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后今天也不想死(女尊)》 第1章 第1章 “陛下,延年殿那头已经预备好了。” 暖阁里,来人垂着手,轻声细语的,目光却小心往她脸上打量。 “您的腿伤还没好利索,这几日登基事多,又着实劳累了。要不然您歇下吧,奴婢奉您的旨意跑一趟,也是一样的。” “无妨。” 许清焰翻身下榻,任凭对方忙忙地上前来将她扶住,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怎么说也是母皇的君侍,如今要跟随到天上去伺候,朕亲自去送一送,也算是尽孝心了。” 她的母皇,大周朝的先帝,半月前刚刚驾鹤西去。 本朝有祖制,大行皇帝的君侍,凡是膝下没有子女的,一概都要殉葬。生前如何侍奉他们的陛下,死后也一样。 自然,对于这些突遭横祸的可怜人,是理当多加安抚的。 除去家中的母亲与姐妹能加官进爵,多有封赏,在他们预定赴死的这一日,还要由继位的新皇亲自前往,好言宽慰,殷切送别。 这是王朝给予他们最后的尊荣。 尽管他们心里未必想要,许清焰身为新君,还是得把过场给做足了,以免给人留下话柄。 她由总管宫女苏长安搀扶着,一路行至延年殿,左腿的伤处已经隐隐作痛。但她没显露出来,只是瞧着那掌事的点头哈腰,匆忙相迎。 “里头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单等着陛下过目呢。” 内务府的人何等乖觉,满脸堆着笑,眼角却向身后的大殿里瞥了一瞥,连带着将声音也放轻些。 “不过,奴婢斗胆多一句嘴,您就在这院子里,隔着门宽慰几句,便是赏给他们的恩典了。至于这里边,还是不进去的好,免得冲撞了您。” 许清焰明白她的意思。 她往那扇黑洞洞的殿门里看去,没看清里面的情形,先听见了一片哭声。哭声之中,夹杂着求饶声、嘶喊声,还有当差的宫女们或哄劝,或威吓的言语。 那些男人,都是她名义上的庶父。 他们曾经也是芝兰玉树,各占风流,或许为了谁今日多得一分春色,而争斗不休。然而随着老皇帝的驾崩,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殉葬是他们共同的宿命。 而将死之人恐惧挣扎,涕泗横流的场面,总是不好看的。 于是许清焰向那掌事的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她的提议,并未踏足进去,只是接过一盏薄酒,手腕一翻,倾洒在地上。 算是预先祭过了亡魂。 至于口中念的词,也是早前准备好的,无非是请各位父君安心上路,到了那头好生随侍先皇,家中一切都已照拂妥当,不必牵挂,云云。 念罢了,苏长安便扶住了她的手。 “陛下,咱们先回吧。” 她没说话,只是依言转身向外走。 身后的大殿里,顿时悲声大作。 在她走后,那些男人会被逼着登上高处,把脖颈伸进绳扣,随着宫女们撤去脚下的小木床,他们会在短短一刻之内,变成房梁上一具具安静的尸体。 这是许清焰不赞成,却又无力改变的事。 那么便不必留下来亲眼目睹,徒增烦恼。 假如,没有人留她的话。 她刚迈出几步,就听身后的大殿里起了骚动,像是有人拼了力飞奔出来,脚步声一片纷乱,交织着宫人们的惊叫与呼喝。 “顾贵人,您就不要与奴婢们为难了。” “快!快拦住他!” 她还没来得及转头,腿就被人结结实实抱住了。 用力过大,恰好撞在她的伤处,惹得她一皱眉,脸上不由自主地白了一白。 这一下猝不及防,即便沉稳如苏长安,也止不住地变了脸色,一面将她往身后护,一面厉声叱问:“什么人!胆敢冲撞御驾?” 那内务府的掌事险些吓破了胆,一叠声地赔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又扭头冲那些乱作一团的手下:“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拖下去!冲撞了陛下,有几个脑袋够你们掉的?” 于是众人手忙脚乱,合力去拖。 许清焰到这时才看清,那扑在她腿上的,是一个男人。 男人身着轻罗宫装,一头墨发在挣扎中几近披散,如瀑布般倾泻了半身,只绾着一支青玉簪,将坠未坠。 是殉葬君侍的打扮。 要放在从前,这些下人们是绝没有胆量碰主子一根指头的,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在殉葬面前,无论是谁不情愿,内务府都会成全他的体面。 宫女们下手毫不留情,他一个柔弱男子,如何能够抗衡。几息之间,衣袍就被扯开了,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只腰间一条束带还系得紧,在她们蛮力拉扯下,将他的腰身勒得格外分明。 让人几乎疑心,那副身子骨会被硬生生扯断了。 “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苏长安一边推他,一边急着将许清焰往身后拦,“陛下,您小心些。” 而在一片混乱中,许清焰却确认了一件事—— 这男人,其实是不大中用的。 别看他胆子大,敢为此惊人之举,在众目睽睽之下闯出来扑到她身上,其实身子弱得很,让人一推一拽,就几乎要摔开去了。 只是一双手还拼命拉住她裙角,抵死不肯松开。 他深埋着头,匍匐在她脚下,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那一双手修长,又白皙,手背上的筋脉因用力而突起,指节却微微透着粉。 惹得她没忍住,多看了一眼,目光忽然就定在了某处。 她的衣裙,是宫人日日仔细熨平的,绝不允许有一丝褶皱,然而此刻,非但在他手中被攥成了一团,上面还凭空添了几点水渍。 深深浅浅的,在她淡茜红的裙摆上晕开,像是枝头吹落的花瓣。 他在哭。 哭得好厉害。 “等等。”她忽然开口。 那一干宫女立时不敢动了,只是手还把在他身上,吃不准该不该放,拿迟疑的眼神望着她们的掌事。 苏长安也愣了一愣,“陛下?” “你们是要他殉葬,不是要把他腰斩。” 许清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和他过分纤细的腰身,微微抬了一下眉。 “母皇在天有灵,假如看见一个两截的人过去侍奉,想必不会龙颜大悦。” 此话一出,那内务府的掌事嘴角都抽动了一下,和苏长安面面相觑。 她只作没看见,垂眼盯着脚下的人。 “这是谁啊?” “回陛下的话,这是先帝的顾贵人,原住在清池宫的。” 掌事回过了神,连忙告饶。 “请陛下恕罪,都是奴婢们办差不力,惊扰了圣驾,实在罪该万死。奴婢们一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臣侍是安阳侯之子顾怜,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这突然的一句,令在场众人皆愣怔。 许清焰低头多看了他几眼,才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朕说过要救你吗?” 跪在她跟前的人,气息微微一滞。 “陛下仁德,臣侍岂敢痴心妄想。” “哦?” “您虽不曾免我的死,方才却喝止了诸人,不让她们对我再行折辱。于臣侍一介男子而言,能在死前保全体面,便是天大的恩典了。” 他伏在地下,手指细长,攥着自己松散的衣襟。 肩头轻轻发抖的模样,足以令每一个女子心生怜惜。 “臣侍感激不尽,只可惜今日一死,无以为报了。” “你的口齿倒是伶俐。” “臣侍不敢,只盼陛下平安喜乐。若有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陛下。” 男人刚哭过,微微带着鼻音,却不掩其音色动听。 他额头几乎触到她的鞋尖,一缕乌发从颊边垂落下来,映得他脖颈雪白,晃人眼。 许清焰注视了他片刻,忽然蹲下身去。 “陛下。”苏长安想拦,没拦住。 她俯身到那男人跟前,打量着他柔软,又凌乱的额发。 “抬起头来和朕说话。” 他照做了。 在终于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许清焰脸上不动声色,却忍不住在心里挑了挑眉。 和她想象的不大一样。 她以为,这样胆大、机灵,豁得出去的男人,该是长着一张明艳又锐利的脸,眉梢眼角都透着聪明劲儿,还写着让人喜欢不起来的野心。 没想到,他的长相竟然是温柔的。 白净,俊秀,睫毛低垂的时候,显得很安静。像是个玉雕的人,甚至有几分清冷,唯独一双桃花眼,先前哭得厉害了,此刻眼尾还泛着红,缀着泪。 雾蒙蒙的,像是春季里被烟雨打湿的远山。 即便许清焰有所准备,心也忍不住荡了一荡。 “陛下。”他轻声唤她。 她陡然回了神,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同时,故意把嘴角向下拉了拉。 “顾父君如此貌美,到了那边仍旧伴驾,悉心随侍母皇,想来她老人家定会高兴的。” 她向他身后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语气轻快。 “动作快些,别让母皇久等了。今日一见,也是有缘,就让朕送顾父君一程吧。” 面前的人双眼猛地睁大,像是不愿相信一般。 许清焰微笑着,看着宫女们一拥而上,要架走他。然而他不知是跪得久了,还是吓得狠了,腿上发软,一个踉跄,陡然朝她的方向跌过来。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不及反应,只觉得一个柔软的身子蓦地扑进她怀里。 男人的声音,和他身上的清香,一同萦绕在她耳畔。 “求求你,我想活。” 第2章 第2章 那声音极低,带着颤,像是当真怕得厉害了,泪珠都坠进她颈间。 她只感到一缕温热的湿意,一直向下,滑落进她的衣领里。 许清焰终于无声地笑了。 这才像话。求人嘛,就该有求人的样子。 她不喜欢太自作聪明的男人,明明是向她乞求性命,还想玩一手欲擒故纵,凭着那一张过分漂亮的脸,单等着她为他所迷,心生不忍,上赶着将他从房梁上的绳扣里捞出来,放他一条生路。 这不是她的作风。 任凭他什么翘尾巴的小狐狸,都得在她面前乖乖服软才行。 要为先帝殉葬的君侍,在大庭广众之下,扑到了新皇的怀里。 众人都为这一变故而措手不及,在短暂的震惊后,才手忙脚乱地将二人分开。 苏长安慌着来扶,“陛下,您没事吧?” 而宫女们则急于将那男人,从她身上拉开。 为防他再做出什么举动,触怒了这位新帝,连累她们一同获罪,这一回,她们用了十成的力气,那男人的脸色一下就白了。 他蹙起眉心,吃痛闷哼一声。 刚才哭出的泪珠,还挂在睫毛尖上,颤巍巍的,像松针上的露水。 许清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 “顾父君。”她怡然自得地叫他,“你应该知道,后宫无所出者,都要追随先帝而去。这是我朝的铁律,朕要是擅自更改,恐有不孝之嫌。” 她望着这个片刻前还缩在她怀里的男人。 他的身子很软,腰尤甚。往她身上贴的时候,扑在她耳边的气息,又轻又暖。 她微微笑了笑,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陛下!”苏长安惊得眼眶都快瞪裂了,一副几欲气绝当场的模样。 一旁众人更是躬身埋首,恨不得钻进地底下。 许清焰不管,她只用手指拈着那个尖尖的下巴。 “母皇的男人,今日没有人可以不死。除非……” 那一双狐狸眼,湿漉漉的,眼尾上扬,说不上来究竟是知不知道怕。明明挂着泪痕,却又敢不偏不倚,直视着她。 睫毛一闪,又一闪。 “求陛下垂怜。”他哑着声音道。 在众人眼里,他都是矮身低头,做足了乞怜模样。 只有许清焰知道,他看似恭敬地俯首跪着,却在暗中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掌心。 既酥,且痒,像是满脸无辜,又使尽了心机,想讨人欢喜的猫。 使她忍不住起了和他一较高下的心思。 “那还得看怎么求了。” 她在苏长安像要以头抢地的眼神中,懒散地笑了一笑。 “想让朕做一个不孝女,从母皇的殉葬名单里往外捞人,总得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这种闲事,可不好管的。” 男人的目光闪了闪,像是没料到她堂堂一个帝皇口中,能说出这等无赖话。 她丝毫不心急,只笃悠悠地等着他。 反正他伶牙俐齿,脑子又活,她倒要看看,他这回能编出什么说辞来。她倒要看看…… 咳! 许清焰一下没防备,险些让自己的唾沫呛着了。 男人没有接话。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松开了攥着衣襟的手。 方才宫女们将他一番粗暴拖拽,挣扎之间,他的衣衫都已经散开了大半,全靠自己护着体面。此刻他骤然松手,前襟就毫不设防地散落开来。 冰肌玉骨,刚好露到颈下两寸。 本该是雪一样白,却因为他激动哭求,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 细腻,润泽,一直延伸进看不见的衣衫之下。 这毕竟是先帝的君侍。 一众宫人如临大敌,恨不得将眼睛剜出来似的,一眼也不敢往他身上瞟。 在这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只有许清焰的目光在他的领口边缘转了一转,轻轻一挑眉。 行。 他赢了。 趁着众人不敢目睹,她伸出手,将他的衣襟用力向上一扯,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随即自顾自起身。 “苏长安。”她道。 总管宫女还没从惊愕中回神,匆忙答:“奴婢在。” “吩咐底下的人手脚快些,送殉葬的诸位父君上路,别拖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就不吉利了。至于朕的顾贵人,着人好生送回寝宫吧。” “陛下?” “朕今日途经御花园,兴之所至,将一名宫人封了位份,收用后宫。这不是什么大事,回头让内务府记上一笔就是了。” “这……” “哦,还有。” 她回身,扫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宫女。 “这些人今日都劳累了,办的又是晦气差事,你替朕赏了吧。嘱咐她们回去好自歇息,少说话,多养神。” 说罢,她看了看犹自跪在地上的男人,无声地笑了一笑,转身而去。 …… 回到未央宫,苏长安变得十足古怪。 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却又装了半肚子的水,一声不吭,直晃荡。在跟前伺候时,眉梢眼角都写满心事,偏偏又不敢提,只挂着这副愁容,在人眼皮子底下转悠。 许清焰实在看不下去,将手里书册往案上一敲。 “有话就说,晃得朕头疼。” 对面连忙告了个罪,才期期艾艾地抬眼望她。 “奴婢斗胆,对今日之事,有些看不明白。” “你是说,朕不该收用了那男子。” “奴婢不敢。” 尽管嘴上这样说,但对方显见得是心里憋得狠了,好不容易等到她主动发问,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往外蹦。 “只是,虽然内务府那边已经吩咐妥当了,不敢漏出半句话去,但合宫里这么多人,见过顾贵人的不在少数,只要他还在宫里一日,便是决计瞒不过去的。” “即便陛下不在意悠悠众口,恐怕老太后那里,也不能善罢甘休。” 苏长安垂着手,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奴婢说一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喜欢美人,什么样的没有,何必……何必非要去招惹先帝的君侍,乱了伦常。” 许清焰靠在椅背上,静静打量着她。 这是她的随侍宫女,自幼跟在身边的,果然是直言不讳,忠心耿耿。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笑了一下,“你认为,朕是色迷心窍,荒诞无度。” “陛下,我……” “你没听见,他是怎么自报家门的吗?” 在对面愕然的眼神里,她淡淡道:“他是安阳侯的儿子,他家祖上三代,都有军功,如今驻守京城的飞羽营,就在他母亲的手里。” “先帝以半百之寿宾天,你瞧着他的年纪能有多大?将青春貌美的儿子送进宫里,侍奉与自己岁数相仿的君王,想必安阳侯心中,已经足够有愧。何况如今,他年纪轻轻便要殉葬,共赴黄泉。” 她看着眼前的人,弯了弯嘴角。 “你说,如果朕救了她儿子一命,安阳侯会不会记得这个人情?” 苏长安这才若有所悟,眼神悚然一动。 “是奴婢愚钝了。”她拱手敛眉,“不过……” “但说无妨。” “不过,假使他一介后宫男子,竟能揣测陛下的心思,知道该如何向您抛出筹码,这般心机会不会太……” 许清焰掀起眼皮看了看她,轻轻一哂。 “宫中君侍闲来无事,常爱养鸟雀。” “陛下的意思是?” “你见过谁不喜欢聪明的雀儿吗?” “奴婢明白了。” 对面躬身施了一礼,转身去替她添茶。 许清焰扭头望着被风吹起的窗纱,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男子的模样。 那般狼狈、仓皇,被下人们拉扯得都快衣不蔽体了,却还能打断那掌事的回话,清晰地说出那一句:“臣侍是安阳侯之子。” 太伶俐的小雀,不服管教,容易飞跑了。 改天得剪一剪羽才好。 那边苏长安添了热茶回来,路过门边时向外望了一眼,轻声道:“下雨了。” 难怪,方才吹进来的风里有些水汽。 许清焰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左膝,还是被对方发现了。 “奴婢说什么来着,您的伤还未痊愈,本不该这样劳动的。顾贵人扑在您腿上那一下,奴婢瞧着都……” 说到一半,自己咽了回去。 “要不然,再请御医来瞧瞧吧。” “何必呢。”许清焰淡淡摇头,“伤到筋骨了,无非是让慢慢养着,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话虽这样说,总是……” “是嫌盯着朕的人还不够多吗。” 身边的人垂下眼,不说话了。 半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去将灯点起来。 不料,火折子还没来得及熄,在宫门口值守的小宫女就跑了进来,口中道:“陛下,外面有人求见。” 许清焰只诧异,这天将要黑透的时候,又下着雨,什么人能有急事。 随口问:“谁呀?” 谁知对面的神情,却忽地变得迟疑了,透着些难以言说的微妙。 “是,是清池宫的顾贵人。” “……他?” 许清焰眉头一跳,“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道,他只说,有要事恳求陛下。” “……” 苏长安端正地站着,却拿眼角轻轻瞥她脸色,那眼神像是在说:“陛下这回可晓得厉害了?” 她一时哭笑不得,心里也十分猜不透,那人过来找她能为何事。 但总归对方是个男子,冒着雨前来求见,她也没有非要给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于是只道:“让他进来吧。” 不过片刻,那人就踏进了她的屋子。 长身玉立,墨发低垂,发梢带着一袭夜雨。 第3章 第3章 旁人都识相地退了出去,掩上殿门。 男人在她面前,俯身跪下。 “臣侍拜见陛下。”他道,“多谢陛下,愿意见我。” 他是回去换过衣裳的。 一身清水蓝的春衫,原本也轻薄,下摆与衣袖都让雨水沾湿了,就越发显得清瘦柔弱,不盈一握。 许清焰默默在心底撇了撇嘴。 果然是只狐狸。 “不必客气了。”她闲闲饮了一口茶,“和费力把你捞出来相比,见你一面,算不上什么。说吧,干什么来了?” 对面并没有因她话语中的轻慢,而感到半分不自在。 他只是平静地微笑着,声音也坦然自若:“臣侍想请求陛下,将我家生的侍人拨回到我身边。” “你的侍人?” “是从小与我一同长大的,当初跟进了宫来伺候,如今大约是在听候内务府差遣。” 哦,许清焰听明白了。 按照宫中做事的规矩,主子一旦去世,身边伺候的宫人自然该归还内务府,另行听差。或是拨去旁人那里,或是分到各司各处,不一而足。 今日一口气殉葬了这么多君侍,他们宫里的下人,都是要如此处置的。 包括她眼前的这个人,其实也早就应当死了。 不,是已经死了。 先帝的君侍顾氏,已经被追封了位份,躺在了随便哪一口棺材里。 而她面前的,是她今天在御花园一眼相中,收入后宫的顾贵人。 她的顾贵人。 许清焰为脑海里冒出的这个念头,眉心不自觉地跳了跳。 “需不需要朕提醒你?你已经死了。”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眼前人,“旁人捡回了一条命,安分守己还来不及,你倒是能折腾,才多大会儿工夫,就眼巴巴地盯着朕要一个下人?” 这人却只扬了扬唇角。 “下人,也是相伴多年之人。”他道,“陛下应当不会喜欢无情无义之辈。”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原来,从给她母皇殉葬的队伍里逃出来,扑进她这个新皇的怀里,出卖色相,就叫做有情有义了? 可真新鲜。 其实,他所求之事,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随时都可以成全他。不过是一个下人,能算得了什么?和她将庶父收入后宫的惊人之举相比,是小巫见大巫了。 只不过,瞧着那张永远温柔美貌,却总在算计她什么的脸,她心里不乐意罢了。 “朕说过会喜欢你吗?” 她起身,走过去,半蹲下去与他平视,端详着那副过分俊美的容颜。 “顾贵人会不会太自信了一些。” 男人半低着头,一声不响地任由她看。只是睫毛微颤了颤,被灯火映着,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影子。 似乎是有些难堪了? 她为这一件事,而忽然莫名有几分高兴。像是出了一口气一样。 与此同时,她发现她这位小父君,比她以为的更年轻。 漂亮的鼻梁,紧致的下颌线,没有半分多余的线条,肌肤在灯火照耀下,散发着柔润的光泽。 哼,她的母皇一把年纪了,艳福倒是不浅。 许清焰皱了皱眉,还没想明白这种微妙的嫉妒,是从哪里来的,却见那被她仔仔细细打量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怎么改口了?” “什么?” “怎么不叫我……顾父君了。” “……” 许清焰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堵得发疼。 就见这人像是什么小诡计得逞了似的,想笑,又强忍着,直忍得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眉梢眼角都写着高兴。 她看明白了。 他不怕她。 对于在她面前作死这件事,他是兴致勃勃的。 她一下都被气笑了,咬着后槽牙看他。 “你就这么想当我的小爹?” 眼前的人咬了咬嘴角,把笑意压下去一点,低声道:“臣侍不敢。” 但看起来,显然与“不敢”这两个字,毫无关系。 “如今我从名分上,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您无谓唤得生分了。”他收敛了一些神色,声音柔和,“我早前同陛下说过的,我叫顾怜。” 许清焰瞥了他一眼,没理他,自顾自站起身来。 只是蹲得久了,腿上伤处疼得厉害,她不由得撑了一下膝盖。 下一刻,一双手已经扶上她的小臂。 “陛下,是旧伤又犯了吗?”他扶着她,坐到小榻上,“别动,让臣侍替您看看。” 许清焰微皱了眉,果然没动,只是静静看着他想做什么。 顾怜跪在她的脚边,一面问着“是这里吗”,一面轻轻挽起她的裙摆。 她居高临下,只看见他的眉骨极为优美,额前散落着几许碎发。 “我听闻,陛下的伤是从山崖上坠下去弄的,万幸是有马车护着,否则,还不知道如何呢。” 男人的手修长,微凉,细腻的指腹在她的小腿上轻柔按压,令人忍不住起了一阵的痒。 “伤筋动骨的事,急不来,须得仔细养着,要不然将来每逢阴雨天,都会疼的。”他道,“臣侍替您多按按,会舒服些。” 其神情语气,好像做这等事,已经十分自然。 许清焰的眼神却忽然暗了一暗。 “顾贵人仿佛对朕的事很清楚。” “陛下遇险受伤,这么大的事,宫中上下又有谁能不知道呢。”他低垂着眼,微微一笑,“只是臣侍胆大,敢在陛下面前提罢了。” “你就不怕朕迁怒于你?” “陛下会吗?” 他语气轻快,先将她噎了一下,随后才仍旧是笑。 “陛下仁德,臣侍不害怕。” 他跪在她跟前,手在她的小腿上缓缓按揉着。不轻不重,很有章法。 许清焰却被他按得,只觉得伤处的骨头里,有蚂蚁在爬,酸酸涨涨的,惹得人浑身难受,连带着心里也不痛快。 他很会伺候人。 从前在她母皇身边时,也是这样低眉顺眼,婉转讨好吗? “够了。”她蓦地声音一沉,拂开了他的手。 男人只略微怔了一怔,便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脸上一派安静恭顺。 速度快到,她险些就没捕捉到他那一丝无措。 许清焰盯着他的眼睛,笑得有些发凉。 “你既然对朕受伤一事,知道得这样详细,那想必也听闻了,朕坠崖时伤到了脑袋,以前的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所以……” 她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脸。 “假如朕真的仁德,也是从前的事了。不要因为朕肯救你一次,就胆子太大。” 这人的脸,比她想象中更嫩。 软软的,一捏就红,还没怎么用力呢,颊边就泛起了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威慑到了,他这会儿瞧起来,是没有那样胆大包天了,眼尾低低垂着,里面含着几分水光。映着颊上绯色,倒是有点招人喜欢了。 许清焰忽地心情大好。 “罢了,没人想吃了你。”她懒散笑着,站起身,“你侍人的事朕知道了,先回去吧。” 然而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沉默了。 在他们各怀心思,有来有回的时候,外面的雨势已经渐大了,雨水被风裹着,一阵阵扑在檐下阶前,声势密集。 是春日里少见的急雨。 片刻后,身后的人先开了口:“无妨,我与来时一样撑伞回去便是了,陛下不必担忧的。” 许清焰无声地翻了翻眼睛。 谁担心他了? 只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男人的身子总是弱一些的。 虽然她心里已经认定了,他就是只狐狸。但要是让小狐狸变成了病狐狸,总是不好。 “你确定吗?”她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雨挺大的。” 顾怜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看。 有雨丝从窗缝里飘进来,扑在他的鬓边,雾蒙蒙一层水汽,衬得他的笑格外灵动。 “陛下的意思,是要留我吗?” “朕没这么说。” “陛下怕不怕被人说,您翻了先帝君侍的牌子?” “……!” 许清焰猛地一下,太阳穴都发胀。 她咬着牙,看着面前的人垂下眼睫,极力装作恭顺,然而那双明亮眼睛里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她片刻前还以为,他是真的知道怕了。 她在衣袖下握了握拳,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本以为,他要是懂得什么叫怕,能够安分守己一些,就能给她省去许多事,让她把心思花在更要紧的问题上。 但是,他这只小雀,似乎是希望她好好教一教。 “哦?这会儿跟朕论辈分了?”她勾起唇角,“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对朕投怀送抱的时候,倒没想起来?” 面前的人低垂着眉眼,仿佛十分乖巧一般,任凭她的指尖抚过他鬓发。 “不过,顾贵人还是慎言。朕只能保自己后宫里的人,至于别人的男人,朕可是没有心思搭理的。” “偏殿有床,你从这里出去,找苏长安,她会安排好的。你自己宫里,除了家生的侍人,其余下人也一并被遣散了吧?你今夜即便是回去,也没人照料你,朕只能好心收留你了。” “你想求的,和你没开口的,朕都会让人去办妥。你只需要乖一点。” 她压低声音,贴在他耳边。 “朕的,小,父,君。” 第4章 第4章 这一场春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次日许清焰出门时,雨已经停了,只是屋顶上蓄的雨水还未散尽,顺着檐角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她下台阶时,向一旁的偏殿瞥了一眼。 “走了?” “走了。”苏长安低声答,“天刚亮就回去了,道是谢陛下赐榻之恩。” “哼。”她从鼻孔里发出轻轻一声,“朕为了他要去吃排揎,他跑得倒快。” 她今日此行,是为了去长乐宫。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她将顾怜救下,收入了自己的后宫,尽管从明面上将一切记档簿册做平了,实际却是瞒不过任何人的。 旁人碍于她的君威,不敢作声,可这宫里终究有一个人,是高她一头的。 当朝太后,她的嫡父。 走在宫中长长的甬道上,苏长安似乎对她不以为意的神情,感到很是忧心。踌躇半晌,终是忍不住开口提醒。 “陛下一会儿见了太后,还是诚心低个头吧。便是他老人家要打要骂,您也少不得咬牙受着了。” “你是担心朕会与他顶撞起来?” “奴婢相信陛下有分寸。” “不,朕没有。” “您……” 早晨的宫苑里,还很安静。 许清焰瞧了瞧四下无人,才低低笑了一声,“你还记得,朕的父君是怎么死的吗?” “陛下!这话可说不得呀。” 身边人吓了一大跳,警觉地向转角后面看看,才低下头,语速飞快。 “您生父的死,乃是本朝祖制所致,也并不能够说就是太后逼迫的。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如今只有一位父君,就住在长乐宫里。” “你是真不怕忠言逆耳。” “奴婢一心一意,只为了陛下着想。” “朕知道。” 许清焰仰起头,悠然看着越过宫墙的一枝梨花。 “但是,朕适当地与太后较一较劲,反而能让他安心一些。” “奴婢不明白。” “你说,一个人长到二十岁,才骤然失了生父,她能够与嫡父亲密无间吗?” 她看了身边的人一眼。 “太后不是傻子,他够忌惮朕了。” “陛下冰雪聪明,是奴婢看不破了。您能这样想就好。”苏长安浅浅吁了一口气,“奴婢昨日还担心,您在延年殿会触景生情,原是多虑了。” 许清焰没说话,只垂下眼,将心事一同按落下去。 她是大约半年前来到这个世界的。 醒来时,身上便多处负伤,左腿更是疼得锥心刺骨,她拨开身旁的几具尸体,从翻倒的马车里爬出来,一路爬出峡谷,才被赶来的人救起。 事后她才知道,她是当朝的皇次女,是在与长姐一同出外办差的途中,突遭意外,坠下山崖。 旁人都死了,她虽伤重,却侥幸留了一命,所有人都说这是奇迹。 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彼时她的母皇已经卧病许久,在得知她的皇姐,大周朝既定的储君意外横死后,直接呕出一口心血,病入沉疴,没几日就撒手人寰了。 而她,一个自幼闲散的皇女,一个借了壳子的局外人,却被身不由己地推上了皇位。 这个宝座,是不好坐的。 尽管乍看起来,朝臣拥戴她,宫人敬畏她,那位膝下并无所出的太后,待她也还过得去。但她心里知道,当初坠崖一事,并非意外那么简单。 有人想一举除去两位皇女。 她是一个讨人嫌的,不该活下来的人。 在养伤、登基、为先帝哭孝之余,她也暗中查过一些事,在下手害她之事上,太后恐怕也是有份的。只是她既没有证据,又碍于身份礼法,总不好轻举妄动。 于是,她的生父之死,便正好被她拿来做了文章。 大周朝待后宫向来严格,除了殉葬之风以外,还另有一条规矩,一旦皇女被确立为储君,其生父不论位份,一律处死。这是吸取前朝的教训,为防外戚之祸。 那时先帝病重,不能理事,此事便是太后代为决断的。而她伤得不能行走,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宫中人尽皆知,她为此心里总有些隔阂。 太后也曾在人前人后,几度叹息,道是她已经长大成人,不是自幼养在身边的,不求能知冷知热,只求父女之间能有表面慈孝,也就罢了。 仿佛很是遗憾的模样。 但是许清焰知道,如此才是最好的。 于太后而言,假使她刻意亲厚,笑脸相迎,倒容易让人生出警惕。 反而是摆出一副心怀芥蒂,却不得不低头的愣头青模样,才能令人相信,她对于自己坠崖背后的隐情,是真的不曾疑心。 而于她自己,就更是有利。 她与太后有嫌隙的消息传出去,即便太后还想对她下手,也该思量一下,如何不让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她要趁这争取来的时间,查清真相,布局反击。 她本没有当皇帝的志向。 但是在她如今的处境下,坐稳皇位,和保住性命,是同一件事。 她又想起昨夜那个眼波温柔的,敢凑在她耳边问“陛下是要留我吗”的男人,不由得扬了扬嘴角。 要不是看在他母亲手握兵权的份上,她才懒得招惹他。 不省心的小东西。 她按下了思绪,整理环佩,走进了长乐宫。 太后刚用过早膳,正在饮牛乳茶,见了她也不寒暄,单刀直入:“皇儿,对昨日之事,有什么想要解释的吗?” 许清焰垂手恭立,答得爽快:“回父君的话,没有。” “没有?” “儿臣敢作敢当,不作分辩。” “你未免也太胡闹了。” 对面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磕,蹙眉看她。 “我朝向来以礼教化,几代帝王,未曾出过这样的荒诞事。你莫非是要学前朝蛮夷,将庶父纳入后宫吗?” 他道:“传扬出去,你让文武百官如何看你?让天下万民如何看皇家?” 许清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不会。” “不会?” “儿臣已经交代了下面的人,不准将此事漏出风声去。” “都多大的人了,如今坐在帝王之位上,还这样天真吗?”太后睨她一眼,“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当真以为,这样的丑事能不为人所知?” 话音虽重,脸色却比她刚进门时松泛一些。 她只默不作声,好像被训得失了措,却又有些不服气。 “罢了。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又是九五之尊,哀家不过一介后宫男子,也不好太过教训你。” 对面作势叹了一口气,“说说,瞧上他什么了?” “新鲜。” “哦?” “儿臣的后宫里,只有一个萧昭仪,是父君赐给我的,还有一个沈君,是齐王送进来的。除此以外,就没有旁人了。” 许清焰抿了抿唇,声音像是有些心虚:“儿臣昨日里,一时情难自禁。” 太后盯着她,细细打量了片刻,才笑开来。 “你这话,是在怪哀家为你考虑得少了。” “儿臣没有此意。” “无妨,你如今是大姑娘了,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你母皇在这个岁数,连孩子都有了。你前些日子伤得厉害,眼下能有心思,也是好事。” 他道:“此事哀家知道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一样,那顾氏年轻貌美,你自己心中得有数,切不可让他狐媚了你。” “儿臣明白。” “还有,既然方才提到齐王,她是你姨母,从前先帝就颇为倚重,你初涉朝纲,凡事宜多向她请教,听她的意见。” 许清焰的眼帘抬了抬,又低下去,假装没听出太后话音中那一丝欲盖弥彰,只恭谨地应下了。 走出长乐宫,才见苏长安的脸色颇为有趣,像是忍俊不禁。 “想笑就笑。”她斜了一眼,“这副模样给谁看?” “奴婢不敢。”这人抿了抿嘴角,“只是觉得,陛下的牺牲,是否太大了些。” “怎么说?” “您与那顾贵人,分明是各取所需,如今却说得,仿佛您是被美色乱了心神。恐怕于陛下的英名有损。” 许清焰转了转脖子,满脸的不在乎。 “只要太后相信朕是色令智昏,想不到安阳侯与兵权上去,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朕的名声,值多少钱?” “陛下可真会开玩笑。” “不闲说了,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问清楚了。这顾贵人是去岁入的宫,那时先帝已病重了,由各官宦之家选送了几名年轻朝气的男子,也有些冲喜的意思在里头。不过如咱们所见,先帝并不曾好转起来,对这些新封的君侍,大约也是没有心思去碰的。” 她四下里看看,压低了声音。 “至少,奴婢看过敬事房的记档,是没写。” 许清焰走在青砖石铺的宫道上,忽然觉得心情有一些好。 但她只低低哼了一声,“没写,不代表一定没有。皇帝宠幸哪个男子,未必事事记档,要不然,前朝有宫人在行宫诞下皇嗣,是怎么来的。” 苏长安觑了一眼这口是心非的人,没敢与她细究,只道:“陛下,还有一事。” “什么?” “宫中传言,顾贵人初次奉圣,就得了无上荣宠,被赐在未央宫过夜。今早内务府的人过来请旨,问是否要在起居注上记一笔。” 这人飞快地清清嗓子。 “自然了,陛下刚才说了,也未必事事都记档。” “……” 许清焰一下被堵得哭笑不得。 刚想说你如今胆子见大了,一抬头,眉心却深深拧起。 皇宫一角,浓浓一缕黑烟直上云霄,显然并非吉兆。 苏长安也瞧见了,正好前方有小宫女忙忙地奔走,像是在呼喊传话,便几步赶过去,拉住一个来问:“出什么事了?” 对面跑得一头汗,“回陛下的话,是清池宫走水了。” 清池宫…… 顾怜? 第5章 第5章 许清焰赶到地方的时候,火已经被扑灭了。 只是满院子的烟气,搅得眼前迷迷蒙蒙的,呛人得很,还夹杂着木头被火烤后,开裂的吱嘎声。 “陛下。”苏长安忙着拦她,“您别走近了,小心木头坠下来伤人。” 她没理,只扭头喝问跑出来的宫人:“人呢?” 那些宫人年纪都不大,被吓得六神无主,连话都说不明白。 她恍然想起,顾怜原先的侍人都已经被遣散了,这些应该是内务府今日新拨来的。 内务府怎么办的事。 她低骂了一句,抬腿就往里面走,手腕却忽地被人拉住了。 “你放开……” 她还道是苏长安拦她,不耐烦就要甩开,话到一半,却自己停住了。 那只手修长,细腻,骨节清秀,不是做惯活计的宫女们能有的。 手心里薄薄一层汗水,浸得她的心忽然颤了一颤。 她猛回头,对上了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顾怜就站在她身后。 身上又是灰,又是水,一身的狼狈,脸也脏了,满脸的烟熏斑驳之间,只有一双眼睛是干净的,黑白分明,定定地望着她。 看得她心陡然一松,随即升起一股无名火。 “倒还知道出来?”她冷哼一声,拽着他的手臂将人扯过来。 这人眉头一蹙,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转眼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陛下是在担心我吗?” 是什么让他这样以为的? 许清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垮了嘴角。 “朕只是在想,顾贵人的身上怎么总有这么多事。昨日是逃避殉葬,当众大闹延年殿,今日又是宫中走水,弄得兵荒马乱。” “可怜这清池宫,烧了个七七八八,必定是要大费周章修缮了,也不知道花费几何。朕当真心疼国库啊。” 她幽幽叹息一声,凑近他耳边。 “第一天做朕的男人,就烧朕的房子,不好吧?” 眼前的人神色微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见从散着浓烟的后殿里,走出来几名矫健女子。 是宫中的侍卫。 她们无事本不该出现在后宫的,然而事从权宜,想来是宫人眼见起火,惊慌之下跑去求援了。 此刻,她们正以手掩鼻,避着烟气,为首的一个走过来禀报:“参见陛下,臣等刚才仔细检查过,残火已经扑尽了。” “做得很好。” 许清焰刚要褒奖几句,怀里却忽地多了一件东西。 一个人,将身子缩成一团,背向侍卫,几乎是把自己挤进了她的臂弯里。 单薄的肩头,硌在她的锁骨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由沉下了脸色。 “顾贵人,这是在做什么?” 男人将下巴埋在她肩窝里,声音软软的,只许她一个人听见。 “臣侍衣衫不整,陛下舍得让那些粗鄙女子看去了吗?” “你又在……” “求陛下怜惜。” “……” 许清焰本想说,一派胡言。宫中的侍卫才不是什么粗鄙女子,那都是京城官家的女儿,入宫挣体面的。 撞见他这副有伤风化的模样,别人还愁眼睛没处放呢。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人身上的确不整齐。 先不说烟熏火燎的,衣衫凌乱,单说被救出火场时,淋了许多的水,此刻衣裳尽是湿的,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将身形勾勒无疑。 于她而言,这自然不算什么,但对这个世界的男子来说,大约是难以自处的。 许清焰不由挑了挑眉。 昨日里当众拉拉扯扯,勾引她的时候,可没见他羞过。这会儿又在和她耍什么小伎俩。 但瞧着让风一吹,他的身子都微微发抖,她终究不至于和一个男子计较。手一抬,就将他圈进了怀里,顺道拿自己的广袖裹住了他。 这人像是没想到,她愿意这样做,呼吸稍滞了一滞,又向她怀里靠近了些。 手底下的腰,只隔着一层湿透的春衫,比她想象中还细。 许清焰的眼神飘了一下,猛然回神,清了清嗓子。 “如何会走水的?”她问那侍卫。 对方连忙拱手答:“禀陛下,是厨房失火。” “厨房?” “是,已有宫人自陈了,道是今日刚到清池宫中伺候,诸事陌生,多有忙乱,在生火时不慎引燃了杂物,又因为害怕受罚,不敢第一时间喊人,这才以至于不可收拾。” 许清焰深吸一口气。 想起自己片刻前,对身边的人道:“第一天做朕的男人,就烧朕的房子。” 轻轻闭了闭眼。 “拖下去杖责,发配去做杂役,不许再进内宫伺候。还有内务府的一干掌事,都罚三个月的俸。” “是。” 侍卫长领了命,带着手下去善后了。 许清焰一时之间,倒有些尴尬。正想着是否要补几句话,稍加安慰,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越声音。 “臣侍参见陛下。” 一回头,是一个宫装严整,丰神俊朗的男子。 他快步走到跟前,屈膝行礼:“臣侍来迟了,请陛下恕罪。” 沈君,沈兰溪。 他是由齐王举荐入宫的,亦是名门大家出身,知书达礼,处事得宜,正是此间推崇的男子典范。 因着许清焰仓促登基,并未立后,太后便做主相中了他,手把手地教他审看账册,打理后宫。宫中隐有传言,道是他将来或要入主中宫。 既然宫中大小事务都归他料理,他此刻难辞其咎,也很合常理。 许清焰叫了平身,他立刻就去看顾怜。 “我听说时真是怕极了,一路过来都在心里求神。万幸是没有伤着人,要不然可怎生是好。不知顾……顾贵人可有受惊?” 好好的一串话,中途却磕绊了一下,大约是眼前人曾经是先帝的君侍,转眼却要和自己一同奉圣。 沈兰溪是循规蹈矩的人,想必是难为情的。 顾怜却恰恰相反,只道:“多谢沈君关心,我没事。” 说话时,头还靠在许清焰的肩上,心安理得,半分也没想着挪动。 许清焰轻咳一声,抬手将他推开几分,用警告的眼神示意他站好。 对面的人低着头,不敢看他们这般情状,只一味告罪:“都怪臣侍驭下无方,才险些酿成大祸,还望陛下责罚。” “你打理后宫已足够辛苦,底下的人办事荒唐,你岂能事事都预料到。与你无干。” “多谢陛下体恤,臣侍回头一定重责犯错的宫人,往后再不敢有此事了。” “无妨,朕已经处置了。” 在对方微微失措的神色中,许清焰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些瑟缩成一团的,年岁尚小的宫人。 “不过,沈君得空还是要教教内务府规矩,一宫里总得有几个年纪长的,能顶事的下人,遇事才不至于惊慌失措。拨一群半大孩子来,能做些什么?” 她顿了顿,语气微沉。 “要不然,朕会以为是有人在刻意刁难他。” “臣侍明白。”对面慌忙道,“这些不顶事的宫人,将顾贵人置于险境,断不能再用了,回头换一批来,必要挑好的、伶俐的,此事臣侍会亲自去办。” 他瞥一眼许清焰的脸色,眼神小心翼翼。 “另外,这清池宫走了水,自然是住不得人了。臣侍以为,当务之急是替顾贵人另择一处宫室居住。” “你的心思倒细,说说你的主意。” “陛下谬赞。这空闲的宫殿之中,兰林宫宁静雅致,增成宫宽阔舒适,陛下以为如何?” 他带了浅浅的笑,望一眼顾怜。 “或许,也可听听顾贵人自己的心意。” 顾怜没有作声,安静地望着地面,很不像他的性格。 许清焰仔细回忆了一下各宫的所在。 “这两处宫室,仿佛都在太液池后面?” “是,陛下若是觉得不好,也可……” “迁到昭阳宫吧。” 在对方一下没能掩住的错愕神色里,她淡淡笑了笑。 “昭阳宫离朕的住处近,正好,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亲自看着,以免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她看了看身边的人,口气莫测。 “毕竟顾贵人,身上的事总是多些,对吧?” 顾怜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微微一笑,“多谢陛下,都依陛下的意思。”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沈兰溪总不好反驳,行过礼,便下去安排迁宫的事务了。 闲人陆陆续续地撤走,只余四周一片未散的烟火气。 许清焰拿眼角瞥了瞥有些人。 “还满意?” “陛下说笑了,哪有臣侍挑拣的余地,臣侍也没有那样不识趣吧。” 这人方才在沈兰溪面前,罕见地寡言,这会儿一笑,才像是她认识的模样了。 他抬起眼来,目光柔柔地落在她脸上。 “陛下何故待我这样好?” 许清焰倒被问得沉默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先头没细想,对他说了一句重话,有些加以补偿的意思在里面。 又或许,是他在被她纳入后宫的第二天,就险些出了事。虽说是忙中出错,看似意外,但总是…… 罢了。 “因为朕闲得。”她撇了撇嘴,往他手臂上轻轻一推,“晚些会有人来迁宫,进去找干净地方等着吧。” 然而话音未落,这人却低低痛呼了一声,捂着手臂,眉眼都皱在一处。 许清焰一怔,就变了脸色,一把掀起他衣袖。 衣袖底下的小臂,红肿,且渗着血。 第6章 第6章 男人的手臂,本是修长,清瘦,线条漂亮,如精雕的白玉。 然而此刻却破了好大一片,露着粉红的嫩肉,和着血,望之触目惊心。 许清焰的头皮一下发紧。 “为什么不说?” 眼前人像是怔了怔,“陛下……” “你是没有长心眼吗?烧伤要是处理不得法,感染了是会死人的,你……” 她咬了咬牙,硬生生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咽回去,只盯着他被火燎缺了的袖角,太阳穴突突地跳。 “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心思都用在了哪里。” 话虽说得难听,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刚赶到清池宫时,看见他的场面。 她在一片人来人往,浓烟缭绕之中,扯着他的手臂将他拽过来,他确是皱着眉头吸了一口气,但转眼便又对她露出了那副狐狸笑,她也就全然不曾往深处想。 心里还道,这小东西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她好心赶来看他安危,倒显得有些不值当了。 现在想来,其实他那时就是伤着的,只是咽了下去,没肯告诉她。 “平时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她板了脸,声音止不住地拔高,“早些怎么不说!” “陛下是在为臣侍心急吗?” “你再来这套……” “无妨,这不是被火烧伤的,只是让门廊上落下来的木头擦着了。瞧起来是吓人一些,但伤在外表,不会有大碍。” 眼前的人望着她,目光清澈,唇边带着淡淡的笑。 “陛下,不用害怕了。” “……” 她有什么可怕的? 许清焰猛一怔,被堵得胸口发闷,有心想训斥他几句,瞧着他手臂上的伤,也不得不作罢了。 只能冷着脸,避开他的伤处,将他衣袖一拎。 “跟着朕走。” …… 所谓的走,便是一路回了未央宫。 有过昨日的例子在前头,未央宫上下对这位顾贵人的到来,可谓见怪不怪。只有苏长安机灵,未等她开口吩咐,先遣了小宫女往御医院去。 御医来得快,诊治也利索。 小心察看了一番,便道:“禀陛下,万幸只是皮肉伤,微臣先替顾贵人上药包扎,近日再仔细将养,想必能够无碍。” “嗯。”许清焰坐在稍远处小榻上,“就按你说的办。” 御医上药,她原也做不了什么。 不过是觉得,他名分上到底是她的君侍,且是一个弱男子,既是受了伤,她在旁陪一陪,也算是讲道义。 于是便没有走,自己拣了一卷书闲看。 只是这书,实在看不安稳。 那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只听顾怜三不五时,便要发出“嘶”的一声,像是从唇齿间抽气,又隐忍下去。 极轻,在安静的暖阁里却无处遁形。 一会儿一声。 一会儿一声。 直往人的耳朵里钻,搅得书页上的字都扭成一团。 “怎么弄的?” 许清焰终于忍不住,将书一放,皱眉起身过去。 “很难处理吗?” 御医慌得连忙告饶:“陛下恕罪,顾贵人千金之躯,受不得疼痛,但为疗伤之故,微臣不敢马虎,只得忍耐些许了。” 许清焰低头,闻到了一股明显的酒气。 她才想起来,此间受医术所限,要想消毒伤口,避免感染,唯一的方法便是用烈酒擦拭。 难怪要疼。 再看一旁的人,伤处的血迹和脏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大约是擦过酒的缘故,肿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一张脸白生生的,下唇都被咬得没了血色,唯独眼尾是红的。 不敢看御医处理伤口,刻意地偏开头,垂着眼,睫毛一抖一抖,瞧着确是可怜。 “你弄你的。”许清焰对御医道。 然后才上前两步,蹲下身去。 顾怜坐在椅子上,比她还高一头,她自下而上望着他,一下就看见了他满眼的湿气,像聚着的雨云,将坠未坠。 “就这么怕疼?”她愣了一下。 面前的人眨眨眼,声音低低的:“陛下如此,不成体统。” “你什么时候讲过体统了?” “你腿上还有伤,蹲久了要疼的,起来吧。” “……” 顾怜平时,不是这样讲话的。 虽然认识他的时间还短,但她大致能摸到些他的秉性。 他这个人,一句话里能下三个小钩子,百转千回,致命温柔,直让人心里像纸起了毛边,却又没法真挑他的错处。 而如果他都开始平铺直叙,甚至不大讲究礼法尊卑了,那只能表明—— 他是真的疼了。 “平常不是挺能耐的吗。”许清焰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同时,心里却升起某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相比她见惯了的模样,此刻的他反而显得有一点可爱了。 “有什么能替你止疼的?”她叹了一口气,“要不然,朕让人寻些蜜饯糖果给你?” 顾怜这才抬眼看了看她,一抿嘴。 “陛下是将我当三岁小孩了吗?” “不要算了啊。” “陛下要是真愿意,将手借给我用用,好不好?” “……” 许清焰默不作声地,将手递到他手里。 这人的掌心里全是冷汗,湿湿凉凉的,攀在她手上,却也不当真用力掐,只是细长手指,将她的手握得很紧。 她就这样看着御医敷药、包扎,又带着某种非礼勿视的神情,逃也似的告退。 这才挑挑眉,“用力这么轻?连蚊子都捏不死。” 眼前的人微微一笑,收回手。 “陛下龙体贵重,臣侍怎好放肆。” 嗯,看样子,是疼完了。 许清焰的手被他握了许久,骤然放开,反倒觉得空落落的,有些不得劲。 她将手背到身后,审视他臂上厚厚的纱布。 “现在知道疼了?你要是再憋一会儿不说,把伤给耽误了,才让御医动手,就疼死你算了。” 这人婉转看她一眼,“臣侍不敢说。” “为什么?” “陛下先前不是嫌我事多吗。” “……” 行,这会儿疼过了,狐狸耳朵就又竖起来了。 还和她来这套。 许清焰都快气笑了,“朕说错了吗?瞧瞧你这三天两头的生事,是不是命里带煞?” 顾怜眨了眨眼,像是要驳她的,然而一开口,却忽地呛咳起来。 咳声低低的,只听得人不自在。 她抬腿就往门外唤苏长安,想把御医叫回来再瞧瞧,却被身后的人拦下了。 “无妨的。”他道,“是先前在火场里吸进了烟,有些呛着了。” 他仰头望着她,笑得有些戏谑。 “若是臣侍果真命中带煞,陛下可害怕被我妨到吗?” 刚咳过,嗓音沙沙的,挠得人的心忽然一阵痒。 衬着他眼中明晃晃的光亮,让许清焰额角青筋一跳,用力清了清嗓子。 “少和朕说有的没的。”她瞪他一眼,“朕要去与大臣们议事,你安分些,在昭阳宫那边收拾好之前,就待在这里吧。” 说罢,自己转身出去了。 让外面的风一吹,才觉得自在些。 只是没走几步,便瞧见一个面生的侍人,从宫门口往里走。 “你是什么人?”她问,“朕没有见过。” 对面忙忙地行了个礼,“参见陛下。回陛下的话,奴贱名如意,是顾贵人近身的侍人,跟过来伺候的。” 她回忆了一下。 “你就是顾府家生的,自幼跟着他的?” “正是。” “进去吧。你家主子受了些伤,伺候仔细些。” 如意一叠声答应,恭送了她。 寻到暖阁里,正见顾怜端详着自己臂上的纱布。 “没料到是陛下将您接来未央宫了,倒让奴一番好找。”他面露喜色,“御医也来过了吗?让奴瞧瞧。” 顾怜只抬起头,“说要紧事吧。” “是。” 他的笑容降下去,向屋外小心瞧了一眼,才从衣袖里取出一件东西。 是火石。 “这是在厨房后面的柴垛边发现的。”他压低声音,“那些宫人和侍卫,都在说谎。” 顾怜脸上并不作如何,只是眼神微冷。 “丢了吧。” “不呈与陛下看吗?” “何必。” “公子,他们想要您的命!” 顾怜这才抬头,幽幽看了他一眼。 “仅凭一副火石,陛下会愿意大动干戈吗?你以为,陛下待我有几分喜欢?” “奴……” 如意语塞了片刻,才噘噘嘴。 “奴觉得,陛下昨日肯开口救您,今日得知您受了伤,又将您带回未央宫,心里就是有您的。” 顾怜却只淡淡一笑。 “我若是这样看大周的陛下,才是死百次千次也不够。” 正说着,却听有人叩门。 二人止住了话头,唤了进来。 却是一名小宫女,手中托盘上端着一个瓷盅。 “这是?”如意不免要问。 对方脸上笑盈盈的。 “陛下方才吩咐,说顾贵人在火场里呛着了烟,有些不舒适,让奴婢去端了润肺止咳的甜汤来。” 放下便走了。 如意手快,揭了碗盖。 是冰糖炖雪梨。 面上还漂了几颗红艳艳的枸杞,甜香扑鼻而来。 “您瞧奴说什么来着?”他抿着笑,小心地觑自己主子神色,“公子,陛下待您不薄的。” 顾怜只低着头,在飘散开来的热气里,眼神显得有些茫然,似不知该如何应对。 竟是难得地有片刻失措。 第7章 第7章 如许清焰所料,在顾怜迁到昭阳宫后,着实过了一阵太平日子。 宫中不知她用意,皆道这位顾贵人,实在手段了得,不但从为先帝殉葬的队伍中,生生捡了一条命回来,还能在短短两日间,狐媚得当今陛下将他挪到距未央宫最近的住处。 委实是近水楼台,无上荣宠。 据说太后为此,也颇发了一通牢骚,道是实在太不像个样子。 而许清焰自己,倒并不在意。 即便两宫只隔百余步路,她也不常见顾怜,大多数时候,只将他一个人丢在那里静静待着。 反正她此举,不过是为了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他不明不白地死了而已。 她有许多正事要忙。 狐狸尾巴总在跟前绕啊绕的,容易迷了人眼,还是避避开的好。 一转眼,就到了清明。 这是先帝宾天后的第一个清明,故而办得格外郑重,不但许清焰要携着后宫君侍,陪着太后一同前往太庙祭拜,就连分封各地的诸王,也要齐聚回京。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太庙。 过琉璃门,入享殿。 许清焰接过礼官奉上的香,刚要诚心祝祷,告祭祖先,却听身旁传来一个透着威仪的声音。 “且慢,此人为何在这里?” 她一怔,回过身,便见太后满脸冷淡,直直望着人群中某处。 那里站着她的后宫君侍。 她的后宫人原本也少,又向来得太后照拂。唯独一个顾怜,孤零零地站在其中,分外扎眼。 任谁也知道说的是他。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止不住地落在他身上。 即便再如何收敛,那些或好奇,或看戏的眼神,仍旧明晃晃的,如针扎一般。 而顾怜只低着头,一动不动。 “先帝周年未满,尸骨未寒。” 太后脸绷得紧紧的,唇角抿成一线。 “有些领受了先帝的恩情,却薄情寡义的人,不配在这殿中祭她。” 四周尴尬已极。 有知晓内情的,自是垂首而立,不敢言语。 但另一些远离宫闱的,不明所以,便忍不住窃窃私语,左右打听,都想知道这位看似柔柔弱弱的小郎君,究竟是做了什么,以至于使太后当众发难。 一片耳语声中,顾怜只沉默地望着地上青砖。 纤细的身形,在为大典而穿的礼服之下,单薄得有些可怜。 许清焰终究低低叹了一口气。 太后先前允过他的事的。 今日在人前对他发难,一来是思及先帝,触景伤情,另一面,恐怕也是因为她授意迁宫的举动,令太后对他尤为不满。 “父君。”她低声道,“还请不要在此处申斥他。” “皇儿是在维护他吗?” “诸王面前,若是声张起来,恐怕有伤皇家体面,也扰了列祖列宗清静。” 她小心觑着太后神色。 “此事皆因儿臣任性而起,父君回宫后大可责骂,儿臣绝无怨言。” 太后盯了她几眼,即便面色仍是不悦,却终究不曾再说什么。 她一使眼色,苏长安立即会意,转身便引着顾怜,避过人群,一路由侧门出去。 一直走到后院里,才拱一拱手。 “委屈顾贵人了。”她道,“您且在此处歇一歇吧,便不必再往前头去了。待到回銮的时候,奴婢自会来接您的。” 大约是怕他心里有想头,还额外补了一句。 “奴婢说句多嘴的话,陛下到底还是心疼您的。” 顾怜只淡淡笑了一下。 “陛下仁心,我如何不知。多谢姑姑了。” 众人皆在前面享殿里。 他独自走在空阔的院子里,望着几棵苍翠高大的松柏,倒也怡然自得。 只是身边的如意,实在委屈得厉害。 “公子,这也太欺负人了。” 少年瘪着嘴,泪汪汪的。 “要是不想见您,大可以不叫咱们来就是了,做什么非要当众落您的脸面。还以为入了宫,便不必受那等闲气了,没想到比从前在家时还难受。” 顾怜立刻伸手掩他嘴。 “胡说什么,还想要命吗?” “这会儿没人听见的。” “你是真要害死你家公子吗?” “没有!奴,奴错了,再不敢了。” 见少年怕得要哭了,他才放缓了声调。 “如意,你记住。在这个宫里,但凡是你以为不会让旁人听见的话,就表明它压根不该说,只该烂在肚子里。” “你又如何会以为,宫中的日子能比府里好过?” 他微微一扬唇角,笑得有些嘲讽。 “母亲送我入宫,难道是为了让我过好日子吗?” “公子,奴不该提的,您别伤心。”如意满脸懊恼。 他只望着殿顶上的琉璃瓦。 “无妨的,我早就不会伤心了。” “公子……” “你不必为我担心。这宫里人前人后,是如何说我,我又岂能不知。但我若是知廉耻,守德行,那我今日便不会在这里挨训,而是早早地躺进棺木,被塞进皇陵了。” 他对如意笑着,目光柔和。 “太后不过斥我几句,不痛不痒的,难道能损一块皮肉吗?” …… 前院渐渐响起了人声。 想来是祭祀结束,太后年迈体乏,要在此处稍事休息,再行回宫。其余人等也借此机会活泛筋骨。 他看见有人成群,在廊下闲谈。 “方才不是说口渴吗?”他对如意道,“正好,你去宫人那处讨口水喝吧。” 如意舔舔嘴唇,眼神露着怯。 “能行吗?” “怕什么?” 他莞尔一笑,竟透着几分顽皮。 “太后训的是我,又不是你。你只管脸皮厚些,旁人还能吃了你呀?” “那奴替公子也讨一碗来。” “这便不必了,万一让人瞧见了,又有话说。” 他用安慰般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小侍人,“我不渴,去吧。” 直到目送那个背影走远了,才无声叹了一口气。 跟着他这个主子,处处受人冷眼,若是连口水都喝不上,真是怪可怜见儿的。 眼见得往后院来的人多了,他也不愿让人撞见了,两相不自在,便退到近旁一处屋檐下,只盼躲个清静。 却听身侧忽然有人说话。 “我若是顾贵人,便不会往这里站。” 一回头,是一张有过几面之缘的脸孔。 萧暮雨。 传闻他从前是太后身边的侍人,因貌美柔顺,被赐给了许清焰做司帐郎君,也就是,教导皇女初通人事的男子。 在她继承大统后,他便被封了位份,成了正经的后宫君侍。 他出身低,却因着这一层关系,颇受厚待,平日里也是个安静性子,与顾怜更是从不曾多话。 顾怜对他的出现,确是有些诧异。 “见过萧昭仪。”他行了个礼,“不知此话怎讲?” 萧暮雨仰起头,向他身后的配殿中看去。 “你知道这里面,摆的是什么吗?” 殿宇幽深,窗上都糊着厚棉纸,且闭得紧,比活人住的地方要阴暗许多。 顾怜看了看那些林立的,高高低低的木牌,不由笑了一笑。 “左不过是牌位。太庙里还能有旁的什么。” “是历代殉葬君侍的牌位。” “……” 在他短暂的失语中,对方微微弯起嘴角。 “你说,这世间事有没有意思。文臣武将,拼了命地建功立业,一生最大的褒奖,便是配享太庙。而殉葬的男子,只消一条白绫,牌位便能摆进这里了。” 他声音淡淡的:“顾贵人,你原本也该在此处的。” 顾怜在满殿牌位的凝视中,身上忽地有些生凉。 “萧昭仪是何意?” “没什么,只是有些羡慕你罢了。” 对方看了他一眼,竟是转身要走。 “我大约是没有这般心气的。” “……” 一直到他走远了,顾怜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用意。 是真心话,还是挖苦? 他有什么可羡慕的呢? 是羡慕他青春正好,便被送到病重将死的老皇帝身边。还是羡慕他苟且偷生,走到哪里都让人戳着脊梁骨指摘。 萧暮雨年纪既轻,又得厚待,想要为许清焰诞下一女半儿,也不是难事。 不至于这样早便担忧殉葬一事吧。 他摇头笑了笑,忽而一步踏进了眼前的配殿。 殿中牌位不知几何,入眼阴森。 他却像觉不出晦气一般,竟伸手轻轻抚过那些落了薄灰的牌位,俯身去看上面的文字。 殉葬的男子,都会被追封生前不敢想象的高位,且极尽美谥。但其后只跟随着一个冷冰冰的姓氏,全然不知其为何人。 他……原本也该在这里吗? 一愣神间,却听窗外竟传来交谈声。 是两个女子。 “殿下,此处供奉的是殉葬君侍,无人会来祭拜,应当不至于隔墙有耳。” “有事快禀。” “我们已经将御膳房的人打点好了,今夜的药会搁在陛下的酒中,还望那一边机敏一些,不要错失良机。” “知道了,本王会命人去知会。” 二人的声音不大,却隔着窗子,分明地传进寂静的配殿里。 听得顾怜心忽然向下一坠。 她们……要对许清焰做什么? 他下意识地倒退了半步,却忘了身后便是供桌。 宽大的衣袖,将牌位扫落了一地,其声如骤雨,格外清晰。 第8章 第8章 许清焰是在休憩所用的亭子里,再次见到顾怜的。 她正在众人环绕下,陪太后饮茶说话,忽见几名宫女,远远的押着一个人来。 诸人皆侧目。 尽管相距甚远,那身衣裳,连同那个湖畔新柳般的身形,却是她不会看错的。 她眉心忍不住便是一跳。 他又如何了? 不及细想,人已到跟前。 她眼看着顾怜被用力一推,重重摔在地上。 亭子里铺的都是石砖,双膝落地,他一下就疼得蹙紧了眉,却硬生生咬了牙,一声也不敢出,只伏跪在众人面前。 礼服严整,墨发却披了半肩,衬得一个清瘦的背脊,不断微微发抖。 “此人犯了何事?”太后抬眉问。 那为首的宫女上前一躬身。 “禀太后,此人擅入配殿,撞倒了历代君侍的牌位,有伤礼仪,不成体统,因而带到您与陛下面前定夺。” 此话一出,随侍在侧的众人都不由低低一声惊呼。 许清焰的头立刻就疼起来。 今日祭典事大,这些司礼的宫女,个个资历深厚,都是伺候过先帝,甚至皇祖的。 她们办事分明,铁面无私,平日里连她都要礼待三分,对顾怜这样的后宫君侍,就更是不会容情,全不拿他当主子看待的。 顾怜究竟在做什么? 不想要命了吗? 她眉头一皱,从眼角去瞪苏长安。 苏长安垂首站在一旁,慌得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做苦脸,那意思很明白—— 她将人引出去,单独嘱咐时,还是好好的。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闯的祸。 太后已经冷冷一声笑了。 “顾贵人的本事,可当真是大。太庙是何等地方?哀家想坐下饮一口茶,且只能坐在这小亭之中,你却敢擅闯配殿,不敬鬼神。” 他道:“这区区一个皇宫,可还装得下你的胆量吗?” 清明时节的天气,本算不得暖的。 跪在地上的人,额角却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将鬓发都濡湿了几缕,贴在颊边,衬得脸色分外地白。 看得许清焰莫名地来气。 这会儿知道怕了? 早做什么去了。 一旁却有人先她一步,开了口。 “太后无谓气伤了身子。” 那人声音和气,神色似还带着几分歉意。 “此事原也是臣不好。臣偶然经过配殿,听见其中动静大作,只以为是蛇鼠猖獗,毁坏牌位,这才唤来宫人察看。却怎料竟是宫中贵人。” 是齐王。 她向地上的顾怜看了一眼,仿佛有心说情。 “大庭广众之下,列祖列宗跟前,闹到这般地步,臣心中也实在难安。顾贵人想来事出有因,还望太后容他分辩。” 太后却怒气更甚。 “分辩?便是狡辩得舌灿莲花,也掩不去他的罪过!” “此处皆是近身之人,哀家大可以直言。此人身为先帝君侍,忘恩负义,妖媚惑主,哀家本有心恕他,却不料竟将他纵得无法无天了。” 他将手旁茶盏,愤然往顾怜面前一掷。 “既这般爱进配殿,不如就进去罢!” 一片惊呼声中,茶盏应声而碎。 碎瓷击在地上,又溅起,堪堪擦着顾怜的鬓边飞过,却仍是在他耳垂上划出一道细小伤口。 茶水泼在他脸上,顺着睫毛,沿着下巴滑落下来。 血珠如璎珞,坠在耳下。 一滴,又一滴。 许清焰终于忍不住上前。 “父君,此事……” “皇儿!” 太后却扬声喝住了她,眼角每一条皱纹都锐利。 “先前在殿中,你有心护他,哀家便已经睁一眼闭一眼,只作罢了。但你瞧他如今的模样,对你可有半分感念吗?” “你年纪轻,不知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养不熟的。你是一国之君,若是被一男子轻易迷惑了,恐将危及社稷。” “列祖列宗跟前,你当不至于糊涂吧。” 早春的风本该是舒适的。 此刻吹在人身上,却只觉头脑发胀。 许清焰拱手深吸了一口气。 “父君,是儿臣命他去配殿的。” “你说什么?” “他先前在祭典上,惹得父君不快,儿臣便私下嘱咐了苏长安,罚他到配殿擦拭牌位,长一长记性。” 她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人。 “没想到,他如此笨手笨脚,贻笑大方,竟惹出这等乱子来。” 顾怜的身形蓦然一僵。 他埋着头,看不清神色,却只见他的手扶在地上,手指默默收紧。 指尖被粗糙的石砖磨得通红。 太后的双眼如鹰目,直直盯在许清焰脸上。 “皇儿,此话可当真吗?” “不敢欺瞒父君。” “你向来宠爱他,今日倒舍得?” 许清焰垂着眼,将精光藏在眼帘后面,只如常答。 “儿臣虽年轻无状,却也懂得孝道规矩。他惹得父君生气,自然该罚。” “尽是谎话!” 太后猛一拂袖,在桌沿用力一拍。 “你分明是在替他隐瞒开脱。能将皇帝迷惑至此,此人是断断不能留了!” 四周的宫人,随行的君侍,一拥而上。 这个道:“太后仔细手疼。” 那个道:“老祖宗莫气伤了身子。” 众目睽睽之下,许清焰却忽地单膝跪下了。 “父君恕罪,儿臣知错了。” “哦?” “儿臣……确有隐瞒。” 太后方才盛怒,摔了茶盏。 地上茶叶、茶水,混合着碎瓷,一地的狼藉。 她就端正跪在其间,满脸的懊恼,与失措。 “儿臣以为,他惹得父君动怒,我若是先行罚了,替您消气,您便能饶他一遭,不会再与他计较。叫他学得乖顺模样,也好让您瞧着舒心。” 她轻声道:“不料弄巧成拙。” 四下里皆看着她。 她能感到齐王的目光,落在她背上,沉沉如山。 身边伏跪着的人,长发几乎垂地,被风拂起,轻轻扫过她袖角。 他仿佛是偷偷抬了抬眼。 但她一点也没看他。 太后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罢了。你有孝心,也有私心,到底是太过年轻了,如此在意一名男子,将来只怕有患啊。”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疲惫。 “起来吧,那边人来人往的,你一个皇帝当众跪着,像什么话。让人瞧见了,还当哀家如何苛待了你。” 许清焰称了谢,起身恭敬站着。 在众人围拢过去,替太后端茶扇风的时候,她才在心底松下一口气。 这一关算是险过了。 太后多年尊贵,最重威仪。 她若是如常辩解,只会使他自觉受到顶撞,怒意更甚。 唯有故意卖一个破绽,等着太后亲口揭穿,再装作心虚失措的模样,道出所谓真相。 如此,太后的怒气才有地方可以宣泄。 太后才能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年轻、毛躁,学着玩弄心术,却学艺不精的孩子。 即便登上了帝王之位,一举一动却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太后立了威,又吃了定心丸,心中畅快,这一口气便自然可消了。 再者,她身为君王,当众跪在此处。 不远处人来人往,臣子、下人,有无数双眼睛。 太后最忌让人猜测,他不是她的亲生父君,与她这位新帝不睦。 所以,他会退这一步。 “既然陛下替你求情,哀家也不好发落你。但小惩大诫,仍不可免。” 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怜。 “你便在太庙跪上三个时辰,长一长记性。” “到殿前广场上去跪,不到时候,不准回宫。” 许清焰躬身先送太后,自己也沉默地向外走。 裙角却忽地被什么绊住了。 她低头,看见顾怜的手攀在她的裙角上,握得很用力。 “陛下。”他抬头小声唤她。 她望着那双微红的,似乎有话急于开口的眼睛。 又看看方才下跪时,被碎瓷割破的裙摆。 不由生出几分气来。 成日里给她捅娄子,添麻烦,这会儿还喊她做什么? 不过是在此处跪三个时辰,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太后尚未走远,也敢拉拉扯扯的,若是让人瞧见了,还不知道有什么苦头要吃。 看来是她往日里太纵着他了。 于是不去理他,只将裙角从他手中抽回,转身便走,一眼也不回顾。 …… 三个时辰。 实打实地跪下来。 从日近正午,一直跪到斜阳将沉。 掌罚的宫女离开时,如意慌忙跑上前去扶他,神情已要哭了。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顾怜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只觉得双膝连同小腿,钻心地疼。一走动,更是如虫蚁嗫咬一般,难受得无以言说。 他没防备,一个趔趄,险些栽回地上。 在如意的惊叫声中,他勉强支撑起身子,忍着眼前阵阵发黑。 “如意,我要回宫,快些回宫。” 小侍人只当他是疼痛难忍,顶着通红的眼眶,忙不迭点头。 两人互相搀扶着,一路挪到太庙外面。 只见空地上,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是宫里的形制。 “公子您瞧,奴说什么来着。” 如意喜上眉梢。 “这样远的路,若是没有马车,可要怎么回去呢。内务府知道陛下待您好,如今可懂得看眼色了,事事都替您想在前头。” 然而到得跟前,门帘一掀,却愣了。 竟是苏长安。 总管宫女放下马凳,躬身搀扶他上车。 “顾贵人受苦了,快些回宫歇息吧。” 顾怜忽然觉得,腿仿佛是比方才,疼得轻了一些。 …… 马车赶得颇急。 回到宫中时,足足比去程用时要少两刻。 如意年纪小,嘴又快,一个没拦住,便问东问西。 “多谢苏姑姑,亲自跑这一趟。咱们这样赶路,可是您后头还有差事?” “如意。”他连忙出声止住。 对面却笑眯眯的,并不以为怪。 “确是如此。太后说了,此番诸王是从封地特意赶来,白日里祭过了祖,夜里也该设一席便饭,阖家亲近。” 她道:“故而奴婢赶着回陛下身边当差。” 顾怜的心,却忽地向上提了一提。 早前齐王与属下的话,又响起在耳边。 便饭家宴。 许清焰的酒里有东西。 “苏姑姑。”他急出声,“我想求见陛下。” 对方稍稍一怔,点头应了一声。 “那有劳顾贵人在此处稍候片刻,奴婢进去为您通传。” 他道了谢,站在未央宫门外。 太阳已渐渐西沉下去。 入夜的风凉了,吹得他肩头缩了一缩,跪了三个时辰的腿,又开始疼得厉害。 他握了握拳,一言不发地忍着,等到苏长安返身回来,等到她怀着满脸小心,轻声开口。 “陛下说,不见您。” 第9章 第9章 许清焰,不见他。 他一怔,忽而觉得双膝疼得站不住,身子一晃,倒退了半步。 对方怕他心里有想头,连忙宽慰。 “开席在即,陛下正预备更衣过去,实是不得空,并非有意不见您。您不要吃心。” “我有急事。” “急事也只能稍后慢说了。” 苏长安赔着满脸的笑。 “陛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说不见,便是不见。顾贵人今日劳累了,不妨早些回去歇息吧,若是身上不适,奴婢遣人去,传御医来替您瞧瞧。” “多谢姑姑好意,不必麻烦了。” 顾怜望一眼她身后的深深宫门,闭了闭眼,转身将行。 走出没几步,却忽地又回头。 “今夜家宴,可有我的席位吗?” “这……” 苏长安都不由得愣了一愣。 她犹豫了一瞬,终究是换上了一副妥帖的笑,好言相劝。 “顾贵人说笑了。您是主子,如何能没有您的席位。不过奴婢斗胆,说一句体己的话,这席您不去也是不打紧的。” “您腿上刚伤着,宜好生静养。左右家宴不是什么郑重场合,告一声假,也就是了。” 她垂着眼,笑得恭谨。 “太后与诸王许久未见,难免要叙旧,您陪坐得久了,怕是吃不消。” 这话的弦外之音,不难听出来。 太后对他心中有气,今日好不容易,才化险为夷。 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又去惹他老人家的眼? 其实已是提点得多了。 顾怜沉默片刻,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多谢姑姑,我会去的。” 苏长安无言以对,眼看他微微跛着腿,像是忍着疼痛,走得很慢,在小侍人的搀扶下,渐行渐远。 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返身进殿。 寝殿里,许清焰正对镜插上凤钗。 “走了?”她眼也不抬地问。 苏长安应了一声,侍立在她身后。 只是目光闪闪烁烁的,总往她身上落。 她从铜镜里瞧见了,不由笑骂:“有话就说,别鬼鬼祟祟的,像是对朕图谋不轨似的。” “陛下可别拿奴婢的脑袋玩笑。” 苏长安做了个苦脸,瞧着这位陛下的心情似乎尚可,才敢开口。 “只是奴婢愚钝,想不明白。陛下分明嘱咐奴婢,亲自去接回顾贵人,何故又执意不见他。” “怎么了?” “顾贵人腿上还带着伤呢,方才在宫门外候着的模样,令人有些不忍心。” 她瞥了一眼镜中的人,低低补了一句。 “跪了那样久,伤得仿佛还不轻。” 许清焰正往唇上点胭脂,手忽然停了一停。 半晌,才勾了勾唇角。 “朕见他做什么?” 她站起身,由着苏长安为她披上广袖罩衫。 “白日里捅了那样大的娄子,朕已经豁出颜面,又保了他一回。他这会儿还来求哪门子见呢?” “想和朕解释,还是求情?朕都不需要。” “朕只是留他一命有用,并不代表朕有闲工夫,一而再再而三地陪他折腾。” 她看了看面前的宫女。 “苏长安,你该不会以为,朕当真喜欢他?” 总管宫女偷偷打量了她一眼。 只挂起笑,替她系上腰间玉佩。 “陛下九五之尊,胸怀经纬,奴婢岂敢以这般浅薄目光揣测陛下。” “嗯。” 许清焰这才合了合眼。 眼前却无端浮现出,太庙的小亭中,有人跪在满地茶水碎瓷里,悄悄伸手拉住她的裙角。 抬起来的双眼红通通,欲语还休。 他喊她:“陛下。” 她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朕不想知道他是怎么惹的祸。命他回去好生待着吧,别成日里没个清静。” 苏长安觑她一眼,低声应了。 其实不过白说一句。 人已经走了,还能上哪里交待去? 于是便自去准备其他的差事,只留许清焰,坐在窗边小榻上,头昏脑涨,不胜其烦。 顾怜给她添太多事了。 她心知太后与她并不亲厚,在当初她坠崖重伤一事中,也有份插手。她只愿维持表面和睦,抓紧时间做她该做的事。 如今却为了他,几次三番,与太后冲突。实在不是良策。 他从前不是挺聪明的吗? 怎么今日看着,十足一个惹祸精。 合该冷落他一阵子,教他摆正自己的位置才好。 …… 月亮升上了枝头。 殿中灯火通明,人声喧闹,有成队的宫人手捧美酒佳肴,有条不紊地进出。 宫中家宴,排场亦是不小。 站在殿外,如意怯生生的,扶着自家主子的手。 “公子,咱们真的要进去呀?奴觉得,苏总管言之有理,宴席耗人精神,您该在宫中歇着才好,何必非得来受一趟罪。” 说着,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瘪瘪嘴。 “这一身的伤,是何苦呢。” 他腿上跪出来的痕迹,掩在衣衫下,倒是瞧不见。 可耳垂上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即便处理过,也结了薄薄一层血痂,落在白净又细腻的肌肤上,格外扎眼。 在人前行走,显然是不体面的。 顾怜却只淡淡道:“我有事要做。” “什么事不能同奴说?您这样,奴实在心慌得很。” “你才多大,心里能装多少事?等你哪一日学得不冒冒失失了,我再告诉你不迟。” 他望着如意陡然不服气的小脸,轻轻一笑。 “放心,我有分寸。进去吧。” 二人一同进到殿内。 从他踏入的那一刻,四周的窃窃私语声,就未平息过。 声音虽压得低,却并不存心避他,带着某种看戏般的声调,远远近近飘进他耳朵里。 “他今日不是刚让太后罚了吗?当众落了好大的脸面。怎么这会儿不知道避着人,反倒眼巴巴地跑来了?” “那便是人家的本事了。要是没有这股心气儿,如何才能入了陛下的眼。换了你我,能做到那般田地吗?” 一片议论声中,他面色平静,只作未闻。 还是沈兰溪发了一句话。 “我先头还同萧昭仪说,只怕你要告假,不与我们兄弟作伴。” 他含着笑,温言道。 “顾贵人腿上有伤,一路过来必是辛苦了,不要站着,快些入座吧。” 他代掌宫中事,素来是有威望的。 如此,周遭的声音才算是有所收敛,让顾怜能够安生落座。 只是开席时,却又躲不过。 许清焰搀扶着太后,在众人恭迎中进殿入座。 太后刚登上首席,只向席间扫了一眼,便面露不悦。 “好端端的阖家团聚,如何又有不识眼色的人在此处。” 一语出,四座噤若寒蝉。 顾怜清楚地看见,许清焰的神色也怔了怔。 她遥遥向他望过来,脸不由自主地沉了,目中透着惊诧、疑惑,还有几分强压的气。 他的目光却只落在她身前案上。 一只青瓷酒壶。 齐王所说的酒。 他的手指在衣袖下默默地收紧,屏了屏息,忽地举步,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臣侍触怒太后,罪无可恕,为免扰太后雅兴,请允准臣侍告退。只是……” 他在满殿困惑的目光中,仰头笑得明媚。 “只是合宫欢宴,臣侍这个无状之人,也想斗胆沾一沾光。可否恳请陛下,将面前这壶酒赐予臣侍,也好让臣侍得沐圣恩。” “……” 四下里响起了低低的抽气声,夹杂着止不住的惊叹。 “太后已是对他格外开恩了,他竟还不知道见好就收。” “他是疯了不成,如何有这般胆量?” 一片议论声中,太后怫然作色。 “你素日无德,举止不端,哀家且未治你的罪。今夜众人俱在,竟敢狐媚到哀家跟前来了,这宫中可还有规矩吗?” 他一言不发跪着,任由太后劈头盖脸地骂。 白日里跪伤的膝盖,此刻又疼得钻心。 他只见许清焰强忍震惊与不解,圆睁着双眼瞪他,目光如剑,像是要将他生生剜开一般。 却听一旁忽地有人开口。 “太后何必动气,为了不值当的人伤了身子,可划得来吗。” 声音淡淡的,却如泉水一般,叫人听着熨帖。 是萧暮雨。 他并不看顾怜,只微微一笑。 “不过一壶酒,算得上什么。陛下不如早些赐了他,叫他退下吧,无谓扫了太后与诸王的雅兴。” 已是明明白白的轻蔑。 席间有颍川王,年轻爽朗,也玩笑道:“是啊,咱们不缺一壶酒,但要是耽搁下去,这满桌的佳肴凉了,却是可惜。” 许清焰徐徐吐了一口气。 她没说话,也不愿看顾怜,只挥了挥手,示意苏长安将酒赏给他。 酒壶以托盘盛着,稳稳当当地捧在了手里。 顾怜磕过头,谢了恩,一颗心才终于落下。 他撑着疼痛的腿站起身,只预备携着酒告退,却听始终沉默的齐王,忽地笑了一笑。 “御赐之酒,乃是君恩。顾贵人不如当众饮了吧,以示感激陛下的关怀。” 第10章 第10章 众人瞩目间,许清焰皱眉望着殿中的人。 他手里捧着青瓷酒壶,不知为什么,脸色竟有些发白,睫毛垂落在眼下,轻轻地发着颤。 细看之下,手似乎也在发抖。 抖得她满心迷茫,且烦躁。 不是他自作主张,偏偏跑来宴席上的吗,还敢当着太后的面,不顾死活讨什么酒。 现在合了他的意,他还摆出这副模样来做什么? 即便不耐烦,她还是叹了一口气,只预备假称他不胜酒力,替他将场面转圜过去,也就罢了。回过头再收拾他。 未及开口,却被齐王抢了先。 “顾贵人怎的面色不佳?怕不是酒量浅,不能饮。” 她笑吟吟的,似乎很是亲和。 “原怪本王欠考量,唐突了,竟使得宫中贵人为难,该打该打。” 太后闻言,面色却立刻不虞。 “说的哪里话。你堂堂一个亲王,当今陛下的姨母,他是什么身份,也配你如此恭敬吗?” 他沉沉凝视着顾怜,面若寒冰。 “你三番五次,惹是生非,要是此刻再惺惺作态,便不必求陛下了,哀家做主留不得你!” 话到此处,满座皆胆寒。 沈兰溪忙不迭地劝和:“顾贵人哪里能如此不懂事,不过是男子酒量浅,一时胆怯罢了。” 他面带关切,压低声音催促。 “此刻饮了,便当是敬太后。老祖宗何等仁慈,不过假意教训几句,哪里真与你为难。” 台阶给得,已是再足也没有了。 顾怜却低着头,望着手中酒壶,身形僵硬,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清焰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气闷。 活路摆在眼前却不走,就偏要寻死吗? “顾贵人。”她抢在太后发作之前,沉下声,“喝吧,还等什么?” 顾怜猛然抬头望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尾竟然是通红的,在满殿灯火下,映着眼中水光,如杜鹃啼血,芙蓉泣露。 看得许清焰的心陡然一颤,竟忽地少了些底气。 不过是一壶酒罢了,横竖也是他自己求去的。 拿这般眼神看她做什么? 她没想明白,他却终是饮了。 一壶酒,不过三杯,干干净净,一滴不留。 她眼看着他行礼,谢恩,退下去。 太后这才面色稍霁。 “瞧瞧那副模样,真不成个体统。哪比得上沈君识大体,知进退。皇儿该多亲近这样端庄贤淑的君侍,哀家才叫做安心了。” 他道:“依哀家的意思,散席后便去沈君宫里坐坐。” 沈兰溪方才体贴解围,确是令人好感。 许清焰无谓在众人之前,驳太后的面子,只随口答应:“儿臣知道。” 却见那个已经走到殿门边的身影,忽地摇晃了一下。 他安静地走出大殿,走下玉阶,走出她的视线。 背影在夜风里,单薄萧索。 …… 跌跌撞撞离开大殿,直到听不见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顾怜终是支撑不住,脚下一绊,几乎合身扑倒,险险跌坐在道旁一块假山石上。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 如意慌忙来扶他,又是急又是怨。 “您这是何苦来哉,陛下往日里待您再上心也没有了,何必今夜非要讨那一壶酒喝。要是伤着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顾怜伏在冰冷的山石上,一连咳了好几声,只觉浑身脱力。 “酒里有毒。”他哑声道。 “什么?” “我想将它讨了来,悄悄地丢掉。我,我没想喝的。” 如意脸色雪白,怔了半晌,哇一声就哭了。 “公子,您快吐出来,快呀!” “没有用了。” “那,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让夜风一吹,酒意与药性一同升上来。 他只觉头脑昏沉,四肢百骸都绵软,像是蕴着一团火,在体内横冲直撞,无处发泄。一直聚积到心口,像要将他整个人都焚去。 身边的小侍人已哭得抽抽噎噎。 “原来您急着求见陛下,是为了此事。您嫌弃奴经不住事,不肯告诉奴也就罢了,做什么也不同苏总管讲呢?” “我往日里是怎样教你的?深宫重重,一个人也信不得。” “您明知酒有毒,还要喝它!” “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 身上烫得越来越厉害,顾怜双颊酡红,手无助地攀住如意,筋脉都浮凸起来,怕得不断发抖。 眼前却又浮现出那一幕。 满殿各色目光中,许清焰遥遥望着他的模样,格外冷淡。 她道:“喝吧,还等什么?” 他倒在假山石上,仰起头,望着天上明月。 “如意,我后悔了。” “公子……” “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 他究竟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或许是因为,那一日延年殿前,她俯身抬起了他的下巴。轻佻,气人,却终究一句话给了他一条生路。 又或许,是今日太庙之中,她身为九五之尊愿意撇开颜面,又是说谎,又是下跪,替他向太后求一句情。 也可能,只是清池宫失火后,那一碗不值钱的雪梨甜汤。 若说知恩图报,也是言重了。 他只是不习惯欠别人什么罢了。 但是,没有人值得用他的命来还。他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性命。 “我后悔了。”他伏在如意肩头,无力喃喃,“我不想死。” 如意慌得六神无主,却还强撑着将他半扶半扛,边哭边安慰。 “公子不会有事的,我们去寻御医,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他不过半大少年,又如何扛得动人。 正踉踉跄跄间,前方小径上却恰来了一名宫女。 “呀,这不是顾贵人吗,出了何事?” 如意谨记着主子的教诲,也不敢轻言是御酒中有毒,只道:“我家贵人突然急病,求姐姐帮我们一帮。” 那宫女稍作思忖。 “顾贵人这般模样,在外头耽搁,也不是办法。近旁有一处殿阁,平日里是供更衣、歇脚所用,此刻应当无人。” “若是信得过奴婢,奴婢可扶顾贵人过去歇息,你赶紧去御医院求救,脚程快些。” 如意听得这话,已是感激不尽。 一面忙不迭地谢她,一面已经奔向夜色中去了。 宫女的手,扶上顾怜的肩。 尽管他心中稍觉不妥,无奈头晕乏力,眼前发黑,浑身筋骨尽软,只能任由她将他搀往那一处殿阁。 里面黑沉沉的。 只在廊下点了两盏小灯,反倒衬得屋里更暗,乍一踏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他被扶到榻上,忍不住开口请求:“姑姑,可否劳你替我点一支蜡烛?” 宫女却只低低笑了一声。 脚步声轻巧,飞快远去。 “姑姑!” 他心知不好,急出声阻拦,身上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如软泥一般,一步也动弹不得。 他还待挣扎,身子却猛地一僵。 一只手,从身后缓缓爬上他的腰。 酒气里,掺杂着女子的脂粉香。 “你,你是谁?”他慌得变了音调。 那人不答,只是轻车熟路揽过他的肩,将他身子扳过来,稍一用力,就把他按倒在身下。 他摸到她衣上刺绣细密,显然并非寻常登徒子,而是身份尊贵。 她捉住他的手,扣在榻上。用力并不大,却恰好使他难以挣脱。 她俯身拥着他。女子的气息,铺天盖地将他包围。 发簪上长长的流苏,窸窣地响。 扫在他脸上,冰凉。 激得他浑身都发起抖来。 她却像猛兽玩弄到手的猎物,并不急于将他吞吃,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颈窝里,嗅他身上气息。 一呼一吸,扑在他颈间,惹得他全身颤栗。 “不要……放开我……” 他无力地推搡着她。 然而身上已经软得不成样子了,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更为羞耻的是,在如此情境下,他身子里竟还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燥热,烧得他头脑昏沉,全身轻飘。 与那女子肌肤相亲处,泛起一片一片的酥痒。 陌生难耐,直往骨子里钻。 连同他的嗓音也哑了,绵软无力,竟仿佛欲拒还迎。 顾怜不由无声苦笑。 宫中皆道他狐媚已极,却不料今日饮下毒酒,将死之前,上天也不放过他,要他受这一番屈辱。 女子的唇,轻轻贴上他的。 他不知是哪里来的胆量,忽地张口,用力咬下去。 只听对面闷哼一声,唇齿间弥漫开血腥气。 他仓皇推开她,欲逃时脚下却发软,一下跌在地上。 他满以为,会被捉回去,更加粗暴地欺辱。然而那女子却不见动静了,仿佛有意纵容他逃脱一般。 他无暇细想,只拼了力往外跑。 中了毒的身子,本虚浮无力。外衣都被方才那女子扯散了,松松垮垮地曳在身上,他也顾不上去管。 一路摸黑,磕磕绊绊,几番跌倒,好不容易才跑出殿阁。 门外空空荡荡,先前的宫女已经不知所踪。 为什么? 他已毒发将死,何故还有人害他? 不及细想,前方却声势浩大,有脚步声疾行而来。 他全身脱力,伏在地上,只见众人手中宫灯明亮,如同白昼。 有人惊呼:“这不是颍川王此番回宫,暂居之处吗?顾贵人衣衫不整的,如何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