殷绪了,她心情不错,连带在陈昱面前的表情也柔软三分。 只是还是不笑,话语也疏离,连“恭迎”也不说,只说“见过皇上”。 陈昱原本想进入殿内坐坐的,也算是让步、陪陪柔嘉。但他见柔嘉疏冷的模样,心生怒火,骄矜地站立于庭院,挑眉,笑得有几分阴森,“皇姐何须多礼,朕是来看看,婚礼在即,皇姐可还有什么需要的?” 柔嘉低眉顺目,沉静道,“回皇上,一切皆已准备妥当,皇上无需费心。” 陈昱袖中手握成拳,脸色先是一沉,接着冷笑起来,“好啊!有母后和镇国公府操持,朕自然无需费心。只是——朕想问问,皇姐当真愿意嫁给那个殷绪么?” 柔嘉当然是真的愿意嫁给殷绪。那是她重生以来,最坚决的愿望。而且她让出了皇后的位子,不再成为陈昱的阻碍,陈昱没有理由恨她,也当不会再去烦扰她和殷绪了。这是很好的事。 柔嘉安定道,“柔嘉甘愿嫁给殷绪。” 陈昱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好,好得很!但愿皇姐你不会后悔!” 也不要哭着回来找他,求他再接纳她! 狠话放下,陈昱本该拂袖离去,但他动了动腿,仍是站住了,想再看看柔嘉的反应。 柔嘉却是看都不愿看他,仍是低着头,平静却又坚定,“臣姐,不会后悔。” 陈昱怒火难遏,转身狠狠踢翻路旁的一盆蝴蝶兰,气势汹汹而去。 皇帝的暴怒惊吓了一干人等,刘喜连忙带人跟上。柔嘉看着陈昱的背影,想的却是,上辈子她怎么没有早早发现,这人如此……不堪大用。 采秋去查看那盆无辜遭殃的兰花,见春心头惴惴,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过来,低声道,“公主,陛下如此……” 她记着柔嘉祸从口出的教诲,没有说出后面的词句,但柔嘉明白,她是想说陈昱的怒气。 柔嘉略一想也明白,只怕是自己悔婚,让他觉得伤了脸面。 但一时惹怒皇帝,远比嫁给皇帝后饱受冷遇与摧残,最后国破人亡要好。 十六岁的陈昱远没有二十一岁的陈昱冷心冷肺,何况还有太后坐镇,短时间内他不会生事的。 这些论断无法说出口,柔嘉清淡道,“皇上仁慈,气几日便消了。” 非是她要夸赞陈昱,只是这话传到陈昱耳中,也可暂时安抚他。婚期在即,什么也没有她顺利嫁给殷绪重要。 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成功了,接下来的步骤才好进行。 10、第 10 章 六月初五一早,柔嘉依依拜别太后,回到了镇国公府。 她本是低调恬静的,不喜讲那些排场,但同她回的,还有宫里准备的数目庞大的嫁妆,于是场面便大了。 柔嘉坐在近两米宽的马车上。马车以极为难得的百年金丝楠木做成,鎏金孔雀顶,车壁雕刻着柔嘉喜欢的缠枝海棠,又装饰起了金玉玛瑙夜明珠,连车帘也是进贡的上品锦缎。 马车前后,浩浩荡荡。陈昱十三岁的皇弟陈皓骑马护送,羽林军开道,数百身着吉服的宫人抬着无数的大箱小柜、华贵的家什、人高的珍稀珊瑚,牵着西域汗血宝马……宫人身后,是柔嘉的十名陪嫁侍女,每一名都手捧雕工精良的紫檀木匣,里面放着贵重珠宝首饰。 镇国公薛怀文带着全府上下侯在府门前,见见春与知夏扶出柔嘉,拱手行礼,“恭迎公主殿下!” 柔嘉快步上前,扶住了他,“父亲不必多礼。” 薛怀文是个儒将,虽年华渐老,脸上有了皱纹,蓄了胡须,却依然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只是此刻被贵为公主的女儿扶着,他有些拘束。 打破他拘束的是皇子陈皓。十三岁的少年故作大人的沉稳模样,一出口声音却还脆生生的,“既已将皇姐安全送到,我这便回去了,皇姐好生休息,国公,告辞。” “恭送殿下。”薛怀文转身朝他行礼。 柔嘉看着陈皓带着一队羽林卫离去,想到上辈子的最后,这些人都要葬送在陈昱手里。 她又回首看向薛怀文,看到他鬓边的几丝银发。 上辈子她与父亲不亲,然而在被陈昱磋磨的后来,她的父亲,却是薛府少有的,真正关心她的人。 也正是因为关心她而触怒皇帝,陈昱将他遣去了苦寒边关。北奕突然来袭的那一场鏖战,他不幸被流矢射中。 柔嘉心酸,又轻唤了他一声,“父亲……” 薛怀文瞧见了柔嘉眼中孺慕与酸楚,愣了愣,虽疑惑,但拘谨倒是去了一些,道,“太阳晒,随为父入府吧。” 整个镇国公府都喧嚣起来。家丁进进出出,帮着宫人,将柔嘉的嫁妆搬入。 薛怀文特意命人收拾出了两间大房子,一间用来安放国公府备下的嫁妆,另一间用来放置宫里备下的,却仍然放不下。最后不少箱子安置在了庭院,挤得满满当当。 薛怀文将柔嘉领入前院厅堂,柔嘉让他上坐,唤着父亲,结结实实地,跪在父亲身前,半晌没有起身。 薛怀文看着柔嘉纤弱的身姿。曾经那么小小的一团,如今已长大成人,明日就要出嫁,成为别人的媳妇。薛怀文眼框泛红,扶她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侧。 这些年他与柔嘉不亲,不是不喜爱。这是他满怀期待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怎会不喜爱?只是被养到别人手中,多年隔阂,不知怎么表达罢了。 今日柔嘉有些异常,却拉近了他们父女的距离,薛怀文心中酸软。 心里有些话想对柔嘉说,薛怀文遣退了众人,独留下柔嘉。 女儿的婚事他做不得主,却也省不下满腹愁思,薛怀文忍不住问,“珺儿,我听琼儿说,嫁给大将军府殷绪,是你自己的意思?” 柔嘉明白父亲的思绪,她也说过会亲自与他细说,如今正是时候。她轻声道,“是女儿自己的意思,殷绪他很好。” 至于薛琼之事,等父亲消化了她与殷绪成婚的事实,再说不迟。 那边薛怀文依然愁眉不展,心下满是疑问:很好吗?比皇帝都好? 他听同僚议论过,大将军府的第二子,青楼女子所生,冷酷叛逆,没少将沉稳的殷烈气得跳脚;十八九岁了,却没有点自己的功业,天天待在家中无所事事;凭柔嘉的关系,封了个驸马都尉,却还没有走马上任,而且这本身是个没有实权的虚职…… 这样的人,会很好么?比皇帝都好? 他迟疑问,“你和皇上……” 柔嘉压低了声音,浅淡一笑,“皇上心思不在我处。” 这半年薛怀文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可当真听女儿说出来,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明明之前好得仿佛难舍难分的一对璧人,怎么说变就变呢? 女儿情路坎坷,做父亲的本该忧心,但薛怀文见柔嘉神色安然,甚至还有一些轻松,并没有伤心的迹象,不由得又有些欣慰。 “珺儿长大啦!”皇上不想娶她便罢休,他们公府的长女权势富贵已是最盛,不稀罕那些形于外的东西,只要女儿开心就好。 说起来,嫁给她自己选的殷绪,当真会开心么? 见父亲眼中仍有明显的疑虑,柔嘉道,“等归宁那日,我将殷绪带来给父亲看看,等父亲熟识他,就知道他的好了。” 柔嘉如此说,也并不是单单维护殷绪。她想,殷府的诸人只怕靠不住,她还得为殷绪,寻一个稳妥的靠山。 薛怀文不愿拂逆柔嘉,何况婚事早就定下,圣旨都下了,他也不能如何。薛怀文心酸地一笑,“好,带他来看看。无论如何,别忘了镇国公府,永远会为你撑腰。” 柔嘉心中感动,轻笑道,“女儿记下了,多谢父亲。” 与父亲说了些话之后,柔嘉又去祠堂,拜了母亲。出来后午膳已备好,柔嘉陪父亲、李氏用了餐,回到房中,安心等待第二日的到来。 柔嘉的住处一直保留着,是府中最尊贵的东院。因着要办喜事,最近又修葺一新。 奶娘顾嬷嬷也特意从老家赶来,尽心服侍自己一手养大的公主出嫁,陪伴她走上新的人生路途。 柔嘉坐在五福雕花窗下的软榻上,听顾嬷嬷给她讲明日婚典的各种礼仪。 午后日光正盛,暑气越来越浓,采秋去给角落的冰鉴添加冰块。见春和知夏两个则手托红漆托盘站在一边,边听边笑。 讲到最后顾嬷嬷拢拢袖子,故作威严,道,“接下来就不是你们这些小丫头能听的了,都出去吧。” 明白该讲新婚当夜的夫妻之事了,虽不知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已下意识地脸红心热,两个婢女嬉嬉笑笑羞羞答答地出门。 顾嬷嬷从袖袋中拿出一本小册子,轻咳了一声,“老身现下要讲的是洞房之事,公主殿下不必害羞……” 柔嘉表情还算镇定,只是红了耳根,抓紧了裙摆。又忍不住想,那般冷淡的殷绪,洞房之夜,也会害羞么?他害羞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大将军府内,南华院。下人们手捧红绸来来去去,装点新房,摆放明日要用的各种礼器贡品。 殷绪坐在桌边,一只修长的手臂搁在桌上,旁边一个檀木盒,盒中整齐摆放着他的婚服。 那婚服茜红大身,绛紫滚边,颜色庄重喜庆,而他的脸色却一片沉冷阴翳,身形也是一动不动,雕塑一般。 殷烈双手背后,迈着武人的方步进来。 越临近婚期,他的心情越是忐忑,为将军府的名声与未来担忧。 因实在不放心,他便进了此处看看,可一看殷绪的那副神情,他心情更不好了,出口便是叱骂,“赶紧给我收了你那冷脸!今日也就算了,若明日迎亲还是如此,岂不是叫旁人笑话叫太后怪罪?!” 殷绪不动,神色亦是不变。 殷烈瞧他油盐不进,更是气愤,咬牙道,“得罪公主太后,你死不足惜,别拖累殷府!” 殷绪终于扯动唇角笑了起来,脸上一片讥诮,“放心,我若死了,也不进殷家的坟地。” 殷烈当即气得眼前发黑,下一刻已经抓起桌上的紫砂壶,狠狠对着殷绪扔去。 11、第 11 章 殷绪此刻正坐着,殷烈扔出的高度正对他头脸。霎时间坚固的茶壶在殷绪脑侧炸开,碎成几瓣,落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碎裂声。 下人们纷纷被这动静惊得侧目,下一刻又见怪不怪地,继续自己的活计。 有血顺着殷绪漆黑的鬓发、硬朗的下颚流下。他转过头看向殷烈,眼神极端冰冷,眼瞳中泛着森冷的光,一时间更像雪地的孤狼,在暮色中危险地盯着猎物。 殷烈见殷绪受伤,本有些后悔自己下手过重,但见了殷绪那野兽般冷酷无情的眼神,心里一突,接着所有的心软歉疚烟消云散。 这个畜生该打! 殷弘一直站在殷烈身后不曾说话,见状脸上掠过一丝心烦,劝道,“父亲,他明日就要迎亲了。” 殷烈醒悟过来:明日就要迎亲拜堂大宴宾客,今日实在不该让殷绪受伤。好在这伤在头上,发丝一遮,也看不分明。 殷烈冷哼,“请大夫过来给他看看,不要影响明日成亲。” 下人应了,殷烈又狠狠警告殷绪,“给我规矩一些,别碍了大事!” 说完也没耐心再看殷绪反应,愤愤转身离去,殷弘漠然跟上。 而此时殷府的三子,在歌舞坊。 身边友人轻佻笑道,“殷三,有当朝最貌美的公主做嫂嫂,感觉如何?” “去去!又不是我娶,能有什么感觉?”殷翰伸手推开友人揶揄的脸,咽下另一边美人喂来的美酒,又满面疑惑道,“我们殷府上下冥思苦想了三个月,也没想明白那位公主为何非要嫁给老二。” “谁知道呢!”友人往嘴里扔了一粒花生,笑道,“不过以你家殷二的性子,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要被公主休夫。” 殷翰将疑惑抛到脑后,来了兴致,“三个月?我猜只需三个旬日的时间,要不要打赌?” “好啊,赌就赌,选个好彩头,你们还有谁来?” “我来!彩头不重要,重要的是赌赢!都说那位公主性子宽柔,我猜三个月不够,起码一年!” “我赌半年!” “我赌两年!” “若是公主恼怒,没有休夫,而是先将殷二下狱,甚至是打死了呢?” “有道理,”殷翰摸摸下巴,兴致勃勃,丝毫不为自家二哥的前途担忧,只笑道,“那就赌公主与我家老二何时决裂。” 一时间众人纷纷响应。 没人看好这一桩婚事,连殷绪也是如此。大夫在他脑侧敷药,带来阵阵刺痛,但他表情木然,仿佛一个木雕摆件。 他想,曲意逢迎、强硬抗旨他皆做不到,或者被休弃,或者被问罪,大概便是他的结局。 柔嘉听完奶娘的各种交代,已是日薄西山。 采秋传了膳。国公府的厨子被李氏特意交代过,每逢柔嘉回来,总是做的格外滋补精巧,却不大合柔嘉的胃口。 顾嬷嬷给她碗里夹着小菜,“公主能多吃便多吃点吧,明日只怕一天都吃不上一口热饭。” 柔嘉总是很听顾嬷嬷的话,又想到明日便能嫁给殷绪,心情喜悦,温顺地将碗里的食物一一吃下。 用膳完毕,见春与知夏伺候着柔嘉漱了口,净了手。顾嬷嬷端了一个红漆托盘进来,里面摆着两根手腕粗的雕花红烛,和一叠贡纸。 将托盘放在内室的黄梨木桌案上,顾嬷嬷满面虔诚地将红烛点燃,又慈爱地对柔嘉笑道,“这喜烛点燃了便不能熄,寓意公主婚姻美满顺顺利利。从现在起,公主可就不能迈出卧房一步了,只等明日新郎官来接。” 柔嘉脸颊红了起来,明白这是终于进了婚典的仪式。 不知明日,会见到一个怎样的殷绪? 采秋在桌案上点燃了熏香,粗使婢女抬来浴桶,倒上烟雾腾腾的热汤,见春与知夏服侍着柔嘉沐浴完毕,穿上全新的一套衣饰。 给姻缘菩萨上过香,谢他赐下姻缘,祈他继续保佑之后,柔嘉短暂地睡了一会儿,凌晨之后又被采秋轻轻唤醒——该梳头更衣了。 太后派了身边最有威信的孙嬷嬷,来替她给柔嘉梳发赐福,此刻已侯在一边。柔嘉道了声“有劳嬷嬷”,坐到妆奁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上辈子她十八岁为后,太后娘娘说,为后须得威仪。她自知不是刚强的性子与腔调,于是群臣面前,总是端着表情端着姿势,少说,少笑。 也不知那时殷绪看她,是不是觉得她矜持得像个假人。 但是现在,她在最好的年华,最自由的身份,青春年少,灵动恬美。她要以最好的样子,嫁给她最英勇的意中人。 孙嬷嬷拿着玉梳与她梳发,口中虔诚念叨着,“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妆奁台台面上摆满了宫中赐下的胭脂水粉,见春将花纹漂亮的八宝胭脂盒一一打开让她挑选。 柔嘉一向素净,不似其他公主喜花大心思上妆。见春担心柔嘉不用,劝道,“虽然公主天生丽质,不用这些也美过仙女,可好歹是成亲,便用上一用吧?总归喜气些。” “好。”柔嘉轻轻笑了起来。 束发弄妆,穿上嫁衣,戴上凤冠,已是晨曦初露。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这便安心等着驸马吧。”两个嬷嬷同几个婢女扶柔嘉坐到床边,一寸寸理好裙裾与禁步丝绦,最后盖上了绣着凤戏牡丹的盖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离殷绪迎亲的时间越近,柔嘉的心跳越快,捏紧了手中绣帕。 三个贴身婢女也都换了一身衣服,系着茜红腰带,面带微笑侯在一边。 忽然柔嘉难为情地开口,“对了,殷绪性子内敛,劳烦嬷嬷去前面知会一声,一会儿……别太为难他。” 婚嫁之事,总有闹亲的风俗,嫁女儿的这边不想姑爷轻易接到新娘子,便会想方设法出难题考验。别人也就罢了,殷绪只怕不善应对这种场面,柔嘉也舍不得。 顾嬷嬷才去前院探看情况,正推门进来,闻言笑着打趣道,“哎呀我的公主,别的姑爷也就算了,那可是驸马爷!府里谁敢为难他?” 大齐的公主出嫁,不开公主府,而是嫁入夫家居住。纵使驸马都尉不过五品虚职,但公府嫡长女、最受宠公主的夫婿,谁又敢当真如何呢? 俏皮话让孙嬷嬷与三个婢女也笑了起来。 柔嘉这才发觉自己关心则乱,被她们笑得脸色更红,仍是强压羞涩道,“等驸马来到门前,免跪拜礼。” 顾嬷嬷脸上慈爱盖过玩笑意味,道,“公主贴心,驸马爷好福气。” 能看得出公主十分喜爱驸马,那她们自然也将驸马当自己人来尽忠。 不多时前院喧哗起来,那边果然没有多加阻拦,很快纷杂的脚步由远及近,停在门前。 殷府的媒婆发插红花,弯腰施礼,扬声笑道,“吉时已到,恭请公主出降。” 殷绪头戴赭黑冠帽,身穿茜红喜服,与媒婆喜气相反,浑身上下充斥着,夏日阳光也晒不开的沉沉冷意。 他看着眼前的菱花槅扇门,冷峻脸上全无表情,正要掀衣拱手下跪,听里面的嬷嬷道,“公主有令,免驸马跪拜礼。” 殷绪一愣,眼神动了动,终究冷漠地低下头去,拱手行礼,声音凉寒如碎冰,“臣殷绪,恭请公主出降。” 嬷嬷道,“准。” 各道房门依次打开,殷绪看着他尊贵的新娘由人扶着,手持红绸花球走到门边。婚服庄重繁复,更衬得她纤弱娇美,可那又怎么样呢?终究是强权压人。 所有人都要他笑,但他笑不出。 殷绪正冷冷想着,下一刻柔嘉双手交叠,福下身去,软声道,“夫君”。 除了天地君亲师,柔嘉公主从不曾向任何人行礼,可这一刻,她向自己的驸马低下了臻首。 她免他跪拜、唤他“夫君”,给足了他尊重,甚至是风光。 殷绪瞳孔轻颤,脸上的冷漠有一丝龟裂,讶然看着眼前纤柔的女子。就连顾嬷嬷和孙嬷嬷都惊诧低呼,“公主!” 可这般付出,同上辈子殷绪的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柔嘉袅袅直起腰身,仿佛刚刚不过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低声道,“走吧。” 呆愣的媒婆将红绸一头递给殷绪,殷绪收起腹中惊疑,一言不发,接过绸缎,领着柔嘉,沿红毯走向前院厅堂。 隔着盖头,柔嘉看不见殷绪的模样,但她能感觉到殷绪的呼吸,同上辈子生死相依时那样,近在耳边,令她安稳。 迈入厅堂,正见薛怀文坐在中堂之下、太师椅中,威严地审视自己的新婿,看他跪在面前的红色蒲团上。 12、第 12 章 薛怀文看着殷绪,只觉得他容貌是极好的,举止也端正从容,牵着柔嘉不急不缓,神情冷漠但眼神坚定。 这是珺儿选中的人,希望他的人品能同外貌一样出众。 薛怀文郑重嘱咐道,“老夫将女儿托付给你,你须好生待她。” 殷绪回答不出一个好字,只能深深俯下身去,磕头拜别。 柔嘉没有介意这个细节,满堂宾客看着,她公主之尊不必下跪,却也深深福下身去,良久才起。 告别薛怀文,两人沿着红毯走到府门边,媒婆将柔嘉背起,将她送上了披红挂绿的马车。 嫁妆已准备停当。整个公府下人、侍卫,连同府外的宫人、迎亲的将军府诸人、礼部的官员,忙碌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将所有嫁妆搬出、绑好,将仪仗布置妥当。 望眼望去,整个队伍绵延数里,华盖如云、仆从成阵,蔚为大观。 因队伍过长,光传声的侍人便有八名,一个个拉长了声音高喊,“吉时到,起驾——” 顿时鞭炮与乐器声齐响,整支庞大的仪仗动了起来。 殷绪跨上马车前的高头大马,看着道路两旁护卫的羽林军,羽林军之外里三层外三层观礼的人们。 何等热闹煊赫的场面,然而殷绪面色冰冷,觉得自己仿佛局外之人。 因柔嘉公主受宠,太后特赐太极殿拜堂,皇帝亲自主婚。 队伍到了朱雀大街一分为二,一部分左转,将嫁妆先行抬入将军府安置;另一部分右转入宫。 等到了皇宫东门,又有部分人停下等候,仪仗引着公主与驸马继续前行。 过了崇华门,已近皇宫重地,不能再乘车马,好在太后贴心派了步辇来接。 殷绪下马,两位嬷嬷扶着柔嘉起身,掀开车帘出去。 新娘子脚不能沾地,此处又没有红毯,顾嬷嬷半是恭谨半是慈爱地看向殷绪,“驸马爷,请您抱公主上步辇。” 原本漠不关心的殷绪,闻言有些意外。似乎教导自己礼仪的婆子没有讲这处的细节,又或许她讲过了,他根本不愿去听。 他对这繁琐的程序心生阴郁,面色却虚无变化,冷冷上前,伸臂抱起了柔嘉。 殷绪的动作全无温柔,也不曾招呼一声。柔嘉看不见,猝不及防悬空,心下一惊,下一刻温顺地抬起手,将葱白手指搭上他肩头,轻轻扯住他一点衣料。 殷绪惯于习武,与人疏离,那双手只握过各式刀剑,莫不是冷冰冰,刚硬得能随时伤人。抱起柔嘉之后,他才意识到,原来人间还有如此温热柔软。 似乎,还有些香,并不浓烈,清新中透出一点甜。 而那抓住他衣料的手指染了蔻丹,一时白的更白,红的更红,柔嫩娇艳,相得益彰。 她比他以为的还要轻,依赖地靠着他,小心地扯着他肩头布料,被他粗暴对待,也不争不怨,乖巧安静得很。 可这些,其实都与他无关。殷绪抛下那些一闪而过的思绪,抱着柔嘉,漠然朝步辇走去。 此刻身体相贴,隔得无比近。柔嘉的额头就在殷绪下颚,她于羞涩之中,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味道她很熟悉,曾经她拼死救过陈昱,在殿中养了三个月的伤,就整日与这种味道为伍。 那是金疮药混着血腥的味道,很淡,但此刻逃不过她的鼻子。 “你受伤了?”她在殷绪耳边低声问,声音轻轻软软,语速却略快,含着对他的担忧与心疼。 不曾想她能注意到如此地步。殷绪低眸看了蒙着盖头的新娘一眼,却没有回答。 习武的人总归是敏锐的,柔嘉觉得,殷绪应当是听到了她的话语,只是不回答。 能感觉到殷绪不愿娶她,柔嘉有些低落,下一刻却又劝自己,殷绪只是不认识她,等他了解了她,一定会…… 不管怎样,她会对他好。 柔嘉赶走心头负面情绪,让自己思考。为何殷绪会受伤?是又被殷三公子欺负了么? 距离步辇不过十几步路,殷绪很快到了,弯腰将柔嘉放下。 视线受阻总归是容易觉得忐忑的。通过殷绪的举动知道他要将自己放下,未免再度受惊,柔嘉搭在殷绪肩头的手臂放下,转而摸索着步辇上檀木椅的雕花扶手。 殷绪垂眸看柔嘉伸手在虚空试探,那动作代表着不安,可即便不安,她也没有开口命令或训斥他什么。殷绪极为短暂地一顿,放下她的动作不自觉温柔了两分,而后沉默地坐在她身侧。 嬷嬷婢女们过来,给两人整理好衣服,步辇抬起,朝太极殿行去。 太极殿外,雄浑喜庆的音乐奏起,而殿内王公大臣、诰命夫人早已等候多时,每一个人都喜气洋洋。 陈昱坐在尊贵的御座之上,也是面露喜悦,眼神中却暗含恨意。今日原本属于他的女人就要嫁给别人。柔嘉那般拂逆他的颜面,他决计不会再低头。 那便再看是谁先沉不住气! 陈昱冷笑。 太后坐在一边的凤座上,侧头看了会儿陈昱,心头叹气,却不再说什么。 她劝过陈昱了,但皇帝到底年少,性子不稳,仍是心中有气。木已成舟,多说无益。陈昱是她与柔嘉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纵使现在不忿,等年纪再大些,成熟了,应当便好了。 太后安慰好自己,脸上露出慈爱笑意,看殷绪与柔嘉同持红绸,不紧不慢地上来大殿。 殷烈与嫡妻秦氏身穿朝服,坐在御阶之下靠右的位置。他们也在看柔嘉与殷绪,脸色还算镇定,眼中却流露出如出一辙的尴尬、疑虑。 柔嘉公主性子再和顺,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受宠公主,只怕受不住殷绪的冷遇,若是朝太后抱怨,让他们殷府得罪……又或者,他们已经得罪皇帝了呢? 人人都朝他道恭喜,再看殷绪那张冷脸,喜从何来?殷烈心中第一万次痛骂逆子,暗自咬紧了牙。 好在殷绪虽冷漠,却还算配合地拜完了堂。 宫女侯在一边,适时给二人拿上团垫。一拜天地,二拜皇帝与太后,夫妻对拜,礼成。 殷烈松了一口气。 太后威严地看着殷绪,肃声道,“驸马,今日哀家将最疼爱的公主交给你了,你须好生待她,不能让她受丝毫委屈,可明白?” 殷绪垂眸,挺秀如松柏,说不出话来。 太后脸色变冷,声音愈加严厉,“可明白?” 大殿之上气氛先是一凝,接着起了小声议论。 陈昱低头看着殿中的两人,心中轻蔑:朕的好皇姐,这便是你选的人么?朕等着看你回来求朕。 殷烈则咬牙看着殷绪,拼命使眼色:快回答啊,你这个逆子! 殷绪依旧冷漠,视各处骚动如无物。他并非无动于衷,只是无法违心说好,甚至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在何处。 直到手臂传来震动,柔嘉借着繁复隆重喜服的遮挡,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那力道很轻,不是命令,倒似撒娇与请求。 他终究不能抗旨。殷绪低下头,拱手道,“臣,明白了。” 太后脸色一松,露出笑来。大殿气氛也恢复如常,百官与命妇齐贺,“恭喜公主!恭喜驸马!” 柔嘉有些心酸:太后如此待她,可她日后却不能常在太后跟前承欢了。手持红绸不甚方便,她跪下身去,深深地对太后俯首。 太后眼眶慢慢泛红,酸道,“去罢!” 知夏与采秋扶柔嘉起身,她跟着殷绪离去。百官与命妇也移步,前往大将军府庆贺。 依旧坐了步辇到达崇华门,换上来时的车马,殷绪调转骏马,领着自己的新娘回府。 大队人马行动极其缓慢,入了将军府又有不少仪式,柔嘉进入洞房时,日已西斜。 13、第 13 章 前院高朋满座,喧哗非凡,南华院却是安静无比。柔嘉在铺着绿色鸳鸯锦被的喜床上坐定,见春与知夏便为她捏腿,唯恐她因久坐不适。 殷绪进来后就远远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侧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动也不动,好似雕塑。 这是他的新房,他却只觉得格格不入。 接下来的仪式要到晚上圆房前进行,此刻一时无事,采秋与顾嬷嬷看了眼仿佛局外人般的殷绪,而后面面相觑。 殷府派过来的喜婆吴嬷嬷尴尬得仿佛脚下生了刺,不安地动着,陪着笑脸。 很快殷绪的仆从在门外道,“少爷,老爷让您出去给宾客敬酒。” 殷绪低眸,默默站了起来。虽他不欲与殷烈演一出父慈子孝,但眼下却好过与陌生的妻子相对无言。 也许喝醉了,便不必面对今晚的事…… 柔嘉听到殷绪沉稳的脚步声响起,站了起来,软声唤道,“殷绪。” 殷绪停下,转身看向柔嘉,眸色深如夜幕下的大海。 七岁之前他没有姓名,他的阿娘唤他“宝儿”;七岁之后殷烈给他取了名字,却只叫他“你”或者“逆子”;府中下人称他“二少爷”,看他眼中总含轻蔑。 他没有朋友,殷弘那一房几乎不与他说话,殷翰那一边唤他“孽种”。 这样一一想过,殷绪发觉,从前竟然没人唤过他的名字。如今听柔嘉唤起,一时心中一动。 她的嗓音太过甜软,不紧不慢唤他,莫名有一股缠绵的味道。 殷绪垂眸,掩去眼中思绪。 柔嘉心知殷绪不欲娶她,那人心志赤诚坚定,不愿便是不愿,这一去,再回来,只怕“醉”得人事不知。 可成亲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她不想以后遗憾、后悔,于是请求道,“你能否,先帮我揭了盖头?” 顾嬷嬷几个以为柔嘉是觉得闷,吴嬷嬷不了解柔嘉,只当她懵懂,提醒道,“公主,盖头要晚上再揭呢!” 柔嘉轻轻应声,“嗯,我知道,我想请驸马现在揭开。” 殷绪眸光一动,看向柔嘉,少女安安静静,似乎已看穿了他的意图。看穿了,却还不向他问罪么? 殷绪没有说话,垂眸走向放在一边红木托盘内的玉如意。 吴嬷嬷赶紧快步过去,将玉如意送进他手中。殷绪慢慢走到柔嘉跟前,停顿着看了又温顺坐回喜床的公主半晌,抬手,慢慢揭开了盖头。 少女瓷白润泽的皮肤、秀美绝伦的五官一一在他面前展现。水润的杏眸软软看他一眼,又轻颤着眼睫垂下视线。 不管内里如何,柔嘉公主的容貌,的确是美得摄人心神的。 殷绪默默移开视线。 柔嘉想的则是,她终于看到穿着婚服的殷绪,是何种模样了。天气炎热,他脱了外衫,露出利落扎起的腰身,更显挺拔清俊;婚服颜色浓艳,衬着殷绪英俊硬朗的脸庞,令柔嘉想到了四个字:郎艳独绝。 柔嘉耳根泛红,心跳失速。 顾嬷嬷瞧着殷绪冷淡,心疼柔嘉,道,“左右盖头已接了,交杯酒便也喝了罢?” 她看向柔嘉,柔嘉却轻轻看向殷绪,宛如一汪春水的眼眸写满探询,是在问他愿不愿——那样柔软无害。 殷绪:“……”他一直觉得自己冷心似铁,此刻却觉得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当然,他身份低微,也没有资格拒绝。 他看向早备在桌案上的合衾酒,胭脂色的酒液波光潋滟,那是太后特赐的。吴嬷嬷立即过去,端过来送到新人面前。 看殷绪愿意与她喝交杯酒,柔嘉轻轻柔柔笑了起来,开心地看他一眼。她一笑,便如夭桃盛开,殷绪一时竟有种满室生辉的错觉。 他没有说话,拿起酒杯,看顾嬷嬷拿起另一杯送到柔嘉手中,便勾着柔嘉手臂,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喝完酒,他放下酒杯,没再看柔嘉,转身冷冷朝外走去。心软到此为止,他绝不会再做多余的事。 顾嬷嬷心中叹气,吴嬷嬷细一想,洞房之内,驸马居然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离去的举止如此粗暴无礼,更觉得窘迫,唯恐公主与身边人怪罪。 然而柔嘉什么也没有说,身边的婢女也都极具修养地维持着恭谨。 顾嬷嬷看着柔嘉,凤冠纯金打造,又镶嵌珠玉点翠,精致华贵,重逾十斤。即便有绒边垫着,仍是将柔嘉白皙的额头磕红。 顾嬷嬷心疼道,“公主宽衣吧。” 盖头揭了,合衾酒喝了,柔嘉心愿达成,轻轻一笑,“好。” 褪去凤冠华服,几人又帮着柔嘉换了一身鹅黄绣花长裙,插上珠花与步摇。吴嬷嬷去厨房传了些饭食,柔嘉总算吃上了热食。 夜色渐渐弥漫,将军府内外的灯笼与烛火一一点亮,映照着一室喜庆,更显糜艳。 殷绪回来时果然已醉得走不稳,被两个仆从扶着。他们不便入内,几个婢女过去,将殷绪扶进内室。 顾嬷嬷皱眉,吴嬷嬷无奈,还是柔嘉起身,道,“将他扶到床上来。” 殷绪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喝醉。他听柔嘉嗓音依然轻柔,没有不满,倒似有两分了然。 所以之前,她果然已看穿了他,并且纵容了他? 殷绪故作醉意朦胧,半睁开眼,看柔嘉微拧着秀眉——其实还是有不满的吧? 柔嘉并没有不满,她心疼地看着殷绪,让婢女们将殷绪扶到大拔步床上安置好。她还记挂着他的伤,推开欲要服侍的下人,亲自坐到床边,轻轻摘下他的爵弁冠帽。 那动作十分轻柔,仿佛怕弄疼了他。殷绪又觉得自己想错:难道刚才她皱眉,是因为疼惜? 刚刚成亲的人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起,柔嘉将冠帽交给一边的见春,解开他的发髻,冰凉的发丝如水一般倾泻。 殷绪极其不喜与人触碰,此刻默默躺着,身体有些僵硬:她要做什么? 柔嘉俯下身,细心地拨开他的发丝,一处处寻找那草药与血腥味道的来源。 很快她找到了,右侧太阳穴往后的位置,虽然擦拭过、上了药,但依然是血肉模糊。 柔嘉皱眉,看向吴嬷嬷,问道,“是谁伤了他?”语气不再娇软,倒是有些威仪,可嗓音依然是过于清甜了。 14、第 14 章 吴嬷嬷惊疑,也不知这公主何时知道驸马受了伤。她支吾道,“老……是老爷打伤的。”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竟也下如此重的手,这可是如此重要的脑袋。柔嘉漂亮的眼中点点怒火,“大将军为何打伤他?” 吴嬷嬷自觉总不能说是因少爷不愿成亲这才触怒父亲,只能结结巴巴道,“是……二少爷忤逆……” 他们是父子,殷烈又是长辈,自己初来乍到,今日又是大婚之日洞房之夜。柔嘉暂时收敛怒气,想殷绪一日奔波,都没有换药,便道,“拿湿帕子和药膏来。” 吴嬷嬷昨日傍晚才被派过来,尽忙着婚礼的事,根本不知药在何处,只能苦着脸道一声“公主稍等”,而后匆忙出去询问那两个仆从。 那两个仆从也不确定,“兴许……在衣柜里?” 顾嬷嬷几个都没想到殷绪身边的人是如此不牢靠,见春更是一脸怒色,几人分头寻找起来。 顾嬷嬷让人打了水,拧了湿帕子来,递给柔嘉,柔嘉俯下身,小心地将殷绪伤口处的脏污一点点擦去。 见春寻到柔嘉从前送的那瓶药膏,打开闻了闻,确认是那一瓶,喜道,“找到了。” 又奇怪道,“里面的药一点不少,驸马爷怎么不用?”宫里的东西,效果那般好,千金难求啊! 柔嘉看了眼见春,有些失落,见春后知后觉,悔愧地低下了头。 知夏从她手中将药瓶接过,送到柔嘉身边,劝慰道,“我们公主这般好,驸马爷总会明白的。” 柔嘉也是如此希望的,驱走心头低落,浅浅一笑。顾嬷嬷已将殷绪伤处又用干帕子擦了一遍。 柔嘉伸手扶住殷绪线条优美的下颚,肌肤相触的刹那,她有些羞涩,仍是稳妥而又轻柔地转过他的脸,摆出一个更利于上药的角度。而后用尾指点了药膏,一点点拨开他的发丝,轻柔地给他抹上药。 有发丝阻挡,这件事做起来颇为琐碎,但柔嘉没有丝毫不耐。 见春不忍见她辛劳,甚至是自降身份地伺候人,道,“公主,奴婢来吧,您歇着。” 柔嘉轻声道,“无妨,我愿意做这些。” 殷绪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到脸上残留着柔嘉手心的余温。 上完药,柔嘉又小心地将殷绪的发丝一缕缕顺好,再让顾嬷嬷拧了帕子来,给殷绪擦了手脸。 采秋让厨房熬了醒酒汤,那边很快煎好送将过来。采秋手捧瓷碗,请示道,“公主,可要唤醒驸马爷喝下?” 柔嘉瞧了眼那汤,转头问吴嬷嬷,“我们院中有小厨房罢。” 吴嬷嬷今日办事不利,心头惴惴,连忙道,“当然,当然……” 柔嘉便吩咐采秋,“让小厨房将汤热着,驸马醒了再喝。”顿了顿,又补一句,“再热些吃食。” 殷绪只怕也是一日水米未进,柔嘉担心他肚腹难受,又担心他醉酒头疼。 采秋便出去安排了。 眼见驸马不省人事,洞房是洞不了的,房间内安静下来。 今日大家都累了,柔嘉看向吴嬷嬷,问道,“我的嬷嬷与侍女们的住处,可都安排好了?” 亲眼见驸马接二连三怠慢公主,吴嬷嬷作为房中唯一的一位殷府下人,简直是如坐针毡、如芒在背,面上满是忐忑,弯着腰一叠声道,“安排好了……夫人早安排妥当,就在左侧厢房,请公主放心……” 柔嘉便不再多说了,“备水罢,待我沐浴之后,便各自歇下。” 顾嬷嬷觉得不妥,道,“若是后半夜驸马醒了……”到时候若是圆房,总须备水、取元帕什么的,没几个人伺候怎么行? 柔嘉看了眼殷绪,低声道,“他睡得沉,应当不会再醒了。”更不会有什么圆房。 “见春守夜,小厨房那边留着人便行,你们今日都受累了。” 她们的公主如此温柔善良,驸马何至如此。顾嬷嬷压着心疼与不满,转头对见春几个道,“便去备衣、备水罢。” 吴嬷嬷觉得无所适从,“公主殿下,那老奴……” 柔嘉轻轻看她一眼,语气淡了些,“你也歇着罢。” 柔嘉沐浴完毕,穿上雪白的寝衣,因为到底羞涩,又在寝衣外罩了一件海棠色的斗篷。 留见春在外间听命,她小心地越过殷绪,爬到大床里侧,屈膝坐在了殷绪身边。 她有些担心殷绪夜里翻身转头,将药膏给蹭没了,便想守着他,等确认他不会乱动,再行入睡。 只是她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今日又劳累一天,实在疲倦,便微微伏下了身,又过片刻,却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殷绪闭眼躺着,承受着柔嘉专注的视线,直到肩头一重,身旁的人就那样睡着,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殷绪等了一会儿,确认柔嘉完全睡着,这才睁开眼睛。 身旁散发香甜气息的少女,就这样无知无觉抵着他的肩膀睡着,睡颜恬静纯洁。夜里凉气起来,她仓促睡着没有盖被,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搭上白皙额头一点红痕,更显无辜。 也不知为何非要嫁他。殷绪瞧了她片刻,往床外动了动,离她远了些,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百子帐顶。 过了会儿,那边安静睡着的人忽然发出一点动静,秀眉蹙了起来,小脸露出几许痛苦,纤白手指握紧,嘴里断续低呼着,“不要……殷将军……” 什么殷将军?殷烈?与他有关?殷绪不懂,沉默看着柔嘉,直到柔嘉眼角泛红、沁出泪水,鸦羽似的睫毛湿漉漉——如此楚楚可怜的模样。 殷绪伸手,拉过一旁的锦被,用力一扯将柔嘉胡乱盖住。柔嘉手一动,抓到一点被角,终于逐渐安稳下来。 殷绪漠然看着帐顶,想着明日又该如何,后日又该如何。酒意上涌,他也慢慢睡着了。 许是因为睡在殷绪身边的缘故,柔嘉夜里反复梦到了上辈子的事。梦到殷绪以血肉之躯挡在她身前,梦到他满背箭矢,在她身边吐尽最后一口血…… 也梦到他黑亮的眸子深深看着她,说,“殿下,别哭……” 后来他们似乎一起掉进了护城河中,河水冰冷刺骨,又被殷绪身上的血迹晕染。 柔嘉惊醒了,醒时外面依然是沉沉的夜色,只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 她身上盖着薄被,只是被子没有完全展开,交叠着盖着她的腰腿,赤、裸的双脚却露在外面,已经一片冰凉——难怪她会梦到和殷绪一起掉入冰冷河中。 想到殷绪,柔嘉猛地坐起身,看向身旁的人。还好殷绪依旧是之前的睡姿,规规矩矩,甚至连发丝都分毫不乱,也并没有将头上的药膏蹭掉。 柔嘉松了口气,安静地坐着,想起了方才的梦。 那也是上辈子的记忆,殷绪拼死救她的记忆。为了她,伤重流血而亡,很痛的罢? 喜烛高烧,火光炎炎,柔嘉定定看着殷绪。后者双目闭合,睫毛在冷白皮肤上拉出长长的阴影。褪去了清醒时的冷厉漠然,倒是十分俊秀,让人想起他,亦不过是十九岁的少年。 上辈子他死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那般年轻。说着为她“救驾”的时候,他在想什么?不害怕么? 从薛怀文中箭,到京师城破,大齐不知死了多少将士。他既平安活到最后,为什么不远走江湖,却要为她,赴一场无异于送死的救驾? 为什么,要为她送死? 柔嘉俯身,柔嫩指尖轻轻点上他的额心。 15、第 15 章 与殷绪冰冷的外表不一样,手下触感是细腻温热的,这一点热仿佛蔓延到柔嘉脸上,让她红了耳根。 柔嘉看着殷绪平静的睡颜,英俊的五官,绯红从耳根漫上脸颊。 这是她选中的人,是她的夫君,亦是从天而降,救赎她的英雄。是他让她饱经沧桑的余生,变得温暖。 他对她如此意义重大,喜欢便是很容易的事。 柔嘉的手指,轻点着摩挲过他浓黑的眉,流畅的山根,滑上他的鼻梁。 殷绪的鼻梁十足英挺,仿佛高高的山脊。据说鼻梁高挺的人,性子也正直坚定,殷绪正是这样的人罢? 柔嘉正想着,深睡的人忽然间猛地睁开眼,同一时间闪电般握住了她的手。 练武的人钢筋铁骨,手掌亦如铁钳一般,握得柔嘉手腕生疼,小脸都白了,低低道,“疼,殷绪——” 殷绪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模样。他不喜与人触碰,而那温软指尖的轻点又带来丝丝怪异麻痒,忍了半晌,终于愠怒地将人抓住。 对方到底是女子,殷绪自认虽不算温柔,但也远不到使力的地步,怎么就要让她娇声喊痛了? 殷绪压下不解,冷着脸松开手,看见柔嘉凝脂一般的手腕上,出现了一圈红痕。 这是水豆腐做的么? 他闷闷想着,视线无意识往上。柔嘉因为支着手,斗篷前襟分开,露出里面的寝衣。显然因为睡了一夜,此刻寝衣领口已经松散,露出胸前一点春色,胜过冬日雪光。 他呼吸一顿,皱眉转开了脸。 柔嘉一无所觉,只是看着手腕上的红痕,有浅浅的委屈。殷绪却已经起身。 柔嘉放下手臂,连忙扭身问道,“小厨房里热着醒酒汤和饭食,可要用些?” 殷绪没有答话,径直进入耳房。耳房中放着人高的紫檀木雕凤盆架、长高六尺的宽大衣柜,又横放着彩绘花鸟折页屏风,屏风内安置着的是做工精良的雕花浴桶——这是新婚夫妻洗浴的地方。 殷绪面无表情经过屏风,从耳房另一边的小门出去,进了侧旁的小厨房。 里面一个粗使丫头和小厮正在打盹,殷绪视若无睹,自己打了热水,又回到了耳房洗漱。 见春守夜,靠睡在外面的小榻,听到内室的动静便起身过来询问。 柔嘉轻轻揉了手腕,想到已睡不着了,便吩咐见春进来伺候起身——今日,是她向夫家亲人敬茶的时候,也是她该算账的时候。 想到方才殷绪进了耳房,必然是要洗漱,而他对自己又那样冷淡。柔嘉没有去耳房同他挤着,在繁复华美的帐幔内更衣。 见春见着了她手腕的伤痕,心疼地低呼,“公主——” “不碍事,”柔嘉轻轻一笑,“驸马起身时扶了我一把,他是武人,手劲大。” “公主这般金尊玉贵,总该小心些的。”见春念叨着去给她拿了药膏抹好。 耳房内,殷绪利落地洗漱完毕,打开檀木衣柜,目光略一逡巡,发现里边只分门别类地放着各色寝衣和浴衣,以及贴身亵衣,并无外衣。 视线微微闪烁着从柔嘉浅色绣花兜衣上滑过,殷绪面无表情,伸手拿了一套浴衣穿上,又罩上婚服外袍,正想转进卧房拿更换的衣物,听到柔嘉甜软的声音。 公主身边都不是庸人,听到卧房的动静,皆纷纷起了。吴嬷嬷心中忧虑,也早早起来。 柔嘉换了一身日常衣服,坐在黄梨木龙凤五屏峰铜镜台,由采秋梳着头发。 边梳发柔嘉边问着吴嬷嬷,“你是何时跟着驸马的?” 吴嬷嬷佝偻着身躯,尴尬道,“老奴昨日才来……” 柔嘉又问,“那两个随从呢?” 吴嬷嬷道,“跟了驸马爷两个月了。”她唯恐柔嘉怪罪,又急急解释道,“非是我们怠慢驸马爷,实乃驸马爷鲜少用得着我们。老爷本还想给驸马爷派两个伶俐的婢女,少爷他非不要……” 她一会儿驸马爷,一会儿少爷,又有些语无伦次,可见是真惶恐。 柔嘉声音冷了下去,“那在你们之前,驸马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吴嬷嬷沉默着不敢回答,见春拿了两套头面放在铜镜前,想着昨晚的种种,教训道,“公主问话,怎么不答?” 吴嬷嬷的腰愈加弯了下去,战战兢兢道,“是……可是是少爷不用的!” 柔嘉清丽的杏眸看定她,“毕竟是将军府的少爷,若非你们用得不顺心,他又怎会不想过得舒服些?” 她以为只是殷府的主子们排挤殷绪,不曾想,连下人都欺侮他。 “公主恕罪!”吴嬷嬷腾地跪了下去,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记得二少七岁独身入府,已是阴沉的个性,不受老爷的喜欢,每每与小他半岁的三少打架,狠得仿佛一匹野狼。于是殷府的众人更不喜爱他,下人们也是看他不起,当他是怪物,对他自然苛待。 初初夫人也曾往殷绪身边派过奴仆,不出几月就被赶出或者打出,渐渐地她便不派了。 所以自己并没有说错啊!固然那些下人不顺心,可少爷……那一双狼一般的眼睛,谁看了还敢亲近他呢? 想到自己到底不了解殷府的事,而吴嬷嬷昨日到今早也还算恭敬尽心,柔嘉略一沉吟,道,“既然来了南华院,便须心无旁骛,对我与驸马尽忠,尤其不可怠慢驸马,懂了么?” 到底是上辈子做了五年皇后的人,一番话出来尽显威仪。吴嬷嬷俯下身去,“老奴遵命。” 柔嘉转头看向奶娘,神情柔软下来,“嬷嬷,你也去提点那两个随从一番。” 顾嬷嬷便去了。 在耳房听了半晌的殷绪,垂眸迈入卧房,视线落到坐在铜镜前的人影身上。因为背对着,只能看见她乌发如云,柔顺地垂在身后,露出一点小巧白皙的耳朵。 听到脚步声,见春几个回头,朝殷绪施礼,“驸马爷。” 柔嘉也转过了身,因她转身,殷绪才发现,夏日衣衫单薄,又因在室内,柔嘉穿了件绣着海棠春睡的薄纱对襟衫。纱衣半遮半透,露出一点莹润纤薄的肩膀,又拢住少女曼妙的身姿,勾勒出不盈一握的小腰。 殷绪挪开视线,径直来到衣柜前。那衣柜比耳房的更大,整个黄梨木制成,里面放满了华贵的衣帽布匹。 殷绪从衣柜深处拿出自己的木匣,冷漠面对众人,道,“这个木匣,你们不要动。” 侍女嬷嬷们看向柔嘉,柔嘉微微一笑,柔顺道,“好。” 殷绪又将木匣放回原处,拿了一套练武的短打,从墙上取过自己的剑,去耳房换了衣服,很快便从那边小门出去了。 竟是又没有与柔嘉说一句话。 还是见春先按捺不住,语气中半是不满半是心疼,“虽公主您曾吩咐我们要拥护驸马,可他……”即便对她们心尖尖的公主没有丝毫情意,总不能连敬意都没有半分罢? 柔嘉自然也知殷绪冷落,心中到底有一分酸软,想到曾经殷绪对她的温柔呵护,有些出神,片刻后又低声喃道,“可他昨晚……为我盖了被。” 声音太小,见春一时没有听清,“公主您是说?” 柔嘉撇去心头脆弱情绪,微笑起来,“我知你们都是为我,可你们仍须记得,只要拥护他便好。” 她们不懂殷绪曾为她付出过什么。可她懂。这世上她是最了解、最心疼殷绪的人,若她都不维护殷绪,还有谁维护他呢?殷绪为她不惜性命,她也当对他万分坚定。 他曾说,“殿下,一直往前,别回头。”那是她心底的声音。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她就该一往无前下去。 公主金口玉言,见春不再多说,恭敬地同知夏几个一同应声。 梳好发髻,见春与采秋给柔嘉选了一套金饰头面,金镶玉芙蓉簪、凤衔金珠步摇、金蝴蝶掐玉珠钗一一点缀在柔嘉发间,显得少女尊贵典雅。 知夏拿了一件湖青色的深广袖衣伺候柔嘉穿上,又给她挽上披帛。 “我们的公主,当真国色天香。”顾嬷嬷打量柔嘉,慈爱地夸赞着,知道殷绪在殷府不受看重,唯恐柔嘉因之受轻慢,又嘱咐道,“公主,一会儿见到大将军与夫人,须拿捏出气势来。” 16、第 16 章 顾嬷嬷如此嘱咐,全因为公主虽尊贵,但殷烈也是位极人臣,一品大员,夫人秦氏也有从一品诰命在身。他们未必不敢轻慢柔嘉。 柔嘉乖巧,“我知道的。” 吴嬷嬷从门外进来。她刚受了教训,神色间满是小心翼翼,道,“公主,夫人遣了人来问,早膳您想吃些什么?” 柔嘉自己并不如何挑食,但她略一想,竟丝毫不知殷绪喜欢什么食物。她道,“问过驸马了么?” 吴嬷嬷心下叫苦,没曾想这位公主体贴驸马到了如此地步,她支吾道,“驸马……他从不挑的。”厨房做什么他吃什么,有时只有残羹冷炙,他也照吃如常,从不说一言一语。 柔嘉便明悟了。她脸色变淡,转身朝门外走,道,“你随我一道去问过驸马。” 吴嬷嬷自然不敢不从。 南华院同曾经殷绪住的破败院落打通,庭院扩大了一倍,整个修葺一新,再不见荒芜。 穿过山水写意的巨石造景,鹅卵石路延伸向前,右侧是新挖的池塘,里面种了各种睡莲,还有红色锦鲤嬉戏;左侧则是一大从新栽的牡丹,和一棵合抱粗的玉兰树。 殷绪在玉兰树下练剑,身姿矫健潇洒。两个随从受了顾嬷嬷敲打,殷勤地侯在一边。 天色已是大亮,碧空如洗,旭日洒金。殷绪练了许久,白皙的脸庞上沁出点点汗水,又被朝阳染上绯色。 他停了下来,爱惜地还剑入鞘,正要放到一边,青竹连忙上前抢过,殷勤道,“少爷我来!” 殷绪瞥他一眼,默不吭声,随意用衣袖抹去额头细汗,转身去池塘那边。那里有一口水井,井壁青黑沁凉,露出斑驳的莲花花纹。 殷绪弯腰欲要打水。另一个随从长吉连忙过去,劝阻着抢过他手中木桶,“少爷,小的来便好,您歇着!” 殷绪冷漠地站直,抬手脱去上衣,露出劲瘦的身体。阳光下他少见天日的皮肤白而健康,肌肉线条流畅起伏着,每一寸都蕴含强大的力量。 柔嘉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刚要羞窘地转过身,眼角就看到殷绪接过长吉手中木桶,将满满一桶水兜头淋下。 柔嘉一急,什么也顾不得,快步上前来到殷绪面前,抬起了手。 她比殷绪矮上许多,入眼便是少年健硕的胸膛,不着寸缕,水滴顺着线条蜿蜒往下,有一滴甚至沾上凸起的…… 柔嘉有那么一刻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在很快想起正事,拿手中绣帕急急去擦他的头发,“你头上还有伤……”怎么能见水呢? 擦完水她又忍不住呵斥随从,“你们怎么让驸马用井水冲身?” 夏日清晨的井水是多么寒凉。殷绪刚练完剑出过汗,正是热气腾腾的时候,和井水寒性一冲,寒气入体怎么办? 长吉低头不做声,青竹支吾道,“是少爷……他一直都用井水冲……” 柔嘉质问,“你们不知劝着么?” 殷绪一动不动站着,看过柔嘉的脸。她眼睛都急红了,为他担忧的心思不似作假。 殷绪垂眸,提起上衣欲要越过柔嘉,淡声道,“不碍事,我惯了。” 柔嘉正是激动时刻,见殷绪如此轻描淡写,转头瞪着他,“你……”才说了一个字,眼眶浮现水雾。 别人不珍视他,他自己就不知保重自己么?这也不挑,那也惯了,这是受了多少欺慢? 殷绪看着她,少女一双杏眸点点怒火,泛着湿润,亮得仿佛星子,偏又委屈得不行。 是为他委屈? 殷绪低眉不看她,迈步向前,“书上说,常年冷水洗浴,可强身健体。”他不惯于解释,嗓音喑哑,不甚自然。 柔嘉愣住,眨去睫毛上的一点水汽:他这是在安抚她,告诉她他不会寒气入体? 柔嘉嫁入,院子里多了许多婢女,殷绪终是抖开汗湿的上衣穿上,又漠然从犹犹豫豫跟上来的青竹手中,拿回自己的剑,径直走回屋内。 柔嘉愣愣看了他背影好半晌,吴嬷嬷也怔怔上前,低声道,“公主,还问驸马么?” 柔嘉这才想起自己来到庭院的目的,连忙迈步回到屋内。 采秋在屋内,已给殷绪拿了一套与柔嘉同色的直裾,后者独自转入耳房擦洗更换。 柔嘉站在耳房门边,想到方才见到的身体,仍有些面红耳赤,隔着门帘低声问道,“殷绪,早膳你想吃些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想吃什么,且那声音,娇软得不像话。殷绪擦身的手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漠道,“随便。” 过去是没人在意他。如今她来了,怎么还能随便呢?柔嘉软声道,“总归该有个喜好,你说,我让他们做。” 总归该有喜好么?殷绪眼神茫然地看着虚空一点,半晌才开口,“面条。” 他的阿娘是个妓子。小时候他不懂,只觉得阿娘总是很忙,还不许他去找她。他独自一人住在租来的破旧房子里,有时阿娘心善的姐妹会来看他,有时阿娘也会来。 生活的辛酸让她很少与殷绪说话,沉默的时候,她就给殷绪做面条吃。 简单的清水挂面。她唤他一声“宝儿”,笑意复杂地看他吃完。那是殷绪记忆最深的味道。 喜欢或许也说不上。殷绪分不清是想早早结束柔嘉的探问,还是不忍拒绝她,终究给了这个答案。 柔嘉从小锦衣玉食,想不到殷绪在将军府待了这些年,喜好仍是如此简单。但只要是殷绪喜欢的,她便会接受。于是柔嘉浅笑道,“好,我让厨房做。” 吴嬷嬷去回了夫人秦氏,殷绪也换好衣服,从耳房出来。 柔嘉转头看他,视线滑过他衣上华贵的金丝绣纹,落在他的腰间:黛蓝贡缎,用银线绣着灿烂繁花与自在闲云,又镶上和田玉环——这是她亲手做的腰带。 柔嘉热着耳根,轻声问,“喜欢……这条腰带吗?” 于是殷绪也低头去看。看得出这是一条颇为华贵雅致的腰带,可落在殷绪眼中,和一条简单粗陋的棉布腰带,并无什么不同。他也根本不关心。 只是心头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她为什么要关注一条腰带,还露出如此……含羞带娇的情态? 见春打量了一眼柔嘉的神情,忍不住又是疼惜又是想笑,提醒道,“这可是我们公主亲手绣的呢!” 原来如此。殷绪面无表情从她身旁走过,道,“喜欢。” 就当是,她体贴为他安排膳食的回报。 听了殷绪的回复,柔嘉抿唇笑了起来,跟上他的脚步,来到饭厅。 早膳一样一样端上来,除了十几碟各种汤粥小食,还有好几种花样繁多的面条:拌干丝面、阳春汤面、罗汉斋面、熏鱼面…… 气温渐渐升高,采秋去给雕花冰鉴里添加冰块。见春、知夏和顾嬷嬷则如同三员大将一般守在旁边。 殷绪是第一次见饭桌上如此丰盛,饭厅里如此有人气,却不开口,只沉默地坐在了柔嘉身边。 吴嬷嬷在桌边躬身道,“夫人说,主厨是南方人,会做的面食不多,这几日会去学些北派做法,还请公主担待。” 字字句句只说公主,却不说殷绪。 柔嘉略一沉吟,道,“我嫁入将军府,尊夫人为婆母,本是晚辈不该多说,但既然夫人仍尊我一声公主,我便逾越说两句。夫人身为将军府主母,理当照应好府中诸位公子。面条是驸马爱吃的,厨子该做哪种,请问过驸马。” 吴嬷嬷背后冷汗涔涔,只觉得这番话虽听着礼貌有加,实际连敲带打,几乎谴责到了夫人头上,暗示她对二公子屈待。 吴嬷嬷不敢说什么,恭声道,“是,老奴这就去答话。” 吴嬷嬷转身离去,殷绪侧头看了柔嘉一眼,抬手拿筷。那筷也是雕金镶玉,殷绪拿在手里,颇为不惯。 知夏上前,拿起一边长箸,恭顺道,“驸马爷想吃什么?奴婢给您夹。” 殷绪幽深的视线,掠过知夏伸出的手臂,落到柔嘉脸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句“不可怠慢驸马”。 柔嘉见他看过来,弯唇一笑,“你只当她们是自己人便好,不必客气。” “我自己来。”殷绪漠然拿过知夏手中长箸,很快给自己夹了几样,将长箸放到一边,低头闷吃起来。 他吃得快,动作利落,却并不粗鲁,又穿了一身清贵的青色深衣,脊背挺直、眉目静默的模样,十分俊朗。 柔嘉见他只夹近在眼前的几样,吃到喜欢的食物脸上也殊无喜色,只怕他所说面条只是托词,便又拿过他放下的长箸,踌躇间给他青花瓷碗中夹了一块阳春白雪糕,小心道,“这个味道十分清甜,你试试。” 17、第 17 章 柔嘉给殷绪夹了一块阳春白雪糕。她自己喜甜,吃到甜食心中欢喜,便希望殷绪也可如此。 殷绪看着碗中糕点。那糕点浅淡色调,当是加了糯米和白糖,看着软糯闻着香甜,又被厨子细心雕刻出了花纹,十分精巧。 听着耳边娇声软语,殷绪略一沉默,将糕点夹起放到嘴边,轻咬一口。 确实松软清甜,唇齿生香。但他只吃了一口便放下,冷漠道,“我不吃甜。” 不要再做多余的事。他一个人惯了,并不期望那些莫名其妙的示好。 明白殷旭的暗示,柔嘉低头,抿了抿唇,片刻后仍是浅浅一笑,“好。” 不再给殷绪布菜,柔嘉自己由见春服侍着吃了起来。 殷绪低头快速吃着,眼角看到柔嘉慢条斯理,一张樱桃小口细嚼慢咽,怎么也吃不快。他放慢了速度——左右一会儿还要陪她去敬茶,吃得再快他也不得自由。 也许,这辈子他都要被困在“驸马都尉”四个字中。殷绪心中一片冷然。 用完早膳后擦净了手,又漱了口,再整理一番仪容,新婚夫妇终于去往前院。 昨日柔嘉蒙着盖头进来,今日倒是可以好好熟悉一番将军府的布局。 吴嬷嬷躬身在一边,殷殷给柔嘉解说着。 “那边是周姨娘与三少爷的北芳阁……”因为是得让出南华院,周氏母子才搬去北芳阁。吴嬷嬷想着这一层因果,有些尴尬,不欲多说。 柔嘉转头看去,只觉得北芳阁位置颇为偏僻,那院墙也逼仄,入院的正门虽翻新过,但看着仍有些寒碜。 柔嘉想着殷三公子对殷绪的欺弄,只觉得他合该住这里,又听吴嬷嬷道,“这是夫人一房的东英院,这边是正门,那边小门就在南华院旁。” 柔嘉再行去看。东英院在更靠前院的地方,看院墙走势,可知庭院并不比南华院宽广,院内高耸的屋瓦也不似南华院奢华亮堂。正门虽典雅气派,倒是有些显旧了。 到底正室嫡子为尊,所以周氏殷弘住了最尊贵的院子,但论华贵宽阔,还是南华院。殷府对殷绪,算是用了一点心的。 柔嘉心里有了一点判断,轻声问,“可有西院么?” 吴嬷嬷脸上顿时掠过心虚。西芬院,可不就是从前驸马住的破院子么?她不敢多说,只道,“老爷唯恐公主住得不适,将从前的西院与南院打通翻新,成了如今的南华院。” 柔嘉点头。左右殷绪如今已住了最好的院子,她没有多说。那边殷绪也是低头沉默,一言不发。二人被仆从簇拥着,很快来到了前院正厅。 殷府的主子们早早来到了前院正厅,各自或坐或站,都是心事重重。 昨夜殷绪酒喝到一半,殷烈唯恐他喝醉,在公主面前失了礼,便遣他回房。不料后来下人来报,二公子还是喝了个烂醉如泥。殷烈气得当场捏碎了酒杯。 奈何殷绪已入了婚房,他无论如何是不能追去教训的,只恼怒担忧了一夜。如今他坐在雕刻威武虎狮纹的大圈椅上,唯恐柔嘉见面问罪。 殷府历代家主皆是忠君护国,怎么到他头上,就养出殷绪这么个罔上的东西! 秦氏坐在殷烈右侧,亦穿了一身庄重的宝蓝衣袍。同殷烈的一脸怒容相比,她却是双手矜持地笼在袖中,低垂着眼沉默不语,脑中想的是吴嬷嬷传达的那句,“夫人身为将军府主母,理当照应好府中诸位公子”。 不是说凝秀殿的那位公主性子宽柔得近乎柔弱么,怎么并非这回事,一来就落她脸面? 侧室周氏打扮浓艳轻佻,扶着殷烈手臂娇声劝他,“老爷别气,气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那个逆子不是就这个性子么,你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殷烈训斥道,“什么逆子,如今他是驸马,岂容你胡乱评说!” 周氏连忙柔声认错,“老爷别气,妾身错了,妾身也只是心疼老爷,一时情急。” 心下却道,这位公主好生没眼光,若真要在将军府择婿,她的翰儿难道不比那个孽种好一万倍? 殷府嫡长子殷弘坐在下首,手中端了一杯茶,却不喝,只反复摩挲茶杯,低眉沉思的神情与母亲如出一辙。薛琼柔顺地站在他身后,一时也不知自己的夫君在想什么。 她有些恼怒,又有些无奈,人前她与夫君装得再是琴瑟和谐,人后只有她知道,她使尽全力也贴不近殷弘的真心。 殷翰趁父亲现在顾不上他,坐姿吊儿郎当,他昨夜与狐朋狗友多喝了几杯,早上起得晚,早膳没吃两口,就被周氏叫来了前院。 此刻他正忙不迭偷吃着小厮递来的葡萄。 一阵脚步声传来,是公主和驸马到了。厅中众人尽皆恭谨地站好,等人进入,齐齐行礼。 柔嘉脸上殊无笑意,一一看过这些屈待殷绪的家人,淡声道,“平身罢。” 殷烈脸色有些讪讪,抬手招呼柔嘉在主位左侧上首坐下,“公主请坐。” 左侧尊贵,殷烈如此安排,可见对柔嘉的敬重。但柔嘉依旧平静,道,“敬过茶水再坐不迟。” 殷烈碰了个软钉子,脸色尴尬,但见柔嘉没有就昨夜发难,倒是还想着敬茶,又松了口气,应声道,“公主说的是。” 柔嘉道,“诸位坐罢。” 于是众人依言坐下。殷烈和秦氏坐在主位,殷弘坐在右侧上首,旁边坐着薛琼,隔了一个茶几坐着殷府嫡女殷盼。殷翰则坐在左侧下首,周氏站在他身后,没有落座。 妾氏不与主人同坐,可见殷府礼节严明。而这离不开治家主母的手段。秦氏是个聪明人,居然让殷绪落魄到那个地步,不尽心而已。 柔嘉垂眸,待婢女端了香茶过来,便走到了殷烈与秦氏面前。 殷绪一直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边。他对这举家团聚的场合极度厌烦,但就是因为厌烦,所以配合地想早早了事。 他冷漠道,“父亲,母亲,喝茶。” 柔嘉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杯,看向殷烈,这个上辈子手握重兵,却对殷绪见死不救的人。 有些话她想对殷烈说,但不是现在,不是当着殷绪面的现在。她低眉一一将茶送到两人面前,淡声道,“公公,婆母,喝茶。” 两人唯恐落个怠慢公主的名声,僵直着背坐着,很快接过茶杯,“公主有礼了。” 柔嘉看向秦氏,平静道,“婆母可还记得,早间我给您的话?” 就是那句“理当照应好府中诸位公子”。秦氏一个激灵,明白过来,露出一个慈爱的笑意,看向一直被她无视的殷绪,“绪儿也有礼了……” 她实在不惯于夸赞殷绪,只一句便卡了壳,脸色尴尬,“绪儿”二字更是让她觉得烫嘴。 殷绪只冷冷一瞥她,丝毫没有领情。柔嘉却是浅浅一笑。能让殷府诸人明白须得在意殷绪,已算得上成功了。 她又随殷绪走向殷弘与薛琼。薛琼是她堂妹,并不用敬,婢女只端了一杯茶水。 殷绪看向殷弘,殷弘却只看着柔嘉。殷绪太习惯来自于这个大哥的无视,旁人说大少爷沉稳,是殷府唯一能容忍他这个孽障的人。只有殷绪自己知道,殷弘待他,如待一只蝼蚁一般。没人会在意一只蝼蚁。 殷绪语调极端冷漠,“兄长,喝茶。” 柔嘉抬头看向殷弘,恰好与殷弘目光相触。其实她很早便是认识殷弘的,这位殷府嫡长子,是殷烈的骄傲,年纪轻轻出任羽林卫中郎将,负责宫中守卫。 他的容貌与殷弘有四分像,气势没那般凌厉,却也是矜持内敛。与父亲相同的是,上辈子听闻殷绪在雁鸣关被围剿,他无动于衷。 柔嘉递上茶水,淡道,“兄长,喝茶。” 殷弘站了起来,低头一眨不眨盯着她,双手接过茶杯,轻轻一笑,“多谢公主。” 薛琼也跟着夫君站了起来,她总觉得殷弘看柔嘉的目光有些失礼,笑容过于温柔,心头隐隐不安。 待殷弘喝完茶,薛琼展开一抹柔婉的笑意,拉住柔嘉双手,亲昵唤道,“姐姐。” 心头却有些幸灾乐祸:昨晚洞房花烛,一向孤冷的驸马,宁愿喝得酩酊大醉,也不与新娘同房。金尊玉贵的公主,选了这样一个夫君,你羞不羞耻,后不后悔? 她内心戏份太足,柔嘉却根本不正眼看她,被她拉住的整只手臂都不舒适,片刻后不轻不重抽出,道,“坐罢。” 语调之冷淡,态度之疏离,任谁都看得出,柔嘉公主不喜这个妹妹。其中原因,叫人猜测。 薛琼当众受了冷遇,心中愤恨,暗自皱眉咬唇,紧接着又乖巧地笑起来,“好,先做完正事。” 柔嘉没有理会,给殷盼敬过之后,走到殷翰跟前,看他的眼神转冷。 就是这人,屡屡欺弄殷绪,将他打伤么? 18、第 18 章 殷翰看着柔嘉,却是有些怔愣。他身为庶子,不能像嫡兄那样自小出入皇宫,也不曾见过宫中那些大人物。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着这位宫中最受宠的公主。他看着她一路莲步轻移、婀娜多姿而来,看她粉腮桃面,云鬓楚腰,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殷翰目瞪口呆,直到殷烈用力咳嗽一声,他才醒过神来。 殷绪冷厉地看着殷翰,不想说话。柔嘉从婢女手中接过天青色茶杯,却没有递上前,而是道,“三弟,听闻你喜好与驸马切磋武艺?” 声音平静却清甜,没有丝毫公主的骄纵。 “啊?”殷翰疑惑拧眉,不假思索地嚷道,“切磋武艺?和他?”怎么可能,这个孽种也配? 语意中轻蔑不加掩饰,身后周氏偷偷狂掐他的腰侧,殷翰却不懂她的暗示。 果然如此,柔嘉笑了笑,笑容却没有一丝温度。她道,“本宫喜静,以后南华院恐怕不能常招待三弟,还请三弟勿怪。” 话语如此柔软有礼,殷翰听得心中柔情荡漾,道,“不怪不怪……” 殷弘那一房沉默不语,却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殷翰:也只有你听不懂,那话的意思是警告你不要再找殷绪的麻烦。没听公主旁人面前自称“我”,到你面前自称“本宫”了么? 想不到这位身姿纤弱的公主,嫁来的第二日,平平静静,温温柔柔,便将殷府众人敲打了一番,庇护殷绪的姿态那般明显坚定。 柔嘉这模样,别说殷家不曾见过,便是侯在一边的见春与知夏也未见过。二人只觉得自那日在翔龙殿哭醒,她们的公主当真变了许多,似乎更加强韧、更有主见了。这不是什么坏事,二人心中宽慰。 殷府诸人看懂了柔嘉的意图,殷绪也明悟了,侧头看向柔嘉,眼神复杂:她……竟这样维护他…… 而柔嘉却不打算这样便罢了,将茶杯还回婢女,她看向殷烈,笑意轻柔,却泛出威仪,“三弟既喜好武艺,公公可着他每日练武两个时辰,早日练出成效,以报家国。” 殷翰顿时俊脸皱成苦瓜:每天练武两个时辰,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累也就算了,还怎么有时间出去吃喝玩乐? 而这恰恰正是柔嘉的目的。那番话在情在理,任谁也只能说柔嘉公主为国为民、气度卓然。 殷翰求救似的看向殷烈,殷烈面色尴尬,低头对柔嘉道,“微臣记下了,公主,请坐罢。” 殷翰见父亲答应,立即就要叫嚷,殷烈狠狠瞪他一眼,加之周氏又在掐他,他便气愤愤地住了嘴。 柔嘉与殷绪都没有理会殷翰,两人走向座席。柔嘉没有如殷烈安排那样,坐在左侧上首,而是转身看向殷绪,柔声道,“驸马,你坐此处罢。” 殷绪闻言静默看她,同她视线交会一处,柔嘉浅浅一笑,红唇翘起,眼睛弯如月牙。 殷烈迟疑道,“公主,这不妥罢?” “出嫁从夫,也没什么不妥。”柔嘉淡声答着,担心殷绪不坐,先轻盈地在旁边空位坐下。 殷绪便沉默地坐在了柔嘉让出的位置。 柔嘉如此体贴殷绪,却又对殷府众人频频使出软钉子。两相对比,殷烈止也止不住面上尬色,讪讪道,“公主如此贤惠,能娶到你,是殷府莫大的荣耀。” 柔嘉谦逊笑道,“多谢将军抬爱,能嫁给驸马,亦是我的福气。” 殷绪垂下深潭般的眼睛,掩去眼中翻涌。 她字字句句只说殷绪,看似接了殷烈话茬,却不回敬殷府,这让殷烈尴尬更甚,话题便要进行不下去。 殷绪本就厌恶这个场合,见柔嘉也没有与殷府众人认亲、叙话的意思,便冷漠道,“昨日累了,既敬完了茶,这便回去。” 语气中全无对殷烈与秦氏的敬意,若是以往殷烈只怕要骂他不知礼数、忤逆不孝,今日却丝毫不敢多说。 柔嘉起身,柔顺道,“也好。”又对殷烈秦氏交代道,“公公婆母,我们这便走了。” 殷烈与秦氏殷殷起身,秦氏上前亲切道,“午时还有一场家宴,不知公主和绪儿,想吃什么?” 被接连提点了两次,她再不敢忽视殷绪。 殷绪意识到,这是柔嘉的用心,微微侧头,幽深视线似乎在看柔嘉,又似乎没有,“但凭公主吩咐。” 依然是这样,殷绪不露丝毫内心,柔嘉仍不知他当真喜爱什么,便轻声吩咐秦氏,“婆母自行安排罢,到时厨房做的每样捡一份上桌便好。” 每样都呈上来,种类多了,总有殷绪爱吃的。 秦氏自然说好。 夫妻二人回到南华院,穿过草木扶疏的花园,殷绪在屋门前站住,没有进去的意思,柔嘉便也跟着停住,探询地看向殷绪。 喧哗退去,此处异常安静,如何与陌生的妻子相处,又成了殷绪眼前的难题。 他深冷的墨瞳看过眼前的雕花窗棂,终是落到柔嘉脸上,面无表情唤道,“公主。” 此时阳光明媚,照得整个庭院纤毫毕现,也映衬得柔嘉的表情无比清晰。殷绪只见她笑意轻柔,眸光温软,如三月阳光下花枝绽放,“殷绪,我姓薛名珺,王君珺,你可以唤我阿珺。” 王君珺,美玉也。单一个名字便可知,她是多少人的珍宝。她让他唤她闺名。一个高高在山的公主,怎可身段柔软到这个地步? 殷绪挪开视线,终究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淡漠道,“我去书房。” 意识到他在和她交代去向,柔嘉眸中流露淡淡惊喜,软声笑道,“好。” 单单四个字便惊喜么?殷绪顿了顿,转身顺着长廊大步离去,消失在古雅月亮门的那边。 他的书房在原本的住处。殷烈对他多有苛刻,唯一会大度满足他的,便是各种各样的书籍。 殷绪进入新修的书房,一头扎进兵书中。 那边柔嘉进入屋内,在花梨木圈椅上坐下,采秋端上一杯她最爱的江山绿牡丹。 方才说了许多话,柔嘉确实有些口渴,端起浅抿几口,放下茶杯之后,便唤了顾嬷嬷。 顾嬷嬷走到她身前,慈爱道,“公主。” 柔嘉依赖地拉住她的衣袖,“嬷嬷,你去大将军那边,与他说——便说驸马头上受了伤,院中药用完了,请他再送些。” 19、第 19 章 他们的药分明还剩许多,公主这话的意思……顾嬷嬷心中明了,稳妥地点头,“公主放心,老身这就去,必然将话完整送到将军本人耳中。” 柔嘉舒心一笑,“好。”略一思索,又嘱咐,“此事不必让驸马知晓。” 殷绪对她多有拒绝,她若仍不加掩饰地频频示好,只怕令他倍感压力。重生来过,她真心想对殷绪好,默默付出也是一种享受,倒也不必事事让他知道。 顾嬷嬷心软,爱怜地拍了拍她的柔荑,“老身知道了。” 旁边几个婢女自然也知道守口如瓶。 顾嬷嬷顺着朱漆回廊前行,穿过垂花门来到前院。殷烈正在招待本家的族亲们。 顾嬷嬷找到了管家殷正,肃声道,“老身受公主差遣,有事禀告将军,还请管家通传,请大将军借一步说话。” 在宫中浸淫多年的老人,代表着公主的脸面,字字皆是规矩,句句都见威仪。管家不敢怠慢,立刻禀告了殷烈,殷烈很快出来了。 顾嬷嬷朝她施了一礼,肃然道,“大将军,公主遣老身来求药。驸马头上受了伤,院中药用完了,还请大将军再派人送些。” 殷烈本负手威严而立,这会儿不禁失态,勾头看向顾嬷嬷,心中惊疑不定,不知柔嘉怎么知道殷绪受伤,还伤在头上。 那个逆子不是打落牙齿都和血吞么,怎么会告诉别人他受伤了?难道是公主自己发现的? 殷绪的药大夫开下不久,不可能如此快就没了。而送药的事明明秦氏就可处理,也不是非要告知殷烈本人,公主却偏偏派人找上他。她这一番所作所为,当真是警醒他,为夫婿出头? 不曾想,方才敬茶时的软钉子还未落幕,护短的公主又警醒上门,告诉他以后不可随意打骂驸马。 如今他这逆子,真是得了好大的靠山! 殷烈自知被公主怪罪,微弯了腰,拱手道,“劳烦告知公主,臣知道了,这就派人送药。” 顾嬷嬷滴水不漏地一笑,夸赞道,“将军慈爱。” 想到他将殷绪脑袋上砸出的血,再听听顾嬷嬷说的“慈爱”,殷烈怎么品怎么觉得讽刺,顿时脸露难堪。 顾嬷嬷转身回了南华院,向柔嘉回话。她办事柔嘉素来放心,也未多说。 不多时殷烈那边的人送药,恰好遇到在南华院庭院徘徊的吴嬷嬷。吴嬷嬷初来乍到,不受重用,因此闲在外边。 那人见了吴嬷嬷,也未多想,便将药瓶交给了她,回去复命。 此时已是晌午,殷绪算着时间从书房出来。怀着一丝不想突然出现惊扰公主的心情,他没有从耳房小门进入,而是转去正门,正好遇见了吴嬷嬷。 吴嬷嬷想着之前便是因为怠慢了驸马受公主怪罪,当下抱着将功折罪的心态,屈身道,“少爷,这是公主替您向老爷寻的金疮药,公主关心您呢!” 殷绪看着那白玉瓶,一时疑惑地蹙起了俊秀的眉,还未答话,恰好知夏有事出来,见状急急喊了一声,“吴嬷嬷,公主唤你!” “哎,老奴这就来!”吴嬷嬷高声应着,将玉瓶塞入殷绪手中,还不忘朝殷绪施了一礼,“老奴告退。” 两人先后进了屋内,转入内室,殷绪迈步中已明白了前因后果,看向柔嘉的眼神露出了然。 因为要赴午宴,柔嘉正整理仪容,采秋尾指点了口脂,一点点小心地抹在柔嘉娇嫩饱满的唇上。 见知夏神色局促地进来,柔嘉本有些疑惑,再见最后沉默进来的殷绪手中捧着药瓶,便明悟了。 殷绪寒天冷月一般的视线直白地落在柔嘉脸上。柔嘉本想瞒着殷绪的事情“败露”,一时心里发虚,轻颤着鸦羽似的睫毛转开眼,不自在地抿抿唇,耳根绯红,唇色更是娇艳动人。 打破她窘迫的是吴嬷嬷的疑问,“公主,您唤老奴?” 柔嘉已听到了知夏那拔高音量的一句,在殷绪的视线中颤着眼睫,强作镇定给她派了一份差事,“嗯……你去将床铺整理一番。” 那床铺早已被柔嘉心灵手巧的婢女们整理得一丝褶皱都无,吴嬷嬷心有疑惑,但不敢多说,前去忙碌。 似是不忍少女继续羞窘下去,殷绪转开视线,将玉瓶放入衣柜一角,沉声道,“公主,走罢。” 迫人的眼眸从她脸上移开,柔嘉长舒一口气,起身,“好。” 家宴在前院花厅,柔嘉与殷绪单独一桌。因为之前柔嘉的一番动作,明面上无人再敢怠慢殷绪。一顿膳用得还算顺心。 午后殷绪又扎进书房,竟是连晚膳也不曾出来,一直待到夜深。 抱怨的话早已说过,见春如今不再开口,倾身给柔嘉铺开锦被,又掀起一角,颇有些闷闷不乐。 柔嘉穿着雪白寝衣,钻进床铺,转头看见知夏与采秋也是脸色凝重,幽幽叹了口气,“都歇着吧,不必等候驸马。” 顾嬷嬷上了年纪,精神不济,已经歇下,三个婢女恭谨地行了礼,知夏值夜,见春与采秋回了屋侧厢房。 殷绪推门出来,入眼便是屋脊之上,璀璨却也幽寒的星子。夜风寂静,送来阵阵花香。 随从长吉正在廊下打瞌睡,听到开门的声音,猛地惊醒,蹭的一下站起来,脸上已是殷勤笑意,“少爷,您出来了。” 殷绪瞥了一眼他。这人机灵,是秦氏特意派来的。 殷绪拾级而下,沿着鹅卵石小路朝回走,淡漠道,“打水送去耳房。” “好勒!”长吉应了一声,麻利地小跑去小厨房。 殷绪到了耳房小门边,长吉也带着小厮,将满满两桶热水送到了。柔嘉在内睡着,长吉不便进入,正犹豫该如何做,殷绪已接过几人手中沉沉木桶,轻松提着,进了耳房。 耳房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点融融烛光透过门帘边隙照了进来。门帘那边十分安静,只有一道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殷绪面无表情,沉默地脱去一身锦衣华服,洗浴完毕,换上婢女准备好的寝衣,掀开门帘进入卧房。 繁复华美的天青色刺绣帐幔静默低垂着,掩去华贵的梨木大拔步床,也掩盖住那人玲珑的身姿。 殷绪只瞥了帐幔一眼,绕过雕工精美的漆木屏风,走向对边窗下的罗汉床,搬开上面的小茶桌。 正准备这样睡下的时候,冷不丁听到布料摩挲的声音。殷绪转头,看见柔嘉已起了身,一手掀开帐幔,正轻轻看着他。 烛光下的少女,白玉一般的肌肤被染上一层薄薄的暖红,乌黑发丝乖巧地垂在胸前,发后的耳朵更显精巧;杏眸汪着水,蕴着珠辉,澄净又明亮,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他。 “殷绪,”柔嘉软声唤他,道,“我知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你不愿做的事,我不会勉强你。你若不喜驸马这个称呼,以后建功立业,别人便会唤你将军了。” “建功立业”与“将军”二词令殷绪心尖一动,站直了些,幽暗眼瞳深深看着她,终于问道,“你为何非要嫁给我?” 其实他也无意间听到过殷府下人的窃窃私语,知她为了请旨嫁他,甚至是以死相逼。原本漠不关心,只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面对那样柔软隽永的目光,想到她送的腰带,她的体贴,她的维护,他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因为,”柔嘉浅笑,面容皎若明月,“你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 从天而降,于万般绝望之中,救赎了她。 殷绪眼眸颤动,一时间心绪起伏难平。大英雄,他么?他做过什么,让她如此信赖? 嗓子有些干涩,殷绪艰难地挪开视线,终究是漠然道,“天晚了,公主歇下罢。” 柔嘉浅浅一笑,“好。”歇是要歇的,只是并不着急。她转身从衣柜里抱了一床薄被出来,放到罗汉床上,又轻轻柔柔看向殷绪,“夜里小心着凉。” 殷绪仍是回避着视线,没有看她,姿势略显僵硬。柔嘉不再多说增加他的压力,转身回自己的拔步床。 帐幔落下,柔嘉枕着柔软的蚕丝方枕,想着紧要的心里话业已说出,终于觉得心安,闭目甜甜进入梦乡。而罗汉床上的殷绪却有些辗转难眠。 夜里凉气起来,殷绪轻轻盖上薄被,那上面,仿佛沾染了她的香气,一如她的为人,又清,又柔。 第二日南华院早早喧腾起来,婢女嬷嬷们围着公主与驸马,将他们盛装打扮一番,唯因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20、第 20 章 柔嘉还记得,自己之前说过,要带她中意的人,去给她父亲看看,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忍不住耳根泛红。 不过在见薛怀文之前,她须得先和殷绪入宫,拜谢太后。 翔龙殿,陈昱被宫女太监们服侍着穿戴朝服,刘喜端着帝王冠冕,恭谨地站在一边。 陈昱略一想,笑着问他,“今日皇姐回门,你说朕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柔嘉是太后一手养大,回门不仅要回国公府,必然也要先来慈宁宫。 明白年少帝王心中所想,刘喜谄媚笑道,“皇上仁爱,公主初嫁,合当关怀。” 陈昱笑着振振衣袖,笑容泛着冷意,“等下了朝,便去慈宁宫。” 他倒要去看看,他那好皇姐,携着驸马前来,究竟是喜不自胜,还是难掩憔悴。 公主回宫,殷府众人五更便起来忙碌。献给太后的、回给国公府的,礼物要准备两份,公主与驸马的仪仗、护卫、车马,一一都要打点妥当。 殷绪练武回来,拿了知夏准备好的衣服去了浴房,再出来时,柔嘉已穿戴完毕。 今日她穿了藕色刺绣百褶裙,雪青色的大袖衣,头上是绿松石与紫翡翠制成的头面。整个人安静垂首站在那里,仿佛一朵端庄淡雅的丁香。 而他自己,亦穿了一身庄重华贵的绀青长衫,细看衣上的刺绣花纹还与柔嘉的遥相呼应了——可见婢女们当真用心。 殷绪心中思绪一闪而过,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外间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没有听到柔嘉跟过来的脚步声,略一转头,便见伊人仍是方才的姿势,低着头,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似乎在为难着什么。 殷绪一言不发,坐到饭桌边,过了片刻柔嘉才姗姗而来,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心事重重地坐到了他身边。 蒜蓉虾仁、烫香菇、煎鱼皮、蝴蝶卷、肉糜粥……还有五六碟口味不同的面条一一送了上来。殷绪被服侍着擦过手,举筷夹菜,眼角扫过柔嘉,却见她依然眉心微蹙长睫低垂,饱满的下唇已咬得发白了。 殷绪将筷中食物放入碗中,淡漠着开口,也没有看她,“公主有话不妨直说。” 柔嘉闻言抬头看向殷绪,微张了红唇,却又觉得无法成言。 她确实为难,昨晚才说了不会勉强殷绪做他不愿做的事,不曾想今早便得食言。 她不说话,殷绪也不催她,甚至依然不改用膳的速度,虽然冷漠,却也安定。 柔嘉最后咬了一下红唇,终于小心翼翼商量道,“今日入宫面见太后,你能否……说我几句好话。” 她是逼着太后答应她嫁给殷绪的,太后本就伤心,若是再知道殷绪对她颇冷,只怕更加伤怀,甚至可能问罪于殷绪。 柔嘉不想太后难过,也不想殷绪获罪,只能如此恳求着,又担心殷绪不答应,黯然解释道,“太后是我舅母,她亲手养我长大,如我母亲一般,希望我过得好……所以你配合我说几句好话,便当哄老人家开心,好不好?” 殷绪咽下口中食物,瞥了一眼柔嘉,见她清亮眼中溢满恳切,最后三个字更是含着无限娇柔。 殷绪收回视线,漠道,“我可以配合公主,还请公主勿要忘了昨晚的承诺。” 殷绪愿意配合,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柔嘉听他说得仿佛是交易一般,又觉出些许的沮丧。 如果殷绪能记起上辈子的事,该有多好。 想到一会儿终究要与柔嘉同行,殷绪放慢了速度,不动声色地将早膳吃完,而后回转卧房,从衣柜中拿出了一顶黑缨冠。 殷绪自小自力更生,束的一手好发,只是戴头冠却不甚熟练。相比殷弘十五岁加冠,殷绪却是等到被授予驸马都尉,殷烈才草草给他行了冠礼,送了几顶冠帽。 殷绪不喜带帽,若不是成亲与回门须得庄重,他只怕会如平日一般,用一段黑布巾便好。 将黑缨冠不甚熟练地戴上头顶,殷绪面无表情地系带。 柔嘉回房,瞧了眼殷绪锦衣黑冠的清贵模样,走上前,抬起了手。 殷绪见她靠近,下意识地眼露戒备,紧绷着身体朝后退了半步。 柔嘉本是看着他的冠帽,见他后退,微垂长睫看向他的眼睛,轻声道,“你帽子歪了,我为你扶正。” 她的眼神柔和清澈,让人下意识地信任。殷绪这才松懈了一些,挪开迫人的视线,面无表情看着墙角的几架。 柔嘉知他默许,靠近一步,抬起纤细手臂,极其温柔地扶在他冠帽两侧,轻轻转了一转。 隔得近,能感觉到殷绪的呼吸,还有一点类似于冷雪覆盖之下,野生松竹的味道,幽深又清冷。 仰起的视线里,是殷绪精巧的喉结,一段脖颈被黑缨衬得越见白皙…… 殷绪本没有看柔嘉,但如此距离之下,却避无可避能觑见。他意识到,面前的人,羞涩得粉颈泛红。 这份羞涩,让殷绪感觉到了隐约的不自在,嗓子发干。他后退了一步,漠道,“好了。” 柔嘉放下手,红着耳根,依旧是柔软模样,问他,“会压疼伤处么?” 殷绪摇头,率先出了房间,到达院门口,却又站立不动,默默等她来到。 二人带了见春与知夏,并肩出了院门,远远听到廊道那边,传来殷翰的鬼哭狼嚎。 “娘,我不要练了,再练我就要死了!您就可怜可怜我罢!您去求求爹,您出马爹一定会心软的……” 周氏嗓音低柔,听不清回了什么,只听见殷翰一连串的滑稽叫嚷。 “报国?我不想报国,我就想吃喝玩乐……” “啊,娘,别打了,再打我就没脸见人了!也别掐我,身上没一块好肉了!” “我练!我练还不成么!” 柔嘉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看殷绪,他倒还是那漠不关心的模样。但柔嘉觉得,他应当是觉得解气的。 “走罢,驸马。”柔嘉含笑唤他一声,殷绪看她一眼,虽未应声,但脚步跟了过来。 公主的金丝楠木大车已备在了府门前,两匹高头大马并拉,长吉与青竹是车夫。 殷弘已入宫上值,殷烈夫妇却是被陈昱准了三天假,用以置办婚事。此时殷烈带着秦氏、薛琼,以及诸多府中仆从,恭谨地站在威武大门边,送别公主与驸马。 “殿下,”殷烈简单说了自己的一些准备,请示道,“您看是否还要添置些?” “已经十分妥善,”柔嘉浅笑道,“有劳公公了。” “这是微臣本所应当。”殷烈谦让了一句,又转头看向殷绪。当着公主的面,他不能如何教训,只能用眼神警告:老实点,别将事情搞砸! 殷绪冷冷瞥他一眼,没有作声。 仆从端过马凳放好,见春与知夏先扶了柔嘉上去,殷绪随后利落地钻入。 马车内十分宽敞,坐二十人也绰绰有余。见春与知夏扶柔嘉坐在上首,自己坐在一侧。殷绪后上,坐到了两个婢女对面,与柔嘉隔了一点距离。 无话可说,殷绪靠上车壁,闭上了眼睛。 柔嘉见状,朝两个婢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也不要说话,以免打扰到殷绪。 一路安静,只有车轮骨碌碌驶动的声音。 殷绪虽闭着眼睛,神思却清明。他想起来,公主殿下仆从众多,今日随车的两个,却不是寡言少语的,尤其是那个叫做见春的更是话篓子,此间却一句都不曾说。 这是她的意思么?她如此体贴……是想要什么呢? 殷绪两道长眉微微蹙在了一起。 马车驶入皇宫,又在崇华门停住。内务府派了步辇来接,柔嘉与殷绪并排坐下。 进入慈宁宫,经过凝秀殿,柔嘉扭头看了会儿长出院墙的海棠树,柔声朝殷绪说道,“这是我的寝殿,我在这里,住了十四年。这些海棠是舅母令人寻了各地精品种下的,每到开花时节,繁花如海,是宫中一大盛景。” 这与他无关。殷绪冷漠地想着,但他习惯了寂静,听她絮絮的话语,竟也不觉得烦。 瞧见柔嘉清亮的眼中流露出希冀,殷绪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配合她哄老人家开心。 于是他道,“很美。” 虽只冷漠的两个字,甚至很可能是配合她而说的假话,但柔嘉仍是抿唇开心地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她喜欢这种感觉,慢慢地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生活,一点一滴说给他听,把孤寂的他纳入她的世界,让他们逐渐从陌生人,变成贴心人。 “多谢驸马夸赞。”她笑靥如花,一时十分娇俏。 太后特意坐在了正厅的龙凤缠枝大椅上,令柔嘉意外的是,陈昱居然也在,坐在太后左侧的位置。 21、第 21 章 乍然见到陈昱,柔嘉顿感意外,很快掩去眼里的一点思绪,和殷绪齐齐磕头,“见过皇上,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看向殷绪,便想起从前见他时,他的种种冰冷表现,难免心中不快。虽对殷绪并不满意,但女儿回门,总须多给面子。于是她慈爱笑道,“好孩子,都起了罢。” 碧彤亲自搀了柔嘉起身,扶她坐在右侧的位置,又招呼殷绪,“驸马爷,这边坐。” 柔嘉坐下,先看向陈昱,有些担心他来者不善,试探问,“今日皇上不忙?”早上请安也就罢了,怎么这大上午的还在? 陈昱的表情在见到柔嘉时,便已经变了。他二十多岁时尚不懂得隐藏心情,如今年少更是不懂,虽是在笑,却笑意泛冷,总有股恨恨的味道。 此时听柔嘉询问,他端坐在雕龙凤大椅上,一身深青色盘龙纹服,模样是尊贵的,神情却阴森,皮笑肉不笑道,“皇姐回门,做弟弟的再忙也该来看看。” 这人要心胸狭窄到几时?柔嘉心中冷冷想道,面上起身施了一礼,淡道,“多谢皇上厚爱。” 不欲再和陈昱多说,柔嘉坐下,面向太后。 身旁殷绪面无表情地坐着,强迫自己看向上首的人,作出聆听的姿态。 眼角见殷绪如此配合自己,柔嘉浅笑,被陈昱弄坏的心情好上不少。 太后觑了陈昱一眼,也明白了他的心态,心中生起担忧,但此时驸马在场,却不好多说。她打量了柔嘉片刻,慈爱笑道,“几日不见,我的柔嘉更显精神焕发,可见殷府没有怠慢你。” 柔嘉亲昵哄她,“舅母是我的倚靠,自然无人敢怠慢我。” 太后开怀大笑,“我的柔嘉就是嘴甜。” 方才太后的话,半是调侃,半是敲打,多少落了殷府与殷绪的面子,于是柔嘉哄过之后又柔声道,“大将军与夫人对我敬爱有加,驸马待我也很好,还请舅母放心。” “哦?是么?”太后的视线便转向殷绪,笑着的眼睛里露出几许威严来。 驸马待她的心头肉好不好,她要听驸马自己说。 明白太后眼神的意思,殷绪垂眸:之前敬茶的时候,她是怎么说来着? 殷绪很快低头拱手道,“能娶到公主,是微臣的福气。” 虽语气依旧淡漠,好歹少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且姿态又如此沉稳坚定,看起来也不似说谎的模样。 柔嘉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略一思索之后笑了起来:原来他记得她说过的话,哪怕不是对他说的。 太后满意了些,笑容也添了两分和蔼,“那你说说,以后会如何待公主好?”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颇费心神,且一如太极殿拜堂那次,有那么些微逼问的意味。殷绪心头起了反感。 柔嘉也意识到了不妥,担忧地看向殷绪,果然见他隐蔽地蹙起了长眉。 殷绪正皱眉,察觉到柔嘉的视线,一抬头,便撞进一双秋水剪瞳中。那眼瞳如此清澈,眼神如此温软,流露出忧郁与恳求来。 殷绪的反感散去,意识到他答应了她要配合。略一思量,他再次拱手,“必当事事以公主为先,不让她受丝毫委屈。” 虽然并不具体,但对这样寡言的人来说,已属尽心。太后脸上终于漾开舒心的笑容,道,“你能如此用心,哀家便放心了。” 然而坐在另一边的陈昱,看着柔嘉与殷绪四目相对妇唱夫随的模样,暗暗咬紧了牙齿。 他当真是恨极了这模样! 心中怒火冲天,柔嘉与太后又说了什么家常,他完全无心去听,片刻后忽然冷笑问,“驸马,可知皇姐喜好什么食物?” 他侥幸地想:万一柔嘉只是假装,所谓夫妻情深只是演戏呢? 殷绪看向陈昱,天子脸上的冷意与敌意不加掩饰。他垂眸,想起那天早膳,柔嘉夹给他的阳春白雪糕,冷淡道,“公主嗜甜。” 竟然答对了。柔嘉浅笑起来,看着殷绪的目光温柔如水。陈昱却是狠狠抓住了木椅扶手,用力到骨节泛白。 再也待不下去,陈昱起身面向太后,拱手,嗓音冷硬,“儿臣折子还未批完,先行告退。” “去罢。内务府新送了绿茶,让宫人给你尝尝。”太后看向陈昱,语气仍是亲昵的,眼神中却有警告。 陈昱看懂了她的教训之意。喝绿茶……是让他静心么? 心中怒气难消,但陈昱不欲明着违逆太后,低头恭敬道,“是,儿臣知道了。” 柔嘉与殷绪起身,两人低头行礼,语气中却都殊无情义,“恭送陛下。” 陈昱表情阴冷,大步流星从二人身前经过,带起呼呼的风声中,仿佛都夹杂着怒意。 太后看着陈昱的背影,有些无奈:明明十五岁之前都好好的,也不知昱儿北巡一趟,到底触了什么霉头,一切都变样了。 看见太后眼中的低落,柔嘉心疼,起身走到凤座边,跪坐在太后膝边,拉着她的衣袖,软声道,“舅母,您是世上最好的舅母。” 明白柔嘉的安慰,太后轻笑着抬手,本欲如从前一般抚摸柔嘉长发,临了才发现柔嘉已梳了妇人的发髻。 她的柔嘉嫁人了,嫁的却不是她与先帝原定的人。她叹道,“我最近啊,心里老觉得不甚安稳,唯恐照顾不好你,辅佐不好昱儿,以后下黄泉啊,都无颜见你舅舅。” 说到最后,她眼眶微微泛红,柔嘉亦是伤感。 先帝与太后伉俪情深,奈何太后头胎流产伤了身体,如何调理也无法再行生育。国家不可无储君,皇帝不可无子嗣。先帝护了太后五年,终究奈不过群臣上书、太后心疼,立了几位妃嫔。又两年后有了陈昱,便抱养到了太后膝下。 也正是这个原因,先帝子息单薄、后宫寥落。如今太后上了年纪,陈昱却尚年少。 对于陈昱,柔嘉说不出什么好话。这位表弟既没有学到太后的仁爱,也不曾继承先帝的勇毅,甚至最后还葬送了舅舅的江山。 可这些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提前说出惊世骇俗,未必有人相信,还是得,先待殷绪拿到兵权,再寻一个合适的机会。 柔嘉压下心头种种思绪,贴在太后膝头哄道,“舅母将一生心血都给了我与皇上,舅舅都知道的。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会谨记您的教诲,走得安稳顺利。” 陈昱走得顺不顺利她不在意,他不顺利才好。但是她,会同殷绪守好舅舅的江山,不再让它陷入贼人之手;会守好他们在意的人,不再让他们受生离死别、国破家亡之痛。 乖顺真诚的话语,让太后觉得十分贴心,笑道,“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天大好的日子,不说这个。” 她拉柔嘉起身,亲昵道,“陪舅母用膳吧,碧彤早就吩咐好了御膳房,做了许多你爱吃的。” “碧彤总是如此稳妥,有她服侍舅母,柔嘉也安心。”柔嘉笑着应声,转身恰好和殷绪视线相触,才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方才顾着与太后动情,倒是疏忽了他。又想到叫殷绪瞧见了自己同长辈撒娇的幼稚模样,柔嘉半是惭愧半是羞涩,长睫扑闪起来,一时十分娇俏。 殷绪垂下了眼。方才他确实一直看着柔嘉与太后。他见过殷府的亲情,只觉得疏远冰冷,与他无关。如今见了柔嘉与太后舐犊情深,他却忽然生了一丝亲近之意,真是奇哉怪哉。 而娇声软语哄着太后的她,那么温顺纯良,仿佛将世间所有美好,汇聚一身。 殷绪掩去了眼里的思绪,不动声色。 太后看见殷绪,笑容更慈祥了些,扬声道,“还有驸马,喜欢用些什么,与哀家说说。” 几人移步花厅,又说了会儿话,二三十样精致可口的餐点流水一样端了上桌。 宫人伺候着三人净手,而后落座。柔嘉本想让太后坐在中间以示尊贵,太后摆摆手,打趣道,“你们夫妻坐一块儿便好。” 柔嘉便只好在中间坐下。她举筷,先给太后夹了些她爱吃的,转身,又给殷绪夹了些,抬眼看他,软声道,“驸马吃。” 殷绪抬头,看见她眼中的暗示,略一沉默,拿过另一双布菜的长箸,夹了一块芙蓉糕,放入柔嘉碗中,淡声道,“公主也吃。” 柔嘉弯唇浅笑,“多谢驸马。” 太后瞧着两人琴瑟和谐的氛围,舒心地笑起来,又指着桌上各式面条,招呼殷绪,“这是柔嘉说你喜爱吃的,那便多吃些。”话语中威压不再,尽是慈爱。 殷绪默然拱手,“多谢太后。” 这边其乐融融,那边翔龙殿的书房,陈昱一脸冷然,招来了正在太和宫当值的殷弘。 22、第 22 章 翔龙殿的书房,陈昱阴沉着脸,招来了殷弘。 除了刘喜,谁也不知君臣间说了些什么,慈宁宫的众人,更不知晓。 柔嘉与太后用完膳后又叙了会儿话,太后乏了,道,“想必你父亲还等着你,哀家便不留你了。” “嗯,柔嘉知道了,舅母好生休息。”柔嘉将她扶回卧房。 “虽你少回国公府,又是公主之尊,但那毕竟是你的父亲与弟妹,该有的礼仪还是要有。”太后轻拍着她的手背,殷殷嘱咐着。 柔嘉扶她在罗汉床上躺下,又给她背后塞了一个靠枕,浅笑道,“柔嘉都知道的。” “午后炎热,让碧彤给你捎几块冰,路上消暑用。” 柔嘉守着太后睡着,这才出了卧房。原本她担心殷绪在陌生的环境等得不耐,出来后才发现殷绪一动不动坐在圈椅上,表情虽冷,但也算平和。 见她出来,殷绪起身淡道,“走罢。” 二人出了慈凤殿,碧彤手提一个食盒,沿着琉璃瓦下的一排朱漆大柱过来,身后跟着两个抬着铁箱的太监。 “公主,”碧彤亲昵地将食盒递过,“太后娘娘怕公主路上肚饿,特意让奴婢拿的甜点。” 又指了指铁箱,“这是冰块,给你们路上用,让他们送上马车。” 知夏上前接过食盒,柔嘉浅笑,“多谢太后娘娘,也谢过碧彤姐姐。” 碧彤笑出了酒窝,看着她如同看着自己的妹妹,“公主心善,奴婢哪当得起呢。”话语虽谦逊,姿态却亲切,又轻轻推她,“公主去吧,别在大太阳底下耽搁。” “嗯,我走了。” 柔嘉坐上步辇,头顶华盖亭亭遮去阳光,带来一丝阴凉。但柔嘉仍是觉得热,动作细微地拉住锁骨边的衣料,轻轻扇了扇。 身后两个手持羽扇的太监立即朝两人扇起风来,柔嘉这才觉得舒服了。 理了理衣衫,转头间她却发现殷绪正看着她,不由得莫名,眨了眨眼,“驸马……在看什么?” 又有些羞涩:是在看她吗? “没什么。”殷绪淡淡转过脸去。他只是不明白,这样一朵人间富贵花,锦衣玉食,无数人宠爱,为何要到他这个卑贱的私生子面前,受苦。 到达崇华门,又换了马车,太监将冰块装进马车内的冰鉴内,里面渐渐凉快了。 除了食盒,太后还给了诸多赏赐,给柔嘉的、给殷绪的,以及给殷府的。下人们安置了一会儿,马车才骨碌碌驶动。 柔嘉坐定,转身看向仍是离她颇远的殷绪。显然练武之人体热,即便有人扇风,他仍是汗湿了鬓发,却又偏偏八风不动,不漏分毫不适。 柔嘉欠身,远远递出手中常拿的绣帕,软声道,“驸马,擦擦汗罢。” 见殷绪看过来,她又眼露歉意道,“如此炎热,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当真抱歉。” 这婚事是她勉强来的,因此她说这些话只觉得理所当然,殷绪却是大感意外,深深看着她,带着审视的意味。 柔嘉任他看着,表情柔软,眼神诚恳。而她手中的绣帕颜色嫩如春草,露出漂亮的兰草绣纹,清新美丽一如她。 殷绪保持着缄默,终究是接过了她的绣帕,忽略鼻尖萦绕的香气,漠然着脸,擦去额间细汗。 知夏十分体贴,待他擦完便道,“驸马交给奴婢处理罢。” 她说这话是带笑的,只因明显感觉到了,此刻她家驸马对公主的松动。 殷绪将绣帕交给她,往后靠上车壁,又是闭目养神。 柔嘉昨日等候殷绪颇晚,今晨又起得早,被马车摇晃着,便有些精神涣散。 只是她不敢睡。心许的人就在身侧,又没有帐幔阻隔,知他恐怕是清醒着的,她难免有些紧张。 紧张的公主待马车行到了朱雀大街的分岔路口,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骄阳似火,阳光下一切都蔫哒哒的,车旁的几个低等婢女,更是汗如雨下,神情颇为不适。 为表敬重,殷烈派了管家殷正随行伺候。柔嘉对殷正道,“既出了皇宫,便撤了仪仗罢,只留……” 想到今日陈昱的作梗,太后口中的不安,柔嘉略一犹豫,仍是保留了部分护卫,“……数个守卫便好。” 殷正在府中观察了三日,已然明白了这位公主的脾性,只怕容不得糊弄和轻慢,尤其是对驸马的轻慢。心中暗自提醒自己以后万不可再怠慢驸马,面上他愈显恭敬。 殷烈的态度,便是他的态度。于是他犹豫道,“公主……这不太妥当罢?若是国公爷见了……”他唯恐布置寒酸,怠慢了公主,得罪了镇国公府与慈宁宫。 见春与知夏在一旁轻笑,只觉得殷府管家着实不了解柔嘉。凝秀殿的公主素来简洁,从前只带她二人、并一个太监赶车回府都曾有过,如今留下数个侍卫已很多了。国公爷根本不会奇怪。 这边柔嘉亦平静道,“没什么不妥,就这样办罢。”她是女儿归宁,不是公主大驾,不必那么大的排场,何况,她也不忍下人们受苦。 殷正只得安排,留八个护卫,令大队人马返回将军府,剩下的数人一车,简便来到了国公府。 马车在国公府巍峨的府门前停住,柔嘉转向殷绪,后者已自行睁开眼睛,长腿一跨,起身下了马车。 柔嘉便也被知夏搀扶下去。 薛怀文早已带了府中诸人等候在府门前,见柔嘉下来,齐齐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柔嘉轻笑,快步上前扶住薛怀文,语气亲昵,“父亲。” 上次说过掏心话,薛怀文也不再客套,直起腰,看向殷绪。 殷绪垂眸沉默:他答应了要配合哄太后开心,那面对薛怀文,还需配合么? 最终他拱手弯腰,疏离道,“国公大人。”慈凤殿的伪装已耗费了他颇多心神,岳父,他叫不出口。 柔嘉浅浅一笑,只当来日方长。薛怀文也没有立时斥责他,只道,“外面热,快进府吧。” 入得厅堂落座时难免又是一阵谦让,柔嘉扶薛怀文坐在主坐,李氏站于他身后,柔嘉自己与殷绪坐在了下首。 薛怀文视线掠过默不吭声的殷绪,落到柔嘉身上,慈爱道,“这几日可还顺利?” 柔嘉恭顺笑道,“女儿与夫君一切都好,还请父亲放心。” 薛怀文颔首微笑,“不曾想,你与琼儿先后嫁了殷家兄弟,这也是缘分。以后你们姐妹互相扶持,也需孝顺公婆,操持好夫家。” 虽然眼下看,珺儿远不如琼儿嫁得好,但珺儿选中殷绪,又如此夸他,必然有自己的理由。因此即便此刻殷绪漠不关心的模样,多少有些失礼,但薛怀文并未当真动怒。 柔嘉闻言但笑不语,心内不打算如何与薛琼互相扶持。今日主要是为拉近父亲与殷绪的关系,旁的事倒不必急着说,以免分了父亲心神。 柔嘉柔柔与家人叙话。薛怀文到底是旷达男子,又是严父;李氏不敢担柔嘉继母之名,说话小心翼翼欲言又止;柔嘉也不是健谈之人。家常话断断续续说了一会儿,终于无话可说,离晚膳却还有些时候。 薛怀文想了想,振衣起身,看向殷绪,“贤婿,既然你出身将军府,想必武艺了得,不如与我切磋一二?”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意他的武艺,愿意与他切磋。殷绪起身,看了薛怀文片刻,清冷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国公府的庭院相比大将军府,更显雅致和清幽,青竹绿树与各色花丛错落有致交相辉映。日头已渐渐偏西,东南风送来丝丝混着花香的凉意。 薛怀文换了一身短打,又给殷绪拿了一套更换。 薛怀文自己便是修长的身姿,他的衣衫穿到殷绪身上,居然短小了些许。薛怀文瞧着,暗忖:想不到这女婿瞧着瘦削,身材倒是健硕,若是入了军,必当是孔武有力的一把好手。 心中满意他面上不显,站在庭院的树荫下,让家丁们抬来武器架,招呼殷绪拿一件趁手的。 殷绪挑了一把重量合意的长剑,挥舞两下,银光四闪。 柔嘉站在长廊中,看着庭院中的两人,手指捏紧衣袖,担忧道,“不然还是换成树枝?” 虽只是切磋,但刀剑无眼,她的父亲与她的夫君,伤了谁她都不愿看到。 薛怀文艺高人胆大,不以为意,爽朗道,“无碍,真刀真枪才尽兴。我会小心的。” 殷绪难得感觉与什么人意见相投,也道,“正是。” 薛怀文手腕一抖,挥出手中长刀,发出一点悠远的清吟,“来。” 殷绪干脆利落地与他缠斗在一起。两人皆是矫若游龙,手中刀剑摘花拂叶,光影纷纷。薛怀文老道沉着,殷绪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柔嘉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虽也惊艳于殷绪勇武潇洒的身姿,但更担心两人受伤,手指被衣袖绞得发白。 见春与知夏侯在她身后,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扇,看着院中的两人,惊得快要合不拢嘴;另一个笑着劝道,“公主放心,公爷稳着呢,驸马爷想必也极有分寸。” 片刻后薛怀文渐渐不敌,左支右绌,最后竟被殷绪打飞了武器。 那把长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斩落一支茶花,插/入了地面。 见春忍不住喜悦夸赞道,“公主,驸马爷好厉害!”虽国公爷输了,但谁让驸马爷,是公主最心爱的驸马爷呢?! 柔嘉脸颊泛红,含羞带怨地瞪了见春一眼。 树荫下薛怀文举着被剑身拍疼的手掌愕然片刻,一拊掌,朗声大笑起来,“好!好!当真是后生可畏,老夫心服口服!” 想不到他的女儿这么有眼光,选了如此武艺超群的夫婿。亏殷烈天天贬低自己的儿子,原是有眼不识荆山玉。 薛怀文夸过一句仍不过瘾,又朝殷绪道,“贤婿,老夫敢断言,当朝武将,没人是你的对手!” 23、第 23 章 殷绪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真心实意、不加遮掩的夸奖,一声“贤婿”,如此自然亲切。他内心触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收了剑,挺立如苍翠松柏,又弯腰拱手行礼,“国公大人谬赞。” 不错不错,胜不骄败不馁,有礼有节,大家公子风范。薛怀文更觉合意,笑道,“你该称岳丈大人。” 柔嘉心中一松,脸上露出轻柔浅笑。她明白,父亲已是心喜了殷绪,殷绪多了一个亲人。 然而殷绪并未开口应承薛怀文的这一句,只是弯腰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两步,拔起薛怀文的刀,另一手顺着捡起被斩落的茶花。 那茶花的品种是花牡丹,花朵嫣红娇嫩,花蕾形似心脏。殷绪手中拿着茶花,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柔嘉站在长廊中,隔着雕花栏杆和一丛白茶冲他伸出了手,笑意甜软,含着一丝羞,“给我可好?” 殷绪抬头瞧了瞧她,沉默片刻,往前两步,将那支红茶递给了她。 这大约可以算是,殷绪送她的第一样东西,还是这么娇美的花。柔嘉整个小巧的左耳都红扑扑的,侧过身,含娇带羞,低头将茶花轻嗅。 能感觉到姑娘的喜悦与满足,殷绪内心疑惑:只是顺手给她的东西,她便这样高兴了么? 薛怀文站在一边,看着柔嘉的小女儿情态,笑得更爽朗了些,转身接过李氏递来的手帕,边笑边道,“一番比试虽痛快,倒也有些累了,珺儿,你带驸马去休息休息。” 柔嘉回过臻首,粉颊泛红,似在看他又不敢直视,眸光闪动,语意娇柔,“驸马……随我去喝杯茶罢。” 殷绪将武器递给公府下人,缄默地跟上柔嘉的步伐。 柔嘉将殷绪带回了自己的东院,一路走过花园,越过厅堂,却是朝卧房走去。 看了眼卧房门梁上雕琢的春燕衔泥,殷绪略一犹豫,跟着走了进去。 女子的闺房香氛旖旎,精致而紧凑,没有单独的浴房,梨木盆架就在窗边。 见春打来热水让他擦手净脸,柔嘉由知夏帮着,将那支红茶,小心放入了一只浅彩曲颈花瓶中。 不多时,下人送来了殷绪换下的衣衫。 知道即便只是更换外衫,殷绪必然也不想自己看到,柔嘉借口出门赏花,退去了小花园。 柔嘉一走,见春知夏也跟着离开,卧房一时安静。 当声音消失,别的东西便明显起来,比如,女子闺房的香气,带着点甜,并不令他讨厌。 殷绪抬头略略一扫,入眼一座大插屏,上面绘着轻盈粉嫩的海棠花,花下一只橘黄小猫愉快嬉戏。 原来她不仅爱海棠,爱甜食,还爱猫么? 殷绪视线淡漠游动,最终落到了那支,他递出的红茶上。茶花被她摆在了她的梳妆台上,清晨醒来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那花瓶淡雅,花朵娇艳,两相对比,更显美丽。 他还是有些不解,一朵无意斩落的花,怎么就值得她如此爱重? 殷绪眼中颇多思绪,面上却须无表情,沉默地脱下短打,换上华衣,带上冠帽。 未免再将帽子戴歪,殷绪走到梳妆台前,坐上黄梨木凳,正对铜镜。 那一刻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能感觉到,曾经娇柔的少女,也是如此坐在铜镜前,梳发、弄妆,一颦一笑,皆是动人。 这不对。殷绪蹙眉,挤去脑海中莫名其妙的联想,看向铜镜。 适配柔嘉身高的铜镜,却照不到殷绪的脸,只对着他的咽喉。殷绪调整铜镜的角度,整理好了冠帽,漠然起身。 出得门去,晚霞满天,映照得小小花园满是瑰丽,柔嘉便是在这一片瑰丽中,拿了一个小壶,不紧不慢地给一丛栀子浇水,侧脸恬静,又被晚霞染上娇艳。 殷绪一言不发,看了她片刻,直到见春发现,笑着唤了他一声,“驸马爷。” 柔嘉闻言转头,朝他轻轻一笑,问他,“你可要浇水么?” 如此闲情逸致的事情,他从来不曾做过,手指蜷了蜷,终究未动,只面无表情转开视线,漠然道,“不必。” 柔嘉也不失望,仍是低头浇水,对待一花一木,都那样温柔。 很快薛怀文又派了人来,说要考考殷绪的兵法。殷绪对此颇感兴趣,没有犹豫便去了。 柔嘉浇完花,独自坐了一会儿,李氏派人传话,说晚膳备好了。柔嘉便由婢女陪着,前去花厅。 李氏已提前问了柔嘉,特意交代了厨房,饭桌上好几种面条。其余的大菜小点,也是丰盛精致。 薛怀文换了一身长衫,儒雅持重,与殷绪一前一后迈步进来,口中仍谈论着方才对演的沙盘。 他本是儒将,偏于文雅,步入中年后更是持重慎言,今日却显然被殷绪调动了兴致,颇有些滔滔不绝、意犹未尽。 他赞叹道,“刚才的破局之法当真巧妙,殷绪,你是天生的将才。” 殷绪被夸赞多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难得见他们这样,柔嘉轻笑,又接过话头,“驸马本就是一身才华。” 薛怀文快意笑道,“我的珺儿慧眼识珠。” 父女两你来我往,亲昵自然,殷绪却是讶然看向柔嘉,正见她也望着自己,眉眼含笑,眸光温柔隽永,竟仿佛已熟识自己许久。 薛怀文掀衣坐到饭桌边,有意提点殷绪,招呼他道,“贤婿,过来坐。” 殷绪顺从地坐在他身边,柔嘉浅笑,跟着坐在殷绪身侧。 继室李氏万不敢和公主平起平坐,拘谨地站在薛怀文身后。柔嘉瞧了瞧她,柔声一笑,道,“夫人,你也坐罢。” 她乃长公主嫡女,又是圣旨亲封的公主,叫继室李氏母亲是不合适的,李氏也万不敢当。一声“夫人”已足够尊重。 李氏也是高门嫡女,宁愿嫁给一个鳏夫做继室,实在是真心爱慕薛怀文。这些年她将国公府打理得仅仅有条,将薛怀文照顾得无微不至,逢清明与年关,总不忘拜祭长公主,对柔嘉也是真心实意地敬重。 甚至当薛怀文触怒皇帝遭到贬谪,她也甘愿跟着薛怀文去边关受苦。 她当得起这一声“夫人”。 柔嘉又柔声道,“叫弟弟妹妹也来坐罢。” 李氏连忙摆手,局促道,“公主殿下,这不妥吧,臣妇……” 薛怀文爽朗笑道,“珺儿这样说了,你便听从吧。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李氏便呐呐地坐下了,仆从去请公府的小世子与小小姐过来。 等待的过程中,薛怀文询问殷绪,“贤婿武功如此了得,怎么没有入军?” 薛怀文并非粗犷之人,对这个问题心中也大约知道答案,如此问,不过是为了引出之后的话罢了。 殷绪垂眸沉默片刻后道,“因与家父意见相左,所以耽搁了。” 那便是殷烈想让殷绪去城北大营,殷绪因父子矛盾,不愿听从,殷烈也不愿妥协,于是便这么耽误了。 对于父子矛盾,薛怀文有自己的看法。没有哪个孩子天生忤逆,把儿子逼成这样,是殷烈失职。 想想殷府二子忤逆、三子纨绔,只有殷弘成才,这个殷烈,果然不会养儿子。而这么才华横溢的殷绪差点被埋没,殷烈当真罪过。 既然现在殷绪是他女儿看中的人,又合他心意,那当半个儿子来看待,也是合适的。 薛怀文慈道,“无妨,你才华过人,迟早能大展身手。” 殷绪曾为前途感到迷茫,如今听素有贤名的镇国公如此说,心中稍安。 薛怀文又道,“驸马都尉不过是个虚职,有志向的好男儿不该满足于此。以后有机会,你就得抓住,立个功勋,必能升迁。” 薛怀文自己也娶过公主,但他从未做过驸马,只因他娶公主时,不仅是公府世子,还是京畿卫中郎将。京中诸人,都敬爱地称他一声小将军。 换言之,没有官职没有爵位的公主夫婿,才会被封为驸马都尉,靠公主的裙带过活。有雄心壮志的男儿不会觉得荣幸,只会觉得屈辱……这大约也是,殷绪对他的珺儿冷淡的一个原因。 既是殷绪的一个心结,解开了,应当会融洽他们的夫妻关系。何况薛怀文着实爱才。 他郑重道,“老夫也会帮你寻找机会。” 殷绪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关照,他从薛怀文身上,感受到了从殷烈身上无法感受到的父爱。而这……大约是他的新婚妻子带来的。 殷绪看向柔嘉,柔嘉也正看他,清亮的眼睛里,满是由衷的喜悦,与对他的仰慕。 殷绪感觉到心尖发热,薄唇微抿,而后恭谨地低下头,拱手行礼,“多谢国公大人提点教诲,殷绪记下了。” 年轻人真挚知礼,不错,虽还不愿叫岳父,起码真诚。来日方长。薛怀文颔首。 不多时柔嘉的一弟一妹来到,两人还是白糯团子,一个九岁,一个七岁。 柔嘉温善柔,待他们也好,两人像模像样地行礼,一笑却漏了童真,“阿姐。” 李氏小声教训他们失礼,柔嘉笑着一番劝阻,之后便是给殷绪见礼。 殷绪生得高大,脸色又冰冷,两个小人下意识畏惧,往李氏身后躲了躲。 薛怀文见状佯怒,眉眼却又带着笑,“好歹是公府的小公爷和三小姐,怎么如此怕生。” 李氏小声劝导他们,于是两个小人又你推我攘地出来,怯生生行礼,“见过驸马。” 柔嘉爱怜地摸了摸他们的头,柔声笑道,“要叫姐夫。” 一声姐夫,不知比驸马亲昵多少。殷绪心有所感,轻轻抬头,恰好与柔嘉目光相触,只见她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娇软。 最后薛怀文发话,众人陆续落座,一家人欢聚一堂,和乐景象,不知比上辈子困守深宫好上多少。 柔嘉倍觉欣慰。 用完晚膳,又喝了茶水,新婚夫妇该告辞了。 薛怀文与李氏给他们带上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又派了四个家丁给他们提灯引路。 弦月东升,星子逐渐闪现,墨蓝的天幕下,楠木大车骨碌碌行驶在街道,合着得得的马蹄声,反而更显安静。 柔嘉白日便困顿,加之心情愉快而放松,此刻便不强撑了,闭眼靠上车壁。 见春立即坐过去,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调整高度令她睡得舒适。 马车轻轻摇晃,不知不觉,见春也有些困了,便闭上眼睛假寐。 她们既睡了,殷绪便睁开了眼睛,看向柔嘉。他神思依然清明着,看着柔嘉安宁的睡颜,忍不住想,能被那么多人如此宠爱,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耳边忽然传来噗嗤的一声笑,非常清晰。殷绪转头,见是知夏。 知夏没有睡,见春半睡半醒,于是她就得清醒着值守。此刻发现殷绪瞧着柔嘉,还瞧了那么久,她就忍不住笑了。 原来那般冷淡的驸马爷,却会趁公主睡着偷看她。这样有趣又惊喜的事情,可不就值得她笑么? 殷绪听她笑,眼神如刀,冷冷转过来,盯着知夏。知夏心里一突,不敢笑了,低下了头。 不让她当面笑,那她背后笑总是可以的罢,回头她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公主。 知夏正想着,忽然笃的一声闷响,一支箭矢穿透她身后的楠木车壁。 24、第 24 章 三个多时辰前,翔龙殿的书房,陈昱怒冲冲地,坐回了贵重的楠木桌案前。六月的阳光过于强烈,从半开的窗牖照射进来,映出陈昱一脸阴沉。 刘喜抱过来一叠奏折,小心放在陈昱左手边,又给陈昱拿了一支羊毫。陈昱怒坐半晌,才接了御笔,却又好半天没有批阅一个字。 忽然,少年天子开口,“殷弘现在在哪?”因为生了半晌闷气,他的嗓音干涩喑哑,听起来别有一股阴恻恻的味道。 刘喜猜测,此刻提起殷弘,只怕多半还是和驸马公主有关。 他立即弓身妥善回答,“中郎将此刻就在太和宫值守,陛下可是要宣他过来?” 陈昱冷道,“宣。” 刘喜立即弯腰退出,吩咐了门外的李公公去宣人,自己又回到皇帝身边。 陈昱没有如之前答应太后的那样,喝上两盅绿茶。静心?他何需静什么心,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静心的是他那好皇姐才对。 很快殷弘便到了。 阳奉阴违的陈昱坐在楠木雕龙大椅上,手中依然握着御笔,看向恭敬地立在下首的殷弘。 今日殷弘在太和宫当值,穿了一身银亮铠甲,玉冠束发,威武挺拔,唇角带了一点恭谨温和,全不似在殷绪面前高高在上的模样。 陈昱直接道,“朕召你来,是有私事要问。” 殷弘微弯了腰,心里快速盘算着,能令皇帝关心的私事是什么,面上拱手道,“皇上请讲,卑职洗耳恭听。” 陈昱便是喜欢殷家如此恭顺忠诚的模样,轻轻一笑,但想到接下来的问题,他又笑不出,眼神泛冷,薄唇吐出短句,“朕问你,柔嘉公主和驸马,可有圆房?” 这个问题太过私密,出口问的人不对,问的对象也不对。殷弘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宇间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 瞧见殷弘呆住的模样,陈昱不耐,“你便说有没有。”他也知自己问的不妥,但他太想知道这个结果了,于是便问了出来。他是皇帝,殷弘难道还敢如何非议他么? 殷弘听他催促,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心头顿时涌过尴尬。圆不圆房,那是别人夫妻间的事情,何况还是自己的兄弟与弟妹。虽他并不承认殷绪,但他……尊重柔嘉。 “有没有?”陈昱黑着脸,厉声又问了一句。 他太过理所当然,又太过认真,全不知道尴尬羞耻。于是殷弘心头的尴尬也去了,变得认真起来,眼神一点点冷下去。 长吉是母亲派到南华院的人,嘱他盯着南华院的情况。长吉时不时会朝母亲报告,母亲又会与他说几句。 殷绪对公主的冷漠不加掩饰,新婚当夜醉得人事不知,第二夜也是等公主歇下许久才从书房出来……避开的心思如此明显,且整夜都没有叫人伺候、备水。所以两相结合,可知应当是没有圆房的。 但殷弘说道,“回皇上,有。”语气笃定,神色亦是镇定,任谁也看不出撒谎。 下一刻,陈昱面色阴森,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羊毫,咬牙切齿如同在嚼敌人的血肉,“殷绪——他怎么敢!” 刘喜侯在一边,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查看,“皇上,小心手!” 陈昱没有理他,一脸冷酷地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将折断的朱笔狠狠扔出,砰的一声,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又跌落于地,接连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想:殷绪怎么敢!而他的好皇姐——又怎么敢! 从柔嘉悔婚到现在,已经过了三月有余。三个月中,陈昱虽有时也担忧怀疑柔嘉改变,但心底深处始终觉得柔嘉仍是心系自己的,所作所为乃是赌气。 所以即便柔嘉与殷绪拜过堂进过洞房,程昱也只当比谁更沉得住气。只要不圆房,那便是假成亲,便是柔嘉用殷绪来气他,做不得数。 但现在,殷弘的回答打破了他心中的信念和侥幸。 他命定的妻子,居然真的移情别恋,在别的男子身下承欢?!而他的一个贱民,居然当真敢动他的女人?! 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昱气得目眦欲裂,眼中爬满猩红。他当真是,恨不得殷绪去死。 殷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陈昱的表情,低头拱手,“皇上息怒。” “息怒,你让朕怎么息怒!”陈昱死死瞪向他,狠狠一拍御案。 殷弘没有迎着怒火开口,屈膝跪了下去,恭敬地低头。旁边刘喜忙劝,又给陈昱顺背,“皇上,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陈昱一把将他推开,胸口起伏半晌,将那口怒气压下,冷硬问向殷弘,“殷爱卿,你对朕有几分忠心?” 殷弘立即拱手,话语几近掷地有声,“卑职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好!”陈昱表情阴冷如蛇蝎,嗓音压抑如同来自地狱,“那你,便去将你那好弟弟除掉!” 殷烈的第二子,妓子私生下的孽种,不受殷府众人欢迎。太后调查过他,陈昱也不是没有。 他再大度,也不会容忍敢碰柔嘉的人存在。殷绪区区一个贱民,死了便死了,没什么好在意。而一旦殷绪死了,柔嘉迟早还得回来求他。 她是他的女人,这个事实永不会变。 那边殷弘闻言迟疑了一瞬,不是不愿,而是不想答应太过轻易,让人觉得他冷酷无情。 陈昱微眯了眼睛,逼视着殷弘,“怎么,你不愿意?” 殷弘这才抱拳行礼,面色滴水不漏,“卑职,领命。” 殷弘转身离去,陈昱想了想,又叫住他,“做得隐蔽些,不要让太后知晓。” 殷弘转身恭顺道,“卑职明白的,必当万分小心。” 殷弘走后,陈昱靠上雕龙椅背,脸色仍是阴沉。手指在扶手上一点一点,忽快忽慢,没有节奏,显然心中仍然烦躁翻腾。 刘喜小心翼翼站了片刻,送上一杯茶水过去,“皇上消消气,想必中郎将很快会传来捷报。” 陈昱没有接那茶水,又沉默了片刻,皱眉问道,“你觉得,朕是否做得过了些?” 刘喜面露了然微笑。 少年皇帝的心思实在太好把握,并非忽然良心发现,后悔不该对驸马下杀手,只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想求一个心安理得而已。 想他费心钻营了这么久,才获得陈昱的喜爱,何必学什么的愚蠢的忠言逆耳,败坏自己的前程? 刘喜谄媚道,“皇上只是重情义,太过在意公主。天下皆知皇上与公主的情分,是殷绪不识相。” 陈昱觉得这番话分外在理,心思安定下来,换了一支御笔,继续批阅奏章。 殷弘出了太极殿,脸上笑意消失。他眯眼看了看当天的日头,低头面无表情地思量着接下来的行动。 无需问人,他也知道今日公主驸马二人的行程。凝秀殿的那位身世太过特殊,必然是先去慈宁宫,陪太后用过午膳,再转去国公府,陪镇国公用完晚膳,而后回将军府。 京中各街布局迅速在他脑海中展开,要在何处埋伏,他须得仔细挑选。 至于带多少人手……他那个出身卑贱,整日闭门不出,大把时间花在与殷翰斗殴的“弟弟”,能有多少能耐?柔嘉公主素来宽柔,如此炎热只怕不忍劳动下人。而殷府的护卫,对那个逆子又有多少忠心,他都是可以猜出的。 保险起见,还是得着人回府问问。 殷弘思虑一番,右手拂过腰间佩剑剑柄,心下有了决断,走向崇华门。 崇华门近旁,有一座小阁楼,是专供入宫大臣、命妇们车马安置的地方。殷弘过去,找到了自己的随从青墨。 烈日炎炎,阳光下的殷弘却莫名阴沉,低声吩咐,“去向母亲问一问,今日公主带了多少护卫。若是有人问你为何回去,自己找个借口,莫说实话。” 青墨多年来贴身服侍殷弘,自然十分妥帖,也不多问,立即抱拳领命,快马加鞭而去。 太和宫的角落,有一处偏殿,是羽林卫将领们上值、更衣、用饭的地方。殷弘回到此处,已热出一身汗。沉默地脱去铠甲,副将给他拿来布巾擦拭,又给他端了饭食。 殷弘接过托盘,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今日他的上司百里仝不在,确实是他做些秘密行动的好时机。 殷弘与副将下属们随意聊了几句,坐到桌边,不紧不慢用着饭,表情依旧沉稳内敛,让人丝毫看不出,他心中正转着杀人夺命的主意。 殷弘吃完后不久,一个小太监来到,站在殿门边朝里够着头,又压着声音喊,“殷中郎将!” 殷弘只觉得今日自己当真繁忙,起身过去,听那小太监细声细气地禀报,“将军,您的随从托奴才转告您,夫人向菩萨求了八个供果,等将军晚上早些回去吃呢!” 虽他不明白为什么此等小事,要他特意大中午地跑一趟,可殷府的随从太周到,塞了他银子,他便开心来了。 这边殷弘已经明白了。八个护卫,外加形同虚设的青竹长吉与殷正,实在是好对付。 小太监传话算不上隐蔽,副将听了,打趣道,“将军家有供果,不如我们晚上也去叨扰,沾两分福气?” 殷弘却没有笑,定定看他,沉声道,“今晚,点十个弟兄,随我去办事。” * 安静的夜色里,柔嘉的楠木大马车中,箭矢忽然射来,那箭头刺穿车壁两寸,扎破知夏的手臂,血顿时流了出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知夏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抬起手臂,看着那血,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