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新帝》 1. 第 1 章 初春的傍晚,细雨垂落如丝,天色也随之昏暗。 报信的宫人脚步匆匆,跑到门边时,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大半。 “做什么这样急?别惊着娘娘。”大宫女怀珠闻声,微微皱眉。 “娘娘,瑞王殿下入宫了!” 站在窗边看雨的谢雪怜骤然回过头来,发钗上累累的珠玉跟着晃动,碰出清脆的声响来。 “当真?” “当真,奴才听到消息时,殿下已入宫门,往太极殿去了。” 话音未落,殿中的几人面色皆是一变。 原因无他,瑞王凌恒,正是谢雪怜原本的未婚夫婿。 谢雪怜是老太傅谢家的嫡孙女,自小与凌恒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情分自不一般。 而凌恒身为先帝的嫡子,也早早就被立为了太子,先皇后曾在宫宴上当着众人,将谢雪怜定为了未过门的太子妃。 只等她年满二八,便能与太子大婚,入住东宫。 然而先帝在崔贵妃入宫后,便格外偏爱贵妃与贵妃所出的幼子,多次以各种理由训斥太子凌恒,想将幼子立为太子的心思昭然若揭。 次数一多,原本支持东宫的朝臣们都纷纷动摇,转投了恩宠正盛的崔贵妃与幼子。 再然后,便是太子母家傅氏造反,全家被尽数下狱,太子凌恒长跪求情,才保住家中女眷的性命。 皇帝如愿以偿地废了太子,改立幼子,又一纸诏书,将凌恒封到了偏远的边地。 那时还支持太子的世家都遭了清算,轻则免官,重则流放,唯独谢家在风波之中,靠着谢雪怜的婚约,得以保全。 而这道重定的婚约…… “娘娘,陛下遣了张公公过来。”怀珠轻声道。 “请他进来罢。”谢雪怜回过神来,面色如常。 幼帝刚满十二,正是贪玩的年纪,平日里除了读书习武,便是与宫人玩乐,与谢雪怜见面的次数,也只是寥寥而已。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张顺熟练地行了个礼,满脸堆笑,“娘娘,陛下请您过去。” 谢雪怜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陛下的意思。”张顺的脸上依旧满是恭维的笑意,“还请娘娘快些才好。” “本宫知道了。”谢雪怜道,“绿袖,领张公公下去喝茶。” “娘娘。”方转入内殿,怀珠便担忧道,“陛下这会儿召您过去,还这样急,定与瑞王殿下归京一事有关。” “不如,您称病不去吧?” “他是皇帝。”谢雪怜正坐在镜前,任婢子们为她梳起繁复漂亮的发髻,“君命难违。” “可后宫本就不得干政,太后娘娘又一向看您不顺眼,这回您去了,不管陛下要您做什么,太后娘娘想必都不会给您好脸色的。” 幼帝从即位至今,就一直由生母崔太后摄政,不论在后宫还是前朝,崔太后的话,自然比幼帝有用得多。 谢雪怜弯唇一笑,镜中美人雍容华贵,赤金衔珠钗垂下几缕流苏,沉静地停在颊边。 “我本就是徒有虚名的皇后,若再违抗陛下的旨意……” 谢家在废太子的风波之后只剩空壳,并无实权,而谢太傅为官清正,树敌不少。 如果没有一个做皇后的女儿顶着,谢家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娘娘……”怀珠心知这回是非去不可,只能蹲下替皇后整理雪青色的衣裙,口中安慰道,“瑞王殿下性子温文,又与您相识多年,哪怕陛下要用您试探他,他应当也不会太为难您的。” 谢雪怜默然片刻,唇边勾起一丝苦笑。 再温文的君子,经历了这样的变故,恐怕再不会是她熟悉的那个太子哥哥了。 太极殿前修有九十九级工整的石阶,谢雪怜垂下眼去,在心里默数着阶数,缓缓走上。 她当年也是东都数一数二的贵女,哪怕心里装着事,仪态也端稳如旧,上阶时每一步都似量过,分毫不错。 数到九十九时,耳侧突然响起少年的嗓音:“谢姐姐。” “妾见过陛下。”谢雪怜没想到幼帝竟在殿外等她,心下短暂地一惊,便行下礼去,“陛下万安。” 皇帝的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瞬,笑着伸手来扶:“谢姐姐和朕不过几日不见,怎的就生疏了?” “外头还下着雨,快些进来吧。” “谢陛下。”谢雪怜依言起身,温声道,“陛下好意,只是礼不可废。” 幼帝有求于人时一向嘴甜,哪怕与谢雪怜已有月余未见,入殿后也十分自然地接过内监端来的热茶,递到了谢雪知眼前。 “今年新贡的春茶。”幼帝凌恪笑道,“谢姐姐尝尝?” 凌家的皇子都生得不错,幼帝十二岁的年纪,就已有几分俊美,又刻意做出乖巧的模样,若让不知内情的人看见,十有八九会觉得他们是一对感情不错的少年夫妻。 谢雪怜接过茶盏,浅抿一口:“有玉兰香气,茶汤鲜爽,若妾没猜错,是皖南的雾里青罢。” “谢姐姐果然一猜就中。”凌恪高兴道,“昨日刚到,还没来得及让人给谢姐姐送去。” “朕记得,谢姐姐从前也爱喝这个的。” 谢雪怜心中一刺,却只能温顺道:“陛下费心了。” “不知陛下今日让妾来,是有何事?” 幼帝闻言,脸色立刻一沉。 “朕找谢姐姐来,就一定是有事么?” 见皇帝动怒,宫人立刻齐刷刷跪了一片,谢雪怜暗暗叹了一口气,便起身要跪。 凌恪自小就被先帝与崔贵妃宠惯了,早就养成了喜怒无常的性子,做皇子时尚且收敛些,登基后就越发不再遮掩了。 “是朕不好。”凌恪眼底的阴狠一闪而过,手上却很快扶住了她,“吓着谢姐姐了。” “只是方才想起,从前的雾里青,都是皇兄给谢姐姐准备的吧。” 谢雪怜神色一怔。 她从小就喜欢玉兰,雾里青本是极贵的贡茶,凌恒尝到有玉兰香气后,便年年都将自己那份送去谢府,得空时也会亲自给谢雪怜煮上几回。 “难为陛下记得。”谢雪怜压下思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或许有几回吧,经年日久,妾都忘记了。” “那就好。”凌恪似是被她哄住,神色又轻松起来,“谢姐姐本也不必记得那些。” “只要谢姐姐喜欢,往后新贡的,都全部送给谢姐姐便是了。” “陛下怎的突然说这个?”谢雪怜话里的疑惑恰到好处,“陛下已经待妾很好了。” “朕年少不懂事,对谢姐姐实在说不上很好。”凌恒眉目间有些后悔,像是真的觉得自己待她不够好。 谢雪怜知道他绝不是想说这个,便只是低眉顺目,等着皇帝的未尽之语。 “如今皇兄回来了,他从前待谢姐姐这样好。”果然,凌恪话锋一转,尚带着三分委屈,“谢姐姐,朕会待你好的。” “你别想皇兄,好不好?” 哪怕谢雪怜涵养再好,也几乎撑不住神色,当即敛裙拜下,深深叩首。 雪青色的裙摆柔顺地垂在殿内厚实的织金地毯上,在皇帝奢华的寝宫中,越发显得清雅寂然。 “陛下明鉴。”谢雪怜道,“妾绝无此意。” 她身量纤纤,跪伏时有如柳枝,别有一种探手可折的柔弱与易碎。 殿内烛火摇动,上好的南珠制成的耳坠莹润,衬在脸侧,却也不及她肤光如雪。 然而抬首看向皇帝时,她的眼神却足够清冷坚决。 分明是眉似远山,唇如朱樱,肤若凝脂的绝色,却让人生不出攀折之心。 幼承庭训养出的大家风仪,不过如是。 “谢姐姐真的没有么?”凌恪的问题直白,“可朕还记得,朕年幼时,曾见过你与皇兄在宫中同游,言笑晏晏,举止亲密。” “你与皇兄的感情那样好,真的能用一句忘了,就全数勾销么?” “谢姐姐。”幼帝慢条斯理地唤她,“欺君可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若说过往,妾从前确实与瑞王殿下相识,也受过瑞王殿下几分照拂。” “但当年妾家中遭逢变故,是陛下庇佑,才让谢家免于受难,陛下待妾的好,妾都记得,自然不会做让陛下伤心的事,有负陛下恩典。” 谢雪怜的辩解说得顺畅,心里涩然的意味却越来越浓。 “何况妾已经是陛下的皇后,自不可能再记挂旁人。” “陛下若只因瑞王归京便疑心了妾……” 她似是说不下去,轻轻闭了闭眼,纤长浓密的眼睫颤颤,如同蝶翅。 “谢姐姐别伤心,朕并无此意。”幼帝连忙让内监将她扶起,口中解释道,“谢姐姐也知道朕的性子。” “而且今日,皇兄来见朕,和朕提起了你,所以朕刚刚才有些失态了。” 皇帝说着,眼神却含着打量的意味,凝在谢雪怜的面上。 谢雪怜的神色里几分委屈,几分薄怒,倒少见的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是被皇帝怀疑后,应有的反应。 没有半分听见旧情人还念着自己的惊喜。 幼帝又好言好语的哄了几句,谢雪怜才有些疲乏地开口告退。 “好好送娘娘回去。”凌恪体贴地吩咐内监,“外头正下着雨,用半副朕的仪仗吧,别让谢姐姐淋雨受凉了。” 直到走下太极殿的石阶,谢雪怜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幼帝到底还是小孩子,喜怒变得都快,虽然养得多疑,但这个岁数,还是好哄的。 太极殿内。 几扇不起眼的山水屏风后,绕出了一个身形颀长的人影。 “皇兄都听见了吧。”幼帝唇边的笑意嘲讽。 “这就是陛下要送给臣的大礼么?”凌恒面色不变,对人一礼,“臣谢过陛下。” “皇兄也不必伤心。”凌恪挑挑眉,“京中从不缺可堪婚配的贵女。” “过些时日朕便为皇兄安排相看,若皇兄瞧得上谁,朕便为皇兄赐婚,还皇兄一个王妃,如何?” 2. 第 2 章 许是白日里吹风受凉,又应付过凌恪,劳心劳力的缘故,将将入夜,谢雪怜便有些不适。 “娘娘,可要请太医来瞧瞧么?”怀珠替她放好身后的软枕,又递来一盏姜汤。 热热的小碗中升起轻薄的白雾,遮掩了两分皇后几无血色的面容。 “不必。”谢雪怜白皙的指尖握着银勺,在碗里慢慢搅动,“明日便是陛下礼聘的几位新妃入宫的日子了。” “这会儿请太医来,没得让人以为我故意抱病,摆架子不见人。” “可娘娘是皇后,新妃入宫拜见,您若抱恙,让她们侍疾也便是了。”怀珠抱来一条白色薄毯,替她搭在膝上,“凭她们是什么功臣之女,也断没有要娘娘迁就她们的道理。” “你这就是气话了。”谢雪怜一笑,“本宫不打紧,明日也还撑得住。” “且不说这回礼聘入宫的新妃都是出身于陛下登基前支持他的世家,就说今日。” 皇后提点的话到此即止,低眉灌过姜汤,辛辣的气息弥散开来,一旁侍立的怀珠心里却是一酸。 就说今日,瑞王刚刚归京,皇后便在同日抱病。 京中世家大族哪个不知他二人年少情好之事,传言一起,便要纷纷扬扬,难以止息了。 “可从未听闻陛下有诏,殿下又为何非要选在这样的时候归京呢……” 禁宫朱墙之外,沉寂已久的王府中,凌恒身边最得用的幕僚也在问同一句话。 “主子,亲王无诏入京是大罪,您手中又有兵权,到底有何大事,让您非要在此时入京,授人以柄?” 这话许致在他决定入京时就已再三问过,面对主上的沉默,他也只能尽心尽力,为此熬了好几夜,才协同凌恒安排好了北地的大小事宜。 见屋内气氛凝滞,伺候在旁的七千立刻笑呵呵地替两人圆场:“许公子也晓得王爷今日头疼,有何事不如等王爷明日好了,再与您慢慢商谈?” 许致担忧道:“今日主子方入京,宫中遣来打探的暗卫,朝中派来观望的探子,不说数十,也有七八。” “幼帝本就忌惮主子,若被主子回京激得有所动作,怕是不利于大计。” 凌恒摇了摇头,似是感叹:“崔家扶幼子为帝,本就是方便自己掌权。” “我今日去见了凌恪,已被养得没个皇帝模样了,性子骄狂自大,心思浅薄,眼里更是只有那点男女之事。” “小聪明倒是有些,但要论御极为帝的本事,是半点不会。” 他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许致原本还想再劝,对上自家主子冷淡的眼神时,骤然噤声。 从前总听说太子温文,然而许致见到他,已是凌恒成了瑞王之后。 这四年下来,自家主子都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不动怒也不惊喜,行赏降罚都果断,吩咐也简短。 他几乎以为,皇家子嗣本就是这样无喜无悲的,直到刚刚。 “属下明白了。”许致拱手道,“若王爷没有旁的吩咐,属下便告退了。” “等等。”凌恒少见地出言留住了他。 许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一身青色锦袍的凌恒正靠在黄花梨木制成的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 屋内静了片刻,许致以为自家王爷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一时也不敢打扰,就这么站了片刻,才听见一句疑问。 “今日,凤仪宫可召了太医么?” 许致一愣,还是习惯性地回了:“属下去打探。” “不必了。” 直到从院里走出来,这位公认的第一谋士才回过味来:“七千,你给我交个底,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的意思,公子这样的聪明人都不知道,小人哪里会知道?”七千依旧是笑眯眯的,“小人脑子笨,只懂听王爷吩咐办事。” 许致默了片刻:“多谢。” 当晚,谢雪怜就久违地梦到了凌恒。 梦里是东都的深冬,谢雪怜十四岁生辰前,傅皇后召她入宫,开了凤仪宫的私库,任她从里面挑选喜爱之物,作为生辰贺礼。 或许是怕她拘谨,傅皇后并未亲至,来为她引路的柳姑姑笑吟吟的:“谢小姐喜欢什么,只管自取便是了,娘娘说了,让您多选几样,不然她可要生气的。” 私库内金玉翡翠,珠宝珍玩多如瓦砾,饶是她已算得东都里一等一的世家贵女,也一时有些看住了。 宫闱富贵,气象自然不同。 谢雪怜守着礼数,选了几样工艺精巧,却不至太过贵重的物件,才从宽敞的私库里转出。 冬日难得的晴天里,一身玄色织金锦袍的凌恒正站在门边,温和看向她:“选好了?” 少女有些讶然地回望,眼里笑意灵动,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发间流苏轻晃。 “慢些。”凌恒语气里尽是纵容,“别急,孤在这里。” 他手里正握着一只厚重的木盒,盒上梅兰竹菊的花样雕饰精巧,少女走到眼前,就伸出细白柔腻的掌心,偏头对他一笑:“我就知道,太子哥哥不会忘记的。” 梦里的凌恒如那日一样,禁不住她的撒娇缠磨,很快就将锦盒交到了她的手上。 盒盖打开,那只凌恒亲手画了花样,打磨出的梨花钗,正躺在铺有浅黄色锦缎的盒底。 然而,就在谢雪怜伸手触碰到这只小钗的瞬间,白玉梨花骤然碎裂,北风一吹,连粉末都从她手中散落。 盒中无痕,手中空空。 “别!”谢雪怜低呼一声,从梦中惊醒,额角的冷汗顺着肌肤滴到枕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来。 守夜的怀珠听到响动,匆匆推门进来,殿内夜里只留了一盏小烛,不算明亮的灯辉里,皇后的脸色素白。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话音传出,眼神里满是梦中遗留的惊惶,搭在锦被上的指尖轻颤。 “娘娘。”怀珠怕惊了她,半跪在榻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颊边的冷汗,一边轻声唤她,“娘娘可是被魇着了?方才都是梦,做不得真的。” “不是的。”谢雪怜嗓音低哑,犹有些怔怔,“不是的。” 那只梨花钗,在嫁给幼帝之前,就被她当着崔太后摔碎在地。 是她最最珍视的生辰礼,花费了凌恒足足一月的心血,最后却连半块碎玉,都没能留下。 梨花似雪,从前是她的最爱,那日之后,却连见到都止不住地心口发疼。 可她欠凌恒的,远不止这一件事。 辰时末,凤仪宫外陆续来了几顶小轿。 幼帝年纪尚小,除却她这位皇后外,后宫中并无有位分的嫔妃,晨昏定省的规矩自然也形同虚设。 直至新年之前,崔太后才头回流露出要为幼帝纳妃的意思,下旨在于幼帝登基一事有功的家族中,选了几位适龄的官家小姐,礼聘入宫。 后宫不涉朝政,谢雪怜却也不难猜到,崔太后不愿屈服于这几大世家,以皇帝的年龄做借口,拖延了好几年,不得不在这几家的压力下松了口。 只是这样一来,处境尴尬的人就变成了曾与先太子有过婚约的谢雪怜。 就如今日,明明晨昏定省的规矩从未改过时辰,但新入宫的几人都在迟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才来拜见皇后。 明显是在入宫当日,就要给谢雪怜一个下马威。 皇后传召的意思迟迟未曾递来,凤仪宫外,穿着嫩粉色宫装的江瑗碰了碰身边的女子,神色怯怯。 “许姐姐,皇后娘娘不会是生气了吧。” 被称作许姐姐的女子轻嗤一声,描画入鬓的眉挑起:“你若害怕,不如跪在殿前,去给娘娘请罪?” “诶,许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呀。”江瑗小声道,“只是,她毕竟是皇后,咱们这样做,会不会……” 听到皇后二字时,许婉真眉心微拢,不耐地低斥道:“又没人非要你跟着我们这会儿过来。” “我说了,你若是怕了皇后,就自己去请罪,把事都推到我们身上便是。” 江瑗被她训得缩了缩手,低着头不敢再开口,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朱色的宫门被内监推开,宫人从里面走出,对门外的几人行了个礼:“见过几位嫔主,娘娘有请,几位嫔主随奴婢来吧。” 领头的许婉真尚能收拾好神色,对宫人颔首道好,身后的江瑗却又是一惊。 她们方才说的话,也不知皇后身边的人听去了多少? 几人方一入殿,就见到了已在主位入座的谢雪怜。 皇后身着正红镂金绣凤宫装,发间的赤金累丝凤钗华贵精美,越发衬出端敬雍容的大家气度。 见新妃入殿,谢雪怜不偏不避,迎面看去,虽半分没露责怪不快,但被她眼神一扫,哪怕有些不情不愿,众人都知晓轻重,垂首行下礼去。 “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 软语娇声的请安一过,殿内便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皇后没有叫起的意思,宫人们也都无声无息,侍立在旁。 新妃都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敢起身,余光里只见鎏金异兽纹铜炉中,燃得正好的龙脑香,正升起丝丝缕缕如雾的白烟。 到底都是在家中娇养着的贵女,过了片刻,几人就都有些站不住,身形晃了晃。 许婉真恨恨地抬起眼,正撞上皇后放下茶盏,投来的目光。 “起吧。”谢雪怜唇角一弯,“居所可都收拾停当了?” 几人谢恩起身,倒是都规矩了不少,开口应道:“谢娘娘关怀,都已妥当了。” “既是得空,回去便多抄几回宫规罢。”谢雪怜淡淡道,“你们年纪轻,行事错漏也是有的。” “只是既已入宫,往后也该知礼懂事些了,倘若错了规矩,冲撞陛下,便不好了。” “敢问娘娘,妾等是何处行差踏错?”许婉真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问道,“妾等敬重娘娘,入宫便特来拜见,以示心诚。” “如今不明不白地便要罚妾等抄录宫规,又是何道理?” 许氏之父是颇得倚重的正二品两江总督,论家世在新妃中拔得头筹,封疆大吏养出的女儿,不明不白地被皇后下了脸面,有些脾气也是应当。 “诸位都是礼聘入宫的妹妹,此前由姑姑去府中教过规矩。”皇后并无被冒犯的恼意,语气仍不疾不徐,“选派而去的,都是积年的礼教,宫中晨昏定省的时辰,应是再三讲过,以免有所缺漏。” “再则,诸位都是东都贵女,家中晨昏定省的规矩,自小便有,应不必本宫遣人,再去各府垂问,是否有此刻前来请安的规矩罢?” 她说得云淡风轻,诸人却听得脸色一白。 于宫中被罚,还只是丢些脸面,若传扬出去,伤的便是这些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名声了。 “算了吧,许姐姐。”有人开口劝道,“妾等方入宫,抄些宫规也不算什么。” 只是许婉真入宫,原就是为着图谋后位,当面挑衅,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要踩着谢雪怜立威。 这会儿退步,岂不是把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妾一早入宫,收拾宫中用了些时辰,是以晚来。”许婉真抬眼对上座上明艳婉丽的皇后,“皇后娘娘是要为了这等细枝末节的事问罪么?” “事涉礼数规矩,便非小事。”谢雪怜应得平和,“若是今日轻纵,此风不正,后宫不宁,便是本宫管束不周,有所失职了。” “如此看来,皇后娘娘对礼教规矩,真是知之甚祥。”许婉真轻笑道,“只是不知,皇后娘娘自己,又守了几分这规矩?” “若娘娘真如此看重礼教规矩,便应寻个寺庙……”她微妙地一停,“而娘娘此刻,不正坐在凤仪宫中么?” 话里话外,暗示的都是谢雪怜在凌恒这个前太子失势后,转头就嫁给了幼帝,成为了皇后一事。 殿中众人面色各异,有反应得快的,已经对皇后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一道笑音:“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倒是奴婢来得不巧,扰了娘娘与嫔主们的热闹。” 3. 第 3 章 话一入耳,谢雪怜与殿中诸人就都猜到了来者是谁。 幼帝固然空置后宫,却也已经到了皇家会挑选司寝宫女,教导人事的年纪了。 崔太后刚给他选好几个生得美貌的窈窕宫人,还未送去幼帝身边,就被他听到风声,态度强硬地拦了下来。 那日崔太后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已经有了看中的人选,正是侍奉在御前的女官,应语柔。 幼帝一口一个阿柔,叫得亲热,崔太后虽不喜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搭上了皇帝,但也不会为了一个宫人,非要让幼帝不快。 有了皇帝的宠爱,太后的默许,这位应女官在宫中,也算极为得脸的人物了。 怀珠快步上前,附耳悄声回了皇后,应语柔来了倒是有一会儿了,因她并无名分,仍是女官,宫人们也不必在主子们说话时为她通传,她便在门外站了片刻。 眼见许婉真要把自己赔进去,她才开口阻拦。 被众人的目光打量,应语柔也不紧张,笑吟吟地端着托盘进殿,对皇后一礼:“娘娘恕罪,奴婢是奉陛下旨意,来给各位嫔主送赏的。” 谢雪怜只笑不语,端然回看,不过片刻,应语柔也有些慌神,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娘?” “应姑娘奉陛下旨意办事,算不得罪过。”谢雪怜低眉抿了口茶,“常听陛下说起,应姑娘是御前第一等知礼之人。” “方才之事,按宫规当如何处置?” “娘娘过誉了。”应语柔硬着头皮应下,“娘娘素来宽仁悯下,许嫔主年纪轻,又是初犯,不如再让姑姑教上一教。” 许婉真原以为应氏此时出面,是要帮她一把,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一僵。 “也好。”谢雪怜将茶盏一放,轻描淡写道,“禁足半月,学一学规矩罢。” “娘娘好威风。”许婉真撑着脸面,嘴硬道,“不过是说了两句实话,就要罚妾禁足……” 她话未说完,应语柔就先一步转身皱眉道:“许嫔主慎言。” 御前带来的几人会意,立刻将赏赐奉至几人身前,堵住了许婉真还没出口的话。 被她一截,许婉真低头谢恩时,看向应语柔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明晃晃的恨意。 幼帝吩咐的赏赐按出身排定,许婉真得的赏赐最厚,原本应该是新妃羡慕的对象。 只是还没见到幼帝,就被罚了禁足,让她如何不恼? 应语柔出身御前,最擅长察言观色,自然没错过许婉真脸上的恨意,这下也不免苦笑。 她早知皇后不是简单人物,平素不会主动招惹,见她得宠,皇后也肯给她几分颜面,没让她领会过什么手段算计。 但这回三言两语,就借她灭了许氏的威风,还让许氏对她生了不快。 好一出借刀杀人。 松鹤宫中,崔太后靠在榻上,为她捶腿的姑姑低声说了今早的事,崔太后眼也没睁,只笑道:“你选的姑娘倒是个实心的,如何说得这样直白?” “这……老奴也不曾想到。”姑姑赔笑道,“许氏养得骄横,老奴原本想着让宫人挑拨几句,再提起旧年婚约,她便能拿这事暗讽几句皇后,看看皇后的反应。” 见崔太后神色不动,姑姑忙补救道:“也就是这许氏心思寻常,拿自己的想法揣度了咱们这位皇后,若是换成旁人,被当面问了这样的事,不说羞愧掩面,也绝不会有立刻借刀杀人的心机。” 崔太后哼笑一声,慢悠悠道:“许给太子做正妃的,原就是按着皇后来养的,这点手段,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娘娘教训得是,是老奴眼皮子浅了。”姑姑听她语气松动,连忙讨好道,“眼下该如何,还请娘娘发发善心,指点老奴一二罢。” “既试不出来,那便……” 凤仪宫热闹了一早,不等清静半天,皇后就被内务府遣来的人惊动,匆匆传辇而去。 明日晚间是给凌恒接风的宫宴,这是宫中办惯的差事,按旧例应定在常设宴饮的望仙台,却不知幼帝起的哪门子兴致,初春的天气,偏偏选了湖上的汀兰水榭。 如此一来,宾客皆要乘船赴宴。 差事来得急,底下人也不敢拂皇帝的意,匆忙去安排会撑船划桨的宫人,又将存在库中的小船取出查验,以免出错。 “娘娘容禀,库中虽有备用船只,但年久失修,久未保养维护。”内务府总管周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腆着老脸请罪,“明日……恐怕不成。” 谢雪怜看了片刻已经被点出陈列的船只,就知道这老滑头没说假话。 幼帝年纪不大,宫中已久不在湖中岛上办宴,上回还是先帝年间。 当然,内务府自有保养船只的规矩,若有破损不能用的,也该趁早换新。 不过现在去追究他们这些奴才的过失,已是于事无补,饶是知道这一点,迎上皇后的眼神时,这位胖胖的周总管也忍不住心里发虚:“差事没当好,是奴才的疏忽,这事过了,娘娘要怎么罚奴才都认了。” “只是明日这宴怎么改,如何办,还请娘娘示下。”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问题,谢雪怜却难免觉出点古怪。 周氏这内务府总管也不是头一年做,如何解决这事未必没有章程,怎么突然全问她要主意? 是觉得幼帝与凌恒本就不合,怕宫宴出了什么差错,他们这些底下人被怪罪,才来找她顶着? “南郊汤泉,北郊云山两处行宫中可用的船只,且先调来用着。”谢雪怜开口吩咐,“男宾女眷,分于东西两面上船,湖边多设彩灯游赏,省得入夜路滑磕碰,再添几处投壶,取些好东西做彩头,让他们打发等船的时候。” 她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应付眼前的宫宴上,说完才发觉安静得有些奇怪,周总管被身后的小内监拽了好几下衣袖,有些不耐地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向来圆滑的老油条也直了眼睛,磕磕绊绊道:“殿下,您怎么?” “王府失修年久,陛下体谅,让本王来内库挑些家具,先拿回去用着,往后再换好的。” 男人的嗓音温润,并不迫人,侍立在旁的宫人们却都像被吓狠了,齐刷刷地垂首盯着鞋尖,没一个敢抬头张望的。 周总管心中暗暗叫苦,一张胖脸极费力地扯出个笑来:“这……王爷府中失修,是奴才的罪过,不知王爷府中缺了哪些?奴才立刻让人开库,给王爷您慢慢挑些好的。” 几句话毕,谢雪怜也不好避嫌太过,显得心虚,只能转身看去。 若不算梦中,他们已有四年未见了。 从前金尊玉贵,锦衣华服的太子,如今看着已成熟了不少,身形瘦而有力,手上似有磨出的茧,眉尾添了一道伤痕,离眼睛极近。 也不知受伤时是何等凶险。 不及开口,眼前的瑞王突然偏过头,狠狠咳了几声,冷冰冰丢下一句:“这香实在呛人,本王就不多留了。” 初春微凉的风里,身姿挺拔的男人穿花拂柳,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转角处,不见踪迹。 “娘娘的吩咐奴才记下了。”一室寂静里,周总管赔着小心道,“还请娘娘放心。” 心念电转间,谢雪怜猛然回神。 “周总管当得好差事。”皇后唇边勾起一点冷淡的笑来,“本宫在此,底下人竟不通报,任由王爷入内。” “娘娘教训得是。”周总管连忙应道,“奴才定重重地罚他们。” 然而谢雪怜心知,这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周总管自有一万种说辞将事情推到底下人身上,任谁来也查不出今日之事与他有何关系。 但哪怕是宫中得脸的奴才,也绝无拿这样的事算计皇后的道理,能指使周总管算计她的,除了皇帝与太后,不做他想。 是以方才凌恒的反应,对他们两人都好。 谢雪怜拿这话安慰了自己半天,却总是忍不住想起凌恒冷淡的脸色。 北地多战事,凌恒到前,胜算只有三四,凌恒到后,只用了短短两年,就整顿了北地兵将,连战连捷。 而他身上那种自小养出的温润气质也随之消弥,取而代之的是见惯生杀的深沉疏离。 也越发让人难以看透,他方才的不快,到底是发现被算计后的机变过人,还是真正发自内心的厌憎了她。 但至少有一点她可以确认,四年不见,凌恒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了。 金殿朱阁如旧,却已物是人非。 宫宴当夜,太液池边已是彩灯连绵,热闹非凡。 给亲王接风洗尘的宫宴本就隆重,前来赴宴的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一众诰命夫人与贵女们自然熟识,借着赏灯投壶的光景,说笑不绝,直到皇后来时,诸人才安静了片刻。 青石铺出的窄道中,前有一对宫女提灯照路,后有十六人跟随,簇拥着当中的皇后缓步行来。 只见皇后宫装华贵,钗饰精美,面如芙蓉,眉似柳叶,端的是雪肤花貌,气度高华。 还未出嫁时,皇后便是东都世家中一等一的绝色,在宫中待了几年,也丝毫不损容色,反而更添雍容沉静。 待她走过,众人不免议论起来。 “今日不是给那位殿下接风么,等下都在席上,可要好看了。” “我看也不见得,做王妃哪有做皇后好?我听闻皇后娘娘昨日还罚了新入宫的许氏,也不见陛下有何反应。” “我可是听说昨天那位应女官也在,罚个许氏不要紧,若是真得陛下爱重,怎么不罚那位应女官?” “而且,今日宫宴,帝后为何不是同来?” 汀兰水榭中,帝后的桌案平齐,幼帝却还未到场,唯有皇后坐在左边,神色端静温和。 看她模样,也不像与幼帝生过什么不快,已经到场的夫人小姐们察言观色,到底没人敢问一句陛下为何不至。 水榭中歌舞如常,丝竹绵绵,与以往的宫宴并无不同,只是眼看已快到开宴的时辰,底下也都坐得满满当当,皇后右手边的桌案却还空着。 哪怕皇后在场,众人不好议论,目光却止不住地往船只停靠的水边看去。 暮色中,小船缓缓靠岸,凌恒快步走入,却在看到主位尚空一半时,就停住了脚步。 他今日一身玄色,面容沉冷,入内时目光一过,竟无几人敢抬眼直视。 他久在高位,又入军阵数年,气势实在慑人,连谢雪怜对上他的目光时,也止不住心惊了一瞬。 “敢问娘娘,陛下何在?”凌恒冷声道。 这话一出,气氛几近凝滞。 歌舞丝竹随之停下,水榭中骤然静得落针可闻。 “陛下许是有事耽搁了,王爷不必挂心。”高座之上,皇后神色如常,“请王爷入席,稍待便是。” 凌恒半步未动,立在原地,又问了一次:“敢问娘娘,陛下何在?” 他气势迫人,哪怕只是对着皇后,也足够让殿中其余人都低垂眼帘,不敢探看他与皇后是何种情形。 “君臣有别。”皇后眉目不动,稳稳接下了这一问,“还未到开席的时辰,王爷不必多问陛下何在。” “王爷只消知道,今夜宫宴,是陛下设下,为王爷接风洗尘,王爷入席便是。” “好一个君臣有别。”凌恒呵笑一声,深深看了一眼端坐主位的皇后,干脆地转身落座。 如有实质的威压散去,有人大着胆子抬眼去看皇后,锦绣罗裳,金钗云鬓,不见半点慌乱失度。 哪怕平素对谢雪怜毁婚再嫁的行径有诸多非议,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从小就按着太子妃的要求养大的贵女,确实是国母一位上,最合适的人选。 开宴前半刻,幼帝才终于现身。 谢雪怜领着众人礼过,一眼看去,就见幼帝身后,一向随驾的应语柔脸上微红,唇上更添艳色。 哪怕她低着头极力遮掩,但离得近的几人一看,自然也能猜到幼帝迟来的缘故。 “免礼。”幼帝道,“开宴吧。” 宫宴过半,酒乐正酣时,幼帝对着凌恒举杯,笑道:“这些年多亏有皇兄镇守北地,才使蛮夷不敢来犯,百姓得以安平,朕敬皇兄一杯!” 凌恒神色清冷,举杯饮尽,就见幼帝击掌,身侧香风细细,穿着各色衣裙的美人依次走来。 等到走近些,众人才发现,这些美人与皇后,竟都有几分相似。 有的是眉眼有两分像,有的是神态举止,有的是身形仿佛。 “答应给皇兄的美人,皇兄看看如何,喜欢哪个?”幼帝笑道。 “让陛下费心了。”凌恒的眼神只在这些美人身上稍稍一过,就看向幼帝,“臣并无喜欢的,就不耽误佳人了。” 幼帝闻言,沉着脸抿了口酒,目光在谢雪怜和站着的几位美人之间转了又转,带着怒意丢下一句:“皇兄眼里,都不如皇后?” 凌恒倒真的看向了坐在幼帝身边的皇后,谢雪怜眉目温淡,还带着点得体的笑意,而旁边的幼帝大概是觉得丢脸,怒色愈盛。 在幼帝彻底发怒前,凌恒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君臣有别,不敢妄议。” “是么?”幼帝已被他惹怒,看了两人片刻,突然道,“那皇兄多年未娶,惦记的是谁?” “今日推辞不受,又是在为着谁守身?” 不等凌恒回答,他就转向了身边的谢雪怜:“依皇后看,这些美人可配得上皇兄么?” “还是皇后也觉得,朕选的美人,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