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蒙影》 1. 坠入 今晚的月似乎特别亮一点。 被拖入地洞的时候,看着眼前荒人痛苦扭曲的面容,狄亚竟还能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件事。 随后,他与荒人就如同两颗从高处坠落的小石头,直直摔落在地面上,激起满地的尘土。 狄亚固然被摔得七荤八素,几乎爬不起来;被飞刀刺中了胸膛的荒人情况更糟,磕碰间飞刀搅出了更大的伤口,痛得他在地上挣扎翻滚,发出尖利如夜枭般的惨叫声,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当狄亚从地上爬起时,荒人也已回过神来,强忍着疼痛纵身一跃,往远处黑暗的甬道急急奔去,不过片刻就没了踪影。 幽冷的月光顺着塌陷的洞口照下来,映照出一滩血迹,血迹里还落着一只本该属于婴儿的畸形小手,显然是方才荒人挣扎时掉下来的。 狄亚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在荒人的身上总会有些多出来的部分,或者是异于常人的部分,就他的经历来看,长在胸口的小手倒还不算什么,看模样就知道多半使不上劲,那些能派得上用场的才叫麻烦。 荒人的逃跑让狄亚长松了口气,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感到疼痛的右臂,这条惯用的手臂在之前的缠斗里被拉脱臼了,要是真的动起手来,不一定能讨得到便宜。 这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伤,狄亚抵着山壁深吸一口气,只听见“喀拉”一声,脱臼的地方被复位回去。 一些沙土随着这个动作从斗篷里滑出来,簌簌抖了一地,大概是打斗的时候卷进去的。 狄亚一边蹦跳着试图把衣服里的土都倒出来,一边抬头往上看,心里忍不住一沉。 掉下来的洞口实在太高,别说他了,就算是荒人恐怕都没这本事爬出去,得找寻一下有没有其他出口。 “看来是只能往前走走看。”狄亚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还好之前在镇上刚换了样东西。” 火把跟食物都被留在地面上,狄亚在身上摸索一阵,拿出一支纤细迷你的拐角手电试了试,所幸没在刚刚的意外里摔坏。 狄亚先将手电往荒人逃去的方向一照,地上的血迹正往前方延伸而去。 其实那把飞刀对准的本来是喉咙,只是袭击来得实在是太突然,情况又急,狄亚下意识出了手,他也不确定有没有击中要害处。 现在看来,想来荒人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狄亚松了口气,又望了一眼血迹延伸而去的方向,将手电别在斗篷上,毅然转过身,往反方向走去。 走了大概十来步左右,狄亚就发现不对劲了,这条甬道不但极高,长得出奇,脚底下的沙尘里还隐约露出一节台阶,看起来不像是荒人所能制造出来的巢穴。 尽管在这片土地上,有关荒人的传言多得出奇:有说他们是与恶魔苟合生下来的野种、也有说他们是得到神罚的渎神者、还有说他们是毁灭日的余烬里诞生出来毁灭人类的怪物——反正无论如何,遇到他们的人都将得到同等的不幸…… 不过对常年与荒人打交道的狄亚来讲,这些都只是无稽之谈。 荒人的外貌虽然与人类相似,但是本质跟其他的野兽没什么两样,是什么都吃的血肉之躯,就连流出来的血也一样是红色的。而且他们往往暴躁易怒,难以合作,绝没有这样的能力挖掘这么巨大的隧道。 手电的白光照向无尽的黑暗,仿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这让狄亚的内心突然涌出了不安感。 该不会…… 进入荒人的巢穴固然危险,可要是在什么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掉进了地下迷宫里,更不是开玩笑的事。 天知道旧时代到底在地下修了多少通道,那些盘根错节的甬道,形成一座巨大的地下迷宫,走进去也许永远无法再出来。 直到狄亚翻身跳下高台,手电照亮地面上数根蒙尘的金属条时,这种不安终于化为了实感。 狄亚猛然蹲下来,敲了敲那东西,锈斑摩擦过他的肌肤,泛出冰冷的痒意。 他终于能够确认,自己并非是被荒人掠到了地洞之中,而是坠入了一座地下遗迹之中! 这不能怪狄亚没提前想到,他当时正待在一片荒野上,任谁都知道,这些地下迷宫往往是藏在那些早就坍塌的高楼、残破的房屋、早被植物所覆盖的废墟之下,随时随地等着张开嘴巴,将人吞噬入腹。 更不必说,在这个时代,地下遗迹早就成为了寻宝人的谈资,往往是说得多,见得少。 狄亚不知道地下遗迹是什么样的,可是认得金属的模样,只有数百年前的人才会这么铺张浪费,将这种东西铺得满地都是。 他的确搬不走这些东西,可这绝对是个昂贵的消息,而且狄亚恰好知道有哪些地方在收这些消息。 当然,前提是他逃得出去。 就在狄亚的情绪在狂喜跟焦虑之中来回跳动时,忽然听见背后缓缓逼近一阵尖锐的摩擦声跟愤怒的咆哮声,在这寂静无比的甬道之中显得格外渗人。 听起来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糟了!地下遗迹跟荒人的老巢完全可以是共存的! 狄亚的脸色猛然大变,顾不及观察附近的情况,顺着金属条延伸的方向就拔足狂奔,后方的声音忽近忽远,他忍不住回头一看。 晃动间手电并没能照出太具体的情况,只有三条拉长的影子争先恐后地在墙壁上奔腾,看上去简直像是什么三个头的怪物在背后追逐一样。 狄亚头皮发麻,险些被脚底下的金属条绊倒,只好赶忙转回头去继续奔命向前,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见甬道前方似乎有坍塌过的痕迹,道路渐变狭窄,有大半被乱石埋没,逼得他不得不侧身挤入缝隙,缓慢前进。 荒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喘息似乎就徘徊在耳畔。 狄亚冷汗直流,却并不慌乱,他不再回头去看后方,而是将手电往前一照,大致看到了前方仍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侧边却有齐腰高的台子。 高台!又是高台! 狄亚真不明白旧时代的人为什么要修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高台! 他的右手还有点使不上劲,用力往上攀登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狄亚咬牙忍住,将整个身体往上一够,总算攀了上去。 这座地下遗迹已有很明显被地动吞噬过的情况,到处都有流沙跟崩塌的痕迹,狄亚不得不放缓自己的速度,这里面的危险程度比甬道要大得多,失去支撑的钢筋斜在地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把人刺成肉串,还有满地看不出原貌的残骸跟碎片。 好在进入遗迹之后,追逐而来的荒人们也失去方向感,声音听起来已经分散了,就这会儿功夫,狄亚已经跑过几个房间。 大部分“房间”都大得出奇,并且门都是封锁着的,不过狄亚也不需要走门,他只需要顺着塌陷的墙壁就可以穿越一些房间。 荒人的声音已渐渐听不见了,这个地方大概比狄亚想得要更大,不算好消息,因为这同样意味着寻找出路也会更加艰难。 当狄亚走到一个更为巨大的空间时,他忽然听见了什么声音,还没等反应,随即,整座建筑瞬间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柔亮光芒。 那光芒一节一节,顺着长长的走廊逐渐亮起,在走廊的尽头,一扇银色的厚重金属门如流水般滑开。 门后正站着一个服饰奇怪的男人,既高又白,让狄亚想起曾经卖掉的石膏像——他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买那毫无用处的东西了。 黑压压的睫毛下,那双眼睛让人想起幽冷的月光,他沐浴在柔光之中,神情却并不柔和,月光般的眼睛异常冷峻而庄严地审视着狄亚。 他举起了枪。 狄亚听见枪响。 2. 苏醒 黑暗。 罗衡睁开双眼时,感知到的只有黑暗跟寒冷。 他醒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某种类似箱子一样的东西里,而且是一个长且冰冷的箱子。 不知怎么,罗衡坚信这不是棺材。 火葬。 一个词汇突然跳入罗衡的思绪之中,像是在提供答案,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反应过来,而思维已经恍然大悟,于是将整件事撇在脑后了。 容纳他的箱子两侧呈现出弧形,很狭窄,仅容一人躺下,有很多很多灰尘。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咳嗽,也许有,也许没有。 罗衡的手指很快就触碰到了开口,上面并未关闭,就像一只开了盖的罐头,里头干瘪地躺着一只沙丁鱼。 这让罗衡不知怎么地想笑,他的脑海里碎片地浮现出沙丁鱼的模样来,还有它怒睁的眼睛。 四周静默无声,罗衡不知道自己发出声音没有,箱子距离地面略有些高度,摔落时他感觉到了自己胸腹被某种东西挤压出强烈的不适感。 他摸到了枪带跟一把枪。 也许是寒冷降低感知,又或者是罗衡的感知还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回归这具身体,他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大脑也只是尽职尽责地浮现出武器的名称跟使用方法,还有它们大概的模样。 罗衡缓慢地走出房间,这里黑得实在有些离谱,他又没能找到光源,因此走得格外慢,纵然如此,他还是碰翻了不少东西。 难道说,我是个瞎子? 罗衡想了想,又很快否决了,脑海里的那只沙丁鱼还气瘪瘪地瞪着他,瞎子是看不到东西的。 也许是后天失明。 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罗衡并不是很紧张,他的脑海里转动着几个可能性。 又或者只是没人开灯,或者是断电了。 罗衡就像是游魂一样飘荡在黑暗之中,黑暗容易让人忘记时间,也容易忘记自我,就在他几乎忘记自己为什么而行走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朦朦胧胧的光。 这光芒虽然微弱,但凝聚在一起却像一条流淌的银河,植物正贴合着墙壁如网一般生长着,它舒展开的每片叶子与根茎都竭力发出光来。 恍惚间,罗衡还以为自己正在步入一片森林。 转基因发光植物。 罗衡忽然想起它的名称,结合真菌或昆虫等生物基因人工合成的产品,应用于景观规划与户外照明设计,能够节省能源,净化空气。 他跟随着这植物的荧光,路过了一栋巨大的玻璃屋,这似乎是个休息室。 此时玻璃屋顶已几乎被植物尽数覆盖,个别地方还残留着大块大块斑痕似的污渍,然而一缕缕月光仍从缝隙里照入,看上去就像一场凝固的光雨。 罗衡静静地站了许久,什么都没有想,也没有任何感觉。 除去玻璃房落满了尘埃的塑料椅与锈蚀多时的木桌之外,幽暗的月光还照亮了墙壁上的平面分布图跟一个开关。 看来这是个废弃很久的设施。 罗衡按动开关,早已松动的开关外壳顿时掉了下来,看来确实是断电了。 他并不意外,转而观察起平面图来。 光实在是太暗了,罗衡只能勉强辨认着平面图上的文字,时长日久,看得出来这张平面图已经完全黏在透明的玻璃外壳上,四角微微犯潮,蔓延开霉菌一般的黑斑,好在并不影响阅读。 值得庆幸的是,这座设施的区域划分得格外规整,结构简单,甚至有点像四四方方的火柴盒,走廊几乎能连同大部分房间。 辅助用房,配电室,备用电源,应急电源—— 罗衡的脑海里又再度浮现出关键词来。 他回到那条绿色的长廊之中。 什么都没感觉到。 …… 灯亮的一瞬间,罗衡的感官在这一刻终于彻底苏醒。 高色温灯在亮起的瞬间就掳掠走罗衡大半的注意力,因此最先接受到信息的是眼睛。 站在门对面的那个青年人,上半身围着件土黄色的斗篷,洇出潮乎乎的暗红血迹,左肩别着支黑色的拐角手电,下半身是墨绿色的长裤,还有双褐色的长靴。都不是很明显的颜色,要不是手电照得人眼花,也许罗衡会把他当成一根残破的柱子。 其次是鼻子。 建筑物里陈旧的气味与冷空气蔓延在干燥的鼻腔之中,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霉味,还没等罗衡习惯,紧接着就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跟恶臭随风扑来。 然后是味觉。 厚重肮脏的颜色与令人作呕的腥臭被统统揉成一团,强迫塞入罗衡的感知系统,消化出一滩不安与烦躁,让舌根处忍不住泛起一点苦意。 触觉紧随其后。 罗衡收紧手指,关闭保险,冰冷而坚硬的外壳温顺地被掌控在手心之中,他抬起手腕。 最终才是听觉。 “砰——” 人的感觉有时候说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镜头虽缓,但事情发生得却极快,只在瞬息之间。 呼啸而出的子弹与扑面的腥风互相撞击,头大得像个电饭煲的荒人才刚探出身体,就被打得仰着头往后倒去,沉沉地,重重地栽倒在一地狼藉上,不知拽倒什么,激起哐啷当啷的一阵响动。 而方才的年轻人已经侧翻到一堆碎石后,顿时没了身影。 对方的警惕心跟反应速度看起来都强得可怕,这让罗衡更不敢放下武器了。 罗衡站在原地微微笑道:“你的朋友看起来不太友善。” 这句话刚说完,罗衡就顿了一顿,他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这句话,如果是混血儿的话,是不是用另一种通用语更方便一些? “他不是我的朋友。”藏在掩体后的青年很快就解决了这个烦恼,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甚至还一板一眼地回答了这句玩笑话,“我叫狄亚,是一个游荡者,谢谢你的帮忙,这很高尚。” 罗衡被逗笑了,不过很快又陷入了困惑之中。 游荡者?这是什么意思? 罗衡听得出来对方刻意强调了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也不难理解,不过这什么时候成为一种职业,或者是身份的证明了吗? 还是说,是什么新的网络用词? “罗衡,普通市民。” 狄亚沉默半晌,他似乎正在考虑什么,或者是等待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略有些迟疑地开口:“这里有个荒人的老巢,我不知道数量有多少,但绝对不会低于五个荒人。如果你没有同伴的话,我们可以暂时结个伴。” 荒人?那又是什么? 接二连三的新名词从青年的嘴里冒出来,罗衡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醒来后在黑暗里摸索,几乎灵魂出窍般的茫然感像是又随着这个疑问再度回到身体之中,让他忍不住有些恍惚。 “既然有一个已经在这里,那其他的应该也不会太远。”罗衡闭了闭眼睛好缓和这种情绪,语气稍微变得正式了点,“请先进来吧。” 他转过身去,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个年轻人显然是跟上来了,而且颇为谨慎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准确来讲,罗衡其实并没有搞得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太明白现在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后头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情况。 不过他可以一件一件地来解决。 3. 阴影 当两人行走在明亮的走廊里时,那些植物散发出来的光已彻底被灯管掩盖了过去,反倒成了走廊里带来压抑感的阴影。 不少地方仍然是漆黑一片,只是被光纤照出隐约的轮廓,罗衡推测是线路老化,或者是不在应急电源的服务范围之内,不过他并不是很担心,就算目的地没有电源,起码还有后头那个年轻人的手电筒。 不管怎么说,总比自己一个人靠着点植物的荧光就跑去启动应急电源要好多了。 不过这个叫狄亚的青年实在闷得出奇,他是天性就不爱说话吗? “所以,游荡者是什么?”还有一段路,罗衡不打算浪费在沉默上,“荒人又是什么?” 狄亚挑起一边眉毛,看起来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不过端详了会儿罗衡后,他终于开口,语气变得有点冷漠,谈不上是威胁还是警告,“虽然不关我的事,但你跟你的同伴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愿闻其详。”罗衡眯起眼睛,停下了脚步,他实在听不出来刚刚那两个问题有哪个踩了雷点,更不认为这两个问题很危险。 不知为何,气氛忽然沉默而尴尬。 过了大概有一会儿,狄亚的眼神似乎漂移了一下,他迟疑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罗衡以为对方没听清楚,于是重复了一遍:“……愿闻其详。” “它听起来很像赤地语,起码发音很像。”狄亚皱起眉头,“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它是你的母语吗?抱歉,我没接触过这样的外来词。” 赤地语? 如果说那个成语还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文化问题,那么眼下罗衡终于意识到了两个人到底在鸡同鸭讲些什么东西,哪怕他们才说了不到五句话。 这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相当精彩。 “我问你,我们现在在哪个国家?” 也许是罗衡震惊得太明显,又或是好奇心作祟,狄亚的语气稍微放柔和了一些,反问他:“国家又是什么?也是你们的用语吗?” 他看起来认真得要命,不像在开一个扯淡到离谱的玩笑。 罗衡瞪着眼前这个青年,良久无声,好像他的大脑在刚刚一瞬间被人强行关机又强迫开机了一样,半晌才勉强组织起自己的语言功能。 他忍不住爆出了一连串国骂。 这次狄亚听懂了,因此青年的眉毛越皱越紧,显然,他就像刚刚的罗衡一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惹得对方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次罗衡花了点时间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他在走廊里来回走了两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而狄亚,狄亚看起来想要退到十米开外,警惕都快把整张脸写满了,整条走廊里只能听见罗衡沉重的呼吸声。 “愿闻其详。”罗衡主动打开了话题,他瞟了狄亚一眼,脸色仍然有些阴沉,“……它的意思是,请你说得更详细一些,我没有听懂。还有,如果你没有跟我开玩笑的话,那么我刚刚就是在说赤地语。至于国家……显然是个被废弃的词了,不用在意。” 狄亚看起来若有所思,也许是礼尚往来,他同样解答了“游荡者”跟“荒人”的意思。 比起罗衡的简洁,狄亚的介绍就显得详细得多。 “在旧世界灭亡之后,这片大地就彻底被污染破坏,大部分的土地都有无形的诅咒,人类一旦不小心闯入就会染上病症,在极端痛苦之中死去。” 狄亚大概是完全把他当成某个穷乡僻壤或者是另一片大地上来的人了,斟酌了一下用词,尽可能的让自己的话方便理解:“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形容那场灾难,不过情况应该是差不多的。” 我压根没有经历过这场灾难。 罗衡面无表情:“继续。” “在这种情况下,必不可免地诞生了游荡者——这群探索诅咒之地的边界顺便为自己捞点油水的亡命徒,毕竟他们大多数穷得只剩下一条命了。” 狄亚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会儿罗衡:“不过,现在人们不愿意暴露太详细的身份时,也会自称游荡者。” 懂了,这就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角色说自己是个走江湖的一样,至于跟真的走江湖混口饭吃的是不是一码事,就全凭个人判断了。 罗衡默默地腹诽了一句,随即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么荒人呢?” 不知为何,狄亚看起来有些失望,不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新的疑点:“你不知道荒人吗?刚刚那个就是。” 如果所在的地方不同,那么对一样事物称呼不同是很常见的事。 “恐怕我生活的地方没太多机会让我增长这样的见识。”罗衡听起来几乎有点刻薄。 狄亚皱了皱眉头:“其实荒人的来历已经没办法确定了,不过普遍认为他们是进入诅咒之地后或被诅咒后得以生还的人所变化而成的怪物。” “毕竟荒人的外表与人类非常相似,只是肢体与部分器官发生极为严重的异化跟畸变,模样各不相同,大部分都极端暴躁易怒。而且似乎是因为畸变的缘故,他们有一部分能够自由进入诅咒之地,而这类荒人畸变的程度也往往更严重……” 他突然停下,欲言又止。 “怎么?”罗衡问道,他心情不好,控制不太住自己的语气,“接下来是付费环节吗?” 狄亚干巴巴道:“荒人并不难解决,不过畸变过于严重的荒人大多数身上会带着诅咒,要是太靠近,要么会生病,要么会死。” 这下罗衡算是明白刚刚狄亚为什么欲言又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罗衡的语气变得轻而缓,“刚刚那个大头娃娃很可能是个污染体,我们这两颗大白菜,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毒气攻心了?” 狄亚眨了眨眼睛:“一般来讲不会,因为我到现在并没有想呕吐的感觉,也不觉得恶心,更没有感到头晕。你有吗?” 看不出来这个闷葫芦一样的青年居然还能有这么俏皮的时刻。 罗衡:“……” 托他的福,罗衡现在已经头晕恶心,甚至有点胃酸反流,想找个地方呕吐一番——等等,恶心呕吐,头晕……诅咒之地、畸变、异化、携带诅咒…… 罗衡悚然直起身体。 狄亚说的不是三流的魔幻小说,是辐射! 罗衡的嘴角绷紧了,这让他的面容看起来更为冷峻,也更加严肃:“你刚刚说我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这是什么意思?” 辐射,被废弃的医疗基地,没有记忆的大脑,难道还有什么他没关注到的东西? 出乎意料,狄亚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我看得出来,你很……”狄亚比划了一下他的全身,形容道,“很精致。你所在的基地应该不小,你的本事也不差,否则很难负担得起这笔开销。” 罗衡将手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八百块。” “什么?”狄亚问。 罗衡看得出来狄亚有很强烈的好奇心,他并不介意透露一些自己的常识:“货币,我所在的地方,我们用钱交易任何东西,这件风衣值八百块,你们呢?” 狄亚露出了一个暧昧而狡黠的笑容,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你看,这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你来自遥远的地方,却对我们一无所知。” 这句话让罗衡重新开始打量这个年轻人。 他确实很年轻,神态却意外成熟,眼窝深邃,是个中了基因彩票的幸运混血儿,深灰色的眼睛让这个青年看起来更像一团迷雾。 而且狄亚的体格不小,只是他的仪态不佳,总是微微曲着点身体,手脚修长,好像山野间随时随地就要撒腿开跑的野鹿,加上瘦了点,显得没那么有威慑力。 不过他现在的样子,倒是更像条蛇,就连声音都一下子变得很有诱惑力。 “这才到真正的付费环节。” 4. 买卖 交易,一个多么冷酷又温暖的词汇。 这意味着他们之间互有需求,意味着接下来的对话不会涉及生死之争,毕竟谁也不会跟死人做生意。 唯一的坏消息是现在卖家很清楚买家有几斤几两。 但凡亲自买过东西就能明白,一旦被卖主看出你对某样东西的渴望,那挨上一刀是在所难免的事,最多是小刀大刀屠龙刀的差别。 不过这反倒叫罗衡感觉轻松起来。 他迅速从暴怒跟焦虑的情绪里脱出,又恢复到先前镇定自若的状态。 显然,这个巧遇的陌生人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脑子的反应速度并不比身手差,一句真心实意的提醒,转眼间就能在他唇齿间网罗起一桩生意来。 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最好是别太自作聪明。 “好吧。”罗衡轻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平静而又镇定,听不出一点感情的波动,“狄亚,你需要什么呢?” 他如今身上所有,大部分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什么不能割舍的无价之宝。 狄亚的目光近乎本能地看向了罗衡的腰部,那是他收枪的地方。 “千万别说蠢话。”罗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提醒了一句,“否则我会担心我买到的东西是不是值得,甚至,我到底有没有买的必要。” 狄亚收回了目光,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信息,我想交换这个。如果我解答了你的一个疑问,你就要同样解答我一个疑问,就像刚刚那样。” 他的语速快而平稳,似乎早有准备,仿佛刚刚只不过是虚晃一枪。 啊,信息。 这倒是意外,不过也不算太意外。 “这听起来有很多空子可钻。”罗衡的脚步又轻快起来,他开始往走廊前方走去,漫不经心地说,“要是我根本不知道答案,或者我只能说自己的猜想,你根本没得到答案,我却回答了,这又该怎么算呢?” 狄亚跟上他:“那我会有自己的判断。” “做生意可不能凭判断。”罗衡慢悠悠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是作数,还是不作数?” 这次回答来得很快:“作数。” 罗衡很快转过身来,他黑色的长风衣在炽热的灯光下飞起一道弧线,看起来颇为潇洒:“那就成交。” 他伸出了手来。 狄亚端详了一会儿那只手,然后往两旁看了看,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罗衡揶揄道:“这是一项社交礼仪,意思是我们手上都没有武器,不带任何恶意。如果你同意的话,就握住我的手。” “因为你把武器藏在腰上。”狄亚实话实说,很难说是否带了点刻薄,他犹豫着,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么……我要把手伸过去?”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必须的礼节,然而罗衡乐意小小地刁难一下对方,因此他只是含着笑,缓慢地倒退着。 那只手悬在空中,如同一个摇摆不定的抉择。 狄亚很快就握了上来,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肌肉却非常紧绷,甚至微微有点颤抖。 他的手有点湿,很宽大,也很温暖,握上来时带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潮热。 “做得很好,现在你可以松手了。”罗衡面不改色地微笑道,“还有,没必要花这么大的力气,你快把我的手握碎了。” 狄亚窘迫地放开了钳制。 “我们一般不这么做。” 当罗衡转过身去的时候,狄亚的声音在后背响起:“这样很危险,尽可能不要跟任何陌生人亲密接触,最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对方随时可能会动手。” “我们现在可算不上陌生人。”罗衡淡淡道,“起码算是生意伙伴吧。” 你在跟我调情吗? 狄亚几乎要脱口而出,可在真正说出来之前,他可敬地使用意志力控制住了这个念头,转而思索起了更为紧要的事情来。 什么样的人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在这种荒废多年的地下遗迹呢? 见到活人固然让狄亚高兴,可活人同样是威胁,而且不同的活人有不同的威胁等级。 在这片荒野上,大部分人都一目了然,当一个人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的时候,暴露本性实在是常态。罗衡显然不是这类人。 比起容易情绪失控还可能牵扯到利益纠葛的同行,对这座地下遗迹看上去不屑一顾的罗衡显得格外安全。 不过,这意味着他是个更加危险的人物。 他到底来自哪里呢? 附近有三大基地,狄亚与每个势力都接触过,他们的人要么高傲得令人生厌,要么刻板地如同机器,通常很有规矩,也很小心,绝不会拖欠,是让人放心的买家。 而罗衡,他实在古怪,古怪之中带有神秘。 他总是在言语间忽然显得亲密,倏然又远离,掌控这两者的分寸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人实在摸不清头脑。 还有那个握手。 狄亚相信那确实是礼仪,不过罗衡未必是为了礼仪而伸出手来的,也许出于故意为难,也许是觉得有趣,他的动机更接近某种毫无意义的取乐或侮辱。 类似的侮辱,狄亚经受过不少,他也许不知道将会以何种面貌展现,却能敏锐地嗅到其中恶毒的内核。 然而罗衡的这种取乐,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并不是为轻视他的无知,好彰显自己的高人一等。 起码狄亚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却并不感到难堪,更不觉得愤怒。 不过,说到头来,这年头的生意伙伴又比陌生人能好到哪里去呢?然而对方平静而庄严的语气,就好像给生意伙伴这个词冠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头衔与徽章,使它蒙上一层神圣的光辉。 狄亚跟着罗衡走了好一会儿,之前被对话打断的疑虑又再涌上心头,他忍不住开口:“你要到哪里去吗?” “我正好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问呢。”罗衡一点也不惊奇,老实说,狄亚比他所以为得要更能忍耐一些,“我要去醒来的地方看一看,也许到时候还得借用你的手电,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用不上,那当然是最好了。” 狄亚“哦”了一声,感慨道:“难怪你没有同伴。” 他大概是误解了什么,不过罗衡并没有打算辩解,考虑到他自己也没什么记忆,这种猜测是不是误解还得两说。 走廊左转时,狄亚再度开口:“你认为,这座建筑物里的电源有没有可能是……” 他巧妙地留下空白,供以罗衡想象。 又也许是陷入沉思,思索着罗衡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是我。”罗衡答道,“我看到了配电室,备用电源已经完全罢工,好在应急电源还算简单,我就碰了碰运气。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刚从配电室出来。” 狄亚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可不是一段短暂的路程。” “一点不错。”罗衡笑了一声,“还有,已经是两个问题了。” 狄亚也微微笑了起来。 他已有预感,这或许会成为他生命里最有意义也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所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一点尽人皆知的常识。 5. 禁区 灯光熄灭得比罗衡预料之中更快。 尽管应急电源的启动已经算是走了大运,没办法要求更多,可当电灯熄灭的时候,罗衡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之中传来狄亚的声音,他很快就打开手电,紧紧地盯着罗衡,语调里透露出不自然的戒备。 “断电了。”罗衡解答道,“这地方废弃有大概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可能,电源没怎么维护过,内部可能出了点毛病。接下来得靠你的手电了。” 罗衡的语调听起来仍然没什么波澜,不过狄亚注意到这个男人的嘴角微微绷紧,显然这件事同样让他感到不快。 看来这的确是个巧合。 狄亚稍微安心了些,不过电没了,意味着他们的目标也需要改变:“这座遗迹太大了,光凭这只手电,我们恐怕没办法完全探索完,更没办法支撑到离开。” 他靠近了一点,跟罗衡并肩站着,毕竟手电的灯光太微弱了。 “我知道。” 罗衡的嘴唇绷得更紧了。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断电只不过是加快这一进程,这座医疗基地废弃多时,不但没有补给,还异常危险。 刚刚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他们在地上看到不少医疗垃圾——这些东西没在黑暗里要了他们俩的命都算是老天爷开眼了,更别说提供能源让他们活下去了,加上还有一群流窜的荒人在黑暗里虎视眈眈地等着他们。 刚才罗衡之所以能够毫不犹豫地前进,是将发光的植物当做了路标。可是这会儿,那些发光植物早早就被他们甩在身后,早就看不到踪影了。 他们的脚步也因此变慢了不少,只能借着灯光将一个个房间调查过来。 这样不行,他们没有太多可以浪费的机会。 “我们先回刚刚路过的玻璃房。”罗衡很快做出决定,“再看一眼平面图,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或者出路。” 狄亚没有异议。 他们俩一起回到了走廊之中,那些发光的植物再度以另一种姿态呈现在两人的眼前,在不远处的昏暗之中继续流动着那梦幻又诡谲的光芒。 惨绿的荧光,舒展开的枝叶,让走廊变化成一座美丽而神秘的洞窟。 在刚醒来的那段时间,罗衡一直处于感官失衡的状态,他的大脑知道该做什么,却没有真切的实感,就像睡了很长的一觉起来,却没有真正完全醒来一样浑浑噩噩。 光是记住路线就花掉他大半的精力,哪能抽出空来欣赏所看到的东西。 当罗衡再度走过这条路时,注视着这并不常见的景象,终于有闲暇观赏一番了。 尽管眼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让人反感,可看到这样难得的景色多少抚平了些他心头的郁气与愤怒。 “你们怎么称呼这种植物?”罗衡问道。 考虑到狄亚并没有问任何问题,罗衡合理怀疑他知道这种植物,而且闲谈也能冲淡在这种地下幽闭空间的烦躁与恐惧感。 “我们管它叫灯草。”狄亚听起来有点无奈,并不是对人的,“这是旧世界培育出来的东西,有很多品种,有时候我们在荒野上就靠它们照明。只是当你需要隐蔽的时候,它们会比你想得更麻烦。” “深有感触啊?”刚说完,罗衡就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方式也许有点晦涩,于是改口,“听起来你很有经验。” 狄亚反问:“这算第二个问题吗?” 人造的光芒比月色更凄凉,冷寂的绿光照在狄亚的脸上,让年轻人的调侃看上去都有种震慑人心的阴沉。 罗衡当然没被吓到,他只是轻笑了一声。 “只算一个,别想占我的便宜。” 闲聊伴随着脚步声一道错落在走廊上,没过片刻,两人就重新回到了玻璃屋里。 这次手电将整张平面图照得格外清晰,罗衡也终于得以将整座设施的布局印进脑海之中,他们刚刚探索的区域实际上是员工的休息室,不过他立刻感到一阵违和感。 “这里。”罗衡言简意赅地指了指图上休息室的左侧,“缺少了一条路。” 狄亚没有明白。 这座设施里,有那张平面图上并没有描绘到的信息。 罗衡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来,脑海之中平面图与现实的叠加出现漏洞,他顾不上解释,从狄亚的手中夺走了手电,一把牵住对方的手:“跟我来。” 在本该光滑无痕的墙壁上,手电的光果然照出了一条不属于平面图的漫长走廊,感应门被卡在缝隙里,并没有因为之前的电流启动出现任何变化。 这片区域不在应急电源的范围里,因此他们探索时,下意识把这里忽略了过去。 走廊长得几乎有些离谱,罗衡几乎要钦佩起自己浑浑噩噩时的不知疲倦。 不过罗衡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条消毒走廊,又或者是空气净化室,这正是它过长的原因——还承担了某些不属于走廊的功能。 不过真正令人奇怪的不是结构,而是这片区域并不像外面那样破损严重,还保持着大致完整的模样,正是这个原因,罗衡才幸运地没受什么伤。 两人一口气进入到中心后,罗衡甚至还发现了一条不知道前往哪里的安全通道。 大概是他注视着墙壁上通道提示牌的时间有点过长,一直安静跟随着他的狄亚终于开口:“第二个回答,这是亚墨文字,意思是安全通道。” 手电的光太微弱了,狄亚不得不凑过来,罗衡于是将手电往他那边挪了挪,他眯着眼睛又看了一遍,肯定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他们俩的肩膀因此紧紧地挤在一起,当狄亚转过头来时,手电的光晕将灰色的眼睛映照得如同一对玻璃珠,他淡色的眉毛微微挑起:“这不算是占便宜吧?” 显然是在回应罗衡之前的调侃。 两人的鼻子都快碰到了,罗衡垂下眼睛,扫过他略有些得意的神色:“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了。” 狄亚眨了下眼睛,睫毛在光里投下深深的阴影,大概过了有五六秒之久,才恍然大悟一般,缓缓退后了两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声音很谨慎,没有半点羞涩。 “不要紧。”罗衡慢条斯理,故作从容,“意外而已,我不介意。” 狄亚退得太快,连带着罗衡也被扯动,手电光极速地在墙壁与天花板上扫来扫去。 两人这才意识到他们的手还没松开。 当他们的手抽回去时,迅速地像被松开的活绳结两头。 6. 金苹果 “我没别的意思。” 与人亲密接触的那点不自然很快就消弭无踪,罗衡冷静地转过手,将拐角手电的光源朝下,再度递还给狄亚:“只是觉得这样比说得要快一些,希望你不会介意。” 黑暗果然还是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罗衡能感觉到这一次断电之后,在自己的肋骨下方,焦虑烦躁的情绪在缓缓扩散,带来一阵阵的幻痛,刺激着自己失控,做出什么更加疯狂激进的事来。 这种情绪并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在黑暗里缓慢积攒起来的,发光走廊稍微缓解一些,可并不是消失了。 “没关系。”狄亚注视他,接过那支属于自己的手电,若无其事地玩笑起来,“毕竟你记得拉上我了,我也不好有太多抱怨。” 罗衡的语气不觉温和了些:“你倒是很容易满足。” “这是我的美好品质之一。”狄亚回道。 该说对方是自信还是可爱呢?罗衡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开始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人了。” “那你倒是比我意料的要迟钝点。”狄亚一改之前的沉闷,变得善谈起来,“不过如果你真的非常愧疚,可以算你欠我一个问题。” “你想得倒美。” 罗衡忍不住白了对方一眼,心里却涌动着暖意。 尽管两人认识才几个小时,可极端环境认清一个人要比日常生活快得多。 罗衡很确定,要是调换立场,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换做自己被抢走了手电,无论对方有多么合理的理由,自己恐怕都很难稳定得住负面情绪。 “不过,这里为什么会是亚墨文字呢?”狄亚转动手电,喃喃道,“外面明明是赤地文,就连你说的也是赤地语,我还以为会是……难道说是……” 罗衡上前一步,顺着光源仔细观察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大厅一样的地方。 大厅不算特别宽敞,巨大洁白的接待台以相当霸气的姿态占据走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上面分布着四台黑色的笔座,各自压着一叠等待填写的纸,都已经落满灰尘。 在接待台的对面则是一排座椅,也许是时间的锈蚀,或者出于外力,有三张已经掉到地上去了,只剩下中间一张仍顽强地保持着原貌。 而座椅的侧面放着银色的资料架,夹着几本小册子跟较薄的书籍,应该是供以等待的人消遣取用的。更有意思的是,在资料夹的底部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金色苹果标志。 不过不管罗衡怎么看,这显然只是一个平凡无奇的接待大厅,不过…… 整个大厅是以黑、白、灰三色为主要的色调。角落里虽然也有绿色的花盆之类的小物件点缀,但是整体仍然给人一种极度冰冷且规整的紧张感,下意识提高注意力。 这让罗衡不自觉地将手放在了腰上。 它看起来不太像是什么医疗中心,反倒像是电影里会出现的高科技研究所。 为了照顾罗衡的感受,狄亚移动手电的速度并不算快,光源始终非常稳定,他很快将光源转移到了那些纸张上。 上面的文字无一例外,也都是——按照狄亚的说法,是亚墨文。 这时狄亚忽然晃了下手电,失声道:“金苹果?!” 罗衡凑过去看了一眼,在纸张微微泛黄的角落处,的确有一个很明显的金苹果标志,跟刚刚资料架下的一样:“怎么了吗?” “你不知道金苹果?”狄亚沉默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罗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声音都显得有些沙哑,微微带着点颤抖,“一点儿也不清楚。” 罗衡谨慎地回答:“恐怕是这样的。” 这次狄亚没有立刻解释,反而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们发财了,不,也可能是知道了一个要命的消息。” 他一直观察着罗衡的表情。 “什么意思?”罗衡问道。 狄亚没有回答。 虽然罗衡很想知道金苹果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看得出来狄亚心烦意乱,因此没有继续追问。 而狄亚深吸了口气,忽然往前走去,当两人走入内部之后,他才尽可能平静地开口说明:“这个地方,我是说,当我们出去之后会处于的这片土地,当地人管它叫黄漠平原。” 也许是为了借机梳理情绪,又也许是尽可能想说得更清晰一点,狄亚这次说得相当基础。 “黄漠平原。”好在罗衡的确需要这种常识,他重复了一遍,“还有其他地方吗?” 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国家的话,那么罗衡猜测这个地名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着国家,起码是分界线,否则也不会有外来人的区别了。 “有。” 狄亚对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不过他看了罗衡一眼,欲言又止。 罗衡猜测他大概是想问:你不就是从外头来的吗? “不过那不是重点,大部分人也接触不到。”狄亚犹豫了一下,“还是你希望我?” 罗衡摇了摇头:“这个不急,就先回到你一开始想说的吧,也是我们现在最关键的信息吧。” “五十年前,在黄漠这个地方,你根本找不出一个不认识金苹果公司的人。”狄亚发出了一声叹息,“人们谈论起来平原上的大势力,往往会说金苹果与其他几个基地。” 罗衡挑眉:“这么说,你看起来倒比真实年龄要年轻得多。” 尽管狄亚忧心忡忡,可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不自觉放松下来,忍俊不禁道:“我保证这是我的真实年龄,这些都是我听来的,做生意可不能一问三不知。” “啊哈……”罗衡哼出两个音来,“看得出来,百科大全——等等,你知道百科的意思吧?” 狄亚笑道:“有人给我买过一本儿童百科。” 不知是想到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倏然淡去,也没有再接话。 罗衡没有注意到,只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那就继续吧。” “实际上,我并不是很清楚金苹果的事,我只知道他们在当时非常强大。”狄亚缓缓道,“平原上的势力更新换代很早就已经变得缓慢,金苹果在黄漠上屹立了也差不多有百来年了,或许更久。同样是五十年前,金苹果公司在最鼎盛的时候崩溃了。” 罗衡愣了一下,问道:“崩溃了?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了。”狄亚道,“他们就好像突然被某种力量,在这片平原上彻底抹去,所留下的资源则被其他势力迅速瓜分,导致平原的各大势力重新洗牌了,陷入了长达十年的混乱。” 罗衡想了想:“你是担心金苹果的消息一旦传出去,会再度引起战乱?” 出乎意料,狄亚否认了。 “不。”狄亚淡淡道,“那事儿我一点也不关心。” 罗衡:“……” 他可能要重新评估狄亚的道德水平了。 7. 克制 两人既不是多相熟的朋友,更不是来相亲的对象,对彼此的要求实在没必要太严苛。 罗衡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来,毕竟在交易与相处这两件事上,狄亚至今为止都做得非常完美,几乎无可挑剔,这已经足够了。 狄亚绕了半圈,进入到接待台里开始摆弄电脑,跟笔台不同,内部只有两台办公用的一体机电脑,看来在公司还运行时,接待处应当有两名接待员同时进行工作。 “你在做什么?”罗衡略有些不快地靠在柜台边,敲了敲,问道,“刚刚是谁催着要走的?” 狄亚并没有看他,而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一声,他端详着两台电脑,忽然低下手电筒,昏暗之中,罗衡只听见机器发出不妙的声响来。 “咔哒哒——” 紧接着是细微的,犹如玻璃破碎一般的声音,罗衡的神色从不以为意转变为震惊:“你把一体机拆开了?” “一体机?”狄亚终于有点感兴趣了,他似乎把什么东西藏进了斗篷底下,才好整以暇地走出来,好奇道,“你是说这个东西?” 罗衡只是茫然地看着在柜台上支离破碎的一体机,它的屏幕虽然被压在桌上,但想也知道现在已经布满蛛网一样的裂痕了,支撑底部的支架由于结构的问题还卡在里面,露出小半截钢板,不过更内部的情况就看不太清楚了。 也许是时间过长以至于螺丝松动,又或者是部分材料已经腐朽……无论如何,在没有任何工具的帮助下徒手拆开一体机——罗衡非常确定,他在一定程度上小看了狄亚的体能。 那条土黄色的斗篷,恐怕藏住的不止是刚刚塞进去的那样东西。 先是道德,再是力量,罗衡想到在刚刚那段路程里,对方有无数次机会在近距离扭断自己的脖子,就感觉后背发凉。 “你这是在……做什么?”罗衡勉强保持镇定。 狄亚看起来比他还困惑:“我在……呃……赚点外快?” 从狄亚的神色来看,这大概又是一件罗衡不知道的常识。 “我们的交易里可没有这种限制。”狄亚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他打量了一会儿罗衡,忽然挑起眉,“还是你想要临时加条件,只要价格公道,我不会拒绝。” 罗衡揉了揉眉心:“恐怕这个价格会有点太过公道。” 这显然是个委婉的拒绝,狄亚听明白了,他并不太在意地笑了笑,转而好奇地问道:“所以,一体机是什么?” “你拆的那台电脑。”罗衡叹了口气,“我想你应该接触过,电脑有三种不同的类型。像是这样的,屏幕与硬件连在一起的,我们称之为一体机,性能比较普通,一般拿来办公;另一种叫台式,也叫组装机,会有个单独的机箱,东西都在机箱里。” 狄亚的眼睛微微一亮:“我知道。” “还有一种叫笔记本。”罗衡平静道,“它们的屏幕跟键盘都连在一起,很便携,跟笔记本子差不多,所以我们统称为笔记本。” 显然狄亚都见识过,他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们是这么称呼的,不过说实话,你们的基地不小,可是作风倒是够老派。” 罗衡挑了挑眉:“那你们怎么称呼?” “光脑。”狄亚道,“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们叫大箱,小件,还有白板。” 这让罗衡忍不住摇摇头:“听起来好像什么交易上的黑话,你们不常用这个东西吗?” “我们用,当然用。”狄亚耸了耸肩膀,“只是有点差别,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想除了地下遗迹以外的地方,差不多只有司南基地的博物馆里才能见到。” 罗衡愣了愣:“司南基地的博物馆?” “是啊。”狄亚窥见他的神情,恍然大悟,“噢,我都忘了介绍。司南是平原上的大势力之一,内部偏向使用赤地语言跟文字,它是平原上一个比较奇怪的存在。” 司南,这个名字还真是倍感亲切。 罗衡往内部走廊侧了侧头,双手抱胸:“不如边走边说?” “司南很喜欢收集旧世界的东西,不管有没有用处。”狄亚很快就往内部长廊走去,“就像是你说的那些电脑,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卖给司南,毕竟它们都太老了,没有特定的设备根本无法使用,更别说大部分都已经不能读取了。” 罗衡挑眉道:“听起来不是很奇怪,也许他们只是恋旧,又或者比较喜欢古董。” 他的目光同时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着,注意到大部分的房门都紧紧关闭。 金属门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是门上的一些标志跟颜色,很难区分开来。不过也因此,罗衡才得以在一片黑暗里好手好脚地离开,而不是半路就跌入某个房间,陷进困境。 从环境来看,这里并没有遭到大面积的破坏,完整度远远高于外面,罗衡更倾向是金苹果进行集体撤离,把这个地方废弃了。 “奇怪的地方在于……”狄亚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他们之间就像有某种可怕的信仰,迫使他们将世界上发生的每件事都记录下来,无论分散多少次,都能够再次重组。我跟他们的领袖见过一面,你无法想象这些人到底在怀抱着什么样的热情凝聚在一起。” 罗衡注意到一个细节:“分散?” “是的。”狄亚轻声,“司南跟金苹果曾是同一时代的组织,后来一个叫恶骨的帮派攻击了他们,这大概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司南从此销声匿迹。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并没有因此灭亡,在三十年前,他们再度出现。不过……” “王者归来啊。”罗衡若有所思,“不过什么?” “也有传言说,司南很可能是旧世界遗留下来的组织。”狄亚想了想,“甚至我们所知道的一百年前的那个司南,很可能已经是瓦解后再度重组的了。” 罗衡将视线转到了附近的环境上:“这还真有意思,我们脚底下踏着的尸骸曾属于一个辉煌的商业帝国,而我们在讨论另一个听起来不死的机构,是个不错的故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两个拐角,走进另一条寂静无声的通道之中,为了避免话题终止,罗衡再度开口:“说起来,你的外快没有泄密的危险吗?还是你准备铤而走险?” “外头不过是接待的地方,不会有核心信息,充其量有些拜访的人名,提供大基地一份更详细的清单。”狄亚漫不经心道,“金苹果流出的设备不算少,谁也说不准它们到底从哪儿来,推到荒人头上也是一种办法,运气足够好的话,能换到够吃一个月的食物。” 罗衡不禁侧目:“……你倒是不贪心。” “太重要的情报就是两回事了,相信我,你不会想被盯上的。”狄亚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秘而奇妙的笑容,“太庞大的利益,可不是个人可以做的买卖。” 狄亚的话音刚落,一座门户大开的实验室在走道的尽头出现在手电的光照范围之中。 罗衡顺着光源看去,不觉长叹。 果然是一笔大买卖。 8. 暂停 实验室最外侧的房间其实已经被清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说不上用处可看上去相当昂贵的仪器、固定的金属实验桌、空荡荡的置物架、纸质资料跟几台更巨大的一体机电脑。 绕过满是灰尘的桌子后,罗衡注意到地上躺着一个翻倒的低温保存箱,它不算太大,箱门敞开,里头空无一物。而从这个保存箱开始,实验室的情况就越来越混乱,内侧的路面上开始不断出现被破坏掀翻的物品,还有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纸张。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进行了一场小小的破坏,不过并不是很严重。 狄亚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小心。” 罗衡下意识拔出枪,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缓缓朝着内部链接着的房间走去。 除了外部的电子感应门之外,内部还有一扇又厚又重的手动舱门,此时两扇门都大开着,不过足以说明其重要性。 等等,里面该不会是有什么丧尸之类的怪物吧? 长久的黑暗,荒人那怪诞恐怖的大头,无声的寂静,令人感觉紧张的高科技场所,各种惊悚电影里大热的元素混淆在一起,在罗衡的脑海里使劲翻滚着,粘出几十个经典的恐怖镜头来回播放。 罗衡的喉咙都开始有点发干了。 他当然也明白这是无稽之谈,毕竟现实不是游戏,怎么可能像游戏关卡一样,等着他们触发剧情后才会有生龙活虎的怪物从不知名的地方掉出来。 只是…… 他的确是在黑暗里待太久了,从没有这么久过。 “过来看。”狄亚忽然说道,“这儿有扇窗户。” 有扇窗户实在不算是个精准的形容,准确来讲,是一扇几乎半墙高的加厚观察窗,罗衡毫不怀疑甚至能用来防弹。 这下子更像电影了。 罗衡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透过窗户跟手电的光往里看,他忽然看到某种极熟悉的东西。 尽管他并没有真正用眼睛看过,可是罗衡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是这里!就是这里! “这就是我醒来的地方。”罗衡尽量保持声音平稳,他顺着窗户一直往前走,也许是黑暗里的记忆还没完全消散,他很快就找到了当时的出口。 狄亚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外观察着他。 隔着一层玻璃,本来就不太明显的手电光显得更加黯淡,可是对罗衡来讲已经足够,他站在房间中央,终于看清楚房间里差不多有四个椭圆形的银灰色休眠舱。 实际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跟棺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休眠舱的对面是一墙高的操作台,光只隐隐照出一部分,正好靠近出口,罗衡意识到自己当时大概是扶着操作台跌跌撞撞地走出去的。 这时,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光极速地掠过罗衡的视野,引起他的注意。 等等!那好像是一双……脚? 一双平躺着的……而且白到不自然的脚…… 罗衡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下意识退后两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正想转过头去示意狄亚进来,才偏过脸,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狄亚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黑暗里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行动。 就在罗衡觉得白毛汗都快要被逼出来,手指忍不住伸向扳机的时候,狄亚与光再度一同出现在罗衡的视野里。 “里面好像有个人。”狄亚皱起眉头。 罗衡不得不承认,狄亚的声音此时此刻听起来格外亲切,脸庞也显得格外可爱,不过对方显然对自己暴增的魅力一无所知,而是走到最内侧的休眠舱处才停下。 他伸手轻轻拂去了休眠舱上的落灰。 休眠舱内是一位五官端正的金发女性,大概三十岁上下,她的头发颜色很浅,乍看上去让人不自觉地忧虑发际线,神态很柔和,仿佛陷入到美丽安宁的睡梦之中。 在休眠舱另一侧有一块小小的屏幕,罗衡猜测是用来记录她的生命体征,还有几条电线连接在休眠舱底部。 “莫嘉娜。”狄亚观察着她的衣服,又很快转过脸来看了看罗衡,“你们的穿着不同。” 这一点罗衡也发现了。 莫嘉娜穿着的是某种特殊材料制作而成的保护服,从头到脚,几乎没有裸露一点肌肤,而在她的脸上则是一层薄薄的像是氧气面罩的半圆形东西覆盖着。 而保护服的左胸部位上,正印着莫嘉娜这个名字,看起来应当是某种标配,相比之下,罗衡的衣着就随心所欲多了。 罗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认为她死了吗?” “我看不出来活着的可能。”狄亚很平静。 按照金苹果撤离的情况还有其他三个打开的休眠舱来看,他们丢弃莫嘉娜最大的可能就是不需要这个女人了,已经数十年过去了,她的确没有任何活着的可能性。 也许是休眠舱完全隔绝了空气,又或者是莫嘉娜被做了什么实验,因此她的身体并没有随着时间腐化,而是保持着生前的模样。 不知为何,他们两人都没有移开目光,人类对死亡的挑战,塑造出这不符合常理的诡异场景。 死者保存着生时的鲜活,便令人错觉她似乎还永久地活着,只是陷入日复一日地沉眠,使这残酷的场景显露出震撼人心的凄美来。 最终罗衡只是说:“这的确是个棺材。” 不过他爬出来了,莫嘉娜没有。 正当罗衡叹息着想要与狄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脸上对亡者的怅然很快转变成了惊讶,强烈的手电光照向了他的眼睛,他不得不下意识伸手挡住。 这东西照眼睛倒是够亮! 罗衡暗骂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一声极强烈的枪响震荡着他的耳膜。 这让罗衡的脑海空白了一秒,有那么一瞬间,强烈的光照与枪响,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死去了。 随后,感知再度恢复,在手掌的遮掩下,罗衡总算勉强看清楚了形式。 黑漆漆的枪口在手电光的照耀下,正对准他的胸口,枪口余烟还未散。 狄亚将手电架在了持枪的那只手上,姿势标准,看得出来身经百战,脸上的幽默风趣已经荡然无存:“交易暂停。先声明,我不想伤害你,只是希望你能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 “看得出来。”罗衡听见自己心脏跟喉咙都压抑着迸发的怒火,冷笑起来,“我的确感到很安全。” 他居然藏了这么久的枪…… 罗衡并不是很懊恼,他只是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狄亚那句话的含金量。 尽可能不要跟任何陌生人亲密接触,最好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对方随时可能会动手—— 这一定……一定会是他买到最有价值的一句话。 狄亚并没有理会这句讥讽,灰眼被半隐在黑暗,令这张脸看起来有种非人的冷酷感:“你是谁?来自哪里?有什么目的?” 9. 石膏像 “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呢?” 如果罗衡的经验更少一些的话,或者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大脑更迟钝一点,大概这会儿两个人已经变过位置,任由狄亚移动到门口去了。 不幸的是,罗衡察觉到了狄亚的行为。 当然,这是对狄亚而言的不幸。 在手电带着催促的强光下,罗衡并没有像只温顺柔软的小羊那样,下意识被驱赶开,好露出一条供人通行的道路,而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狄亚仍然被困在舱室内部。 于是罗衡敏锐地意识到比起攻击,狄亚的最终目的是逃离。 问题是,为什么? “我也并非什么都不在乎。”狄亚停止尝试,他将手电往下调低了些,“起码我很在乎我的生命。” 就连说这句话的时候,狄亚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平静,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舒缓。 保持冷静。 罗衡在心里劝说自己,他必须忍受自己出现在一片陌生的黑暗里、忍受大脑随之而来的空白、忍受与认知符合的新常识、忍受与一具看上去活生生的尸体共处一室、忍受陌生的队友突然而来的“背叛”跟指责。 再糟也不会糟过九年前发生的一切了。 害怕、愤怒、恐惧、不安不会对任何事有帮助,从很早很早之前,罗衡就已经很明白这个道理了。 罗衡的手握在枪上没有放松:“我没有做任何威胁你的事。” “你的确没有做,你只是让我看见。”狄亚稍微退后了两步,手电扫出来的扇形光芒在地上形成一定的安全距离。 这意味着如果他们不想在这间都是仪器跟设备的房间里开枪,冲过去近身制服对方也将是比较困难的事了。 罗衡追问:“你看见了什么?” “灰尘。”狄亚的声音终于沉下来,“第二个休眠舱里的灰尘形状不正常,我本来以为是我太多心了,可是当我故意指出你跟莫嘉娜的穿着不同时,你没有反驳我。你根本不是晕倒在这个房间里,而是从休眠舱里爬出来的。” 罗衡陷入了沉默。 “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 罗衡平静道:“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个人类,灵长目,哺乳类动物,胎生。如果人类学在这会儿还没有什么大改变,那差不多这就能概括我了。” 狄亚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你的反抗吗?” “我只是在回答你问题。”罗衡冷冷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问什么。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愿意接受这个答案吗?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当我醒来的时候,休眠舱已经被打开,而且断电很久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外面又是什么模样,从头到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根本一无所知。” 这让狄亚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罗衡却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他厉声道:“你以为一头雾水的人就只有你吗?你们他妈甚至连国家都没有了!你倒是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啊!” 如果可以的话,罗衡真想举起枪玩一把轮/盘赌,在这个不算狭窄但是充满障碍物的空间里打光所有的子弹,看看谁的运气够硬,能够在流弹里幸存下来,管他什么冷静,先不管不顾地发泄完自己的怒火再说! 他的太阳穴正因为强烈的愤怒而鼓胀起来,这会儿正突突直跳,不断冲击着理智。 “国家。”狄亚重复道,“你又提了一次这个,那到底是什么?” 罗衡紧闭着嘴唇,他在克制眼泪,在激烈的怒火下,被他用理智跟愤怒曾经压制住的那些茫然跟悲伤突兀地再度出现,像个巨大的拳头砸在鼻子上,酸得他几乎控制不住泪腺。 “别问了。”罗衡不明智地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也许是他的痛苦实在太过明显,狄亚并没有紧逼着追问下去。 “金苹果公司……”狄亚再三犹豫,还是解释起来,“就我得知的消息,他们曾经做一些很危险的研究。甚至有传言,他们会把人改造成某种武器,我以为……” 罗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你以为我是个活了几十年刚苏醒的人形武器?” “我不知道。”狄亚的目光在罗衡身上游走,似乎在重新评估他是否可信,“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你是金苹果留下来的实验体吗?或者某种更危险的东西?你给出的一切信息都不合理,你的认知似乎也停留在某个阶段,唯独你这个人是真实的。” “不过,我想你说得的确没错,你并不会威胁到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枪。 “所以,就这样?”罗衡忽然冷笑起来,“我不会威胁到你,仅此而已?” 罗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冲到大脑里去,燃烧着的怒火几乎要摧毁他仅剩的所有理性,为至今为止所遭受的一切寻找一个宣泄口。 狄亚只是轻轻地,缓慢地说着话:“在这种情况下,除了信任彼此,我们并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让罗衡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冷了下来。 空气似乎都变得黏腻,沉重起来,如同湿漉漉的雾一层层地覆盖在罗衡的身体上,拽着他的身躯跟四肢往下坠。 狄亚说得并没有错。 理智做出了判决,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他们已经经不起更沉重的怀疑。 走过太多路的双腿已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这座地下遗迹能用的电源已经彻底断开,他们不知道呆了多少小时,剧烈的情绪起伏只会加剧会消耗体力。 罗衡想,这种愤怒并不单单来自于怀疑,还诞生于他对狄亚那微弱的好感——在抢走手电之后,对方体贴诙谐的言辞一定程度地抚平了他的不安。 他实际上憎恶的是吊桥效应下自己渴望依赖他人的软弱。 就在狄亚认为罗衡即将快要失控崩溃的时候——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状况了,也准备好接受最糟的结局时,对方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没错。”罗衡回答,“既然如此,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尽管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可狄亚无端想到了那些受损严重的石膏像被修补起来的模样。 罗衡看上去就像那些石膏像,落了满地的碎片与残渣正在飞快地回到石膏像的身上,将每一处裂痕与缝隙都填补完美。 他看起来又变得完美无缺了。 这让狄亚悄悄地松了口气,手从枪上撤了回来。 事实上,那已是最后一枚子弹。 10. 逃离 达成共识后,离开这座地下遗迹就成了两人的首要目标。 不过即将离开实验室的时候,罗衡忍不住转头看向放着的光脑,如果金苹果是自己撤离,里面大概率是不会留存任何资料的。 只是,说不准也可以还原,或者…… 这让罗衡忍不住踌躇起来,发泄过情绪之后,他的大脑似乎又再度陷入某种蒙着雾一般的朦胧状态,隐隐约约地难以接触到现实。 他应当开口,对狄亚开口,请求对方的帮助或者再达成一笔交易。 那些词汇从大脑里过滤,化为平静冷漠的声音,罗衡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与不甘,好像前几分钟,两人没有发生过任何争执。 “狄亚,我需要你的帮助。” 罗衡的口吻并不像命令,可狄亚却莫名体会到某种被支配的感觉,就像是握手时感到的一样。 这大概是来自于对方强大的自控能力与神秘感,使得在做任何事,说任何话时,都带有一种不紧不慢的余裕。 不过,倒也没必要拒绝。 狄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已将对方的想法猜得差不多:“请说。” “我不太明白它的结构。”罗衡从来没有擅长过电子设备,不要说光脑了,连电脑也是一样,他只会买来后开机使用关机三个步骤,“我想麻烦你帮我拆下它储藏数据的地方,你也可以当做是一笔交易。” “没关系。”狄亚微微笑起来,“乐意效劳。” 这不失为一个和解的好开始。 当一个长方体的小型存储器被放进罗衡手里的时候,他的大脑里忽然浮现出硬盘的几种模样,而手上的东西看起来更像某种去除了插口的U盘。 “就是这个吗?”罗衡问道。 狄亚从斗篷里拿出了之前在外面拿到的存储器,跟他对比了一下:“就是这个,你真的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吗?” 他听起来有点好奇。 “我没有这方面的记忆。”罗衡选用了比较谨慎的回答,“我也没有到这里来的记忆,甚至我之前发生了些什么,也都想不起来了,可能是意外失忆。” 狄亚稍显得有些困惑:“失忆?” “一种记忆混乱的病症。”罗衡将存储器放到了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确保它不会轻易丢失,“在刚醒来的时候,我还出现了五感失调的情况。怎么,你平日不看电视剧或者小说吗?一点儿娱乐活动都没有?” 狄亚沉默了会儿,像是复读机一样,再度重复道:“娱乐。” “怎么?” “没什么。”狄亚沉吟片刻,“没什么。” 他们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而是很快往求生通道跑去,尽管不知道已经过了几十年,求生通道是否还能运作,不过总比再去尝试电源要来得快一些。 求生通道比走廊要狭窄得多,有两个拐角,尽头是一扇被锁起来的应急门。 好消息是这是传统机械锁,大概是内部人员也担心会出现断电的意外情况。 更好的消息是,他们在内部,因此能轻而易举地打开上锁的门。 拿着手电的狄亚率先推开了门,而罗衡站在另一侧继续负责警戒,很快,一条铁质的楼梯跟巨大的空间出现在两人眼前,更远处还有一台卡在半空里的升降梯,一架封闭的电梯,空气里蔓延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味。 “我们得往上走。”狄亚观察了会儿地形之后,给出建议,“上面才有可能是出路。” 罗衡故作轻松:“我没意见。” 就在两人小心翼翼地往上走的时候,某种动物尖利可怕的吼声忽然从脚底下传来,令罗衡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走。”狄亚急促道,开始往上狂奔,“他们闻到我们了。” 谁?噢,荒人。 罗衡在楼梯上奔跑,那不像人的咆哮声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恐怖,听起来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变得很遥远,地下的冷空气穿透衣物,让他背上不断地渗出冷汗来。 它们的速度有多快?这架已经撑了几十年的铁楼梯还能坚持多久?离他们抵达上一层还需要多少时间? 几乎已经习惯地下空气的鼻子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无比的浓郁臭味,这种恶臭在之前也曾经出现过…… 眼前突然一花,本该稳定无比的光源忽然飞了出去,罗衡听见强劲的风声与一阵剧烈的喘息,紧接着就是一轻一重,两种重量不同的东西前后砸在钢板上的声音。 罗衡快步奔上去,中间险些被楼梯绊了一下,他循着光拾起那支掉落在地上的手电四下扫了扫,发现狄亚是被某个类人的动物扑在了右侧的防护栏上,正扭打在一起。 年久失修的防护栏虽尽职尽责地拦住了他们俩,但此刻已经变形到相当夸张的地步,正发出“吱嘎吱嘎”近乎摇摇欲坠的响动,看上去支撑不了多久。 在狄亚身上的那个人,那个怪物,那个……东西,它的身体无疑看起来还是人,可是脸看起来简直是异次元的怪物,像是无数肿包层层叠叠堆在一起,头没有之前那个荒人大,不过视觉上更为扭曲。 在它的腋下还有一对手,或者是爪子,正在疯狂地攻击着狄亚,而那张脸上的嘴大得不可思议,像是某种兽口,口水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罗衡忽然意识到,它想吃了狄亚。 狄亚并没有发出求救声,也许是来不及,或者是恐惧夺走了他的声音,被偷袭的他连抵抗都已有些勉强,更不要说,作为唯一有理智的那方,他还得考虑更多。 罗衡能看到他的脸涨得通红,正努力在毫无理性的荒人跟栏杆之间保持着一定的平衡。 防护栏每坠下去一点,生命的时间似乎就可具象化地在迅速减少。 手电已经到手,有必要救他吗?救这个刚刚才为了个人安全而动手的潜在威胁…… 罗衡若有所思地看着手电筒,在犹豫之中,他居高临下地跟上半身体几乎都掉到护栏外的狄亚对视了一眼,忽然心颤了一下。 “别动!”罗衡呵斥道。 狄亚几乎在一瞬间就停止了所有反抗,他仍然竭力用胳膊卡住对方的咽喉,避免被一口咬断喉咙。而防护栏还在一点点发出被挤压弯曲的悲鸣,荒人疯狂的攻击让这几乎静止的一幕变得异常滑稽跟可怖。 他们就像在慢镜头下等待坠落。 “砰——” 鲜血与脑浆从子弹穿出的孔洞里喷出,荒人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猛然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狄亚迫不及待地把它推开,任由那具尸体从几乎快要倾斜的防护栏上滑落,坠入无底的深渊。 在摇摇欲坠的防护栏彻底坠毁前,狄亚借着抛开荒人的机会猛然发力,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钢板上,避免被一道带下去,他不住地喘着气,努力平复呼吸。 防护栏紧随着荒人而去了,在这个平台上打开一个黑漆漆的开口,像张等着吞噬的口。 而罗衡只是侧身去望着楼梯,他听得见底下还有荒人呼哧的喘息声,不过随着“同伴”的死亡,似乎变得退缩了一些。 “准头不错。”好半晌,狄亚才恢复说话的能力,“谢了。” 罗衡只是冷淡道:“既然已经暴露过了,还藏着掩着干什么,拿枪出来警戒吧。” 狄亚对这句话回以沉默,罗衡似乎也在这种沉默里明白了什么:“那是你最后一颗子弹?你刚刚只是在恐吓我……” 他的声音慢慢降温了下来。 这让狄亚露出了苦笑:“你这方面的经验似乎相当充足。” 罗衡忍不住刻薄道:“我倒是开始怀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了。” 他的话音刚落,楼梯上就传来剧烈的震动感,那种浓郁的恶臭再度袭来,两人同时提高了警惕。 如同野兽一样的荒人从楼梯上飞身而起的时候,罗衡正要抬枪瞄准,一道银光忽然闪过他的眼睛。 一柄飞刀准确无误地刺穿了荒人的咽喉,它猛然砸在平台上,发出像是刷牙漱口时才会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实际上可能是血跟气管的响动。 它在剧烈而痛苦地挣扎着,两人慢慢后退,看着那柄小刀更深地刺入伤口,鲜血从伤口急速地涌出,顺着楼梯的缝隙一点点漏下去。 “就靠这样。”狄亚轻柔而腼腆地微笑了一下。 11. 逃出生天 死掉的两只荒人让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郁起来。 当狄亚从尸体上抽出那把飞刀时,罗衡也在平台附近找到了一架梯子跟又一架小型的升降台,附近还有一大堆沉重的杂物,看上去像是某种机械。 “我们顺着梯子上去吗?”罗衡下意识询问对方的意见,“你怎么想?专业人士。”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走一遍这样的地下遗迹的。 狄亚慢条斯理地把刀上的血擦干净,没有开口要回手电,而是顺着照射的光一同往上看,苦笑道:“我可没有顺着墙壁爬出去的能力,除了梯子,我想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只能寄希望于它靠得住了。”罗衡喃喃道,“金苹果公司最好没有偷工减料,否则我们俩也逃不过当肉饼的命。” 狄亚并没有说话,他的身影跟目光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当罗衡走到梯子下方的时候,他先试着踩了踩梯子,梯子稍稍松动了些,不过并没有散架,只是听起来难免有点危险。 “我们最好加快一点脚步。”罗衡说,“这老古董恐怕撑不了太久。” 狄亚的声音在黑暗里如同云雾一般轻柔地飘散着:“有道理,你学得很快。” “你先走吗?”罗衡转头看了一眼他,“还是我先?” 在这么大的空间,还有风声的干扰,加上手电筒的光实在微不足道,实际上是很难判断周围情况。 如果刚才荒人的袭击换个人,罗衡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撑到狄亚救命的时候,说不定会因为缺乏经验被一口咬断喉咙。 他们才杀了两只,第三只第四只甚至第五只很可能在上面等着。 “都可以。”狄亚微笑道,“这取决于你想把手电留在自己手里,还是让我拿着。” 罗衡端详了他一会儿,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算了,我来打头阵吧,你记得跟紧我。” 这次狄亚的回答仍然很简练:“没问题。” 也许是过于安静,又也许是梯子的确太高,攀爬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罗衡只能从底下传来的梯子响动确认狄亚的存在。 大概又爬了几分钟左右,罗衡忽然听到一声闷哼,还有某种钢铁撞击的声音,他立刻侧下身体问道:“怎么了?” 为了避免手电直接照射到狄亚的眼睛,罗衡用胳膊稍稍压住了手电的光,只朦朦胧胧地照出他的头发跟额头上的冷汗。 “没什么。”狄亚仍然保持着云淡风轻的态度,他下意识低下头,避开了手电,“只是有根杆子松动后掉下去,我抓住了。” 这让罗衡的心微微一紧:“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只是手上挨了一下。”狄亚回答,“快走吧,不要浪费体力。” 罗衡犹豫了片刻,开始有点后悔没把手电给下面的狄亚了:“那你注意安全。”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罗衡下意识加快速度,而狄亚仍然安静无比地紧跟着。 如果说罗衡在黑暗里还有沉重的呼吸提供证明,那么狄亚就显得格外安静,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让人忘却他的存在。 与他们相反的是梯子,太过长久的不使用使得它一直在发出诡异的响动。 就在快抵达上方的时候,又一根杆子断裂,罗衡几乎脚滑溜下去,好在他下意识紧紧抓住了手里的梯子。 “怎么了?”落在下面的狄亚实际上跟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在黑暗里只能听见了响动。 好在已经到了,罗衡赶紧往上爬,他稳定了一下重心,才喊道:“刚刚又断了一根。” 为了避免刺激到狄亚的眼睛,罗衡将别在衣服上的手电解下来,往较远的地方照去,好开阔他的视野。 狄亚抬头看了看,沉稳道:“我看到了。” 如果他们更加信任彼此的话,实际上一个一个上来更安全些,这样对梯子的负担会稍微小一些,可惜的是,他们只是陌生人,因此不得不承担一些面对陌生人时的风险。 金苹果公司的梯子远比他们想象得更靠谱,除了两根断裂的杆子之外并没有出现太多问题。 罗衡忍不住想道。 就在狄亚快要爬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发出了不妙的声音,短促而惊慌,而罗衡也听见了沉重的似乎是某种东西缓缓断裂开来的声音。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罗衡下意识丢开手电,伸出手去拉住了狄亚,可伴随着铁梯吱嘎断裂的声音,他的身体仍然不可避免地往下坠了坠,险些带着罗衡都往下滑去。 也许是仓促间弄伤了哪里,狄亚发出一阵闷哼,不过这时候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好在铁梯没有完全断裂,经过一番努力,在铁梯摔落的沉闷巨响里,罗衡总算勉强把狄亚拖了上来,两个人都像是死狗一样地摊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这时候,罗衡才重新拿起手电往下照——好在这东西皮实,在地上砸了两三下都没坏掉。 铁梯只剩下小半截,只留到狄亚胸腹部处的位置,下面已经完全断裂开来,这叫罗衡光是往下看就忍不住头晕目眩。 亏得狄亚能抓那么牢,脚下踩空都能稳住。 “妈的,果然不能插旗!”罗衡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 这让罗衡忽然想起了刚刚脑海里所想的信任关系来了:如果他们一前一后上梯子,也许梯子不会被两个人的重量压断;又也许会是直接断裂,把另一个人撇在底下。 不过现在也无从知晓到底会是哪种结果。 起码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们都上来了,也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他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狄亚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一直没有说话,罗衡观察了会儿情况才撤回身体,问道:“你还好吗?” “没什么。”狄亚的喘息声听起来很轻,可并不是没有。 当手电照向他的时候,罗衡看见他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还有忍耐的神情,确定道:“你受伤了,哪里?” “只是脱臼。”狄亚终于转过头来看他,灰色的眼睛在湿漉漉的睫毛下看上去似乎都柔和不少,神情却很冷淡,“不是大事。” “脱臼了……”罗衡的脸色微微绷紧,当他跪在狄亚身边抚摸那只胳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所有的不自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等,不是梯子……是更之前,是被荒人……对吗?” 狄亚只是微笑,并没有说话。 那双浅色的眼睛仿佛在发出狡黠而冷漠的询问:你想要什么样的答案呢? 所以他没有反抗,所以他也没有对手电提出任何异议,所以他只是安静地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在黑暗里接回胳膊后立刻开始使用。 他忍耐着疼痛,爬行在冰冷而松动的梯子上,就像自己是个机器人一样。 当罗衡的手通过衣物触碰到那块肿胀的肌肉时,他几乎能感觉到近乎灼烧的强烈热度透过布料传递出来,提醒着狄亚的身躯多么平凡,这条生命又多么鲜明。 然而在罗衡意识到狄亚在被偷袭后进行的一系列行为时,却感觉到了一种近乎冰冷的恐怖感,那双含笑的灰色眼瞳似乎在幽幽地望着他,如同蛇一般潜藏着一切。 接下来罗衡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扶起狄亚,将手电别在对方的斗篷上,慢慢往外走去。 在出口处,他们迎来了黄漠平原上极为难得的一场雨。 罗衡却只看到了无尽的黄沙,遮天蔽日一般,吞没了他的视野。 12. 大荒漠 雨势越来越大,从建筑的边沿溢出来,雨点子撒得地上到处都是。 “下雨了。” 罗衡一向很讨厌雨天,潮湿、阴暗、犹如一个困笼,不是带着寒冷入骨的凉意,就是带着沉闷的热气,让人心烦气躁。 他跟狄亚退回之前的房间避雨,其实没有这场大雨,两人也必须在这个放着生锈机械的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会儿,否则没有体力进行更加漫长的跋涉。 只是雨声嘈杂,让人忍不住的心烦意乱。 跟罗衡不同,坐在地上休息的狄亚似乎很欣赏雨天,他脸上难得带上笑容,并不是之前交锋时那样点到为止的,而是愉快而轻松的神色。 不过两人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降温到了冰点,他们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而是沉默地等待着雨停。 罗衡检查了一下枪,还剩四发子弹,他不用抬头就看得出来狄亚绷紧了身体,也许是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理,又或者是心头一点难以舒缓的恶气,他慢条斯理地完成这个过程,才将武器放回枪带里。 而狄亚则在确定他没有再动武器的意思后,松开了一直围在脖子上的斗篷,他单手在斗篷上撕下一角布来,正打算往自己的关节上固定。 “不冷敷一下吗?”罗衡将脸撇开,冷淡道,“会让你舒服一点。” 狄亚沉默了会儿,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靠着背面的墙努力站起身来,准备独自去门口接水。 “我帮你。”罗衡叹了口气,他用手指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你不要动了。” 枪是需要保养的,罗衡习惯在身上带着一条手帕,虽然它对于狄亚来讲有点太小了,但毕竟聊胜于无。 冷敷是个枯燥无聊的过程,每当被雨水打湿的手帕被狄亚的体温蒸热,从寒冷变成滚烫,罗衡就要去重新在过一遍雨水。 狄亚低垂着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惊疑不定的一句谢谢。 罗衡并没有理他。 由于下雨,温度似乎降低了一些,不过比起寒冷的地下遗迹,还算不上太难以忍受,只是潮气带动了铁锈的味道,让人错觉似乎一直置身在血腥味里。 如果不是雨真的太大,罗衡倒是更愿意坐在外面一些,起码空气闻起来舒服点。 “你的衣服。”狄亚的声音微微变得有点沙哑,可能是因为脱臼后的炎症,又或者是长期没有饮水的缘故,“被打湿了。” 罗衡瞄了一眼,伸手扫去粘在大衣外层的水珠,冷淡道:“没关系。” 于是狄亚也就不再说话,他们似乎都想竭力缓和突如其来的尴尬气氛,却都不得要领,只能在沉默里等待着手帕一次次更替。 “好了。”在罗衡准备再去更换一次手帕的时候,狄亚拦住了他,“我舒服多了,你休息吧。” 真正跟狄亚进行触碰的时候,罗衡才意识到对方的力道跟手指相当具有压迫感,这甚至不是他的惯用手。 他们靠得太近了。 感觉到威胁的罗衡心里一紧,下意识挣了挣。 好在狄亚很快就松开了手,他显然没有太大的恶意,很快就低下头去固定自己受伤严重的胳膊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与之相反的是这场暴雨,它似乎越下越大,越下越响。 更晚一些,天边惊起雷霆,几乎要陷入睡眠的罗衡瞬间睁开了眼睛,正在此刻,闪电将这个小小的空间照得犹如白昼。 伴随着昏沉的天气,刺目的白光,罗衡几乎在一瞬间警觉地看向了狄亚。 那双灰色的眼瞳,同样沉静而冰冷地看着他。 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没动。 最终还是由罗衡开了口:“睡吧。”他的声音里难掩疲倦,可能还有一点饥饿。 大量的体力消耗在之前还没有展现出威力,此时此刻一歇下来,所有的疲惫感都翻江倒海地涌上来。 而对面,那双灰色的眼睛缓缓闭上,狄亚的头也慢慢低下去,呼吸再度变得均匀起来。 罗衡忍不住又去看了一眼狄亚的胳膊,实际上在雷霆走后,房间里光线已经不足以提供他看清任何东西了。 不过他仍然能在黑暗里描摹出狄亚的身影。 倒不是别的缘故,只是想到那一大块红肿的肌肉,真的很像红烧蹄髈。 罗衡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因幻想而滋生的口水咽下去。 外头雨水听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急躁了,正平缓地清洗着这片大地,不过按照外面的干涸程度来看,说是滋润可能更贴切些。 在罗衡入睡后,外头似乎又打过几道响雷,不过他没有再惊醒——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照到他的脸上。 “天亮了?”罗衡呢喃道,柔和的金色光芒如同一位隔世相逢的老友,他几乎感觉到身心都被安抚了,全身上下都在嘎吱嘎吱地发出响动来。 狄亚的声音紧随其后:“天亮了,雨也停了。” 他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罗衡的眼中,那条胳膊被衣物阻挡住,隐藏在破破烂烂的斗篷之下,看上去又像是初见时那个满面风尘的游侠了。 游侠这个词会不会太古老? 狄亚伸出一只左手来,似乎是想拉他起来:“你饿了吗?” “饿死了。”罗衡自然而然地抱怨着,长叹一口气,正要借力起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暧昧地捏了两下,脸色顿时古怪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狄亚端详着他,露出困惑而不解的神色:“我在……与你握手?” 人类的肢体语言并不复杂,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赋予许多不同的解读,罗衡将手抽了回来,放回到口袋之中,他的大脑运作着,却因为饥饿而变得缓慢,最终他只是解释:“没必要,除了初见跟合作,没必要握手。” “是吗?”狄亚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杜撰,斟酌道,“这倒是……很特别的礼仪。” 两人终于离开这座死气沉沉的地下遗迹,漫步在无边无际的荒漠之上。 当转过头时,罗衡还能看到一座被风沙与时间掩埋的城市,尽管它在两侧山峰的映照下显得凋敝不堪,渺小无比,像是具横躺在地上变得千疮百孔的尸体。可在这么远的距离下,罗衡仍然能看到这座城市保留着大致的骨架,供以人幻想当年的盛景。 他并不认识这座城市,也没有任何感情,因此远远看着,只有远离的想法。 那看起来实在太老旧了,并不比地下遗迹安全多少,他可不打算刚出虎口,又入狼穴。 “我们要去哪儿?”罗衡问道。 “找一下标牌。” 狄亚回答了这个问题,可并没有看过来,他正忙着四下观察附近的地形,天知道这一片黄沙里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不过不管如何,他的语调轻松了许多。 “也许我到时候还能请你喝一杯。” 罗衡只想吃点东西,有红烧蹄髈的话就更好了。 13. 饮水 罗衡无法在黄沙里确认方位,他只是近乎盲从一般跟随着狄亚。 而自打见了天日之后,狄亚就像一条入水的鱼,看上去自在多了,他在这片荒漠上行走的模样活像在逛自己的后花园。 不过罗衡倒也并非一直都晕头转向,他注意到这片荒漠不全然都是漫无边际的黄沙,还有许多被风侵蚀的建筑物,有新有旧,大多都已变成了无形的空壳,被废弃在这片荒原里。 正午的太阳烈得出奇,路面蒸腾的热气透过靴子在炙烤着他们的脚,只有走起路来的时候才轻快点,可酸痛感跟热气仍然攀附着。 罗衡怀疑走到最后,红烧蹄髈不一定会出现在他的盘子里,但是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靴子里。 而狄亚则从那条斗篷里摸出一顶帽子——见鬼,居然有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在近乎枯涸的沉默里,两人都变得惜字如金,好像吐出去的唾沫能化作具象化的水一样。 “太热了。”狄亚的声音更沙哑了,不过总体来讲,没太狼狈,“我们得找个地方避一下,先度过这段时间,等稍微晚一点再走。” “好。”罗衡有气无力道,“不过,去哪儿避呢?” 狄亚指了指前方的残垣断壁:“那儿。” 老实说,罗衡什么都没看清,前方被侵蚀的房屋对他而言只能说是满目疮痍,百废待兴。 不过他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他们大概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到那片废墟里,实际上罗衡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他差不多已经失去对时间的概念了,只觉得过了很久。 这片建筑物远比罗衡想象得更巨大,抵达时,罗衡甚至踩到了一大截沥青公路,好在并不是非常的粘稠,轻轻一抬脚就拔出来了。 沥青的边缘融化了一小部分,像是某种黑色的粘液生命在沙漠上缓慢蠕动着,不过也许是空气流通的缘故,并没有散发出太浓烈刺鼻的气味。 这截公路只有一部分,崩裂开来,勉强还有一大团成型,在更远的地方,罗衡看到了更长的路。 罗衡忽然意识到,这片荒漠并不是真的完全没有任何指向,这些旧时代的遗物正在无形地为他们提供帮助。 不过眼前的废墟,就是个完全搞不懂的难题了。 狄亚显然深谙此道,他在废墟里转来转去的身影像是某种感官灵敏的动物,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起码他是这么说的。 房子几乎被掏空了,任何痕迹都被破坏得差不多,地板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土,门墙部分早就脱了层皮,木头被晒焦了,像是佝偻的死蛇一样萎缩着,看不出太多前主人的痕迹。 天花板仍然保持着完美的状态,相当可靠地挡住炙热的太阳,几乎是在走入房子的那一瞬间,罗衡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酸痛的脚终于支撑不住,让他跌坐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 狄亚却没有放松,他仍然在房子里外转来转去,没有休息的意思。 如果放在平时,罗衡一定会问为什么,或者起来跟着看看发生什么事,可现在他实在是太累了,热气又蒸得人犯困,肚子似乎早就饿得没有什么知觉了。 因此他只是竭力休息,保持体力,好让自己有机会站起来走更远的路。 过了一会儿,狄亚才回来,这次他终于坐了下来,就在罗衡的对面,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热气正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消散在这片阴凉之下。 “渡鸦,一级污染地。”狄亚缓慢地吐息着,“还好,我们果然没有跑太远,虽然不是我原先要去的地方,但……无所谓了,我知道这附近的路。” 罗衡疲惫地看了他一眼:“一级污染地?什么意思?” “有些大基地,他们有一些办法能测出诅咒的含量,有时候会更换附近的区域路标。”狄亚好像被自己的这个说法逗笑了,他用干燥的声音继续解释,“一级说明这片区域的诅咒已经消散得快差不多了,只要不太过深入,就不会有问题。还有,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渡鸦是这片区域的名字,据说是因为地图上它像是只渡鸦。” 这让罗衡沉默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更倾向让唾液滋润自己的喉咙,与几乎已经不在状态的罗衡不同,狄亚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观察着外面的环境。 哪怕荒漠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又休息了一会儿,狄亚忽然问道:“你渴不渴?” 罗衡抬头看他一眼,勉强自己笑了笑:“好问题,你渴吗?” 早知道就喝点雨水了,罗衡想起来昨天晚上的大雨,这会儿已经被这片荒漠吸得差不多了,简直难以想象昨天下过那么大的雨,那时候他还被潮气搞得心情烦躁,现在恨不得再下几百场大雨。 “那就走吧。”狄亚站了起来,他看起来跟之前完全没差别,只有嘴唇微微起了点皮,微笑道,“我知道前面有条水源,没被污染过的。” 罗衡不知道狄亚听没听过望梅止渴的故事。 他现在总算是完全感受到这个典故的威力了。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杯酒。”重新启程的时候,罗衡试图找些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可不算数。” 狄亚轻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两个人又走了极长的一段时间,走到后面,罗衡几乎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在前进,好在一条较窄的河流终于出现在他的眼前。 平静的水面上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生长着一些稀疏的林木。 罗衡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冲过去,跪在了水源边,水看上去清澈得几乎与周围有些格格不入,就在他几乎要将头探进去的时候,竭力控制住了这种强烈的渴望。 “它……”罗衡捧着水,任由那冰凉湿滑的触感从手里流走,他的咽喉干涩得像是皲裂的土地,“它安全吗?” 狄亚几乎要钦佩他的自控力了,简洁道:“很安全,不过如果你不急的话,麻烦帮我警戒一下,我先喝。” 先罗衡一步,狄亚将脸探下去,不知道在洗脸还是在饮水,看上去简直像是某种大型动物。 直到他抬起头来,甩了甩头,水珠撒得到处都是,才示意罗衡继续。 罗衡尝到了水的滋味。 清凉、柔润,舒适。 这就是他此刻的感受。 14. 汽车 如果有可能的话,罗衡会尽可能地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问题就在于,他现在没有任何条件。 不过罗衡还是尽可能地只饮水,然后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这才转过头对狄亚说道:“我劝你最好尽量少这么做。” 狄亚的脸上都是水珠,被照得闪闪发光,令他看起来难得开朗:“什么?” “水源里可能有食脑虫。”罗衡淡淡道,“它们一旦被吸入鼻腔,就会感染脑部,致死率非常高。” 狄亚眨了眨眼,看上去好像不是很担心:“那喝水没事吗?” “喝水是往下走消化功能,不是往脑子上走。”罗衡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必要太紧张,除了极高的致死率,它还有极低的感染概率,我也不过是提个醒。” 有关野外的生存经验,狄亚绝对比罗衡要多,更何况在这种资源下,其实也没什么可强求的。 狄亚若有所思地拨动着水,任由河水从他的手指下缓缓流动而去:“这也是你们基地教的?” “教倒是算不上,新闻上看到的。”罗衡仔细想了想,“我几乎没有在野外生存过的经验,只看过一些纪录片跟娱乐节目,你当然也可以不用当真,我本来就只是随口一说。” 换个人也许会骂罗衡不早说,或是对此嗤之以鼻,然而狄亚只是微微一笑:“我记住了。” 再度启程的时候,罗衡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来时的脚印早就消失在沙子里,他拍了拍裤子,忽然感慨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下雨的时候你那么高兴了,我没想到会这么缺水。” 说话间,罗衡再度检查了一下枪,避免砂砾卡住,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我们不喝雨水。”狄亚对他检查武器的事仍然显得很谨慎小心,却没耽误说话,“那样并不安全。” 罗衡失笑道:“不安全?” 野外的河水跟雨水都谈不上安全,罗衡本是想揶揄他们太过厚此薄彼,没想到狄亚的神情却很严肃:“这些几年稍微好一些,以前的雨很危险,甚至会杀死植物跟土地。” “植物跟土地?你是说酸雨?”罗衡愣了一愣。 狄亚显然没有跟他复盘历史的打算,只是又叮嘱了一次:“总之,不要喝雨水。” 罗衡哑然,他当然没有打算这时候去喝雨水,不过已经没必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们简单地结束这场水边闲谈。 得知环境比自己所想象的更加恶劣固然令人心情不快,不过真正让罗衡感觉到焦虑的却是身体出现的问题。 喉咙被滋润之后,饥饿感就越发明显起来。 人家说有情饮水饱,罗衡却只觉得越来越饿,甚至在饮水的需求满足后,对食物的饥渴犹如火焰在炙烤装满水的胃部。 就在这时,他的大脑里似乎响起了什么。 “控制你的本能。” 失忆带走了比罗衡所以为更多的东西,他隐约记得九年前发生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哪怕只是想起这个节点,都会让他的大脑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冲击。 然而他始终想不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就如同这个声音的主人一样。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年纪了。 罗衡并没有那么确定,有些什么东西在大脑里几乎就要破土而出,这让他不得不站在原地竭力去压抑这种莫名翻滚起来的情绪。 “如果你想活下来,就必须把自己当作死人,这样你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答案从迷雾一般的记忆里挣扎而出,又像是从罗衡的咽喉里逼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来这是什么人的声音了。 老师。 并不是过去那段温和安静的岁月里教育他知识的那些教师,而是在九年前的那个节点之后,将他从一个学生,一个孩子的身份里摆脱出来的人。 “正视需求,保养你的身体,就像保养武器一样。” “清道夫……”罗衡喃喃道。 狄亚疑惑地问道:“什么?” “不……没什么。”罗衡恍惚地晃了晃头,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看向远处稀疏的林木,问道:“我们还有多久才到?” 他将那烧灼的痛苦,煎熬的饥饿,竭力压抑了下去,控制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狄亚斟酌着说:“恐怕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得找个地方过夜。” “那就先找点吃的。”罗衡果断地做了决定,“我没有太多体力继续走下去,这里是水源,应该不会缺少动物,我们沿着河找一找吧。希望你带火了。” 狄亚的手从怀里一摸,抛起盒火柴,听动静,里面装得稀稀落落没几根了,不过显然足够他们使用。 在进入城市或者村庄……总之是人群聚集地之前,他们最好还是在荒野上继续结伴而行。 罗衡不大明白狄亚心里有没有在打什么算盘,不过既然对方没提出分道扬镳,他也当做没这回事。 金苹果。 现在罗衡除了这条信息什么都没有,就算失忆了,他也能分辨得出来眼下这个世界跟自己的记忆大相径庭,他只能从这个早就毁灭消失的公司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水源附近果然动物活动的痕迹多了起来,还生长着不少植物,当然没有罗衡想得那么茂盛,而是稀稀疏疏地分布着。 “我还以为水源附近一般都会有人聚集。”罗衡看了一下漫长的河流,尽量控制呼吸,避免体力流失太快,“不过看起来,似乎只有我们?” 狄亚正在翻动一块石头,闻言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罗衡,神色有点古怪:“以前的确是个聚集地。” 罗衡略有些不明所以地继续问道:“然后?” “然后消失了。”狄亚露出一个有点玩味的笑容。 罗衡:“……” 原本他们是锁定了一窝老鼠,大概是老鼠,它们的个头要比罗衡印象里稍微大一点,也许是鼠科某个特殊的品种,总之没等罗衡看清就窜没影了,还是狄亚之后给他介绍刚刚溜走的食物是老鼠。 尽管不合时宜,可罗衡很不恰当地想起鼠疫,他只好竭力克服自己的常识跟现实的出入。 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狄亚捉住了三只野兔,利落地割断了它们的喉咙,在水边进行处理 而罗衡则去收集了一些枯枝跟植物纤维来生火,路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旧时代的痕迹,还有段水泥路生长在树木的中间,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如果不是环境真的太恶劣,罗衡甚至觉得这有点像野炊。 天完全暗下去的时候,狄亚带着他又进入了一片废墟,这次的废墟更惨烈,几乎塌陷了大半,剩下几面支棱着的墙,还有几个残破不堪的房间,勉强供以遮风挡雨。 这次取代手电的是用以烧烤的篝火,火堆成了他们在黑暗里照明的来源,尽职尽责地温暖着他们,烤着猎物。 兔肉不算太肥,不过仍然烤得滋滋冒油,只是吃起来很柴,似乎还夹杂着点砂砾,可能是夜风加的佐料。 罗衡安静地将带着腥臊气味的兔肉嚼烂,强迫自己吞咽下去,抬起头就能看到满是星星的夜空,像是电脑制作出来的虚假美景。 “我还以为你一点儿也不饿。”狄亚吃掉了大半只兔子后才开口,嘴唇微微动着,显然还在咀嚼,“什么都没说,跟着我走了那么长的路都没落下。” 罗衡平静道:“没有食物的情况下,说也没用,只是让自己更难受而已。” “唔……”狄亚似乎很赞同,却又觉得很奇怪,“是这样没错,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是习惯这种生活的人。” 罗衡没有接这句话:“你不担心晚上下雨吗?” 这个地方勉强能挡住一点风雨,要是下大了,雨水立马会从破掉的地方漏进来。 “不太担心。”狄亚耸了耸肩膀,开始吃第二只兔子,他的口吻听起来仍然很轻松愉快,“这里不怎么下雨,昨天算是我们运气不错,难得遇上一场。” 罗衡叹了口气,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似乎是狄亚扑灭了火堆,很快他沉重的身体就压了上来,两个人一下子倒在废墟的角落里。 “有车。”狄亚紧紧地贴着他,肌肉绷起,声音活像被拉满的弓弦。 寂静的黑夜里,罗衡能感觉到火堆的余温正隔着靴子烤着他的腿,不由得动了动,狄亚却误以为他要挣扎,低声道:“别动。” 夜风里,罗衡听见了发动机的轰鸣声。 透过废墟的缝隙,极强烈的灯光掠过了他的眼睛。 是汽车。 15. 垃圾场 黑夜里的视线不足以看清那是一辆什么车,只能听见发动机发出恐吓性的巨大咆哮声,宛如某种大型野兽发出的低吼。 就在罗衡与狄亚都以为那辆车会就这样呼啸而过的时候,它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只靠两条腿来跑动的话,距离会显得稍微有点儿远,不过汽车开起来用不了多久,这让两个人都不由得稍微紧张起来。 罗衡又一次从狄亚的态度上意识到这个世道的截然不同——特别是狄亚从覆上来那一刻,手就一直按在他腰间的枪上。 想来当你伸出手的时候,对方不会理解成有人需要搭个便车,而是一头肥羊上门。 他不得不多想一些别的东西来分散注意力,比如说网络上常会有人分享在穷游时遭到性骚扰的事,或者是准备不够以至于陷入尴尬的状况等等。 这样想一想,两个世界似乎也没有差得特别远,只不过是一些小概率到可避免的危险提升成了概率较高的危险。 这让罗衡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他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大的差别了。 人还是那些人,文明却已不再是原先的文明。 “怎么了?”狄亚当然不明白他的心理变化,因此只是疑惑地在他耳边询问,“你看到了什么吗?” 罗衡还没来得及说话,车上就下来一个人。 在一定的距离下,实际上他们并不太能在黑暗里看清对方的行动,真正让他们注意到的是手电光,从车的阴影处窜了出来 那道光晃动着,带着主人远离开车子,很快在一棵树下停住。 狄亚很快就明白这是在做什么,顿时松了口气,不过他并没有完全松懈下来,而是继续观察着车子上的动静。 从手电交流的频率来看,车上的人状态相当轻松,甚至在开玩笑,没多久,树下的人就回到车上去了。 汽车再次启动。 等到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后,狄亚才松开手,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地从罗衡的手里滑出去,滑出去的时候他的手里也很干净,没有顺便带上任何会让他的生命一下子变得很不安全的东西。 “刚刚情况紧急。” 黑暗里狄亚似乎打了个手势,也许是道歉,又或者是太紧张所以随便动了动。 不过无所谓,罗衡只是平静地等待他起来:“可以理解。” 他们重新把篝火生了起来,夜晚没有火可不太安全,罗衡的靴子则被高温烫出了一点痕迹,注意到这部分的时候,狄亚相当少见地流露出尴尬的神色。 “所以,刚刚是怎么回事?” 罗衡倒是没太在意,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支起腿检查了下发烫的地方。 也许是隔着靴子跟裤子的缘故,并没有烫伤,甚至连泛红都没有,只是因为高热而有点瘙痒。 罗衡重新穿回靴子,将腿伸展开来。 脱鞋当然对放松劳累了一整天的脚很有帮助,可对行动就没有太大的帮助了,他不太认为这种地方能供以自己安全无忧地休息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一辆车子。”狄亚把手扶在大腿上,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不算太常见,也不怎么罕见,有很多种可能性,不过最好还是别对上,车子能做到比你想象更多的事。” 罗衡不紧不慢道:“比如说,当做武器撞飞我们吗?” 这种事在游戏里出现过不少。 “比如拖着我们在沙地上取乐。”狄亚的声音慢慢沉下来,“还可以吸引一些猎物,这样的话,他们的消遣跟食物都解决了。” 罗衡沉默片刻,轻哼了一声:“真是够疯的。” “这么看来,你杀过人,可没怎么到荒野上来逛过?”狄亚把掉在火堆里的兔子重新捡起来,简单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就继续吃,他试图分一些给罗衡,但被婉拒了,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没太见过这些事?” 罗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这种情况维持多久了?” “什么?”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沙,没什么人,之前我们遇到的那些东西。”罗衡想起那些破碎的公路,还有那个看上去大概还算完整的地下遗迹,他想了想,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狄亚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似乎觉得有些荒谬,“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 罗衡打断道:“我知道你跟我说过荒人的诅咒,还有旧世界的毁灭,这次我想知道的是诅咒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什么导致了毁灭?” “我只知道时间过去很久了。”狄亚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儿,耸了耸肩膀,“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只能说很久很久以前,也许司南会有记录,不过你能找到答案的可能性也并不高。” 罗衡有些不解:“为什么?” “他们的基地不对任何人开放。”狄亚啃着兔腿道,“我倒是的确听说过他们会派人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购买消息,可基本上很难分辨。最重要的是,就算你能找到司南,他们也不一定有那么久的记载,司南只是一群痴迷于过去的……搜集者,不意味着什么都知道。” 罗衡没说什么话来反驳,他只是思索了片刻,回答道:“谢谢你的建议。” “你干嘛非要知道这个?”狄亚却看上去更迷惑了,“这很重要吗?还是说,这是你的任务?” 话音刚落,狄亚就愣住了,似乎在惊讶自己的多话,他的目光在罗衡跟篝火上来回转动,好半晌才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没关系,也许只是我的记忆出了错。”罗衡并没有在意,“我只是想确定到底是哪部分出错了。” 狄亚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失忆,我想起来了,你跟我说过这个。”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围着篝火烘烤着身体,夜间的荒野有点寒冷,不过还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由于准备不够充足,狄亚跟罗衡在中途不得不出去又补充了一些树枝,好在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如果我想要刚刚那样的车。”加柴的时候,罗衡忽然问道,“我得到哪里去买?要怎么交易?得怎么补油?” “你想开油?”几乎有点昏昏欲睡的狄亚忽然露出了惊愕的神色,又有说不出的古怪,“如果只是车的话,你倒是不一定要买……” 罗衡突然抿紧了嘴唇:“什么意思?” 不买,难道去抢吗? 狄亚对他突如其来的敌意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仍然说道:“如果你运气够好的话,可以自己找到车拼起来。就像是我们之前出来的那个遗迹,里面有时候会有停车场,去聚集地找人帮忙,他们一般会拿走一部分零件当报酬,帮你做一辆出来,就是时间太长了。” “噢……”罗衡愣了愣,“你是这个意思。” “这是普通人能来车最快又最不花钱的方式了,不过也不怎么实用,毕竟那些零件都不太小。”狄亚揉了揉鼻子,“或者你够本事,能让大基地送你一辆,这种情况很少,但也不是没有。” 显然,现在哪一样都帮不上忙。 罗衡没有继续再问,他跟狄亚约定好分别守夜跟休息,然后就靠着被风侵蚀了大半的墙壁睡着了。 之后两天,他们按照正常的节奏继续在这片荒野上前进,没再遇到什么人。 直到第三天的黄昏,地平线那端终于出现一个相当巨大的垃圾场。 唯一的差别是,它闻起来没有那么臭。 16. 酒吧 罗衡没有接触过垃圾场。 他对垃圾场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游戏、电影等娱乐作品,倒是在少年时期机缘巧合去过一次废品回收站,那里的味道已经足够他受的了。 眼前这座巨大的“垃圾场”尽管在外形上比废品回收站更具有冲击力,不过臭味却没那么浓郁,反而散发着食物的香气,还有浓郁的香水、汽油、芳香剂之类混合在一起的近乎人类生活气息的味道。 这时天已经渐渐要暗下去了,聚集地里的人开始开灯,那些闪烁的小灯泡,一串接着一串,通过满地乱爬的电缆铜线,滋滋啦啦地响动着亮起。 显而易见,这片区域并没有什么规划可言,人们大多也没有这样的概念,杂物、裹起来的垃圾袋、废水积在地上,肆无忌惮地阻挡着道路。 当罗衡走进这片聚集地时,除了热闹,还感觉到了混乱,他并没有收回注意力让自己放松些,反而更认真地去观察四周。 最靠近大门口的是一个由小帐篷搭成的服装店,帐篷布是久经风沙的暗红色,可仍然刺激着人们的感官。 帐篷的主体是用几根杆子撑起来,这些杆子的用处还不止如此,它们被钻开了孔,拉起几条长绳,还挂着几件又脏又旧的老衣服,大多是花色鲜艳的T恤跟背心。而帐篷中心则是由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桌子,摆着几套用塑料袋装起来的衣服,看上去更有“档次”一些。 老板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子后头昏昏欲睡,手边还搁着一把熨斗。 而在他的后方,还粘着半块破损的霓虹灯,闪烁了两下,最终只勉强亮起半圈小太阳一样的橘黄。 霓虹灯的右侧则是两排首饰,别着墨镜、塑料花环、发带之类的小杂物,看上去也已经有些年头了。 “如果你有不需要的衣物,或者冒险的时候找到一些用不上的衣服。”狄亚注意到了罗衡的目光,他示意了下罗衡的大衣,“可以来这里卖掉,价格不一定公道,不过总比自己找人交易要简单些。” 罗衡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价格不一定公道?” “这是没办法的事。”狄亚耸了耸肩,“不过……人总是没这么多闲空,还不如给自己省点麻烦,有时候总难免要吃点亏。” 罗衡从他的话里听出弦外之音:“所以,这儿只有这一家……服装店?” “服装店。”狄亚好像被逗乐了,“只有你才这么说,不过确实是这样,这儿就这么一家服装店,已经很足够了。” 罗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片区域除了搭建起来的帐篷、本就存在的房屋、还有部分使用各种材料组成的小棚屋之外,最多的就是车子,不是之前看到的那类小汽车,而是重卡跟房车。 只不过车辆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大多数都只剩下车厢能使用,有些甚至被锈蚀出几个大洞,更严重的不是没了轮胎就是没了车门,甚至有几辆里头连方向盘都没了,显然是完全动弹不得了。 然而作为“建筑物”来使用,这些车子仍然有一点遮风挡雨的用处。 路上罗衡又看到了更多的“店铺”。 一辆卡车的车厢上被喷漆写上了歪歪扭扭的汽车修理厂,除了一大堆沉重的零件跟围栏,它靠近边缘,罗衡没看到人,显然它不是朝着内部开张的。 就在“修理厂”的旁边,则是一家负责加热的罐头美食小餐馆。 据热心的狄亚介绍,该餐馆的招牌菜是美味的泥土饼,可以加各种各样的料,包括但不限于老鼠干、蚯蚓干、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叶子。 这两家店铺挨得非常近,罗衡直到现在还能闻到极浓的金属味跟润滑油的气息,伴随着机油味进食,实在难以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过看狄亚兴致勃勃的样子,这里的人胃口显然要比他好得多。 尽管罗衡对这个聚集地还不算太过了解,可他能确定这是个长期营地,否则最难跑的就是那位资产丰厚的修理厂老板。 能积攒起这么多的东西,老板想来不会是个蠢货。 “这个营地驻扎在这里很久了吧。”罗衡打量着附近的环境,车与房子还有人造的屋棚在灯光下几乎融为一体,问道,“看起来不像能够随便移动的样子。” 狄亚赞叹道:“你真的很敏锐,确实如此,这片绿洲在这儿已经有三年了。” 三年。 这比罗衡想的要短太多了,他还以为老店通常以百年为单位,就算不是百年,那起码也得是几十年起步。 接下来狄亚没说什么,而是带着罗衡往里走,很快到了这个聚集地最大的一栋建筑物里。 这不光是个旅馆,同时还兼职酒吧。 在一楼的吧台后站着名酒吧招待,最为黑色幽默的是,在招待的左右手边,各有个漂亮的仿真硅胶人偶。 男性人偶穿着一身迷彩服,脸乍看上去还算能唬人,甚至擦上了细致的唇纹,正潇洒地靠着酒柜上,朝每个顾客放电——如果那也叫放电。 而女性人偶则妩媚得多,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大波浪卷,脸部处于二次元跟三次元之间,妆化得很细致,不过在脖子上有块很明显的烟疤,因此系着一条黑色的薄丝带——这丝带看上去像生日蛋糕会用的那种。 她比男性人偶穿得更清凉一些,露出半边脏污的粉红色胸罩,坐在伤痕累累的吧台上,双腿交错,任由灯光将她的玻璃眼珠欲语还休地抛给每个荷尔蒙上脑的男人。 不过当罗衡走进酒吧的时候,原本喧嚣热闹的气氛突然静止了下来。 他有荒原上长久流浪的人绝不会拥有的冷白色肌肤,在酒吧昏暗朦胧的灯光下,看上去远比人偶已经因为时间而过度黄化的外壳更加刺激神经。 精致的黑色大衣,与收紧的长靴收束出身材的曲线,这身装扮将他打造成漂亮的人偶,与这简陋脏污的酒吧格格不入。 尽管他看上去脏了些,可并不损坏五官的细致程度。 酒吧招待正在用一块灰到几乎发硬的布擦着杯子,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注意到走进来的狄亚,于是忍不住流露出傻笑来。 “狄亚!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好货色来!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做这生意呢。” 他从吧台后面一溜烟小跑绕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罗衡时,忽然爆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好货色?”罗衡扭住招待的手,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枪上,缓慢地对狄亚一字一顿说道,“方便解释一下吗?” 狄亚的笑容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而酒吧招待只是仰起脸看着罗衡,他大概只有一米六差不多,已经接近仰视了,露出神魂颠倒的表情:“天啊……你真是无与伦比的杰作……就是太高了点,不知道是哪位大师……嗷!” 罗衡下意识加重了力气。 “……闭嘴吧!莫奇。”狄亚简直头痛欲裂,“他是我的同伴。” 叫做莫奇的酒吧招待似乎已经回过神来:“噢!噢!我就说嘛,漂亮的人偶什么时候这么‘惹火’了。嗷——快松开——松开——” 罗衡仍然脸色不善地看着狄亚,而狄亚则试图说服他放下戒心:“抱歉,只是一场误会,我们去喝杯酒好吗?我会说清楚的,相信我,你不会想把事情闹大。” 莫奇添了一句:“没错,要是能把我的胳膊放开就更好了,只是不小心走了个眼,别太紧张了,美人。” “你最好说得够清楚。”罗衡终于松开了手。 酒馆里的人看上去对纷争相当无动于衷,大部分人不是在看乐子,就是专心地喝自己杯子里的东西,甚至有人对这潦草的收场发出了不满的嘘声。 17. 我的一点歉意 吧台前当然没有座位,大部分人都是靠着吧台小酌一杯。 罗衡当然也入乡随俗。 “这杯算我请你的。”莫奇变戏法似得掏出一个小杯子来放在吧台上,拧开一个瓶子,倒出半杯浑浊的液体,向罗衡示意:“就当是我的欠意了。” 罗衡只是将杯子推给身旁坐下的狄亚,冷淡道:“请,我不饮酒。” “敬警惕心!”狄亚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大笑着举起酒杯,“谢啦,看来我那一杯是永远请不到你了。” 另一头有客人从手里洒出十几枚瓶盖,粗声粗气地要满上一杯,莫奇很快凑了过去,给对方倒酒。 罗衡倒是不以为意:“你可以改成别的给我。” 狄亚一口闷掉了那杯酒,尽管分量少到连舌头都没打湿,可火辣辣的感觉仍然烧到喉咙里,他闭着眼睛享受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杯子。 他歪靠在吧台上,侧着头去罗衡,觉得全身的重担似乎都随着这点酒精放松下来,不过要是想彻底抛却烦恼,还是太少了点。 “如果你愿意的话。”狄亚略有些懒散地说道,“我其实本来想请你尝尝这儿的月光酿。” “真慷慨!”莫奇的耳朵尖得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过来,那双老鼠般的黑豆眼睛正闪烁着激情澎湃的光,“要来一点吗?” 罗衡忽然笑了起来:“月光酿?” 虽然他该抓紧时间要求狄亚给出合理的答案,但也许是环境的影响,罗衡甚至没之前那么紧张在意。 也许是酒客们每张醉醺醺得看不到明天的脸,也许是狄亚跟莫奇无所谓的态度,也许是酒吧荒诞不堪的装饰跟混乱的彩灯,连带着他也沉浸其中,甚至没那么紧张恐惧。 “绝对的珍品!”莫奇颇为慷慨激昂,唾沫横飞,“这地方最带劲儿的玩意,包你喝了还想喝,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烦恼都忘得精光!那玩意能让你在这鬼地方少说能再活上七八个月……” 狄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把莫奇的广告词当做背景板,习以为常地解释道:“月光酿是这儿的一种烈酒,的确够劲,同样也便宜不到哪儿去。” 他突然反应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暧昧的罗衡:“你知道这种酒吗?” “的确知道一些。”酒吧里的气味不算好闻,辛辣的酒精味几乎凝成实质化,沁入肌肤的每一寸,罗衡下意识扇了扇鼻子,平淡道,“以前资源有限,酿酒往往是不被允许的,白天不行,大晚上也不敢点灯,于是就有些人偷偷摸摸地借着月光酿造烈酒。后来月光酿就成了私酿烈酒的代称,也有人叫这种酒为白闪电。” “白闪电……”莫奇咧开嘴,突然露出心醉神迷的表情,“这名字真美。” 狄亚闷笑道:“下次到这儿来,恐怕一杯酒得赚我两份钱了吧,莫奇,这可不是个白听的故事。” 莫奇只是嘿嘿笑着,露出狡黠的神色:“这只是闲聊,酒吧的闲聊多了去了,狄亚。” 还没等狄亚说什么,莫奇迫不及待地转过头看向罗衡,黑溜溜的小眼睛灵活地转动着,询问道:“所以……你是个寻觅者?” “只是些路上听来的小故事,别打他的主意。”狄亚的笑看上去有种漫不经心的懒散魅力,“莫奇,别忘了,由于你刚刚的大过错,我现在还欠他一个解释呢。” 寻觅者? 罗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态度,他看得出来狄亚似乎在含糊带过这个词,因此并没有选择立刻询问。 看来这是个比游荡者要危险得多的身份。 莫奇一脸悻悻:“好吧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还是你想再来点什么?” 狄亚又要了一杯酒,价钱永远比歉意更直观,这次莫奇相当快乐地给他倒了大半杯,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瞥见罗衡的眼神,忽然递出杯子:“要来一口吗?” 这次罗衡没有拒绝,他很浅地尝了一口,滋味不佳。 徘徊在舌头上的最大滋味是辣,然后是冲,甚至有点像汽油,有种徘徊不去的苦涩杂质。 罗衡给面子的没吐出来,不过他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你不觉得呛……所以是不喜欢。”狄亚换了个姿势,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而不是……喝不了?” 罗衡平淡道:“酒对身体没什么好处。” “没什么东西对身体有好处。”狄亚打了个响指,大笑起来,“这世上只有让人快乐跟痛苦的东西,我们喝酒就是为了这个,为了痛苦,也为了快乐。” 罗衡淡淡扫了他一眼:“一路上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做诗人的天赋。” 这次狄亚没有回答,只是以一种相当舒适懒散的姿势靠住吧台,微微侧仰着脸凝视罗衡,大概是刚刚灌下去的那口酒精让他过度放松,这个本该被小心对待的话题以一句相当不妙的话为开局:“也许这怪不了莫奇。” 在生死边缘挣扎时,或是跋涉在漫长的道路上,人实在没有太多心力去欣赏什么。 金红色的太阳也好,幽紫色的月光也好,它们可不是为了展现人类的美而出现的。 而灯光不同,人造的灯光暗示着安全的环境,铸造出华丽的底座,将这尊破损的雕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情。 人偶同样有栩栩如生的脸,玻璃珠赋予眼神千变万化的神采,在光与影的边界里,它们宛如一位甜蜜而充满希望的恋人,痴痴地等待着。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生命,它们反而比在这片土地上缓慢腐烂的人类更健全,更完美,也更幸福。 而罗衡……任是谁看到他,也绝不会认为他是这噩梦一般的泥沼里诞生出来的产物,他并不止是与这个酒吧格格不入,还有整个世界。 他比那些人偶更昂贵,更美丽的地方就在于,他居然是活着的生命。 那无与伦比的杰作,大师精心雕刻的佳品,在蒙尘的灯光下再度转过头来,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被清水滋润的咽喉发出过分柔滑的声音:“你说什么?” 狄亚在微醺里眨了眨眼,咧开一个更大的笑容:“因为你的确是个美人。” 罗衡的眉毛挑得更高,神情甚至带了点警告的意思:“这可不是个清楚的答案。” “答案就是因为你是个美人,绝无仅有……”狄亚又咽下一大口酒,杯子里的液体明显只剩下四分之一,“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莫奇才会看错,要知道,养这样的人偶不太麻烦,它们不吃不喝,还能做点皮肉生意呢,养人就完完全全是两回事了。” 罗衡觉得自己大概听懂了,在这混乱的言语里,跟一个用作招揽客人的硅胶人偶相比,比起毫无意义的愤怒,他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性。 “好吧。”罗衡轻描淡写道,“我接受这个答案。” 狄亚反而愣住了,他甚至有点糊涂:“你接受……就……这样?” “毕竟莫奇还说过。”罗衡忽然微笑起来,将他的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任由苦涩辛辣的滋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你从来不做这生意。” 杯子被倒扣在桌子上,曲指轻轻一拨,就重新推回狄亚的手里。 “对了。这儿难道不怕打起来吗?我刚刚动手怎么没有人出来阻止?” 明明才只是一杯而已,狄亚却觉得自己陷入了宿醉后的恍惚,勉强从昏沉的大脑里挤出一个清晰的答案:“招待可以随便换,你要是打算动酒,那就会有人出来跟你较量较量了。” 罗衡似乎露出一点冷笑:“真无情。” 不错—— 真是无情而美丽的雕像。 交错的破碎霓虹,酒吧上的涂鸦,棕红、土黄、黝黑的皮肤,混合着强烈的酒精,在夜晚的纵容之下,让狄亚的视觉膜呈现迷幻般的七彩。 而那绝无仅有的冷白色,正在光与影的交汇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18. 地下火 实际上,比起罗衡熟悉的酒吧,这儿要安静得多。 尽管坐在这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都是喝得停不下来的酒客,不过除去一开始的哄笑跟热闹,大部分人都只跟自己的同伴待在一块儿,或是孤身一人。 唯一算得上比较吵闹的,也就是围绕在女性人偶身边的几个醉鬼,偶尔爆发冲突,也不过是推搡几下,很快就看着四周悻悻地放弃了。 在这个地方,所有人既是猎人,也是猎物。 罗衡环视着酒吧,确信自己在喝了酒又颇为警惕的野兽堆里得不到什么可靠情报后,毫无留恋地放弃了拓展“朋友圈”这个想法,转而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这儿是个文明社会,姑且算是吧。 酒吧兼职着旅馆,罗衡已经看到墙壁上的告示牌了,这儿提供住宿跟冷水洗澡,当然谈不上是好环境,可在这种鬼地方已经算得上是天堂。 虽然一开始的确感到混乱,但等大概了解过这片营地后,罗衡就意识到这个聚集地实际上能够提供的功能要远比看起来得小得多。 它并没有太健全的设施,只是提供了最基础的服务:电跟水,还有食物跟休息,包括一些修理服务,还有烂醉如泥。 如果这就是这片土地的基础水平,罗衡要对荒原再降低一定的期待值。 他再度接触到了人群,也再度接触到了文明,却感觉这种接触似乎像两块干涩的齿轮强性摩擦,需要一点时间,或者一些油剂的缓冲。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在这个地方生存下去。 罗衡沉着且有节奏地用指尖点着桌子,缓慢梳理自己的思绪,他不着痕迹地又看了一眼狄亚。 闲聊让两人的气氛缓和许多,在最为优先的选择下,罗衡当然希望跟这个人继续合作下去,毕竟比起陌生人,他们起码有了几天的交情。 不过……也不能完全信任狄亚。 而对此一无所知的狄亚又给自己添了一杯,看上去似乎不急着休息,也不急着跟罗衡分道扬镳,而是饶有兴趣地跟终于空闲下来的莫奇聊起来:“最近不太热闹?” 莫奇试图瞥他一眼,无奈由于身高显得这一眼格外得像翻白眼,哼哼笑起来,做了一个颇有暗示的手势:“狄亚,你懂得,你想得到些什么,就要付出点什么,这世上可没有白听的消息。” “这只是闲聊,拜托。”狄亚状态格外放松,他举了下酒杯,“是谁说的,酒吧的闲聊多了去了?更何况……” 莫奇擦着杯子,干巴巴地敷衍道:“更何况什么?” 狄亚忽然按住他的肩膀,靠近一些,那双本该像鹿一样清澈的眼睛,再度释放出狡诈与残忍的威胁:“更何况白闪电这名字可不是人人都想得出来的,按照……呃……伊斯诺拉公司的说法,噢,那叫什么来着,知识版权?除非你永远不打算用这个名来招揽客人,否则被我逮到,哼哼,那你可要付出比这更多也更昂贵的东西了。” 莫奇瞪直了眼睛,几乎要大笑起来,又努力憋住,这让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扭曲:“天啊,天啊,狄亚,你又不是伊斯诺拉那群精神疯子,它的手也伸不到这儿来。再说了,这个名字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相信它的主人愿意……”狄亚看向罗衡,斟酌了下言辞,努力从自己的知识库里掏出彬彬有礼的用词,“授权给我来处理的。” 罗衡矜持而满含笑意地看着他们对话:“我不太满意有人擅作主张,不过,既然你承认这个名字的价值,也许我还能再提供几个。” 这让莫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不过他脸上又很快露出怀疑的神色:“你还有更多的名字?” “绝对有。”罗衡微微倾斜过身体,靠在吧台上,他比走进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具有诱惑力了,“甚至还有更多的故事,不过这就要看你能提供给我们多少有价值的东西了。” 莫奇脸上的笑容这会儿只剩下了喜悦,他甚至下意识搓了搓手:“当然,当然。” 狄亚提起空酒杯转了转,莫奇脸上的笑容稍微淡去,忍不住翻个白眼,就在他磨磨蹭蹭准备掏出酒瓶的时候,罗衡按下了那个杯子。 “别喝太多。”罗衡轻描淡写道。 “好吧。”狄亚大声叹气,松开那个杯子,“好吧。” 这让莫奇感激地看了一眼罗衡,他凑过来些,由于身高差距,这个姿势显得稍微有点滑稽,鬼鬼祟祟地说道:“大部分人都跑到北边去了。” “北边?”狄亚撑着脸,“你是说到哪一块?地下火那么北吗?” 莫奇又开始翻白眼了,他的小黑眼睛翻起来还怪灵活可爱的:“哈——哈——哈——真好笑,我倒真希望是那儿,这样你去凑热闹的时候就能把你烧成一堆灰烬,不过我猜地下火都烤不透你的脸皮。没那么远,在三级污染区那一块儿。” “三级污染区。”狄亚的脸色终于严肃起来,“有人跑到死城去了?” “不不不。”莫奇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的话,急忙摇头摆手,“当然不是那样,是三个倒霉蛋经过,不小心掉进一个洞里,那儿有一大片地下遗迹,就那么突然塌陷了——” 罗衡下意识看了一眼狄亚,狄亚却没有转过头来看他,而是绷紧起身体,沉思不语。 于是罗衡沉声问道:“那三个人呢?” 莫奇愣了一下,好像没料到罗衡会问这句话,他迟疑了会儿:“据说是当场死了一个,在遗迹里又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被伊斯诺拉带走了。” “这可是大买卖。”狄亚忽然开口,“伊斯诺拉又出手了,消息怎么会走漏得这么快?” “有什么可奇怪的。”莫奇耸了耸肩,又开始擦杯子,“你知道,能活下来的没几个正常人,再喝两杯酒,什么都得倒出来。他那天喝了一大堆月光酿,就在这儿把这消息喊出来了,说请所有人喝酒,当时差不多这一带的人都在这儿了。” 所以,是有个人发现了地下遗迹且生还后,在酒吧里肆意买醉,然后将消息散播了出去,而他本人则被伊斯诺拉公司的人带走了。 罗衡简单梳理了一下听到的消息。 比起罗衡,狄亚倒是更务实,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莫奇:“所以这一带的人实际上都差不多知道了这件事。” 莫奇只是嘿嘿傻笑起来。 “只有白闪电这个名字。”狄亚没好气地说道,他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弹了一下莫奇,手速快得惊人,莫奇反应也快得惊人,一下子伸手接住了,“这是我的酒费。” 罗衡忽然道:“司南会去吗?” 19. 一间单人房 司南,一个跟伊斯诺拉同样不受欢迎的名字。 “司南会去吗?”莫奇的表情看上去有点高深莫测,这种表情的骤然变化让他显得相当戏剧,“孩子都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不过既然你问了,那答案是当然,他们当然会去,说不准还冲在最前方呢。” 这的确不算是个聪明的问题。 不管是作为一个大基地也好,或者是寻找过往文化的存在也好,这群人必然不会放过地下遗迹的第一手资料。 毕竟之后再回收购买,谁知道会损失多少东西。 北边的三级污染区。 罗衡默默地将这个地名记录了下来,随口问道:“这里有交易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脑海里又掠过之前外头那些特定的店铺,于是强调了一句:“我不是说之前的服装店那种指定,而是什么都收的,杂货铺或者当铺之类的,还是你们叫回收站?” 罗衡尽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名称都报出来了。 狄亚用手指把玩着酒杯,顿了一下:“是有这么个地方,不过我建议你最好休息休息,明天再去,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去。” “什么意思?”罗衡迷惑地歪过头。 狄亚闷笑起来:“当我们提到什么都收的时候,意思就是说……他确实什么都收,有时候甚至包括他的客人。” 大概是酒精把狄亚的脑子也有点搞乱了,态度轻松得好像在说卖猪肉一样。 倒是莫奇的脸有点发白,不过他竭力压下去,表现出很自然的模样。 这让罗衡的喉咙略微有些发干:“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得离谱。” “谁说不是。”狄亚对他举杯,“敬这荒唐的世界。” “不过……”罗衡的手指在柜台上稍微点了点,“我找交易的人恰恰好是为了休息一下,我猜这儿是不允许欠债的吧。” 这句话终于把狄亚的思绪从酒杯里拽回来,他似乎陷入什么艰难的问题,思索好一会儿才说:“那就记在我的账上吧,你可以先欠着,毕竟我想我们接下来还有一段时间得待在一起,毕竟我也会去那儿看看情况。” 罗衡倒是没预料到自己犹豫多时的话,会在此时此刻这么被狄亚轻飘飘地抛出来。 大概是误解了罗衡的沉默,狄亚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如果你觉得咱俩合作不错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的荣幸。”罗衡露出一个微笑。 狄亚清了清嗓子,冲他点头,然后才转过去把酒杯喝空:“很好,那就好。那么一间房,莫奇,要配水的,最好干净一点儿。” “每间都很干净。”莫奇又露出了相当滑稽而让人不适的笑容,并且拎出一把钥匙,“103,一间单人房。” 酒馆里并没有能直接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在外面,由两个不算太健壮的大汉守着,手里各自拿着一把打满了钉子的木棒——低配版的狼牙棒。 有不少钉子都锈烂得很厉害,真打起来估计还有破伤风的魔法附加。 由于站在阴影里,最开始进酒馆的时候,罗衡还以为这不过是两个无所事事的人待在酒馆外头发呆。 狄亚对他们展示了钥匙,随后侧过头示意身后的罗衡:“他跟我一起的。” 左边那个的脸上有条刀疤,他漠然地看着两人,好半晌才点了点头,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条刀疤就像是蜈蚣在脸上爬过,好在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让出一条通道。 而右边那个仍然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尸体。 楼梯是相当常见的双跑式,钢结构,不过看得出来饱经岁月跟人类的摧残,有些坏掉的地方只是干巴巴地铺了层板子供以着力。 罗衡扫过一眼布局,特别是考虑到外面废弃的不少车子,确认这个地方在较早之前应该就是汽车旅馆,底下的酒吧很可能是车库改造而成。 这些信息虽然不一定有用,但却能抚平罗衡内心的焦虑,截然不同的信息伸出千丝万缕,将他与这个世界重新牵绊在一起。 而103房间,比糟糕这个词本身,还要再糟糕得多。 墙壁上的涂漆跟颜料基本上已经完全磨损了,颜色褪去大半,剩下点残留的痕迹混在一起,活像美术生使用过的颜料盘。 墙壁上有两扇窗户,准确来说,是一个钉着防水布的窗户口跟一扇几乎已经被污渍蒙住的窗户,这会儿都死死关着,完全展现出自然光的朦胧美。 空气里蔓延着让人不适的气味,倒是有个单独的卫生间,只不过门已经被卸掉,只是勉强挂着一块又脏又旧的镭射布,还被扯破了个大洞。 房间里只有一颗灯泡,不算太亮,电线是后接的,连梳理跟固定都没有,直接地横在房间中央接入开关,但凡跑得快一点就能当自杀的绳子用,不过考虑到场地跑不出这样的速度,当晒衣架可能更实用点。 床不出意外只有一张,整体还是由钢或者铁做成的,中间还垫了些泡沫塑料,表面披着块被无数人的汗水、泪水、口水染出各种痕迹的床单,边缘被熏得微微发黄。 狄亚先推开完好的那扇窗户,月亮很快照进来,没在大地上看起来那么亮堂堂的,反而显得很羞涩,只能隐约看到它的轮廓。 风也很快随着一起进来,冲淡空气里各种古怪的味道,罗衡听见了远处被距离压低的闲聊声,还有闷闷的引擎响动,这些声音随着风来了又去,就像只是进来坐坐的旅客。 罗衡坐在地上,倚靠着那扇窗,小半个脑袋还露在月光下。 从卫生间里洗完脸出来的狄亚已经被酒精跟疲劳折腾得几乎睁不开眼了,他打了个哈欠:“把头压低点,免得半夜有人发疯打穿你的脑袋。毕竟不是人人的枪法都像你这么准,有些人打出去的时候,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打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往床上倒,落下尾音的那一刻立刻睡着了。 罗衡离开窗户,转而坐在床脚边,这个地方离月光有点远,像是整个人都被黑暗彻底藏了起来,看上去也安全多了。 床上的狄亚睡得很安宁,这是他们第一次不用商量怎么守夜休息的事,这个房间也是他们这几天来能够得到最舒服的场所。 罗衡的思维顺着风飘了出去,这轮月亮仍然还是与记忆里一模一样,一些东西也与他的记忆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叠在一起。 只是这一切都像在说明,他所熟悉的那段过往早已成为被湮灭的一小段历史。 而他也不再记得那么清楚了。 20. 股东 水停了。 罗衡拧紧开关,抹去脸上的水珠。 清晨的气温不算高,加上晨风一直从窗口吹进来,被水浸透的肌肤已开始变得冰冷,罗衡并没有在卫生间里呆太久,而是很快穿上之前的衣服走出来。 狄亚已经醒了。 “我吵醒你了。”罗衡下意识停住脚步。 狄亚只是坐在床脚,伸开两条腿笑了笑:“算不上,像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听见点动静就会醒,要是醒不过来,总有一天就真的完全醒不过来了。” 这当然不是个好笑的笑话,无论说得多轻松诙谐都一样,因此罗衡只是点点头,让开卫生间的路:“对了,我用完了,不过地上还有些水,可能会打滑,你小心一点。” 当罗衡走到窗边的时候,狄亚仍然没起来,而是继续保持着原先的坐姿问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很好。”罗衡转头看过去,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了?” “那……就还行。”狄亚停顿片刻,并没有再多说什么,“挺好的,等我洗个澡,下午的时候再出门,希望你休息够了,接下来我们要过之前那种日子了,三级污染区有很长一段路,估计够呛。” 罗衡只是平静地点头:“好的。” 实际上野外生存相当折磨人,因此不管旅馆房间的视觉多么冲击,心理上又再怎么抗拒,当肌肉接触到柔软织物跟踏实床板的那个瞬间,仍然难以控制地放松了下来。 这儿也许不算是什么好地方,可是比起黑漆漆的废墟已经优秀太多了。 罗衡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现在的环境也不容许他去索求得不到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卫生间里的水声又大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消停,没多久狄亚就从里头走出来,像条大狗一样甩着他的头发。 那件巨大的斗篷不见踪影,里头那件较薄的衣物倒是狠狠清洗了一番,这会儿被狄亚捏在手里,他拧得很干,倒是没有滴水,只是湿哒哒地团在一块儿。 他的眼睛像狼一样在房间里扫来扫去,有那么一瞬间,罗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打算把衣服挂到电灯线上去了,好在没有。 在房间的角落里,狄亚找到一根晒衣杆,把衣服挂到了窗户边。 衣服不算太厚,加上平原的气候,半天时间就算晒不干,也能被沙子风干,罗衡记得在一些集装箱外还挂着一些瓶瓶罐罐跟锅碗瓢盆,看上去应该同样等着风沙刮干净。 “这儿的水资源比我想得要充足,还有粮食。”左右无事,罗衡坐下来闲聊,“不过你们的雨水污染好像比我想得要严重。” 光着上半身往回走的狄亚回身看了他一眼,沉思片刻道:“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确是这样,不过已经不是我们这一代的事了。” 水资源的污染也许可以定位到时间线,罗衡急忙问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我不太确定……”狄亚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显得有点沉闷,“不过我想应该是在金苹果那会儿,水源的污染情况还是很严重,绿洲也是因此得名,是金苹果制造出了净水滤芯后才大有改善,慢慢的一些污染严重的水源也有人聚集,只不过……” 罗衡疑惑:“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每年仍然有大量的人死去,不是因为缺水,而是为了争夺新的水源。”狄亚终于从卫生间里出来了,他提着自己的大斗篷活像在提个巨大的麻袋,漫不经心道,“而金苹果则负责卖给赢家东西,后来大概又过了一段时间,水源的情况就有所好转了。” 在水资源方面,罗衡并不是什么专家,他只是依稀记得水源是具有自净功能的,如果金苹果还在的时候,水源跟雨一样污染严重…… 要么旧世界发生了难以想象的恐怖事件,危害持续到今日;要么一直到五十年前,甚至很可能直到现在,“战争”都仍然持续发生着,只不过人们的生命被摧毁得更容易,以至于几乎不值一提。 罗衡不知道哪个更恐怖。 比起罗衡的一团混乱,狄亚倒是看上去轻松自在得多,他将自己简单用水擦了擦的斗篷平摆在床上,仔细地打理起来。 最眼熟的当然是从光脑上拆下来的存储器,它们跟一小块塑料布裹在一起,还有那支拐角手电跟四把纤长的飞刀。 直到今天,罗衡才真的看清楚那几把飞刀的模样,它们谈不上精致,绝对不能算作是艺术品,不过看上去非常锋利。刀身上几乎都有两道凹槽,可能是为了节省材料,又或者是为了减轻重量,还有可能是便于放血。 在飞刀旁边,是狄亚曾经拿来威胁恐吓他的那把空枪、一个没有标签的药瓶、十来根褪色的一字夹、他们在路上吃剩下的几块兔皮、两根锯条、几根干枯的草药、一个漂亮的装饰品箭头,材质看上去是玉、一枚鱼钩…… 罗衡看得眼花缭乱,险些以为开着杂货铺的就是狄亚本人。 不过这些东西实际上非常小,真正令人钦佩的是狄亚的收纳能力,它们被重新安放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斗篷稍微一盖,就完全看不出它们存在的痕迹了 “可惜东西跟包都落在地面上了。”狄亚清点完身上的物资,深深地叹了口气,“身上只剩下这些。” 罗衡沉默片刻,不想告诉狄亚:哪怕只有这些,也已经相当惊人了。 阳光比他们想得更有威力,自打太阳完全露出天际后,大概花了几个小时就把狄亚的衣服彻底烤干了。 狄亚重新穿上衣服,又围起那条巨大的斗篷,有时候罗衡都好奇他到底是不是恒温动物,还是某种毫无感知的冷血动物。 不过考虑到荒原上恶劣的生存环境,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塌陷的地下遗迹,穿得稍微严实一些,总比突然死在路上要好。 大不了避开正午赶路。 也许是罗衡的心理缘故,尽管狄亚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看上去从头到尾都清爽了不少。 “走吧。” 将最后两把飞刀放入斗篷缝制住的皮鞘之中,狄亚才松了口气,眼睛亮亮地看着罗衡,摇晃起那把钥匙来:“还是说,你准备再做些什么?” “等你半天了。”罗衡轻描淡写地挥去这个可能,径直走到门口。 这次他们往一堆五颜六色的集装箱走去,在集装箱外是两辆小卡车,光是看到这两辆车子,罗衡就能确定里面的人一定非常有实力。 因为在左边的车上,装着一把狙.击.枪,一位戴着墨镜的大汉正沉着冷漠地忍受着酷热的考核,观察着来往的每个人。右边的车上则有一把在游戏里较为常见的重.机.枪,澄黄的弹带一路垂到车子里。 看来,他们是来见这片绿洲的大老板了,就算不是老板,起码也算半个股东。 集装箱 集装箱的门是半掩着的。 平原的太阳够热烈,集装箱看着都让人浑身发烫,罗衡本来以为逃不开被蒸笼闷上一会儿的折磨,没想到门一打开,出乎意料的一阵冷风吹了出来。 是空调。 在进门之前,狄亚忽然问道:“你想卖点什么?” 罗衡谨慎回答:“这件大衣,能换多少东西?” 如果他想要走得更远一点,就需要背包、需要更多的子.弹、需要一些可以随身携带的冷兵器,还有充足的食物。 罗衡有许多东西要补充,可是却没有相应的物资。 “他们恐怕收不起这件东西。”狄亚仔细打量一会儿他,露出狡黠的表情,推着门走了进去,“如果只有你的话,这儿就能脱手,可是我在这儿呢。总之,你先把它脱下来。” 这话让罗衡一头雾水,不过他还是依照狄亚的话做了,把大衣挽在了手上。 走进去的时候,强劲的冷风几乎完全吹干了两人身上所有的汗,它还开了几扇玻璃窗,铁皮被支起来,这让光线充分地洒满整个集装箱,几乎用不着灯泡。 罗衡甚至能想象到夜晚坐在玻璃窗边看着茫茫荒漠里的月亮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前提是这是防弹玻璃,不会有人在几公里开外用狙击一下爆掉人头。 除了精心的设计,罗衡也没忽略整体的设计。 严格来讲,这实际上应该算是集装箱群,内部将外面所有的集装箱都联合在一起。 在外面看起来,不过是三个集装箱随意地放在一起,内部实际上是互通的,而且被分成了三个房间。 中间这条通道上不提,两边的集装箱在连接处加上零件,把铁皮改造成卷闸门的样子,伸出一块板子,变得格外像模像样,仿佛某种移动的零售店。 两家看起来都是杂货铺,不过分类不同,左侧看上去更偏向超市,杂物大多是些罐头食物、压缩饼干、瓶装水之类乃至稀奇古怪的装饰品;而右边则更偏向里面有不少颜料、轮胎、皮革之类的东西。 两侧的集装箱内部大概有三四个人正在卷闸门之后清点搬运着货物,也许这里严格来讲应该是仓库,而不是店铺。 左侧的集装箱墙壁上,被喷漆画了个奇丑无比的阿拉伯数字一,而右侧则是二,用以区分。 罗衡决定叫他们一号仓库跟二号仓库。 过道上零散地分布着几个人,连接一号仓库跟二号仓库的集装箱已经算不小了,可这么一站仍然显得狭窄,大家都非常警惕地站在两侧仓库边,自觉形成社交安全距离,像是生怕被人抢劫,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看来这儿是“工厂”直销模式。 “你可以到那儿等我。”狄亚指了指过道,“去坐一会儿,我去卖一些不要的东西。” 罗衡顺着他的手望去,看见两张被涂得五颜六色的长椅,就摆在玻璃窗边,墙壁上还钉着一块木板,放着四五本蔫巴巴的书。 他忽然心生好奇。 “千万别被人抢了。”狄亚压低声音,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身手还不错吧?” 罗衡对着他微微一笑。 狄亚看上去好像更不放心了,又问了一遍:“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如果你再不走——”罗衡哑然失笑,也学着狄亚的模样压低了声音,“有问题的就可能另有他人了。” 狄亚也不禁为自己刚刚过度的担忧感觉到一点尴尬,好在罗衡的反应相当自然,让这事儿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去,于是他的嘴角微微弯起:“说得也是,毕竟昨天你的反应可不慢。” “你真的要再提?” 狄亚立刻举手投降,在嘴上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谨慎一点,我是说我。” 罗衡看着狄亚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心情却好了很多,对于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同伴,他不算太了解。 尽管对方有极为气人的一面,让他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可那并不是些无法理解跟忍受的事。 更何况,狄亚实际上是个相当刚毅的人,有时候也算得上贴心跟幽默。 如果要选择一个搭档,罗衡的确想不出比他更好的选择了。 虽说罗衡到现在为止也并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但他看得出来,这儿没有人会主动伸出“友谊”的手,而他显然也暂时没有足够的“诚意”供以支撑难能可贵的友谊。 在狄亚跑去二号仓库的时候,罗衡也同样来到书架之下,阳光将书脊上的字照得相当清楚。 按照这里的说法,这儿有一半的书是亚墨文字,有三本是赤地语,而还有一本是跟赤地语较为相似的小语种——不过在罗衡的时代,喜欢看动漫的年轻人大部分都对这种言语有些了解。 从左往右,依次书名是:《开发【此处已模糊不清】创意》、《伟大血统》、《工程机械的维护与使用》、《就业金钥匙》、《历史【模糊】英雄》、《春【模糊】记》、《奇经八脉》、《本该是死宅的我却陷入了三角恋~》。 罗衡默默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本该是死宅的我却陷入了三角恋~青梅竹马跟天降女友哪个才是真的王道~》。 他很确定,筛选书籍的人应该对这几本书从书名到内容都完全一无所知,否则不会有任何一个正常的人会把这几本书放在一起供人挑选。 这里面有几本书甚至都称不上是消遣读物。 就在这时,罗衡的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喑哑的女性声音。 “你认识这些文字。” 她的语气甚至不是求证,而是确信地下了决断。 罗衡转过身看向她,这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岁左右的女性,有一头黯淡的红发。 她的长相很成熟,只是左眼有一条很深的伤疤,一直钩到鼻尖,看上去不算惊艳,可笑起来的样子别有一种韵味。 她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罗衡身上的枪带:“三种文字都认得,你从哪儿来?伊斯诺拉、司南……总不可能是圣殿,那儿全是一群疯子,你看起来……不太像那些精神变态。还是说,你从更远的地方来。” 罗衡微微一笑:“那么你呢?这位女士,你从哪儿来?” 女人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我叫伊诺拉,这儿的游荡者。” “罗衡,也是一名……游荡者。” 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步调 伊诺拉,伊斯诺拉。 这两个名字未免重叠得太多了一些。 “你的名字很别致。”罗衡微微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将语速放缓些许,“与伊斯诺拉只差了一个字。” 伊诺拉露齿笑起来:“我的名字就是按照它改的。” “改的?”罗衡不太能理解。 “我不太喜欢这家公司,不过我很喜欢他们的名字,听起来很美,所以就拿来当自己的名字了。”伊诺拉撩动自己的头发,这动作既利落,又具有很明显的女性魅力,像是不经意地看他一眼,“它有什么寓意吗?” 罗衡若有所思:“它正如你渴望的那样。” “正如我渴望的那样……”伊诺拉呆住了,她迟疑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衡轻轻将书合上,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微笑着说道“这个名字最早来自于南岛语系里的米沙鄢语。意思正是你想要的,你渴望的,所谓伊诺拉。” “你——” 伊诺拉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柔软,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狄亚打断了。 “又在兜售你那些迷人的小故事?”狄亚忽然大步走过来,对着罗衡随意晃了晃手,招呼道,“可别讲得太入迷,忘了正事。” 他显然早就已经看见伊诺拉,急匆匆走过来也是为了这个,却直至走到罗衡身边才惊讶地转头看向这个女人:“哇哦,伊诺拉,是你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看起来比之前更漂亮了。” 这让罗衡微微挑起眉毛,对于狄亚与伊诺拉的熟识,他不算太讶异,却有些好奇狄亚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奇怪。 他们熟悉,不过,并不是好的那方面。 “原来是你。”伊诺拉抱着手,略有些警惕地打量着狄亚,神情冷淡不少:“看来他就是你的新雇主了?” 狄亚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错了,这是我的同伴。” “同伴。”伊诺拉突然大笑起来,显然完全没有把这件事当真,直到她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为止,表情这才有所变化,不住地打量起罗衡跟狄亚来,“你也会找同伴?” 狄亚叹息道:“人总是会变的,你看看我,我的后背可没长眼睛。” “这双眼睛恐怕价值不菲。”伊诺拉的手忽然柔软地搭在狄亚的肩膀上,她并不能算高,在狄亚这种体型面前简直像是只小百灵鸟,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罗衡,“他的价值也绝对不止一双眼睛,你从哪儿找到的?” 罗衡与她对上眼睛,微笑道:“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而狄亚只是揶揄地看着伊诺拉,耸了耸肩膀,示意自己并非真正占据主动权的那个人:“他才是救我命的那个人,伊诺拉。”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的,罗衡的确救过狄亚的性命,可很难说他当时算不算得上狄亚的又一重威胁。 伊诺拉惊讶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转换,在这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大笑起来:“好吧!好吧!看来是我误解了,抱歉,不打扰你们了。” 她收回手,往着集装箱的楼梯上走去。 “她刚刚误会了什么?”罗衡看着女人的背影,“我知道她一开始误以为我是你的雇主,我想知道的是后面那句话,你为什么说我才是救你的人?” 狄亚歪头想了想:“因为你的确救了我的命。” 罗衡淡淡道:“你真的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哈哈……”狄亚忍不住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她只是误以为你是我的商品,不是莫奇那一种,而是我的确做过的一些事。” “你曾经贩卖过人?”罗衡的声音慢慢降下温度。 狄亚尴尬道:“我就知道你会误解。当然不是,并不是那样的,就像是我们俩交换知识一样,只不过大多数人不像你这样,他们更多时候是……不得不依靠我,你应当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他欲言又止。 “噢,我明白了。”罗衡恍然大悟,“他们教授你知识,而你确保他们活到某个时间段。” 狄亚露出赞许的表情作为回应。 上楼时,他们不可避免地又遇到了一次伊诺拉,显然也是来见“代理人”的——尽管罗衡不是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理解代理人的意思。 伊诺拉显然对他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兴趣,正靠在一个鹿头装饰下无所事事地玩着头发,见着他们上来,只瞥了一眼,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集装箱的隔音差得惊人,大老远就能听见里面的叫骂声,而到了门外就更加清晰了。 罗衡不太了解事情,只听个大概,模模糊糊意识到里面的这位代理人很不满意自己所得到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个穿着破烂且瘦骨嶙峋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脸上有个不太明显的巴掌印,难以自制地流露出怨恨之情。 伊诺拉就像是完全没看到一样,自然地走进去,没过多久,又走出来,看上去心情不错,甚至对两人抛了个飞吻,这才愉快地下楼去了。 于是轮到他们进代理人的集装箱了。 坐在集装箱中间的代理人出乎意料的有些发福,不过并不显得臃肿,这可能得益于他本来有一具相当健壮的躯体,鬓角微白,左眼因为失明而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白色,右眼则是稍显冰冷的钢蓝色,留着精干的短须。 集装箱里的装饰与其说是舒适,不如说是温馨。有柜子、沙发、茶几、地毯,柜子上甚至还有配套的咖啡壶,里面正煮着某种像是草药的东西,这会儿咕噜噜地快要煮开了。 “帮我倒杯茶过来。”代理人的声音有种惯于发号施令的傲慢感,他连头都没抬,仍然专注地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把订书机。 他很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施压,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操控每个跟他对话的人,罗衡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倒是狄亚看上去没什么反应。 “没问题。”狄亚轻快地走到桌柜边,摆弄起那些咖啡壶跟茶杯来,回应道,“只要你待会儿不会嫌这杯茶太贵就好了。” 代理人终于抬起头来,他沉重的身躯往后仰靠在那张皮革重新包裹后的转椅上,故意装作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他们一样:“噢,狄亚,是你来了啊,请坐吧。” 他那只钢蓝色的眼睛很快就转到了罗衡身上:“这位新朋友是?” “一位腼腆却博学的旅人。”狄亚微笑道,将那杯茶放在了代理人的桌子上,“正好与我结伴而行。” 罗衡跟着他坐在沙发上,不得不说,沙发的柔软程度远胜过他们租的那间小屋子里的所有家具。 “不过我猜,比起他,这样东西会更得你的青睐。” 狄亚拿出了那枚玉制的箭头,近距离观看,罗衡才意识到,那实际上并不是个箭头,而是个插口。 至于到底是什么插口,是某种钥匙,还是什么更特别的东西,那就不能确定了。 代理人的独眼里闪烁过贪婪的光,随即赞赏道:“我就知道,我一直告诉所有人,你是这片平原上最有本事的猎犬!到楼下去拿你想要的东西吧——” 他从抽屉里丢出了一个铁皮包裹的牌子。 对于这种侮辱性的夸赞,狄亚并没在意:“那些东西我不要了。” “什么?”代理人一下子愣住了,“你是说,之前的报酬你都不要了?” 狄亚微笑道:“一点不错。” 这下代理人的表情反而严肃起来:“狄亚,我们之前说好的可不是这样。” 哎呀。 冷眼旁观的罗衡幸灾乐祸地想:现在这位代理人倒是跟着狄亚的步调走了。 讨价还价 “别担心。” 狄亚没有什么得意的模样,他仍然保持之前不卑不亢的表情,既没有因为羞辱而愤怒,也没有因为对方的警惕而忘形。 “你知道,我向来是个宁愿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难受的人。” 不过……显然对自己的认知不太充分。 罗衡默默在心里评估道,不出意外,代理人当即嗤笑出声。 而狄亚仍然面不改色,他身上有很多种特质,此时此刻则展现出一种商人特有的虚伪善意,看起来让人忍不住牙根痒痒的,却不会产生恶感,这也许就是让他活下来的本事之一。 “那就说说看吧。”代理人用指甲刮了下自己的鼻子,倾过身体靠着桌子,慢慢眯起眼睛,“你想要什么东西。” 狄亚叹了口气:“跟你实话说了吧,我的车丢了。” 听见狄亚说出筹码之后,代理人肉眼可见地悠闲起来,他重新靠回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在跟我开玩笑,狄亚,这再值钱也比不上一辆车,没人会花这么大的价钱去买这玩意就为了赌一把的。” 赌一把?罗衡想: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着拒绝。”狄亚眨了眨眼,狡黠地笑起来,“我又没有说是什么车,你看,摩托车也是车,对不对?” 这次代理人明显有些意动,他把本来压在桌子上的手藏到桌底,似乎正在思考,转而看向了罗衡,忽然道:“那你的这位朋友呢?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敢一个人待在旅馆里,所以跟着你来的?” 他打算转移话题,空出点时间思考思考这是不是值得交易的买卖。 “看来你对自己掌控下的这片绿洲很上心,有点儿风吹草动都知道。”罗衡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没说得太难堪,“我跟他一样,也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他的口吻并不算太强硬,可听起来的确是个棘手的人物。 有关罗衡的说话方式,狄亚早就领教过了,绝对不担心对方会吃亏,他闷闷地笑着,舒展开四肢享受地靠在沙发上,这次轮到他戏谑地看着两人交锋。 代理人的脸微微一僵,下意识坐正身躯,他喜欢让每个人意识到自己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也享受对方惊恐愤怒的表情,算是一点小乐趣。 可眼前这个面生的游荡者说起话来就像那些讨人厌的大公司里出来的人,仿佛这点小把戏不值一提一样。 他刚毅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下,假笑道:“噢,那你打算交易点什么?” “这件衣服。”罗衡的神情很平静,只在展开大衣的时候沉默片刻,这是他的时代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我想换一些冷兵器,还有这把枪适配的子.弹。” 他示意了下挂在腰上的手.枪,并没有贸然去触碰这把武器,哪怕对方看上去没什么所谓的模样。 在罗衡的时代,这种枪的子弹是最容易补给的,甚至在游戏里涉及到射击要素时也基本上是开局标配,即便到了现在这个资源匮乏的年代,应该也不至于太昂贵。 冷兵器。 代理人跟狄亚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罗衡的用词,尽管两人注意到的原因不同。 “这个冷兵器……”代理人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他的目光在大衣上打转,沉吟道,“嗯……具体一些呢?你想要什么?” “匕首、军刀、弓弩、小斧之类的。”罗衡想了想,“不,弓弩就算了,我没有练过,精准度太低。” 精准度。 这下代理人几乎可以断定,罗衡一定是从某个大基地出来的人,这儿没人这么说话。 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和气不少:“这倒是不成问题,这件衣服也算不错,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罗衡问道。 代理人不紧不慢道:“只不过这年头的子.弹不太宽裕,我最多给你一匣补给,多了恐怕就没有了。” 一匣,是十二发。 “当然,作为补偿。”代理人假惺惺地笑道,“我可以让你挑两把冷兵器走,随你选择,保证你物超所值。狄亚,你说是吗?” 代理人的眼睛忽然又溜到了狄亚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阴险的笑容,加重了语气。 狄亚并没有在意代理人的威胁,而是站起来,将手按在了罗衡的背上,相当冷淡地说道:“恐怕他是不会卖的。” 看来是被砍了一记屠龙刀。 罗衡不动声色地想道,把准备答应的话吞了回去。 代理人的笑容有点僵硬:“狄亚,这可不是你的东西,轮不到你在这儿说话。想想看吧,除了我能给出这么大的让步之外,你打算到哪儿换这些东西呢?难道你们准备靠一点儿不起眼的补给到更远的地方去?那跟找死没区别了。” “这是件礼服。”狄亚睁眼说瞎话时从来不打草稿,“地下遗迹里挖出来的物资里,你看过这么新的品质吗?如果你把它清理清理,卖给那些大基地的那些明星先生,甚至是提供给司南,得到的恐怕都不止这么点。” 代理人的脸一下子绷紧了,钢蓝色的眼睛阴沉沉地看向狄亚,冷冷道:“如果我说,你们一定要卖,而我也只肯给这么多呢?荒原上每天都有死人,谁消失了都不奇怪。”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桌子侧边的一个按铃上,在那些散乱的文件下,还有一把大口径的枪。 这张巨大的办公桌看起来不但结实可靠,显然还能当做防身的地方,外面的保镖冲进来想必也花不了几秒钟。 罗衡:“……” 如果说前面的你来我往多少还算是意料之中,那么代理人的这句话就让罗衡真正感到了错愕。 并不单单是为代理人理直气壮的这句话而错愕,更多的还有对狄亚毫不意外的神色而产生的困惑。 他的确想过这个世道很糟,可……没有想到会到这种程度。 并不是这两样东西多么值钱,而是人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值一提,为了这点蝇头小利,代理人就能清理他们像是清理两只蚂蚁一样简单。 最让罗衡感到糟糕的是,他甚至想不到任何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那我们除了让步,恐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狄亚叹了口气,“我毕竟是个有眼睛的人,一件衣服跟我们两条小命,当然还是后者更重要一些。” 代理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狄亚,你是个懂事的年轻人,如果你有时候不那么多话,我会更喜欢你一些的。” 罗衡可看不出来狄亚是这么软弱且容易让步的人:“狄亚?” 代理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还以为这是求助,愉快地说道:“你的朋友已经放弃了,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还是能拿点东西走的,我可以退一步,给你两匣子弹,别太贪心了,年轻人。” “把衣服放下吧。”狄亚对他眨了眨眼,又转头去看代理人,“那么我的摩托车呢?总该给我点好消息了吧,我要求不高,油耗可不是我的首选,给我电能的就行。” 这次代理人只是思索了一下,很快就答应下来:“这倒是没问题。” 铁牌换成了一把车钥匙,而罗衡的大衣则变成了一张带有签名的纸。 代理人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无线电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出去,门外已经等着其他的陌生人了。 下楼梯时,罗衡忽然道:“你看来没这么胆小。” “总不能叫你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交代在这里。”狄亚头也没回,只是微笑道,“你这样的人不该死在这儿。” 罗衡轻哼了一声:“说得好像你能全身而退一样。” “这嘛,谁知道呢……我可是很会逃跑的。” 摩托车 仓库里的工人看上去比机器人好不了多少,神情相当麻木,看上去似乎永远有做不完的活。 跟被代理人收在柜子里的对讲机不同,这儿的对讲机比起被人使用的工具,更像是在使用这些人。 对讲机被挂在墙壁上的高处,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时不时传出声音,像个无法关闭的小型喇叭,而工人们也随时等待着这小小的机器发号施令。 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两个字都显得那么讽刺。 他们沉默地分拣好所需物品交给罗衡,就继续忙碌地去做自己的事了。 罗衡将子弹匣装好,挑选了两把冷兵器——手柄握起来相当舒适的小刀跟手柄装有指虎的匕首。 后者显然是后天改造的。 原本罗衡还准备找点鞘具,可手在挥舞小刀时,却下意识地将刀收入了靴子内侧的护套,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以为是靴子装饰的地方,实际上是刀鞘设计。 里头什么都没有,看来他除了自己的记忆之外,还额外丢失了一把靴刀。 丢了小刀,却没有丢枪,说明他起码经历过一场近身格斗,距离相当近,情况不算太乐观也不至于太糟糕。 毕竟他没任何伤口,只是丢失了刀,时间不会太久,在失忆前补充刀具应该不算是什么太困难的事,考虑到子.弹也没有补充,最有可能是失忆前刚刚丢失的。 不过不管罗衡怎么搜刮记忆,也想不起来跟人近身搏斗的丝毫踪迹,只能无奈放弃。 狄亚全程没说什么,也没有对罗衡的挑选提出任何异议,他等着挑选结束后才开口:“看来你差不多了,去见见我们的车?” 正踩在木柜上检查靴子上的刀鞘固定是否安全的罗衡闻言转过头,迟疑而缓慢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狄亚好脾气地又重复了一次,“去见见我们的车?” 罗衡的语调仍然不紧不慢:“我们?虽然我不认为你胆小怕事,但也不认为你会有这么慷慨大方。”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我们就要靠它代步了。将它当做你的东西,会让你更心疼它一点。”狄亚眨眨眼睛,“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人们对自己的所有物总是格外珍惜,有时候这种心态甚至能帮你在敌人面前争取到不少机会。” 罗衡轻笑了一声,将靴带重新再次系紧:“看来你经验丰富,有什么故事值得一听吗?” 他从木柜上撤下那条比武器更加危险的腿,扫掉一点裤子上的灰尘,这才跟在狄亚的身后,一道走出工厂。 “太多了。”狄亚拨动着那把车钥匙,思考再三道,“恐怕是说不太完,也许等你下次遇到的时候就知道了。” 罗衡倒是反应平淡:“听起来还是不要遇到的好。” 车厂同样也是昨天见到的那座“小修理厂”,如果开着车的人想要跟老板谈谈只能从外面绕路进去,而他们俩跨过一个带铁丝网的栏杆就完事了。 修理厂的后头并不是没人看守,一个大概只有十岁的孩子正坐在叠起来的破烂纸箱板上在搬运着一大堆看起来重得吓死人的车子配件。 这会儿太阳已经渐渐大起来了,金属被晒得发烫,这个小男孩却浑然不觉,只是在看到他们时立刻丢下了手里的零件,迅速从手边的箱子里摸出了一把枪,用两只手端举起来,稚嫩的肩膀紧绷,死气沉沉地问道:“你们是谁?” 这场景并不血腥,也不恐怖,却让罗衡感觉到更严重的心理不适。 “客人。”狄亚提起手里的车钥匙示意,“怎么,你们没接到消息吗?” 小男孩阴鸷而冷漠的眼睛望着他们,举着枪慢慢倒退了几步,他大声询问,前方很快传来几声粗鲁的叫骂跟使唤某个人的声音,很快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少年就从一辆货车的车厢里探出身体对他们招手。 罗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信息得到确定后,小男孩终于把□□放回箱子里,又继续搬运起零件来,表情甚至没有任何的变化。 他突然有点想迫不及待地逃离这片绿洲,就像他曾经渴望进入一样的急切。 带着两人去领车的少年光着瘦骨嶙峋的上半身,只穿着件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色的围裙,手上满是黑色的油渍,他往松垮垮的牛仔裤腿上蹭了蹭,从围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圈钥匙分辨,然后打开了其中一个集装箱的门。 少年木然地对他们说道:“车在里面,如果要充电,前面交易,我们什么都收。” 他的眼里既没有艳羡,也并无愉快,就如同一段执行的程序,平静得甚至连这段话都懒得再起波澜。 集装箱里格外闷,这次罗衡没跟进去,而是站在外面的车道上等着狄亚把车推出来,毕竟只有一个出入口。 没过一会儿,就看见狄亚开着车从里面滑了出来,及时刹在他的面前。 狄亚从车上跨了下来,对着罗衡摇摇头道:“电还没到一半。” 刚出厂的商品没有满格电量,听起来好像也不算太稀奇,特别是在这个世界,应该更稀松平常才对,可狄亚的脸色出乎意料变得有点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无法决定的难题。 罗衡叫了他两声没得到反应后,就转而观察起这辆接下来将会在近期内陪伴他们的代步工具。 这辆电能摩托车看起来就跟罗衡记忆里的那些肌肉摩托差不多的体格,而不是轻巧得像人随时能挪动的电瓶车。 只是它相当不规整,很多地方有切割改造过的痕迹,说好听点是粗犷机械风,说难听点就是靠零件拼凑起来的一只肌肉怪物。 线条则非常简单,两个巨大的轮胎,“极简”设计的流畅车身,除了管就是板,没有任何多余的添加,尾部则是一个拿来装放尾箱的铁架。整体为黑色,大概是喷到没漆了,一部分边缘被涂上了白色,看上去像是撕裂开的纹路一样。 理论上这辆车应该还能说道说道,可惜剩下的都在罗衡的知识盲区,他只能确定车子也许在能源或者内部零件方面有所进步,但在外形设计上已经倒退到某个审美消失的时代了。 如果说每个男人都会有机车梦,那么毫无疑问,眼下罗衡的梦已经彻底破碎。 “我们是两个人,消耗的电能会更快,加上还要装备些东西。”好半晌,狄亚才从思绪里回过神来,看上去仍然还有点心神不宁的,“好吧……好吧……还是充一下电,我们晚一点再走,不过黄昏前就一定要离开了。” 罗衡皱起眉头:“你还好吗?黄昏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狄亚猛然抬起头看着他,神情有点复杂:“也许会,也许不会,总之……我去采购些东西,你在这儿看着车。” “可以。”罗衡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充电站是一个由防水布搭建起来的棚子,车开进去后,狄亚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了五片皱巴巴的烟叶付了充电的钱,就带着车钥匙离开了,临行前还许诺会给罗衡带点吃的跟水回来。 之前的那个少年则又现身了一次,给车接上巨大的电源接口后,就继续去忙活自己的事了,把罗衡撇在这儿蒸太阳。 好太阳。罗衡站在棚子的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想:尽管人情冷漠,起码太阳还是一样的滚烫,甚至有点太烫了些。 大概过去半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狄亚跟黄昏都没到来,太阳仍然持之以恒地散发着热量,几乎要叫罗衡昏昏欲睡的时候—— 伊诺拉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别死了 如果说罗衡一直都对狄亚的话毫无怀疑,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信任狄亚跟质疑狄亚实际上并不冲突,在任何世界里太过轻易地交付出自己都显然愚蠢透顶,如果自己无从了解认识,这种所谓信任也不过是一种无知的盲从,毫无任何价值可言。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罗衡实际上并不介意向其他人交一些学费,就像是之前在办公室里那样——毕竟任何东西都有筹码,太吝啬于学费,总难免会在其他的地方吃亏。 因此他立刻站直身体,径直向伊诺拉走去。 刚刚在书架下,伊诺拉明显是有意搭话,人很少会无缘无故去做些什么事,特别是这种高压环境之下。因此,要么是当时罗衡无意间展现出了让她感兴趣的特质,要么是罗衡的外形对她具有一定的性吸引力。 这两个听起来都不算太糟糕。 而后来伊诺拉态度急转直下,显然是跟狄亚说是同伴这件事有关系,而并非是罗衡本身的问题。 她跟狄亚熟悉,却不算太融洽,又是孤身一人,想来也是个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一定知道很多事。 在酒吧的时候,罗衡就已经领教过了,闲聊有时候能虚空创造出一笔财富来。 伊诺拉并没有开车来,而是徒步从外围走进来的,等罗衡过去的时候,她似乎已经谈完自己的生意,正蹲在地上顶着烈日挑拣东西,一篮子的金属零件闪着光。 “小心烫手。”罗衡说,“你可以隔着那块布拿东西,这样会好拿一点。” 伊诺拉抬头看了他一眼,大概是被阳光照花了,没看清,于是干脆站起身来跟他说话,这才认出来人来。 “是你啊,谢了,有事儿吗?” 她态度冷淡且警惕了不少。 “我在等车充电。”罗衡仍然保持微笑,“只是过来聊聊,毕竟没什么事好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帮下你的忙,你在找什么?” 伊诺拉没有立刻拒绝,又问道:“狄亚呢?” “他去采办一些东西了。”罗衡就当她是默认了,蹲下来检查这一堆东西。 这大概是个修理篮,里面散乱地装着几块破布包着的螺丝堆、橡胶管、没包上外皮的铜缆、几个看上去被切割过的零件、塑料卡扣、起子之类的东西。 “这么急?”伊诺拉也蹲下来,不过仍然没说自己要什么,反而将好奇心转移到他们身上,“你们这次不多休息两天吗?我还以为他刚做完一笔大生意会过得更放松一点。” 罗衡停下正在分类零件的手,下意识问道:“怎么,这不太常见吗?” “我们是人,不是机器。”伊诺拉揶揄地看着他,“你也许有什么别的办法让自己轻松点,可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讲,放松跟休息是最便宜的方式了。” 罗衡不动声色:“哪怕前面有一笔大单子?” “那得看是多大的单子了……”伊诺拉似乎完全没把这当回事,嗤笑道,“没准备好就在这片土地上乱跑,除了疯子没人会这么做。除非是个雇主出手大方又相当清闲的活,比如只是近距离跑跑腿之类的,不过我猜应该不会是这样吧。” 罗衡道:“我们要去附近三级的污染区。” 伊诺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古怪:“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她看起来不但没有想笑的意思,甚至还像被戏耍了一样,流露出愠怒的神色。 “有什么不对吗?”罗衡问。 伊诺拉震撼地看着他,甚至将手从寻找的东西上收了回来,一字一顿:“有什么不对吗?老天!你是一点儿也不明白吗?认真的?” 罗衡平静道:“我们有目标,准备前往目标,我没看出什么不对?” “你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明白……”伊诺拉似乎自己找到了答案,神情看上去有点难以置信,甚至觉得荒谬,这种情绪完全从她的脸上流露出来,“三级污染区这样的地方现在是各方抢夺最激烈的时候,你跟他只有两个人,你们急着赶这段路?就算要搪塞,这种借口也烂得够离谱了,狄亚把你当孩子吗?” 不错…… 罗衡的心微微沉了下去,突然意识到这件事的问题所在。 尽管伊诺拉完全不知道罗衡的目标——他并不是为了资源而前往,是为了寻找司南而动身。 可是她说的话是游荡者最该考虑的问题。 安全。 狄亚去三级污染区无非就是为了资源跟交易,他不像罗衡这样对司南有近乎迫切的需求,除了逃离金苹果遗迹跟荒原上的数天徒步之外,狄亚显然还有过一场冒险,是有关那枚玉制插口的。 他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冒险,拿到了交换的东西,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为什么急着换车,还要赶在黄昏之前走…… 罗衡醒来后就被巨大的信息量冲昏脑袋,他几乎没有想过从狄亚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只觉得开车能早一点追上司南,合情合理,就没有再多心去想什么了。 如果真是这样—— 他忽然想起上午从办公室出来时,狄亚说自己很擅长逃跑的狡黠神色。 “那么,如果你不急着在这里办事的话,我劝你尽早离开。”罗衡绷紧嘴角,神色立刻凝重起来,“我跟狄亚会在黄昏之前离开,他虽然没有说理由,但我想他一定是有不太好的消息。” 伊诺拉的反应相当快,她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原本难以置信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于是伊诺拉迅速从修理盒里翻出一把内六角扳手跟一把钳子,忽然开口道:“你知道虹吸管吗?我需要那个,它露出来的口跟橡胶软管很像,是有点弯弯绕绕的,我只是看到过有人使用,可是我不知道它整体长什么模样。” “你要那个做什么?”罗衡困惑道,“这儿没有特用的虹吸管,做个精致轻松的肯定没办法,不过你想的话,可以用橡胶管做个简单的。” 伊诺拉想了想:“你要什么。” “……”罗衡反应过来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有什么渴望的,也没有什么急迫的,他真正想要的,绝不是伊诺拉能给的,“随便给些什么就行。” 伊诺拉却误解了,她的目光一下子深了下去:“我不做那方面的生意。” 罗衡哑然:“我……算了,告诉我你有什么吧。” “我有两根烟,烟包还在,它们一点也没潮,味道还是很香,这是硬货,到哪儿都可以换的。”伊诺拉强调道,“还有一个玉米罐头,十包饼干,两瓶烧开过的水,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分你一半,罐头跟烟可以都给你。我还要换这些工具,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虹吸并不是什么晦涩的知识,日常生活用到的也不少,罗衡简单跟伊诺拉讲了一下虹吸管的原理,又用橡胶管做大概的示范,甚至没花十分钟。 伊诺拉看上去有点呆滞,不知道是因为理解了,还是因为没有理解。 不过罗衡的确得到了一瓶水、五包饼干、一罐玉米罐头、两根非常干燥的女士香烟,还有一个皱巴巴的薄荷绿烟包。 临走前,伊诺拉提上了那条橡胶管,看着罗衡的神色似乎有点复杂,不过她最终还是笑着告别:“希望有下次交易的机会,我会准备更多的东西来换的。” 罗衡微笑道:“好啊。” 伊诺拉转身而去,潇洒地做了个手势。 “别死了。” 乖孩子 在黄昏来临后,狄亚才回到车厂之中。 他神色匆匆,速度快得宛如一阵刮起的飓风,将身上的背包抛了过来:“左边口袋里有吃的,你垫一垫。” 罗衡只来得及接住背包,就看见狄亚去拔掉了充电接口,将车子从棚里推出。 这会儿太阳的热量已消散大半,天空中正熊熊燃烧着的晚霞同样已近枯竭,晚风将罗衡的头发吹得凌乱,远处的光景已不再像正午时分那么清晰了。 狄亚等着他坐稳,这才拧动把手,往即将迫近的黑暗之中飞驰而去。 道路仿佛无穷无尽,没花多长时间,他们就将绿洲彻底抛在身后,只能看到稀疏的草木跟无尽的平原了。 狄亚并没有放缓速度,却注意到了身后的罗衡毫无动静:“发生了什么我该知道的事吗?” “应该没有。”风声太紧,罗衡不得不凑过去凑在狄亚的耳边说话,“我一下午都在做你的乖孩子。” 如果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不是那么浓,听起来几乎就是调情了。 这句话让狄亚头皮发麻,心跳加快,说不好是因为恐惧还是兴奋,他不得不分心多关注一下后方,位置不算有利,不过他还算擅长在摩托车上把人甩下去的小伎俩。 好在罗衡并没有做任何危险举动,既没掏出枪,也没拿出匕首,看起来似乎对他的不满非常有限。 罗衡的情绪一直很稳定,这种稳定不但令他成为一个神枪手,同样也是狄亚考虑他作为伙伴的最主要原因。 在黑夜彻底吞噬黄昏之前,狄亚打开了摩托车的前灯,灯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往前探照着方向。 也许是得益于之前的现代社会对整个星球不遗余力地开发,不单单在地底下有不少建筑,地上的建筑更加密集。尽管它们大多都已坍塌与废弃,甚至化为焦土,可是仍然在无数个黑夜成为游荡者的巢穴,提供一定的庇佑。 他们曾经在这样的废墟里度过几个夜晚,如今也还是一样。 只不过这次狄亚找了个更小一些的废墟,又开着车绕着废墟转了两圈,确保没人后才把车停进一座房子里。 房子空得离谱,被人舔过的碗底恐怕都没有这样干净,又被风沙长期打磨,活像个人造的地洞,安静地保护着他们。 入夜后冷了许多,罗衡已经感觉肌肤表面因为寒意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提着手电加快了寻找树枝的速度。 幸运的是,他在另一座没了半边墙壁的房子里找到了些别人烧剩下的木板,看样子是就地取材,直接从地板上撬出来的,大概是因为过去太长时间,表面的蜡层早已磨损得毫无作用。 罗衡先是摸了摸火堆的温度,确定不是最近才刚生起来的,就安心捡走了剩下的所有木板跟火堆里被遗漏的几块木炭。 他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个世界的节奏。 考虑到这个房间曾经有过游荡者,罗衡想再多检查一番,看看还能不能捡到什么遗漏。 然而下个房间就糟糕多了,刚进门就能闻到排泄物的臭味,不知道是来自人还是动物的,大概率是前者,也许是因为时间久了,味道并不算太浓。 于是罗衡明智地选择见好就收,直接回去。 狄亚已经准备好了火种,一大团燃着火星的纤维落进搭建好的木板堆里,堆积在几块不成型的木炭上,很快就燃烧起来。 火光将整个房子照亮,摩托车的钢板车身被照得犹如火焰在舞动,映在墙壁的影子看上去则像是只酣睡的家庭宠物。罗衡靠着它的轮胎一侧放松全身,狄亚则坐在贴近门口的地方观察外围的动静。 赶路太晚,睡觉又太早,更何况还没吃晚饭,两人只能陷入沉默,静静聆听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狄亚才从暖洋洋的火光里动弹起来,他先活动了下手脚,然后从背包里抽出了一块修改得有些歪歪扭扭的布,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没有任何设计的长披肩,只有领子部分稍微裁剪了下,整体款式相当粗糙,颜色并不纯净,却也形不成什么花色图案。 “给你。” 他没有冒险抛过来,怕风会激起火星或是布不小心会卷到火里去,很小心地团了团,像是递一根棒子似得递交过来。 “你的斗篷。”狄亚指了下自己脖子上的斗篷,斟酌了下用词,“可能不值八百块不过……总之无所谓了,就只是一份礼物。” 罗衡展开这块布,辨认着领子的部位将自己包裹起来,粗糙的布料刮蹭着他的脖子,能闻到放置太久的尘臭,可很快温暖就席卷上来,抵消掉一切缺点。 那些刻薄的话忽然就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呃……所以……”狄亚的手指交错在一起,不太安分地在空气里活动着,“做我的乖孩子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是火光的缘故,他的脸稍微有点泛红。 罗衡忍不住笑起来,只是用一只手虚虚地拉着斗篷,像披着一条披肩,他还不太习惯把整块布严严实实地围在身上:“这算是一个问题吗?” “如果我之前回答的所有问题都算的话。”狄亚眨了眨眼,“那么这个也算。” 罗衡揶揄了一句:“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啊。” 狄亚耸了耸肩。 “我们并不是急着要去三级污染区,对吗?”罗衡沉默地酝酿了一会儿言辞,最终还是被身上的斗篷软化了言辞,那些犀利、刻薄的字眼被尽数咽进喉咙,“那里很快就会变得不安全了。” 狄亚的表情却冷漠得像瞬间戴上了面具:“这跟你的食物来源有关系吗?” 他听起来似乎很困惑,口吻异常严厉。 “有一点,我遇到了伊诺拉。”罗衡淡淡道,“她告诉我没有人会这么急着去三级污染区,特别是你这样的老手,这是个连孩子都不会上当的谎言。你撇下我很有可能,丢下车总不见得,因此我推测那片绿洲恐怕很快就会变得不安全了。” 狄亚“噢”了声,突然放松下来,不过他还有一个疑点:“伊诺拉不会为了感激你就给你吃的,你刚刚拿着一瓶水,口袋里还很鼓。” 亏他匆匆忙忙还看得那么清楚。 “我教了她虹吸管怎么做。”罗衡回答,“不知道她拿去干什么,总不会是拿来换鱼缸水。” 狄亚没懂鱼缸是什么意思,可仍然不假思索地解答道:“偷油!她一定是搞到了一辆大车,铁包肉的那种,否则不会动油的主意,会出人命的。” 这是个俗称,自行车与摩托车之类的无防护车辆叫做肉包铁;而汽车、卡车之类的有防护措施的则叫做铁包肉。 罗衡记得在一篇有关小轿车跟电瓶车相撞后的车祸新闻底下上看到过类似的发言,相当生动形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看来你搞清楚想知道的事了。”罗衡并没有被刚刚狄亚的警惕刺伤,换做是他,也难免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更何况在这种情况下,狄亚的应激反应也不是头一回,没必要大惊小怪。 火光下,罗衡白石般的脸染上一层属于人类的温度,令他的眉眼比任何时刻都柔软生动。 与罗衡同行的这段时间里,狄亚不得不承认人类对美丽与生俱来的追逐与求索的确是出于本能。 就像他现在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罗衡一样,这只是本能而已。 “那么轮到我了。”罗衡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乖孩子。 狄亚忍不住摸了摸鼻子,把对这句话的蠢蠢欲动压下去。 他倒是觉得自己现在比较像个无助的孩子。 这是地狱 那罐玉米罐头被放在火边加热。 闻起来只有一点淡淡的甜香,连玉米本身的味道也不太多,黑暗里忽然传来窸窣窜动的声音,还没等罗衡警觉地挺直身体,狄亚的飞刀已经出去了。 狄亚撑着膝盖站起来,进到黑暗的角落里,将飞刀跟一只被射穿脑袋的老鼠提了出来,他颇有些愉快地说道:“加餐了。” 尽管罗衡什么都没说,可狄亚还是从他眉眼里觉察到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厌恶之情。 “我吃这些就够了。”罗衡平淡道,他近日并不是没有摄入过肉类,还没有饿到必须要去吃老鼠的地步,也许总有一天会不得不这么做,他想尽可能延长这一天到来的时间,“你可以自己吃掉。” 狄亚抿了下唇,笑道:“我猜你在基地里也算比较有身份的那类人吧。” 罗衡当然没有给予回应,而狄亚也不是非要个答案不可,他欢快地哼着小曲,提上手电到外面去处理老鼠的尸体了。 回来时,那只老鼠已经被去掉了头尾跟四肢,光秃秃的躯干穿刺在树枝上,如果不是之前见到过它的模样,这会儿看上去就只是一块颜色深沉的肉而已。 火已经很旺盛了,没有水清洗鼠肉,不少血迹仍然残留肉上,在火舌的舔舐下发出滋滋的响声。 生肉慢慢被烤熟,甚至烤得微微发黑,狄亚耐心而沉默地转动着他手中的鼠肉,与方才杀死老鼠时的迅捷大相径庭。 罗衡沉默地喝了一小口水,用脚尖挪了下玉米罐头的位置,免得被鼠肉溅落的油脂或鲜血波及。 “如果我们继续待在那儿。”狄亚忽然开口,“我们就会变成这只老鼠。” 水瓶还捏在手里,罗衡谨慎地拧上盖子放下,问道:“什么意思?” 也许是这番话太耸人听闻,这让罗衡下意识凝视起这只被切掉头的老鼠,对老鼠天性的厌恶与不适感也在心里缓缓扩散开来。 “那个绿色的东西……就是我交易出去的,叫做‘火种’。”狄亚却出乎意料地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好像他的脑子里根本没什么逻辑跟顺序的安排,只是想到哪儿就说哪儿,“据说它们保存了许多有关旧时代的重要文件,绿色箭头已经是旧时代毁灭后被传承下来的第四代火种。” “因为时间太久了,不但破解麻烦,还可能最终耗费大力气却只得到一堆损坏的文件,所以又被叫做赌火。” 罗衡总算知道了火种的来源,可没有明白:“我想不是火种引来了灭顶之灾吧?” “当然不是。”狄亚露出牙齿对他笑了笑,看上去有点阴森,“准确来讲,是我在一处地下遗迹里找到火种的时候,意外听见了这场……嗯,你说的,灭顶之灾。他们还在筹集更多东西,跟大基地换武器,好准备这场劫掠。” 玉米罐头已经热得差不多了,罗衡用披肩将它提出来,用饼干舀了一勺,玉米的甜味寡淡得近无,不过汁水很充沛,吃起来热乎乎的,让他感觉舒服了些。 “在这片平原上找到什么东西虽然是各凭本事,但这地方一向只认拳头跟武器,他们没有你这么和善,对我这只手脚太灵活的小老鼠态度相当恶劣。”狄亚耸了耸肩,“如果我在绿洲被抓住的话,恐怕跟这只老鼠的下场差不了多少。” 罗衡的手一顿:“这是个比喻?还是说他们真的会吃……” “你该不会觉得这些人会浪费粮食吧?”狄亚戏谑地看着他,好像在说得根本不是自己的事情,“肉跟烟差不多,都是硬货。” 所以答案是后者。 老鼠被烤得微微焦黑的肉干和狄亚的笑脸糅合在一起时,罗衡感觉到了更加强烈的不适感。 他忍不住按了按眉心,又问:“那些人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袭击绿洲?” 狄亚慢悠悠地回答他:“谁知道呢?也许对于老鼠跟兔子来讲,狗的确很危险,可是对于狮子而言,狗就只是一块肥肉而已。” “可你这只小老鼠却躲过了狮子?” 狄亚浑然没把这当回事:“他们人够多,也有足够的武器,谁敢轻易挑衅他们呢?当然就把地下遗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怎么敢大范围交火,更何况那也太容易引起坍塌了。我就没这么多顾虑了,他们的巡查反被我杀了两个,就这么逃了出来。” “难怪你会说那句话。”罗衡又紧了下身上的披肩,将剩下的半罐玉米给了狄亚,揶揄道,“这的确是个有趣的故事,我很满意。这是给你的酬劳,小老鼠。” 狄亚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谢谢。” 鼠肉已经被烤得缩小不少,变成一块微微有点焦黑的肉干,狄亚并没有吃,而是放在边上,看上去是打算当路上的干粮了。 也算是个保险的措施。 很快,空间里就只剩下狄亚喝玉米罐头跟咀嚼饼干的声音,还有火焰噼里啪啦的响动。 “所以,如果当时代理人真的动手。”罗衡又问道,“你就会告诉他,绿洲会被袭击的消息喽?” 狄亚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你并不止跑得快。”罗衡赞许道,“你的脑子也很快。” 狄亚得意地看了他一眼。 “那些人呢?服装店的那些……我是说,普通的人。” 罗衡忽然想起只有一顶帐篷的服装店老板,真奇怪,那么陌生的人,他曾经看过无数霓虹彩灯,那么绚烂夺目的颜色都没能掠住他的心神,破烂可笑的几颗小灯泡却让他难以忘怀。 他甚至还记得对方的长相。 “他们……都会死吗?” “应该不会死太多。”狄亚没什么所谓地说道,他在金苹果的地下研究所没说半句假话,他是真的对这些事一点儿都不在乎,“总是要留些人干活的,大概没现在好,不过总比死了强。” 罗衡沉默了。 这是地狱。 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创造它、融入它、习惯它、臣服它,好免去自己即将感觉到的痛苦与无助。 罗衡又突兀地拼凑起一些记忆的碎片。 在昏暗的防空洞里,老师倾诉过相似的事,他也曾经坠入过无间的地狱,遇到无数的人,他不会称呼那些人为同伴。 而其中有个人。老师说,他始终无法忘怀。 许多人会说那个人保持着一种愚昧的善良,可对老师而言,恰恰相反,那个人保持着一种绝佳的警惕心,使得他不被地狱拖垮,也不被其摧毁,反倒救下了一些还没完全被地狱同化的人,使他们真正活了下去。 “我救你,大概是突然有点想他了。” 电突然断了,老师点了一根烟,火焰在黑暗里晃动,只留下一点闪烁的火星。 在火堆边,罗衡也点燃了一根烟。 火焰照亮了他的一滴泪。 手势 狄亚是有点儿喜欢罗衡的,这种喜欢不能说太多,也当然不至于太少。 他很乐意对这个男人好一些,不过没到能赔上性命的地步,可是这滴眼泪应该被算在什么阶段呢? 狄亚必须承认,他并不太厌烦。 尽管在这片土地上,眼泪是最为无用的东西,既不能带来食物,也不能带来同情,除了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外毫无意义。 狄亚见过狂喜后的泪,也见过悲痛欲绝的泪,被风沙迷眼的泪,还见过那些出身优越的基地人看戏剧时泪眼汪汪的模样。 他的眼睛也没有干涩枯竭,明白眼泪的含义与重量,它能滋润眼睛,能排解苦痛,也彰显软弱,表达无助。 可是罗衡并不是个软弱的人,正相反,他稳定而坚硬,因此才能一路走到现在。 更何况绿洲里的那些人跟罗衡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大多数人只与他打了个照面,连熟识都算不上。 因此比起安慰,心中翻涌更多的是好奇。 狄亚想,他实在很想知道罗衡为什么会为那些人流泪,假如说罗衡会为每个人的死亡而感到悲伤,流露软弱,那么自己的死亡是不是也拥有同等的价值。 这个想法让狄亚感觉到温暖,倒不是说他就这么乐意去死,只是觉得异常温暖,就像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凑近火堆那么温暖。 “我来守下半夜吧,这样你可以睡得好一些,毕竟是你开车。” 罗衡并没有给予狄亚任何提问的机会,而是很快躺下去,那块新的布料被垫在身下,半边被卷起盖在身上。 他侧过脸,避免双眼直视火光,阴影朦胧了脸上那种哀怜悲伤的神态,看上去又像是一尊静静躺在废墟里等待挖掘的石膏像了。 这一觉罗衡睡得很沉,直到被狄亚叫醒,才感觉眼皮有点沉重,他揉了揉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狄亚已经抓紧时间躺下睡着了。 罗衡:“……” 等火堆小了一些后,正准备加些木板的罗衡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紧接着声音渐渐近了,近到只隔着一面墙。 那是一种低沉而粗重的喘息,在这闷热而寂静的夜晚回荡开来,宛如实质一般微微震动着。紧随而来的还有伴随着晚风传入鼻腔的气味,一股野兽身上独有的浓郁臭味。 是野狗吗? 罗衡的手按在腰间,随后挑起一根着火的木板顺着声音的变化,慢慢贴着墙壁,从窗户边投掷了出去。 他听见连续的枪.声跟一声狗的咆哮,燃烧的木板在空中就被瞬间打了个粉碎。 是人! 罗衡猛踢了狄亚一脚,立刻离开原先所在的位置,狄亚也在这一瞬间清醒过来了,他的眼睛虽仍有点迷茫,但侧躺在地上的身体已然紧绷,就地打了两个滚,彻底避开门口。 摩托车仍在火堆的照耀下安静地蛰伏,玩味地欣赏这出人类自相残杀的戏码。 两人退到了黑影之中。 在寂静无声的黑暗里,罗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狗的咆哮越来越近,他正要转头去找狄亚的时候,却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踪影,这让他一瞬间险些眼前发黑。 罗衡又检查了一番枪,确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后,贴着墙壁屏息等待。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从窗口扑了进来,罗衡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开了枪,那沉重的身躯顷刻间重重摔在窗户上,又不堪重负地滑落在地,发出最后一声嗷呜,就立刻断了气。 几乎是同时,罗衡将身上的斗篷丢到身边不远处的另一扇窗户下,随后转入到没有门的卫生间内,紧贴着墙壁继续聆听。 卫生间虽然没有门,但同样也没有窗户,尽管空间较小,可是要比其他房间来得相对安全一点。 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声,他听见有人大声叫骂:“他妈的,人还没杀成!狗死了!车也差点给你这狗娘养的打炸了!” 听声音,这个说话的人是从门口进来的。 “没死你补一枪啊!”另一个粗糙的声音大着嗓门在外面说话,听起来有点远,“这狗死了正好,我都半个月没吃过肉了,我看老三这次有什么话好说的。” 砰! 罗衡的心脏在跳。 “死个屁!”左侧那人呸了口唾沫,声音跟脚步都在逐渐靠近,听起来不是个重量级的敌人,“衣服都掉地上了,妈的,这俩蹄子跑得够快,肯定到外面去了,我在这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 罗衡放慢了呼吸。 门口的人似乎是试图推了下车,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他低声骂了几步脏话,脚步很快响起来。 罗衡瞥见地板撒进一束光,忽闪忽灭的,那人似乎正在甩手,手电的光晃得满地都是,抱怨道:“操!那老头卖的假货,这什么玩意!” 声音越来越近—— 就在对方探进身体来的时候,罗衡忽然从侧面闪出,腰间的匕首早已正握在手里,猛然往上一刺,然后毫不犹豫地抽了出来。 鲜血像是波涛一样热烈地撞上罗衡的手腕,被袖口无声无息地吸走大半,温热地裹着他的手臂,随后在夜风里迅速冷却。 被洞穿咽喉的人类只是怒睁着眼睛,手指已经无力扣动扳机,喉咙试图发出声音,却只剩下咕噜咕噜的气泡音,很快就被罗衡安静地放倒在地。 “二毛?”门外忽然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里面什么动静?” 糟了!还有第三个人! 罗衡没有犹豫,立刻将尸体重新提起挡在身前,将枪藏在对方的腋下,冲着直照过来的灯光毫不犹豫地开了一枪。 他听见了一声惨叫。 被尸体跟手电的光挡住视线,罗衡不太确定打中了哪里,不过他想应该是上半身某个部位,足够让一个人丧失战斗力了。 外面起码还有一个巡逻,不能再待在卫生间里了。 尸体手里不太稳定的手电被彻底关闭,手里的小冲锋则被罗衡拿走,他越过尸体,发现门口的摩托车被挪过位置,斜放着,中.枪的人正挣扎着往外爬,目光顿时一冷。 罗衡将伤者拖进卫生间,先前那具尸体被丢到了浴缸里——浴缸被砸坏了一角,不过还装得下一具尸体。 在拖人的时候,罗衡一直在观察附近的情况,巡逻的似乎没有来。 而伤者除了刚开始的叫唤,这会儿已经因为大量失血而陷入到昏昏沉沉的状态里了。 “你们有几个人。” 伤口在腹部。 罗衡踩住了对方的伤口,他没有用力,不过这足够对方痛醒过来了,鲜血缓缓流出,在地板上酿成一条小溪流。 这次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五……五个……”对方的眼泪鼻涕一下子涌出来,近乎呻.吟一般的说道。 五个人。 罗衡用同一把匕首抹了他的脖子。 他没在两具尸体上找到类似无线电之类任何的通讯工具,而之前狄亚送的那条斗篷则被前一个人围在了身上,现在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角。 这让罗衡莫名升起一股怒意,他难得粗暴地把那条斗篷扯下来,将那块潮湿且散发着血腥味的布紧紧攥在手里。 他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回忆着这座废墟的地形,这才从窗户翻了出去。 才刚落地,罗衡还没稳定重心,就看见远处墙角处突然栽出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半边脸埋在沙子里,后背上插着一把飞刀。 狄亚的手从那一头挥了挥,比了几个罗衡完全看不懂的手势。 后备箱 幸运的是,狄亚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很快把手收回去,没再做任何尝试,很快拖着那具尸体消失在墙壁后。 于是罗衡决定继续单人行动,先是找个掩体挡住自己,伺机观察周围情况,随后则思考起现在得到的信息来。 对方有五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三个。 而外面巡逻的人(刚刚被狄亚所杀,已解除威胁)曾经说过几条信息。 第一条是,那条狗的主人叫做老三,这个老三一定不在这三个人当中,否则不可能没有反应。 第二条是,巡逻已经好久……不,更准确,是半个月没有吃到过肉了,如果不是分赃不匀,那就意味着这五个人带一条狗只能勉强果腹,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情况谈不上好。 从交手来看也验证了这一点,这三个人只能算是乌合之众,起码罗衡碰到的这两个最多算是体力较差的武装平民,连基础的训练都没有,反应也相对迟钝。 落脚之前,他们已经检查过遗迹,并没有人,这五个人一定是后来的。 肉都吃不起的两个人进来就说摩托车,还没有半点惊喜,明显就是冲着摩托车来的,路上又没遇到什么人,最有可能就是在绿洲时已经被这个小强盗团伙盯上了。 既然是从绿洲来,不会是徒步过来的,那么老三或者老三跟另一个人一定守在交通工具上,之前没听到车的声音,想来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车子跟废墟保持着一段距离。 还没等罗衡喘口气,老师的面容再度浮现眼前。 此刻的废墟与现代化的大厦交融在一处,罗衡的眼睛里闪烁着火光与奔跑的人群,耳朵里仿佛响起得不仅仅是风啸,还有此起彼伏的尖叫。 他似乎被抽离了出去,回到了那段散落的记忆当中。 老师的背影就在身前,隔着一点距离,罗衡发现自己正蹲在一张翻倒的桌子后,鼻子萦绕着硝烟的焦臭味。 他看见桌子上的血不断往下淌去,感官仿佛也随之扩散。 血腥在四处蔓延,死神过境,镰刀高高举起,落下那一瞬,人类的躯壳顿时失去生命,或仰躺,或俯趴,如同玩偶般倒伏在大路与车子上。 有些颜面尚存,穿着尚且得体,只留下一脸惊恐;有些不知经受什么暴行,赤身裸体,更甚浑身青肿。 四处都是火,火焰焚烧着一切,被汽车撞开的消防栓喷出水柱,也冲不淡满地的鲜血,浇不灭烈焰,只是徒劳地给奔逃的人们带来阻碍。 他听见狂笑、尖叫、失控的怒吼,还有悲痛的嚎啕,警报声、喇叭声、重金属的摇滚乐器仿佛合鸣般一同响荡在这人间地狱,从四面八方传来。 “注意看,注意听,才能活下去。”老师对此却毫无感觉,只是转过头来看着罗衡,他上了些年纪,声音还听不出太苍老,眼角的皱纹却已悄然暴露岁月留下的踪影,冷峻道,“没有人能帮你。” 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时空,将罗衡重新拽回到身躯之中。 罗衡猛然回到了废墟之中,他茫然失措地张望,发现四周空荡荡一片,仿佛来到一切故事的结局,举目只有残垣断壁,烈火早已消失,鲜血残留余味。 冷冷的夜风将他湿透的袖子已吹得半干,像薄冰一样紧贴着肌肤。 罗衡恍惚了片刻,才开始更换掩体,他交替更换了几个地方都没有再看到敌人,最终在靠近废墟边缘的一面矮墙处停下。 越过墙体,罗衡看见远处黑沉沉的暗影里,被偏移的月光勾勒出一只钢铁猛兽的半边轮廓,像一块完整的黑斑突兀地偏移了一笔。 那么淡,那么浅,却难以忽略。 找到了! 罗衡靠着掩体又检查了一次枪,他深呼吸一口,思考起接下来要怎么行动。 按照现在的局面来看,车上是两个人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这波人没有无线电,那么留在车上的人只能等待队友的回报或者通过望远镜查看情况,如果一直没有反应,车上的两人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派一个下来查看情况,要么就意识到情况不对,直接开车走人。 是杀了他们以绝后患,还是等他们主动离开…… 就在罗衡难以决定的时候,平原上忽然出现了一道推着摩托车的身影,而且那是一个刚刚才在他眼中成为尸体的人。 还没等罗衡悚然,大脑就已反应过来。 是狄亚! 他也注意到了那辆没开灯的车!还把那具尸体扒个精光,换掉了衣服。 该死!这疯子! 罗衡暗骂了一句,往四周一看,翻过两栋房子往车子的后方绕。 如果手上有一把狙击,他还能远程协助狄亚这个胆大包天的小贼,可一把冲锋跟小手.枪能顶什么事,最多帮忙刷新空枪记录,外加浪费子.弹。 按照那三个不要命的手法来看,八成属于横人,做事不考虑后果,这种人最可怕的就是在弹夹打空之前,被扫到一点都够呛。 现在的环境比罗衡当初跟老师待在一起还恶劣,那时候最多是医院爆满,这会儿可是医院都不工作了,被扫到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不死也废。 他之前有这么疯吗? 罗衡一边翻过墙壁跟窗户,一边在大脑里思考,尽可能别让恐惧占据自己的心灵,以免再也迈不开第二步。 不过较真起来,他们其实也认识才不到一周。 一周又能做些什么,稍微大体量一点的游戏要是新手上路,一周恐怕都玩不到通关。 游戏还能查攻略跟数据,现实生活可不是这么安排的,搞不好狄亚的属性里就除了稳重、冷静、老道、敏锐之外的特点,还有一条疯狂。 罗衡停在了一面残缺的隔断之后,在隔断前方本该有面墙壁,大概是大自然喜欢,已经把这面墙卷走了,而隔断仍然突兀地驻扎在这分割的空间里,变成一条不识趣的直线。 尽管推着摩托走得不快,可狄亚还是快要走到了,他的身影在罗衡的视野里从偏右侧变到最左侧,不过仍然大半藏在摩托之后。 罗衡没在附近看到其他人,两个人应该都在车上,而车的后半个身体已经完全暴露在他的眼中了。 后侧车窗是闭合的,这让他稍微放心了一点。 当狄亚走到车窗边说话的时候,车的后备箱忽然疯狂震动起来,就像是……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一样,而且是有目标地踹动着车后门。 不一会儿,车上下来一个相当瘦削的男人,往后备箱走去。 煎熬 毫无警惕心。 罗衡没有跟其他的强盗团或者是游荡者动过手,没有足够的经验来确认这一队人的素质在平原上处于什么程度,不过对他而言,剩下这两个人的威胁性已经降低了不少。 在后备箱打开的那一瞬间,平原上响起一声枪.鸣。 同一时间,一双腿从后备箱弹出来,绞住了分神往前看去的瘦高男人。罗衡脸色大变,翻出隔断往前冲去,只见男人疯狂地挣扎片刻,然而前后不过十秒钟,他的身体就慢慢软了下去。 枪同样从他手里滑落在地。 绞技一旦成型,要命也就是几秒钟的事,罗衡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只是在那双腿的主人试图伸手去拿掉落在地上的枪时,他立刻开了一枪。 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 “是我!”听见枪声的狄亚猛然转过身来,确认是同伴后才大叫起来,“罗衡!别动手!” 罗衡已经靠得很近了,克制自己想翻白眼的冲动,冷淡道:“我知道是你。” 他用脚踢开了地上那把蝎式冲锋,保持距离绕到车后方,终于看清后备箱的倒霉蛋真容。 罗衡错愕地看着她:“伊诺拉?” “嗨,帅哥。”伊诺拉看上去倒是比他自在多了,甚至冲他打了个招呼,用手心蹭掉人中上的血,“又见面了。” 她穿着件脏兮兮的黑色背心,背心上围着些看上去就很不妙的电子设备,脸显然惨遭殴打过,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裂了道口子,最惨的还是正在流血的鼻子。 而那个瘦高个的上半身正栽倒在她脚边,还有两截断裂的绳索。 亏伊诺拉还能笑得出来。 罗衡没有因为同情心就把枪留下,而是丢给前方的狄亚,对伊诺拉示意了下:“你身上是什么?” “一些小小的电子设备,保障我人身安全的东西。”伊诺拉狼狈而不失风情地笑起来,“保证没有污染。” 难怪,看来那些人在性上得不到宣泄之后,转而在她身上发泄暴力。 罗衡挑起眉毛:“能把人炸翻天的无污染设备吗?” “总得付出点代价。”伊诺拉看上去好像很遗憾,“难以避免,是吧。” 罗衡这下真的忍不住要翻白眼:“别耍嘴皮子了,下来吧。” 他把斗篷丢给了伊诺拉。 “真贴心。” 伊诺拉有些惊奇,她将斗篷从头上盖起,裹住整个上半身,终于露出一点满足的笑容,看来刚刚被冻得不轻。 深夜的平原还是相当寒冷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脚伸到地上来,可能是被罗衡刚刚的举动吓到,又也许是没什么力气,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站稳了。 罗衡没有扶她,好在伊诺拉似乎也没有这样的期待,随后他又在瘦高个的尸体上补了一枪,避免对方诈尸。 虽说可能性极小,但是罗衡并不喜欢赌,特别是拿自己的小命来赌对方翻盘的机会。 伊诺拉乖乖地站在边上,什么都没有说,她的脸藏在斗篷里,几缕红发随着夜风飘动。 这时候狄亚已经上车了,高高兴兴地坐在新鲜热乎的驾驶位上,上面可能还有点尸体的余温,不过比起收获来,这点令人恶寒的体温实在不值一提。 罗衡跨过被丢在地上的尸体,靠住车窗,狄亚正在尝试点火,倚着方向盘问道:“你会开车吗?” “还算拿手。”罗衡轻飘飘地回答他,不过考虑到摩托车的情况,还是没敢打包票,谨慎地说道,“除非它跟我知道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狄亚终于转过头来,隔着车窗打量着他:“你下手倒是够狠的。” 在废墟里枪没有响太多声,起码有一个甚至全部都是罗衡近身动的手。 证据很明显,除了衣服之外,他的脸上也没能幸免,尽管大部分血迹都被擦去了,变成红晕般的痕迹,可眼睛下方仍然留了小小的一滴。 鲜血干涸后好似一颗凝上去的红痣,正在月光下妖异地闪烁着腥气。 “难道我应该跟他们亲切地打招呼?”罗衡冷笑了一声,“是该问晚上好,还是该说恭喜发财?” 狄亚没有懂这个梗,他只是歪着头笑起来:“我倒是觉得可以一直保持这么亲切,不过最好对伙伴就不要这么亲切了。” “我都不知道你有被虐待的癖好。”罗衡冷淡道,“她怎么处理?” 狄亚倾过身来,将整个人压在车窗上,枕着胳膊打量正裹着斗篷的伊诺拉,忽然有点不满道:“那是我刚送你的。” 他轻飘飘地逃开了真正的问题。 “没错,这意味着它已经是我的所有物,我拥有如何处置它的权力。”罗衡略有点不耐烦这样的打马虎眼了,“说重点,怎么处理?” 被打扰休息跟杀人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罗衡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可现在又有必须解决的事情。 这时候反倒是狄亚不紧不慢起来,不过说起来,他似乎一直是这个态度:“怎么处理?反正你也不会杀她,否则直接解决就好了。除非,你是在问要不要把车让给她,那恐怕我就不能同意了。” 他欢快的语调骤然低沉下来,堪比平原昼夜的温差,显得既冰冷又残酷。 这让罗衡不得不陷入沉思,考虑到他们待会儿还要检查一下其他几具尸体身上的物资,时间并不适合浪费。 于是他拉开后座的车门,请伊诺拉上来,然后再把车门带上。 这差不多可以确定也是一辆改装车,它的外形看起来像一辆小面包,不过要更娇小一些,前面是侧开门,而后座则是滑移门。要是有敌人凑过来,前座还能一脚将门踹出去,后座的滑移门就有点逊色了,只能在狭小空间里占点优势。 不行。 罗衡按着眉心摇了摇头,这些可以放在以后再想,还是先解决伊诺拉的问题。 作为俘虏兼车子原主人的伊诺拉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紧张,而狄亚只是从后视镜打量着他们——这车内后视镜都是后安上去的,连形状都不对。 两双眼睛正安静地看着罗衡,好似他才是真正做出审判的那个人一样。 难道不是他们俩比较熟吗? 罗衡自认不是个有道德感的圣人,不过他很确定,他的道德感比起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还是要高出一截的,起码在认知上,他有苦主跟受害者的概念。 不过很显然,这个认知现在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罗衡开始有些想见见老师的那位朋友了。 他此刻正经受相同的煎熬。 尽管,是最轻微的煎熬。 点名 “这辆车是你的吗?” 罗衡问了个听起来像是废话的问题。 “它现在是你们的了。” 伊诺拉捡起搁在铝罐里的半根残烟,不知道打哪儿摸出个打火机,考虑到她是车的原主人,也不算太意外。 打火机没什么油了,伊诺拉连点几次,才终于有火,不过也只是很小的一团,她没太大所谓地就着点燃,深深抽了一口:“这就是规则,不用在意。” 她仰起头吐出一圈烟,跟神情冷漠的狄亚对视一眼,玩味地笑了笑。 道德。 这是基地人特有的一种文化,伊诺拉不是很明白为何形成,她遇到过三次,有两次是旁观。 不但不是坏事,甚至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起码基地人跟平原上的游荡者不同,他们对过了一手的物资拿起来更为心安理得,往往也会因为这种心安理得对生还的弱者保持一种难能可贵的善意,或者说是蔑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让他们看起来没那么像饥不择食的豺狼,也没那么像流着口水的鬣狗。 伊诺拉想,这个回答已经足够表达诚意了吧。 罗衡并不讨厌抽烟,可不太喜欢密闭空间里的烟味,于是皱着眉头将车窗降下,车窗居然还是手摇式的,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翻出来的老古董了。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罗衡挥了挥烟气后,又问了一句:“所以,它的确是你的,而不是那群人的?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狄亚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罗衡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我没有在问你,狄亚,还是说你能回答?” 他的声音比长相要更冷峻,也更有威慑力。 狄亚只好耸耸肩,捏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不会再开口。 这让伊诺拉真正意识到,初见时狄亚的那句玩笑话并不完全都是在扯淡,起码现在看起来,他的确像是团队里负责听话的那个人。 伊诺拉这下反倒有点拿不定主意了,这种不安甚至体现在了行动上,她坐正身体,将烟别在手指里任由燃烧,就算谈不上心烦意乱,看上去也远没有刚刚那么从容。 “你干嘛要问这个?”伊诺拉很疑惑,“很重要吗?” “如果这不是你的车。”罗衡冷漠道,“那我们可以送你一程,带你回去找你的车,如果你认为不安全,那我们可以送你去下一个城镇。” 伊诺拉倒是真没想到这个,她有点茫然地张望着,看到狄亚也透露出一样的茫然,不知怎么就放心了些。 “他们总共五个人,我杀了两个,狄亚杀了两个,你杀了一个。”罗衡的表情仍然没什么变化,“这点油完全可以算是你的酬劳。” 狄亚放开了自己的嘴巴,恹恹道:“我们可是救了她。” “她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还杀了他。”罗衡瞥了他一眼,“如果要这么算,她算不算救了你?” 狄亚不太愉快:“被绑在后备箱的可不是我。” 空气里已经隐隐约约泛起火药味了,焦灼得仿佛一触即燃,伊诺拉很熟悉男人之间的这种气氛,这意味着他们下一次拳头就会挥到对方脸上,紧接而来的就是暴力、血腥、厮杀。 她缩了缩身体,试图往后退,这样能第一时间推开车门出去,拉开安全距离。 “你的确没有求她救你,可同样,她也没有求你。”罗衡却仍然平静得不起半点波澜,好像完全没感受到狄亚的怒气,“摩托是你买的,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这辆车现在算是我们俩的,对吧?” “好吧……好吧。”狄亚摊手,讽刺道,“随你高兴,你能记得我还有一半,我还有什么好抗议的呢。” 如果不是罗衡的话,伊诺拉一定会以为自己遇到个傻子,可正因为是罗衡,她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为了缓解这种被动,伊诺拉选择主动出击:“那么,如果我说这辆车是我的呢?你们就打算把我一起解决吗?” 伊诺拉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幽默风趣,不过因为紧张仍然稍显僵硬。 烟头上的火星已经快要烫到她的手指表皮了。 “那你就只有两个选择。”罗衡不着痕迹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并不是轻视,却不知怎么,叫伊诺拉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要么加入我们,等你收集到自己认为足够的物资后就可以自由离开;又或者……” 伊诺拉问:“又或者?” “又或者选前一个回答。” 尽管狄亚这会儿有点生气,可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差点笑出声来。 伊诺拉终于感知到疼痛了,她急忙把烟头甩出窗外,吹了吹自己被烫到的手指,高温仍然在烧灼,她神色复杂地问道:“你不怕我会对你们动手吗?” “我非常提倡遭遇威胁时要反抗。”罗衡露出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可犯蠢另当别论,如果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建议你做得干净点,否则会死得相当难看。” 他不是在开玩笑。 伊诺拉想。 她在这张白石一样的脸上,找不出哪怕一点点的恶意,也找不出哪怕一点点的笑意。 “拉人入伙难道不该问问我的意见吗?”狄亚侧着身体,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对他们俩招手,“我是说,起码我也有一半的权力吧。” 他开始学罗衡说话了。 罗衡平淡道:“我问过你两次怎么处理,你都放弃了,事不过三,我看不出再问你的必要。车子也没有还给她,你唯一提出的条件,我想我也已经满足了。” “处理伊诺拉,跟拉伊诺拉入伙,是两回事。”狄亚坚定地反驳,“我不想把车让出去,跟同意伊诺拉入伙,更是两回事。” “所以呢?”罗衡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狄亚只是说:“我觉得我们就很合拍了,没必要再多一个人。”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背后有两双眼睛看得更清楚。”罗衡冷幽默了一把,好让后面这句反驳显得没那么尖锐,“更何况,关键时刻抛下同伴跑得不见人影,对我来讲可不算什么合拍。” 狄亚一时语塞。 他突然又想起两人初见时的情景,也许是进入绿洲后,罗衡显得太过顺从温顺,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狄亚,几乎让他忘却这个人原本的面目。 实际上,狄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并不是真的非常重要。 就像他们在金苹果的研究所里发生过的争执一样,并不是罗衡最终选择妥协跟赞同,而是他不在乎。 失去狄亚,罗衡还可以跟伊诺拉搭伙,他有本事,换个伙伴也影响不了什么。 “好吧。”狄亚决定巧妙地退上一步,“希望她不会让你失望。” 罗衡仍然保持他平缓而稳定的态度:“实际上,她还没有答应。” 狄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而被点到名的伊诺拉看上去像是打瞌睡被老师叫起来罚站的小学生。 搜刮 这要求较真起来,对伊诺拉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坏处。 除非是脑袋坏掉,否则伊诺拉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必要。 自由,自由当然是很好的东西,可要是不管什么情况下都要自由,那跟脑袋坏掉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伊诺拉试图寻找这些话里的漏洞,思考自己上当的可能性,这片平原上愿意在生意上干脆利落开出高价的人只有两类,一种是不懂行情的笨蛋,另一种是准备好不付钱的混蛋。 罗衡看起来既不像是笨蛋,也不像是绿洲代理人那样的混蛋。 不过伊诺拉同样看不出自己有什么被骗的价值,要是她手上端着枪,那倒是值得一谈。 可事实是,她现在全无还手之力,总不至于罗衡是担心她身上的这些玩意,就算搞不清它是植入的,还是要控制器的,捆起来算是最安全的行为了——尽管用处不是很大。 “我当然答应。”伊诺拉只花了几秒钟做这个决定,她眼睛上的伤疤随着表情微微扯动,让扬起来的笑容都带着点血腥气,“没道理拒绝。” 狄亚轻轻“啧”了一声。 伊诺拉并不意外他的态度,只当自己没听见。 “那很好,现在我们有三个人了。”罗衡平静地宣布这个结果,“接下来分配一下任务吧,尸体上或许还有一些物资,我们最好是拿走,留一个人负责守车跟警戒。” 一直沉默的狄亚再次开口:“让伊诺拉来警戒吧。” “好啊。”伊诺拉笑吟吟地回答,伸出空荡荡的手来,“不过总得给我把武器吧?” 这方面狄亚倒是显得很大方:“随你挑。” “这倒不用。”伊诺拉慢吞吞道,“只要把我的武器给我就行了,用得顺手点。” 不过武器是一回事,车又是另外一回事,三人将摩托车跟小面包都开到废墟附近后,下车前,狄亚将两把车钥匙都拿走了。 这让伊诺拉看了一眼罗衡,不过罗衡并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走吧。”罗衡略带疲倦地说,“快点解决这些麻烦的事。” 尸体仍然躺在原先所在的地方,黑夜里有几只老鼠已经爬出来觅食,不过听到人的动静后又立刻逃跑了。 罗衡并不太有闲心去注意尸体是否出现残缺,而是寻找起尸体身上的资源来。 他记忆里似乎曾做过类似的事。 那些躺在大街上一动不动的人也曾试图用武器保护过自己,尽管失败了,可身上往往还残留着痕迹,有时候能搜到几盒弹夹或是刚从商店里拿出来的五金零件。 这是老师教他的第一堂课:死者有时候能帮助生者前进。 罗衡的第一把武器就是在一个素未谋面的死人身上得到的,杀他的人只为了一时精神的欢愉,因此没拿走任何东西。 更多的罗衡就想不太起来了,他只依稀记得,这位死者所遗留下的物资被使用得很充分。 奇怪。 罗衡陷入思索。 他能感觉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留下的印象更偏向宁静与祥和,然而他却不断回想起无数的杀戮与血腥,还有宛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恐怖景象。 “九年前”。 ……这个时间节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者说,他的记忆到底断层在什么地方? 罗衡摇摇头,甩掉这些多余的想法,现在没时间去思考无法立刻得到答案的问题,专注眼前要处理的事务才是紧要。 不过这两具尸体显然没有狄亚那么强的收纳能力。 不管罗衡再怎么耐心翻找,最终也只从两具尸体身上找到一支小手电跟些许纤维、麻绳,跟两块硬得像石头的饼,有一块被血浸透小半,已经软烂在衣服里了。 唯一有些价值的大概就是罗衡之前就已经收缴的武器。 当罗衡要从浴缸里的那具尸体身上收回手的时候,一管东西突然掉了出来,他的手指也似乎被衣服里的什么东西摩擦了一下,于是他把那样东西夹了出来。 手电照亮了一张有明显划痕的塑料卡套,正面已经被彻底刮花,完全看不出曾经的图形,只能从痕迹里看到残留的颜色,而背面是一张发黄的纸。 纸张上有两行截然不同的字。 一行是赤土语的二毛,写得歪歪扭扭,非常硕大,看起来像发了疯的毛毛虫。 下面一行的字体稍微小一些,是亚墨文,写得长一点。 “我的爱,黛儿。” 一个黯淡的吻印在这张纸上,罗衡沉默着将地上的那管东西捡起来,里面是半截口红。 黛儿恐怕是再也收不到这份礼物了。 罗衡将卡套跟口红都重新放回尸体的手中,正准备起身时,就看见换回自己装扮的狄亚出现在门外,一脸奇怪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寻物资。”罗衡不太明白,却仍然回答了这个看起来一目了然的问题。 狄亚重复了一遍:“你在找寻物资?” 他看上去相当怀疑。 “难道我在冥想?”罗衡说了个冷笑话,他从地上站起来,把拿到的东西展现给狄亚,“他们身上就这么多东西。” 狄亚的神情在黑夜里显得更古怪了,两只眼睛微微闪动着光,不确定是不是手电带来的错觉:“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甚至没花十分钟,狄亚就把两个人全都扒了个精光,要不是罗衡出声阻止,他大概连内裤跟充当内裤的短裤衩都不打算给这两具尸体留下。 狄亚同样注意到了那张卡片,借着手电看清内容后,同样把它放回尸体的手中,不同的是,他拿走了口红。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地步吗?”罗衡抱着一大堆衣物,忍不住问道,“它们能换多少东西?” 狄亚回头看了他一眼,有点谴责的意味:“起码一天的口粮,就算卖不出去,将这些布拆掉当做填充,我们也可以做冬衣,如果你有需要还可以自己缝背包,方便携带。”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次轮到罗衡哑口无言。 这并不是死者帮助生者前进,尽管行为看起来相似,可本质截然不同。 它是平原上的一条法则,正通过狄亚清晰而冷酷地告知他,死人毫无尊严。 罗衡沉默地接受了这条法则。 守夜 伊诺拉比他们摸得更利索。 原本躺在后备箱里的两具男尸这会儿已经光溜溜地被抛在废墟之外,干净地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 两人出来的时候,她正靠着滑动的车门掸手上的灰,脸上的伤看上去还是挺触目惊心的,鼻血则被擦掉了。 狄亚扛着那条狗的尸体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伊诺拉身上围着的斗篷,忍不住皱起眉头。 被送出去的礼物纵然改变了所有权的归属,可对于送礼者来讲,上面仍然牵挂着他的心意。 不过狄亚什么都没说,他既不是个还没看清世道的幼稚孩童,也不是个肆无忌惮的专横粗鲁者,还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跟人起冲突。 更何况,今天晚上的冲突已经够多了。 因此狄亚只是怏怏不快地将狗尸抛入后备箱,弥补空缺。 “我知道附近有个收东西的新据点。”伊诺拉开口,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能解决掉我们这些用不着的东西,如果没意外的话,应该还没走。” 罗衡好奇道:“新据点?是绿洲这样的吗?” “当然没有绿洲势力这么大。”伊诺拉有点尴尬,“也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只是一个固定的车队,有时候会在一些地方停一停,算是流浪的商人吧。” 噢…… 罗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大概是举了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差距可能像是拿走街窜巷的小贩跟高端大商场比较一样。 不过这让他更确定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即是留下伊诺拉。 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有很多,除了道德之外,还有利益上的考虑。 无论吊桥效应再如何明显,罗衡的大脑仍然正常地运作着,他与狄亚的合作关系眼下的确良好,产生一定的依赖跟信任也属正常。 可借此盲目相信狄亚会始终跟随自己再走下去,那就错得太离谱了。 狄亚的目标是三级污染区,而罗衡在试图寻找自己的过往。 无论是否会在三级污染区见到司南,罗衡有自己的方向,狄亚同样有他自己的计划,他们只是短暂相交的两条线,并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迟早有一天是会分开的。 他必须要在分开之前,确保自己对这片平原已经了解到能够独自行动了,或者是再找到一个新的向导。 原本罗衡是打算边走边看情况,没想到命运女神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伊诺拉竟意外地送上门来。 比起只是目的地相同而同行的狄亚,有利益需求且刚死里逃生的伊诺拉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现在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了,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我们不能就这么上路。”罗衡扫了两人一眼,“你们都得休息,否则会应付不来新情况,今天我来守夜,我们到另一边去。” 下意识想离开被袭击过的地方是人之常情,可是罗衡转念一想,却又改变了这个判断。 在原本的安排上,下半夜是轮到罗衡守。这样狄亚能充分睡上一个好觉,方便早上起来精神百倍地开车,而坐在后座的罗衡就算偷偷打个盹,只要不掉下去,总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夜袭打乱了一切。 伊诺拉姑且不提,狄亚不但没能休息好,还再度经历了一场体力消耗,疲劳驾驶各种意义上都是件危险的事。 “我都行。” 狄亚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在荒野上闯荡的人遇到各种各样的情况都是常态,他还能再勉强一下自己,不过也不反对罗衡的意见。 毕竟灵活变通也算是游荡者必备的一项技能。 伊诺拉当然更没有异议了。 这会儿没有人要进食,加上有了车子,不需要篝火来驱逐野兽跟小动物好方便自己休息,因此三人将车子往草木较为密集的地方开去,停靠在一片稀疏的林木之中,任由阴影笼罩。 罗衡先踩着轮胎跃上车盖,再从车盖上到车顶站定,这样的视野要开阔得多,也方便观察情况。 “给你。”伊诺拉把斗篷抛了上来,“我可不想自己的伤还没好,就得要多照顾个人。” 她说完就钻到车里去了。 罗衡重新裹上斗篷,听见脚底下传来两人准备休息发出的响动,没多一会儿就安静下来,夜晚只剩下风声陪伴。 其实该清点下车里的物资的。 守夜是很枯燥无聊的事,罗衡借着空闲回忆之前的行动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还是忽略了些事,没能做到面面俱到。 不过按照他对狄亚的认知,在摸上这辆车的时候,对方估计已经把车里的物资找得七七八八了。 下半夜总算没再发生什么,罗衡在清晨即将到来时打了会儿瞌睡,直到狄亚顶着金灿灿的太阳出来敲了敲车顶。 “该醒了,石膏像。”狄亚极度戏剧化的口吻跟他打招呼,“早上好。” 金红色的太阳从地平线处飞快地升起,没有任何山峰来撑起,它雄浑,壮阔,熊熊燃烧着,如过去无数年那样一往无前,再度带来温暖的光明,驱逐黑夜的寒意。 尚且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微微睁开,罗衡看见狄亚顶着一头火红色的光晕,头发似乎都失去了具体形状,化作光围绕着他的轮廓。 狄亚将斗篷掀起一角,露出肌肉的线条,看上去像是油画里会出现的那种大天使,还是穿了衣服的版本。 “你也早。”罗衡迅速恢复神智,短暂的休息让他精神变好不少,“吃早饭吗?还是我们立刻上路。” 狄亚表示无所谓,倒是伊诺拉在吃饭前从车里掏出一盒药片似的东西,然后拿了两片递给他们。 “我没生病。”狄亚沉着而迟疑地接过,尽管他还没闹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罗衡就干脆多了。 “洁牙片,我特意换来的。”伊诺拉解释道,“早上醒来后把它咬碎,然后吐掉就行了,这样牙不会太快坏掉,也不会因为牙坏掉而头痛。起码伊斯诺拉的人是这么说的。” 狄亚似乎对此已有了解,并没有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对着伊诺拉点了点头。 他们三个人把洁牙片塞进嘴里,咬碎咀嚼,很快口腔里就弥漫出大量泡沫,倒不像伊诺拉说的吐掉就行了,因此迫不得已还是每人喝了一口水来清理口腔。 虽然不确定洁牙片的效果如何,但是口腔的确舒服了一些,于是罗衡又记下洁牙片跟伊斯诺拉这个信息。 牙齿疾病通常情况下不会致死,可是一旦情况严重,也会疼痛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一旦在关键时刻发作,那后果不堪设想。 早饭就着漱口剩下的半瓶饮用水跟燕麦棒凑合解决了一顿——燕麦棒是那群强盗的,打前锋的三个虽然不富裕,但守车的两个在身上藏了不少东西。 上驾驶座的时候,狄亚将摩托车的钥匙抛给了伊诺拉:“对它好点。” “不怕我跑了?”伊诺拉玩味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我记得有个人昨天晚上还对我相当不满。” 狄亚只是打量着她,忽然微笑起来:“罗衡不是说了吗?如果你愿意走,随你——” 见嘴上讨不到什么便宜,伊诺拉无所谓地跨上摩托,开到前面带路。 为您提供大神 翻云袖 的《晨昏蒙影》最快更新 守夜 免费阅读.[.aishu55.cc] 考证 摩托跟小面包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前进。 赤日当空,借着吃午饭的机会,罗衡跟伊诺拉换过班,接手这辆活像铁板的摩托,被布料包裹的地方还好,没被包住的肌肤晒了几分钟就开始灼烫。 他只好用斗篷裹住头脸,这才感觉空气之中几乎泛出波纹的热气消退一些。 还要准备手套跟墨镜。 罗衡在心里默默更新清单,然后拧动把手,跟上前方已经开出一段距离的小面包。 面包车明显注意到他的停顿,速度放慢不少,方便摩托车跟上来,等罗衡开到左侧后方的时候,狄亚忽然从后座的车窗里探出头来跟他打招呼。 看来他们也换了驾驶位。 “还好路上没人,你们开车也不用考证。”罗衡加了点速,确保能听清楚狄亚说话,“等等……你们开车确实不需要考证吧?” 狄亚好奇地问道:“证……我知道许多基地需要证明才能入内,可是这跟开车有什么关系?” 罗衡对这个答案也不算意外:“果然,想也知道,你们连一个权威机构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人让你们考证。” “这个证……很重要吗?”狄亚有点犹豫,“还要权威机构?” 他很少接触权威,更少接触机构,这两个联合在一起则显得更加陌生,让狄亚莫名生出一点敬畏。 “算是吧,考证是为了学习最基础的开车技能跟规则,还有筛选不合适开车的人。”罗衡回答他,“考证会把理论跟实践结合起来——就比如说,在汽车行驶过程之中,乘客与驾驶人均不能将身体的任何部分伸出窗外。” 他开摩托没戴头盔是因为情况跟物资都不允许,狄亚探出身体纯粹是没有安全意识。 不过,安全意识的培养是在有能力有资源有保障的社会环境里才能做到的,在这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之下,谈论安全意识,实际上跟何不食肉糜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罗衡并不是在表达不满,只是提个醒而已。 这句话让狄亚理解起来有些困难,倒不是因为读不懂,而是他反应了会儿那个绕口的乘客与驾驶人,有时候罗衡“文绉绉”的说话方式实在有点影响对话的流畅性。 大概是拉开了话匣子的缘故,不但狄亚没缩回去,这下连伊诺拉都把头探出来了:“筛选?为什么?” “为了不出车祸,不撞死自己,也不撞死别人,放所有人一条生路。”罗衡下意识往外开一些,不过他们现在的车速不快,倒也不必过于紧张,“有些人天生没有天赋,或是身体有问题,是不能开车的。” 在这片平原上,所谓没有天赋的人早已经消失在风沙里了。 伊诺拉无法想象人在开车上能创造出多少离谱的行为,更无法想象在过去,开车并不是人类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之一。 不过这个话题让伊诺拉想到了一些事,她单手握着方向盘,若有所思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我知道,我听说过一些大基地会教很多东西。虽然开车考证是头一次听说,但是我知道很多很难的东西,大基地的人从小就开始学了,他们还有考试,这个考证也一样吗?” “一样。”罗衡沉吟片刻,“都是为了确定水平……也就是你的本事多少,找出不足跟缺点,方便改正或调整,免得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刻掉链子。” 伊诺拉的表情已经从神往变成了艳羡,喃喃道:“真好,考试……要得到这个机会不容易吧。” 罗衡不确定自己听错没有,刚刚车子稍微离得有些远,让伊诺拉的声音听起来很含糊。 即使没有听错,实际上罗衡也能够理解伊诺拉的想法,这个世界的容错率实在太低,几乎没有什么练手跟学习的时间,只有不断的测验,一旦不合格,代价就是死亡。 只是对于罗衡来讲,习惯了网络上学生们对考试的抱怨,乍一听还真是有点好笑。 狄亚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靠着车窗静静聆听,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罗衡的面容。 对方将车速放得很缓,被斗篷遮住的脸始终向外展露着那双冷峻而平静的眼睛,言谈则保持着一贯的从容优雅,对着他们微微一笑时,一种惊人的吸引力自那眼角弯弯的曲线里诞生。 这叫狄亚一时间觉得胸闷,喘不上气来。 美丽的人虽然不多,但不算少见,要是加上举止优雅,谈吐得体,或许条件是苛刻了些,可是狄亚是个经验丰富的游荡者,也还见识过那么一两位。 可谁也不像罗衡这样,偶尔会叫狄亚感到晕头转向。 大概是罗衡身上那种奇怪的特质。狄亚想,叫他遇到什么事都面不改色的特质,就算现在已经过不上曾经享受过的好日子,也全然不介意。 狄亚见过被大基地赶出来的人,他们大多犯了罪,犯了法,做了些不被允许的事,于是就被“流放”到荒野上了,这些人往往都不是核心(核心人员是不可能活着走出基地的),全身上下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曾经在基地里生活过的这点谈资。 那些人往往会被极大的生活落差所刺激,变得相当情绪化,好像他们被抛出来的只有身体,灵魂还始终留在基地里一样。 啊——狄亚终于恍然大悟,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同样是被“抛弃”在这片平原上的人,那些被罗衡所拥有的东西始终还是他的,并没有被收走,他绝非是依附基地这棵大树的藤蔓,更不是一根树枝,乃至一片绿叶。 尽管罗衡的外形也称得上相当有吸引力,可这些才是他真正的迷人之处。 想通了要点的狄亚在下一个话题相当自然地融入进来,罗衡甚至没能发现他刚刚走神了一会儿。 三人的气氛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就连赶路都显得不再那么枯燥,这也让罗衡稍微淡忘了些安全意识。 黄昏时分,三人终于抵达伊诺拉所说的流浪商人营地。 本该有几辆大车占据的地方,现在已经空空荡荡,不见半点踪影,只丢下半截空车厢。 伊诺拉从车窗探出头,反复确认几次方位跟标志物,不由得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怎么会走得这么快?还丢了车厢在这里,难道遇到了什么?” 直到罗衡敲了敲车窗,伊诺拉才惊醒过来,下意识拔枪上膛,对准罗衡的脸。 狄亚靠在车窗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这一幕。 两人并没有僵持多久,伊诺拉很快就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是有队友的人了,她赶忙收起武器,挤出笑容:“抱歉,我想事情有点入神。” 罗衡没有在意:“我巡逻一下附近,看看有没有别人,你跟狄亚去检查?” “可以。” 车厢明显是由公交改造而来的,外头的漆早已脱落,大半车身被各种涂鸦覆盖,还贴着几张俊男美女的海报。 罗衡收回心神,开始观察附近的情况。 为您提供大神 翻云袖 的《晨昏蒙影》最快更新 考证 免费阅读.[.aishu55.cc] 女士优先 目送摩托车远去后,狄亚从后座换到驾驶位上,对着跳下车的伊诺拉做了个“请”的动作。 “女士优先。” “真是绅士。”伊诺拉无奈地摇摇头,沙哑的声音里带着点嘲讽的笑,“看来我们该为你找顶礼帽。” 狄亚冲她挥手:“用不着这么客气,我对现在拥有的已经很满足了。” 伊诺拉忍不住翻个白眼,不过没让狄亚看见,她端着枪往前走去,每一步都相当谨慎小心。 车厢看起来经过不少摧残,边缘口有撕裂开卷的痕迹,伊诺拉只记得它被挂在某辆拖车上的模样,不太清楚它被放下来后是不是的确长这样。 窗户破了两块,有一处已经被海报糊住,还有一块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没做任何处理,伊诺拉只好踮起脚往车窗里望去。 车窗的视野颇为有限,加上车厢内有些昏暗,只能隐约看见本该悬挂把手的地方仍挂着数天前所见到的动物皮。 不过看起来销路不太好,这些简单硝制了一番的动物皮并没见少上几张。 而同样吊在另一侧的动物肉则全都不见踪影,食物一向是消耗品,这点倒没什么好在意的。 柜台上被扫荡得干净,地上似乎滚落着什么,伊诺拉费劲往地面看,只是看到几个塑料瓶跟十来个螺丝圈,她凝神听了听,没有听到人声。 奇怪,不像是遇到火力猛的游荡者,也不像是跟大基地起了冲突。 情况有点不对劲。 “有人吗?” 伊诺拉喊道,然后迅速退后,端起枪警惕。 车厢里没有任何声音回应,也没有任何响动,于是伊诺拉回头看了一眼狄亚,对方开近些许,冲她点点头,看上去已经做好准备。 伊诺拉顺着被割裂开的车厢口走了进去,车厢并不算长,地上看起来像经历过一场空前混乱的搏斗,乱糟糟得不成样子,原本是车位的地方已经被改造成柜台跟小床,只有这两个被固定住的东西没翻倒。 小床挨着一扇唯一可推拉的窗户,甚至还有片污渍斑斑的窗帘,就在伊诺拉准备移开目光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又猛然转过头来。 是血! 伊诺拉笃定这条窗帘上的几块斑痕与其他的不同,车厢的后门没有打开,使得内部空间显得格外昏暗,于是她下意识打开手电,更多的血迹出现在视野之中。 场景并没有显得很吓人,因为血迹不算很多,只是泼溅在不同的角落里,伊诺拉在柜台侧边发现几个血点,再然后,她就在角落里看到了一具被吃得差不多的尸体。 准确的说,甚至不是一具,伊诺拉之所以辨认出来是因为尸体还残留着头跟上半身,可也有很明显的啃咬痕迹。 血迹甚至还没干透。 伊诺拉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悚然退后两步,下意识逃出车厢,快到车门外时,她直接发力跳上后座,猛然提高声音:“快跑!” “什么情况?”狄亚不喜欢伊诺拉是一回事,可他不会怀疑这个女人的警觉性跟经验,借后视镜望向对方惊魂未定的神情,发动了车子。 伊诺拉的声音干涩无比:“是畸变兽,血还没干。” 狄亚的表情一下子变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另一方的罗衡也同样有了新的发现。 考虑到两位队友互相不太对付,加上实际上他也不算特别信任两个人,罗衡原本的确只打算将附近巡逻一下,确认没什么意外就回去的。 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 吸引罗衡的是激烈的枪声,从稀稀疏疏的林丛之间传来的,听起来距离颇远。 平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览无余,它是个由石头、风沙、高低不平的山坡、稀疏的林木、草堆、还有不少旧世界废弃遗留的建筑物和物品组成的地方。 有些地方的确视野开阔良好,可有些地方的地形就会略显复杂。 罗衡顺着声音来源看去,被一架塌陷的高架桥挡住视野,无法看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他犹豫几秒,还是顺着斜坡开上去。 电能摩托车的声音不算太大,速度还算可观,就算发生什么意外,只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应该也能逃脱,再说这断裂的高架桥是天然的遮挡墙。 高架桥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偶尔甚至还有酸雨的腐蚀加餐,钢筋骨架几乎已经全部都露出来了,原先被涂上的漆料也已经模糊不清,开起来相当不稳。 罗衡颠簸了几分钟,就被几块断石拦住去路,不过好在此刻已经抵达到足够的高度,能够看清远方大致的情况。 除了愈发清晰的枪声之外,在林木之中,显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然而就在黑影出现的瞬间,枪声瞬间停止了。 一开始罗衡还以为那是辆越野车,或者别的什么车,还没等他感慨车子的机动性过于灵活,那道黑影就从林木之中走了出来,嘴里似乎还衔着什么。 罗衡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一只……动物,四脚着地,体型惊人,一双眼睛活像车的两个前灯,正探照过来,让罗衡有种被锁定的感觉。 它的全身上下没有一根毛发,长相极度诡异,非要形容的话,轮廓有点儿像长着鳄鱼外形的棕熊。 可罗衡见过脱毛的熊,毕竟网络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有。 这类动物大多数是因为皮肤疾病或者基因缺陷导致的脱毛,缺少皮毛后,体型往往会小一圈,平滑的皮肤会有明显的褶皱,看上去并不恐怖,反而显得滑稽丑陋。 但眼前这个生物,这个怪物,它的皮看上去更像是一种铠甲,增添的并非是滑稽,而是可怕的威慑力。 很快就有人帮罗衡证实了这种猜想。 在林木后方有一辆真正的越野车冲过来,与这野兽撞在一起,罗衡原以为怎么也能撞翻。可那野兽却聪明得惊人,甚至拥有与巨大体型不符的敏捷,一下子冲了出去,逃开原先的位置,尾部甚至狠狠鞭上车窗,来了一记重击。 人虽然有无限潜力,但身体却相当脆弱,几乎可以说擦着就伤,挨着就死,司机显然也不例外,车子扭曲地滑行一阵,彻底停下,副驾驶位倒是爬出一个人来,冲着野兽疯狂扫射起来。 那毫无章法的子弹打在野兽粗糙的外皮上,甚至飞溅起一连串火星,仿佛生得不是凡胎□□,而是一副铁身钢躯。 野兽边跑边绕,待到对方打空弹匣,当即抛弃嘴中口食,大嘴一张,就向那车上人半截身子扑去。 它扑在车顶上,体重压得车子往下一陷,一团血雾猛然自口中爆出,大量的粘稠血液缓缓滴落。 那发黄的眼睛,再度幽幽地转向罗衡。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它绝对不是野生动物! 罗衡当即倒退往下,让野兽与自己都消失在彼此的视野之中,摩托碾过碎石,不断传来震动感,仿佛他心脏怦然跳动的每一节拍。 退到较为空旷的地方时,罗衡吞咽口水,扭转过车身,毫不迟疑地冲向前方。 他突然想到那野兽像什么了,简直像是什么科幻电影里乱搞基因才会出现的杂交肉食恐龙! 紧接着,罗衡就听见后方的高架桥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跟坍塌声。 这么讲可能有点老套,可罗衡的确感觉到头皮一阵发麻。 车往前飞驰了出去,激起阵阵烟尘,在烟尘之中,一道庞大而迅疾的黑影冲了出来。 为您提供大神 翻云袖 的《晨昏蒙影》最快更新 女士优先 免费阅读.[.aishu55.cc] 蓝色箭头 活物与车子比赛跑,除了马拉松比赛之外,罗衡还没怎么见过。 现在那只怪物紧咬着不放,罗衡本想借着后视镜观察对方的远近,余光扫去才想起来这黑心店家压根没有基础配装这么一说。 他在心底暗骂,只好借着路况好的一段用余光去扫。 那怪物已经从高架桥的另一头扑下来了,废墟造成的阻挡对人跟车来讲也许是个大麻烦,可对野兽而言却不是什么难题。 罗衡苦中作乐,暗自猜测攀爬山岩跟上树大概只是对方平日里消磨时间的一点小活动。 车速已经加到最快,罗衡却感觉心脏似乎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黄昏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夕阳肉眼可见地在下坠,地上的阴影都戏谑般被拉长,仿佛幽冥之中探出的鬼手。 罗衡很清楚,机械的确能够不眠不休,不知疲倦地前进,却同样具有自身的限制,它永远无法像是活物那样猛然爆发,而后方的怪物大概还没到极限,仍然在不停加速,试图拉近距离。 风里似乎有喘息声,也似乎没有,那怪物的沉默比起咆哮更令人心惊胆颤,大地正随着它的每一步奔跑而微微颤动着。 考虑到另外两人的安全,罗衡并没有按照原路开下去,他不断变换着车位,逐渐偏离之前的道路,准备绕个大圈。 陌生的路况没给罗衡太多选择,他不能冒险进入到林丛里去,一旦夕阳彻底消失,难免会迷失方向。 于是罗衡干脆从另一边的长坡上径直冲下去,没料想尽头断裂了一块,摩托车冲势太猛,必不可免地一跃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就在这个瞬间,那猛兽也飞扑上来,它的长吻几乎就要咬住后座,最终还是落了个空,猛然合上遍布利齿的大嘴,在空中坠跌下去,浑然不在意地打了个滚。 罗衡把住平衡,胸膛俯紧车身,只感觉全身似乎都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被拧死的把手没有松开,于是轮胎毫无痛觉地碾过几块碎石,带着主人继续前进。 在极致的速度之下,罗衡觉得自己的肺部似乎都发出悲鸣,明明没有消耗体力,可恐惧跟思考已经耗去太多精神,让他难以呼吸,渗出汗水的手甚至还在车把手上滑了一下。 车子凝滞片刻,稍慢下半拍,罗衡却觉得慢了半拍的是自己的心跳。 天也在此时此刻彻底暗下去,夕阳猛然坠落,黑暗步步紧逼,比任何事物都更快地追上一人一兽的脚步。 不知道是欣喜于距离的拉近,还是追赶的决心并没那么强烈,紧咬着不放的野兽忽然发出长长的吼声。 如果不是足够坚强的话,罗衡大概已经在车上昏死过去了,他在那个瞬间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动与血液奔流的响声,那吼声甚至带来短暂的耳鸣。 与恐惧到几乎要崩溃的情绪不同,罗衡的手仍然稳稳当当地打开前车灯,光亮瞬间扫向前方。 谢天谢地,它没在昨夜的意外里被流弹损坏,这会儿还尽职尽责地工作着。 这会儿罗衡连余光都顾不上瞄了,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开车跟记标志物这两件事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感觉风里似乎不再传来任何追逐的声音。 长时间的紧绷让他累得有些坐不稳身体,罗衡实在是撑不住了,顺势转过地面上一个枯死的巨大树干,借机往后看去,那头巨兽果然已经没了踪影。 也许是认为不划算,又或是觉得没有必要,总之它离开了。 双手在这一刻迅速卸了力,紧绷的双腿已经泛起酸疼感觉,罗衡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一边用斗篷擦掉头上冷汗,一边又默数一遍自己通过生命安全来确定的必需品,好让自己沸腾的思绪重新冷静下来。 头盔、手套、后视镜。 然后罗衡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从左腿上传来,布料没有湿透,不是外伤,应该是开车时不慎擦到形成的淤青。 不知道维持多长时间的追逐战叫罗衡的精神垮掉大半,他没办法再坐得笔直,又困又累,确认没有伤口后就靠在摩托上休息,决定过一会儿再做打算。 回去找狄亚跟伊诺拉当然是罗衡最渴望的选择,在这种荒野上跟一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怪物进行一场生死角逐之后,要说罗衡不感到疲惫是不可能的,这会儿小面包车的后座想起来比鹅绒床垫还要诱人。 就算狄亚跟伊诺拉再怎么不可信,也不会比那头怪物更恐怖了。 问题是,罗衡性格里冷静到甚至有些残酷的那部分又再度浮现,他们还在原地等着吗? 他说不好,今天的月亮并不是特别的亮,洒在大地上也并不明朗,于是罗衡靠在摩托上,既让这辆车休息,也让自己休息,开始回想自己记忆里有过的能跟这怪物合拍的资料。 总比什么都不干强。 有些古生物的名字在罗衡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的,它们长得奇形怪状的,还有不少存疑的生物掺杂其中,甚至有水怪之类的传说,一股脑地涌上来。 他不太清楚那玩意是不是哺乳动物,虽然大部分哺乳动物都长毛,但是也有一些不长毛的,比方说大象跟蓝鲸之类的。 话又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谁又能保证这颗星球上不出现点新鲜物种,就在罗衡的记忆里,每隔几年都会发现一些被认为早已灭绝的动物又再度出现,也许这个动物正好就在他的知识盲区里。 罗衡想了大概几分钟,也或许是十几分钟,他现在没有什么时间的概念,仍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车跟他都已经冷静下来。 于是罗衡重新发动摩托车,打算开回去碰碰运气。 毕竟摩托车上什么物资都没有,而电量已经消耗大半,罗衡已经负担不起迷路的代价了。 罗衡开得并不快,除了担心会撞上那怪物之外,在黑暗里辨别标志物也花费不少时间,路上还不小心碾死了一条正从鼠窝里爬出来的毒蛇。 蛇并没有死透,他出于谨慎或是怒火,补了一枪。 大概天快亮的时候,罗衡才终于回到原先的地方,小面包当然已经不在原地了。 这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也许是狄亚跟伊诺拉意识到了那头猛兽就在附近,又也许别的什么原因,更何况已经过去一个晚上,没道理继续等。 只是罗衡仍然觉得很累,除了一夜没睡的疲惫之外,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下子掏空他的心。 罗衡无缘由地不想说话,困倦如同一把无法避免的大锤击中他,他却强迫自己继续睁着眼睛,继续检查附近的情况。 黑沉沉的眼睛扫过脱漆的车厢时,忽然停住。 在车厢银亮的表皮上,滑过一道由蓝色喷漆构成的巨大箭头。 为您提供大神 翻云袖 的《晨昏蒙影》最快更新 蓝色箭头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