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开局穿成扶苏生母》 1、穿越 在跌入那口井之前,简瑶其实已经醒了,可惜浑噩的意识抵不过身体的惯性,她还是直挺挺地栽了进去,栽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她感到周身很轻,像是被云朵托着,一点点下坠,下坠,这口后院角落里的深井仿佛没有尽头,她似乎可以永无止境地坠落,直到时空逆转、光阴倒流…… 她再度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鼻端隐约嗅到一丝松木熏香的气味,很好闻,带着一种古朴的质感,她翻了个身,脸习惯性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好硬—— 枕在头下的物件方方正正,只比脑壳软那么一丢丢,不仅如此,身下的床铺也不是自家睡习惯了的弹簧床垫,虽然叠了很多层柔软的褥子,却仍能感觉到木板的挺硬。 “王后,您醒了?”身旁传来一道细软的女声,尾音微微上挑,不是她熟悉的北方腔调。 嗯? 脑中有一根弦蓦地绷紧,她遽然睁开双眼,思绪尚未完全回笼,就被映入眼帘的场景惊得直接拔床而起。 宽敞到近乎于空旷的大殿,高大得令人目眩的小窗格朱漆木门,雕刻着繁复猛兽图案的青铜鼎,古香古色的长条矮几…… 树杈一样的黄铜烛台足有一人高,遍布殿内每一个角落,无数跳跃的烛火在其中摇曳,宛如梦境。 这、这是哪儿? 简瑶一脸懵地揉了揉眼睛,视线渐渐收拢,落在垂手立于床畔的年轻女子身上。 她容貌清秀,圆目小口,透着一股江南水乡滋润出来的温婉,着一身烟粉色曲裾深衣,布料简约大方,领口处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衣。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上盘起,被一根玉簪牢牢固定住,除此之外,头上再无其他修饰。 这副打扮,似乎是秦汉时期—— “王后?”女子疑惑地眨了眨乌黑的眼睛,看着简瑶的目光里满是心疼。 啥?王后? “晚餐已经备好,奴婢这就宣人端上来。” “等、等等——”简瑶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似乎是被她粗鄙的动作惊到了,女子小猫似的叫唤了一声,向后退开半步。 这一定是做梦吧?简瑶无视她的惊恐,跌跌撞撞地跑到大殿中央,差点被拖拽在地的紧窄裙裾绊了个趔趄。 “阿母——” 孩童特有的清脆嗓音,不知从哪里响起,接着一个稚嫩的小身影,伴随着急切的奔跑声,像子弹一样从内殿冲了出来。 那是一个八九岁左右的男孩,玄衣纶巾,面目儒善。丹凤眼,悬胆鼻,瓜子脸,煞是标致。 简瑶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阵,直到他再次侧歪着小脑袋唤了一声“阿母”。 作为中国人,她自然明白“阿母”是何含义,她望着眼前一板一眼、神态早熟的小豆丁,坚信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她于是咧了咧嘴角,模仿电视剧里的古人,对着男孩做了一个草率的揖,然后果断转身,意欲夺门而出。 然而门刚刚被推开,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就横在了她面前。 “秦王有令,王后在禁足期间不得外出半步!” 两人犹如双胞胎,铿锵有力地齐声喝道,手也整齐划一地按在剑柄上,将剑身微微向上拔出一段,以示威慑。 秦……秦王? 绕柱的,还是完璧归赵、负荆请罪的? 无论哪一个,都是灭世大魔王级别的。 她呆滞地望着门槛外的两个活兵马俑,可怜兮兮道:“不得外出半步,那0.01步呢,行否?” 两人面面相觑,满眼困惑,像是听到了外星语,但阻挡她跨出门槛的姿势却纹丝未动,传递着一种坚决。 简瑶垂眸扫了一眼他们的佩剑,厚重的青铜质地,刃身闪着锐光,绝对是真家伙。 她倒抽一口冷气,一边往后退,一边哐当关上了门。 就算是梦,她也不敢莽撞,毕竟有一种说法,人在梦中死去那么现实中也会死去…… 可她好像已经死了。她记得自己又犯了梦游的毛病,而这次不偏不倚梦游到了后院的古井旁,然后咕咚一声栽了进去…… “阿母,你怎么了?”小豆丁抬手扯了扯她的袖子,简瑶转身看他,不知为何,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阵酸楚。 这很没有道理,她甚至不认识他。 “孩、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她强压下翻涌而起的强烈情绪,皱着鼻子问道。 小豆丁嗓音清脆地答道:“儿臣扶苏。” 简瑶两眼一黑,差点晕倒。 这、这里居然真的是战国时代!?而她竟穿越成了史上第一意难平的公子扶苏的生母? 哈哈哈哈,果然是做梦,都怪最近看了太多的古装剧,不来点猛的恐怕不会醒…… 她这样想着,义无反顾地撞向旁边粗壮的殿柱。 尽管没有用很大力气,她还是被撞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 痛感无比真切,她能感觉到脑仁也在震荡,两缕温热液体自眼角旁滑落,蜈蚣般蜿蜒在面颊上。 不,这不是梦! 她浑身窜起一阵连绵的战栗与深深的无措感,就在这时,一道不带感情的机械声音,在脑中毫无征兆地响起。 “叮叮叮,系统开启,绑定宿主简瑶——” “宿主已穿越,现在时间为公元前232年。若想成功返回原时空,请完成系统布置的任务——” “第一,让扶苏公子长胖三斤——” “第二项任务会在任务一完成后公布——” “请宿主保持存活状态,否则无法返回——” 简瑶杵在柱子前,木愣愣地听着,过了好半天才理清目前状况: 她应该、大概、很可能是穿越了,而且像大多数穿越小说里那样,被绑定了系统—— 那、那一定也有金手指吧!? “叮——任务交代完毕,系统关机,噗兹——” 就、就这?金手指呢,随身空间呢? 她又邦邦邦敲了敲脑袋,试图唤醒那个声音,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钝痛的大脑神经。 “母后!” 小男孩被她的一系列反常举动吓呆了,急忙跑上来抱住她的腰身,死死地搂着,像是生怕她想不开再次往柱子上撞。 简瑶是个容易适应现状的人,且性格果断,她快速思量了一番,决定先按系统的要求行事,虽然她完全不明白它为何会布置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无厘头的任务。 不过—— 她低头看着用力抱住自己的小男孩,心里漫上一股糅杂着酸涩的汩汩暖流。 公子扶苏,一个流传了两千多年、令人唏嘘的名字,一个不亚于哈姆雷特的悲情人物…… 而这个名字的主人,此刻正软软糯糯地搂着她,很想撒娇却又碍于礼数,无法像其他孩子那般放肆,只能拿小脑袋轻轻蹭她,仿佛她是他此生最依恋、最信任、最不可分割的存在。 她的心顿时柔软起来,女人特有的母性让她生出无限怜爱。她温柔地拍了拍少年的脊背,光速接受了喜当妈的事实。 “扶苏乖,跟阿母去厨房吃肉去。”她慈爱地笑道,其实自己也有点馋肉了。 “厨房?”小扶苏仰起懵懂的小脸,却看见自己的阿母满脸是血,状若传说中的夜叉鬼,登时吓得抖起了双唇。 简瑶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惨状”,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伤口不深,已经不怎么痛了,血也早已凝滞——刚才她完全没有用力撞,只怪古代的柱子太过真材实料,否则以她的力道充其量也就破个皮。 她是想梦醒,不是想自杀,“凡事留余地”是她奉行的人生信条,但偶尔也会成为她不全力以赴的借口。 “奴、奴婢这就宣人上菜。”刚刚彻底被简瑶的撞柱举动惊得呆住了的女侍,终于如梦初醒般地动了起来,“啊,不,应该先传侍医过来——” “不,先用膳吧。”简瑶刻意用了文邹邹的措辞。 女侍得令,小碎步走进右侧偏殿,小声吩咐了些什么,几分钟后,领着三个宫女和一个内侍折返了回来。 那三名宫女各端举着一只黑红色、酷似托盘的器皿,上面摆满了食物和水果。它们一定很重,因为她们的手在微微发颤,仿佛稍一松懈就会脱力,进而惹来惩罚。 那名内侍走在最前面,捧着一张长条状矮桌,行至寝殿正中央,熟练地放下来摆正,而后宫女们一个接一个将自己举着的食物从托盘移至矮桌,最后恭敬地站成一排,含胸垂首,宛如木桩。 “阿母,我们吃饭去吧。”扶苏扯着简瑶的衣袖说。 “好啊。”简瑶笑了笑,随他来到矮桌旁,女侍早已在桌子两侧各放了一张看上去很暖和的兽皮垫子。 简瑶努力在记忆里搜刮,这个时代好像没有凳子,所有人,上至君王下到匹夫,都要席地而坐,且不是像坐东北大炕那样盘着腿,而是如日本人般跪坐。 这也太累了吧……她心里开始叫苦,不过这副身体似乎早习惯了这种姿势,完全感觉不到不适,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菜肴算不上丰盛,毕竟是先秦时期,物资匮乏,能不重样地摆满整张长桌,已经很受优待了。 只是—— 简瑶用余光瞟了瞟身旁的一排“木桩”,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虽然她们不会出声,可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呢,自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一举一动都可能出纰漏,万一被有心之人发现,岂不危险? 秦王嬴政,是名声斐然、雄韬伟略的千古一帝,后人关于他有诸多猜测和分歧,但有一点似乎毫无争议,那就是性格很不好惹。 如果被他发现自己是穿越者,后果简直不敢想。 简瑶怕冷似的缩了缩脖子,脑中一一闪过车裂、腰斩、活埋、烹杀…… “让她们先下去吧,不必服侍在侧了。”她扬了扬手,说道。 女侍一脸诧异,以问询的目光望向她,看见她神色坚持,便很有眼力见地冲宫女和内侍努了努下巴,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刚才往柱子上一撞,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人都离开后,简瑶语气含糊地问道,并不敢长久与她对视。 女侍又是一惊,眼中瞬间闪过浓稠的伤感,甚至有泪光浮动:“奴婢是夏霓啊,芈王后,是跟随您一起从楚国而来的陪嫁丫头啊——” 这可就难办了。陪嫁丫头大多与主人一起长大,深谙对方的脾气秉性,很容易就能发现异常。 但也有优点,那就是忠诚,对于此刻的简瑶而言,这一点似乎更重要。 “对不起啊,夏霓,我最近受的打击有点大,嗯,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大王禁足的呢?”她试探地继续问道。 出乎她预料的是,夏霓居然相信了她的鬼话,泪水涟涟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搞得简瑶都有些负罪感了。 “王后,您之前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惹得大王暴怒,于是将您禁足了起来……” 简瑶的小心脏猛地一颤。 “我……都干了些什么,但说无妨。”她假装给扶苏夹肉,但捏着筷子的手已经抖若筛糠了。 惹得秦王政暴怒的人,哪个有好下场了? 记得历史老师说过,秦始皇一生未立皇后,扶苏也只是皇长子而不是太子。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皇后被他给处死了? 这个猜测令简瑶汗毛倒竖,眉心突突直跳。她打了个冷颤,身体往旁边的小火炉凑了凑。 但是当她的目光,掠过埋头认真吃饭的扶苏时,所有恐惧倏然间烟消云散,她想到了他的结局,想到了他的意难平,登时涌上一阵强烈的保护欲。 她得坚强,得勇敢,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她想要保护他。 于是,她收敛心神,对着夏霓轻轻颔首: “说吧,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2、禁足 “大约六七日前,王后您忽然从榻上惊起,像是做了噩梦,胡言乱语了许久,而后就赤红着一双眼睛,穿着寝衣冲到大王新得的胡姬寝殿,和她打作了一团——” 简瑶听得有点心梗,她抬手摸了摸这具身体主人嫩白的脸蛋和柔若无骨的纤纤皓腕,无法想象她撒泼打人的画面。 “但您完全不是那蛮族女子的对手,被打得头发和衣裳都散乱了。” 果然…… “要不是蒙恬大人恰好经过拉架,您可能就受伤了。不过您气势上完全没有输!”夏霓略显多余地补充道,语气里甚至有几分骄傲,“还咬掉了她的半只耳垂。” 我勒个去,这是有多大仇恨啊—— “等、等等。”简瑶瞥了眼小扶苏,这孩子看上去是在闷头嚼饭,可她总觉得他把什么都听了进去,只是拘于礼数不便插嘴罢了。 这个年代的孩子似乎都早熟,她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衡量。 于是她起身,拉着夏霓的手——她以前应该没少这样做过,因为夏霓一点也不意外,还把身体稍稍靠过来——和她并排行至门口处。 “就是这件事,惹得大王暴怒吗?”她压低声音问,层层摇曳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格上。 秦王嬴政的后宫向来毫无存在感,史书里更是连个标点符号都没记载,居然也存在“宫斗”? “那倒不是,大王原本对那胡姬也没多少心思,只是震惊于您的行为,毕竟您一向都以端庄温婉著称。” 简瑶苦笑了一下。端庄温婉么,一般这种女子都是受苦的命,太端庄太懂事是不会惹男人疼的。 “那却是因为何事?”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秦始皇是个与风花雪月毫无瓜葛的人物,让他愤怒的,多半掺杂了政治因素。 简瑶的历史知识早就打包还给老师了,再加上近些年来的古装戏都是清宫和仙侠的天下,她对战国时代知之甚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曾浮皮潦草地看过《大秦帝国》头三部。 可她穿越到的,却是第四部的时间线,老天绝对是在故意捉弄她。 夏霓偷眼瞄她,像是不确定该不该说。 “快说呀。”简瑶催促道。 夏霓柳眉微蹙,犹犹豫豫道:“五日前,您冲到章台宫大王休息的寝殿,将他花重金求来的仙药给泼了——” 简瑶倒抽一口冷气。 喂喂喂,这确实有点过分了,仙药之于秦始皇,那简直就是妲己之于商纣王,褒姒之于周幽王,浓情蜜意、难舍难分嘛。 别说秦王了,她都想给自己禁足了。 话说这个时间点他才多少岁啊,应该不到三十吧,居然这么早就开始迷恋仙药、仙丹了吗? 天天给自己灌毒,怪不得没能活过五十……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然而吐槽归吐槽,作为深受大一统裨益的华夏后人,她忽然涌上一阵浩大的伤感。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中学时期背下的古诗词,她只记得寥寥几句了,而这句,一直犹如启明星一般,在她的记忆里恒久闪烁。 虽然是描写诸葛亮的,但套在始皇帝身上,似乎也无比贴切。 即便完成了统一大业,他还是有很多、很多事情亟待解决。他想要和时间赛跑,和命运博弈,将这个刚刚建立的帝国稳固住。 可他终究没能摆脱肉体凡胎的束缚。 对于他而言,统一只是霸业的开始,然而他只驰骋了十年,就猝然含恨而终,甚至死后被小人秘不发丧,篡改了遗嘱—— 所以说,有空喝丹药,还不如抽时间做几套健康体操…… 话又说回来,“端庄”的芈王后,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做出这等出格而又僭越的事情呢? 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冥冥之中有个答案若隐若现,可却始终与她隔着一层薄薄的幔帐,让她看不真切。 不过禁足也挺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于此刻的简瑶而言,简直是最大的保护伞。 她老气横秋地又叹了一口气。 “夏霓,陛——啊不,大王是个怎样的人呢?”她突然很好奇同时代人眼中的始皇帝。 夏霓有些为难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半天才吞吞吐吐回答道:“大王……姿容甚伟。” 说完之后就立刻紧紧闭了口,千斤顶都撬不开的程度。 说了跟没说一样。 哪个大王,只要气场十足,都可以形容为“甚伟”,哪怕长成黑猩猩模样,也“甚伟”。 而且她最想听的,不是外貌描述,她才没那么肤浅呢…… 大概吧。 忽然,她脸上腾起一片滚烫。这副身体,不仅被他临幸过,还为他诞下了长子…… 这个事实,陡然把简瑶架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不知道以后还需不需要侍寝…… 她连忙甩甩头,试图将脑中如雨后春笋般乍起的各种面红耳臊的念头都甩出去。 她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完成系统交代的第一个任务——把扶苏给喂胖三斤。 刚刚她确实不受遏制地涌起了保护他的强烈想法,但和能返回自己时代的意愿相比,却还是略逊一筹。 她回到饭桌边,身旁的小少年身量清瘦,白皙柔软的皮肤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圆润些许,但单薄的肩膀和脊背还是昭显了他的羸弱。 作为生长在帝王之苑的孩子,他怎么会这么瘦呢?平时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吗? “扶苏乖,多吃点羊肉,以后个子就会长高高了。”她揉了揉少年的头,温柔地说。 似曾相识的触感令她掌心一顿,她仿佛曾无数次这样爱抚过他…… 一些记忆的碎片流星般划过脑际,她闭了闭眼,试图捕捉几帧清晰的画面。 然而它们划落的速度,也和流星一样快,唯一被深刻感知到的,是它们掀起的泛滥情绪。 伤感的,快乐的,悲壮的,欣喜若狂的…… 她用力扶住脑袋,闭上眼睛,让这波情绪的洪流如江水般滔滔滚过。 “阿母,我吃饱了。”扶苏乖巧地放下长长尖尖的竹筷,夏霓连忙递上一块帕巾,他接过,在嘴角轻轻按了按。 这吃得也太少了吧…… “再吃些吧。”简瑶忙不迭给他夹了一块烤羊腿,试图用四溢的焦香勾起他的食欲。 这个时代的食物普遍粗糙,羊腿上还挂着一些没清理干净的内脏组织,主食也难以下咽(对她而言),黄澄澄的米粒又粘又硬,嚼在嘴里犹如上刑。 “我不吃了,阿母。”扶苏垂下眼睛,乌黑纤长的睫毛微微抖了抖,“吃得太饱会困倦,影响读书进度。” 简瑶下意识往门口瞥了一眼。刚刚她意欲夺门而出时,外面就已经天色如黛。都这么晚了,竟还要读书吗?古代居然卷到了这种程度? 这孩子,该不会一直怕犯困影响学习,而故意不吃饱吧? “困了就睡觉,睡完了再读书。效率比时间更重要!”简瑶不屈不挠地把羊腿往扶苏面前推了推。 2000多年前的古人,显然不知道“效率”这个词的含义,扶苏诧异地眨了眨乌溜溜的丹凤眼,目光在香喷喷的烤羊腿和似乎是他读书之地的内殿入口来回转动。 他明显很想吃,毕竟还是个长身体、渴求营养的孩子。 “快,听阿母的话。”简瑶趁热添了把火。 小少年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唰地站了起来,攥着小拳头朝内殿小跑过去。 还……挺犟。 这才几岁啊,就把学习看得这么重要…… 还是说,他作为长子,被强加了很多期盼,所以才一刻也不敢松懈地疯狂读书? 结合历史来看,这种可能性最大,更别提他的父亲还是史上最著名的搞事业狂魔,对继承人的要求肯定相当苛刻。 好可怜。她在扶苏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教室里往前桌同学的后背上贴纸条玩呢,学习什么的,完全没有概念。 “其、其实,大王禁足您,还有一个原因……”见扶苏离开了,夏霓忽然小声开口道,“他想牵制您父亲,现在的右丞相昌平君……” 简瑶心里咯噔一声。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她被卷入了权力制衡的漩涡。帝王一向心狠,嬴政更是其中翘楚,小来小去的闹腾可能懒得处理你,但若是影响到他的统治,可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她的父亲居然是丞相—— 简瑶低头掰了掰手指,她所知的秦国(朝)丞相只有三个,按时间顺序分别是吕不韦、李斯和赵高。 他们三人名气最大,不熟悉历史的普通大众也耳熟能详。 简瑶按照扶苏的年纪估摸了一下,此刻的吕不韦恐怕早就已经凉了,而李斯似乎是秦始皇时期才拜相的…… 她姓芈,与楚王和那位大名鼎鼎的宣太后芈八子同姓,这表明她是楚国人,很可能还是王室,那么她的父亲就应该是楚国公子。 楚国公子怎么会到秦国当丞相呢?她对着夏霓问出了这个疑问。 夏霓似乎已经很好地接受了她被撞得智商清零这一事实,认认真真回答道: “昌平君自小就被送到秦国当质子,几乎没怎么回过楚国,他的心全在大秦。” 简瑶垂下了眼睛。对啊,她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嬴政、燕太子丹都当过质子,在赵国度过了一个悲惨的童年。 而被送去当质子的,肯定是不被父王们喜爱的孩子,送出去了就当泼出去一盆水,是死是活,子嗣众多的他们是不在意的。 所以说,她高估自己的身份了。她并不是什么公主,而是前楚王的一枚“弃子”的女儿。 那么,以她这种“低微”的身份,又是如何当上六国最强的秦国的王后呢? 她纳闷不已。 3、脸 没空想那么多了,她得先完成系统的任务。 于是她胡乱喝了两口小米粥,端起一碗羊肉,不屈不挠地小跑进内殿,撩开帷幔,只见扶苏正跪坐在一只蒲团上,专注地捧着一册竹简读,两碟烛光映照着他稚嫩的脸颊,面前桌案上竹简几乎堆成了山。 简瑶的心狠狠拧了一下,忽然有点不忍心将自己的意愿和目的强加于他了。 可转念一想,就算不是为了系统任务,这孩子也是应该多吃些的,便咬了咬唇,踱步到他读书的小炕上,将食物放在旁边。 “扶苏,听阿母的话,再吃一点吧。眼下虽然是多读了一会儿,但于身体不宜,万一哪天你病倒了只会耽误更多的时间。唯有吃饱了,才有力气长久地坚持下去,你说是不是?” 小孩子再聪慧也只是小孩子,很多人生哲理无法参透,扶苏怔怔地思考了一会儿,觉得很有道理,便懂事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阿母,我吃。”说着端起盘子,稍稍转过身子,小口小口地咬着吃,浓长的睫毛,蝶翅般轻轻扑闪。 超可爱。 简瑶强压下捏捏他脸蛋的冲动,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竹简上。 她瞪着上面方正工整、笔画繁杂的小篆,脑子一阵晕眩。 完全不认得…… 她顺手抓过一卷,徐徐展开,竹简沉甸甸地坠在手上,让她充分意识到,在这个年代读书还是件体力活。 从右到左浏览了一遍,或许是打小学过书法的缘故,她发现很多字她其实是能辨出含意的,只是需要些时间分析。 她忽然燃起了兴趣,好学的本性让她有点想学习秦朝的文字。 她揉了揉扶苏的头,起身返回正殿,拉过东霓的手:“夏霓,我以前是否认得秦国的文字?” 夏霓先是摇摇头,而后又迅速点了点:“一开始不认得,毕竟您是在楚国长大的,但嫁过来之后学了一些……” 太好了,这样的话她就只需要简单入个门,没人会注意她在这方面的异常。 她以前听说过,先秦先汉时期以农耕为主,男子求学尚且困难,更别提女子了。王室的公主或许识得些文字,但也仅限于此,不像后世一些朝代才女迭出,大家闺秀也可以写出一手好文章。 “诶,你之前不是说过,我父亲基本没怎么回过楚国么,那我怎么会是在楚国长大的呢?”她后知后觉地问道。 “您确实是在秦国出生,但那时昌平君还只是一位普通质子,靠同样楚国出身的华阳太后扶持,日子还算安稳,可没想到秦孝文先王只在位三天就去世了,昌平君怕局势有变,让夫人和小姐您连夜返回楚国,那之后您就一直生活在楚地,直到16岁那年,被昌平君紧急唤过来——” 她的解释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戛然而止,捂住嘴巴,眼珠子紧张地转了几转,好像不小心触及了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接着说下去呀。”简瑶催促,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都和你说了,我方才撞得失去了记忆,有什么事你只需如实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责怪,你越是坦诚,我越是安全,明白吗?” 她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虽然也有不少小心思,但基本上很坦诚、磊落,与其胡搅蛮缠,更愿意摆事实讲道理,她基友就常吐槽她上辈子肯定是个理工男。 夏霓憨憨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以一副烈士就义般的表情颤巍巍道:“我……我说,可王后您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去啊,会掉脑袋的。” 这么严重的吗?简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但神情依旧坚定。 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那一年大王即位已满五年,三位太后开始张罗他的婚事,赵太后执意让他娶魏国的公主为后,夏太后虽然一向人微言轻,但也希望大王能娶她本家韩国的公主,而华阳太后则坚持秦国的王后必须是楚女,三人明争暗斗,搞得大王不胜其扰。”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谨慎地瞄了瞄周围,将原本就已经很低的音量压得更低了些。 “就在这时,华阳太后提议让昌平君将您接过来,您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公主,可以自由活动,她精心策划了一场偶遇,本意是想让您‘勾引’大王,可您完全搞砸了……” 简瑶越听越胆战心惊,越胆战心惊越想听,这种发生在宫廷中的男女情爱故事,简直让人欲罢不能,以至于她短暂地忽略了她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大王他……对您一见钟情了,非您不娶,甚至不惜与赵太后闹翻。” “……”简瑶张了张嘴巴,表情活像条脱水的鱼。这种偶像剧玛丽苏情节发生在始皇帝身上,真的好吗? 若不是贴身侍女亲口诉说,她都有点怀疑真实性了。 不过静下心来想一想,秦王13岁即位,五年后也只有18岁,在这个年纪就算城府再深沉,心机再繁重,也脱不了少年的率真,短暂地迸发出激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走到一只铜镜前,第一次想起去看这副身体主人的面貌。 铜镜照人确实不够清晰,朦朦胧胧隔层纱似的,但也足以让她看清镜中人的大致容貌。 肌肤腻白若雪,眉眼乌黑如画,鼻尖挺翘樱桃口,一张古典的鹅蛋脸端庄中透着一股惹人怜爱的娇媚,只是这娇媚太过清淡,非要仔细去品察方能领会,可一旦领会了,便觉得韵味无穷、欲罢不能。 对着这样一张脸,她也不是不能理解秦王的一见钟情。 只是—— 她俯低身子,几乎要将脸贴在镜子上。 这张脸,和原来世界的自己,怎么……这么像? 她或许没有如此细腻的肤质,也没有那股子端庄的娇媚,可她们的五官、轮廓几乎一模一样,活脱脱就像是失散了两千年的双胞胎…… 她摸着脸向后踉跄了两步,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她忽然想通了芈王后做的那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和胡姬厮打,是因为她以后的孩子会害死她的扶苏,同时葬送整个大秦。 泼掉秦王的“仙药”,是因为她知道那是骗人的东西…… 将这两点结合起来看,她简直就像是一觉醒来知晓了未来,并在激动之下做出了最简单粗暴的挽救措施。 简瑶登时感到脊背发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4、大胆的想法 “王后,您不要紧吧?” 夏霓慌忙上前扶住简瑶,以为她只是眩晕,遂搀她至塌边。 简瑶额上渗出薄薄一层细汗,她惨兮兮地笑了一下,脑中接连闪过许多科幻电影的情节。 比如灵魂交换,时间旅行,祖父悖论…… 越想越觉得不安,她“蹭”地又站起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紧窄的裙摆妨碍了她发挥,让她无法像军营里的大将那样,通过酣畅淋漓的大方步来缓解焦虑。 忽然她想到了扶苏。这孩子的面容和名字一跃入脑海,就会在她身体里掀起巨大力量,让她在刹那间无所畏惧。 她借此定了定神,冷静分析一瞬,最后认为自己没必要这么慌张,毕竟一开始冒出系统她都安稳如狗,这会儿更没必要为同样魔幻的“撞脸”而惶躁。 都能绑定系统开金手指了,还有什么不能发生呢? “我没事了,夏霓,你先去忙吧,我进去陪扶苏读一会儿书。哦,对了,扶苏明天有什么安排吗?” “公子明儿一早要练习骑射,然后去淳于越博士那里学习《论语》、《四书》还有《五经》,之后再分别到宫廷乐师和术数老师那儿研习乐和数。” “他……今年几岁?”简瑶一侧眉毛绷不住似的微挑。 “八岁啦。华阳太后说公子长得特别像刚从赵国归来时的大王,只是公子面容温善,性子柔和,不似大王那般气势迫人。”夏霓语气自豪道。 简瑶嘴角抽了抽,简直无法想象扶苏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可对比一下他父王的经历,瞬间又觉得他其实是幸福的。 他可以坐在温暖的房间里,衣食无忧,被无数宫人恭敬地服侍,在外面谁见到都要拱手叫声“公子”,几乎受不到半点损辱。 心疼归心疼,这也是未来接班人必须承受的最基本的磨难。简瑶轻轻叹气,陷入了矛盾。 她冲夏霓挥了一下手,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动作有多熟练、优雅,犹如柳枝轻拂。 她款步返回内殿,看见扶苏已经端端正正地继续读竹简了,空盘子摆在一旁。 “阿母。”见他进来,少年揉了揉困倦的眼。 简瑶顿时心软了,去他的磨难,去他的接班人,她现在只想让眼前这个瘦巴巴的小男孩吃饱、喝足、睡暖。 “扶苏啊,是不是困了?”她跪坐在他身旁,拾起他正在读的那卷竹简,“困了的话就去睡觉吧,明早你还要练习骑射,外面天挺冷,多休息可以抵御寒冷哦。” 扶苏犹豫了起来,简瑶看着他那双都快耷拉到鼻尖上的眼皮,使出猛招: “阿母搂着你睡,好不好?” 她没想到这招如此奏效,少年倏地一抬头,眼中差点就闪出泪花了。 看这样子,是很久没和母亲一起睡过觉了。不过这也不难理解,现代社会七八岁的男孩也早就独立了,何况古代。 可是,为什么他眼里的悲伤与渴望是如此的浓稠,像是永远也化不开一般。 “你……有多久没和阿母一起睡过了?”简瑶忽然脱口而出,鼻子里堆满了酸涩。 “自从蒙学开始,父王就不允许我和阿母睡在一起了。”他在膝盖上攥起手指,单薄的肩膀委屈似的微微颤着。 “蒙学?”简瑶重复了一遍,才理解是拜师求学的意思,“那你是几岁开始蒙学的?” “四岁。” 简瑶差点一头栽下去。 四岁?这简直就是虐待儿童好不好…… 这个暴君。 “阿母你不要难过,儿臣并不觉得读书苦,甚至后悔自己没能早一年,像父王那样三岁就蒙学。儿臣只是感慨,这世上的知识如此丰富,诸子百家各有千秋,然而自己才学不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的妙处,所以想通过多读典籍来加深理解。” “……”简瑶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木讷地点了一下头,“哦……” 竟是自己多虑了,一个三岁,一个四岁,这父子俩其实都是狠人…… “可还是要注意身体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嗯,我知道的,阿母。”扶苏乖乖地蹭到她身边,将脑袋靠上她的肩膀。明明是母子,他的动作却明显拘于礼数,放不开似的绷着一股劲儿,让简瑶哭笑不得。 “扶苏,刚刚在读的是什么呀?”她没话找话地晃了晃手中的竹简。 方才一扫之下她只认出来两个字,不免有些沮丧。 扶苏抬起脑袋瓜,眼睛亮亮的:“是淳于越老师借给我的儒家作品。” “哦,那你能背给阿母听吗?” “嗯,好。”扶苏煞有介事地坐直身体,摇晃着脑袋开始背诵。 简瑶连忙屏气凝神地盯着竹简看,生怕漏下一个字。 一开始还好,她在匆忙中记下了十几个字,然而竹简拉到最后,汇入耳中的声音开始变得如针一般尖锐、锋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简瑶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简册,就像甩掉一只剧毒的蛇。 “不要再读这种东西了,扶苏。”她沉下脸,双手扳住他的肩膀,表情无比凝重,几乎恐怖。 小扶苏被她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像杏核。 “阿母,您怎么了?” “记住阿母的话,以后无论是谁让你去死,都不可以轻易应允,知道吗?哪怕是父王,也不行!” 简瑶说得咬牙切齿,横眉竖目,若是有人偶然瞥见这幕,恐怕要以为她是在教唆自己的儿子杀父篡位呢。 不行,不能让他独学儒术。 简瑶是个理科生,但历史课一直听得十分认真,只在地理和政治课上狂补数理化。所以她知道,儒学并非全是腐化、愚忠的,它也有它的优点和可利用之处。 只是现在扶苏年纪太小,不能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读得太多很容易塑造出偏执的世界观,而从历史结果上来看,也确实如此。 她能理解秦王让儒生当扶苏老师的用心。他对统一六国是势在必得的,他有这个雄心,也有这个自信。 但一统天下后,社会肯定会动荡一段时间,他必定要以铁腕、以严法震慑,正可谓开国之君必须恨辣,但之后的治世之君,则应当以仁治天下,他就是按照这个策略培养扶苏的。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的寿命,也低估了六国人民被灭国后的不屈服。 最重要的是,他忽略了自己身边蛰伏的两个叛徒。 李斯和赵高。 李斯? 简瑶蹙起端丽的眉,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关于李斯的背叛,后世有两种推断。 一种是他担心学儒的扶苏会不重用他,不采纳他法家的治国理念,继而与赵高胡亥沆瀣一气;另一种则是说他其实是被赵高胁迫了。 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源于他对扶苏的不够信任。 如果扶苏也涉猎,不,是深研法家的学说呢?毕竟依法治国是绝对必要的。 如果……她让李斯也当扶苏的老师呢? 她被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 后人常道公子懦弱,不懂得反抗,可今日简瑶见识到他读书时的认真与坚持,便知道他并不是软弱之辈,甚至骨子里还有一股狠劲儿,只是后来跑偏了。 他不反抗,是因为他崇拜、敬重自己的父皇。他是那样伟大,开天辟地、前无古人,他在他眼中就是神,是盘古,是不可转移的意志,长久的儒家教化让他根本就没有杀回去的意识。 还有一点,他是历史上第一个皇长子,没有前朝经验作为参考,不像后世人可以史书当依据,比如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就是害怕成为第二个扶苏,才举兵反抗的。 她虽然不才,但也知道一些历史经验,她得想办法扭转扶苏的命运。 俗话说,教育是人类成长的基石。她仔细思量了一番,觉得刚才那个大胆的想法,也未必不可行。 但若想实施,她得先解除禁足。可一旦解除了禁足,她是不是就不可避免地要与秦王嬴政产生接触? 她心里掠过一阵紧张,决定先不去想这件事,反正也不差一两天,她拍着扶苏的肩膀,让她在自己的怀里饱饱地睡了一觉。 这个内殿,原本就是扶苏起居、休憩的地方,夏霓搬来了她的被褥,铺开,拍松,简瑶轻轻拥着小少年躺下来,胸口滚过阵阵暖意。 她也很快睡着了,这很不寻常,因为她一贯认床,换个地方头一夜肯定睡不踏实,更别提还换了个时代、时空。 醒来时,夏霓已经服侍扶苏穿戴整齐,所有人都在忙碌,只有她睡眼婆娑,挣扎了好一阵子才爬下床来。 太丢人了。 夏霓连忙过来伺候她梳洗。她手法娴熟,简瑶还没怎么看清这个时代的梳妆工具,她就已经将她的头发盘好、束定好了。 镜中女子梳高髻,敷香粉,绛唇皓齿,眼角处晕开一抹桃色胭脂,显得十分娇艳,宛若牡丹初绽。 简瑶都快被“自己”的美貌醉倒了。 扶苏这边刚用过早饭,门口就传来两声齐整的“郎中大人”,接着门框被很有礼貌地叩了几叩。 夏霓面色一惊:“以往都是由宫人领着公子去,这次怎么蒙恬大人亲自来了?” 简瑶也心脏砰砰直跳,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紧张地攥住夏霓的手:“那、那我该怎么办?” 语声都变了调,就好像门外站着的是一只眼睛冒绿光的大尾巴狼。 事出反常必有妖,该不会,是秦王让他来处罚她的吧? 5、认错 简瑶手足无措,夏霓见状,连忙压低声音给了她一枚宽心丸: “王后您放心,蒙大人还算是您和大王的‘媒人’呢,大王断不会派他来处置您。” 简瑶闻言一愣,身体变得更僵硬了。 这关系,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多半是大王授意他来探探您的态度。您前些天一直郁郁寡欢,门口的侍卫肯定都如实汇报过去了。大王毕竟不能主动赦免您,他需要一个台阶,而蒙大人就是他送来的台阶。” 小丫头一脸包子样,却深谙宫里的处事之道,简瑶对她有点刮目相看了。 正好,她也想尽快解除禁足,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那我以前心情不错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呢?”她得先营造出和前些天不同的积极状态,为态度转变做铺垫。 “唱歌。”夏霓眼睛一亮,“您心情好的时候总会哼唱歌曲,有时是《诗经》里的词,有时是咱们楚国的民谣。” 简瑶干巴巴地咧了咧嘴角。《诗经》什么的,这辈子都没翻开过,楚国民谣更无从知晓,眼看着蒙恬就要推门进来了,她连忙一溜小跑进入偏殿,摆开吟唱的架势,然而几秒钟过去了,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正殿传来夏霓和蒙恬的寒暄声。 本以为蒙恬作为名垂青史的一员猛将,声音会是粗犷、高昂的,但飘入她耳中的男声,稳重而磁沉,带着一股引而不发的踏实的力量,就像是深深扎根于土地的参天大树。 “芈王、王后今天心情终于好转了……”夏霓磕磕巴巴地按照她的指示扯着谎,“她……她正在偏殿整理饰品呢……” “那有劳夏霓姑娘带我去偏殿见她。”蒙恬如是说道,语气平缓,却透着不容置否的意味。 “啊,哦,好、好。”夏霓刻意抬高音量,让简瑶有个心理准备,可简瑶眉头都蹙成了个八字,也没想出一首能唱的歌。 眼看着蒙恬就要被带进来,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一边扑向摆着一排首饰盒的架子,胡乱摆弄起来,一边用力拉扯声带,唱起穿越前那天晚上,她们这帮女汉子在ktv狂嚎的那首歌: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完了,一哼起熟悉的调调就有点收不住了,不仅一口气唱了四分之一节,还情绪高昂、势如破竹,就差手舞足蹈了—— 她连忙转过身,看见夏霓和一位身量高大、面容俊朗、手持佩剑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早已伫立在入口,瞠目结舌地望着她。 夏霓的脸上挂满了震惊,但这都不及男子表情震撼的十分之一。 简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将嘴巴紧紧地闭合起来,仿佛想说明刚才的声音不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而是他们的幻听。 可恶,都怪这首歌被唱得次数太频繁,初中军训、高中军训、大学军训,熟悉得连做梦都能囫囵出一整首。 不过这首《精忠报国》,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古风且不造作的歌曲了,词也苍茫大气,挺适合这个时代。 她囧得想找块地缝遁进去,这辈子都不出来了。 殿内一片沉寂,针落可闻,甚至连呼吸都像是被抽走了,安静得令人发慌。 她小心翼翼瞄了瞄身着银灰色铁甲的蒙恬,发现他的神情其实很复杂,不光有惊讶,还有—— 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越、兴奋,和一点点的不解。 只不过他很快敛去了这些情绪,清了清喉咙,就事论事地向她拜礼道: “芈王后,大王命卑职前来问话。”他的目光从一个较高的位置垂落下来,却并不显得居高临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大王问,您是否承认先前的种种过错?” 秦人说话一向直率、不拐弯抹角,想表达什么也开门见山,没有后世那些繁文缛节。 鉴于此,简瑶也不打算兜圈子,她果断地点了点头: “我……认错,什么错都认了,还请让大王解除我的禁足。” 蒙恬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爽快,略略一愣,眼含困惑地迅速打量了她一番。 如往日一般的绝色容颜,虽略显憔悴但仍艳光潋潋惹人侧目,一袭与大秦基调格格不入的藕粉色深衣,勾勒出她楚地女子特有的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劲。 还有,她刚才唱的那支歌,如此激昂豪壮,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在他记忆中,芈王后只喜欢唱些民谣和情歌,不,就算是普通女子,也不大可能会吟唱这种沙场征战的豪言壮语,因为她们根本就接触不到战场—— 他联想起自己巡逻那日,撞见芈王后和胡姬厮打的一幕,顿时好像领悟了什么。 难道是我大秦的兵强马壮,让一贯娇弱的楚国女子也深受感染,进而变得武德充沛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涌上一阵豪迈,越发觉得大秦灭六国定会势如破竹。 两人交错着偷瞄对方,跨服分析着彼此,直到扶苏收拾完毕,跑过来扯住蒙恬铠甲下的袖口,眼神澄澈地仰头望他道: “老师,我已经穿上护甲了,我们走吧!” 老师?难道他的骑射,是蒙恬亲自交的吗? 简瑶诧异地望着这对在二十多年后先后丧命的难兄难弟,内心突然五味杂陈,悲戚不已。 命运,有时还真是个残忍的操盘手啊…… 6、汇报 晨时的教学甫一结束,蒙恬就匆匆赶往章台宫,打算向秦王汇报芈王后的回复。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宫殿入口的台阶下,遇到了刚刚与秦王议过事,手持笏板正欲离开的李斯。 “廷尉大人。”蒙恬手掌交叠。 “郎中大人。”李斯回礼,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暧昧,像是含着笑意,也像是在筹谋着什么。 他总给人这种感觉,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却又能在一些重大事件上稳如泰山,无比可靠。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离开。 仅就个人而言,蒙恬并不很喜欢李斯的为人。 李斯曾是吕不韦的门客,是吕不韦将他推荐给大王,让他的抱负和才华得以施展,可他却在罢免吕不韦的过程中,没少出谋划策、煽风点火。 蒙恬自然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让大王能够尽快亲政,加快攻打六国的进程,从大局上看无可指摘,可未免显得过于冷血,无情无义。 不过他们大秦,一向更看重能力与才学。各国外客有一技之长者,均可获得重用,这都得益于历代秦王开阔的胸襟和眼界。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他们蒙氏一族绝对会誓死追随大王,心如磐石,无可转移。 他快步登上长长的阶梯。秦王宫巍峨苍茫,像是一只蛰伏的雄鹰,随时都会一飞冲天,傲视苍生。 秦王嬴政正在案边批阅奏章,身旁并无其他人伺候,只有一位眼生的内侍,垂手立于较远处待命。 “大王。” 嬴政稍稍抬起视线,并未停下手中的书写:“她怎么说?” “王后她……认错了。”蒙恬答,想起自己离开前,芈王后忽然提出的怪异要求。 “她说无论什么过错她都认下了,只是希望每天能多送来些肉食和水果……” 嬴政手上的动作一顿,竹简上晕开一块豆大的墨迹。 他蹙起斜飞入鬓的长眉,怀疑地瞥了蒙恬一眼。 “蒙恬,你又擅作主张了?”他轻轻哼了一声,继续书写。 “……”蒙恬垂着头,算是默认了。 其实秦王派他去,并不是让他催促王后认错,只是让他窥察一下王后目前的状况,然后汇报给他。 当然,她若是能认错,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蒙恬自然是看出了他这份隐匿的心思,所以才擅自加快了进度。 “她一向吃得少,为何会提出这种要求?” “想必是最近天气寒冷,食欲增加了。” “你这是在袒护她吗?” “卑职不敢。” “扶苏最近如何,可有进步?” 嬴政放下手中兽毛捻成的毛笔,远在一侧的年轻内侍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快步挪蹭过来,将他批阅完毕的奏折晾干、卷好,收到一旁的长条案几上。 “长公子今日进步飞速,想必是母亲情绪恢复,自己也变得积极、好学了。” 扶苏公子的骑射,原本是由专门老师教习,然大约七八日前,秦王忽然指派他去接替,甚至不惜免去了他目前正在参与的一项重要任务。 不过大王一向看中公子,或许是嫌弃先前的老师不够称职也未可知。 公子扶苏年纪小小就温润有礼,翩翩若君子,他本也十分喜欢,便毫无怨言地承下了这个职务。 “哦?”听到殿前失仪的王后恢复了好情绪,嬴政放下手中正欲展开的另一册奏章,眸光幽深地望着蒙恬,“何以见得?” 蒙恬斟酌了一下道:“王后华裳桃妆,还一直吟唱歌曲,想必是心情大为好转。” 嬴政目露不悦:“寡人还没有赦免她,她如何敢夜夜笙歌?” 夜夜笙歌?他有描绘得如此夸张吗? 蒙恬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不讲理,额角抽了抽,决定不参与到这对夫妻的感情纠葛中,默默杵在一旁,将自己站成了一根柱子。 芈王后对大王而言,是很特别的存在。毕竟他们是少年夫妻,她亦是大王主动展开追求的唯一一位女子,情分自然不一般。 若是其他夫人胆敢将他的仙药泼掉,绝对会被当场砍杀,甚至是腰斩,但大王也只是将她禁足,自己在章台宫内兀自狂怒。 “大王,王后关于增加伙食的请求,应否?”蒙恬偷瞄着秦王的表情,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问道,刻意没提解除禁足的事。 嬴政挑起眉头,瞥了他一眼:“你自己看着办吧。” 然后便展开奏章,低头批阅起来。 哦,那就是同意了。蒙恬在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很像一块笏板,被那两人在手上传来传去。 7、醉卧君王怀 虽然解除禁足的命令还没有收到,额外的补给却在当天就下发了。 猪肉、羊肉、鸡肉、鱼肉;桃子、大枣、脆梨、柑橘——居然还有猕猴桃! 简瑶好奇地拿起来嗅嗅,味道和现代有些差别,但闻起来也蛮好吃的。 好极了,如果每天都如这般丰盛,她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把扶苏给喂胖。 只是,她又有了一个疑惑。系统让胖三斤,这三斤是按秦国的标准,还是现代的标准? 天下尚未统一,度量衡千差万别,不,就算统一了,古代的一斤和现代的一斤也有很大差距。 那个诡异的系统,交代完任务后,就死了一般再无动静,搞得她都怀疑,它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算了,不管了,先喂再说。于是乎,被灌输了一整天新知识的小扶苏,又被“自家老妈”在饭桌上灌了一肚子美味佳肴。 至于水果,大多进了简瑶的肚子。 这个时代的米粒着实有点硬,肉菜也粗糙,她时常会有口干舌燥的感觉,幸好这些水果各个汁液饱满,比现代社会更清甜、润泽,很好地缓解了她的不适应。 今晚扶苏早早就睡了。其实以往他熬夜苦读,并非是为了完成老师安排的功课。 这孩子特别聪明,几乎过目不忘,那些功课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白天上课时就足以牢记。 他只是想像块海绵那样,多汲取些额外的知识,他主观上就很好学,这一点应该随爹了。 扶苏睡着后,夏霓拉下内殿与正殿之间厚重的帷幔,然后一脸期待地望着简瑶。 简瑶:“?” 夏霓:“王、王后,今早您唱的那支歌真好听,您是从哪里学来的呀?” 简瑶愣了一瞬,见她满脸认真和崇拜,不觉有点心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来的,模模糊糊有印象,一下子就唱了出来……” 对不起,屠洪纲老师。她在心里默默致歉。 “那、那您还会别的吗?不要打打杀杀的那种,缠绵悱恻一些的,有吗?”小姑娘到底是情窦初开,满脑子都转着浪漫的念头。 “呃……”简瑶犹豫了。有倒是有一首,歌词和唱腔在这个时代也不显突兀,只是她不确定要不要唱。 最后她被夏霓那副绝对拜服的表情给击败了,这辈子还没谁用如此仰慕,甚至是五体投地般的眼神对她抱以期待过,她沦陷了。 偏殿与内殿相隔甚远,完全不用担心声音传过去,影响扶苏的睡眠。简瑶清了清嗓子,对着铜镜整理了下仪容,尽量做到充满仪式感。 最后她微微抬着下巴,像个女高音似的,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唱起了《新贵妃醉酒》。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 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 ………” 夏霓听得十分投入,双眼泪汪汪地扑闪着,虽然简瑶怀疑她根本就没听懂歌词。 这具身体的主人,有一副绝好的嗓音,只要调子在,歌声便无比悠扬、缠绵,宛如一只小猫爪,在人心巴尖上忽轻忽重地搔挠,有着一股能够瓦解钢铁意志的柔软力量。 早上时她太过紧张,并没有发觉这声音的妙处,而这会儿,她自己都沉迷于自己的音色了,越唱越起劲。 唱到戏腔部分,她柔柔地假着嗓子,努力踩准调子: “爱恨就在一瞬间 举杯对月情似天 爱恨两茫茫 问君何时恋 菊花台倒影明月 谁知吾爱心中寒 醉在君王怀 梦回大唐爱” 嗯?她忽然注意到夏霓的表情蓦地一僵,接着整张脸都惊恐地扭曲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骇人的景象。 接着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普通的跪倒,而是双手叠地、额头抵在手背上。 “大……大王。”她听见她瑟瑟发抖地唤道。 啊咧?简瑶的歌声戛然而止。 大王……大王,大王!? 这个宫里的大王只有一人—— 简瑶的腿肚子开始抽筋,浑身像是覆满了石膏,僵直而且冰冷。 为……为什么没人通报?她想。 哦,对,这里毕竟是他的王国,他一扬手,连老鼠恐怕都不敢吱一声…… 呜呜呜,怎么办?她不敢转过身去,怕看见一张肃杀、凶悍、暴虐的脸。 “怎么不唱了?” 年轻而威严的声音,有些低沉,自身后很近的位置传来,她几乎能感受到随着声音而拂来的,他的气息。 如锋如刃,凛冽又凌厉,却又无比……熟悉? 正是这份神秘的熟悉感,让她将巴攒足勇气,慢慢转过身去。 这一无比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 可这也不能怪她啊,毕竟她要见到的,是那位横亘整个中国历史的千古一帝,没当场昏厥已经很给力了…… 只是,映入眼帘的这个男人,和简瑶预想中的秦始皇大相径庭。 她瞬间理解了当初夏霓对他的形容——大王姿容甚伟。 没有暴躁的大鼻孔,没有狰狞的五官——负手站在她面前的年轻男人,身形英武,挺拔如松,长眸昳丽,俊美无俦。 只是气势迫人,不,简直是骇人,被他目光触及到的那一刻,简瑶整个人都仿佛被定住了,后脑勺一阵阵发麻。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被他的美色,给震慑住了。 “大……大王……”她颤声道,想跪下,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珠子十分僭越地黏在他脸上,带着股不要命的贪婪。 此时此刻,她已经决定穿越回现代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网上疯狂发帖,告诉所有人,秦始皇嬴政,是个令人呼吸都会为之一滞的超级美男子。 虽然这个美男子,此刻看上去,似乎很想像捏死蚊子那样,徒手捏死她—— 8、一段过往(1) 公元前226年,秦王政二十一年,昌平君芈启在秦军攻打楚国的过程中,突然起兵反秦,致使秦军大败,二十万将士仅存活七千余人。 秦王闻报,良久无言,而后勃然盛怒,几近晕厥。咸阳宫内一时犹如乌云雷暴压顶,人人噤若寒蝉。 在秦的芈姓族人皆自危。华阳太后去世后,他们这些楚系氏族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唯有昌平君和昌文君因平定“嫪毐之乱”有功,而被秦王重用。 现如今,秦王已经先后灭了韩、赵、魏三国,横扫六国气势如破竹,却没想到在风头最强劲的时候,被自己颇为信赖的部下背叛,白白折损了二十万精锐。 秦王一向不排斥外客和外戚,任人唯贤,用人不疑,昌平君的行为无异于狠狠打了他记一耳光,让在三十三年的人生中屡遭背叛的他,再一次心寒如铁。 不仅如此,昌平君还是公子扶苏的外祖父,秦王后的父亲,他的反叛,陡然将这对母子,架到了一个尴尬而又危险的境地。 公子扶苏聪颖好学,正直而勇敢,深得人心,又是嫡长子,不出意外,必是未来王位的不二继承人。 但出了这样巨大的变故,他身上的那一半楚国血统,便显得异常刺目了,也让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活泛了心思。 目前为止,秦王尚未对芈氏一族做出任何惩罚。然而越是这样,族人越是不安,便齐聚到昌文君府上,打算集体捆缚了双手入宫请罪。 于是一行百余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弱冠青年,乌乌泱泱行至章台宫的高阶下,跪求大王处置。 全族愿以死谢罪。 虽然没有明确提出,但这一行为的另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目的却十分明显,不言而喻。 那便是保公子扶苏。 不是保他的性命,而是保他在秦王心中的位置。 为了这位少年,在秦的芈氏全族,愿意承受任何极刑。 “诸位大人请回,大王正在议事。”蒙毅站在高阶上,面色为难地对众人说道。 “请大王治罪,否则我等就跪死在这里!”昌文君态度坚决道,表情视死如归,蒙毅一时竟也无话可说了。 这样的眼神,他只在最惨烈的战场上见过。他明白,这些人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半柱香的功夫,一道身着曳地玄袍的倩丽影子,笔直地自远处缓缓而来,如一片轻巧的云般,从跪拜的众人旁经过。 “王后!”昌文君仿佛猜到了什么,连忙扬声叫住她。 而女子只是略略放慢了脚步,并没有停留,她的表情悲伤中透着骄傲,绝望中揉杂着坚定。 “芈嫣,你切不可鲁莽!你要保护好扶苏!”昌文君挣扎着想站起来拦她,无奈双手被缚,激动之下踉跄着向左侧倒歪,连累身旁之人也跟着伏倒在地。 “伯父,领大家回府吧,芈嫣接下来要做之事,就是为了扶苏。”她目视前方,声音比深秋的风还萧索。 “王后何以至此?大王最不会责怪的就是您啊!”一位头发花白的族人道,“我等命如草芥,死而无憾!” 芈嫣微微仰起下巴,将涌入眼眶的泪水憋回去。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的话音轻飘飘地震荡在空气中,就犹如她那头随风摇曳的柔软青丝。 “扶苏,就拜托诸位了。” 她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向着几乎高耸入云的白砖石台阶疾走而去。 “王后,请留步。大王吩咐,任何人若胆敢踏上这台阶,立斩!”蒙毅拔剑出鞘,凛声警告道。 但他的心里却七上八下,因为芈嫣的眼神太决绝,比他的刀刃还冷锐,无论她做出什么,他都不会意外。 高台之上,一个眼尖的小太监见状,连忙入殿汇报。 芈氏族人,和芈王后,在大王心中自然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连新入职的太监都拎得扪清。 “芈嫣本已无意苟活,那便请将军成全我吧。”她淡淡道,乌黑湿润的眸子转向他,目光哀伤,却又顽强。 蒙毅左右为难,他自然不敢对王后铁面无私,可大王的命令他亦不敢违抗。 秦法出了名的严苛细致,如果执行不当,即便他是与大王出则同车、入则御前的“宠臣”,也免不了相应的惩罚。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些时间。 这时,上面传来宣旨的声音。 “大王有令,芈氏族人无罪,可自行居住在咸阳,钦此。” 蒙毅松了一口气,下面跪缚的众人也如释重负般歪倒了一片。 他们绝大多数并没有很坚决的赴死决意,只是别无选择,被裹挟着来的。 “王后,大王已经下令,您也请回云台宫吧。”蒙毅劝道。 芈嫣闭了闭眼,嘴角噙着一抹凄楚的笑意。 “不够,”她的声音像在泣血,“这怎么够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大王一向冷酷多疑,我也不想让他为难……” 说罢轻轻推开蒙毅的剑,拾阶而上,绯色滚边的裙摆,像是一滩赤红的血迹,蜿蜒在她身后。 蒙毅这才注意到,王后今日所穿袍服的款式,与她十七年前与秦王大婚那天,一模一样。 唯一区别是,婚礼的长袍遍体火红,只在两襟、边角处缀着肃穆的黑,而今日,则恰好相反。 他一时竟忘记了阻挡,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一步一步地向上迈,就像是攀上一台高耸的绞刑架。 他还看见一群寒鸦擦着宫殿的檐角,声音嘶哑地盘亘、啼鸣。 天色如铅,残阳似血。 公元前226年,深秋。秦国王后芈嫣,自刎于殿前。 自此之后,无人再敢提及公子扶苏拥有楚国血统之事。 公元前224年,昌平君芈启在淮南被楚国大将项燕拥有楚王,于淮南继续反秦。 公元前223年,王翦、蒙武率六十万秦军击败楚军,楚国灭亡,昌平君兵败身亡,项燕自杀。 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统一中国,自称始皇帝,时年39岁。 在这段波澜壮阔的人生中,他先后失去了父亲,弟弟,仲父,母亲,儿时挚友,还有妻子。 他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这样打情骂俏的情歌,已经不会有人再对他唱了。 9、侍寝 “那日寡人将你禁足,是让你好好反思自己的行为。”嬴政面色不虞地冷哼道,“不是让你在这里唱些靡靡之音。芈嫣,你可知错?” 简瑶嘴唇抖了几抖,睫毛也跟着不安地忽闪,眼睛终于能够从那张完美的脸上稍稍抽离,盯着他墨色袍服上的一块纹路。 “芈嫣……知错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自称,索性用了全名,因为紧张目光越发向下垂落,滑到腰际觉得再向下看似乎不大妥当,便像坐升降梯那样又略略滑了上去,最后固定在他的下巴尖上。 她的诡异举动,让嬴政眉心的褶皱又多了一层。 他手指不经意地抚上腰间的秦王剑,慢慢摩挲着,很想砍掉什么来发泄掉坏情绪。 他的这一动作可把简瑶吓坏了,心脏顿时像是要越狱般,猛烈地撞击着肋骨。 这就是秦王的压迫感吗?怪不得当初秦舞阳在大殿外就瘫了…… 不不不,她感觉自己也快瘫了,要不索性就跪下吧,至少不会太丢人—— 她在心里碎碎念着,余光戒备地盯着那把剑,想象着剑刃刺破肌肉、穿透内脏的痛楚,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哆嗦。 她果断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姿势不怎么标准,有点像小孩在要压岁钱,但声音却充满了深沉的悔意,就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和大王的宠妾厮打,不该泼掉让您长命百岁的仙药,更不该在吃饱喝足后不思进取,唱些登不得台面的靡靡之音——” 虽然没有抬头,简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目光,仿佛带了千钧的力道,死死压覆在她低伏的脊背上。 她似乎听见自己脆弱的骨骼,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崩裂声,一片接着一片,最后连她的意志,也开始了摧枯拉朽般的坍塌…… 重负之下,她忽然很好奇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总感觉他哪里怪怪的,对她的态度不像是对妻妾,但也说不出具体怪在哪里。 不过联想到“自己”之前的一系列过分之举,便也觉得在情理之中了。 他毕竟是王。王没有亲人,只有臣子,谁也不能仰仗着亲密关系而为所欲为。 半天没得到回复,她都有点跪麻了,就在她濒临抽筋之际,嬴政甩了下袖子,轻蔑道: “你说错了两件事,芈嫣。第一,寡人不存在爱妾,寡人已经下令将胡姬斩杀——” 简瑶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窜起细细麻麻的战栗,蚂蚁一样啃噬着她。 不、不至于吧?那胡姬才是受害者啊,莫名其妙被她打,还丢了半只耳垂…… 还是说不愧是未来的暴君,杀人完全不需要理由? “第二,那仙药是假的,寡人已将献药之人夷三族,全部车裂示众。” 简瑶已经没力气再以四肢的力量,支撑跪拜着的身体了。 她很想像一滩泥一样倒下去,但“夷三族”和“车裂”这些字眼,不断敲打着她残存的理智,让她不得不苟延残喘地撑下去。 “芈嫣不明白,”虽然怕得呼吸都快要停滞,她还是忍不住颤声问了出来,“大王……为何要处死胡姬?” 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吧?比如保住她王后的尊严之类的,毕竟这也涉及到他的面子。 要是那样的话,她可真承受不起。刚一穿越就背负了一条无辜性命,她会坐立不安的。 嬴政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冷漠地吐出三个字:“她该死。” 既回答了她的问题,又好似什么也没回答。简瑶不敢继续问了,额头沉重地抵在两只手背上,姿势越发标准、地道。 膝盖处传来时断时续的微小刺痛,想必是原主有点风湿,跪久了膝盖承受不住。 毕竟是长在南方温煦阳光中的姑娘,西北秋日的硬冷正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健康。简瑶咬咬牙,死死扛着,不让身体因负痛而瘫倒。 压在身上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些,她后背紧绷的倔强样子,被嬴政尽数看在眼里,他神色复杂地眯起眼睛,心中泛起一丝心疼。 手指从剑柄上移开,他轻描淡写地命令道:“起来吧。” 简瑶一开始以为自己幻听了,迟滞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起身,小腿已经失去一半的知觉,能稳稳站住凭的全是毅力。 她有点委屈,眼角处微微泛起了红,目光依旧徘徊在他口鼻附近,不敢往上造次。 如果不是浑身慌张、难受得冒泡,她会很乐意好好欣赏一番他那双线条优美如刀锋,却又总是紧紧绷着的淡樱色薄唇,和那高耸笔直、宛若苍松翠柏般的挺秀鼻梁…… 方才腾起的委屈,又被这副活色生香的好皮囊瞬间“治愈”了,简瑶觉得自己既浅薄又大胆,居然敢对着刚刚下令杀了一堆人的秦王嬴政的脸犯花痴。 不知为什么,她对他怕,但又不怕。总之很古怪。 “寡人的下巴上黏着什么脏东西吗?”他不悦地蹙眉,“把脸抬起来,寡人不喜欢对着头顶说话!” 胡扯,在朝堂之上,哪个不是拿头顶对着你…… 她轻轻咬唇,费力地缓缓抬起头,动作之艰难,就像是下巴上坠了一只沉重的砣。 直到颤抖的目光与他对视。 她猛烈地瑟缩了一下。 因为他的注视,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他在打量她,观察她,剖析她,带着一种冰冷而锐利的审视。 可正常人,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的结发妻子的,就算他再多疑,再愤怒,再恨她—— 他看她的样子,就像是在盯着一个谜团,一个令他不怎么痛快的谜团。 然而冒死往深了看去,就会发现那双黑如子夜寒星般的眸子底处,又涌动着一股深邃而复杂的情绪,犹如风暴下的海面,波澜不止。 “大、大王……”她怯怯地唤了一声,摆出一副柔弱无助的可怜相。 眼波潋滟,泪光点点,像是笼了一层楚地的烟雨气,无来由地让人敛去了戾气,心情也跟着潮湿婉转起来。 简瑶没想到,这招居然奏效了。她看见秦王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一丢丢,但很快又皱了回去,仿佛刚刚只是条件反射。 “扶苏已经睡下了?”他转移了话题,望着她的眼光有所松懈,甚至带上了点令她受宠若惊的柔情。 一定是因为提到了扶苏吧,她想。 “嗯,我看他最近功课太繁重,就让他早些休息了。”简瑶一边偷瞄他的表情,一边斟酌着用词回答道。 秦王点点头,没做评论。 简瑶松了口气。本以为这种级别的工作狂,会对儿子过早睡觉而不悦,果然还是骨肉亲情,是会心疼的。 忽然,他冲着刚刚与简瑶一同平身的夏霓扬了一下手,夏霓立刻得令般匆匆走开,眼中还迸发着欣喜若狂的神色。 诶? 简瑶一脸懵。这……是什么意思? “大王今日留宿,快把寝殿的炉子再燃几只,熏香换成龙涎香,还有床褥许久未用,也得用暖炉烤一烤。” 门口传来夏霓口伶齿俐的吩咐和张罗,接着几个小宫女,犹如获得军令的小卒那样,训练有素地忙叨开了。 啥?留宿!? 简瑶脸上迅速发烫、发红,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闪现出两个大字。 侍寝。 不、不是吧? 从他刚才盛气凌人又莫名其妙态度,到底是怎么一下子进化到这一步的? 简瑶简直无法理解。 嬴政从她呆若木鸡的身形旁拂袖而过,他身上有沉香的气味,甘甜中透着一丝薄荷般的辛辣。 他走到这间偏殿唯一的床榻旁,撩袍而坐,举手投足尽显居上位者的气度,优雅又不失霸气。 那里原本是临时休憩的地方,只有两只蒲团、一只枕头和一床桃金色的被子,显得光秃秃的。 “你刚刚的那首歌,”他漫不经心似的抬了抬眼皮,瞥她一眼,“再唱一遍。” 简瑶怔住,意图再度用可怜巴巴蒙混过关。 不是说靡靡之音吗,为啥还要听? 嬴政不耐烦地在膝上敲了敲手指,剑眉向上一挑,吓得简瑶立刻哭丧着脸,以荆轲渡易水的同款悲壮,一边脚趾扣地,一边扯开嗓门唱了起来。 呜呜呜,好想去死—— 一曲终了,他面目凝重地问她: “大唐,是何地?” 10、重生 简瑶现在无比后悔。 为什么她刚刚不把“大唐”换成“大秦”,再不济“大楚”、“大齐”、“大魏”也行…… 不不不,后面那两个更坑爹,“梦回大齐爱”,简直像在公开出轨,就好像她在别国有个青梅竹马的秘密恋人似的。 “大、大唐指的是我母家一处规模很大的鱼塘。”简瑶磕磕巴巴地撒谎道,脑门热得能直接摊煎饼。 呸呸呸,她在说啥呢? 嬴政强压下坏脾气,剑眉一挑:“鱼塘?占地几亩?建造者何人,经营者又是何人?” 他语速很快,完全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一副审问的架势。 “大、大约六七亩,建造者名为李渊,经营者是他的二儿子李世民……” 空气里爆发出一阵尴尬而不安的沉默,简瑶偷偷抬起目光,却与嬴政锐利、探究的视线迎头相撞。 啪的一声火花四溅,溅得简瑶一阵眩晕,连忙像鸵鸟似的又埋下脑袋,盯着自己紧张勾缠在一起的几根手指头。 他显然是不信她的鬼话,而且看上去似乎挺想给她也下达一道什么处罚…… 但令简瑶意外的是,他没有继续追问,就像是突然之间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 他从榻上起身,向前走出几步,见她没有跟上,便侧转过身,也不发声,只是拿眼神睨着她。 啥意思? 应该……是让她也跟上吧?于是她果断小碎步往前蹭,眼睛垂着,一副乖巧顺从的样子。 然后,就一直跟着他跨出大殿,向毗邻的一处同样规模宏大的宫殿走去。 简瑶一穿越就被禁足在方才的一方天地里,头一次见到开阔的湛蓝天空、苍茫雄丽的宫殿群,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应接不暇。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清新空气,还来不及抻脖子张望,嬴政就在旁边一道门前停住。 门敞开着,几个宫女站成一排待命,夏霓垂手立于门口,对他们拜礼:“大王,王后,寝宫已收拾完毕。” “好。退下吧。”嬴政挥了下手,夏霓立刻领着宫女们鱼贯而出,毕恭毕敬地在门外站成两排。 寝宫——侍寝? 她完全不会啊! 不,重点不在这里,她现在就已经在暴露的边缘疯狂跳跃了,要是同床共枕,还不知道会触发什么恐怖按钮呢…… 她脑子浑浑噩噩,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跟他一起穿过壮丽奢华的长长殿堂,坐到内殿床榻上的。 她耳朵始终赤红,心跳砰砰,除了偶尔偷偷瞥两眼他宽肩窄腰的修长背影外,她的眼皮一直都是耷拉着的,充分响应着地心引力的号召。 “听说你前些天磕破了头,很多事记不得了?”嬴政扭脸看她,淡淡地一问,眸光却很深。 简瑶首先想到的是宫女和内侍中有他的眼线,顿时腾起一阵不安,有种一切都被他捏在手心里把玩的感觉。 面对这种级别的帝王,耍小聪明只能自讨苦吃。她老实地点点头,两根纤白的食指勾在一起,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跌倒了?” 简瑶略微思考了一下:“嗯,一直食欲不佳所以头晕,不小心绊了一下。” “那如何侍寝,也忘了吗?”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有了暧昧的味道。 简瑶喉咙一阵发紧,脸上滋滋冒着热气,她刚想支吾点什么,就被他蓦地捏住下巴。 惊呼声卡在嗓子眼发不出来,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像极了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小松鼠。 他的手掌很宽很大,几乎可以将她的整张脸都握于掌心,似乎也可以轻而易举就捏断她的颌骨、头骨。 “大、大王……”她有些胆怯地嗫嚅道,眼角滚出两滴又痛又怕的泪。 但当她的眼光往上扫时,顿时被吓了个激灵。 她看见嬴政望着她的双眸中,澎湃着一种复杂而又深沉的情绪,可惜她的人生经历太少,分辨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总之很浓烈,就像是弥漫六国的硝烟。 然后,她就被他忽然倾覆过来的唇,狠狠堵住了嘴巴。 这……这来得也太快了吧?不需要她帮着宽衣解带吗? 他的吻很强势,气息很灼烈,就像是一叠炮#仗被点燃,充满了燃烧般的渴求,完全没有给她反抗,甚至是反应的时间。 这很没道理,他后宫人不少的,怎么会如此饥渴呢…… 干燥的吻从唇瓣蔓延至下颌,再到脖颈,衣服一点点地剥落,像一层藕色的雪,顷刻间就落了满床。 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带着令人沉沦的温度,简瑶一阵阵地发颤,暴露在冷空气中的皮肤渐次滚热,理智一点点坍塌…… 就在她陷入恐惧与愉悦交织的奇怪漩涡无法自拔之时,埋身于她的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眼中迸出一丝冷光。 接着,只听“哐当”一声,一道白光于视野边缘倏地一闪,伴着嗖嗖风声,狠狠插入距离简瑶左太阳穴不到一指宽的地方。 力道之猛,剑尖已没入床板,掀起沉闷的震动。 “你——到底是何人?”刚刚看上去还情#欲浓烈的男人,此刻目光冷锐,望着她的样子就像是一头捕食的狼。 简瑶的心脏猛地停滞了一瞬,她呆呆地望着悬在头上的那张脸,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她首先做的,不是回答这个性命攸关的问题,而是捂着脸惊魂未定、撕心裂肺地大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自己不仅被上下其手地占了便宜,脸旁还被插了一把剑,如果她不发泄出声的话,绝对会因心脏爆裂而猝死。 虽然从眼下的情况来看,她离死也不远了…… 嬴政被她吵得心烦意乱,可看着身下这张自己爱慕了一辈子,又辜负了一辈子的梨花带雨的脸,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消减不少。 “回答寡人!”他尽量压抑住语气中的凶暴。 惨叫过后,简瑶稍稍冷静了下来,她双手护住胸口,干冷的空气像小针一样扎着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也让她像小动物那样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此刻她的脸上、唇上嫣红一片,衬得肌肤越发雪腻柔嫩,丰肌艳骨,妖娆天成。 如果有第二个男人看到这副香艳画面,绝对会把持不住,把什么都抛之脑后。可嬴政就是嬴政,他眼中的激情,退却的比墨汁渗透绢帛的速度还要快。 他的眼底一片阴鸷。 简瑶被他的目光压得快崩溃了。她咬着微肿的唇,提前透支了这辈子的全部勇气,小心翼翼地试图谈条件。 “我……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不杀我吗?” 嬴政表情阴郁,完全没打算给予她任何承诺:“说。” 简瑶被他的气场唬得不敢梅开二度了,哆哆嗦嗦地: “其实我,”她抱紧双臂,“其实我来自两千年后……” 嬴政的手攥上了剑柄。 果然还是杀了她吧。斩杀,还是活埋? 自从他当上秦王,还没有人胆敢如此不加掩饰地糊弄他。 如果她不是芈嫣,自己留她这具身体还有何用? “我没骗您,是真的!”注意到嬴政眼里划过的凛冽杀意,简瑶的心都快从喉咙里飞出来了,“我真的没骗您……” 眼泪簌簌而下,顺着他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红色印记,一滴一滴汇入她圆润温暖的颈窝,也在他心底激起一丝往日的涟漪。 他从来都不是个心软的人,可他,还要再杀死她一次吗? 他握紧剑柄,逼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她道: “那你告诉寡人,寡人能活多久?” 简瑶语塞了。 果然很在意自己的寿命啊。 “您、您死于公元前210年,也就是说,您活到49岁……” 她虽然怕到嘴唇直抖,却仍旧努力与他对视,嬴政在她眼中看见了一派坦诚。 远远强烈于她此刻最该有的畏怯和恐惧。 他拔出秦王剑,收剑入鞘,拉过旁边还未铺展开的一床被子,扔盖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上。 她说得没错,他确实死于49岁。 他知道,因为他就是从那一年重生过来的。 他刚刚原本是打算,一旦她说谎,就立刻要了她的命。 可她没有。 他翻身下床,看着死死搂着被褥、将自己缩成一团、满眼戒备的“芈嫣”,心底漫上一阵深深的失落。 他重生于十日前。 让他重生的那个声音,告诉他还有一个人,也和他一样重生了,他原本以为是芈嫣,现在看来并不是。 他的芈嫣已经不在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原本还想趁重生好好弥补她,不许她去赴死,目前看来也无法付诸实践了。 他的心口狠狠地痛了一下。 不,他还有扶苏。 毙于沙丘之后,他的灵魂徘徊了七天七夜,他亲眼看着赵高和胡亥胁迫李斯修改诏书,赐死了他最珍爱的扶苏,然后是蒙恬…… 他们将他的尸身藏在放置咸鱼的车里,这对自诩“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的自己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但他发现,在死亡之中徘徊的时候,他并没有愤怒很久,他感受到更多的是遗憾和悲恸。 帝国的未来会如何?还有那么多事情未及处理,李斯老矣,赵高把权,胡亥无能,这简直是他未曾设想过的噩梦。 但它真实地发生了。他感到一阵无力,这是自出生以来,他唯一一次生出这种情绪。 还有,扶苏啊扶苏,你为何要轻信那封伪造的遗召?自刎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在怨恨父王? 蒙恬呢,为什么不劝阻? 嬴政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叹,头也不回地自床边走开。 他返回另一处宫殿,屏退了一脸震惊的宫女们,放轻脚步来到扶苏床边。 八岁的少年睡得十分甜美,打着幸福的小呼噜,长长的睫毛乌黑低垂,像极了他的母亲。一卷竹简还滚在手边,想必又是在临睡前贪读了,自己以前在邯郸时也常这样。 他的手掌轻轻抚上少年的侧颊。 扶苏,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为父的心意呢? 寡人怎么可能会让你去死?你到底对为父有多少误解? 11、骑马 简瑶在床上乌龟一样地瑟缩了很久,直到外面一点声响也没有了,才敢悄咪咪地爬下床,裹着被子探头探脑,生怕从哪里再飞过来一只剑,把她像标本那样钉在墙上。 阖宫宁谧,万籁俱寂,似乎只有她的呼吸在回荡。 她现在很怕嬴政会突然折返回来,改变主意补她一刀,或者命人将她拖出去一斩两断。 她方才算是见识到了他的喜怒无常。 不,没有喜,自打见他第一面起,他对她的态度便只有怒,唯一区别就是程度不同,他每次望向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盘算怎么捏死她。 一定是自己举手投足出现太多纰漏,他很可能一打眼就发现她有问题了。 可那一顿贪婪的索取,又算什么? 试探吗?看看她有没有像以往那样,如鱼得水地迎合他的爱抚并给予回应,进而佐证他的判断? 她揉了揉发胀的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干燥炽烈的触感和清冽凌厉的气息。 说一句不矜持的实话,若不是受到了那一通惊吓和质问,她觉得她其实是赚到了。 哎,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心想做大王也够不容易的,为了达到目的还得适当牺牲色相…… 她笨拙地把散落的衣服重新穿好,穿得鼓鼓囊囊,但她顾不得这些,踮着脚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回先前的宫殿,哗地推门而入,吓得靠在门口打瞌睡的小宫女一个鲤鱼打挺,两人对着一齐尖叫了半秒。 看守已经被撤去了,只在不远处有例行巡逻的士兵,她们小猫般的叫声很快就融入了夜色,没有引起任何关注。 夏霓揉着眼睛惶急地走出来:“大王刚刚来看扶苏公子了。” 简瑶提着一口气:“那他……说什么了没有?” 夏霓摇摇头,忽然又点头:“哦,大王说公子好像壮实了一点,我说都是王后的功劳,让公子多吃了好些肉和蔬菜。” “他反应如何?”简瑶稍稍凑过去,屏气凝神地问。 夏霓露出为难的神色。 “快说呀!” “他……他冷哼了一声,说您这是‘雕虫小技’……” 就知道。 简瑶撇撇嘴,觉得他一定是以为她想通过讨好扶苏来保命。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被赐死,或许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毕竟那些卖假药的方士都被他给“坑”了,自己这个宣称是来自未来的可疑人物,难道还不值得一个五马分尸吗? 她打了个哆嗦,为自己居然还有心情冷幽默而哭笑不得。 她示意夏霓让那几个困得眼皮直打架的小宫女睡觉去,自己则走进扶苏的寝殿,趴在床边安静地看他。 脸蛋确实圆润了一些,三斤肉挂上去,至少能让他壮一圈,男孩子还是结实威武点好,这个时代不流行文弱书生,拳头硬才是王道。 如果能一拳把胡亥和赵高锤沟里去就更好了…… 胡亥? 简瑶这才想起胡姬已经被嬴政处死了,那岂不是表明,胡亥不会再出生了?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始终想不通。 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扶苏未来的障碍又少了一重,从结果上看也是遂她意的。 “阿母……”扶苏梦呓了一声,简瑶以为是自己惊扰了他,连忙往后靠了靠。 “阿母,我不想学骑马……”少年在睡梦中紧紧蹙起了眉毛,竟有几分他父亲的神韵,“我不想学骑马……” 简瑶愣住了。 骑射不都学习好几天了吗?他可从来没提过这茬呀。 不过一想到他倔强的性格,便明白这个小大人是把一切都憋在心里了,不愿意也强挺着练习,甚至成绩还不错。 枕边的烛火摇曳在他的面颊上,给他拢了一层温馨的淡黄色光晕。简瑶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他的侧脸。 “没事,明早阿母陪你一起去练,好不好?” 扶苏像小鲤鱼那样嘬了一下红润的唇,就像是听到了她的承诺,脸上的神情越发安稳、甜美。 简瑶并不是说说而已。 她在内蒙古上了五年小学,父亲又是狂热的植物学家,为了不耽误调研,同时尽到看护责任,他几乎每周六周日都拽着小简瑶去野外,他在坡地里拿着设备爬上爬下,活像个夏洛克福尔摩斯,而简瑶则在他的小帐篷里学习、看漫画,然后把余下的时间花在骑马溜圈上。 甚至还在市里的骑马跨栏大赛中获得了二等奖。 没得一等奖的原因是她不想冒险,那个高度她其实也能跨过去,但毕竟只是个重在参与的比赛,万一摔了,遭罪的可是她自己,索性就不尽全力了。 第二天清晨,她早早地起来,换上一身瓦蓝色男装,揉着扶苏的脸蛋说要和他一起去练习骑射。 虽说战国时代对女性的束缚比较少,但后宫女子男装练骑马这件事,还是引起了夏霓和蒙恬的震惊,前者在给她换衣服的时候都快哭了,并开始诅咒那根该死的殿柱,把她主人的脑筋给彻底撞坏了…… 至于蒙恬,以为她只是想观摩扶苏练习,并未提出明确的反对。 简瑶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因为她发现这个年代的马大多性子烈,野性十足,加上她从中学开始就没再跨上过马背,不确定自己会不会被无情地甩出二里地,摔出一段流言蜚语,干脆就不逞能了。 不过,她真的很怀念小时候策马奔腾的快感。 她注意到,扶苏每次上马前都会畏缩一小下,然后才鼓足勇气抓住马鬃,踩着上马石,灵巧地翻身上而上。 简瑶不明白,他的动作明明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也不像是怕摔的样子,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片刻的犹豫呢? 她在一旁摸着下巴思考,原因没分析出来,倒是注意到因为没有马鞍和马蹬,人骑在马上必须拿双腿用力夹紧马背以保持平衡,而手要么牢牢握着缰绳,要么死死薅着马鬃,才能保证不会因为颠簸和冲撞而摔下马背。 这要是在战场上,可怎么近身杀敌啊?这边长矛一旦刺空,人腿的夹力有限,肯定会被惯性甩出去,效率低,损耗高。 她老爹是成吉思汗的铁杆粉,在搞研究之余老是跟她叨咕蒙古骑兵有多强,马上射弩,马上冲刺,天下无敌。 她悄悄凑到蒙恬身旁,小声问道:“郎中大人,不知咱们这儿有马蹬吗?” 蒙恬一愣,像是没理解她的问题。 “就是那种垂在马身两侧,可以借力踩着上马的铁环。” 蒙恬眼中的疑惑一点点扩大。 简瑶这下子算是明白了,这个年代压根没有这种东西。 她尴尬地咧咧嘴,打算终止这个话题。 没想到蒙恬居然来了兴趣,他很认真地问道:“不知王后从哪里了解到这种工具,可否详细描述,恬很感兴趣。” 简瑶没想到他竟这么有钻研精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突然她记起课本里的一个小故事,说是历史上的第一支毛笔,就是蒙恬用兽毛做成并呈现给秦王的。 看来有的人不仅带兵打仗厉害,还心灵手巧。简瑶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了,心里陡然燃起一股传授知识的热忱,她走到一匹高头大马旁,指着说: “郎中大人,您可以为我演示一下,一般士兵如何上马吗?” 蒙恬点头,大步走过来。 马身上除了套索外,就只有一张兽皮小垫,连鞍都算不上,两侧各垂下来一只打了死结的绳圈,只见他拉拢缰绳,拍了拍马背,左脚踩上一只绳圈,靠着手臂和左腿的力量,轻盈地,像飞一样地翻身上马。 看了他的操作,简瑶算是明白,在这个时代若是没人在后面推着,她可能连马都上不了。 她原本的身体,倒是因为经常做hitt,有点核心力量,但也不敢保证能如蒙恬这般,不需要任何辅助就直接上去,更别提现在这具养尊处优的娇躯软骨了。 “那其他人呢,比如文臣,或者商人?” “他们可如扶苏公子这般,踏着上马石上马。”蒙恬在马背上回答。 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在地上撒下一片明媚,也衬得他像是一座发光的历史人物雕像。 简瑶点点头,虚实结合道:“我幼时见过一个商队,他们的马上都有一个铁质的环状物,叫做马蹬,有了它,即便我这种弱女子,也可以轻松地翻身上马,而且在快速奔跑的时候,马蹬还可以帮助保持身体平衡,比用腿夹着更省力。” 她忽地停住了,脸上一阵发烫。因为她看见蒙恬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尴尬与躲闪,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大家闺秀,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说出“用腿夹着”这样的“粗鄙”词句的。 “总、总之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她转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远处扶苏已经在两个侍卫的陪伴下绕马场跑了三圈,他手持缰绳的姿态优美、娴熟,就像是一个沉稳的小将军。 他驾驭的马,其实很高大,也很性烈,他一个身躯瘦弱的孩子,能把控到如此境地,已经十分惊艳了。 真不明白,这样一个能文能武,又倔强有坚持的少年,到底是怎么被后世传成软弱、愚忠,除了温润一无是处的公子哥的?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就他儿时呈现出来的特质来看,简瑶觉得他的死,肯定另有隐情。 蒙恬若有所思,他跃下马背,行礼道:“能否劳烦王后,将马蹬的大致轮廓绘制下来?卑职想试着制作一对。” 他的态度无比真诚,而简瑶也早就蠢蠢欲动了。如果秦军也能给骑兵配备上马蹬,那近距离搏杀的能力就会大大提升。 马蹬的作用,对骑兵而言不是方便上马,而是有助于他们挥动武器搏杀,并大大减少靠双腿维持平衡而损耗的精力。 蒙恬不愧是出身于武将世家,或许早就思考过类似问题,只不骑兵并非秦国主要战力,所以也就没有后续了。 “曾经赵武灵王在赵国推行‘胡服骑射’,使得赵国骑兵实力猛增,成为秦攻赵的最大阻力,如果我们也能提升骑兵的战斗力,或许形势会有所突破。”他兴奋道,一向稳重得几乎有些沉闷的面孔上,展露出一丝笑意。 战术之类的简瑶完全不懂,她讷讷地点头,心想马蹬她见过千百次了,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便满口应下,并为自己能发挥点作用而开心。 “那,我能上马骑一会儿吗?”她有些扭捏地问道。衣服都穿来了,还是溜两圈比较划算。 “……”蒙恬迟疑了,看表情是怕她摔了不好交代。 “你放心,我有基础的。”她自信地一笑,没等他回复,便自顾自地转身,挑了一匹看上去十分温顺的浅毛色的马,踩着石头跨坐上去。 熟悉的感觉席卷而来,就好像昨天还骑在马背上,简瑶熟练地拉动缰绳,马蹄嘚嘚,绕着场地飞奔,掀起烟尘一片。 扶苏这会儿已经练习完毕,他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阿母策马扬鞭,好不飒爽。 陪练的几个侍卫也都惊呆了,木愣愣地立在一旁看着。 “好厉害啊,阿母!”扶苏快乐地拍起了手掌,第一次展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像个称职的啦啦队长。 见小主人起了头,侍卫们也跟着拍了起来,只是表情依旧呆滞惊愕。而简瑶这个人,有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不能被捧得太狠,特别容易飘。 她看见前方恰好有个半人高长木箱,便用力勒紧缰绳,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马蹄扬起,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跃过木箱,简瑶低低地“呜呼”了一声,特别得意,像个获胜的斗牛士。 但她脸上的得意还没挂住三秒,就倏然落幕,整个人瞬间蔫了。 因为她看见,在重重烟尘散尽后,一道身影不偏不倚地出现在了木箱后,而自己策马扬起的灰土,大部分都无私地招呼到了他身上。 而那人,不偏不倚还是秦王嬴政。 不作就不会死,她脑海里顿时闪过这句话。 12、赵高 嬴政虽然没有开口,简瑶脑中却不知怎的,清晰地浮现一声怒吼:你给我滚下马来! 于是,她麻溜地滚下马,原地踉跄了好几下,才将巴稳住身体。 情况很不乐观,她看见大王威严的眉毛上飘了一层土,脸也灰扑扑的,面色阴晴不定,像是憋着一股郁闷发泄不出来似的。 而且这一切,应该都是她造成的。 她心里咯噔,手指紧紧缠着缰绳,盘算着万一他起了杀意,这匹马能不能带她逃出咸阳宫…… 嬴政看着面前这个从头到脚都写着不安分的女人,心想果然还是杀了她吧。 自亲政以来,还没有谁让他这样有气发不出。 昨天他思量一整夜,虽然并不完全相信她那通鬼话,但鉴于自己身上也同样发生了不可思议之事,他决定先考验考验她,如果她能证实自己有利用价值,他会暂时留她一命。 否则—— 他眼底闪过一道凶光,心中升起暴虐的情绪。 他会用最残忍的方式,处死这个霸占芈嫣肉身的怪物,然后把她埋在章台宫前的石阶下,任人踩踏…… 可一想到她的身体属于芈嫣,他就狠不下心来。 她的魂魄去了哪里?为什么要离他而去,就这么不想见到他吗,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 这样一想,便越发觉得眼前这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可恶可恨。 简瑶察觉到了危险,她往后退开半步,恨不得立刻扑倒在地,化身为他的腿部挂件。 俗称抱大腿。 “父王。”扶苏颠颠跑过来,拘谨地拜礼,身体下意识向简瑶靠近,一双眼睛却期期艾艾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蒙恬也跟过来,脸上是陷入思考的表情。 用铁浇铸有点困难,现在正大批量生产武器,铁十分宝贵,还是先用木头试做吧,如果效果好,可以适当推行—— 嬴政看着他们,心底的郁闷更强烈了。 一个也好,两个也好,竟都在陪她胡闹,成何体统? 他强压下不悦,生硬地瞥了他们一眼。原本他是打算过来看看扶苏,趁机展露些许父爱,却没想到撞见了这样一幕。 他毕竟不是27岁的秦王政,他横扫过六国,一统过天下,早已习惯了万人之上的睥睨姿态,而如今却被这个女人在马上俯视了一回,简直窝火。 他顿时没了和蔼可亲的心境,冲着简瑶冷眉一竖: “寡人有话要问你。” 说罢,惜字如金地转身就走。 简瑶原地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要跟上去,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看见扶苏正冲她挥手,表情欣慰,就像是以为她要去和他的父王相亲相爱,而蒙恬,依旧在深思熟虑着什么,眼神有些飘远…… 章台宫偏殿,沉香袅袅,炉火毕剥。 简瑶跪坐在一张兽皮垫子上,面前是厚重的,不知什么材质的长条桌,桌上摆着水果和琉璃色茶杯。 兽毛又长又暖,蹭在膝盖上十分舒服,稍稍缓解了她的紧张。 “昨晚你说,寡人只能活到49岁?” 嬴政背对着她,站在旁边的一道屏风前。腰间长剑的剑尖,恰好戳向她,仿佛一种无声的威胁。 简瑶这会儿有点后悔。昨晚太草率了,应该说79岁,不,他这么追求长生,99岁才更符合预期—— 但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她人畜无害地“嗯”了一声,心里敲起了鼓。 “那后世史书可曾记载寡人的死因?”嬴政声音里没什么明显起伏。 简瑶磕磕巴巴没敢说出口,嬴政居高临下地一扭头,眉毛还没来得及变化成富有威胁的形状,她就被唬得脱口而出: “您、您是在第五次东巡途中,暴毙于沙丘行宫……” 正确。 简瑶惊讶地发现,嬴政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回答而愤怒,反倒出乎意料地冷静。他转过身来,在她身旁坐下,乌黑的长眸落在她僵硬紧绷的面颊上。 “然后呢?” 简瑶小心翼翼地瞄着他。他的眼神太深了,犹如一口井,她揣度不出任何态度,因此也不敢冒然回复。 “但说无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气场太具压迫,嬴政稍稍敛去了戾气,口气也略有和缓。 “赵、赵高和您未来的小儿子胡亥,将您密不发丧,还篡改了遗诏,逼迫公子扶苏自杀,然后胡亥成了秦二世,赵高为丞相……” “你确定只凭他们两人就能够篡改遗诏?”嬴政阴沉地反问,不明白她为何要刻意隐去李斯的存在。 简瑶轻轻攥拳:“嗯,就他们两人,还提前调走了李斯大人和蒙毅将军。” 嬴政注意到,她正竭力避免将两根手指头勾连在一起,那是她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 作为一个年代久远的后人,她为何要包庇李斯? 嬴政隐约有了一种猜测。 无论后来是否背叛自己,李斯在统一六国的进程中,是无可替代的谋士,不,统一之后他亦是很多政策的完美推行者,是嬴政能够完全信任的左膀右臂。 刚刚重生之时,他本是恨透李斯的。 但看到他勤勉地一次次过来向他汇报各项事宜,为大战前的筹备鞠躬尽瘁,年轻的、属于这个时期秦王的雄心骤然苏醒,他一点也没有不得不再次重复人生的倦怠,反而燃起了不亚于前世的豪迈。 这一次,他会做得更好,他对自己说。 而重来一遍,他还是需要李斯。若论谋事,天下无出李斯之右者。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李斯是绝对忠诚的。他死后,他亦是被胁迫不得不屈从,倒也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嬴政或许暴躁,或许情绪化,但绝不狭隘。他在心里一笔抹去了前世的恩怨,看李斯的眼神,还是22年前那个秦王政的,不参杂任何愤恨。 当然,偶尔也会恼怒一两次,同时更生出一份对扶苏的怜爱。 扶苏出生消息传来时,李斯正与他议事,他见证了他初为人父的狂喜,还夸赞“扶苏”这个名字取得好,以后一定会枝繁叶茂,就如大秦的国运一般。 他在心底深深叹息一声。果真是人心最不可捉摸。 只是这个看上去古怪而轻浮的女人,会想这么远吗?他对此深表怀疑。 这时,一位面容清秀微胖的年轻内侍,托着一壶热茶躬身走来,为他们满上,他动作麻利,一副机灵相。 “赵高。”嬴政忽然开了口,简瑶的耳朵猛地一竖,惊讶地瞪着这位内侍。 他……他就是赵高吗? “大王。”赵高恭谨地行礼,腰身几乎弯成弧形。 “刚刚王后给寡人讲了一个有趣的梦。”嬴政面上泛起狡诈、阴冷的笑意,虽然在和赵高说话,眼睛却牢牢盯着简瑶,“她梦见你在二十年后,害死了寡人的长子。” “大王饶命!王后饶命!”赵高闻言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磕头如捣蒜,“下臣怎敢行如此大胆不义之事,请大王王后明鉴!” 他的头一刻也不停地敲击着硬邦邦的地面,很快就血肉模糊了。 简瑶看得胆战心惊,即便知道他就是后来坑陷了无数忠良的奸佞小人,也忍不住心软起来。 “大王……”她声音糯糯地转向他,希望他出言能制止。 她并不是圣母心发作想救赵高,恰恰相反,她和很多现代人一样,巴不得他被拖出去剁碎了喂狗,只是她实在不喜欢亲眼目睹他人受折磨,哪怕是恶人。 看着那些飞溅的血肉,她心里一阵阵发毛。以往看电影她也都略过血腥镜头,因为她的共情心太强,总会把那些痛苦想象到自己身上,然后牙酸肉疼,浑身难受。 “大王何必如此当真,那只是芈嫣的一场梦而已。”见嬴政不理会她的求助,反而露出餍足残忍的神色,她只得自己想办法,“芈嫣还梦见大秦国祚绵延数千年,后代万世皆承秦制、行秦法。” 嬴政神色微顿,她口中的国祚绵延千年,和后面的万世皆承秦制、行秦法乍一听都是溢美之词,但稍一思考,便觉出矛盾。 既是绵延,又何称承袭? 以胡亥和赵高的资质,能维持国家运转已经很勉强了,他忽然很好奇秦朝的未来。 但更多的,是担忧。 “退下。”他声音冷彻,音调拔高时如豺似狼,令人胆寒。 赵高连忙起身,顾不上满脸污血,一边不住地鞠躬谢恩一边向后退去。 他的身影很快隐没于竹帘之后,嬴政将眼光转向简瑶,声音略有和缓,但不多:“方才你话中有话,那你告诉寡人,秦朝存续多久?” 如果他的目光和刚才一样只有狠辣、残酷和算计,简瑶或许还能客观地实话实说,可他此刻的眸子里,分明转动着一种孩童般纯粹而又揉杂了诸多期许的光芒,这光芒比利箭还刺痛了她的眼睛。 简瑶垂下脑袋,心里千回百转,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她感到眼眶很烫,抬手一摸才发现眼泪竟哗啦哗啦涌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嬴政愣住了。 那一刻,他知道了答案,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她说出来。 “王后何故落泪?”他缓缓自案边站起,负手踱步至一只青铜狮鼎旁,再度背对她,手指抚上狮子的头颅,“若秦二世而亡,你如实告知寡人便是。” 他的声音沉着克制,与刚才判若两人。 简瑶的两根手指终于勾绞在了一起,泪眼婆娑中她回答道:“秦二世胡亥残暴不仁、虐杀手足,陛下所有子嗣均被他与赵高残杀殉葬。” 嬴政的眼眶红了,手指死死嵌入青铜狮的锋利纹理中,良久无言。 原本山岳一样挺拔高大的身影,仿佛一下子变得单薄如纸了,似乎一阵风都能吹倒。 简瑶忽然有种深入骨髓的心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后世对秦朝积极的评价,以及他在现代人眼中有多伟大、多不可思议,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了。 他应该不需要她的同情和安抚。 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垂首而坐,和他分享着同一片悲戚、压抑又庞大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十几分钟,一道黑色的暗影遽然靠近,从上到下将她整个罩住。 她微微吃惊,连忙抬头。是嬴政。 他的眼眶依旧泛着红,只是这红褪去了悲伤,露出了凶悍、残暴的底色。 简瑶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身体支撑不住向一侧歪倒,小鹿般乌黑湿润的一对眸子,不安地眨来眨去。 “大王……”她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仰着脖子嗫嚅道。 “你告知寡人的这些事情,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他审视着她的眼睛,警告道。 简瑶立刻鸡啄米似的猛点头。 嬴政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嘴角向上弯起,形成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 简瑶算是明白,秦始皇性格多疑善变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 因为他似乎就是这么一个人。 “今日天气不错,王后可否陪寡人去散散心?”虽然是问句,语气里却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简瑶哪敢说不,连忙颤巍巍地从垫子上站起,因为久坐外加紧张,她有点腿麻,起身时不小心晃了一下。 一双宽大的手扶住了她,将她轻轻往怀抱里揽了揽。 简瑶受宠若惊,但同时还有种被胁迫了的感觉,她可怜兮兮地抬头望他,见他依旧满脸“和善”,吓得立刻又扭回了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沿着手臂缓缓下移,所到之处似有电流窜过,又酥又麻又痒,最后一把握住了她的左手,攥进掌心里。 干……干嘛?简瑶大惊,又不敢反抗,只得被这样攥着小手,随他一起走出偏殿。 不过他的手掌好大好暖,安全感十足,仿佛被他这么握着,全天下就没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 除了他。 虽然很不应该,但她的少女心确实活泛了起来,心底犹如微风拂过的湖面,起了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大殿很空旷,只在角落里有内侍和宫女垂头含胸而立,她随他穿过长长的殿堂,就如同昨天晚上。 心脏不知怎的狂跳不止,她为自己的些微心动而羞赧。 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但其实她并非完全胡思乱想,因为一些记忆的碎片,忽然在脑海里翻滚不止,就像是沸腾的水。 在那些碎片中,“她”一身绯色华袍,极尽艳丽,仿佛是在燃烧,被头戴冕旒、年轻了好几岁的他以同样姿势握着手,一步步穿过同一座雄阔的长殿。 厚实的乌发之中,金簪玉钗层层叠叠,好不繁重…… 简瑶扭头四顾,努力将自己从这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中抽离。 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靠近门口的位置,额头仓促包扎了一下,帽子边缘有渗血的白色绸布露出,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尽职尽责。 是赵高。 嬴政顿住脚步。 一丝不好的预感自简瑶胸口缓缓升起,还没来得及扩散至整个胸腔,就听“哐当”一声,一道青色寒光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隙中倏然拂过,几乎是擦着她的面颊,刺向毫无防备的赵高。 下一秒,简瑶的视野里腾起漫天血雾,豆大的成串血珠直直地向上喷溅,有些溅到了她的额头、眼睫和鼻尖上。 血腥味顷刻间盈满口鼻。 她呆住了,过了很久,直到赵高的半个脖子都被砍断,整个人如松口的麻袋般沉闷地倒在地上,抽搐、挣扎,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前一秒还惹得她莫名小鹿乱撞的秦王嬴政,忽然拔剑毫不留情地砍死了赵高。 不,没有砍死,他还在脱水鱼一样地扑腾,脖颈可怖地向后弯折着,断口触目惊心,几乎只有后颈的皮和筋连接着他的身体和头颅。 门口的侍卫也被吓了一跳,不过秦国尚武,大殿下斩人并不是稀奇事。 “死透了以后,将这逆贼乱刀分尸,尸体拉去山中喂狼!” 嬴政吩咐道,话音比剑刃还冷锐。 他长臂一挥,甩去剑上的血,收刀入鞘,居高临下地睨视着濒死的赵高,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垂死的野狗。 而这边简瑶,忽地两眼一抹黑,身子软软地向后栽倒。 有人被杀了。有人在她面前被杀了。有人因为她的话被杀了。 她承受不起,即便那人是赵高。 而且简瑶毫不怀疑,嬴政是故意当着她的面这样做的。 仿佛是一种警告,抑或是威慑。 她甚至说不出,真正导致她崩溃晕倒的,到底是目睹了血腥,还是畏惧他所传达的危险暗示。 13、眼线 秦王嬴政承认,他确实有威慑的意图。 虽然这个女人说的都是事实,但他并不打算让她太过得意。 当着她的面杀死赵高,也是在告诉她,是她的言语左右了一个人的生死,下次再回答自己问题时,她得先想想清楚,信口开河或者撒谎欺骗会招致比这更惨烈的后果。 他是一个情绪激烈的人,有时手段太过直白、决绝,但他发誓,他绝对没想把她吓得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两千年后的人,竟都如此软弱吗?一点血腥都见不得? 如果自己逼迫她观看腰斩和车裂的行刑过程,她又会呈现何种表情? 抱着她去往她行宫的路上,他如此想到。 其实他这段期间也很不容易。 重生的惊喜还未退却,时间与阅历造成的诸多不适应就纷至沓来,好几次与大臣议事时,他都差点脱口而出“朕”…… 他还不得不努力克制称帝后膨胀起来的坏脾气,和那种说一不二的绝对强势,他现在尚未一手遮天,甚至连第一个被灭掉的韩国,都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更别提其他五国了。 伟业才刚刚开始,他如何有脸面摆出一副好大喜功的帝王气势? 27岁的秦王是展翅欲飞的雄鹰,他应该是奋进而鼓舞人心的,博采众长,纳谏如流,犹如一轮冉冉升起的朝阳,带给所有人炽热的希望。 他要做的,就是变回这只蓄势待发的雄鹰。 其实也不难,毕竟是自己亲历过的一段难忘时光,静下心来稍稍咂味,便轻易捡了起来。 而一旦投入其中,就感觉未来的一切好像都淡化了,不作数了,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回忆,他的灵魂完美地融合进了这具年轻的肉身,他变得越来越像秦王政,而秦始皇嬴政,则成了一段华美壮阔的梦。 有时他甚至分不清楚,哪个是虚幻,哪个是真实。 怀中女人抽抖了一下,柳眉轻蹙,双目微阖,温热的身躯变得十分柔软,不似刚晕倒时那样硬邦邦。 他垂头看她,表情复杂。 她确实有利用价值,但不多。 她自称来自于两千年后,那时的世界太过遥远,对他而言毫无参考价值,没法帮他构建出一个完美的当代的帝国。 时间洪流冲刷出的各类差异是巨大的,无法被填充的,如果她说自己来自二十年后,甚至二百年后,他或许还会好奇地问询一番,看看有没有值得借鉴的策略、措施,以稳固帝国的统治和发展。 但两千年,太久远了。况且她看上去,也不像是什么才华横溢之能人,所以他打算先将她扔一边,自己有需要的时候再揪过来盘问。 这么想着,刚刚到达王后行宫的年轻秦王,在一众宫人惊讶的表情中,将她重重扔在了床榻上。 就像是扔一口装满煤块的麻袋。 夏霓惊悚地注意到,自家主人的脸上和大王的衣襟上都有血,登时吓得抖起了双唇。 “王后突然晕厥,这些天就不要再让她出门了。”他冷下脸沉声吩咐道,“为了她的颜面,寡人不愿三番五次下达禁足命令,希望她能好自为之。” 说罢,最后瞥了她一眼,拂袖离开。 接下来还有许多棘手事情需要他处理——与赵国的大小战役接连失败,秦国域内多地地震,局部地区发生原因不明的饥荒…… 姬丹也即将入秦为质,他还得再经历一次与幼时挚友关系的分崩离析。他想到了二人互相扶持的过往,想到了赵姬,想到了荆轲,还想到了青铜匣里姬丹青灰色的头颅…… 行至行宫台阶处,他摹地停住,惊得身后的侍卫差点没收脚步一头撞上。 自己为何,要亲自抱她回来?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解。 或许是无意中将她当成芈嫣了吧? 还有,就算看上去再没用,她也是一个拥有奇异能力的人物,兴许是收藏心理作祟,他不能让她被别人染指,只能为自己所用。 “加大王后行宫的巡逻!”他对身后的侍卫命令道,“除了公子外,任何人与她接触,都要告知寡人。” “诺。” 王后在章台宫殿口突发恶疾晕倒这件事,很快便在咸阳宫内传开了。 各种版本的描述都有,添油加醋已经不算什么了,甚至还有一些灵异的谣传,说她被妖怪上了身,忽然手舞足蹈、口吐白沫…… 至于有一位刚刚升至章台宫当值的年轻内侍被砍断脖颈,似乎已无人在意,他的死还不如一片飘落的秋叶更令人唏嘘。 简瑶病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眼睑乌青。 “王后,您再喝点儿粥吧,不要听那帮子人胡言乱语,侍医说您只是着了风寒,静养些时日就会痊愈的……”夏霓心疼地揉着她的掌心,劝说道。 简瑶在硬邦邦的枕头上扭过脸,惨兮兮地一笑:“那……我就喝点吧。” 夏霓欢快地转身去拿粥,简瑶慢腾腾的撑起身体,举手投足尽显娇弱病态。 她病了。她装的。 不,也不能说完全是装的,被扔到床上的那一刻她其实已经醒了,嬴政“叮嘱”的那些话她都听在了耳里,让她更加坚信深宫险恶、帝王无情这一事实。 虽然这波无情属于“冤有头债有主”,是赵高应得的,可她还是无法释怀他那惨烈的死状。 于是借着这次晕倒,她决定采用嬛嬛初入宫时的策略,装病。 为此,她特意湿着头发去吹风。古代的风冷硬如刀,带着未经雕琢的原始的力量,很快就帮她达成了心愿。 她并非第一次做这种事。 刚穿越来的那天,她不完全是因为想醒梦,才去撞柱子的,她一瞬间考虑了很多,想着万一不是做梦,她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制造失去记忆的理由,以免暴露穿越者的身份。 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先将存在感降至最低慢慢苟着比较好,反正嬴政是个工作狂,肯定不会把时间都消耗在揪她小辫子上。 只是她低估了千古一帝的时间管理能力,当然这都是后话了,他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懒得搭理她。 但他并没有断了对她的掌控,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很好地记录并汇报了。 当然她也不知道,除了夏霓以外,她宫内的所有人,都是秦王布置的眼线。 而这种天罗地网般的布置,早在她穿越、他重生之前,就已经牢牢地设下了。 14、练字 静养了两三天,简瑶的感冒差不多痊愈了。 她本打算继续卧床,将装病进行到底,可古代的床板和枕头都太硬了,躺在上面犹如上刑,她不得不改变策略,减少躺着的时间,一脸憔悴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因为她生病,扶苏担心得晚上连书都读不进去,跑到她床边端茶倒水尽孝心,弄得早已脉相稳固的简瑶一阵心虚惭愧。 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她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把尾巴夹好,不要去招惹秦王,趁着他懒得搭理自己时,好好享受平静时光。 至于先前那几次短暂的春心萌动,必须赶紧掐断,不要让它壮大膨胀,搞不好会害了自己。 她得放弃幻想,认清现实。 和未来的秦始皇嬴政谈恋爱,还不如在秦国推广a#k-47和蒸汽机来得容易,随时都有被挂城墙的风险。 这样想开以后,她轻松不少,又能愉快地哼几首小曲儿了。她知道宫女内侍里有秦王的眼线,所以一举一动都尽量中规中矩,并努力传递出一种堕落又无害的信号。 只是夏霓总会跟她碎碎念,一会儿说齐国意欲送来一位公主,与大秦结为姻亲,一会儿又说大王得知韩国有一美人艳绝天下,打算发兵抢夺—— 你说的那个美人,该不会叫韩非吧? 简瑶强忍着没有吐槽出声,她拈了一粒大枣放进嘴里嚼,仔细地吐出核,一连吃了好几颗,才终于把吐槽的欲望压下去。 反正他是王,女人肯定是少不了的。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兴趣索然地拿过一册竹简,看了好几分钟才发现拿反了。 色#欲熏天,不想活了吗?她在心里狠狠骂自己,一脸凶相地将竹简倒过来,吓得一旁侍候的小宫女浑身一抖。 学习果然是忘记男人的最佳途径。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白天坐在偏殿的桌案旁,点着火炉和香炉,一字一字地记、写、背,字迹由一开始的鬼画符,逐渐变得有模有样,甚至能够流畅地阅读篇幅不大的小传和故事。 她渐渐领会了古代文字的言简意赅和独特意境,每天遵循着扶苏同款作息时间,他一离开她就开始学习,他回来她也差不多收工,慈爱地摸着他的头享受天伦之乐。 有天早上,又是蒙恬来接扶苏,他看见她时欲言又止,简瑶立刻想起,她欠了他一个重要承诺,连忙飞身进书房(偏殿新开辟出来的一个小区域),抓起毛笔在帛巾上一顿发挥,然后急切地奔出去,将尚未干透的帛巾双手递给蒙恬。 蒙恬连连躬身表示受不起,但眼睛已经迫不及待瞧了过去,只见一对半圆形的马镫潦草地躺在上面,不过轮廓和细节都很清晰,他的眼睛蓦地一亮,小心卷起来收好。 “多谢王后。” “听说郎中大人十分擅长书法,可否送我几幅字帖,我想练习一下秦国文字的书写。”她略显扭捏地问道。 蒙恬微微一愣,思量片刻后拘谨地答道:“只是平日里的个人爱好罢了,完全比不了廷尉大人,恐怕会让王后见笑。” “郎中大人谦虚了。”简瑶轻轻一笑,“廷尉大人不是芈嫣能轻易见到的。” 蒙恬点头:“那我明日拿给王后。” 简瑶心里大喜,兴奋之下一口气读了一百余份竹简,完全沉浸在了汲取知识的快乐中,不可自拔。 果然,还是知识最香。 原来世界的她,硕士毕业本打算继续读博的,可父亲的骤然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感情深厚,他的离去简直就像抽走了她赖以呼吸的氧气,让她整整低迷了大半年。 然而好不容易走出阴霾,找到了份薪水还不错的工作,结果实习期还没挨过,就一头栽进了井里—— 她为自己多舛的命运深深叹息一声,站起来伸展肢体。 总这么坐着可真累,他每天都批折子到深夜,时间长了脊椎能受得了吗? 怎么又想到他了?简瑶邦邦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趁屋里没人,做了一遍第八套广播体操。 没想到晚上蒙恬就来了,怀里夹着五六卷帛书,他来的当口正好是晚饭时间,简瑶想他教扶苏这么久了,两人也算感情深厚,如果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岂不是能更进一步? 想是这么想的,但用脚趾头也知道,她作为秦王的后宫成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邀请其他男人进殿用膳。 这种行为在现代都可能会被造谣,何况两千多年前的封建社会呢…… 她遗憾地让宫女接过蒙恬的帛书,说了些感谢的话,蒙恬一脸稳重地接受了她的谢意,刚欲转身离开,简瑶不知怎的忽然问道: “大王这些天,晚上都宿在哪里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有种理智失控的惊惧感,以及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蒙恬并没觉得她的问题有任何不妥:“大王这些天都在章台宫的寝殿休息,批阅奏章至子时。” “哦。”竟暗暗松了一口气。 凌晨一点左右,还真是不惜命啊。 晚上她脑门发热地蜷进被窝,翻来覆去睡不着,隧又折身起床,屏退了哈欠连天的宫女,独自坐在案边,在一碟烛火的映照下,默默练起了字,直到子时的敲钟声响起,才放下毛笔,精神抖擞地躺回床上。 结果自然是一夜未眠,早上挂着两只熊猫眼,困倦不已。 下午时分,负责领份例的宫女带回来了一匹色泽光鲜的绸缎,脸上挂满了不屑。 一问才知道,这匹缎子是一位叫做叶姬的美人送给后宫诸位姐妹的,她刚刚升为夫人,还被分配了一大部分原本应该由王后掌管的事务,一时间风光无限。 简瑶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拂过绸缎光滑如水的表面。 “可是她送给王后您的这匹缎子,完全就是下等货色,她就是故意羞辱您的。”小宫女虽然是秦王安插的眼线,可跟在王后身边久了,心思已经完全偏倚了过来。 简瑶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无妨,风水轮流转,没有谁能一直得意。” 这是哪部宫斗剧的台词她已经记不住了,但她现在确实不适合掌管后宫事宜,她连后宫一共有多少人都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秦王也算是帮她挡了一把,虽然也让她在众人面前挺没面子的。 “你拿下去让裁缝做几张垫子,最近读书跪着怪累的,若有余下的料子你们就自己留着用吧。”她吩咐道。 “诺。”小宫女开心得嘴角都咧到耳根了,虽说是下等货色,但对她们而言已经是一辈子都难触碰到的珍品了,自然是乐不可支。 晚上蒙恬再度造访,依旧是站在殿门外,略带兴奋地拿出一对木头做的马镫给她查看。 简瑶几乎就要对他竖大拇指了,怎么会有如此聪明手巧的人呢,她只描绘了个大概,他便用一两天时间分毫不差地制作了出来。 “卑职试用了一下,发现踩上去十分摇晃,不知是不是木制的缘故。”他谦虚地询问道。 “有这部分原因,不过更多的是由于镫柄和镫环过于单薄。木头相对于铁太轻了,所以要加大厚度。”简瑶回答道。 两人就这一技术问题又探讨了几个来回,最后简瑶索性捡了根树枝,在殿门前的一块泥土地上涂画了起来,蒙恬蹲在一旁,看得一脸认真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在商议什么攻城方案。 而这也正是负责向秦王定期汇报的那位内侍,眼中所见的情形。 次日,秦王嬴政收到的奏章中,有一册如此汇报道: xx日卯时,郎中蒙恬大人来过,与王后交谈甚久,王后急切折返宫中将一卷帛巾赠与大人。 同日酉时,郎中蒙恬大人再访,将五六册帛书赠与王后,王后大喜。 昨日戊时,郎中蒙恬大人再访,与王后谋划某事甚久。 嬴政表情复杂地读完这份报告,数次抬起笔,又数次落下。 “来人,速让蒙恬来见寡人!” 简瑶近来已经喜欢上了竹子与墨汁混合出来的清香气味,也迷上了竹简徐徐展开的哗啦哗啦声,她乐滋滋地拈起一支毛笔,对照着蒙恬的字帖一笔一画地练习。 忽然门口处有喧哗,她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出去。来人一身内侍总管的装扮,朝她恭敬行礼。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内侍,一人怀里捧着一座小山似的竹简。 简瑶一脸懵逼。 “大王有令,命王后在修养身体期间,按照这些字帖,多多练习秦国文字的书写。” 啥? 简瑶疑惑地眨着眼睛,目光在那两摞小山上来回扫视。 “王后,这些可都是大王亲自书写,宝贵得很呢。”内侍总管一脸崇拜地补充道。 简瑶依旧懵懵地:“可是……我已经有临摹的样板了……” “嗳,谁的书法能比大王更好呢,您说是不是?”总管促狭地挤眼道。 简瑶:“……” 15、奖励 简瑶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放下手中的毛笔。 自打知道她开始练字,秦王不仅派人送来了自己亲自书写的文章,还陆续补上一些笔、墨、砚,搞得简瑶心里直发慌,生怕他哪天像个班主任似的来个突击检查,让她默写一段论语或者孟子。 她怀着敬畏的心理,将嬴政的“大作”摞放在格子书架的c位,每天对着拜三拜,然后继续照着明显更优美、易学的蒙恬的字体临摹。 以她现在的水平,模仿谁都不会有明显的体现。写出来的字,大体上能认出来就很不错了,根本没有“书法”可言。 一晃又过去了好几天,这天中午吃饭时,简瑶偶然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更确切地说,是布条,白花花的,一点也没有沾染上鱼油,简瑶纳闷地用筷子慢慢挑出来。 这情景怎么有点眼熟呢,好像小学学过类似的典故,似乎就发生在秦末—— 简瑶一边掏一边回忆,脑中忽地闪过“大楚兴,陈胜王”六个大字,顿时头皮一麻,扔掉了筷子。 喂喂喂,该不会是什么反#动言论吧?是谁想诬陷她吗? “你……帮我取些茶水过来。”她对身旁伺候的宫女吩咐道,等她离开才迅捷地夹出布条,手忙脚乱地展开。 布条上赫然写着:今天下午三点半在华泉宫外的石碑旁见一面 华泉宫就是简瑶现在居住的地方,包括旁边毗邻的那座专门用于侍寝的宫殿。她急惶惶地将纸条收起来,额前渗出一层薄汗。 是谁把纸条塞进来的?会不会塞错了鱼,将本应该传递给别人的暗号,误传给了她? 可既然提到了“华泉宫”,那应该就是给她的,因为这座宫殿与后宫其他人相隔较远,且规模宏大,是参照诸侯王的规制建造的,一般人不得轻易踏足。 到底是谁呢?她蹙起眉头,将布条揉进掌心,费解不已。 突然,她只觉一阵突兀的寒意沿着脊椎猛地蹿上头皮,胸腔里的心脏也跟着剧烈跳动两下,而后就悬在了那里,迟迟不肯落下。 下午三点半,古人是不会这么说话的,还有那字迹根本就是—— 她一边用袖口拂去额角源源不断涌出的汗珠,一边再度展开布条。 没错,是现代字体。留暗号给她的人,不是古人,而是和她一样的现代人! 这个发现让她既震惊又兴奋,手指遏制不住地轻轻抖着。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在宫女取来胡地特产的雪顶含翠前,勉强稳住狂乱的心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拨弄鱼刺。 约定的时间一到,她就迫不及待地以散步为借口,屏退所有人,在宫门外徘徊了一阵,见巡逻的侍卫走出很远后,才小心翼翼向着那座立在松树丛入口的巨大石碑挪动去。 没有人。她绕着转了好几圈,连只鸽子都没看见。 对方是故意耍她吗?还是说因为别的事情耽搁而无法赶过来? 好奇的火焰在心底闷燃,她又等了十几分钟,仍不见有人来,只好埋着头折返回宫,心里一阵阵失落。 那人,到底会是谁呢?布条藏进鱼腹却没有被污染,说明是在煮熟之后塞进去的,且时间不久。干这活儿的人不仅能接触到膳食,还手脚麻利、精准,绝不是泛泛之辈…… 带着这样的疑惑,她完全没有心思再读书、练字了,整个下午都坐在窗边唉声叹气,甚至还隐隐有种被戏耍了的感觉。 “叮叮,系统提示,任务一已经成功完成。”久违了的系统的声音,忽然在脑中响起,惊得简瑶差点打翻了手边的茶杯。 “公子扶苏成功胖了三斤,宿主任务完成得很棒。现在请选择奖励——” “等、等等!”她对着空气尖声嚷道,“你是不是该给我解释解释目前的状况!哪有你这种冷淡不管事的系统啊。” “宿主请不要激动,先选择奖励,时间有限,两分钟内不做出选择,将会作废。”机械的、听不出性别的声音回应道,完全不理会她的控诉。 简瑶按捺住气愤。既然是奖励,那肯定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嘛。 “那好,你说吧。” “奖励一,西楚霸王项羽即将出生,您可以获得一次抱抱项羽宝宝的机会。” “pass!”简瑶不假思索拒绝道。 项羽宝宝什么的,完全想象不出,脑海里只会浮现出肌肉哪吒的形象,一点也没有抱的欲望,而且她有扶苏宝宝就够了。 话说这算哪门子奖励啊? “奖励二,汉高祖刘邦此刻正在赶往咸阳搬砖的路上,他已经三天没有吃饱饭了,您可以选择送他一碗糙米饭。” 刘邦?简瑶顿时有种世界线收束的感觉,但仔细一推算,他好像就比秦始皇小几岁而已,是同龄人。 “还有其他选择吗?”简瑶嘴角抽搐地问。 这系统绝对是在耍她吧?别人家的系统都能平移出一块土地或者一口大#炮,而她这个竟然让她玩“养崽游戏”加“旅行青蛙”,难不成是充话费赠的? “奖励三,获得可以在任何土地生长的蔬菜种子一袋。” 来了来了,金手指来了! “我要这个,奖励三,我要奖励三。”简瑶果断选择道,她对这个时代匮乏的蔬菜已经绝望了,连土豆白菜都吃不上。 “真的不打算抱抱可爱的项羽宝宝,或者救济一下三天没吃饱饭、也没有老婆的刘沛公吗?” “并不想。”她撇着嘴说。一个莽夫,一个渣男,她一点兴趣也没有。 “好,那么请今天午夜时分,去宫外挖取。”系统说了一个简瑶完全没有概念的地址。 “啥?”简瑶懵了,这种情况难道不是该凭空掉下来一只袋子,里面装满了希望的种子吗?为什么她还得屁颠屁颠地去宫外挖啊? “等宿主成功取到奖励后,会下达第二项任务,请宿主再接再厉。”这是系统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简瑶呆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 就靠这个破系统,她真的能回到原来的世界吗? 她对此深表怀疑。 而且这些任务和奖励之间,有半毛钱关系吗?简直就像是一个更年期妇女的随性发挥—— 可她还是得做,不然的话,就连一点微渺的希望也没有了。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想回家。 虽然心底,隐隐约约浮动着一丝丝的不舍。 不舍的是什么呢,扶苏,还是—— 她心口一跳,连忙胡乱翻动起书架上的竹简,用以分散内心的躁动。 不可以,不可以…… 她嘴皮掀动,念咒一样地喃喃重复道,手一晃,成排竹简都哗啦啦落到了地上。 其中一卷摊滚开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是秦王的笔迹。 眼泪不知怎的,汹涌而出,刹那间将她的视线模糊成一团滚热的水雾。 好疼,心脏好疼。 疼得要死。 快喘不上气了。 16、宫外 简瑶现在面临两件特别糟心的事情。 第一,往鱼腹里塞布条约她见面的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首先这人非常熟悉宫内情况,要么是常驻人员,要么经常进宫,且有机会接近厨房。 虽然后宫膳食与秦王是分开的,但也应该有很高的安保等级,不是谁想靠近都能靠近的。 简瑶抱起膝盖,将上半身隐没在垂坠的幔帐之后。 最初的兴奋感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深重的疑惑与不安。 那人绝对不是因为临时有事而没能来见面。 能做出如此冒险举动之人,不至于连时间都安排不好,何况整个下午华泉宫外安静如常,巡逻也只是例行公事,宫门附近很多时候完全无人,更别提相隔略远的石碑了。 她越来越有一种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那人很可能只是想试探一下,看看她能否读懂字条上的现代汉语,如果她赴约了,就说明她能读懂,也就证明她来自于未来。 这样它不必现身,就得到了确认。而自己傻乎乎地暴露了身份,却连对方的头发尖都没能触到。 太不谨慎了。就她这股鲁莽劲儿,要不是有王后身份保护着,怕是早就在乱葬岗安家了。 但她也曾向树林深处投去过几眼,并未发现有人潜伏其中,那它到底躲在何处偷窥的呢? 简瑶简直摸不到头脑。难不成是操纵无人机在半空中俯瞰? 她无厘头地想着,嘴角自嘲地弯起,又气又无奈。 还有一个疑问,宫中人物繁多,那人如何断定她是穿越而来的? 难道是自己先前的一系列失礼举动被传得沸沸扬扬,让它察觉出了端倪? 可还是有点儿冒险。后宫女人突发疯癫,从古至今都不是罕见事。 姑且不提古代落后的医疗水平,单冲一堆女人“分食”一个男人这件事,就很容易造成心态失衡,而女人一旦心态失衡,发个疯、砸个东西简直再正常不过了,未必会被与穿越联系起来。 所以问题就在于,那位神秘人物到底是通过什么锁定的她?它总不至于给每个人的食物里都塞字条吧…… 越想越困惑,她索性把思绪从这件事情上拉扯开来,转向另一件更急迫的任务。 那便是如何在深更半夜潜逃出宫,找到系统交代的地址,然后挖出那袋种子。 秦法森严,似乎有规定不许没事在街上瞎逛,否则会被抓去服苦役。不,她现在连瞎逛那一步都达成不了,她根本就出不了宫门。 她身边有秦王安插的眼线,门外还有定期巡逻的侍卫,地址倒是旁敲侧击地从夏霓口中问了出来(她偶尔被允许出宫挑选一些民间的玩意带回来) 忽然她灵机一动,扯过夏霓的胳膊,问她平时都是怎么出宫的。 夏霓一脸茫然地说她有一个腰牌,凭腰牌可以出去。 “那宫门守卫会问去做什么吗?”简瑶激动地追问,心里有了打算。 “一般是不……不会问的。” “那一会儿把你的腰牌借给我,我有点事得出去办一下。”简瑶压低声音要求道,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 只是出一趟宫而已,很快就会回来,问题应该不大。 现在还算战国时代,君与民之间尚未建立起那样严苛不可逾越的鸿沟,很多后世被认为僭越的举动,在这个兵荒马乱的背景下,也算不得大罪。 “那、那怎么行呀,万一您遇到危险怎么办?”夏霓拼命摇头。 果然,小丫头首先想到的不是违反规定,这说明偷着出宫并不算大逆不道。 “没事的,我……你也知道我最近太憋闷了,快疯掉了,如果能出去散散心会好很多,我可以打扮成你的样子,咱们长得还有几分相像呢……” 她忽悠道,刻意忽略了两人一个圆脸、一个鹅蛋脸,一个娇小、一个高挑的明显事实。 夏霓看着快要哭了,她拼命摇头,摇着摇着就慢了下来,最后迟疑地扑闪着圆圆的眼睛,拿不定主意。 “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有事的!”简瑶连忙保证道,虽然她自己心里也没谱。 最后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夏霓终于不情不愿地同意了。晚饭过后,她先是宣称王后今晚不舒服,要早睡,支开其他人,然后让简瑶换上宫女的衣服,趁着巡逻队远去,从正门大摇大摆离开。 简瑶模仿着宫女的仪态,垂着脑袋双手交握小碎步往前蹭,与一队侍卫擦肩而过时,她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还好,没人觉得她有任何不妥,她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游弋到宫门口,颤颤巍巍地把腰牌展示给其中一位手持长枪的守门侍卫。 她心跳如鼓,耳膜也跟着呼呼直响。 那枚腰牌在他手里来回翻转,他看得十分认真,似乎在辨别是否为伪造,最后他在昏暗的宫灯下打量了她一眼,将腰牌递还给她,向后扬了一下手,示意她可以出去。 简瑶松了口气,看来检查的重点在于腰牌的真伪,而非持有者的真假。 她稳住呼吸,竭力装作毫不心虚的样子,缓步走出高大巍峨的宫门,实际上已经恨不得百米冲刺了。 秦国的一切都散发着苍茫、宏大的气质,宫墙、宫门、宫殿,高大厚重,雄浑壮阔,极具压迫感,也不知是这样的气魄铸造了秦人,还是秦人的气魄反过来浸染了它们。 简瑶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着于那袋种子,系统并没有要求她一定得拿到手,更没逼迫她必须在深更半夜,冒着被打劫的风险在外面游荡。 或许是想做点什么吧。万一能种出方便又易保存的蔬菜呢,是不是就能让人们的生活好受点? 也让他稍稍轻松一点儿…… 国内多地闹饥荒的消息她也听说了,当然她没指望这个穷酸又不靠谱的系统,能在一夜之间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若是长出一些好用耐用的食物,也算是一种助益吧,毕竟植物成熟后还会产生新的种子,如此往复循环,便越种越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地点离王宫不远,街道两侧的店铺隐隐透出烛光,一些马匹拴在驿站门口,安静地一边甩着尾巴,一边咀嚼草料。 万籁俱寂,月光洒在粗粝的砖石地面上,像是梦境中的场景。 简瑶也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她摸了摸夜风中冰冷的脸颊,裹紧衣领快步向着前方废弃的枯井走去。 四下无人,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她努力不去想那都可能是些什么动物,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那口井上。 系统说她只要弯腰就能看见想要的东西,于是她照做了,果然在悬挂着的木桶里发现了一包沉甸甸、足有五六斤重的布袋子。 真够魔幻的了,她想,拎起西瓜大小的袋子,对着月光查看。 普普通通的粗麻质地,饱胀如煮开的饺子,可以看见椭圆形种子密密麻麻的轮廓。 好极了,总算没白来一趟。现在折返回去也才两柱香的时间,完全来得及。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将种子揽在怀里,然而刚一转身,胸口和胳膊上就狠狠地空了一下。 一只手以极快的速度,一把夺走了那袋沉甸甸的种子,简瑶惊慌之中看见抢夺者是一个身材粗壮的男人,冲她咧嘴一笑后,捏着袋子转头就跑。 估计是把它当成一袋子铜板了。 “啊!”她惊叫出声,眼看着男人像头横冲直撞的牛,在夜色下、宁谧的街道中狂奔。 “我的种子……”她呢喃道,忽然涌上一阵愤怒。 真是够了,一个两个都在耍我是吧? 她狠狠地一跺脚,想起方才经过时,有一匹马没有拴绳,便拔腿朝着驿站的位置奔去。 长长的裙裾十分碍事,她不耐烦地以单手提拎起来,恨不得将鞋子也一并甩掉。 那匹马很白,犹如笼罩着圣光的独角兽,简瑶一眼就辨认了出来,她毫无淑女气质地奔跑着,终于气喘吁吁地抓住了缰绳。 白马正在打鼾,被她吵醒后暴躁地四蹄刨地,她连忙上手安抚,但她以前学的驯马术似乎太过温和,不适用于这个兵强马壮的年代,白马反而更暴躁了。 眼看着强盗就快隐没于弯弯曲曲的街道,她一急,打算“霸王硬上弓”,蛮横地一把扯过缰绳,踩着马槽就要飞身上马。 若不是这身碍事的长裙,她肯定能身轻如燕地攀上马背,可这裙子将一切美好的奢想都化为泡影,她不但没能轻盈地上马,反而很尴尬地卡在了一个半上不下的地方。 她只有上半身扑在了马背上,下半身因为没有勾到熟悉的马镫而完全悬空,看着就像是吊在了半空中,十分不优美。 尤其是两条腿还在笨拙地倒腾着的时候。 身后传来“噗嗤”的一声轻笑。 男人的笑声。 正在“锻炼”腹部核心的简瑶,费力地扭过头去,只见身后驿站的门口,正站着一个身披白色兽毛大氅的年轻男子。 他个子很高,肩膀宽阔,五官深邃又不失俊美,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凛冽气息,正以一种好整以暇似的好笑表情看着她。 “需要帮忙吗?”他问,朝着强盗消失的方向轻轻努了努下巴。 简瑶满脑子都是那袋种子:“需要,需要!你快帮我一把!” 男人被她逗得咧嘴直乐。 “你、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都说让你帮我一把了,你居然只是站着笑,一点行动都没有,太过分了!”简瑶火冒三丈,觉得他和那个强盗同样可恶。 “早就听闻秦人彪悍,没想到女子也如此与众不同。”他稍稍敛去笑意,“好,我帮你。” 嗯? 简瑶还没来得及思考他为何突然又同意了,就感到周围的空气一阵躁动,接着一道白色影子在视线边缘飞快闪过,落在她身后。 那人已经踏着马槽边缘跃上马背,动作利落如鞭,胳膊轻轻一拽,就把她也扒拉了上来。 “这匹马只认自己的主人,你驾驭不了。”他在她身后轻笑道,“抓紧缰绳,出发了。” 马鞭一挥,“独角兽”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立刻撒腿狂奔。 简瑶忽然有一种感觉,她好像惹下了某种祸端。 17、腰牌 “里面装了什么,这么沉?” 男人掂着从强盗手中抢过来的布袋,好奇地歪头查看。 布袋扎得很紧,经过这一轮的狂奔和抢夺,都没有任何散开的意思。 简瑶无视他的疑问,她蹲在一块硕大的石磨旁,捂着胸口一阵干呕。 她的头发早已松松垮垮,原本规整绑束的发髻像是融化的雪糕球,一根玉簪歪歪扭扭地斜插其中,有种无力回天的意味。 只怪这具身体太不给力了,虽然刚才那一通“策马奔腾”确实有些颠簸和凶残,但也不至于心跳狂乱到想吐吧? 果真是从小富养的大小姐,身子骨一点也经不起折腾啊。 不过种子总算追到了手,那个可恶的强盗,被马蹄子狠狠地蹬在后背上,疼得连滚带爬地溜了。 男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见人已逃走就勒马作罢,还“好心”把她给抱了下来,以免她一口喷吐在他的宝马上…… 简瑶深深吸了几口气,冷辣的夜风侵入喉管,恶心的感觉终于被压下去,她扶着凹凸不平的转盘摇摇晃晃地站起,虚弱地朝他一伸手。 “谢、谢你了,东西给我吧。” 男人似乎有点倔脾气:“你还没告诉我里面装的是什么,我可不想白当一回英雄。” 简瑶转了转眼珠,眼泪汪汪(因为风太冷,她确实飙出了几滴水珠子)地撒谎道: “我家主人酷爱种些花草,这一袋子都是楚地特产的太阳花,他花了好多钱才买到手,我得原封不动地转交给他……” 男人看上去并不信服,但他有点吃软不吃硬,看着简瑶在月光下的那一对水澄澄的乌黑眸子,和因为发丝凌乱而更显娇媚的鹅蛋脸,顿时没了较真的心情,安静地观察着她,目光莫名地复杂。 “给你。”他手一松,袋子沉重地砸在她掌心上。 简瑶把种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满脸写着开心。 “秦国的秋夜也不比燕国暖和多少啊。”他仰头看了看天上亮白的圆月,自言自语道,声音透着淡淡伤感。 简瑶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燕国”两个字。 原来是外地来的公子哥啊,怪不得衣着打扮略显与众不同呢。 “先生是来秦国做生意的吗?”她问。 “难道我的打扮很像商人吗?”男人有些不屑。 “那……倒不是,呃,那您是来拜学的门客吗?” “真不愧是秦国,连个小丫头都自信满满,以为全天下人才都巴不得往咸阳挤吗?”男人好像有点生气了。 好好的寒暄,怎么就演变成地图炮了呢? 放心,在现代社会你们燕国也很了不得,包含了首都呢,也是人才济济…… 简瑶决定不去触霉头,这个男人虽然看上去潇洒倜傥,也挺侠肝义胆,可自尊心莫名地强,她有点应付不来。 “总而言之,还是很感谢你搭救,不然我肯定会被主人责罚。”简瑶顺着先前的人设继续扯谎道,“那我……先告辞了。” 男人将目光从夜空徐徐移动到她身上,语气略有和缓:“我送姑娘一程吧。” 简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劳烦了,主人家就在附近,家里人多口杂,若是被看到让陌生男人送回来,我会被说闲话的。” 男人的眼神在夜色中晦暗不清,他勾了勾唇角:“竟是在下自以为是了,那就请姑娘路上多加小心,告辞!” 说罢,牵过缰绳,犹如一阵凛冽的风一般,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萧瑟寂寥之感,简瑶揉了揉眼睛,也跟着泛起一丝伤感。她低头看了眼怀中充满质感的种子,心想如果没有他,今天她肯定是要跑空了。 “那个,谢谢你了!”她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也谢谢你的马!” 他身形一顿,扭过头来,定定地看了她须臾,她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快乐地像只兔子一样跑进墨汁般的夜幕深处。 他凝望许久,直到她彻底融进黑夜,才抬起自己宽大的手掌,低头沉默地盯着。 那上面残留着她身体的温度,在马上时它曾不经意间抚过她的腰,那样纤细、柔软,令他心中滚过一阵短暂的热流。 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牵着马转身继续往前走。 掉在哪里了? 他眯起眼睛在混沌的地面上仔细辨认着,终于看见了那块小木板一样的东西。 他弯腰捡起来,还未及细看,他的仆从就从驿站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在他面前站定: “太、太子,刚刚发生了何事,您怎么突然就骑马走了,吓了小的一跳……” “怎么,就算我真跑了,你还能赶回去向父王告状不成?”男人冷漠地一挑眉,声音生硬道。 “不敢不敢,小的只是担心您的安全,毕竟明天要入宫见秦王,那秦王素来阴险狡诈,小的怕他暗算您。” “阴险狡诈?”男人摇了摇头,似乎回想起了遥远的往事,目光有一瞬间的飘远,“你要说他蛮横倔强我倒是认同……” “不过,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我也不敢保证他还是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阿政……” 男人垂下眼睛,将手中的小木牌反转过来,那上面用秦篆刻着三个字:华泉宫。 他的心猛地向下一坠。 果然,从她颈窝与发丝间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极好闻的冷香,就表明她根本不可能是普通大户人家的侍女。 何况,哪会有那样姿颜卓绝、肤白若雪的侍女呢?乱世之中,这般绝丽的女子,只会出现在高高在上的那个人的身边…… 但是—— 他悄悄将腰牌藏入袖笼,若无其事地把缰绳甩给仆从。 如果她真是咸阳宫里的美人或者宠姬,或许以后能帮上自己一把。 至于是不是自愿,就由不得她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木牌,忽然有点遗憾。 他真不希望事情会演变成那一步,可是对于嬴政,他毫无把握。 因为他从小,就不是会被别人意志左右的人。 但他们毕竟同甘共苦,甚至同生共死数余年,看在这份情谊上,他真的就不能放燕国一条生路吗? 章台宫内。 “大王,时辰不早了,您应该歇息了。” 内侍总管趁奉茶的工夫提醒道。 嬴政头也没抬道:“寡人还有几份奏章未批阅,你先退下。” “诺。”总管应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不知大王稍后留宿哪一宫?” 嬴政放下手中毛笔,瞥了他一眼:“你胆子是越发大了啊。” 内侍总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王恕罪!下臣见大王日日批奏章到深夜,实在是心疼大王身体……”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收了刚刚被擢升为夫人的叶姬的一些好处,自然有义务为她探探口风,当然能把大王引到她宫里是最好。 不过这件任务着实难办,以往大王但凡留宿,十有八九都是去华泉宫。 不过说来也怪,被这样密集地宠幸,王后为何在生下扶苏公子后,就再未生育呢? 这样的疑问他也只敢憋在心底,在殿前当差这么久,他最明白把嘴巴闭紧的重要性。 “王后已经睡下了吗?” “王后今天似乎是身体不适,宫灯早早就熄了。” 怕是又在装病吧,嬴政心里冷哼了一声。 “寡人今夜宿在偏殿,以后这种问题无需再问。”他重新拿起毛笔。 “诺。” 18、记忆 简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加快了脚步,就好像有根无形的线在牵引,将她引向一个她毫无意识的地点。 她的思维出现了短暂的混乱,只知道盲目地往前走,甚至还熟练地拐了好几个弯,种子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长在了上面。 等她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竟站在一条空荡荡的甬道里,而不远处就是咸阳宫的一侧城墙。 在这个位置可以看见飞翘的檐角,犹如展翅欲飞的苍鹰,她惊愕地四处张望,完全不记得是如何走过来的。 倒是比按原路返回快了一倍不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拍了拍脑袋,却一点记忆也拍不出来。 刚刚那种被操纵的感觉先前也出现过,比如莫名地泪如泉涌,莫名地想把扶苏亲亲抱抱举高高,但都没像今天这般令她毛骨悚然。 当然,这也可能与她身处魑魅魍魉横行的深更半夜有关。 她稳了稳神,在心里默念一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刚准备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就听身后倏然传来纷沓、杂乱的马蹄声。 听声音至少五匹以上,为首的那匹蹄声铿锵,充分传达了策马之人的急切和狂乱。 简瑶呆住了,刚刚迈出的一个脚尖触电般缩了回去。 哪来的马匹?还这么多? “芈嫣!”她听见身后有人喊她,那声音高亢而遥远,伴随着马蹄声而来,飘渺得像是一场梦境。 她浑身窜起一片颤栗。 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是他的声音。 更加年轻、富有朝气的他的声音。 “芈嫣,你不许走!留下来,做我的王后,和我一起见证天下统一,好不好?” 中气十足。野心十足。犹如开战前激越的鼓点。 豪气万丈却又浓情蜜意。 简瑶猛地转身。 身后却空空如也。 没有马队,没有嬴政,只有呼啸的夜风像是一条条游走的黑龙,擦着她的身体刮过,激起更深邃更密集的颤栗。 幻觉吗? 她单手捂住脑袋,莫名地眩晕。 目光稍一移开,那声音又卷了上来,像是来自于一个她看不见摸不着的虚无时空,又想是萌发自心底、响彻于脑海的一段记忆。 有一瞬间,那种被操纵、被攫住意识的感觉再度袭来,她浑身猛地一抖,剧烈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她若有所感地缓缓抬起头,盯着空旷的街道,喃喃道: “我没法留下来,太后不会同意的……” “是寡人娶妻,又不是太后,与她何干?”空无中传来他的语声,和更加激烈的马蹄声,那样远,却又那样近,像一朵甜蜜绵软的云笼罩着她。 她的心脏麻酥酥地撞着胸腔,竟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大王……” “寡人只是想娶自己心爱的女子,芈嫣,你难道不愿意和寡人永结同心、白头相守吗?” “我愿意……”她脚步磕绊地往前跑,泪水涟涟,“我愿意,我愿意……” 身旁开始出现很多杂乱的声音,它们毫无章法地互相交叠,却又像是在叙述同一件事。 “大王,您已经追了一天一夜了,快、快、快歇歇吧!” “荒唐,堂堂的秦王居然将自己的母亲撂在门外,不管不顾地追那个楚国丫头,成何体统! “太后息怒,大王已经成年,您也不可过多干涉啊。” “干涉?那丫头曾经拔出过他的剑,以死相逼,这若是在殿上,便是五马分尸的死罪!哼,且让华阳老婆子得意吧,或许哪一天那小丫头真的死在那把剑下也未可知,大王是哀家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他什么脾性哀家最清楚——” “太好了,芈嫣,任务总算完成了……你,该不会真的爱上秦王了吧?不可,万万不可,自古君王无情,你切不可动真心啊!” …… 简瑶的脑子就快要炸开了。种子掉落地上,她再度捂住脑袋,痛苦地蹲下来。 忽然,一切戛然而止,就好像收音机被拔去了电源。 周遭只有空荡荡的夜,和空荡荡的风。 这是谁的记忆?“她”的吗? 还是……自己的? 这个想法令她打了个剧烈的寒战。她拼命摩挲双臂,想要抵御侵入骨髓的阴冷。 然后她捡起布袋,深深吸气,一鼓作气地转身朝着宫墙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知为什么,那道高大的墙,那座巍峨的门,和那个挺拔的男人,令她涌起无限的安全感。 她拔足狂奔,就像是在逃离一段纠缠的噩梦。 然而到了宫门口,她才发现腰牌不见了。 守卫大哥还是出去时的那个,直接就放她进去了。她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快步向华泉宫走去。 行走中,她抬头望了眼月亮,依旧又白又亮,犹如一只眼睛,无喜无悲地漠视着整个人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在同一轮月亮下,他在做什么呢? 还在批阅奏章吗?如此高强度,手腕会不会痛?她练书法才不到半个月,胳膊就隐隐酸痛不止了…… 真可笑,这不是你该想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她抹了抹眼睛,轻轻推开房门,像条鱼一样悄悄隐了进去。 19、昌平君 御史府。 “今日燕太子入朝,大王为何避而不见?斯兄可有高见?” 御史王绾为廷尉李斯倒上一碗热汤,汤是放在陶器里蒸煮多时熬成的,味道鲜美,很适合在这深秋时节的傍晚暖胃。 “大王幼时在赵国生活艰难,燕太子虽是共患难的好友,但入秦为质却并非投奔,而是为燕国谋取利益。” 李斯接过汤碗,慢慢地品了一口。 “想必他是打算仗着那时的情分,来与大王谈条件。然大王灭六国之心已定,岂会因为私人感情而轻易放弃,索性便冷淡处理,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原来如此。”王绾也啜了一口热汤,似乎觉得味道淡了,加了些葱末在里面,“据闻燕太子十分羞恼,甩袖而走。真是难为大王了。” “何谈难为,御史大人?”李斯轻笑道,“莫要说十年前的故交,就算是太后又如何?大王鸿鹄之志,全副心思都在东出,燕太子若是有自知之明,就该安分地待在秦国,这样至少可以保自己一命。” 王绾:“可惜姬丹看上去并非安分守己之人,脾气可不小啊。” 李斯哂笑:“不过是燕王喜操纵的木偶罢了。” 王绾:“我也有所耳闻。这个燕王喜,哪个国家强大,就把长子送到哪个国家当人质。我若是燕丹,怕是早就气得另谋出路了。” 李斯赞同:“他虽性格莽撞,却也非无才之人,很能吸引一批能人异士,且在燕国与匈奴的战斗中有过几次以少胜多的战绩。可惜他身为长子,却被燕王厌弃,不仅得不到重用,还被迫辗转于各国,颇有些可惜啊。” 王绾点点头,他一向十分佩服李斯的才学和淡定的处世之道,对他也颇为信赖。 “斯兄,若燕丹非燕国公子,可否为我大秦所用?” “可。”李斯斩钉截铁道,“燕国之弱,乃土地贫瘠、气候严苛所致,并非人之缘故,秦、燕与赵皆是世仇,太子丹幼年与大王一同为质,必定也遭受同样磨难,心性自然足够坚坚韧。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燕国乃七国之中与匈奴战斗经验最丰富的国家,若有朝一日秦一统天下,必定会立刻派兵驱除匈奴,他若能号令燕将一致对外,则会大大减少兵力、资源上的消耗,这对一个新的帝国而言是相当重要的。” 王绾赞叹:“不愧是廷尉大人,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如此周全。可惜,他乃燕国公子,若是普通燕国百姓还好说。” “是啊,燕赵自古多慷慨忠义之士。幸好斯出身贫寒,为志所驱,不会被故国所累。” 说到这里,他忽然垂下了眼睛,似乎想到了某位故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斯兄?” “御史大人府上花花草草可真不少啊,斯第一次见到这许多能在秋日盛放的植物。”李斯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目光四处转动。 “斯兄见笑了,都是内人嫌府上书墨气太重,待着烦闷,故而四处求来的,时间一久便越摆越多。”王绾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又给李斯盛了一勺汤。 “老爷,昌平君和姚贾大人到了。”管家前来禀报。 话音刚落,右丞相和上卿便谈笑着出现在庭院里。他们和李斯一样,都是应邀来王绾府上做客的。 屋内两人连忙起身迎接。虽说四人平日关系不错,又都被秦王所倚重,但官职还是有上下之分,必要的礼节自是少不了。 四人寒暄一阵后围坐火炉旁,一边品茶喝汤,一边就最近频繁在朝堂上提起的事情展开了讨论,各抒己见,滔滔不绝。 虽说都是一等一的老狐狸,但在为国筹谋这方面,却奇迹般地拧成了一股劲儿,巴不得大秦明天就灭六国,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 不过,李斯始终对昌平君稍存提防之心,毕竟他也算是楚国的公子。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再不被母族和国家重用,这一类人骨子里的认祖归宗劲儿,仿佛永远也无法磨灭,稍稍吹来一点儿风,就会蔓延成势不可挡的大火。 而且大王近来,对昌平君的态度不大友好,昌平君原本就寡言,现在在大殿上更是不到万不得已都不吭一声,站得比殿柱还笔直、安静。 莫非是王后失仪,牵连到他的缘故? 大王并非狭隘之人,深宫之事,应该不至于影响到曾有大功于朝的堂堂丞相。 不,不止是昌平君,李斯总感觉,秦王偶尔瞥向他的目光也十分幽深,时不时还带着某种恶狠狠的意味,是错觉吗? 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有哪里得罪过秦王…… “御史大人府上这些鹅黄色的花,想必出自楚地吧?” 昌平君忽然被植物吸引,放下汤碗,走过去仔细查看,用手指轻轻捏了捏花叶和花茎,就像是在熟稔地测量着什么。 李斯第一次发现他竟还有这种爱好,不禁有些惊讶。 在他的印象中,昌平君芈启不仅是华阳太后的心腹,还因身体里流淌着秦昭襄王的血脉(母亲乃昭襄王赢稷之女),而身份尊贵、权势煊赫,他平日城府极深,连自诩识人有术的李斯,都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 可今天,他好像稍稍……平易近人了些? 还不及他细细观察,昌平君就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神情隐晦而深沉。 他踱步到门口,扬手屏退下人,就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而后轻轻合上门板,转身对王绾道: “御史大人,请我们过来有何贵干,可以直说了。” 李斯和姚贾并没有惊讶,因为他们也猜到王绾不会无缘无故忽然请客。 虽说他们偶尔也会互相走动,但今天寒风凛凛,甚至有落雨的迹象,若无急事,没人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请同僚做客。 王绾叹了口气,昌平君毕竟是贵族出身,和他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大夫相比,肯定少了些耐性,这倒很和他一贯的脾性。 “昌平君莫急,坐下来再喝一碗汤吧,绾自会将事情如实告知,届时还希望诸位一起想个法子。” 三人面面相觑,仿佛意识到了某种秘而不宣的紧急性与重要性。 昌平君在要事上从不摆谱,他点头,回到案前坐好,三双眼睛齐齐落在王绾身上。 “事情是这样。”王绾清了清嗓子,“我府上的管家今早在街市上购货,无意间听见了几个人在密谋刺杀大王。” 室内忽然安静如坟,三人皆是一愣,一时间竟没人能开口给予反应。 “既然是密谋,为何会被外人听去?”半晌后,李斯率先开了口。 “因为他们是用胡语交谈的,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并没有特意避讳四周。而我的管家,因自小在胡地长大,听得懂胡语。” “有几人?”姚贾问。 “三人。” “卖货的,还是买货的?”李斯又问。 “都不是。他们站在马厩里,管家恰好牵马去饮水,就听见了。最令我气恼的是,管家只听到了最后一句——如此一来,趁人多里应外合传出去,秦王必死。” 王绾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道:“管家本想看一看谋划者的样子,但马突然暴躁起来,牵扯了他的注意力,等再看过去时人早就走了。只知道是三个说胡语的男人。” 李斯与姚贾两两对视,最后一起望向始终未发一言的昌平君。 昌平君虽年逾四十,却仍雄姿英发,面容俊朗,曾有宫人秘传说,他是长得最酷肖昭襄先王的一位后人。 “管家能否保证绝对没有听错哪怕一个字?” “能。” “好。”昌平君点头,“那动手之日想必就是十日后,赵太后的生日宴了。” 李斯拨了一下杯口的朝向:“确实也只有那日人员芜杂,大王虽怨恨太后,但也定会如常出席,杂耍、歌舞、弹唱,都需要表演者携带器具,虽不是刀剑,却亦可伤人。” “还有一种可能。”昌平君忽然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或许他们的目标不是大王。” 众人惊愕。 李斯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流露出一丝赞同。 “昌平君为何如此认为?”姚贾惊奇地问道。他擅长外交和雄辩,却不熟悉破案之术。 “直觉加分析。”昌平君平静道,“因为我实在想象不出,在那样宽阔空旷的大殿上,表演者要如何靠近大王。而在食物里下毒,可行度则更低,大王身边伺候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可靠之人,端上来的食物也有人先尝验,不会被钻空子。” “你的意思是说,目标很可能是——”姚贾瞪大了眼睛。 “赵太后。”李斯替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没错,太后长期被幽禁,精神早已恍惚,防护措施也不严密,想动手脚很容易。想象一下,若是太后喝了大王照例敬的一杯酒后,突然毒发身亡,会引发什么样的舆论?里应外合飞快地传播出去,绝对会对大王的声誉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害。弒母之罪,不容于天啊,就算大王一统天下,也会被民众所不齿、不服,白白浪费了先前的心血。” 昌平君微微闭了闭眼,做出痛心又遗憾的表情。 “真是够恶毒的了,我等绝不可让这种事情发生。”王绾怒道,“明日早朝后,你们与我一同说与大王听。” 姚贾和李斯轻轻点头,昌平君则摆了摆手:“你们去即可,不必让大王知道我也参与其中。胡人报复很可能与胡姬之死有关,而胡姬之死又会牵连到王后,小女本就身体虚弱,不要再惊扰她了。” 20、摔倒 “丹,你想当燕王吗?”八岁的赵政问比自己小半岁的姬丹道。 姬丹将一块干爽的棉麻布,撕成条状,贴在赵政刚刚处理好的小腿伤口处,仔细地缠绕,最后用力系了个活结。 赵政疼得“嘶”了一声,但很快又倔强地死死闭住嘴巴,多疼也不吭声。 他可比姬丹大,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呢? “我不想当什么燕王,阿政。”姬丹拍了拍手上的药渣,“我更想做一个剑客,一个侠士,快意江湖那种。” “但你是太子啊,丹,我多希望我也是太子,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秦王了。” “被父王送到敌国当人质,全天下恐怕都没我这样窝囊的太子。”姬丹眼里闪过落寞,“你就这么想当王吗,阿政?” “那当然!只有当了大王,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还可以把欺负过我们的人都打倒!”赵政眼里燃起一团火焰,“成为秦王后,我第一个要灭的就是赵国,我要把赵偃、赵佾的脑袋浸在水里,活活淹死他们!”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伤口,更加坚定了这一志向。 姬丹哈哈笑了起来,跳下床,对着粗衣麻布、满脸泥灰的赵政行了一个标准的拱手礼,童声童气地拉长音调:“燕国太子姬丹,拜见秦王赢政——” 虽然知道他在调笑,但赵小政也来了兴致,不顾腿上的伤口跳床而下,模仿姬丹的拜礼姿势,有模有样地说道:“燕□□,你可愿意与秦王政结盟,一起攻灭赵国?” 两个孩子哈哈笑成一团。 这时,破败的木条门被吱呀推开,背着硕大竹娄、洗衣服归来的赵姬一边以手扇风,一边擦着领口的汗,将竹娄褪到尘土噗噗的地面上。 赵政立刻不笑了,他看见母亲原本绰约多姿的腰身越来越枯瘦,心里五味杂陈,翻涌着各种复杂情绪,但更多的还是心疼。 她本出身于富绰的商贾之家,后又做了吕不韦的宠妾,从来都是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哪曾吃过这般苦,可一想到家里那个小家伙依靠自己的样子,她就生不起矫情的脾气,只想把他照顾好,为他撑起一片天。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从来都不知道到自己居然能这样坚强,甚至会在某个瞬间升起顶天立地般的力量。 “闹什么闹?”她略带嗔怪地嚷道,“快去把衣服晾了,然后烧点热水,我要煮饭了。” 她没有指明道姓,因为她发现每次这样吩咐时,姬丹也会很听话地跟着赵政一起忙活,甚至比赵政还积极,她相当于一下子有了两个小帮手。 两个男孩推搡着跑进厨房,很快就传来了各种笨手笨脚的响动,他们似乎是拿木柴当剑互相比划了一阵,才扔进火膛里生火。 晚饭时,姬丹手捧一碗沤烂的黍米,看着赵姬忙活的背影说:“阿政,有时我真挺羡慕你的,你还有阿母在身边,多好啊。” 赵政听说过,姬丹的生母因不讨燕王喜欢,外加奸人陷害,很早就被处死了。 虽然在这方面他比姬丹幸运,但他也有他的烦恼。 他唰地放下碗筷,转过身,在枕头下的凹槽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两张画像。 “你看,我和他们哪个更像?”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母亲,皱着脸,有些气鼓鼓地问道。 姬丹好奇地凑过去,只见绢帛上勾画的是两个男人的头像,他们长得竟有些酷似,且同样俊朗不俗。 姬丹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一个:“当然是这个,你们的脸型和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听见了他的话,赵政的小脸顿时舒展开来,他扑过去用力抱住姬丹:“丹,以后我们就是好兄弟了,最好的兄弟!” 一阵穿堂风吹过,让燕太子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揉了揉眉心,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段往事。 许是三番五次求见秦王被拒,心有怨恨,故而追忆起了同甘共苦的缥缈往事吧。 可又有何用呢?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当日的赵政如今已经是秦王嬴政,坐拥七国之中实力最强大的秦国,而他依旧是那个太子丹,那枚燕王可以随意掷出的弃子。 可也不至于如此羞辱他吧?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不肯给,随便把他塞到某个宗室族人的家里,以暂住的名义监视? 他攥起了拳头,重重砸在宫墙上。 忽然他想起什么,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了那枚木牌。 他拦住一位宫女,若无其事似的问道:“请问姑娘,赵太后居在何处?” 宫女见他衣冠楚楚,便没多想:“太后住甘泉宫。” “哦,那华泉宫里居住的是何人啊?” “是王后。” “多谢姑娘。” 宫女勾了勾脑袋,匆匆走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许久才从震惊中恢复。 所以那夜他撞见的姑娘,其实只是王后宫中的一名宫女吗?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其他答案。 总不会是——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扭头离开。 章台宫偏殿内,秦王嬴政在踱步。 刚刚议事结束,王绾报告说他偶然听闻,有胡人意欲在太后生日宴上刺杀太后,并嫁祸给他,让他恶名远扬。 这让他有些焦躁。 焦躁的原因不是刺杀本身,而是这样的事情在上一世从未发生过。 李斯分析说,应该是胡人在为被处死的胡姬报仇。这就表明,因为他嬴政做了一件与“历史”不符的事,导致了其他事件的诞生。 这样一想,他反倒有些兴奋了,突然很想和人聊一聊。 然而思来想去,能和他讨论这件事的,也就只有那一人了。 “来人,让王后速来章台宫。” “诺。” 简瑶原本正坐在宫门口撑着下巴感秋伤春,忽听大王传见,吓得兔子一样原地跳起,转身就要往屋子里跑。 跑当然是跑不掉了,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就已经不情不愿地跟在了传令官身后,朝着章台宫的方向走去。 因为紧张,她变得话很多,一路上翻来覆去地探口风。可惜御前工作者嘴巴都紧得像保险柜,她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刺探出来。 “王后请进。”传令官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瘦高个,比起兵马俑,更像是木乃伊。 简瑶颤颤巍巍地踩在熟悉的地砖上,每走一步心里就咯噔一下,拐进偏殿时,颈窝和胸口已经沁出薄薄的一层汗。 她看见秦王正端坐于案前,全神贯注地阅读,几卷竹简散开在案上,一根毛笔横放于砚台之上。 一只酷似倒立枝形吊灯的黄铜烛台,安静地将数十簇跳跃的烛焰投射在他身上,火舌妖娆,给他的眉骨、鼻梁和下颚罩上一层暧昧的阴影。 简瑶忽然不那么紧张了,暖黄色的烛光仿佛淡化了他的锐利和摄人气场,让他身上泛出一种家常的暖意。 也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他只是人,不是神。 似乎也没那样……遥不可及。 “大、大王……”她舌头打结,音调尖锐,发出的声音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小妖怪。 “过来。”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几敲,头也没抬,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竹简上。 简瑶轻轻撇了撇嘴角。 这是把自己当成一条小狗了吗?语调怎么有点……懒洋洋的? 可她也只能顺从地走过去,心里七上八下。 他身侧早就备好了一只松软的蒲团,简瑶每靠近他一步,身体就紧绷一分,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生了意外。 原本一切都很平顺,她提着一口气,成功迈上五层台阶,在最危险的地方都没有失足,却在站稳后的下一秒,脚尖踩到了前侧裙角,整个身体刹不住闸一般,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而她的斜前方,不偏不倚就是秦王嬴政。 如果发生在其他地点,这绝对是一个十足的偶像剧桥段,女主角娇弱地瘫倒在男主角怀里嘤嘤嘤,激起男主爱意无限。 但它偏偏发生在章台宫,男主偏偏还是嬴政—— 简瑶不敢想了,可她也控制不了惯性,只能闭着眼睛往嬴政安如磐石的身体上栽去。 完了完了完了,这……算不算是刺杀? 会不会给她定个什么罪名,比如意图用牛顿第一定律行刺…… 她跌入了他的怀里。 他一定是改变了坐姿,否则以她跌倒的方位,大概率应该磕在他坚硬、宽阔的肩膀上,磕得鼻青脸肿,头晕泪流。 但她没有,她撞入了他的怀抱,鼻尖擦着他的玄色华袍,鼻端缭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沉香的味道。 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连忙用一只手撑着,试图将自己的脸像拔萝卜一样,从他怀中拔#出来。 一只手似乎不太够,无法保持平衡,她正准备调用另一只手,却倏然僵住。 她的目光颤抖着向右下方移动,惊悚地看见自己的另一只手,正牢牢按在他佩剑的剑柄上。 五指纤纤,腻白若雪,指尖一点极艳的丹红,犹如五朵初开的蓓蕾,绽放在他黑沉沉的长袍和长剑上。 她仿佛听见剑声鸣动,仿佛看见刀身若冰、寒气凛然。 脑海浮现出血泊中的赵高,她吓得几乎连动都不会动了。 “你,就这么喜欢摸寡人的剑吗?” 嬴政的声音,从上方覆压过来,竟带着一种出乎意料的调笑意味。 甚至还有一丝丝……温和。 21、大汉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做什么? 简瑶脑中首先闪过这一串灵魂三问,接着空白了好几秒,最后才回忆起自己闯了什么祸。 登时冷汗涔涔,浑身有如被针扎。她霍地缩回触剑的手,从秦王怀中笨拙而艰难地挪蹭出来,身体就势向后,跪坐于脚后跟,坐得板板正正,仿佛入定。 只是脑袋一直垂着,面红耳烫,一副准备挨训的样子。 嬴政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案上,有些好笑似的打量着她。 “近来书法可有长进?”他问,语气与他考察扶苏功课时一模一样。 简瑶心虚地勾了勾脑袋,莫名想起了曾经的班主任,心里对他的畏惧又多了一分。 该不会让她露两手吧? 她心怦怦直跳,生怕自己的鬼画符,会把秦王原本就不绵长的寿命气得又消减几年。 好在人家没这么幼稚,很快就转移了话题,问她是否已经适应宫内生活。 说实话有点适应了,虽然伙食没现代丰盛,但衣来张口饭来张手,洗漱沐浴就寝都有一堆人伺候,简直不要太惬意。 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无法忍受大段的空白时间,总想做点什么让自己充实,所以才不停地读书认字,让深宫之中无聊的生活稍稍有了点儿质感。 “基本上适应了。”她坦诚地回答,“只是总有种负罪的感觉。” 嬴政挑眉,十分诧异:“哦?” 简瑶:“每天除了吃喝就是睡觉,完全无所事事。所用的书写用具、所读的种种书籍皆来自无偿赐予,我明明什么也没付出,却得到了很多普通读书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然我毫无才学,觉得白白浪费了这些恩赐,所以才时常有负罪感。” 虽然故意说得冠冕堂皇,但她真是这么想的。 在现代社会,她也经过了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幼时家里贫寒,所有积蓄都拿去给母亲看病了,她为了尽可能多地汲取知识,甚至去抄同学的练习册,抄得满手笔油也乐此不疲。 “比如李斯大人,若是知道您赠与我的墨与竹简都是一等一的珍品,定会暗自唏嘘。”她补充道,手指抠着衣服上的线头,“所以请大王以后,不要在我身上浪费那些宝贵的物资了。” 嬴政实在没想到,会在她这里听到如此一番言论。 说实话,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把她当成什么有思想的存在,若不是她占据了自己妻子的躯体,他怕是早就把她挂城墙上了。 大概吧。 看来两千年后的人,远比自己认为的更有思想。一个普通女子都能说出这样一套道理—— 女子? 他忽然眉心一跳,一个如刀的眼神霍地飞了出去,正中简瑶脑心,成功让她哆嗦了一下。 “你——”他喉结微微滑动,“你原先是女人吧?” “诶?”简瑶愣了愣,木讷地点头,“是啊。” 她看见嬴政似乎松了一口气。 很大一口气。 他清了清嗓子,恢复正色:“两千年后,女人也可以进蒙馆吗?” 蒙馆指的就是学堂,这个简瑶知道。 “当然可以,而且女孩子更认学呢,成绩往往比男孩要好。”她自豪道,但一想到操蛋的就业环境,情绪很快又没那么高涨了。 嬴政大为震撼,顿时觉得,未来的世界似乎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那你的成绩如何?”他突然兴起,颇感兴趣地问了一句。 “还可以吧,不上不下。”简瑶谦虚道,略有点小得意。 嬴政怀疑地瞥了她一眼。 “那你都会些什么?” “……”简瑶一时语塞。 对啊,自己会些什么呢? 外语?在这个时代好像没啥用,还得费口舌解释当今的各个国家,黄人白人黑人外星人,麻烦得很…… 计算机之类的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我……我会算数,懂一些机械方面的知识……” “所以你向蒙恬提出了改进马具的方法?” “不不,马镫的雏形在您一百年后就出现了,几百年间又不断完善,最后都是用铁制作了。” “铁很宝贵,岂可滥用?” “在未来不过是十分普通的材料。早在西汉,冶铁技术就已经相当厉害了。” “西汉?”嬴政仿佛嗅到了什么,骤然倾身向前,目光凝重。 简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可又不得不解释:“是……是秦灭亡之后建立的王朝,叫大汉,大汉又分为西汉和东汉。” 简瑶本以为,他下一句会问西汉的开国皇帝是谁,毕竟在他的认知里,那可是灭了他大秦的罪魁祸首,虽然实际情况很复杂。 然而他却只问道:“那汉王朝持续多久?共历帝王多少?” 简瑶飞快搜刮记忆,忐忑答道:“大概四百年,皇帝至少二十多个吧。” 嬴政沉默良久,不发一言,就连锐利机敏的目光,也仿佛是被冻住了,虚无地凝滞着。 简瑶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明晃晃的不甘。 她心情复杂地垂下眼眸,却看见他搭在膝上的那只手,紧紧攥成了拳。 力道之大,可以看见泛白的指节。 “你告诉寡人,这个汉王朝,在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算得上强大吗?” 嬴政终于恢复了些许动作,转头问她道,眼睛牢牢锁定她微微涨红的秀丽的脸,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说谎。 “非常强。”简瑶依旧秉着不在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的原则,实话实说,“他赋予了整个华夏一族一个新的名字——汉人,一直延续到我所在的时代。” “那它可否算得上最强?” “还差一点。”简瑶谨慎地说,“若说最强的朝代,应该是距秦八百多年后的大唐,又被称为盛唐,版图最大、经济最繁盛,文化也登峰造极,可谓是万国来朝。” “所以说,强大如汉朝,也无法国祚绵延,终究逃不过被取代的命运?而取代它的王朝,最终也被更强大的大唐消灭?” “是这样没错。” “大唐?”嬴政重复着这个名字,若有所思,简瑶忽然察觉到不妙。 “那天你歌词里的大唐,指的莫不是这个‘大唐’?” “……”简瑶诺诺点头。 “也就是说你犯了欺君之罪。”嬴政斜了她一眼,语气不善。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正确的做法是磕头如捣蒜地求饶,而简瑶只是眨巴着眼睛,呆呆地不吭声,明显思维没跟上来。 “罢了。”嬴政觉得无趣似的一挥手,“看来大唐果真了不得,连后世都有歌词谈及,那可否有歌颂我大秦的歌流传?” 嗯,大概是没有,倒是有一首《易水歌》,歌颂的是刺杀你的人。 当然,借简瑶一百个胆也不敢说,于是她使劲摇头,摇得双耳珰珠哗哗响。 嬴政嗅出一丝端倪,但他没有追问,而是自案边起身,修长伟岸的身躯一下子遮住了全部烛光,将简瑶完全笼在他的影子里。 他慢慢踱着步子,原本是叫她来做什么的,他已经淡忘了。 “后世之人提起秦始……秦王,都会想到什么?”他问,险些暴露自己。 暴君?还是—— 简瑶并没有注意到他飞快隐去的那个“始”字,她满脑子都膨胀着一句话。 奋六世之余烈,背七世之黑锅。 毕竟“秦王”,是语文课本里的老反派了。 嗯,甚至秦王李世民的锅,有时也会隔空抛给他来背。 属于是老倒霉蛋了。 22、长生不死,不存在的 见简瑶迟迟不回答,脸上还五彩纷呈的,嬴政顿觉不妙。 难道,后世对自己的评价很不好? “为什么不回答寡人?” 他腾起一丝怒意,唰地一转身,声音让人联想起黑夜中觅食的狼,而简瑶此刻就像是被他盯上的肥美野兔。 她紧张地抿了抿嘴巴,偷偷瞥他一眼后迅速垂眸,勾着指头说:“后世提起秦王,首先想到的,是一大串成语和典故——” 嬴政眉头轻轻一皱,目光居高临下地等她说下去。 简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而真诚:“成语比如完璧归赵、毛遂自荐、负荆请罪、纸上谈兵、鸡鸣狗盗、亡羊补牢、利令智昏、胶柱鼓瑟、窃符救赵——” 嬴政听得一脸愣怔,简瑶仿佛在他头顶上看见了一堆小问号。 嗯,好像这些成语中的恶人背景板,都是他太爷爷秦昭襄王赢稷,和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简瑶确实是实话实说了,凡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中国人,一提起秦王,本能地都会想起以上成语中的至少一两条。 “还有许多典故和事迹。”她咽了咽口水,“诸如车裂商鞅,逼屈原跳江,赶走张仪,赐死白起,腰斩李斯,坑杀四十万赵军,火烧楚王陵,举鼎——” 嬴政嘴角微微抽搐,脸上乌云聚拢,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张口: “这些——都不是寡人干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简瑶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极其微弱的一丝委屈。 她当然知道。她也不是故意扯皮,她是看方才嬴政的坏脾气涌了上来,决定先不去触碰龙之逆鳞,让他缓一缓情绪,之后再做真正的回答。 “是啊,但大王您刚才问我的是‘后世之人提起秦王都会想到什么’,以上就是普通大众下意识会想到的。您是秦王,但您的祖辈也都是秦王呀,他们做的事,很多都被安在了您的头上。” 正所谓“天下秦王皆嬴政”,她还没把“杀兄戮弟囚父”给加上呢…… “安在寡人头上,为何?后世的史书竟如此潦草吗?”嬴政既震惊又不悦,具有强烈实质感的目光辐射下来,压在她泛红的面颊上。 “因为您名气最大呀。”简瑶使了一招欲扬先抑,“您是第一个一统华夏的皇帝,自然在所有秦王中名气最响亮,不,在历届全部朝代的皇帝中,您都是最厉害、最耀眼的存在!” 她眼睛亮闪闪地仰起头来,瞻仰着他,就像是在膜拜一尊神像。 没有任何表演成分,纯粹发自内心,诚恳度百分之一万。 嬴政被她那两道堪称炽烈的目光,给狠狠烫了一下,他心头滚过一阵骄傲与豪迈,但很快,秦二世而亡这一事实,犹如一通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让他一阵阵心寒。 秦朝不是他一个人的秦朝,他原本希望能流传万代,让“秦”这个名字烙进每一个华夏人骨髓里,可事实是,他的王朝比他还短命,三代都没超过…… 这让他如何不心寒,如何不愤怒,如何不憋屈? “大王,您无需遗憾,在后世之人眼中,所有朝代都是秦的延续。您可能不知道,从西汉开始,百代皆行秦法、承秦制,您的理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呢,多了不起啊!” 简瑶浑身冒着崇拜的小泡泡,眼神越发灼亮。 也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敬仰的模样,嬴政心里的烦躁顿时轻减了许多。 他表情复杂地低头望她一阵,发现她并没有像以前那样躲闪,而是目光澄澈地回应他的注视,朝气蓬勃的样子很像一只刚刚学会跑步的小鹿。 韩国被灭时,芈嫣也是这样望着他的。 由衷地为他开心,由衷地为他自豪,好像她的夫君已经赢得了整个天下。 每消灭一个国家,她都如此。 韩、赵、魏—— 直到楚,她的母国。 嬴政眼中漫上一道荫翳。视线中的简瑶和芈嫣重合在一起,令他心口一阵扭绞。 他移开眼睛,转悠到桌案的另一角。 如果她所言非虚,那么他的种种心血也不算完全白费。 他一直自负于自己是个开拓者、创造者,若他的理念被后世万代所承袭,那无疑也是一种认可。 只是仍然很不甘。 凭什么他的大秦,要二世而亡? 他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再发生! 刚刚那个女人叙述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屑于问西汉的开国皇帝是谁,因为在他已然重生的情况下,那人是谁已经无足轻重了。 他不会让他有机可趁,只要他在,大秦就亡不了! 所以现在的首要问题,就是长生。 “两千多年都过去了,可否有人寻得长生之法?”他扭头试探地问道。 简瑶眼中的亮光忽地灭了,这让嬴政心头一沉。 没有吗? 还是说这个小丫头,不打算说实话? “永生什么的,您……”简瑶犹豫了,她不知道要不要实话实说。 秦始皇对于长生不死的执着很深,自己若是戳破了他的幻想,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您还是不要想了。”她一咬牙,勇敢地说了出来,“直到我在的年代,都没有人能够永生,最多也就是寿命提高了些。” 嬴政陷入了沉默。 殿内一片死寂,空气骤然紧绷如弯弓。 “所以说,丹药也都是假的?”沉吟良久后,他说道,“寡人之前以为是求错了药,而真实情况是根本不存在仙药?” 简瑶使劲点头:“不仅不存在,您喝的所谓仙药,在后世被证明都是有毒的,您的早逝……很可能是它们造成的……” 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出来,会不会被砍脑袋?她有些害怕地瞄着他,发现他正侧目睨视着她,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短兵相接。 她本能地想缩回目光,可她更想让自己的劝阻显得更真诚,便强顶着压力,努力不闪躲,只是嘴唇已经抖了起来,连带着下颚也跟着轻颤。 她在微微颤抖的视线里,看见嬴政面无喜怒、神色平静,但整张脸的线条却是紧紧绷着的,犹如即将拉断的弓弦。 完了。 她好像玩脱了。 有些死穴,大概是真的不能去触碰,无论出发点是好还是坏。 可如果再给第二次机会,她恐怕还是会这样说。 因为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诉求了。 还有“她”的。 23、一段过往(2) 芈嫣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许是侍医开的新方子起了效果。 她于睡梦中轻轻翻了个身,姣美的面庞对着窗棂,被月光温柔抚摸,我见犹怜。 自从秦军开始攻打楚国,她和所有在秦的芈氏族人一样,始终心有戚戚,夜不能寐。 楚国毕竟是她的母国,山水如画、土地肥腴,天地之间涌动着数不清的浪漫情怀,而这样的国家,这个萦绕于她童年梦境中的故土,居然就要消亡了。 她突然很害怕。 虽已嫁来秦国十余年,但她时不时还是会梦到奔跑于水乡古巷中的那个小女孩,会梦见楚人色彩缤纷、随风飘扬的轻快衣裾,听见伶人吟唱楚辞时,仍忍不住落泪。 而如今,她的梦境即将坍塌。 以往几次小战,大家都没有当回事,甚至父亲和一些身居要职的族人,还会以秦使的身份,特意抢下几座楚国城池来邀功。 可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大家都沉默了,哀戚的氛围笼罩在每一个芈姓族人的头顶,犹如一曲凄婉的楚歌。 没有人比他们更深知秦国的强大。 统一已是大势所趋,可楚国毕竟是曾经的霸主,拥有令其他六国望洋兴叹的广阔土地、资源和人口,它无法做到不战而降,甚至连谈判的余地都不存在,势必要和秦国拼个你死我活。 届时将生灵涂炭,她魂牵梦萦的每一寸土地,都会被战火吞噬,陷入万劫不复—— 明明早就拿定了主意,无论他做出何决策,她都会微笑着支持,坚定地站在他的一方,就像他求婚时说的那样,和他一起见证天下统一。 可为什么还是会痛苦,纠结,犹豫不前呢? 她的睫毛微抖,几滴清透的泪珠无声地挂了上去,犹如曙色熹微时玫瑰瓣上的露珠。 她忽然感到有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面颊上,带着她熟悉的滚烫温度和清冽气息。 她无意识地呢喃一声,仍旧在睡梦中徘徊。 那只手有多久没触碰过她了?三个月,五个月,还是半年? 自从开始攻楚,他们之间就隐隐生出一丝罅隙,就好像他已经感知到了她内心的微妙波动。 他一定很失望吧。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坚定,那样义无反顾、眼界开阔。 她还是太软弱,太多愁善感了,她想。或许她并不配和他携手天下,而他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只手在她脸上慢慢、细细地抚弄,拇指轻轻滑过她的额头、眼睛,替她拂去了睫毛上微颤的泪珠,然后逶迤向下,摁上她微张的红唇,摩挲着,勾勒着,带着一种压抑又偏执的克制。 就像是被一道雷电击中,她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惶惑地上挑,果然看见了坐在榻边,眸光幽深的他。 她连忙爬起,跪坐在床上,叠手叩头,乌黑如云的长发哗地一下洒了下来,像一匹极美的缎子,铺展在秦王的眼前。 “王上——”她紧张道,被他深更半夜的突然造访惊得呼吸急促。 想必又是处理政务到深夜吧,她伏在自己的手背上想。 他迟迟没有让她平身,她就这样一直低伏着身体,白色的寝衣被月光涂成了烟灰色,就像是一摊燃尽的香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之时,他的一只手穿过厚重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握起她的下巴。 身体被迫缓缓上抬,她跪着踉跄了一下,随着他的手艰难地向前抻去。 他将她微微发白的脸固定在自己眼前,安静而冷漠地凝视着,眼里透出一丝晦暗的愤怒。 还有一种遏抑的渴欲。 她喉咙一阵干涩发紧,冷汗涔涔,几乎就要溺死在他周身强大的气场之中。 难道是那件事,让他发现了吗? 她本能地垂下眼眸,让乌黑浓长的睫羽遮挡住眼中的慌乱。 只是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而不受控制地勾在了一起。 这是她的老毛病,深入骨髓般无法彻底改掉。 “芈嫣,”他终于开了口,声音仿佛浸染了霜气,冷然而低沉,“寡人曾和你说过,为人君者不可有被拿捏的软处,你可明白寡人的意思?” 芈嫣的睫毛抖了抖:“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秦王手上的力道加大了几分,她能感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桎梏下砰砰狂跳,“太后病重,明日起你就搬去甘泉宫,替寡人照顾她,宫里的事情先交给叶姬代管。” 芈嫣惊诧不已,霍然抬起眼皮,询问般地望着他。 她惊讶时的样子,就像一株被雨水浸打过的柔嫩花苞,有着一股楚楚动人的脆弱美。 秦王的眼光略略一滞,但他很快就敛去了多余的情绪,声音依旧肃然:“告诉寡人,你的夫君是谁?” 她红唇轻掀,声音如游丝,带着一种破碎感:“秦……秦国的国君……” 不知为什么,这个回答脱口而出后,她心里涌上一阵刺痛。 “希望能你能记住这一点,芈嫣。”他说,拇指再次不经意似的滑过她颤抖的唇,用力一按,像是在发泄什么,“牢牢记住它!” 语毕,倏然松开手,拂袖起身,踏着一地白惨惨的月光,大步离开了她的寝殿。 失去支撑的一刹那,芈嫣差点栽到床下,她紧紧抓住床幔,胸口剧烈起伏。 “夏霓,夏霓——”她焦急地呼喊着贴身侍女的名字,话音堪堪落下,夏霓就从黑漆漆的大殿拐了进来,跪坐在她床下,心疼地攥住她冰冷的双手。 “王后,我在这儿呢。”她轻声应道,眼睛有些湿润。 自从攻楚开始,她也时常偷偷啜泣。 毕竟那里也是她的根,她的父母和三个兄长都留在上蔡,一旦开打,兄长们肯定会被征召入伍,随时可能死在秦军的长枪利箭之下。 这让她如何不忧戚。 “快,把这些都烧掉。”芈嫣从床下掏出几张绢帛,惶急地数了数,塞给夏霓,“现在就烧,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看见。这座宫里,除了你,我不知道还能信任谁了——” 她垂下眼睛,怕冷一般紧紧抱着肩膀,摇着头说:“到处都是王上的眼线,我该想到的,他早就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阿政了——” 很久之前,她就察觉到他们似乎在渐行渐远。越来越多的规矩与猜疑横亘在他们之间,虽然无形,却比任何有形的物体都难以跨越。 “我知道了,王后,您放心。”夏霓麻利地将绢帛收进怀里,转身而出。 芈嫣稍稍松了一口气了,撑着床榻慢慢坐直,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这些东西若是被王上发现,可真就百口莫辩了。 然而她这一口气还没送完全吁出去,外面就传来突兀的躁动,以及夏霓尖利的惊呼声。 “拖下去!”她听见秦王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果断而坚决。 她的心,一寸一寸地冻住。 他没走!而她中计了—— “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啊——” 夏霓的哭喊像一记重锤猛地敲打在她胸口,她急忙下床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看见夏霓正被两个卫兵架着胳膊向外拖。 她赶到时,她已经被拖出了很远,只有凄厉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盘旋。 而他,面色阴鸷地伫立在殿口,目光迎向她,闷燃着一股暴戾的杀意。 那些绢帛散落在地上,其中一卷被他拾在手中,从展开的样子来看,已经读过了。 她的心猛地下坠,颓力地跌坐在地,知道自己多半是死定了。 “芈嫣,你可知间谍罪,按秦法要如何处置?”他的声音让她浑身发冷。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寝衣因为急促奔走而凌乱不堪,领口露出一大片细腻的雪白。 “小则砍头,重则腰斩。”她喃喃回答道,声音像在梦呓。 “很好。”他说,目光笔直而冷锐地逼视着她,即便闭上眼睛,她也能清晰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压迫感。 “腰斩!”他转头冲门外厉声吩咐,她猛地睁开眼睛,瞪着黑沉沉的门外,看见一个卫士得令后极速跑开的身影。 腰斩的,难道不是自己吗?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愧疚直逼而来,她惊恐地意识到,被下令腰斩的,是夏霓。 她连忙卑微地跪伏在他脚下,声音如泣:“王上,是臣妾思虑不周收下了不该收的东西,与夏霓无干啊,您要处置就处置臣妾吧——” “寡人倒是想处置你。”秦王冷冷道,“然现在正是战争关键时期,寡人不想把心思放在废后引发的骚乱上。起来,芈嫣,堂堂一国之后,衣冠不整地跪在殿门口,成何体统!” “不,我不起来,王上,我不能起来……”她目光涣散地呢喃着,心里很清楚她根本就无力改变他的决定。 他可以囚#禁自己的生母,摔死同母异父的弟弟,自己之于他,会比他们还重要吗? 可她不能起来啊,这是她唯一能为夏霓做的了…… “求求您了,王上,求求您——”她哭着哀求,匍匐着抱住了他的腿,“看在她和我一起长大的份上,饶她一死吧!” 而他,完全无动于衷,只是居高临下地将愠怒的目光洒下来,针一样地刺着她。 “起来。”他命令道,语声中带着肃杀。 若是他在朝堂上这样一吼,就连马革裹尸的上将军都要抖上三抖,何况她一个本性温婉的弱女子。 芈嫣身子一凛,松开了胳膊,但仍没有起身。 不是倔强,而是真的一点力气也不剩了。 他忽然愤怒似的俯下身去,一把攫住她的胳膊,强硬地将她拉拽起来。 她比他要娇小许多,被他抓握于掌中,就像是一只被老鹰叼走的小鸡,毫无挣脱之可能。 “你根本就不明白……”他的声音忽然迸出一丝痛苦,眼眶泛起了红,既是悲也是怒。 她抽噎着被他扳正了脑袋,他目不转睛地瞪视着她泪水涟涟的面庞,忽地涌起一阵剧烈的狂躁。 他将这股狂躁,化为密集的啃噬般的吻,强硬地落在了她因悲恸而抽搐的脸颊上。 “你这个样子,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如何做得了寡人的王后?”他喃喃,“我宁可你心狠手辣一点,芈嫣,你的心慈手软,总有一天会毁了自己……” 他的语声交杂在雨点一样的“撕咬”中,犹如野兽负伤的低嚎,久久震荡着空气。 等他穿好衣服离开时,外面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明天一早,王后要去甘泉宫照拂太后,尔等随身伺候,没有昭命不得回来。”他对肃立于门口的几个宫女命令道。 “诺。”宫女们齐声应道。 他回头向内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目光一沉,转身一步跨出殿门。 “改腰斩为斩首,尸身好生安葬。” 他对随行的蒙毅吩咐道,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章台宫的方向疾步而去。 24、留宿 简瑶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身处一间没有空调和风扇的盛夏的房间,热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闷不透风,呼吸艰难。 她的两只手在膝盖上绞成了麻花,眼睛已经快撑不住了,如果再不将视线从他斜睨的侧脸上移开的话,她可能就要因为心力衰竭而猝死了。 这该死的压迫感。 嬴政的目光渐次下移,最后落在她紧紧勾缠的双手上,他眸子暗了暗,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台阶下青烟袅袅的青铜大鼎。 “罢了。”半晌之后,他挥了一下手,“这个问题暂且不讨论。现在你告诉寡人,后世如何是总结秦朝二世灭亡原因的?” 简瑶提着的一口气终于能抒出胸口了,但她马上又意识到这个问题也是一道坎,若是回答不好,肯定还会惹来超高压辐射。 她沉吟片刻,斟酌着开口道:“我对历史知识了解得并不透彻,大王,仅能说出一些普遍认可的观念,请大王酌情采纳。” “但说无妨,寡人不会治你的罪。”秦王负手站在桌案的另一端,承诺道。 “谢大王。”简瑶觉得自己叫“大王”叫得越发熟练了,不知怎么的又联想起了西游记里的小妖怪,小钻风之类的。 她清了清喉咙,努力让声音听上去客观公正:“后世认为秦二世而亡的主要原因有暴#政、六国百姓的仇恨还有赵高。”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回忆着课本里的总结和在论坛上看过的一些点评。 “说下去。”秦王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悦,简瑶看得出来他也在思考。 目光幽深,骨感凌厉的下颚线条紧绷,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剑。 “秦一统天下是福泽万代后人的一件伟绩,自此之后千余年,统一的烙印便刻在了华夏人民的血液里,所以我们歌颂您、崇拜您,将您奉为千古一帝。 但与您同时代的普通百姓并不这样想,被吞并家园的六国人民也不这样想,他们只是迫于秦军强大的武#力不得不屈从,您没有从根源上让他们认可并产生归属感。” 不知是不是太靠近镣炉,她这会儿有点口干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正当她要继续说下去时,秦王先开了口: “寡人将他们从战乱的纷扰中解救出来,从此天下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国家,这难道不值得他们产生归属感吗?难道他们就愿意战争迭起、颠沛流离吗?” 果然是长久身居高位,思想已经完全不同路了,简瑶想。 不过,她觉得这不是主要原因。因为秦王本人并非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他至少体验过十年的普通百姓生活(甚至还不如),不至于完全共情不了她刚才的说法。 或许,他只是气,气老百姓为何不能理解他的高瞻远瞩和前卫思想。 “大王,百姓们根本就没有机会读书,更没有机会产生什么高远的思想,他们只是想吃饱穿暖,住有所居,谁能保障他们这些个基本需求,他们就愿意接受谁的统治。所以您统一之后,最重要的应该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减轻百姓的负担,这样他们就会逐渐淡化仇恨,转变为支持大秦的统治。” 她的话音刚落,秦王那高大的影子便兜头罩了过来,吓得她往后一缩。 “大、大王?”是不是自己说得太过了? 然而她扬起面庞,看见的却是一张极其认真,甚至还有点较真儿的脸。 秦王霍地坐下来,长袍的下摆覆上她的裙裾:“所以你的意思是,寡人应该在统一天下后,采取轻徭薄赋、以农为本、鼓励生产、复兴经济的政策?” 简瑶一愣。 这些不正是课本里,汉高祖刘邦在汉朝初期采取的休养生息的黄老政策么? 她蓦然意识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还应该废除苛法,减轻刑罚。”她自言自语般补充道,除此之外,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凭借着穿越者的身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还浑不自知,大言不惭地跟千古一帝侃侃而谈治国之策,殊不知自己的这些陈词滥调,人家早就已经考虑过了。 “寡人想过这些,但统治国家从来都不是只有想法就管用的。”嬴政不易察觉地喟叹一声,“短时间内,面对着四处迭起的暴动,和不断滋扰的外族,要如何用休养生息来平复?刑罚与暴力,永远都是快速解决问题的最佳手段。” 简瑶了然地点点头。 不是不想用,而是时机未到。 想想也是,他一定是打算先稳住局势,然后再慢慢来—— 可好像也不完全是,统一后他似乎采用了商君之法,通过让百姓疲于奔命的方式,大兴土木,建造各种超出那个时代常规思维的奇迹工程,以此压缩榨取他们的生存空间,让他们没有力气和能力造反—— 可后来又有考古证据表明,阿房宫之类的根本就没建起来,只有一个地基,他大兴建造的,很多都是利国利民的战争、水利工程,所以真实情况到底如何,简瑶这个历史小白也分析不出来。 反正豪华皇陵,他肯定是修了…… 历史没有试错的机会,一步错便步步错,他可能考虑了很多,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而正是后者,为他的统治设下重重隐患,葬送了整个大秦。 “哦,还有一点。”简瑶眼睛一亮,若说刚才的理论是她自以为是了,但这个秦王一定不知道。 嬴政目光一闪,定定地看住她:“是什么?” 简瑶不敢冒然信口开河,因为这一点正是秦始皇为了表现秦王朝的开拓性,而积极坚持主张的,她若是说了出来,不就等于全盘否定了他的核心思想吗? 她欲言又止,嘴巴一会儿紧闭,一会儿又微微张开,看得嬴政一阵心焦。 简瑶可怜巴巴地请求道:“如果我说了,您之前的承诺还算数不?” 嬴政回想了好一阵,才明白她指的是“但说无妨,寡人不会治你的罪”…… 他点点头,不过眼神看着并不怎么慈善,仿佛已经预见到她即将让他火冒三丈。 简瑶咽了下口水:“将分封制改为郡县制,这一步走得有点太快了——” 果然,她看见秦王的脸色唰地沉了下来,嚇得她连忙补充解释: “政策并没有错,是一个跨越性的进步,可惜执行得太突兀了,应该慢慢来,您之后的西汉就吸取了这个经验,没有一下子废掉分封制,而是逐渐取代——” 嬴政目光里的攻击性稍稍减弱了一丁点儿,他再度露出思考的表情,长眸微垂,乌黑的眼睫被烛火拉扯成细长的阴影,舞动在苍白高挺的鼻梁两侧。 “你刚刚说秦朝灭亡的因素,还有赵高?”过了许久,就在简瑶快要坐不住了的时候,他抬起头来问道,面色已经恢复平静。 看上去既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也像是暂时不打算思考那样久远的问题,先将其搁置一旁待定。 “是的,赵高几乎杀死了所有能才干将,导致朝政混乱,整个国家停摆,您能想象得到,大秦曾经的虎狼之师甚至都打不过组织涣散的农民吗?”简瑶惋惜地说。 嬴政已经没有愤怒的力气了。 “所以依你的看法,若是没有赵高,秦迟早也会亡,但未必是二世?”他理智克制地问。 简瑶胆怯地点点头。应该是吧。 “你的观点很有用。”嬴政扫了眼她紧张交握的双手,总结道,心里已经有了些定夺。 若是在上一世,在他称帝之后,谁胆敢如此“妖言惑众”,早就被他扔铜鼎里烹了。 可这次不一样,他死过一次了,也意识到秦朝存在很大的弊端,她的说法与他的一些猜测不谋而合,他也对她产生了些许信任。 他抬眸望了望她微微涨红的脸,忽然倾身向前。 “是不是殿内的温度太高了?” 他的气息随着话声徐徐拂来,将简瑶整个都包裹住了。 “……”简瑶原地凝固,瞪着圆圆的眼睛,呆愕地瞅着突然就近在咫尺的秦王的俊脸,大脑彻底宕机。 “今夜,你不必回去了,就留宿章台宫。”他说,带着命令的意味,声音忽地变得低沉、暗昧起来。 25、撩人 不知何缘故,嬴政忽然就觉得,眼前这个自称来自于两千年后的女子,就是他的芈嫣。 原本他是没有这个想法的,她除了一些小动作与芈嫣酷似外,完全就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怪”人。 可细细一想,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似乎并没有区别。 比如同样的心慈手软,见不得血腥与杀戮,说好听点是“仁”,说得直白些就是软弱,是身在帝王之苑最不必要的品质。 倒无需面对生死抉择,仅从平日一些小事便可见端倪。 他安插在华泉宫的眼线,每天都会汇报她的日常,他越听越觉得,她和芈嫣有着说不出的相像。 甚至连临摹秦篆的笔势,都不差分毫。 这种相像宛如涓涓细流,潺潺淙淙,需要静下心来慢慢品咂。 但也可能只是错觉,毕竟她占据了她的身体,相同容颜迷惑的不仅仅只有眼睛,还有内心。 至于他为何会在今天突然笃定这一猜测,完全是因为她方才的那一跌。 当她的身体柔软而慌乱地撞入他怀抱中时,他胸口有一根弦猛地被拉紧,牵扯得心脏也跟着恍惚须臾。 他只体会过两次这种感觉,而上一次,便是与芈嫣初见之时。 一袭粉裙的她,像是一朵盛放的牡丹,从失控的马背上跌落他怀中。 身体相触,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冒出了一个坚定又鲁莽的想法。 他要娶她,让她做自己的王后,谁也无法阻拦! 他是秦王,他有权立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为正妻。 他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区区一个王后位置,又何尝能难得倒他? 幸运的是,她恰好是芈启的女儿,华阳太后的远亲,从血统来看是楚王后代,虽然资辈不高,却也符合秦国国君一贯的择偶标准。 这样看来,他们的相遇,似乎又显得太过于巧合了,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的动机。 可是他不在乎。他喜欢她,他就是要得到她,他有这个自信可以完全征服她,包括她那颗别有所图的心。 从漫长岁月长河的尽头往回看,别有所图的,一开始就不是她。 “大……大王,我睡觉的时候会打呼噜,影响到您休息就不好了……” 她小心翼翼的声音,将他从刹那的分神中唤醒,他不大高兴地瞥了她一眼: “今夜你无论如何是不能回去了,既然你担心影响寡人休息,那可以宿在殿外,如何?” 殿外?简瑶扭头瞄了瞄黑咚咚的窗户,耳边似乎还听到了呼呼的北风声,顿觉脖子一冷,坚决地摇了摇头,摇得耳珰哗哗响。 和睡外面相比,还是有暖炉的殿内比较好…… 诶,他是不是在忽悠自己?哪有让留宿之人睡门外的道理呀,再不济在外殿打地铺也行啊—— 简瑶怀疑地偷偷瞄他,看见他的嘴角竟微微地勾着,颇有一种被取悦到的自得。 果然是在逗弄她。 可简瑶有气也不敢发啊,伴君如伴虎,前一秒还把你当小猫逗,下一秒就可以把你做成红烧肉…… 她在心里默默掬了一捧泪。 说好的“德兼三皇,功过五帝”呢?居然明目张胆地捉弄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弱女子,甚至还以此为乐—— 她委屈地勾着脑袋,大有种活不过天亮的预感。 嬴政被她乖巧又好笑的姿态逗到了,顿觉心情大好,缓缓抬手一根手指,触上她莹白的肌肤,轻而慢地划过秀挺的额头和眉骨,原本打算顺着鼻梁就势而下,却在起点处顿住了,犹疑了。 简瑶被他突然而起的动作惊到,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一对纤长的睫羽簌簌颤颤,十分惹人怜爱。 他的手指很暖,几乎可以说是灼热,修长而骨节分明,犹如精雕细琢。 被他这样触碰着,她非但没有畏惧的感觉,竟还泛起一丝丝涟漪般的期待。 看来,古人造“色胆包天”这个词,不是没有依据的,她此刻的色胆,确实可以包下整片天空了…… 迟疑片刻,他的手指终于再次移动、逶迤。 鼻尖,人中,唇峰,最后落在她玫瑰般的柔软下唇上。 简瑶快要窒息了,每一个毛孔都麻酥酥地痒,又痒又颤,几近瘫痪。 自己这是被撩了吗? 明明一个事业狂,为何如此……会撩人? “你是不是觉得寡人很可怕?”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淡淡笑意,眼睛专注而认真地望着她。 他的眸色很深,犹如幽潭,看不见底,却并不冷。 简瑶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说可怕吧,总感觉是负面#评价,说不可怕吧,他又着实是以不好惹而闻名千年,她也不能瞪着眼睛撒谎。 但她确实觉得,今晚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摄人,否则她也不敢如此口无遮拦。 是那些暖黄色烛光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对他渐渐熟悉了? 嬴政看着她一会儿紧蹙,一会儿又过分舒展的眉头,心里五味杂陈。 上一世,他全副心思都在东出,很少花时间陪伴她,就连吃饭都在看奏章。 他马不停蹄地处理各种公务,眼里只有灭六国、统天下,她之于他,更像是忙碌中的偶尔放纵,他贪婪地享用着她的美好,却完全不去考虑她的想法。 她的喜怒哀乐,渐渐地对他已经不重要了。 他有时会想起他们初见时的惊鸿一瞥,会闭着眼睛回忆她为他吟唱楚歌时的美妙声音和娇憨模样,却不肯抽出哪怕半柱香的工夫,去见她一面。 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分给她。 而且他也越来越意识到,为人君者不可以暴露软肋,所以分给她的宠爱便更少了。 他知道自己对她不住,但和祖辈六世之基业相比,她几乎无足轻重。 即便她和扶苏,已经是他在这世间最爱的人了。 所以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芈嫣呢? 是不是她也重生了,却因为怨恨而故意捉弄他、疏远他、躲避他? 但若只是重生的话,她是不可能知晓未来之事的…… 除非—— 他心里始终有一个谜团。 重生那日,他从混沌中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坐在此时此刻的位置,面前摆着的不是一捆捆奏章,而是一盆泛着粘稠银光的液体。 他先是惊愕了一阵,但很快便想起,这是前世的他好不容易求来的一盆仙药,献药者是两个自称身居北海的修仙之人。 他顿时怒从心起。 骗子。该杀! 若这仙药有用,他何必未及天命之年就猝然而逝? 就在他暴跳如雷地准备唤人,将那两个装神弄鬼的神棍拖出去活埋的时候,芈嫣忽然冲了进来。 他登时呆住,心口猛地一坠,贪饜地盯着她。 有多久,没见过这张娇柔清丽的脸了? 她的骤然出现,恍若一个旧日的梦境,令他胸腔发麻,悸动不已,他仿佛又变回了18岁的秦王政,那个满腹怨念、每天都迫不及待想要亲政的焦躁少年。 当她抽出他的佩剑,在大殿上自刎的一刹那,他的心就已经死了。 自此之后,他没有了软肋,他无坚不摧,心如铁石。 只是,此时的她,看上去比他还要愤怒,扑过来挥手就扬了那盆药。 “大王,燕太子求见!”今夜当值的内侍匆匆进来传报,将他的思绪拉回。 嬴政喟然轻叹,刚刚涌现的好心情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姬丹,一个同样令他头疼不已的人。 “告诉他,寡人有要事处理,让他不必等候。” “诺。” 简瑶耳朵一竖。燕太子,那不是传说中的青梅竹马吗?她忽然有点好奇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你还会唱什么歌,唱与寡人听听。”内侍前脚刚走,他就转头对简瑶说道,随手展开一卷竹简。 竹简上的字迹峻拔挺秀,大气而不失灵慧,虽密密麻麻却极其工整、规范,简瑶一下子被吸引住了,竟忘记了他刚刚的吩咐。 “廷尉的书法人人称赞。”看见她惊艳的眼神,嬴政敲了敲竹简上的字,感慨道,“也很节俭,寻常人拟这些内容,至少要以两份呈上。” 简瑶赞服地点着头,心想不愧是出身寒门的高材生,搁现在妥妥的六边形战士。 嬴政稍稍放松了坐姿,身体不那样正襟危坐了。他将竹简徐徐展开至尽头,大致扫了一眼,忽然意识到少了点什么,又抬眸给了简瑶一个无声的提醒。 哦,唱歌。简瑶连忙搜肠刮肚,紧急寻找适宜的歌曲。 明明他的命令,应该是第一个执行的,可她却胆大包天地分了神,先关注了其他事情…… 还好他没有生气。 可恶,到底唱什么呢,她完全想不出来…… 忽然,她脑中浮现李斯的字,那苍劲锋锐、宛若游龙的笔画,触动了她的记忆。 《惊鸿舞》这首歌,岂不是很应景?词是曹植写的,绝对够古风古韵。 她涌上一股激动之情,觉得他一定会很喜欢。 “那……那我就为王上唱一首意境缥缈的歌吧。”她眼睛亮亮地搓着手说。 嬴政伸向毛笔的手,猛地一顿。 “你,刚刚叫寡人什么?”他扭脸看向她,表情惊诧,几乎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