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来了位小娘子》 第1章 笼中鸟(一) 大业三十四年,除夕夜。 鹅毛大雪整整下了一天,雪后初霁,到了掌灯时分,繁华的上京早已变成一片粉妆玉砌琉璃世界。 夜幕中千树繁花,灿若星陨,将上京天空点亮如同白昼一般 江家内宅一个破旧阴暗偏房里,一只苍白瘦弱的纤细小手从被衾中慢慢伸出,用力往身上扯了扯好裹得更紧一些。 好冷啊! 江陵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被衾硬邦邦的,盖在身上如冷铁一般。 这间偏房年久失修,东面墙皮已开始逐渐脱落,夏天还能凑活,到了冬日,整个房间里冷得像冰窖。 凛冽寒风从破旧门窗缝隙里拼了命往里钻,江陵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吸了吸鼻子,隐约闻到阵阵栗米饭的香气,让她瞬间想到七岁前和阿娘相依为命的日子。 每到除夕,她就会架起热灶蒸上一只土鸡,炒两个小菜,再配上香糯可口的栗米饭……虽然日子不富足,却很快乐。 若是阿娘还在多好,有她在的地方才算是家! 江陵的眼睛里渐渐起了层薄雾,窗外璀璨烟火从破败的窗棂照进少女的双眸中,明净如朝露。 “咯吱咯吱”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这么晚谁会踏雪而来。 “陵儿,” 那声音鬼鬼祟祟,好似做贼一般,是二叔父! “陵儿,叔父给你送了一些热好的饭菜,你快快拿进去,等没人的时候再悄悄送回后厨,别让你叔母看到!” 眼下江陵早已饥肠辘辘,听到有饭菜可吃,狂喜地迅速翻坐下床。 刚准备开门,谁料远远地听见叔母尖厉嗓音,“江子郡,你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这不除夕了嘛,总不能让孩子饿着肚子吧……江,江陵毕竟是我的亲侄女,” 隔着颤巍巍的破旧门板,江陵都能感觉到那种诡异气氛中的尴尬,江子郡近乎用着一种讨好的语气乞求宁氏。 她的这位叔父是个没什么抱负也没主见的人。 叔母宁氏嫌他庸懦不知变通,刑部的差事明明有很多油水可捞,可偏江子郡仿佛人事不通,油盐不进,和他平级同僚家中早已香车宝马,可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在一个小小主事位子上。 宁氏年轻时,是康平坊里一支花,长相明艳撩人,吸引了不少追风逐蝶的浪子,可那时的宁氏偏偏看重江子郡为人老实,又做着刑部主事的正当行当,心想着兴许熬几年江子郡便能官升几级,她也能捞个什么夫人做做。 当初那些相貌条件不如她的小姐妹如今个个锦衣玉食,混得最差的殷红,早年嫁了个员外做妾室,如今正室原配因病去世,她终是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了一方正主。 这让宁氏更加心气不顺,江子郡毕竟是她夫君,一家子还要指望他的月奉银子过活,因而就把所有气都撒到江陵头上。 “你去问问你的好侄女,柴房里的那堆柴火劈好了吗?厨房里腊肠灌了吗?这么些年吃我的用的,连这点活都做不好!还有脸想着吃!统统拿走,这些东西老娘今儿就是喂了狗,也不会留给她!” 宁氏说完,扭头走了。 门外的江子郡也失了声,半晌没了动静。 这些年,她在这个江家一直都是这么过活,明面上她是江子郡的亲侄女,可实际过得连个下人都不如。 二叔父虽有心护她,却也只是有心而已。 好在这些年都熬了过来…… 她翻了个身继续躺下,一只手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另一只手从被褥下摸出一个粗制麻布袋子,她拎起来在耳边晃动了两下,里面传来铜板晃动撞击的清脆悦耳的声音。 单听这串铜钱撞击的声音,便让她心情骤然好了起来。 她每次在外头偷偷赚上几文钱,便把它们一点点积累起来,数量虽不多,却是她日后离开这个家生存的希冀。 怀揣着这个希望,心中无限畅想对未来生活美好憧憬,不知不觉间,竟忘记了冬日寒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熟睡中,她恍惚感到被褥里渐渐暖和起来,胸口好似抱着一个好大的火炉,炙烤着全身,浑身血液流转起来,手脚也渐渐缓和起来。 她试着慢慢舒展四肢…… 黑暗之中,耳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巨大喘息声。 睁眼一看,竟是一张人脸,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她发现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勾盯着她,且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那一霎,江陵几乎吓傻了,应激反应让她不顾一切撕扯扭打,那人鬼哭狼嚎般求饶,江陵哪里顾得上那些,一顿疯狂乱踹,三两脚便把那人踹到地上。 她手脚麻利翻身下床,又快速将靠近床头的小桌上的油灯点亮,凑近一看,竟然是宁阿布! 他是二叔母宁氏的胞弟,出生时因有先天缺陷,智力比同龄的孩子低许多。多年来一直养在父母身边,不知为何,一个月前宁氏突然把他接到江家。 “你半夜三更跑我屋子里干什么!”江陵脸顺手掀起被褥,从床板下抽出一条细木板,做出一副要抽打他的架势。 阿布来到江家后,时常会找江陵玩,江陵见他为人单纯没什么坏心,便也放下防备,待他如弟弟一般,虽然他在年龄上要比江陵长四岁。 偏房里灯火昏暗,江陵看着宁阿布那张委屈痛哭到变形的脸,他的头发乱做一团好像靠在墙角的破笤帚,白皙的脸上新添了几道血红的抓痕,那模样看上去倒有些滑稽。 可这脸的轮廓分明已有了男人般刚毅线条,白皙的上嘴唇上已长出硬硬的黑色胡渣。 毕竟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都怪自己一时疏忽大意,竟还妄图把他当成弟弟一般看待,真是—— 江陵越想越怄,“枉我平日里对你这么好,还偷偷买好吃的给你,真没看出来,你竟还存了这份心思,你装得可真像!” “滚,滚出去!以后不要再来我这里!” 江陵手指大门方向,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谁知宁阿布越发挺胸抬头,像极了小孩子犯了错后,一副倔强且不肯认错的模样。 “我,不走,江陵,生气!” 看着他撅着小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不对!江陵下意识想到,以阿布的心智,他只会去做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这件事只怕是有人背后唆使…… 江陵蹲在阿布身前,面色恭肃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还把江陵当做好朋友吗?” 阿布眼睫微微一动,视线从不远处墙角慢慢移回来,很认真地落在江陵脸上,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好,”江陵放下手中的木条,一眼瞥见桌角上放着一盘香甜的点心,想是阿布带过来的,心下不由一暖,“那你告诉江陵,为什么今晚会来我房中,还是说有人告诉你这么做?” 听到她的语气渐渐温和,阿布原本委屈的脸终于变得轻松,“我姐说了,喜欢你,就要每天,晚上,和你睡在一起,生娃娃!” 恶心,江陵第一反应就是胃里掀起了十级风浪,翻江倒海一般涌上她的喉头。 这也太恶毒了! 江陵只觉浑身气血上涌,耳边仿佛被什么巨大的轰鸣声笼罩着…… 她要去叔母那里说说理,凭什么这么对她! 刚走到门口,只听外面“咔嚓”一声。 江陵心中一凛,赶紧上前欲打开大门,果然,大门被人从外头反锁了! “三姑娘!这天寒地冻的,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跑了,身边有个小郎君知冷知热逗你说笑,又能给你暖榻,岂不美哉!” 说话人正是宁氏身边的钱婆子。 江陵狠狠朝大门猛踹了一脚,这个家,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一个月前,她刚年满十九,就在东厢房的客厅里,她曾主动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二叔父,她要离开江家,并且谢过叔父叔母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她不是真正的江陵,原主早在江母去世的同年被宁氏饿死在柴房里,而她只不过是个不幸穿越而来,和原主有着同一个愿望的现代人。 她们对“家”这个概念,都有着超乎常人的渴望。 也许正是这份强烈的愿望,将不同时空的两个人牢牢锁在一起。 可她万万没想到,在那以后的几日,宁氏迅速便把她的弟弟阿布接到江家。 玷辱她清白,好让她继续留在江家做牛做马,顺便给她的傻弟弟找一个可以终身照看他的人。 真是好歹毒,好算计! 第2章 笼中鸟(二) 江陵原以为叔母会将他二人锁在偏房中,至少要几日后才会放他们出来。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钱婆子便打开了偏房的门,匆匆把宁阿布带走了。 可自从那晚后,二叔父江子郡再一次从一家人的视线里消失了。 江陵猜想,定是那晚叔父给自己送饭时不巧被宁氏发现,于是宁氏日夜便在他耳边絮叨谩骂,叔父这才不耐其烦索性跑回衙门躲清闲。 他就是这么个人,骨子里带着些文人的清傲,不愿把自己浸润被他视为世俗的家长里短之中。 说起江家,昔日也曾有过短暂辉煌,江陵太祖那辈出过太傅,只是后来人丁不旺,再加上后世子孙中大多庸庸无为之辈,慢慢便家道中落了。 接下来的两日,江家突然变得热闹非凡,院子里呼呼啦啦涌进来许多人。原本江陵还在想,宁氏看到阿布脸上的伤,定不会轻易饶了她。谁知宁氏这一次竟没再找她的麻烦。 听院子里烧火丫头月影说,林府托媒氏方娘子上门来给江蓉琪提亲了。 几日前,宁氏的确是欢喜得不得了,无论是来家里串门的客人还是外头的街坊邻居,逢人就说自己的女儿要嫁进伯爵府。 可奇怪的是,自打媒氏方娘子那日离开后,宁氏突然心情大变,看什么都不顺眼,稍不合心意,便大发雷霆,已经有两个下人被打了板子。 这日午后,外头突然起了风,昏黄浓云遮天蔽日,像是又有一场暴雪势在必行。 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江陵只穿着一件单薄男式短衫在院子里劈柴,她的手冻就像檐下挂着的冰凌一样冷,几乎麻木,连柴火都握将不住了。 与江家只一墙之隔的王家院子此刻炊烟正浓,隔壁梯笼里肉包子的香味漫过院墙,不断刺激她的五脏庙。 她负气把斧头往地上一扔,妈的,这日子真是受够了,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二叔母活脱是女版黄世仁! 这么冷的天,她已经整整三天没吃东西了。 走!她下定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这个家她一刻也不想多呆,等不到陆风回来了。 身上还有几十文钱傍身,省一点花还是足够撑些时日的。 一回头,隔壁王家那个胖胖的男孩正趴在墙上往这边看,手里拿着肉包子,边咀嚼边冲他傻呵呵笑。 江陵回身冲他做了个鬼脸,冁然一笑,“小胖,姐姐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说走就走,江陵匆匆回到小偏屋,推开那扇颤巍巍的大门,展目望去,虽家徒四壁,整间屋子没有几件像样家具,却十分干净齐整一切岿然有序。 唯一能带的就是阿娘留给她的一支白玉镶金的簪子和粗麻布袋里的几十文钱了。 她走到床榻边,伸手到枕下快速摸出那一小袋子钱,再往里摸去,顿时惊了一身汗,簪子怎么没了! 她翻开枕头,又把所有被褥下面仔仔细细翻找了一遍,依然还是没找到。 …… “江陵,” 外头有人轻叩房门,“老爷回来了,正在前厅等你。”是月影的声音。 江陵赶紧把钱袋子系好,顺手塞进袖口,随月影一起快步来到客厅。 刚走到门口,便听到房间里传来宁氏“嘤嘤”地哭声。 “妾身打小在家不受爹娘重视,后来好不容易得了个弟弟,竟还是个傻的,可好在他的名字可以进我们宁家宗族家谱的,也能为我们宁家传宗接代,这孩子从小就被人欺负,我这个做长姐的想把他接到咱们家过几天好日子,谁料想还遭此毒打,” 毒打?阿布被人打了?奇怪,她怎么一点没听说。 正想着,她抬脚迈进门槛,一抬头便看到宁阿布头上裹着一层厚厚绷布,仅露在外的眼睛上还有一大块乌青。 “阿布,你这是怎么了?”江陵开口问道。 阿布看了看她,眼神有些飘忽,似乎不敢与她对视。 “你还好意思问,那晚我这个傻弟弟好心跑去给你送点心,你却将对我的恶气都撒到他的头上,是,这些年我对你的管教是严苛了一些,你心里对我有恨,我也都清楚,你可以针对我,有气冲我来,何苦要用如此恶毒的手段对待这么一个苦命的孩子,” 说着,宁氏转身看向江子郡,说得煞有其事,哭得泪人儿一般,“老爷,妾身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啊,他还是孩子心智,能有什么坏心思,竟遭人这样惨打,” 哈? 江陵心里噌地窜起一团火,明明是你存着污糟心思,当晚指使阿布擅自爬上我的床,作为受害人我都还没说话,你倒是恶人先告上状了。 她看了看阿布,只见他佝偻着身子低头蜷坐在一旁,像是个做错事刚被骂过的孩子,堂姐江蓉琪就坐在他旁边。 她只好强制压下心中怒火,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今儿倒是要看看宁氏今日搭了这么大的戏台子,究竟唱得是哪出。 江子郡一只胳膊撑在茶几上,单手扶额,五官拧做一团,看上去十分痛苦,看得出他在那儿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陵儿啊,阿布他,他就是孩子!你跟个孩童计较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何至于让你把他打成这样,叔父知道,你心里的气根本不是针对你叔母的,而是恨叔父,怪叔父没用……” 江子郡半握拳头的手,痛苦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江陵,你看你把小舅舅打成这样,现在外头街坊邻居都知道了,上京就这么巴掌大地方,俗话说的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林家这才上门提亲,若是让他们知道我有你这样一个行事粗鄙的堂姐,日后叫我在林家如何做人!” 江陵的视线从江蓉琪身上一扫而过,她目光很平淡,脸上带着寒冰般的冷漠。 “阿布,你单纯善良,从不撒谎,告诉我,你身上的这些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阿布的腿不停地颤抖着,细白滑嫩十指紧紧宁绕在一起用力摩挲,手背上白皙皮肤都被他几乎搓出血来。 虽然看不到阿布的眼睛,可五尺之遥,江陵能从他的眼神里感受到他的那份恐惧。 “他一个连话都说不利落的孩子,叫他如何回答!” 宁氏腾地从座椅上弹起,杏眼圆睁地看着阿布,“阿布不要怕,今日长姐和姐夫都在,告诉大家,这丫头那晚有没有打你?” 阿布骤然一个哆嗦,像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他浑身颤抖着,不时传出几声嘤嘤的哭声。 宁氏见状不耐烦地走到阿布身前,“怕什么,不争气的东西,你忘记大腿根的淤青了吗?” 阿布像是被什么锐器突然刺到,接连发出“啊啊啊”地尖叫,那表情和声音里的颤抖分明像是在求饶。 “你不说是吧!来,那就把裤子脱下来给大家看看,看看那死丫头那晚把你打成什么样了,”宁氏扭头看了一眼江子郡,眼泪像是早已准备好似的,说放就放,顷刻间便泪如泉涌。 “老爷呀,你不知道这丫头下手有多狠,她可是对阿布下了死手,差点伤了我们宁家命根子啊……” 阿布的智力是低于常人一些,可他并不傻,哭喊着死命捂着自己的裤子…… 那哭声撕心裂肺……此时此刻这间屋子仿佛根本不是什么府邸正厅而是杀牛宰羊的屠宰场。 “够了!” 江陵只觉得阵阵气血往上翻涌,她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怒火,“你不就是想逼我承认阿布的伤是我打的吗?别逼他了……” “这么说,你承认了?” 虽然江陵并不知道阿布身上伤究竟是怎么来的,可她知道,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感情和自尊。 不该被当成牲畜一般当众羞辱。 江陵看着一旁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阿布,没再说话。 宁氏如释重负,踉跄两步退回到位子上坐下,继续拈帕轻泣着。 江子郡以为江陵默认了,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埋头发出一声叹息,“那你说怎么办吧?” 宁氏眼睫微微一动,这话正中她的下怀,赶紧接过话来,“妾身早就跟老爷说过,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看那猫儿狗儿什么的,到了二八月就会变得无比暴躁,如今咱们琪儿的婚事已经着落,是时候给咱们三姑娘找个婆家了……” 江子郡愣怔一下,猛地抬起头来,双眸闪烁惊喜的亮光。 他原想着宁氏和江陵闹成这样,自己夹在中间仿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讨好,只怕今后的日子也不好过了。没想到,宁氏竟主动关心起江陵的终身大事,看来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有和缓的余地。 “……这么说,娘子那儿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第3章 小裴大人(一) 宁氏脸色略微一沉,嘴角上浮地很不自然,“……老爷不知,我家阿布被打的事情不知就怎么传了出去,如今外头哪还有好人家敢娶你这侄女,我托了隔壁坊的石婆子,还花足足十两银子人家这才答应给咱们牵线保媒,” “说得是哪户人家?”江子郡迫不及待问道。 “……”宁氏抬手拢了拢鬓边碎发,“是卓家的,” 卓家?!竟然是卓家! 江子郡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瞪着一双大眼珠子怔怔地看着宁氏。 江陵也懵了,她原以为宁氏定会恬不知耻厚着脸皮要她嫁给宁阿布,如今她这通操作,倒让她看不懂了。 上京城里卓姓不多,况且卓姓也算不上大姓,唯一能数得上的人物那便是上京城富甲一方的商贾——卓世元。 可卓家五个儿子,除了长子已经成家立业帮着父亲打理家业,其他四个儿子个个追鹰逐犬之辈,每日不是留恋秦楼楚馆,就是带着一帮爪牙四处行凶作恶,尤其是卓家老五更是恶臭满盈。 可偏偏卓老五年纪最小,在家中最是得宠,大婚五年,正房夫人死了两个,依然膝下无子。 卓府老太太四处给老五物色新妇,如今上京城里哪里还有好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 “夫人说得莫不是说得卓家老五?” “……正,”宁氏试探着点了头。 “不可不可,”没等宁氏把话说完,江子郡已然摆手,“那卓家老五就是个五毒俱全的浪荡公子,陵儿嫁给他那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嘛!不可不可,这门亲事不好!” 虽然二叔父平日里一昧只知道摆烂和稀泥,今日这样事关她终身大事的问题上,竟肯站出来为她表态。 不容易啊! 江陵内心老泪纵横。 “老爷这话说得轻巧,比吹灯草灰还容易,老爷不想想,我是江陵的亲叔母,难道不想看着她嫁给好人家,跟咱们琪儿一样。” “我知娘子是好心,可……可这卓老五的品行实在配不上我陵儿,劳烦娘子再多费费心。” 江陵突然发出一声冷笑,宁氏和江子郡立马停下来,转头齐齐看向她,“你笑什么?”宁氏发问。 “……”江陵目光平视宁氏,轻轻扬唇一笑,“二叔母,二叔父你们说得再热闹都没用,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 宁氏的嗓音立马拔高了八度,尖声刺得人耳膜震裂。 她甚至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话,这还是那个平日里闷头不语只知干活的江陵吗? “我可是花了整整十两银子才请动那石婆子从中保媒,如今卓家那头已经差不多点头了,你告诉我说你不同意?” “我不同意!” 这还是这么多年来,江陵第一次当面锣对面鼓与宁氏对峙。 她话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夜幕下平静的海面,谁也看不透海面之下究竟蕴藏着什么。 宁氏气得眼冒金星,正欲发作时,江蓉琪忽然站起来盈盈走到江陵身边,她神色沮丧,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她试着上去拉住江陵的手,声音哽咽着, “江陵——阿娘脾气不好,你莫要怪她,阿姐实话跟你说了吧,那日林家差方娘子上门说亲,我们也是没想到林家竟给出一份嫁妆清单,阿娘和我都看过那份清单,我们家是绝对出不起的那份嫁妆的,许是林家觉得我们家小门小户与仲卿哥哥并不相配,这才故意刁难我们。” 说着,江蓉琪哭了,一双秋水般的眸中风露濛濛,水光氤氲,眼泪顺着她那张如凝滞般白玉无暇的脸颊上一滴滴落下,看上去我见犹怜。 江陵恍然。 先是污蔑她打伤宁阿布,如今又在叔父面前这番哭诉,绕了这么大一圈,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把她嫁去卓家,然后用得来的彩礼,为江蓉琪填充嫁妆,以保她能顺利嫁入伯爵府。 难怪每日都能听到叔母房中“噼里啪啦”敲算盘声,谁听完不说一句,好算计! 江陵猜测,叔母唯一失算的是,她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林家会要求她们家出这样一份丰厚嫁妆,若不然,叔母定会以阿布爬上她的床坏了女儿家名声为由,把她强行嫁给阿布了! 此时此刻,江陵并没有她想象那样气愤,却而代之的是痛心。仿佛有只手一直在戳向她心头最脆弱的地方,那种飘忽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件不值钱的物件,用不到的时候,被随意扔在一旁,用到的时候,被人随心所欲的安排。 若她也有家,有阿娘,有一个全心护着她的人,何至沦落至斯。 那一刻,她甚至有点羡慕江蓉琪,起码她有亲娘护着爱着为她盘算打点一切。 “江陵——江陵,我求求你,我和仲卿哥哥早已两情相悦,这你都是知道的!若这辈子不能嫁给他,我宁愿一死……” 江蓉琪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地晃着江陵的手臂。 看着江蓉琪哭红的双眼,江陵心里苦笑,看了许久,“二姐姐别求了,这件事我不会答应的。” 江蓉琪楞了一下,很显然,她没想到江陵会这么快一口回绝她。 她向后退了一小步,看江陵的眼神也渐渐变得茫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哭得鼻头通红,怨声道:“江陵,你好狠的心!难道你就真的忍心看我和仲卿哥哥被迫分开吗!” 外面的风越刮越猛,震得植物图花纹的大门“哐当”作响,江陵身上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男式灰蓝色短衫,罩衫十分宽大,极不合体罩在她纤瘦的小身板上,冷风从领口袖口飕飕灌进去。 此时的江陵已又冷又饿,眼冒金星几乎直不起腰来,可她的眼神看起来格外镇定,里头映射出一股藏不住的倔强。 “二姐姐,那你就忍心把我推进卓家那个火坑吗?” 江子郡看着眼前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亲侄女,这些年江陵在这个家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他心里其实都明白,可无奈的是他改变不了现状。 索性眼不见为净。 “我得回衙门一趟,” 说着,江子郡低头,把手缩进袖口起身就要往外走,故作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今儿琪儿的事儿不解决,老爷你哪儿也不许去!” “哎呀——夫人哪,我是真的衙门有事,昨儿裴大人还让我翻查一个十年前的卷宗,这不就被夫人你叫了回来,这事以后慢慢商议,不急这一时,” “你敢!” 宁氏厉声大喝。 “看来本官来的不是时候!” 院子里传来一个陌生男子声音。 江子郡一愣,抬头一看,赶忙把手从袖口中拿了出来,躬着身子,“裴,裴大人,您怎么来了?” 说着,他退到一侧,给裴大人让出一条道,“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怎么也着人先通知一声,大人快快屋里请!” 江子郡躬身侧立于一旁,斜眼瞪了司门家丁,好个奴才,家中来了贵客竟也不知进来通报! 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家中方才的那种剑拔弩张两方对峙的场面,还有方才他们的对话大人究竟听到了多少。 江子郡拈着袖口擦了擦汗,还不停地给宁氏使眼色,“这位是我们刑部侍郎裴大人,这是贱内宁氏,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上茶看座!” 宁氏即刻明白,早就听老爷说刑部新调来一位小裴大人,颇得皇上的重视。 今日这么一瞧,此人风姿神秀果真气宇不凡。从面相上看,他天庭开阔,中主饱满高挺,生得一副龙章凤姿之相。 一袭天青色袍服,站在院中临风而立,看起来清俊飘逸,刹那便可吸引众人的视线。 宁氏心下不由惊叹,论品貌学识,这位小裴大人可比林仲卿强太多了,只是不知此人家境背景如何…… “裴大人来了也不提前只会一声,臣妇也好有所准备,” 她尴尬笑着扫了一眼房里两个姑娘,“你们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见过大人。月影快看座上茶!”宁氏立即切换成另一副谄媚面孔,满面堆笑地看着裴洛城。 “不必了,今日本官到此只为处理一些私事。” 裴洛城眼光目视正前方,轻轻抬手,他身后的一位长相干净利落的婢女迅速上前,那姑娘一言不发,目光锐利地环顾四周,很快便锁定在江陵身上,指着道:“大人,就是她!” 裴洛城目光稍稍一抬,眸光在江陵身上一瞥而过,什么话也没说。 那婢女走至江陵身前,不由分说便开始搜身,终于在她袖中翻出一个麻布袋子,打开看了看,随对裴洛城道:“大人,一文不少,这就是我前几日丢失的钱袋。” 江陵有些懵怔,她还没从方才一幕中回过神来,现下又不知从何处冒出这么一个女子诬赖她偷东西。 看来改天真的要去开元寺烧柱香了,今年开局便走了背子。 这可是自己多日辛苦所挣的三十文钱,日后离开江家还得靠着这些钱过日子,岂能看着它就这么被人拿走,“这是我的钱!你凭什么拿走!” 那女子没有说话,而是把钱袋往自己的怀中一揣,麻利退回到裴大人身后。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江子郡看得一头雾水。 “还能怎么回事,定是那好侄女起了歹心,偷了大人身边婢女的钱财,真是家门不幸!若不然她身上哪来的这些钱!” 宁氏狠狠剜了江陵一眼,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那就把人带走吧!”裴洛城只淡淡撂下一句话。 他的手下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江陵欲把江陵带走。 “大人,大人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啊——” 江子郡心有疑惑,跟在裴洛城一行人的后面。 裴洛城刚走两步立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对了,江主事,前日本官着你查找的一份卷宗你可找到?” 江子郡心下一沉,僵在了原地,缩了缩脖子道:“……下官这就回府衙去,” 第4章 小裴大人(二) 江家所住的宅子位于京城西南角安平坊的乌衣巷里,距离西市不远。 安平坊宅子密集,住的人也多,因而马车行驶不进,只好停在安平坊外的一处空地。 整整饿了三天,身上穿得又很单薄,再加上方才被人冤枉一时急火攻心,出了乌衣巷没走两步,江陵便昏了过去。 裴洛城小心将她抱上马车,挨着她坐下。 方才一直跟在裴洛城身后的小婢女见状,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大,大人,奴婢刚刚在里头诬赖江陵姑娘偷了我的钱,该不会是被奴婢气晕了吧!” 裴洛城微微勾了嘴角,只是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姑娘,什么话也没说。 自江陵晕倒那一刻,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她。 他想告诉她,整整十三年,他回来了! 那小婢女半跪在一旁细细瞧着江陵的面色有些微黄,整个人的身躯是蜷缩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抬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摸,手立即弹了回来! “大人,江姑娘头好烫,像受了风寒!你看她好像一直在发抖。” 裴洛城摸了摸她的额头,是很烫!他抬手掀开隔窗小幕帘,“去请大夫!” 她穿得实在太少了,一件看起来穿了很多年的皱巴巴的旧衣裳,又硬又薄,一看就不暖和。 裴洛城顺手将放在一旁的锦凳上的大氅拿过来给她盖在身上。 马车出了安平坊,上了朱雀大街,小婢女见裴大人神情凝肃地揽着江姑娘不发一言,吓得也不敢说话。 “……阿娘……,娘,小豆子……豆子,” 江陵的声音很虚弱,越到后面越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大人你听,江姑娘好像在说胡话了,”小婢女一脸担心,她模糊地听到江陵嗓子里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却没听清是什么。 许是裴洛城离她更近一些,又或是因为他对那最后两个字太过熟悉,他毫不费力听懂了江陵的话。 他怔了一下,眼底突然有了些许潮湿,恍惚见,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某一天。 那时的江陵总会偷偷趁着后厨师傅不备,扣下一小块肉专门留给他,因为那时裴洛城小个头小,总被年长且身高高出他很多的孩子欺负,甚至还抢光他碗里的肉。 江陵会用一小块牛皮纸抱裹着肉藏在怀里偷着带给他,然后再躲到翰宸书院后头的一棵榕树下等他。 “小豆子,小豆子……” 儿时童音依稀在他耳边萦绕。 方才在江家宅子里,江陵看他的眼神平静且毫无波澜,很显然,她并没有认出他。 是啊,整整十三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是想如今上京城里有谁还会记得当年将军府里那个身份低微的小男孩! 甚至连江陵都已经认不出他。 马车沿着朱雀大街走了不过一箭之地,一个身着扈卫行装的锦衣男子慢慢靠近隔窗,轻声道:“大人,抓到了!” 裴洛城像是早已料到了结果,只轻道了一句“知道了”,回头又望了望尚在昏迷之中的江陵,眸中的似有说不清的情绪。 她形容憔悴,面色微黄,很难把现在的她和当年那个清秀灵动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他心下一阵懊恼,应该再早一点把她从江家那个火坑里接出来,也不至于让她这一年多受这么的罪! 一旁的小婢女似乎看出了大人的心事,赶紧把江陵揽到自己怀里,“大人有事,只管放心去,有澜悦在,保证让江姑娘尽快好起来!” 这丫头是他精心挑选过的,自然可以信赖。只不过如今病着的人是江陵……他才格外的不放心。 回到上京不过短短一年,他步步为营,每一步都在筹谋之内,如若不是澜悦向他通报了江陵的近况十分不好,兴许他还要再迟一些接回江陵,因为跟在他身边兴许日后会遇到更大的危险。 裴洛城沉吟片刻,毅然转身下了马车。 那名叫做柏叶的扈从迅速走到裴洛城身边,轻声道:“大人英明,设下这样一局,那人果然上钩了。” “现关在何处?” “刑部大狱人多眼杂,为免消息泄露,属下把他暂扣在南郊城外一处曾被武侯废弃的大营内。” “可是刑部中人?” “大人怎么知道!那人姓阎,亭长出身,就是他匿名举报韩大人的侄子韩林根本不是在大狱中被毒鼠咬死,而是诈死出狱。” 这时,不远处传来渺渺钟声,和着昏黄的天空,听起来分外沉郁,苍凉……裴洛城波澜不惊地遥望着远处开元寺内高耸的塔楼,眉宇间藏着一抹浓浓的化不开的心事。 “曾被他匿名举报的柴掌固,可是曾与此人有过恩怨?” 柏叶怔了一下,眼光忽而放亮,“大人说的正是!刑部另有一名叫做张合的主事,原是阎亭长副手,二人曾因一些矛盾大打出手,这张合投机取巧不知在阎亭长面前吹了什么风,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刑部主事,位子在亭长之上,这阎亭长心里自然不服。大人是如何知晓他们有过恩怨的?” 说着,柏叶已经令牵过一匹枣红色彪壮大马,把缰绳递给了裴洛城。 “这世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世道不公则人心不稳,许多的利益纷争皆有此起……” 说着,他接过缰绳,利落踩蹬上马,拨转马头,双腿用力一夹,朝南城方向扬鞭驰骋而去,很快便淹没在凡尘人海之中。 裴洛城一行人带着江陵离开后,江子郡夫妻一直站在大门口目送,直到他们出了乌衣巷巷口。 宁氏像是突然回过味来,她摸了摸鬓角,“不对呀,老爷,江陵就这么被他带走了?带去哪里?什么时候送回来……” 江子郡却是眉尖一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哟,夫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关心陵儿了,” 宁氏狠狠剜了他一眼,“不行,我得去问问这位小裴大人,凭什么把江陵带走,” 江子郡一把将她拉住,不无嘲讽道:“你可拉倒吧!他想要的人你也敢拦,我看你当真是活腻歪了,这位如今可是上京城里首屈一指的红人,夫人可还记得,两个月前,秦钟勾连京城护卫军犯上作乱一事? “当然记得,” “那次叛乱朝廷没有发一兵一卒,只派了一个使者前往叛军营区,这场叛乱便解决了。夫人可知是谁的功劳?正是这位小裴大人,他自告前往叛军营区,身边只带了一个扈从,一张肉舌头三言两语便化解了这场危机,如今皇帝陛下和孙相两边都在拉拢他,即便是我们刑部尚书窦大人对他都不得不礼让三分,” 宁氏脸色赫然一沉,迈出门槛的一只脚慢慢收了回来,犹犹疑疑道:“那,不就是三十文钱吗?那总不能没有名头就这么把人带走了,我们蓉琪可怎么办,林家要的嫁妆怎么办,卓家那边石婆子已经牵了头,人家还等着咱们一个说法呢!” 江子郡一声冷笑,眼睛斜瞥向宁氏,“我们刑部窦尚书你可知道?” “知,知道啊,老爷提曾跟妾提起过,说窦大人近日痛失幼子,一病不起,” “是啊,如今刑部大小事宜窦大人全权委托给小裴大人,裴大人幼子被杀一事也是交由小裴大人查处,这小裴大人到上京才多久啊短短一年,年纪轻轻便委此重任,日后还得了!!” 说完,江子郡轻切了一声,甩了甩袖口,便欲离去。 “老爷去哪儿?” 江子郡横看了宁氏一眼,“没听方才大人说什么吗?”说完,头也不回丢下几个字,“去衙署!” 第5章 扑朔迷离 南郊城外 当晚,浓云密布寒风呼号,果真又是一场大雪! 营房西北角有一处临时搭建的刑室,屋子不大,约五尺见方,房屋正中摆放着一个被炭火烧得通红的铜盆,殷红的火苗争先恐后地向外窜着,发出毕博地炸裂声。 裴洛城坐在火盆旁,慢慢地搓着手,火光映照他一半侧脸颊上忽明忽暗,让人愈发看不透他的心思。 “哗啦”一声,两个玄色锦衣男子一左一右抓着阎亭长的胳膊,将那人一把从水缸中抓起。 水面上尚浮几块厚厚的冰块,这人半个身子浸润在冰水中,上衣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已冻得嘴唇发紫,说不出话来。 “裴,裴大人,属下不是有意欺瞒大人,我手上真的没有证据,” “没证据你还敢前来!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送到外头雪地里跪上一晚,你猜明天一早你会怎样?”柏叶道。 阎六顾不得瑟瑟发抖的身子,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大人饶命啊!” 一直坐在火盆旁不发一语的裴洛城终于抬起头,目光缓缓看向那人,“阎六,” “小,小,的在!”阎六赶忙接话。 柏叶见裴洛城发了话,这才走到一旁递给阎六一条干净的布让他擦拭。 裴洛城看了看他,淡淡道了一句,“坐过来烤烤火,” 柏叶一只手拎起阎六,将他拖到火盆旁蹲着。 “谢大人……”阎六一遍使劲地搓手一遍抹着泪。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韩林没死,而是被人李代桃僵偷换出了刑部大牢?” 侥幸逃脱一死的阎六,不敢再有半分隐瞒,他战战兢兢,道:“是这样的,大人,实不相瞒,小的也是从犯人口中得知的……” 阎六深吸口气,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轮到阎六休沐,他闲来无事一个人去西市溜达,来到一个面摊前准备坐下吃碗混沌,正好碰上刚从刑部大牢释放的王麻子。 王麻子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并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阎六。 “王麻子兄弟,这次怎么这么快从大牢里出来了?兄弟还以为得至少明年才能看到你呢,听说刑部大牢里很多人得了鼠疫,你没事吧?” 王麻子欲言又止,勾了勾手指,示意那些人把头凑过去,故作神秘道:“我告诉你们,这次啊还多亏了这些老鼠,老子才能这么快出狱,” “这话怎么说?”众人不解。 “……”阎六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们,继续道:“这次刑部出了大事,大牢里一次死了六个犯人,” 啊! 众人面露惊诧之色。 “不过那几个人好在都是死刑犯,其中五个都是重罪在身准备秋后问斩的,还有一人是京兆府尹韩贺亦大人的侄子韩林,因涉嫌打死了刑部尚书窦大人的公子,也被关在甲子一号死牢里,” “我们倒是听说了一些,他是怎么死的?也是死于鼠疫?” “……不是鼠疫,说是被毒鼠所咬,哎哟,你们不知那几人死去的样子真是吓死人了,个个青面獠牙,浑身留着黄红色浓水……” 众人听闻纷纷“咦”了一声。 王麻子继续道:“按我说啊,根本就不是毒鼠所咬,而是天要收了他们!” “怎么讲?” “你们想啊,偌大的刑部牢狱,关着七八十号犯人,莫非这毒鼠识字又说是能听得懂人话,怎么专挑死刑犯下嘴呢?” 众人不约而同点头,听着确有几分道理。 “甲子一号大牢关押的都是罪不容诛的犯人,所以我说是天要收了他们,这不,毒鼠尚未捉住,刑部大老爷担心毒鼠伤害其他无辜犯人的命,这不,我们这些轻犯就被提前释放了。” 裴洛城听到这里,慢慢坐起身来,“所以你就以此认定韩林并非死于毒鼠,而是被人借此偷换出了大狱。” 柏叶认真听着阎六的诉说,不由低头看了看大人,眼神中充满着无上敬佩:韩林之死果然另有蹊跷! “你可有亲眼见到过韩林?”柏叶问道 阎六摇了摇头,不住地搓着手,眼下他身子已经渐渐回了暖,话也说得利落了。 “大人有所不知,当时大牢里六名死去的犯人被抬出去的时候,主事张合,柴掌固都是亲自去看过的,此外还需要一名狱医的证明,和仵作的验尸报告,这名狱医下属同他不熟,并不十分了解,可那张合和柴掌固二人早已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那姓柴的为人一向贪财,要不他张合给那姓柴的送了银票,他怎会从一个小小副亭长一跃成为八品主事,若说他收了韩家钱财,与张合,仵作沆瀣一气,制造毒鼠咬人的假象,为此把韩林救出刑部大牢,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还有,那名仵作身份也是十分可疑,这名仵作曾是从京兆府大狱里调过来的,韩贺亦大人是韩林的叔父,又是京兆府尹,如今韩林被关在刑部大牢里,这个忙他也是可以帮的!” 裴洛城一直前倾着身子,静静注视着眼前的跳跃的火苗。 除了下属之间的私人恩怨是他第一次听到以外,阎六所说关于韩林之事和他的判断基本无差。 虽无新的证据可以证明韩林还活着,可眼前这个阎六…… 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柏叶见裴洛城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阎六,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 他立即从腰间抽刀架在阎六的脖子上,“阎六,你以为说出这些大人就能饶了你吗?你说得这些大人早就知道了!还用得你来分析!” 身子才刚转暖的阎六,冷不丁脖子上被架了一把冷冰冰的刀刃,就像外头冰溜子一样冷,那道白刃晃得他睁开不开眼,阎六吓得立马跪倒在地。 “所以……你是因为气不过张合贿赂柴掌固,成了刑部主事压在你头上,你怀恨在心,处处留意他们一举一动,当你发现韩林的死有蹊跷,且张柴二人是最后见过韩林的人,所以你才匿名举报他们。” “是,”阎六点了点头,蔫头耷脑好似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除了大人所说的原因以外,小的的确是因为家有病重老母在床,需要这笔银子治病,这才夤夜冒死前往去领这笔银子。” “那刑部的告示上明确说了,有亲眼目睹当晚毒鼠咬人事件的目击者可以去刑部后面的一座无人的房子里领取这笔银子,并留下证据,若是证据有用,日后定会得到拔擢重用,如今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却还想领走银两!你可知道自己该当何罪!” “大人,大人……”阎六泣泪横流,不住地磕头,“小的不是成心的,大人若把我抓起来,我那七十岁卧病在床的老娘真的就只能饿死家中了,” “哦,”阎六一急之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关于韩林韩公子的,小的好像还知道一些,” “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柏叶大声喝道。 “事发之前,也就是窦韩两位大人因为争地之事闹出人命之前,小的就听说一些关于韩林的事,听说这位韩公子在听雨楼有个相好姑娘,名叫丽姬,长得十分貌美,只卖歌艺不卖身,多少人一掷千金只为看她一眼,可这丽姬姑娘偏偏看上了韩林,二人一见钟情。” 窗外传来“呜,呜”风声,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被搁置了炭盆,将房间映得通红透亮,暖意融融,仿佛与外面是两个世界。 “说重点!谁要听这些王孙公子的莺莺燕燕!”柏叶怒斥。 阎六战战兢兢地偷觑了一眼裴洛城,见大人对柏叶的话没什么回应,便放开胆子继续道:“别急,这就是重点。,” “这韩林是个情种,小的猜,若他还活着,一定会忍不住跑去私会丽姬姑娘。” 第6章 大人的心事 柏叶看了眼裴大人,继续对阎六道:“现在你还有一条路可选,” 阎六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他当即站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功补过,暗中追查丽姬这条线,只要发现韩林踪迹,立即汇报给大人!” 裴洛城抬手拿起一根细木枝随意地搅动着炭盆里炭火,挤压在一起的炭块得了些空气,烧得愈发赤红。 殷红的火光在裴洛城的脸上酌添了一丝颜色,他的睫毛长且浓密,覆在他乌黑的瞳仁上,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嘴角不经意间划过一抹玩味的笑。 他将手里的枯枝随手扔进炭盆,起身时,只见他眉头微蹙,右手手掌用力捏住膝盖,一旁的柏叶想要上前搀扶,裴洛城抬了手,稍一用力站立起来,径直朝大门走去,“那笔银子不必还回刑部了,” 身后传来阎六连连答谢之声。 刚一打开门,北风裹挟着片片鹅毛迎面直扑来,柏叶不禁后退了一步,裴洛城没有任何犹疑地走出大门,来到檐廊下。 这片废弃的营地驻扎在南郊城外的一处密林之中,夜晚林中风大,北风凄厉地哀嚎着,如鬼叫一般。 柏叶看了眼裴洛城的侧脸,“大人腿疾又犯了吧,今晚的雪实在太大,只怕咱们一时回不去了,江陵姑娘有澜悦照顾,大人大可以放心。” 多年来,柏叶一直跟在裴洛城身边,大人的心思他也能略略猜到几分。 “大人,若是韩林真的没死,这件事若是捅到窦尚书那,他还会追查到底嘛?毕竟,窦韩两位大人是孙丞相的左膀右臂,孙相不会看着他们二人闹不和,上次孙相坐庄从中调解,二人最初就是因为争夺天艮山下那块地才出了人命。如今两家各痛失了一位公子,那块地两家均分,属下担心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裴洛城没有说话,他四十五度角仰望着檐下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风灯,几次险些掉下。 他抬手试着将风灯扶正,眸中闪烁着说不清的思绪,缓缓开口,“所以一定要把韩林没死这件事闹大,” 柏叶像是领悟到什么,眼睛一亮,“对,朝中人尽皆知窦大人最是疼爱这个老幺,若众人都知道韩林没死,而窦大人却不予追究,那他这个刑部尚书的脸面就丢尽了。一个执掌刑狱之人却对杀子仇人束手无策,想想都觉得讽刺。有了杀子之仇,窦韩两家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陛下得知了一定很高兴。” 柏叶回屋拿上一件军中的披风,给裴洛城披上,“方才走得急,连大氅都没穿,大人可莫要冻坏了身子,尤其是你的腿……” “大人,属下有件事一直不明白,既然孙相已经从中为窦韩二人斡旋调停,大人却还在刑部公然张贴告示悬赏那日亲眼目睹毒鼠咬人的目击证人,大人就不怕因此得罪孙相吗?” 得罪…… 抬眼一瞬,裴洛城的眸中闪过一抹深不见底的寒意,比南香山的冰霜还要刺骨。 十三年前那场灭门案,他早就应该随骆府一门一百多人葬身血海了,侥幸苟活下来改名换姓只为了能重回上京,为父查明当年真相。 至于生死…… 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样疼,脸颊渐渐变得麻木,他早已看淡了。 如今朝中,陛下和孙相二人明争暗斗已经逐渐白热。 身为臣子,他有义务也有责任助力陛下从孙相手中夺回朝政大权。 自大业三年,陛下六岁登基,孙相就以托孤大臣的身份柄国至今。 最初几年,每每朝野有此争议,孙相还以陛下年幼尚需人辅佐为由,可如今陛下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放眼望去,朝野半壁江山都以孙相马首是瞻了。 身为人子,为了查清事实真相,他却不得不与孙相之流虚与委蛇。 裴洛城坚定地站在那里,遥望着远方,夜幕中的南香山在风雪中逐渐失去了清晰的轮廓…… 当晚,他们就宿在南香山中营地。 翌日一早,天光刚一放晴,裴洛城柏叶二人便匆匆驱马赶回城里。 此时的江陵仍昏迷不醒。 澜悦一直守在她榻前侍候,熬药,换帕子,冷水擦脸……一切都尽可能的亲力亲为。 因为还有要务在身,裴洛城只在她榻前小坐了一会儿,待澜悦给江陵喂完药,见她睡得还算安稳这才离去。 第三日傍晚,柏叶送走了最后两位客人。裴洛城便速速来到江陵房里,另带上两位上京城里医术口碑皆不错的大夫。 二位名医皆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其中一人更是曾在宫中担任过太医之首,历经三朝,不知为多少位后宫娘娘看过病,号称上京妇科圣手。 他们轮流为江陵把了脉后,眉头微蹙,抚须不语。 “二位大夫,我们姑娘病情如何?她都烧了整整三日了,为何高烧迟迟不退?”澜悦一脸担心。 裴洛城见他们似有顾虑,抬手清退了房中所有下人,“二位只管如实相告,” 两个大夫相视一眼,决定这话还由甑老太医来说。 “敢问裴大人,这姑娘是您的什么人?” 裴洛城沉默一下,垂目看向那个正在昏迷中的女子,“……一个远亲而已” 甑太医轻“哦”了一声,似是松了口气。 他捋了捋长须,很认真的看着江陵,“不知大人的这位至亲曾经历过了什么,常年饥饿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所致,需要仔细调养一段时日,否则的话,寒气不除常年积滞阻碍经络运行,人……” 老太医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双唇紧抿,“这姑娘只怕日后无法生养。” 裴洛城面无惊色,修长的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握成一团。 “可有法子医治?” “……难哪,毕竟是多年旧疾,这姑娘若是气血丰盈,倒也不会如此棘手,这就好比一条几乎干涸的水里结了冰,若想这条河水畅行流淌起来,至少要先有水流,再以小火加热使冰慢慢融化。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怕不是三年五年之功可解决的。” “这样吧,”甑太医走到一张半月形桌几前蘸墨提笔写下一副药方,“先按照这个方子抓药,待烧退以后,姑娘若能一直保持心情开怀,能吃能睡,再好好保养说不定结果会比预想要好一些。” 裴洛城接过药方,并谢了太医。 柏叶亲自将二位送至门口,一直目送他们坐上马车。 澜悦按照甑太医的方子侍候江陵服下药,甑太医果然名不虚传,江陵只服了两副,当晚便开始发汗。 细密的汗珠不住地从额头冒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鬓边的额发紧贴在脸上。 澜悦摸了摸江陵的额头,触手微凉,不由大喜,“退了退了,姑娘的烧总算是退了,这下大人可以放心了。” 于是转身给江陵仔细细掖了被子,发现她身上的衫子湿哒哒的,“这可不行,得赶紧换了,不然会着凉的,人也不舒服。” 于是匆忙走到床榻右侧的黄花梨木的柜子里,拿出一件鹅黄色的中衣。 “大人交代奴婢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奴婢还没见过江陵姑娘,只是略根据大人的描述想象江姑娘的样子买的,如今一看,这颜色着实适合江姑娘呢!” 裴洛城安静地坐在床榻前,略有出神地看着她,甑大夫的话尚在他耳边萦绕…… 江陵脸色依旧苍白,气血全无,小巧精致的鼻尖上还挂着几滴汗珠,看上去十分虚弱。 印象里,她很爱笑,她的唇好似带露的花瓣,红润微翘,不说话时嘴角也是挂着一丝笑意。 “大人,大人……” 裴洛城回了神,楞楞地看着澜悦。 跟在裴洛城身边这么久,澜悦还是第一从见他出神时呆呆模样,抿唇一笑, “请大人回避,奴婢要给姑娘换衣服了。” 第7章 阴魂不散 翌日清晨,江陵躺在榻上还未睁眼,就隐约闻到带着丝丝面汤飘过来的香气,她慢慢坐起身,就好像一只木偶被人用一条看不见的线扯了起来。 她感到自己神清气爽,四肢暖融融,盖在身上的被衾也是柔柔软软触手生温。 睁开眼,环顾四周,这间房子亮亮堂堂,光线充足,和煦阳光从一旁冰裂纹的窗棂折射进来就映照在她的榻前,每个四边形的格纹里都闪烁着耀眼的光。 这是……哪儿? 她轻轻敲了敲脑袋,努力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谁知竟引来一阵虚脱至极的疲惫感。 算了,管他呢,只要不是还呆在江家就好。 这房间里的摆设……竟有点眼熟。 小阁内,一张紫檀木半月形案几静静摆在冰裂纹槛窗下;床榻正对面一张黄蓝相间色彩绚丽,镂描着硕大牡丹花纹的小毯上,搁着一架黑棕色伏羲琴。 这琴……跟母亲当年留下那一把有些像,确切地说,那琴是父亲离开上京前留下的,自他走后,母亲思念他时每每抚琴流泪。 母亲去世时,江陵还年幼,叔母变卖了江陵家的房产,江陵也从此住进了叔母家。自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那把琴。 这……一切的一切,怕不是在做梦吧!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澜悦轻手轻脚推门进来,一眼看江陵不仅已经醒了,竟还可以下床。 澜悦欣喜,“姑娘终于醒了,你不知你这一病足足躺了七日,可把我担心坏了。” 你? 江陵怔怔地看着澜悦,这姑娘看着眼熟,好像是……她一拍脑袋,“你不就是那日栽赃我偷你东西的姑娘吗?” 说着,她下意识地朝袖口摸了摸,好像不对,再低头一看,身上正穿着一件鹅黄色锦缎中衣,布面顺滑质地细密,那光泽如行云流水一般随着她身子流动。 这还是她第一次穿这么好的料子做成的衣裳,可她却顾不得这些。 “我的钱袋呢?” 江陵伸出手向她讨要。 澜悦把手里托盘搁在房间正中的小圆桌上,笑盈盈从腰间抽出麻布袋子,“都在这儿呢!姑娘可以数数看,保证一文不少。” 江陵满脸疑惑地从她手里接过钱袋子,放在耳边晃动了两下,顺手塞进袖袋里,喃喃道,“数到是不必数了,我只听声便可知道一文不少,我问你,那你那日为何要诬赖我?” 澜悦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眼睛朝桌上瞟了瞟。 江陵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碗热腾腾牛肉面汤! 病了多日,口中的确寡淡,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汤面摆在她面前,她决定先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 江陵一屁股坐下,拿起瓷箸毫不犹豫大快朵颐起来,这味道的确和当年在翰宸书院吃到牛肉汤面味道很像,只不过……少了点什么东西。 “我跟你说,这牛肉汤面里应该再多放一些胡椒,再稍放一些香醋,这样味道就更好了……” 澜悦见她胃口大开,想吃能吃便说明病人身体恢复得好,她也总算没有辜负大人的托付,十分欣喜回道:“看来江姑娘对吃的东西颇有心得,” 江陵神情有些黯淡,“我这个人最喜欢吃是不错,可在江家时候又总吃不饱,怎么办呢,我就每天晚上画饼充饥,脑子就一直想着什么的东西好吃,如何调味……不过这牛肉汤面还是当年在翰宸的时候吃到的,” 她的视线有些飘忽地望向窗外,脑海中隐约浮现一个孩子的笑脸,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他的神情和眼角轮廓已经变得模糊。 江陵嘴角不自觉露出浅浅一弯微笑。 “对了,” 江陵突然想起多日前在江家那位小裴大人。 隐约记得那位小裴大人当日穿着一件天青色朝服,个子很高,外罩一件宝蓝色格丝墨菊纹氅衣,墨色的毛领将他原本白皙得几乎看不到血色的脸衬得好似昆仑山的美玉,明明文弱得好似书生,眉宇间却带着几分英武之气。 说起来,这位小裴大人的眉眼轮廓竟和她的这位印象中的故人有那么些许相似,再一想,好像也不是那么像。 “……所以,这里是小裴大人的府邸?”江陵试探问道。 “可不是,姑娘房里的一切都是我们大人酌情按照姑娘的喜欢布置的,姑娘看看可还喜欢?” 哈? 江陵更加一头雾水。 萍水相逢,那日两名官差上前来将她抓住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从此以后要吃牢饭了,没成想一朝醒来竟仿佛置身梦境。 这天上掉下馅饼砸中她的事更是不可能在她身上。 江陵瞬间变得有所警惕。 “我好像并不认识裴大人吧!还是说你们大人这里有点问题,”说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澜悦哑然失笑,“姑娘放心在这儿住下,以后啊这儿就是姑娘的家,我们大人不仅这里没问题,而且还聪明得紧,至于姑娘认不认识我们大人,这澜悦就无从知晓了……只有姑娘见过大人后,自己判断了。” “姑娘只管放心住下,澜悦也会一直陪着姑娘,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说完,澜悦出门打了盆热水,服侍江陵洗漱。 “我,我还是自己来吧,被人侍候挺不自在的。” 澜悦也不勉强,顺手从妆台上拿起一把铜梳,“那我给姑娘梳个发髻吧!” 江陵看了看铜镜里的澜悦,见她待人真诚,没什么恶意,便再没有拒绝。 席间她几次打听关于裴洛城的事,澜悦总是一笑了之,算了,她既有意隐瞒,也不好强人所难,等见到这位神秘的小裴大人再说吧! 这时,院外传来几声吵闹,其中女子声音尖锐刺耳,似乎是—— “二叔母?” 江陵条件反射般腾地从团凳上站起来,面色略带紧张地看着澜悦。 “叔母怎么找到这儿了?” “……其实姑娘病着的这些天里,有个叫江蓉琪的姑娘已经来过两次了,眼睛哭得通红,说是一定要见姑娘一面,有重要的事要说,我只告诉她姑娘你还病着尚在昏迷,实在不便让你们相见,她却是以为姑娘故意躲着她不愿相见,还哭闹着威胁姑娘,说是姑娘若是不回江家,她便一头撞死在我们裴府大门前。” 江陵唉声叹了口气,看来江蓉琪嫁入伯爵府的事,宁氏的确是没有其他法子了。 知道她心软,不会眼睁睁看着二姐姐的婚事放任不管,这才逼着江蓉琪到裴府里来闹。 虽然她也的确不想再回江家,却也不能任由这对宁氏母女在裴府大闹。不管小裴大人出于何意为她安排好这一切,目前看来应是出于好意,总不好如此打扰人家的清净。 更何况,母亲留给她的那枚白玉簪子还没找到。钱袋还在那就说明不是江家下人偷的。 江陵穿上澜悦递给她的一件好看的大氅,欣慰地笑了笑,“谢谢你,生病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的照顾,才得以痊愈,也替我谢谢你们裴大人吧!没法当面向他致谢了。” 澜悦急了,“姑娘,你这是要回江家?依奴婢见,那对母女可不是好对付的,姑娘这么回去……” 江陵莞尔一笑,拍了拍澜悦的手,“……这儿终究不是我的家,即便要离开江家,还是要先回去一趟,把该了结的事都了结了,” 见她心意已定,澜悦也实在拦将不住,便只好一路跟着江陵。 这次江家来的人不止江蓉琪一个人,宁氏也跟着一并来了。 那时,裴洛城有事出门了,而江陵又还没有醒。经过前两次和江蓉琪短暂纠缠,澜悦也大约对这对母子有了些初步印象。 这次一并而来的宁氏,只看面向便知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是三言两语好打发的。另一面又担心她在裴府前哭闹影响大人官声,便只好将这母女二人暂且请进前院的凉亭里晾着。 那日澜悦在门外,听到了甑太医的话,心里很是同情江陵,对宁氏这些年所作所为深恶痛绝,一心想着给江姑娘出口恶气。 澜悦将宁氏母女引至府内,既不告知江陵何时出来与她们相见,也不命下人提供茶水,就把她们安排在池塘边的一处凉亭里,冰天雪地外就这么等着…… 第8章 大人有点不一般 初春天气,依然十分寒冷,宁氏母女被晾在前院的凉亭中足足一个多时辰,冻得清水鼻涕直流,在亭子里来回走着,不停地搓手。 府里来来往往的下人从凉亭前经过,说说笑笑的,好似完全看不到到她们。宁氏上前拦了几个下人想要打听一下江陵近况,可那些人好像统一好了口径,一问三不知。 宁氏只好暂时憋下这口气,她脸色十分难看,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阿娘,”江蓉琪声音颤抖着哭出声来,“我看咱们还是回去吧,江陵定是不会再跟我们回去了,林家的亲事就算了吧,阿娘从此也不必再为找婆子为我牵线搭媒,女儿若是这辈子不能嫁给仲卿哥哥,那女儿就去做姑子去!” “你胡说什么!做什么姑子!林家的亲事岂能就这么算了!” “那还能怎么办……这裴府女儿已经来了三趟了,这次连阿娘都一起来了,我看江陵那丫头是铁了心不想见咱们,若是她非是不愿嫁给卓老五,母亲还能逼死她不成。再说了,我看那林家就是成心刁难咱们,仲卿哥哥的阿娘只林府一个妾室,他的婚事轮不到一个姨娘做主,定是那林府大夫人看不上咱们家,这才故意想了法子用嫁妆刁难咱们。” 说完,江蓉琪一头扑倒宁氏怀里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儿不哭,有阿娘在呢,只要有阿娘在就不会容许我琪儿有一点不如意,” 江蓉琪的泪一滴滴流下,仿佛滚烫的岩浆,一点点腐蚀灼烧着宁氏的心。 她将女儿紧紧揽在怀里,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在她耳边轻道:“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孩子,阿娘一定想到办法的!” 宁氏笑意未减,眸中染上一丝阴森寒意。 她松开女儿,离开凉亭,走到一处高地,突然放声对着院子大喊江陵的名字。 “你若是在里面,就快快出来,否则的话你就是自找难看……” “江陵——” “江陵你这个白眼狼,老娘辛苦把你养这么大,如今出息了,翅膀也硬了是吧!你若再不出来见我,我便天天来着裴府门前闹!” 府里的下人纷纷驻足,冲着宁氏道:“喊什么喊,这里是裴府,不是你们家!岂容你放肆!” 说着,有两名身强力壮的护院走了过来,想要拖她离开。 宁氏眼疾手快,不等两个护院近身,她已经又跑回凉亭,还一面放声大声喊, “不得了了,大家快来看哪!裴府恶奴仗势欺人啦!不得了,裴府刁奴竟敢责打官妇!” 宁氏两只手死死抱着凉亭里红漆木柱不肯放,一面仍不忘大喊江陵的名字。 江蓉琪担心拉扯中伤及宁氏,便转而拉扯两个护卫…… 一向清静的裴府顿时热闹得像个集市,下人听闻这么大动静纷纷跑来围观。 “住手!” 澜悦拨开人群,上前一看心里头一团火噌地直窜脑门,护院正拖着宁氏往外走,而宁氏则失心疯一般,对那两个护院则是又抓又挠又咬。 见是澜悦姑娘,护卫赶紧松了抓在宁氏胳膊上手,低头一看,手背上都一排深深牙印,还渗出几滴血来。 “你属狗的啊!还咬人!”护卫捂着手,朝宁氏大喝。 宁氏朝他手上瞥了一眼,一声冷笑,“我呸!叫你们这帮狗仗人势的奴才欺负人!今儿老娘若是见不到江陵的面,谁也别想消停!” 这里是前院会客亭,离正门很近,外头便是上京顶顶繁华的朱雀大街,坊内坐落着许多深宅大院官员府邸,还有许多参差错落的飞檐重楼。 宁氏这么一闹,不知情的人真的会以为裴府仗势欺人,出了什么大事。 江陵上前,走到宁氏身边,“二叔母,堂姐,你们怎么来了?” 宁氏吸了吸早已冻得通红的鼻头,抬眼朝江陵望去,见她今日梳了一个坠马髻鬓边斜插一支雕花木簪,眉心一点朱红,淡扫峨眉,这妆面正是时下上京城里年轻女子最流行的桃花妆,外罩一件雅而不俗的鹅黄色大氅。 经过府里几日调养,这丫头面色红润不少,碧眼桃腮气若幽兰,看起来与这座华美府邸竟如此协调相得益彰。 宁氏心里酸溜溜的。 “怎么,我们不能来?你是我江家的人,一个姑娘在外多日不回家像什么话!你说我们来做什么?”宁氏一声冷笑,斜眼叉腰看着江陵。 “堂姐,你劝劝叔母不要闹了,这里毕竟裴大人府上,这么闹对大人影响不好,”江陵略带求助语气看向江蓉琪。 “江陵,如今见你一面可是真不容易,算上这次,我来连来裴府三次了,前两次连你的面都没见到,”江蓉琪道。 “行啊,不闹也行,你这就跟我们回江家去,叔母我保证再不多说一句!” 江陵心里纵然万般再不想回江家,却也不愿平白裴大人牵涉进她们江家这个大染缸里,“……好,我跟你们回,” 眼见江陵要走,澜悦顾不得许多,急得冲上前拦住她们,大声道:“不行,江姑娘不能跟你们走!” 宁氏鼻中冷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大人身边一条只会汪汪乱叫的狗而已,再怎样我也是名官妇!我一没做违法的事,只是把我江家的人带回去而已,有理有据,你有什么资格拦着我们,纵使闹到御前我也有理!” 说着,宁氏用力推开澜悦,“起开!” 宁氏用了蛮力,若不是一旁有婢女扶着,澜悦差点跌进旁边水塘里。 “简直泼妇!”澜悦一面忿忿怒骂,一面焦急盼着大人赶紧回府。 方才宁氏母女刚一上门,她便知今日事情不妙,便已经着了府里下人快马加鞭去告知裴洛城一声。 算算时间,大人接到消息也应该回了…… 正想着,只见宁氏一众经过过庭时,突然停了下来,“裴,裴大人!” 宁氏暗中猛地一把攥住江陵的手,生怕到了嘴边的鸭子再飞了。 澜悦见是裴大人回来了,赶紧上前跑到大人身边,指着宁氏道:“就是这个人方才在府里大闹了一通,现在又要强行把江姑娘带走!” 裴洛城冷冷地朝宁氏手上淡扫一眼,顺手把马绳递给府里的下人,又解下身上墨色大氅的系带交给柏叶,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气息平稳到察觉不出一丝情绪波动,“把人带去哪儿?” 那声音自丹田轻震而出,语调不快也不慢,给人一种无形压迫感。 “回大人,江陵是我们江家女儿,不好一直住在府里叨扰大人,” 说着,她又偷觑了澜悦一眼,略带嘲讽道:“这位姑娘可是裴府的管家?臣妇带着女儿前来府上拜访,原意也只是想把江陵带回去,谁知竟遭这姑娘冷眼相待,把我们母女二人晾在一旁不管不问,敢问这可是裴府的待客之道?” 澜悦上前一步,与她针锋相对,“夫人口口声声污蔑裴府待客之道,我只想问你,所谓待客之道,首先你得是客人,既是裴府的客人,敢问夫人的拜帖何在!分明是你们在裴府外撒泼打诨无理取闹,没把你抓起来算好的了!” “你!” 宁氏气得血压喷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此事若细追究还是她们理亏,自然也再说不出什么。 “她不能走,”裴洛城静静走到江陵身侧,顿了一下,拉住江陵另一只手腕,不由分说往回走去。 宁氏自然不敢再继续拽着江陵不放,可让她眼睁睁看着江陵被再次带回去又十分不甘心。 “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澜悦,请二位进府一叙!” 江陵被他拉着手腕,鬼使神差地随着身旁这个足足高出她一个半头的男子往回走,许是他气场太过强大,又或许是裴洛城的气息,总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放心地随着他脚步一起向前。 绕过一块雕刻有栩栩如生动物纹路的浮雕影壁,又经过一段连廊,阳光透过走廊映照他的侧脸,轮廓忽明忽暗,仍能看清楚他脸部凌厉线条,带着一股冷漠的疏离感。 “记住,待会儿不要轻易松口跟她回江家,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他声音不大,像是一种胸腔共鸣,醇厚且带着磁性,还有他周身所散发的那种从容不迫和处事的游刃有余,让江陵无法不去信他。 “可……裴大人,你我素昧平生,大人凭什么如此尽心尽力帮我?”江陵还是忍不住发问。 裴洛城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抬起另一只手,在身前默默做了一个乌鸦飞过的动作。 这个举动只有江陵一个人看到。 那一霎,她的心跳像是漏了一拍,这,这手势是她当年在翰宸读书时经常在小豆子面前做的,每每她心情不好或是不想说话,又或是小豆子做了一些让她觉得十足尴尬的事时,她就会做这个动作。 一来二去,小豆子便也学会了。 她知道,这个手势只有他们两个知道。 可是……当年那个整天粘着她的小哭包,那个见到生人就躲在她后面的小男孩不是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第9章 “这姑娘,我看上了!” 这座宅院属三进式,是裴洛城从一位去年致仕的老臣那里低价买来的。 宅子装修得古色古香,里面的园子,假山一应仿照江南园林样式修葺而成,前院亭台楼阁,不失居家胜景,后院内宅外,种植了各色花木,墙边的柳枝已经长出嫩芽,到了春夏时节,更是满园飘香。 那位老臣见裴洛城有宰辅之才,且他也愿意暗中效力陛下匡扶朝政,其中一些宗族忠臣们早就苦孙相之流久矣,只是无奈自己到了耄耋之年,疾病缠身,心有余力不足,于是他将宅子以低于市价三分二的价格卖给了小裴大人。 裴洛城想要以正价购买,无奈实在抵不过老臣热情相让。 后宅内清幽肃静,只有廊下屋檐下悬垂的冰凌在阳光照射下慢慢融化,发出“滴答”水声,和庭院里落下几只雀儿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随展翅飞往别处。 江陵忐忑地坐着,从她座位角度刚好可以仔细端详这个人,又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今天的裴洛城身着一袭绯红色绣着云雀图案的团领窄袖开叉朝服,革带束腰,乌黑的头发梳着一个整齐的发髻,外面套着一个精细黑纱幞头。 看得出,他腿很长,即便是双腿微蜷,朝服下的一双奎文乌色六合靴还是完全暴露于人前。 怎么可能是他。 小豆子早已不在这个世上。当年骆家一门惨遭灭门,百十号人的尸身被扔进了乱坟岗里,她还曾一个人偷偷溜去乱坟岗试图找回小豆子的尸身,找是没找到,半道便被乱葬岗里传出的异响吓跑了。后来索性在南香山给他立了一个小小的坟冢。 三年都没去南香山了,他坟头的草恐怕都有一人来高了吧。 江陵一面回忆着,嘴角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若是他还活着,就凭他小肉团子一般的五短身材,也决计长了到大人这般高。 那时她总笑话他发育得太晚,照此下去,只怕以后媳妇儿都难找。 可他若不是小豆子,又怎会知道那个乌鸦手势…… 裴洛城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窥视她,当他视线转向江陵时,她却早已看向别处。 他微勾了唇角,转身提起茶几上一只秋香瓷色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手指修长,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茶叶沫,一抬眼发现宁氏母女还站在房屋正中,“坐啊,”他轻道。 宁氏尴尬地笑着谢过大人,生硬移动自己身子到一侧座位上,才一落座,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便不安分地环顾起四周环境,“大人这宅子真不错啊!难怪我们家老爷成日在妾身面前夸赞,说是刑部新来的这位小裴大人,是天纵的英才,” “江陵不会再回去了,” 裴洛城开门见山,一脸云淡风轻地打断了宁氏的话,他垂目看了看茶碗里的茶叶沫,对一旁的澜悦道:“这上好的曼松不是已经送给窦大人送去了吗,怎么府里还有?” 澜悦挠了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道:“奴婢见大人喜欢,就私心留下一些。” “裴大人哪,”宁氏笑了笑,“您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这江陵是我家江家女儿,又在我江家长大,大人怎么好说带走就带走呢,” “……所以才把二位请到内宅商议此事啊!” “商议……”宁氏冷笑,却又不敢表现太过明显,“……大人这话说得,此事恐怕没什么好商议的吧!江陵是我江家女儿,怎好跟个物件一样,说带走就带走呢!” 裴洛城放下手里茶盏,抬眼正视着宁氏,“起初把江陵带出江家不过是因为府里的丫头和江陵产生了一些龃龉,谁知这丫头才刚一到府上便连着病了七日,想来夫人这几日一定非常担心江陵的安危了。” “那是,是的,”宁氏赶忙接过话来。 “没有把江景的近况如实告知夫人,让夫人挂念,的确是我裴某考虑欠佳,夫人既是为江陵好,如今既然看到她安然无恙,何不让她在我府上多住些时日,总归我府里的条件要比你们家要好吧!” 宁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大人好意,我们原应该十分感激在心的,可这孩子吧,父母去世的早,我们也是疏于管教,我一个做叔母也不好做,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管教的严了,外头的人会说我欺负她。 宁氏抬眼看了看江陵,“不怕大人笑话,这孩子这几年竟养成一些恶习,之前家里常会丢一些东西,以前我还以为是家里的下人偷的,可后来才发现这孩子她吧,手脚不干净,” “二叔母,你讲话可要凭良心,在江家这些年,我什么时候偷过家里的东西?” “前年我的一支银质鎏金点翠梅花簪丢了,是不是在你那里找到的,大前年,母亲房里的紫檀匣子里还丢过五两银子,你能说这些都不是你拿的!”江蓉琪道。 “二姐姐,我再说一遍!你的那支花簪不是我拿的,是二叔拿来送给我的,说是新年的礼物,后来我知道那是二姐姐的东西以后,不是主动还给你了吗!还有那五两银子,是我外面的一个朋友他伤得很重,急需银钱医治,又不想让家中长姐知道为他担心,这才跑到二叔那里借了五两银子,后来我的那个朋友伤好以后不是把钱还给二叔了吗!” 江蓉琪一时语塞,支吾之中,急中生智道:“那你那日身上搜出来的几十文钱是从何处来的,不是偷这个姑娘的嘛!” “那,那是我自己赚的!二姐姐赖不到我头上!” “你赚的?你何德何能还能赚这些钱?” “这……不用你管!”江陵气鼓鼓地回道。 江蓉琪看向澜悦,“为何那日这位姑娘指认你偷了她的东西?” “江姑娘不是说了嘛!用不着你管!那日是我看错了,那袋子钱不是我的,而且我也已经跟江姑娘道过歉了,”澜悦也加入骂战。 眼见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吵了起来,离正题越扯越远,裴洛城开了口。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喜欢偷东西嘛!我府里的东西任由她去偷,只要她能搬得走,” “裴大人!我没有偷东西!”江陵义正严词看着大人。 裴洛城视线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夫人可还有什么担心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本官还有事……” 说完,裴洛城再次端起茶盏,示意澜悦送客,澜悦见状走上前,对着宁氏道:“请吧,夫人!” 主人既已端茶送客,宁氏也不好继续坐着,极不情愿地跟着澜悦往外走,可才走了两步便立即停下,转回头道: “大人,跟您实话实话了吧,这丫头已经许配给了卓家,不日就要完婚,实在不能纵任她在府上逗留,这若是传到卓家耳朵里,要我江家脸面何存,” 裴洛城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笑来,方才他的确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想同宁氏好好商议一下江陵的归处,可这宁氏实在油滑,几番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与卓家的亲事。 “这姑娘——我看上了!” 说完这话,裴洛城站起身,环视众人。 江陵心中一紧,青葱细指不由握紧了扶手,微微睁大了双眼,无语地看向裴洛城,那神情仿佛在质问他——你疯了吗? 他只平静地望了她一眼,仿佛也在告诉她——稍安勿躁。 宁氏母女相互对望后,一脸震惊错愕。 尤其是江蓉琪,眼前这位上京城里风头正劲的裴大人此刻正深情款款地看着江陵,还要娶她入门时,一股妒恨缠绕上她的心头,尤其是他们俩竟还当着她和母亲的面就眉来眼去,她的心好像被万千白蚁啃噬着,手中的帕子早已被蹂躏得皱做一团。 她眼中冒火,眼皮不眨一下地望着江陵,两根青葱玉指不停地缠绕着锦帕,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凭什么?她不过是没人要的孤女! 裴洛城将视线从江陵那儿移开,继续说,“与卓家的事,江主事同本官都说了,这门亲事尚未有定论,因此并不作数。” 第10章 义断恩绝 “这,不好吧——” 宁氏,神情有些慌乱,刚刚在心底里咒骂完江子郡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眼下正发愁,裴大人这一关却该如何过。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她似乎没有理由再拒绝裴洛城的要求…… “听夫人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我们大人还不如那个卓家那个人神共愤的卓老五?”澜悦愤愤不平,脱口而出。 宁氏吓得赶紧摆手,满脸堆笑地回应,说“哪里哪里,姑娘不要说笑了,裴大人是天纵的英才,年纪轻轻便由此作为,岂是我们江家这样人家的女儿能高攀得起的……大人不知,我们江家虽小门小户,却也出自书香门第清流人家,我们不会为了攀龙附凤把江家女儿嫁给别人做妾室的……” “谁说我们大人要江陵做妾室了,我们大人对江陵姑娘那是一见倾心,江姑娘嫁入裴府自然是做正头夫人的!” 宁氏听完,脸上的表情立时僵住。 她后退了两步,看了看裴大人,见他面色镇定地看着杯盏中的茶水,完全没有要否认的意思,又看了看江陵,见她神态自若地端坐在侧位上,夕照的光线穿过回廊,刚好映照她半边脸颊上,将她精致高挺的鼻梁,微微翘起的下巴勾勒淋漓尽致…… 那俊俏且带着几分清傲的侧脸和她心里恨极了的那个人的影子简直一模一样。 宁氏缓缓抬手,微颤地指向江陵,“她不配!”宁氏咬着后槽牙说。 “宁氏,给你脸了是吧!”澜悦怒不可遏地直瞪着宁氏,“我们大人还好心把你们请进后宅,就是为了商榷此事,既然你们与卓嘉婚事未定,我们大人凭什么就不能娶江姑娘,你一会子说江姑娘手脚不干净,一会子又拿卓家婚事搪塞大人,我看你就是成心的!” 说着,澜悦看了一眼江陵,“姑娘配不配的,可不由你说了算!” 澜悦步步紧逼,宁氏被逼退回自己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江蓉琪见状上前推开澜悦,“你做什么!没听我阿娘说嘛,不行就是不行,难不成你们裴大人竟仗势欺人不成?” 她挽着宁氏胳膊,眼眶唰地红了,眼泪无声无息从她那娇艳如花的脸颊上落下,单薄的身子再配上她娇喘微微的抽泣声,愈发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你们这样逼我阿娘,你们这是欺负人!江陵!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江家的人,你姓江,就准备就这么坐视不管吗!”江蓉琪眼眶通红地望着江陵。 “……” 一屋子目光纷纷投向江陵,她怔怔地坐在位子上好久,心里实在想不明白一点,叔母为何对她有如此大的恨意,她也不知这恨意从何而来。 以前她单纯地认为是叔父的仕途不顺,让她在一众姐妹面前颜面尽失,才让她把对生活中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到自己头上。 夜半怂恿宁阿布爬上她的床榻也好,还是说为了江蓉琪的嫁妆不惜把自己许配给卓家也罢,她以为这一切宁氏不过都是为了利益。 现在看来,宁氏对自己的恨远超想象。 过了许久,江陵这才慢慢站了起来,目光缓缓投向裴洛城,“大人的好意,小女心领了,不过,请恕小女不能答应大人的请求。” 裴洛城没有说话,他负手而立,轻垂浓密的眼睫似乎在静静地听着。 澜悦急得满脸通红,“姑娘,你说什么呢!难不成你真的要跟她们回去?” 江陵的视线经过澜悦时,只报以慰藉一笑,没有说话。 她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宁氏前面,“叔母,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甚至可以说是恨我!这些年我在江家过的怎样,叔母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也不想再做累述,过去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请叔母放过江陵!我不嫁给裴大人,但更不会嫁给那个卓老五!” “江陵——你,”江蓉琪哭得梨花带雨。 江陵看了看江蓉琪,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怜,为了个男人,为了那所谓的荣华富贵,竟不惜用自己妹妹的一生作为交换。 可她依然面色平静,“至于二姐姐的婚事,这不归我管!你们自己去想办法!我现在只想离开江家,只想做回我自己!还请叔母把我母亲留下的簪子还给我……” 内宅正厅静得吓人,房中的漏刻声和屋外的冰凌融化滴落在石台上的声音交相呼应,一滴接着一滴,听得让人心烦。 宁氏突然爆出一声冷笑,“你打五岁起就养在我们江家,这十多年来吃我的用我的,你想一笔勾销?还想离开江家?说得容易!” 从小到大,外人眼中的她一直坚强乐观,可在她内心深处很是自卑,十几年的寄人篱下的生活一直让她觉得自己欠叔父叔母很多,欠这个家很多。她常告诉自己,若没有他们收留,早就沦落街头和那些要饭的乞儿一般,所以无论宁氏如何苛待她,她都忍了。 还有宁氏对两个堂姐的爱和无微不至关怀,也让她心中羡慕不已。 可直到今日,她才幡然醒悟,叔母要的就是要她卑微地活着。 “只要你肯答应放我离开,我什么都答应!” 江陵声音不大,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宁氏在江蓉琪的搀扶下,点着头站起身来,“好啊,”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泛黄牛皮纸簿子,“自小到大,你所有花销我都在这个簿子上一笔一笔记着,那就先把这些银子还了!” 江陵望了宁氏一眼,默默从她手里接过那本簿子,快速扫了一眼,的确是本陈年旧账簿,看来叔母此行是有备而来了。 今儿不管她提什么要求都好,她都答应,只要能让她离开江家。 那个地方,她真的一刻也不想呆了。 江陵静静地翻看着账簿,这上面记载了这十六年来吃穿用度总额,单是置办新衣这一项,她竟然每年花销竟然高达一千多文,十六年便是十六贯钱。 江陵心里冷笑,面色却十分平静。 澜悦凑过去只瞥了一眼,差点跳了脚,“什么!三十贯钱!” “一个姑娘每年吃米的花销竟然高达三十贯,”澜悦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宁氏, “如今的米市的价格二十钱一斗来算,这还是两个月前叛军在京畿作乱米价大涨后的价格,这就意味着,她一个小姑娘每个月自己吃掉一百多斗,这是一个姑娘一个月米钱吗?这恐怕是你养了上京一个宿卫队吧!” “还看什么呀,她这分明是敲诈!”澜悦走到宁氏跟前,指着她道:“你们是不是穷疯了?明明直接可以到裴府来抢,却假惺惺地坐这儿同我们喝茶聊天!” 澜悦把账簿从江陵手中掠了过来,刚要扔在地上踩,只听裴洛城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其实,江陵从翻看账簿的第一页起便看透了宁氏的心思,那簿子虽然破旧,页面业已发黄,可那上面的字迹只一眼便可看出是新着的笔墨。 总计一千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便足以在上京置办一套位置尚佳的宅子了! 这可是一千两银子……想了想袖袋里那三十几文钱,这要还到何年何月去。 “这笔钱我来替她还,” 第11章 雀出笼 裴洛城接过账本,指尖把玩着簿面一角,看上去对账簿里内容一点儿不感兴趣。他眼角余光瞥向江陵,见她想说什么,抬了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夫人此番前来,想是早就相好了应对之策,既如此为何不早点把账簿拿出来,我们也不必多费口舌!” 说着,他随手把账簿丢到一旁的小桌上,“既已开出价码,按理说,我裴某人不该再提任何要求,因为江姑娘在某心中,何止区区一千两银子!” 江蓉琪大喜,眼眸一亮,晃了晃宁氏的胳膊。 有了这笔银子做嫁妆,她就可以顺利嫁入伯爵府。 眼前这位丰神如玉,俊朗如谪仙般的小裴大人竟然为了江陵这个丫头一掷千金,心甘情愿为她赎身。相形之下,林家却要他们家出一千两的嫁妆。 江蓉琪心里五味杂陈。 “可是,”话锋一转,裴洛城撩袍起身,似笑非笑地看着宁氏母女,“本官乃堂堂刑部侍郎,执掌国家律例,你用这么一本粗制滥造的账本糊弄本官,这让某心里实在不爽!若不治你个敲诈勒索官员的罪名,实在对不起这身官袍。” 宁氏自觉理亏心虚,额头顿时冒出薄薄冷汗。 澜悦道:“夫人这本账簿只怕是连夜挑灯熬油写出来的吧!那上面每一笔帐都经不起任何细追究,若是把账簿拿去府尹衙门,叛你一个敲诈勒索官员的罪名!” 江蓉琪一听话锋不对,想要上前夺回账簿,谁知澜悦抢先一步先把簿子抢到手,“想要销毁证据,没门!” 宁氏很快恢复镇定,她抬起头,冷笑了两声,“大人方才还口口声声称江陵无价,多少银子都愿意出,这么快就反悔了,看来这丫头在大人心里也没那么重要。” 这时,一个护卫匆匆走了进来,“大人!”他拱手道。 裴洛城见那人神色紧张,便朝他点了点头,那人迅速走上前来,附在大人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裴洛城微微点头,那护卫退了出去。 裴洛城余光看了一眼柏叶,柏叶心领神会,堪堪上前,一脸恭肃看着宁氏,道: “五百两!江姑娘这些年寄养在府上,也算是对夫人辛苦劳作的酬谢,可实际上夫人又是如何对待江陵姑娘的,咱们心里都清楚得很!夫人若同意,这些银子过几日就会由人送到府上,夫人若不同意,我这就以敲诈勒索本朝官员的罪名把夫人送去刑部大牢,让你们家江主事好好在大牢犒劳你,信不信!” 柏叶个子本就高大,又生得膀大腰圆,往人眼前一站就跟一堵墙似的,再加上他这个人生得黑黢黢的,也不爱笑,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阿娘……”江蓉琪往后缩了缩身子,战战兢兢地看着柏叶,紧紧抓着宁氏的胳膊。 宁氏拍了拍她的手,视线扫过房中众人,眼下她也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推辞了。 她强自壮了壮胆,“好!我且相信小裴大人,琪儿,我们走!” 宁氏拉住女儿的手正欲离开,却听身后一句“且慢!” 她愣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裴洛城侧着身子,负手而立,视线盯着不远处一处虚空的点,“拿了这笔银子,从此以后,江陵跟你们可就再没有任何关系!若是再纠缠她,莫要怪某不客气了!” 宁氏母女离开后,裴洛城示意厅内所有人都退下。 已近掌灯时分,日暮西下,房间已开始有些清冷,府里的下人们已经将廊下的宫灯点亮。一盏盏的宫灯在檐下随风摇曳,偶有一两线灯光映进房中。 其间,有婢女几次想要点亮正厅的灯烛,却都被裴洛城抬手清退了回去。 江陵安静地坐在这间黑漆漆的房间里,一句话都没说,透过时隐时现的光线,裴洛城隐隐看到她眼里有晶莹的东西闪烁。 他也没有说话,站在大门前,默默望着院中的景致。 白日的喧闹吵嚷如潮水退去后,裴府再一次恢复到了惯常应有的清冷幽静。 夜空明净如洗,月光好似一个完美的偌大银盘缓缓转动,颗颗星辰仿佛宝石般镶嵌在夜幕之上,璀璨夺目。 不知过了多久,江陵长吁了口气,沉吟片刻,缓缓走到裴洛城身前。 她裣衽以礼,声音嘶哑道:“……方才的事,多谢大人搭救,这笔银子是我欠下的,自当由我偿还,小女当一分不少还给大人,只是,五百两银子对小女来说实在是笔巨额……我这就去写下欠条,还请大人容小女一些时日,我定会想法子努力赚钱还给大人,” 裴洛城余光扫过,心道:这性子怎么还跟十三年一模一样! 原想同她开个玩笑,一回头,却见她正定定地望着自己,连廊下风灯,光华流转,柔软地流泻在江陵的脸颊上,在她乌黑浓密的睫毛下打下一道阴影。 经过几日调养,气色明显好转,脸颊略带了些许红晕。 她的五官极舒朗明净,眉眼弯弯好似出水芙蓉,任何脂粉修饰在那张脸上都是多余,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融进秋水神韵,整个人就像一个跌入凡尘的精灵站在自己面前。 他移开了目光,不知怎地,心中泛起丝丝涟漪,他抬手轻咳一声, “随你吧!”裴洛城压低了声音,以最平静的嗓音回道。 “对了,大人,小女还有一事想要请问大人,” 他轻嗯了一声。 “大人可认识赵明轩?又或是……以前将军府故人?” 江陵刻意把声音压到很小。 裴洛城眼睫微微颤动,“赵明轩”是他十三年前所用的名字,如今已成了忌讳。多年来,他早已将这份情绪深埋进心底里,甚至可以和任何人谈笑风生地议论当年他合家血案。 只是,“赵明诚”这三个字冷不丁被人提及,他的心口还泛起一阵窒痛,像是有人在他心口拨动那根悬系在他心头,却久未有人触动过的琴弦。 不过,他随即恢复了镇定。从他下决心把江陵从江家带出来那一刻,就已无意再向她隐瞒自己的身份。 “江,” 云娘两个字尚未出口,裴洛城便远远地看到柏叶神色匆匆沿着连廊朝他们走来,他走得很快很急,“大人,刑部窦大人来了,看样子是知道那件事了,正赶过来想同大人商量,眼下恐怕已经到了二门上了,” 裴洛城一怔,想到方才护卫所通报之事,随即浮了嘴角,这位尚书大人来得倒是真快! 他只好暂且撇下江陵,“回去好好睡个觉!今日之后,这事总算有个了结了,其他的事,不必操之过急,一切等你将养好身子再说!” 第12章 宁氏 红日西坠,暮色渐浓。 安平坊中,鳞次栉比房屋上空青烟袅袅,被风一吹,如空气一般消散在空中。 春分过后,日头渐长,被困在暖房里一个冬日的孩子们纷纷撒丫子跑出家门欢脱跳跃,到了晚膳时分,做父母的便出门扯着嗓子四处追喊哄着孩子回家,虽是乌衣巷中惯常一景,此时此刻落在宁氏耳朵里,却愈发心烦意乱。 耳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女人声音,十分耳熟,宁氏脸色当即一沉,拉上江蓉琪的手,掩面疾行。 却正好与隔壁抱着孩子准备回家的王娘子撞了个正着,一看到宁氏,忙热情上前招呼,“哟,回来啦!” 宁氏匆忙应声,并不打算停下来同她狗扯羊肠。 王大娘抱着她那大胖儿子,手里拿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哄着孩子回家,那小胖子不过六七岁年纪,身材敦实得像个小水桶,尤其是脸颊上的两坨肉,高高隆起,把五官都挤得迷你了许多。 王娘子家原是杀猪屠户出身,后来改道经营各种肉制品,腊肉熏肉各种灌肠肉包子……两口子也能吃苦,很快便赚够一笔银子,于是在安平坊的乌衣巷买了宅子,和宁氏做起了邻居。 宁氏嫌弃他们商贾出身,成日里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肉臊味,打心眼儿里瞧不上他们。 谁知那王娘子却一把将她拉住,笑盈盈地打量了眼江蓉琪,“二姑娘婚事怎么样了?定下来没有?什么时候?” “快了,快了!” 王娘子一听不乐意了,“上次问夫人,夫人就说快了快了,这么些日子都过去了,还是这句话!怎么着,是看不起咱们杀猪的出身,我们连喜酒都不配喝上一口吗?” 这时,身后一个慵懒女声道:“王娘子莫要多心——她哪是不愿透露,媒氏方婆子上门那两日,她恨不得把站在她家门头上跟大家宣告,她们蓉琪啊要嫁入伯爵府了,” 王娘子回头,见是殷红,张员外家新上位的小夫人,平日里王家肉铺里的货也会往员外府上送,一来二去两家倒也认识。 王娘子见过殷红。 殷红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嘴角略带嘲讽地瞥了宁氏一眼,“你不可是个三缄其口的人,若是二姑娘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坊内坊外的怕不是早就传遍了,只怕是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变故吧!” 殷红原是她年轻时房中闺蜜,早年混迹青楼瓦舍,年纪稍大一些,勉强嫁给个员外做了妾室,如今正室因病去世,再加上她也颇有些有段,哄得老员外对她言听计从,因而顺理成章做了正头夫人。 这两人年轻时相互攀比,殷红早年不如她,如今无论家财还是名分都在宁氏之上,自然逮着机会就要奚落一番。 宁氏虽有不甘,可今日她有些疲累,不想同她耍狠斗嘴皮子,鼻中冷冷挤出一个哼字,“要你狗拿耗子!” 殷红不屑瞥了她一眼,“谁要管你们家的事儿了,屎没见拉,屁倒是先放了好几个,这么呛的味谁闻不到啊!” “咱们走着瞧!” 二人各自嫌弃白了对方一眼。 “呸!走着瞧就走着瞧!” 身后传来殷红挑衅声。 进了门,江蓉琪闷闷不乐,“阿娘……你说我跟仲卿哥哥的婚事还能成吗?如今江陵已经跟咱们没关系了!她身边还有那个什么裴大人给她撑腰!” 宁氏牵着女儿的手,匆匆绕过影壁,“没事,有阿娘在,” “怎么不担心,林家要咱家备的嫁妆如今可还差着一半呢!” 钱婆子听到门响,知道夫人和二姑娘回来了,赶紧凑上前去,她打量着夫人脸色并不是很好,小心道:“酒菜已经备好了,” “那老爷回来没?” “还没,” “去请,现在就去!”宁氏命令道。 “好!”钱婆子应声出了门。 江蓉琪一头雾水地看着宁氏,不解问道:“阿娘还有心思吃喝?女儿心里都急出火了!” 宁氏转头看了眼江蓉琪,意味深长笑了,“你忘了,她那死鬼的娘给她留下的簪子还在咱们手里呢!” 江蓉琪沉吟了片刻,“阿娘的意思是……” 宁氏摸了摸二姑娘的脸,满脸透着慈祥疼惜,“我的傻姑娘,那丫头的脾性我比谁都清楚,为了这枚簪子,她是一定会回江家的,” “可如今人家已经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她想要什么样的簪子没有,金的,银的,玉的,翡翠的,我看那位小裴大人对她可不是一般的好,到时再照着那个簪子原型重新定制一支就好了,干嘛还要再回这个家看阿娘你的脸色,” 宁氏顿了一下,视线盯着一点虚空,有如陷入到沉思之中,眼中似有一团小小的火苗隐隐跳动…… 良久,她呢喃道:“那可不是支普通簪子,” 她们母女前脚才走到饭厅,江子郡后脚便进了门,原来钱婆子刚出乌衣巷迎头便碰上老爷。 江子郡一抬头见满满一桌子丰盛佳肴,咧开嘴笑了,一面摘帽脱下朝服,一面拿起热毛巾净了净面。 “老爷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宁氏板着个脸问道。 江子郡横瞥了她一眼,见她面色不佳,心想:不知哪个倒霉鬼又招惹上她了。 江子郡只当作没有看到,准备用膳。 他一屁股坐下,自顾自聊起刑部的事来,“朝廷要出大事了!” 宁氏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朝廷出大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吗?老爷怎么这么高兴!” 江子郡拿起瓷箸准备夹菜的手,停了一下,笑着道:“没什么好处,却也没什么坏处!刺杀窦大人家小公子的凶手被抓住了!” 韩窦两家为了争夺天艮山下那块风水宝地,大打出手闹出人命的事,闹得上京城里沸沸扬扬。早就听人说,窦家小公子被韩大人侄子韩林打死了。 后来韩林因为在刑部大狱被毒鼠所伤,也毒发身亡了。 还听说,孙丞相为了调解韩窦两家之间的矛盾,擅自做主把天艮山脚下那块地一分为二,两家各取一半,至此,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那韩林韩公子不是早死在狱中了吗?”宁氏挨着江子郡坐下。 江子郡冷冷哼笑了两声,呷了一口早已温好的酒。 “……韩林没有死!而且这件事已经闹大了,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了。” 一杯酒下肚,江子郡像是陶醉其中,自顾自地笑了。 “没死?难道是诈尸了?” “你知道是谁把韩林抓起来的吗?” “谁?” “是韩林的亲爹韩贺亦的——手下。” 啊—— “这下可有好戏看喽!” 宁氏狠狠剜了他一眼,升官发财的本事没有,看热闹捡乐子倒是个十足行家。 第二杯酒杯酒下肚,江子郡的脸颊已经泛红,精神越来越亢奋,语速越来越快,这是他们江家祖传绝活,三杯倒!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宁氏脸色已经变了。 三杯喝完,头有点蒙,眼神愈发迷离,可他越说越兴奋,“……今晚有人去京兆衙门报信,说是看见两个月前因为那次叛乱,从京兆府越狱的逃犯去了听雨楼,韩大人一听高兴坏了,赶紧命人把听雨楼围了起来,结果你猜怎么样,把韩林从一个叫做丽姬的姑娘房里给抓起来了,” 虽然江子郡说得云里雾里,宁氏还是听懂了大概。细细想来,这事倒颇为稀奇,前段时间刚宣布韩林入了土,这下亲爹又带人亲自抓了自己的儿子。 “那……韩大人就没手下留情,把韩林偷偷放了?” “砰”的一声,江子郡一掌拍在桌上,“……放!怎么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所有府衙官兵都出动了,听雨楼是个什么地方!里头保不准就哪家荀贵子弟在里头把玩逗乐,还瞒个屁啊——” 说完,只听一声闷响,江子郡一头倒在桌子上。 第13章 谋生不易,江陵叹气(一) 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裴府外院池塘边一行半身浸润在水中的杨柳仿佛婀娜着身子,撩起裙裾,准备梳洗头发的少女。和煦阳光洒落旁边的池塘里,星河倒映,熠熠生辉。 辰时未已,澜悦姑娘兴冲冲来到江陵处所门外,轻叩两下门,叫了声“江姑娘”,里头没有回应。她又连叫了几声,良久,里头没有任何动静。 今儿,她特意按照裴大人吩咐,一早备下了品种多样营养丰富的各式早膳,就等着江姑娘过去了。 她轻轻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澜悦四下看了眼,房里没人,藕粉色带着颗颗饱满流苏的帐幔被整齐地收拢在床榻两侧,大朵植物花纹绣淡黄色被衾整齐有序平铺在榻上,榻边斜放着她曾穿过的鹅黄色中衣。 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的,和风习习,明媚阳光从窗子照射进来,刚好平铺在那张半月形的黄花梨桌子上,砚下的薄薄几张宣纸偶然被风微微卷起,不时发出簌簌声响。 一旁斗大的汝阳花囊中斜插着几条今年新开的桃花枝,像是一早新折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房间里弥漫着淡淡香气。 奇怪……这么一大早,江姑娘能去哪儿呢? 说起江陵,此刻她正游走在东市各店铺行肆间,一袭烟青色男式缺胯衫,头戴靛青幞头,脚踩乌色短靿靴。这身行头是跟门房上老吴借的。 江陵身量轻盈,这件男人穿的袍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罩在她身上虽不合体,却衬得她清匀修长。 欠债还钱,她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那五百两银子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口。 今晨一睁眼,她就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尽管还上这笔钱。 五百两银子! 假使三年还清,每一年必须还债一百三十两,那就意味着每个月必须要有十两多银子的进账。 江陵暗自倒吸一口凉气,要知道,这个数目可是差不多赶上她叔父一年的俸钱,即便按照叔父一年的俸钱来算,她要也要不吃不喝三十多年才能还清…… 想到这儿,江陵心里难免有些沮丧……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一点虚空,漫不经心往前走着,口中振振有词地算着什么,突然左肩一阵钝痛,江陵啊了一声,被疾驰而过车马撞了一个趔趄。 她忍痛摸着左肩,眼睁睁看着几个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牵着几头骆驼,并驭横行在本就不是很宽敞的街道上,看样子是进京做贸易的商队。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粗鲁地冲她边比划边大声喊道:喂,为什么走路不长眼睛! 听口音就知道是北厥人。若不是他们,她的阿父也不会在十六年前远赴边城,更不会至今了无踪迹,这样她的阿娘就不会死了……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还好,麻布袋子没丢,她略略摇了摇手臂,里面瞬时传出铜钱撞击的声音。那悦耳的金属撞击声一响,她所有的烦恼和焦虑都消散大半。 这儿是东市,虽没有西市热闹人多,可上京城里最好的酒楼行肆都在这里,要想多赚一些钱,还得从这儿酒肆找起。 今儿她出门尚早,走的时候裴大人尚未还朝回府,早膳什么也没吃,眼下肚子已经咕噜噜开始叫唤了。 她兴冲冲抬脚进了一家包子铺,店小二一看有人上门,立刻热情上前招呼,“这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咱们的包子,有肉的和素馅的,客官要哪种?” 她看了一眼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这——至少得来五个吧! “五个包子,一碗粥,” “好嘞!客官一共十六文钱!” 什么! 一个包子三文钱! 江陵诧异地看着店小二,呢喃着,“这么贵!一文钱都可以买两个鸡蛋,这么一个小小的包子你们居然卖三文钱一个!”她一边说话,一边心虚地摸了摸袖袋,算了,一文钱都还没赚到,袖袋里钱倒是先去了一半。 “……我,不吃了,”她半低着头,声音轻得像是蚊虫低吟。 她抬脚准备往外走,却听店老板和小二在她身后阴阳怪气,“十六文钱一顿早餐,小钱都舍不得花,一看就是赚不到什么大钱的人。” 赚不到钱?? 最后几个字像是一道闷雷劈在她头顶,她的腿悬在门槛上停了一下,随即掉头,小手一挥:“店家,五个包子一碗清粥,外加一碟小菜。” 她心知这不过是店家激将法,十六文就十六文吧!就当是给自己搏个好彩头!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不多时,店小二端着一个两个小小笼屉,屁颠屁颠将她点餐送到桌边,江陵瞧着对面鳞次栉比的酒楼旗招,问小二,说:“对面那些酒家生意好不好?” 小二朝对面望了一眼,想了想,扁着嘴道:“不好说,最近生意难做,要说对面一排酒楼……其实生意都不太好,但自从前年那家醉霄楼举办过一次樱桃宴后,慕名而来的客人就越来越多了。” 江陵喝了口清粥,继续问说,“生意好,能有多好?” “反正每天晚上就属醉霄楼灯火通明,这其中就属女客人多,” 江陵不解,“为啥?” “听小郎君的口音应该就是本地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裴洛城裴大人,小郎君可有听说?” 江陵怔了一下,含混地点了头。 “当年新科及第,在对面醉霄楼办了场樱桃宴请了当时一同中榜的所有进士,打那以后啊,裴大人曾经包下那个雅间都被姑娘们挤爆了,楼上楼下乌央乌央的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儿,” “……要说这位小裴大人,可真真的生得一副神仙模样,我敢说,小裴大人若是排第二,绝没人敢称第一,”说着,店小二往后瞅了一眼,俯下身附在江陵耳边,“我们店里老板娘都跑去对面过好几次呢,” 天人之姿…… 她久被困在江家,鲜少了解外面的事,没想到,这小裴大人竟还是位名满京城的人物。 江陵一面低头喝粥,脑海里不由浮现起昨晚裴洛城站在连廊下一幕。他负手而立,背影颀长,山岭丘壑般巍然,尤其他那双深邃明灿的眼睛…… 想到他曾一本正经坐在正厅里同宁氏说起要娶她做正室夫人的模样。江陵心口不由一窒。 说来也真是奇怪,她与小裴大人相交不深,细细算来也不过只见了两面,可每次见到他都有种亲切感,甚至他说的话做的事,都能引发她对此人莫名的信任。 依稀中,裴洛城仿佛与自己记忆中某个人有些相似,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位小裴大人正是当年那个整天只知道粘着她腻腻歪歪的小胖子。 店小二站在她身边霹雳吧啦说个不停,每每提到对面来的多是一些漂亮姑娘时,简直两眼放光,喃喃道:“要是裴大人肯来我们店坐一坐,吃上一顿早膳,该有多好……” 江陵瞧他一脸花痴相,心中不由暗笑。 “那边还招不招人?”她朝着对面,微扬了下巴。 店小二摸了摸后脑,想了半晌,“应该还招人吧,上次听我们老板娘提了一嘴,说是最近生意火爆,后厨人手不大够用,”他灵光一现,一脸机灵地看着江陵,“小郎君莫不是想过去对面应聘伙计还是……也是眼馋对面的那些漂亮姑娘?” 江陵心中翻了个白眼,心道:本姑娘是去做掌厨好吗! 第14章 谋生不易(二) 一眼望去,一排楼宇亭阁逶迤相接,雕檐映日,画栋飞云。 江陵的视线最终停落在眼前一块黑底金字的豪华匾额上,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醉霄楼”三个大字。 一脚踏进醉霄楼的门槛,扑鼻而来的是浓浓肉香。 这里的装修十分奢华,处处雕栏画槛罗伊满堂。许是没到午膳时辰,偌大的厅堂稀稀拉拉没什么客人。厅堂西北角的一张桌边坐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口中振振有词,十根短粗手指在算盘上灵活地舞动…… 在他所坐的八仙桌上还摆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黑色描金边的漆木盒,里面盛的似乎是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肉。 男子抬起敲打算盘的手指,眼睛斜向站在他身边躬身站立的男子,“这个月单单这道菜的配料花费支出足足多出五十两银子!” 那男子肩上搭着一块帕子,额头微微出了汗,看上去十分小心谨慎,“掌柜的,我是按照您的要求……把这道菜做到要好吃不腻,就得这么腌制……那些药材配料都必备的,” 被称为掌柜的男子不屑地看了看手边的那道刚出锅的菜,“啪”的一声,将手重重拍在桌上,黑脸道:“你是掌柜的还是我是掌柜的!我跟你提要求这不是应该的嘛,可我没让你多花钱啊!” 身旁男子支吾道:“……初始,我按您要求怎么省钱怎么来,您说客人吃了嫌这道菜油腻,如今我按您要求改进好了,客人们反馈也都不错,您却嫌配料多花了银子……” 掌柜起身,斜睨着那男子,冷哼道:“还会顶嘴了!能干就干,不能干卷铺盖滚蛋!老子的醉霄楼从来不缺人!这个月的月钱就抵扣这笔花销了!” 那男子敢怒敢不敢言,委曲求全继续解释,“掌柜的……你不能克扣我的工钱,” 江陵好奇他们争吵的内容,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凑近那道菜旁,闻了闻。 她顿下想了想,对那掌柜道:“这道菜的主料经过茯苓,当归等药材经熏笼熏制过,然后佐以微火青烟熏制的,猪肉微寒,若要做到肥而不腻,香入心脾,这位师父做得没错,” 掌柜的眯眼打量起江陵,见此人身材瘦弱,着一身极不合体的缺胯长衫,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冷笑道:“关你什么事!你谁啊?” 江陵略略后退一步,拱手打礼,道:“在下江陵,听说贵店正在招纳掌厨人,我也是,” “你?” 掌柜的轻蔑打断她的话,眼角余光又将她打量一番,“就你这小身板,锅铲子能拎起来吗?” 午膳时辰未到,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酒楼里的小厮们正忙着在一楼大厅里洒扫,听到掌柜的话,他们不禁都笑出声来。 掌柜是个身材胖硕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肚大如球,他身着一件月白色苎丝曳衫,内套一件绛紫色羊绒袄子,一派奢侈富贵之相。 他笑着在自己肥硕肚腹上摸了摸,慢慢沉身坐在椅子上,仰头四顾,不无傲娇道:“人都道我醉霄楼生意最好,想来我这儿挣银子的人也多了去,可我这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的,” “你既是来我醉霄楼谋差使的,那我来问你,过往曾在何处高就啊?”掌柜怡然地靠在椅背上,短粗的手指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弹叩着。 “……回掌柜的话,我,不曾在何处高就,” “什么!你完全没有经验?”掌柜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觉坐直了身子,定定看着江陵,“还敢来我醉霄楼谋差事?” 江陵的手心微微出了汗,“……其实,也不是没有经验,我曾在翰宸书院学过几年厨艺,” “你?还翰宸书院?” 掌柜半张嘴,直愣愣地又把江陵上下打量一遍,“噗嗤”笑出声来,他指了指江陵,“就你?这副寒碜样子,那翰宸书院是何等地方,那里头的夫子可是已致仕的前太傅,在那儿上学的人不是宗族子弟就是世家大族孩子,也是你这样的人能进去的?以我如今这样的身家,想把孩子送到翰宸去读书,都找不到门路,” 他轻切了一声,极不耐烦冲江陵摆了摆手,“去去去,我没时间同你这穷小子在这里狗扯羊肠!”说着,他抬眼示意小厮把江陵轰出去。 眼看着两个小厮朝她走过来,情急之下,江陵道:“王太傅也曾是我的夫子,我的厨艺就是在翰宸,跟钰轩师父学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我真的没有骗你!或者掌柜的你给我个机会,先试试我的手艺的再说!” 掌柜的停下脚步,转回头,冲她讪讪一笑,“厨艺还是跟钰轩师父学的?” 江陵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曾在皇宫里任御厨的钰轩师父?” 江陵怔怔地看着他,再次点了头。 掌柜上前两步走到江陵身前,摸了摸她的衣裳,“你可是上京人士?” 江陵不知他何意,点头道了一个是字。 “我们不招本地人!”掌柜一口回绝。 江陵一头雾水,“不要本地人?这是为何?” 掌柜的轻笑,以调侃口吻问道:“不为什么,就是不要,” 这时,有小厮将一份纸砚笔墨送到桌边,并把一份微泛黄的宣纸平铺在八仙桌上。 掌柜提笔蘸墨,很快写好一份招纳贤士的文书,对一旁的小厮道:“拿出去贴在门口!盯着点,不能再让人撕了!” 江陵朝那文书上瞥了一眼,继续道:“这上面不是清楚写着任人唯贤,只看手艺,为何就因我是上京人士,便连个机会都不给!” 江陵压制自己的情绪,她时刻告诫自己,还有五百两的负债要还,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谋到一份差事,赚钱还债! 至于他人的白眼和嘲笑,这些对她来说统统都不重要,因为在江家的时候,她早已看得太多,听得太多! 掌柜没空搭理她,而是看向那个站在身边许久的掌厨师傅,指着桌上那道菜,说:“辅料不许再放了,整整多花了我五十两银子。” “……那客人再抱怨怎么办?” “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 这时,有两位年轻貌美锦衣华服女子结伴入门,笑盈盈地跟掌柜打招呼,“楼上西江月雅间我们包了!” 掌柜的抬手热情同她们寒暄,并且招呼小二好生招待,目送女子上到二楼后,掌柜抚须一笑,“看到没,有了裴大人那间名为西江月的雅间,我们醉霄楼最不愁的就是客人!” 说着,他不耐烦地给楼下小厮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厮不由分说一左一右围了上来,江陵见势不妙后退两步,赶紧摆手道:“我自己走!” 她闷闷的低着头一步步走下台阶,背后传来伙计吆喝声和掌柜的颐指气使的叫唤声,里面好不热闹…… 竟然只因为自己是上京人士身份便不予录用,这是什么奇葩条件!一想到方才那掌柜故意为难人的模样,还是算了,这样的酒楼不去也罢! 她回过头,又望了一眼这座锦绣楼阁,心里又着实有些不舍,只怕去别家做掌厨拿不到太多的酬劳了…… 心里正想着,冷不丁一个小厮端着一盆潲水往下泼,江陵避之不及,那潲水还是把袍子和乌皮靴沾湿了。 她抬头将要发火,谁知那小厮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到他,三两步从台阶上跑到她身边。 “你没事吧?” 小厮抬手要拍她的肩,江陵不知其意图,赶紧后退一步,横眉道:“你干什么!” “小兄弟,”那小厮将盆夹在腋下,望门内方向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我是好心特意来告诉小兄弟你,趁早还是去别处寻份正经差事做吧!里头那位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干得可不是好营生,很多慕名而的外地橱子都被他吭过! 第15章 谋生不易(三) 小厮离开后,江陵俯身拧了拧袍子上水渍,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 赚钱,也没想的那么容易! 本想讨好个好彩头,谁知不仅差使没寻到,还被人泼了一身潲水。真是……这可是能给她带来幸运的三十文钱,听着麻布袋里稀松零落的响声,突然心情就变得有些沉重。 这时,有个男子声音在她身边道:“小郎君方才也是到醉霄楼谋份差使的吧?” 江陵回头一看,一个身材清瘦男子,一袭青灰色袍子,眉毛淡淡的,下巴还长了一颗媒婆痣,正笑盈盈地看着她,看上去很好说话的样子。 “是啊,兄台也去试过?”江陵想,看来此人多半和她经历了相同遭遇。 那人与她并肩同行,一面走一面不忘调侃自己,“是啊,可不就跟兄台方才一样的下场,被人用潲水给泼了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又联想到方才狼狈一幕,江陵哑然一笑,“兄台也是掌厨的?” 那人怔了一下,表情略有些不太自然,随点头称是。 “小兄弟既然想去酒楼谋份差使,不如去我们店吧!我们掌柜的为人和善和亲,也好说话,比醉霄楼这个狗眼看人低的掌柜好多了,” 刚经历一次惨痛失败,眼下江陵有些心动,主动问道:“你们店在哪儿?远吗?” 那人盈盈一笑,主动引路,“不远不远,小兄弟若是真有兴趣,我可以为你引荐,咱们今日也算是有缘一见,” “好啊,那有劳兄台了!”江陵抱拳以礼。 一路上,他们随意聊着,从天南地北的美食,到各地人文风景再聊回上京东西两市中酒楼经营,不知不觉他们走了很久…… 可渐渐地,江陵发现这路似乎越走越不对劲,她环顾四下,此地人烟偏僻, “大哥,要不今日就算了吧,”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那人朝前面不远处指了指。 最后,七拐八绕进了个无人胡同,她手心出了汗,心脏在里面“噗通噗通”地跳着,眼角余光瞄向那人时,发现那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对劲。 一开始还和她谈笑风生的所谓兄台,竟不时用那种略带猥琐的眼神地盯着她。 江陵后背沁出一层薄汗,两只手紧紧握成一团,表面装出一副十分镇定的模样,“哎呀,不好意思,我刚刚想起来家里还有事,今儿就不能跟你去了,下次,下次吧!” 说完,她调头往回走,那男子一只手臂撑在墙上,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咧着嘴露出一排黄牙,两只三角眼眯成一条线,“小娘子,家里出了什么急事,说出来看看哥哥能不能帮你?” 江陵怔怔地看着那人,紧张到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你是个姑娘?”那人打断她的话,色眯眯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视线停在她胸口。 江陵赶紧抬手交叉放在胸前,连连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那人见她一副青涩害羞的模样,反倒越发得意,“我行走江湖多年,像这样小计俩我见多了,打从你进了那醉霄楼,我就注意到你了,方才那酒楼里的小厮想要搭你的肩,你却退步避让,我便十分确定你是女儿身了,” 那人的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扫着,“这小脸蛋,虽粉黛未施,却也能看出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就凭你模样的美人,若是去了清溪楼,白花花的银子要多少有多少,何必苦兮兮地跑去做橱子呢!” “瞧瞧这盈盈一握的杨柳腰……”那人抬手就要往她腰上放,江陵一边大喊救命,一面死命从他手里挣脱出去,那男子狞笑着露出猥琐的面容。 “这里没人,你喊也是白喊,” 完蛋了,完蛋了!就在江陵陷入深深绝望之时,突然一只手钳住那人的手腕,生生将反折到身后,痛得那人龇牙咧嘴大喊。 江陵抬眼一看,正是裴洛城。 他看上去不太高兴。 那人费力地扭头看去,“你,你什么人!” 柏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那人后背领子,一只胳膊便生将那人提溜过去,“哟,这不胡高嘛!老熟人了!死性不改是吧!刚从刑部大牢放出来才几天?还想跟我回去呗!” 那人没见过裴洛城,可却见过柏叶好几次,因为他去刑部大牢转悠过几次,看着面熟。 柏叶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江陵,“知道她是谁吗?!” 胡高是个江湖混子,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油滑得很,他看了一眼面带愠色的小裴大人,又看了看江陵,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反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子,“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是小人有眼无珠,竟然打起大人身边的人主意,都怪小人手贱!” 江陵惊魂未定双手抱肩靠墙站着,两条腿软绵无力,那么多苦她都能受,却从没像方才那样害怕过。 她不敢抬头,隐隐觉得在她斜上方有两道凌厉目光正凝视着她。 柏叶见状,对裴洛城道:“大人,人我先带走了,” 裴洛城没有回答。 胡高被柏叶抓着领口拖着往外走,一面踉跄着倒着往后退,一面不忘大喊,“大人,大人,今儿欺负小娘子的可不光是我胡高一个人,还有那个醉霄楼的掌柜,小的可亲眼看到那萧掌柜对小娘子百般刁难为难,甚至还把她推出大门……” 胡高声音在巷口拐角处消失了…… 无人窄巷中只剩下她和裴洛城两个人。 交叉放于胸前的手渐渐松弛垂落下来,江陵抬头快速扫了一眼裴大人,又赶紧低下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喃喃道:“……大人,我,” “……你知不知道那胡高事专门做皮肉的生意的,他没事就会去街市闲逛,发现外地来投亲的女子,或是姿色容貌姣好的流民女子就把她们诱拐骗去青楼卖了,那些姑娘一旦经他的手被卖去那种烟花之地,就再不能得见终日!” 他眯眼看着她,眼尾有些猩红。 江陵感受到看似激怒的语气中实则是一份关心,可在他目光的逼视之下,实在没有勇气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这个人高高的如同一堵墙一般就站在你面前,那种强大的压迫感,让她连句感激的话都说不出口。 “你还去了醉霄楼?去做什么?” “……我,想去那儿谋份差事,因为听说醉霄楼的生意好,所以我想,他们给的工钱一定不少。” “你的病刚渐起色,就迫不及待跑出来赚钱,你,” 话到嘴边,裴洛城又生生将它咽了回去,甑太医那日的嘱托犹在耳边,他不忍将实情告知她。她刚刚摆脱了江家阴影,正满怀着对生活的无限的热忱,这个时候,他实在不愿当头给她泼盆冷水…… 可……这丫头的脾气怎么十多年来一点儿也没变,还跟个犟驴一样,一旦做了决定的事情,别说是十头牛,一百头牛都拽不回来! 但凡她略懂的些变通,也不至于在江家那种虎狼窝里受那么多年的窝囊气! 裴洛城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阳光散落在她半边脸颊上,苍白如纸看不到一丝血气,浓密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嘴角还是弯弯上翘,仿佛下一刻她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一张冲你微笑着的脸…… 裴洛城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语气舒缓了许多,“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跟我划清界限!” 第16章 醉霄楼(一) 她嘴角微微抽动,半晌,抬头望向他,那笑脸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只是那双如黑宝石般清澈明亮的眸子中多了几分亮晶晶的东西。 “我没有针对大人的意思,我也知道大人所做一切都是为我好,只是我不想再欠任何人,在江家这么些年,叔母每日挂在嘴边最多的话就是我如何如何吃她的用她的……” 她声音有些哽咽,顿了一下,继续道:“在这世上,除了阿娘以外,我没有资格欠任何人的!” 裴洛城的视线久久停在她面容上,阳光折射在她眼睫泪水上看起来格外清明透彻,然而这些却都没有她双眸中的那小小一点亮光更加悠远明亮,仿佛是她心中一盏明灯,指引着她不畏艰辛困苦无论何时都要做一个眼中有光的人。 就是眼前这个姑娘,五岁起没了娘,便寄人篱下屈辱且顽强地活着,她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也没有失去少女应有的明媚纯真。 在他被北厥人抓去做俘虏的那几年里,每日睡牛棚,被鞭抽,吃的生冷馊饭,过得生不如死,可只要一想到江陵,她笑起来时灿若云霞的模样,那是他每天睁眼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想到这儿,他的心微微一动。 江陵垂目望向脚边虚空一处,眨了下眼,一串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白皙脸颊洒落,她随即抬手抹去下巴上的泪痕,再抬头时,依旧微笑着。 “今日又蒙大人及时搭救,看来大人是我的福星没错了!比我这钱袋子好使多了!” 她这才注意到,大人今日身上没穿朝服,应该是下朝回府换了便装后出来的。 “咕噜噜……” 不知谁的肚子在响。 江陵下意识地先瞧了瞧自己的肚子,她意识到不是自己后,笑看着裴洛城,“大人下朝想是还没用早膳吧!” 裴洛城视线转向别处,微扬起下巴,用略带傲娇口吻回说:“你说呢!我一回府就听澜悦说你跑了,人不在府里不知去了何处,” 江陵想了想,从袖袋里掏出那个麻布袋子,“大人若不嫌弃,我请大人吃包子吧!虽然钱不多,也不一定能吃饱,可这是我一片心意,就当报答大人今日的救命之恩了。” 裴洛城一言不发凝视着她,半晌,慢悠悠地勾唇一笑,“行了,把你这个宝贝钱袋收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巳正已过 阳光灿然,春意渐浓,东市上的人越来越多。 今日裴洛城只着一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鸦青色常服,即便如此,过往行人见了他无不回头多看上几眼。 江陵跟在他的身后,宛如一个跟在翩翩公子身边的清秀书童,她几次抬头仰视走在她前面的这个男人,心中对他充满无限好奇。 自己何德何能,得如此天降贵人倾囊相助不说,还一次次救她于水火。 这么大一份恩情,该怎么还呢…… 江陵一直低着头,惆怅跟在大人身后,兜兜转转出了巷子,又绕过一条街巷,不知过了多久,大人突然停了下来。 江陵也随之收住脚步,耳边传来店小二熟悉的贩卖声……抬头一瞧,竟又回到醉霄楼前。 这…… 抬头一看,裴洛城正在不远处等着她,阳光散落打在他的身上,仿佛嵌上一道金边,婆娑光影映照在他俊美的五官上,肌肤隐隐有光泽流动。 他往醉霄楼前这么一站,登时引来许多人艳羡的目光,江陵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浑身不大自在,若不是跟着裴洛城,她还从没体会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观是这样的感觉。 她疾步上前,走到大人身边压低声音道:“大人,这醉霄楼的掌柜有大问题,咱们快快离开这儿吧!” 裴洛城看着她,笑而不语。 这时,二楼不知是谁在窗前喊了一句,“快看,是小裴大人!” 说话间,醉霄楼的掌柜忙不迭地从大厅里跑了出来,在他确定是裴大人后,他一手扶着帽子,顾不得身边想去搀他的小厮,迈着鸭子步快速跑下台阶。 “裴大人那!果真是您!您怎会有空光临鄙店啊,快里面请!”掌柜的躬身站在大人身侧指引,他高兴得合不拢嘴,嘴角简直要飞到天上。 江陵眼看着大人在一群人簇拥下进了醉霄楼,心中怏怏,真是的,那醉霄楼掌柜一看就是势力小人,大人如此聪明睿智,怎还会被他阿谀奉承所蒙蔽…… 看来,这人哪都喜欢听好话。 她硬着头皮二进宫,人群中有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道:“小郎君,原来是裴大人的人啊,早知道那五个包子白送了!” 随江陵一起进到醉霄楼的还有很多人,乌央乌央的,果真有几分顶流的架势! 酒楼里的小厮忙得楼上楼下来回跑,两条腿生生跑出四条腿的视觉效果,掌柜的也忙着围在裴洛城的身边,幸好没人注意到她。 裴洛城并没有去楼上安排好的雅间,这样被人围观的场面,想是对他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他撩袍往大厅正中间的一张八仙桌边一坐,竟饶有兴致地打听起菜品内容。 “本官还没用膳,这肚腹早就饿了,” 掌柜的赶忙吩咐身边小厮,“没听大人说饿了吗,还不快去把本店最上品的菜都呈上来,” 裴洛城抬手,“哎,家常便饭即可,” 他听完小厮报了菜品种类,眉间略略一蹙,似乎并不怎么满意。 “某今日突然想吃红烧狮子头,怎么这道菜没有吗?某记得上一次樱桃宴时大家对你们这儿的红烧狮子头交口称赞,都说是最地道的!” 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那厨子是外地的,早被他赶走了!” 掌柜的一怔,随扭头朝声源方向骂了一句“放屁”,又赶紧转回脸来躬身一脸奉承给大人解释, “大人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那厨子的确是南方来的,因家中有事,去年底的时候就回乡了去了,我还专程给了他一笔银子作盘缠呢!大人休要听那些谗言,” 裴洛城垂目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视线在人群中快速扫过,很快发现了江陵,在她身上停留半刻。 江陵怔了怔,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是在点我—— “如果做不出,也没办法,某这就去别家走走看,”裴洛城表示遗憾。 那些慕名而来的食客们,听到赫赫有名的醉霄楼竟然连会做狮子头的厨子都没有,不由跟着义愤填膺。 这些人本就冲着裴大人名头而来。 他是本届一甲进士,曾包下二楼名为西江月的雅间办了樱桃宴,后来,他又凭一己之力三寸不烂的肉舌,劝退了城外起兵谋反的叛军,避免了上京城一场祸乱。 而且小裴大人生得仪表堂堂,丰神如玉,上京中有很多他的倾慕者。 如今听说裴大人要走,她们也不肯多留。 第17章 醉霄楼(二) 裴洛城是醉霄楼名副其实的财神爷,前年底开始这家酒楼生意一直欠佳,眼看就要关门歇业,掌柜的正准备着手把酒楼假手转让出去,谁知一场樱桃宴后,醉霄楼莫名其妙的火了起来。 “大人,大人,这狮子头我们可以做——”掌柜的一脸为难道,不知是人多太热,还是着急上火,竟出了一脑门子汗,他抬袖拈了拈额头,小心翼翼回道:“……能做是能做,只是这个厨子吧,他做出来的不一定正宗,就是不知大人能不能吃得习惯!” “掌柜的说不一定正宗,意思就是一定不正宗!” 有人趁机插科起哄,掌柜的衣衫都湿了透了,他扑棱着袖口,“去去去,别瞎起哄!” 裴洛城眉睫一抖,手中把玩着茶盖,不动声色道:“也不一定非得是你们醉霄楼的厨子做的,” 掌柜的一听,仿佛垂死之人偶得灵丹妙药,赶紧转身向人群大喊,“有没有人会做狮子头,正宗的狮子头,若能让做正合大人胃口,我这里必有重赏!” 人群一下炸了锅,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相互推搡着,“掌柜的,重赏是多少?你那么抠门一个人,别到时人家做好了,大人也走了,你几两散碎银子就把人打发了!” “不会!我出……”掌柜的抿了抿嘴,一张圆圆的肉脸憋得通红,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十两!十两银子做一个菜!” 切—— “二十两,怎么样!”掌柜的伸出两根胡萝卜似的圆粗手指。 “掌柜的,说你扣你还不信,以前你这醉霄楼什么鬼样子,谁心里没数啊!裴大人一场樱桃宴后,你挣了多少咱们不清楚,可你那一日大过一日的肚子咱们可是有目共睹,怎么一道菜才给人二十两的赏钱,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围观人群一个劲儿的起倒哄,裴大人只是默默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掌柜的急得满脸涨红,一边抹汗一面解释道:“二十两,不少了不少了!” “再加一点!” “我!” 正当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沿着声源方向投去好奇目光,只见说话人竟是一位模样清秀的小郎君。 掌柜的定睛一看,正是方才被自己扫地出门的男子,年纪轻轻满口疯话,如今人没赶走,趁乱又挤了进来。 他走到江陵身边,小声着,那声音几乎从他后槽牙缝里挤出来,“赶紧给我走,别在这里给我裹乱,小心我找人收拾你!” 江陵扫了他一眼,微微仰头,字正腔圆回道:“你想收拾我可以,不过掌柜的,在你准备收拾我之前,还是想想怎么先过眼前这关吧!我是来帮你的,你那二十两银子,我分文不取!” 掌柜的一听他说不收银子,立即擦了擦眼,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说真的,没开玩笑?” 江陵面无表情地平视着他,语气稍夹着些生硬,“你看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在众人的起哄吆喝声,掌柜的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答应下来,江陵走到裴洛城身边,轻道:“这道菜需要一些功夫,还请大人稍等,” 裴洛城点了头,嘴角露出一丝不以为人察觉的笑。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江陵端着一个尺二见方的花钿黑漆木盒走到裴洛城身边,里头盛了四个又大又圆外焦里嫩的丸子,上头浇盖了醇香味浓的酱红色汤汁。 单是亮丽的色泽看了就让人垂涎欲滴。 “好香啊,看着就不错!”有人议论道。 她将木盒摆放在裴大人桌边,恭敬道:“大人尝尝看,合不合您胃口?” 掌柜的瞪大了眼球,怔怔地看着漆木盒里这道菜,一脸诧异道:“这……真的是你做的?” 裴洛城拿起手边竹箸,尝了一小口,“味道极佳!正宗的淮阳口味,你们也可以来试试,” 有几个胆子大的人试着上前拿起竹箸尝了一小口,纷纷交口称赞,竖起拇指。 “某曾有幸参加过一次宫宴,那席上也有红烧狮子头,这位小郎君做的这口味可以说堪比御厨所做,” 掌柜的不信,他趁着众人不备,悄悄挤过去尝了一口,心中咯噔一下,这味道果然很地道啊…… 这一年多来,各地慕名而来的厨子他见过许多,他们做的菜也都尝过,若说他也算是个行家了,这道菜做得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 “……原来你说曾经师从宫里头钰轩师父竟是真的,”掌柜的愣怔,喃喃道。 江陵解下围裙,看着掌柜淡淡道:“菜已经做好,大人也很满意,掌柜的不是想收拾我嘛,那走吧!” 江陵把围裙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扭头就要往外走。 “不不不,”掌柜的赶紧跟上去,满脸堆笑跟在江陵身后,他那张圆润油亮的脸因为被厚厚的皮下脂肪撑着,虽是笑着,竟看不到一丝笑纹。 “小郎君……不如就留在小店做掌厨吧,鄙人发自真心,真诚地邀请你来,” 掌柜顿了一下,忙从怀里掏出二十两银子,“这钱你拿着,留下来吧,”他回头朝裴大人方向看了一眼,不由朝江陵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你看……这大人都如此盛赞你做的菜,留下来咱们一起赚大钱!如何?” 江陵扫了一眼他掌心里的白花花的银子,心中冷笑,顺手接了过来,拿在手中掂了掂,“是二十两!” 掌柜的见她收了银子,嘿然一笑,以为她欣然接受了邀请,继续道:“只要每次大人来的时候,你把大人伺候好,日后你的赏银绝少不了你的!” 江陵不屑笑了笑,走到一个男子身边。 那男子约莫四十岁上下,着一身灰麻布短衫,带着围裙,岁月沧桑在他眼角留下深刻的皱纹,他正是今日早前在厅内被掌柜的克扣一个月月钱的厨子。 江陵把那银子放到他手中,“这钱你拿着吧,出门赚钱不容易,更何况一个外地人。” 那男子颤抖地握着她递过来的银子,激动得一句说话都不出,只呆呆站立在门前,目送江陵渐渐远去的背影,一瞬间红了眼眶…… 掌柜的站在门前张口结舌地望着江陵离开的背影,半晌,他嘴角抽动,说了一句“不识抬举”。 一回头却见那二十两银子正被那男子端在掌中,他上前两步走到男子身边,将想要夺回银子。 那男子像是早已有所防备,把银钱放怀里一揣,随解下围裙,胡乱往掌柜的怀里一塞,恨然道:“你这种黑心掌柜,我不伺候了,你爱找谁找谁干吧!” 第18章 往事如烟(一) 离开人群,江陵松了口气,她实在不习惯人多的场合。 身后传来辘辘马车声,经过她身边时,裴洛城掀帘叫她上车。 江陵想了一下,随即爬上车舆。 她选择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两膝微微向内拢,双手合于膝上,看上去有些拘谨。 裴洛城淡淡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挑起车帘,转头看向外头慢慢滑过的街景…… “大人,”“今日,” “你说吧,”裴洛城道。 …… 江陵十指交叉在一起慢慢摩挲,心里揣摩着到嘴边的话究竟该如何开口。 她不喜欢欠别人的,无论是人情还是物质上,这只会让她更加没有安全感。 方才一路走过来,她想了很多,裴大人所做一切实则都是为她着想,让她借着自己的名头在上京打开人气,相信经过方才在醉霄楼的一番折腾后,很多人都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可这也让她更加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阿爹在她出生前就离开她们母女远走他乡,一向疼爱她的阿娘不知什么原因在她五岁的时候在家中自缢身亡,在叔母家多年,一直被人嫌弃是吃白饭的…… 像她这么一个被全世界都抛弃了的人,不明白自己何德何能得这么好的裴大人如此眷顾。 “……大人的这份心意,小女明白且心领了,希望大人以后不要再如此大费周章为我筹谋了,” 裴洛城的视线依旧盯着车窗外的街景,用他那惯有的低沉且富有磁性的嗓音淡淡回道:“谈不上筹谋,举手之劳而已,” 江陵苦笑,嘴角微微一动,“是,与大人而言的确是举手之劳,五百两银子对大人而言也兴许也不是大事,今日在醉霄楼大人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醉霄楼的掌柜便愿意出二十两银子作为赏银,若我当时没有站出来,兴许还会涨到五十两,甚至一百两……” 她摸了摸袖袋里仅剩的十五文钱,心中百感交集。 “你为什么不等到他们把赏银喊到一百两甚至二百两,这样你不就有钱还我了吗!”裴洛城放下车帘,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你不是着急着还钱,跟我划清界限嘛!你不是病都还没好利落,就拼了命赚钱还债嘛,还差点栽在胡高那种人手里!我在帮你啊!” 江陵抬头迎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深深感受到了他眼底迸射出的强大的压迫感。 可她倔强的本能让她无法闭口不言,“今日在醉霄楼,那道菜我无论做成什么样,大人都只会当众称赞,若我真的拿了那二十两银子,那大人和我不就是行诈骗之实了嘛!这事日后若传出去,他们会如何议论大人。” 裴洛城没有说话,眉尖一挑,慢悠悠回道:“江云娘!你何时变得如此矫情!” …… 江……什么?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猛然抬头,一脸惊诧震惊地看着裴大人,“大人,刚叫我什么?” 云娘是她的乳名,早年也只有她阿娘才会这么叫她,除非,他是…… 裴洛城原本一直阴沉的脸渐渐松弛下来,正定定地看着她,点漆般黑眸中闪耀着点点星光,薄唇微微扬起,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没有问,他微微点了头。 “你真的是,小豆子?赵明轩?” 江陵过于激动,惊喜地大喊了一声后,突然又意识到什么,赶紧捂上嘴,慌忙地朝车窗外看了一眼,见周围没什么人经过这才放心。 “无妨,柏叶一直跟着我,他什么都知道,”他静静地坐着,满含笑意地看着她。 江陵依旧不是很放心,刻意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一遍遍上下打量,始终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难怪他知道那个手势,难怪他今日在醉霄楼着意点了一份红烧狮子头,难怪他会不顾一切把自己留在裴府。 眼下她有些痛恨自己为何如此迟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意识到他就是当年的小豆子!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你怎么会没死呢?”她呢喃着,心中百感交集。 “……你很希望我死吗?姐姐!” “不是不是,”江陵尴尬笑了,再次抬头看着裴洛城时,已然泪盈于睫,她边哭边笑边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 裴洛城扫了一眼江陵所坐的位置,“你还要坐得离我这么远吗?姐姐,” 江陵愣了一下,拈袖擦去眼泪,朝他方向坐近了一些,故作生气道:“这么大人了,还姐姐姐姐地叫,不害臊!” 裴洛城将头一偏,眼底带着一丝戏谑,“儿时不是一直这么叫嘛,那时怎么不见你嫌弃,更何况当时还是你逼着我叫的姐姐,” 回想起她当年居高临下看着小豆子,还饶有其事警告他只要叫她姐姐,保证他顿顿有肉吃,江陵不禁脸颊一红,“那时,那时还小嘛!更何况你本就比我年长,只不过那时个子太小,没发育好!” “对了,快跟我讲讲,当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车外,听到柏叶的声音冲里面喊道:“大人,回府还是去南香山?” “南香山,” 他定定看了看江陵,明澈的眸子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失色,眼底多了一丝不可言说的复杂思绪。 “……那日,我从翰宸书院回到将军府,才回到自己的房中,就听到院外一片嘈杂的声音,接着就是惨叫声,杀戮声,兵器撞击声……还有那些操刀的禁卫军大声呵斥的声音,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也知道,将军府嘛,惯常都是一些行武之人带着兵器进进出出,”他笑了笑,以半开玩笑的口气轻松说着,也许是不让自己再次坠入那些沉痛的过往中,又或许是想让这个话题听起来不那么沉重。 “我跑过去一探究竟,那些尸体横七竖八倒在血泊之中,血水顺着地面蜿蜒流至我脚前……圣旨的意思是骆府上下满门抄斩,我姓赵,这你知道的,”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禁卫军中的一个老兵,兴许他认识洛将军,也知道我是将军当年在北疆捡回来的孩子,所以他见周围没什么人,便将我悄悄藏在一口深井里,直到五天后,他才一个人深夜潜入将军府把我从井底救上来……” 原来他当年就是竟是这么逃脱的,江陵眼底有些湿润,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有些抽痛。 “那个老兵他人真好……也多亏了你不姓骆,这才逃过一劫。” 第19章 往事如烟(二) 他转头望向窗外,目光遥远而迷离,视线向前无限延伸,越过崇山峻岭,穿越了时空回到当年的那个小院。 那是一段连江陵都不知道的往事。 他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起。 他不姓赵,他姓骆,是洛将军的儿子。只因他的阿娘是罪臣之女,当年将军只好将他隐姓埋名带回上京,只说是在北疆捡的孩子,特别投缘便带了回来。 来上京之前,他一直称将军为阿爹,临行回上京的那个晚上,洛将军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以后只准叫他将军。 冥冥之中,这件事却意外让他捡回一条命。 从此他就是外人口中的赵明轩。 “那你离开上京后,去了哪里?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 江陵凝眸望着他,一双明澈晶亮的眸中,闪烁着湿润的光泽。 “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嘛!” “……离开上京,我去了边城,”他淡淡道。 “你一个人吗?”江陵吃惊到瞪大了双眼,要知道他当年才只是个七岁的孩子。 “嗯,我相信将军为人,不信他会投敌卖国,所以想去找他当面问问清楚,” “那接下来呢?” 裴洛城笑了笑,在她额头轻点了一下,“哪有那么多接下来,接下来就是你看到的现在的我了,” 很显然,他有意隐瞒了一段往事。 他既不想再往下说,她也不问了,就让那段往事永远封存在他心中的某处,待有一日他心里能像如今的天气一样春暖花开,也许会随着和煦的阳光一起消融,又或许只要永远不去触碰,他们之间也可以相安无事。 马车行驶得不快也不慢,未正时分,到了南萧山。 车舆停在山脚下,裴洛城推门先行下了车,转身抬手,扶她下车。 江陵怔了怔,笑着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利落跳了下来。 “你不必跟着了,”裴洛城对柏叶道。 “那,大人小心,属下就在这里等你们,” 山路蜿蜒迤逦而上,一直通向山顶,在触目可及的云端上依旧白茫茫一片,似乎覆在上面的冰霜还没有完全融化。 山间风景却是别有一番风雅,他们所行这条山路两边长满了绿茵茵的小草和野花,山上冰霜融化顺着小溪缓缓流下,发出“哗哗”的声响。 山涧还未发芽的树枝上偶有几声鸟鸣声传来,回荡在山谷之间…… 三年未曾来南萧山了,这里一切如旧。 他们沿着山路徐徐前行。 “对了……那日当着你叔母的面,提到的朋友,”裴洛城望着脚下的山路,漫不经心问着。 朋友? 江陵愣了愣,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那日谈话的内容,“哦,是陆风啊,” 是啊,她好久都没看到陆风了,这段时间她忙得竟然都没想起他来,话说,这一次他去外地执行公务,走了也有几个月了。 “陆风是谁?” “嗯,他是我的一个朋友,” 裴洛城转过眼,见她脸颊染上一丝红晕,不知是因为山路崎岖难行微微出汗,还是少女怀春情怀所致,总之,她呈现的是一种在他面前从未出现过的羞赧。 看来,柏叶说的都是真的了。 从前,他听柏叶说过,有个叫陆风的男人对江陵不错,几年前曾在南萧山救过她一命,那是清明前后几天,江陵上山祭奠她阿娘和他。 途中遭遇恶人,恰巧被在外执行公务的武侯校尉救下,从此他们之间便断断续续有了联络。 上次江蓉琪提起的江陵跟叔父借钱看来也是为了帮这个叫做陆风的男人。 “其实,这次如果叔母不是逼着我嫁人的话,等他这次回来,他可能会上门跟叔父提亲了,” 他脸上依旧风平浪静,只淡淡道了一个“哦”字。 今日阳光充沛,风和日丽,阳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走了一会儿山路,江陵额头微微沁出薄汗来。 她抬手拭了拭,突然感到阳光没有那么晃眼。 抬眼一看,裴洛城已经从绕到她的右边,以他的高度刚好为她遮住那片毒辣辣的日头。 江陵笑了笑,不无感慨道:“当年你就是个小胖墩子,我还说日后肯定娶不上媳妇,你这是吃了什么,怎么长得这样高?” 裴洛城垂目看了看她,笑着在他肩头比画了一下,“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看起来好像没怎么长高?” 江陵瘪了瘪嘴,讪讪道:“因为我吃不饱啊,” 想到当年她也是这么俯视着小豆子,如今竟轮到自己被他俯视,真是天道好轮回! 他没回搭话,默默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银灰色的帕子,递给她,示意她擦擦额头的汗。 江陵接过帕子,擦了两下,准备还给他时,发现他的额头也微微出了汗,她努了努嘴,将帕子还给他,也示意他擦擦汗。 裴洛城突然停下脚步,躬下腰来,将头凑到江陵面前,嘴角挂着一丝坏坏的笑。 江陵愣怔一下,被他这冷不丁一通操作弄得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若是被柏叶看到了,不知怎么笑话你呢,” 说着,她还是拿着帕子在他额头细细拈擦了一遍。 儿时的他,大约就是现在这么高的样子,胆子很小,一吓就哭,还特别爱粘人,大约是很小就没了爹娘的缘故,总爱粘着她姐姐姐姐的叫着。 那时的他像是一个奶呼呼的肉团子,近距离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着奶呼呼的香气。 可如今的裴洛城就站在她面前,身上却隐隐散发着一种成熟男人淡淡的沉香味。 他皮肤一如既往地白净细腻,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有光泽在隐隐流动,一头墨发整齐束在白玉发簪中,不染纤尘。 阳光下的他眉目如画,唇色如樱,一双英气剑眉之下,墨玉般眼睛幽暗深邃,犹如倒映在其中流动着的星河…… 难怪上京城里那些姑娘少妇对他如此痴迷。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吃了什么神仙玉女膏长大的,竟出落得如此好看。 再看看自己,和他相比,自己就像个大喇喇的糙汉子。 裴洛城突然蹙了蹙眉,用稍显嫌弃的眼神望着她,“你身上怎么有股潲水味,” 他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双眉蹙得更紧了一些,“一个好好的姑娘,至少也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一点!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 江陵低头看了看袍角,想到醉霄楼前发生的事,“……又不是嫁给你,操那么多心,你累不累,陆风不嫌弃就行了,” 裴洛城目视着前方,继续沿着山路徐徐而行,“多吃一点,吃胖一点,看你瘦得像个猴子,不好看了,” 江陵转目看了看他的侧脸,见他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心里顿感暖融融的,好似一瞬间回到那棵榕树下……六月天气,气候宜人,空气清新得仿佛被水洗过,荷叶在池塘中翩翩摇曳,知了在树上不紧不慢叫着。 他们俩背靠着榕树小憩。 宁谧,纯净,葱茏,绚烂…… 第20章 裴府来客 言必出,行必果。 裴洛城没跟她开玩笑。 自那日从南萧山回来后,每天早上一睁眼,江陵的房里必已摆满了各式美食早点。 鸭花汤饼、蜜枣枸杞二米粥、金灿灿的单笼乳酪酥,包子,油条,豆花……还有数不过来的点心小食,摆满整整一张桌子,香气扑鼻。 而她每日照理会出门去东西两市转转,她每次出门,澜悦从不多说什么,很自觉跟着她身后,说是大人吩咐的,知道姑娘一定在府里闲不住,便着她跟在左右若是忙起来也能跟着打打下手什么的。 这日,不等到落日西下,她们便早早打道回府。 多日以来,酒楼进了不少,也见过数不清的店掌柜,要么并不缺人,要么碰到一些奇葩要求,更有甚者拿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要她做出羊肉的味道…… 看到江陵有些闷闷不乐,澜悦劝慰道:“姑娘,要不就算了吧,大人又没说什么,说句实在话,奴婢跟着大人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大人对哪位姑娘这样上心,这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江陵笑了笑,转头看着她道:“你跟在大人身边多久了?” “一年多吧,”澜悦想了想,“奴婢这条命当初就是大人赶考路上捡回来的,大人又聪明人又好,所以不管未来发生什么,奴婢一定誓死跟着大人,” “那大人身边的柏叶的呢?” “柏叶就更不用说了,他跟着大人很多年了,听说大人在来京城上任之前,柏叶靠着贩卖药材,生意在当地做得很大呢,后来大人中了进士,柏叶便放弃了家乡行当作为大人的护卫,随大人来了上京。” 江陵轻哦一声。 “能让柏叶主动放弃如此赚钱的营生,只愿跟随大人左右做一名小小护卫,可见我们大人是值得跟随的!” “……只是,这两日大人有些闷闷不乐,听后厨的说,大人这两日也没怎么吃东西,不知发生了何事,奴婢只恨自己不是男子,不能跟在大人身边,而且奴婢没读过什么书,既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能为大人分忧,” “大人回来了吗?”江陵走到桌边坐下,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跑了一日,她着实有些渴了。 “大人今日好像没去上朝,” “他病了吗?”一口水没喝完,江陵急急放下手里白玉茶盏,焦急问道。 “不知道,”澜悦摇了摇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对了,姑娘你听说了吗,前几日京兆府尹韩林韩公子在西城外被叛了斩立决了,刑部尚书窦大人因为涉事其中,听柏叶说咱们大人是此事的主审主判,会不会是府尹大人那边会迁怒咱们大人了。” 这么些日子,她只考虑自己,一门心思只想去谋职赚钱,没把多少心思放在大人身上,竟然忘了他已然跻身刑部侍郎之职,朝野形势复杂,他要考虑的事情更多更周全。 即便如此,他不仅帮自己摆脱了江家,还在很多事情上事无巨细地照顾到自己的情绪。 “你不是说大人还没吃饭吗,我这就去后厨亲自为大人做几道菜,保证他有胃口,” 说走就走,江陵起身开门,直奔后厨方向而去。 而此时,门房上老吴则匆匆直奔裴洛城的书房,说是窦大人到了,看上去挺着急的。 裴洛城正站在书房一角的琉璃鱼缸前,投喂一只小乌龟,听到门房来报,裴洛城不紧不慢将手里最后一点食物撒进鱼缸。 “这位窦大人还真是个急性子,什么时候都风风火火的,上一次也是说来就来,连通报都免了,”柏叶站在一旁道。 裴洛城摸了摸手,眼睛依旧盯着鱼池里那只慢悠悠滑动的小乌龟,“韩林死了,韩窦两家算是彻底交恶,如今韩林被判了斩立决,丽贵妃在陛下面前哭诉,陛下只能又在陇川另划了一块地给韩家作为补偿,咱们这位窦大人定是觉得此事不公,愤郁难平。” “大人这几日一直称病在家不上朝,也不出门,窦大人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此事说起来还是窦府吃了大亏,韩林只不过韩大人的子侄,窦家失去的可是最最疼爱的儿子,而且有丽妃在陛下身边吹枕边风,韩家又平白得了一块地,窦大人能不火大吗!” 裴洛城一面往外走准备迎接尚书大人,一面慢条斯理整理袖口, “作为主审主判,我这几日行事需得低调一些,装病不去上朝,也是为了给韩大人那边做做样子,若不然过几日韩府治丧,只怕要吃闭门羹了,” 说话间,窦大人已经火急火燎地走了过来,一见到裴洛城,便恨恨地发起牢骚,“我跟你说,我简直快气死了!” 裴洛城莞尔一笑,拱手见过尚书大人,然后退到一侧,一路指引窦大人前往花厅方向。 “哦,对了,听说这几日身体不适,现在如何了?” 窦大人恍然发觉自己方才说话时表现过于急躁了,这才改了口。 “已无碍了,谢大人体恤!” 说话间已是掌灯时分,裴洛城吩咐小厮去小厨房备下一些酒菜,说是要和窦大人不醉不归。 才一落座,窦大人再也忍不住压制已久的怒火,“啪”一声,他重重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桌子微微发颤。他嘴唇发青,灰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一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在冒着火。 “他韩贺亦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地痞流氓出身,不过长着女儿有几分姿色嫁入宫里做了皇帝的宠妃,竟然跟老子抢夺天艮山的风水宝地,也不看看他老韩家祖上有没有冒青烟!一个连儿子都生不出的人,囤积这么祖产做什么,留给子侄吗!现在好了,韩林也死了,那老家伙现在指定窝在家中哭鼻子呢!” 怨气一出,窦大人情绪也好了一些。 裴洛城没有搭话,而是抬手倒了一杯菊花茶递到窦大人面前,桌上的那套茶具光泽典雅胎薄如纸,“大人消消火,” 窦大人接过茶盏,饮了一小口,又将杯盏小心捏在掌心反复观看,“这茶具不错啊!”他抬手在茶盏上轻叩一声,其声如磬,“薄如蛋卵,轻如浮绵,是好东西!” “柏叶认识一位手艺上乘的烧窑师傅,这套茶具是专门定制的,大人若是喜欢,叫柏叶再去定制一套,” “……挺贵的吧!” 裴洛城笑了笑,“能得大人青眼有加,是这套茶具的福气,于在下,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窦尚书心满意足地点头同意。 一抬眼,他又想起了方才的事来,继续道:“他韩家什么出身,我窦家什么出身,他不过一介老匹夫,仗着自己国丈身份为所欲为,又是要权又是要地,他韩家寸功未立,只仗着得势的女儿便为所欲为,何-德-何-能!我窦家为宣朝出人出力,想当年我在边城,” 听到边城两个字时,裴洛城指尖微微一颤。 眼前这位窦璐德窦大人正是当年边城的守将,骆将军是前锋,率两千精兵长驱直入北厥人腹地,窦璐德作为守城将士埋伏在边城外五十里处,以助将军。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骆将军和他麾下那两千精兵竟再也没回来,也正是眼前这位窦大人当年八百里加急军报上传朝廷,说是骆将军带军降敌了。 斯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这位窦大人最清楚。 第21章 大人的愁烦 窦璐德是个老奸巨猾的官油子,表面看起来飞扬浮躁,实则城府很深,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说明内心在警惕着在什么。 看来,当年边城之事的确大有蹊跷。 裴洛城莞尔一笑,没有往下再问。 这时,府里小厮陆续把酒菜端了上来。 “大人来得急,仓促备下酒菜,还请大人不嫌弃,” “今日老夫就是来你这里说说话,一时气急攻心来得仓促,不妥之处也请小裴大人见谅!” “大人客气了,请!” 一看到那碟色泽光亮的四喜丸子,裴洛城愣了一下,当即意识到出自江陵之手。 窦璐德夹起其他几道菜,都浅尝辄止只尝了一小口,看起来那件事还是影响到他的心情,吃什么都胃口不佳。 他这人脾气来得快走得也快,既然在吃上找不到乐子,便自然而然聊起一些朝野间趣事。 他呷了一口酒,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洛城,“你年岁也不小了吧!如今年纪轻轻官居四品,又深得丞相和陛下的信任,日后大有所为啊!” 裴洛城浅浅一笑,“大人谬赞了,” “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了,男人嘛,总该找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 “此事,不着急,” 窦璐德“啪”的一拍桌子,“怎么能不急,此事应该急,”说着,他看向柏叶,“本官就不信,你们家大人正值盛年血气方刚的年纪,还能没有几段风流韵事?” 柏叶怔怔的看着大人,支吾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用怕他,只管告诉老夫,不管是谁家姑娘,哪怕是公主,这门亲事老夫也一定给你做主,就为了你抓住了韩林,给老夫的儿子报了仇!老夫一定要有所回报!” 裴洛城看了看柏叶,对窦璐德道:“大人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谣传,” “……”窦璐德往他身边凑近了一些,“你小子不老实,不跟我说实话,老夫可是听闻,你要娶一个姓江的小官家的庶女是不是有这事?” 裴洛城一愣,随即恢复镇定,涩然一笑道:“大人可真是耳报神,什么都瞒不过您,” 窦璐德哈哈一笑,“这事是真的了?你小子瞒得可够深!能入你小裴大人的法眼,想来定然是位绝色美人吧!” 窦璐德尝了一小口的红烧狮子头,当即撂下玉箸,口中嗯嗯呀呀的,面露惊喜之色,“这道菜不错,颇有当年那个御厨叫什么来的,” “钰轩,”裴洛城答道。 “对,对,就是他,只可惜当年离开皇宫后,去了翰宸书院,没几年就死了吧!” 裴洛城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头。 这时,门开了,只见一个女子笑着冲进门来,见到房里另有其他人在,她立即慌了,敛了笑容,低下头俯身以礼。 “小女实不知今日有贵客造访,是我鲁莽了,还请大人海涵。” 江陵退了几步到门前,转身欲离开,却被窦璐德叫住。 他反复打量江陵,眼前这女子虽身着素衣,却一袭的清雅绝伦,尤其一双美目,湛湛有神,举手投足间犹如出水芙蓉,秀色极佳。 “……这位应该就是小裴大人金屋藏娇的小夫人了吧!”窦璐德打趣笑道。 官场之事,江陵懂得不多,但她知道有些事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若着急撇清关系,说不定会给大人带来什么料想不到的麻烦。 可他们之间明明没有那种关系,却被这位硬生生地说成有了夫妻之实,江陵感到脸颊微微有热气蒸腾。 窦璐德见她脸颊起了红晕,便以为是被他戳中了,更加大胆怂恿,“老夫看这姑娘不错,为何不明媒正娶把人家迎进门啊!” 江陵偷偷抬眼向裴洛城求救,裴洛城看了她一眼,“你先忙去吧!” 江陵离开后,窦璐德继续道:“这姑娘是哪家的?” “刑部主事江子郡的侄女,” 窦璐德想了半晌,恍然“哦”了一声,“江子郡,我想起来了,那个小主事嘛!没想到啊,竟是他的侄女,对了,” 他眉头骤然一紧,似是想起了什么,“那桩毒鼠案没波及此人吧?” 窦璐德因为是韩林案的当事人之一,身为刑部尚书他不能过问此案。 裴洛城摇了摇头,“……不过其余几人已经抓起来了,张合柴栋二人已被严刑拷打过,” “可招出幕后指使之人?” “让大人失望了,他们什么也没都没招,” 窦璐德急得冒火,“继续用刑啊!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裴洛城浅浅一笑,“再用刑可就要出人命了,韩林已经伏法,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小喽啰,韩家既然选择他们做内应,必然早就拿捏了他们,当初大人何须再跟他们一般计较,大人喝茶!” 窦璐德余愠未散轻哼了一声,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兴许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便又转回到方才的话题。 “这姑娘出身是低了一些,”窦璐德喃喃着自说自话,“不过若是你真心喜欢她,我把她做认作干女儿,既抬高了她的身份,你我二人也算是亲上加亲,如何?” “大人,”裴洛城扶额,“此事慢慢来,日子长着呢!” 窦璐德愣怔地看着他,半晌,恍然道:“我懂了,定是人家姑娘还没答应你?” 裴洛城只能顺着他的话点头称是,故作无奈道:“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乐趣就在一个逑字上。” 窦璐德想了想,颇为赞同,“……要说,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啊!”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这天晚上,月朗星稀,和风徐徐,裴洛城站在内院连廊下,望着一个六角风灯出神,精细绢纱上手绘着花鸟图案,鸟儿展翅翱翔,不知是在归途的路上还是振翅远行。 就在这时,夜幕中似有流星划过,随传来几声“咕咕”鸟鸣。 少顷,柏叶匆匆沿着连廊走来,手里拿着一卷细细纸卷。 裴洛城接过纸卷,迅速打开来看,他的眉头越粗越紧,看完后,递到了柏叶手里,“看来,这个陆风果真是奉命前往金牛山杀人灭口了,” “大人,孙季安是孙丞相的唯一的儿子,又是赫赫武侯将军兼吏部侍郎,如今孙家权势滔天,他为什么还要在金牛山私自开采铜矿铸币?” “……人心不足,得到了便还想要更多,” “这次朝廷突然发兵金牛山,竟然还是让他们提前得到了风声,那些挖矿的人全数被人杀死在了矿中,只漏了一个名叫冯来的小头头,那边已有人在金牛山附近看到了陆风,想来他这是在奉命追杀冯来,” 裴洛城看上去面色凝重,没有说话。 “大人,那孙季安可是个十足阴险的小人,不管陆风能不能完成完成任务,依属下看,他这次都凶多吉少,若是抓不到冯来,万一日后冯来狗急跳墙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怕陆风会首当其冲被拎出来做替罪羊;若能顺利杀了冯来,那陆风就是这件事最后的知情者,若想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一个死人总比一个听话的活人要让人放心。” “……大人,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江陵姑娘?让她心里有个准备,” 他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一个熟悉身影缓缓从厢房走出,沿着连廊一路朝外院池塘边走去。 第22章 院中私语 亥时已过,裴府院内已鲜少有人走动,江陵今晚有些难眠,随手披了一件外衣在院内走走。 下弦月,月华清冷,染得周围一片银色。 也许正是这样的环境才能让人冷静下来。 自到裴府,吃穿用度自不必说,正因如此,这些日子她常感恍惚如同置身虚幻,犹如脚尖踩在云端,不真实,更没有安全感。 一个月前,她还被困在江家那间阴冷的偏房里,两下相较,有如云泥之别。 还有陆风…… 那个让她心系至今的男人,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长风从身边拂过,撩起散在耳边的碎发,她不由拢了拢外袍。 这时,身后有熟悉脚步声传来,她还未来得及回头,一件披风已经覆上肩头。 一只手从她左肩划过,那手很好看,手指修长干净,白皙且骨节分明。 “大人这么晚还没睡?” 裴洛城没有立即回话,负手而立,视线平视着前方。 今晚夜色如水,廊下的风灯在夜风中斜飞摇曳,光影散落在不远处的池塘里,犹似粼粼星河。 “怎么,睡不着?”他淡淡问道。 江陵轻点头,嗯了一声。 …… “他,对你好吗?”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沙哑,与这沉沉暮色完美融合。 “他挺好的,”江陵想了想,面上染上一丝红晕,她赶紧低下头将碎发塞到耳后,她在想,若不是这里光线黯淡,被他看见她害羞的样子,定会笑话她。 一个高大身影渐渐浮现在她眼前……他们从相识到相恋,中间也只见过短短几面。可每次见到他,他都穿着一件黑色绣着蟒纹的锦衣袍服,头戴黑色幞头,腰间横着一把长刀。 他是武侯校尉,时常要被差遣外派,即便留在上京,他们也很难见面。 兴许是职业关系,他很少笑,脸如刀一般,轮廓立体,自带清洌之感,给人一种常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可她却能清晰感受到,他在看她的时候,眸光会化作一池温柔的水,不加一丝遮掩。 想到这儿,她呼吸一窒,脸颊微烫,主动说道:“……他家里还有一个姐姐,身子不太好,他离开上京这么久,我想……明天去看看她,” “已经想好了?” 裴洛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江陵不解,抬头看向他的侧脸,月光如水在他身上慢慢流泻,他的面容看起来如玉雕一般,仿佛能工巧匠的用心雕琢之作,却也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 “什么?”江陵问道。 他转回头静静地俯视着她,冷冷的没有温度,像是一个刑部官员质问一个犯人,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另一面。 “决定了这辈子跟着陆风,” 见她不明白,他简单重复了一遍。 “……若没有意外的话,” “对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瞬间让她清醒了许多,似乎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心,“……其实,我们一共就见过五次,” 说着,她抬头望了一眼大人,自嘲道:“大人不会笑我轻浮吧,” 裴洛城转回头看着她,没有说话。 “可他说了,可以给我一个家,他不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还说过,在见到我之前,从没有想要安定下来,见到我以后,他才觉得自己其实他早就乏了累了,厌恶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很想要安定下来成个家,和他阿姐一起,还有我。” 江陵娓娓诉说着,她双目含笑望着远方,点漆般的眸子亮闪闪的,似在憧憬触手可及的幸福。 说完,她笑看着裴洛城,“其实我这个人要求一直都很简单,只是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小的时候,我只希望有阿娘一直陪着我就好,可她走了,离开了我,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几年了,” 她顿了一下,半仰着头望着裴洛城,“不过,还好,后来遇到了你,那时候,你就知道哭,一条毛毛虫也能把你吓得哇哇大叫,” 她想要学着儿时的模样,摸摸他的头,可转念一想,这样做不太妥当,高高扬起的手,最终只缓落在他肩头,轻拍了两下,“其实,那几年和你在一起,我也挺开心,后来你……我以为你死了,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特别倒霉的人,甚至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拥有任何幸福,” “……其实,后来也是遇见陆风后,他给了我这份勇气,他跟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凡事不必瞻前顾后想太多,那样只会让自己活得太累,” 裴洛城安静地看着她听她述说过往,眼眸犹似寒星,深邃幽远,似乎藏着一抹复杂的情绪。 他沉默了半晌,决定暂时绕开这个话题,“对了,那时你是怎么想到在翰宸书院跟钰轩学厨艺的?” 说到这个话题,江陵情绪似乎高涨了几分,“翰宸书院那个地方,本就不是我这样的出身的人该去的,在那儿读书的人,不是宗族世家就是荀贵子弟,当初也是我叔母非得逼着我去求夫子。你也知道,夫子曾对我阿爹有知遇之恩,算是忘年之交,” “叔母早就想把二姐姐送进翰宸这样地方读书,希望她的女儿日后能到荀贵人家去做夫人,不过,她也算是没有白忙活,二姐姐这不就认识了林仲卿,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裴洛城打趣道:“你的那位叔母,说来也算是有几分谋略,竟能想到这一层,她若不是女子,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实,她也就是只对我苛刻了一些,她对两个姐姐真的很好,有的时候,我甚至还会羡慕姐姐们,”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江陵愣了一下,笑着拍了拍脑袋,“其实,当时我也没多想,只是看你常被那群孩子欺负,碗里的肉常被他们抢了去,你那时个子又小,还特别爱哭,我身份低微,更不可能为你讨个公道,所以我就去后厨缠着钰轩师父,要他教我做菜,谁知后来竟慢慢喜欢上了厨艺,” “钰轩可是当时宫里有名的御厨,一生从没收过徒弟,你也算是歪打正着传承了他的手艺,”裴洛城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笑意。 江陵爽朗一笑,“是啊,那时我年纪还小,哪里懂得什么御厨之类,心里只想着可以趁师父不备偷藏几个丸子给你呢,” 他们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过几日,林家老夫人做寿,已经发了邀帖,你,” 林家?林仲卿? “可不可以带我同去?”江陵脱口而出。 裴洛城莞尔一笑,“你不是不喜欢那种人多的场合吗?” “……我这不也是为了二姐姐嘛,她喜欢林仲卿喜欢了那么多年,这婚事总不能这么一直这么拖着吧,她一个姑娘家面皮薄,也不好上门去问。” “我能不能伴做你的书童或是跟班也行,跟你混进林府,我想当面问问林仲卿,他和二姐姐的婚事,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能成就成,实在不行,也别拖着我二姐姐,姑娘家大好年华就那么几年,” “行吗?”江陵小心问道。 他们之间关系常让她迷混不清,常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越了界,不分尊卑,毕竟他们的身份早已是天差地别。 第23章 宁氏长女 “你都说了,我会不同意吗,”裴洛城淡淡道,“你还是很关心江家人,” “即便她不是我二姐姐,可同为女子,将心比心,我自是希望他们有情人终能结成连理,” 江陵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林仲卿也曾是你在翰宸的同窗,他知不知道你回来?” 裴洛城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整个上京,除了柏叶以外,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 三月天气忽冷忽热,一早还是艳阳高照不多时变得阴沉沉的,西风猎猎,吹得人心烦气躁。 江陵今日打算先探望一下陆风的姐姐,回来路上再去西市转转,看哪里有招募的告示。 陆风曾和她提过一次,他的长姐打小体弱多病,嫁人以后五年膝下无所出,便主动提出提出合离回到娘家,家中父母早已过世,便和唯一的弟弟相依为命,守着这幢爹娘留下的老宅子。 陆风离开那么久,他最担心的人应该就是长姐了。 她和澜悦刚出门,走了两步,打算先去买点点心果子带去,第一次去人家里总不好两手空空。 “陵儿!” 听到有人叫她,江陵回头望去,诧异看着那人,“大姐姐!” 那女子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看到江陵出现,竟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动,嘟着嘴,一副委屈到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阿布?你们怎么来了?”江陵有些意外。 那女子牵着阿布的手上前,一面看着江陵一面转目对阿布道:“小舅舅,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见江陵吗?这就是江陵啊,你怎么不高兴了呢!” 说话女子名叫江蓉玥,是宁氏大女儿。 她今日一袭淡黄色委地长裙,倭坠髻上斜插着一支金簪,尖尖的脸蛋,修长的眉毛,她的这张脸也袭了她母亲宁氏的美貌,与妹妹江蓉琪明艳妖娆的相貌相比,她的美似乎要内敛许多,十分耐看。 江陵与澜悦相视一眼,不由快步迎了上去,江蓉玥的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气,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阿布,你怎么了?”江陵看着他,柔声问道。 她这么一问,阿布抬眼看了看江陵,竟然“哇”地大哭起来。 江蓉玥见状赶紧抽从袖袋里抽出帕子,俯身一面给他擦泪,一面好生哄着,“不哭啊,小舅舅乖,咱们不是见到江陵了嘛!” 说完,江蓉琪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道:“没办法,自从你走了以后啊,小舅舅每日在家闹,不吃不喝的,你看看都瘦了一圈,真是可怜见的!” “阿布别哭了,乖!” 江陵的一句话,顷刻便让阿布的情绪稳定下来。 “江陵跟我回家,阿布,以后不会,再惹你生气,阿布,听你的话!”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鼻子不停地抽动着,江陵看到他的泪水在眼眶里一圈圈地不停打转,阿布强忍着就是不让它们落下。 “陵儿啊,你看小舅舅多听你的话,你不让他哭,连个眼泪都不敢掉,其实啊,不止阿布,我们都挺想你的……” 江蓉玥看到江陵的眼底露出几分柔和,赶忙握住她的手,见缝插针道:“跟我们回去看看吧,你毕竟是我们江家门上的姑娘,那新嫁出去的姑娘不是还有三天回门吗,怎么,你打算就这么跟我还有阿爹,老死不相往来了嘛!” 江陵被她说动,看着眼前泪眼汪汪的阿布,他也的确是个可怜人。 江陵看了眼身边的澜悦,道:“要不,那边我们下次再去吧!” 澜悦将想要说什么,却被江蓉玥抢了白。 听到江陵愿意同她一道回家看看,江蓉玥笑盈盈地握住江陵的手,将她来回打量了几遍,“都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就说我这妹妹是个美人胚子,看看看看,这才多久不见,竟然像是换了个人,” “看看,这小脸嫩得如今都能掐出水来了,到了裴府果真是不一样啊,” 江蓉玥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她有些不习惯,她的这位大姐姐不似二姐那般刁蛮任性,也不似宁氏那般泼辣刚硬,倒是有些二叔父见风使舵的意思。 “大姐姐,你们今日是专程来见我的?” 江蓉玥纤细柳眉一挑,“当然了,方才我还在发愁该如何跟裴府门房的人解释,让他进去给我们带句话,幸好你出来了,否则的话,我们两个可要被晾在外头了,” 杀人不带刀,笑着就把心里不满表达了出来。 江陵听出她话里有话,似是在为上次宁氏母女被晾在府外的事耿耿于怀。 “大姐姐也知道,你在江家时过得并不如意,可你也要体谅阿爹和阿娘他们,我们江家本就是小门小户,” 说着,她朝裴府大门望了一眼,“不像这里,锦衣玉食的供着你,他们也老了,年纪大了,如今身边也只有一个蓉琪陪着,再过些日子琪儿嫁去伯爵府,二老身边可就没人了,” 江蓉玥说着,轻叹了口气,一副忧伤的模样。 “有时间你还是应该回去多探望他们一下,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阿爹无论如何也你的二叔,打断骨头连着筋,他还是很心疼你的吧,上一次你离开江家,又因为琪儿的婚事,他和我阿娘整整吵了一个月呢,” 江蓉玥说得句句在理,江子郡毕竟是她叔父,于情于理,她就是再恨叔母,再不想回江家,也应该回去探望一下叔父。 还有那枚簪子。她阿娘临终遗言上写着一定要收好那枚簪子,如今那枚簪子下落不明,她还是要把它找回来的。 澜悦跟在她们身后,越想越觉得不对,于是她跑上前去不由分说拦住她们的去路,“大人说了,姑娘不能回江家,” 江蓉玥听完也不生气,而是打量了澜悦,转头笑着问江陵,“这姑娘是你的奴婢吧?” 话是这么说,澜悦的确是裴洛城派来护她周全的,可这么些日子相处,她们也很投缘,江陵心里可从没把澜悦当成奴婢看待。 “大姐姐,不要这么说,” 江蓉玥不容她解释,笑着打断她的话,转眼看着澜悦,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既是奴婢,就该做好奴婢的本分,主子已经决定好的事,你一个做奴婢的怎能擅自替主子做主呢?真是没规矩!” “你,” 江蓉玥说得也没错,澜悦涨得满脸通红,只能暂时忍下。 江蓉玥挽着江陵的手继续往前走,一面走一面耐心嘱咐她,“陵儿啊,你性子最是软糯,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初来乍到去裴府,可千万别被府里下人给欺负了。” 第24章 鸿门宴(一) 她摸着江陵的手,眼中亮晶晶,一副羡慕口吻道:“陵儿才是最有福气的人,难得裴大人如此看重于你,听说还想要纳你为正室,你不知道姐姐我听了有多羡慕,” 说着,她从腋下抽出一条帕子,拈了拈泪痕,“不像大姐姐我,嫁得早,现在后悔都来不及,” “大姐夫不是一直对你挺好的吗?” “好什么呀,不过在阿爹阿娘面前装装样子罢了,一个小破助教而已,守着一个清水衙门,这日子寡淡到快要活不下去,大姐我当初也是鬼迷心窍,耳根子一热,听了那些甜言蜜语就答应嫁给他了,成亲以后才知道这些东西有鬼用!” 江陵回道:“大姐夫当年也算是才情四溢翩翩佳公子,” “他那文章能换钱还是那张脸能换钱,人家有本事的人只做一年助教便踩着跳板调任别处了,唯有他,屁股像是长在助教上,怎么也挪不动,” “就这,他可是当年阿爹一眼就相中的女婿!”江蓉玥说完撇了撇嘴。 江陵越听越觉得这故事耳熟,大姐姐和大姐夫可不就是当年的叔母和叔父的翻版吗! 叔父一眼相中的女婿,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到大姐姐那絮叨起自己的夫君的模样竟然和叔母惊人的相似,江陵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只好先忍着。 可她这位大姐姐今日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特意盛装而来,还带来了阿布一起,邀她回江家探望二老,决计不会只是向她说得那么简单。 方才拉着她一通说,江陵已经大概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大姐姐想要通过她,再通过裴大人那边提拔她的夫君。 她真是太瞧得起自己了,连她自己都还欠着裴大人一大笔人情债,又有何颜面在大人面前再提各种要求。 她只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并不接话。 裴府大门前,裴洛城刚下车舆,不经意朝四周扫了一眼,却见江陵跟着几个人往南走去。 “那两人是谁?” 柏叶顺着大人的视线看去,“应该是宁阿布,和宁氏的大女儿,钱不是都已经给过他们了!怎么还来纠缠江姑娘!属下这就把她们带回来!” 裴洛城扭回头,一只脚迈进裴府大门,一面吩咐道:“找两个人去乌衣巷附近守着,告诉他们不要靠得太近,” “是,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做,”他挠了挠头,“来就来吧,还把她那个傻舅舅一起带着,” 裴洛城没有说话。 江陵他们一行人来到乌衣巷口,正准备再往里走时,江蓉玥突然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记性!只顾着带阿布去见你,竟把一件大事给忘了,” 江陵疑惑地看着她,问道:“什么事啊,大姐姐,” “你姐夫的舅老爷病了,我们原说好了,今日一起去探望他老人家,谁知一忙就把这事给忘了,瞧瞧我这记性,” “那你快快回去吧!别让姐夫久等了,”江陵道。 “那行,大姐姐这次就不跟你一道回了,”说着,她望了一眼阿布,“小舅舅这下该高兴了,阿爹阿娘想来定是在家等着你们呢,我就有事先走了!改天去我家吃饭,大姐姐一定做一桌子好吃的犒劳你,若是裴大人也肯屈身陪你一起来,那就最好了!” 说完这话,江蓉琪匆匆走了。 澜悦扭头看了她一眼,走到江陵身边,小声道:“都来到家门口了,她却说走就走,什么鬼!” 江陵没有说话,与江家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们的心思脾性,江陵比谁都清楚。只是眼下形势比人强,即便大姐姐今日不带着阿布一起来,她也自会再回江家一趟,把该了结的事一并了结了。 她这位大姐姐的性子那是实打实地随了叔父,最是懂得趋利避害,临门一脚时却急刹了车。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起风了,天低云暗,乌衣巷口的那棵榆树叶“哗哗”作响,站在空荡的路口,风中寒意料峭。 江家内院却是一派热闹非凡,还没推门进入,推杯换盏声却已入耳。 “哟,是三姑娘回来了!这么巧!” 宁氏房里的钱婆子看见江陵回来,一脸惊喜上前招呼着。 巧? “……钱妈妈,莫不是今日还有其他客人?”江陵问道。 “可不是嘛!今儿是什么神仙日子,大家都凑了一个日子回来,可不是大巧碰小巧了嘛!”钱婆子欢喜道。 说话间,钱婆子引着她们来到了花厅。 八仙桌上的红泥小火炉内噼啪作响,锅子上正炖着什么……咕噜噜地冒着热气。面对正门的座位上坐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江陵进门时,他们脸上仍挂着尚未退去的笑意。 看来,在她到来之前,这里的气氛不错。 二叔母见状,忙笑着起身招呼江陵,拉着她的手向三位老者道:“大叔伯,二叔伯,三叔伯,这姑娘呀是她大伯家那个孤女,名叫江陵,” 三位立马敛起笑容正襟危坐,摆出一副长者应有的款来, 宁氏又笑着对江陵说:“陵儿啊,这是你祖父的三位堂兄,你应该称他们叔公,如今算是江家族老一辈了,还不见过他们?” 江陵裣衽以礼,一一见过三位叔公。 坐在正中位置的那位,应是他们中较权威的一位,他看起来身材高大,脸型方正,看上去十分硬朗;另外两位一左一右坐在那人两侧,一个矮胖,一个尖瘦,额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咕噜噜转着,不停地打量着江陵…… 宁氏看了看他们,赶忙拉着江陵入座,“你叔父啊实在抽不开身,”说着,宁氏看向三位老者,解释道:“刑部衙门太忙了!有的时候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上,” 江陵坐在江蓉琪和宁氏之间,隐隐觉得不安,可具体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怎么不多去府衙走动走动,子郡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我宣朝每年都会对官员有一定考核,考核合格的官员会得以拔擢,圣上另外加以褒赏,子郡在刑部主事这个位子上做了多久了?” 中间那位被称为大叔公的老者神情严肃地看向宁氏,宁氏强颜欢笑,“回大叔伯的话,子郡不才,又不会说话,故而……哎呀,还是别说他了,三位叔公难得来这一趟,今儿不谈其他的事,” “你就是侄媳妇说的那个江家最有出息的孩子吧!听说去了刑部裴大人府上?”大叔公看着江陵问道。 江陵一直低头坐着,并没意识大叔公在同她说话,还是江蓉琪碰了她的胳膊,小声道:“叔公和你说话呢!” 江陵这才抬起头,想了一下,“回叔公的话,是的,” 三位互视了一眼,矮胖一点那位二叔公道:“你一个没出过阁的大姑娘,私自住到陌生男子府上,算什么?传出去我们老江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我叔叔,也就是你的太祖,当年那可是赫赫威名的当朝太傅!真是家门不幸!” 三叔公在一旁补充道,“这孩子真是,难为你叔母还为你遮掩,说好话,说你是咱们老江家迄今为止最是出息的孩子,”说着,他摇了摇头,“如今这是凤凰窝里抱出了鸡,一代不如一代,有愧先祖啊!” 第25章 鸿门宴(二) 另外两位均点头应和着。 这时,宁氏突然不住地咳嗽起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喝了一大口水才面勉强压下去。 “侄媳妇这是怎么了?生病了?” 宁氏赶快拿出帕子拈了拈嘴角,一脸抱歉看着三位道:“让叔公担心了,侄媳真是罪过,受了些风寒而已,无碍的,” 江蓉琪看了一眼宁氏,忙补充道:“才不是,阿娘就是操劳过度了,为我的婚事一直殚精竭虑,忙里忙外的就指着她一个人,我阿爹整日闷在衙门也不回家,对我的婚事从不上心,仿佛我不是他亲生女儿一样,” 说着,江蓉琪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宁氏赶忙着劝慰她,“乖囡囡,你是阿娘的好女儿,你的婚事阿娘不操心谁操心啊,就是吧,阿娘我忙也是瞎忙,也帮不到你!” 说到动情处,母女二人竟都止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江陵夹在二人中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真是后悔听了江蓉玥的话,赶着今日上门。 这母女二人一唱一和演着,定是没把这门亲事背后隐情告知这三位族老。 “江陵啊,”大叔公开口道:“你既然已经去了裴大人府上,想来不日那位大人自会给你一个名分,老夫早已听闻这位小裴大人在朝中无论是皇上面前,还是丞相面前,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叔母将你养大不容易,你叔父又是个老实人,既有了好的归宿,就该懂得报恩,乌鸦反哺,羔羊跪乳,动物尚且如此,何况于人!你离开江家多久了?我问你,” 江陵轻垂着眼睑,没有回话。 “走了这么久,对这个家却不闻不问,这就是不孝!” 大叔公一掌拍在桌上,桌上的碗碟震得窸窣作响。 “对,你这是不孝!”江蓉琪赶忙在一旁火上浇油。 江陵心中冷笑:我不说话,只是想给大家留个面子;我不说话,不代表我傻。 还以为我是以前那个任你们辱骂欺负的江陵嘛! 她抬起头,缓缓看向一旁的江蓉琪,淡定从容道:“二姐姐,我是妹妹,论起孝道嘛自然是不如姐姐的,日后我定当多多向姐姐学习,学习姐姐为了嫁个男人,哭闹绝食把个江家闹得鸡飞狗跳!逼着自己阿娘和妹妹为你不辞劳苦地谋嫁妆!” 你……你! “你说什么呢,” 江蓉琪腾地站起来,她满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一个劲儿地打转,众人面面相觑后,不觉将视线都投向她,她羞愤难当,当即拂袖哭着跑开。 宁氏眼看着女儿离开,恨不能立即追出去,又碍于族中长辈都在,只好强颜坐了回去,给众位解释道:“姑娘嘛,拌几句嘴罢了,以前她们俩在家的时候,就多有一些口角,没事,一会儿指定就和好了!” 三位交互看了一眼,没有继续往下问。 “江陵啊,其实你二姐姐说的也没错,你五岁没了娘,你父亲江浔一走就是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还不是你叔母含辛茹苦将你抚养成人,这一点不能不认吧!” “蓉琪的婚事你若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话,你叔父的忙还是可以帮一帮的,那位小裴大人不就是执掌刑部的嘛,听说前一阵刑部窦尚书病了,将整个刑部交给了裴大人掌管,是吧!小小的主事做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意思!” 她瞧着眼前这三位,圆胖的那位目光呆滞,尖瘦那位弯腰曲背形容枯槁,唯有中间那位看起来颇有些官威。 江陵目光平视坐在她正对面的大叔公,道:“是,这小小的主事做了这么多年的确没什么意思,晚辈听说大叔公之前是在山阳县做了一辈子县令吧!” 她假装不懂,扭头问宁氏,“叔母,县令官阶是几品啊?” 宁氏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大叔公气的胡子一撅一撅,只能干瞪眼,另外两个叔公见势不妙,赶紧把话题岔开,好把场面圆回来。 “只可惜,你阿爹江浔当年可是他这一辈中最有出息的孩子,他当年可是已致仕前太傅最最器重的弟子,我们都对他报了极大希望,希望他可以重拾我们江家的荣光!没想到啊——竟然落得个名落孙山……” 说着,他们一脸叹息,不约而同摇着头。 “你说,会不会有人从中做了手脚?”二叔公突然发问。 大叔公愣了一下,缄默其口。他是官场中人,虽已致仕,提及朝中之事时,自然非常小心谨慎。 三叔公道:“……说句真心话,我一直都这么想的,连那姜夫子提起江浔都赞不绝口,称他未来大有可为,老夫就不信,他能差到三榜都考不中!” “你觉得会是谁动了手脚?” “……这个不好说,”三叔公捋了捋长须,若有所思道:“我猜是,” 这时,大叔公咳了一声,那二位见状立即住了口。 “所以江陵啊,你知道吗?咱们江家当年那是何等荣耀,当年你太祖大婚的时候,还得了当时皇后娘娘亲赐的白玉金钗,那可是圣物啊,后来太祖去世后传给你的祖母,你祖母又传给了你阿娘,如今这簪子可在你的手里!你可一定要好好保管!” 江陵只知那是她阿娘留下的唯一遗物,遗言中让她务必好好保管,今日她才知道这白玉金簪竟还有这样的渊源。 如今这簪子竟在自己手上弄丢了…… “江陵啊,簪子可还在你手里?”大叔公见她有些心不在焉,不由大声质问了一遍。 “……”江陵楞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宁氏见状赶紧把话接了过去,笑着回道:“在,白玉金簪在她那儿呢,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先皇后亲赐之物,怎么会丢呢!” 江陵有些恍惚,再也没有心思坐着听他们聊天,她站起身,看了看三位,“三位叔公,江陵突然感到身体不适,想要回去休息了,三位叔公远道而来,你们尽兴,” 说完,她起身就走。 宁氏在她身后追了上来,一把将她拉住。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过了许久,江陵开了口,“那簪子被叔母拿去了吧!” 宁氏没有直接回答,她冷笑道:“你先不要管簪子在什么地方,你妹妹的婚事若是成不了,你永远也见不到那支簪子!到时,我自会通知江家族老,就说那支祖传的圣物在你的手里丢了,你猜会是什么结果!” 江陵久久凝视着她,突然笑了,一字一句回道:“叔母还想用继续用簪子来拿捏我?我告诉你,那簪子我不要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告诉他们,那支白玉金簪被我弄丢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江陵转身离开。 “那可是先皇后所赐的圣物,你弄丢了先皇后亲赐的簪子,那就是大不敬之罪,要杀头的,不怕死的……你可以试试,” 宁氏走到她身后,她的五官极其扭曲,眯眼看着她道:“除非你把另外五百两银子凑齐一并交给我,” 第26章 林府寿宴 江陵仰面望着头顶四方的天,灰蒙蒙的,浑浊,窒息,让人看不到希望。 她的腿仿佛灌了铅,又像是脚下有一个巨大的黑洞拼命将她往下吸,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往上爬,依然无济于事……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她们就是不肯不过自己,她自问自己的愿望并不奢侈,只不过想过着平凡人的正常生活而已。 为什么就这么难! …… 半晌,她舒缓了情绪,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希望你记住刚刚说过的话,下次再见面,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抬腿要走,宁氏跟在她身后,继续道:“这件事,不许你告诉裴大人,若让他知道了,我们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出门时,澜悦在外头已经等候多时,方才一进门,她便被钱婆子指使下人拦在门外。 她一眼瞧见江陵脸色透着苍白,一种虚弱的无力感,像是被吸干了精气,她连忙跟上来,焦急问道:“姑娘,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出了江家大门,江陵骤然感到全身软绵无力,她是靠着一口不服输的气才撑到现在,如今那种疲惫感从她的两只脚开始一点点向内渗入,她走得很慢,走到墙边,扶着墙停了下来…… “姑娘,你怎么了?别吓我,”澜悦看着她泛白的脸色,和晦暗无光的眼睛,急得差点哭了出来,“我就说不能跟她们回去,姑娘你见她们一次就病一次,这鬼地方,咱们再也不来了!” 江陵看了看澜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我没事,真的,就是突然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怎么会呢,奴婢一直按着甑太医的方子给您熬的药啊,是不是那个方子该换了?回头我就去跟大人说,叫甑太医再来咱们府上一趟,给您好好瞧瞧!” “别!”江陵定定地看着澜悦,着急道:“不要告诉裴大人,我真的没事,这么多年了,我在江家更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每日锦衣玉食的被人伺候着,怎么反倒矫情了,” “您真的没事?” 江陵坚定地冲她点了点头,“大人在朝中事务繁琐,这点芝麻大小事就不劳烦大人操心了,” “咱们走吧!”稍歇片刻,江陵觉得恢复一些。 “江——陵!” 是阿布。 她和澜悦齐齐回头,只见他站在江家大门口,穿着一件月白色中衣,没穿鞋,脚指头紧紧蜷缩着。 “阿布,你怎么出来了?赶快回去,这样会着凉的,” 他拼命摇头,“阿姐,江陵,吵架!江陵,走,阿布难过!” 江陵冲他笑了笑,“阿布不要难过,江陵要去赚钱啊,没钱怎么给阿布买好吃的呢,” 阿布晦暗无神的眼睛登时一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江陵何时骗过你!” 阿布笑了,笑得很开心,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阿布,你死在外面做什么!还不赶紧滚回来!” 门里传来尖厉的女声,阿布被吓了一跳,猛地耸起肩头,低着头被宁氏一把拖了进去。 澜悦瞪大了眼睛,小嘴半张着,指着江家大门方向,“她,她,她怎么能是这样人啊!那可是她亲弟弟啊!” 江陵没有说话,淡淡说了一句,“咱们走吧!”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无论如何她得活下去! 若不然,这些年她在江家苦苦支撑的意义又在哪里,裴大人为她所做的一切意义又在哪里,还有阿布,也是个可怜人。如今他深陷在宁氏手里,虽然日子不会像她之前那般苦,可她十分了解宁氏为人,阿布不过是她手里的工具而已。 若有一天阿布对她来说没什么用了,他的结果可想而知的…… 还有陆风,她的陆风…… 他满心期盼着和她将她迎娶进门,去过一种属于他们的平凡且简单的小日子。 裴大人的那笔钱,就只能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了…… 伯爵府林老夫人作寿的日子是在四月初一。 这天江陵早早将自己收拾得利落齐整,就等裴洛城出门,随他一起乘车前往林府。 她安静地站在车舆旁等候,默默注视街道上往来的行人,这时,有一对母女从她面前经过,那小姑娘看上去约莫五六岁的样子,长得可爱极了,正半仰着小脑袋,用她嗲嗲的小奶音说:“阿娘阿娘,我要吃冰糖葫芦,” 那妇人低头看着女儿,欣然一笑,“好,阿娘给你买冰糖葫芦,可囡囡也要答应阿娘,以后不光要听阿娘的话,也要听阿爹的话,” 那小姑娘撅起小嘴想了想,“好吧,我听阿娘的,也听阿爹的话,” 那妇人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 江陵不由想到自己的儿时,阿娘去世的那年,她和眼前这个小姑娘差不多大,自打出生起就没见过阿爹的面,可她的阿娘每每提起江浔时,也像那位妇人一样耐心劝导女儿,“阿爹不是不要陵儿了,阿爹是去很远的地方做他该做的事!” 这么多年来,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吃尽了苦头,阿娘终于病痛难耐自缢身亡…… 她,永远都不可能原谅她那个所谓的父亲!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江陵知道是大人来了,赶忙转过身。 她怔了一下,眼前顿觉一亮,迎面而来的那人一袭月白色修身紧袖圆领襕衫,领口和袖口处绣用青花蓝色丝线绣着腾云祥纹,腰间束着同色系祥云纹宽腰带,乌发以白玉发冠固定着,愈发衬得他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阳光下的他如同谪仙一般,明媚照人。 他手握捧着一个手掌大小的青花瓷坛,黑眸散发着琉璃的光芒,嘴角似笑非笑,缓步走到江陵身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真的打算伴做我的书童?” 江陵点了点头,“那不然呢!” “随你吧!”他淡淡一哂,准备上车。 江陵朝他身后看了又看,只有柏叶一如既往地跟着,并没有其他侍从跟着,“大人,你打算就这么去?” 裴洛城回过头,挑了挑眉,“不然呢?” “……今儿可是林老夫人的寿辰,大人就打算这么空着手去吗?”江陵快步上前,走到他身前不经意瞥见他右手青花瓷坛里的东西原来是只小乌龟。 她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裴洛城,“你,你不会带只乌龟去给老夫人做寿礼吧!” 裴洛城耸了耸肩,“有何不可,那寿词不是常说龟年鹤寿吗?” 江陵心里哗然,蹙眉望着眼前这个人,甚至有点后悔与他同行,什么人哪!哪有人会捧着乌龟做寿礼去给人贺寿的,这不是找骂嘛! “随你吧!大人高兴就好。” 第27章 节外生枝 马车刚在林府外停稳后,裴洛城却没有着急下车,他看了看江陵,将小乌龟递到她面前,“林府的礼提前一天已经送过去了,” 给我的那?江陵有些懵怔,看着青花瓷坛里的那只一动不动的小龟,心里有些不情愿。 裴洛城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这乌龟是很有灵性的生物,兴许必要时能帮你挡灾化灾,” “还能这么神奇?”江陵一脸不相信,“我今儿跟大人来林府,主要就是为了见一见林仲卿,顺便打听一下他和二姐姐的婚事,带只龟多不方便,还是大人带着吧!别说,你今儿穿这一身,手里再握着这只金钱龟,有点纨绔子弟那意思了。” 刚下车,江陵突然觉得小腹隐隐钝痛,她停下来想了一下,算了算日子,心中暗道不妙,这小日子可真会凑热闹! “大人,”江陵上前快走两步,“我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 裴洛城停下来,“你没事吧?” “要不然柏叶陪你去看看大夫,” 江陵赶忙摆手,“不用不用,就是女儿家的小日子,你们先走,不用等我,我随后就到,” 话没落音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柏叶环顾左右,现在时辰还早,林府前一大片空旷地上停靠着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上,小声道:“大人,那是丞相府的,想是应该是孙季安到了,” 裴洛城顺着柏叶所指方向瞥了一眼,没有说话,径直朝大门方向走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江陵回到林府门前,短短时间,林府门前已被前来贺寿的各公侯府的马车停得满满当当,首尾相接,已经排到了大街上。 林府前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大门前不断有人拿着礼单进进出出。门口站着的几位,应是林府的几位嫡孙,看上去约莫二十几岁三十出头的样子,江陵站在外面看了半晌,并没有发现林仲卿的身影。 他们个个冠袍带履,喜气洋洋地站在林府门前迎来送往。 这时,另有两辆繁贵富丽的车舆一前一后纷至沓来,楠木车身,车窗镂空雕刻着五彩祥云,车门前的金铃铛传出悦耳声响,阳光下金铃折射出耀眼光线,晃得让人睁不开眼。 马车从江陵身边经过时,有阵阵奇香飘出…… 她的视线不由被吸引过去,这香味如此好闻,不知是哪家千金小姐。 马车靠边停稳,侍女们缓缓走到车舆后方打开车门,从里面盈盈走下两位衣着华贵的名门闺女。 江陵定睛一看,楞了,她们一个是韩香雪,府尹大人的幺女,也是韩林的堂妹;还有一位是吏部尚书的杨简的女儿杨楚楚。 她们都曾和她同在翰宸书院读过书,算得上同门,若是让她们看到自己,定少不了一阵奚落。 反正她今日又不是来参加什么同窗会,只不过想见见林仲卿而已。还是不要跟她们有什么交集吧! “你们给林老夫人送的什么贺礼?”韩香雪问道。 “一柄金玉如意,听说花了工匠整整三个月时间呢,你们家呢?”杨一楚问道。 “听说是幅字画,具体我也不清楚,”韩香雪道。 “府尹大人收藏了那么古玩字画,你们家送的贺礼定然价值不菲吧!”她们说笑着结伴从林府大门前走了进去,并和世子及其他几位公子说笑寒暄。 看到她们已经进去,江陵这才放了心跟在她们身后,正待她低着头正打算跟着人群混进去时,却被一个小厮拦住,一把扯住她胳膊,“你,什么人!” “……我,我是跟着裴大人一起来的,我是他的书童,” “裴大人?”小厮一愣,“裴大人不是已经进去了吗,而且他身边只跟着一个护卫,哪里又多出你这么个书童来,” 另外一个小厮见状也凑了过来,将她上下一番打量,“我跟着我们老爷,朝里的大人们我几乎都见过,小裴大人我倒是见过很多次,他的身边一直都是跟着一位护卫,从没听说有过什么书童,你,怕不是听说我们伯爵府今日办寿宴,想混进来打秋风的吧!” 众人一通嬉笑。 前面的那两位刚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提到裴大人,她们收住脚步,转回头来,盈盈走到江陵身边。 江陵一直低着头,可那股熟悉的异香似乎离她越来越近,她觉得不妙,这时,她的视线范围内,看到两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 “哟,这小郎君还挺害羞的嘛!”韩香雪看了看她,调笑着道。 “你自称是跟着裴大人一起来的?那你是他府里的什么人?”杨楚楚饶有兴致地问道。 江陵低着头,沉声道:“回姑娘的话,是大人的书童,” 一旁的韩香雪扯了扯杨楚楚的胳膊,“你打听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也对裴大人有兴趣?” “你胡说什么呢!”杨楚楚的脸唰地红了。 “行了,赶紧走吧,不过一个小书童而已,至于这么紧张,”韩香雪催着杨楚楚赶紧进去,她最是喜欢热闹的,可不想把时间白白耗在一个小厮身上。 “江姑娘,你怎么还不进去,大人等你不见,不放心,让我出来看看!” 耳边传来柏叶粗狂的声音,一丝绝望的阴云笼罩在江陵头顶,她把眼一闭,心道:柏护卫啊柏护卫,你早不来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到!这下完蛋了! 果不其然,韩杨二人脚跟一转再一次掉头回来,她们步步逼近,江陵步步后退。 “姑娘?你的意思是这个书童是个姑娘?” 韩香雪以前就是个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的主儿,她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捏起江陵的下巴,面色由懵怔逐渐变得诧异,嘴巴张的圆圆的,“……江陵?你居然是江陵?” “你怎么会在这里?是大人带你一起来的吗?”杨楚楚有些慌张。 “江姑娘是跟着我们大人一起来的,我是大人身边的柏护卫,这可以作证,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杨楚楚对柏叶的话置若罔闻,她逼视着江陵,步步紧逼,“你怎么会在大人府里,还做了他的书童?什么意思?” 韩香雪一拍手,“哦,我想起来了,起先听闻这位小裴大人收了一位小官家的庶女做小夫人,我还以为有人无聊恶意造的谣言,没想到竟是真的,更没想到的是,这小娘子竟然是江陵!” 韩香雪围着江陵转了一圈又一圈,一脸戏谑,“我说江陵啊,可真有你的,你和小裴大人?” 她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你们怎么会认识的?” 说着,她走近一些,揽住江陵的脖颈,在她肩头拍了两下,“你可真行,哪哪都能看到你!你是不是对自己的身份有什么误解啊?还是觉得在翰宸书院读了几年的书,身份一下就高贵了,就能和咱们平起平坐了,这伯爵府林老夫人的寿宴,也是你够资格参加的?” 江陵咬住下唇,她抬起头平视着韩香雪,“我自知不够资格参见林府寿辰,用不着你们来提醒,我也不是来参加寿宴的,” “哦?那你来做什么?打秋风?” 韩杨二人相视而笑。 第28章 林仲卿的秘密 这时,身后有尖细嗓音高唱,“安阳公主到——” 众人纷纷躬身退避两侧。 林府世子前门迎接,安阳公主经过大门时,视线从韩杨二人身上一瞥而过,走到江陵身边时,安阳公主略略停了一下,余光斜看向她,淡淡道了一句,“你随本宫同去吧!” 江陵怔了一下,回道:“是,公主!” 遂起身跟在安阳公主的身后一同进入林府。 韩香雪看着安阳公主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咯响,她跺了跺脚,恨恨道:“这个安阳怎么总喜欢和我作对!” 杨楚楚赶紧把她拉到一旁人少之处,“你小点声,隔墙有耳回头让人听去传到公主的耳朵里,” “怕什么!” 韩香雪目光打量着安阳公主的方向,戏谑地冷笑了一声,不服道:“她不过就是看不惯我阿姐深得她父皇的宠爱,有什么了不起!咱们宣朝的公主,谁也逃出不和亲的命数,最多不过一年,她就奉旨滚去北厥和亲,嫁给那个垂死的老头子,就由着她蹦跶不了几天了!” 进了林府,安阳公主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江陵,“行了,你不必再跟着本宫了,去找你的主子吧!” 江陵怔了一下,半低着头,“公主与我素无谋面,竟如此相信我,带了进了林府,公主难道对我的身份就一点也不怀疑吗?” 安阳公主斜斜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叹了口气,幽幽道:“能让韩香雪看不过眼的人,定不会是什么坏人,至于其他的事,与本宫无关!” 说完,她带着身后的两个婢女和四个小黄门浩浩荡荡离开。 江陵目送公主一行人离开,转身对柏叶道:“柏叶大哥,如今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告诉大人了,我现在去找找林仲卿,问完我想问的事就回去了,这种场合实在不适合我……” 柏叶还想说点什么,江陵却已经转身离开。 林家家大业大,府宅占地约莫十亩开外,又分前后院和花园楼阁,比裴府要大出许多,曲折的连廊一个接着一个,下面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来往家丁匆忙穿梭与人群之中,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 江陵跟她们打听林仲卿的下落,她们均摇头表示不知,江陵想这么大一座府宅,今儿府里又来了这么多贵客,兴许她们真的不知道。 江陵一面走一面环顾四下,顺便记住之前走过的路,在经过一条曲桥时,迎面走过来两个侍女,她们手捧者花钿木盒,里头盛着精致的点心。 “听说没,今儿金城县主也会来,” “那,宋姨娘房里的小郎君莫不是要高兴坏了,” “原来你也知道这事啊,” “切——谁不知道啊他早就看上了县主,对人家可殷勤呢!” 那侍女压低了声音,道:“我刚刚在后厨那边,看到两个人藏在一处一边说笑一边吃东西,那腻歪的劲儿,啧啧啧,想是过不了几日应该是会去辅成王府提亲了吧!” 江陵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停下脚步,掉头追上那两个侍女,“你们刚刚是不是在说林仲卿?” 冷不丁被人从后面叫住,两个侍女吓了一跳,转眼见是位模样清秀的小郎君,警惕地互视了一眼,“你是谁?干嘛打听我们小郎君的事。” “……哦,我是他朋友,故友,”江陵赶忙解释,“你刚刚说他和金城县主在后厨那边?” 小侍女弱弱点了头。 江陵还想再继续问下去,想了想,还是算了,万一让他们主子知道这话是从她们那儿传出去的,指不定要受什么惩戒,既然她方才都说了,那就过去找找吧。 江陵向她们点头致谢。 这个林仲卿,他果然有问题!一边与二姐姐藕断丝连,另一边却又对金城县主大献殷勤,连他们林府的下人们都频频撞见他们在一起,可见这二人之间应已非常熟稔。 至少,金城县主应该时常来林府走动。 既然他对与二姐姐的婚事毫无诚意,还是要尽管找到他,把这件事彻底解决。 她来到后厨转了几圈,并没有看到他们身影。 出了海棠门,突然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 “这份老鸭汤需要以文火熬制三个时辰,你怎么能骤然停火呢,不是让你放下手头一切,只盯着这份老鸭汤吗!”一个男子气急败坏道。 另一声音怯懦回道:“掌柜的,我发誓我一直没离开过这口灶,就刚刚实在忍不住出去小解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火就停了,” “这下该怎么办,重新熬制时间肯定不够了,宴席马上开始了,这林老夫人斋戒了数月,这次点了名想要喝一口咱们岳福楼的老鸭汤,” “掌柜的,那,那我们怎么办啊!” 掌柜的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朝他头上狠狠扇去,瞪眼吼道:“还能怎么办!办砸了呗!你呀,回头收拾收拾卷铺盖滚蛋!” 江陵慢慢走过去,朝郭子里看了一眼,“这是骤然停火,走了油,” 那中年男子怔怔看了她一眼,“对,你可有办法补救?” “若想肉味不散,油脂必须锁在肉中,走了油以后,即便汤汁辅料再多也办法进入肉中,汤汁也因此会变得油腻,无法入口,” “对,对对,”掌柜的一把握住江陵的手,“小兄弟可有办法解决啊,” 江陵心中一凛,赶紧把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她想了想,问道:“你刚刚说林老夫人刚刚斋戒完?” “对,”掌柜的眼睛一下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小兄弟。 “……这样吧,重新熬制时间肯定不够了,咱们不如就赌一把,” “赌?”那掌柜的一愣,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位林老夫人已经年逾古稀,又斋戒了这么久,我猜想她定是想要尝尝这汤的味道,先用紫菜把汤中多余油脂吸干,免得入口油腻,把这份老鸭单独盛放于另一个碟子里,加一些辅料把它做成一道开胃凉菜,” “……这,虽然听起来还不错,可这行吗?这林老夫人可是点了名要咱们岳福楼的老鸭汤啊,” 江陵抿了抿唇,环顾了桌上其他几道已经做好的菜,“你们有没有林老夫人的菜单?” “有,有!你等着,”那掌柜的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张菜品清单,江陵略略将这些菜名扫过一遍,“这林老夫人想来应是脾胃虚寒,既不能食用太多寒凉之物,也不能食用过量的热补之物,我猜她定是斋戒多日后胃口寡淡,想要换换口味,今日即便一份完整的老鸭汤端到她面前想来也喝不上几口,” 第29章 意外之喜 “待会儿把菜送上去的时候,就说,因顾忌林老夫人的身体,怕食用鸭肉太多寒凉油腻伤了脾胃,故而改成两道,” “好,好,就照这位小兄弟说的去做!”掌柜的狠狠朝那人屁股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江陵因为心里惦念着林仲卿和二姐姐的事,故而不便久留,简单寒暄几句便拱手与那掌柜的拜别。 “这位小兄弟,”掌柜的追出门来,“我瞧你像个行家,不知哪位大人府上的官厨?” 江陵转过身,摇了摇头。 “那……你可是宫里御厨?” 江陵依然摇了摇头。 掌柜的有些懵怔,“……” “……其实,我也一直在找,” 掌柜的一听乐坏了,快步上前再次握住江陵的手,激动道:“那不如来我们岳福楼吧!我们缺的就是你这样的聪明又能干的掌厨之人,” 江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您的意思是,我可以去岳福楼?” 一旁帮厨的小厮,咧着嘴笑着,对江陵道:“我们掌柜的可不,” 他眯着眼,说话有些费力。 掌柜扭头白了他一眼,“把话说完!别大喘气!” “不——得欢喜到——天上去!” 江陵笑了笑,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仍被掌柜的紧紧握着,她尴尬笑了笑,将手抽了出来。 “这么说,你同意了?” 江陵见他们眼神明澈,态度也很真挚,与她之前遇到过的那些奇葩掌柜的截然不同,便欣然点了头。 掌柜的和那小厮相视一笑。 离开后厨,江陵一直懵懵的,抬头看了看天,突然发现今日的天气竟然这样好!处处鸟语花香悬灯结彩,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在笑着,就连不远处传来的古乐丝竹声夹杂着嬉笑声,听起来都是那样的悦耳。 她跑遍了上京大小酒肆,还差一点被人拐卖去青楼都没有找到合适去处,今日不过偶遇帮了一个小忙,竟然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岳福楼她之前倒是从没怎么听说过,不过,能被林老夫人点名认可,自然应是不错的。 此时林府百花阁中,亲友宾客济济一堂。 一位气若幽兰的女子,薄唇点绛,正横抱着一把琵琶抚琴弹奏。 琴音嘈嘈,如落玉盘,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柏叶从众宾客后面的通道绕道裴大人身后,以尽量不打扰到旁人,裴洛城侧目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江陵身影。 柏叶俯身附在大人耳边将方才发生在门房之事快速讲了一遍。 一抬头,却见坐在对面桌的杨楚楚正朝向大人看来,那杨楚楚垂目含笑,一副娇羞之态,视线却偷偷落在落在大人身上。 裴洛城微微点头报以还礼。 琴音落,众人意犹未尽,孙季安站起身来先向林老夫人裣衽以礼,他转过身向厅内环顾了一圈,“林府老夫人贺寿,难得大家都到齐了,为了表示对老夫人的诚意,我孙某人另外安排了一个节目,也是希望为大家能吃好玩好更加尽兴,” 孙季安乃丞相府嫡子,也是武侯大将军兼户部侍郎,孙家权势滔天,老子柄国,儿子领兵,几乎执掌了半壁江山。 因而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宗亲贵胄,即便心里再恨,表面也都十分恭敬顺服。 说着,孙家安拍了拍手,丝竹乐声起,几位貌若天仙的舞娘犹如从天而降,她们人手一只琵琶,碧绿轻纱系于皓腕,衣袖舞动之间,犹如无数娇艳花瓣翻落于天地之间。 身姿灵巧腰肢轻柔,扭动起来宛若水中游蛇,一双双眉目顾盼之间有如潋滟秋弘,蝉翼轻纱从在座每一位面前轻轻拂过,台下宾客屏住呼吸,恨不能多长出几双眼睛,黏在舞娘身上。 “狐媚子!”杨楚楚怒视着中间的那个相貌姣好的舞娘,她头插雀翎,轻移莲步如花蝴蝶一般一次次飞向小裴大人身边,她眉目含情,一颦一笑间撩拨人心于无形。 韩香雪见杨楚楚手里的金乳酥被撕得稀碎,于是顺着杨楚楚的视线朝中间那个舞娘看去,那女子的确有意无意地靠近小裴大人,她又看了一眼孙季安神色,觉得此事兴许没那么简单。 作为丽贵妃嫡亲的妹妹,她自然要站在姐夫一边。 孙季安的父亲正是孙丞相,双方均有意将裴大人招揽至自己的一方,那孙季安本就长着一张小人嘴脸,韩香雪见他狡笑着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心里尽然有些不服气。 而她堂兄韩林之死虽与裴大人没有直接关系,可她心中依然有气,想要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她碰了碰杨楚楚的胳膊,挑唆道:“你也去跳一曲,给她点颜色看看” 杨楚楚苦着一张脸,“还是算了吧,我那几招花拳绣腿随便看看还行,她们可是丞相府的舞姬,要我跟她斗舞,你安的什么心啊!” 突然,她灵光一现,一把握住韩香雪的手,“对呀,你会啊,你不仅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啊,还曾得宫中乐师亲自指点,宫宴上还献过舞,不如你替我上去教训教训她,” 韩香雪二话不说,遂起身至后院换衣服,不消片刻的功夫便已重回宴厅。 此时一支舞曲已尽,在座诸位宾客的脸上均是一副意兴阑珊回味无穷的模样,韩香雪自告走到那舞娘身边,向林老夫人道:“老夫人,香雪方才见这舞姬舞姿柔美,香雪不才一时技痒,今日难得一见,想要与这个姑娘切磋一番,” 林老夫人一副慈祥模样,只不住地点头笑着说好,坐在她右手边的林府世子开口道:“我倒是忘记了,香雪姑娘舞姿出众,在陛下面前也曾羽衣蹁跹轻歌曼舞,今日借着老夫人寿宴,今日香雪姑娘既然肯为众位献舞一支,我等何其有幸!请!” 杨楚楚坐在下面和韩香雪对视了一眼,乐声起,二人翩翩起舞。 一众宾客只将注意力放在两个女子曼妙舞姿上,只有杨楚楚瞧得真切,这二人暗中较着力道,牟足了劲儿想让对方出丑。 那舞娘一开始便看出了韩香雪的心思,只是小心避让,毕竟韩香雪是世家女身份高贵,能不招惹她尽量还是不要招惹,可韩香雪见她步步退让,心里起了几分得意,便越发肆无忌惮。 舞曲旋律越来越快,裙摆与飘带齐飞,她们的脚步也随之越转越快,就在此时,韩香雪见时机已到,脚下轻轻一绊,原以为那舞娘定然一个趔趄摔个狗啃泥,没想到舞娘另一只脚脚尖点地,身体缓缓向上竟然避了过去。 韩香雪不服,双双缠绕着轻移莲步,不等她再次出招,谁知脚下一滑竟然被狠狠甩了出去…… 舞娘怕被人看出破绽,也随着韩香雪一起假意摔了出去,裴洛城见势不妙,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子一偏避过了韩香雪,一只手撑在舞娘的纤细腰肢上,韩香雪却“哐”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杨楚楚见状赶紧起身上前搀扶,众人也很诧异,倒吸一口凉气,唯有安阳公主却嗤然一笑,她看了看裴洛城,“他叫什么?” 一旁的侍女道:“刑部侍郎裴洛城,人称小裴大人,” 安阳公主没有说话,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一抹弧度,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你没事吧?就说你的腿还没好,这个时候就不要争强好胜,你见人家姑娘舞技不错,非要与她比试,快看看摔坏了没有?”杨楚楚担心道,一面不停地给她使眼色, 韩香雪见状,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她强颜欢笑咬着牙站了起身,“没事,看来这脚伤的确还没好利落,” 孙季安哈哈一笑,并不理会韩杨二人,而是一脸阴笑看着裴洛城,“看来我府里的舞姬多半是看上了小裴大人,是吧?” 裴洛城松了手,那舞姬一脸娇羞媚态,眼睫低垂,时不时将视线瞥向大人,“小女早就听闻小裴大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迹,心中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大人的面,果真丰神如玉轩然霞举,一时之间失了态,还请大人见谅。” 第30章 桃花劫 孙季安拍了拍手,“既如此,何不借此机会成就一段美人才子之佳话,” 柏叶上前一步将欲分辩,却被裴洛城余光投过来的眼色按住。 孙季安道:“听说小裴大人尚未成家,这舞姬身份低微,你带回去留做妾室也好,还是留在府里继续做个舞娘也罢,这些我都管不着,反正她一门心思扑在小裴大人身上,我再继续强留在府中也没什么意思,” 孙季安的心思昭然若揭,众人了然于心,碍于孙家权势,只好顺着他意思点头称赞。 “人不风流枉少年,”孙季安站在台阶上,漫不经心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斜睨着众人,“更何况本将军也听说一些大人你府里的风流韵事……小裴大人就不要再推脱了!” 裴洛城抬头看着孙季安,扯唇一笑,“大将军的好意,我裴某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推脱,”说着,他转身看了舞娘,面带微笑,“将军方才那句话说得好,人不风流枉少年,姑娘盛情,裴某却之不恭。” 舞姬羞赧一笑。 寿宴刚一结束,柏叶便迫不及待拉着裴洛城刚离开百花阁,走到一处无人之地,他急得百爪挠心,“大人,你怎么就能答应留下她呢,这舞姬分明是孙家安插进来的眼线!” 裴洛城淡淡道:“你看,你也看出来了,你以为寿宴厅里的其他人都看不出他的心思吗?孙季安和他父亲心思是一样的,只是他行事嚣张惯了,且手段阴毒,如此明目张胆往咱们府里塞人,此时我若是逆着他,岂不是不给孙家面子,” “可……” “放心吧!我自会小心的!” “大人,那舞姬看上去可不简单啊!” 裴洛城眯眼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她身手如何?” “轻功不错,反应很快!方才寿宴之上,韩家姑娘故意拿脚绊她,我当时看得真真的,当时那种情况若是一般人早就摔得个狗啃泥了。大人,他们孙家是不是怀疑你了?” “怀疑到不至于,他们又没有抓到我的什么把柄,不过就是看我没那么好摆弄,给我点颜色罢了,” 柏叶没读过多少书,但他很相信大人,知道他做事素来很有章法,相信此事他已在心里想好了对策,便没有继续追问。 他们出了府门,一抬眼见江陵早已站在车舆旁静静候着了。 “见到他没有?”裴洛城问道。 江陵讪讪垂着脑袋,“我几乎把林府跑了一个遍,也没找到他,原想着林老夫人是他祖母,老夫人寿宴他总不会不参加吧,可我去了百花阁问了门口的小厮,他们也说没有看到小郎君,你说他能跑去哪儿呢,” “……好像是没有看到他,”裴洛城喃喃道。 “对了,那金城县主在不在啊?” 裴洛城想了一下,点了下头,“你怎么会突然问起她来?” 江陵朝四下看了一眼,朝大人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我听林府的侍女们说,林仲卿好像这段时间和金城县主走得很近……” 裴洛城怔了一下,看了看江陵,“……” 江陵点了点头,悻悻道:“难怪这些日子他们的婚事一直没有进展,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一边拖着二姐姐和她谈婚论嫁,另一边却和其他姑娘不清不楚,” “我还听那两个侍女说,再过些日子只怕要去辅城王府提亲了。这件事我必须得去告诉二姐姐,” 裴洛城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嗯,你要不要先把这件事核实了以后再去,虽说林府婢女对话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毕竟大宅院里关系复杂得紧,” “大人说的是!”经此提醒,江陵似乎受到一些启发,“这林仲卿最近的行踪神神秘秘的,我得先找到他,看看他究竟在忙什么!” 不经意朝大人手里的青花瓷坛子瞄了一眼,见那只小龟依旧趴在那里纹丝不动,“大人说这只小龟可给人带来好运,还能挡病挡灾,大人今日一直将它带在身边,可遇到什么好事?” 裴洛城的眼底露出无奈之色,将头偏向别处,柏叶看了看大人,忍不住吐槽,“可不是遇到了好事!” “快说来听听,”江陵一脸惊喜问道。 “我看哪,是大人今年命里带桃花,走了桃花运呗!” 啊? 江陵虚张着嘴,睁大了眼睛,一脸诧异地看着裴洛城,想到林府前的一幕……千万不要是杨楚楚啊! 裴洛城见林府门前人越来越多,便叫她上车再说。 马车缓缓行驶,裴洛城坐在那里似乎有些心绪不宁,他轻咳了两次,还有两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江陵也注意到他这一异常举动,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起大人,啧啧道:“走了桃花运的人果然不一样,大人的耳朵怎么还红了呢,” “……你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裴洛城视线转向车窗外平淡无奇的街景,仿佛不经意间问出的一句话。 呵? 江陵楞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大人问的是刚刚的肚子痛的事,脸颊浮上一丝红晕,轻道了一句“没事了,” 气氛有点尴尬,正当她脑袋里快速搜索其他话题时,却听到大人叫了她的名字。 “江陵!” 他的声音低沉,凌冽中带着严肃,和他平时同她说话时略带懒散,似笑非笑的口气完全不同。 江陵心中突然一凛,立马意识到接下来大人要说的事情的严重性,她直了直身子,不敢有所怠慢。 “过两日,府里过两日会新送过来一个女子,” 嗯,江陵认真点了点头,听大人继续往下说。 “她很可能是丞相府的探子” “啊?” 江陵大惊,立马朝大人的方向挪了挪身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抿了抿唇,似有难言之隐,“……只怕到时要委屈你一下” 江陵并没有完全理解他话里的意思。 “……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很快解决,不会让你和他之间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一直以来裴洛城一次次出手相救,若不是他,只恐怕自己早已被叔母逼着嫁进了卓府,过着人不如鬼的日子。 如今重获新生,可以自由自在过她想过的日子,又刚在岳福楼找到了可以赚钱养活自己的营生,帮这点忙又算什么。 她拍着胸口,豪情万丈道:“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只管说就是了,江陵保证义不容辞!” 裴洛城看了看她,突然想起她儿时总是奋不顾身冲到他前面保护他的样子,不禁莞尔一笑,身子向后仰靠在车舆背上,“是福是祸都不知,就答应了?” “因为我相信大人哪,我阿娘以前经常说,这人啊一辈子的祸福自有定数的,谁也不会一辈子倒霉,谁也不会一直走运!” 裴洛城笑了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大道理讲起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人生不会是一帆风顺,境遇不好的时候,只能学着说服自己凡事往好处想,而且我发现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打起精神,一直往好处想,是真的会时来运转!” 裴洛城眯眼看她,“可是碰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江陵有些小小得意,笑了笑。 第31章 执掌翠苑轩 这天上午,江陵和澜悦一起出发,如约按照掌柜的那日留下字条上所写的地址赶赴岳福楼。 澜悦看着江陵,眼角,眉梢,嘴角,甚至鼻子嘴巴全都浸满了笑意,她笑了笑,“真是难得见姑娘你这么开心,” 江陵笑了笑。 那地条上写着岳福楼位于城东,距离玉佛寺不远,这其中必要经过东市。 经过醉霄楼时,江陵不由放缓了脚步,昔日宾座满堂的醉霄楼盛况已然不复存在,大门前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店里的几个小厮无精打采地站在路边,仿佛霜打茄子一般,每每有行人经过时,有气无力地吆喝了两声。 街对面的包子铺的店小二一眼便认出江陵,他跑上前热情同她打招呼,江陵朝他点了点头,问道:“这醉霄楼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变成这样?” 店小二朝对面看了一眼,“没办法,那日醉霄楼的大掌厨离开后,其他几位掌厨人也陆续跟着走了,大家都觉得跟着这样的掌柜的干没意思,寒了心。没了掌厨,就没有客人,没了客人,自然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江陵若有所思,谢过店小二准备继续前行。 谁知,那醉霄楼的掌柜不知怎么听说江陵来了,忙不迭从酒楼里冲了出来,“小郎君,小郎君请留步!” 他看上去的确比前些日子第一次见他时,那副趾高气昂神气活现的模样憔悴了许多。 拉着江陵的胳膊用近乎卑微的语气说道:“来醉霄楼吧!我保证发给你的月钱是整个上京掌厨中出价最高的,”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举起三根胡萝般的手指,指天誓日道:“我保证再不克扣工钱,” “整个上京掌厨人里最高的工钱?”江陵朝他身后瞥了一眼,笑了笑,“掌柜的好大的口气,你能给多少?” “……每个月十五两,” 十五两!! 她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月十五两,一年十二月,一年下来就能赚到,天哪,一百八十两!!! 这就意味着不出三年就可以还清五百两银子! 掌柜的见她不语,还以为自己出的价钱不够诚意,他咬着后槽牙,做出一副完全豁出去的架势,把工钱涨到了二十两。 江陵看他的样子几乎要哭了,他五官挤成一团,一对短粗眉毛一着急直接耷拉成个“八”字,现身说法般诠释了什么叫做肉疼。颤抖着声音道:“二十两不少了,小兄弟!我够有诚意了” 二十两自然不是小数目,放眼全京城,都算得上高价! 对江陵来说简直是无比巨大超级无敌的诱惑,这样天大的好事要放在半个月前,她肯定会高兴发疯,可如今她已经答应了岳福楼的掌柜,做人不可言而无信。 “掌柜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已经找到下家了,” 掌柜的心中一紧,紧紧拽着她不肯放手,“是哪家酒肆?他再好能好过我醉霄楼去?” 澜悦见他紧紧抓着江陵的胳膊不肯松手,立即上前呵斥,“你放手!哪有你这样光天化日沿街抢人的,” 江陵推开的他的手,淡淡道:“你好自为之吧!” “你真的不愿留下来帮我!我可以再加工钱!”醉霄楼的掌柜在她身后大喊,见她不予理会,气急败坏道:“行!你们一个个都走!日后我发达了,你们就别想回头了,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 这些日子江陵碰到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人,看到醉霄楼的掌柜在后面发疯,她和澜悦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 掌柜的看着他们背影,摇头道:“人心不古,世道炎凉啊!那咱们就走着瞧!” 四月天气,日渐暖和,气温不冷也不热,最是适合在外走走。 她们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走到玉佛寺,又跟庙里的和尚打听了一番,才发现岳福楼竟然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街巷中。 “姑娘,这地儿着实有些偏僻啊!你确定真的要来吗?”澜悦朝四下望了一眼,玉佛寺前香客络绎不绝,“不过好在来玉佛寺上香的人倒是不少,” 走到岳福楼前,江陵抬头望了一眼,两层高小楼,大约四楹宽的店面,看上去古朴而沉静,倒是与玉佛寺相得益彰。 一张黑底匾额上写着三个鎏金大字,“岳福楼” 店里的客流还行,江陵一只脚迈过门槛,四下观望着,还是掌柜的眼尖,一眼看到江陵,忙热情上来招呼,“你来了!” 掌柜姓岳,那日留下的字条上已经注明。他是个个子不高中等身材的中年人,笑起来憨憨的。 岳掌柜带着江陵上下转了一圈,又简单介绍了一下酒肆的经营。 “敢问小兄弟你的手艺是在哪里学的?师从于哪位前辈?”掌柜问道。 “……这,”江陵张了张口,有了上一次在醉霄楼掌柜的那里被奚落嘲笑的经历,江陵犹豫该不该说。 岳掌柜见她为难,哑然一笑道:“不好说就算了,” “也不是,只是,我担心我出来岳掌柜你可能不信,” 岳掌柜爽朗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牙齿,眉宇舒朗,给人一种春风拂面之感,“要说上京城当年厨神那可是非钰轩莫属,只是他这个人性格有些古怪,曾在宫里做了五年御厨,突然不想做了,后来听说了去了……” “翰宸书院,”江陵补充道。 “对,对,就是翰宸书院,听说他与那夫子很是投机,只是可惜一生没有收过徒弟,哎?小兄弟,你也知道他?” 江陵笑了笑,澜悦见她不说,脱口而出道:“她当然知道,钰轩算是她半个师傅呢,” 岳掌柜诧异到合不拢嘴。 “难怪那日在林府,我见你处事沉着应对机敏,便猜想你一定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抿了抿嘴,“既然小兄弟你是钰轩的徒弟,在我这里只怕是屈才了,不过日后你若是有更好的发展,我绝不拦着,” 他呵呵一笑,耿直地看着江陵,“若是别人问起,说你江陵是从我岳福楼出去的,我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江陵微微一笑,看着岳掌柜,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想知道岳掌柜一个月可以给我多少工钱?” 岳掌柜抬手,请江陵她们里面雅间小坐,又吩咐小二上了茶水。 岳掌柜看上去有些拘谨,“……你也看到了,我这里地处偏僻,每日客流说不上多,也不算少,你的工钱,我可以开出八两,” 八两! 江陵和澜悦互视了一眼,虽然算不上少,可和方才醉霄楼的钱掌柜出价一比,整整一半还多。 岳掌柜见她不语,忙解释道:“若是嫌少的话,我再加一些,只是……” 江陵赶忙摆手,给岳掌柜解释,道:“其实,不瞒掌柜的你说,我是因为有一笔债需要还,有些急,若不是因为这个,八两我真的很知足了,” “原来是这样啊……”掌柜想了想,“这样吧,江陵,其实我在东市还有一家酒楼,生意也不怎好,平日也没什么客人,房租还有半年到期,如今我也没什么心思打理那边的铺子了,你若是能在这半年内让这家酒肆起死回生,把生意做起来,年底的分成咱们对半,怎么样?” 江陵一听,这主意好像不错,八两银子一个月,不知道要还到猴年马月去,倒不如赌上一把。 澜悦似乎也觉得不错,她和江陵相视笑了笑。 “你若觉得可以,我这就把那边的钥匙给你。不妨就跟你交个底,我和我家夫人结婚十年都没有孩子,这不年初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怀上了,岳福楼这里清静,便于养胎,西市那边我一个人忙不过,原是打算放弃的,” “好!”江陵当即就答应下来,“那间酒楼的名字叫什么?在东市的那个地段?” 岳掌柜回道:“叫做翠苑轩,地段嘛可能说出来你也不一定知道,但是隔壁那家酒楼生意好像很不错,很多人都是慕名去的,你可能会有印象,” “那家酒楼名是?” “醉霄楼,” 第32章 大人动心了 回到裴府时已是日暮,此时裴洛城正在花厅等她。 见她神色有些复杂,抬手示意侍女都下去,“不顺利吗?”裴洛城问道。 江陵扯过一个团凳坐下,“顺利,可以说简直顺利到我不敢想象,现在我脑袋都是晕乎乎的,” 裴洛城将一小碗莲子雪花粥推到她面前,“把这喝了,” 折腾了一整天,的确有些饿也有些渴,回来的路上澜悦说饿了想吃碗混沌,她们就在街边坐着各自吃了一碗,可不知怎的,有些食不知味。 眼下这碗莲子雪花粥熬得软软糯糯,入口丝滑,此刻正合她的胃口。 “大人怎么知道我正想吃这个呢,”她舀了一汤勺放入口中。 裴洛城静静地看着她吃,笑而不语。 “大人你猜我今天遇到了什么,说出来指定吓你一跳,” 裴洛城向后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道:“那你说出来吓吓看,” 江陵朝花厅看了一眼,花木扶疏,四下幽静,除了他二人以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你能相信吗?那个岳掌柜居然把在东市另一家酒楼交给我了,那可是一整家酒楼啊!我,从来没有做过,” “怕了?” “不怕,就是有点担心自己做不好,而且那间酒楼本来生意就不好,房租也只剩下半年租期,掌柜的说了,只给我半年时间,做得好的话就继续交给我,年底我们五五分成,” “那若是做不好呢?”裴洛城问道。 江陵愣了一下,今天一整日都沉浸在一种复杂情绪之中,还没来及考虑这个问题,“做不好,半年之后那就只好滚蛋了!” 说着,她捏住汤匙的手松开了,一丝愁云爬上脸颊。 “先吃饭,不说了,”他抬手在她桌边叩了两下,“多吃一点,吃胖一点,” 未等裴洛城把话说完,江陵接过他的话道:“知道了大人,我瘦得像只猴子,” 说归说,江陵还是很听话地多扒了两口饭,“大人你能猜我即将接手的那家酒楼在何处吗?你肯定猜不到!” 裴洛城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大人在听孩子绘声绘色的讲故事。 “就在醉霄楼的隔壁,你说巧不巧!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对了,还有更巧的事,我今儿在去岳福楼的路上,还被醉霄楼的掌柜给拦住,拉着我不放,死活要我去他们酒楼做掌厨,被我谢绝了,他还承诺只要我留下,每个月给我二十两银子!” “后悔吗?” 江陵当即摇了头,“不后悔,虽然留在醉霄楼可能会安逸一些,可我还是想赌一把试试,” 裴洛城静静地听她诉完一整日的经历,直到她吃完,才开口道:“我已经派人去找林仲卿了,” 江陵一怔,立即放下手里的汤勺,瞪大眼睛问道:“找到了?” 裴洛城点了点头。 “在哪找到他的?” “一个地下赌坊,欠了一大笔银子,至少有五千两。” 五千两?! 江陵差点惊掉了下巴,她满是诧异地看着大人,转而一想,那林仲卿是伯爵府的人,五千两银子虽然数目不小,可这点钱对那样的人家来说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他母亲宋姨娘出身低微,在伯爵府中一直不受待见,那林老夫人从未单独召见过她,林仲卿在伯爵府的地位可想而知,林府大夫人膝下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卓尔不群出类拔萃,除了嫡长子可以继承爵位,其他的几个儿子皆是通过科考入仕有了今日成就。” 江陵这才想起,林仲卿去年参加科举落了榜,似乎自那以后,就像是变了个人。 之前听江蓉琪提到,林仲卿说在他上面有几个哥哥,个个优秀,兴许是受了他们那位正室母亲家族的影响,开蒙早日夜苦读,这才有了今日成就,而祖母对那几位嫡亲哥哥自然是另眼相待。 相形之下,林仲卿就显得平庸了许多。 “难怪林老夫人寿宴那日,他都没有到场,”江陵喃喃道,“他欠了这么多钱,伯爵府的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以他现在处境哪里敢把这样的事捅到伯爵府,” “也是,可他借这么多银子做什么!难不成是去赌了?” “的确是去了赌坊,”裴洛城顿了一下,继续道:“但跟多都花在金城县主身上,” 江陵愣怔一下,恍然道:“难不成他是想……” 裴洛城站起身来,双手叉腰走到门前,望着院中景色,“现在明白了吧,他一开始就没想跟你二姐姐成亲,媒氏提出的所谓一千两嫁妆,也不过是他想要借着你二姐姐迫切嫁入伯爵府的心情,替他筹到这笔钱用来偿还赌债而已。” “所以,他真正想要的人其实是金城县主,” 江陵喃喃着,不知怎的,突然觉得江蓉琪有点可怜,那么眼巴巴地等着盼着嫁给一个只存在她虚幻想象中的男人,却不知这个男人利用了她的一片痴心,用来讨好另一个女人。 “所以,那家酒楼你一定会去。” 江陵怔了一下,缓缓走到裴洛城身边,“当然,一定要去!” 她语气十分坚定,晚霞余晖在她脸上蒙上一层淡淡橘色柔光,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婉约动人,带着一种别样魅力。 裴洛城没有再说什么。江陵用完晚膳后离开。裴洛城的习惯是会留在花厅多待一会儿,直到天光散尽,暮云合璧。 柏叶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大人,江姑娘既然一心想要赚钱还债,咱们有更好法子帮她,又何苦大费周章为她安排筹谋这一切,那天我偷偷潜入林府后厨,又趁那烧火的小厮不备把火炉扑灭,回去路上还差一点被人当做贼人抓了,这又是岳掌柜,又是岳福楼,我怎么觉得这是自讨苦吃,” “……她果然没有变,还是这样的性子,” “她一个姑娘家,不曾见识过江湖险恶,又这么单纯,您却将这么一大家酒楼交到她手里,别说她一个姑娘了,我看了都发愁,” 裴洛城横目看向他,“在随州时,你不就是跑江湖的吗?而且在随州的药材生意做的这么好,你可以教她呵!” 柏叶一愣,面部肌肉微微抽动,“大人,原来你打的事这个主意啊!这,这怎么能一样呢,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一个药材生意,一个酒楼生意,这怎么教,” 裴洛城拧眉望着他,“今日才发现,你怎么这么啰嗦,不过都是些迎来送往的事,江湖险恶她不懂,你就告诉她,经营之道她不清楚,你可以教她!” 柏叶急得直搓手,“我,我,大人不是不知,我都没怎么姑娘家打过交道,您若让我送个信打探个消息这都行,” 最后,他支吾憋了出几个字,“我,我不去,” “你去不去?” “不去!说什么都不去!”柏叶气鼓鼓道。 “你如今也开始忤逆我了,” “不是,我不是成心的,” “那你就是故意的,” 柏叶突然顿住不再你一言我一语,他灵光一闪,死死盯着大人,“大人,我怎么感觉你对这位江姑娘的事格外上心,” 裴洛城眼睫微动,没有说话。 柏叶指着大人的耳朵,“你看,耳朵都红了,” “大人,我可提醒您,人家江姑娘心里装的可是陆风,您可别一个人陷得太深。” “去去去,你懂什么!” 柏叶被他赶了出去后,裴洛城一个人在花厅呆了许久才离开。 第33章 狗咬吕洞宾 初春时节,花开遍地,上京城中处处锦绣,香气氤氲。 这天正是浴佛节。 江陵托人给江蓉琪带了口信,约她出来见面一叙。 地点就在翠苑轩。东西两市之间,行人车马络绎不绝。 街道两侧酒肆食舍,珠宝铺子,绢布行,瓷器店……都牟足了劲儿热闹开张,欢迎过往客人。大街上杂耍艺人,过往商客,绮罗珠翠的少女,轻衫小帽的年轻郎君,交织成一副热闹的画面。 澜悦跟跟着江陵一起穿梭其中,不时被路两旁所看到的东西吸引,驻足观看,时而闻到扑面而来的香味,便朝香料铺子多望几眼。 突然,她停下来驻足在一家珠宝铺子前,一脸羡慕望着门口一对璧人,“姑娘,你瞧那两人多般配啊!” 江陵顺着她的视线一路望去,发现澜悦口中的一对璧人正是林仲卿和金城县主,她虽没见过县主,却见那姑娘一袭石榴色曳地长裙,头挽飞星逐月髻,肤白胜雪,人比花娇,举手投足间自带雍容华贵气质。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侍女,笑盈盈地称她县主。 澜悦见她怔在原地不动,视线直直盯着珠宝坊门口的二人,“姑娘,你怎么了?看到谁了?” 江陵绷着脸,朝那二人努了努嘴,“那男的就是林仲卿,” 澜悦惊奇“啊”了一声,“那边那位想来就是金城县主吧?长得可真好看,” 江陵想要上前去讨个说法,却被澜悦拉住,“姑娘你可别冲动啊,你这么冲过去可两头不落好,到时在得罪了县主,吃亏的还是你,” 想想也是,她又算什么呢,如今已经和江家那边断了联系,今日去见江蓉琪不过是尽了做妹妹的义务罢了。 于是,她没有多做停留,直奔翠苑轩而去。 此时的翠苑轩里,江蓉琪正坐在一张八仙桌前,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对着一个二小横加指责。 “这就是你们翠苑轩的菜品,做得这样难吃,”她抬手指着桌上的麻饮鸡皮,细索凉粉,清炖肥鸭还有佛跳墙,颐指气使道:“这几道菜,统统给我换下去重做,难吃死了!” 江陵走到桌前,问那小二道:“怎么了?” 小二十分委屈,“这姑娘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我好心提醒她吃不完会浪费,她反倒骂狗拿耗子,菜上齐了,她就开始横条鼻子竖挑眼,这个冷了那个咸了的,” 江蓉琪“啪”地一拍桌子,“你做的菜味道就是不好,怎么,我钱花了,还不能说了!真是惯得你们!“ 说着,她斜觑了眼江陵,继续道:“我是这儿的客人,我要点什么,点多少要你一个跑堂的多管闲事!再说了,谁说今儿我是一个人来的,我的仲卿哥哥还没到呢!” 江陵蹙了蹙眉,对身旁的小二道:“把她说得这几道菜撤下去重做吧!” 小二虽然一脸不服还是应声点头,把那几碟菜端了下去。 江陵走到江蓉琪对面坐了下去。 只见她一头青丝挽成华髻,眉似远山,玉颊樱唇,眉间那一点桃花更是衬托出她的娇俏婀娜,今日的确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江蓉琪抬手轻抚鬓发,目光闲散且傲慢打量着周围环境,“一来就听说了,你如今是这里的掌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今日你特意把我约出来,不会就为了显摆一下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目的达到了,今日我约了仲卿哥哥,恕不奉陪了。” 她轻哼一声,抬腿要走,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停了下来,扭头瞥了一眼桌上的菜肴,“今儿出门走得急,身上没带钱,妹妹不如就替姐姐付了吧!” 江陵强压住体内翻腾的火气,“二姐姐,我今日把你约出来不是为了和你斗嘴,更不是想显摆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告诉你,那林家五郎林仲卿根本没想和你成亲,媒氏提出的一千两银子的嫁妆根本就是他不仅欠了地下钱庄的钱,还赌输了一千两,你这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江蓉琪当即变了脸色,她眼睛瞪得极大,怒射出刀锋一样的光,“你说什么哪!江陵!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江蓉琪的声音太大,引得邻桌客人频频侧目。 江陵怕影响到其他客人用餐,她极力克制情绪,压低了声音道:“我没有胡说,裴大人已经找人查过他了,他在地下钱庄还有五千两银子的欠债未还,还有,林仲卿真正想娶的人是辅成王府的金城县主,不是你呀,二姐姐!” “你胡说!” 江蓉琪霍然从座位上弹跳起来,指着江陵鼻子怒道:“你不要以为有了那位小裴大人照拂就可以踩在我的头上指手画脚,你还没这个资格!是,我知道,你如今不得了了,草鸡变了凤凰,又是大人照拂,又是酒楼掌柜,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高高在上指责我了嘛!我告诉你江陵,你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被爹娘抛弃没人要的孤女!裴大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无靠山无爵位的四品官,而我要嫁的事伯爵府!这辈子你都休想站在我头上!” 澜悦站在一旁一直忍着,她那火爆脾气实在忍不了,上前一步道:“你不要狗咬吕洞宾,我们姑娘好心提醒你,要你小心远离那个负心薄情的男子,别被人骗了钱又骗了感情,你却好赖不分黑白不明,反倒埋怨起我们姑娘,真是白眼狼!活该你被骗!” 你! 澜悦一番话,像是在她心里浇了一泼油,她气得脸色发青,仿若熟透的紫茄子,高高扬起那她细嫩柔荑,正准备落下,江陵快步上前一把捏住江蓉琪的手腕,“二姐姐,这里可不是耍威风的地方!” 说完,她一抬手,许是用力过猛,江蓉琪弱柳扶风般转了几步,一个趔趄竟然跌入一个男人怀中。 江陵抬头一看,这人正是林仲卿。 她心中冷笑,说曹操曹操到!今日正好当事人也到了,不如大家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开。 江蓉琪一看是她的仲卿哥哥,立马扑入他怀中,泪眼婆娑娇喘微微,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疼。 “你怎么才来呀,若是再晚一些,我都被人扫地出门了,” 林仲卿搂过江蓉琪,一脸怜香惜玉,款款道:“没事,我不是来了嘛!” 江蓉琪指着一桌子菜道:“他们店小二欺负人,我点了菜等你,他们却以为我付不起钱,对我横加指责,” “是谁说的!给我麻利滚出来!”林仲卿朝四下环顾,瞪着眼大声叫嚣着。 “没人说过这样的话!”江陵义正严词回道,她看了看江蓉琪,“二姐姐,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正在用餐,” 林仲卿鼻孔朝天看着江陵,一副傲慢口气道:“怎么,我堂堂伯爵府的林五郎,我还怕打搅别人!别说这间小小的酒楼,我若愿意,这条街我都能买下来!” 说完,他朝厅堂里扫视一遍,大声喊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出去!今儿这翠苑轩老子包了!还愣着干什么,滚!” 今儿是浴佛节,难得城里人多车多,也是自她执掌翠苑轩以来,宾客最多的一次。 看着客人们纷纷弃桌而逃,一股无名怒火噌地窜了上来。 第34章 各安天命 “林仲卿!你发的什么疯!”江陵大喝道。 “……我没发疯呵,”他耸了耸肩,转瞬变成一副姿态悠闲的模样,笑盈盈地看着江陵,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挑衅,一副很欠揍的模样。 “不过就是客人都走了吗,没什么了不起啊,这钱我出得起!这翠什么楼来着,本公子包下了!” 江蓉琪双目晶晶地仰望着林仲卿,他的这一举动顷刻让她在江陵面前拾回了面子。 林仲卿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啪”地砸在桌上,“够不够?” 说着,又深情地看了一眼怀中的江蓉琪,柔声道:“咱们走!” 江蓉琪依附在他身边,很乖巧地点头点头。 眼看着他们相拥离开,江陵忍不住大喊,“二姐姐!这区区几两银子难道就把你收买了嘛!” 江蓉琪怒而转身。 “二姐姐,这些不过是他林仲卿在你面前耍的小计俩,你知道我刚才在外面路过暗香阁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就在那间香料铺子门外,我亲眼看到他送给别的女人一盒香料,你仔细想想,你与他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他可曾送过你一件像样的礼物!” 暗香阁是上京中赫赫闻名的香料的铺子,店老板是位调至香料高手,所用原料也都是顶级品质,因而去那儿的买香的人非富即贵。 江陵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在撒谎,林仲卿也的确没给她送过暗香阁的东西,江蓉琪咬了咬下唇,用质疑的目光看向林仲卿。 林仲卿有些慌了,他指着江陵急匆匆上前,一副狗急跳墙的模样,支吾道:“什么暗香阁,什么其他女人!都是没有事!你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江陵看到江蓉琪的态度已有几分动摇,语气愈发坚定,声色俱厉道:“不仅如此,你还走了地下钱庄的路子,借了五千两的债银!” 林仲卿脸色变得极不自然,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江蓉琪道:“别听她胡说,她就是成心想要拆散我们!” 江蓉琪眼里原本还带着几分怀疑,可林仲卿几句苍白的解释便顷刻让她回了头,坚决和林仲卿站在一起。 “江陵,你如今已经离开了江家,不再和我们有任何关系,我们也已经恩断义绝,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以后你发达了也罢,又或是攀上什么贵人,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事,也请你不要再插手!” “二姐姐!”江陵心有不甘,“无论你怎么说,又或是以后我们之间老死不相往来,今日你都必须听我把话说完,他林仲卿根本就没想迎你过门,我现在都怀疑,他与二姐姐的婚事,林府根本就毫不知情,那所谓的一千两嫁妆根本就是他无中生有! 林仲卿脸色骤然大变,话赶话地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有些失去理智。 只见他两只拳头紧紧攥成一团,捏得骨节“啪啪”作响,他怒目圆睁,又像是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如同一只愤怒的野兽慢慢向江陵走过来…… 一旁的店小二见状不妙,想要想去拦住他,却被林仲卿一掌推开,连人带桌掀翻在地,一桌菜肴撒得满地都是,店小二的手被碎瓷片划伤,鲜血汩汩。 他步步紧逼,江陵步步后退,可却面无惧色,“看来是被我说中了!” 就在林仲卿想要抬手去掐江陵的脖子时,只见江陵的视线突然转向另一侧,眼中一亮,轻喊了一声“大人”。 林仲卿已然从江蓉琪那里听说了一些关于江陵的事,既然她叫大人,想来这外头站着的应该就是裴大人了。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五指略略一转瞬间蜷了回来,一转身已然换成另一副面孔,一脸谦和地看着朝他走过来的男子,“原来是裴大人!” 裴洛城径直从他身边越过,看也没看他一眼,上前打量着江陵,问了句“你没事吧?” 江陵摇了摇头。 方才一进门时,看到一楼的厅堂狼藉一片,他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见江陵确无大碍,裴洛城这才转过身,视线慢慢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才落在林仲卿身上,问道:“这问是……” 林仲卿虽是伯爵府的人,可他不受家人待见,在伯爵府一向没什么存在感,二来科举落第没有官职傍身,府里袭爵的好事怎么样也轮不到他一个庶子身上。 而裴大人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如今朝野上下最最炙手可热的人,若能与这样的人结识,对他而言是大有裨益的。 “哦,在下林仲卿,父亲是永益伯爵府的,” 裴洛城对他的一番自我介绍似乎并不感兴趣,一转身重新走回江陵身边,默默地看着她,许久才道:“本来以为今日浴佛节店里的生意应该不错,想过来蹭顿饭,没想到这里竟是如此清冷,” 江蓉琪张了张嘴,支吾道:“……其实,这也不能怪我们的,是她今日特意把我约到这里,而且我们已经赔了店里损失,” 裴洛城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陵,“就跟你说经营这么大一间酒楼不是容易的事,你却偏偏非要亲身体验一番,这翠,” 他停下来想了一下,继续道:“这翠苑轩的生意本就不好,人也是,各自有命,很多时候不是你凭一己之力可以扭转的,既然如此,何不随他们去!” 江陵抬头看了看他,明白他话里有话,自己为了江蓉琪的事,心力交瘁,她不但不领情反而任由林仲卿对她下手。 她也真的累了,不想再去管他们的事。 林仲卿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再这么继续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便揽着江蓉琪匆匆离开。 出了翠苑轩的门,江蓉琪一直闷闷不乐,虽然在江陵面前她一直嘴硬维护着她的仲卿哥哥,可她二人的婚事拖延至今毫无进展,心中难免有怨怼。 林仲卿也看出她不大高兴,几次试图逗她开心都不成,索性撂下脸子,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既然你听信了那个江陵的鬼话,还继续跟着我做什么!反正你我二人婚事尚未定下,咱们俩不如就此作罢,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江蓉琪诧异地看着他,眼眶唰地红了,晶莹泪水在眼底打转,哽咽道:“好啊,你好狠的心,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竟然说断就断……” 说完便掩面哭泣,纤弱身体微微颤抖。 林仲卿横目看去,一时又觉得不忍便轻轻走到她身后环腰揽住,温声细语在她耳边道:“乖,我也不想这样啊,可我实在身不由己,实话跟你说吧,方才江陵的话也不完全是假的,” 江蓉琪一愣,顾不得脸上的泪痕未尽,急忙转过身,直勾勾地盯着林仲卿。 他叹了口气,“不过她只说对了一半,与金城县主的事……是真的,大夫人的确有这个想法,” “什么!这是真的!”江蓉琪带着哭腔喊道。 “你先别急啊,你也知道我母亲身份低微,我的婚事自然由不得她做主的,虽然我只是个庶子,可终究是姓林,是阿爹的儿子,所以……在大夫人心里其实是看不上你们林家的,” “……”江蓉琪咬着下唇,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所以啊……很多时候我是真的身不由己,你要懂事,理解我,还有就是……”林仲卿拧着眉头,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江蓉琪心疼地看着他。 “……上次嫁妆的事,你知道我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大夫人同意迎你进门,可她却说你们家若连这点嫁妆都出不起,一切就都面谈。” “仲卿哥哥,你放心!我们家一定会把这笔嫁妆凑齐,其实已经凑齐了一半,那银票如今整整齐齐叠在我阿娘妆奁里呢,” 第35章 悠悠我心 江蓉琪和林仲卿离开后,翠苑轩的小厮们手脚麻利,很快将一地狼藉洒扫干净。 方才闹得最凶的时候,翠苑轩的外面围着不少人,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也都不敢进去。 这其中有过往的行人,他们也只是稍稍驻足,便接续接着赶路,更多留下来观看的还是四围的街坊邻居。 隔壁醉霄楼的掌柜就在其中。 他看到了江陵,更亲眼目睹了小裴大人走进了翠苑轩,心中不由生起一股闷气,“好啊,我好心招你来你不来,还把小裴大人请到你们酒楼去,还居然就在我醉霄楼的隔壁!这分明是成心与我作对!” 翠苑轩内,江陵单手撑着下颌,默默地坐在一张八仙桌前,不知想着什么。裴洛城坐在她旁边,神态闲散地喝着水,也没有说话。 突然,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大人,“我觉得这个店名不好,要换一个,” 裴洛城看了看她,哑然失笑,“我还以为你一直在生气,原来是在想这个,” “我是很生气,刚才都气得胃疼了,不过现在好了,我觉得大人你的话有道理,人有的时候真是很难被说服的,就算我再苦口婆心地劝都没用,不过我也想通了,唯一能让人心甘情愿回头的就是南墙!二姐姐的事,我从此再也不会去管了!” “很听劝嘛!”裴大人很自然调侃道。 江陵笑了笑,“当然,俗话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 “对了,说起这家店的名字,我方才注意到,无论是大人您还是那林仲卿,提到翠苑轩时总是会先停下来想一下,那就说明这个名字不容易被人记住,大人你都想不起来,那些食客更不容易记了,所以得换一个,还有,” 说着,她抬手吩咐小二过来,“以后对客人说话态度一定要温柔和软彬彬有礼,客人来咱们酒楼花了钱,咱们就应该提供与之相匹配的服务,让他们开心地来满意地走,这样才能留得住回头客。以后遇到方才那种情况,你们只要稍作提醒就好,但千万不要擅自干涉客人的决定,就像刚才那个姑娘,她明明不是一个人。” 小二点头称是。 这时,江陵突然看到他的手还在流着血,关心道:“快去后面包扎一下吧!” 那小二应声离开。 裴洛城一直在旁默默地听着,“真没想到,你上手还挺快,” 江陵苦着一张小脸,在脑袋上敲了两下,“今儿好不容易赶上浴佛节,店里的人气眼看着有了起色,现在又没人了……” 裴洛城看了看她,“……既然没生意,走吧,跟我出去转转,” “去哪儿啊?我不去,店里还有一堆的事呢,” “今日本官难得清闲,来京城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过浴佛节,你就不能陪陪我?” 江陵抬头,见大人正眯眼看着他,点漆般黑眸中透着一丝调皮,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可爱,她没法拒绝一个这么可爱人,就像他小时候顶着红肿的眼睛哭着跑过来找她时,她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偷偷跑进后厨给他偷些吃的出来。 “好——好,我舍命陪君子,今儿我就做一日甩手掌柜,”说着她看向澜悦,澜悦一脸吃瓜的表情,笑着道:“姑娘只管去,这里有澜悦,姑娘只管跟大人出去散散心!” 阳光和煦,四野清明,流光溢彩透过刚发芽的嫩叶斑驳落在人的身上,让人十分惬意。 他们俩并排从树荫下经过,漫无目的闲逛着。 经过东市铺子时,裴洛城饶有兴致地停下来挑选一些花种,店老板悉心把食物打包好,双手递到裴洛城手中,裴洛城接过牛皮纸袋,眼睛不眨地看着江陵。 “大人看我做什么?”江陵愣住,不知其何意。 “给钱啊!我平时又不出门,身上没有带钱的习惯,” 江陵只好从袖袋里掏出麻布袋子,拿出五文钱递给了店老板。 裴洛城朝那她那破旧的已经不能再旧的麻布袋子瞥了一眼,见她系上袋子后,又小心塞回袖袋中,“为什么不换一个新的?” “不换,我这人念旧,”她脱口而出。 离开东市热闹街区,隐隐听到前方不远处开元寺的钟声,“今日寺院里会举行盛大的斋会,还会熬制香药糖水给信徒,” “那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江陵兴奋提议。 裴洛城勾唇一笑,“现在玩得开心了,刚才还吵着不出来,” “既然已经出来了,索性就玩个痛快啊!” 这时,耳边飘来东市茶楼里卖唱姑娘的歌声,那曲调哀哀戚戚,婉转悠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负于断井残垣……” 他二人相视一笑,“看来还是不能辜负满城春色呵,”江陵仰着头,阖上眼睛,轻轻嗅着空气里弥漫着的各种花香。 开元寺位于皇城之南,寺院不大,院中还有几棵千年菩提树,体型硕大无比苍劲葱翠,好似几尊大佛在环拢着这座寺庙。 本就不大的院子被前来领取糖水的善男信女们占据大半,他们整齐地排着队,等待着前方老主持发放糖水。 可队伍排得这么长,而且还要等很久,江陵想想还是算了。 殿内香烟缭绕,味道有些呛,而且等着进入殿内的朝拜者络绎不绝,裴洛城觉得人太多味道太重,要留在外面随便走走。 文殊菩萨殿的西面,风景不错,此时日头已经偏西,前方正殿的五彩琉璃瓦在阳光折射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这里可以俯视寺庙全景,檐角的护花铃风吹玉震,在微风中发出悦耳之声。护栏下的白兰花开得正旺,只是没有盛夏时节芳香馥郁。 护栏拐角处坐着一位身着红色袈裟古稀老人,他身材精瘦,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一眼便可以洞察世事。 见到裴洛城,他微笑着注视他,裴洛城朝他点了点头,正打算继续往前走。 老僧人去将他叫住,“这位大人请留步!” 裴洛城愣了一下,收住脚步,转过身。 那僧人微微一笑,“大人闲来无事,不如让老衲为您卜上一卦,” 裴洛城向来不信求神问卜,他更相信事在人为,相信谋事在人。他看了看那僧人,婉言谢绝。 “大人年少时境遇坎坷,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忍,” 裴洛城怔了一下,停在原地,那僧人继续道:“大人心里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你究竟要做什么?” 僧人盈盈一笑,“只不过想为大人卜上一卦而已,” 裴洛城默默地看着僧人,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竹筒用力晃了两下,一只竹签“哗”地落在桌上…… 第36章 盈盈一水间 从开元寺出来,已是华灯初上。 裴洛城一个人走在前面,微皱着眉头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陵因为见寺院里排队的人少许多了,便擅自跑去领了一瓢糖水,回头见大人已经走远,她快步追了上去。 裴洛城看了看她,“怎么这么久?” “领香汤嘛!对了,我刚刚在殿内祈祷的时候,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一个不错的名字,” “嗯,说来听听,”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中带着几分慵懒。 “我跟文殊菩萨说,保佑我可以把翠苑轩经营得红红火火,求他老人家保佑我想到一个好名字,结果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水云间这个名字,大人你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还不错,” “是吧,我也觉得好听,” “其实也不是突然就想到的,只是我祈祷时,脑海里突然冒出一首诗来,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所以就想到了水云间这个名字,既朗朗上口又好记,” 裴洛城心中一凛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江陵。 大约半个时辰前,他抽中一支中签,那签文内容就是江陵在文殊殿想到的这首诗。 老僧曾问他想要求什么,既是占卜不外乎问的尽是事业,家庭,姻缘之类,他不想在外人前泄露更多关于他身世秘密,便随口道了一句求姻缘。 他清楚记得那老僧对他说,“目前你的姻缘为环境所阻碍,你和她之间隔着一道清浅的河水,暂无可望。可僧人还说了,看得出他不是个逆来顺受安于天命之人。所以若想成就这段姻缘,务必要耐心等待时机到来……” 一路上他之所以默然无语,就是在反复揣摩这句话的意思。若说签文的话不可信,可这老尚和在这之前说的话句句料中了他的心思,让他无法置若罔闻。 这些年,跟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个柏叶一人,并无其他女子,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边的江陵…… 暂无可望,清浅的河水,等待合适的时机…… 他心里乱糟糟的,有些理不清头绪。 他们一起来到城中的凌烟河边,临河两岸的建筑大都十分精巧华丽,大红灯笼已经点燃高高悬起,把个凌烟河照得如同白昼。河中游船首尾相接,密匝匝地一个连着一个,游船烛影摇曳上不时传出箫鼓琴鸣和婉转歌声。 江陵一抬头见无数盏孔明灯漂浮在夜幕上空,好似五彩繁星闪烁灿然的光芒,于是她指着天空道:“大人,咱们也去放孔明灯吧!” 裴洛城见她难得这么开心,无忧无虑的神情像极了儿时的小姑娘,只好任由她去。 “大爷,这灯多少钱一个?”她兴冲冲地跑到一个摊位前,那里摆放着五颜六色的孔明灯,看得她眼花缭乱不知该挑哪一个。 “两文钱一个,小郎君要几个?”那摊主老人笑盈盈地问道。 江陵扭头看了裴洛城一眼,“大人也来一个吧!” 不等他回答,她便已经开口对那摊主道:“来两个!”说着,从袖袋里掏出麻布袋子,正准备付钱,只听那摊主道:“哎哟,不好意思,现在这里剩下的灯孔都是一成对的,” 江陵怔了一下,“灯笼怎么还有成双成对的,” 摊主道:“小郎君不知,以往每到浴佛节或是七夕的时候,来凌烟河边放灯笼的人都是眷侣居多,自然一买便是两个,后来我们索性就把灯笼做成一对,他们倒是也喜闻乐见,单独的灯笼也有,只是准备得少,一早就卖完了……” 呵——这样啊,江陵回头看了看裴大人,他却只是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一对就一对吧!”江陵摸出四文钱递个摊主。 摊主接过钱塞进腰带里,一边翻出两个新的灯笼给他们,一边笑着打量了他俩几眼,“……其实,没什么不好意思,” 江陵呆住,什么叫其实,还,没什么不好意思—— 她想要摊主解释,裴洛城却在一旁轻咳了一声,眼神示意她还不计较了,江陵看了看大人,这才就此作罢。 这两盏灯笼上画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摊主把笔递给他们,要他们各自灯笼上写下一句祝福。 写点什么好呢…… 江陵提笔远眺,笔冠撑在下巴上,正发愁些什么时,裴大人那边已经提笔蘸墨三两笔便已完成,并交由摊主将它放飞。 她的视线突然落在裴洛城的侧脸上,他正仰头看着手中的那只灯笼一点点飞起,一闪一闪的在夜空中格外的好看。 他目光异常安静,光影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轮廓流畅分明且不失柔美,江陵竟看得有些入神。 还是摊主提醒她两只灯笼放飞之间不要隔得太久,江陵听完毫不犹豫提笔写下了四个字,交给摊主。 放飞后,摊主笑盈盈地看着江陵,又朝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裴洛城看了看,“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啊!” 江陵有些意外,“为何这么说啊?虽然,我们的确是好人,”她笑了笑。 “你可知你身后那位郎君写了些什么?” 江陵摇了摇头。 摊主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朝江陵身边凑近了一些,小声道:“……愿君长安!” 江陵愣住,垂下眼睫莞尔一笑,原来大人和她写了同样一句话。 回府的路上,他们还是一前一后走着相隔不远。 今晚月华如洗,黝黑的天幕上月朗星稀,大人身后拖着一个长长的影子,江陵低着头,一直踩着影子往前走。 戌正已过,快要到宵禁的时间,各坊门即将关闭,外面不许有人随意走动。路上游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 走着走着,江陵突觉得心下一阵刺痛,大概是因为白天的时候和江蓉琪吵了一架,原就有些不舒服,后来一高兴又喝了生冷糖水。 她紧咬着下唇,一只手捂着心下的位置,尽量让自己坚持回到家中。可事实常是如此,越是担心的事越是会发生。 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慢慢流下,她越走越慢,逐渐追不上那条影子。 许是感觉到身后脚步声不对,裴洛城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见她正蹲在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只手放在心下,脸色煞白。 他快步走回江陵身边,“不舒服吗,” “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会儿就好,” “来,把手给我!”裴洛城不等她开口已经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头,江陵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只感到身下一轻已经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虽然她和裴洛城年幼时关系十分亲密,可这毕竟都过去那么些年,而且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这么近距离靠近他还是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他走得很急,喘息声就在她耳边,可她一点也不觉得颠簸。 他的脸就好像一尊毫无瑕疵的玉雕一般,江陵感到心跳有些加快。 “大人,把我放下来吧,” “别说话,前面就到了,”他朝她看了一眼,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 “这叫别人看了不太好,大人就不怕别人误会你有断袖之嫌?” 他勾了勾唇,带着几分隐匿的笑意,“这样倒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第37章 拈酸吃醋 不必要的麻烦? 江陵想了想,没猜透他话外的意思。 见他额头出了汗,她拈袖过去为他轻轻拭去。 裴洛城视线平视前方,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流汗是因为腿伤旧疾又发作了,患处隐隐撕扯着,那还是很多年前,他被北厥的人抓走做了俘虏,被狼咬的,伤及了骨头。 没有金疮药,更没人管他们这些被抓去做工的俘虏,因为在那些北厥人眼中,他们的命一文不值。好在当时一起被抓去的人里有一位有经验的采药人,他大半夜趁着北厥兵不备,偷偷跑去山涧采草药给他,他就是靠着那些药活了下来,而那位好心救他的人却被那些人活活打死。 为救他而死的这个人正是柏叶的父亲。 腿伤每一次的疼痛,似乎都在提醒着他要记住这份耻辱,终有一日定将北厥人打回到他们境内,且永不敢越界! 不远处裴府大门前,两盏风灯散发出黄晕的灯光,在轻柔的暖风中缓缓摇曳,门前有两个人站在那里远远等着了,看到他们回来,急忙上前迎接。 “姑娘怎么了?”澜悦焦急问道。 裴洛城看了她一眼,站着没动。 “没事,就是胃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了,”江陵看着澜悦欣慰一笑。 “大人,人已经送到府了,”柏叶看着裴洛城道。 澜悦赶紧把话接了过来,“是那舞娘长得可美了,娇滴滴的,奴婢听说是武侯府孙将军送来的,就将那她安置在偏愿,我跟她说大人有事你不必等着,天色不早,早些安歇吧,可人家却说,今日无论如何要见到大人,请安以后才去休息,还说这是规矩,她才第一日来到府里不可坏了规矩。” 江陵看了一眼大人,突然明白他刚刚所说的不必要的麻烦原来是这个意思。 上京这个地方还真是邪,说曹操,曹操到! “那女子现在何处?”江陵问。 “就在前院厅堂里候着呢,”澜悦回道。 江陵看了看裴洛城的脸,突然有些紧张,小声问道:“……大人,我也一起去吗?” “你觉得呢,”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一会儿进去我该怎么做?” 裴洛城看了看她,“……吃醋会吗?” 额…… “我尽量吧!” “怎么,几日前在马车里是谁拍着胸口豪情干云地跟我保证一定没问题,这么快就退缩了,” “才没有,我江陵说过的话,一定做到!”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厅堂,舞娘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这么一定是大人到了,匆忙从座位上起身出门迎接大人。 刚迈出门槛,抬眼便看到裴大人怀里正横抱着一个清秀的小郎君,先是一怔,随面色如初。 她是风月场中人,江湖中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样的没见过,她的视线只在这个模样清俊的小郎君身上略路扫过,便已经看出她是女儿身,又想到来裴府之前,孙将军曾提醒过她,裴大人府里还有一位小夫人…… 舞娘见到大人一扬袖口福身行礼,“小女丽华见过裴大人,” “……起来吧,” 天哪,她也太好看了吧! 江陵直愣愣地盯着眼前女子,只见她一袭白色纱衣,肌肤胜雪体态婀娜,一头乌发慵懒地挽起斜插一支清秀梅簪,媚眼含羞朱唇带笑,看上去格外清新雅致,不带一丝风尘之气。 若不是已经提前知道她舞姬,准以为她是哪家的名门闺秀。 “……想必这位应该是,小夫人吧!”丽华清浅一笑,看着江陵道:“早就听闻裴大人对新过门的小夫人十分宠爱,看来外面的传言所说非虚!” 裴洛城看着江陵,想要给她使眼色,谁知她竟盯着丽华不妨。 半晌,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事要做,看了裴洛城一眼,见他正盯着她,便立即反应过来。 她一扭身两只手瞬时勾上大人的脖子,直直地盯着裴洛城,脸色陡然一变,不无醋意道:“大人,这女子是谁啊?为何会来咱们府上?” 裴洛城没有说话。 丽华见状道:“妾身是丞相赐给大人的,” “什么!丞相赐给大人的!”江陵顾不得胃痛难忍,挺身从大人怀里挣脱出来。 大声喊道:“大人这是何意!你我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数日,大人这么快就忘了当日承诺了嘛!大人若不是对这女子有意,丞相又为何要将这女子赐给大人!我真是错看大人了!” 她眼眶通红声嘶力竭地看着裴洛城,不仅裴大人看呆了,就连一旁的柏叶和澜悦都为她精湛的演技所折服。 这也太像了,若不是已经知道这是裴大人安排,还以为她是真的吃醋了! “你先冷静一下不要激动,听我给你解释,”裴洛城道。 “我不听!”江陵的胃疼本就没好,大哭时一抽一抽的,竟加重胃痛,这眼泪一多半是因为痛得实在受不了流出的。 裴洛城不耐烦地看那女子一眼,“好了好了,你赶紧退下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丽华看了看裴大人,却依旧站着不动,“亲身是丞相赐给大人的妾室,既然妾身已经被送到了裴府,妾身就应经好好侍候大人。” 江陵见她不为所动,心道:没想到这女子还挺难对付,只能换个别的法子。 她急中生智,立即转向大人,目光如炬,大喊道:“裴洛城!你是个小人!你背信弃义,你抛妻弃子,你弃旧怜新!” 丽华见她对大人大呼小叫没有一点女子温柔的模样,不由上前一步替大人抱不平道:“再怎样裴大人也是朝廷四品大员,小夫人竟然如此不成体统竟以言语轻幔大人,” 江陵看了看她,一声冷笑,双手叉腰道:“你算老几!凭什么来教训我!” 说着,她指着裴洛城道:“这是我男人!我爱怎么说怎么说,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不服气是吗?看着不爽的话,你现在就回去告诉你们家丞相,我就是对大人不恭了,我就是要用言语冒犯大人了!我倒是要看看这位丞相大人管天管地,是不是还要管人家床帏之事!” 一长串输出后,江陵长吁了一口气,顿觉得神清气爽。 她很少与人吵架,以前在江家的时候,即便被二姐姐冤枉,她也只是浅浅为自己争辩几句,今日才发现潜移默化之中,自己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厉害! 一旁的澜悦赶紧上前相劝丽华, “我说这位丽华姑娘,看你也是聪明人,怎么这么不识相呢,小夫人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指望着今晚能服侍大人?实话告诉你,我们家大人对小夫人那是唯命是从宠到天上去,小夫人即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们大人也会想着法子给她摘的,劝您还是识趣点,安安稳稳回到奴婢给您收拾好的偏房去!” 裴洛城也蹙着眉头,冲她抬了抬手,“送她回去吧!” 这时,他注意到江陵的手依旧捂着心口,身子微微颤抖,知道她现下一定疼的厉害,上前抚住她的肩,柔声道:“我们走!” 江陵点了点头,随他一起走出厅堂。 刚走了两步,江陵突然停了下来。 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丽华,“大人公事繁忙,常不在府里。我虽不是这裴府大夫人,可这裴府统归我管!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大人的卧室,书房,厅堂……凡事大人经常去的地方,我都不许你出现!若你不听我忠告,仗着身后有什么丞相撑腰,不听我的劝告,你可以试试看!妾身同你一样,出身并不高贵,我就不就不信大象还能踩死一只蚂蚁!” 第38章 不速之客 回到自己的房间,江陵有点支撑不住,她脸色惨白,额头也沁出豆大汗水,裴洛城小心将她平放在榻上,又亲手为她盖上一条被衾。 “怎么样?我刚刚表现得如何?”江陵笑看着大家。 裴洛城看了看她,“以假乱真,”说着,他吩咐侍女去给江陵准备一碗热姜汤。 “只怕这事以后传出去,大人会多了一条惧内的名声了,”江陵笑着回了一句。 众人笑了笑,房中的气氛也缓和许多。 澜悦兴冲冲地走到江陵的榻前蹲下身,握着她的手一脸钦佩道:“姑娘,你演得可真好,我差点就真的相信是我们家大人做了对不起姑娘的事了!” 柏叶在一旁憨憨一笑,看着江陵,说:“以前只觉得江姑娘看上去话不多的样子,没想到今晚句句都说在我心坎上,简直就是我的嘴替,只可惜那些话,我是不是敢说的,” 江陵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吧,我自己也没想到,以前在江家的时候,每天这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叔母在骂二叔的那些话,兴许是那些车轱辘话听多了,说起来也并不费力。” 这时,侍女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汁红糖二米粥,澜悦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二米粥。 “不用请大夫吗?”裴洛城问道。 “真的不用,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老毛病了休息一晚就好了,” 喝完粥后,裴洛城见她脸色的确比之前好了许多,人也轻松了一些,便对她说,“明日就在府里休息吧,翠苑轩那边暂时就别去了,” “那怎么行呢,新店还未正式开业,匾额尚未更换,菜单上菜品我还想着换新,还有好多事没做呢,” 裴洛城看了看她,半晌才道,“悠着点!” 众人见她喝完粥似乎已无大碍,便转身准备离开,江陵却叫住了大人,澜悦见姑娘和大人有话要说,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并且把门带上。 江陵支撑着身子走下床榻,“大人,我知道有些事我不该问,可我还是想知道为何丞相府未经大人允许,好端端塞一个妾室给大人?” 裴洛城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宛如松柏。 室内烛火摇曳,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他薄唇轻抿,眼睫低垂看向某一处虚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安插一个眼线而已,” “大人的意思,丞相府那边对大人起了疑心?所以才将丽华姑娘赐给大人做妾室,好让她时刻盯紧大人,” 裴洛城不置可否。 “可……既然她的目的是刺探大人的底细,我刚刚在厅堂那一通大骂大概除了让大人被人笑话惧内以外,是不是也没什么用啊?” 裴洛城转过身看了看她,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并试图安慰她道:“怎么会呢,你越是不了解一个人或是一件事时,便会产生恐惧。那不如索性就适当暴露一些缺点给他们,当他们自认为已经足够了解你的时候,自然就会放松警惕了。” “你刚刚做得很好,对付软刀子就是要强硬一些,也无需同她讲什么道理,最好让她看不出你的章法,否则你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江陵会心一笑,“大人的意思叫我乱拳打死老师傅,” 微黄的灯火晕映在她脸颊,衬得她肌肤娇嫩如瓷,眼瞳黑亮,抿唇而笑时,犹似花枝初绽。 不知怎的,裴洛城突然想到了那支签文的内容,“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此时他的心中竟泛起一丝涟漪。 他顿了一下,“酒楼那边生意如何了?要不要柏叶派过去帮你?” “多谢大人好意,生意呢,暂时还不好,不过我想重新开张后应该很快会有气色。柏护卫呢最好还是留在大人身边,保护大人,这样姐姐我也放心啊!” 裴洛城没再说话,看了看她,“行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却不知为何又停了一下,眯眼看着她道:“忘了件事……以后能不能别再以姐姐自居了,” 之后的一些天,酒楼里忙着更换招牌和菜品,江陵忙得四脚朝天。自那晚起,丽华便一直都跟安分地呆在偏院,不哭不闹,大家对她提防之心也随之有所懈怠。 酒楼里还有许多事要和岳掌柜相商,京中酒楼推奢侈,重排场,装修极重奢华,配件力求精美,可他们也没有多余钱用在装修上。 一番相商后,决定只是将内部稍稍翻新了一下,让人看着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即可。 明日酒楼就重新开张了,店里的几个小厮忙着更换匾额,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说笑着,吆喝着……江陵站在店堂正中,看着周围的一切,颇感欣慰。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乱糟糟的推搡声,未几,有五个男子走进店内,江陵见有客人进来,甚是欢喜,刚准备上前迎接,只见这五个人个个身着翻领青灰色及膝缎袍,紧腿裤,尖头靴,典型的北厥人打扮。 她的笑容瞬间僵住,一时心绪翻涌。 一个叫阿宽的店里小厮一脸委屈跑进门,指着那几个人对江陵哭诉道:“掌柜的,这几个人也太无礼了,把那几头骆驼就堵在咱们店门前,那骆驼上拉着不少货物,小的好心提醒他们,让他们把骆驼栓到一旁的拴马柱上,不要妨碍我们做生意,他们非但不听劝,还打我!” 说着,他俯身撸起裤腿,膝盖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肿血污。 那五人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一边嬉笑一边取笑阿宽。 澜悦听到外堂里有动静,速速从后厨走到江陵身边,悄悄拉住江陵的胳膊,小声道:“姑娘,怎么办啊?这几位看上去像是北厥人!” 他们走到正中间的一张八仙桌坐了下来,然后开始招呼小二上茶。 江陵深吸了口气,镇定地走到他们前面,“我们是做生意的,今日来得都是客!烦请几位把你们的骆驼迁到一旁的马柱上,这样会影响我们酒楼生意的,” 他们对江陵的话置若罔闻。 其中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朝江陵喊道:“喂,这里不是酒楼嘛!我们要吃饭!” 澜悦看不去了,开口道:“你们要吃饭,我们也要吃饭,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吃饭,就影响我们生意啊!” 其中一人见说话人是个姑娘,模样看起来十分清秀可人,笑嘻嘻盯着她,道:“小姑娘小嘴叭叭的还挺会说的,不如坐下来陪我们一起吃,” 说着他站起来就要去拖澜悦的胳膊坐到他们身边,澜悦吓得脸都青了,一下子缩到了江陵身后。 江陵上前一步,一把她护在身后,水云间明日正式开张,眼下任何纰漏都不能出。这几个人定是跟着北厥商队同行而来的,他们在这上京嚣张跋扈惯了,即便告到了京兆衙门也是无济于事,到时只会给酒楼招来更多的麻烦。 眼下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第39章 甘之如饴 眼下,只好暂且忍下这口气,江陵暗暗推了一把澜悦,面色严肃地看着那几个人,“她不能去!后厨还要她帮忙,” 说着,她微微侧头,对澜悦小声道:“还不快进去!” 这五个人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因为明日才算正式开业,店里还有许多菜尚未配齐。席间还要小二替他们跑腿去别处买了一些店里没有的材料,交代后厨去做。 无论怎样,他们是水云间的第一批进店的客人,江陵他们在里头忙了整整一个时辰。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这五人终于酒足饭饱,拖着慵赖的身子踉跄站起来,摸了摸肚皮转身就往外走,阿宽着急跟在他们身后喊道:“几位客官还没给钱呢!” 他们好像聋了一般,鱼贯走出水云间的大门,两个伙计怕他们赖账跑了,赶紧冲出门去拦在骆驼前面不让他们离开。 “你们,你们怎么吃饭不给钱!” 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北厥人一脸戏谑地看着他们,“你们的菜简直难吃得要死!我吃得到现在都想吐了,你居然还好意思收我们的钱!” “你,你想吐那是因为你们吃多了撑的!跟我们菜有什么关系,我看你们几个就是想赖账!” 酒楼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快把路堵死,眼见着外头越闹越凶,这时对面包子铺里的小二哥赶紧溜到江陵身边,好言相劝,“还是算了吧!别惹那些人,再说了这水云间明日就开张图个好彩头!” 他的话是很有道理,只是她心不有甘,平白让这几个无赖白吃白喝一顿不说,现在竟然还嫌店里的菜不好吃。不好吃还吃那么多!后院里他们吃过的碗碟摞起来足有一人高了,每一碟都吃得油水不剩。 “阿宽!让他们走!” 掌柜的发了话,两个伙计也不好再继续拦着,耷拉着脑袋悻悻走回来。 澜悦心有不甘地撅着嘴,“白忙活了!” 江陵拍了拍她的手,“别气了,全当喂了狗!” 隔壁醉霄楼的钱掌柜也挤在人群之中,他拈了拈胡须,笑盈盈地目送着商队离开后,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迈着八字步走到水云间台阶前,朝江陵喊道:“怎么样这生意不好做吧!放着好好的掌厨不做,偏要自不量力地做掌柜的,江掌柜现在心情如何?被人赖了帐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 对面包子铺的小二哥眉头一皱,朝钱掌柜喊道:“钱掌柜,你自己都自顾不暇了吧,还有心管别人家的事呢!听说醉霄楼经营不下去了,要盘出去了是真的吗?” 钱掌柜被怼得一时语塞,干瞪了几下眼,口中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双手往身后一放转身离开了。 过往的行人对水云间掌柜的遭遇十分同情,纷纷涌到水云间大门前,这才发现这家店的招牌已经焕然一新。 “掌柜的,新店什么时候开张啊?” 江陵微笑望着大家,拱手道:“水云间明日正式开张,还望大家明日多多捧场!” “好像以前叫什么来着,” “以前这家酒楼叫做翠苑轩,”江陵回道。 “对,翠,苑轩,哎呀,这名字太拗口了,总也记不住,水云间这名字听着不错,清丽雅致,明儿我们也过来尝尝,” “好啊好啊,各位兄弟姐妹到时一定不要忘记来捧场啊!”江陵朝那人拱了拱手。 “哎,对了,上次好像有人看到小裴大人来了,那时店名还没换吧!掌柜的,你是不是认识裴大人啊?” 江陵一怔,尴尬地朝那人笑了笑,若说认识吧,仿佛是在打着大人的旗号,若说不认识吧,可他们明明就很相熟。正当江陵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时,有人将她认了出来,“这水云间的掌柜的和裴大人是朋友,我在开元寺时见过他们,” 众人散去后,江陵吩咐店里的伙计早点回去休息,因为明日开张可能会很忙。 阿宽一脸兴奋地看着江陵,“掌柜的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原来您与小裴大人是朋友,这样一来我们还担心什么,明日客人一定不少,” 大家对他的话都颇为赞同,“是啊是啊,以前咱们隔壁的醉霄楼可不就是打着裴大人的旗号,赚得盆满钵满,咱们肯定会比他们更好的!” 江陵见他们个个意气风发一副撸起袖子加油干的样子,自然深感欣慰,可她依旧有话要说, “不管我与裴大人是不是朋友,你们都暂且当作我们不认识,尽好自己的本分,让客人吃得满意他们才会再来我们酒楼,这才是我们的目标,醉霄楼之前的生意的确很好,可现在又怎么样,还不是无客登门。” “掌柜的说的是,我们以后都听您的!原以为您看着年轻,还自称掌厨,我们几个私底下还笑话过您……”说着,阿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那日您新制定了一份菜单,菜品也给我们几个都尝过,那味道真真是……” 店小二憋得满脸通红,左顾右盼,支吾着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绝了!”有人替他回答。 厅堂里被他们的笑声充满。 回到裴府时,裴洛城照例一个人坐在花厅等她一起用晚膳,江陵这次带了一份食盒回来,兴冲冲地提着它进了门,往紫檀木八仙桌上一放,从里面渐次取出红烧狮子头,干蒸鸭,笋煨火肉,还有一道蟹羹。 裴大人诧异地看着桌上几道菜,又见她一脸方兴未艾,“本官这算是沾了酒楼开张的光了!你可从来没有亲自下厨给我做过这么多菜!” 江陵笑看着大人,“我保证大人以后可以天天跟着沾光!” 裴洛城又将那几道她带回来的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没想到我离开以后,你跟着钰轩学了这么多,他这是把传家的手艺都交给你了!” “大人快尝尝,味道如何?”江陵在一旁催促着,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到大人的夸赞。 裴洛城拾起玉箸,每样菜都尝了尝,他细细咀嚼着…… “怎么样怎么样?” 他淡定咽下后,看了看江陵,嗓音仿佛被刻意压制住,尾音向下,温柔且不失坚定道:“你定会是上京城里最好的掌厨人!” 江陵得了夸赞,心比吃了蜜甜,眼角眉梢恨不得飞上天去,虽然知道一定会是夸赞,却不曾想到竟然得到这样高的评价。 她松了口气,瘫坐在大人旁边的位置上,抬手在右边肩头敲了几下,顺手夹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放入口中。 她最喜欢这道点心了,大人也是。 “累吗?”看到她一脸疲惫的模样,他不禁有些心疼。 第40章 心机 她点了点头,“能不累吗?既要做掌厨又要做掌柜,”顿了一下,然后转目看向大人,眸中亮晶晶的,笑着道:“可我很开心!因为可以赚到很多钱!” “明日酒楼开张需不需要我去,” 大人的话还未说完,江陵赶紧冲他摆手,“千万别!大人若是去了,只怕等着进店的人要从水云间门口排到皇城大街,我那儿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我是想赚钱……可我也不想累死不是,” 说话间,青釉色花菱口盘里的桂花栗粉糕只剩下一小块,江陵和裴洛城二人同时看准了下手时机,只可惜江陵还是慢了一步,待她手伸向盘子时,那块糕点已经被大人以瓷箸高高夹起…… 在她眼前晃了两圈。 江陵撇了撇嘴,“人家孔融都知道让梨,我这个阿姐算是白做了,” “我是叫过你阿姐,可我的确长你一岁!小的礼让大的,该你让给我才对,” “……算了算了,就姑且让给你吧!” 裴洛城看了看她,别看这姑娘平日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冰雪聪明,生起气来却憨态十足,像极了陶瓷坛里那只萌萌的小龟。 他将最后一块糕点放入她眼前的青釉瓷碟里,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今日酒楼那边可还顺利?” 她突然想到五个吃白食的北厥人,想了想,决定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大人。以后的日子还长,还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或棘手的事,总不能每一件都让大人去帮她解决?于是笑着回道:“挺顺利的,一切都很好,大人只管放心。” 江陵坐了一会儿,说是太累想要回去休息。 柏叶见她走远了,这才走进花厅悄咪地走到大人身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都走远了,连个影子都不见,大人这是瞅啥呢?” 裴洛城这才回过头,淡淡道:“坐下一起吧!” 柏叶也不跟他客气,一屁股挨着大人右手边坐下,他偷觑了大人一眼,一边偷笑,一边学着他方才说话的样子,“累吗?” 裴洛城不理会他,“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柏叶偷笑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大人——” 门外传来清婉女声。 裴洛城抬头一看,正是丞相府的送来的舞姬,那个名为丽华的姑娘。 她微笑着走进门,盈盈福身道了一句,“妾见过大人了!” 柏叶顾不得满嘴塞满了食物的狼狈模样,霍地站起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你,你怎么过来,谁让你来的,小夫人那晚不是说了不许你,” 丽华自行起身,凝眸朝柏叶看去,微微一笑,“小夫人那晚说了许多,妾的记性不大好,忘记了,不知柏护卫指的是什么?” 柏叶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见了陌生姑娘会脸红,相处日久的熟人尚好一些。 “……小,小夫人说,” 裴洛城看不下去了,他也不希望丽华看出这个弱点,不禁蹙眉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先下去吧!” “哦,哦,”柏叶匆忙离开,出门时,手里还握着一只鸭腿。 丽华朝他背影望了一眼,莞尔一笑,道:“柏护卫真是好可爱呢!” 说着,她自顾自走到大人左手边的位子,那里是江陵一贯坐的地方,那位子离大人很近。看着大人如玉侧脸,丽华不由将手伸过去覆在裴洛城修长的手上。 裴洛城看了一眼,冷冷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丽华见他面无表情,好看的凤眸中冰冷一片,坐在那里好似一座千年冰雕,心中微微一痛,面上依旧笑靥如花。 她刚要开口,裴洛城轻轻蹙了眉,朝她的位子瞥了一眼,“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丽华怔了一下,慢慢把手收了回来,“……妾知道大人为何见到妾身如此不悦,也知道被人强迫的滋味不好受,这一点妾身同大人一样感同身受。因为……妾也是被逼无奈。大人知道孙季安为人,一向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他既下决心把妾送到裴府,妾身又怎敢不从,妾身不过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丞相府里的舞姬而已……” 裴洛城眉角微微一动,却没有说话。 丽华自然也注意到这一细微神态变化,继续道:“妾身虽是真心仰慕大人,却也不希望被人随意塞给人做妾,试问这全天下的女子又有谁不想做长房正室,却心甘情愿给人做妾的,更何况妾身到裴府之前,早就听大人府里另有一位小夫人,且大人与她感情很深,妾此举岂不是自讨苦吃!” 听着她的遭遇,裴洛城不禁想到了江陵,到裴府之前就差一点被宁氏强逼着嫁给卓老五,心中不由一软。 “妾身来之前,孙季安特意嘱咐妾身要我一定要把大人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向他汇报,” 裴洛城眉尖一挑,眼神复杂地看向她,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他勾了唇角,“某真是没想到姑娘竟然如此坦荡,你这样做,该如何向那边交代?” “交代?”丽华冷笑了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有何好交代的?我自幼就是孤儿,阿爹阿娘和唯一的弟弟都在一次饥荒中饿死,唯我一人侥幸活下来,随乡亲们一起流落至上京,又辗转被人卖到京畿艺馆,因为相貌出众舞跳得也好,后来又被选中送进了丞相府,” “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哪里还有什么后顾之忧,他若对我不满,杀了我就是!反正也是贱命一条。大人是个聪明人,难道我不向大人坦白,大人就看不透他姓孙的心里这点心思吗?不过就是一层遮羞窗纱而已。” 裴洛城眼睫轻垂,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笑来,“姑娘倒是个聪明人!” “大人谬赞了,丽华并不聪明,只不过丽华经历了太多事,看得太透而已。” 说着,她再次将视线转向大人,莞尔一笑,“……那天那位小夫人,说出来只怕大人不信,其实丽华见她第一眼就很喜欢她,” 她这么一提,裴洛城不由得想到那晚江陵争风吃醋的模样…… 丽华像是看透的他的心思,“小夫人一看就是个至纯至善的好姑娘,她与大人的感情也许是真,可小夫人那晚,” 她顿了一下,浅浅一笑道:“妾猜得不错的话,应该是配合大人演给妾身看的。” 第41章 杀机 “……你是在怀疑我与陵儿之间的感情?”裴洛城终于开了口。 “……哦,自然不是,妾身绝没有怀疑大人和小夫人之间的感情的意思,只是……”说着,她往四下看了看,院子里除了随风摇曳的花木树影,连一个侍女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是裴洛城早前吩咐过的,他和江陵用晚膳时,府里侍女不必留下侍候。 “……小夫人怎么没过来陪大人一起用膳?” “她今日身子不大舒爽,回房休息了,” “那……大人可否容妾身前去探望一下?”她小心问道。 见裴洛城沉默不语,丽华继续道:“妾身只是想要过去探望一下,并无他意,既然妾身已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告诉大人,那便是已经将自己视作裴府之人,大人放心,那边的话……我还是会一如既往把消息送过去,除非我死在裴府,否则妾身保证他孙季安什么消息也别想从妾这里拿到。”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若再拒绝,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大人不说的话,我就当大人同意了!” 说着,她起身便往外走,刚走到花厅门口,便和听闻消息后匆匆赶过来的江陵撞了个正着。 原来柏叶离开后,越想越觉得不对,便匆匆跑去厢房敲了江陵的门。 柏叶把花厅的事大概讲述一遍,江陵二话不说随即转身回房换好一套外衣,跟着柏叶一起速速赶来。 丽华一抬头见是小夫人,先是一怔,微笑着将她上下打量一遍,“江姑娘怎么过来了,方才听大人说你身子不爽快,我还想着去探望姑娘呢,” “我怎么过来了?这问题我还想问你呢!那晚我跟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忘了是吗!我是不是说过大人的书房,卧室,花厅凡是大人常去之处你都不可涉足!” 江陵说完,房间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她这才感觉气氛有些怪异,她将视线看向大人,见他那张好看到天怒人怨俊脸上挂着一丝不可言说的尴尬。 再看了看丽华,她唇角微扬,仿若江南缠绵雨丝。 江陵怔怔地看着大人,做出一副“这就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裴洛城微微耸肩,回给她一个“别装了,她什么都知道了”的表情。 丽华是个极聪明的女人,见江陵有些尴尬,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抚慰道:“江姑娘比我先到裴府,丽华就称你一声姐姐吧,” 说着,她转目看了一眼大人,对江陵说,“姐姐莫要怪我擅自越了界,妹妹也是有难处的,方才在这儿,我已经把什么都告诉大人了,妹妹我的确是丞相那边派来安插在裴大人身边的细作,” 江陵瞪大了眼睛,十分诧异地看着丽华,“……你,你真的,” 丽华一脸惭愧地看着她,徐徐点了头,“姐姐千万不要怪妹妹,妹妹实在也是身不由己,” 天哪!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江陵还是一头雾水,没有缓过劲儿来,不过见她说得真切,连裴大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她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只“哦,哦”两句,再也想不到该说什么了。 “你不是不舒服吗?回去休息吧!”裴洛城给她递了个眼色。 “哦,是,我刚刚正准备休息了,”江陵转身要走,谁知,丽华却转目看了大人一眼,“姐姐身子不爽,大人不过去陪陪姐姐吗?” 裴洛城看了一眼江陵,慢慢起身走到她身边,一只手绕过她纤细的腰肢,柔声道:“走吧!” 见裴大人和江陵离开走远,丽华身边的侍女道:“姑娘,小裴大人可是个聪明人,姑娘对他交了底,姑娘猜大人会相信吗?” 丽华轻蔑地哼了一声,“男人嘛!耳根子总是软的,慢慢就会对我们放松警惕了,今夜你替我守好门,晚上行动。” 顺回廊过偏院,沿墙栽种着一水风信子花,一丛丛一串串,有无暇的白,有淡雅的黄,远远望去像是毛茸茸的球儿,在微风中摇曳舞姿。连空气中都充满了馥郁的花香,甜甜的,带着三分涩。 他的手掌轻抚在她腰肢最软处,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她肌肤上,血液在体内微微加速了循环,她的心跳也不由随之加快。 她转目向上仰望着大人,他看上去面色平淡如水。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看上去一脸风平浪静的大人,实则已经起了杀心。 那次林府寿宴,孙季安当着众人的面宣布要把丽华送给他时,他便已经悄悄命柏叶调查了此女的底细,她履历做得非常干净漂亮,查不到任何不良信息,也的确如她刚刚在花厅里说的那样,听上去那般惹人同情。 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有理由怀疑这女子的出身。 终于,柏叶费尽千辛万苦夜半才查到了丽华底细。原来她本名叫迟丽华,上京人士,双亲已经过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正是孙季安身边做贴身护卫。 刚来裴府前几日,她的确在偏院中安静呆了几日。 可这姑娘实在太聪明,也许在来到裴府之前,便已经猜到他其实对她的到来有所防范,再加上她一双慧眼识破了江陵一番哭闹实则是配合他演双簧后,便决定向他完全坦白,以此博得同情和信任。 掩盖事实本身已经说明了问题。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此时决不允许身边存在任何危险的变数。 这女子是断断不能留了! 他侧目看向她低垂的眼睫,那张小脸看上去略有些苍白,仿若暮秋清晨落下的一枚霜花,清澈无瑕,却又十分的脆弱不堪一击。 他,不希望看到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走过回廊,转了个弯,他的手慢慢从她的腰间挪开。 江陵朝他看了一眼,之前在花厅吃饭时,那个笑容松弛的大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裴洛城停了下来,环顾四下,“你觉得这宅子里景致如何?” 江陵毫不迟疑地回道:“很美,我记得初来时,从大门前经过前院的池塘,眼睛都不够看了,那时还下着大雪,如今短短几个月,府里各处的花竞相开放,连空气里都是香甜的味道。” “这所宅院上一任主人是已经致仕还乡的户部尚书吴大人,他是上京中有名清雅之士,最初这所宅院装修时,花了他不少功夫,特意着人花了大价钱请来能工艺人按照南方园林的样式装修而成。”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月亮门,说,“你从那里望去,是不是如同置身古画之中?” 经此提点,江陵这才发现其中之机巧,白墙黛瓦的月亮门后,斜斜露出一支白玉兰花枝,仿佛哪家一袭素衣姑娘躲在门后与人捉迷藏,时而露出顽皮的笑脸。心中不由暗叹。 “上京中有一个不成文的习俗,三月闲庭对弈,四月庭院观花,最近几年的观花会都是在这儿办的,” “在这儿吗,”江陵诧异地看着大人,他连吃饭时都不许一旁有下人呆着,就连养的宠物也是喜欢清静的小乌龟,他看上去可不像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 她不放心,又确认了一遍,“大人的意思,咱们这儿要办观花会?” 裴洛城嗯了一声。 第42章 挑衅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受邀的名单我会写好了给你,然后交给柏叶就行。” “好!”江陵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韩杨两家都是名门大户,既然上京中有四月观花的习俗,她们两家定然在受邀之列…… 她正想着这事,裴洛城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事,“你若不喜欢这种场合可以不必参加,到时府里一切皆由丽华出面张罗,她出自相府,这些事做起来自然更得心应手些。” 江陵有些意外,她不明白为何大人对丽华的态度为何突然之间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但她相信能让大人放下心防并安心将府里对外宴请这样的大事交由她去做,想来丽华姑娘是值得信任。 “那我去后厨准备宴会上要用的吃食吧!” 大人点了点头。 “对了……明日酒楼那边忙起来,我可能会回来晚一些,晚膳就不能和大人一起用了。” 裴洛城嗯了一声,“这个你不必操心,到时我自会命人去接你,马车会停在酒楼后院门口那棵松柏旁,” 翌日,水云间顺利开业,震天响锣鼓鞭炮声后,宾客们蜂拥入店,有些客人为着图个新鲜,还有一些冲着小裴大人的名气而去。 江陵在后厨忙得四脚朝天,后厨除她以外另有两名掌厨人,是当时翠苑轩留下来的。澜悦因为当时在府中管过一些账目,因而酒楼的收支和货物进出一应大小杂事自然就落到她的肩上。 客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自午初起,客人们陆续登门,其间就没有中断过,两名迎来送往的小伙计楼上楼下跑着,个个笑容满面,并不时高喊“您这边请!”“吃好了,下次再来捧场!” 另有两人在厅堂内负责过买,他们高唱着菜品菜名报给铛头,也就是江陵和另外两位掌厨人。 开业之前,江陵试着以客人的身份随意点几个菜品给他们,他们的记性非常好,无一出错。 澜悦趁着人少的间隙跑去后厨,见她忙得一头汗,不禁有些心疼,拿出帕子为她擦了擦汗,“掌柜的,要不你就休息休息吧,把活儿交给他们两个,别把自个儿累着,” 另外两个厨师,一个在配菜,另一位手持着一张两尺多直径的大口铁锅上,翻炒着什么,他们转头朝澜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些日子,掌柜的教会了我们,他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外面情况如何?客人们评价好不好?”江陵问道。 “自然是好的,掌柜的亲自掌厨,还能不好!他们都说咱们水云间的菜品很特别,在其他地方很难吃到!”澜悦止不住的兴奋, “还有对面的包子铺的那个小二哥,他也来凑了个热闹,其他都是成群结伴而来,他等了许久没找到位子坐,气得一甩手回去了,临走时还说了,下次再来时要掌柜的多送一道菜给他呢!” 江陵莞尔一笑,停下手里活,若有所思道:“……我正想着这事呢,若是以后咱们店里的回头客人多了起来,以后就给他们多送一道菜,至于送什么,还得再仔细想想,若是拿不出手还不如不送,可若送得贵了,咱们也得考虑成本不是!” “嗯!今天回去咱们好好想想,” 这时,外面有小二高唱:“二掌柜!有客人结账了!” “来啦——” 不等澜悦说话,江陵道:“快去前面忙吧!我这儿你不用担心!” 此时已近正午,客人的数量也达到了最高峰。 澜悦刚刚给前一批客人结清账目,她站在柜前笑靥如花地看着众宾客津津有味吃着,心里乐开了花,就在这时,坐在厅堂东南角的一桌客人突然大呼小叫起来。 澜悦赶紧给阿宽递了个眼色,阿宽赶忙跑上前去,躬身问那几位道:“几位客官,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身材短粗的男子霍地站了起来,粗声朝阿宽咆哮道:“你们酒楼今日开业,老子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找恶心的!你自己看看这盘子里是什么!” 说着,他一只手捏住阿宽的脖子,一猛子将他的头按至那道菜前,“你自己看看,有你们这么作践人的吗!无良商家!” 阿宽揉了揉眼睛,仔细看去,这是一道暴腌肉菜,可不知为什么肉片里竟然有几条小小细细的东西在蠕动……阿宽皱了皱眉,当即意识到什么,他顿觉胃中翻滚,差点呕了出来。 这不可能啊…… 可即便他再不相信,事实就摆在那里,这几个人这么一闹,厅堂内的所有人的目光一下汇集到他们这一桌上。 那汉子更是揪住不放了,站在桌旁朝众人嚷嚷了起来,“你们来看,这店小二自己都差点哕了,这是个人吃的东西吗?” 阿宽怕他把事情闹大,想着快点息事宁人,赶紧伸手过去,准备把那道菜撤下,“客官,您莫生气,我这就下去给你换一份新的可好?” 那人却一把将他已经端起的盘子的手狠狠钳住,底气十足道:“干什么!你想把这罪证毁掉!” 澜悦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好言安抚,“怎么了,大家和气生财,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那粗壮汉子朝碟子里指了指,“你是店家!你自己看!” 澜悦第一反应也是想干呕,那隐隐蠕动的虫子不会是蛆虫吧,可这道菜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这道菜是两天前提前用盐擦揉好放置一处的,她和江陵一起准备的,按理应该不会啊。 不过江陵好像也说过,这是一味冬日菜,不宜久置,故而他们在制作时还稍稍多放了一些盐,难不成真的是他们这道菜出了问题? 她环视四周,见很多人都在看着他们,只好一脸歉意道:“那,客官您想怎么办?” 那粗壮汉子和其他几位同行的人互视笑了笑,重复道:“我们想怎么办?” “这恶心的玩意儿,我们几个刚刚都吃进肚子里了,你说我们想要怎么办,这要吃出个好歹来你们赔得起吗!” 澜悦咬了咬下唇,支支吾吾紧张到出了一脑门子汗,大脑里一片空白,平日里那份儿灵巧泼辣的劲儿也使不出了,只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那你们想要怎么办?” “我们?”那粗壮汉子不怀好意笑了笑,一只脚踩在长凳上,一手扶腰,“赔钱!陪我们药钱!今儿我们回去若是没事则罢,若是因为这道菜吃出个好歹来,我可告诉你们,你们就等着去京兆衙门吃官司吧!” 一听他们还要把事闹到京兆衙门去,澜悦更慌了,她的额头冒出汗来,整个人茫然无措地站在众人的视线焦急处,耳边充斥着满满指责谩骂之声。 酒楼这才第一天开张,该不会就此惹上官司吧…… 这时江陵已经在里面外面听说了外头发生的事,她匆匆解下围裙,走出后厨,众人见掌柜的来了,纷纷避让出一条通道。 那粗壮汉子见有人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斜眼问道:“你是这里的掌柜?” 江陵语气平和答道:“对!我是这水云间的掌柜,”说着,她朝桌上瞥了一眼,镇定回道:“客观说的有问题的这道菜正是我亲手做的!” 第43章 裴府的歌声 “那好,那咱们今日就当面锣对面鼓,你自己看看,这肉里爬出了蛆虫,你们就拿这么下三滥的玩意儿恶心我们!昨儿就听人说东市有间酒楼开业,而且我还听说这里的掌柜如何如何厉害,做得一手好菜!” 说着,他鼻中哼了一声,“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澜悦挪了几步靠近江陵,把他们方才所提的要求说了一遍。 江陵定定地看了那人一眼,又朝另外三人看了看,她竟毫不犹豫拿起一双竹箸,在众人一片惊讶声中,去夹碟子里的腊肉,澜悦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拧眉朝她摇了摇头,“掌柜的,你来真的!” 江陵看了她一眼,会心眨了眨眼睛,毫不迟疑地塞进嘴巴里。 那粗壮汉子瞬间看傻了眼,其他桌的客人无不面露恶心嫌弃的表情,可他们眼也不眨紧盯着江陵,密切注意他的反应。 江陵细细嚼了两下后,思忖一番,然后把它吐了出来。 那粗壮汉子似乎松了口气,顷刻笑了,露出一排大黄牙,“怎么样?还不是吐了,我还以为掌柜的你真的有种敢吃这种东西!” 说完十分不屑地切了一声。 众宾客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一时间店堂内杂音缭绕。 “这道菜不是我们店的!”江陵一脸镇定地看着那人,她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底气十足。 那人愣了一下,表情略有些不自然,“你,你是什么意思?” 她上前一步走到那汉子身前,一脸凛然,“你听不懂,那么我来告诉你,我的意思是这道菜压根就是我做的,又或是你们从外面带进来的!” “你,你胡说!你血口喷人!”那汉子气瞬时跳了脚,“分明是店里的菜品质有问题,你却反而赖到我们食客的头上,真是好一张利嘴!” “不信的话,我可以把我们店的爆腌肉拿出来给免费给各位尝一尝,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我们店里的东西!” 有人问道:“那也没办法区分啊,那道菜里有蛆虫,谁敢吃啊!” 那位食客的话刚一落音,江陵俯身将那个盘子端起,伸手将虫子捏起来给众人看。 这些他们反应似乎更大了…… “诸位,”江陵四下环顾,“这根本就不是蛆虫,而是一支细小蚯蚓罢了,你们看这虫子两头圆润和身子同等粗细,而蛆虫就不一样了,一头圆润,另一头尖的,而且它们颜色根本不同。” 其中有食客高声喊道:“掌柜的所说没错,既然不是蛆虫,蚯蚓又不长在肉里,我看呀就是有人借事找茬!” 他一句话提醒了众人,一时间群情激昂,大人纷纷为水云间的掌柜鸣不平,“哪有人赶在人家酒楼开业的时候闹事的!我看啊,这样的人就是欠揍!” “对,他们就是欠揍,揍他!” 邻桌的几位同等粗壮的食客已经站了起来,撸袖口的撸袖口,卷袖子的卷袖子,虎视眈眈朝他们几个看过来,“怎么还不赶紧给钱滚蛋!真想等着挨揍吗!” 那四人见惹了众怒,赶紧老老实实掏出一小锭银子,头也敢回地溜之大吉了。 澜悦收了银子,吓得抬手搵了搵额头的汗,长吁了口气,小声对江陵道:“方才真是好险!我差一点就给他们糊弄了,真是多亏了你,否则的话,咱们今儿开业,明儿恐怕就得关张了,” 江陵看了看她,又朝众位食客抱拳表示感谢,“今日我江某在此多谢各位路见不平,以后再来的大家都是朋友,我江某另当有礼物附赠!” 厅堂里此起彼伏地频频爆发出叫好声。 因为今日宾客爆满,前几日准备的食材不够不到傍晚就已经无米下锅,几个伙计见江陵辛苦,纷纷主动留下准备明日所用食材,因为店里生意好,他们所得工钱也会随之上涨,因此个个干起活来仿佛永动机一般身上总感觉有用不完的劲儿。 她早已答应大人,以后每日都会为他亲手烧制几道菜带回去,这次她也没有食言,留给大人的几道菜早早装进了食盒中。 今日甚至比往常回去的时间还要提早一些。 一路上,她和澜悦一边走一边畅快地聊着天,“我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姑娘,您今天可真是太了不起了!您现在在我心里的形象真是无比高大,比大人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哦?那一点点差在哪里?”江陵笑着问道。 “嗯——我们大人更聪明,更狡猾,像只老狐狸,” 澜悦说完这话,捂嘴笑了,她还悄悄告诉江陵,千万不要把这话告诉大人,否则的话她这个月月奉可就领不到了。 江陵逗趣说,那就让水云间给你补上。 这时,有悦耳歌声愈墙而来,因为隔地还远,唱得什么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那声音轻灵嘹亮又婉转轻柔,好似池塘边风佛杨柳摇曳时的模样,又似山涧潺潺泉水…… “是谁在唱歌啊?也没听说咱们府里有人会唱歌啊,”澜悦问道。 江陵细细听着,“你别说,唱得还真不错!” 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侍女,像是从花厅方向过来的,澜悦将她拦住,“大人还在花厅用膳吗?” 那侍女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谁在唱歌?” 小侍女偷觑了江陵一眼,小声道:“是,是新来的丽华姑娘,她正在花厅给大人唱歌呢!” 啊! 澜悦嘴巴张的能完整塞下一个鸡蛋!“大人和那个舞姬?”她一脸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江陵。 江陵嘴角动了动,“兴许大人一时来了兴致呢!那丽华姑娘好歹曾是相府的歌姬,无论相貌还是舞技想来都是顶好的,大人也能看得上眼,” 澜悦却撇了撇嘴,“虽然我跟在大人身边时间也不常,可大人的为人澜悦自信还是了解的,他怎突然转了性子?” “别多想了,咱们还是赶紧把这个食盒给大人送去吧!再晚凉了就不好吃了,” 经过一道连廊,歌声离她们越来越近。 走到花厅门口时,果然见丽华坐在大人旁边,怀抱着一支琵琶婉转吟唱。 “她之前不是舞姬吗?怎么又唱上了?还真是多才多艺!”澜悦嗫嚅道。 江陵她们两个拎着食盒一直站在门外静静等着,直到一曲结束,她才走进门去,道了声大人。 裴洛城一脸意犹未尽,见江陵回来,只淡淡道了一句,“回来了?坐吧!”说完便将视线重移回丽华的身上。 江陵怔了一下,她看了一眼丽华所坐的位子,在大人左手边,那是她常坐的地方。 她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向右边,便食盒放在桌上,“大人,这是我今日为您准备的,您尝尝看,” 丽华横抱着琵琶,朝食盒看去,又看了看江陵,笑着道:“哟,姐姐这从哪里买的?” “听说东市今日有间新开张的酒楼,我特意去买回来给大人尝尝鲜,”她在酒楼做掌柜的事情,还是希望越少有人知道越好,反正她外出时都是扮做男子,尽量减少暴露人前的次数。 “姐姐对大人还真是很用心。” 裴洛城随意朝食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江陵问道:“你吃了吗?” “哦,还没吃,想着……” 等大人一起,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裴洛城已经将视线移开,“先放着吧,若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第44章 深夜来客 江陵淡淡“哦”了一声,和澜悦一起从花厅退了出去。澜悦看了看江陵,撅着小嘴嘟囔着道:“姑娘忙了一天,都还没吃饭呢,大人怎么能这样对姑娘……” 江陵淡淡一晒,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走,咱们去厨房找点吃的吧,” 澜悦一面走一面朝花厅方向翻了个白眼,“真是白白便宜那个丽华,” 回过头时,见江陵一脸疲色,不由又心疼起她来,“姑娘我给你煮碗面吧!” “好啊,”江陵随口回了一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后厨,澜悦手脚麻利生炉开灶,煮上两碗面,又卧了两个鸡蛋,盛在一个敞口的青釉大瓷碗中,端到江陵面前。 “我的手艺不能跟姑娘比,姑娘凑合吃! 江陵低头浅浅尝了一小口,面汤淡淡的带着一缕面香,有些咸咸的味道,这和她记忆中阿娘的做的面味道很像,不由会心一笑,“挺好的!” 澜悦眼睛瞪得圆圆,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忙摆手道:“姑娘可别夸我,我可是会当真的!虽然我的手艺跟姑娘比那就是一个天一个的,以前家里穷,平日里白米白面根本连见都鲜少见到,一年到头只有过年那两天才能吃到,现在想来就那么一碗清汤面,撒上几片青菜叶,我都觉得好吃的不得了!” 江陵淡淡一晒,“其实,越是看上去简单易做的菜要想做得色香味俱佳,才最是不容易。” 夜色渐浓,弦月上人初静,后厨小院里种着一棵女贞女,枝木扶疏花叶茂盛,树下不远处有一张青石台小圆桌,江陵和澜悦面对面围桌而坐,一边吃面一边讨论着不同地区的客人口味有哪些天差地别,如何杜绝酒楼客人流失,顺便研究一下新的菜色。 竟然没注意到那如玉珠走盘的琵琶琴音是何时停下来的。 “姐姐,” 一碗面吃完,澜悦抹了抹嘴,抬头一看竟是那个丽华的姑娘,她正站在江陵身后,表情看起来十分诧异。 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江陵转回头见是丽华,忙站了起来。 丽华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走上前围着青石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难怪我四处都找不到姐姐,没想到你们竟然在这……吃这种东西。” 澜悦一听恼了,“什么叫这种东西!这是我亲手做的,姑娘都夸我做得好呢!” 丽华愣了一下,扬唇一笑忙解释道:“我自然不是意思,我的意思是姐姐可是裴府的小夫人,是大人的至爱之人,怎么能和一个下人坐在这种地方吃东西呢,方才在花厅,姐姐带回来的菜品,我尝过了,真是不错呢!大人还说以后我想吃了,可以经常派人去水云间买给妾身,” 江陵淡淡一笑,“不知丽华姑娘这么晚来专程找我有何事?” 丽华环顾四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答非所问道:“姐姐真是好雅兴,人都道裴府满园春色,不曾想连后厨中都藏着这么一处清幽的地方。” 半晌,她似乎才突然想到来此的目的,“对了,姐姐,”说着她缓缓从袖袋里拿出一块青碧色云锦布料,“亲身想给大人做一个香囊,又不知大人喜欢什么颜色,就只好过来问问姐姐了,” 皎洁月光静静落在她那张精致无比的美人脸上,脸颊挂着一丝红晕。 江陵接过那块布料,看了看,“丽华姑娘眼光独到,这颜色的确很适合大人,” “是吧?”丽华听了很是高兴,“既然姐姐都说好,那我就用这块料子,对了,大人喜欢什么香味?藿香,苏合香,还是异域来的芝兰香?” 江陵仔细想了想,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浴佛节那晚他抱着回来时,从他身上闻到一缕淡淡沉香味。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大人公务繁忙又常出入朝堂,姑娘若是希望大人能一直佩戴身侧的话,香味还是不要太过浓郁,沉香……就挺不错。” “既然姐姐说是沉香,那妹妹我就听你的,也不必费那个脑子去多想了,”她笑盈盈地将那块布料重新放回袖袋中,一抬眼,见江陵看上去不大高兴,忙改口问道:“姐姐为何不亲手做一个香囊给大人?” 额…… 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 “……我女红不大好,绣得难看,反倒会害得大人被笑话。” “这样吧!”丽华上前一步拉住江陵的手,“既然姐姐做得不好,那妹妹这第一个香囊绣好以后就送给姐姐,再由姐姐送给大人,可好?姐姐只管说自己绣好了送个人大人的,” “哦,不必了,这送香囊讲究的是一个心意,千针万线里都是你对大人的情意,我怎么好收呢,再说了……大人也知道我素来不善女红,” “……这样啊,”丽华一脸惋惜,“既如此,那妹妹就僭越了,姐姐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丽华姑娘将自己过往身家和盘托出,对大人如此信任,如今又能深得大人喜爱,这是好事啊,” 丽华歪着脑袋,盯着江陵看了半晌,“姐姐果真至纯至善之人,妹妹没有看错人,” 丽华离开后,江陵和澜悦又重新坐青石凳上。 澜悦吧唧了一下嘴巴,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她还真是会做人,那张小嘴跟抹了蜜一样,张口姐姐闭口姐姐,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么一搞,咱们还就得顺着她了,若不然反倒显得咱们小肚鸡肠,” 江陵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坐着,不知是因为有些疲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心里一时很难安静下来。 澜悦的话,她有一句每一句的听着,好像听她说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方才对她的态度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肃了? 可……她真的还有完全适应这种巨大的转变,从浴佛节那晚的拈酸吃醋破口大骂,不知何时竟然改弦更张到同她姐妹相称。 她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知该如何面对丽华,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第45章 店有店规 上京的城楼院墙到了夜间高高悬挂起盏盏灯笼,戌正已过,大街上早已空荡无一人,只有执夜的武侯在四处巡游…… 院墙内,偶尔听到打更人敲着梆子,高唱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江陵拖着疲惫身子回到自己的住所,她住在西边的厢房,与裴洛城卧室之间仅隔着一道花墙。墙壁上开有一个菱形花纹的漏窗,经过时,隐隐能看到院墙另一边小屋内散发着黄晕的灯火。 “姑娘,房中有人,”澜悦说了一句。 江陵抬头朝住所望了一眼,刚好有人影闪过,是一个人侧影,那人脊背挺拔消瘦,个子很高。 “是大人!”澜悦惊呼出声,她看了眼江陵,嘴角露出一丝不可言说的笑,“姑娘有事叫我就好,我就不陪姑娘进去了,大人一定有要紧的话和姑娘说,” 说完,她向后退了两步,一扭身从侧面洞门走了出去。 江陵刚走到门前,许是屋内的人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应声而出,当她抬起头时,只见裴洛城就站在连廊的风灯下,负手而立,灯火晕黄,在夜风中轻轻摇曳,许是隔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情绪,只隐约可见他眼中有点点亮光。 “大人,” 江陵加快步伐走到廊下,“这么晚,大人可是有事找我?” 裴洛城没有说话,盯着她看了半晌,骤然之间意识到什么,移开了视线。 她看上去一切都好,情绪恬淡如常,这才开了口,“我过来问问,” 江陵自然知道大人是在问她酒楼的事情,她粲然一笑,仿佛刚刚喝下一杯清润的甜酒,“今天开业人可多了,客人反响不错,他们还说日后会常来光顾呢!” 裴洛城这才发现,原来她真正开心的时候,嘴角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 半晌,他开口道:“早些休息吧!晚上记得把门窗关好……”大抵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又补充了一句,“春夜露重,怕你贪凉!” 江陵笑了笑,“多谢大人关心,江陵一定照办!” 回到房间简单洗漱后,准备上床休息,忽然想到大人临走时话,她将房间各处门窗都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都已经关上,这才迫不及待爬上柔软床榻。 饱饱睡了一觉后,翌日一早起床时已然神清气爽,又是一条女汉子! 一只脚才踏进酒楼大门,店里正在打扫的伙计见掌柜的到了,便“哗”地围了上来,阿宽冲到最前面,一脸神秘道:“掌柜的,昨儿我走得最晚,我在后院发现几个人贼头贼脑的,一时担心便多看了几眼,掌柜的可知,那几个人是谁?” 一旁的伙计催促道:“你别卖关子了,赶紧告诉掌柜的!” “那个人正是昨日在咱们酒楼闹事的那四个,我就说看着他们身影有些眼熟,于是我就跟着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从后院进了隔壁醉霄楼,我趴了墙根亲耳听到那醉霄楼的掌柜气的大骂他们,说什么事没办成,还有脸伸手跟他要银子!” “结果你们猜怎么样——?”阿宽忍俊不禁自己先捂着嘴乐了,众人一番埋怨后,他强行忍住喷薄而出的笑意,“结果,那四个人把醉霄楼的钱掌柜给打了!” “什么!钱老板被打了?”众伙计虽然觉得那四个无赖昨日的行为实在令人气愤,差一点就把水云间毁了,可他们把幕后主使胖揍一顿的行为却十分解气,不由都大笑出声。 澜悦和江陵笑着对视一眼,澜悦道:“那钱老板的脸上岂不是挂了彩?哼,等会儿啊,我一定去醉霄楼转转,亲自问候一下咱们的钱老板!” 江陵看了看众人,“虽然这件事有惊无险,咱们也算是安稳渡过,大家不要存侥幸心理,日后难免还会遇到类似情况,昨晚我回去想了一下,” 说着,她面色恭肃地看向阿宽,“昨天他们四人闹事的时候,你的表现就非常不好,” 阿宽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他低着头,两手放在身前摩挲着。 “在水云间之前,你们就已经在翠苑轩做了很久,想必有些事情你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出了问题时,也是你们第一时间先面对客人,所以你们的态度非常重要。我们不要怕客人质疑,像阿宽昨天那样,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前,且未经客人允许的情况下,抢着把菜撤下去,你要他们怎么想呢?如果我是客人,我也会和昨天那四个人一样质疑你的动机,” 大伙把目光齐刷刷对准了阿宽,低着头,不时偷觑他,见他狼狈又好笑的样子,偷偷嗤笑,可看到掌柜的一副面色恭肃公事公办的模样,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 “还有澜悦!” 头一次被点了名,澜悦有些措手不及,她怔了一下,一脸诧异抬头看向江陵。 “你昨天的表现也不好,幸亏昨天那四个是上门讹钱碰瓷的无赖,你可曾想过?我们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若是真的错在我们,而客人也是真心在提出问题,你昨天反问客人的话,让客人情何以堪?” “……我,我是真心在问他们,”澜悦还是第一次见到江陵如此严肃的模样,不禁有些害怕。 她的话有理有据,句句合情合理,实在让人想不到反驳的地方。 “我知道你是真心,但是你只想到自己,却没有顾及到客人的感受,你问他们想要如何解决,你叫他们如何作答?免了这一桌酒菜钱?还是说,要他们自己跟我们要实惠?所以,你这样问实则是让他们难堪。” 澜悦紧咬着下唇,“知道了,掌柜的,下次我一定注意。” “那……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我们该如何去做?”阿宽挠了挠脖子,有些紧张的问道。 “……再容我细细想想一下,我想把这些东西想好了想齐全了记下来做成一本细则,到时大家相互之间传看一下!” “好,好!” 伙计们应声答应,四散而去忙手头上的活计了。 话刚落音,马行街上一阵纷乱嘈杂。 只见对面包子铺里小二哥神色慌张,同几个路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什么。 “出什么事了?”江陵快步走到小二哥身边。 小二哥见是水云间的掌柜,压低声音道:“死人了,” 死人了? 这么一大清早,骤然听闻这样骇人的消息,江陵不由心中一凛,“在哪儿?谁死了?” 这时,隔壁醉霄楼的钱掌柜的听闻消息也颠颠儿地凑了过来,鹦鹉学舌似的重复了江陵的话。 澜悦一扭头,先是愣了一下,不由捂嘴乐了,钱掌柜左眼乌青,肿得像个核桃,只能迷成一条缝。另一只眼一个劲儿地眨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暗送秋波,嘴角还有一处乌青的伤疤。 “钱老板,您都这样了,还闲不住呢!”澜悦打趣道。 钱掌柜的脸皮堪比城墙拐角,丝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翻了个白眼,继续跟小二哥打听杀人的事。 “好像是个北厥人,被杀了,尸体被扔在御前街附近的一个巷子里,”说着,小二哥指了指他身边的两个路人,“他俩刚从那儿路过,看了一眼,据说死得很惨,哦,对了,听他们的描述,好像就是那日在你们水云间闹事吃饭不给钱的那个人。” 江陵心里一惊,不由和澜悦对视一眼,决定过去看一眼再说。 第46章 御前街疑云 御前街距离水云间相隔不甚多远,走过去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江陵和澜悦赶到的时候,巷口处已经围了不少人,因为有人见过那人的死状过于难看,大家都远远地围着,不敢靠得太近。 “死得太惨了,这分明是有仇家!” “一个外邦人士,哪来的本地仇家,” 有人悄声道:“昨天晚上有人看到他们几个进了一家赌坊,输了钱赖账想跑,可不就被人打了,听说这人只是出来撒了泡尿,当时月黑风高的连一个目击证人都没有,依我看哪死也是白死喽,只是这人下手也太狠,听说肚子上有三个硕大血窟窿,肠子血水流了一地……” 京兆衙门的人刚好也赶到了,他们现场勘查一番后,仅得出仇杀结论,很快几个衙门署兵用一副担架把人抬走了,许是死者体型过于肥硕的缘故,两个抬担架的衙兵走起路来有些吃力。 担架中间的位置高高隆起,那层罩在死者身上的白布虚掩着,经过巷口时,风一吹掀开脸部遮挡,江陵定睛看去,一眼认出了厚重的络腮胡子,果然正是那日在酒楼闹事的那人。 人抬走后,围观人群逐渐散去。 回去的路上,澜悦仍旧心有余悸,“太吓人了,虽然我心里挺讨厌他们的,可这死得也太惨了!姑娘你说会是什么人下手?” “……”江陵摇了摇头。 澜悦唏嘘,“看来啊,这做人还是不可太过猖狂,那日尚在咱们酒楼耀武扬威,今日便横尸街头……” 江陵没有说话,隐约觉得头有些眩晕感,心口也不大舒服。 回到酒楼,她一如既往忙碌,今日生意依旧不错,宾客满堂,可不知怎么的,江陵的右眼皮跳个不停。 澜悦见她面色不对,悄悄上前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江陵捂着心口,若有所思,“也不知怎的,清早从御前街回来就一直心绪不宁,” “……”澜悦直勾勾地盯着她,一脸惊恐,“姑娘怕不是被什么脏东西撞上了吧!早就听说刚死过人的地方怨气重,咱们就不该去,今儿还是早点回去休息,” 店里另外的两个掌厨连日来一直跟着她打下手,也学了不少,酒楼里所有的菜品他们已经大抵可以亲自上手做个七七八八。 交给他们江陵也很放心。因为今日突然心慌得这样厉害,她决定早点回去休息,澜悦留下继续打理酒楼生意。 观花会日子已经定下,听说是在本月末。 裴府的家丁们纷纷各司其职忙着仔细修剪花草。观花会一年一次,近几年一直在裴府,再之前便是皇家在城外的行宫。届时各路宾客汇聚,不仅有在野朝臣更有一些皇亲贵戚,甚至皇帝都有可能亲自造访一游。 他们自然不敢有一丝怠慢。 外院的池塘边围着许多人,旁边摆放了许多的木架,像是在搭建什么台子。 江陵上前询问才知,原来是裴大人吩咐的,为了办好这次观花会,给大家留下耳目一新的印象,会在池塘正中搭建一个水榭台,届时丽华姑娘会扮作百花仙子在舞台中央翩翩起舞以娱宾客。 听完他们叙述,江陵脑补了一下那日盛况,别说,大人这个想法还挺独特! 回到自己房中,突然想起大人曾交代她按照名单把帖子写好,然后再着府里家丁尽管分发送至各府。 想想距离观花会已经不剩几天了,可大人的名单却迟迟没有给她,反正今日回来得尚早,不如去大人那边问问情况,兴许他公务在身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别耽误正事要紧。 她刚要起身,有侍女进来,说是外头有人想要见她,来人自称是姑娘的姐姐,身边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想来应该是大姐姐和阿布了,江陵想了一下,“带她们进来吧!”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江蓉玥便带着阿布到了,她一面走一面四下里观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进门看到江陵便唏嘘不已,“天哪,这裴府可真气派!我妹子可真有福气!” 江陵拉着他们坐下,江蓉玥哪里肯,她转着圈把房间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就连月牙桌上的花瓶里新折的白玉兰花都凑上前闻了一鼻子。 “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吧!我可在外头听人说了,说这裴府花开四季春色满园,我还想着这怎么可能,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妙极了!”自打进了裴府大门,江蓉琪的嘴角就一直没有下来过,不时朝江陵投以羡慕的眼神。 侍女推门进来上茶,江蓉玥这才放下嘴角,故作镇定地走到屋子正中央紫檀木小圆桌边桌下。 江陵招呼他们喝茶,并把一碟点心水果推到阿布身边,阿布见有了好吃的,便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吃点心也不吭声。 想到上一次江蓉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次带着阿布来找她,江陵心中不由一紧,不知这次又是为着什么而来。 江蓉玥一向善于察言观色,一眼便看出江陵在想些什么,忙笑呵呵道:“陵儿别害怕,我和小舅舅这次来呢,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亲戚之间走动走动,天气也暖和了,我想带着小舅舅多出门走走,这不就想到你了,” 江陵看着阿布一只手握着藕粉桂花糖糕,另一支手捏着个桃酥饼,左一口右一口的正吃得起劲,不由笑了笑,“阿布慢慢吃,别噎着!江陵这里还有,回头给你多带一些回去,” 阿布抬头看了看江陵,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啃着手里的点心。 江蓉玥朝窗外看了一眼,无限感慨,“妹妹这里真好,要什么有什么,一片岁月静好的样子,” 说着,她不由蹙了蹙眉,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大姐姐平日里快人快语,怎的今日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江蓉玥等得正是这句话,瞬间打开了话匣,“妹妹不知,我也是多日不曾回娘家走动,昨日回去才知道,阿娘和蓉琪两个不知为着什么大吵了一架,如今蓉琪被阿娘锁在房里不许她出来,一日三餐倒是不少,可这谁受得了,琪儿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被我阿娘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哪里肯轻易服输,如今她们母女俩个谁也不搭理谁,阿爹整日躲在衙署,很少回家,我回去了也是没什么意思。“ 江陵原再不想听到关于江蓉琪的事了,如今大姐姐既然聊天聊到这里,她只好接过话来,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叔母一向最是疼爱二姐姐,怎会闹成这样,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啊……就连阿娘身边的钱妈妈也同她们一个鼻孔出气,一口咬定她们母女不过就是拌拌嘴,叫我别太多心!只管回夫家安心过日子,妹妹你说,我能不多想吗?” 江蓉玥叹了口气,“我不过就是个出阁的姑娘,怎的娘家所有人都拿我当起了外人,防我跟防贼一样,问什么都不说。” 第47章 鬼影重重 江陵没心思再过问江家那些破事,她端起白玉瓷茶壶向江蓉玥的茶盏里添了一些,“这是菊花茶,大姐姐多喝一些,” “好,” 她们正聊着,侍女又进了门,说是丽华姑娘有事要求见,如今人已经在垂花门外候着了。 江陵看着那侍女,“请丽华姑娘进来吧!” 江蓉玥看了一眼江陵,见她神色有些不大自然,便猜这其中定有故事,“丽华姑娘是谁?” “是……”江陵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跟大姐姐解释她的身份,总不好告诉她是丞相府塞进来的探子。 思忖之间,江蓉玥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我知道,定是那位风流倜傥的小裴大人另纳的一房妾室,可是这样?” “……大姐姐这么说也没错,”江陵不置可否。 江蓉玥立时摆出一副娘家人的模样,“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狐媚子同我妹妹争宠,” 说话间,丽华已经掀帘进来,一眼看到江蓉琪,她愣了一下,立即冁然一笑,“听说姐姐娘家来人了,妹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江陵起身,笑盈盈上前迎接,“没有,我们也是无事闲聊,丽华姑娘来得正好,这边请,” 江蓉玥也跟着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客套一下,那双眼睛自始至终一刻也没离开过丽华,将她通身打量了一遍,面色看着微微有些不悦。 丽华也不理会,而是吩咐门外侍女把东西拿进来。 侍女手里拿着一件五彩夺目的衣裳走了进来,丽华接过衣裳,将它展示给江陵。上衣是浅浅绯色薄如蝉翼上面镶嵌着各式珠宝玉翠,裙摆是孔雀的羽毛做成,色泽华丽五彩斑斓,叫人目接不暇。 “姐姐觉得好看吗?”丽华问道。 “嗯,好看,”江陵点了点头,想到方才在池塘边遇到的家丁所说的话,“姐姐是为了那日在观花会上穿的吗?” “姐姐知道了!”丽华一脸兴奋。 江蓉玥却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小声切了一句。 丽华只当没听到,“这是大人特意从宫中借出的,听说这件霓裳舞裙的上一个主人是曾经的贵妃娘娘,还是咱们大人的面子大,陛下竟然应允了,妾身欢喜很,这府里唯一能说得上话人,可不就是姐姐了,” 没想到这件舞裙竟然如此渊源,江陵莞尔一笑,“大人对丽华姑娘真是特别眷顾,” “谁说不是呢!所以妾身才特别感动,就算为了大人,观花会那日妾身定会好好表现,绝不辜负大人对妾身期望!这霓裳舞难度颇大,我这就回去再多加练习一番,免得倒是出了纰漏,那姐姐我就不多陪你,” 江陵想要站起来相送,谁知眼前突然恍惚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她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厉害,真是奇怪,从来没有这样眩晕难受过,难不成真如澜悦说的那样,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丽华见状赶忙转过身扶着她,一脸关心,“姐姐这是怎么了?” 江陵只觉得眼前一团漆黑,闭上眼又仿佛能看到什么东西在快速旋转,过了许久,这种感觉才慢慢退去,她看了看眼前两张脸,笑着对她们说,“我没事,刚刚不知怎么突然有点难受,今儿上午御前街附近死了一个人,我过去看了一眼,回来有些不舒服了。” “是这样?” 丽华一转身又坐回到位子上,“我之前认识过一位很有名的郎中,懂得一些医理,让我给姐姐号上一脉吧,” 说着,她欲将自己白嫩纤珪搭在江陵的腕上,谁知江蓉玥突然起身,将她的手推到一旁,板着一张脸看着江陵道:“妹妹身子不舒爽自然要去通知大人,这才是正经的解决办法,”说着,她冷冷对站在一旁的侍女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夫人不舒爽你们开心吗?若是大人知道你们这样冷待夫人,你们一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丽华轻哼了一声,见再继续带着也着实无趣,便借机离开了。 江陵对侍女,说:“你们不许去跟大人说!” 说完,她又看了看江蓉玥,“大姐姐真是多滤了,为这一点小事根本不必劳烦大人。” 江蓉玥狠狠瞪了她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这丫头,姐姐都替你着急,自己身子怎么敢交给那个丽华让她为你号脉,” “大姐姐这是何意?”江陵疑惑。 “你傻呀,姐姐问你,你近来小日子有没有推迟?” 江陵仔细想了一下,这段时间一直忙酒楼的事,竟然把这事给忘了,上一次好像是林府寿宴那时,这么算来好像是迟了几日。 于是她点了点头。 江蓉玥双手一拍,“这就对了,小日子推迟,有时感觉心跳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还时常觉得身子重,这不就是阿姐我怀你外甥时的症状嘛!简直和我那时一模一样,幸亏姐姐及时阻止了,没让那狐媚子给你号脉,万一她知道你有了身孕,害你流产怎么办?” 江陵听着江蓉玥的话简直哭笑不得,不过就是因为近日酒楼开业事情繁多,有些疲累过度,怎的就扯到怀孕事上。 “大姐姐——”江陵笑了笑,“你真的想多了,” “……难道你不是有了身孕?” “不是!真的不是!” 江蓉玥不甘心,“那也不能不防着那个丽华,”她语重心长道:“这一点你一定要相信姐姐的这双眼睛,那个叫丽华姑娘绝对不简单,你务必要防着她,” 虽然江蓉玥的一番话句句都没说到点上,可她的这份关心却是真诚的,这让一个打小无人问津的人一时间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御前街死了人?” 江陵点了点头,把上午在外看到的情形与她大概说了一遍。 “哟,那你这怕不是撞了鬼吧!”江蓉玥一脸惊恐。 一旁的阿布不知怎的,突然直愣愣地看着她们,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最后那个字。 江蓉玥赶紧看向他,“小舅舅这是怎么了?” 阿布一脸欣喜地看着江陵,好像鹦鹉学舌。 在江家的时候,江陵和阿布的相处的时间不算太短,对他也有一些了解,他一定是之前从哪里听过这个词,刚刚她和大姐姐聊天时又提到了“鬼”字,这就好像触发了他的机关一样。 “阿布?”江陵轻轻叫他,“你可是在之前在哪里听过?” 如江陵所料,阿布很乖巧地点了点头,“鬼——市!” 是鬼市! 江蓉玥跟着念出声来,然后一脸懵怔地看向江陵,“他怎会突然提到鬼市?阿娘天天将他拘在院子里,生怕他出门乱跑丢了,” 江蓉玥没有说话,她垂着眼睑不知在思忖什么,没坐一会便拉着阿布着急回去。 “大姐姐稍等,”江陵进入内室,很快又从里面走出只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她将一个荷包交到江蓉玥手里,因为她注意到大姐姐言谈之间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事相求,又抹不开面子张不开口。而且她带着宁阿布一起,为的也是就是希望江陵能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是妹妹一点心意,大姐姐你拿着可以贴补家用,” 江蓉玥此次前来的确有事相求,她一脸不好意思地从江陵手里接过那枚荷包,用手掂量一下,大约十几两银子的样子。虽然该说的话没说,可这些钱的确足够支撑一阵子家里的花销了。 第48章 花间趣事 紧赶慢赶着出了裴府,阿布口中一直江陵江陵地叫着。 江蓉玥忍不住回望一眼裴府,啧啧道:“原以为我这个妹妹嫁得好,是个有福气的人,没想到这小裴大人跟别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这才新鲜几日就有了新欢……原本巴望走走门路让你外甥女婿在国子监也挪挪位子,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位满脸童真的小舅舅,又摸了摸袖袋里的一小袋银钱,“不过这丫头还算有良心,” 宁阿布张大了嘴巴,正准备去咬右手里拿的藕粉桂花糖糕,“先别吃了!”江蓉玥一把夺了下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阿布见点心被人夺了去,一脸不高兴,撅着嘴,直直瞪着江蓉玥。 “小舅舅,有件事我得问你,”说着,她举起手里的藕粉桂花糖糕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好吃吗?” 嗯! 阿布点了点头。 “你若是答得好,我也可以买很多!而且比这更好吃!” “真的吗?”阿布咧嘴笑了笑。 江蓉玥咬住下唇,拧眉想了想,“……你从谁那里听到鬼市这个词?” 宣朝鬼市主要集中在茗悠坊,与一般坊市不同,茗悠坊却是在更鼓六百槌禁人行,万籁俱寂的时候,它们才开始营业,整晚灯火通明人流不息,因为在这里进行的交易大多是不可得见天日,因而又称“幽冥坊”。 这个地方看上去和宁阿布八竿子打不着,正如江陵所说,他定不会无缘无故提起。 阿布的神色突然变得黯淡,他眨巴眨巴眼睛,左手拇指不停地抠着点心,碎末撒了一地,像是在害怕什么。 “小舅舅不怕,有我在,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从阿娘口中听到这个词,” “……”江蓉玥又将点心在他眼前晃了晃,试着诱导他说出实话。 “……是,” “……果然如此呵,”江蓉玥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你可知道阿娘和妹妹为何事争吵?” 宁阿布摇了摇头,“蓉琪哭,阿姐也哭,” 看来阿娘和蓉琪之间的问题应该就是出在这鬼市上,可她们家怎么会和鬼市扯上关系。 和江蓉玥一样,江陵心里也在琢磨这个事,不由想到浴佛节那日,林仲卿在金城县主和江蓉玥面前首鼠两端的样子,心头染上一丝丝的不安。 她不知道宁氏母女冷战是否和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也不知宁阿布究竟从何人口中听到鬼市一词,更不知这两件事是否会有牵连。 理不出头绪,还把自己搞得心烦意乱,江陵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又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再自作多情去管江蓉琪的事,不仅没有好处,还反惹一身骚。 索性起身出门走走。 春风拂人醉,江陵步出洞门,沿着连廊一直向北,沿途经过假山植被,家丁们正忙着手上的活儿,见到江陵也都主动同她打招呼,他们大多称她作“江姑娘”。 不知不觉竟然走了很远,脚下是一片鹅卵石铺成的万字形地面,兴许是家丁们刚刚洒扫过,空气中除了清幽的花香外,还夹杂着泥土的气息。 抬头一看不远处竟然是梦溪阁,这里是大人的书房,江陵从没到过这里。梦溪阁的灯是亮着的,想来大人应该在里面。 她转头正要离开,有人从房里走了出来,虽然隔着有点远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沿途的风灯还是隐约将他身形勾勒出大概,又高又壮,兴许是他是武人的关系,他步子很大,远远看着仿佛一桩会移动的墙,说话间已经走到她身边。 “柏护卫,”江陵先朝他点头打了声招呼。 他停了一下,江陵只觉得迎面有风扑了过来,一瞬即逝,他抬眼看了看江陵,板着脸看上去不大高兴,只“嗯”了一声,点了个头便又匆匆离开。 江陵素知他的脾性,也不同他计较,只觉此人至情至性对大人也十分尽心尽责,大人身边能有着这么一个人跟着,也是大人的福气。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是大人。 江陵回过头,见他站在廊下叫她进去,一袭月白色直缀长衫笔直站立在风灯之下,好似一幅水墨丹青。 进门便闻到一缕淡淡檀香味,左手边屋子正中有一扇红木漆雕花纹的落地罩,一个卷头案几上叠摞着许多蓝皮黑字的古籍善本,背后书籍盈架卷帙浩繁。 “最近手头的事有些繁琐,名单的事情耽搁了,刚刚我又补充了一些,现在交给你,” 说着,他从案几右手边将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名单的簿子递给江陵。 “现在就写吧!”他一边低头收拾手边的卷簿,一边很随意地说着。 “大人可真是会给我出难题啊,”江陵将那个簿子仔细打量了一遍,叹了口气,那上边少说也有五六十人,现在已过酉正,以她的速度至少得写到后半夜去。 奇怪了……这本簿子上的名单墨迹看上去已经有很多天了,并不像是近两日新添上的,江陵也没想那么多。 “那行吧,我现在就回去写,大人什么时候要?” 写请帖这么重要的事,大人竟然交由自己去做,江陵已经准备带着册子回去熬个通宵。 “明天就要,” 啊? 江陵诧异地抬头,见他正微斜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坏坏的笑。 “你是真不拿你姐当外人啊,我好歹是个女人,不是被人蒙着眼睛拴在磨盘拉磨的驴子,” 他勾唇笑了笑,眼睛看向他所站的位置,“就在这儿写,” “在这儿写啊?”江陵朝他位置看了一眼,案几右边摆放着一个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香炉,那檀香正是从此炉中飘出,梓香袅袅,让人心神安宁。 “那大人你去哪里?” “我坐你旁边,”说话间,他已经将整张案几收拾得清清爽爽。 江陵也不客气,沿着案几走到他的位子,朝四下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上坐了下去。 她卷起袖子准备研墨,“……大人,为什么这些帖子要交给我来写啊?” “……因为你的字写得好啊,” 江陵莞尔一笑,转头看了一眼他的侧脸,“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大人还记得,” “……那时你是我们所有人中字写得最好的,也最合夫子心意,” 那的确值得她小小骄傲一下,江陵笑了笑。 “我就不一样了,因为字写得不好,经常挨板子,” 听到这儿江陵不知想到什么噗嗤笑出声来,一句话没说自己便已经笑得眼泪都出来,“……你,我想来了,你记不记得又一次,姜夫子拿着板子打你,才打了一板子,结果你就哭了,一边哭一边眼泪汪汪地看着姜夫子,说自己要去小解……真是可爱死了,” 说到这里,江陵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手里的磨条冷不丁蹭到脸颊上。 裴洛城一脸生无可恋,眯着眼睛看她,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你知道现在是谁最好笑吗?” “……谁啊?” 裴洛城无奈地看着她,走到她身边,沉声说了一句,“别动,” 第49章 大人的思量 说话间,他温热的指尖已经轻落在她唇边,温度比她的体温要高出些许,他的眼睛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好看,只是那时眼睛是圆的,如今长大了也长开了,眼尾带着一丝尖锐,不笑时看着有些清冷。 漆黑的眸子好似一池谭般幽暗深沉,仔细看过去,有一个晕黄的光点在跳跃,若探究再深一些还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倒映着的自己。 “好了,”他轻轻抹掉了她唇边那一小块墨迹,“写吧,今晚我陪你一起,”说着,裴洛城挨着她并排坐下。 江陵笑了笑,“我今晚晚膳可是还没吃呢,大人可要请我吃顿好的,” “放心,少不了,只是他们的手艺可不上你的水云间,” 他们各自提笔蘸墨挥毫落笔。 窗外风吹草动,屋内长条案几上的滴漏有规律地发出“滴答”声,房间内高悬的铜灯笼将整个屋子晕染成晕黄一片。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不知不觉已经完成了大半,裴洛城提起笔,看了一眼已经写好摞在一旁一尺多高的帖子,长吁了口气,“累不累,要不歇会儿,” 他叫了守在门外的家丁,去小厨房准备一些吃食给他们送过来。 江陵也提笔放在一旁的山形青釉笔架上,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突然又是一阵眩晕。 她的身子随之晃了两下,趁大人并未注意到她,谎称要去门口透透气。 便匆匆起身出了门。 她心中有些不安,为何这两日总是频频出现眩晕之感,其实这种感觉前几日就已经有了,只是不大明显,酒楼里人多事杂,忙起来时她根本也顾不上,还以为自己是累着了。 这里花木繁茂空气清鲜,于是,她深吸了两口气,远远看到家丁们已经把做好的两碗热腾腾的面送了过来,正好肚子也饿了,兴许吃完就没事了,她这么安慰自己,并随之一起重新走回房间。 是她最爱吃的牛肉汤面。家丁十分熟稔地走到落地罩外一张八仙桌前,将两碗汤面小心搁到桌上。 然后朝大人躬身行了礼,便匆匆离开了书房。 这香味直捣她的味蕾,一口还没吃肚子便已经开始咕咕叫唤了,江陵挪过一个团凳坐在大人身边,二人吃起面来。 “大人经常熬夜吗?”江陵问道。 “嗯,刑部事多繁琐,需要统筹全局细无巨细,一个不查就会断送一条性命,必须慎之又慎,”说着他啜了一口酸汤,“和以前的味道比起来,如何?” 江陵点了头,“说实话,挺像钰轩师傅的手艺,对了大人,你听没听说御前街杀人案?” 裴洛城并没有太在意,“那地方经常有人聚众闹事,闹出人命的事也是常有的,因为地靠一家赌场,经常有人不是被揍得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甚至因为出老千被剁掉一根手指,且他们很多时候都不会去衙门报案,而是选择私底下自己了结。” 聊起刑部的事情,裴洛城侃侃而谈,江陵听着完全插不上话,只轻“哦”了一声,“可死的那人是个北厥人,” 裴洛城愣了一下,即将送入口的面刚巧停在嘴边,但很快神色恢复如初,若无其事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江陵停下来想了一下,“……人应该是昨晚被杀的,我还特意跑去御前街看了,哦,对了,是京兆衙门的人把人抬走的,另外几个北厥人不依不饶跟着衙门的人,说是一定要彻查此事,为他们大哥报仇!” “大人说对了,他好像是被赌场的人杀的,因为他们输了钱便赖账想跑,于是就被人给,”说着,她抬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抹杀的动作。 “嗯,知道了,赶紧吃!” 江陵一边吃一边继续问:“这事刑部会管吧?” “嗯,” 这会子,他看起来似乎有些心事。 吃完后,大人将手里的玉箸搁在碗上,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江陵,眼底神色有些复杂。 江陵仿佛有所感应,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还有墨没擦干净?” 裴洛城答非所问,“江云娘,” 江陵怔了一下,上一次大人以云娘的名字称她还是他们相认之时。 “……如果,我是说如果……” 这还是与他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说话如此支吾不定欲言又止。 江陵笑了笑,“大人这是怎么了?有话直说就好,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若是有一天,需要你改名换姓离开上京,你可愿意?” ? 江陵愣住,一头雾水地看着大人,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想过,虽然上京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她值得留恋的亲人,可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若是离开又能去哪儿? 再说了,陆风的家还在上京,家中尚有长姐健在,她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他。 “大人为何突然这么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江陵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 “……如果你是担心他,”他顿了一下,双眸微微一沉,眼底划过一抹说不清的思绪,“……我可以助你二人一起离开上京,” “可,可他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裴洛城看了她一眼,心里默道“这可由不得他,” 陆风的事,江陵丝毫不知情。 陛下深知武侯已被孙家牢牢把控,金牛山铜矿之事,只怕一个活人都带不回来,他已经另外派出绣衣使者秘密前往金牛山,两路人马一旦短兵相接,陆风能否活着回来都是问题。 还有丽华,她必须得死! 即便他将此事做得再怎样天衣无缝无可指摘,只怕孙家那边是断断不肯放过他,只是明面上不会撕破脸而已。 迟早会走到这一步,只不过这一天比他设想的来得更快。 只是这样一来,孙家便会全力以赴对付他,和他身边的人……所以江陵不能留下。 还有她刚刚提到的那个被杀害的北厥人,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凭着他敏锐的判断,这件事只怕和柏叶脱不了干系。 他的父亲当年就是被北厥人绑在一根柱子用一根刺鞭将他抽打得皮开肉绽,流干最后一滴血痛苦而死。这份仇恨早已深深渗入他的骨髓。 第50章 观花会(一) 她一个人悄悄跑去看郎中,郎中为她把了脉,说是并无大碍,不过是心脾两虚所致的气血亏损,要她好生休息少思少虑。 裴府给陛下和贵妃娘娘也发了邀帖,宫里原传出话来说是丽贵妃身体微恙,她和陛下就不到场了。可是,四月二十九那天,宫里再次传出消息,明日裴府的观花会她和陛下定会亲自到场。 如此集合了达官显贵皇室宗亲的一次宴会,饮食招待上自然要格外慎重,这件事也很自然就落在江陵的身上。 四月三十日 春日宴,裴府门前变得热闹无比。 作为宅子的主人,裴洛城早早便到府门前迎接各路而来的贵人们,他们或是三两好友相约而至,又说是拖家带口而来,一时间寒暄声,车马银铃声交织一起,好不热闹。 裴府外院姹紫嫣红满园复苏,池塘边绿柳周垂佳木葱茏。 从外院花园沿途的抄手游廊,阶下甬道,宾客们三三两两游玩赏花,若是累了便可至蔷薇花架下坐着休息喝茶,宴会厅就设在旁边的清风堂,那里正对着设在池塘正中的水榭台。 清风堂里座次不分男宾女宾,因为大家都已经提前得知陛下和丽贵妃也会莅临,因而大家都很自觉将主位两个位置空出来。 孙季安迟于其他宾客后至,今日他着一身常服,身边带了一个护卫,他这次是代表丞相而来,裴洛城自然不怠慢。 在他指引沿着抄手游廊一路观赏过后,最后来到清风堂前,刚走到门口,一眼看到一袭霓裳羽衣的舞姬丽华。 今日的丽华看上去美艳绝伦,四月艳阳透过蔷薇花枝叶散落在她的脸上,雪肤娇嫩如剥了壳的新鲜荔枝,梳着飞天髻,美人尖下一点殷红,一双美目顾盼生辉。 孙季安一时间竟看傻了眼,走上前竟情不自禁拉住丽华的手,将她上下一番打量。 清风堂里尚有许多宾客看着,孙季安此举让丽华觉得有些羞臊尴尬,她一面把手慢慢抽出,一面娇羞的口吻提醒他,“……将军,这里裴府,” 孙季安这才发觉方才行为有些失态,却不以为然,撂了一句酸话,“没想到,你自打到了裴府比之前出落的更水灵了!” 说完便大摇大摆走进了清风堂,直奔主位而去。 众人看傻了眼,不知他是因为没有得到陛下要来的消息还是故意而为,众所周知,他一向嚣张跋扈惯了,就连陛下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 他若有心而为,眼下谁上前提醒谁便撞到枪口。 大家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有个人却坐不住了,她便是国丈爷的小女儿韩香雪,坐在她身边的便是杨楚楚。 “难道孙将军不知今日陛下和丽贵妃娘娘也会来吗?那两个位子特意留给陛下和贵妃娘娘的,” 说着,她眨了几下眼,装出一副少女无辜且单纯模样。 孙季安刚要坐下,听她这么一说,只好又徐徐起身,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移到旁边的位子上。 杨楚楚四下观望,见有侍女鱼贯而入,手里的花钿红漆木盒里盛满了各式水果点心。 她拉着一名侍女问道:“江陵呢?她不是这裴府的小夫人吗?怎么不见她人?” “江姑娘另有事要忙,前院有丽华姑娘照应着就够了,” 杨楚楚一声冷笑,“我看她是害怕见到我们两个,不敢出来见人吧!” 侍女转身要走,却又被她一把扯住,“前院有丽华姑娘照应就够了,这话谁说的,你们小夫人吗?”说完,她们相视一笑。 “不是,这话是我们家大人说的,最近丽华姑娘为了今日的观花会勤练霓裳舞,就是帮我们大人办好这次观花会,因而我们大人对丽华姑娘也是格外照顾……” 杨楚楚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你等等,你刚刚说大人对她格外照顾,是什么意思?” 侍女咬着咬唇,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就是,” 就在这时,裴洛城一袭深红色宝相花纹圆领修身澜衫远远走了过来,他身形颀长面目俊朗,说不出的雍容雅致,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人物。 丽华见到大人赶紧迎了上去,似乎在哭诉什么……裴洛城很自然抬手为她抹去眼泪,不知说些什么,丽华破涕为笑,大人看上去温柔至极。 杨楚楚气得哼了一声,“就知道她会耍这种小手段迷惑大人!” 韩香雪轻轻横了丽华一眼,啧啧了两声,“江陵那死丫头,就是实心眼儿,这位一看就是千年的狐狸成了精,哪里会是她的对手,我看她以后在裴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喽!” 听她这么添油加醋一说,杨楚楚更气了,“你就知道说风凉话!忘记上次林府里,她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你下不来台,你就不气?” 韩香雪看了看她,“你就知道生气,光气有什么用啊!想办法啊,”说着她将视线瞄准了丽华。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好办法?”杨楚楚素来知道韩香雪鬼主意多,心里有十万八千个心眼子,她若是想要整谁,还没有她办不到的,之所以敢这么嚣张,也是仗着自己的贵妃姐姐和皇帝姐夫。 “不如我们去找找江陵吧!”韩香雪突然提议。 杨楚楚不知她是何意,只好跟着她一起离开。 她们问了侍女以后,知道江陵正在后厨中忙活,便直奔后厨方向而去。 此时的江陵正在准备一道菜,四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有些炎热,后厨高高的炉灶中火烧得正旺,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里头的水沸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她二人一进门便看到江陵着一身灰扑扑的直缀男式长衫,腰间围着一个满是油渍的围裙,正忙得满头大汗…… “你去帮我把盆里的笋洗洗干净,待会儿要用,”江陵自顾自忙着,还以为厨房里的小厮。 余光瞥见那人在门口站着不动,一扭头发现竟是韩杨二人,满身绮罗珠翠,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们又来干嘛! “江陵,”韩香雪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细嫩手指在她额头轻轻戳了一下,“我说你是不是傻啊!人家在前面风光无限,你倒好,忙得灰头土脸充什么田螺姑娘!” 说着,她轻轻揪起江陵身上一小块衣料,“穿成这样,脏兮兮油腻腻男不男女不女的,我要是个男人我也不喜欢你这样的!” 江陵不知她们来意,往后缩了一步,用围裙擦了擦手上沾的水,“我只是做好我该做的事,从没想过要出什么风头……还有,”江陵看了看她,“为什么非得要男人喜欢,男人若是真心待你,无论你怎样都好,若是刻意讨好,得来的又有什么意思。” 说这话时,她心里想的是二姐姐和林仲卿。 第51章 观花会(二) 韩香雪和杨楚楚对视一眼,韩香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你这副犟驴脾气,如何扳倒得住那只千年狐狸,” 江陵素来喜欢简单,斗来斗去光是听着就头大。江陵不愿同她们在这里牵藤扯蔓地聊个没完,也无暇顾及她们,因为手头上还有几道菜肴要做。 她满脑子想的是接下来要上哪道菜和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根本没心思也压根没听懂她们说的什么千年狐狸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韩香雪见她软硬不吃,原想激怒江陵,让裴府的两个女人之间彼此斗法,她们一旁看个热闹就好,如今江陵不上钩,继续呆如此闷热无聊的地方也是无趣,便讪讪离开。 此时的清风堂里,主位已经有人坐了,正是皇帝和丽贵妃。 皇帝已过不惑,个头中等,身材微胖,皮肤白净光滑,常年迫于孙相的权势之下,他的身上看起来少了那么一丝皇权威严,多了一丝唯诺。 坐在他身旁容貌明艳的女人正是韩香雪的长姐,她一袭绯色贵妃礼服,高耸发髻上插满珠花,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长长垂下在她面颊前微微晃动,看上去雍容华贵。 杨楚楚赶忙福身见过皇上贵妃,韩香雪则亲切地叫了声长姐姐夫,丽贵妃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故作严厉道:“就你顽皮,也不看看今日这是什么场合,” 韩香雪吐了吐舌头,和杨楚楚挨着坐下。 安阳公主坐在贵妃娘娘左手边,安阳公主身边则坐着裴洛城,孙季安坐在皇帝的右手边,刚好与他面对面坐着。 今日座次排序十分有趣。 韩香雪坐下以后才发现,外出一趟回来后,原本坐在她右手边的人已经换成窦尚书的女儿窦缨儿。韩窦两家前一阵因为争地的事儿早就闹得乌眼鸡一般,如今两家女儿却坐在一起,自然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若不是碍于陛下龙威,恐怕早就厮打起来。 男人们坐在一起很自然地聊起了朝政。 一个吏部头发胡子花白的张姓官员道:“去年陛下对科举进行了改革,采用糊名制,将考生的姓名等重要信息遮挡住,实打实为了朝廷拔擢了一批优秀的人才,” 说着他看向裴洛城,“小裴大人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么好的改革为何今年竟然突然撤掉,依然延续老旧的法子,这不是倒行逆施吗!” 表面看去是在质疑皇帝,实则是在暗讽孙家。谁人不知宣朝一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单考官由丞相府指定,就连被录取后所有上榜进士名单也要一并交由丞相,最后由他来决定三甲排次。 去年,也就是裴洛城高中一甲进士那年,是皇帝好不容易争取来一次改革机会,考官由他钦定,所有考中进士的人员考卷皆由他亲自过目。 作为一名吏部高级官员,他心系朝廷安危自然希望可以将这次改革继续推动下去,无奈孙家权势太大,今年又把这个权力收了回去。 由丞相府拔擢起来的人自然算是他的嫡系。 这样也滋长了朝廷结党之风。 孙季安自然听出他话外的意思,他嘿然一笑,带着一丝不屑,“……张大人今年贵庚啊?” 张姓官员恨恨哼了一声,“老朽今年六十有三,” “啧啧啧,你看看你这眉毛胡子都白了,是时候致仕回乡抱孙子了,老了就要给新到的年轻官员让位子,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老者气得涨红了脸,紧跟着咳嗽了两声,坐在他旁边的人忍不住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以示抚慰。 谁知孙季安横眼过去,又开了口,“拍马屁也知道向谁拍,他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拍了也没用,万一拍到马蹄子上不小心把自己伤了,就不太好了。” 那人愣了一下,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裴洛城知道这位老臣,他无儿无女,家中只有一个发妻已于去年去世,他今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忤逆孙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可是他不希望看到更多人死于孙家的荼毒之下。 他勾唇一笑,转向皇帝,“孙将军说的是,张侍郎的确年岁已大,已不适合继续留任,恳请陛下批准他致仕还乡!” 那老者愣了一下,抬手指着裴洛城,颤颤悠悠道:“没想到你也被他姓孙的收买了,悲哀啊!真是我宣朝之大不幸啊!” 裴洛城担心他情绪再如此激动下去,会真的激怒孙季安,他微微偏头给身后的柏叶使了个眼色,柏叶心领神会快步走到那位老者身边,“您请吧!” 老者奋力甩开他的手,恨恨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柏叶跟在那位老者身后,一路将他带出裴府,直到将他送上马车,这才隔着窗帘道:“老先生,您不要怪我们大人,我们大人也是有难言之隐,” 那老者缓缓掀开车帘,“我懂——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们大人这是在保护我,怕我再说下去会招来杀身之祸,当年这座宅子的主人吴尚书,他致仕还乡时,同我说,这位小裴大人将来比大有可为,这老家伙看人眼光一向很准,我信他这次也不会看错。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无儿无女无依无靠,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就是脖子上挨一刀,碗大的疤……若是能为扳倒孙家尽一份力,我这把老骨头也算是值了。” 他放下车帘,沉声道了一句,“替我谢谢你们大人了,告诉他,他的好意老朽心领了。” 说完,便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孙季安并没有看透裴洛城的心思,还以为他很识趣地维护了自己,便笑盈盈地端起酒杯看向裴大人,“来,干了!” 裴洛城也端起酒杯,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皇帝看了看裴洛城又将视线扫向孙季安,“……其实,张侍郎刚刚提的建议,朕倒是觉得还不错,孙爱卿不妨考虑看看,” “陛下——”皇帝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孙季安打断,他微扬着下巴,态度颇为傲慢,“您其实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 皇帝尴尬地笑了笑,与身边的贵妃相视一眼,一脸无奈。一旁的丽贵妃早已气得浑身哆嗦,那两只藏在华丽的宽袖下的手紧紧抱住皇帝的胳膊,表面却依然含笑迎人, “孙爱卿,小裴大人请我们到府参加这一年一次观花会,孙爱卿莫要发这么大的火,张侍郎已经离开了,眼下又对陛下出言不逊,难不成爱卿是想把这里所有人都惹恼不成?” 第52章 观花会(三)之剑拔弩张 孙季安不以为然,垂着眼皮自斟自饮,“贵妃娘娘,你能不能先掂量掂量自己个儿几斤几两再说话,入宫之前,您是个什么身份,在座各位谁不清楚,天艮山下的那块地,若不是皇帝陛下耳根子软,任凭娘娘您在他耳朵边吹枕边风,那块风水宝地怎么着也乱不到你韩家!” 丽贵妃出身的确不好,在她认识皇帝入宫之前,父亲也的确是那一带的地痞恶霸,常年以收保护费为由向那条街的各个店铺索要银两,若是不给动辄便打砸店铺。 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尤其害怕别人提起,更担心那些人明面不说却在背地里偷偷嘲笑她,于是她要就要争这话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天艮山下那块地便是最好的证明。 韩香雪见长姐被人欺负,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冲上去将孙季安生吞活剥了,杨楚楚知道她的脾气,担心她冲动之下得罪孙家,暗暗将她制住,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忍下一时之气。 此时此刻清风堂中的气氛已被推至燃点,稍有火星蹦出,其结果不仅仅是韩,孙两家之间的恩怨,而将掀起朝堂的动荡。 在场的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裴洛城则作壁上观,他很清楚此时的皇帝绝不会为着这么点口角纷争因此向孙家发难。他有更长远计划。 眼下这清风堂中,唯有一人最是开心,那便是窦大人,孙季安方才一番话实在是替他出了口恶气。心里一时舒爽,想着要对孙季安投桃报李。 他将视线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坐在最后排的丽华姑娘身上。 “今日丽华姑娘果然美若仙子啊!” 丽华抬头,强颜笑了笑,“大人谬赞了,” “哎,不对啊,怎么丽华姑娘今日看着精神不太好,” 丽华笑了笑,“没有,许是丽华眼皮子浅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一时有些紧张罢了,” 窦璐德一拍大腿,畅快大笑,“你还没见过世面,你在丞相府什么没见过!” “听说一会还要在水榭台上做一曲霓裳舞,老夫已经迫不及待要看了,”说着窦大人将视线转向裴洛城,指了指他,神秘一笑道,“还是你们年轻人会玩!” 裴洛城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被孙季安抢了先去,“丽华啊!既然窦大人对你青眼有加,你不妨就先在这里来一曲飞天舞!” 丽华犹疑了一下,又看了看裴洛城,似乎是向他发问,毕竟她已经被孙季安送到了裴府,她如今已经算是裴府的人了。 “怎么,才走了几天,我这就已经指使不动你了是吧!”孙季安黑着脸,目光阴恻恻的。 裴洛城朝她点头。 丽华得到大人首肯,便起身走到正中,随着一曲清平乐声起,她云袖轻扬,若灵若仙。 与上一次林府寿宴时众宾客沉浸其中如痴如醉不同,在座诸位不过都是强颜欢笑罢了。 这一顿饭吃得简直说是胆战心惊,如今这里的气氛现下终于算是和缓下来,一个个心里不由得都暗暗松了口气,又为不禁为接下来的气氛担心了…… 午膳时分,裴府侍女鱼走进清风堂,她们从宾客后方进入,手捧着各色菜品颜色艳丽色泽清亮,一看就让人食欲倍增。 前排两个侍女手里所持菜品是呈给皇帝的,一人手中花钿红漆木盒里装的是一小碟鹿肉,另一人手中的是一份芙蓉豆腐。 皇帝身边的小公公从侍女手中接过鹿肉,笑嘻嘻地对陛下道:“裴大人思虑周全,知道陛下爱吃鹿肉,还特意准备了一份,春不畋猎,鹿肉难得,陛下您尝尝,” 小公公半跪在皇帝身边,拿起玉箸正欲夹起一小块鹿肉放到皇帝碗里,谁知却被一旁的孙季安一把将他手钳住。 孙季安是武将,手上力道自然比一般人要大,小公公疼得“哎哟”一声叫唤,那小块鹿肉也随之掉落。 丽贵妃脸色由白转青,一双美目中闪烁着无法遏制的怒火,应声而道:“孙季安!你要做什么!” 孙季安冷冷一笑,视线从其他几个侍女身边淡淡扫过,面色十分不悦,“怎么,这份鹿肉为何只有陛下才能食?我为什么没有?” 小侍女吓得一哆嗦急忙跪下扑倒在地,“……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只是按照姑娘的吩咐把菜送到,” 裴洛城眉头皱起,他抬手端起一杯茶盏,视线偏向别处。 “你们姑娘?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你们姑娘安排的?”孙季安问道。 这时,韩香雪从人群中站起,拱手道:“陛下,臣妹认识她,”说完她绕过案几,走到众人中间,见丽华仍杵在那里,她眉头一皱,瞥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道:“起开!” 韩香雪心知丽华曾是丞相府的人,因而对她平添了几分厌恶。 丽华只好避让一侧。 “陛下,这姑娘我认识,她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人品相貌也颇为出众!”说着,她余光暗暗横瞥了一眼丽华,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既然韩家姑娘都这么说了,那就快快把你们姑娘请上来,好歹让我见识见识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人物!”孙季安颐指气使道。 皇帝的视线静静从在座诸位身上淡淡扫过,最后落在韩香雪身上,面色一如既往安静平和,“那就去把那位姑娘请来吧!” 韩香雪应声退了出去。 在座有位老郡公低头尝了一口碟子里熏蒸猪头肉,愣了一下,赶紧又把其他几道无论荤素菜肴都尝了一遍,颇为好奇问那侍女,“这些菜肴可都是出自你们姑娘之手?” 一个小侍女战战兢兢回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老郡公点头“嗯”了一声,“这味道真是不错,”不过,他眉间微蹙,似乎在回想什么。 这位老郡公是曾是宣朝建立初期建国功臣,先皇为防这些人日后尾大不掉,按功勋赐给他们爵位,却夺了他们兵权,有俸禄而无实权。不过这老郡公也想得开,无实权也挺好,不会被人惦记,索性吃喝玩乐游戏人生。 因而在这些事情上,他可是实打实的行家,既然他都开了口说菜肴味道不错,众人的好奇心都被他的这句话撩拨了起来。 说话间,侍女们已经将所有的菜肴分发至诸位桌前,众人纷纷下场试菜。 “上次到裴府做客,某有幸已经品尝过她的手艺,是吧裴大人?”窦璐德朝裴洛城看了看,神秘一笑。 孙季安冷冷地看向裴洛城,目光阴恻恻的,“今日观花会是由裴大人主持,”说着他指了指眼前的那道鹿肉,“不会都是裴大人安排的吧?” 第53章 观花会(四)之步步惊心 “陛下,江姑娘带到了!”刚走到门口,韩香雪便迫不及待大喊了一声。 清风堂内原本已经活跃起来气氛又一次因为孙季安的一句陷入沉默。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一身着月灰色男式箭袖衬衫的清秀小郎君慢慢走入众人视线。 刚刚这里发生的事情,韩香雪已经大概同她快速交代一遍,还嘱咐她要她不要怕大胆承认那道鹿肉菜肴正是为陛下特意准备的,有她皇帝姐夫为她撑腰,还说一定要让孙季安难堪。 可只有江陵知道,那道菜既不给皇帝也不是给孙季安的,鹿肉难得,需提前四日捶煮,方能绞净其中腥臊气,且把鹿筋煮烂,这原是她准备做给裴大人的,只是不巧后厨的侍女忙乱竟把这道菜呈了上来,这才闹出乌龙。 孙家和皇帝之间的恩怨,她多少从裴大人那里了解一些,因而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给了陛下,孙季安那边定不会善罢甘休,甚至还可能因此怀疑裴大人是否是故意这么安排,这样一来,她不仅帮不了大人,甚至可能给大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若是给了那个姓孙的,陛下颜面又何在……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大脑里却在疯狂转动,怎么办怎么办…… 她余光看向走在她身边的韩香雪,方才在来这里之前叫她的那些话,不过都是站在她姐姐姐夫的立场,为了维护皇家的颜面,根本不会顾及这样是否会伤害裴大人。 从门口走到御前的这条路很短,可她却觉得这是她此生走过最长的一条路。 她不敢抬头,更不敢用视线去寻找裴大人,向他求救,这个祸是她闯的便应由她一人承担绝不能连累大人,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你就是她们口中说的那个小厨娘吧?” 那声音温柔清雅,犹似春日和煦暖阳。 江陵抬头,楞了一下,坐在正位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个头中等,身材微胖,皮肤白净光滑。 而坐在他身旁容貌明艳的女人,她一袭绯色礼服,高耸发髻上插满珠花,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长长垂下在她面颊前微微晃动,看上去雍容华贵。 想来这位就是传说中宠惯六宫的丽贵妃娘娘了,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定地皇帝了。 “还不见过陛下和贵妃娘娘,”裴洛城在一旁淡淡提醒。 听到大人的声音,江陵赶紧跪倒在地,说了一声“小女江陵见过陛下,见过贵妃娘娘!” “快快免礼!起来吧!” “把抬起头来!!”孙季安一脸阴笑,慢慢走近江陵。 裴洛城心中一凛,修长手指在桌几下突然攥作一团。 “谢陛下!” 江陵应声站起,看向陛下,许是常年迫于孙相的权势,他的身上看起来少了那么一丝皇权威严,多了一丝唯诺。 她又看了看眼前另外一位皮肤略黑淡眉小眼的男子,想来应该就是孙季安了。 “你是不是觉得在座诸位之中只有皇帝才配吃这道鹿肉,而本将军不配?” “小女从没有那样想过,”江陵回道。 孙季安一面盯着江陵,余光仍不忘看向裴大人,“从没那样想就对了,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厨娘,做饭是你分内之事,自然是想不到那些弯弯绕的,还是说,有人故意教你这么做?” 他含沙射影地觑向裴洛城,眼珠子转了转又看向江陵。 “没人教我怎么做,这里所有菜肴点心皆由我一人负责,大人多日前就把观花宴交给我全权负责,若是出了错也是小女的错,跟大人没有任何关系。” 孙季安突然一声冷笑,拍了拍手掌,“裴大人果然调教下人有方,多么衷心的下人!” “那你现在就选!”孙季安突然发难,一把拽住江陵的胳膊,指着皇帝面前的两道菜肴:一个鹿肉,一个芙蓉豆腐,“我跟皇帝陛下一人只能选一道,你现在来选!” 皇帝微微拧眉,似乎实在极力克制情绪,一出口的声音依然谦逊有礼,“孙爱卿,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呢,今日我们君臣聚在裴府,为的就是图个乐,爱卿既然想要这盘鹿肉,朕这就赐给爱卿就是!” 说着,他给身后的小公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这眼前这盘端过去给孙季安。 “慢着!”孙季安看了看皇帝,“陛下不要这么认真嘛,我不过就是跟这个小姑娘开开玩笑,想听听她怎么说?” “孙将军,”裴洛城面色平静地看着孙季安,似笑非笑,“江姑娘不是我裴府的下人,乃是某的心爱之人。” 韩香雪狠狠瞪了一眼孙季安,小声低估着,“就是,要你管!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人家感情那么好,非要另塞一个女人进来,卑鄙!” 孙季安愣了一下,将手从江陵的手臂上拿开,笑了笑,“哦——原来是她就是裴府的小夫人,失敬失敬,” “裴大人这就不能怪在下了,谁家的妻妾会是这副寒酸打扮啊,”孙季安一脸嘲讽。 “孙将军,我们家大人正是以真心待我,所以他才不会特别在意我穿什么,今日擦的什么粉,明日用什么香,这难道不是正好说明大人是正人君子吗?” “嗯,说得好!这张利嘴的确很像是小裴大人的口味,”说着,他话锋一转,又回到方才的问题上,“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两道菜你会如何分配给我和陛下?” 韩香雪碰了碰她的胳膊,小声说,“没事,你就大胆说,他不敢把你怎么样!就按我方才路上教你的话,” 江陵回望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一脸平静道:“我会把鹿肉分给将军!” 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众人听得清楚,他们面面相觑,荡了半口气的停在胸口。 清风堂中,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得到。 紧接着,里面传出孙季安开怀大笑的声音,那声音震耳欲聋,听起来极其刺耳。 “你在胡说什么!”韩香雪不干了,她涨红了脸瞪大眼睛直视着江陵,一双圆圆的杏眼中充满了愤怒和背叛。 江陵莞尔一笑,转向皇帝,“陛下,请听小女把话说完,鹿肉滋补养阳,孙将军乃行武之人,又是武侯将军身负上京所有百姓的安全和秩序,这道菜分给将军是自是理所应当的。” “说得好!”孙季安对她的话颇为受用,不禁点头称赞。 “民女之所以把这道芙蓉豆腐指给陛下,那是因为民女知道一个道理,反而味道清淡的小菜若想做得有滋有味最是需考验掌厨人的对味道的考究和对火候的把握,反而更加费心费时费力,这就同陛下坐江山是一个道理,‘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想必陛下应该更清楚。” 第54章 观花会(五) 江陵暗暗松了口气,后背早已渗出一层薄汗…… 皇帝没有说话,而是定定看着站在眼前这个身形瘦弱相貌的清秀的女子,目光大有深意。 江陵一番话,轻松将眼下一盘死局盘活,皇帝和孙将军那边也各自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清风堂内在座诸位无不松了口气。 这顿饭吃的…… 裴洛城一直紧握着的手缓缓松开,在众人一片交织惊叹的目光中,他却静静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姑娘,面色依旧不澜不惊,只是眼波中多了一丝异样情绪。 丽贵妃也对她投以赞许的目光,“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能有如此见识,不仅如此,还做得一手好菜,” 杨楚楚起身,“娘娘有所不知,她曾在翰宸书院读过几年,师从姜夫子,还跟着钰轩师父混得很熟,这些手艺应该就是得了钰轩师父的真传了,” 杨楚楚一语惊起哗然,大家这才明白过来,老郡公抚须点头道:“难怪我觉得这味道似曾相识,原来竟是得到过钰轩的真传,不对啊,钰轩不是从不收徒吗?” “老国公有所不知,她当年在翰宸读书那两年穷困潦倒,钰轩师父见她可怜,便私下把手艺都传给她了。” “穷困潦倒?”有人调侃,“翰宸书院里能有穷困潦倒的人?” “敢问姑娘的父亲是……”老国公问道。 江陵循声望去,转向老国公,福身道:“回国公爷的话,家父名叫江浔,” 正在众人低头思忖江浔是谁时,清风堂里有两个人的却面露诧异的神色。 一个是孙季安,另一个是正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孙季安皱着眉,脸色暗沉地难看,一脸诧异问道:“……你父亲果真是江浔?就是当年姜夫子门下得意门生?” 经他这么稍加提醒,众人这才想起江浔。 皇帝心里自然更清楚,十九年前的北境战乱频仍,边城百姓频频遭受北厥人突袭,滋扰百姓,侵占土地,边城百姓无一日安宁,可因北厥地域广阔,作战灵活,宣朝发动了十几万大军征讨北厥,仍被他们一对人马困在距离边城不足百里的地方足足七日。 自那以后,宣朝便只有以公主和亲的方式换取边境一时的安宁。 江浔正是皇帝在那次战败后,向越国秘密遣往的使者。若想一举击败北厥,必须联合北厥周围的其他的小国。 可没想到他这一去却是整整十九年,杳无音讯。 这次机缘巧合,没想到却在裴府见到江浔的女儿。 这时,一位身材精壮的男子从一众人群后绕道过去孙季安的身后,附耳说了什么,孙季安面色微怔,与皇帝说话时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不好意思,诸位,方才我就是跟大家伙开个玩笑,活跃一下这里的气氛,”说着,他转目看向皇帝,“陛下,臣下方才一时放肆,还请陛下不要介意,” 皇帝依旧面色谦和,“哪里的事,爱卿多虑了,”他又看向裴洛城,“小裴大人不是还特意安排了歌舞吗?” 裴洛城点头,起身转向在场宾客,“此次裴府特意安排了霓裳舞一支,这霓裳舞乃是先皇后首创的舞蹈,相信在座曾有人有幸目睹过先皇后的舞姿,丽华姑娘出自丞相府,又得到专业训练,相信她可以胜任,” 孙季安看了一眼丽华,指着她对皇帝道:“这女子在府上时就极为出挑,是臣下特意挑选后送给裴大人的,没想到今日观花会,裴大人倒是物尽其用了,” “丽华!今日当着陛下和众位臣子的面,你可要给我好好表现,莫要丢了丞相府的脸面,”孙季安大声朝丽华喊道。 丽华盈盈走到众人中间,俯身道:“丽华定会好好表现,不辜负诸位之期望,” 韩香雪轻哼了一声,转过身面向皇帝,“陛下,臣女也要去!” 丽贵妃瞪了她一眼,小声道:“胡闹也不分场合,今日丽华姑娘所跳乃先皇后首创之霓裳舞,就连舞裙也是裴大人征得陛下应允从太常寺借出的,天下只此一件,你就不要添乱了,” 这样的场合,自己的妹妹却要与一名舞姬同台以娱宾客,无异于自降身份,只可惜丽贵妃的话,韩香雪并不理解,只想着要报仇以雪林府那日的前耻。 “先皇后的舞姿绝美,是天下学跳舞的女子的典范,尤其是那支霓裳舞臣妹私下里也模仿过无数遍,至于衣服吗,长姐不用担心,臣妹曾有幸见在太常寺见过那条裙子,便按照记忆画了下来,并拿到尚衣局做了件一模一样的,只是衣服的颜色略有不同,” 说着,她吩咐侍女将那件舞裙拿了过来,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 “除了颜色不同以外,果真一模一样!”有人议论道。 “如此也好,正好凑成一双,”皇帝笑盈盈道,又安慰一旁的丽贵妃,“难得她如此兴致,就由着她去吧!” 这时,柏叶蹙眉很小声在裴洛城身后提醒大人,裴洛城抬了抬手没有说话。 裴洛城走出清风堂后,丽华快步赶了上来,“大人,” 他停下来转头看她,丽华捏着一个青碧色云锦纹的荷包,眼睑轻垂双手呈递到大人面前,“……这是妾身亲手缝制,想把它送给大人……这料子和还有其中的香料,妾身都拿去给姐姐一一过了目,姐姐说这都是大人喜欢的,妾身这才放心缝制,” 裴洛城怔了一下,从她手里接过荷包上下翻转看了一遍,讪讪反问,“江陵跟你这么说的?” “是,大人,” 这时,韩香雪拉着江陵从清风堂里走了出来,正要去别处更衣,正好撞见这一幕。 她凑上前去扫了两眼,美眸中流出满满不屑,“小裴大人,我劝你还是要擦亮眼睛,莫要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利令智昏。” 说着她把江陵往大人身边推了推,“我们江陵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那才是正房娘子该有的样子,” 说着,她朝丽华翻了个白眼,“不像有些人,只会以美色侍人,还就喜欢搞这些小动作,又是送香囊又是绣荷包,一股小家子气!” 说完,她轻哼了一声,拉着江陵的手就要走,“陪我去隔壁换衣服!” 一面走一面嘴里还不忘嘀咕着,“当着如此众多宾客的面腻腻歪歪,送香包,真是倒胃口,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样,若真心想送,什么时候不可以偏选在今日!” 第55章 观花会(六) 四月的最后一日,天空晴朗,四野清明,日头未至毒辣,风儿不似三月严寒,日光落在人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感觉。 水榭台上轻歌曼舞,和着满盈的花香,清风堂里人听得如痴如醉…… 这时,水塘边突然传来“噗通”一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好似一把尖刀将眼前这份宁谧安详划出一道长长口子。 “有人落水了!不好了!”裴府家丁惊慌失措地大喊。 江陵此时就在水塘边上,亲眼目睹丽华掉入的水塘的全过程,她不通水性,只能干着急却帮不上一点忙。 清风堂里客人不由惊得站起身来纷纷往门外涌去,柏叶拨开人群,第一个从清风堂里冲了出去,他身形如电浮光掠影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经跑到了池塘边。 他二话不说快速脱去最外层的长衫,纵身跃入水塘捞人。 水榭台上只有韩香雪一人站在那里,形单影只,她面色惨白如雪,面容呆滞地望向池塘中丽华刚刚掉下去的位置……口中不住地喃喃着,“不是我推的,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跟我没关系,” 水塘纵深七尺,从清风堂前水塘边至水榭台约有两丈之遥。 待柏叶从水中把丽华打捞上岸再游回水塘边时,众人已经围了过来。 江陵赶紧冲到丽华身边,她整张脸惨白如纸血色全无,只有唇色是一抹鲜红,依旧艳丽炫目,看上去和这张脸十分不协调。 她叫了两声“丽华”,人毫无反应,又抬手试了试鼻息,似乎已经没了呼吸…… ……这是死了吗? 江陵吓得身子一抖,不由将手缩了回来。裴洛城走到她身后,默默扶她起身,什么话也没说。 柏叶抖了抖身上的水,抬手在脸上掳了一把,看着裴大人道:“人没了!” 江陵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张毫无生机的脸,前一刻她还是那样的一条鲜活生命,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竟然变成了这样…… 孙季安拨开人群踉跄着冲到丽华身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良久他俯下身去将她抱起。 “快来人哪,把雪儿接回来!” 丽贵妃遥望的远处水榭台上的韩香雪,心中焦急万分,出了这样的事,她担心妹妹一定被吓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好端端的一场观花会,没想到竟出闹出一条人命,又见孙季安神情呆滞,把丽华抱在怀中不放,谁也不敢擅自出声,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将他激怒。 贵妃身边的公公很快将韩香雪从水榭台那边带了回来,她看见贵妃第一眼,“哇”地哭出声来,一头扎进贵妃怀中,“长姐,我没有,是她自己不小心失手滑下去的,” 丽贵妃抱着妹妹,轻拍着她的背,温言安抚,“长姐都知道,姐姐都看到了,雪儿不怕!” 皇帝面色凝重地看着裴洛城,长长叹了口气,“节哀吧!好生将这姑娘安葬!” 孙季安却将丽华抱了起来,他身后的护卫想要上前接过丽华,被孙季安一眼瞪得缩回他身后,那护卫只好默默退了回去,脸色看上去极其难看。 孙季安抱着丽华走到贵妃娘娘身边,他的下颌线紧绷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箭弦,面色铁青地横眼看向韩香雪,那模样恨不能把她生吞了。 丽贵妃赶紧护住自己的妹妹,“你干什么!又不是我妹妹害她落水,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了,是她自己手滑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能怪这姑娘自己命薄!” 裴洛城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丽华,“姑娘既然是在我府上出的事,裴某定当负责到底,也会厚葬姑娘,” 孙季安眯眼看向他,“我把丽华交给你,现在人死在你府上,你自然要负责,但是……”说着他朝韩香雪狠狠剜了一眼,“谁是害死丽华的真凶,谁心里清楚!” 韩香雪哭得更凶了,丽贵妃气得脸色涨红,樱唇微抖,反将怀中的妹妹搂得更紧,“你这是何意!你这么说话是在指责雪儿嘛!” 孙季安轻哼了一声目视正前方,看得出他已经失去了耐心,冷冷看向皇帝,“陛下,臣今日的心情实在不佳,就恕不奉陪了,人我带走了。” 此次赴约之前,丞相曾千叮万嘱要那侍卫看住孙季安,当着陛下贵妃和那么多臣子的面务必收敛不可太过造次。 若非方才清风堂里护卫上前将丞相的话又在他耳边嘱咐了一遍,眼下孙季安早就抱着丽华出了裴府,哪里还顾得上皇帝是否先行离开。 至于丽贵妃,他就更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说完这话,他抱起丽华就走,刚走了两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没有回头,“裴大人,我的人我带回去了,至于她身后之事,就不劳裴大人操心了!” 裴洛城点了点头,朝他们离开的方向定定望去,没有说话。 孙季安一行人离开后,其他人也都纷纷和裴洛城一一拜别。 裴洛城跟在皇帝和贵妃身后送他们出府。 江陵目送他们离开,遥望着水塘的对岸的水榭歌台,早已空荡荡的人去楼空,突然心头涌起一股有种莫名的伤悲。 前一刻还在纵情声色歌舞升平,下一刻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人生真是莫如幻影,喜乐无常。 想到方才孙季安将丽华抱在怀里的模样,她心中大为不解,既然他心中如此珍爱丽华姑娘,又如何狠得下心将她假手于人…… 她恹恹地往回自己的处所走,低着头,眼睛漫无目的地看向脚下的路,无意间一瞥,突然有东西映入她的视线,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她转目望向右手边,然后顺着草丛往里走,好像是一枚香囊,再一定睛,正是方才丽华送给大人的那只香囊。 大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它掉在这儿了,她掸去香囊上的灰尘,小心将她放入袖袋,心里想着,这是丽华唯一留给大人的遗物了,大人应该也会想把它珍藏起来! 可不知为何,她后背脊柱一阵发寒,心头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一个不好的想法,虽然才只是一个小小的苗头,可她却不敢往了深了想,她拼了命地压制再压制,不能让这个想法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她甚至不敢任由自己继续往下想。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大人突然就改变了对丽华的态度,不不不,她在头脑中很快将这一切又全盘推翻,方才在水榭台上,虽然隔得有些远,可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韩香雪和丽华两个人手牵着手快速舞动旋转,要么韩香雪不小心失手致使她跌入水塘,再不然就是丽华自己失了手。 可,方才韩香雪也说了,不是她…… 江陵仔细回想了韩香雪她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她猜想应该不会是她,她不过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千金小姐,平日颐指气使倒也罢了,正经下手害人,她应该还没那份胆量。 她大脑一刻也不停地思索着,似乎极力想从蛛丝马迹中寻回一些证据支撑她心里的想法,可她越是往下想心里就愈发烦乱…… 第56章 丽华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天色转暗,幽邃天幕之上缀着几颗寥寥辰星,裴府梦溪阁外的风灯亮着,屋外花圃中的碧紫朱红花开正盛,沿途的鹅卵石小路被照得通亮,像是在指引什么人。 梦溪阁里的灯隐隐亮着,案几旁三脚铜炉飘出袅袅香烟,裴洛城坐在案几后头安静地翻看着手头上案牍,仿佛白日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高大身影从另一侧连廊匆匆经过,没有通报闪身进了梦溪阁,裴洛城显然对这脚步声很是熟悉,他眼睛盯着手里的案牍,没有抬头,淡淡问道:“怎么样了?” 柏叶神色严肃,上前两步走到案几前,压低声音道:“大人,丽华身边那个小侍女跑了,属下明明已经提前着人留意她,可,还是让她跑了,” 裴洛城放下手里的案牍,徐徐抬头,忽明忽暗的火烛在眸中闪耀,眉心突然微微一蹙。 柏叶双手握拳,紧咬着下颌,额角的两道青筋绷得几乎爆出,“……” 裴洛城见他的表情,便知事情不妙,他豁然起身,一旁灯台上的火苗一窜一窜地闪烁着,发出“呲呲”的声响。 “何时发现那封丢的?”裴洛城问道。 “属下没有在府里看到这个侍女,又着人找了一圈,便知事情不妙,于是先去了偏院,又赶去了大人的房间,发现那封信已经不翼而飞了,对了,属下在丽华的房中找到了这个……” 说着,他从腰间摸出一小小的牛皮纸包,“属下已经看过了,此物乃是一种慢性毒药,名叫落回,无色无味,若是在一个人茶水饭菜之中稍稍加上那么一点,这个人虽不会很快死去,却会出现轻微眩晕无力之症,长久服用,便会慢慢渗入心脉,最终心脏骤停而亡。” “从药包渣子所剩剂量上看,想来已经用了小部分,” 柏叶在随州时曾做过多年药材生意,对许多知名不知名的药材十分熟稔,裴洛城的视线在药包中停留了许久,这部分落回用在谁身上? “大人,当务之急是如何找到那名侍女,若那封信真的被她拿走了,一旦被交到孙家手中,咱们,”柏叶急得紧捏拳头,手腕上的青筋暴起,“是属下失职,没有把人看好!属下这就出去找人,找不回那女子,属下就不回来了!” 说完这话,柏叶拔腿就要往外走,“等等!” 裴洛城将他叫住,“……先不要着急,也许事情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他神色凌冽,幽暗深邃的黑眸中划过一抹阴鸷。 这个小侍女若是想要离开裴府,应该在今天白天的时候跟着孙季安一起离开,这样做不仅光明正大离开裴府还可以把到手的东西交给孙季安。 可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悄悄带着那封信避开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裴府,谁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他看了看柏叶,“为了保险起见,你还是命人在孙府外盯着……这次绝不能再出意外。” 柏叶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会找到那女子,一旦发现她的行踪,绝不会再让她逃了,” 裴洛城动了动嘴角,“那件霓裳羽衣,” 柏叶随即猜到大人的担心,“大人放心,半边月遇水即溶,他们绝不会在那件衣裳中查到任何蛛丝马迹,” 裴洛城放心点了点头,“明日朝会,我可能要去陛下面前请罪,免不了会被处罚,” “陛下如此器重大人,想来也就是走走过场,给那些外臣做做样子,”柏叶对此倒不是很担心。 这时,他突然转向门外,一声大喝:“谁?是谁在门外!” “是我,” 半晌,江陵慢慢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右手中似乎紧握着什么东西。 “大人,”江陵福了福身,抬头看向裴洛城,似乎有话要说。 裴洛城给柏叶使了个眼色,柏叶躬身退出梦溪阁。 见她闷声不语,裴洛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视线在她右手停了一下,若有所思问道:“可是有事?” “嗯,”江陵点了点头,“我……的确有事,方才过来时正好看到柏护卫进了梦溪阁,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的花圃中的小路来回走了几圈,并没有刻意偷听你们说话,” 裴洛城凝眸看了看她,觉得她今日态度有些怪怪的,看他时的眼神也是飘忽不定,似乎不怎么敢与他对视。 他想了想,开口道:“找我何事?说吧,” 江陵慢慢抬起右臂,掌心缓缓向上翻转,打开五指后里头竟是一枚香囊,“……这是我在离水塘不远处草丛里捡到的,” 说这话时,她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裴洛城,像是刻意想要从他表情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大人怎么这么不小心把它丢在草丛里?” 裴洛城扫了一眼她掌心的香囊,又将她脸上的神色细细端详一番,移开了视线,“你不必试探我,” “我没有想要试探大人的意思,我,我只是想要证明……”江陵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逻辑混乱的怪圈,似乎有越描越黑之嫌。 “证明什么?证明这香囊不是被我故意丢弃?证明在这之前我是真心接受丽华和她的心意?”他顿了一下,转身回到案几后坐了下去,过了好久才沉声问了一句,“还是你想证明丽华的死跟我没关系?” 江陵猛地抬头,定定地望着眼前这张清雅俊逸的面孔,他靠着椅背,似笑非笑,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绪的波动,一条人命在他那儿似乎无足轻重。 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想从大人这儿听到他亲口承认,丽华的死跟他没关系。 他的眸中带着一丝远超他这个年龄应有的沉稳与老练,那种清淡的疏离感如今看着愈发觉得清洌,让她感觉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有些陌生。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梦溪阁的大门是开的,夜风吹过,园圃里的万紫千红在月光下轻轻摇曳,窗棂偶尔发出轻微震响。 夜风拂过,凉意森森,她的身子有些微微抖动着…… 江陵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的意思是,丽华的死,”她张了张口,又停了下来,她害怕一旦自己将这个问题宣之于口,她会得到最不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 第57章 他是裴洛城,不是赵明轩 “她的确不是死于意外,跟韩香雪更加没关系,韩香雪不过是个误打误撞半路杀进来的替死鬼而已,” 江陵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响,似乎一切声音都听不到了。 过了半晌,她才幽幽问道了一句为什么。 他摊开手臂,勾了勾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为什么,凡是阻碍我的人都必须得死!” “可她不是已经把自己的底细都合盘告诉大人了吗?大人明明也相信她了呀,” 他突然冷冷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让江陵感到后背发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我们都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面了,你并不了解我。” 说着,他慢慢走近江陵,“不要仗着我们儿时的那点交情贸然揣度我的心思,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有应该和不应该。不要再用过往的眼光看我,我也早就不是十三年前那个赵明轩,” 江陵突然感到心头一阵阵的刺痛,她从没奢求他还是原来那个赵明轩,她也明白这些年他在外头吃的苦比不她在江家少,人的性格自然会随着环境变化而改变,可像如今这般淡定自如,举重若轻还是不由让她在心底生出阵阵寒意。 裴洛城见她轻垂眼睑,紧咬下唇,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的眸光突然变得慌乱,不过一瞬,他又恢复成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现在看清了,我从头到尾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是你不愿相信而已,你现在所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我,” 江陵不再说话,眼眶红红的,将头偏向别处。 “……其实,我也只是在心里怀疑,并没有什么证据,大人若真的想瞒我,以大人的聪慧三言两语便可以将这件事遮掩过去,” 可如今他不仅没有遮掩,反而如此咄咄逼人…… 说着,她转目看向大人时,眼泪早已不争气地“哗”然落下,她用手一抹,“大人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了,今晚回去我就收拾收拾,麻烦大人跟门房的老吴交代一下,要他给我留个门,” 裴洛城站起身来走到窗边,面对院中花圃中景色,淡淡道:“没必要这么急,收拾好了,明早再走吧!” 江陵吸了吸鼻子,微微一笑,“不了,我就不留下惹人厌了,对了,那笔银子,我会很快赚到还给大人,酒楼的生意营收还不错,想来年底的之前能还上一半,还请大人再容我一些时日,” “随你,那钱你可以先留着用做急用,”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让澜悦跟着你,这样,” 我也好放心,这几个字已经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大人保重,” 江陵朝窗边的方向福了福身后,转身离开梦溪阁。 出了大门,她沿着连廊一路往回走,眼泪这才止不住地哗哗落下,她紧咬着下唇,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般无情穿过一条条长廊,脑海中不断浮现这几个月来,她和大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他带着家丁闯入江宅救下自己,南香山下,他们一起畅游无所顾忌地聊着过往的趣事,餐桌上,他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同争抢最后一块点心…… 偶尔也会向她撒撒娇,求安慰求抱抱…… 她清楚感到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好像突然回到十三年前得知了骆府被灭门的消息时那种心情,也许真的如大人说的一般。 他早已不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只是她还执拗地坚持用从前的那种眼光来看待他。 他是裴洛城,而她认识的那个人叫做赵明轩。 也许他有他的理由,又也许是她自己尚未适应变化带来的落差感。 他们的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是那样的真实历历在目,却也让她无法相信裴洛城真就变成了一个阴鸷冷血之人。 即便他今日承认了,她依然选择相信自己的感觉。 也许人的行为具有欺骗性,可感觉却不能。 与此同时,柏叶并没有走远,而是一直守在梦溪阁暗处,凭他做了多年护卫的直觉,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直到他目睹江陵哭着离开梦溪阁,才重走进去。 大人正静静地站在窗前,不知望着什么出神,对于柏叶进来的脚步声竟然毫无察觉。 柏叶望着大人背影,沉默了良久,“大人……其实您不一定非得要这么做,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江姑娘,她会理解您,” “不可!”裴洛城的话果断决绝,“……我很清楚她的为人,一旦把事情告诉她,她绝对不会离开,” 说完,他转过身看了看柏叶,目光铮铮,“你为什么一直守在梦溪阁外?” “……” “你一定也发现了今日跟在孙季安身边的那名护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就是迟丽华的大哥,他们兄妹情深,虽然他们一时查不出什么,但这不代表他以后也查不到,这里已经不再安全,我不想把她牵涉到纷繁复杂的事件之中,她不过就是个想要过着简单生活的一个姑娘,” “那,大人就不怕江姑娘她一直误会你,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都不知道,” 裴洛城没再说话,再次将视线转向窗外,柏叶不会明白他的想法,他所残存的记忆里一片狼藉,他所拥有过的往事不堪回首,所认识的人里死的死,逃得逃,唯有江陵,一直被他小心存放在记忆最深处,只有与她的那段回忆,才能让他想起他曾经也是拥有诸多美好的人。 也唯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可以暂时放下心中一切的憎怨恨,毫无顾忌地畅快开怀…… 这,也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事。 只要一想到她微笑时的样子,他会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浮,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只想他们两个静静地呆着,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哪怕就这么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所以,每每在花厅用晚膳的时候,他都会刻意遣开所有侍女家丁。 他一定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斯时天色已经黑尽,他四十五角仰望着夜空,一轮下弦月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爬上东面的夜空,朦朦胧胧的好似有一层白纱笼覆在上面,辰星寥落,稀松懒散地分布在天幕之上,仿佛几个迷了路的孩子,迷茫而不知所措。 “对了,”他将头微侧,“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查证,丽华房里为什么会藏着落回这种慢性毒药,” 第58章 江陵被抓! 耳畔传来清脆的鸟鸣。 九月的南香山草木葳蕤,清流潺潺,傍晚的山风带着丝丝凉意,站在半山腰遥望,夕阳余晖下烟火袅袅远山苍茫。 她的脚边是一个小小的衣冠冢,坟前立着一个褐色墓碑,上面只镌刻着“吾之挚友”四个字,今天是他的祭日,江陵特意上山来扫墓。 忽而远处传来踏踏的马蹄声,江陵循声望去,一条蜿蜒而上的山路上,一个男子骑着彪壮体肥的黑马正朝她的方向奔驰来…… “江陵——” 那声音粗犷悠远,在山谷间回荡。 江陵眼底突然闪现一抹亮色,陆风回来了! 她踮起脚尖向他招手。 蹄声越来越近,马上之人迅速勒紧手中的缰绳,马儿抬起前蹄发出长啸嘶鸣。 奇怪的是,她可以百分之百确认骑在马上之人就是陆风,那人的声音,形体,和看她的眼神都和陆风一模一样,只是不知为何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就站在离他十尺开外的一棵金黄色的银杏树下拴马,夕阳如血将整个南香山染得通红,山风将他身上的披风高高吹起,他微笑着朝她走来…… 突然,他停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住,他徐徐低头朝胸口看去,江陵也愣住,只见一把长刀直穿他背心,心口出血流如注。 她楞在原地,脑袋里一片空白。 陆风应声倒在地上。 江陵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站在陆风背后一剑刺穿他心口的人正是裴洛城。 “不要……”她猛地从床上坐起,一个是她苦苦等待的人,一个是她最最信任的人,当她想要阻止一切发生的时候,却发现为时已晚。 不过,还好这一切都是虚幻。 她浑身的衫子都湿透了,鬓角碎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 天光已经大亮,她望着周围陌生的摆设,这才想起昨晚她便已经带着澜悦从裴府搬了出来,水云间后院有间空房,岳掌柜夫妇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些时日,里头的家具摆设虽说不能和之前的相比,却也是麻雀虽小一应俱全。 不知为何,这几日身子总觉得很容易乏累,每天早上醒来时头脑也是昏昏沉沉一副没睡醒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好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门外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澜悦在外头打扫。 突然,“砰砰砰”的三声巨响,江陵被吓得一个激灵,心口突突直跳。 “有人吗!里头有人吗?开门!快开门!”那砸门声,一声赶过一声,好像无常鬼赶着时辰抓人去阎王殿一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澜悦一脸惊慌失措地小跑进来,“姑娘,好像是官差!” 江陵愣了一下,官差为何这么早上门,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那一声赶过一声的砸门声听着让人心慌,“你快去开门,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哎,”澜悦放下手里的扫帚,应声小跑出门。 江陵简单擦了一把脸,随手拿起一件掌柜的衣裳,鞋子还没提上就匆忙下了楼。 等她赶到时,只见三名身穿青色布衣交领长袍,腰间系束红布织带的皂隶正大摇大摆地坐在厅堂内,见江陵从楼梯上走下来,其中一位年龄略长皂隶歪着脑袋,讪讪地望着她,“你就是这水云间的掌柜?” 江陵缓步走到他们身边,点了点头,“是,不知几位官爷今日造访,有何事?” 那人翘着二郎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摇头晃脑道:“几日前,御前街发生了一起命案,你可知道?” 江陵愣了一下,一头雾水地看了看澜悦,跟着点了点头,“知道啊,我们这整条马行街的人都知道此事,” 那人轻哼了一声,“有人曾看到,死者出事前曾在水云间与你们发生过口角之争,这可是事实?” 江陵更糊涂了,“这位官爷,那日我们水云间尚未正式开业,他们一行四人执意要入店用餐,我们依然接待了他们,他们用餐后,却反诬我水云间的饭菜做得不合他们胃口,没有付钱就离开了,我们也没有为难他们,而是让他们走了!这一点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 那皂隶想了想,“他们吃饭不给钱,你们为何不去衙门告发?” “因为水云间第二天即将重新开张,作为掌柜我自然不希望开业头一天把事情闹大,只想着破财消灾息事宁人,” 此时,已过巳正,马行街各家铺面已经陆续开张,听说有官差去了水云间查案,周边各掌柜伙计里三层外三层堵在水云间门外个个伸直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那年长皂隶朝门口看了一眼,顿了一下,继续问道:“所以,你们就怀恨在心,等到酒楼开业后,便找人伺机报复!”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众喧哗。 江陵和澜悦对视一眼,“这位官爷,您是官差说话要讲凭证,若是没有证据,这青天白日您可不能空口白牙随意攀咬,” 这时,隔壁醉霄楼的钱掌柜也挤过来凑热闹,他笑盈盈看着江陵,“江掌柜着什么急啊!咱们官爷办案一向最是公正,若如证据绝不可能随意抓人,既然官爷找上门来,江掌柜还是招认了吧,也好免得一些皮肉之苦,” 澜悦紧捏着拳头,恨不得将他那张长着一脸横肉的脸打出一个窟窿,她冲他大喊道:“能不能闭上你的臭嘴!” 钱掌柜并不生气,依旧贱兮兮地笑着。 那皂隶眼看着门口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他不耐烦地冲另外两人道:“既然人已经找到,那先带走再说吧!” 说着,另外两名青衣小吏走到江陵身边,伸手就要抓她的胳膊,澜悦见状赶紧挡在江陵前面,“没有证据,这青天白日的你们凭什么抓人!” 那小吏一掌把澜悦推到一边,他们平日干的就是游街串巷抓人,手上力气自然要大一些,澜悦扑倒一边,膝盖撞到了桌角,江陵担心她受伤,赶紧朝她摇头。 这时,对面包子铺的小二哥大喊了一声,“官爷,这水云间的掌柜可是小裴大人的朋友,” 那皂隶愣了一下,循声朝人群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身边的同僚,眉头一蹙问道:“小裴大人?哪个小裴大人?” “上京城还有几位小裴大人,可不就是刑部侍郎裴洛城,”有人喊了一声。 那皂隶突然冷笑了一声,“原来是他呀!”说着,他缓缓踱步走到江陵身边,凝视着她笑了笑,“只可惜,他执掌的是刑部,我们哥几个端的事京兆府的饭碗,这事可不归他管!” “再说了,刚刚听说他因为毁坏了先皇后的霓裳羽衣,被陛下责罚关在了永康宫,他自己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说着,他扬了扬手,两名皂隶立刻动手抓人,“御前街人命案,合理怀疑你有作案动机,必须跟我们去一趟京兆衙门!” 第59章 京兆府牢狱 澜悦见江陵被衙役带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闻大人在宫里出了事,一口气索性跑回裴府。 她问了府里的侍女,说是柏叶正在大人的居所,她又跑到内院,此时的澜悦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 她扶腰迈进大门,只见柏叶手里正拿着食物喂池子里的小乌龟,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见到她时,还笑着打趣道:“莫不是天塌了,你怎么跑得这样急!”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急,我听人说大人被扣在宫里了,可有此事?” 柏叶依旧不紧不慢地朝鱼缸里撒着食物,“大人走的时候特意吩咐我,一定不能饿着他的这只小龟,否则等他回来一定不会放过我,”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想到你得到消息还挺快的嘛!听谁说的?” “是京兆衙门皂隶说的!” 柏叶这才转过身,诧异地望着她,“京兆衙门?” 澜悦快速将方才发生在水云间的事速速讲于柏叶,他的脸色一霎时变成灰色,手里的食物也差点滑落。 “怎么办啊?柏护卫你快想想办法,我看他们就是抓不到真凶,又为了给那几个北厥人有个交代,索性就把所有与那几日有过纠纷的人都抓了,听说还抓了几名御前街赌坊中的人,” 澜悦几乎都要哭出声来,“那官差说了,刑部和京兆府,桥归桥路归路,你说,他们会不会对姑娘用刑啊?而且他们不知她是女儿身,若是给他上和男子同等刑罚,那姑娘怎么受得住!” “……你先回去等消息,我这就设法把消息传递到宫中,让大人想想办法,”柏叶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澜悦抹了一把泪,愣怔问道:“大人不是都自身难保了吗?” “大人没事,这你不用担心,他用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了,现在江姑娘的处境最是危险,” 此时的江陵正被两名皂隶押着,经过一条幽暗狭窄的甬道,她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甚至连做梦也想不到此生竟会有一天被人押着来到大狱。 霉臭味和血腥味混在交织在一起,让人闻着不由想要作呕。 这里阴森寒冷,终年不见阳光,下台阶时,还不时有老鼠从她脚边跑来跑去。 江陵不寒而栗,后背沁出一层薄汗。 同她一起被押进来的还有几个男子,她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不过从他们哭爹喊娘的叫声中得知,他们也是被御前街命案牵涉进来的人。 “喊什么喊!一会儿就让你闭嘴!”皂隶对另外几个大声呵斥道,指着前面的江陵,“你看看人家!瘦瘦小小进到这样的地方不喊不叫,再看看你们几个,一个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哭得跟死了亲娘一眼,嚎丧呢!” 皂隶们这么一吆喝,那几人吓得也不敢吱声了,只偶尔发出嘤嘤的抽泣声。 甬道很长,两边都是牢房,中途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外面是厚重的木栅栏,有一面牢房可见阳光,虽然甬道中间挂着风灯,灯火昏暗,犹如鬼影一般影影幢幢,另一侧却黑得不见五指。 江陵一面往前走,竟有一种步入地狱之门的感觉。 狱典见有人来了,忙着上前交接,笑着道:“又带人来啦?” “是啊,这几个都是疑犯,就近关着吧,方便府尹大人提审,”说着,皂隶指了指身边的三个男子,“这几个最不老实,缩在这边吧,免得他们闹什么幺蛾子,” 说完,他又看了眼江陵,“这个老实巴交的,把他关这边吧!”说着,他指了指背影面的牢房。 江陵大脑一片空白,今早梦醒初始便被一阵躁急的敲门声强行唤醒,如今竟被人押着来到京兆府的地牢…… “哗啦”一声,狱典打开了其中一扇牢门,将她往里一推,她踉跄了两步摔倒在地,随后牢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接着被上了锁。 幽暗的甬道中传来狱典蠹蠹脚步声…… 沉闷,死气。 江陵不由抬头环顾四周,借着甬道中微弱的风灯,这里大小不过一尺见方,三面墙壁由青石垒砌而成,没有床榻,地上只有一个乱糟糟的草堆,像是用来取暖之用。 她慢慢挪动身子,直到后背触碰到墙壁,两手环绕过膝盖静静坐着,仰望着天花板上虚空的一处。 这样的地方,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牢房小窗传来“轰轰”雷鸣……下雨了。 若是真的死在了这种地方,她会有遗憾吗?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在江家那些年,多少次死里逃生,凭的就是她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可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脑中竟然产生顺其自然的念头,也许那样很快就能见到她朝思暮想的阿娘了。 还有大人…… 他若知道自己被抓还会来相救吗? 这个想法才一冒出,她便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嘲笑自己,竟然还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 她回想起昨晚他们在梦溪阁的那一幕,不知怎地,一想到昨晚他那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隐痛。 她嘲笑自己,别自以为是了,当自己是谁,何德何能劳大人一次次出手相救,这次牵涉到的是御前街命案,瞧那几位皂隶上来便是一副不分青红皂白便抓人的架势,若想从这儿平安走出去,应该是难了。 难道还想把大人也牵涉进来不成! 正想着,不知什么东西从她脚面上出溜一下爬了过去,她顿时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啊”了一声后,赶忙将两条腿缩了回来,她没看清那是什么,隐约是一个黑黑的东西经过她的脚面钻到草丛里。 她双手撑在地面上,试着将身子向牢门的方向挪动了一点,突然,她的表情立时僵住。 手掌心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她试着用手指小心触碰,圆柱形状,摸上去虽然有些僵硬感,可触感有些特别,似乎还有纹路。 那东西的一端摸起来有些刺手,瑟瑟的,像是被什么啃过似的,想到这里,江陵心中一紧,她壮着胆子把那东西捏了起来。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霎时将牢房照得白昼一般,她定睛一看,竟是被啃掉的半截手指! 第60章 逼供 她并不怕老鼠,以前在江家的时候,偏房里常有老鼠出没,她早已司空见惯,可眼前这一截露出白骨的人指,着实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对面那一堆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草丛里还可能埋着什么让人头皮发麻的东西。 老鼠怕人且嗅觉灵敏,稍有动静便会躲起来,若非犯人被打得半死无法动弹任,怎会被活生生地被啃掉指头。 狱卒送进来的饭菜,带着一股霉馊味,一想到老鼠啃人的血腥场面曾在这里发生,她差点呕了出来。 她就这么抱膝靠近木栅栏一边坐着,整晚不敢合眼,耳边不时传来被刑讯后的犯人拖回来牢房时鬼哭狼嚎的惨叫声。 蠹蠹脚步声从她身边经过时,会在青石台路上留下一条长长血迹。 “官爷,请留步!” 狱卒停了脚步,回头上下打量她一眼。 江陵朝对面牢房扫了一眼,焦急问道:“这位官爷,我真的没有杀人,何时才能放我出去?” 那人懒散地朝她瞥了一眼,“放你出去?你是御前街杀人案的嫌犯吧,哼,且等着吧!” “我真的没有杀人,” 这时,后面又跟上来一个年龄略长的狱卒,他佝偻着背,见前面的狱卒已经走远,这才慢慢走到木栅栏前,将她仔细打量一番,叹了口气,“小郎君还是省点力气吧,” 江陵见他欲言又止,猜到其中许有隐情,她伸出胳膊抓住狱卒的手臂,“官爷,我要见你们府尹大人,我真的是被冤枉的,没有杀人!” 那狱卒前后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便朝江陵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这位小郎君,我见你面善,索性跟你交个底,这次的御前街命案是一定要交出一个凶手的,” 说完,他大有深意地望了江陵一眼,江陵心中咯噔一下,抓在他胳膊的手慢慢放开。 他是什么意思? 真凶势必从他们几个人中揪出,若他们都不是真凶,面对一道道刑具,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 江陵一脸不可思议,喃喃道:“……这是府尹大人的意思?” 狱卒叹了口气,“现下已有两个还在审着,说不定一会就提审到你,小郎君自求多福吧!” 这话说完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果然有人打开牢门将她带走。 昏暗的灯光中,她被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拖着不知走了多久,门扇打开,里面充斥的新鲜的血腥气…… 她好似粘板上的鱼肉,被人拖到了刑具前,捆绑住手脚。 一旁还吊着一个人,蓬头垢面,破烂的衣裳上沾满了血污,他垂着头烂泥一般瘫软着,看不出是死是活。 周围的墙壁上布满了斑驳污渍血迹,前方有一个大火熊熊燃烧着的火炉,火苗争前恐后向试探般伸出火舌,仿佛等不及要吞噬掉什么。 江陵轻轻抬头,通红的火焰后,隐约可见一张人脸,他坐在案几后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拖着长长尾音道:“御前街巷中之人是你杀的吧?可愿招认?若是认了,尚可免去皮肉之苦,否则的话,你就跟他一样,” 说着,那人朝她旁边指了指。 “大人,我没有做过的事,要我如何招认?” 火炉中翻滚着层层热浪向她袭来,浑身的皮肤被炙烤得钻心般疼痛。 “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开口第一句话都说自己无辜的,最后呢,熬不住刑罚,还是招了,这又是何必呢,早一点招认咱们彼此都省事,”说完,那人接连打了两个哈欠。 如果所记不错,前方这人应该是京兆府韩大人,也就是国丈,早年地痞流氓出身,仗着大女儿进宫做了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顺手捞了一个京兆府尹的位子。 上京中早就听闻这位府尹大人贪财好色德不配位,现在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还等着什么,既然又来一个嘴硬的,那就上手吧!本府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朦胧中,她看见一个光着膀子的壮汉手持鞭子朝她走来,体型彪壮,一身腱子肉,胸口一团黑毛,嘴角挂着一抹阴笑…… 还未等她回过神,浸泡过盐水的皮鞭已如雨点般砸落到她的身上,衣衫被撕破,鲜血汩汩流出,那一道道压迫而来撕心裂肺的疼痛,让疼到她喘不过气来…… 可自始至终,她都牙关紧咬连一句轻哼都没有发出。 刽子手累了,停下来做短暂的歇息,这也让府尹大人对这个看起来病恹恹的人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没想到啊,看起来如此文文弱弱的一个人嘴巴倒是很硬,今晚竟然遇见个硬茬,” 这时,站在府尹大人身边的小吏正是白天的时候把江陵从水云间带走的那个,他大约已经认出了江陵,躬身上前走到府尹大人身边,悄声道:“大人,属下听到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这位是马行街水云间酒楼的掌柜,有人说,此人与小裴大人有些交情,大人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韩大人愣了一下,眯眼朝她看了看,不禁想到自己侄儿韩林,几个月前韩林案一事让他悔恨至今,膝下两个女儿,虽然大女儿宠惯六宫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小女儿日后也会嫁入高门荀贵,可他这辈子辛苦捞来的钱帛家业却再无人继承。 为此事,他夜里辗转难眠。“小裴大人的朋友,那岂不是正好,就是要把他给我往死里打,就是要他亲自来向本府求情!” 韩大人重重一掌拍在案几上,吓得一旁狱卒一个激灵,“去把阿欢带来!” 小吏犹豫了一下,“……大人,阿欢已经多日未曾给它投喂肉食了,这搞不好会出人命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还是再考虑考虑,” “大胆!你竟然敢做本府的主了,让你去你就去!哪来的那么多废话!”韩大人此时已困意全消,来了精神。 不多时,那小吏便牵着一条恶犬推门而入。 那恶犬一进门闻到了血腥,便瞬间兴奋起来,龇牙咧嘴,口涎乱飞,它不住地摇着尾巴,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吼吼的声音。 一看到吊起来的那人,不由用力前蹬,几乎就要失控从小吏手中冲出去。 江陵不由握紧了拳头,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条恶犬就距离江陵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它伸着舌头,虎视眈眈地望着她,不停地喘着粗气。 江陵闭上眼,完全不敢低头去看那条恶犬,默默将头偏向一侧,她想到会死,可怎么样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死法。 韩大人哼笑了两声,“怎么样,现在知道害怕了吧!现在招认的话还来得及,” 她想到方才狱卒跟她说过的话,这次他们势必要从他们几个人中屈打成招出一个,若是招了杀人偿命必死无疑,到时即便是裴大人有心都救不了她,若是不招只怕她即便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也很难落个整头整脚了。 就在这时,牢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第61章 黄公公 一个狱典喊了一声,“大人,黄公公到了!” 朦胧中,她看到韩大人听闻黄公公面色一怔,立马起身笑脸迎接。 莫不是丽贵妃身边的那位黄公公?江陵这么猜想着。 她虚弱的抬头透过燎人火光,隐隐觉得那人看着面熟,那日观花会上,她记得曾在清风堂中见过此人。 这位正是丽贵妃身边的人。 他们去到外面不知说了什么,韩大人再回到牢房时,已然变了脸色,他脸色僵硬,朝两个狱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江陵放了。 江陵忍着身上的剧痛,拖着沉重的步子跟在那位黄公公身后,直到出了京兆府牢狱大门,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东方刚刚出现一缕鱼白。 黄公公一甩手里的拂尘,转身看向她,“杂家迟来了一步,姑娘受苦了!” 江陵朝他躬身点了头,虚弱地笑了笑,“多谢公公,也烦劳公公给贵妃娘娘带句话,就说小女多谢她的搭救之恩,他日如有机会定当报答娘娘,” “娘娘说了,她也是念在姑娘那日在观花会上肯为陛下仗义执言,故而这才连夜差老奴出宫来搭救姑娘,京兆府韩大人是娘娘的生父,其实娘娘心里对姑娘也是多有愧疚,” 江陵惶恐,后退一步拱手道:“公公哪里的话,得娘娘厚爱,是小女的福分,” 说完,她将头抬起,初夏的清晨,凉风习习,本应让人觉得十分惬意舒适,可她身上被盐浸过一道道伤口经风这么一吹,单薄的衣衫微微撕扯着患处,那里犹如火焰在灼烧。 她咬了咬牙,忍着皮肤上的剧痛,问道:“敢问黄公公,娘娘远在深宫之中,她是如何得知此事?” 黄公公莞尔一笑,定定地望着江陵,“……姑娘是有福之人,可得小裴大人如此爱重,姑娘也许不知,小裴大人特意为此事去求了娘娘,他在凤仪宫外整整跪了一夜,这才得到娘娘的许肯。” 江陵愣了一下,眼眶一下红了,彼时还听京兆府的小吏说大人因为霓裳羽衣之事,被陛下扣在宫中受罚,现下为了救她不惜去求贵妃娘娘…… “……不是我们娘娘心狠,只是心里还在为着韩林那件事生气,那始终是个过不去的坎,裴大人的确为此吃了些苦头,希望姑娘可以谅解娘娘,回头在小裴大人身边也好好劝慰一番,眼下娘娘说了,韩林一事在她那儿彻底算是翻了篇,她以后再也不会因为这事为难小裴大人了,说到底,也是一桩好事!姑娘说是吗?” 江陵虚弱一笑,“公公说的是!” “哦,对了,黄公公,大人他,可还好?” 黄公公抿唇一笑,却没有说话。 江陵站在牢狱外的台阶上,目送黄公公离开,直到青篷马车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原来还是大人救了她……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情况如何,是不是已经被皇帝放出宫去。 清晨的凉风一吹,她不禁连连咳嗽了几声,心中百感交集。 此事若非丽贵妃出面,还真没人能救下她,此时尚未到陛下出面的地步,韩大人虽然位高权重,可背后还是仰仗的还是贵妃女儿这棵大树,因而贵妃娘娘的旨意,府尹大人不敢不从。 只是为难了大人,为着她的事不惜在贵妃娘娘面前屈膝下跪认错。在韩林一案上,大人何错之有!原本就是他们韩家有错在先,以假乱真李代桃僵试图让韩林蒙混诈死出狱。 她的嗓子犹如被什么堵住,哽得难受,抬眼之间,一串的泪水已然顺着脸颊落下…… 可一想到他那晚硬着心肠承认丽华就是死在他的手中时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阵隐痛。 她在一团矛盾之中苦苦挣扎着,也许那晚她就不该拿着那个香囊去梦溪阁质问他,丽华本就是丞相府的细作,又或许大人另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好不容易拖着受伤的病体回到水云间。 澜悦开门见是江陵,又见她身上伤痕累累满是血痕,眼眶一下就红了,她捂着嘴又是想哭又是想笑,“我就知道我们大人是个老狐狸,他一定有法子救出姑娘!”她吸了吸鼻子小心扶她回屋休息。 她去院子里烧了壶热水,倒入铜盆,绞了温热的帕子小心为江陵擦拭伤口,又为她换去那身血衣,一面抹泪哽咽一面破口大骂,“他们这帮人也太没有王法了!他们凭什么把姑娘你打成这样!贵妃娘娘如此识大体的一个人怎会摊上这么一个毫无廉耻之心的爹。” 她坐在床榻上,澜悦小心在伤口处被涂上药水,锥心刻骨的痛,江陵不禁轻嘘了一声,“姑娘很疼吧!” “没事,”江陵若有所思,淡淡回了一句。 “姑娘不知道,你被京兆府的小吏带走后,隔壁的那个钱老板可是欢喜得紧,就好像我们水云间明日就关张大吉了一样,他站在醉霄楼门口大喊大叫,说什么掌柜的你犯了人命案,吃了官司,不日就会被查封,大家都不要再来咱们水云间,免得惹上晦气!” 江陵苦笑。 “对了,姑娘,还有件事,”朗月一面仔细盯着伤口小心上药,一面忿忿道:“对面包子铺的小二哥有亲戚在京兆府衙门做事,你被人带走后,他专程跑去找他的这位亲戚打听,姑娘你猜怎么着?” “是有人特意去京兆衙门告发了你,说亲眼看见水云间的掌柜在案发前曾与那几人发生过龃龉,还说你骂他们不给钱就当喂了狗,甚至扬言说让他们几个走着瞧,迟早给他们颜色看!” “我承认是说过就当喂了狗这句话,何曾说过后面的话!这不是无赖人嘛!”江陵一听急了,身子略一转动,擦到了伤口,不由“哎哟”一声眉心微蹙。 澜悦赶紧将头凑近了,在患处轻吹了两下,“我也这么说啊,我们根本没说过这样对话!可小二哥的那位堂哥还说,告发咱们的人就是马行街的街坊,为此他还请他们头儿吃了顿酒,他们头儿酒后才告诉他是醉霄楼的钱老板,那头儿还说了,钱老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把他供出去。” 江陵苦笑,她原知道这位钱掌柜不是什么好人,却没想到他竟如此卑鄙! 她心里不由隐隐替另外几人担忧,她如今是被放了出来,可从昨晚府尹大人那副架势看,不屈打成招一个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事既然她已经知道了,就绝不可能袖手旁观,京兆府的案子最终还是会交由刑部审核,届时还是会经过大人之手,尽管她已经从裴府搬离,可等大人回来后,她还得厚着脸皮回去一趟,求大人仔细审核此案,千万莫要错杀一个无辜的人。 第62章 你如何知我女儿身? 经过几天休养,江陵体力已经恢复大半,坊市郎中开的金疮药效果不行,身上的伤口愈合得太慢。澜悦说柏护卫那里有上好的伤药,可因为酒楼的生意日渐一日的红火,她实在走不开,这事便耽搁下来。 这天傍晚,日暮四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即将宵禁。 澜悦刚给江陵上完药,她将褐色的琉璃瓶放到一旁桌几上,拧着眉,“这都过去这么多天了,姑娘伤成这样,大人都不来看看姑娘,真没想到,大人他这么狠心,” 江陵徐徐系上中衣带子,“大人他每日有那么政务要处理,哪里顾得了这么多,这次若不是大人及时去贵妃娘娘那里求情,我只怕自己这条小命都要搭在那种鬼地方了,” 她垂下眼睑,轻轻笑了笑,“其实,这次大人能为我求情,我是真的没想到……” “姑娘,”澜悦扭头看她,满是心疼地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姑娘莫要妄自菲薄,姑娘你知道吗?那日澜悦跟你开玩笑说,你在澜悦心里排第二,那不是玩笑的话!” 澜悦定定地看着她,眸中亮晶晶的,“三年前,我阿爹阿娘因为生病没钱医治都走了,可我却连买一副棺材的钱都没有,做女儿的不孝,连让他们入土为安都做不到,于是就跳河轻生,是大人把我从河里捞了上来,还帮我安葬了父母……所以,自那时起,我就决定跟着大人,” “这几年,大人日夜忙碌,也有人到府里给大人说亲,可都被他婉拒了。也从没见过大人和哪家姑娘走近。一开始我心里纳闷儿,莫非我们大人有断袖倾向,直到大人说要把姑娘你接进府里时,我这心里才算松口气,心里还一直好奇这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 听到这儿,江陵莞尔一笑。 澜悦继续道:“可后来的日子跟姑娘朝夕相处,我渐渐明白姑娘的好处,你在江家的日子那么难,都坚持下来,后来我又陪着姑娘走街串巷只为了找一份讨生活的营生,眼看着水云间从门可罗雀到如今宾客满堂,再苦再难我都没从姑娘你口中听过一句抱怨的话,姑娘你在我心里是最棒的!连我都觉得跟着姑娘以后,这日子好像越来越有盼头了,” 她没想到自己在澜悦的心里竟然会有如此高的评价,倒让江陵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我没想到大人他竟然说翻脸就翻脸,虽然大人为姑娘求了情,他自己不来就算了,没道理都不派柏护卫过来瞧一瞧,那京兆府的大牢是有名的阎王殿,所有走进去的人几乎都是横着被人抬出来,大人心里自然更清楚。” “不行,我得回去一趟!”澜悦性子急躁一些,说完这话不由分说腾地站起来。 江陵想要拦着,一个不小心扯到了伤口,雪白的中衣上立即印上一朵血色梅花。 澜悦不由上前安抚,无奈道:“哎呀姑娘,我就是回去跟柏护卫要一些好的金疮药而已,你这伤口都多少日没有完全愈合,” 这时,外头小厮跑进来说岳福楼的掌柜来了。 澜悦回头与江陵对视一眼,“想来是得到了消息,来探望姑娘的!” 江陵点了点头,澜悦赶忙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浅灰色直缀澜衫,还未来得及系上带子,岳掌柜已经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见她们在更衣,他愣了一下,又匆忙退了出去。 澜悦看了看江陵,那眼神似乎是在问她,他莫不是早已猜到姑娘的身份? 江陵朝她摇了摇头。 澜悦服侍她穿好系好,江陵随她一起走到外院,只见他背对着大门,手里还拎着个框子。 “岳掌柜,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江陵道。 岳掌柜转过身,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的事,这不赶着就过来,怎么样?伤势如何了?” “没什么大事,岳掌柜快快屋里请!” 他们一起进了花厅,坐定后,岳掌柜将手里的竹筐放到桌几上,笑盈盈道:“看到你没事就好,夫人前几日生产,得了一个大胖小子,就想着过来瞧瞧你,顺道把红鸡蛋也给你带来!” 江陵惊喜道:“那真是恭喜岳掌柜!终于得偿所愿了!改日等我身子康复定要去探望府上探望一下嫂子和小侄子。” “不急,眼下你好好休养身子才是最重要的,”说着他朝外头看了一眼,不无感慨道:“几个月前我还以为这翠苑轩就要,哦,不对,如今应该叫水云间才是,还是你经营有道啊,说起来我岳某也算是遇到了贵人,若非得他提点,我岳某人也不曾想会有今日双喜临门,如今孩子也有了,水云间的客人也多了起来。” 江陵看了看他,想到方才一幕,心中不由起了疑问,她决定试探一下,她捂着肩头方才出血的位置,眉间轻蹙,“方才出门走得有些急,想是这里的伤口又流血了,不知岳掌柜可否帮忙上药?” 说完,她从袖袋里掏出那个褐色琉璃小瓶递给岳掌柜。 岳掌柜愣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紧张,“这……这不好吧,要不还等澜悦姑娘回来吧,她不是一直贴身侍候你吗?” 江陵豪气干云,硬生生把琉璃瓶硬塞到岳掌柜手里,“怕什么,咱们都是男人,不过上个药而已,我都不怕,怎么岳掌柜你倒是扭扭捏捏起来,” 岳掌柜神色大变,连连摆手,“可使不得,可使不得,” “如何就使不得?”江陵步步紧逼。 “……哎呀,男女授受不亲!” 拉扯之间,岳掌柜突然愣住,半晌才抬头一脸尴尬地看着江陵。 他挠了挠头,见江陵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自知说漏嘴,眼下想要把话圆回来已无可能,只好老实交代。 原来两个月前,就在江陵找到岳福楼的前一天,有人找到了他,要他把即将关门歇业的翠苑轩交给江陵打理,那时他夫人身子已经很重了,不日即将临盆,翠苑轩他早已经无心打理,想着早一点关门便可少操一分心,将更多精力放在夫人和孩子身上。 这人便与他打了赌,若是半年内没有起色,翠苑轩这半年的损失就由他来托底,若是翠苑轩在江陵的手里活了,年底的分成两家平分。 岳掌柜仔细想了想,这法子不仅减轻了他的风险,实际没什么损失,于是便欣然答应。 说到这里,岳掌柜腼腆道:“……其实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知江掌柜是女儿身,说实在的,一开始我根本没指望水云间的生意能有这么红火,我还在想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大概图个一时新鲜,半年后我能拿到一笔补偿,也算是没有白白跟着配合一场,” 江陵握住茶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怕被岳掌柜看出,赶紧将手撤回到膝上,“……既如此,岳掌柜可否告知那位贵人的姓名,” 第63章 这次,不会再离开! 天色渐暗,暮云四合,门外传来滴答雨声,“下雨了!我得早些赶回去,你看天色也不早了,” 岳掌柜匆忙起身,江陵却先一步走到他前头将他拦住。 岳掌柜看了看她,拧着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模样,“这个真的不能说……这是我答应那位贵人的,姑娘可莫要再为难我了!” 这时,“砰”的一声,大门被人从外面撞开。澜悦面色惨白,嘴角抽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已经顾不得岳掌柜还在,哽咽道:“姑娘,大人出事了!” 天色不知怎的一瞬间就黑了下来,乌云遮天蔽日,上京的天空黑得像被一团青墨所染,不远处传来隆隆的雷鸣声。 出门时,还是细如牛毛的雨滴,须臾间便倾盆而下。 她跌跌撞撞地在大雨中奔跑,用尽了全身力气,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因为肌肉撕扯而开始大量出血,将那件银白色的外袍印染一片血色的水墨画,雨水浸润在患处,一阵阵的钻心的痛,可她管不了这么多,心中默默祈祷大人千万不要有事。 大雨将她全身浇透,头发贴在额头上,一条条水线顺着发梢流入眼睛,遮住她的视线,看不清前方的路,她只隐约记得脚下这条路是通往裴府最近的一条小路。 澜悦跟在她身后,浑身落汤鸡一般,仿佛在朝她喊着什么,可她却什么也听到…… 不知奔跑了多久,终于又看到门前那两只熟悉的石狮子…… 穿过那道熟悉连廊,踉踉跄跄地奔至大人的卧房门口,她一只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她又急忙缩了回去。 “甑太医,大人所中究竟是何毒?”是柏叶的声音。 “此毒名为金蚕蛊,十分罕见,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只见过两次,上一次还是许多年前老夫随陛下出征北厥时,骆将军就曾中过这毒,” 柏叶的表情赫然僵住,脸色发青,暗暗捏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又是北厥人!” “那此毒是否凶险,大人有救吗!” “金蚕是生长于北厥境内的一种蛊虫,被其叮咬后人会变得无比亢奋,若将尸身晒干研磨成粉用药酒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就会变成一种奇毒,以前北厥将士会将此毒涂抹于箭端,中毒的将士们就会因为精神过度亢奋不眠不休甚至自残而亡。” “先生可有法子解毒?” 甑太医拧眉抚须,“……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金蛊虫依附于一种叫做醉蝶花而生长,也只有这种醉蝶花花汁做成的液体可解此毒。不过北厥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 “先生,那怎么办?只要能救大人,一刀杀了我,用我的命换大人一命都行!”柏叶心急如焚,望了一眼躺在床榻上的大人,他的脸色苍白如死人一般,扑通跪倒在地。 江陵也冲了进去,跪到甑太医的脚边,澜悦也紧随其后,三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太医,还有我,若是可以用我的命来换,” 甑太医无奈地看了看他们,“快快起来,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陛下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想法子救下大人,你们放心,这毒虽然凶险,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只是有些冒险,” “您说,我们一定照做!” 甑太医示意他们快快起身说话,“我现在就去熬药,虽不能立刻解毒,却可先行缓解,先度过今晚再说。” 说着,甑太医匆匆跨出大门,澜悦随即跟了上去,“我给您打下手!” 柏叶这才注意到江陵身上已经湿透,淡灰色的袍子染上一道道的血迹,他也不懂如何跟姑娘交流,只匆匆走到衣架旁拿起一件大人的披风递给她,“别着凉!” 江陵怔了一下,接过披风罩在身上,轻轻说了一句,“谢谢柏护卫,” 她这才注意到满地狼藉,右手边紫檀木花架上的青花瓷器花瓶碎了一地,花架也倒在一旁,还有被摔坏的茶盏的碎片,几张团凳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她缓缓靠近床榻,眼前的一幕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半被衾垂落在地…… 他只穿一件月白色中衣,一头乌发散乱地铺在枕边,唇色淡白如纸,呼吸很轻,看起来就好像睡着了一般。他右腿的小腿裸露在外,江陵怕他冻着,想要为他整理裤脚,这才发现大人的右膝处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膝盖处的骨头高高隆起,旁边还有一道月牙形疤痕,“这是……”江陵转头看向柏叶。 “……”柏叶怔了一下,他心知大人从不愿在人前提到这段过往,更何况是江陵,因而避重就轻,“这是好多年前旧伤了,每到天寒地冻或是阴雨天时,还是会犯。其实昨晚那名蒙面黑衣人的功夫一般,以大人的身手,他根本上不到大人。不过……因为那晚大人跪在凤仪殿外给姑娘求情,又下了那么大的雨,大人的腿在水中泡了整整一晚,一时旧疾犯了,来不及躲闪,这才……” 原来竟是自己连累了大人,江陵心中一紧,一种没来由的心痛和内疚如潮水般向她袭来,她感到自己像是被溺毙在水中,喘不过气,眼睛被水雾遮住,她轻轻一个眨眼,泪水翻滚而出。 柏叶见她哭了,这下更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慌不择路道:“江姑娘,你别哭,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大人所做一切都是希望姑娘能平安喜乐,这次大人狠心将姑娘赶出裴府,也是早就料到留在府里可能会有凶险……” 江陵恍然,她回过头去看向大人,死死咬着下唇,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喉咙哽得生疼,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勒着,痛到喘不过气来…… 她转过身握住他的手,那手冷冰冰的没有温度,她将它轻放在掌心想要用自己体温把手捂热…… 柏叶见状不好再说什么,他低下头,默然道:“……大人刚刚发过一次病,眼下是睡着了,江姑娘身上的伤并未痊愈,还是离大人远一些吧,免得被误伤,” 她用手背快速抹去脸颊的泪,静静地注视的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裴洛城,强打精神道:“我是不会走的,大人这里就交给我吧!” 第64章 心结 夜色深沉,乌云闭月,裴府笼罩在一层暗色之内。 只有大人卧房的灯还在亮着,门外连廊上偶尔有匆忙脚步声传出。 药整整熬了两个时辰才被送至卧房,趁大人意识稍有清醒时喂下。柏叶将大人扶起后靠在他身上,江陵从澜悦手中接过药碗,轻轻吹了吹,因为担心入口太烫,她又浅浅尝了一小口。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那股子怪味直冲脑仁。苦,无与伦比的苦,还夹着一丝酸涩和咸腥,只差一点,她就差点扬碗吐了出来。 澜悦看了看她,一脸担心道:“姑娘,要不还是我来吧,反正方才在小厨房的时候,我已经吐了过好几次,现下也差不多习惯了,” 突然,裴洛城突然一只手紧握住江陵的手腕,嘴唇微微翕合,不知在说什么…… 柏叶伸长了脖子努力把头凑到大人嘴边,听了半晌,一脸无奈朝江陵摇了头,“还是没听到,” “先不管了,把药喂下去,” 一小匙汤药将送入他口中,突然他全身开始颤抖,柏叶急了,朝众人扫了一眼,“坏了,” 他闭着眼,身子抖动得越来越厉害,双手紧握拳头,额头不断有豆大的汗水沁出,看上去十分痛苦。 甑太医见状,面色大变,赶紧道:“快,快把药喂下去!” 柏叶只好从背后将大人牢牢固定住,他是行武之人手上没个轻重,不敢勒得过紧担心下手太重伤到大人,一来二去三个人急出一身汗,最终一口药都没喂下去。 这样下去可不行,江陵心道,她定定地看着裴洛城,缓缓将他的手握住,轻道:“……小豆子,小豆子,我是姐姐,你若能听到,就试着睁开眼睛好不好?” 裴洛城眼睫微微抖动了一下,半晌,很轻地呢喃了一句,“……姐姐,” 众人见他有反应,彼此交换一眼,一时又觉得有了希望。 他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颤抖,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下,苍白的面庞看不到一丝血色。 江陵为他擦去汗水,又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把眼睛睁开,眼神却飘忽不定地在房间不远处的花架处游离。 他抬起胳膊,徐徐朝那个方向指去,面色惊恐之色,“……狼,有狼,” 江陵顺着他所指方向,“没有狼,这里是上京,怎会有狼出没呢!”江陵看着他,又看了看甑太医,“金蚕蛊一定程度上会使人产生幻觉,”太医解释道。 “不,它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不信你看,它就在那儿,” 江陵咬了咬下唇,见她对面的紫檀木花架后挂着一张《牧马图》,她给柏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把那幅画挂到别的房间。 又回过头安慰他道:“没事,柏叶把狼赶走了,它不会伤害你了,” 这句话仿佛刺激到他,他拼命摇头,目露惊恐之色,双手抱膝蜷缩墙角,“不要去,你们听……它在叫,在召唤它的同伴,” 柏叶只好停在原地,面色复杂地看着大人,又是担心又是气愤。 江陵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紧紧抓在右腿的膝盖处,眼神惊恐地望向周围。她又看了看柏叶的神色,便猜到这处旧伤应是被狼咬所致,也许,这就是当初大人为何向她隐瞒了其中一段过往的原因。 当着甑太医这个外人的面,在场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字不提那段往事。 那时的他才七岁,还只是个孩子,却没想到竟然遭遇如此可怖的事情。骆家出事之前,他一直很胆小,连只身上落了只毛毛虫,都能吓得嚎啕大哭,很难想象那时的他一个人只身面对饿狼,会留下怎样的阴影。 想到这儿,江陵眼中氤氲一片,她靠近他坐过去,将他抱住,“不怕,有姐姐在,狼不会再来了!” “……云娘,”他斜靠在她肩头,低声呢喃着。 “我是云娘,我是姐姐,”江陵一面答应着,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江陵,过了好久,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握住江陵的手,“云娘不怕,我来保护你!” 江陵一阵心酸,摸了摸他的头,“好,你长大了,可以保护姐姐了,” 裴洛城突然注意到她衣衫的血迹,捧起她的手臂,怔怔道:“血,你流血了……它来了,它来了!” 说完,他立刻从床榻上冲下,踉跄着摸着床帏朝右手边走去,顺手抄起悬挂于右墙的一把长剑,双手握剑,对着那一处虚空道,铮铮道:“不要过来,不许伤害云娘!再向前一步,我杀了你!” 接着他挥剑对着空气便是一顿乱砍,柏叶担心伤到甑太医,又担心大人一时失控之下说出胡话,便先将他带去别处歇息,并答应太医定会遵照医嘱设法让大人喝药。 房中的桌几花瓶碎了一地,花架正上方所悬挂的那幅赫赫有名的《牧马图》被砍得支离破碎,飘落在地。 澜悦死死拉住江陵不肯放她上前,担心她为乱剑所误伤。 过了许久,他许是感到了疲累,终于瘫倒在地,握剑的手也慢慢松开,可此时的他却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看上去不省人事。 江陵掰开澜悦的手,扑跪在他身边,“大人,大人你醒醒啊,” 澜悦也害怕了,缓缓蹲下,拿手试了试大人的鼻息,“姑娘,大人的气息好弱,这可怎么好……” “把药拿过来,不能再等了!”江陵当机立断。 澜悦赶紧跑到桌边把药端了过来,她试着喂了一口,可此时的裴洛城已经意识全无,送到嘴边的药尽数流了出来。 江陵看了一眼澜悦手中的药碗,将心一横,接过药碗,深吸一口气后,仰头饮下。 “姑娘,你要做,”澜悦的话只说到一半,便看到江陵小心掰开了大人的嘴,俯下身然后口对口将药送入他嘴里。 她眼睛瞪得圆圆的,几乎不敢相信,江陵又饮下一口后看了看她,“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啊!” 澜悦赶紧过去帮着一起掰开大人的嘴。 “姑娘,你这牺牲也太大了,要是让大人知道了,那,” 江陵皱着眉头,这药也太难喝了!她忍得十分辛苦,才不会吐出来,“别说话了,快!” 第65章 大人被气活了! 碗底见空,江陵再也忍不住冲到门外疯狂呕吐,涕泪横流,差点连胆汁都一并吐了出来。 过了许久,她才缓过来,甑太医医术超然,这碗药喝下去,想来大人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吧…… 正想着,只见一双皱纹吉莫靴踩在她眼前石阶上。 她视线一路向上,那人手里拿着黑色琉璃瓶,递给她,“这是我自己做的金疮药,里面用的都是上好药材,活血化瘀。” 江陵缓缓起身看向柏叶,他看起来面色严肃,还带着一丢丢拘谨。 接过药瓶后,江陵向他道了谢。 柏叶朝她袍衫上血迹看了看,沉声道:“……姑娘的伤,要紧吗?可还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无碍了,”进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柏叶如此温声细语地说话,“之前听大人说柏护卫曾在随州做过多年药材生意,想来这瓶金疮药的效果定然不错,” 他神色复杂,嘴角微微动了两下,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最终却是朝她微微点头,转身进了大人卧房。 江陵也一起跟了进去,此时大人已经被抬回至床榻上,安静地躺着。 守了一会儿,见大人喝完药后的确不见任何不良反应,这才和柏叶一起去到隔壁偏房跟太医打听情况。 “小裴大人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今晚了,他如今是心脉受损,蛊毒发作时又耗费大量气血,你们如今见他睡得很是安稳,这药可使大人镇定下来,就不知明早能不能醒过来。” 江陵心中不由一揪,“那怎么办啊?” 甑太医眉间拧成一个疙瘩,叹了口气,“醉蝶花远在天边,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如若天亮之前可以醒来便可逢凶化吉,若天亮之前醒不过来,那就……凶多吉少了。” “太医,你再想想别的法子,难道就我们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吗?”江陵哽咽道。 “陛下把大人交给老臣,老臣自是会想尽一切法子去救大人,只是眼下……” 夜色寂寥,长风呼啸而来,江陵还是感到丝丝寒意。 她一个人游走在无人的长廊上,仰头望着漆黑的夜幕,乌云闭月,就连星光也无比黯淡,为什么对她好的人全心爱她护她的人一个个都遭遇了不测,她已经如此努力的活着了,难道老天爷就不能对她仁慈一点公平一点! 不知不觉她走到一棵榕树下,她记得曾听人说起,夜晚在大树下许愿,若是有幸可以看见陨星,那心愿便可达成。 她跪在树下,双手合十,虔诚地仰望着天空,“那晚浴佛节,我和大人许了同样的愿望,现在信女愿两份愿望都给大人,希望大人在明早天亮之前能够顺利醒过来。” 说完,她从袖袋里拿出自己的麻布袋子,“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倒霉的人,可自从我开始赚下第一个铜板开始,我才觉得一切都开始慢慢变好,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它视作我的幸运布袋,现在,” 嗓子哽哽的,“我想要把自己的所有的运势全都还给老天爷,只希望可以用它换大人一命。” 说完,她徒手在膝前刨了一个小小的土坑,然后带着所有希望把麻布袋子放了进去,又重新抔土将其埋好。 玉盘躲在乌云之后,进了又出,不知过了多久,她膝盖都已跪得没了知觉,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她又累又困,几乎支撑不住,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小小的亮光冲破夜幕,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 她心中大喜,看来老天爷听到我的祈祷。 这时,她听到澜悦喊声,“姑娘,姑娘快来呀——” 她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两条腿麻得早已不听使唤,只好跌跌撞撞快步走回大人的卧房。 刚进房间就闻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大人的床榻前有滩血迹,太医正在为他施针治疗,澜悦站在一旁偷偷地抹泪。 “姑娘……大人刚刚醒了,突然吐了一滩血,现在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 江陵怔怔地看着大人月白色中衣上的殷红色的血滴,好似寒冬腊月盛开的红梅,那样刺目。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仿佛被人当头一棒,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明明老天爷已经收回了她所有的运势,并且以陨星作为回应,为什么还会这样。 房间里落针可闻。 直到看到甑太医收针,江陵才敢发问,“怎么样了?” 太医看了眼滴漏,“现在这个时辰正值丑正,心脉虚散所致心神不守,神气入其魂。这祟脉无常,十分凶险,眼下我只能施针固住其心脉,延缓其散化速度,至于能不能坚持住,这就看大人自己的心志了。” 江陵定了定神,徐徐走到一个端着铜盆的侍女身边,绞了一只温热的帕子,坐到床榻边,为他擦拭唇边的血迹,轻声道:“没事的,大人一定能醒过来!” 众人对视一眼,默认不语。 这一整晚,所有人都守在卧房。江陵一直坐在大人床榻边握着他的手,静静地说起他们儿时的趣事,还有他不在的这几年里,她在江家又是如何和叔母斗智斗勇,一直讲到她后来是如何认识陆风,陆风对她如何如何好…… 澜悦也坐在旁边静静地听得入神,“姑娘,你说的这些大人能听到吗?” 江陵浅浅一笑,静静地凝望着大人,“我猜他能听到,我相信我说的这些大人一定有兴趣听,我们一定要设法留住大人的心志,为免它为祟脉所伤,” ……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微显一丝鱼白,房间里一片寂静。裴洛城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柏叶笔直地坐在太师椅上,双手交叉抱胸,怀里还揣着一把长剑,闭目养神,澜悦俯卧在江陵的脚边,尚能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看起来睡得挺香。 而江陵则是紧握他的手,伏在床边。 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张睡脸,她的呼吸似乎很浅,即便睡着的状态,眉眼间仍旧笼着一丝抹不开的忧愁,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偶尔还会微微抖动两下。 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看起来很是疲惫。 身上的血迹已干,在那件银白色的长衫上凝成一道道朱红色山水笔墨。 他突然有一种想要摸一摸她脸颊的冲动,刚要抬手,忽又想起昨晚她在他耳边讲起的那些她和陆风之间的事。 心中愤然,于是将手放回原处! 第66章 为什么回来? 江陵突然惊醒,朝大人望了一眼,他没有醒,再一转头看向窗外,天光已然淡白…… “大人!大人!”江陵失声惊叫,把一旁的柏叶和澜悦也吵醒,柏叶立马起身大步直奔床榻而来。 澜悦揉了揉眼睛,问道:“大人还没醒吗?” 江陵抬手去试他鼻息,澜悦瞪大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江陵,“……” 她心中咯噔一下,脸色登时变得煞白如纸,疯一般往外跑,“太医——太医!” 澜悦便知大人形势不妙,也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柏叶见两个姑娘神色俱惊夺门而出,他缓缓走到大人床榻前,静静地凝视他,“……大人既然醒了为何不叫我们?瞧把那两个姑娘吓得,魂都没了,” 裴洛城缓缓睁眼,眯眼望着柏叶,颇为无奈道:“……我醒来时见你们一个个都在睡着,想必是累了,就没忍心叫你们,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柏叶欣慰地看了眼大人,长吁了口气,他把手里剑放在桌伤,扶大人起身。 “我睡了多久?”裴洛城掀开被衾,问柏叶。 “整整两天一夜,” 裴洛城怔了一下,两只手撑着床榻边缘坐了起来,思忖一下,“那……” “大人是问那晚的黑衣人吗?属下追了出去,但没有追上,又担心大人安危,害怕他们这是声东击西,故而没追多远,” “依你看,会是什么人?” “有件事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大人此次所中的蛊毒是来自的北厥的金蚕蛊,” 裴洛城心中一惊,抬头看了看柏叶。 “……不过,从这人的身形和功夫来看,应该不是北厥人,这人的身型我看着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会不会是孙季安派来的杀手?” “不会!”柏叶回答得十分肯定,“属下可以确定,那日的观花会,那舞姬之死,孙季安决计怀疑到大人身上,倒是,” 说到这里,他俩对视一眼,几乎同一时间猜到那个人,那便是孙季安身边的护卫——迟丽华的哥哥。 “这么一说,属下再仔细回想那晚情形,那身形的确和迟忠非常相像,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二人正在犹疑,江陵搀着太医已经赶了过来,一眼看到大人已经醒来,正坐在床边和柏叶说话。 “大人你醒了!”澜悦惊喜直接跑到大人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笑嘻嘻道:“大人什么时候醒的,可把我们吓坏了!” 甑太医在江陵搀扶下,急匆匆赶到床榻前,他为裴洛城把了脉,半晌,他长吁了一口气,“最凶险的时辰大人熬过去了,眼大人的身子已无大碍,不过还需继续吃药调理巩固,陛下那里,老朽也好交差了,” 裴洛城勾唇一笑,谢过太医,视线一直锁在江陵身上。 甑太医起身去隔壁房间开药,柏叶站着不动,原想留下和大人继续商讨那日黑衣人,澜悦十分有眼力劲,她看了一眼大人,又见江陵漠然不语,便朝柏叶使了个眼色,“大人躺了这么久,一定饿了,我去为大人煮粥,柏护卫也一定累了吧,不如回房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我还,”他还要继续往下说,却见澜悦一个劲儿冲他挤眉弄眼,“……我还是,有点困的,” 说完他和澜悦一前一后步出卧室。 江陵一直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我去给大人打盆热水梳洗一下吧!” 说着,她扭头就要离开。 “等等!”裴洛城叫住她。 他起身,慢慢朝她身后走来,沉声道:“你,的伤?” “多谢大人关心,我没事。” “……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回来?” 江陵咬了咬下唇,强撑着露出一丝微笑,“大人是我的恩人,也是我故友,听说大人病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回来照顾大人,如今太医也说了,大人已经熬过去了,江陵自是可以放心了,” 说完这话,江陵头也没回匆匆走出房门,刚好与柏叶装了个正着,他扭头想要跟江陵打招呼,却见她脸色不好,嘴角动了两下,便进了房间。 裴洛城见他进来,有些诧异,“有事?” “我一直在外头听着呢,”柏叶抿了抿嘴,“……大人,您就不能江姑娘态度好一点,” 裴洛城诧异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一向跟姑娘说句话都脸红,见着姑娘恨不得躲到十里开外地方,怎么今日突然关心起江陵来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柏叶哼了一声,一个横眼望去,“大人这话说的,我能做什么对不起大人的事,” 裴洛城眯眼凝视着他,“那便是心中对江姑娘有愧,说!你做了什么!” 柏叶支吾不语,转而换了一个话题,“反正你这么对人家江姑娘,属下就是看不过眼,那江姑娘人那么好,昨晚一整晚守在大人身边,” “那你们不都也守着吗,” “能一样吗?昨晚太医可是发了话,若是大人天亮以前醒不过那可就凶多吉少了,澜悦在小厨房里整整守了两个时辰,吐了六次,就熬出那么一小碗汤药,大人可知那药的味道有多冲吗?属下都差点没忍住吐了,” “那时候的大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药也喂进去,可人家江姑娘愣是没嫌弃,直接端起碗喝到自己嘴里,然后……” 话说一半,柏叶突然停了下来,这要说出去只怕有损姑娘家的名节。 裴洛城怔怔地看着他,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往下说,“……然后什么?” “然后就没了,”他见裴洛城一脸不相信,又转过头很为难给他解释,“反正那碗药是人家江姑娘喂下的,您当时就跟抽筋了一样,两手紧握拳头,牙口紧闭,若不是及时喝下这碗药,大人您恐怕就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再说了,大人您心里明明是关心人家在乎人家姑娘,何苦对人冷言冷语,属下看了都觉得心寒,” 柏叶转头见大人默然不语,语气渐缓,继续道:“……京兆府大狱那种地方大人您是知道的,江姑娘在那儿吃了不少苦头,您就不心疼吗,再说了,昨晚大人您一直拉着江姑娘的手不放,不让人家离开,” 第67章 出卖主子的人不能留! “对了,”柏叶的脸色立马变得严肃,“大人这两日卧病在床,有件事大人不知,吏部那位张老先生,人没了,” 裴洛城面露诧异之色,“什么时候的事?” “两日前,听说年纪大了死于心悸,再加上张老夫人去年过世,一时忧思成疾,人就没了,” 裴洛城没有说话。 “属下不信,那日观花会上,属下亲自把老先生送上马车,他看上去身子硬朗得很,说话时也是中气十足,怎么可能说没就没呢,”柏叶愤愤道。 “听说老先生去世的前一日,孙季安身边的那个姓迟的护卫曾去过张宅,不知同老先生说了什么,怎么就那么巧,他前脚刚走,老先生就去世了,” 这时,有侍女端着汤婆子进来,说是江姑娘叫拿给大人捂腿,可以疏通血瘀缓解疼痛。 裴洛城正回想着那日清风堂中,张侍郎铁骨铮铮,痛骂孙季安的情形,如今这才几日的光景,那位老先生竟就没了,还有这桩宅子昔日的旧主吴尚书…… 孙家一手遮天党同伐异,朝堂里清流一个个被逼辞官的辞官,致仕的致仕。都说文死谏,武死战……宣朝有张先生这番浑身傲骨之人,是宣朝之大幸,可如今…… 裴洛城接过汤婆子,侍女提醒他不要被烫到,里头刚灌上滚开的水,他胸中愤懑难平,双手握着汤婆子,浑然不觉…… 江陵身上的伤隐隐作痛,她回到自己居所,将那身血衣脱掉,换上一身绯色绣衫罗裙,又从袖袋里拿出柏叶昨夜给他的金疮药涂抹在伤口上。 听说宫里的丽贵妃娘娘突发了头疾,甑太医被临时召回宫去了。裴大人这边已无大碍,他也可回去交差了,临走前,江陵着意跟他打听了大人的饮食忌讳,太医也都一一交代给她。 一整日她都呆在小厨房里,为大人准备膳食,饭做好后并让侍女端去给大人。 后厨的小厮见状,想要帮忙,“江姑娘忙了一天,不如回去歇息吧,剩下的吩咐我们做就好了,” “没事,大人虽然醒了,可身上余毒未清,一刻不容大意,还是我亲自来吧,” 他们不无感慨,“以前那位丽华姑娘在的时候,倒是来小厨房转悠过几次,说是想要给学着为大人亲手煲汤,小的见她生疏,教了两次,这丽华姑娘也实在没什么耐心,没几下就说乏了,” “你的意思是说,之前丽华姑娘经常会到小厨房来?” 不知什么时候柏叶走到门外,刚巧听到他们谈话。 那小厮见是柏护卫,赶忙躬身行礼,“是来过几次,转了几圈就走了,” “她一般会在什么时辰到小厨房来?”柏叶眉头微蹙。 那小厮想了想,“一共来过大约三次吧,此次都是准备晚膳的时候,那时后厨人也多,大家伙忙忙碌碌的,也没人在意,” 柏叶若有所思,朝他点了点头,那小厮躬身退出门去。 江陵正在一旁煲粥,柏叶凑过去闻了一下,“好香,姑娘这是煲的什么粥?” 江陵扭头看了看他,今日的柏叶的确有些反常,她也只是笑了笑,回道:“按甑太医的吩咐,枸杞南瓜小米粥,大病初愈的人不宜大补,应多吃一些温润解毒的东西,柏护卫今日怎么得闲到小厨房来?” 柏叶看了看她,垂目笑了笑,“姑娘在后厨忙了一天,做好了饭便让侍女端过去给大人,大人不放心,叫我过来看看,” 江陵回过头,怔怔地看着他,柏叶的脸立即红了,他赶忙抬手假装挠了挠头,想要掩饰自己的尴尬,“姑娘为何这么看着我,还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柏护卫难道不知自己一撒谎脸就红吗?”江陵一面搅着粥,一面淡淡调侃。 “……其实,我就是想过来问问那瓶金疮药,姑娘可用了?效果如何?若是不好,我那里还有,可以再给姑娘多配几瓶,” 江陵笑了笑,“早就听澜悦说,柏护卫这里的金疮药最是灵验,有那一瓶就足够了,相信过几日便会慢慢好转,” 柏叶哦了一声,“……其实,大人他心里挺记挂姑娘的,” “柏护卫不必安慰我,之前大人为我做了这么多,如今大人遭了难,我也只是尽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别的忙也帮不上,” 外面小院中女贞树下放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架着一个陶瓷药罐,里面咕噜噜的正煎着药,江陵突然感到眼前又是一阵眩晕。 柏叶见她面色不佳,忙上前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江陵咳了两声,朝药罐望了一眼,“可能是被那个药味熏得有些恶心,”她揉了揉太阳穴,“最近也不知怎么了,总有些头晕,” 柏叶一怔,神色明显带着些许慌乱,“最近?姑娘打什么时候起开始有这样症状的?” “嗯——”江陵停下手里活,想了想,“有半个多月了,” “以前可曾有过此类症状?” “从未,”江陵肯定地回道。 柏叶心中咯噔一下,他做了多年的药材生意,十分精通各类药品药性以及对人造成的损伤。从丽华房中搜出的那种叫做落回的毒药,多半是用在江陵身上。 他又想到方才后厨小厮提起丽华曾几次在晚膳时分特意去了后厨…… 金乌西沉,淡月将升,后厨小院里的女贞树上,突然飞来几只乌鸦,“哑哑”地叫着…… 江陵把煎好的药和新出锅的小米粥盛好一并交给柏叶,“叫大人务必把这药都喝完,对身体好,” “那,姑娘你呢?” 江陵笑了笑,脱下围裙,“我这就回去了,需要的话,我随叫随到。” 柏叶快走两步,立马挡在她前面,“姑娘,你不能走!” 江陵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他,柏叶只好再做解释,“姑娘你不知道,大人他,最怕吃药,” 他担心江陵不信,“真的,我跟在大人身边很多年了,他打小就不喜欢苦的东西,尤其是药,姑娘若是走了,这碗药只怕……” 江陵想了想,也好,不如就暂且留下来等着他把药喝下再走也不迟。 二人沿着连廊朝内院走去,远远见着一个侍女哭哭啼啼迎面走来。 她肩上背着一个包袱,眼睛哭得红肿像个核桃,“这是怎么了?要去哪里?” 那小侍女看了看江陵,扑通跪倒在地,两只手紧抱着江陵的腿不放,“江姑娘,我那日真的不是故意的,” 江陵听得一头雾水,和柏叶对视一眼,柏叶也摇了摇头。 “你快快起来说话,什么不是故意的?” 任凭江陵怎样拉她,那姑娘就是跪地不肯起来,“大人要将奴婢赶出裴府,大人还说了,像奴婢这样随意出卖主子的人绝不能留在身边,” 听到这里,柏叶似乎突然回想起了什么,嘴角不由划过一抹不以为人察觉的诡笑。 第68章 她人呢? “你这说得我都听糊涂了,快快起来好生说话,究竟为着何事?” 那小侍女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吸了吸鼻子, “……观花会那日府里来了那么贵人,皇上,娘娘还有众多朝臣,奴婢何时见过那等场面,奴婢只不过是个端茶倒水卑贱之人,那日孙将军质问奴婢为何不把鹿肉给他,奴婢早已吓得七魂跑了六魄,只由得嘴上胡说,便说是按照姑娘吩咐,这才因此惹恼了大人,” 原来竟是为着这事。 江陵喃喃道:“此事不是早就过去了嘛,” “今日奴婢正是按照姑娘吩咐把午膳送到大人房里,大人一看到奴婢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那日事情,姑娘求求你了,去奴婢那日真的不是故意的,” 柏叶讪讪一笑,看着那侍女道:“你今日去是不是刚好撞见大人正在气头上?” 小侍女抹了抹眼泪,想了一下,然后点头。 柏叶知道,大人正为吏部张侍郎的事情动怒,“那就是你命不好,刚好撞上了,你进府时间也不算短了,大人什么脾性你应该清楚,他决定了的事,任谁去劝都没用的,即便此事跟江姑娘有关。行了,趁着天色还早,赶紧上路吧!” 江陵还想说些什么,柏叶冲她摇了摇头。 小侍女只好抹了抹泪,悻悻离开。 “其实她也犯什么错,柏护卫为何不能替这姑娘在大人面前说说情,让她留下,” “我去说?”柏护卫撇了撇嘴,“我在大人面前,面子还没有江姑娘大呢,” 江陵清浅一笑,那神情仿佛是在听笑话。 “姑娘你别不信,大人心里其实挺在意姑娘的,那晚我在梦溪阁外都听到了,姑娘可不要怪大人狠心,其实他是有意激怒姑娘离开。” “因为大人早已料定,丽华死后,势必引起一定波动,而裴府也许再不像之前那样安全,大人也是为这姑娘安危着想,故而出此下策……” “那,丽华姑娘的死……” 柏叶停了下来,语重心长道:“江姑娘心地纯良,不知这江湖人心险恶。那丽华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她自知此番被送到裴府,定会被人怀疑她的身份和动机,于是她假意投诚,将自己的为难和身不由己统统告知大人,然后伺机下手,” 江陵,“” “姑娘可还记得丽华身边常跟着一个小侍女?” 江陵点了点头,“我记得,身量与丽华姑娘看起来差不多,眼睛大大的,挺机灵的,” “对,就是她,自丽华死的那日,她突然就失踪了,而且还盗走了一封对大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信函,那封信函一旦被送去丞相府,落入孙季安手中,只怕大人会凶多吉少,” 江陵心中一紧,胸口升腾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那小侍女抓到了没有!” 柏叶抬头看了看她,僵硬地笑着摇了头,“但姑娘你放心,此事原由我疏忽引起,我必会全力抓捕她,绝不会任由那封信落到孙家手里。” “还有一件事,我心里一直怀疑,” 说话时,他原本不苟言笑的面容突然变得更加凝重,江陵看得不由心儿砰砰直跳,手心都出了汗。 “我说出来,江姑娘也不要过分担心,” “你说,” “姑娘这些日子一直眩晕恶心,只怕也跟丽华下毒有关,” 什么! “下毒?”江陵不由惊叫出声。 柏叶赶紧做了一个嘘声,又朝大人卧房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在丽华房间里搜出半包落回,这是一种慢性毒药,不会直接致人于死地但此毒入侵心脉,若长期服用,便会心脏骤停而亡,届时,即便再高明的仵作也查验不出死因,大家都会以为那人死于脏腑疾病。” 他继续道:“方才我听姑娘说,你半月前就出现恶心眩晕症状,我怀疑……丽华早已在姑娘的膳食中偷偷下了毒药,” “难怪这些日子我总是莫名其妙眩晕,还时常觉得身子特别沉重,总是昏昏欲睡没有精神,” “不过所幸姑娘摄入的量暂时不会危及姑娘身体。那丽华应该是觉得在裴府的日子还长,无须冒险加大毒药药量,只是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对姑娘下手,姑娘与她有没有冤仇,” 江陵脑中慢慢浮现丽华曾经一颦一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然真的相信丽华背暗投明,还为了她跟大人置气。 “……江姑娘,” 柏叶看了看她,下颌线条绷得很紧,脸憋得通红,“我想求姑娘一件事,” 江陵点了点头,“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大人现在在查这件事,姑娘,可不可以不要把你中了落回之毒的事告诉大人” 柏叶生平第一次求人,而且对方还是个姑娘,脸红的像个关公,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行,没问题,”江陵爽快答应。 “你若不问,谁会知道是我中了毒。柏护卫放心,我知道柏护卫素来对大人一向衷心,行事有周密谨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不会为了这么件小事,让大人质疑柏护卫能力,你看,这药都冷了,咱们赶紧给大人送过去吧!” 柏叶僵硬地笑了笑,看着江陵纤细瘦弱的背影,默默在心中道:“我只怕大人若是知道你中了落回之毒,他会忍不住做出一些冲动的事情。这样一来,我们的计划就会因此被打乱。” 此时的裴洛城正在卧房里扶着家具慢慢行走,旧疾多年,他不可能为着这么点旧伤一直在呆在府。 手头还有很公务等着他处理…… 听到外头有人说话,像是江陵的声音,他赶忙踉跄跳着回到床榻边,翻身躺好,盖上被子。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柏叶端着药和米粥走了进来,横眼望去,见大人还在睡着,便很是随意叫了一声,提醒他喝药了。 裴洛城缓缓睁眼,懒散地朝他扫了一眼,似乎只有他一人进来。 “……你刚才在同谁说话,”裴洛城漫不经心问道。 柏叶诧异地望着大人,一面将花钿木盒放到小桌上,“没谁啊,属下这一路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大人莫不是出现什么幻听?” 说着,他一脸关心走过去,这就要为大人试脉。 裴洛城颇为嫌弃地一把推开他的手,朝桌上木盒瞄了两眼,讪讪问道:“是她叫你送来的?” “她?她是谁啊?” “明知故问,”裴洛城讪讪地瞟了他一眼。 “不是江姑娘还有谁!” “……那,她人呢?” “我把她赶走了!” 第69章 煮熟的鸭子嘴硬 柏叶拿起搪瓷勺盛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真香啊!” 说完,他也不等大人一起,一屁股坐上一盒黄花梨木团凳上。 柏叶是行武之人,虽然行为处事上细腻周全,可在生活其他细节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糙汉子。 尤其是用膳的时候,只管能把吃食塞进肚子填饱就好,根本顾得上什么吃相仪态之类。 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呼”喝粥声,裴洛城眉尖轻蹙,扭头看了看柏叶,“你跟了我这么久,就不能学着稍微斯文一点?” 柏叶笑了笑,目光依旧盯着碗底的粥,答非所问道:“这么普通的一锅粥,江姑娘竟还能把它做得香糯可口,看来钰轩师傅闭门弟子之名所传非虚。” 说完,他坐直了身子朝搪瓷罐里瞥了一眼,接着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每次看到柏叶吃东西,裴洛城总有一种俯视饿死鬼投胎的感觉,再怎样难吃的东西只要到他那里,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这东西无比美味可口的幻觉。 眼看着他一碗接着一碗,搪瓷勺与锅底发出“嚓擦”摩擦声,裴洛城再也坐将不住,于是走了过来。 他嘴角动了两下,朝锅底瞄了一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你都它们吃完了,大人我吃什么?” 柏叶仰头,把碗底最后一粒米舔干净,朝药罐看了一眼,努了努嘴,道:“吃药啊,” 裴洛城双手撑着桌子,右腿膝盖处仍在隐隐作痛,他撑着一口气缓缓坐在柏叶身边,面色略带不悦,“……江陵她,” 柏叶放下手中的青花红彩敞口碗,“江姑娘啊,走了!” “你真把人赶走了?” “是啊!人家把药煎好就离开了,” 说这话时,柏叶偷觑向大人,见他神色黯淡,不由得露出一副早就在腹内笑得肚子疼表情。 “大人不是一直嚷嚷着为了江姑娘安慰,让人离开裴府吗,怎么,现下又反悔了?” 裴洛城轻咳了一声,找了个别的话题,“……你倒是吃饱了,大人我还饿着肚子,” “大人若是想吃江姑娘做的饭,属下现在就可以出去把人叫回来,她刚离开没多久,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不必,本大人大病初愈,胃口不佳,即便是她回来做出满桌子的宫廷大餐,我也没胃口,” 说完,他抬手将药碗揽至身前,一股子说不出的苦腥味扑鼻而来。 他掩着口鼻,面露嫌弃之色,“这,这是我的药?” “那可不!”柏叶偷笑,“大人现在知道这药的味道有多冲了吧!” 裴洛城连连摆手,“大人我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实在大可不必,”说着,他将药碗推至柏叶身边。 柏叶起身欲往外走,回头看了看大人,眸光闪过一丝狡黠,“这可是大人亲口承认没胃口,若是江姑娘现在把晚膳送进来,大人吃还是不吃?” “不吃!” 没等柏叶把话说完,裴洛城一口回绝。 可话才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只见江陵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轻放在他面前。 “你……不是走了吗?”说着,他一脸诧异地看了柏叶,见他躲在一旁偷偷发笑。 江陵福了福身,面色平静道:“大人就这么急着赶我走,” “不,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 “大人既无此意,就赶紧把粥喝了,再把这药也喝了,” 他看了看江陵,轻“哦”了一声,乖巧地像个听话的孩子,双手捧过汤碗,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在唇边轻吹了两下,送入口中。 全程埋头吃饭,再无一句多言。 柏叶见状,满意地笑着离开。 他将碗里的粥喝得一滴不剩,江陵上前摸了摸盛药的碗,“药凉了,我去热一下,” “这药味实在难以下咽,可不可以不喝?”他眼巴巴地看着江陵,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大人是在为难我吗?甑太医临走时千叮万嘱虽然大人已经渡过最危险的时刻,可若要体内余毒尽消,这药还是要再坚持几日,” 江陵出门热药很快回来,再次把药碗递到大人身前。 他一双好看的剑眉皱做一团,一副很为难的模样。 江陵见他这幅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方才在屋外时柏叶跟她提过,大人最怕吃药。 当年柏叶父亲为了给他治愈腿上的伤,半夜偷偷翻出北厥人看守的人质营帐,被发现后拖出被活活打死。 自那以后,他对所有的药都产生了极大的排斥。 可这是救命的药,不可不吃。 江陵走到他身边坐下,从药碗里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你闭上眼,不要把它当做汤药,暂且想象成是被我烧糊了的粥,好不好?” 她薄唇微启,莞尔一笑时,乌黑的瞳仁明定灿烂,眸光澄澈透亮如山涧的泉,让他的心都跟着一并清澈起来。 窗外夕阳余晖斜斜打在窗棂,透过一层薄纱映照在少女脸颊,仿佛打了一成薄薄胭脂,又像是少女羞红的脸,花瓣般的薄唇,唇角微微向上,笑靥如花。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她的花瓣样唇边,突然想起了柏叶的来。 “那时候的大人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药也喂进去,可人家江姑娘愣是没嫌弃,直接端起碗喝到自己嘴里,然后……” 然后怎样了? 药才一入口,那股子冲味直掀他的天灵盖,他一边喝药一边努力回想那个“那后”。 哪怕能想到一丝记忆中的痕迹…… 这药似乎也没那么难以下咽了。 “是不是把它想象成别的东西,就没那么难喝了?”江陵笑着问道。 裴洛城轻扯唇角,露出一丝艰难微笑,点了点头。 “大人,”江陵抬眼看了看他,似有难言之隐。 她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有或许大人有他自己的思量,可人命关天,自打她从京兆府牢狱出来以后,这件事便无时无刻不悬系于心。 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大人。 “大人为我在贵妃娘娘面前求情一事,前儿黄公公已经都告诉我了,多谢大人救我于危难,若不是黄公公及时赶到,只怕我这条小命就交代在那所不见天日的大狱中了。” 裴洛城视线缓缓落在她握着汤匙的那只手的腕边,袖口滑落露出一道血红的鞭伤。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的眸光变得黯淡消沉,甚至还带着一丝愧疚。 她食指指尖落在他的唇上,“大人莫要这么说,要怪就怪那京兆府尹韩大人,是他昏庸无道鱼肉百姓,” 第70章 也许没人会来救我 裴洛城怔了一下,眸中闪过一丝错愕。 指尖触碰到他唇的一刹,仿佛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扫过,心中一阵酥麻,他感到体内有一股压抑很久的气血直冲胸口。 四目在这一刻恰逢其时的相撞,他目光灼热,眸中似有燃烧的火星。 江陵突然觉得脸颊滚烫,快速将手挪开。 裴洛城眸色微暗,喉结动了两下,也移开视线,将头偏向别处…… 房间里气氛有些怪异,只有滴漏的声音颇有规律地在滴答作响。 过了一会儿,江陵先开了口,“……我想求大人一件事,” 裴洛城轻咳了一声,“你说,” “这次被关在京兆府牢狱时,听一个年龄稍长狱典说,御前街命案必须缉拿到凶手,月底结案。京兆衙门的皂隶小厮都被派了出去全城追查,结果都一无所获,于是,府尹大人决定要从我们这些被抓的人里头定一个真凶,” “你们之中总会有人招架不住残酷刑法而屈打成招,” 他停了一下,勾了勾唇角,“这办案手法的确非常符合府尹大人一贯做派。” 江陵不由回想起同他一起被抓进来的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被打得哭爹喊娘的惨状, “具体我也说不好,只是凭直觉,我觉得那几名从赌场抓过来的人,并不是真正杀人凶手,” 裴洛城眼底浮现一丝复杂的神色。 “我只想求大人,此案最终交由刑部复审时,还求大人务必彻查,还给那人一个公道,因为他很可能是被屈打成招的,” 裴洛城垂目轻轻握起她的手腕,那道血红的鞭伤看上去那样刺人眼目,“你自己都这样了,还要想着别人!” 江陵苦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人不知那一天一夜我在那漆黑不见五指的牢房里呆着是怎样一种绝望,这辈子都不曾有过轻生的念头,在我的意识里,只要有一丝希望,就必须得活下去。” 裴洛城静静地听她诉说,他的眼眸好似夜空般深沉,宁谧。 “可那一天一夜,我却想了很多很多,我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恐惧,大人你知道吗?这么长的老鼠,”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当时就在我脚边跑来跑去,还有比这更吓人的,就在距离我不足半尺的草堆里,我竟然摸到一根被老鼠咬断的人半根指头,” “还有那充满血腥气的刑房……我差一点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那里,幸好黄公公及时赶到了,” 裴洛城怔怔地望着她,眸中似有一丝迷离的光,“你那么害怕,觉得自己会死在京兆府的大狱,难道就没想过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想过,但我觉得大人不会再来救我了,” 说完,她自嘲地笑了笑。 裴洛城没再说话。 窗外,月弯如钩,树影婆娑,夜风轻拂而过,花圃中草木摇曳。 偶有乌鸦叫声传来,在寂静的夜幕上空撕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他们面对面坐着静静地聊天,突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陵转目望去,“是不是外面起风了,我去把门关上,” 说完,江陵这就要起身,裴洛城却一把将她按住,眼底快速闪过一抹厉色。 “呆着别动,”他警惕望向大门方向。 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江陵前面,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他很小心地向右墙处一步步挪动,伸手去拿挂在墙上一把长剑。 “大人,兴许只是外头风大而已,”江陵朝窗外看了一眼,院中的一片葱翠修竹在风中摇曳,不时发出“沙沙”声响。 未及她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黑色影子风驰电掣般跃入堂中,他动作迅疾,纵跃如飞。 江陵只觉头顶寒光一闪,刺入她眼目,她抬手去挡,却听耳畔“铛”的一声,是兵器对撞的声音。 裴洛城一只手紧握着她,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右手挥剑去挡,那黑衣人伸手矫捷,对面的长刀横扫而来犹如浮光掠影轻轻划过。 大人因为有伤在身,另一只手紧紧抓着江陵,只有招架之力。 他们连连后退,黑衣人步步紧逼,眼看被逼如墙角,裴洛城侧过脸朝江陵大喊道:“快走!” 江陵虽不忍离开,却也清楚她继续留下只会拖累大人,让他无法全力应对,于是将心一横,“好,我去找柏护卫!” 江陵欲从侧面离开,谁知那黑衣人见状,腾空跃起,一只脚踩在桌上,用力一蹬,抡起右臂,手里那支闪着寒光的长刀骤然朝她的头顶砍去。 那人出手既快又狠,刀锋凌厉,江陵只觉耳边呼呼一阵风声划过。 她绝望地闭上眼,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又听“咔嚓”一声,睁眼一看,原来大人将他手中的长剑掷出,将黑衣人手里的大刀劈成两段,刀尖落在地上,反射出一道晃人眼目的寒光。 黑衣人怔了一下,并不打算就此放弃,他扬了手中仅剩的半截的长刀,继续向江陵扑来。 裴洛城见机极快,他纵身一跃,左脚脚尖用力,踩上窗台借力发力,一脚踹在黑衣人的肚腹,那人霎时飞身出去,撞在北面的墙上又重重摔下。 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像是受了些许的伤,他略微躬着身子,一只手捂着腰腹,目光狠戾投向江陵。 轻轻一跃,从窗口飞了出去。 房屋顶上,随即传来瓦片松动之声和刀剑激烈撞击摩擦的声响,看来是柏叶发现了他。 裴洛城突然站立不住,右膝处方才因为用力过猛,一阵剜心的刺痛感传来,他不由俯身五指紧扣在旧伤处。 “大人,”江陵赶紧赶过去将他扶住,“还能走吗?我扶你到那边休息,” 他脸色煞白下颌线紧绷,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太阳穴附近两道青筋紧绷着…… 半晌,他抿唇点了点头。 江陵将他的胳膊从自己的脖颈上绕过,小心抓着腰肢附近衣衫,一步一步挪向床榻。 她扶他靠着床榻坐下,拿起宝象纹缎面靠枕置在他身后,见他额头出了汗,拿帕子搵去额头的汗水。 “是不是很疼?” 江陵俯下身,想要挽起裤脚查看他的伤口,却被他一只手重重压在手背上,摇了摇头。 江陵原想要告诉他,早在他人事不省的时候,她已经见识过这处外伤,可从他方才反应来看,看来这是一段他不愿在外人面前提及的往事。 第71章 你就不能矜持一点? 江陵原以为大人会生气,却没想到裴洛城眉尖一挑,笑盈盈地看着她, 说:“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能稍微矜持一点?大人我好歹是个男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示之人前。” 屋脊上的打斗尚未停止,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兵器激烈的对撞声,似乎有越演越烈之势。 窗外花圃中那片葱郁长竹沙沙作响…… 看来此人身手不凡。 柏叶在随州做草药生意那些年,因为常遇到山匪打劫,后来为了生意练就了一身武艺本事,遇佛杀佛遇匪杀匪。自那以后随州发往的各周边郡县的镖车只要报出柏叶名号,没人再敢打劫。 能和柏叶交手过招这么久,此人的功夫应该绝不在柏叶之下。 裴洛城略一思忖,觉得今晚的黑衣人和那晚行刺他的绝不是同一人。 他的视线从房梁缓缓落到江陵身上,眸光即刻变得无比凝重 因为今晚这个黑衣人似乎更多是冲江陵来的,他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究竟是何人会对江陵这样一个良家女子下此毒手。 江陵屏着呼吸,密切注意着房顶上的动静,因为过于紧张,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手心粘粘的…… 门外屋檐下,不时有瓦片坠落摔在地上,江陵听得心惊肉跳。 “大人,柏护卫没事吧?” 裴洛城见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像是巢穴中受到惊吓的雏鸟,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茫然地环顾着四周,不知所措。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 当初决定把江陵接入裴府,也实属万不得已,若非她那个恶心肠的叔母执意要把她卖进卓家,他也不会让她住进来过这种刀尖舔血担惊受怕的日子。 她虽然一直以来生活在江家那样的虎狼窝,毕竟那些险恶是显而易见的,且可防可控。 可一入朝堂深似海。更多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都是在暗处进行。 他突然有种想要把她揽入怀中保护她的欲望…… 他浅浅一笑,克制住心底的这种欲望,安慰道:“别怕,柏叶不会有事!” 听到他这么说,江陵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下。 他这个人身上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定力和沉稳,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只要他说没事,她就会无条件地选择相信。 江陵背靠着床榻边缘坐下,静静地听着房顶上的动静,“柏护卫都告诉我了,” “……” 裴洛城有些愕然。 少女抱膝蜷坐在榻边,目光平视着不远处,浓密卷翘的眼睫在眼睑投下小小的阴影,不知她心里在想着什么。 “……之前,我的确对大人有过一些误解,是我不经世事见识浅薄,现在看来,自己就像个小丑,不分青红皂白便给在心里给大人扣上那么大一个罪名,这跟京兆府韩大人胡乱抓人随意定罪又有何区别?” 说完,她转目看向裴洛城, “大人为我所做的一切,江陵如今都知道了,虽然江陵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希望可以好好活着,自由自在的过我想要的生活,可却也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如今大人处境危险,且伤势未愈,江陵就更加不能离开了,” “……” 不知过了多久,柏叶突然走进来,他右手提剑,一脸杀气腾腾。 裴洛城见状,想要起身,奈何右腿疼得厉害,江陵赶紧起身搀他走过去。 “大人,” 柏叶走至大人身前,“人跑了,不过那人右手腕经络被我一剑挑断,这条右臂算是废了,想来日后无法再持剑了,” 裴洛城眼睫微微一抖,“可有看清那人面目?” “属下与他一路厮杀,他受伤后便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西,后来进了幽冥坊,就再也追查不到行踪了,属下想着那人身负重伤,一时半刻不会再来叨扰,于是就回来了。这人身手一般,可轻功却了得,属下一路追随他,几次差点跟丢,” 江陵垂目望向他手里的剑,剑刃上沾着几滴血,尚未凝固,顺着剑身一点点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可有发现这黑衣人有什么奇怪地方?” 江陵看了大人一眼,好奇他为何如此发问。 柏叶想了一下,“有!属下同他打了不下五十个回合,以那人的力道和身量骨骼来看,应该是名女子,” 江陵突然瞪大眼睛,一脸恍然地看向柏叶,“会不会是那个突然失踪的小侍女?” 柏叶想了一下,面带犹疑,“不好说,不过依我经验判断不像,” 说着,他看向大人,“大人可还记得之前曾吩咐过属下,亥时以后要多多注意偏院的动向,属下确有一次见过有个黑衣人自偏院而出,入夜后偷偷潜入大人的书房,幸好大人提前有所防备,她大概什么都没找到不多时就潜回偏院,属下并不能确定是丽华还是那个小侍女,属下私下曾试探过,那小侍女绝不可能有如此身手,丽华已死,又能是谁呢?” 裴洛城默然,像是在思忖着什么,半晌,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江陵,“她深夜闯入裴府,这次的黑衣人目标好像不是冲我而来,” 柏叶愣了一下,视线也随之投向江陵,“……大人的意思是她今晚的目标是奔着江姑娘来的?可江姑娘又与她没有仇怨!” 柏叶挠了挠头,想了半晌大约没想明白来龙去脉,索性道:“算了,好在我已经废了她的右手。大人也醒了,江姑娘也没事了,今晚大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柏叶离开后,江陵出门打盆热水准备给大人洗漱。裴洛城站在房屋正中,一只手撑在桌边,视线细细扫过房里每一个角落。 突然,他发现北面墙角下有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不禁走了过去,俯身将它捡起放在掌心,竟是一只精致的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 他拿在手里打量一番,只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东西绝不可能属于江陵,她素来以男装示人,很少带一些珠翠首饰,这房中又无其他女子来过。 这只耳坠虽然已有些磨损破旧,可细微之处见真章,从其做工之精良,那上面所镶嵌着碧玺翡翠作为点缀来看,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所带之物。 他又细细回想一下,那黑衣人方才被他一脚踹到这面墙上,然后重重摔下,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不小心掉落的。 他听到门外江陵脚步声渐近,便赶忙将那只耳坠装进袖袋。 第72章 我只在意你对我的评价 初夏黄昏,红日西坠,遥挂在梦溪阁檐角,散发出万道耀眼的光芒。 明日便是江母祭日,她早早准备一些干果点心,准备一早赶往南香山祭奠。 这些日子她一则留在裴府养伤,一则也方便照顾大人。 柏护卫送给她的金疮药膏效果的确不错,不过短短几日,肉眼可见伤口处渐渐结痂,变得有些发痒。 大人的身子日渐一日的好转,脸上黑气尽消,太医中途曾回来复诊过一次,说大人身体已无大碍。 从大人那儿回来后,江陵一个人独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姹紫嫣红发呆。 时光如梭,一晃她阿娘已经离开她十多年。 思念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越是在心底记挂之人,越是看不清她的相貌。阿娘的模样在她心里日复一日褪色。她突然有些害怕,担心有一日会真的记不起阿娘的样子。 于是她提笔蘸墨,按照印象中阿娘的模样将她画在纸上。 记得她小时候,阿娘抱她出去玩,有人曾说过,她的眉眼和阿娘最像。于是她按照自己眉眼的样子再结合她印象中阿娘该有的模样,终于画出了大概。 江陵放下手的狼嚎笔,细细将这幅画打量一遍,觉得似乎还差了点东西…… 对,是阿娘留下的那枚白玉镶金簪。 这个月来,水云间的生意一直不错,每个月大概会有百两银子进账。 一旦把钱攒够,她立刻就去江家把白玉簪子赎回来。 于是想了想,她拾笔在阿娘鬓发边又添上一只白玉金簪。 不知何时大人进了房间,一直站在她身后,见她画得入神,并没有打扰她。 带她提笔出神,他仔细看了一眼那簪子,出声道:“这便是你在江家丢失的那只白玉金簪?” 江陵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丢掉手中的狼毫笔,转头见是大人,这才松了口气,“大人是属猫的吗?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站在她身后,看了看她,薄唇轻抿,眉眼多了几分温柔缱绻。 他走到桌前,视线从那幅画慢慢移到少女无暇脸颊上,“你和你阿娘长得很像,” 江陵轻嗯了一声。 “是啊,在我很小的时候街坊邻居们都这么说,所以我才照着自己的模样画的阿娘,都说女大十八变,我打小也没见过阿爹的样子,谁知道这幅画像画得准不准,” “……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相信你阿娘定是位风姿卓佳的美人。” 江陵笑着看了看他,“大人这几日药吃得多,怎么嘴巴反而变甜了,” “药都是你煎的,至于为什么喝了药以后嘴巴会变甜,那要问你才对,” 他挑了挑眉,视线转向窗外,“明日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陪你后山祭奠,到时柏叶跟着你,” 江陵面露难色,“柏护卫啊,还是让他跟在大人身边吧,我有澜悦就够了,” “怎么,你担心柏叶不大会和姑娘沟通会说话,你们两个一路同行难免尴尬,” 江陵抓了抓鬓角的碎发,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唇角划过一抹坏笑。 “他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陪你后山祭奠之事是柏叶主动提出的,我可没说,” 说完,裴洛城耸了耸肩。 这话听着,怎么阴阳怪气的。 江陵也没有多想,继续问道;“大人何不留在府中继续休养几日,反正大人的情况,陛下也知晓,” “我这不也是受人之托逼不得已吗,” 说完,他叹了口气,绕到月牙桌侧面的椅子上缓缓坐下。 江陵见大人坐了,她也顺势在他对面坐下,一头雾水地望着他,“莫非大人又遇到什么难处?” “受某人之拖,回刑部审查御前街杀人案,” 江陵心中一紧,身子立即探向大人一侧,“京兆府已经将这事结案?” 裴洛城点了点头。 “真凶已经抓到?还是屈打成招?” 他看了看她,“所以才必须回去翻阅一下相关卷宗,看看是否存在冤假错案,” “大人你可太好!真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 江陵抑制不住内心喜悦,紧紧抓着大人的手,“不管这案子最后怎么结案,我替那些街坊邻居先谢过大人!我相信以大人聪明狡诈,定能从中抽丝剥茧洗刷冤案。” 裴洛城瞥了一眼江陵的手,手臂突然僵住。 他眼深如墨,一瞬不瞬的望着眼前的这个姑娘。 眼角眉梢的笑意,和唇边那一对难得一见的清浅梨涡,在她那张明媚的脸上逐渐晕染,仿佛夏日枝头盛开的繁花,带着别样的风情。 江陵突然意识到自己唐突,赶忙把手缩回,“有大人在,我就放心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惦记这事,” 裴洛城默然地看着她,凤眸微眯,“聪明狡诈?你这是夸我还是在骂我?” “大人就当我是在夸你吧,反正大家私底下都是这么评价大人的,” 裴洛城愕然,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柔声问道:“别人如何评价,我不想知道,也不在意……我想知道,在你心里如何看我,” 江陵心中突然一紧,蓦然抬眼,刚好撞上他灼灼目光。 大人身后不远处有一个偌大铜镜,她从镜中看到自己脸颊涨起一层红晕。 她赶紧低下头,突然发觉自己的心儿砰砰跳得厉害。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看到他的眼神会脸红 难道 不! 不可以这样,这对陆丰不公平,他对她那样好,她不能对不起他。 裴洛城见她默然不语,像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他也不为难她,一敛方才孟浪行为,“我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今晚我有事要出府一趟,恐怕明晚才会回来,晚上休息时,把门窗关好。” 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 “那,”江陵话说一半,突然停下。 裴洛城转回头,望了她一眼,那表情仿佛是在问她有什么事要说。 江陵低下头不敢再去回应他的眼神,只轻轻叮嘱了一句,“大人小心!” 裴洛城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应声走出房门。 有句老话叫做: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宣朝初建之时,新帝根基不稳朝野内外动荡不安,一些图谋不轨之人总在夜深以后策划密谋一些不可告人之事。于是宣朝自那时起,便一直奉行宵禁制度。 衙门口的漏刻昼刻已尽,裴洛城和柏叶二人赶在六百下闭门鼓擂动之前进入了优茗坊,他们两各带一副鬼脸面具。 优茗坊又名幽冥坊,这里其实是个偌大集市。 且只有在宵禁以后才开始营业。到这里来的人所进行的交易大都是一些只能在摆在台面之下的事情。 第73章 为我家娘子买只簪子 夤夜来此,交易的大多是一些无法摆在台面上的事,因而人们大多戴着都带着一副面具。 裴洛城和柏叶身着便服,二人各戴一副獠牙鬼面优先穿梭在摩肩接踵人流中。 这里的街道狭长,各店铺行肆前皆高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散发着幽幽红光。 珠宝,古玩,脂粉,瓷器,铁铺……一应俱全。 麻州琥珀,郴州的香料,还有各色动物皮毛,货品比普通街市甚至还要齐全。 柏叶瞥了一眼皮草铺子门前悬挂着一支毛色鲜亮的尾巴,他指了指,对大人道: “那一看就是青州的狸皮,那皮毛油滑水亮,像是抹了一层油,咱们宣朝命令禁止售卖狐皮,这幽冥坊如今是越来越出息了,就连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也敢如此公开出售。” “大人您难得出来一趟,不管管吗?” 裴洛城幽幽地朝那铺坊前瞥了一眼,冷冷笑道:“这个问题早在《盐铁论》中多有讨论,最后还不是没有说法,倒不如索性顺应道家无为而治,” 他神秘一笑,“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柏叶不解其意,一脸困惑地抓了抓鬓角。 “其实,大人这次本不必亲自来一趟,之前也都是属下与那不留行的掌柜的交易,他们与我也都十分相熟。有时还会额外附送一些桃色情报。说不准哪天还能派上用场。” 说话间,二人走入一间坊铺,门头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不留行” 虽然各自都戴着面具,可不留行的掌柜还是凭着身形一眼便认出柏叶。 什么话都没说,只将他们一路引至一间雅房。 房间不大,古朴雅致,一桌一几,一席一花 不留行的掌柜留下一句“客观稍等,”离开,片刻后带着一个竹筒送至他们所在房间。 柏叶拧开竹筒的盖子,从里头到处一张字条,那里正是他们需要的情报,随后从腰间的掏出一锭银子放于桌上。 至此,这笔交易就算完成。 掌柜正欲离开,却被裴洛城叫住,“我还想要寻一个人,” 掌柜的转回头,走到裴洛城身边,躬身道:“客观可有此人的信息留下?” 裴洛城慢悠悠地从腰间取出那一只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将它交到店掌柜的手中,“只有此物,” 掌柜手捧着那只耳坠没有说话,隔着一道面具,已然可以感觉到他有些犯难。 裴洛城和柏叶交换了个眼色,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她近日应该来过优茗坊,” “客观稍等,”不留行的掌柜说完此话,躬身再次退出房门。 柏叶看了看大人,讪讪笑道:“属下还在想,大人今日为何突然由此雅兴陪属下来这幽冥坊走一遭,原来竟是为了那日刺杀江姑娘的凶手,大人是担心此人日后还会对江姑娘不利吧!” 裴洛城眯眼看了看他,朝那竹筒努了努嘴,“这里头的人对我一样很重要,” “大人自初到京城伊始,就开始私下寻找此人,一年多了,终于找到了。” 十三年前骆家满门被灭时,当年把您藏在井底下整整五日,侥幸躲过一劫的那个老兵。” 裴洛城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虚空的一点,回忆早已跨过千山万岭穿越时空回到十三年前那个院子。 当年骆家满门被灭时,那个将他藏在深井之中整整五日,才逃过死劫的禁卫军老兵。 当年他还曾细心给他留下一张饼和一个小小水囊,让他安稳在深井之中渡过那五日。 从那时起,他就发誓,只要他能活着回来,有朝一日重回上京,定会百倍千倍报答此人。 所以初到上京的头一年,他就开始私下里打听这名老兵的下落。 后来听人说,当年那事后,他就辞去禁卫军职务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直到今日,才又重新找到他的下落。 近来,他常想起此事,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那老兵当日救下他的行为应该不是一时兴起,而像是早有预谋。 虽然十三年前的记忆已有些模糊,可他还清楚记得。 那个老兵似乎对将军府的地形十分熟稔,找到他之后,支开了附近几名禁卫军。 径直将他带去后院的一口深井之中,那里花木繁盛枝繁叶茂,若非刻意去找,鲜少有人发现。 且谁会领兵抄家之时,随身带着水囊和干粮…… 因为他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 可他一个小小禁卫军士兵,若不是背后有人指使,他绝没有这样的胆量冒着欺君大罪,救下一个孩子。一旦被发现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 裴洛城正凝神思索,房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端着茶水盈盈走进房间。 她身姿曼妙,纤腰不盈一握,虽然戴着一副面具,依然遮不住面具后万种风情。 “客观请先用茶,”嗓音娇软甜腻,让人听闻不由浑身酥软。 尤其是她身上的扑鼻香气,裴洛城嗅了嗅,忍不住打了喷嚏。 那女子盈盈一笑,看了看裴洛城,“不好意思,小女不知客官对此香过敏,”说着,她理了理鬓发,正欲出门。 裴洛城揉了揉鼻子,突然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从他眼前一晃而过,“姑娘,等等!” 那女子缓缓转身,“客官有何吩咐?” 他将她上下打量一遍,似有没发现什么,难道是方才看走了眼? 再一抬眼,突然发现那女子的头戴一支白玉金簪,这簪子……似乎和江陵母亲画像上那枚簪子很像。 之前听她提到过一次,簪子的确是找不到了,只不过是在江家丢的,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是说,这位姑娘头戴的这枚白玉簪只是和江陵丢失的那枚只是看上去相似而已。 裴洛城的视线从姑娘发髻慢慢移开,落到那女子狐狸面具上,十分客气地问道:“姑娘头戴这支白玉金簪,甚是好看,我也想给自家娘子买一支,不知姑娘是从何处所购?” 那姑娘一愣,徐徐朝裴洛城走来,“小郎君看着如此年轻俊俏,竟然英年完婚?” 裴洛城愕然一怔,不禁与一旁的柏叶的交换了眼色,“啊,是,成亲了,” 那姑娘从裴洛城身后走过,将他上下打量几遍,啧啧道:“真是可惜了!” 柏叶偷笑,“我们郎君尚戴着面具,姑娘如何就能看得出他年轻俊俏?” 那姑娘轻哼了一声, “我在幽冥坊长大,自小就学会从面具下瞧人,好人恶人,俊俏丑陋,我一眼便知,” 说着,她幽幽地看了裴洛城一眼,摇了摇头,又道了一句可惜。 说完,那姑娘一屁股坐在他们中间的空位上,脸色当即变了副面孔,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既如此,那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咱们幽冥坊里交易讲究一个平等交换,这位小郎君方才问我这支簪子的出处,我是可以告诉你这支簪子来历,出于交换,你也必须满足我一个要求,” 第74章 喜变说书人 裴洛城想了想,伸手道了一句,“好,姑娘请说!” 那姑娘眼睛咕噜噜一转,“方才听你说起自家娘子时,我注意到尊驾眼神都变得温柔了,想必你和夫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可以给我讲讲你和夫人是如何相识相爱的吗?” “这,就是姑娘的要求?”裴洛城有些懵怔。 “是啊,只要你们的故事足够感人,能打动我,我便把这白玉金簪的来历告诉你,” 面具下的裴洛城一脸错愕,心道:这幽冥坊里有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人,他不禁好奇,“敢问姑娘为何对我和我家娘子过往感兴趣?” 姑娘一脸不以为然,单手支着下巴,一双狐狸眼亮闪闪的, “因为我喜欢看画本啊,可如今画本里的爱情故事千篇一律太过无聊,所以我想要自己写,但我爹又不许我随意出优茗坊,所以就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柏叶笑着看了看大人,还不忘在一旁扇阴风点鬼火,“姑娘那可真是问对人了,我们家公子和夫人的之间的故事,说起来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 裴洛城蹙眉,狠狠剜了他一眼。 不过为了确认那只白玉金簪是否就是江陵母亲留给她的那支,他还是将心一横。 边思忖边说故事,还不忘观察那姑娘的神色变化起伏。 那姑娘若是感到无聊,翻起了白眼,他便绞尽脑汁添油加醋让他们之间的故事更加离奇曲折感人肺腑。 姑娘觉得感人,眼眶开始泛红,他便牟足了劲,尽量让姑娘哭出声来。 终于,故事讲完了。 裴洛城罩衫里的中衣都湿透了。 再一看,不仅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就连柏叶也是眼眶通红。 裴洛城长吁了口气,“现在姑娘总可以告诉在下那白玉金簪来历了吧?” 狐狸姑娘抹了抹眼泪,“原来小郎君和你家娘子一路走来这么不易,难怪你见着好东西就想买给她,好吧,我这就告诉你,其实呀,这枚白玉金簪是我在,” “莲儿!” 门外突然有人大叫一声。 姑娘脸色骤变,立即起身,“坏了,我阿爹叫我了!他定是发现我偷偷把簪子戴了出来,我得走了,不然我阿爹肯定会打死我!” “姑娘,你还没说簪子来历,” 那姑娘走到一处壁画前,摁下机关,暗门开启,“放心,我程莲儿说话算数,下次你来我一定告诉你,现在我得把簪子赶紧还回去!” 说完,暗室大门一开一合,那姑娘身影便消失不见。 裴洛城只能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她离开。 柏叶假装喝茶,估计都偷着笑出腹肌,裴洛城拿起折扇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这下你满意了!” 柏叶索性笑出声来,“……大人,属下诚心给您提个建议,若有一日您不做官了,真的可以去写画本子,方才您讲得这个故事把我都感动得想哭了。回头我问问江姑娘,究竟有没有此事?” 没等他把话说完,裴洛城便已经虎视眈眈地瞪向他,“你不许告诉她!在她面前一个字都不许提!” 柏叶只好点头应下。 大约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不留行的掌柜的才推门进来,将裴洛城方才交给他的那只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交还给他 幽幽道:“十日后还是这个时辰,我们自会给客官一个答复。” 从幽冥坊离开的时候,已是晨曦破晓,东方泛起第一缕幽兰。 裴洛城赶回衙署简单洗漱一番,又换上一身深绯色云雀纹宽袖朝服,头戴展脚幞头,腰间束金带,坐上马车赶去上朝。 大内报了辰牌,巍峨厚重的皇城大门缓缓开启。 早已候在门外等着上朝的大臣们衣冠整齐鱼贯步入。只等待鸿胪寺官员前来将他们引至太极殿前。 也不知为何,左等右等也不见鸿胪寺官员的影子。 于是朝臣们纷纷开始交头议论。 这几日,西南传来八百里急报,说是西南匪患日趋严重,需要朝廷加大调拨饷银支援。 为此,皇帝动了大怒,此人算是孙家嫡系,被派去西南剿匪一年,匪患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愈加严重。 于是就有人提议把那位驻扎在西南剿匪的大都督撤回来,另换一个人。 至于推荐谁去,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孙家手握兵权,皇帝虽然做不了主,可孙家也不能完全枉顾形势大局,在剿匪这件事上终究是他们理亏在先。 至于推荐谁,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他手里。 作为丞相的左膀右臂,京兆府韩大人和刑部尚书窦璐德他们各自另有打算。 此事若是办成了,也算是利国利民大功一件,无论是皇帝面前还是丞相跟前,于公于私都好交差。 窦璐德打算举荐自己的门生,韩林死后,韩大人不希望门庭冷落,便推荐韩家族人。 前一日朝堂,这二人为此事吵得脸红脖子粗,若不是看在皇帝和丞相都在的份儿上,差一点就大打出手。 孙家如今手底下并无其他将领可用,却又一时在韩窦两家之间做出选择。膝下唯有一子孙季安,虽执掌上京武侯铺,却也不忍心将这位嫡长子派去那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剿匪, 为此,丞相也是十分苦闷。 这不,太极门外等着上朝的这点功夫,韩窦两位大人又又又为此事吵了起来。 原本按照品级整齐排序的身着各色朝服的大臣们顿时乱做一团纷纷上前劝架,幞头也挤掉了,胡子也气歪了…… 唯有裴洛城双手交握在身前,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观察眼前的形势。 经过上一次韩林之死后,算上这次,韩窦两家已经到了水火不容地步,凡事碰到一起总会争个你死我活。 那位韩大人本就是棵墙头草,一边是是他的皇帝女婿,另一边是丞相这边拉拢,原本想在皇帝和丞相两边通吃,现下若是在丞相那边谋不到任何好处,转而就会投向皇帝。 而这位窦大人,虽然当年幸得丞相提拔得以调回上京做了个文官,可这些年,因为各种利益分配不均,早已生出不满之心。 这是陛下所喜闻乐见的局面,也是裴洛城希望看到的。 他在私下里也在悄悄寻找当年参与边城一战的兵士,哪怕得到一些蛛丝马迹,他都能有法子撬开窦璐德的嘴,让他说出当年的真相。 第75章 刚巧被柏叶撞上 马行街云水间 月初,是水云间发工钱的日子。 江陵坐在厅堂内一处位靠拐角的八仙桌边,左手边放着两个账簿,十根春笋般玉指在一把红木算盘上飞速跳跃。 突然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正前方的等着领取工钱的小厮,“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八两银子,” 小厮们双手捧着捧着工钱,个个眉开眼笑,一口一个谢过江掌柜。 待所有人都领完工钱各自回去忙碌,澜悦才走到八仙桌前,笑眯眯地望着江陵,“掌柜的,这几月的营收如何,” 江陵见伙计们各自忙碌,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喜悦。 她心里盘算着,不到年底便可把债还清,不仅能赎回阿娘留给她的白玉金簪,说不定大人的那笔钱也能还上一部分。 她左右看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没想到咱们酒楼生意这么好,待会儿还劳烦你跑一趟隔壁票号把钱存了,” 澜悦伸出手,“那我的工钱呢?江掌柜,” 江陵神秘一笑,“少不了你的,这些天水云间多亏有你照看,”说着她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荷包,“这里是十五两,你应得的!” 澜悦惊得嘴巴张的老大,激动得半晌才说出话来,“掌柜的,你也太慷慨了吧!我真是太爱你!” 说完,她激动地一屁股坐到江陵身边,小声道:“这比我在大人那领到的月奉还多,天哪,姑娘你以后就是我的财神爷!” 江陵笑了。虽然之前吃了很多苦,可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有岳掌柜的信任,有大人的支持,还有这帮干劲十足的小二哥…… 这时,只听澜悦惊喜地在她耳畔大喊了一声,“柏护卫!” 柏叶是第一次来水云间,之前是从大人口中听说了几次,平日里公务忙得抽不开身,无暇过来。 他站在店门口茫然地朝四下看了看,听到澜悦叫他,微怔了一下,立即朝她们这边走来。 江陵忙起身,只见一个身形健硕高大威猛的汉子朝她们这边快速移动,“柏护卫怎么有空过来?还是大人那边出了什么事?” 柏叶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澜悦,抓了抓后脑,“……也没什么事,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江姑娘只管说,” 澜悦拿她那机灵无比的眼神扫了一眼柏叶,“哟,不对呀,我们一向高冷的柏护卫怎么突然知道关心起人了,” 柏叶的脸唰地红了,不过还是多亏他长着一张黑黢黢的脸,再怎么变红外人也瞧不出他的铁汉柔情,“别瞎说,我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有什么忙可以帮得上,” 就在这时,只听门口招呼客人的小厮喊道:“你们干什么!” 江陵拎起算盘,压在账簿上,二话不说便朝外走去,澜悦和柏叶对视一眼,赶紧跟了上去。 进来三个男子,为首的那人穿着一身灰褐色缺胯衫,戴着一个软脚幞头,长着一对三角眼,八字胡,一进门便四下打量,店里的小二哥也不知其来头,只好怔怔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三人谁也不理会,也不提吃饭的事,只悠闲地穿梭在食客之间,见到有人有空位,便一屁股挨上去,肆无忌惮地夺过食客手里的竹箸。 另外两人笑盈盈地坐在一个空着八仙桌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热闹,还不时把瓜子皮扔到食客的盘子里。 开店这么久,她早已练出一副火眼金睛,哪些是真正的食客,哪些是进来找事的,她一眼便可瞧出。 “两位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男子歪着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她,“干什么?听说这条马行街,属你们水云间的生意最好,哥几个最近手头有点紧,缺点零花钱,” 那几人互视一眼一脸坏笑。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柏叶一个箭步上前,“想要零花钱,可以啊,叫我一声爷爷,我若是高兴了,说不定能给你一点,” 那人将柏叶上下一番大量,“你算老,” 几字还未说出,柏叶便揪起那二人衣襟,一手一个将他们提溜起来,嘿然道:“怎么!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光明长大的打劫,还有没有王法!” 柏叶身高八尺,身体健壮如牛,那二人在他手里活像两只被拎起来的小鸡仔,他们脚底腾空,嘴却还挺硬,“你,你是何人!” 柏叶哼了一声,“我是何人,你没资格知道!” 澜悦上前瞪着那二人,指着柏叶道:“你们真是瞎了狗眼,先投胎偏遇上阎王,你们可知他是何人!” 那二人愣怔了一下,彼此对视一眼赶紧摇头。 “他是刑部专管抓你们这些强盗的人,” 为首男子脸色一白,视线立即转向柏叶腰间所挂的一块上宽下窄,镌刻着半圆形龟壳纹的腰牌,那上面果然刻着“刑部”二字。 于是他们吓得脸色大变,连连作揖求饶。 柏叶冷哼一声,“饶了你们?今日我闲来无事在马行街随意逛了这么一圈,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正好,刑部大牢最近放走了一批犯人,空出了许多牢房,” “大人饶了我们,我们也是第一次干这事,都,都是隔壁姓钱的指使的,” 江陵和澜悦对视一眼,竟然又是这个钱掌柜! 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醉霄楼里,钱掌柜正悠闲地坐在一张红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口中还哼着小调坐在后院里晒太阳。 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像是有什么挡住眼前光线,睁眼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柏叶一把将他从躺椅上薅起来,钱掌柜往他身后一瞧,水云间的几个小厮押着那三个人就在站在他身后,身旁还跟着江陵和澜悦。 他立刻意识到什么,转而一脸谄笑看着江陵,“江掌柜,今日怎么有空来我醉霄楼啊?” 江陵才没工夫同他寒暄,她指着蹲在地上那个人,“我还想问钱掌柜这是何意?” 钱掌柜皮笑肉不笑地瞥了他们三人一眼,装着一脸无辜道:“他们怎么了?我不认识他们啊?” “你少在这里装无辜!” 澜悦忿忿地看着他,“上次御前街人命案,就是你跑去京兆府暗中告发我们掌柜的,说她有杀人嫌疑,害得我们掌柜在差点横死狱中。” “这笔账我们还没来得及找你算,你竟然又找上门来!你贱不贱啊!” 钱掌柜登时愣住,唇角泛白,脸上的横肉随之不住地颤抖,“你,你们怎么知道,”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从我执掌水云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我使绊子挑战我的底线,如今又找了这么几个跑到水云间骚扰食客,”江陵道。 “甭跟他废话,这几个人我带走了,”柏叶目光如炬地瞪着钱老板。 “江掌柜,你饶了我,我下次绝对不敢了,我这酒楼马上就盘出去了,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敢找人骚扰你了!” 第76章 江蓉琪上门 江陵定定地看着他,面色平静,“没有一下次,这次若不把你送进大牢,那我便枉为水云间的掌柜!” 说完,她看了看柏叶,“柏护卫,劳烦你了!” 柏叶点了点头,正身要走,忽又停下脚步,转过头小声道:“姑娘回府看看吧,” 他欲言又止江陵是个聪明人,她应该明白。 说完便将他们拎出了醉霄楼。 此时的醉霄楼外已围上来许多等着看热闹的人。 对面的包子铺的小二哥看到钱掌柜被人带走,急忙跑上前来,笑着对江陵说,“早该有人治治他了,这货真是一肚子的坏水,不过江掌柜,听说这家伙背后有人,您可得小心点,” 江陵冷笑了一声。 “话又说回来,您有小裴大人这个朋友,咱不怕他!对了,方才你们进去的时候,好像有个姑娘找你,哭哭啼啼的,江掌柜长的一副清俊风流怕不是招惹了哪家姑娘吧,” “你呀,”江陵朝他白了一眼,“这脑袋瓜子里一天天都装些什么呀,年纪不小了,赶紧娶个媳妇吧,到时我定会送上一份大礼!” 说完,江陵便匆匆赶回水云间,单听小二哥的描述,她好像已经猜到是谁…… 一只脚迈进门槛便看到一个姑娘的背影,一眼便认出正是她二姐姐江蓉琪。 “二姐姐,” 江陵走到她身边,轻轻叫了一句。 江蓉琪抬头,一双好看的杏眼眼眶通红,长长的睫毛上仍挂着泪水。 江陵走到她对面坐下,然后吩咐小厮看茶,“二姐姐找我有事?” 江蓉琪拈着帕子搵了搵了眼角的泪,仔细打量了江陵,“三妹妹,你怎么瘦了?” 江陵垂下眼睫,浅浅一笑,“三姐姐,不知你这次来找我是为着何事?” 她此次特意来找江陵的确有求于她,原想着先同她叙旧,拉拢拉拢感情,以方便张口。 谁知多日不见,江陵像是换了一个人,虽然比上次见得到她时,整个人消瘦一些,可整个人的气质却更加沉稳干练。 犹记得她在江家的时候,仍是一脸稚气未消,如今待人接物一举一动,不卑不亢,虽看起来平淡无常却又给人一种无形的疏离感。 一时间,江蓉琪竟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看上去柔柔弱的三妹。 “我……我,” “三姐姐既然来了,就直说吧!” 说着,江陵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 “是为着仲卿哥哥的事,” 一提此人,江蓉琪眼眶唰地又红了,“仲卿哥哥他,他为了我在外欠下一千两银子的外债,如今这门亲事,林府大娘子还没点头同意,他又不敢将此事告诉他的父亲,” “你也知道,他是个不怎么得宠的庶子,嫡亲的哥哥们又那样的出类拔萃,若让他们知道他欠下外债这事,还钱倒是小事,偌大的伯爵府别说是一千两银子,就是一万两十万两他们也出得起,只是仲卿哥哥觉得他丢不起那个人!” 话说于此,江陵已经大概明白她的来意。 “……所以,”江蓉琪朝厅堂环顾一遍,“你看看你,如今生意做得这样好,就连咱们安平坊中街坊邻居都知道如今马行街有个叫做水云间的酒楼,菜肴是一等一的好,所以,三妹妹,你能不能帮帮仲卿哥哥,他也是你的昔日同窗啊,你帮帮他吧!” 江陵静静地看着她,一直没有说话。早在浴佛节时,裴大人就找人查过林仲卿的底细。 那些钱都被他用来讨金城县主的欢心了,只是林仲卿不知在她面前说了什么花言巧语,迷了她的心智,竟然还选择相信他。 她今日盘过酒楼这几个月的账目,刚好赚了五百两,正准备拿去票号。 这个二姐姐倒是会选日子。 澜悦站在偌大的红漆木柜台后面一面算账一面不时朝她们这边觑来。 看到江蓉琪在掌柜的面前哭天抹泪,她也无心再给客人结账,将算盘往另一个伙计身边一推,急忙走了过来。 她担心江陵心软把辛苦赚到的钱拿给那个纨绔,提醒道:“掌柜的,我去票号了,不知您还有什么交代的?” 江陵看了看她,也听出澜悦的话外的意思,可她心里另有打算,抬手道:“你先等等!” “掌柜的!”澜悦急了,江陵给她递了个眼色。 “二叔母可否知道此事?” 江蓉琪咬着下唇,摇了摇头,“我哪里敢告诉她,这桩亲事拖了这么久,阿娘都快被街坊笑话死,如今我再跟她说,伯爵府的小郎君因为欠了区区一千两银子被人追着满街跑,她气也要气死了。” “如今,我只想替他把这笔钱还上,仲卿哥哥说了,日后成了亲,林府老太太说了自会将她手上一些产业分给我们,到时我一定分文不少还给你,” “掌柜的……”澜悦一脸焦急,眼巴巴地望着江陵。 半晌,江陵开了口,“好,我答应你,” 江蓉琪一脸不敢置信,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却已经眉开眼笑了,“这的吗,你终究还是我的那个三妹妹!” “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我手头现在只有五百两,年初的时候裴大人已经差人给江家送去了五百两银票,这下应该够了!还有,此事必须告知二叔母,二姐姐只需告诉叔母我要见她,她自然明白。” 澜悦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江陵心中另有打算。 江蓉琪低下头,死死咬着下唇,眼神飘忽不定,“……三妹妹,我,” 江陵和澜悦互视了一眼。 “那五百两银子已经,没了,” 江陵心中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笼罩在她心头。 看着眼前这个三姐姐,恨不能用一盆冷水将她浇醒,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是不是被二姐姐偷偷拿给林仲卿给他还债了?” 江蓉琪乍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江陵,“三妹妹你是如何知晓的?” 江陵气得脸色煞白,不发一言。 江蓉琪自感有愧,默然垂下头,嗫嚅道:“为此,我和阿娘大吵了一架,阿娘整整把我锁在房中关了半月有余,” 第77章 凭什么 宁氏长女江蓉玥自那日从裴府回去以后,日日心绪难安,每天惦记着娘家的事儿。 蓉琪的婚事为何一拖再拖,阿娘和妹妹又为着何事冷战。 她后来再回娘家时,着意打听了一下,似乎江陵在被接去裴府之前,她阿娘曾有意将她嫁给卓家,如今这亲事也只能不能了了之。 这些事儿她都事后才知。 前儿她婆家事多,一直在家忙着张罗没空回来,如今竟发现自己在娘家早已被当做成个外人。 于是,这一个月来,她没事便往娘家跑,处处小心打听着,这不才一进家门听说二姑娘去了马行街,她后脚就跟着来了。 一进门果然看到江蓉琪和江陵正面对面坐着。 江陵看到大姐时,怔了一下,心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家都来了。 “大姐姐,”江陵起身见过江蓉玥。 江蓉玥热情走上前拉着江陵的手,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我今日原打算去东市布坊给你那小外甥做身衣裳,正好路过马行街,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大姐,”江蓉琪赶紧抹干眼泪,站起身看着江蓉玥。 “……哟,”江蓉玥缓缓转身,一脸诧异地看着江蓉玥,“二妹妹,这么巧,你也来看江陵?” 江蓉玥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此行目的,于是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不对,这眼圈怎么红红的,哭过啦?” 说着她看了看二妹又看了看三妹,见她们默然不语,心里愈发好奇她们有事瞒着自己。 “有什么事只能跟三妹妹说,却对我这个长姐却三缄其口,” 江蓉玥扯出长条凳,一屁股坐了下去,看她那副气势,今儿若是不打听出个子丑寅卯,是绝不会善罢甘休了。 江蓉琪清楚她这位长姐的脾气,素来吃软不吃硬。 “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就是前几日阿娘将我禁足家中,这不来找江陵诉苦来了,是吧,江陵?” 她朝江陵使了个眼色,江陵只装作没看见,没有说话,也没对她予以回应。 江蓉玥何等精明,一眼看出其中猫腻,她冷冷笑了,看着江蓉玥,问道: “对了,二妹妹和林家的亲事怎样了?怎的年后便没了动静,前段时间我婆母病着,一直没顾得上你,今儿咱们江家姐妹正好都到齐了,不如咱们就索性好好聊聊?” 江蓉玥如今的夫婿是她父亲江子郡为她挑中的,看重他人品好,老实,只因家世条件太过一般,宁氏打一开始没相中这个女婿,觉得她和江子郡一样窝囊没出息。 宁氏觉得她这辈子大抵如此了,没想到大女儿竟重蹈她当年的覆辙,又嫁了一个江子郡一样的人物。 便只好将所有心力都放在这个小女儿身上,因而她要倾尽一切可能让蓉琪嫁入伯爵府。 当初大女儿江蓉玥出嫁时,因为看不上她的夫家,当年陪嫁的嫁妆说看上去着实有些寒酸。 林家要求的嫁妆清单一事,在江蓉琪大婚之前,宁氏压根儿就没打算告诉她的长女。 江蓉琪心知肚明,自然也不敢把此事告诉长姐。以她的脾性,定然闹得天翻地覆。 “……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江蓉琪一边说,一边十分心虚地觑向江陵,“我和仲卿哥哥一直都挺好的,只不过前一段时间他们府里事儿多,你也知道伯爵府家大业大的,所以就耽搁了,长姐不要急嘛,我这个当事人都还没急,” 她明显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江陵看出她的意图,便看着江蓉玥,问道:“大姐和二姐难得来来一次,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吧,” 正当她准备招呼小二,只见小二哥朝她喊道:“掌柜的,这位先生有事找您!” 那人穿着一袭靛紫色长袍,前襟袖口镶绣着流云纹滚边,头戴软脚幞头,气定神闲举止颇有些威严,看模样倒像是出自荀贵人家。 江陵起身,迎了两步,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在下乃辅成王府的管家王忠,听说姑娘乃是钰轩的徒弟。这个月底便是我们家小姐过生辰,王爷诚心邀请姑娘过府举办家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姑娘? 一时间水云间的小厮们听傻了眼,他们面面相觑,看了看王管家,再看看他们的掌柜。 皮肤细腻,模样清秀,还有那眉眼水亮如星……难怪平日里时常觉得掌柜的在他们这群人面前行为颇有拘谨扭捏,原来竟是姑娘。 在他们的惊诧目光中,江陵觉得有些尴尬,不过她很快面色恢复如初。 辅成王府?金城县主?那不正是 他们居然邀请她去王府置办生辰宴,说来这倒是件好事…… “江陵!” 她正想着此事该不该去。 若是不同意,只怕薄了辅成王的面子,得罪这位王爷。 去的话,到时参加的参加生辰宴大多都是荀贵宗亲,若是能被更多人认可,水云间的生意自然会更好。 可…… “姑娘在犹豫什么?是不是担心我们王府给的报酬不够多?”王忠问道。 “王管家多虑了,” “我们王爷说了,只要这次小姐的生辰宴办得好,菜肴精致品种齐全,要多少银子姑娘只管开口!” 还没等她思忖完,江蓉琪突然起身。 一脸怒容地走到江陵身边,直直地瞪着她,虽然一句话都没说,那副表情俨然是在逼江陵在她和金城县主之间做出选择。 江蓉玥似乎看出什么,也起身走到他们之间,看了一眼王忠,笑着对江陵道:“去呀,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 说完,她问王忠,“真的是要多少就给多少?王爷当真亲口这么说?” “那是自然,难道你觉得我们堂堂辅成王府还请不起一位厨娘?” 江蓉玥碰了碰江陵的胳膊,“陵儿啊,去啊,还考虑什么!” “大姐姐!”江蓉琪这边不干了,狠狠地瞪了江蓉玥了一眼,“江陵她不能去!” 话一出口,王忠愣了愣。 澜悦是个急性子,她早就在一旁看不下去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掌柜的为何不能去辅成王府!” 第78章 被引爆 江蓉琪环顾了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 金城县主和林仲卿之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早就如同一道引雷深埋进她心底。 她近乎嫉妒的发狂却又不敢也不能引爆,因为在她心里更担心的是林中卿会弃她而择县主。 毕竟无论家世相貌品行,县主都完美到无可指摘。 江蓉琪恼羞成怒,大喊道,“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澜悦抓住不放,冷笑地看着江蓉琪, “你今儿这是来求人的,还是来当祖宗的?我们掌柜的不是已经答应借给你五百两银子了吗?那可是我们水云间上下忙活了半年才赚到这笔钱,你一来又是哭鼻子又是抹眼泪,非要逼着我们掌柜的把钱借给你,” “如今倒好,去辅成王府给金城县主办生辰这么好的扬名立万机会,你却拦着不让我们去,那我们水云间损失的钱,你来赔吗?” 你…… 江蓉琪曾经见识过澜悦的牙尖嘴利,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驳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什么借钱?什么五百两银子?”江蓉玥一脸懵怔地看着江陵,最后转向澜悦。 江陵非常了解她这两个姐姐,江蓉琪在这位长姐面前对借钱一事三缄其口刻意有所隐瞒,她便已经猜到原因。 一旦澜悦把事情捅破,江蓉玥定会回到江家闹它一个天翻地覆。 对于江家,她打从心里毫无留恋,却不想把事闹大,她沉声叫了一句澜悦,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话赶话说到此处,大家都在气头上澜悦哪里肯听。 “还不是那位林小郎君,在外头欠了一身债,又不敢跟家里头人讲,于是二姑娘就四处借钱为他还债,于是就找到我们掌柜的头上,我们还觉得冤呢!” 王忠是辅成王府的管家,这些日子林仲卿与他们王府的二小姐多有往来,辅成王府自然上下都知晓此事。 乍然听闻此事,王忠听得是目瞪口呆 他笑得很勉强,看着澜悦问道:“姑娘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骗你做什么,辅成王府的势力那么大,若想查一个人还不容易,不信的话去南城地下钱庄一问便知,” “你……”江蓉琪眼眶一下红了,她指了指澜悦,又指了指江陵,“好啊,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见不得我好,这是故意害我!” “谁要害你了!”澜悦回道。 王忠看了一眼眼前这位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 此事关系重大,事关小姐以后前程,既然今日碰上了,那他便要当场问一问清楚。 “敢问这位姑娘,你同林家小郎君是什么关系?” 江蓉琪嘤嘤地哭着,林仲卿的确在她面前不止一次提到过金城县主,他也说过自己是身不由己,希望可以得到她的谅解。 可如今想要在王忠面前否认也是不行了,因为江蓉玥就在她身边。 一刻钟前,她刚刚在长姐面前承认,她和林仲卿一切安好。 若再否认,岂不等于自掴耳光。她抹了抹眼泪,急冲冲吼道:“什么关系?我们两个已经谈婚论嫁,媒氏都已经上门提过亲了,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王忠大吃一惊。 只怕此事比小姐的生辰宴更加重要百倍千倍,他必须赶回王府把此事一五一十禀告给王爷。 于是,他急忙拱手拜别,“江掌柜若是觉得此事为难,可以再考虑考虑,我明日再来。” 说完,急匆匆转身离开水云间。 江蓉琪捏着帕子哭着准备离开,却被江蓉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别急着走,把话说清楚!” “长姐你做什么,你弄疼我了!” 任凭江蓉琪如何想要摆脱,江蓉玥死死钳住她不放。 她走到江蓉琪面前,定定地望着她, “你与林仲卿的亲事一拖再拖,如今他跑到地下钱庄欠下那么一大笔银子,你凭什么替他还债,你哪来那么多钱?” “还有,他为什么已经跟你谈婚论嫁了,为什么还会和金城县主的关系不清不楚,” “我很了解阿娘为人,她对你可是抱了极大的希望,对你一直都是娇养着,你究竟是做了什么事才会把她气到把你禁足半月,是不是跟此事有关?” “我不知道,长姐你不要再问了!” “好,我不问林仲卿的事,那我们就来说说小舅舅,为何我听到他说起什么银票丢了,你和阿娘吵架是不是为着此事?” 江蓉琪神色骤变,当即拈着帕子一角假装拭泪,“小舅舅的话怎能相信,他就是个傻子!长姐可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二姐姐,你不要这么说阿布,他一点都不傻,谁对好谁对他不好,他心里清楚的很,” 对于一个常人来说,要判断一个人好不好,总是会在心底反复考量。 可对宁阿布这样的人来说,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在他那里,什么事都更纯粹。 “原来大姑娘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我来告诉你,” “澜悦!”江陵再次呵斥住她。 江蓉玥岂肯善罢甘休,她怔怔地看了眼江陵,那神色仿佛在说:原来你们所有人都知道。 她看向澜悦,“姑娘,你说!” 澜悦看了一眼江陵,将心一横, “大姑娘不是想知道银票的事嘛,那五百两银子原是你阿娘用来给二姑娘做嫁妆,后来林家小郎君也不知给二姑娘下了什么迷魂药,她竟悄悄偷去拿给那个林家小郎君用来还债,如今只怕是旧债未清又添新债,这才跑到我们掌柜的跟前哭穷装可怜,” 江蓉玥听完,只觉得一阵晴天霹雳耳边嗡嗡作响,惊得半天都没合上嘴,五百两银子! 阿娘竟然给蓉琪准备了五百两银子做嫁妆!可她呢? 她的夫君是个国子监助教,每个月只靠着那么一点微薄的俸禄过活。 日子虽算不上捉襟见肘,却也并不富足,几次有心想要跟娘家拿一些钱周转补贴家用,可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上一次到裴府,还是江陵看出她的心思,临走时主动塞给她十五两银子,这份雪中送炭之情她自会记在心底。 “你可以不说,但这件事我总是会弄清楚的,” 说完,江蓉玥胸口剧烈起伏。 她一心为着娘家着想,日子再苦再难都没跟娘家再伸手要过一文钱,却没想到自己嫡亲的妹妹竟如此出手如此大方,五百两银子随随便便从家中偷出去拿给她的未婚夫还债。 若不把此事当面锣对面鼓问清楚,这口气她绝咽不下去,“走,你这就跟我回家,今日我定要当着阿娘的面问问清楚,” 第79章 大人能有什么坏心思 江陵和澜悦站在水云间大门前,目送江蓉玥和江蓉琪的身影逐渐湮没在马行街人海中。 澜悦扬了扬下巴,颇为得意道:“姑娘,今晚江家可有好戏要上了吧!” 江陵蹙了蹙眉,微微沉吟了一下,“……你不该把这些事都告诉长姐,” 澜悦禀呈一贯敢戳马蜂窝的胆量, “姑娘怕什么!纸里终究是包不住火,这件事迟早会被戳穿,我不过就是提前让她大姑娘知道真相罢了。” 今晚她那个做惯了甩手掌柜的二叔父,只怕又要躲到衙门里去了。 依着宁氏的性子,若是得知消息是从她这里泄露,定会以为她在故意从中挑拨。 裴府她是断断不敢再去胡闹,可水云间就不一样了,这里地处闹市,南来北往人流如织,况且水云间近来声名大噪,难免树大招风不招人妒恨。 单单一个醉霄楼的钱掌柜已经让她非常头痛,不过好在人现在已经被交到衙门。 若宁氏真是到此闹上一番,她真就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看来这几日,还是要多多留心一下了。 人大多都有猎奇的心理。如今这条马行街上,当属水云间的生意最是红火。 隔壁醉霄楼的钱掌柜因为闹事被揪去了衙门问审了,一时间又把它推到风口浪尖。 水云间的掌柜竟然是个姑娘,这一消息不胫而走且迅速发酵。 听到消息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常来店里光顾的食客们,平日里与酒楼的小厮和掌柜混得相熟,说起话来自然也更直白一些。 他们打趣道:“既然大家都知道了,江掌柜不如以后就换回女儿装,这样一来我们这些人不仅可以一饱口福,也可以大饱眼福,” 南城有个姓姚的屠户,为人豪爽大方,水云间的猪肉一直由他供给。 平日里送完货后,他总会豪放地勾肩搭背,与掌柜的称兄道弟。 如今得知这个消息,他那张皮糙肉厚的脸羞得通红,小心翼翼地侧着身子从门前挤过,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江陵被人骂轻薄放浪。 澜悦看着他那副滑稽模样,不由捂嘴轻笑,还不忘朝他打趣喊道: “哎,姚大哥,别急着走啊,前儿不是还说要跟我们掌柜的喝些酒拜把子,还说要把你那妹子说给我们掌柜的,咱们也好亲上加亲啊!” 姚屠户慌不择路地坐上他那拉货的驴车,一边朝江陵她们摆手,“回见!” 澜悦正笑着,对面的包子铺的小二哥听闻消息后,屁颠屁颠跑到水云间大门前,长着嘴巴,直愣愣地盯着江陵。 澜悦走下台阶,指着小二哥道:“你看什么看!” 小二哥喃喃着,“……没想到,江掌柜竟然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你是没见过女人呵!” 过了半晌,小二哥束起拇指,“我是没见过像掌柜的这般的女人哪!” 澜悦在他额头狠狠戳了一下,“瞧你那没出息样!” 柏叶将钱掌柜一行人交给京兆衙门后,很快返回刑部。 此时申时已过,夕阳正遥挂在值房檐角,刑部,大理寺,督察员三司都坐落于此。 辰进申出,一向是三司衙门的作息时间。 柏叶回到大人值房时,刑部的人大多已经离开。 “大人,还不走吗?”柏叶朝大人的案几上扫了一眼,裴洛城左手边堆放一摞关于御前街命案的卷宗。 “大人可是查出了什么?”柏叶神色有些紧张。 裴洛城将手里正在翻阅的卷宗往案几上一撂,身子后仰靠着椅背, “……还用查,没有目击证人,口供也录得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可言,一看就是草草结案,” “那……大人准备如何处置?” 裴洛城怔了一下,缓缓抬眼观察了一下柏叶,幽幽问道:“……你跟在身边这么久,从没见过你对哪个案子这么上心,怎么,莫不是这命案是你做的?” 柏叶惊讶地瞪了瞪眼,黝黑的脸上,眼神略显不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人,这种玩笑可不好乱开!” 裴洛城玩味一笑,长长的睫羽遮住了他的黝黑的眸子,让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坐直了身子,抬手便开始整理案几上的卷宗, “咱们这位国丈大人,是不是把所有朝廷命官想象得跟他一般蠢,这样一份漏洞百出的卷宗也敢交到刑部做死刑审核,莫不是拿咱们所有人当傻子,” 柏叶笑了笑,很明显是有心事。 裴洛城略略觑了他一眼,继续道:“明天叫主事把这些统统发回京兆府,叫他们重审,” “那若是再交上来呢?” “那就再发回去,” 说着,裴洛城已经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简单地活动了一下腰肢。 见柏叶怔怔地站在原地,不再发问,裴洛城解释道:“我这么做,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柏叶眼睛突然一亮。 裴洛城抬脚在房间里缓步而行,“依着本朝刑罚志所载,死罪者,三奏而后决,甚至前朝还有五复奏之先例,死者不可复生,决断之人自然要慎之又慎。” “这次由咱们刑部把此案打回去重审,下次,咱们便可以对此案仍有质疑为由将它送到大理寺,” “……那大人就不担心府尹大人记恨大人,毕竟,丽贵妃娘娘那里咱们还欠着一份人情,” “有什么好担心的,相信府尹大人他自己也心虚的紧,咱们这也是秉公办事。再过一个月,新任大理寺卿就要走马上任,那位可是个大有方略之人,届时就算咱们刑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到了那位手中,此案必回打回重查,” 柏叶笑了笑,“这下,裴大人也算不负江姑娘所托了,”接着,柏叶又将今日路过水云间时所遇之事一一讲于裴大人。 裴洛城听完叹了口气,“这半年她也算历练不少,于她也是件好事。走吧,” 说完,他朝屋外望了一眼,“天色还早,陪我去东市转转,然后顺便去接江陵,” “顺便?”柏叶一脸诧异,“大人说这话可是认真的?咱们这里和马行街中间还隔着两个坊市,” 他若有所思地望了大人一眼, “……大人口是心非了不是,放眼望去,整个刑部都已空无一人,以往这个时辰大人早就回府歇了,这几日江姑娘借故酒楼生意太忙,一直都没有回去,我看大人您就是坐不住了,想见人家姑娘找不到理由,” 裴洛城没有理会,换上一身便服后带着柏叶一起离开了刑部阁房。 柏叶以为大人想要去东市的花鸟市逛逛,谁知,这位竟一改常态,专往姑娘扎堆的地方跑。 柏叶跟在大人身后一头雾水,“大人究竟要买什么?这里脂粉气太重,属下熏得头疼。” 裴洛城转头朝他莞尔一笑,一头扎进了一家布坊,这里是上京城最有名的绸缎坊,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常会到此处采买。 进到绸缎庄后,他也不着急买东西,也不询价。 走到每位客人身边悄悄站在,像是打听在什么。 绸缎坊里女士云集,柏叶这么一个身形健硕面目黝黑的彪壮汉子自然是不方便进去的。 他如门神一般守在绸缎坊门口,过往行人来往进出无不向他投递来怪异的目光,柏叶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了好久,裴大人才从里面款款步出。 手里还捧着两块质地上佳的料子。 店家不仅亲自将他送至门口,还一个劲儿点头哈腰一脸逢迎。 第80章 那种料子,你懂的 终于离开绸缎坊,柏叶抬手擦了汗,“店也不大,大人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久?” “莫要小看这么一家小小布坊,这里大有门道” 柏叶抓了抓头发,一脸懵怔,“什么意思啊?” “……我听说啊,这里的店家会把最好最顶级布匹留在库房,以供那些高门荀贵家小姐夫人,” “那大人是如何拿到的?” 裴洛城却只是淡淡一笑。 “那大人买这些东西打算送给谁啊,” 裴洛城愣了一下,“这不是两块料子嘛,自然是一块给澜悦,一块给江陵了,” 柏叶撇了撇嘴,“想给江姑娘就直说,还说什么送澜悦,澜悦跟您这么久也没见您拿她当姑娘看。” 说完,他瞅了一眼手中料子,“挺贵吧,” 正说着,柏叶突然想了起了什么,他拧了拧眉,“大人,您今日又是逛街又是选料子,我怎么觉得这些事那么似曾相识呢,” 大人走在前面,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嘴角快速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那晚大人在悠茗坊给那位狐狸姑娘讲故事,这不就是故事里情节吗?” “大人,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裴洛城没有说话,扭头扎进了一家书斋。 那掌柜赶紧热情上前迎接,那人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看上去是个慈眉善目的店家,“这位客官,想要找什么书啊?” 说着,他将眼前之人上下打量一番,见此人仪表堂堂芝兰玉树,若非朝臣便是哪位世家公子。 于是他主动推荐道:“客官若是想找乐府编年笺注,还是《增广贤文》又或是《格言联璧》?” 裴洛城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书架上淡淡扫过,他摇了摇头。 都不是? 店家愣了一下,“那客官想要找……” “我想看……那种画本,” 店家一脸诧异,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有,有有,我这就去给客官取,” 店家转身去里间取画本,柏叶也是一脸懵怔,“大人,您没事吧?这又是逛布店又是买画本子,” “取人之长补己之短嘛,我这讲故事水平确实一般。” 说话间,店家已经掀开门帘从里面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摞花花绿绿的本子。 往大人面前一放,“我这书斋所有的画本都在这儿,您慢慢挑,” 说完,他还刻意压低了声音,神秘道:“要不是见您懂行,一般人我还不拿出来。” 说完,便扭头去招呼店里其他客人了。 裴洛城随手捡起几本翻了两页,大概是觉得这些画本统统入不了他的法眼,便转身离开书斋,临走时还向店家点了点头以表谢意。 店家正站在柜台后面,不时朝他们这边偷觑。 柏叶好奇,便停下来多翻了两页,顿时羞得老脸通红,如做贼一般赶紧合上并把画本子放回桌上,生怕被人看到。 他急忙跟上,走到大门口时刚好听到店家站在另一个客人身边,小声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着文质彬彬的一个年轻人,起初还当他是文渊阁的学士之类的,没想到竟也喜欢看这种不入流的画本子,” “大人,店家说您坏话呢,”柏叶跟上大人,在他耳边道。 裴洛城自己也在纳闷,他不过就想找一些普通画本,学习一下人家故事,怎得 他突然立住,醍醐灌顶一般。 原来在绸缎坊时,他为哄着店家拿出最好的料子给他,很神秘朝店家问了一句,“那种料子,你懂的。” 绕过两座坊市,终于来到水云间外。 此时,天边已经收尽最后一道霞光,离宵禁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马行街上的行人稀疏寥落,街道两侧酒肆作坊已经开始准备打烊。 阿宽正在门前打扫,一眼看到裴大人,开心的嘴角与落霞齐飞。 喊了一声大人来了,忙不迭就往内堂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掌柜的!大人来了——” 几个小二哥听到这个消息,也都抑制不住的兴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齐刷刷地转向江陵。 如今得知掌柜的真实身份,那,她与小裴大人的关系,可能就不单单是朋友那么简单了…… 江陵解下围裙从后厨掀帘走出,看到裴洛城后有些愕然,“大人怎么有空过来?” 额…… 裴洛城朝那一排小二哥瞥了一眼,那几人不仅聪明伶俐也十分有眼力劲,为首的阿宽赶紧对江陵道:“掌柜的,内堂已经打扫完了,我就先走了,” 说完,其他的几个小二哥纷纷放下手里的洒扫器具,鱼贯走出大门。 “哎——”江陵朝内堂地面扫了一眼,大理石地面上仍余有食客留下的残渣,八仙桌上的油污也没有擦净。 “这些家伙!”江陵小声嘀咕一句。 裴洛城是个聪明人,朝门口望了一眼,“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澜悦抢先一步,回道:“何止他们,如今只怕东西两市所有商户酒楼都知道水云间的掌柜是女的。 “下午的时候辅成王府一个叫王忠的管家,邀我们姑娘去给辅成王府的金城县主办生辰宴,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裴洛城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给柏叶使了个眼色,从他手里拿过两块布料,“这是朝廷发下一些俸料,我一个大男人留着这个也没什么用,你和澜悦正好一人一块,” 澜悦一听立马眉开眼笑,一蹦三尺高颠儿颠儿跑了过来。 她摸了摸手里的料子,质感细腻,光泽映人,“呀,大人,奴婢跟了您这么久,怎么从来没听说朝廷也发俸料啊!” 江陵心里也纳闷,宣朝官员的俸禄来源主要是靠俸钱、禄米、职分田这三项,从没听过朝廷会发放这样的昂贵的东西给朝臣作为俸禄。 她也没有多想,也许大人官阶较高,发放的俸禄和二叔父那等八品小吏有所不同吧! 裴洛城看了看她,“你看这时辰也不早了,早点打扫干净早点回去,快宵禁了,我来帮你吧!” 说完,他抡起袖子,走到一张八仙桌边,拿起抹布便开始擦桌子。 “大人……” 见他笑盈盈地干着活,动作麻利,干得热火朝天,江陵也不好叫停,只好跟着大人一起洒扫。 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内堂打扫得干干净净。 “活都干完了,没别的事了吧!那咱们回吧!” 第81章 何错之有 “……大人,”江陵缓步上前,裴洛城直起身子,笑望着她。 “明日酒楼有客人已经提前预订孩子的弥月宴,后院还有许多的明天要用的食材需要提前处理,我,” 自从那日,她突然发现每次与他对视时会脸红心跳,这才意识事情的严重性。 她张了张口,还是毅然迎上他灼灼的目光,“所以,我不能随大人回去,” “哪有——,我亲眼看到今天阿宽他们在后院整整忙了一个下午,所有明日所用的食材都准备好了,” 澜悦喜滋滋地摸着手里的布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了一句。 江陵看了她一眼,略有些尴尬。 裴洛城看了看江陵,浅浅一笑,宽慰道:“没关系,既然忙的话,那就改天,我们就先把这儿收拾干净。对了,还有后院那个木门,” 他朝内院瞄了眼,“上次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内室的门年久失修有些松动了,想着你反正也不住这里就算了,过两日我就叫人重新打做一扇新的换上。这样能安全一些,” 这时,门外闪进来一个人来,江陵转头看去,怔了一下,“阿宽,你怎么回来了?” 阿宽朝大人躬身以礼,走姿僵硬,与方才活泼伶俐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朝内院的方向指了指,“我刚想起来,有个坛子里的腌肉我忘记放香料,若明日被食客投诉就不好了,掌柜的也会骂我粗心,” “哦,” 阿宽苟着脖子匆匆掀帘进入内院。 裴洛城朝厅堂各处细细扫过,整了整袖口,“打扫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江陵跟在大人身后,将他们送至门口,“大人慢走!” “嗯,”裴洛城点了点头,“这两日,会有北厥使臣来访,陛下届时会携群臣迎接,这两日我可能就没时间过来了,” 江陵轻嗯了一声,“……不过一个蕞而之国的使臣,竟要咱们大宣朝文武百官齐齐相迎,是不是太过隆重了,” “他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使臣,而是北厥国二皇子,是未来的储君,” “他这次出使咱们宣朝为的什么?” “和亲,”裴洛城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外,“不知哪位公主不幸被他选中,” 半晌,他转过头定定地看了看江陵,饶是心中仍有些不大放心,他又朝里面探了一眼。 “你们两个女孩子如今身份已经暴露,晚上休息时还是要多多警惕一些,澜悦,记得把所有门窗都关好!” “知道了,大人,您就放心吧!”澜悦回道。 送走裴洛城后,阿宽这才从内院走出来,江陵问他,“香料放好了?” 他点了点头,两只手在袍子两侧摩挲了两下,神色明显有些慌乱,“掌,柜的,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江陵还没来得及回应,阿宽便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这个阿宽!”澜悦一面伸开两只手合上大门,一面嘴里小声嘀咕着,“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们回到内院后,澜悦照例悉心把院子里整齐排放的青褐色陶瓷坛子每一个细细检查一遍。 “奇怪,这坛子的封口明明都没打开过,阿宽是不是记错了,” 江陵听闻她这么说,忙从台阶上走下,过到院中查看。 腌肉坛子上的黄泥封口的确是完好的,不像刚刚被人打开过,“兴许是他记错了吧!” “可能吧,不过听说阿宽的妹妹这两日病了,他们家也没其他人了,只有他一个忙里忙外,又当爹又当妈把妹妹照看大,难免分心。” 澜悦打了盆水送到江陵房中,二人洗漱完毕澜悦回到自己房间,江陵想起大人的嘱咐,仔细检查了门窗,把门锁好。 她脱去身上那件穿了许久的灰褐色缺胯长袍,将它搭在椅背上,里面只穿着一件淡黄色中衣,这还是当初刚进裴府时所穿的那件。 她静静坐在铜镜前,拔去木簪,长长如墨一般的头发顿时散落下来,翩垂于盈盈一握的细腰间。 青灯光晕之下,洗去纤尘的镜中少女素面朝天,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她似乎隐隐从镜中看到她阿娘年轻时的模样。 明日,她不打算再着男装。 女人怎么了,难道就不能在外谋生自给自足。 想到这儿,她缓缓起身,走到烛台前刚准备吹灭蜡烛上床休息,突然听到身后门栓“咯吱咯吱”异响。 一扭头,大门突然开了。 一个黑衣男子突然闪身进来。 江陵吓得一个激灵,刚要喊人求救,定睛一看眼前的一袭黑衣缺胯袍男子竟是林仲卿。 “你,你,” 他手持着一把短刀,就是这把短刀透过大门缝隙,把门栓别开。 江陵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件中衣,她迅速走到椅子前,伸手将那件外袍扯过紧紧裹住自己。 “半夜三更,你跑到我这里做什么!”江陵一脸愠色地望着林仲卿,低声怒斥。 林仲卿赶忙摆手,“你别怕,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就是想要求你帮我一个忙,” “求我帮我?” 江陵一脸质疑地凝望着他,“白天我一整天都在都在店里,有什么事非得让你半夜撬门才能说的!” 林仲卿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下乌青,胡子拉碴,俨然不似那日大闹水云间时那一副清风霁月神采奕奕的伯爵府小公子模样。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陵,”他向前一步,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她, “你帮帮我,我知道你如今这生意做大了,这水云间如今在上京中赫赫有名,许多荀贵人家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间酒楼的菜肴如何美味……把钱借给我!” 江陵冷笑,果然还是为着白日里那件事而来。 “我,其实今天一整日一直都在你们水云间附近,” “那你可看到二姐姐已经为了你来过一次,她还为了你偷走了家里的五百两银票!你答应娶她,却又与金城县主不清不楚,你究竟要害她到何时!” “我,”他顿了一下,乌青的眼皮下一双眼珠子乌溜溜地转了几圈,他似乎不想谈论江蓉琪,刻意将这个话题回避过去。 “你把钱借我,我一定会还你!” 他上前一步,江陵后退一步。 第82章 你该不会心里早就有他了吧! “好,今日索性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想娶我二姐姐过门!” “……不,我只是身不由己,我没有想要故意伤害蓉琪,” “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真的没办法,都是他们那些人逼我!瞧不起我!” “你生在伯爵府,命已经比我们这些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你一出生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想娶哪家姑娘不行,非得来撩拨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二姐姐为了你竟然偷了家里的钱!” “不,”他摇了摇头,低沉的声音中伴着嘶哑,眼眸中似有压抑的怒气。 “你不明白,我上头那四位嫡出的哥哥们,个个优秀,个个都比我有才,我科举落第,他们都笑话我,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不中用的废材!” “那是你自己的事!不是你利用别人的借口!” 说着,他狞笑了几声,“可我已经尽力了呀!难道我不想考中进士光耀门楣,在那些瞧不起我的人面前扬眉吐气一把嘛!” 他嘴角带一丝微笑,可周身却散发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沉气息。 江陵不由将外袍裹得更紧一些。 “……我阿爹病了,躺在床榻上足足两个月有余,是谁鞍前马后衣不解带,日夜侍奉在床榻之侧,是我!” 他拍着胸脯大吼了一声,宛如一头嗜血的野兽。 他直直盯着烛台上跳跃的火苗,过了半晌,语气略有缓和。 “是,我一出生是比你们很多人都尊贵,伯爵府嘛!在外人眼中何等富贵!大哥袭成了阿爹的爵位,其他几位哥哥也是大有所成,唯有我,成日里孤魂野鬼一般在府里晃荡,没人把我放在眼里!就连府里的下人也看不起我!” “我求阿爹,看在我侍奉病榻尽心尽力的份儿上,把家族中票号的生意交给我打理,可他却以我年轻尚轻资历不足断然拒绝,” 说着,他冷笑了两声,语气中掺杂一丝绝望和自嘲, “不就是瞧不上我嘛!等我把金城县主娶到手,我要让他们一个个对我刮目相看!” “辅成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宝贝得跟眼中瞳仁一般,我若是娶到县主,我的身份便是辅成王的乘龙快婿,到时候,他老人家绝不会作壁上观。” 听到这儿,江陵算是全明白了。 二姐姐和林仲卿的婚事彻底没可能了。只是可怜她的那位二姐姐,事到如今仍执迷不悟。 “既如此,你为何还要继续哄骗二姐姐,你直接跟她说清楚不就好了,” “……可是,我也是真心喜欢蓉琪的,” 江陵冷笑,“你一个大男人,行事竟然如此不果决,方才在我面前一通慷慨陈词,我差点就信了你还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尽管卑鄙无耻却也坦坦荡荡敢作敢当!林仲卿,你若是个真男人,就尽快去和我二姐姐把话说清楚,让她早一点对你死心!否则的话,你再这么两头拖着,我也看不起你!” 许是最后那句话刺激到了他。 突然阴鸷一笑,深邃的眼眸泛起了血色,“你也看不起我?” 江陵觉得事态不妙,连连后退。 眼下早已到了宵禁时辰,整个马行街空荡无人。 而这座院子里也只有她和澜悦两人,看林仲卿这状态,一个堂堂伯爵府小郎君,平日里是何等体面风光,竟不顾朝廷法令,不顾宵禁,夜半翻墙潜入别人的宅子,他已经没了理智。 必须得先想法子绊住他 这时,一个身影已经从林仲卿的背后慢慢向他靠近。 江陵怔了一下,快速与那人互换眼神。 “你,要不今晚你先回去,一切都等到了明日白天再说,” “你答应了?”林仲卿的眼眸突然一亮,将要上前,猝不及防一个冷冰冰的剑刃已经架到他脖子上。 “滚!” 澜悦冷静地望着眼前这人,一双幽暗的黑眸中泛着森冷的寒意, “怎么进来的,就给我怎么滚出去!否则的话,我杀了你!” 林仲卿愣了一下,随扯起嘴角阴鸷的笑了,“你敢杀我?我可是伯爵府的人!” “哼,现在外头坊市早已宵禁,没人知道你今晚来过这儿,” 林仲卿眉尖向上一挑,将要说点什么,谁知澜悦腕上用力,向上一顶,娇皮嫩肉的脖颈上顿时被划出一道血痕,几滴血珠顺着脖颈落在雪白的衣襟领上。 “别拿伯爵府吓唬我,我这人最是胆小,说不好待会儿手上一个不留神杀了你,那就只能刨坑把你埋在这院子里了。” “好,好,我滚!” 林仲卿见她是个狠人,软硬不吃,只好服软。 慢慢转过身向外,澜悦随着他的步伐同时转动,目光死死地锁在他的身上。 林仲卿一边走,一面冷笑着道:“江陵,你行!你给我等着!虽然我眼下是落魄了,可想要收拾你这种身份低贱之人,还是易如反掌!” “废什么话!赶紧滚!”澜悦又是一声呵斥。 待他一只脚迈出门槛,澜悦对着他的腰部临门一脚,然后赶紧合上大门,重新把门栓拴好。 转过身时,澜悦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江陵赶紧走上去拉着她的手,听动静,外头的人似乎已经走了。 江陵这次松了口气,欣慰地看着她,“我竟不知你房中还藏着这东西,” 澜悦拎起手中的剑,“我哪里想得到这些,还不是大人今日临走的时候,不放心你,偷偷让柏叶把这东西放在我的房间,说是以备万一,没想到竟真的用上了,” 听到“大人”两个字,江陵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然后如猛烈加速,如擂鼓一般砰砰地震动…… 澜悦走到桌板,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幸亏早前在府里看大人练剑的时候,我跟着瞎学了一点,没想到今晚派上用场,若不是我练过一些基本功,他一定能感受到剑身在抖,要真是那样的话,咱们两个今晚真的完蛋了,” 江陵默默走到桌边坐下。 澜悦一脸不解看着她,“姑娘,这里不安全,你为何不肯跟大人回去?还在为着之前的事生大人的气?” 江陵淡然一笑,“怎么会,” 小桌上烛台上的烛火跳得厉害,晃得人眼睛疼,她拿起剪刀想要修剪一下灯芯。 “那是为什么?总该有个理由吧!这几日姑娘好像在刻意避着大人,” 大约方才惊吓过度紧张所致,澜悦口渴得紧。 直到青瓷茶壶里的水被她一口气喝了干净,她突然愣住,转过头怔怔地望着江陵,“姑娘,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大人了吧!” 第83章 申时三刻! “你瞎说什么!” 江陵感到脸颊一阵燥热,大约是担心被澜悦这个鬼丫头看出什么,于是立即起身走到木门前查看门栓。 那上头的确有些被利刃刮过的痕迹。 因为年头太久,常年风吹日晒,门板略有下陷,所以林仲卿方才能够得手。 她经常前庭后院之间来回走动,竟从没看出这木门门板有问题。 …… 想不到,大人还挺细致。 澜悦也凑上前去瞄了一眼,她以为江陵担心后半夜的安全问题,于是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前抱着的那柄长剑, “姑娘不用怕,今晚我替大人保护你,冲你是我的财神爷的份上,我都会誓死护你周全,” “不过话又说回来,姑娘你不愿回去面对大人,是不是因为那个陆风?” 江陵嘴角微微动了两下,想了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默默走回床榻坐下,看了看澜悦,“今晚咱们俩挤一挤吧!” 澜悦见她默然不语,也不好再往下追问,只长叹了口气,走到屋子中央的小桌前,吹灭火烛,一个翻身上床,顺手把剑搁在床头触手可及的位置。 黑暗中,江陵将自己的被衾扯了扯给澜悦盖上,小声道了一句:“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要忙,” 话没说完,已经听到澜悦“咻咻”的喘息声,似乎已经酣然入梦…… 这丫头,竟然沾枕就着。 江陵笑了笑,扯了扯被衾刚要闭眼,只听身边的澜悦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道了一句:“真想看看这个陆风比我们大人好在哪里……” …… 翌日,临近午时左右,水云间厅堂内,赵家亲友家眷陆续到场。 赵家为了庆贺弄璋之喜,早早在水云间预订了孩子的弥月宴。 赵员外不是别人,乃是江陵二叔母那位曾经闺中密友,殷红的夫君。 他乃京郊一介豪绅,因近日水云间声名鹊起,听闻不少名人雅士都曾到此造访,于是便当即决定把幼子的弥月宴订在京城一处酒楼。 江陵也是今日见到殷红以后,才知是她为赵员外新添了一子。 水云间提早做好了一切准备,万事俱备只等客人入场。 六月,日头热烈却不灼人,天空沉静,草木欣然。 酒楼内,上下两层宾坐满堂,一片觥筹交错声中,人们言语畅欢,其乐融融。 酒至三巡,赵员外已有微醺,他踉跄着走到江陵身边,浑浊的眼珠略带迷离, “……这水云间,果然名不虚传,我把幼子的弥月宴办在此处……那算是选对了地方,只是,没想到,江掌柜是个如此年轻的女人,” 这时,只听楼下厅堂,“砰”地一声,接着传来女人连连尖叫。 江陵一惊,赶紧走到橼拦,往下望去。 只见十几个彪壮大汗,人手一只碗口粗的木棍见桌子就砸,见人就打,一边打一边嘴里大声吆喝,企图把客人都驱赶出去。 一楼的食客吓得抱头藏在桌底,试图趁这些人不备逃出门去。 弥月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原本睡得正香,突如其来的异响和尖叫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哇哇大哭 赵夫人殷红只好把儿子抱在怀中捂着他的耳朵。 江陵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心里仿佛被人狠狠揪着,她又急又气急忙赶下楼去, “你们干什么!里头还有一个刚刚满月的孩子,你们这样会吓到孩子!还有没有王法!” 看着一地狼藉,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受伤的食客们,江陵气得浑身发抖。 若不是他们人多势众,还有可能继续多食客下手,何况楼上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真想跑去后厨抄起家伙跟他们干一架。 这时,澜悦急匆匆地从后院跑了进来,她面色如土,两只手如筛糠一般抖不停。 颤巍巍将一个沾了泥污的字条交到江陵手里。 江陵看了她一眼,从没见过澜悦这种表情,接过字条,那上面写着:江陵,我在南香山半山亭等你,申时三刻若不见人,那封信便会在今日宫宴之上被宣之于众。 那封信! 此人莫不是丽华身边的失踪的小侍女。 她虽不知那信上写着什么,可从柏叶和大人的紧张神色之中足可判断那封信的重要性。 今日北厥国二皇子入京与皇室商讨和亲一事,满朝文武齐聚一堂,此人选在这个时候将信件内容公开…… 只怕这信笺的内容应该涉及北厥甚至涉及十三年前旧案,即便皇上对大人一向器重,只怕是到时也护不住他。 现在距离晚宴不过两个时辰,从这里出发去南香山即便骑马至少需要一个时辰。 北厥国皇子此次进京阵仗颇大,单单车马侍从就浩浩荡荡跟了几百人,各城门处也是加强了防备,进出城门需得一一勘查过所。 如此算来,又得耗费大量时间。 江陵心急如焚。 她只好强压着心口的愤怒,对那些人道:“我不管你们今日为何事而来,这里的客人是无辜的,放他们走!” 那些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说不同意。 江陵上前一步指着门外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想必你们心里清楚,此事若闹大了,别说你们几个小喽喽,就是武侯将军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那几人互换眼色,点了点头,殷红抱着孩子一边小声哭着,一边忙不迭地冲下楼。 江陵一脸歉疚,“赵夫人,这次实在对不住了!这次宴饮所有费用我们水云间分文不取,” 她又看了看那些受了伤食客,对赵员外道:“所有受伤宾客,医药费也都由我们水云间一力承担,赵员外,此地不宜久留,过几日我自会亲自登门赔罪!” 所有宾客离开后,江陵心急难安,也顾不上其他,将水云间一切交给澜悦,“我必须得走了,再晚只怕大人会有性命之忧,” 此时澜悦已不知从何处为她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姑娘放心,你只管去救大人,这里一切交给澜悦,” 江陵深深望了她一眼,心中虽有千分忧心万分挂念,可也不得不离开。 “你好好的!记住,凡事都没有你的性命重要!” 说完,便拨转马头朝南门奔驰而去。 第84章 本宫没有错看你! 今晚是裴洛城与不留行的程掌柜相约之日。 十日前,他将那支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交由不留行掌柜,让他秘密调查这件饰物的主人。 裴洛城这一整日都显得有些心绪不宁,凭直觉,他似乎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可他是皇帝身边近臣,北厥皇子出使这样的大场面,皇帝身边自然一刻也不离开他。 皇室迎宾晚宴,酉正正式开启,此时的长秋宫,灯红通明,金光浮跃,于一片悦耳丝竹之声中,摆开琼筵。 各皇室宗亲个个锦衣华服盛装而来。 尤其是丽贵妃,头梳高髻花钗珠冠,外笼一件金色广绣百仙石榴裙,瑰姿艳逸,说不出的雍容高贵。 三位已过及笄的公主业已被安排在贵宾之列,与北厥二皇子对桌而坐。 裴洛城借众宾客欣赏歌舞之际,趁人不备快速离开宴厅。他走过一条长长连廊,柏叶早已等候在那里。 “我现在实在走不开,只能你一人前往,结果务必在今晚宫门上钥前想办法通知我,” 柏叶见他眼底神色十分复杂,不由问道:“大人是在担心什么?” 裴洛城抿了抿唇,还想要再嘱咐些什么,一时又觉得兴许是自己多思多虑了。 这是他进京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心神不定。 柏叶看了看大人,应声躬身以礼后转身遁入渐浓。 乌金西沉,霞光即将从地平线消失,新的一夜即将开启。 裴洛城靠着外廊栏杆站了许久,他想等内心的惴惴不安的情绪被平息以后再回宴厅。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夜风习习,迎面拂来,他强行迫使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正准备离开连廊返回长秋宫时,突然正面方有一个清冷的声音叫住他。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人,表情不由怔住,“安阳公主?” “大人请留步,” 她一袭鹅黄色襦裙锦绣绯衣,眉目精致如画,美得让人无法直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便给人一种睥睨众生的压迫感。 “不知殿有何事?”裴洛城躬身以礼。 “我想求大人一件事,请大人务必答应本宫,” 裴洛城略一沉吟,眉头微蹙,在抬眼时确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早就听闻这位安阳公主是最得陛下圣心的女儿,乃先皇后所出。母家出身高贵,因而骄纵任性,日常也是眼高于顶,凡尘俗物并不入她的法眼。 他浅浅一笑,“殿下都还没说是什么,这不是有意难为在下吗?” “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本宫,和我三妹定亲!” 裴洛城表情茫茫,像是在怀疑公主方才所言又或是自己听错了。 “殿下莫不是在与臣下开玩笑,” “裴大人觉得本宫像是在开玩笑吗?” 安阳公主转过身,微扬着下巴,俯视这座巍峨壮丽的皇宫,重檐殿顶金黄色琉璃瓦在夕阳折射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行走官场,他早已习惯凡事权衡利弊,却也不是任人拿捏之人,“此事,请恕臣下不能答应。” “大人先不要别急着拒绝本宫,大人可知我的这位三妹,安康郡主是何人?” 裴洛城直了直身子,“还请殿下细述,” “她是李榕将军的亲妹妹,五年前,边城一战死在北厥兵的手里,父皇念在她哥哥忠勇杀敌为国捐躯的份上,便将她收作义女,封号安康郡主。” 安阳公主侧过脸,安静地看向裴洛城,她那琥珀色美丽的眼眸中蓄满了亮晶晶的东西,眼眶中突然有什么落下,一颗滑落…… 可她依然微仰着头,周围散发一种强大的气场。 “……李榕,”说这话时,安阳公主已经哽咽的无法出声。 裴洛城这才想起,他曾听人说起过安阳公主和李榕将军曾有过一段凄美的感情。 “我身为宣朝嫡长公主,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更无法护住自己心爱之人,李榕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她的哥哥死于北厥兵之手,她怎能远嫁北厥和亲!” 长秋宫外一片静寂,裴洛城有些意外。 素来北厥和亲迎娶的都是宣朝嫡公主,怎会轮到一个被太皇太后收养在后宫的安康郡主? 安阳公主似乎猜到他的心思,“大人不用怀疑,本宫手下的人已经用重金买通二皇子身边的近侍,此次他要求娶的就是安康郡主李嫣。” 裴洛城沉吟片刻,“臣下很是同情公主殿下和安康郡主的遭遇,但请恕臣下还是不能答应殿下请求,” “我知道裴大人已经心有所属,不就是那个叫做江陵的姑娘吗?” 裴洛城漠然。 她继续道:“其实早在林府老太太的寿宴那次,我就已经注意到大人了,于是便私下里找人秘密调查过了,阎六发现韩林一事,是大人在背后出谋划策,还有观花会上那件霓裳羽衣……” 裴洛城的神色先是有些惊诧,不过须臾便镇定如常,他冷冷一笑,眼眸中闪过一色难以捉摸的表情,“明人不说暗话,公主既然握有证据,大可在陛下面前告发,” 安阳公主看了看他,唇角微微一动,她缓缓正过身来面对裴洛城,“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 说完,她做了一个令裴大人震惊的动作。 她双膝缓缓弯曲下沉,最终竟跪在裴洛城跟前。 裴洛城大惊,他潜意识向后倒退一步,“公主这是做什么!这可真是要折煞臣下了,快快起来!臣万万受不起,” 安阳公主缓缓抬头,一贯傲娇清冷的她依旧微扬着下巴,目光中带着一丝欣慰,“本宫并不是想要以此威胁大人就范,相反,本宫知道这些以后,愈发证明大人不愧是深得我父皇器重的臣子,所以本宫才放心把我这个三妹托付给大人,” “公主……你这是强人所难,若是别的要求,臣下都可以承诺,唯这桩,请恕臣下万不能答应。” 裴洛城执拗地将头偏向一侧。 “本宫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待会儿回到长秋宫,若是那位二皇子问起安康郡主,本宫就回说大人已经与我那三妹已经私定终身,只待未来择一良辰吉日定亲。” “大人只管应允,把这件事先对付过去,二皇子那里,我会更主动一些,引起他的注意,反正他们北厥国素来就有迎娶咱们宣朝的嫡公主习俗,而且国书上也是我安阳的名字。” 裴洛城眼睫微微一动,心中不由对眼前这位安阳公主有些同情和怜悯,素来和亲便是她们一声噩梦的开端,现任丈夫去世,若是能被赐死,都算是体面。 她们忍辱负重地嫁给他们的儿子,甚至子孙后代…… 安阳公主为了护住心爱之人的妹妹,不惜代她和亲。难道自己还有理由拒绝这么一位有情有义,深明大义的宣朝公主。 “公主快快请起!” “大人这是答应本宫了吗?”安阳公主眸中闪过一丝欣慰。 “……公主方才说是暂时应下,” “本宫说到做到,待北厥国皇子一离开,这桩亲事绝不做数,本宫可以发誓!” 裴洛城深深看了一眼公主,见她眸中泛着淡淡水色,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85章 附送的秘密 回到长秋宫后没多久,如安阳公主所言,北厥国二皇子的视线果然一直锁定在李嫣身上。 他几次主动提起李嫣,都被安阳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 终于,二皇子再也按捺不住。 当他再次提到李嫣时,依旧被安阳公主打断。 她笑盈盈地抓过李嫣的手,又看向二皇子,且端起酒杯向他致意,“我的这位三妹啊,一直养在太后身边,性子古灵精怪的,都被太后宠坏了,” 说完,她又看向皇帝,“有件事只怕连父皇都不知吧,” 皇帝诧异,环顾左右,看向安阳道:“是何事啊?” “我的这位小三妹,其实这次本不必参加今晚宴会,可是她说了,早就听闻北厥国二皇子有草原上雄鹰的美誉,想要一睹皇子的风采,” 李嫣一头雾水地看了看她,将欲辩解,安阳却将她的手抓的更紧了。 “其实呀,李嫣和咱们在座其中一位,早已有了芍药之约。那就是咱们的小裴大人。” 在座众臣无不哗然。 孙季安看了一眼安阳公主,又看了看裴洛城,一声冷笑道:“小裴大人还真够多情啊!” 裴洛城看着他,莞尔一笑。 二皇子面色铁青,端起酒杯一杯而尽,目光阴恻恻地射向裴洛城方向。 安阳公主起身,对二皇子道:“大宣和北厥素来交好,这次安阳随二皇子到了北厥以后,兴许还能看到皇姑呢!” 安阳公主三言两语将一场风波化为无形。 眼看着对面的二皇子不再多说什么,她这才满意地看向身边的裴大人,佯装敬酒时,她压低声音道:“这次的事,多谢大人了,作为答谢,本宫可以附送给大人一个额外秘密,” “霓裳羽衣那天,死的人并不是丽华,” 会场上乱哄哄,安阳公主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落地有声,裴洛城听得心头一紧。 安阳公主看他一脸惊诧,朝他点了点头。 丽华没死?那么那日死的人就可能是她的侍女……那封信一定也是她拿走了。 黑衣人! 那晚想要刺杀江陵的黑衣人……难道是丽华! 想到这儿,裴洛城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冷,他再也坐不住了,“安阳公主,臣下现在有急事需要出宫一趟,还请主公……” “裴大人只管去,这里有自有本宫为大人善后,” 裴洛城起身,从后侧通道悄悄退出长秋宫。 出了皇城大门,朱雀大街的热闹尚未散去,今日迎接北厥国皇子,宵禁解除,车马骈阗,士女云集。 一出宫门便正好碰上骑在马上疾驰赶来的柏叶,他一眼看到大人,猛地一扯缰绳,迅疾从马上跳下,神色紧张地看向大人,“不好了,大人!” 听他这么一说,裴洛城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丽华姑娘没死!” 柏叶瞪圆了眼睛,“大人如何知道,” “这你不用管了!我现在担心江陵,” “大人……属下方才经过水云间时,朝里瞥了一眼,江姑娘已经出事了!” …… 二人立即踩蹬上马,握紧缰绳,一路朝南门方向奔去。 到了南门,眼下又犯了难。 城门已关,若没有圣令谁也不能随意出城,尤其是今日,上京各城门的守卫巡查更加森严。 柏叶急得团团转,上前同他们好言相商,守城士兵一口咬定没有得到特许,擅自打开城门放人出去便是杀头死罪。 正在两相僵持不下时,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那人骑快马,看样子同他们一样也是奔着城门而来。 直到离他们更近一些,裴洛城才看清马上之人似乎是个宫里的小太监。 一看到裴大人他们二人正站在城门前徘徊,那人瞬时收住缰绳,麻利从马上跃下,小跑着赶到裴洛城身边,手持公主令牌,“大人,这是安阳公主给您的!” 裴洛城看了一眼令牌,已顾不得多想,只留下一句,“回去告诉公主,她的这份恩情,我裴某领了!” 说完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令牌,翻身上马,城门大开后,二人迅速通过往南香山的方向疾驰而去,转瞬遁入无边夜色中去。 此时的江陵,手脚被绳索牢牢捆着,整个人被吊挂在半山亭悬崖边的一棵树上,脚下便是无尽的深渊。 好在夜色已深,即便她现在的状态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什么都看不清。 只是两条手臂早已被绳索勒得生疼,人也有些渐渐支撑不住。 她扭过头看向一旁坐在半山亭中的黑衣女子,她的面前支着篝火。 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火焰勾勒出她的轮廓,她带着面罩,看不清她的脸。 “你究竟是谁?你邀我来半山亭见相见,如今我人来了,要杀便杀,给我一个痛快也行,” 黑衣人转过头,深深地凝望着江陵,橘红的火光在她眼眸中恣意地跳跃,那团火似乎不是来自眼前火堆,而是从内而发的愤怒之火。 “我在等人……” “你等什么人?你不是专程在水云间内院给了我留了字条……” 她突然停下,思忖片刻,她小声呢喃着,“阿宽……” 对,一定是他! 江陵突然想起昨夜,阿宽鬼鬼祟祟地跑回水云间,还以忘记放香料为由去了趟了趟后院。 “你竟然买通了阿宽!”江陵冷笑质问她。 黑衣人起身,站在半山亭一角,俯视着下面那条唯一从山下通往半山亭的小路,一语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江陵感到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快要支撑不住了,“女侠,你究竟在等谁!我实在支撑不住了,你给我个痛快吧!” 黑衣人的目光还是遥望着远方,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了口,“他终于还是来了!” 江陵的耳边被巨大的轰鸣声笼罩,夜幕中的南香山,静得可怕,只有眼前的通红的火堆里不断传出毕博的炸裂声…… 迷糊中,她隐约听到远处的山路上有嘚嘚马蹄声传来。 蹄声越来越近,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山林中有群鸟惊起,在一团夜幕之中,胡乱扇拍着翅膀,向四下逃散。 “江陵!” 听到有人叫她,她努力睁开双眼,朝声音源头望去。有人从那团篝火的背后向她走来。 “大,大人,你来了,” 她实在太累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第86章 生死抉择 “此事与江陵无关,你把她放了!” 裴洛城的声音低沉清冽,透着一丝冷冷寒意。 什么,这人竟然是丽华!她不是已经死了吗……江陵吃力朝她看去。 黑衣人上前几步,缓缓解下面具,随手扔进身后火堆,面具在赤红色的火焰里发出炸裂声。 “我在跟自己打一个赌,我赌大人一定会来,可我心里又不希望自己赌赢这一局,因为我会嫉妒!” 说完,她迅速扯下原本绑在半山亭柱子上的吊着江陵的那个绳索,一把将它缠握在手中。 毕竟是习武之人,即便用左手,那力道和速度也绝非常人可比。 裴洛城心头一凛,目光如秋风一般迅速扫过她手中所握的绳索,他那颗心尽管已经紧张到快要从里面跳了出来,可面上却依旧岿然不动。 幽幽道:“姑娘别激动,有话好说……” 缰绳在她左手掌心攥着,她高高扬起右手,幽幽一笑,道:“大人现在放心了?我右手已废,如今我已经打不过你身边这个护卫了,” 说着,她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我的另一只耳坠呢?大人可有带来?” 他不慌不忙从袖袋里掏出那只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大人,”柏叶不放心地喊了一句。 裴洛城抬了抬手,小心靠近丽华。 丽华扬了扬下巴,全程冷静面无表情,可她的视线却一直紧盯着眼前这位看上去泰然自若的男子身上,她的眼神中带着极大的期盼,极力想要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 可渐渐的,随着裴洛城越走越近,她眼底的光亮在一点一点黯淡。 “站住!”她突然大喝了一声,眼底的失望之情满溢而出,“大人果真没有认出这只耳坠,” 裴洛城随之敛住脚步,定在原地。 “……丽华姑娘,你现在收手,我裴某人拿我人格作保,绝不追究,立刻放你离开!” 丽华突然发出一阵冷笑,裴洛城偷偷觑了一眼仍被悬在树枝上摇摇欲坠的江陵。 “大人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看来你是真的对这幅耳坠没有印象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姑娘是丞相府的舞姬吗?又深得孙将军的厚爱,他若是知道姑娘没死,” “你别跟我提他!” 丽华的面孔突然变得无比狰狞,她决绝地打断裴洛城的话。 “我根本不想再回丞相府,我讨厌孙季安,只要一想到他的那张脸我就感到无比恶心!当日我发现那件霓裳羽衣被人做过手脚,大人可知道我心里都多难过嘛!我当即决定将计就计,给身边的小翠易了容,让她扮做我的样子,果然瞒过你们所有人。” “那丫头日日跟在我身边潜移默化,歌舞琴艺也是样样精通,那丫头的身形也和我极其相近,只要我不说,没人能认得出。” “那封信可是被你偷了去?”裴洛城冷冷问道。 “是啊,” 丽华冷笑,用一种几近挑衅的眼神看着他,“真是没想到,原来大人的真实身份竟是前边城将军骆缨的儿子,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裴洛城生平最恨被人威胁,在看不见的暗处,他两手攥作一团,骨节咯咯作响,眼底好似深渊寒潭,让人望之后背发紧。 “说了这么久,绕了这么大一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从牙齿缝里发出,异常的冰冷森寒。 丽华看着他冷冷笑了,她转目视线冷冷扫过江陵,“其实在裴府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大人的心意了,丽华的心里一直很好奇,江陵何德何能可以俘获大人的心,我丽华与她相比,自信哪一点都比她强,为何大人会喜欢她?却对我视若罔闻,” “……只因为你不是她!” 丽华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柏叶怕她支撑不住会因此害了江陵,慌忙朝她喊道:“丽华姑娘,我们已经查过你的底细,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哥哥是孙季安的贴身护卫,他们若是知道你没死,一定会,” “他只会再次把我送给孙家,而孙季安一定会杀了我!” 丽华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尖厉,她双目变得猩红,歇斯底里地望向柏叶,“你不了解孙季安,他若知道我背叛了她,知道我诈死摆脱他,我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我!” 裴洛城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厉色,“你若现在肯收手放了江陵,我来保证你的安全,” “你?”丽华声音中带着质疑,冷冷一笑,“不必了,我丽华想要的不是你的同情和怜悯。我今日把江姑娘请到此处,就是想看看裴大人的真心能有多真!” 说着,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发旧的牛皮纸信封,拿在手中晃了两下。 裴洛城一眼便认出那是当年父亲给他留下唯一一封手书。 说完,她又看了看右手里的缰绳,“前程还是女人,大人只能二中选一。虽然我的右手已废,可我的轻功还在,好在柏护卫已经见识过了。大人若是选择了江姑娘,相信这封信不久就会落在丞相手中。” 她淡淡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悬崖,“这半山亭处的悬崖峭壁对我而言,根本不足以为惧,” 裴洛城垂目沉吟了一番,再抬眼时,唇边划过一抹清冷的笑意,他将手负在身后,暗暗给柏叶做出一个准备行动的手势。 “这一点还用问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自然是前程更加要紧,若不然,我干嘛要费尽心力重回上京,岂不成了黄粱一梦,” 丽华怔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内容,“……”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冷哼道:“男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我原以为大人是个重情义的人,没想到也是这般冷血无情,” 说完,她将视线投向江陵,大喊道:“江陵,你听到没有,这个男人他根本不爱你,他只爱他自己!” 说那迟,柏叶凌空跃起,飞身扑向缰绳。 丽华反应极快,觉得耳边有风声闻动,立即松开右手缰绳。 松手的同时,她身体向后滑行至悬崖边…… 她身体后仰,赤红色火光映在她的脸颊,裴洛城十分清楚地看到她眼神中决绝且带着微笑的表情。 那一霎,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他赶紧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胳膊,为时已晚。 她已经坠下悬崖。 那封信沿着抛出的弧线准确落入熊熊燃烧的火堆之中,顷刻间化为灰烬…… 好在柏叶这边已经紧紧抓住了缰绳,不消片刻功夫,便把江陵解救下来。 此时的江陵已近半昏迷的状态。 裴洛城再也顾不上其他,扑倒她身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第87章 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 江陵迷糊之中,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口中含混道:“大人,信……” 裴洛城眼眶一热,托着她的后脑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喉咙有些发哽,不过很快被他掩饰过去,轻声在她耳畔道:“我都知道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一切都好……” 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半山亭上山风呼啸,粉末随风扬起,似乎什么都没有留下…… 恍惚中,她被人抱到马上。 裴洛城一手护她,一手牵住缰绳。沿着逶迤的山路疾驰而去。 江陵回头朝半山亭遥望,一想到将才自己被吊在那颗松柏树上,脚底便是无尽的深渊,不由还是感到一阵心惊胆寒。虽然迷糊,可意识是清醒的,他们之间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丽华姑娘以小翠作为遮掩诈死出逃,也许她若不是一次次使用那些手段,大人兴许会护她一命,帮她离开上京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她终究还是被自己的执念所害,下毒,刺杀…… 她还那么年轻富有生命力,明明可以好好活着,最终为了这份执念不得不作茧自缚。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真的可以深到如此地步吗? 夜色浓重,长风在群山之间呼啸,马儿跑得很快,耳畔风声犹如山涛骇浪。 她清楚记得丽华坠落悬崖时的模样,那张脸极美,微笑着,神态也是她从未见过的松弛…… 她也是个可怜人,被自己哥哥拱手送给她不喜欢的人,她苦苦挣扎为自己寻求一条活路,只不过执念太深,用错了手段。 也许今日这样的结局,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她转目看了看裴洛城,他目视着前方,柏叶手持火把在前头引路,她看到他眼中那份坚定而明亮的光芒,她靠在他坚实有力的臂膀内感到非常安心。 “大人,我都听到了,” “嗯,” “原来你真的骆将军的儿子……”江陵补充道:“不过,此事我一定会烂在心里,保证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大人放心!” 裴洛城浅浅一笑,视线仍然盯着前方的路,轻嗯了一声,那表情仿佛像在逗一个孩子。 “你笑什么啊,我在很认真地跟你说这件事,没有开玩笑,” “我是很认真,” “可……” 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明明就…… 裴洛城的视线陡然一转,直看向她,“现在还觉得我在开玩笑!把你接到我身边那刻起,就没打算瞒你,” 她突然感到呼吸一窒,赶紧移开视线,两手不停地搓着,一个不小心碰到了手腕处勒痕,不由很小声地“嘶”了一下。 “对不起,”他在她耳畔轻道,“是我连累了你,” “咱们之间谈什么连累不连累,上次我被小人栽赃,若不是大人在贵妃面前为我求情,我早就小命不保了,不过大人,方才那丽华姑娘一直提到那对耳坠,大人真的没有印象了吗?” 裴洛城摇了摇头。 “大人是从澜悦那里得到消息吗?她怎么样了,没受伤吧,酒楼呢?” “你不必担心澜悦,她没事,那姑娘机灵得很,知道趋利避害,只是……”裴洛城深深看了她一眼,“酒楼可能就,” 江陵离开时心里已经有所准备,可听到大人这么说时,心里还是很难受。 水云间是她的心血。 “放心,我不会放过他!” ?? “大人知道是谁?” 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问得多余,想来澜悦已经把那晚的事情告诉了大人,林仲卿这人还真是说得出便做得到…… 虽然目前还没有十足把握证明,可也已经八九不离十。 “也就这么一次,他下次应该不敢再来了,不过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 “我决定去辅成王府为金城县主准备她的生辰宴,不过,这次我无论如何要带上一个人,” “……你的二姐?” 江陵一脸诧异地看他,难怪澜悦总说他老狐狸,真是什么都能被他一眼看穿。 “对,到时,林仲卿不仅一定会到场为县主庆生,这一次,我就是要让二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彻底对他死心!” “你上次不是说不再管他们两个的事吗?” 江陵转过头,一时语塞。 “那,她毕竟是二姐姐,” 裴洛城喉咙动了动,欲言又止,“……林仲卿那种人,我劝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别去激怒他,” “……那,大人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以厨娘的身份去到辅成王府给县主办生辰宴,大人会不会觉得没面子?” 裴洛城却是浅浅一笑,一脸不以为然,“你会考虑到我的面子,我已经很高兴了,” 江陵略略皱眉,“我是认真在问,若是大人,” “这没什么,你只管去做你喜欢做你想做的事就好,如果我连这么点小事都应付不了,岂不是枉为你们私下里对我的称呼,” 江陵看着他,莞尔一笑,心里松快许多 夜晚人少道路畅通,大约半个多时辰后便回到裴府。 因酒楼被那帮恶棍砸得稀烂,一片狼藉,水云间只好暂时挂牌休整。 不过,澜悦回来时,还是把酒楼的账目单册都带来回来。当晚她们两个宿在一处,把酒楼的损失外加伤员赔偿算完以后,两个人坐在灯下,托着下巴,都不再说话。 “哎,咱们这辛辛苦苦小半年的营收可都要打水漂喽……猴子捞月,空欢喜一场,” 说完,澜悦长长叹了口气。 江陵也陷入沉思。 此事若不报官,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若报了官,一旦查到林仲卿头上,不管林家平日里如何鄙视这个庶子,可他毕竟姓林,为了林家颜面,他们也不可能坐视不问。 此事必得先交由京兆府处置,就韩大人那一手和稀泥的功夫,她到现在想起来那件事依旧后背发冷。 更重要一点是,大家现在都知道她是裴大人的身边的人。 那么她的决定,从某种程度上说就代表了大人的决定。 这样一来,不仅仅是自己得罪了林家,也会连带林家连大人一起记恨,无异于在朝堂上给他树敌。 她如今已经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知道他还有更紧要的事去做,那么她的一举一动需得更加小心谨慎。 “对了,姑娘!”澜悦突然眼中一亮,惊喜道。 “今日你离开后,辅成王府那边可差人来打听回信了,若是姑娘同意的话,他们会把定金先行付下,这样一来咱们又可以有笔银子到账了!” “哦,”江陵回得漫不经心。 “姑娘这是不打算去了?” “去呀,”江陵勉强笑了笑,脑中不由想起大人嘱咐过她的话:林仲卿那样的人,最好离他远一点,不要招惹。 究竟要不要带上二姐姐一起,她有些犹豫了。 第88章 叔母的秘密 两日后上午,江陵带上补品,果子外加一些钱财,坐上马车准备前往赵家庄探望伤者。 车帘开了,闪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是大人。 “你,”江陵诧异地看着他。 “陪你一起!” “大人今日得闲?” 裴洛城没有回答,却是浅浅一笑。 赵家庄位于京畿,距离上京不过五十多里。 一个时辰后。 马车停靠赵员外府前。 裴洛城先行下了车,然后抬手等着江陵下车。 江陵笑了笑,扶着他的手臂小心踩蹬走了下来。门房下人见有客人到,便一路小跑进府通报。 府邸规制很大,宅子比上京中挤在东市附近的官员宅子要大出不少。 毕竟东西两市靠近皇城,地价太贵,像眼前这样一处大小的院子,放在上京中恐怕也只有丞相府可以做到。 偌大的门楣上悬着一道压金镶边,黑底金字的匾额,上面书写着两个大字,“赵府” 这里环境不错,许是昨夜刚下过雨的缘故,一切都是那样的清冽透彻,连呼吸都顺畅许多。 赵员外夫妇接到下人通报便急忙从里面赶出来迎接。 殷红原是宁氏闺中姐妹,也算是看着江陵长大的人,对于她的事多少知道一些,又见站在她身边跟她同行的男子身材颀长,气度不凡,便猜到他的身份。 赵员外大约五十开外的年纪,见人笑呵呵的,长得慈眉善目,赵夫人殷红虽然不到四十年纪,大概日子过得舒心滋润,眼角虽有些肉眼可见的鱼尾纹,可皮肤保养得不错,看起来要比一旁的赵员外年轻不少。 大约刚刚做完月子没多久的缘故,赵夫人的脸丰腴透亮白里透红,人也看起来十分精神。 殷红和赵员外二人一路引他们入了厅堂,然后吩咐下人看座上茶。 江陵两手端着杯子摩挲着,一脸歉疚看着赵员外和夫人,“员外,夫人其实,我们这次来是专程致歉来了,那日的事情实在抱歉,孩子弥月宴这么大的事,你们那么信任我们,结果却闹成这样……要不这样,等孩子周岁的时候,我们水云间一定给孩子补办一场生辰宴,费用由我们出,” “嗐,这事又能赖你,也是我们倒霉刚好碰上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江陵勉强笑了笑,“好在你们没事,孩子没事,我就放心了,” 说着,她回头看了看大人,又看向赵员外道:“我知道赵员外算是这赵家庄的族长,一会儿还想劳烦员外把我们带来的补品和钱财分发给那日在水云间受伤的人手中,我们对这里也不是很熟……” 殷红看了一眼赵员外,抢白道:“都是小事,包在我们老爷身上,” 赵员外全程很少说话,只笑呵呵地看着殷红,似乎对这位新夫人十分满意。 这时,一个婢女急匆匆跑进来,说是孩子不知为何一直在哭,怎么也哄不好,要夫人过去瞧瞧。 江陵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怕不是孩子被吓到了,她当即决定随赵夫人一起去看孩子。 这个孩子并不是赵夫人的头胎,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大约是在五年前,不知因何原因,那个孩子胎死腹中,而且还是个成型的男胎。 殷红当时哭得死去活来,对这个新出生的孩子自然十分重视,赵员外也算老蚌得珠,欣喜不得了。 赵夫人急匆匆回到内室,忙不迭抱起孩子各种哄,可孩子却哭得愈发厉害,“这究竟是怎么了,奶娘呢!把奶娘给我叫过来!” 殷红急得眼泪汪汪,“这孩子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饿了?” 屋子里照顾孩子的侍女跪了一地,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回夫人,奶娘才刚刚喂奶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应该不会是饿了,” “那你倒是说说,小公子为何一直哭啊!”殷红气得满脸涨红,一个劲儿冲侍女发火。 “若是小公子有个什么好歹,你们一个个的谁也别想活!” 小侍女们吓得哭了,迫于夫人的威势又不敢哭得太大声。 “夫人别发这么火,对你身子也不好,” 江陵看着她们一个个低头啜泣,心里也是十分同情。 她又担心孩子是那日在水云间受了惊吓,心里也是十分抱歉,“赵夫人,你先别急,喝口茶消消火,我来替您抱一会,” 她从没试着接触过这么小这么软的孩子,刚从赵夫人手里接过时,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下手,抱松了怕摔着,抱紧了怕勒着。 好不容易找到趁手的姿势,已经额头沁出薄薄汗来。 那孩子喂得好,长得圆乎乎肉嘟嘟的,穿着大红色肚兜,蹬了蹬小腿,两只小手不停地摇摆着,直愣愣地看着江陵,突然笑了。 眼眶里的泪水未干,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哎,不哭了!”有个侍女惊喜喊道。 江陵也是十分诧异,她冲孩子做了做鬼脸,不住地逗他笑。 那孩子看到江陵的笑脸,便一直咯咯咯地笑着…… 赵夫人也是一愣,经过方才一阵哭闹,乍一停下,还以为耳朵失聪了,她赶紧放下茶盏,转过身来看孩子。 这孩子果然在江陵手里乐开了花一般。 “哎哟,我的儿,你可真是会挑人哄啊!这么小的年纪,一言就能挑出谁才是这里的贵人啊!”殷红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赵夫人……” 江陵有些脸红,“我哪里是什么贵人啊!” “你还不是贵人,随你同行的那人可是小裴大人?”赵夫人一脸八卦。 江陵愣了愣,”夫人如何知晓的?” 殷红啧啧了两声,“被我猜中了吧,没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她碰了碰江陵的胳膊,“大人打算何时迎你入门啊?” “……夫人,大人因为担心我对着人生地不熟担心我,所以才陪我一起来的,你说得那些根本就是没影的事!” 殷红撇了撇嘴,“还不承认,方才在厅堂里,我可是注意到,他的眼睛就跟长在你身上似的,我是过来人,不会看错,” 说完,赵夫人将房中的侍女统统赶了出去,她拉着江陵沿床榻坐下,“我与你叔母是旧相识,相信你也从她那儿听说过一些我的过往。” 江陵的确是听过一些,殷红年轻的时候也曾混迹青楼,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看男人的眼光绝不会错,这位小裴大人绝对值得托付终身,相信我,早年你叔母幸亏是听了我的劝,嫁给了你叔父,若是真的给孙季,” 殷红停住,突然意识到失言,赶紧改口道:“若嫁个那个孙子做了妾室,日子肯定比不了现在安稳,可她却因为此事妒恨上了我,总觉得觉得是我害了她,妨碍了她的富贵前程!” 第89章 赵家庄 “方才在外堂,我见员外对夫人言听计从,如今二位又了喜得幼子,夫人的好日子这才开始呢,” 殷红听完喜上眉梢,语重心长对江陵道:“咱们女人哪,一生只有两次翻身的机会,一次靠着老天爷,一次是咱们自己选。其实呀,这日子过久了你就明白,跟谁都是过,所以一定要选一个真心对你的,只有这样咱们才能把后半辈子托付给他,你说是不?” 江陵微微一笑。 “说起我们家员外,他的确对我很好,”说着,她逗了逗孩子,“如今我儿子也有了,正室地位也有了,知足了!” 说起赵员外,他为人倒是实在。殷红交代过的事,他立即着手去办了。 赵府下人按照那日去水云间参加孩子弥月宴的名单一家家找了过去,轻伤者可以自行领取,伤重之人可以委托家人代取。 不消一个时辰,赵府门前便排起了很长的队伍。 裴府一起跟来的发放物资的家丁坐在院子里的一张案几前,一一发放银两,并将他们的名字登记在册。 赵家庄的村民原以为江掌柜那日不过随口一说,未曾想她竟然真的说到做到。领到真金白银作为补偿,他们自然对江掌柜说不出什么。 这时,一个身着豆绿色长衫的女人走到案几前,她眼神飘忽不定,似乎在很小心防范着周围的人。 “姓名,”家丁蘸了蘸墨,低头问话。 过了许久,不见那女子回话,家丁抬头看她,“这位夫人,请告知您的姓名,” “没,”她眼神闪躲,突然补充道:“其他的东西我都不要,只要把银子给我就行,” “……这怎么行呢,我是要记下入账的,”家丁耐心向她解释。 “我求求你了,把银子给我!” 排在女子身后的队伍里其他人不耐烦了,七嘴八舌地纷纷指责起她来,“你到底领不领?” “不领一边呆着去,别妨碍我们,大家都在排队呢,” 女子看了看众人,缓缓走到桌边,谁知,她竟趁家丁不备,抢了银子就跑。 “有人抢钱啦!” “抓人哪!有人抢钱啦!” 前院人声鼎沸乱成一锅粥,殷红和江陵在后院也听到了动静,不知发生了何事,她们应声跑出来。 那女子其实没跑两步便被人群揪住,并且押了回到院子里,“这里是赵家庄,都是我们自己人,你抢了人家的东西,还能往哪儿跑!” 赵员外挤在人群中帮助恢复秩序。 江陵刚一走到外院,一眼看到大人也正好闻讯赶到,她走到大人身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裴洛城负手而立,表情淡淡地望着院中那个女子,“不好说,” 听到大人这么说,江陵起了几分好奇,慢慢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人家江掌柜是个有良心的商人,这次人家大老远过来探望咱们,你怎么能干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真是丢我们赵家庄的人!” “怎么就丢我们赵家庄的人了,她根本不是我们赵家庄的!还是让她离开这里吧!” “你说把人家赶走就赶走啊,她是赵树的老婆,人家不同意,你还能替他做主怎么的!” 任凭被人如何指指点点,那女子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倒是说句话啊,你抢人家钱做什么?” 江陵见她神色有些古怪,将要上前相问,这时一个身形粗壮的汉子挤上前来,他朝围观人群看了看,拱手道:“对不住了各位,” 他一眼看到女子紧握着拳头,于是蹲下身企图强行掰开她的手,瞪着她道:“谁让私自跑来领银子的,你长本事了是吧!把钱给我!” 任凭男子怎么用力去掰她的手,那姑娘一直双唇紧抿,就是紧握着拳头不放。 “住手!”江陵见那姑娘的手都被他抓出了血印,忍不住上前阻止,“你是她什么人?” 那男子便是当日去过水云间的食客,他认出了江陵,于是客气答道:“哦,这是我家娘子!” “既是你家娘子,她来领这银子跟你亲自来有何不同,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为何要这样待她,” 说着,她将那姑娘扶起来,温言问道:“姑娘,可是需要用银子,” 那姑娘怔怔看了她半晌,见她眼神温和,嘴角挂着善意微笑,“我的孩子病了,需要钱治病!” 江陵愈发听糊涂了,转向男子问道:“既然你们的孩子病了,为何不给他治病?” 男子低下头,一语不发。 这时,殷红也挤到江陵身边,把江陵拉到一边,小声道:“他们的孩子打一生下来是个怪胎,赵家庄的人见着他都要躲着走,赵树脸皮博,在外被人戳了脊梁骨,回去就拿老婆撒气,一心盼着这孩子早死早超生,免得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孩子都是娘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做娘的哪有人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自生自灭,” “该给孩子治病,还是得治病!” “对啊,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不管呢!” 众人的矛头又一致对准了赵树。 “他如今跟他的新媳妇儿正柔情蜜意呢,哪里有功夫管他们娘俩儿!”有人调侃道。 赵树站在人群中,脸红一阵白一阵,额头的青筋爆出,一把揪住他娘子的胳膊,“走,跟我回家,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那姑娘死活不从,被拖了两步后,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声泪俱下,“赵树,我求求你,你放我们娘俩走吧!既然我和孩子在你跟前这么碍眼,你就让我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吧,咱们合离,或者你休了我也行,反正后半辈子我也不想嫁人了,能陪孩子走多久就走多久吧!” 江陵听着,不觉眼眶发热。 殷红在一旁小声道:“所以选男人还是要看眼睛毒一些才好,这姑娘原是外地人,赵树出门跑生意时认识的,两人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这赵树的嘴也是甜,把个小姑娘哄得说什么都信,这才不远千里跟他来到赵家庄,原以为是什么富贵人家呢,其实不过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 “我还听说这姑娘当时嫁过来时,娘家人原是不同意的,说是看着赵树不像好人,结果这姑娘死犟,听不进好赖话,把娘家人都得罪光了,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大约是惊吓惶恐过度,这孩子……也是造孽!” 第90章 殷红 江陵看了看殷红,“夫人,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殷红是头脑灵活且识时务的聪明人,如今江陵早已不再是那个成日躲在柴房里的烧火丫头,而是上京城里最最有名的水云间酒楼的掌柜,而且身边还有小裴大人这样的贵人相助。 这事对她而言,根本就是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她如今是赵员外的正室,族长夫人,说自然有几分权威。 她先是走到兰儿跟前,仔细询问一番,见兰儿去意已决,也不好再多劝说什么。 殷红对他们二人耳提面命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又提起了他当年刚刚带着娘子来到赵家庄的情形,一番好言相劝后,赵树有些动容。 “如今你又娶了一房娘子,孩子也生了,你若真对兰儿没了感情,那不如你们两个好合好散,合离吧!就当给她们娘俩一个出路。” “你是个男人要有所担当,当初你怎么把人家姑娘带到咱们赵家庄来,你再怎么把她们送回去!听到没有!” 族长夫人的话,赵树自然不敢不从,于是欣然点头应下。 “回去吧,先给孩子看病,无论再怎样,那个孩子毕竟是你骨血!” 赵树领着兰儿回去了。 他们留在赵府同员外和殷红吃了顿便饭,外头的事情也进行得差不多了。 饭后,二人拜别了赵员外夫妇。 临行前,江陵偷偷给殷红留下二十两银子,说是留给兰儿路上做盘缠用,她这次出门仓促,除去赔偿的钱外就这么多了。 殷红原推脱不收,“放心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你破费,” “我知道夫人心善定会把此事安排妥当,我也只想表示一下心意,” 殷红这才收下。 马车沿着葱郁的小路,渐行渐远,直到看不清赵员外夫妇,江陵这才恋恋不舍放下帘子。 出赵家庄的这条小路崎岖难行,道路两旁长满了一尺来高的野草,车舆颠簸得有点厉害。 江陵坐在那里上半身随着车舆一起摇晃着,突然睁开眼看了看大人。 裴洛城:“……” “我决定了,金城县主的生辰宴,我一定要带二姐姐去,” “……想好了,那就去做吧!”裴洛城一脸云淡风轻。 江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大人不骂我?” 裴洛城耸了耸肩,“你就是个犟驴脾气,” 江陵叹了口气,“兰儿太可怜了,曾经她和赵树感情那样好,甚至为了他不远千里嫁到赵家庄,不过因为孩子的病就被她人嫌弃,况且这孩子还是赵树亲生的,” “所以你想到你的二姐,” 江陵点了点头,“是,以林仲卿现在处境,他是绝不会迎我二姐姐入门的,即便现在待她是千百好万般宠,像他这般名为利利用别人感情的人又岂能托付终身。虽然我有时候真恨不得一个大嘴巴把她打醒了,” “人这辈子难免跌跌撞撞,可有些坑却不能跳,因为一头扎进去就是一辈子的大事,” “……对了,你的那支白玉簪子,找到没有?” 江陵愣怔了一下,“没有,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你仔细回想一下,有没有可能是你曾经不小心把它掉在外面,被人捡走了,” “不会,” 江陵十分肯定答道,“这簪子是我阿娘留下唯一的遗物,如此珍贵的东西,我怎会随身带在身上呢,况且我日日出门都是以男装傍身,戴着白玉金簪不伦不类的,” “这簪子可有什么来历?” 江陵便将她从宁氏那里听到的讲给大人。 裴洛城略一思忖,继续问道:“既然这白玉金簪乃是先太后所赐,想来应是这世上独一无二了,” 如此一来,若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日狐狸面罩姑娘头戴的那只白玉金簪想来应该就是江陵丢失的那只了。 裴洛城眉头微蹙,再没有继续发问。 过了许久,他开口道:“……说件让你开心的事,京兆府尹已经把人都放了,” “真的?”江陵眼中一亮。 裴洛城点了点头,“刑部和大理寺均以证据不足为由同时驳回卷宗。不过此时正好又碰上北厥国二皇子出使,迫于压力,韩大人只怕是要忙得焦头烂额了,” “管他呢,原本就是他鱼肉百姓在先,他就是德不配位,枉为京城百姓父母官!不过我还要替那些无故被抓去受刑的人谢过大人!” 说完,江陵起身面向大人,两手抱拳躬身行礼。 就在这时,突然,车舆不知撞到了什么,车身剧烈一抖,然后快速向右侧倾斜,眼看车舆就要倾翻过去。 江陵手里没有抓手,如此一个猝不及防,她啊的一声,眼看就要被掀翻滑向另一边。 裴洛城单手撑在车舆顶棚,一把圈住站立未稳即将扑倒的江陵,利用两个人的重量生生把即将翻落的箱体扳落回来。 “哐”的一声,马车厢体从四十五度倾斜稳稳落地。 裴洛城跌坐在后排的凳子上,江陵因为受惊紧张时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被连带不偏不倚地正好侧身坐到大人身上。 他修长的手指圈绕在她腰间,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畔,甜甜的,甚至还能闻出中午在赵员外府上吃过的桂花酒的味道…… 他的眸中似乎有些情绪翻腾。 “……大人,你没受伤吧?” “嗯,” “那,……怎么心跳得这么快,” “那是你的,我的在另一边,” 他目光越发灼热,视线从她额头一点一点慢慢滑落,眼睛,鼻尖,最后滞留在她花瓣一般娇嫩的樱唇上。 他凝视她的眼眸,仿佛是在等她回应 若是她抗拒的话,他也会选择尊重。 少女脸颊微红,美丽的瞳仁墨色沉沉,能让人望之不觉沉沦其中。 这一次她竟然没有回避他的眼神。 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 “大人!” 柏叶急忙打开车厢后门,他怔了一下,老脸通红,立即关上车门背过身去。 “大人,属下什么都没看到,属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方才半山腰滚下来一个石头,没刹住让大人和姑娘受惊了,我们现在可以走了,” 马车重新起步,踏上回京的小路。 裴洛城慢慢将手松开,车舆中的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第91章 你们的关系好像不一样了 江陵重回自己的凳子坐下,她感到脸颊的温度直往上升,急忙转过身,撩起车帘,眼中满是慌乱无措。 裴洛城倚着车背,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自此至回到裴府,二人再没说过一句。 马车稳稳停靠在裴府门前,此时已近酉时,澜悦早早掐准了时辰知道他们会在这个时辰回来,已经在门前等候多时。 门房家丁速速搬来轿凳,车帘掀开,裴洛城率先从车舆中走下,当他转身想要扶她下车时,江陵已经自行走下,没有抬头急匆匆直奔大门里走去。 澜悦一头雾水,看着大人问道:“大人,这马车里总共就你们两个人,您又是怎么惹着姑娘了?” 裴洛城耸了耸肩,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那行吧,我进去看看姑娘,顺便跟她说点私房话,” 说完,她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看了看大人,那表情仿佛是在说,你们可真是让我操碎了心! “这丫头……” 裴洛城眼眸微眯,望向门内方向,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浮起。 柏叶安置好车舆后,走到大人身边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一起往去,抬手在大人面前晃了两下,“大人,人已经走远了,这是咱们自己府邸,用不着站在门口偷看,” “对了,静安坊王家铁匠铺那边,我让你那儿定制的刀具怎么样了?做好了没有?” “属下前两天才过去瞧了一眼,已经在做最后的打磨处理了,大人的要求特别多,刀具既不能太轻也不要太重,刀刃要锋利,还不能太危险,刀柄握着要趁手不磨手……属下去到的时候,那店家一直在抱怨,说也不知哪家祖宗,既要又要,若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人家真不打算接您这个活儿,太难伺候了,” “上次见她拇指上搀着绷布,想是现在所用的刀具并不趁手,” 柏叶突然想到来时路上不小心被他撞倒那一幕,“大人,你这是已经决定……” 裴洛城没有说话。 “大人之前不是还顾虑人家江姑娘……” “我未婚她未嫁,大人我有何顾虑。” “是,”柏叶只好应着。 裴府后院,澜悦随着江陵一起回到房中,她并未瞧出有何异常。 她走到桌前倒了杯热茶水递给江陵,“姑娘,我听了你的话巴巴地跑去江家,谁知那宁氏身边的钱婆子一见是我,就把我给轰了出来,连面都不让我见,” 江陵放下杯盏,摸了摸她的手,心疼道:“真是难为你了,连你都如此,若是我去江家只怕会被大棒子打出门来,我原想着你去试试能不能见到二姐姐,若是实在为难就算了,可我现在已经决定了,无论如何,我要把她带她一起。只有让她亲眼瞧见林仲卿的所作所为才能彻底死心,” “姑娘你先别急,听我说完,” “后来我在就在安平坊外转悠了好久,遇见一个小孩,胖乎乎的还挺可爱,好像是他们的街坊,我便买了糖果给他,让他设法把二姑娘骗出来,谁知,那小孩还挺聪明,跟她说有贵人在外头等她,” 江陵浅浅一笑,喝了口茶,“那是隔壁王屠户家的孩子,他是挺聪明的,后来呢?” “二姑娘见小孩说的贵人是我,扭头便要走,我上前拉住她,真是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人家就是死活不去,还说什么,不要介入他人因果,她这辈子是铁了心跟着林家小郎君了,” “姑娘啊,我劝你还是算了吧!二姑娘自己不也说了,她生死由命,各自有各自活法,” 江陵长长叹了口气,“若是别的事,就随她去了,可那晚的事你也看到了,那林仲卿分明就是疯子,做事不择手段,二姐姐若真的嫁给他,日子久了色衰而爱驰,只怕她后悔都来不及,我是不想管,可……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说完,她拉过澜悦的手,“这次真的难为你了,后天就是县主生辰,我还是希望再试一次,这次我只会在门前等她,去或不去由她自己决定吧!” 两日后辰正,辅成王府来接江陵的马车早早停在门前。 江陵站在马车外迟迟没有上车,视线一直盯着门前的小路,车夫催促了几次,也不好一直拖着。 “姑娘,咱们还是走吧!都这个时辰了,二姑娘指定不会来了!再晚的话,福城府该说咱们托大拿乔怠慢他们了,” 算了,看来她是真的不会来了。 江陵和澜悦一起上了辅成王府的车轿。 马车刚准备起步,后头突然有人喊道:“等等!” 江陵眼中一亮,未等车舆停稳,便急忙打开车门,却见是一位裴府小侍女追了出来,她一手提着裙裾,隔着老远便朝她们招手。 侍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姑娘,大人尽早临上早朝前特意交代奴婢,让奴婢务必转告姑娘,凡事尽力就好,切莫给自己太大压力!” 江陵愣了一下,虽然觉得大人此举有些小题大做,可还是有一丝惊喜和雀跃猝不及防地爬上她的心头,心中一片暖意融融,“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江陵关上车门,回到座位上坐好,跟前面的车夫说了一句,“可以走了” 一回头却见澜悦一脸坏笑地看着她,那表情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可说之事。 “怎么了,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欸——姑娘,你脸红了,快跟我说说,你和大人……你们两个现在怎么样了?” 江陵脸颊有些发烫,面对澜悦那张具有强烈求知欲的脸,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什么怎么样了,不是一直都那样嘛!” “不是哦,据我观察,你和大人你们两个自从赵家庄回来,就好像不太一样了,快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瞎猜了,” “不可能!”澜悦梗着脖子表示自己的感觉绝不会出错! “那日我还在想,大人怎么这么好心还把朝廷发的俸料送给奴婢做衣裳,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跑去柏护卫那里求证,结果姑娘你猜怎么着,那料子是大人特意买给姑娘的,” 第92章 县主的座上宾! 马车停在辅成王府的偏门。 这里多是王府家丁侍婢出入的地方,另有一些菜贩商贾给王府送货上门时,也走此门出入。 距离偏门几步之遥的王府正门处,卧着两只雄姿英发的石狮子,正红朱漆大门顶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龙飞凤舞写着“辅成王府”四个大字。 大门前已经停驻了许多车马,宾客陆续进入。 澜悦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望去,瞬间嘴巴张成圆形。 她碰了碰江陵,“姑娘,你看,那个穿着一身碧色长裙的女子是不是二姑娘?” 啊? 江陵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顺着澜悦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身着碧色长裙的姑娘背对着她们,不过从身形上看的确和江蓉琪很像。 她正和周围其他几个姑娘站在一起说说笑笑,看样子仿佛十分熟稔。 不知那姑娘是否有所感应,突然回过头,朝她们方向看来。 澜悦大吃一惊,“真的是她!她,她不是死活都不肯来嘛!” 江蓉琪回头同其他几位女宾打了招呼后,转身便向她们这边盈盈走来。 江蓉琪的相貌完全袭承了她母亲宁氏年轻的时的样子,一张精致的鹅蛋脸上,肌肤胜雪,美目流盼,温柔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妩媚。 尤其她今日还穿着一件质地尚好的碧色长裙,远远望去犹似湖畔中一颗水莲,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待她走得更近一些,江陵问道:“竟然真是的二姐姐,我还以为姐姐不会来了。” “谁跟你说我不会来,我只是不想同你一道罢了,” 说完这话,她微扬起下巴,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眼神,打量起江陵, “瞧瞧你,穿的这是什么,灰头土脸不男不女的,还让我同你一道,我可丢不起那人!” 江蓉琪抚了抚鬓发上的钗环,朝偏门斜瞥过去,不禁冷笑了一声, “没想到你这位上京城中赫赫有名的江掌柜,小裴大人心尖儿上的人,到了王府门前竟是这般待遇,同王府的下人同过一门,啧啧啧,若我是三妹的话,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澜悦将欲还嘴,江陵抬手制止了她。 “二姐姐,可是受邀而来吗?” 江陵突然心生不好预感。 “能和众宾客同走正门,我自然是受邀而来,” 江蓉琪冷笑一声,“今儿是金城县主的生辰,我可是县主座上宾,” “二姐姐可有想过,金城县主她出自王府,身份千尊万贵,身边的朋友亲信尽都是些与她同等身份之人,她又不认识二姐姐,为何特意邀你前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与县主做朋友吗?那我就清清楚楚告诉你,这邀帖是韩府差下人亲自上门送来的,指名道姓写着江蓉琪的名字。” 韩府?江陵仔细想了一下,应该就是韩香雪了。 “县主说了年年生辰见到的都是那么几副老面孔,着实没什么意思,于是就想到让大家择一两知己好友相邀前来,我们曾是翰宸书院同窗,她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我,” 可那韩香雪一直眼高于顶瞧不上她们这些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又怎会诚心给江蓉琪发出邀请! 她上前一步,握住江蓉琪的胳膊,谁知竟被她反手甩开,“你做什么,别用你满是油污的手弄脏了我这件衣裳,” 江陵只好后退了一步,“林仲卿呢?他可知道你要来?” 江蓉琪一脸不以为然,“哼,你不借钱就算了,仲卿哥哥说了,他自有办法。他这两日要去外地拜访一位远亲,就是林家老太爷的一个堂兄弟,他们的身份虽比不上伯爵府,却是先帝爷亲封的开国县男爵,这夫妻二人一辈子没有孩子,一直想要从宗亲中择一位继承衣钵,仲卿哥哥这头脑果然比一般人灵活。” 江陵没工夫听她闲聊,“你的意思是林仲卿如今已不在上京,他也不知道你受邀来辅成王府做客?” “是又如何,即便他在上京,我又为何不能来王府,方才与我一起聊天的女宾你可认识?其中一位还是安康郡主呢,能结识到这么一位贵人,我为何不来!不像你,只不过是被辅成王请来做饭的,你呀,天生就是伺候人的贱命!” “在江家的时候,打杂做活,如今千方百计离开了江家,这不还是被人当做下人使吗!” 说完,她淡淡蔑了江陵一眼,拂袖离开。 江陵无奈,也正准备从偏门而入,这时,只听有人大声叫住她,“江姑娘请留步!” 江陵收住脚,扭头望去,只见一位年约五十岁上下,身着鸦青色镶金锦袍的男子朝他们走来,虽然看上去已是她们父辈,可身姿依然挺拔,如芝兰玉树,说不出的雍容富贵。 他的身后还跟着王忠。 想必这位应该就是辅成王了。 她赶紧迎上了上去。 江蓉琪方才已经在大门前同另外几位聊天的时候见过辅成王,只是还没有机会上前打招呼。 如今见辅成王款步走来,内心不由一阵窃喜,“小女见过,” 江蓉琪话未说完,辅成王已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经过。 江陵赶紧福身,“见过王爷!” “哎呀,江姑娘你是我们特意请来帮忙的,怎么能走侧门呢!” 说着,他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王忠。 王忠赶紧俯首躬身,“是属下做事不利,没有思虑周全,让江姑娘受委屈了,”王忠赶紧上前,指着那位在先前引路的王府家丁,大骂道:“你们一个个小兔崽子难不成是瞎了狗眼嘛!我不是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见到江姑娘一定请她走正门,不能干滚蛋!” 引路的家丁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认错,“今日是县主生辰,多有商贩过来供货,王主事只说是姑娘是王爷请来贵客,谁知道……” 他仰头把江陵上下打量一遍,“我们以为的千尊万贵的客人,谁知道会穿成下人模样,” “你个狗眼看人的玩意儿!” 王忠上前狠狠给了家丁一脚。“滚,现在就收拾包袱滚出王府!” 江陵赶紧上前相劝,“算了,今日县主生辰原是件喜庆的事,别为了这么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第93章 落逃 一到膳房,江陵便开始忙碌起来,这次她把在水云间一手带起来的两个厨子一并带来,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让他们多些历练。 澜悦口角伶俐,为人也聪明,执掌中馈勘验账目确是一把好手,可对膳房中精细活就没那么精通了。 做完手上的这道硬菜,便终于坐下来喘口气了。 “姑娘!姑娘!” 澜悦急慌慌的夺门而入。 “又怎么了?”江陵扶额。 “你猜我看到谁了?” “林家五郎!” 什么! 林仲卿?他不是已经离开了上京了…… 这下糟了! 江陵预感事情不妙,忙问道:“可有看到二姐姐?她如今同谁在一起?” “……这个我就不知了,我这种身份的人哪里进得了那种地方。方才我也只是走偏道溜达,真是没想到竟能撞上林五郎,他身边的人手里捧着精致木匣,好像是准备送个县主的贺礼,他还喜滋滋地对随从说,若是从正门走,下人一定会提前通报,这就是要给县主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还真能沉得住气。 不行,她得想个法子进去查看一下里头形势。江蓉琪的性子被宁氏娇惯坏了,凡事只要头脑发热她什么事都能做得出! 今日和府贵宾,真若是把事情闹大了,只怕连二叔父都得落得一个管教不严的罪名。 可怎样才能进到宴厅呢……江陵犯了难。 就在这时,王府的侍女来到膳房,说是县主有请。众宾客对今日菜色非常满意,她想要当面奖赏姑娘。 澜悦担心江陵一个人应付不了,想要随她一同进入,却被王府婢女拦住,“县主口谕,只许江姑娘一人进入。” 在王府婢女的指引下,穿过一条长长回廊,刚转过弯,正好看到林仲卿抬脚步入宴厅。 糟了,还是迟了一步,若现在大张旗鼓地进去,说不定会把场面搞得更僵,还是稍作停留先观察一下里面的动静,见机行事。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引路婢女,“这位姑娘,劳烦一下我想知道今日县主生辰宴上都有哪些女宾上门?” 小婢女知道江陵是王爷请来的贵宾,礼数上自然不敢怠慢,她停下来认真想了想,“京兆府尹的韩大人家的二姑娘,还有吏部尚书杨大人家的姑娘,还有一位是今日的贵客,不过这位是不请自到,” “是谁啊?” “是一直养在太后宫里的安康郡主,” 听着好像江蓉琪并不在列,她又解释道;“有没有看到一位身着碧色衣裳的姑娘,长得挺漂亮的,” 小婢女抓了抓头发,想了半晌,“……好像有,她就坐在安康郡主旁边,两个人一直在聊天,似乎交情不错,” 江陵拉住小婢女的手,一脸歉意道:“不好意思,方才走得急,新熬制的三味果酱忘记一并带在身上,那个东西是要搭配一道点心的,劳烦你再跑一趟膳房,我第一次来王府,路不是很熟,” “……那好吧!我这就回去取,姑娘千万不要乱跑,” “好,你只管放心!” 小婢女的身影消失在外廊转角,江陵继续守在原地留意着里头的动静。 此时的宴厅中,一群人中间坐着一位琵琶女,曲至高潮时,金声玉振,急如飞瀑。 江陵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兴许,林仲卿还没发现二姐姐。 江陵正在心里默念着,突然一曲已尽,只听见众人拍掌欢呼,举杯向县主齐声恭贺。 接下来一个熟悉的男子说道:“这是我精心为县主准备的礼物,” 因为里面宾客差不多和县主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没有长辈在场,大家说说笑笑自然更放得开些,众人起哄道:“林家五郎送的礼物,县主还不打开来让我们也一起开开眼?” “啧啧啧,好一对漂亮衔珠金凤簪啊!” “林五郎,这么着急送县主金簪,这是要跟县主表明心意吧,今儿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把该说的话都说了吧!” 江陵在门外听得心急如焚,不时朝外廊处张望,小侍女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 “等等!”一个清脆利落女声道,“林五郎,你这对衔珠金凤簪,我可受不起,” “县主,说这话是何意啊?”林仲卿声音里略能听出一丝尴尬。 “最近京中风大,有些该听的不该听的话都吹到我耳朵里,不知林五郎可有听说了什么?” 江陵心中一凛,王府管家王忠已经把那日在水云间听到的话原封转述给了县主,说这话的人应该就是金城县主本人了。 “诸位可有听说什么?即便有也不过是那些小人编造陷害我的谣传罢了,县主怎能轻信那些,这满上京高门荀贵中,谁人不知我林仲卿心里只有县主一人,哪里还有空隙放得下别人!” 林仲卿不知为何,又突然补充了一句,“即便是县主不小心听到什么,不过都是男人在外头的逢场作戏罢了,我林仲卿对天发誓,今生唯一想娶之人唯有县主一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轰!”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音,房间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哗啦”一声,瓷器摔碎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 金城县主厉声呵斥。 “江姑娘,你要的三味果酱找到了,奴婢和澜悦姑娘真是一通好找!” 小婢女的话还未说完,江陵已经闪身进了宴厅,手持着红木漆盒,上面摆放着一小碗三味果酱。 第一眼便看到林仲卿,听到有脚步声传来,他转头看向江陵,原本惊诧的神色变成了震惊。 江蓉琪面向林仲卿站着,一脸委屈。 江陵的视线迅速将众人扫过一遍,笑着道:“实在不好意思,方才忘记拿果酱,这是小女为县主生辰亲自熬制,一来一回所以来迟了,还请县主海涵。” “你就是江陵江姑娘吧!”县主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朝她走来的姑娘身上。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林仲卿用一种阴鸷的眼神盯着江陵,嘴角却是微微上翘。 “江陵是我请来客人,她为什么不能来!”金城县主转身质问林仲卿。 林仲卿赶紧切换成另外一张面孔,满脸堆笑,“我只是觉得奇怪罢了,郡主今日生辰,只要你高兴就好,” 突然“哎哟”一声,江陵为避地上碎瓷片不小心将一碗果酱都撒到江蓉琪身上。 江蓉琪的脸缓缓转向江陵,眼泪唰地掉下,她抬手指向江陵,仿佛所有的错都是她造成的。 “你诚心的是不是!你非要我在这种场合当众出丑你才开心是不是!” 第94章 安康郡主 此刻江陵俨然已经不顾上这些,她赶紧从袖口抽出帕子擦拭那块沾在江蓉琪裙裾上的污渍,“不好意思,这果酱中加了十足料的椹果,只怕一时半刻擦不掉,我这就带贵人下去换一身吧!” 说完,她朝县主点头告退,也不管江蓉琪是否乐意,拉上她的手不由分说走出宴厅。 过了回廊,再往前就是膳房,江蓉琪甩开江陵的手,脸色大变,“你够了没有!” 江陵深吸了口气,尽量保持克制,反问道:“你闹够了没有!” “是你故意把这脏东西泼在我身上,也是你把我从那里头拖拽出来,怎么反倒变成是我在闹了!” 江陵指着宴厅方向,“你可知方才有多凶险,且不说二姐姐只是王府请来的客人,二姐姐怎敢在当着县主的面,摔茶盏撂脸子!” “我,我只是起身时不小心碰翻了而已,又不是故意的!”江蓉琪一脸心虚。 “姐姐若是那遇事拎得清的人,今日就不该来参加县主的生辰宴!” “我,我怎知道会在这里遇到林仲卿,而且,今日是县主生辰,她,应该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吧!” 江陵单手扶额,一脸无语,她气得不停在江蓉琪面前走来走去,“二姐姐,你难道没看到方才县主已经生气了吗!你以为她在里头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 “……你,你的意思是县主知道我和仲卿哥哥,不可能啊,她怎么会知道!” 她们二人正在回廊下说着话,林仲卿瞅了个时机从宴厅里跑了出来,一眼看到她和江陵两个,便急匆匆地朝她们跑来。 “蓉琪,” 江蓉琪还在为方才的事生气,侧身不搭理他。 “你听我说,”他朝江陵瞪了一眼。 江陵也狠狠回瞪,背过身不想看到这二人。 “你和县主又不认识,你怎会来这里?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她一心挑拨我们的关系,蓉琪你千万不能听她的挑唆,” 这个她,自然指的江陵,虽然江陵背对着他们。 江蓉琪横眼看向江陵,“不是她,是韩姑娘给我发的邀帖,再说了……我就是好奇被你嫡母看上的县主究竟长什么模样!”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还骗我说去了绥安,一转眼又回到上京,是专程赶回来给县主庆生吧!你不是跟我说,娶金城县主是你嫡母的意思,你不过是跟她走过场,等把这桩婚事拖黄了就不再与她有联系了,可你为什么还给她送金钗环,簪子可以随便送人吗?那可是定情信物,” 说完,她揉着眼睛嘤嘤地哭了。 “好了好了,明儿我一定送你一对更好的,我托词出来更衣,不能在外滞留太久,太久的话会让县主怀疑,你乖一点,赶紧跟江陵离开这里!” “好啊——” 不远处传来县主的声音,她一边拍掌一边笑盈盈地朝他们走来,县主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很可爱的姑娘,身着一些杏黄色的襦裙,圆润的脸盘,大大的眼睛,看上去古灵精怪。 “真是一出好戏!” 林仲卿慌了神,可依旧站在原地未动。方才他对江蓉琪一番感人至深的表白,想来都已被县主听了去,再多的解释也是徒劳。 “林五郎,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林仲卿面色晦暗,嘴唇微动,却什么也没说。 “王忠告诉我此事时,我原本还不信,可我真的没想到啊,林仲卿!你可真是好心机,竟然算计到我的头上!幸好我对你原也没什么感情,若不是你死皮赖脸地纠缠我,本县主可看不上你!” 说完,她将手中的朱红色漆木盒往地上一扔,“这东西挺贵的,本县主不稀罕,带上你的东西,给我滚!” 林仲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俯身拾起他送给县主的那一对簪环,再没多说一句扭身离开。 “仲卿哥哥,” “江家二姑娘是吧!”金城县主叫住她,笑盈盈地将她打量一番。 江蓉琪不得不停下,转身面向县主,小声回了一个“是,” “本县主专程请你过来,此番用意已经很明白了,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吗?” 听了这话,江陵恍然,向县主投以感激的目光,原来竟是她以小人之心了。 “这……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既然你与仲卿哥哥划清了界限,就不必再插手别人的事了!” “二姐姐,究竟要多少人才能把你叫醒!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林仲卿那样的人他不值得你托付一生!” 江陵再也压制不住胸中的怒火,朝她厉声呵斥道。 “你还管她做什么,她想去就由她呗!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一股小家子气,就跟这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 说这话的是金城县主身边的那个个子小小眼睛大大的姑娘。 江蓉琪眼眶含泪,视线扫过众人,“……你们再看不惯他!他也是我的仲卿的哥哥,用不着你们管!” 说完,哭着跑了出去。 江陵无奈地看着江蓉琪的背影,心中感慨那句老话:好言难劝要死的鬼。她已经尽力了,再不想听到一丝关于林仲卿和她的消息。 不过,还是要先感谢一个人,那就是金城县主。 “……我二姐姐她打小被叔母惯坏了,一直就是这个脾气,方才宴厅之内,二姐姐多有冒犯,还请县主海涵,” 县主将她略一打量,笑盈盈道:“这点小事不值一提,我们都是做姑娘的,待字闺中,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大家还是有必要相互帮扶一下,免得更多姑娘被这种人骗!” “县主襟怀洒落,行事果决,果然虎父无犬女,县主颇有老王爷当年风范!” “这位就是上京城里赫赫有名水云间掌柜?” 县主看了眼身边的姑娘,向江陵介绍道:“这位是安康郡主,一直养在太后身边,这次若不是因为北厥国二皇子出使和亲一事,她也不会被太后放出宫来,” 江陵立马福身,见过郡主。 “起来吧!” 安康郡主看了看她,一双乌溜溜大眼睛四下转着,“江陵,” “是,” “方才金城县主漏说一句,” 金城县主眉心微蹙,扯了扯她,安康却不以为然,“你可知道是何事?” “小女不知,” “郡主,时辰不早了,该回宫了,小公公一早在外候着,已经着人来催促了好几次。” 安康嘟着嘴,用撒娇的眼神看了看县主,“你们都管着我!” 可她依旧不打算放弃,“你可知道那晚的宫宴小裴大人说了什么?” 裴大人? 不知为何,乍然从安康郡主口中听到这三个字,江陵心中突然有点紧张,她摇了摇头。 安康玩味一笑,“裴大人如今已经是我的未婚夫婿了!不信的话,你可以回去问问他!” 第95章 你是不是吃醋了? 从辅成王府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江陵觉得身子有些乏累,简单泡了热水澡换了衣裳,准备回房休息。 澜悦吩咐膳房给她煲了人参老鸭汤,走到门口时发现她房间里的灯已经灭了,只好暂且将烫水端了回去。 刚要转身迎面碰上另一个小侍女,“你干什么去?”澜悦问道。 “去叫江姑娘,” “她休息了,别去打扰她,” “可……是大人吩咐的,说是让姑娘现在去花厅,” “都说了姑娘今日累了一天,已经休息了,你就这么回大人就好了,没事的,大人最是体恤姑娘,不会为难你。” “那好吧,”小侍女转身要走。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陵看上去的确是刚从榻上起来,一头青丝随意挽成一个松松发髻斜插一只桃木簪,一袭梨花白拖地襦裙,平日里看惯了她扮作男子清俊秀气的书生模样,难得见她如此甜美可人的一面。 廊下风灯迷雾一般映照在她光洁无瑕的脸上,在那种黄晕灯光衬托下,宛如古画里走出的梨花仙子。 澜悦和小侍女竟都有些看呆了。 “不必了,我还是过去看看吧,也许大人有什么事。” 江陵看了一眼澜悦手里的汤羹,朝她微微一笑,“谢谢你,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吧,我回来再喝,” “好!” 花厅 裴洛城双手叉腰站在八仙桌边,目光凝视着桌上摆放的几盘菜肴,他把烛台的位置调了又调,仿佛在考虑怎么摆放光线更好。 看到江陵来了,他兴致勃勃,“来尝尝,这几道菜味道如何?” 江陵看了看大人,又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膳房的王胖子,“这些是” “先尝尝看嘛,”他的声音里带着期盼。 江陵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樱桃煎,蜜饯青梅,羊蹄笋,豆腐羹,麻辣鹌鹑! 江陵各尝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于是她转目看向王胖子,笑道:“王大哥,今晚你辛苦了!” 他们平日没事的时候曾在膳房彼此交流过菜品的流程和难度,这些菜肴的确都是王胖子的拿手菜。 王胖子很欣慰地朝江陵看去,“今晚这些菜跟我没关系,”说着,他朝大人努了努嘴,“都是大人亲手做的,尤其是那个樱桃煎,大人知道江姑娘最是喜欢,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做成的,” 江陵愕然,看了看大人。 “江姑娘觉得好,小的就放心了,大人说了,这顿饭做好了算大人的,做不好算我。” “赶紧走吧,就你话多!”裴洛城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裴洛城坐到她身边,将那一盘樱桃煎径直放到她面前,“江大掌柜今日在外辛苦奔波一日,以后只要不忙的时候,晚膳由我亲自来做,” 他深深地凝视她,眼底浓浓情意不加丝毫掩饰,翻涌如波涛。 江陵浅浅一笑,拿起一只小小的樱桃煎放入口中,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大人,” 江陵缓缓开口,“你可有什么话想说吗?” 裴洛城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要不你给我点提示,” 这么大的事,他倒是真能沉得住气,不说也罢。 裴洛城又给她盛了一小碗豆腐羹,脸上表情却是带着几分小小得意,“你说我是不是也挺有做菜天赋的,” “嗯,”江陵漫不经心回了一句,眼下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看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肴,她一口也吃不下。 “怎么了?是不是累坏了?” “没有,” “你情绪不对,还是说今日在辅成王府有人欺负你了,” “都没有,” 江陵突然站起来,她愣了一下,被自己这一举动吓到,“不好意思,大人,我今日真的没什么胃口,有负大人一番美意,我先回去歇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你究竟怎么了?” “真的没事,大人你还是别问了,” “” 他黑眸幽幽,有艺彩流动。 江陵唇角动了动,看了一眼大人那只紧握在她手腕的手,“还请大人自重,既已定了亲,就不该再和其他人牵扯不清,” 说完,她努力把手抽出。 裴洛城却顺势一拉,她不偏不倚跌入他怀中。 “你放手” 江陵挣扎,却是徒劳,因为她的腰肢被他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圈锁住,动弹不得。 裴洛城不发一言,就这么静静将她圈在怀中,眸中的情绪又深又重,似乎想要一鼓作气洞穿她的内心。 她低头,想要看他,却又怕被他一眼看穿了心事。 “你是不是吃醋了?” 也许吧,她只知道心里很乱,很乱。 打从辅成王府回来,她心里就一直闷闷的,仿佛被什么堵着,想要问,可理智和立场堵在那里,她问不出口。 她有什么资格吃醋。 小裴大人,上京城中赫赫有名青年才俊,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而且,他还是骆将军的后人,那个曾经杀敌千万令北厥人闻风丧胆的赫赫有名的一品将军。 可她呢,不过是个酒楼掌柜,外人眼中整日抛头露面的女子。她这样的身份落在其他人眼中,跟小裴大人实不相配。 她曾经想要一点点疏离他,可他对她太好,自阿娘离世后,还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关心她,爱护她。 在她心里,的确已经离不开他。 远离他,她的心会痛,靠近他,那颗心却不得不在矛盾中煎熬。 因为她的身边尚有一个陆丰存在,尽管他自上次离开上京已经快要过去一年的时间。 和她那个所谓的父亲一样,自打去年这个时候离开上京后,便如同石沉大海音信全无,生死下落不明。 她害怕自己会像阿娘一样等一个人,一等就是一辈子,甚至到死都再没见过那个男人一面。 她恨那个男人。 她不想心事被他看穿,可她的脸烫得就像是发了高烧,在他面前无处躲藏。 “我没有,” 依稀觉得他现在的眼神有些熟悉,是,她想起来了,那日在从赵家庄回程的马车上,他就是用现在这样的眼神望她。 她觉得身体正在被抚在她后背上的那只手推动着,一点点地缓缓前移,很慢,很慢 此刻,她的大脑里骤然一片空白。 温热气息喷洒在她鼻尖,他看了看她,慢慢覆在她红润如樱的唇瓣上。 她没有反抗,又或者只是暂时忘记了反抗,仿佛眼前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的吻如其人,理性克制,浅尝辄止。 又或许,他实在想借这个吻表明什么。 他抬眼看了看她,眼中充满无限宠溺,见她小脸通红一如受了惊吓的雏鸟,一时心生爱怜,又在她唇瓣上轻啄了两下。 “那个不做数,” “……” 裴洛城便把那日在长秋宫发生的一切一一讲于她听。 “大人的意思是,定亲之事只是安阳公主的为了保全郡主的权宜之计?” 第96章 芙蓉园上诉衷肠 他默默地看着她,眼眸深邃。 “李嫣的哥哥李榕曾是我父亲麾下的一员虎将,生前十分骁勇善战,只可惜最后还是死在了两军交战中,头颅被人砍下,挂在北境边城的城门上……那时李嫣年纪尚小,没人告诉她此事,可我们这些人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嫣嫁给杀害她哥哥的凶手,” 江陵苦笑,大人之所以在这里同她耐心解释,是因为他不明白自己真实的想法,内心觉得她介意此事。 可事实是,她没有生任何人的气,而是在跟自己赌气。 以前的她在大人相处过程中,从不会把地位门楣这些事放在心上,她和裴洛城之间的交流也像很多年前那样轻松自在没有障碍。 也因为那个时候,她从没想过他们的关系会发展到今天这步。 可当她从安康郡主口中听到她要和大人定亲一事时,这才恍然看清自己的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生活里已经到处都是他。她也曾为此陷入极度矛盾纠结,可是越想躲开,就会发现自己越是痛苦,也越发让她看透了自己。 大人是何等身份,以他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和人脉,陛下怎会允许他明媒正娶她这么一个无论身份地位都与他如此不匹配的人做的正室。 怪只怪自己的定力不够,没有约束住自己的心。 她看似面色沉静,实则内心五味杂陈。 可这一切在裴洛城看来,仍是心结未消。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翌日芙蓉园南边一处山丘。 六月的天气,舒适宜人,连风都轻柔的。 江陵一只手握着风筝线盘站在高处,和裴洛城并肩而立,目之所及碧绿成荫,脚下的上京城中宛如一张瑰丽的图画。 江陵转头凝视他的侧脸,“大人为何想到带我来此地?” “难得出来走走,这里不好吗?芙蓉园中的人太多,挤来挤去没什么意思,什么风景都欣赏不到,到头来挤得一身臭汗,这里多好既能坦然俯视园中的美景,还有佳人在侧相伴,” 他忍不住去牵她手,她的手软软糯糯,像是没有骨头,手心还有一些湿汗。 江陵笑了笑,抬眼去看他,这一次她看得很是仔细。 其实,他的轮廓还是和小的时候很像,只是眉眼更加英挺,下颌额角更有男人硬朗。他不笑的时候,尤其是思考时,黑眸深幽,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常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展颜一笑时,唇角微微勾起,眸中尽是说不完的温柔,深眸中仿若有星河流动,那一张少年气十足的脸,明媚阳光还略带一丝顽皮。 说完,他从袖口摸出一支做雕工精细的桃木簪,“送你的,” 未等她回答,便亲手为她斜插上发髻。 江陵抬手摸了摸那只发簪,也知道他的用意,低头道:“大人的心意我已知晓,其实不必刻意送我这只簪子,” “不是刻意,早就买了一直放在身上没有机会送给你……也怕你拒绝。” 江陵苦笑,“大人可知男子若是送给女子发簪,那就意味结为夫妻,我虽出生小门小户,也从未指望日后有怎样的荣华富贵,只有一点,那就是我所认定之人他的心里必须只能有我一个,我不会做人妾室,更不会允许未来夫君心里装着其他女人。” 他拉过她的手,黑眸幽幽地望着她,面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谁说我会娶别人了,还是说是你自己在吓唬自己,” 看着他一脸不以为然,江陵的心里不知为何竟隐隐有所担忧起来。女人在直觉感应这件事上,总是格外敏锐,那日在辅成王府见到郡主,但从她的表情判断,她觉得此事绝不像大人想象的那样简单。 “大人心里真的就没有一点担心?” 若说丽华姑娘是丞相家安插进府的眼线,可以理解为控制,也可以理解为变相拉拢。如今皇帝为了跟丞相争夺权柄国之权,身边自然少不了要用人,若可以把安康嫁入裴府,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更加稳固,陛下用起来也更加放心。 这会不会是他们给大人设下的圈套……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就被江陵快速否决,她在心里暗骂自己这脑袋瓜子里乱七八糟的究竟在想什么!怎么可以把人都想成那样满腹心计龌龊不堪…… 裴洛城直视着她……将她拥入怀中,“我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明轩,” 她伏在他肩头,一股暖流自心头而出,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男人一次次救她于水火。尤其是从黄公公那里得知,大人为了救她不惜在宫外跪了一晚,可他骨子里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她忍不住伸出手臂抱紧他。 这种被人小心置在掌中悉心呵护的感觉,让她不由心生贪念。 今日天气正好,室外空旷宜人,他特意带她出来散心,她也不想把气氛搞得太过沉重,“那若有一天,我不在大人身边了……” 他低头看她,眉心微微蹙起,不知在想什么,双手爱抚般捧起她的脸颊,迅速将唇压了上去。他个子很高,江陵只能被迫仰头,他像是感觉出她的不适,一只手从她腰间向上游走轻抚在她的脑后。 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上上下下一番游走品尝后,慢慢向里探索贪婪地想要搜寻她的每一丝气息。 江陵自问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可两日她恍恍惚惚患得患失,尤其是被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拥着,这让她愈发担心自己会害怕失去他。 若真有一天,她心里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那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儿,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裴洛城在她唇边尝到一丝咸咸的味道,这才恋恋不舍离开从她脸颊边移开。 突然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裴洛城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我刚才……让你感到被冒犯了吗,对不起,” 他的声音充满内疚。 “不,”她摇了摇头,缓缓靠近他胸口倚靠了上去,“我是高兴而已……” 他松了口气,欣慰地搂住她的腰,什么都没说。 第97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接下来的几日,水云间修葺完毕重新开张。昔日客人回流,连着几日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自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阿宽,听一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小二哥说,阿宽在那之后的第二日便带着妹妹离开了京城。 江陵心里颇有感慨,只好再重新招人顶替阿宽的位子。 虽然如今店里分工明确,她已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可作为掌柜的,她还是有许多的事要忙,忙着观察食客们的口味,忙着开发新的菜品。 大人这两日也是公务繁琐,甚至有两宿时间都是在值房过夜。 近来丞相府那边传出消息,丞相大人似乎已属意将西南剿匪的大都尉之职交由韩苳,他虽是韩大人堂侄,可此人毕竟曾在军中历练过几年,行事心狠手辣,是个大有方略之人。 丞相那边还了解到一点,韩苳此人贪鄙成性,对于这一点,他倒是不怕。对丞相而言,人有弱点,他反而更加放胆去用,若能将此人收为心腹,必将有益于他们更好掌控军权。 窦大人那边虽然有心拔擢自己的门生何甄,可那人毕竟一向从事文职,纸上谈兵尚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实在不是他的长处。 丞相那边的倾向就很明显了。 可窦大人却不这么认为。 柏叶近来更是从西南镖局打听到一个消息,西南有盐铁之利。 这个消息传到窦大人耳朵里,因而对丞相更加心生怨怼,于是,他头脑一热,主动进宫去为何甄求取都尉一职,没想到是,皇帝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 只是有一个要求,必须任朱雍为副将。 窦璐德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一口允准,并且很快下了诏书。他秘密差遣去西南打探消息的探子也以用飞鸽传书给他,验证了西南盐铁之利的消息。 此举算是彻底激怒了丞相,将他所有计划都泡汤。不仅如此,窦璐德越过他直接向皇帝通报,这便是犯了他最大的忌讳。 人人都知道窦璐德是他心腹,如今他公然和自己对抗,若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以后他这个丞相威严何在。 窦大人这两日满心高兴,日日盘算不久将来会有大笔银子入账,心里更是感激裴洛城及时把这个消息通报给他,几次邀请他去府里喝酒吃茶,却都被裴洛城给拒了。 这天忙完手头上的事回到府里时,已是掌灯十分。 柏叶连着两个晚上都去幽冥坊,都没有见到那日带着狐狸面具的姑娘,自然也再也没有打听到白玉金簪的下落。 昨晚再去的时候,竟然发现不留行已是人去楼空。 “大人,他们怎么就连夜失踪了呢?”柏叶不禁问道。 他二人并肩走在通往内院的回廊上,裴洛城微微蹙眉,自那日长秋宫的和亲宴上,他隐隐觉得这位安阳公主似乎知道很多秘密。 就连丽华的底细她也是一清二楚,并且她还知道江陵被人绑架,及时令身边的小公公给他送来了出城的令牌。 也许这个不留行……和安阳公主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 “先不去管它,” “窦大人又邀您去他府里吃茶聊天了,大人还是不去吗?” “不去,可大人明日不是没什么事吗?” 裴洛城停下来转头看他,“静安坊王家铺子,” “……哦,我知道了,大人想亲自带江姑娘去,难怪大人不想和一个老头子吃饭聊天,和这相比,那的确是没什么意思,” 柏叶憨憨笑了笑。 再往前走是个洞门,一墙之隔便是江陵的居所,可柏叶只顾傻乎乎地跟着大人往前走,全然没在意到了大人已经停下脚步。 “你还准备往前走吗?” 柏叶抬头一看,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立马俯身到大人耳边,“属下明白大人依依离别的心情,属下这就离开,绝不在这里碍眼,” 说完便应声退出。 他的确有事要离开京城一阵子,陛下令他秘密进入安绥,收集绥远大将军罪证。其次,安绥县那位曾经救下的他的禁卫军老兵,他已经打听到了具体地址,此事对他而言事关重要,他必须亲自去一趟见到他当面把话问清楚才会安心。 …… 自那天同她在芙蓉园外放风筝后,已经连着三日没见到江陵了,回府的路上,他就已经忍不住在想她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算是彻底体会到了。 这不才一落轿饭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便直奔江陵处所而来,看她回来没有,是否休息了。 透过墙上漏窗,江陵房里的灯并没亮着,裴洛城看了一眼,心里不免有些失望,难道还没回来? 他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洞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听到身后有轻微脚步声,他愣了一下,急忙回头去看。 四目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 “你,” “你,” 江陵不知怎么的,脸唰地红了,这两日她满脑子都是大人,做事也漫不经心,时时想着把她新制作出的菜肴拿回来给大人尝尝鲜,可这几日他却一直宿在衙门没有回来。 在这之前,她也已经连着在花厅等了他三个晚上。今晚她同样带着一份食盒,里面装的是她最新研制出的菜品,眼看着乌金西坠,花厅里的光线一点点黯淡,看来,今日又见不到他了。 她拎着个食盒一路心事重重往回走,如此疯狂的想念一个人,她从没有过体会过这样奇怪的感觉。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几乎日日相见,不过短短三日没见到大人,她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第一天,她笑话自己,不过短短一日没见大人,怎么那么没出息。 第二天时,她满脑子装的都是那日在芙蓉园外的山丘上,他抱着她,亲吻她时的样子…… 今日傍晚,她再次拎着食盒从黑漆漆的花厅里一个人离开时,她一度觉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站在洞门那里的人,真的是他吗? 裴洛城看在僵在那里,走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食盒,“这个是给我留的吗?” 江陵一脸绯红,嘴上却死不承认,“没有啊,谁说这是留给大人的,” “哦,”裴洛城若有所思,“原来不是给我的,无所谓啊,反正我也已经在窦大人府上用过晚膳了,” “是吗?哦,”江陵有些意外,“那好吧……” 被他的话骗到,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裴洛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第98章 晚安 大人狼吞虎咽,三两下便把她带回的三盘菜两碗米饭吃了个精光,江陵看傻了眼,“大人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裴洛城嘴巴塞得鼓鼓,像极了外院水塘里养的金鱼,“饿了,” 其实,在他心里想说的是,已经三日了,他食不知味。 江陵不知是喜还是忧。 大人把她带回来的饭菜吃得粒米不剩,定是觉得美味,忧的是,这些东西都是她苦思冥想好多日,一点点试着做才做出来的新品,他竟囫囵个儿吞了下去,丝毫没有察觉。 真是枉费她一番苦心。 谁知,他抹了抹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辛苦了!” ? “这些菜之前都不曾见过,是你新研制出的吧,” “大人你,竟然知道?” “自然知道,凡与你有关的事,我都记在这儿,” 他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的位置,温柔看向她,话说得一派轻松,却听话之人脸红耳热。 他慢慢伸出手,覆在她手背上,“……想你了,” 烛火摇曳,映在他深邃黝黑眸子中,低沉的声音自耳边擦过,她呼吸一窒,像是刚刚喝过烈酒,全身血液流动加快,自内由外地泛着热。 没想到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大人说起情话来,俨然一个风月场上老手。 江陵怔怔地看着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马。 她突然觉得老天爷没有放弃她,听到了她那日的祈祷,兴许是见她打小日子过得孤苦,这才派了这么一个人来到她身边。 初夏的夜晚,月华如洗,树影婆娑,窗外的花圃中偶有虫鸣声传入。小轩窗内,两人,一灯,面对面静静地坐着…… 这就是她心里一直期盼的那个场景。 从小到大,她一直羡慕自己两个堂姐,在悉心疼爱和呵护备至中长大,原来,被人用心记挂着竟是这样的感觉。 眼眶一热,很快偏头避过,再一抬头时,却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大人,给你讲一件好笑的事吧,” “你说,” “这两日,酒楼里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那人个子不高,戴着个斗笠,看不清他的脸,连着两日都会来水云间吃饭,而且点了同样的菜,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仿佛对周围人都很警惕。” “江湖之大,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你一个姑娘家还应该多些警惕,” “嗯,我自然会一切小心行事的。” “姑娘!” 澜悦喊了一声,猝不及防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画本。 她福身见过大人。 走到江陵身前,把画本递给她,向大人解释道:“这是霓裳阁布庄拿过来的样本,上次大人送给姑娘的那两块料子已经送了过去,只是布庄老板说,这画本子上都是近来上京城中最时兴的式样,让姑娘选一个,” “这个不错,” 江陵随意翻阅画本,一眼看中了红绿相间的六幅罗裙,澜悦凑上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布庄老板说了,这料子金贵,用来做六幅罗裙实在可惜,最好还是做那种宽袖对襟长裙,看上去更华贵大气,就是不知料子够不够,” 说着,澜悦起身用手测量起裙裾长度。 “还是用尺子吧,”江陵见她半跪在地上很认真的度量。 澜悦做事利落,水云间的账目一直都是她在管,她那小脑袋瓜里仿佛有个算盘,一堆数字到了她儿很快就能得出答案。 “尺子在哪儿?”裴洛城问道。 “就在外头那个柜子里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里,”江陵下巴朝侧身方向指了指。 裴洛城很自然起身走过去,打开抽屉,把尺子递给澜悦。 澜悦愣了一下,总觉得这个人行为太过自然,仿佛……在一起生活的多年的很有默契的夫妻。 澜悦突然记起,以前她的阿娘在家中做针线活时,阿爹只要闲着不下地干活,他总是会坐在一旁帮阿娘整理筐子里线团,活着顺手帮她递个东西…… 方才那么一恍惚,真的让她回想到自己父母。 她是亲眼看着大人和姑娘是如何慢慢走到一起,而且她心里打从一开始就笃定大人和姑娘才是最相配的一对。 能看到今日这样一幕,她心里自然很欣慰。 “姑娘,不如明天下午亲自去一趟布庄吧,” “她不去,”裴洛城替她回答。 啊?澜悦愣愣地看向大人。 裴洛城轻咳一下,“她明天下午有事,” 澜悦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江陵,那表情仿佛在问,“是这样吗?” 江陵怔了一下,她也不知道大人说的是什么事,但他已经说出口了,便只好努力配合,冲澜悦点头道:“是,明天下午,有事!” 澜悦叹了口气,“就知道姑娘不去,所以我才跟那布庄老板要了样本画册,不过今晚还是要给姑娘先测量好,免得还要再跑一趟,” 从肩宽,手臂长度,胸围,腰围,臀围一点点测量到裙长,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着,然后用笔一一记录在一张纸上。 一旁的裴洛城看似漫不经心地拿着剪刀修剪灯芯,实则把这些数字都默默记下。 她将这些都整理完毕后,匆匆收拾一下准备离开,“听说大人这两日要离开上京,那奴婢就先告退了,不打扰大人和姑娘聊天了,” 说完,便匆匆福身退出。 “大人,要离开上京?去哪儿?”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江陵有些惊愕。 “去绥安,陛下派我去绥安巡查,正好我要顺便处理一些私事,” 听到“私事”两个字,江陵立即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他是骆家后人,改名换姓重回上京,自然有他的事要做,她从不多问。 只是,他们才刚在一起,就马上要分开,她心里实在不舍。 “那要走多久?” “看情况吧,多则两月短则半月,我必回。” 江陵神色黯淡,“什么时候出发?” “最迟也要等到明日之后,” 他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黑眸幽幽地望着她,江陵抬眼,刚好撞上他的视线,“对了,方才大人跟澜悦说明日下午有事,是什么意思?” “明日申时,静安坊第二个巷口,我在那里等你,”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不早了,早些休息,我也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才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将她抱住,低下头很自然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睡吧,明天静安坊见!” “嗯!” 第99章 是他回来了! 江陵这一整日都有点心不在焉,她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账簿,上一次翻页还是半个多时辰前。 她反复地想他,脑中总是不由自主浮起他霁月清风似笑非笑的模样,还有昨晚他亲口对自己说的那句,“我想你了”。 此去绥安,来回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时间虽不算久,可一想到过去短短三天不见,她就已经度日如年,便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澜悦早在一旁看出她的心思。她走到江陵身边,强推她离开了整整坐了一下午的凳子,“掌柜的还是赶紧去后院换身衣服去赴大人约会,不要再这里徒耗时间,眼看大人明后就起程去绥安了,你们就好好珍惜眼下这段时间吧,“ 江陵也不推辞,她早就坐不住了。 回到内室,她也只是倒了盆温水把手洗净。今日的她右眼皮一直在跳,有些害怕,该不会再出什么事吧。 正想着,只听外堂传来“嗡”的一声,像是铜盆掉落在地的声音。 啊—— 是澜悦! 有了前两次经验,江陵再次面对这样突然事件早已见怪不怪。 江陵从容冷静地朝外堂走去,经过后院时,顺手抄起一根碗口粗的棍子。 会不会又是林仲卿上门找事,上次的事,她已经忍够了,这次他若再敢胡来,她发誓绝不轻饶! “可有见过此人!” 厅堂中传来一个男人低沉冷厉的声音,江陵愣了一下,为什么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管你们是谁!我们这里是酒楼,做的是正经生意,你们带刀就了不起啊!” 卷帘掀起,一道白刃寒光从她眼前闪过,“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可话一出口,江陵愣住,黑色绣着蟒纹的锦衣袍服,头戴黑色幞头,那个横刀架在澜悦脖子上面容冷峻如霜的男人正是消失了近一年未曾露面的陆风! “陆风?”江陵诧异,似乎不敢相信眼前一切是否真实。 听到江陵的声音,他那双凌厉如锋的眸子快速划过一抹光亮,持刀的手也有所松懈,他没有说话,可他那副阴鸷的眼神明显充满了疑问,“江陵?你怎么在这儿?” 澜悦见缝插针顺势推开陆风,跑到江陵的身边,“掌柜的,就是这帮人!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咱们当犯人盘问!” 她觉得脖颈处皮肤有些针刺般样微痛感,用手一摸,粘粘的,带着血腥味道…… “姑娘你看都流血了……” 几滴血珠顺着细白的脖颈流下,他们也真是,晴天白日竟然如此粗鲁对一个姑娘! “难道你们武侯铺的人平日里就是这样对待百姓吗?”江陵速速从中衣里撕扯下一个布条,给澜悦暂做包扎。 “你大胆!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站在陆风身边,与他身着相同服侍的男子向她横眼望来,眼中充满了杀戮和戾气。 陆风抬手,视线迅速将水云间的厅堂各个角落仔仔细细扫过一遍,他徐徐朝江陵走来,从他眼神中很难看出昔日恋人重逢的喜悦。 他高抬起右手,指着那上面的男子画像道:“可有见过此人?” 江陵想也不想便立即回了句“没有”。 “你看清楚!” 陆风在距离她一尺处的地方停下,幽幽地看了她许久,面色冷峻看不出一丝感情,“有人曾看到此人连续几日来过这里,你们敢说没见过他?” “头儿,甭跟这娘儿们废话,说不定就是被他们给藏匿了,干脆抓到武侯铺去,咱们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陆风没有说话,偏过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那名属下立即后缩一步。 江陵看着眼前这人,一度有些恍惚,他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陆风吗? 虽然陆风离开上京之前,他们见面次数并不多,虽然她也知道陆风是武侯校尉,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却从未想到过他们平日行事办案竟然如此嚣张跋扈。 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是那样陌生。 既然要公事公办,她也不得不拿出酒楼掌柜的气势。 她向他身后那几名持刀的随从瞥了一眼,一字一句道:“叫你的人把刀都收起来!这里是酒楼,不要吓着我的客人!” 陆风凌厉眉峰微挑了一下,幽幽吩咐属下,“把刀都收起来!” 江陵亦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她仔细地审视了那张纸上所画之人,“这个人我们的确没看到,水云间每天流水一样的食客进进出出,此人若不是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人!”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不过,有个人倒是连着三日来酒楼吃饭,只是那人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长相,” 身后武侯侍卫道:“就是他!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我们这儿只是留人吃饭的地方,无权像你们一样盘查客人!” …… 静安坊外第二个巷口处茶点铺子,裴洛城已经坐在那里候着多时,此地位于三个坊市的路口,往来各处均需要经过这家茶馆,裴洛城担心江陵找不到路,故而选在此处,方便她一眼就能找到自己。 他已经坐在这里慢悠悠地喝了一壶茶,眼看日薄西山,时辰也已经早已过了酉时,左等右等不见江陵身影。 该不会迷路了吧? 他想要起身去找,又担心他离开后,江陵到了见不到他人。 茶点铺子老板见他一壶茶水已经喝完,想要为他续上,被他婉言拒绝了。 “客官可是等人?” 裴洛城无心同他聊天,只嗯了一声。 “方才客官一来小店,看上去是满面春风,看来客官所等之人定是十分重要,老话说得好,好事多磨啊!” 裴洛城心中一凛,一抬眼却正好柏叶的身影。 他匆匆赶至大人身边,小声道:“大人让我查的那个这两日每天都去水云间的带斗笠的人,是冯来!” 冯来…… 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说,裴洛城低头沉吟,突然想到这个人就是金牛山铜矿的主事,也是被武侯铺一直追杀的那个人。 既然冯来已经到了上京,并且已经盯上江陵,那就说明…… 陆风也回来了!! 第100章 那些传闻 水云间内院 江陵和陆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站着,江陵背对着他,他们之间相隔着一个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 也许是太久没有见面,也许是其他原因…… “你何时回得上京?” 长久的沉默后,江陵率先开口。 “半个月前,”陆风的回答异常的冷静克制,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寒气逼人。他本就很少笑,脸如刀锋一般,轮廓立体,常给人一种常人难以接近的感觉。 半个月? 江陵心中冷笑,回来都已经半个月了,竟然也不通知自己……若不是所要缉拿的疑犯不小心跑到水云间,只怕她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进京这些日子,他的确没顾得上探望江陵,因为那个被他追踪长达半年之久的冯来眼看就要落网。可这些日子,关于江陵和裴大人的一些传闻,陆风多少听到一些。 斜阳余晖将整条马行街镀上一层淡金色,申时早已过。 “陆大人,如果您这次是来这里执行公务的,我实在无可奉告,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打烊了,您若是没有其他的事,大人请自便吧!” 江陵抬腿要走,却被陆风拉住手腕,一个用力旋即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目光幽幽地望着她。 “你放开我!” 江陵沉声道。 “这间酒楼是你的?” 他的声音充满质疑。 “怎么?难道不可以吗?”江陵也不示弱。 “你不是一直住在你二叔父家中吗?为何我离开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你竟然可以有如此大的变化,你一个女人,是如何办到的?” 江陵默默地看了他半晌,冷笑,原来他是在质疑自己。 以前他们见面的时候,她会在他面前提起她以后想赚很多很多的钱,最好是还可以拥有一家自己的酒楼。 他也总是看看她,一笑了之,也许那个时候他就是只当做一个笑话听听而已,现在自己的梦想成真,他不仅没有一丝欣慰鼓励,反而以这样的口吻反唇相讥。 “你究竟想说什么?”江陵冷笑,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刀削一般刚棱冷硬的侧脸,心头的某个位置突然动了一下…… “这一年多的时间,难道就连托人递一封信给我的机会都没有吗!” 他依旧冷冷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男人的事,女人还是不要知道!” ……好狠的心肠! “陆大人不愧是武侯铺的人!” 江陵有些失望,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冷冷一笑,“好,我不插手!你在外所做一切都是对的都是至高无上的,我有什么资格过问!如今陆大人肯见我一面,我就已经深感万分荣幸了!” “我这间庙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大人请自便吧!请恕小女子不能奉陪!” “江陵!你不要跟我赌气好不好?” “大人怕是误会了吧,我真的没有再跟您赌气,我也没工夫跟您赌气,您身为武侯铺校尉,事务繁杂日理万机,我怎敢在这里过多占用您宝贵的时间,我如今的身份也是这间酒楼掌柜,手头也有许多事务要忙,还请大人放手!” “你别逼我!” 陆风向她投来狠戾的目光,仿佛她是他手中犯人,“你跟那位小裴大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陵面色平静地看着他,“陆大人回到上京这半个月时间就只打听到这些吗?难道你没听说大人对我很好吗?我们很好啊!” 她恍然。 难怪他方才话里话外一直阴阳怪气,“陆大人的意思是想说什么?是觉得我轻贱?” “难道不是吗?!” 江陵心中对他那点仅存的好感在他问完这句话以后,彻底化为泡影。 “……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样的女人,同那些青楼歌姬没什么两样!抛头露面,每日面对形形色色男人女人,更重要的是,你觉得我是靠那样的手段才从男人的手里得到这些!” “陆大人说得没错,若没有裴大人,你现在根本不可能还有机会见到我,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卓家五郎的新夫人了,若是没有裴大人,我怕是早就死在京兆府大狱,若是没有裴大人,我也不可能拥有这家酒楼!去做我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 “你不是心里一直怀疑我和裴大人的关系吗?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大人他对我很好,可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想象的那样龌龊,这间酒楼是我的心血,是我把它从一间濒临倒闭的酒肆一点点发展起来变成如今名满上京的水云间!” 陆风愣了一下,眉间微蹙,“什么卓家?为何你会差点嫁入卓家?是不是你的那个叔母……” 江陵:…… 他垂下头,喉头滚动了两下,似是有话说却又难以启齿。 他缓步走到江陵身边,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冷厉,“……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把事情弄清楚前就对你乱发脾气,” “我们那么久都没见面,今晚我们好好聊聊,” 说着,他上前去抓江陵的手,“之前的那些传闻我也都不跟你计较了,可我还是觉得你一个姑娘家每日出入这样的地方,接触的都是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不是很方便。现在我回来了,以后养家的事就交给我,若你现在没地方住,可以去我家和我大姐住一起,她反正每日也是一个人在家无聊得紧,你去了正好可以陪她一起聊天,” 江陵听完,窝一肚子火,什么叫你不跟我计较了? 不方便? 江陵唇角扯起一个戏谑的弧度,原来在他心里始终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 “我用不着你来同情,我辛苦靠着双手挣来的钱,一不偷二不抢,挣的都是辛苦钱。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你离开上京这些日子,你长姐病了,病得很重,她看病用的正是这些被你看不上钱。” 陆风沉默,长久的沉默。 很久才开口,“此事来日方长我们以后再说,江陵,” 他握住她的手,笼罩在他双眸中的寒意终于渐渐消去,看她时的神情似乎也恢复到江陵印象中该有的样子。 可这时,江陵看着眼前这双饱含深情的双目,内心竟然不再有丝毫的波澜。 “江陵,其实这一年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他是行武之人,手上力气很大,若想要强行和她亲近,江陵绝没有丝毫反抗余地。 “你放开我——,再不放开我就叫人了!” “江陵,”他的气息越发炙热,眼神也逐渐迷离,一想到他在外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他嫉妒得简直要发疯! 第101章 陆风此人 耳边突然传来锋刃破空之声,陆风反应灵敏,上身旋即向后倾倒,一道寒光唰地从他身前闪过,他不得不将松手放开江陵,接着传来“砰”的一声,短刀径直插入窗棂。 陆风是武侯校尉,一向颇得孙季安重用,他不仅看重陆风身上那股子狠劲儿,更重他的能力和他那一身功夫。 “陆校尉果然好身手!” 柏叶跟在裴洛城身后,一脸正色地看着陆风。 “大人……” 江陵一抬眼看到裴洛城,突然感到很委屈,她想要走到大人身边,可两条腿就像是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裴洛城走到她身边,低下头轻握住她手,手腕上两道通红的勒痕,“疼吗?” 江陵摇了摇头,晶莹的泪水无声落下,她想告诉大人,真正疼的不是手腕,而是她的心。 陆风竟然那样她。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她辛苦所做一切统统抹掉。 她曾经那样相信陆风,因为在她心里,陆风其实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他曾经路见不平将她从一群贼人手中救下。她认为他们之间已经足够了解足够了解,甚至已经暗暗将自己这辈子就交付给他,却没想象到,自己在他眼中竟是这样不堪。 陆风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裴洛城,他虽是一袭常服而来,可腰间的所悬的银鱼袋依旧暴露他的身份,想来眼前此人应该就是小裴大人了。 “大胆陆风!还不见过大人!”柏叶一旁呵斥道。 陆风冷冷转身,眸光如刀看过裴洛城,十分不情愿地躬身抱拳以礼。 裴洛城大大方方地牵住江陵的手,转向陆风,“我原以为陆校尉是个顶天立地的血性男儿,没想到心思竟然如此污糟不堪,” 陆风眼风如秋风一般从他二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横扫。 “我不知道陆校尉都听到了风言风语,但我劝你还是要嘴上留德,尤其对一个姑娘。” 说着,他转目看了眼江陵,目光流转之处眼眸瞬间变得温柔许多,“大人我十分欣赏这个姑娘,更确切的说是爱慕,你所听到的那些流言大多应该是真实的,因为为了能追到这个姑娘,大人我可是费了好大一番气力,” “但是,”话锋一转,裴洛城再次转目看向陆风,“这水云间是她的心血,不容任何人诋毁。三月观花会上,她凭着自己的精湛手艺才博得诸位朝臣一致好评,这才为水云间迎来不断的客流,这期间水云间都经历过什么,陆校尉大可去马行街上随意拉一位街坊打听一下,“ “就知道江陵为了这间酒楼究竟付出了多少!若你执意要认为大人我从中做过什么,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有也有我的私心,水云间刚开张的时候,我可是刻意出卖过自己的美色为这间酒楼招揽来第一批客人。” 江陵偷偷看向裴洛城,眼泪无声落下,大人懂她的委屈。 她暗暗扯了大人的袖口,“……别说了,” “受了委屈自然要出说,我可舍不得见你难过,” 陆风眼中的神情从一开始冷若冰霜,渐渐变得柔和一些,“……江陵,我,” 虽然大人把这些误会澄清了,可有些话她必须要跟陆风说清楚,如今她心意已定,大人又对她这样好,她就应该当着陆风的面,把此事做一个了解。 江陵缓缓抬头,看着裴洛城,“大人,可否让我们单独聊聊?” 裴洛城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许久,这才点头离开。 水云间厅堂 眼下已到了打烊时辰,酒楼里小二哥已经草草收拾完回家了,裴洛城一人坐在桌边,惬意地喝茶等候。 澜悦看着心梗,不由把耳朵贴在卷帘上想要偷听里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裴洛城背对她,却依然从澜悦躁动不安的脚步声中猜到她在做什么,“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说着,他指了指八仙桌的茶壶,“去泡杯茶!” 澜悦赶紧直了直了身子,快步走到裴洛城身边,“大人您真的还有心思喝茶?” 裴洛城不以为然。 “我的大人哪!那里头的男人可是陆风!陆风!陆风!” 裴洛城极不耐烦地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个人很重要吗?你非要连说上三遍!” “当然重要啊,他可是姑娘曾经心心念念的人,您就这么放心让他们二人在里面聊天?万一他们触景生情旧情复燃,那可怎么办?” 裴洛城表面很不屑地笑了,他自信了解江陵为人,笃定江陵绝不会因为见到陆风回来就和他旧情复燃,既然她提出了要单独和陆风聊聊,他还是愿意让她去做。 澜悦方才提到的那些事,他又何尝不知。 他是个男人,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又怎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她昔日恋人共处一室。 “澜悦说的是啊!大人,”一旁的柏叶也凑过来好心提醒,而且他还不知死活地站在陆风角度为他分析问题,“我若是陆风,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抢走,我管他什么身份,肯定先把人抢回来再说!” 裴洛城怔怔地看着柏叶,凤眼微眯,“你抢一个试试看,你也老不大小的人了,到现在接触过的姑娘不过江陵和澜悦两个,其他的姑娘,你见了就脸红说出话,你若是能抢回一个心甘情愿嫁给的姑娘,我倒是喜闻乐见!” 说完,“唰”的一声,裴洛城手腕一转打开折扇。 柏叶闭嘴,澜悦又开始新一轮轰炸。 “大人,您莫要嫌奴婢多嘴,此事您千万可马虎不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那陆风长得的确很有味道!” “什么味?”柏叶典型直男一枚,听不懂这些黑话。 “男人味!”澜悦很不屑地白了他一眼,“武侯铺那些带刀侍卫本就个个精神挺拔,尤其是那一身黑色蟒蛇袍服往身上一穿,骑上高头大马在上京城走街串巷巡视时,谁见了不得回头多看两眼,” “至于嘛!”柏叶瞥了撇嘴,“澜悦,你是不是看上人家陆风了?” 第102章 现在的我,心里只有大人 “呸呸呸!”澜悦赶紧表忠心,“你才看上陆风呢!你全家都看上陆风!在奴婢眼中,全京城中所有男人里,只有我们大人最好看!” 她又一脸担忧地看向裴洛城,“别看那陆风一脸冷峻,可奴婢能看出他那颗看似冰冷无情的外表下压着一颗旷野的心,此人虽然看起来缄默寡言,一旦这样的人心中的小火山爆发起来,谁也挡不住!” “他……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吗?”柏叶抓了抓头。 “有一次,姑娘曾同我说起过陆风,姑娘和他只见过四次面,” 澜悦伸出四根手指,苦口婆心向他们展示,大概只是为了强调一下不可思议。 “五次!” 裴洛城低头喝茶,不动声色地纠正。 “哦,那大概是我记错了!”澜悦尴尬一笑,回头一想不对,“……大人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裴洛城自然不会告诉她,在他中毒醒来那个清晨,偷偷听到了江陵说的话。 “哦,我知道了,原来大人你那时候早醒了,”澜悦一拍脑袋,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裴洛城无言辩驳,只能默然喝茶。 澜悦想了一下,继续方才的话题,“大人你想想,仅见过五次,陆风就能让一个姑娘对他如此倾心……” 裴洛城原本十分笃定,如今身边这两位絮絮叨叨往他耳朵里一口气灌了这么多,倒让他心里敲起边鼓。 已经在里头聊了这么久,为何还不见出来。 他的指尖轻轻落上桌面…… 这时,卷帘门开了,江陵第一个从里头走出。 接着便是陆风。 陆风走到大人身边,抱拳道:“这些日子,多谢大人对江陵照拂,天色不早,属下还好要务在身,告辞!” 说完,利落地转身离开。 打烊关门,回到府中用膳。 照例,花厅里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原是准备亲自下厨为大人送行,可他坚持不让她动手。 今晚的菜色都是膳房王胖子的拿手菜,江陵吃饭的时候不时偷觑他。 大人这是怎么了,从水云间回来便不怎么说话,脸也阴沉沉的。 她夹了半块红烧狮子头放到大人碗中,“大人尝尝,好像味道改良一些,” 裴洛城淡淡一笑,很听话地夹起来放进口中嚼了嚼,没有多说一句。 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也是因为明日要离开才不开心吗? 瓷箸放在唇边,江陵想了想,终于开口,“一会儿吃完,我想去给大人收拾行李,” 裴洛城看着她,不置可否,继续埋头吃饭。 烛台上昏黄的烛火忽明忽暗,他的侧脸映着光,清冷俊美却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终于抬头,朝她莞尔一笑,“好好吃饭,瞧我做什么,还是觉得我秀色可餐?” 若是平时,江陵早就打趣回骂过去,可她今日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开玩笑。 晚膳后,江陵随大人一起去到他的房中。 她将长衫一件件叠好再放入软木箱中,一面轻声嘱咐,“绥安偏远,大人到了那儿万要一切小心!” 裴洛城站在桌几后不知在整理什么,听到她的话,眼帘微动,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柏护卫会一起去吗?”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柏叶是他贴身护卫,大人这次要出这么久远门,自然要带上柏叶,瞧瞧自己问的这是什么蠢话! 整理好衣物,她站在原地思忖了半晌,想想别落了什么东西,车马钱粮,节符印信……虽然老话总说穷家富路,可毕竟绥安偏远,万一路上遇到小病小灾,只怕钱财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没有实际用处。 对了,还有一样,“药品,我去把那些跌打损伤的药,还有,” 乍一回头,那张脸已经凑到她眼前,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你是不是盼着我赶紧离开?” 江陵张了张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裴洛城朝她身后的软木箱淡淡瞥了一眼,“绥安,暂时不去了,” “啊?大人不去了?”江陵愣了愣,又向他身后的案几看了一眼,指了指案几上高高一摞的卷宗,“大人不是都收拾好了吗?为何又突然不去了?那可是圣旨,” “圣旨又怎样?” “……我,我不知道大人为何会这么问,我以为大人明天必须要走,如果真的可以不用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心里自然高兴,” 话刚落音,他的唇便压了上来。 江陵:…… 裴洛城揽住她的细腰,将她的身体拢至身前,另一支手扣住她的后脑,吻得凶猛且放肆,疾风骤雨一般…… 他真是越来越过分,越来越霸道了。 江陵挣扎着以手肘的力量好不容易将他推开,此时的她自发际线往下一直到脖子都是一片浅红,“……你,可是吃醋了?” 他的眼尾有些猩红。 经过澜悦和柏叶一番煽风点火,他心中早就积满了嫉妒的火,他开始猜忌起他们两个会在里面聊些什么,而陆风之前是不是也会像他现在一样抱过她,亲过她…… “我们,”江陵敏感注意到自己用词不当,忙改了口,“我,其实就是同他平心静气地好好聊了聊,” 江陵苦笑,“……他长姐身子一直不太好,合离后从夫家回来,她长姐原是打算在小镇附近做个活计,补贴家用,她的病需要一直吃药要花很多钱,陆风并不赞同,我当时还以为他只是心疼长姐,不愿她吃苦,”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他心里,女人就应该呆在家中生娃做饭浆洗缝补,不该在外抛头露面……” 陆风离开上京整整一年的时间,生死不明音讯全无,甚至连他长姐都以为他再也回来了。 他临走的时候什么话也留下,他的长姐也差点因为没钱吃药横死家中。 江陵的阿娘当年就是因为不愿生病拖累女儿,这才在家中自缢身亡。 如今面对陆风姐姐,她又岂能坐视不管! “你也知道,陆风虽是武侯校尉,每个月那点俸银,也只够他和姐姐填饱肚子,他姐姐心疼他赚钱不易,每日过着刀光血影的日子,于是就把药也停了,身子便愈发不好,这半年我曾去探望过她,整个人看上去恹恹的,没有一丝精气,大夫说了,下次若是再随意把药断了,神仙也救不回来。后来,我又让人给她送去几十两银子,就是怕她为了省钱把药断了。陆风回来见到姐姐会伤心的!” 虽是安慰的话,可这话听在裴洛城心里,还是酸酸的,爱屋及乌,说来说去,还不是心里放不下陆风。 “他还说……”江陵想了想,不知该不该把他们谈话所有内容都告诉大人,说多了怕他多想,但既然两人已经决定在一起,还是应该坦诚相待吧。 “他说让我给他一点时间,因为他还接受不了我每日这样笑脸迎人状态,我猜想他大概仍觉得我在和他赌气,怪他一年多没和我联络,” “那你有没有?” “我说了,”江陵赶紧补充,“我告诉他我现在一切都好,而且现在的我,心里只有大人。” 第103章 陆大人 “绥安之行,暂时延后了,” “那下次去是什么时候?” 裴洛城沉吟一番,“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还要很久……” 江陵看出大人的隐忧,“那,大人是不是就不能去寻找那位当年的恩人了?” 此事隐秘,上京中唯有两个人知道他的身份,柏叶现在另有他事离不开京城,此事又不能全然委托别人。 “要不,我替大人去吧!”江陵自告奋勇,大人帮过她那么多次,她也是发自真心想要有所表示。 你? 裴洛城眉尖一挑,眼眸划过一丝轻笑,“你自己都说了绥安偏远,一个姑娘家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才舍不得,你就老老实实呆在上京,把你的水云间打理好,我就放心了。” “那好吧!咱们说好,以后我们两个有事都不可以瞒着对方,好吗?” 昏黄灯光下,她的一双眸子盈若秋水柔情暗蕴,裴洛城忍不住在她额头轻啄了一下。 “大人!” 门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是“哐”的推门声。 “这里是姑娘的闺房,你好歹进门之前是不是先敲一下门,” 柏叶低着头,一脸尴尬,“就是那个,窦大人来了!” 夜半而来,应该是还是为着今日早朝那件事。 “你早些休息,” 江陵点了头,“大人也是,” 二人离开内院匆忙赶往正厅。 今日朝会,丞相果然对窦大人下了手,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上次西南换将一事,窦璐德在裴洛城的稍加点拨下,越过丞相直接去求陛下了。此事大大惹恼丞相。 此番陛下决定延迟他去绥安的行程,也是担心行动过密打草惊蛇。 上一次窦大人请求陛下赐何甄西南都尉一职,陛下当即答应,也是将计就计。表面看是褒赏窦大人为朝廷举贤之举,实则是在一点一点蚕食丞相手中的兵权。 今日朝会伊始,丞相便以边城刺史失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为由要求另外换他人,于是他“举贤不避亲”,推选刑部尚书窦璐德去边城担任刺史。 虽然只是平调没有降级,可地方官员无论在声望还是影响力上都无法与京官相相比,在大多朝臣心里无异于贬谪。 再者,边城百姓流离失所更深的原因,乃是被北厥部落不断袭扰所致,明眼人一看便知,丞相此举就是在借题发挥。 之所以将他调任边城,主要还是当年的渊源,窦璐德原本就是丞相一手从边城拔擢上来的人,这次将他调回边城,无非就是给他敲敲边鼓,提醒他谁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窦大人夤夜前来裴府,已是把他当做自己人。 从扯出韩林再到提醒他西南的盐铁之利,俨然已经把裴洛城当做心腹之人。 当晚,他们聊到很久,窦大人一早方才离开裴府。 那个被陆风追踪长达一年之久的冯来,自从连续三日出现在水云间后,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身影。 这是陆风第一次外出行动以失败而告终,孙季安身为武侯铺的大将军,对他失望至极,陆风亦是为此深深自责。 他没想到这个冯来如此狡猾,是他在心里低估了他,冯来精通易容术,多次从他眼皮子底下溜掉。 冯来最后出现的地点便是水云间,所以陆风心里一直怀疑是江陵又或是裴洛城把人藏了起来。 冯来对孙家来说,至关重要,他也是金牛山铜矿唯一仅存的线人,现在除了他们武侯铺的人,另有一队人马也在四下寻找冯来。 就朝中目前局势来看,陆风猜想,另一队人马应该就是皇帝暗中派出的绣衣使者了。 若他判断不错,裴大人应该是皇帝那边的人。 那次和陆风在后院一番长谈后,他再没出现在水云间,江陵其实在心里对他略有愧意。 这天下午,陆风再次来到水云间,只不过这一次,他身上带着伤。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藏蓝色的衫子上印着一道道血迹,眼下厅堂里的客人虽不多,可贸然闯进来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江陵担心吓到客人,赶紧把他扶到内院房中躺下休息。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北厥国二皇子和他的护卫乔装而成的普通食客尽收眼底。 陆风额头渗出细密汗,脸色苍白至极,眸中失色,半靠在床榻上仿佛奄奄一息的病人。 江陵很担心地将他全身打量一遍,“我去请大夫!” “不要!” 陆风一把将她拉住,“我这是鞭伤,没用的,” 江陵转过身,“总不能由着伤口一直流血,是谁把你打成这样?” 陆风虚弱地朝她笑笑,“……你还是关心我的,” 江陵移开视线,“我之前受伤,朋友给过我一瓶很好用的金疮药,我去给你拿来,” “你陪我坐会儿,哪也别去,我们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坐在一起聊天了,” 江陵只好重新坐下,“前几日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弄成这样,” “任务没完成,一路追回京城,还是让那小子给跑了,”说着,他垂下眼睫看了眼身上的伤口,“这是武侯铺规矩,没有抓到犯人,鞭笞一百。” 江陵想到之前在京兆府牢狱遭遇,她深能体会到那种遍体鳞伤的痛。 “我还是去把药拿来给你涂上,别拖着了,” 她速去速回,又打一盆温水,“把上衣脱了,” 江陵转身去绞帕子,她能感觉到身后有道灼灼的目光在盯着她,她尽量不去触碰他的视线,低着头,面色平静为他擦拭伤口。 “……江陵,你变了,比之前更好看,也更像女人了,” 江陵哑然一笑,这话说得! “在我印象里,你一直都是那个爱笑的小姑娘,嘴角有两个浅浅梨涡,就像是冬日里暖阳,任谁见了都会被感染,”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继续道:“现在不一样,变得更温柔更……” 他试着去抓她的手,江陵避开。 伤口还在流血,背上一片血肉模糊,甚至有的地方都能隐隐看到白骨。 “你不是早就受够这种刀尖舔血的日子吗?为什么还继续为他们些卖命?” 陆风沉吟一番,“……等这次抓到这个逃犯,我自会请辞,到时,我带着你和阿姐离开上京,我们去别处好不好?” 江陵从他手中挣脱出,正色道:“陆大人,您若是再这样的话,就请去别处安歇吧!” 陆大人……她已经改了称呼。 他唇角微动,慢慢将手缩回,勾唇一笑,仿佛是在自嘲。 第104章 我就是衙门 “还是要对你说声谢谢,我离开上京这段时间,对亏你对阿姐照拂,她说了若不是你,她就差点就死了。她也很想你,若是有时间抽空去看看她吧!” 满满一盆血水,江陵准备给他上药,“等有时间的吧!” 上完药,她将那个琉璃瓶递给陆风,“这是柏护卫给我的,这瓶金疮药非常有效,你留着用吧,” 说完,又转身去柜子里拿出一套她曾经穿过的袍衫递给他,“不知道合不合身,你先将就穿着,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去买附近布坊另外买两身,” “这屋子血腥气太重,我去把盆里的水倒掉,你先休息吧,今晚……你若是实在没地方去,也可以住在这里,” “好!” 陆风想也没想便一口应下,“我怕回去阿姐看到我这身伤,又要担心,那就只能……劳烦你了,” 江陵嗯了一声,端起水盆离开屋子。 倒水时刚好碰上澜悦,她惊得瞪大眼睛,“这,还真流血了,我还以为……” 江陵看了看她,“你以为什么?” 澜悦撇了撇嘴,小声低估了一句,“我还以为他故意弄得惨兮兮,想要博得姑娘你同情,” “姑娘,你可不能因为看着他可怜就……”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江陵扭过头看着她淡淡一笑。 “那还不是因为姑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就好比您那位二姐姐,姑娘嘴上说不管,还不是一次次忍不住为她涉险,下次若是上药擦身什么的,用不着姑娘亲自动手,交给我就好!” “好!都交给你!”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澜悦和江陵相视一眼,“指定又是那个叫春生的,” “怎么了?” “他一直想要跟姑娘拜师学手艺,我们水云间名满上京,岂能随意收徒,赶了几次硬是赖着不走,” 江陵愣了一下,“……之前怎么没听说,” “没敢让您知道,我就吩咐小二哥把人赶走了,” “我出去看看,即便不收也要跟人把话说清楚,外边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咱们水云间托大拿乔看不起人呢!” 二人匆匆来到大门前,那个叫做春生的男子,一眼看到江陵立即飞身扑过来,“江掌柜,求你收下徒儿吧!” 江陵被他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到连连后退,这人看上去要比自己年长不少,跪在自己脚边自称徒儿,这,她实在过不了心里这关。 “你别这样,先起来说话,” “掌柜的,我求求你了!收下徒儿吧!” 那人抬头的一瞬,江陵登时被他的脸吓得一个哆嗦,他两只眼睛大小不一,另一眼看上去十分古怪,瞳仁很小。 这时,对面的小二哥悄悄走到江陵身边,小声道:“这人脑子有问题了,已经疯了,江掌柜可离他远点吧!” 江陵愣了一下,看了看小二哥。 他又低声道:“看到他那只假眼没有?那是狗眼珠子,听说他在村口学狗叫专门吓唬过往的大姑娘小媳妇,后来真的招来一群野狗,那眼珠子就是按时候掉的,” 说完,小二哥做了一个示意她赶紧躲起来的手势。 任凭其他人怎样拉扯,那人就是抱着江陵的腿死活不放,一旁的人也不敢乱来,因为他会咬人。 “怎么办哪姑娘?”澜悦吓得连声大叫。 “你们也没人告诉我他疯了呀!” 那人一脸狰狞地笑看着江陵,“师父,收下徒儿吧,我很聪明,我,” 他抬手去抓江陵,只听“啊”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江陵还没回过神来,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有滚烫液体溅到她脸颊上,似乎还带着一股血腥味…… 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低头一看,一只断掌落在她脚边,那个叫做春生的人表情痛苦地在地上翻身打滚。 江陵吓得脚软,怔怔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再一抬头,陆风就站在她身旁,手提一把砍刀,他眼神冷峻目光阴森,似乎已用眼神将那人千刀万剐了。 “滚!别让我再说第二次!”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宛如一头极度饥饿的嗜血的猛兽,在寻找他的猎物,让人闻之无不毛骨悚然。 江陵也被他的眼神透露的凶光吓到,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陆风。 那个叫做春生的人,听完他的话后,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自己的左手头也没回地跑了。 众人忌惮陆风,也都纷纷散去。 回到内院,江陵终于忍不住,“他千错万错,你不该断人手臂,叫他以后拿什么生计,把他交给衙门就好!” “我就是武侯,执管上京城的治安,你就当把人交由处置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该如此轻率处置,” 陆风转过身,眸色幽深地看向她。 他本就不接受江陵每日在水云间抛头露面,如今更有狂徒当众拉扯她不放,青天白日,与其他男子如此拉扯不清,若是照他的脾性,二话不说便会将人拖去武侯铺刑狱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如今只是断他一只手,已算是便宜那人了。 江陵的脸色惨白,两滴通红的血珠那样清晰刺眼地挂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 陆风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慢慢放松下来,看来方才举动应该让她受到不小的惊吓。 自进入武侯铺这些年,他手上沾过人命早已数不胜数,很显然,江陵是绝对接受不了他现在生活,若日后真要和她长相厮守,他必须再快一点离开武侯铺。 只要早一日找到冯来交给大将军,又或是找到他的尸首,如此方能解除大将军的心头之患。 也许,只有这样,孙季安能念在他多年追随他为他衷心无二的份儿上,许他离开上京。 冯来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就是水云间…… 若要找到冯来,只有从江陵下手了。 陆风突然咳嗽不止,刚刚包扎过的伤口因为肌肉剧烈震动再次出血。 江陵赶紧上前扶他,一脸担心问道:“这是怎么了?” 陆风刚把她推开,一口鲜血自他口中喷出…… 一阵天旋地转后,陆风只觉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然后整个人倒了下去。 耳边隐约听到江陵的声音,似乎在叫他,可那声音也越来越远。 第105章 雨夜疑踪 大夫查验过伤口,开了药,最后嘱咐,“这位壮士的内伤乃为心郁不佳急火攻心所致,需得静养一些时日,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再受刺激了,” 江陵起身欲送大夫,可她的手却被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陆风紧紧攥住不放。 没办法,她只好留下,把抓药的事交给澜悦。 大约一个时辰后,澜悦端着刚熬好的汤药送进房来,陆风还在睡着,江陵则一直陪着他坐在床榻边,大概因为太过无聊,她看上去昏昏欲睡,脑袋沉下去下去又抬起来,看上去有些好笑。 可恨的陆风竟然还抓着姑娘的手不放。 她高调地咳了一声,“姑娘,陆大哥该喝药了!” 江陵立马清醒坐起,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另一只手臂已经麻得失去知觉。 “陆风,醒醒!” 江陵轻轻摇晃几下他的身子,人却丝毫不见清醒。 澜悦眼睫一动,“姑娘,这种伺候人的活儿还是我来吧!” 说完,她抬手从鬓边的碎发上捋下一根发丝…… 江陵怔怔地看着她,“……澜悦,你这是要,” 说话间,只见澜悦捏着那根头发在陆风在鼻孔出扫了几下。 “啊啾!” 陆风如诈尸一般惊坐起身,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此举似乎早在澜悦意料之中,她“啊”地装作被吓得手抖,一碗滚烫的汤药眼看就要泼洒到陆风身上。 江陵更是惊得傻了眼…… 谁知,陆风眼疾手快,好似变戏法一般,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稳稳接住那碗滚烫的汤药。 澜悦心中唏嘘,算你走运!可她表面还是装作一副抱歉的模样,“陆大哥,真的对不起,差点伤到你了,” 陆风看了看江陵,没有说话,默默喝下汤药。 澜悦接过空碗,陆风依旧咳个不停。澜悦给江陵递了个眼色,江陵会意,二人从房中走出,澜悦拉着她的手,“姑娘,他这是打算在这儿住下了?” 江陵回头朝房内看了一眼,里头传来他轻微的咳嗽声,“……他如今这个状况又不能回家让他阿姐看到,只好在这暂住养伤了,” “这两日我只怕要留下来照顾他了,方才大夫也说了,他伤得挺重,眼下身边还离不开人,趁天色还早,你回去跟大人说一声吧,” “……姑娘不走,我也不走,你一个人留下,我才不放心呢!” 江陵想想也好,她和陆风孤男寡女容易落人话柄。 喝完药的陆风,略感疲累,他准备躺下休息,江陵走进房中看了他,“这几日你踏踏实实在这儿养伤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我和澜悦就在隔壁,” 说完,她准备吹灭蜡烛离开。 “……江陵,谢谢你。”陆风的眼中有微弱的光在闪动。 江陵看向他,淡淡一笑。 房中瞬间变得漆黑一片,江陵退出房间,把门关上。 回到房间时,发现澜悦正坐在桌边,单手托腮等着她,桌上放着一坛桃花酿还有几盘各式点心。 “这是你做的?” 江陵原已困顿的眼神突然一亮。 “姑娘真是太瞧得起我了,”说完,她朝隔壁房间努了努嘴,“是陆大哥,不知什么时候差咱们酒楼的小二哥特意去附近冠香园的买的,” “真看不出,他看上去那么凶神恶煞的一个人,心思还挺细腻,” 江陵慢慢坐下,定定地望着眼前一盘新鲜的樱桃煎有些出神,她曾跟陆风提到过,樱桃煎配上桃花酿最是人间美味。 没想到,这么随口说出来的话,他竟然还记得。 外头传来“轰轰”的雷声,有些沉重,听声音似乎远在天际。 也罢,略饮薄酒的确可以解乏。 她们喝酒聊天不知不觉间竟然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轰然雷鸣把江陵从沉睡中惊醒,紧接着就是几道恍如白昼的闪电,外头风雨交加,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如水柱一般落下。 大门是敞开的,也不知是被吹开,还是她们睡前忘记了关,江陵转过头,见澜悦仍趴在桌边睡着,这么响的雷声似乎对她毫无影响。 也是,这姑娘本就是沾枕头就着的体质。 江陵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头还有点疼,她晃了晃澜悦身子小声提醒她上床休息。 澜悦昏昏沉沉地抬头,眼神迷离地看了她一眼,踉踉跄跄地摸着走到床榻边,倒头就躺下。 这时,江陵突然想起陆风的房间门栓是坏的,上次被林仲卿用刀从外面撬开后,门栓算是彻底坏了,大人已经着人重新丈量过,新门尚未做好。 她来到陆风的门前,檐下风灯只剩一盏亮着,昏黄的灯光在暴风骤雨中恍若鬼影一般。 她揉了揉眼睛,定睛朝门槛处望去,陆风的房门仿佛是虚掩着的…… “陆风,”她很小声地叫了一句,生怕打扰他休息。 她又叫连着叫了两声,仍不见回应。 算了,应该是睡着了,江陵两手抓着门环准备关门离开,然而她的手却突然僵住…… 不对,像陆风这样成日在外奔波的行武之人对声音应该是十分警觉,哪怕是在休息,不该听不到她叫他的名字。 想到这儿,她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这几日天气一直无比闷热,今晚的雨也是下得格外大,雷声一声响过一声,仿佛天空中千军万马在开战。 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闪电的光刚好照亮在床榻的边缘,她实在看不清陆风是否还在睡着。 继续往里头,“陆风,”她又小声喊了一句。 就在她伸手要去触摸床榻的一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江陵,” 她赶紧回头,只见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门口,紧接着一道强光从他背后打来,江陵被吓得一个激灵,差一点摔倒在地。 那人赶紧走进起来,迅速从身上摸出火折子将房中蜡烛点亮。 待他一点点走进,江陵才看清那人的脸,“你怎么……” 方才那一幕,她的确被吓得不轻,心绪未宁。 “我出门,方便一下,” 陆风的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稳淡定。 借着烛光,江陵快速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额头有几滴水珠,头发并未全湿,身上的衣衫也几乎是干的,应该不是撒谎。 她赶忙解释,“那个,门栓坏了,刚才我见雨太大了,所以过来看看门是否关好,” 他轻嗯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铁汉柔情,上前一步抬手扶她起来。 隐约嗅到她身上酒气,陆风用他那低沉且嘶哑的声音说,“冠香园的桃花酿,可还喜欢?我还下次再买给你,” 他的手很大,且非常有力,握在她纤细的手臂上,紧隔着一层单薄的外衣,江陵似乎感受到他体内有热血在奔腾。 第106章 安康的计谋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吧,把门窗关好,” 说完,她匆匆离开陆风的房间。 行武之人有多年功底傍身,身子恢复起来要比寻常人更快一些。 经过几日调养,他的脸色日渐有了些红润一些,只是这身上的外伤迟迟不见结痂。 自上次长秋宫中宴会后,和亲之事暂时被搁置下来,二皇子心中仍对安康郡主念念不忘,在京中逗留数日迟迟不肯离开。 他特意着人打听到了裴洛城,于是顺藤摸瓜找到了水云间。 上一次,二皇子和其随行扮做普通食客,在水云间恰好撞见满身是伤的陆风后,回去着人打听了一番。 于是这一日,二皇子“碰巧”在太后宫外见到了安康郡主。 安康虽长在慈宁宫中,每日与太后相伴,并不常与外人接触,可她毕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听其言观其行,几句话便猜到二皇子的心思。 “听二皇子的意思,他似乎并仍未放弃想要迎娶郡主的念头,那晚长秋宫夜宴,安阳公主不是已经明说郡主和小裴大人已有芍药之约,奴婢怎么瞧着他似乎并不相信啊!” 安康郡主心思玲珑,只是在情事上开蒙较晚,只一心贪玩,对男女之事并不感兴趣。 再说了,按照两国一贯和亲的规矩,安阳公主才是他未来的妻子,她更不想被搅合进他们中间。 “走,出宫去!” “郡主,咱们去哪儿?” “去……水云间,听说那儿菜色不错,咱们也去尝尝鲜,” 安康郡主眼眸略略一转,实则心里另有想法。 她虽长居后宫,可消息并不闭塞。宫外的很多事她都知晓。早就从安阳公主那里听说小裴大人和这位江掌柜的故事,于是她打量着时辰,决定赌一把看看是否能在水云间碰到裴大人。 禀了太后,换上便装,带上一名侍女,内务府备好的马车早已在殿门外候着。 经过繁华的朱雀大街,穿过两座坊市,马车在水云间的大门前稳稳停下。 一只脚踏进门槛,安康一眼便看到了小裴大人,她身边的小侍女刚要叫大人,却被她制止,视线迅速将厅堂草草扫过一遍,然后寻了一个角落的位子默默坐下,以观其变。 方才北厥二皇子言谈之间,似乎对她并不死心。为何对此事突然心生疑惑?她必须先得想个办法彻底断了他的念想才好,省得他成日像个苍蝇似的总盯着自己不放。 她才不想嫁去北厥。听说那里苦寒偏远哪里抵得上上京迷人的繁华。 再说了,那位北厥国二皇子长着一副络腮胡子,绿豆眼,她见他第一面就不喜欢。 裴洛城一人坐在一张八仙桌后面,江掌柜与他贴身坐着,二人不知在聊什么。 眉眼之间流露出的浓情蜜意,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出。 这时,卷帘开了,另有一男子走出,虽然穿着一身灰白色缺胯常服,可他一双长眉入鬓,眼眸如鹰隼般锐利,看起来有些虚弱,可安康仍一眼便可看出此人绝非常人。 江掌柜见他出来,忙起身走到他身边,“你安心养伤,有什么事交代给我就好,” 陆风朝她淡淡一笑,虽然看上去依旧虚弱,看他凝视江陵的眼神却不一般,方才从内院走出时眸光锋利瞬间变作一池春水,“没事,我突然想到有些私事要办,很快就回,你放心!” 再一看小裴大人,一脸讪讪。 她原本还想再多观察一会儿形势,毕竟,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是这水云间的小二哥十分热情,忙着便上前来热情招呼她们。 安康注意力一味只盯在裴洛城和江掌柜身上,小手一挥,漫不经心回道:“把你们这里最有特色的菜肴都上来,” “都上来?”小二哥面露难色,“我们家的菜色其实都很不错,小的见客官你们也就两个姑娘,若点太多了怕你们吃不完浪费,” 小二哥磨磨唧唧解释,只是他所站的位置刚好遮住安康的视线,她极不耐烦地朝他挥手,“让你上你就上,哪儿有那么多废话,” 说完,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拍,“我付你银子不就完了吗?” 这原是江陵制定的店规,为了尽量节约粮食,避免客人浪费,小二哥只好再次耐心给她们解释,“我们掌柜的说了,要提醒客人,” “烦死了,你怎么那么多话!” 安康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 她这么大嗓门一喊,立即惊动厅堂里其他客人,当然也包括江陵和裴洛城。 “安康郡主?” 江陵和裴洛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喊出。 一旁的小二哥听说是眼前的姑娘是郡主,吓得立马跪倒在地,“小的有眼无珠,不识郡主殿下,” 安康起身,尴尬地朝他们两人笑了笑,又看了看小二哥,道:“你起身吧,没事!” 小二哥赶忙退下。 “安康郡主来之前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们一声?” 江陵赶紧福身以礼。 “这是在外头,又是在宫中,你们都不必拘礼,” 安康看了眼江陵,又看了看裴洛城,“太后特许我出宫,我想去猎场狩猎,小裴大人你可愿陪相陪?” 裴洛城赶紧看向江陵,那眼神恨不得立即与安康撇清关系。 未等裴洛城回答,安康又看向江陵,“江姑娘,上次咱们在福城府王府有幸见过一面,本郡主对姑娘你的印象十分深刻,姑娘落落大方却也临危不惧,不知姑娘可否把裴大人借我一用,” “这……” 哪有借人的道理。 “郡主,不要胡闹了,上次答应安阳公主之事,在下已经勉为其难,”裴洛城一脸正色地看着她。 “本郡主可没有胡闹,”安康扬了扬下巴,“和亲之事尚未有定论,且他一直在上京中逗留迟迟不肯回北厥,大人不觉得可疑吗?” 裴洛城的眸光微动,“郡主的意思……二皇子对殿下仍没有死心?” 郡主身边的小侍女忙补充道:“那可不是,若非如此我们郡主为什么那么着急出宫找大人相商此事,” “郡主想怎么办?”裴洛城问道。 安康想了想,突然指着正准备离开的陆风道:“你,是不是陆风?两日后随我们一起去猎场!” 第107章 北苑围猎(一) 北苑地处京畿,位于皇城以北五十里处。 天阴沉沉的,一大早由皇帝亲率的狩猎队伍浩浩荡荡开拔京畿,这队伍中包括皇亲国戚,朝廷重臣,自然还有北厥皇子。 江陵也跟在其中。上一次裴府观花会后,虽然最终闹了一个不欢而散,可她那一手得自钰轩真传的手艺,还是给皇帝留下深刻影响。 安康只是在陛下面前略提了一嘴,皇帝便痛快答应带上她一起。 因几位皇子年龄尚小,丽贵妃需留在宫中照拂皇子,安阳公主近来身体欠佳,因而此次并没有随行。 此次围猎的规则,将所有准备参加此次围猎的人分为两组,四人一队,以最终所获得猎物人数多者取胜。北厥人素擅骑射,飞鹰猛兽不在话下,并未将小小禁苑围猎看在眼中。 说起话来也是一副鼻孔朝天胜券在握的模样。 众人虽有腹诽,却也自知在骑射一项上无法和北厥人一较高下。 因而仅有两位禁军中人站出来参赛。 剩下两个名额却一直出缺,无人敢上。 二皇子沾沾自喜,用睥睨的眼神瞟过对面宣朝大臣,“堂堂大宣围猎比试竟然连四个人都凑不齐,只怕是没人敢与本王一较高下吧,” 众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那只出头鸟,即便连随行武将也是坐在位子上大气不敢喘。 二皇子骑射之术乃是北厥国数一数二的水平,贸然与他比试只会自取其辱。 “你们泱泱大宣竟都是鼠胆之辈?” 他说这话时,故意拖长了尾音,以尽讥讽之能。 皇帝静静坐着,心中虽对众臣反应有所失望,却默而不语,静观其变。 江陵和澜悦站在临时搭建的膳房的处,远远朝这边望着,心里不禁捏了把汗。 “陛下,臣愿献丑一试!” 就在众人都低着头沉默不语,等着哪位壮士可以勇敢站出为大宣朝争取脸面时,裴洛城站了出来。 众人抬头见是小裴大人,心中才刚燃起的亮光骤然俱灭,不由心底摇头兴叹。 安康坐在小裴大人身侧,她暗暗扯了大人的衣角,看着他小声道:“裴大人,我邀你来是为了让二皇子死心,不是真的让你出丑!” 裴洛城敛目看向郡主,微微一笑。 二皇子愣了一下,见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忍不住打趣地看向坐在一旁的安康,“郡主,你可愿跟本王一组?本王定会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草原雄鹰!” 安康暗暗撇嘴,即刻挽住裴洛城的胳膊,“不,我要跟裴大人一组,” “大人这是疯了吗?”澜悦紧紧抓着江陵的胳膊,紧张的心都要跳了出来。 江陵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注视大人一举一动,他素来做事有他的章法,不会贸然行动。 这时,只见裴洛城指了指站在孙季安身侧的陆风,“他也可去,” 陆风朝孙季安看了一眼,孙季安默默点头应允,于是,陆风出列,走到众人中间,执军礼抱拳道:“陛下,属下愿意一试,” 裴洛城带着安康郡主开始行动,陆风走到江陵身边。 一如既往的蹙着眉头,面色阴沉冷峻,可目光却是清醇甘和,“你好好呆在这儿带着,不要乱跑,北苑中常有猛兽出没,危险,” “嗯,” 江陵准备点头,却被一个声音打断,“江陵,江掌柜——” 见是二皇子,江陵转身福身行礼。 二皇子看了看陆风,轻蔑一笑。 他见过陆风,那日他身受重伤出现在水云间,他还亲眼看到江陵扶他进了内院。 一把抓住江陵的手腕,“今日本王身边也要有人佳人相伴,听说姑娘的手艺不错,今日你就跟在本王身边,本王顺便打一些野味给姑娘带回去,” “放开她!” 陆风握眼中有寒光射出,泛着阴冷的杀意。 “陆风!” 江陵知道他的脾性,怕他捅出篓子,赶快厉声制止了他,“殿下既然如此瞧得起小女,小女同去便是,” 这时,有扈从将二皇子的马前来,二皇子想要去抱江陵上马,江陵后退一步,躬身道:“小女自己可以,” 说完,她挽过缰绳,利落踩蹬上马。 二皇子与她同乘一骑,眼看他们走远,陆风捏紧拳头,骨节咯吱作响。 澜悦赶紧看了他一眼,好言劝道:“陆大哥,你可千万别冲动,” 陆风凌厉地眼神瞥过澜悦,若有所思地目视着方向。 裴洛城牵着马,带着安康漫无目的转悠,似乎一点儿也把围猎结果放在眼里。 跟在他身边的安康看上去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突然不远处草丛有异动,安康立即警觉停下脚步,轻声道:“大人,草丛里好像是只野兔,” “哪里?” 待他眯眼看去,慢吞吞地盘马弯弓,那东西早已溜之大吉。 安康一脸不满,“哎呀,裴大人,你究竟会不会狩猎啊!” “不会啊!” 他倒是真诚! 裴洛城一脸无辜地看着安康,眼神中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 什么! 你…… “那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啊,岂不是白白浪费一个名额!这下完蛋了,我大宣朝真的要被那北厥人看笑话了!” 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怕什么,咱们比的又不是所获猎物的总量,” 安康抓了抓了头,“什么意思啊?” 她跟在裴洛城身后慢吞吞走着。 过了一会儿,安康突然明白过来,“哦,我知道了!大人这是田忌赛马!反正咱们也比不过那二皇子,大人用自己这匹三等马和人家一等马对决,妙啊!那我们岂不是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稳赢了?” “那也不见得……据我所知,二皇子队伍里剩下三人只有一人精于骑射,可以用陆风与之对决,其余二人有一人的手臂曾经受过伤,即便于此,其余二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剩下的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所以,大人也是在赌?” “不然呢?郡主可有更好的法子?” “那咱们的胜算大不大?” “不好说,也许可以打个平手,” 安康看着裴洛城,哈哈一笑,“那我们两个今日岂不是废物二人组?” 正说着,突然天下掉下一只雏鹰,正好落在距离他们不足五尺的地方,安康眼中一亮,回头看着裴洛城,“你瞧,咱们想做废物都做不成!” 第108章 你拿什么保证! 安康跑去前面草丛查看,快速朝四下看了一眼,不见有人,她当机立断从身后箭囊中拔出一支箭矢插到雏鹰身上…… 她正洋洋得意地看着看着自己的杰作,突然不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 抬眼一看,只见二皇子牵马朝他们走来。 她立即起身走到裴洛城身边,挽上他的胳膊,装作亲昵的模样,拎起手里猎物晃了晃,“二皇子不会想说,这只雏鹰你先射到的吧?” 二皇子看了一眼那,猥亵一笑,“啧啧啧,如此说来,本王与殿下还真是心有灵犀啊!” 她原想借机好好奚落他一番,却没想到反被他得了嘴上便宜,小脸有点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安康身边的小婢女突然瞪大了眼睛,低头望着某处,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安康的脚边,“蛇……有蛇,” 安康吓得转身抱住裴洛城的脖子,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好像是毒蛇,” 这时,二皇子侍从和江陵刚好赶到。 “大人!”江陵不敢大声喊,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快走!这里危险!” 那条蛇通身红黑相间花纹,大概是感受威胁,那蛇迅速膨胀扩大自己的脖颈,不时吐着信子…… 侍从轻手蹑脚地走到二皇子身边,“殿下,这蛇有剧毒,快走!” 二皇子看得头皮发麻,北厥国中的蛇大多是草蛇无毒,他可不想把小命留在这里,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扭头看见江陵,拉上她就跑。 直到他们不见踪影,裴洛城一脸无奈看了眼依然死死圈着他的安康,“郡主,人都走了,该放手了吧!” 安康怔了一下,立即放手,喜不自胜地朝周围看了看,见他们果然都跑了,于是转过身看着大人道:“大人如何知道是假的?” 裴洛城朝那蛇瞄了一眼,“这蛇是郡主带来陪你演戏吧!方才我见你的婢女随身带着一个布袋子,里面似有东西在蠕动,然而,我们方才在这林中行走,你的婢女突然不见了,直到这条蛇出现的前一刻,我听闻林中隐约笛声,然后它就出现了。” 郡主怔怔地看着裴洛城,面露敬佩之色,“小裴大人果然聪颖过人,” 说完,她给小侍女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将蛇收回。 “它是我养的宠物没错,此次带它出来就是为了想下一下那位自称草原雄鹰的北厥二皇子,顺便也试一试他对本郡主到底有多真心,” “方才你也见识到了,那家伙跑得比兔子还快!”安康轻哼了一声,“还口口说说对我一见倾心,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说着,她朝二皇子落逃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 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转过头对裴洛城道:“……我刚刚没有在说大人,对了,刚才是不是江姑娘也来过了?” 裴洛城点了点头。 “哎呀,这下遭了,她不会误会我吧!我可以跟她解释的,” “她不会误会,” “大人可知本宫为何要带上陆风?”安康别有深意地看着裴洛城,嘴角浮起一抹完美弧度,“那是因为我看得出陆风对江姑娘有情,这次被她看到也好,正好让江陵也尝一尝大人心里的滋味。” 之后的三场的比试,一如裴洛城所料,他输给了二皇子,陆风却是赢了对手,后面的四人打了个平手。 最终,比试双方以打了平手而终。 对于宣朝而言,能取得这样的结果已是不易。可比试前,北厥二皇子当着诸臣的面大放厥词,如今难免不被人笑话。 他自知理亏,也不辩驳,只一个人闷闷喝酒。各种烧制好的野味和美酒被下人鱼贯送入行宫。 听到外臣在讨论的野味,他心生一计,假辞出外更衣,扭头扎进了膳房。 澜悦忙着去外面洗菜,膳房中只有江陵一人。 突然感到身后轻重不均的脚步声,接着便闻到一股浓浓酒气…… 转身一看,二皇子单手拎着酒壶,醉眼惺忪地正在她面前。 看他样子应是喝醉了,江陵福身见过二皇子,“不知殿下到此有何事?” 二皇子踉跄着,指着江陵,大骂:“你们大宣朝的人个个诡计多端!郡主和那位小裴大人两手空空回来,手里唯一的猎物还是本王亲手射下来的那只雏鹰,” “赛制本就是比赛前就定好的,现在双方打成平局,尊下是北厥国堂堂二皇子,难道就这么点气量吗!一点都输不起的样子!” “本王怎会输不起,本王压根就不会输!若不是你们这群可恶的宣朝人跟老子耍手段,本王又岂会输!” 他说话口齿不清,口中喷出极大的酒气,江陵觉得阵阵恶心。 “郡主得不到就罢了,你不过一个小小厨娘,本王若连你也搞不定,岂不枉为北厥皇子!” 说着,他上前一步,掐住她的下巴,拎起酒壶往她嘴里灌…… 酒很烈,辣得她嗓子几乎冒烟…… “你放开我!” 二皇子狞笑着,“本王知道你是谁,本王,” 话说一半,他僵住不动,轰然倒在地上。 抬头一看,原来是陆风从背后把他打晕过去。 他低头狠厉地瞪了一眼二皇子,又在他身上踹了两脚,见他已睡得如死猪一般没有反应,拉住江陵便往外走, 此时日已见暮,离开行宫膳房,陆风拉着她一路走到无人小树林处,他立即放手,转身定定地看着江陵。 “跟我走吧!离开这里!这样的日子难道你还没过够吗!” “是,一次水云间,一次是行宫,两次都是你帮了我,我很感激!可这不能成为你可以干涉我生活的理由!” “有些事情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朝堂里的水太深……陛下此次出行随行中跟着那么多侍婢,那北厥二皇子为何单单对你意气用事!宴会之上,所有人都在讨论你,我还听说,陛下有意赐婚郡主和裴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已经被一点点裹挟进其中了吗,你与那裴大人才认识多久就铁了心跟着他?你可了解他的过往,知道他的背景?” 听到陆风的话,江陵心中一紧,她担心陆风真的去查裴洛城背景。 “……不用你管!” “未来的朝堂免不了一番腥风血雨,那位裴大人又深得陛下器重,我劝你不要与他走得太近,等我抓到冯来,我带你远离这一切去过平凡的日子,我保证可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你拿什么保证!” 第109章 对峙 “大人怎么来了?” 裴洛城看了看她,“我见那位二皇子托词出恭迟迟不归,担心你的安危便跟过来看看,” “对了,二皇子人还在膳房躺着,若是被人发现……” “放心,我已让柏叶将他扔到小树林边,即便有人发现,也只会被认为喝多不小心摔倒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陆风看了看裴洛城,不动声色道:“大人若真心为江陵着想,就不该将她留在身边。” 他浅浅一笑,黑眸骤然一深望向她,“……这要看江陵她自己的选择了,” 两个男人的视线堪堪落在她一人身上,仿佛在等她做最后的判决。江陵沉吟,抬眼望向陆风,“我早已做了决定,陆风,你就不要再勉为其难了,我不会跟你走。” 陆风没有说话,冷目灼灼看了眼江陵,“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我才是真心对你那个人!” 说完,闪身遁入无边夜色。 江陵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中隐约泛起一丝不安。 再回头时,发现大人正深深地望她,月色下的他身姿清隽舒雅眉目如画,双目犹似寒星明灿至极,只是眉间染上一抹浓浓愁色。 “为何这样看着我?”江陵轻声道。 他沉默了半晌,“……我也不知这么做究竟对不对,也许陆风所言不错,一山不容二虎,不久的将来的确会有一番腥风血雨,” “大人,”江陵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听闻他话里犹豫,江陵再次感到不安。 她的前半生犹似一个被人丢弃的过程。 父亲,在她没有出生前,弃她们母女而去;母亲因为不堪病痛折磨,将年近五岁的她孤零零地留在这世界上,为了江蓉琪能嫁入伯爵府,她再次沦为一颗弃子。 还有陆风……她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希望再次沦为绝望。 那种被人抛弃的滋味,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看了看她,目光移开的同时,抓住她玲珑纤弱的肩将她整个身体按入怀中…… “……不会,我怎么舍得放开你,只是与你在一起的这段时日,我时常会想是不是自己太过自私,自私到不顾你的安危只想把你留在身边,” 江陵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眼前氤氲遮住了前方的视线,她环住大人的腰,“你没有不顾我的安危啊,方才宴会之上不是才发现不对就来找我了吗?” “对了,”江陵仰头看他,“我都没来得及问你,那条蛇是怎么回事?你们后来如何逃脱的?你有没有受伤?”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被蛇咬过吗?那条蛇是安康郡主偷养在宫中的宠物,不会伤人的,” 宠物?蛇?郡主? 江陵实在想不通那个个子娇小玲珑一派天真烂漫的安康郡主竟会养蛇作为宠物…… 不对,既然是她养的灵物,为什么郡主当时还会表现得那么害怕的样子? 而且,她还…… 她的目光闪了闪,心中不免有些酸酸的。 “这些日子是我疏忽了大人的感受,等陆风的伤一好,他就会离开了,” 裴洛城看着她,笑而不语,果然还是姑娘更懂姑娘的心思。 “最近总听陆风提起那个叫什么冯来的,他还说只要抓到冯来,孙将军便可许他请辞,他还说……” 嗯? “哎呀,总之他其实早就不想在孙季安手下做这个什么武侯校尉了,若是早一点能抓到冯来,他也能早点离开武侯铺,大人若是有冯来的线索,不妨通知他。” 裴洛城的视线有些躲闪,“嗯,知道了,这些事情你就别管了,你在膳房忙了一整日累得够呛,晚上回去好好睡上一觉,” 话说一半顿住,他想要提醒江陵注意那个二皇子,却想到想到今日在林中狩猎时的一幕。 安康郡主的话却是及时提醒了他,他意识到,这位北厥国二皇子逗留京中只怕另有目的。 来京数日,他既不愿把和亲之事尘埃落定,与安康郡主一直牵涉不清,今日种种迹象表明,他对于安康郡主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既如此……他留在京中究竟有何目的? 又或者说,他尚有事没有做完…… 想到这儿,他面带正色地看着江陵,“对那个二皇子你要多加留意,尽量避开此人,此人居心不良。” 当晚所有人宿在北苑行宫,翌日午膳时,二皇子举杯起身,面向陛下,“此番出使宣朝,本为两国交好,可本王听闻两个月前,有一北厥国商人莫名其妙被杀了,时至今日已有两月有余,不知此案进展如何,何时可将凶手擒拿归案?” 皇帝默默听着,许久嗯了一声,“此事,朕似乎也有所耳闻,” 随同二皇子一起出访的使臣,起身面向皇帝,说:“还请陛下彻查此案,尽快缉拿凶手还我北厥商人一个公道。我们殿下此番出访在上京逗留数日,仍不见事件有所进展,敢问陛下,这便是贵朝做事效率吗?我们殿下尚在京中,你们且如此怠慢,若我们离开,岂不是不了了之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前任刑部尚书窦大人因为此事都已经被贬黜出京,还要我们怎么重视,难不成我们满朝文武什么事都撂下不做,只围着这桩杀人案不成,上京城中每年都会有那么多命案,总有那么几桩悬而未决,不信的话,你问问刑部侍郎小裴大人,” 有朝臣不服北厥人蛮横无理,与之辩驳。 使臣转身看向那位说话的大臣,“哼,你们别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前任刑部尚书窦璐德窦大人乃是因为西南都尉一职得罪了京兆府尹韩大人,这才,” 使臣的话未说完,二皇子狠狠朝他横过一眼,“哦,那个被杀北厥人才是商队首领,且是他的表兄,” 说着,二皇子看向身后那位使臣,“故而心急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方才的话不知是他从哪里道听途说得来……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此事,在我们离开宣朝之前,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第110章 心有灵犀 皇帝一直冷眼旁观,默默倾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直到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他。 这时,有宫女鱼贯入内,人手捧着一碗红褐色冰饮。 江陵则走在宫女最后,她缓步来到大人身边。柏叶一眼认出她,朝她笑了笑,小声道了一句,“我来吧!”说完从漆木盒中端起白玉瓷碗。 皇帝看向诸臣,缓言道:“如今窦大人已赴边城,尚书一职暂缺,朕已决定拔擢裴大人为下一任刑部尚书,任命诏书待回京之后发出,” 大人升任刑部尚书了! 江陵和柏叶对视一眼,满心喜悦。 “北厥商队首领被杀一案交由裴大人全权处置,小裴大人你可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裴洛城起身谢过皇帝恩典,谁知,竟不小心撞翻柏叶手中的一碗冰饮,尽数泼在大人衣衫上。 柏叶吓得后退一步,赶紧俯身下跪,“属下该死!御前失仪,请陛下赐罪!” 众所周知,柏叶一直是裴大人的贴身护卫,做事素来周全谨慎,今日这样的疏漏难免不引人侧目。 裴洛城心中一紧,速速看向江陵,江陵看到大人的眼神,即刻心领神会。 她面向陛下方向,与柏叶跪作一排,“请陛下赎罪!都是小女的不是,与柏护卫无关。今日天气闷热难当,再加上这两日食用野味,小女担心陛下和各位大人上火,故而做了这道冰饮。只是我家大人他素来肠胃不佳,太医曾交代少食生冷,所以大人这一杯是热的,柏护卫误将其当做冰饮不小心被烫到,这才御前失礼,陛下要怪就怪小女吧!” 皇帝见是江陵,不由莞尔,“平身吧!你对小裴大人倒是十分上心。” 裴洛城心里长吁了口气。 方才多亏了江陵机灵,若不然就凭柏叶方才的反应,定会引来怀疑。他浅浅一笑看着江陵,幽幽黑眸中一泓碧水,欣赏之情满溢而出。 孙季安眼眸迅速扫过,他浅尝了一口冰饮,大赞道:“江陵姑娘这冰饮做得十分可口,如此炎热的天气喝上这样一口酸甜开胃的冰水实在令人舒畅,二皇子来京多日,因为在下一直忙于手头公务分身无术,还请二皇子见谅,过几日在下想请二皇子过府一聚,不知二皇子可否赏脸?” 二皇子起身,笑盈盈地看着孙季安,“哪里哪里,久仰丞相大人,一直未有机会登门拜访,既然孙将军有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那咱们就此说定了!” 说完,孙季安看向江陵,“到时,只怕要辛苦江姑娘了!” 江陵怔了一下,只好笑着应下。 下午,皇帝一行浩浩荡荡摆驾回宫。 当晚,裴洛城一回府中便匆匆去了梦溪阁。 柏叶跟在他身后,低着头不发一言。 “那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他猛地回头,目光犀利如鹰,像是要将人心底秘密洞穿。 柏叶抬眼看着大人,他暗暗捏住拳头,喉咙上下滚动,额头沁出汗来,“……我不是故意的,” “你糊涂!” 未等他把话说完,裴洛城言如刀锋横扫而来。 他双手叉腰,不停在房中来回踱步…… “平日里你是多稳重的一个人,怎么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而自毁前程!” 柏叶扑通跪下,仰头看着裴洛城,“大人,那晚我的确只是路过。还记得那时,大人说要属下好好保护江姑娘,可那时属下同江姑娘并不熟悉,也不敢同她多讲话,只是暗地里跟着。那时水云间开张前一日,那几名北厥人跑到水云间闹事,他们仗势欺人,江姑娘因为忌讳第二日便要开张,不想把事情闹大,并没有跟他们计较。” “属下想为姑娘找他们讨还公道!那晚我一直尾随那几名北厥人去了赌坊,属下最开始只是想要逼他们把钱还了,真的没有想动手杀他们,是他们逼我!” “那晚,我一直守在赌坊外头。子时,阿史那醉醺醺走出赌坊,我只不过是要想要给江姑娘出口气,那人见我是宣朝人,他笑话我,说是像我们大宣朝的让你都该被凌迟而死……” 裴洛城眸光略略地望着他,默而不语,柏叶的父亲当年就是就是被他们这么折磨而死。听到这样的话,柏叶自然不能忍。 “可你也不能杀了他,我知道你心中有恨,我也恨他们,可咱们两个当初不是都说好,要一起重回上京,去查明当年边城真相,也为伯父报仇!” 柏叶一脸懊悔,“……大人,属下当时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时头脑发昏,不知怎么就,是他,是他从靴子里拔刀向我下手,我真的没想杀他,” “御前街那里是处隐僻小巷,你重重将他打一顿出了心中那口恶气即可,现在怎么办,那个二皇子盯着陛下,陛下现在把此事全权交给了我,难不成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烛火忽明忽暗地跳着…… 梦溪阁中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裴洛城开口,“……其实,我早就猜到是你,” 柏叶愣了一下,忽然抬头看向大人,“……” “刚出事的时候,你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 “属下,属下不想连累大人,我已经都想好了,大人就假装不知此事,或者属下现在就辞去护卫一职,万一哪天查到我头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大人,只是家父的仇,就要全权仰仗大人了!” 裴洛城单手扶额,只觉头脑发昏,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他,“你真的以为辞去裴府护卫一职,别人就不会怀疑不到我吗?柏叶,我告你!我们两个过命的交情,虽然我们如今的身份以上下级相称,可你柏叶在我眼中从来只是兄长!你以为我会坐视不管吗!” “……大人,属下这次真的错了,可是已经没办法补救了!实在不行,大人就把我交给他们,断臂求生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不许你再说这样丧气的话!当年枉死在北厥的是你父亲!这仇需得由他儿子亲手去报!” 第111章 等一切结束,我迎你入门 适逢雨季,天气说变就变。 傍晚时分,阴云蒙蒙,没多时天地之间垂下一幕透明珠帘。 裴洛城一人坐在花厅廊下的台阶上,身旁躺着两瓶空酒壶。 “大人,今日这么好兴致?” 裴洛城回头看了一眼江陵,她额发上还垂着水滴,浅浅一笑,“回来了?” “嗯,大人升任刑部尚书,这可是咱们和府的喜事!我原想着早点回来准备一桌丰盛的家宴,可我听他们说,大人你一个人在花厅喝酒,所以我就先过来看看……” 刑部尚书…… 裴洛城仰头望着眼前灰蒙蒙的天,眼眸幽深,唇角拉开一个戏谑的弧度。 没想到升任刑部尚书后第一件要做的事,竟是抓捕御前街命案的真凶。 当年他和柏叶偷跑出北厥人大营,便一直相依为命。京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那个地方是回不去了,他只能同柏叶一起回到他的老家随州。 为了重回京中,替父报仇,他闭门谢客目不窥园苦读了八年,柏叶长他八岁,他一直视他如兄长。 一头是陛下令他限期捉拿真凶,一头是他相伴多年的兄长…… “……大人,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江陵问道。 “没事,”他勉强一笑,转目看向她,视线落在她发髻上,“我送你的簪子怎么没戴?” “哦,下雨了,我舍不得戴,于是就取下来了,”说着,她从袖袋中摸出那只桃木簪晃了两下。 “这簪子有个机关,发现了没有?” ?还有这事?江陵睁大了眼睛,拿在手中仔细研究一番,果然在搔头和簪杆连接处发现有缝隙,她看了眼大人,裴洛城挑眉示意她打开。 是个长约一寸另一头如利刃一般的防身器。 “要紧的时候防身用,” 裴洛城起身去了屋子里,不消片刻便走出,手里拿着一个红褐色漆木匣子,递给江陵,“打开看看,” “大人又送我什么好东西啊,我到现在都还没送过大人一件像样的礼物,” 她接过漆木匣,打开一看,眼底登时亮起了一道光,是切菜用的刀具! “……这刀真好,”她拿在手里掂量一番,嘴上笑着,连声音都激动有些颤抖,“谢谢大人!” 裴洛城见到唇边又漾起两个浅浅梨涡,“你喜欢就好,那日约你去静安坊原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江陵走到他身边,慢慢坐下,看向他的侧脸,“……其实,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好多,一开始我身处绝境,遇到陆风,他救了我,对我好,并且他还许诺让我过上安稳的生活,我曾真的把那当做感情,其实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是我错把感动当做是爱,” 裴洛城看了看她,微微一笑,江陵侧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过了好久,裴洛城遥望着远处那片天青色,缓言,“……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定明媒正娶迎你进门。” 翌日,丞相府宴请二皇子,天依旧下着小雨。 灶上正煲着老鸭汤,江陵突然有些内急,出了门跟丞相府的一个小婢女打听了大致方向,便匆匆按照婢女方向走去。 她绕了半天,竟然来到一个偏僻杂院,奇怪!明明是按照她所指的方向,怎会找不到呢…… 小雨淅沥地下着,她越发觉得内急难忍,反正此处看起来像是个废弃的库房,应该不会有人过来。 她正准备解决内急,忽然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好像还不止一人。 她视线迅速扫过周围环境,一眼看到有摞柴火堆在墙角处…… 干柴的缝隙中,刚好可以看到有两个男子经过,一人问道:“这里可安全?” “绝对安全!” 江陵心中一紧,为什么这声音听着如此耳熟。 正想着,旁边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她轻手蹑脚地从柴堆后走出,缓缓走到那扇被合上的门前。 “此事拖得已经太久,宣朝那些老臣难免不对本王心生疑虑,如今我也只能拿那个安康拖延着,你究竟是何时拿到京畿的舆图?” “属下已经勘查过,舆图就藏在军机处的密室里,不过若想要打开密室需得两把钥匙同时插入,而那把钥匙分别放在皇帝的宫中,另一把就在刑部尚书裴大人府中。属下上次趁乱混入裴府查找钥匙,谁曾想裴大人竟然有些身手,情急之下,还伤了裴大人,” “伤了就伤了,若可以拿到舆图,死一个朝臣算得了什么,等本王拿到舆图,整个宣朝都是我北厥的天下!” 是二皇子! 江陵心中一紧,原来他此番出使宣朝的主要目的竟是为了偷取宣朝的舆图,恬不知耻地打着和亲幌子一面和宣朝两国交好,另一面却悄悄盗取京畿舆图,企图占领上京。 “……只是,属下一不小心用的是北厥的金蚕蛊!” 原来是他想要杀害大人,想来应该就是这丞相府的人,不知是谁…… 她又凑近了一些,想要看清究竟是谁和二皇子暗通款曲。 “吱嘎” 脚底不小心踩到了什么,那一瞬间,她感到头皮都要炸了,扭头便跑。 “谁!” 她顾不得身后是否有人追来,大脑一片空白,只想着甩掉身后那人,也记不得来时的路乱跑一气,直到实在跑不动了,她停下来靠在凉亭边大口喘着粗气。 若是已经被发现,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万万没想到丞相府中竟然有人与北厥人勾结沆瀣一气。她自己的安危事小,万一他们阴谋真的得逞,无辜受牵连的将会是整个宣朝的百姓。 必须想办法先把消息送出去给大人。 身边也没有纸笔,她随意扫了一眼,发现从草里有一个木片,忽然想到的簪子。 往腰间一摸,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簪子丢了! 该不会方才慌忙逃跑时掉到哪里,又或是……掉在门外。 不知是否因为下雨的原因,偌大的丞相府院子里空空旷旷,除了几个来往的家丁,看不到其他人。 她只好往先回膳房再做他想。 丞相府很大,是座七进七出的院落,经过一段抄手游廊,刚巧在转角处碰到二皇子和安阳公主。 为他们指路的是孙季安身边的护卫,若她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迟丽华的哥哥。 不知方才同二皇子在那间屋子里说话的人是不是他。 第112章 相府危机 江陵福身见过公主和北厥皇子。 二皇子打量着江陵,见她气息未平,衣衫是湿的,笑盈盈问她去了哪里。 江陵眼睫轻垂,脑中念头迅速闪过,不能说去更衣,这只会让他们更怀疑是她经过库房,可这偌大的丞相府她又没有其他认识的人,该怎么办呢…… “是本宫叫她来的,只是这丫头太笨,竟在丞相府绕了这么久都没接到本宫,” 安阳公主不假辞色地瞥向江陵,一往既往的高高在上。 “是,是奴婢太笨了,请公主海涵,” 江陵怔了一下,她也不懂为何安阳公主会在此刻出手帮她。 “哟,”二皇子转目看了看安阳,口中带着一丝犹疑,“公主也认识她?” “怎么,本宫认识谁还需经过殿下同意?” 江陵偷偷打量着迟护卫和二皇子,看来他们只是怀疑,并没有发现是我。 她看了看迟护卫,突然指着横跨在他腰间的长刀,“这刀看着不错,” “你做什么!” 迟护卫手握刀柄,后退一步做出警惕状。 江陵尴尬笑着道:“我就是看你这把刀不错,其实像我们这样时常呆在后厨的人,和你们一样,对刀也十分感兴趣,所以我就想问问迟护卫,您的刀具是在哪里做的?我正好也想去买把新的,” “不用你管!” 迟护卫轻哼了一声,一脸不苟言笑。 这声音好像就是库房里另一男人的一模一样。 迟护卫躬身抬手,为殿下引路,“丞相已在花厅候着,公主,殿下这边请!” “公主请留步,” 安阳停下来,转身看她。 江陵来到安阳身后蹲下身来,刻意大声道:“公主的裙裾沾了污渍,奴婢给您擦擦,” 二皇子回头看了一眼,继续随着迟护卫往前走。 江陵见他们走远,立即起身,低声道:“公主,二皇子此番出使,名为和亲,实则想要盗取京畿舆图,请公主务必转告陛下,一定把钥匙藏好!” 安阳诧异,“……你,如何知晓这些,” “奴婢不便多说,公主若在此耽搁太久只怕引起怀疑,这是我亲耳听到的,若有半句虚掩,我江陵必遭天谴!还有,方才一直为您引路的迟护卫他是北厥人的奸细,至于丞相府其他人是否有牵连,奴婢不能保证。” 安阳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江陵,“你没被发现吧?” “依方才的情形看,应该是没有,” “本宫知道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陵沿原路返回试图找回大人送她的那只桃木簪,然而所寻无果。膳房尚有一大堆的事等着她去做,不好让他们等太久,只能暂返。 她在心里不住劝慰自己往好了想,兴许是被哪个侍女家丁捡了回去,又或许掉只是掉落在无人角落没找到而已…… 想到这里,她心里得了些安慰,只可惜那只簪子,是大人送她的信物,若给丢了,只怕寓意不好。 一个时辰后,宴饮结束。江陵自偏门出了丞相府等候。因为临行前,大人说过会差遣马车来接她。 酉时一刻,一辆青篷马车果然如约到达相府偏门。 裴府 澜悦喜滋滋地拿着拿着刚从霓裳阁做好的衣裳,去了江陵房中一趟,房中无人。想想这个时辰姑娘大约应该在花厅和大人一起用膳,便一直在房中候着等她回来。 天已见暮,眼看门外的侍女开始掌灯,她走出房间,“江姑娘还在花厅吗?” 小婢女一愣,“……江姑娘不是去了相府,没见回来啊!” “还没回来?” 澜悦眉头一皱,“我知道了,你们忙吧,”于是,她匆匆赶往梦溪阁,大人这个时辰若不在花厅,便一定在梦溪阁。 她进门福身以礼,“大人,” 将要开口,这时门房老吴匆匆步入房中,与她擦肩而过,“大人,府里派去接姑娘的马车回来了,说是没看到人,相府的人说了酉时一过,江姑娘上了一辆马车,早就离开了。” “啊!姑娘早就走了?这都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澜悦莫名紧张起来,一脸惊慌地看向大人。 裴洛城蹙眉不语,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可能…… 可很快又在心中一一将其排除。 不会是林仲卿,他如今已经远赴绥安不在京中。 最有可能的人只有陆风。 此人做事狠辣周密,可他心里一定很清楚抓不到冯来,孙季安一定不会放过他,即便他逃到天涯海角。 冯来已被他暂扣在南香山据点,陆风绝不可能找到。 还会有谁…… 这时,又一个家丁匆匆来报,身后还跟着一名陌生男子,那人青衣长衫身量笔直,进入房间后,长身以礼,话不多说,只介绍自己是安阳公主府的人。 裴洛城念及安阳公主襟怀洒落,因而对其府中下人也另眼相待。 “不知安阳公主有何事指教?” “公主担心江姑娘安危,特命属下前来问问,江姑娘是否已经安然回府?” “啊,”澜悦脸色发青,“我们姑娘并没有回府,” “发生何事?殿下又为何让你特意走这一遭?”裴洛城问道。 “江姑娘好像是无意中在相府发现迟护卫是北厥人细作,他联合北厥二皇子密谋盗取京畿舆图,姑娘在外偷听时好像被发现了,为把消息传递出去,这才将消息偷偷告知公主。公主离开丞相府时,担心江姑娘安危,特此让属下前来一问。” “大人!你快快想想办法救姑娘,姑娘一定是被人绑架了。他们一定觉得相府不方便动手,且大人也会放过他们,故而把姑娘拉去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地方……” 澜悦越想越害怕,不敢再往下说…… …… 迟护卫是北厥奸细? 一道亮光自裴洛城脑中闪现,此事若是真的,一切都对得上了,那晚入府黑衣人应该就是迟护卫,他应该是奔着军机处的那把钥匙。 且甑太医确认说,那日他所中之毒正是生长在北厥境内的金蚕蛊。 “孙季安现在何处?” 公主府下人忙回道:“二皇子和公主离开相府时,孙将军也一并离开,好像是回了武侯铺,” 裴洛城闭上眼,沉闷嗓音自齿缝发出,“去武侯铺,” 他转身向右顺手带上一直悬于支架的长刀,直奔大门而去。 第113章 冲关一怒为红颜 “哐啷” 一把沾着血污的凌迟短刀被孙季安随手扔掉在地。 又从腰间抽出一只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这里武侯铺,大人不可硬闯!” 说话间,裴洛城已经走到孙季安身前,刀锋直指他的喉咙。 武侯铺侍卫随即拔刀出鞘,虎视眈眈将裴洛城合拢围在中间。他是朝廷二品大员,因而无人敢真对其下手。 “迟护卫呢?” 裴洛城快速向他周围扫了一眼,悬于孙季安身后的绞刑架的男子破烂衣衫上布满血污,全身已多处溃烂……整个刑房中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周围人中也未见那个姓迟的护卫。 裴洛城愈发焦灼不安。 孙季安看一眼喉前锋刃,阴鸷一笑,“小裴大人,你疯了吗?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也觉得自己疯了,按他之前的性子,凡事总是谋定而后动,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剑指相府嫡子,可当他听到江陵被迟护卫掳去时,已经完全没有办法保持理智清醒。 “再说一遍,把迟泰交出来!” 孙季安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不慌不忙地问在场其他护卫。 他们都纷纷摇头,都说不知。 “有什么话不能大家坐下来冷静地聊聊?何必非要这样呢?迟泰他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小裴大人如此愤怒!” “别逼我!” 他紧抿着唇,深邃的眼眸泛着血色,仿佛一头隐入暗夜中发狂的野兽。 孙季安连连后退,裴洛城将他逼至桌角,“他劫走江陵……” “什么?” 孙季安眨了眨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裴洛城从他的表情捕捉到一个信号,那就是孙季安对此应该并不之情。 孙家如今在宣朝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必要与敌国勾结。 裴洛城压低声音道:“此事牵涉重大,我没有闲暇跟你开玩笑!不单单是江陵,你若不想此事闹大,尽快带我找到你的人,否则后果自负!” 感受到裴洛城眼中的那份寒意,孙季安随即敛起他那副不正经的态度,“……也许我可以试试,” 却说酉时一刻,江陵原以为是大人派来接她的马车,待她上车坐定后才发现被人挟持,她想反抗时却为时已晚,一把明晃晃的刀已经架在她脖颈上,她只好听从那人命令,老老实实戴上头套。 不知走了多久,她被人拖着胳膊从车上拉下,然后被扔进一个房间。 江陵虽眼看不见,可屋子里却有脚步走动的声音,门外脚步窸窣,绝不止一人。 “你究竟是谁?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将我带至此处?” 她凭感觉朝声源的方向喊话。 突然,有人将她头套扯下,房间中火烛莹莹光晕淡淡,江陵看清了那人的脸,“果然是你!” 迟泰笑了笑,拿出那只桃木簪在她摆在她眼前,“这是姑娘的东西吧?” 江陵朝那木簪看了一眼,泰然道:“不是,你找错人了。” “既然不是姑娘的东西,那就,”说完,他挥刀便朝木簪砍去…… “……等等,这么好东西的你毁掉多可惜,” “姑娘别装了!今日就是你在门外偷听了我们谈话,” 江陵见瞒他不住,只好笑嘻嘻同他周旋,“我当时只是心急去更衣,膳房还有那么多活等着我,我哪有心思听你们说话,这簪子就是那个时候不小心掉下的,你把它还给我吧!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嘴还挺硬,” 迟泰抬手,有两人将拶子套在她十根手指上…… 一阵钻心刻骨的疼席卷而来。 “姑娘这双手可是巧的很,能做出这天下间最美妙的食物,若是就这么毁了,岂不可惜?” 迟泰抬手,示意他们暂停用刑。 “我知道,小裴大人一直心悦姑娘,姑娘最得大人欢心,若是肯帮我一个忙,我这就放了姑娘。” 江陵疼得头脑发昏,“你,你不就是想让我利用大人对我信任,为你们盗取京畿舆图的钥匙,你别做梦了,身为大宣子民,就是死,也不会像你一样沦为北厥人的细作!” 迟泰起身,“既然如此,那咱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聊了,明年的今天就是姑娘的祭日,” “大人一定会来救我!” “救你?”迟泰阴鸷一笑,“这可知道这里是何处?别做梦了,根本没人能找到此处,今晚过后,这里将会化为一片灰烬,” 迟泰给手底下的小罗罗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七手八脚行动起来,将早已藏在房中的火油系数倾倒在地。 那些人彼此之间很小声的交流,江陵努力去听,发现他们之间竟然说得北厥话。 上一次听到还是开业前一天,水云间里碰到那几个北厥无赖。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岭,连一副全尸都留不下。 “你等等!” 迟泰转身,“姑娘想通了?” “你妹妹丽华她,” 迟泰顿住,转过身怔怔地望着她。 “那日在裴府水榭台上溺亡的姑娘不是丽华,”江陵试探性地抛出一个话题,她不能确定迟泰是否知情,眼下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没想到的是,迟泰摊开双臂,向她轻松一笑,“我知道啊,那日我凑到那姑娘面前一看就知道不是丽华,只有孙季安那个傻子才信她真的死了,而且还哭得那么伤心。” 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应该还不知丽华已经死了。 “你怎么不去找她?” “对我而言,她已经没用了,找她做什么!” “可她是你的亲妹妹的啊!” 迟泰楞了一下,冷笑道:“裴大人果然还是知道丽华是我妹妹的事,可那丫头性子太犟,不愿俯首帖耳侍候孙季安。我要她何用!当初丞相府想要选一名歌姬送去裴府,丽华她竟然自告奋勇就去了,那时我就知道这丫头留不住了。” 江陵想到那日南香山半山亭前,丽华死前对大人说过的话,“你妹妹丽华,是不是早就心悦大人?” 迟泰飘飘一笑,也不否认,“丽华在众人眼中如此出类拔萃,却因为一对耳坠看上一个穷酸书生,没想到,我这妹妹眼光不错,这个书生后来高中一甲进士,也就是现在的小裴大人,” “你只要不杀我,我知道丽华藏身之处,可以带你去找她,” 迟泰听了这话,深深看了她一眼,眸色微凝,“随她吧!她只不过是我捡来的孩子,并不是我亲妹妹,以后她是生是死皆于我无关。” 说完,大门打开,迟泰径直走出房间,抬手间,火光四起…… 第114章 明媒正娶的凭证 火势蔓延极快,不消片刻,江陵坐在的屋子即刻陷入一片火海。 火油遇风,燃烧得更加猛烈,浓烟滚滚,火势如巨龙一般在风中狂舞…… 隐约能听到屋瓦暴击炸裂之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浓烟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正要逃出去时,横梁倒塌落下挡住她唯一生路。 这时,一个身影逆势冲进了房中。 裴洛城将湿衣披在她身上,握紧她的手。 屋外瓦片炸裂声越来越响,除此以外,屋外隐约听见“铮铮锵锵”兵器击打摩擦声…… 不时有燃烧的木梁掉落,江陵抬眼,一个巨大的木梁落下眼看就会落在裴洛城身上,“大人小心!” 就在这时,柏叶冲了进来,奋力用脚踹开木梁,疾呼道:“大人,姑娘,快走!” 三人匆忙逃出火海,身后的房屋在一片火海中剧烈崩塌,火苗在风的助力下蹿得极高。 此时屋外两拨人正激烈交战。 身后火光将夜幕映得白昼一般,江陵看得很清楚,一拨人身着黑色蟒蛇纹锦服,和他们交战应该就是方才绑架她的那群北厥人。 柏叶见大人和江陵安然无恙,便拔刀冲向人群厮杀。 江陵转目看向大人,不经意间瞥到他的手臂似乎在方才救她的时候不小心被落下来的旋木砸到擦伤了。 “大人受伤了,” 江陵想要翻开大人的袖口,查看伤口时,才发觉十指痛得钻心。 裴洛城轻握她的手,没有说话,眼底划过一抹狠戾。 武侯侍卫本就是孙季安假借朝廷之名豢养的杀手,个个身怀绝技武功高强。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迟泰一党所有人都被缉拿擒下。 孙季安点剑从俘虏面前缓慢经过,视线却是扫向迟泰,“说,你们都是什么人?” 最终剑尖对准一个粗衣麻布男子脖颈上,那男子看了看他,突然大喊一声,江陵还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见一道血光略过,那人瞬间倒地,抽动了几下后,死了。 后面的几个人也是如此。 江陵默默看了一眼大人,这些人明明说的是北厥语,可孙季安不等他们开口便一剑封喉,看来他存心是想杀人灭口了。 孙季安走到最后一个俘虏身边,一道银光滑向他颈部瞬间,那人突然起身,瞪大眼睛怒目以视,用在场所有人能听懂的话高声喊道:“为阿史那首领报仇!” 话刚落音,便被孙季安一剑刺穿胸口。 裴洛城心头微震,阿史那正是前日御前街被杀的那个北厥人的名字,卷宗已被他翻阅数遍,如今就摆在他桌几案头,那个名字他怎样都不会忘记。 看来,当初那一支入京商队实为进入大宣的奸细。 “迟泰,本尊实在没想到,你竟然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 “将军早就怀疑我?否则的话,你不可能这么快找到此处据点,” 孙季安阴鸷一笑,“你不过是我豢养的一条供我差使的狗罢了,你的一举一动我岂会不知?只是本尊没想到,你竟藏得这么深!” 迟泰:…… “还有你那个妹妹丽华,诈死出逃,以她的婢女作掩护易容成和她一模一样的姑娘,以为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 迟泰一咬牙,仰头道:“既然如此,将军给我一个痛快,” 孙季安转了转脖颈,松弛一下肩部肌肉。 “原本本尊也没想急着拆穿你,留下你就是想看看你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没想到你小子野心还真不小,今日多亏江姑娘机灵,若不然连本尊都差点被你连累,” 迟泰尚不能死,留着他不仅可以揭穿北厥企图发兵进犯大宣的阴谋,而且若迟泰愿意作证,阿史那是北厥国细作,那么御前街命案便是另一种性质了。 如此一来,他便能保住柏叶。 谁知孙季安手中的剑更快,裴洛城将要上前阻止,一个劈剑动作,迟泰血溅当场。 孙季安当即吩咐属下侍卫将现场所有的尸体通通丢进火海…… 这样一来,明日太阳初升时,这里的一切都化为灰烬,谁也不会知道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洛城和柏叶相视一眼,只觉得此事应该没那么简单。 时辰后,马车停在裴府门前。 裴洛城把江陵从马车中打横抱出。 “大人,我只是手受了伤,脚又没受伤,你放我下来!” 裴洛城垂目沉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回到房中,他横眼看了看柏叶,柏叶愣了一下,赶紧从怀中掏出他独家秘制的金疮药递给大人。 江陵的伸出手指,关节处已经变得红肿,“明日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府里歇着,水云间的事交给澜悦,你若实在不放心,让柏叶去盯着,” 柏叶痛快地点头。 裴洛城低头给江陵上药,“你还不走,留在这里等着看戏吗?” 柏叶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大人才点自己,赶忙悄摸退出房间。 他低头一声不吭给自己上药,额头上有一抹灰迹未擦,汗水从他鬓角流到白皙下颌,又滑落至喉结,看起来狼狈又略带那么一丝性感。 她抬手给他擦了擦汗。 “……大人,今日这事我做得还不错吧!” “做得特别好,下次不要做了,你知道吗?我听到你被其他马车接走时,魂都吓没了,” 江陵笑了笑,“原来大人也会害怕,” 上完药后,裴洛城一脸正色地望着她,然后从怀里摸出桃木簪,放在她手中,“下次别再轻易弄丢了,” 江陵大喜,震惊地看着手中失而复得的桃木簪,上下打量一番,“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可是我日后明媒正娶的凭证,若再丢了,当心以后我不娶你了,” 江陵嘟嘴,想到迟泰死前跟她说过的话,不由心中泛起酸味,“不娶我你要娶谁,大人风姿神秀品貌非凡,不知多少闺阁少女的梦中人,随随便便一对耳环,便可让当年花魁女子追随半生,” 裴洛城愣了一下,经她提醒,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当年的花魁娘子,难怪看着眼熟,” “大人都想起来了?” “你可记得丽华死前提到的那副耳坠?” “当然记得,若不是大人亲手送给人家姑娘,人家怎会对大人心心念念至今,原来大人背地里如此风流倜傥,” 江陵定定地望着他,心道:看你如何解释。 第115章 忘情一吻 “当年我进京赶考第一日,恰逢京中五年一度花魁大会,初入京城一切尚未安定,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打点,我原也无心停留,只是偶然听到台上有人在吟唱《雨霖铃》,” 他看她一眼,凄然一笑,“我阿娘去世得早,那首《雨霖铃》是她生前最爱的一支曲子,也是她亲手所谱,常在父亲面前吟唱。没想到过去那么多年,上京中竟有人传唱她的歌,” “……所以,大人就注意到丽华姑娘?” “听完曲子,原准备继续赶路,下个环节需要人上去配合,也许那个时候大家都对丽华身份心照不宣,知道她是相府选中歌姬,没人上去与她搭档,我见她一人站在台上十分难堪,便顺手帮画了点翠嵌珠宝荷叶耳坠,她现场手工制作,” “哦,” 江陵讪讪地看着他,难怪丽华死前屡次问道大人是否还记得那对耳坠,原来竟是大人亲手所画。 “那是一首怎样的曲子,大人可否教我?” “改日吧,等有时间我慢慢教给你,今天有些累了,” 说完他起身要走。 自打回府,裴洛城有些心绪不佳,迟泰死了,御前街命案只能再次搁置,孙季安今日当着他面杀人灭口,为的就是让他杀鸡儆猴,把自己与迟泰一事撇清关系。 离命案限期越来越近,难道真的要把柏叶交给有司衙门,他胸口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堵着,无处宣泄。 江陵也跟着站起来,从身后一把将他抱住,脑袋抵在他肩上,“……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大火中时有多绝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裴洛城愣住,随伸手覆住她手背。 “我当时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老天爷如果能让我在死前再见大人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他回身,眼睫轻垂看着少女依偎在他怀中,江陵抬头,目光刚好看向他喉结,他下巴的轮廓很好看,紧实利落。她从没想到自己竟会这样爱他,只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的心仿佛被人用刀剜出一个窟窿…… 她踮起脚尖,忍不住亲了他。 裴洛城愣了一下,压抑于胸口一团火瞬间燃起来…… 他深深凝望着眼前姑娘,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一点点向下滑落。 室内烛火昏暗,他的眼眸看起来越发深邃。 窗外蝉鸣不止,叫得人心里无比燥热。 他将手指覆在她眼睛上,慢慢噙住她如樱般唇瓣,她口唇微张似乎像在迎接,手臂弯曲本能抱住他结实锋腰…… 被他遮住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昏暗,她只能闭上眼睛,凭借本能回应,大脑中却一刻不停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的唇这样冰冷? 他究竟怎么了? 他将她打横抱起,一阵天旋地转后,下一刻陷入丝帛锦缎之中。 贪婪地以舌尖挑开齿关,加深这个吻,一段漫长窒息后,他喘息着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一团漆黑中,她小心问道,“……大人,你是不是有心事?” “……” 一番话仿佛突然将他点醒。 裴洛城立即撑起身子,怔怔看着眼前一脸羞涩面颊微红的姑娘,他究竟在做什么!这可是他视若珍宝,想要名门正娶的人! “对不起,” 他翻身坐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现在需要清醒一下,再待下去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会做出什么。 半晌,他转身为她盖上薄衾,“我可能要回府衙一趟,你好好休息,” “嗯,” “乖!” 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然后起身离开。 翌日下午,裴洛城匆匆回府。 他刚从南香山废弃营地回来,冯来如今已是走投无路,把该交代的事情统统交代了,其目的只为自保。 孙季安所有罪证都在他手里握着,为了保证他人身安全,过两日他需得另寻一处隐秘据点把冯来藏起来。 孙家私开金牛山铜矿,私造兵器贩卖给北厥人,只这一项罪证便可将他扳倒,可他们在绥安尚有兵权在握,若此时打草惊蛇,难保他们到时来一个鱼死网破。 裴洛城回到花厅,这样的证据听完以后久久不能平静。 他万没有想到,孙家已经权势滔天,为了利益竟然不惜向敌国出卖兵器…… 他的父亲和万千葬身于边城士马革裹尸的兵岂不是枉送了性命! 一个人在房间中坐了许久,喝了一壶茶,眼看日暮,心绪方才平静。 “江陵还在房中吗?”裴洛城叫来一个侍女问道。 “姑娘她下午好像跟一个叫什么风的出去了,”侍女想了想认真道。 “陆风?” “好像是,那人看起来还挺凶的,奴婢原陪着姑娘一起出去的,那个叫陆风的不知跟姑娘说了什么,姑娘看上去脸色不好,” 裴洛城心中一凛,起身立马朝江陵房间走去。 门开了,房中无人。 藕粉色带着颗颗饱满流苏的帐幔被整齐地收拢在床榻两侧,大朵植物花纹纹绣淡黄色被衾整齐有序平铺在榻上,榻边斜放着她曾穿过的鹅黄色中衣。 房间里的窗户是开的,和风习习,砚下的薄薄几张宣纸偶然被风微微卷起,不时发出簌簌声响。 一旁斗大的汝阳花囊中斜插着几条今年新开的海棠花,像是一早新折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香气。 他看到了那支桃木簪,就放在花瓶旁边。 难道是…… 他不敢往下想,风一般推门就往外跑。 刚出垂花门便撞到柏叶,多亏他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大人这是去哪儿?”柏叶冲他背影大声喊道。 话音未落,裴洛城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会不会是陆风把她带走了…… 不,江陵不会离开他,除他以外,京中还有她用心血经营起来的水云间,她怎么可能弃之不顾。 赶到水云间时,小二哥们正在关店门准备打烊,“澜悦呢?” 澜悦听到大人声音,急忙从里面跑了出来。 “江陵呢!”他急声问道。 澜悦愕然地看着大人,“大人不是让姑娘今日在府中好生歇息吗?姑娘今日没来水云间,” 裴洛城扭头跑了,澜悦听说姑娘丢了,随将围裙随意一甩,吩咐身后的小二哥把门锁好,立即跟着大人追了出去。 第116章 姑娘回来了! 几乎跑遍所有能想到的地方,直到宵禁更鼓起,澜悦才不得不催促大人回府。 他双腿沉重,全身无力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澜悦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想要上前扶他,被他抬手拒了。 心很乱,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一颦一笑的模样……他在心里一遍遍的安慰自己,若是陆风真的将她带走,也未尝不是好的选择。 风雨飘摇大厦将倾,而他自己在未来的那一场腥风血雨中尚不知归宿何处。 若真是陆风将她带走,那么昨晚也许是他们此生见到的最后一面。 他眼底有些微红,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又刺又痛…… 门房老吴看到大人,匆忙迎上前来,满心欢喜地看着大人,边跑边喊道:“姑娘回来了!” 裴洛城愣了一下,眼中有光闪过,视线缓缓移向老吴,“你说什么?” “大人,是真的!姑娘回来了,现在人就在花厅,” 话未落音,大人已经起身直奔花厅跑去。 澜悦一脸欣喜上前走到老吴身边,“真的吗?姑娘何时回来的?” 老吴想了想,“也就比你们早回来一个多时辰,不过,” “不过什么呀,” “姑娘回来时眼睛红红的,看起来似乎不大开心。” 澜悦抓了抓头发,算了!管那么多干嘛,总之姑娘回来就好,大人也开心了! 今夜星河灿烂,月辉挥洒而下,夜风习来,草木摇曳,园圃中忽高忽低的虫鸣声, 他一口气跑到花厅门口停了下来。 房间里弥漫着饭菜香味,八仙桌上摆满菜色,都是他素日里最喜欢的。 莹莹烛火映照着那熟悉的背影上,勾勒成一幅温馨的画面。 他冲上前去,从身后紧紧将她抱住,把头埋在颈窝,还是他熟悉的那种味道。 江陵日常会用带着茉莉香的发油,混合体汗和发油香气在她身上融合成一种特殊的体香,他迷恋这种香气不能自拔。 江陵怔了一下,侧过头垂目微微一笑,问他,“怎么了?” 裴洛城没有说话,双臂却将她环得更紧,仿佛一旦放了手他就会再次丢了她。 “我就是出去办点事,”江陵回过身,仰头看着他,“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他怔怔地看着她,眸中说不清的情愫,也许是迷茫也许是清醒,半晌幽幽反问,“你会走吗?” 她浅浅一笑,避过他的问题,拉着他的手坐到八仙桌旁,“大人看,都是按照你的胃口做的,我可是忙了好久呢,” 裴洛城下意识地向下看了一眼她的手,“不是跟你说,让你这几日好生歇着吗,” “没事,伤得也不是很重,再说了柏护卫的独家金疮药真的很好用,”说着,她拿起瓷箸递到大人面前,示意他好好吃饭。 裴洛城接过瓷箸,静静看她,“他来找你了?” “嗯,”江陵眼睫轻垂,浅笑着整理袖口,似乎在逃避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去他家探望一下他长姐,也是好久没见了,她见到我还挺热情的,不过她看起来气色的确比以前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 一抬眼,见大人正静静凝视她,眉宇间微蹙,眼底仿佛有深霾未散。 “这么晚没吃东西,大人一定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索性放下手里的瓷箸,“你那晚是怎么说的,既然我们决定在一起,就要坦诚相待,有什么话一定不要对彼此隐瞒,” “我说的都是真话,大人不信,可以把陆风叫过来一问便知,” 四目相对,裴洛城认真地看了她好久,这才重新拿起瓷箸。 “桃木簪你怎么没戴?”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上次在丞相府不小心丢了,差点坏了大事,我就想着还是放在家里安全一点,若是丢了,下次就没那么幸运找回来了,” 裴洛城指尖微颤,他的心像是被什么触碰到,“不会丢,你若是喜欢,我亲手为你做很多很多的一样的桃木簪,” 江陵拿起羹勺给他盛了一小碗汤,“这道汤羹也是我最近琢磨出来的,大人尝尝看,可知道是什么汤?” 江陵单手拖着下巴,眉眼弯弯地看着大人,满眼期盼。 裴洛城看了看她,淡淡一笑,低头喝汤,细细品尝一番后,眉头轻蹙,“味道有点怪,” “会吗?”江陵愣了一下,瞪大眼睛看着大人,不可能啊,明明这道汤羹很多人夸赞味道鲜美,怎会怪呢。 她端起大人的碗,轻抿了一小口,一脸不解地望着他,“……这味道怪吗?挺好的呀!” 见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裴洛城忍不住唇角弯起,在她精致的鼻尖上轻轻一刮,“就是忍不住想要逗你!” 江陵嘴巴一撇,“那大人可尝出这是用什么作原料煲出汤羹?” 他抿唇想了想,“……汤汁粘稠,后味回香,还有少许黄酒味道,可是鸡汤?” 她看了他一眼,点头点头,“是也不是,” “何意?” “这道汤羹里是有鸡汤不错,可鸡汤只是辅料,却不是最主要的,” 裴洛城又想了想,终于向她发出讨饶的眼神,“真的猜不出,告诉我吧!” “也罢,先说好了,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气,” 裴洛城愣了一下,见她一脸恭肃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脸色骤然变得惨白,“……你,该不会是把我养的小乌龟煮了吧?” “说好不许生气的!你看看你怎么这副脸色!”江陵不满地看着他。 “你说真的?没开玩笑?” 他竟然真的相信她会把他养的小乌龟给煮了,这种鬼话他也行,江陵强忍着不笑,腹诽道:叫你方才骗我,还说我做汤羹味道怪,活该被骗! 她见大人竟然真的起身前往书房查看他的小龟,立马站起来拉住他的胳膊,想要将他劝住,却不成想反被他用力一扯跌入他的怀中。 “你……” “你这点小计俩还想骗我,难道你不知道自己不会撒谎吗?……你永远都骗不了我,” 江陵心中一凛,他似乎话中有话。抬眼看他,深如寒潭的眼眸中翻涌着让人难以窥探的思绪。 晚膳后,他们静静地吃完饭,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关上那一霎,江陵再也抑制不住,她翻身上了床,把自己窝在被衾中,失声哭了起来。 可大人的房间与她竟有一墙之隔,她不想让他听到。 今天下午,陆风来找她,的确将带她出城去。 第117章 陆风,我看不起你 翌日上午,江陵如往常一般照例起床洗漱,只不过,这一次她早早等在大人准备上朝的车轿旁。 她重新换上男装,发髻上插着大人所送那支桃木簪。 辰时,大人准时从大门内走出,昔日绯红色的朝服已换成紫色绣着独科花纹路腰配金玉带,缓带轻裘风流儒雅。 江陵站在马车前望着他,直到他走到身前,她忍不住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襟和腰间的鱼符,眸光留恋在他身上迟迟舍不得移开。 “怎么突然想起换上男装?”裴洛城问道。 “……也没什么,突然心血来潮,而且我也挺喜欢这么穿的,主要是方便。” 裴洛城轻嗯了一声,上朝时间快到了,他不便久留,于是准备撩帘上车,“大人,”江陵轻轻在他身后喊了一声。 裴洛城回头看她,清晨的阳光披着一缕薄雾映照在少女无暇的脸上,她微笑着,唇边漾起两个浅浅梨涡…… 江陵站在那里喉头发哽,眸中起了淡淡水雾,她勉强笑着,只为让他记住自己最好看的样子,“……没事,大人快走吧!” 裴洛城看了看他,没有犹疑地钻进了马车。 “大人,保重!”看着车舆影子渐行渐远,她才小声说出这句话。 回到水云间不久,她简单给澜悦交代一下,说是有事要去岳福楼一趟,澜悦想要与她同去,被她婉拒,“你记住,你就是水云间的二掌柜,以后知道凡是我不在的场合,你自己拿主意即可,” 澜悦有点懵怔,“姑娘,你怎么了,说话怪怪的,什么叫你不在的时候,你是这水云间的大掌柜,你说什么呢?” 江陵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抚,“我就随口一说,前几日我手受伤,大人让我留在府里休息,水云间还不是得交给你照应?” 澜悦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放心吧!那姑娘你早去早回啊,” “嗯!”她含笑点头,走出水云间大门。 刚好看见几个男子抬着一副新做好冰裂纹木门小心进了水云间。 这还是大人担心她的安全,特意着人新做的一扇,如今大门已经做好刷上明光锃亮的油漆,而她却是要离开了。 包子铺的小二哥远远朝她热情打招呼,江陵笑着回应,视线缓缓扫过马行街上店铺,最后再看了一眼水云间,头也不回地离开。 若再继续看下去,她只怕自己会反悔。 她原本还想再多逗留两日,因为她这么一走,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大人了,还有她一手经营起来的水云间。 她一个人只身来到和陆风约定好的地点,上了楼推门而入,把帷帽放在放在房中一角的茶几上,冷冷问道:“我来了,你打算何时离京?” 陆风静静地坐着,望着她削弱单薄的背影,眼眸里冷冷寒光中时而隐现一丝阴郁,“……还需再等上几日,等我把冯来送回武侯铺,也算完成完成最后一次任务。” “那你阿姐呢?你可有想过她的身子如今已经不住长途奔波!” 陆风起身,缓缓向她走去,“阿姐她不走,她让我好好待你,以后等我们两个找到落脚处稳定下来,务必告知她,她会在远方祝福我们,” 江陵侧脸看他,冲他大喊,“陆风,你听好了,我答应跟你离开京城,但这不代表我会嫁给你!若不是你逼我,你以为我会同意跟你离开吗!” “难道你就这么爱他吗!”他激烈回应,双目充血,平日里那双如鹰隼般凌厉的眼神如今变得更加森寒冷厉。 江陵已经顾不上什么害怕,如今她什么都没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惧怕的,她迎上他的视线,“是!我爱他!我的心里如今只能容得下他一人!” “我对你不好吗!”陆风发狂一般钳住她的双臂,用力摇晃她,“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舍下阿姐,舍下这里的一切,只为了能和你长相厮守,只为了兑现我的曾经的诺言!他能做得到吗!他会为你辞去现在官位,带你远走高飞吗!” 说着,他突然打横抱起眼前面容冷似冰霜的女人,不顾一切将她扔到床榻上,他如恶虎捕食一般猛扑了上去。 多日来压抑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江陵只觉他沉重地压在自己身上,衣衫被他撕破,任由他的吻粗鲁地从她脸颊脖颈向下游离。 她没有一丝反抗,对于一个心死之人来说,这具躯体又算得了什么! 陆风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她,历经沧桑的眼中沉淀着痛苦和压抑,她竟然没有任何反抗,昔日如秋弘般水灵的眼眸如一潭死水,冰冷得让人心寒。 “……他究竟好在哪里?还是说他能给你我不给了的荣华富贵?” 江陵恹恹的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无光,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幽幽回道:“他从来不会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陆风,我之前敬你,是因为即便你身为武侯铺校尉,可仍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可你如今你为了一己私利竟用大人的身份来强迫我离开他,离开我苦心经营起来的水云间。” “陆风,我看不起你!” 江陵坐起身,默默整理好衣衫,走到窗边默默看着楼下行人的穿梭往来,她重梳发髻,然后插上那只桃木簪。 “在你找到冯来之前,我要换一个地方住。” 陆风不置可否,只要她愿意跟自己走,她想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离开后没多久,江陵另找到一家客栈。 这间客栈就坐落在朱雀大街,位于皇城和三法司之间,站在客房窗口遥望,只要大人上朝又或是回三法司的路上,她总能远远看上一眼。 陆风此人心肠冷硬,他既已打定主意带她离开,便再也没有可挽回的余地。 她不清楚陆风究竟是从何处查找了大人的身世,他们武侯铺一直都是丞相府爪牙,即便用了不太光明的手段发掘到这个秘密,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十三年来,大人重回上京这一路走得艰难,能活着从北厥人手下逃出生天已经算是命大,在那以后他日夜苦读,终于高中一甲进士。 为了仕途,为了赢得皇帝信任,为了骆家一门的冤仇,他只身进入叛军营地,杯酒释兵权,挽救数万上京百姓的性命。 正因为懂得他这一路的艰难,她才不能做他复仇路上的绊脚石。 大人的身世万万不能被人识破。 第118章 两处闲愁 这天上午,客栈外头不知出了什么事,楼下闹哄哄的一片,吵得江陵头疼。 掀开被衾一角,听了一下,然后继续蒙头大睡。 过了半晌,她索性坐起身来,走到窗边向下望去,好像是这间客栈的掌柜和几个朋友站在门口侃大山。 “马行街那家水云间的掌柜失踪了,听说了没?” “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吧,” 江陵恍然,深吸了口气,原来才过去三日 “听说那酒楼被前任掌柜接管了,好说伙计说愿意留下的可以继续干下去,” “那还干个什么劲儿啊,大家原就是冲着江掌柜那好手艺去的,不是皇亲国戚也可以尝到御膳房师傅的手艺,如今江掌柜走了,谁还会去啊!” “可不是吗!听说那酒楼的生意如今也是今非昔比了,大概也撑不了多久,” 江陵听得胸口窒闷,水云间可是她全部心血,如今竟也逃不了被转卖的命运……” “哎,为什么失踪了,听说那位江小娘子和小裴大人关系挺那个什么,裴大人就没说什么?” “这个我知道,我刚从三法司那边回来,听说刑部尚书大人已经连着三日没去上朝了,” “病了?” “说是病了,在家休养,谁知道呢!也许人家小两口闹别扭了吧!不过,我怎么听说,陛下前些日子有把安康郡主许给裴大人的打算?这次裴大人由刑部侍郎一举被拔擢为尚书大人,也是陛下有意提携,如此才配得上安康郡主啊!” 说完,众人一阵哄笑。 听完众人言论,她缓缓转身,背靠着墙壁,突然觉得全身骨架像是被人抽走一般。 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将她的心攫住,用力挤压,有一瞬,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难怪她日日站在窗口遥望,从不见裴府马车经过。 不知大人是不是病了,她真的很想现在立刻马上就跑回去见他…… 想了想,她还是强压下这股欲望,她担心陆风一怒之下把这件事对外捅出去。骆家平反昭雪之前,他仍是罪臣之子,若真是那样,大人的前程和一切筹谋就全都尽毁在她手上了。 而且还会牵连很多无辜之人,其中就包括曾经将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禁卫军老兵…… 身子一点点往下滑,眼泪无声掉落,她把自己缩在墙角,垂目看着手里握着那根桃木簪,喃喃道:“……大人,” 此时的裴洛城正一个人呆着梦溪阁,案几上的卷宗文牒乱作一团,他右手握着刻刀,左手拿着一根桃木枝,专注地雕刻着。 柏叶走到门口,看到大人身边放着一堆已经雕刻好的桃木簪,顿了一下,手指在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有什么事吗?”裴洛城头也不抬,神情依旧专注。 仅不过三日,他已经消瘦了一圈,身上的中衣看上去都有些不大合体,“大人,你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要不然,属下这就去把姑娘找回来!” “不许去!”他顿了一下,停住手上活儿。 “她离开的前一天,我就已经预感到了,她是个有主见的姑娘,不会轻易做选择,既然她已经选择离开,还有什么好挽留的,” “好,既然大人想通了,为什么称病不去上朝,” 裴洛城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埋头做手工。 “大人,”柏叶是个粗人,又从未经历男女之情,即便有心安慰也不知该从何处下嘴,他急得原地绕圈,连叫了三声大人,也不见他回应。 “裴洛城!我说明轩!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现在不是你的下属,我现在以哥哥的身份命令你振作起来!难道你忘了咱们当初进京的初衷了吗!你忘记对我的承诺了吗!你说过有朝一日定会马踏北厥,为我父亲报仇,让他们血债血还!” 这时,澜悦也轻手蹑脚走沿着外廊走过来,手里漆木食盒里端着热腾腾的早膳,她驻足在门外,不敢上前。 他衣不解带把自己关在书房,已经整整三日水米未进。 澜悦担心,却又不敢多说什么,如今的大人就像是一头笼中困兽,他并不是把自己圈在这间梦溪阁里,而是被自己的心锁住。 虽然,大人平日心情好的时候,任由她如何说嘴逗乐,都不会说她目无尊尚,可他现在越是什么都不说,她越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寒而栗。 她是大人和江陵两个人感情一路走来的见证人,目睹了江陵进了府以后,大人变得更活泼开朗,也比之前更爱说笑了。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消沉下去了?你若心里觉得窝囊,我去问,我亲自找来江姑娘当着她的面问问清楚,她究竟是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我们裴府上上下下究竟是谁对不住她!”柏叶脸涨得通红。 “你别这么说姑娘,我认识的那个姑娘,她绝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澜悦赶紧走到门口,朝大人看了一眼,继续补充道:“水云间如今也已经被岳掌柜接管,这些日子酒楼萧条了不少,都没什么人了来了,那可是水云间,我记得姑娘第一日来府上,奴婢陪她一起出去,姑娘那时就说了,她最大的梦想的是能有一家属于自己酒楼,你们好好想想,究竟是什么让她让割舍掉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而不顾一切离开。” 不知受到澜悦哪句话启发,裴洛城听完后,突然顿住,视线快速从澜悦和柏叶身上扫过,流转之间,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起身,将手里刻刀一放,“去给我打盆热水!” 澜悦一听大人竟然主动要求洗漱,不由喜出望外,“哎,奴婢这就去办!” 说完,她进屋把早膳搁在桌上,随转身脚步轻快离去。 “大人,” 柏叶脑子反应没那么快,他近前一步凑到大人跟前。 “冯来何在?” “冯来仍被关在南香山一处山洞里,大人放心不会有人发现,他所知道的东西能吐的都已经吐了,属下今日下午就把他秘密押送进宫,” “先不要,留着他,兴许还有用。” “……大人是何意?”柏叶一脸懵怔问道。 “去通知陆风,让他见我!” 第119章 大人和陆风的博弈 七月初的南香山,远远望去仿佛有轻纱笼罩,影影绰绰,古木参天,枝繁叶茂。 密林中,一个头戴斗笠的雄壮男子沿着逶迤山路上行,终于在一间矮旧宅子前停了下来,他伸手推开房门。 一个男子高瘦背影映入他眼帘。 “裴大人,” 陆风拱手抱拳行礼。 裴洛城转身看他,一道寒光自眸中射出,凛冽如冰。 “不知裴大人将我叫至此处是何用意?” 陆风一边说话,眼风迅速扫过房间里各个角落,看得出这里是一处被废弃多年刑房,地上厚厚一层尘土,有拖拽痕迹,斑驳墙面上蛛网密结。 刑具上似有新鲜血污…… 裴洛城只是静静地看他,并不说话。 陆风突然意识到什么,眉棱猛地一跳,“……原来冯来就是被大人一直秘密拘押于此,” “你是个聪明人,”裴洛城目光微动,“明人不说暗话,我把你叫来是为了和你做笔交易,” 陆风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向裴洛城,“……你想用冯来换江陵?” 一旁的柏叶以为他要对大人不利,立刻做出抽刀动作。 裴洛城抬了抬手,继续以一种淡定平稳声调道:“据我所知,武侯铺已经给你下了最后通牒,十五日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届时你若不能交出冯来,陆校尉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可我已知冯来现在就在大人手上!” 裴洛城并不接话,依旧按照自己的逻辑摆事实讲道理,“陆校尉在大将军手下任职数年,武侯铺规矩无需我多做赘述。校尉家中还有一位长姐尚在吧?你儿时父母过世早,你长姐将你抚养成人,她因为身子不好常年卧病休养,你若就这么离开,可有想过武侯铺的人会如何待她?” “冯来连续三日出现在江陵的酒楼,之后便再也不见行踪,我早该猜到是她悄悄把人藏了起来,” “她?”裴洛城勾唇一笑,“此事与陵儿无关,” 陵儿…… 陆风轻哼,“大人可知江陵为何如此乖顺听从我,答应与我离开上京?” “你在调查我的身世,” 裴洛城凤眼微眯地看向他,江陵无声无息离开裴府这两日,他的确消沉许多,以他男人的视角来看,陆风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在那两天时间里,他突然变得没有那么自信,甚至有些卑微敏感,也许江陵没打一声招呼地离开,只是不想让他难堪。 可今日澜悦的一句话提醒了他,水云间是她的心血,究竟是什么让她舍得放弃这得来的一切。 也许就是他自己。 陆风一脸正色看他,“没错,这几日我去调查了大人的身世,大业二十一年前,骆将军因为叛国投敌,被满门抄斩,事后禁卫军在清查尸体的时候,却发现一具无头男童尸体,头颅最终查找无果,此事多了不久,一位禁军护卫被免职清退,从此杳无音讯。” “那名男童最终被证实为洛将军在边境收养的义子赵明轩,那孩子若是活到现在只怕年纪应该与大人相仿了,” 裴洛城不以为然,虽然他在心底里对陆风敏锐十分佩服,表面却依旧淡然若水,“依据呢?” 陆风继续道:“我一切怀疑是从江陵那里得到启发,虽然我们之前也只见过五面,可我看人的眼光和判断绝不会错,依她的性格,绝不可能搭上像大人这样身份显赫的达官显贵,唯一可能就是她幼年时曾在翰宸书院读过几年书,说出来,也许大人不信,她曾在我面前提到过几次她幼年时的这位朋友,“ “而且,她还说了,那个时候她因为身份低微,除了那个幼童以外别无其他朋友,” 裴洛城一字不落认真听完,点了点头,“……理论上讲得通,可你拿不出任何证据,” “我无需证据,单凭江陵听到你的身份背景就愿意随我离开上京,大人的身份就已经值得怀疑。不瞒大人说,若不是大人早一步差人通知我到此处,只怕关于大人身世的消息已经传到武侯将军处了。” 说完,陆风目光沉沉地看向大人,嘴角露出些许得意。 裴洛城叉腰在房中慢慢踱步看他,不紧不慢道:“大将军的眼光的确不错,手底下能有你这么一位目光敏锐之人,可我也告诉你,即便你查到这些也没用,因为你今天若是不答应与我合作,你走不出这间屋子,” 陆风这才发现背后木门突然被锁住,两旁墙壁射出道道机关,天罗地网一瞬间扑面而来,他来不及躲闪整个人被扣在一个铁笼子里。 陆风费力想要把铁栅栏掰开,一番挣扎后却是徒劳,“……裴大人,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小人行为吗?” “咱们彼此彼此,不过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必要时采用一些手段罢了,” “裴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陆风两手抓着栏杆,怒目以视。 裴洛城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救你,” “你会救我?”陆风扯唇,嘴角划过一抹嘲讽。 “我是不会让你把陵儿带走的,所以你最好先死了这条心,但是我却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裴洛城朝铁笼扫了一眼,眉尖一挑,“你现在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此次你追讨冯来去了金牛山,想来这一年多你心里很清楚孙家究竟在金牛山从事怎样的经营,一旦查明属实,这些通敌叛国大罪!你觉得朝廷会放过他们吗?” “那又怎样?孙家手握兵权,皇帝能斗得过他吗?” “会!” 未等他把话说完,裴洛城目光坚定地看向他。 “所以你现在离开武侯铺的选择无比正确!” 陆风顿住,慢慢回想:孙季安私底下的确已经开始着手对付裴大人,而小裴大人又是皇帝心腹之臣,朝廷暗暗发兵金牛山,西南换将…… 这一切迹象的确如裴大人所说,皇帝应该是要准备反击了。 这一年多追逃在外的时间里,他明显感觉到除了他们武侯铺以外,另有好几队人马也在查找冯来。 可他一想到江陵,他心中依然不服,他抬起头,迎上裴洛城的视线,坚持道:“若我一定要带走江陵呢!” 第120章 江陵发飙 裴洛城微微仰头,闭目,似乎在做最后决定。 他没想到陆风竟然心细如发,能从江陵的过往入手,抽丝剥茧,摸查到他的过往。 若不是今日及时把他叫过来,只怕之前的苦心经营就都要付之一炬了。 良久的沉思后,裴洛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很清楚,陆风眼下更在意的人是江陵。若他知道有人想要对江陵不利,陆风绝不会放过他。 与其让他死在自己手上,倒不如坐山观虎斗,以享受渔翁之利。 “你可知道陵儿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陆风顿了一下,快速回想,自从那一日他和江陵在客栈里不欢而散,这几日他一直在调查裴大人的身世背景,仔细想想,她的手似乎像是受过拶刑。 他暗自懊恼,竟然都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是迟护卫!” 经此提醒,陆风突然想到似乎很久都没在武侯铺没见此人,可他一直以来他都衷心跟随在大将军身边。 “他死了!被杀人灭口。” 死了? 他身体前倾,双目猎猎看着大人,两手紧抓住栏杆,“……大人的意思,江陵也是差点被灭口?” 裴洛城不置可否,“迟护卫是北厥的奸细,陵儿上一次去丞相府不巧被她听到二人谈话内容,所以陵儿现在处境也十分的危险。” 如此说来,孙家也许跟北厥有千丝万缕联系,他跟在孙季安身边数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若他们之间的谈话真的被江陵无意听到。 那么江陵此时的处境真的危险。 “大人,我求你放我出去!” “陵儿的安危用不着你来替她着想,她跟着你,只会更加危险,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清楚。” “可她留在你身边就安全吗!”陆风紧抓着栏杆,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起。 “她是我的女人!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 小木屋中,安静令人窒息。 “你还有一个选择,”裴洛城不疾不徐道,“我可以让孙季安以为你和冯来都死了,这样他以后再也不会找你,而你也可以金盆洗手从此远遁江湖,离开孙家。我若是你,我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后者,” 陆风想也没想,“就不劳大人指教了,生死有命,我有自己选择,求大人放我出去!” 裴洛城沉吟一番,抬手示意柏叶打开铁笼机关,放陆风出来。 “当初我既答应给江陵给一个安稳的生活,我陆风说到做到!” 说完,他朝裴洛城躬身抱拳后离开木屋。 柏叶走到大人身边,看着陆风的背影,“此人太可怕了,咱们入京这么久,他还是唯一一个怀疑咱们身份的人,为什么还留着他,” 裴洛城一言不发,眼底浮现丝丝悲凉之意。 悦来客栈 江陵起身洗漱换衣,戴上帷帽准备出门。三天没去上朝,她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不知大人现在究竟什么情况,哪怕不进去,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又说是在附近打听一下他的近况。 这几日陆风一直没来客栈找她,想来不会这么巧碰上他。 她沿着二楼外廊走下楼梯,外头依旧闹哄哄的,见一楼厅堂空旷没人注意到她,便匆匆向外走。 谁知悦来客栈门口竟是有人在打架,刚好拦住她的去路,听吵架的内容大概是因为争风吃醋。 左躲右闪之间,她的帷帽竟被这几人撞到地上,江陵生怕别人认出,赶紧低头去捡。 这时,悦来客栈的老板娘眼尖,一眼认出她来,她急忙扔掉手里的瓜子,上前拉住江陵胳膊,“姑娘等等,你终于下楼了,那位陆大爷说了,要我们务必好好招待你,可姑娘一直躲在房间不下楼,我们客栈小厮几次把饭菜送到门口,又原封不动收回来,若是那位陆大爷回来了,姑娘可要替我们说句话公道话,我们可不是不管,” 江陵看了她一眼,匆忙点头应下。 “哎?这位不是水云间的江掌柜吗?” 糟了!还是有人把她认了出来。 江陵赶紧低头,匆忙戴上帷帽,匆匆否认。 “等等!”身后有人将她叫住,“水云间的江掌柜是不是就是江陵?家住安平坊乌衣巷刑部江主事家的那个江陵?” 江陵心口一紧,不知身后这位究竟何人,竟对自己家世背景了如指掌。 可她眼下无暇逗留与他们纠缠。 “这位郎君,您怕是认错人了,” 话未说完,她的帷帽便被那人抬手甩掉。 江陵怔怔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一身锦衣玉带,看上去年岁不大,五短身材,绿豆眼,蛤蟆嘴笑起来有些猥琐的样子。 那人见她眼神慌乱,笑盈盈地上前一步问道:“你不认识我?”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与这位郎君也是今日在此偶遇,只怕你认错人了,” “你可以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 说完,那人放开怀里的美娇娘,指着他身边的一群笑嘻嘻的小跟班,道:“告诉她,爷是谁?” 有人笑嘻嘻地看着江陵,“江小娘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就把我们小郎君忘到脑后了?当初你可是差一点嫁入卓府,成了我们卓府的少夫人!” 卓府? 难不成眼前就是那个叔母为她说的亲事,那个臭名昭著的卓家五郎? 他色眯眯地看着看着江陵,一步步向她走近,“当初方媒婆拿着你的画像来我们卓府说亲,没想到这真人竟比画像好看百倍,早知如此,小爷我当初死也不同意退亲,” 他的一群小跟班中有人趁机起哄,“现在也不迟啊,听说江掌柜仍未婚配,小爷,没想到今日逛花楼,竟然得了意外之喜,” 一旁的娇娘听完不甚高兴,想要上前挽住卓五郎的胳膊,却被他一掌推开。 他饶有深意地看了江陵一眼,转向大伙道:“诸位听我说,这水云间的掌柜江陵那可是我卓某人的未过门的妻子!” “你住口,休得狂言,谁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卓老五笑盈盈地看着她,“江家三姑娘江陵,说的就是你呀!想当初你的那位叔母差那方婆子到我们府上,那可是彩礼都谈妥了,后来也不知出了何事,又是作揖又是道歉,还说什么小裴大人看上你了,现在怎么样?如今还是一个人?” 说完,他走到江陵身边,“当初老老实实嫁我多好,如今只怕连孩子都怀上了!” 话刚落音,“啪”一个响亮耳光落在卓五郎脸上,细皮嫩肉的小脸上瞬时印出五个通红指印。 卓老五捂着半边脸,一脸不敢置信,“你,你打我?” 江陵上前一步,盯着他看了一眼,“啪”的在又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反正已经被人认出,她索性豁出去了。 “你他妈敢打老子?”卓五郎瞪大眼睛看着她。 “我打的就是你!”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越骂越上头,“你看看清楚,姑奶奶究竟是什么人!还你未过门的妻子,我呸!你那双眼睛若是因为太小看不清楚,回去让你娘拿把菜刀把眼睛剌大一点!就你这张脸丑得让人看了眼珠子疼,若不是仗着家室好,你当真以为跟在你身边这群人有多稀罕你啊!” 江陵又上前一步,一把将他手里的折扇打掉在地,“别以为手里拿把折扇,就真把自己当成翩翩公子,还是先回家照照镜子吧!” 卓老五被人当众羞辱,恼羞成怒,他伸出手指颤抖着指着江陵,对他身边一群跟班道:“跟我打!” 第121章 京城里炸了锅 卓五郎一声令下,身边一群小跟班们笑嘻嘻地围拢上来。 “离这里不足百米的地方可是三法司衙门,青天白日,我看你们谁敢!” 江陵语调不高,平静的语气中散发出淡淡威仪,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爷,这小娘子还挺有个性!” 卓五郎摸了摸脸,狠狠朝地上吐了口血水,眼睛死死盯着江陵,“今天若治不了你,我卓五郎以后就随你姓!” 这时,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人,从卓五郎身后牢牢将他抱住,一面大声朝江陵喊,“掌柜的,快走!” 是阿宽! 江陵怔了一下,他曾是水云间的小二哥,人很明聪也勤快,江陵曾有心想把手艺传给他。 自从丽华那件事后,他就带着妹妹离开京城,没想到今日竟在此遇见。 没等卓五郎开口,小喽喽们哗然而上,对着阿宽一通拳打脚踢。 阿宽抱头躺在地上,身子蜷缩成一团,口中仍不停大呼让江陵赶紧离开。 “你们放开他!” 那些人哪里肯听,仿佛一群嗜血的野兽,看到阿宽痛苦地惨叫,口鼻流血,他们反而越发兴奋。 “你放了他!” 阿宽的声音越来越小,再不住手真的会出人命,眼前这位卓五郎可是上京城里出了名的恶棍,大婚五年,正房夫人死了三位。 如今已经没人敢把女儿嫁入卓府。 围观的人群也只是怔怔地看着,没人敢真的上前送死。 “现在知道害怕了,”卓五郎狞笑着,“那也不迟,我还告诉你,小爷我看上你了!只要你答应嫁给我,万千彩礼任由你挑!我这就让他们助手!” 她眸色冰冷地看向卓五郎,字字珠玑,“你,休,想!” “给我打!狠狠往死里打!”卓五郎定定看着江陵,一双绿豆般小眼睛里闪烁着挑衅的目光。 一声令下,手底下那群人越发疯狂。 就在这时,只听“咻咻咻”的几声传来,那些打手们个个拿手捂着脸,汩汩鲜血从指缝中漏出,一个个疼得哭爹喊娘,“谁!哪个王八蛋敢打老子!” 那人话未落音,便被陆风从背后揪住衣领高高拎起又重重扔了出去。 卓五郎素日豪横惯了,根本不在怕的。 他不知死活走到陆风身前,仰头打量他,“你又是哪个!是不是也是这小娘们的姘头!” 陆风也不看他,“哐哐”两脚后,卓五郎瘫软跪在地上,紧接着又是“咔咔”两声后,下巴也掉了。 “滚!” 陆风眼角余光睥睨那人,他站在人群中,宛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耸山峰,面带风霜之色,那双饱经世事的眸光,顾盼之间,甚有威严。 凌厉的目光从那一众人等扫视而过,宛如刀锋横扫。 小喽喽们一时战战兢兢不敢再上前挑衅。 许是迫于陆风身上散发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赶忙抬上卓五郎逃之夭夭。 江陵这才意识到,阿宽已经躺在地上不动弹了。 人群逐渐散去,江陵也不知阿宽在眼下住处,只好先将他安置在客栈好生养着身子,客栈的老板娘赶紧叫人找来了大夫。 大夫查验过后说阿宽手臂断了,全身各处另有多处外伤,所幸的是没有伤及脏腑。 江陵拜托老板娘在膳房为阿宽煮药,又见他仍在睡着,这才暂时回到自己房间。 “你这几日去了哪里?” 江陵关上门,转身看着陆风落寞的背影,迫不及待逼问。 “你不是说带我离开吗?为什么却又把一个人留在客栈不管不顾!” 她已经快疯了,若再不离开上京,只怕她会后悔当初决定。 陆风突然转身面对江陵,他垂下眼睫,缓缓将她双手捧起,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对江陵说,“对不起,都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手还疼吗?” 声音划过耳畔的那一刹,江陵的心犹似被打动,不忍心再责备他。 过了半晌,她平息自己的心绪,换一种平稳的口气,“方才被你打的人是卓府的五郎,”说这话时,她眸光凛凛,大有深意。 陆风眼眸微动,“……当初你叔母就是执意要把你许配给那个人渣?” 江陵点头,不置可否。 “要知道是他,方才应不该轻饶了他!” “……那段时间你在叔母家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对不起,终究是我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江陵冷冷一笑,“即便你当时在又能怎样,你能斗得过卓家?”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今日你把他打成那样,那个卓五郎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那样羞辱于你,实在该死!” “他是该死,只是我担心他们不会放过你!他们一定会回这间客栈找你,这样,你现在就走,离开这里,若他们找上门来,见只有我一个人在,应该不会把我怎么样,” 陆风:“……” “你看着我做什么,赶紧离开,再不走就晚了!先别回来,等这件事平息以后再回,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变卦!”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姑娘,眸光突然变得温柔似水,嘴角挂着浅浅笑意,“我很开心你还能这么关心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你不要这样说,既然我已经舍弃掉这里一切决心跟你离开,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未来……还有很长路要走。” 说完这句话,江陵注意到陆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漾开,深邃的眸中满含宠溺,睫毛都在微微颤抖,温暖且明亮。这是她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陆风。 他将她双手轻轻捧起,俯身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下去,“有你这句话足够了,等我把该解决的事都解决了,我们离开京城!” “你又要去哪里!”江陵追问 说完,他轻缓放下她的手,“去我该去的地方!”深深看了她一眼后,转身开门离开。 失踪了几日的水云间掌柜,突然出现在悦来客栈,而且还把卓家五郎打得全身好几处骨折,只能卧床休养。 此事一出,整座京城瞬间炸了锅。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裴府。 第122章 对簿公堂 翌日上午,这桩闹得满京城纷纷扬扬的卓五郎被打案,在京兆正式开审。 早在头一日下午,卓家下人便在京兆衙门前击鼓鸣冤,状告武侯校尉陆风把卓家五郎打成重伤。 卓家本是上京素有名望的富商,京兆府尹韩大人同卓家也有几分交情,行动起来效率十分高效。这不,寅时一过,衙门的人早早堵在武侯铺门前,把刚从里面走出来的陆风当场扣住。 若论身手,这些人根本不配与他交手,可他眼下身份依然是名官差,且他心里早已有所准备,于是乖乖束手就擒。 一声惊堂木响后,衙门厅里传来一阵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卓夫人见到儿子被两名青衣皂隶用一副担架给抬进衙门厅堂,不由扑到卓五郎身边嚎啕大哭。 江陵也被他们一同带进了衙厅,衙门厅堂围栏外,头一次被围得满满当当,水泄不通。一来这卓五郎素有恶名在身,京城百姓对他无不恨之入骨,头回听闻他竟被人打了,大家都觉得稀奇,想过来看个热闹。 二来,他们也好奇此事怎会把水云间的掌柜的也牵涉进来,世人,总是按捺不住那颗八卦的心。 一番简单询问后,陆风倒也坦荡——承认卓五郎是被自己打成这样。 卓夫人立即起身,指着陆风,向韩大人叫冤,“大人哪!你看连他自己都承认了,如此恶奴,青天白日欺压百姓,大人不该做点什么吗?” 她这番话似是有所有暗示。 江陵赶紧俯身跪在堂下,“还请大人明鉴,分明是卓五郎口出恶言伤人在先,他伙同属下一群人,将我店中一名小二哥打成重伤,现下还躺在客栈里不能动弹,大人既然断案,就要公平公正!” 韩大人懒洋洋地看了看江陵,当着那么多围观百姓的面,他只好吩咐皂隶去越来客栈把所谓伤者一并带至公堂问审。 所有人都等在厅堂之上等着,几名皂隶速去速回,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便返回了衙门,“回老爷,房中无人!” 没人? 怎么可能,阿宽昨日明明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大夫还嘱咐他要静卧休养。 “怎么样?江姑娘,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本府已按照你诉求去了悦来客栈,事实证明根本就是查无此人。” “不可能!一定是你们串通好,故意这么说的!” “大胆!”韩大人一拍惊堂木,冲她大喝一声,“你若胆敢质疑本府,本府必先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 “江陵,”陆风转目看着她,摇了摇头,他语气沉稳如泰山,不带一丝慌乱,反而像是在安慰她,“我没事的,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这话,陆风看向公堂之上,“大人,我认罪!” “好!来啊,先给他三十大板!然后拖到牢里听候发落。”韩大人自以为此案审得天衣无缝,他扬了扬眉,然后自鸣得意扫过全场众人。 说完,两名皂隶拖着长长水火棍步入厅堂…… “砰,砰,砰……” 水火棍重重落在陆风身上。 躺在担架上的卓五郎转目看到陆风趴在长条凳上,额头满是豆大汗珠,咧嘴大笑。 江陵不忍见陆风挨打,她冲到卓夫人面前,苦苦哀求,“只要夫人肯放过陆风,我们愿意赔偿,” 卓夫人冷冷一笑,一脸不屑地看着她,“你赔偿?赔什么?赔钱吗?你觉得我们卓家像是缺钱的人家吗?” 说完她忿忿甩了袖子。 卓五郎躺在地上,狂妄地冲着江陵大喊:“你不是昨天还很嚣张吗?现在竟然来求我们?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今日若不打死这个孙子,我这卓字倒着写!” “你!” 江陵伸手怒指着卓五郎,浑身血液像是被沸腾了的水,她冲上去对着卓五郎的原本已经受伤的腿,又狠狠补了一脚。 卓五郎抱着腿疼得满地打滚,如狼嚎一般,卓夫人忙上前抱住儿子,不住地安抚他。 “你这个贱妇!娘,你帮我一定把这个贱妇娶到手,看我不整死你!” 卓夫人见他疼得满头冒汗,只好不住地点头应下。 “大胆!刁女,竟敢扰乱公堂!来呀!” 韩大人拿起惊堂木,就在即将落下之际,有个皂隶赶忙走到堂中把江陵拉至一侧,而后对韩大人摇了摇头。 那名皂隶与江陵站成一排,视线扫过堂上众人,趁隙小声对江陵道:“江姑娘无须紧张,这三十棍伤不到陆风,” 江陵顿了一下,不知其话究竟何意。 她怔怔转目看他,只见那人气定神闲地目视前方,一副摆闲态度,他又轻声道:“放心,这一切都是裴大人交代好的,走个过场罢了,姑娘只需配合一下即可,卓家五郎被打,若不借此机会让卓家人出了心头恶气,卓家自然会咬住不放,此事反而棘手。如今人也打了,牢也坐了,到时大人自有法子把人捞出来!” 江陵心口突然窒住,原来大人这么快就知道这件事,并已经安排人在暗中相助。 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大人是否也来了,她不由自主将视线投向围观人群。 环顾一周,并没有看到大人的身影…… 大人怎会来此呢,他如今已是刑部尚书,堂堂朝廷二品官员,即便要来也是应该坐在这衙厅之上…… 不过听完皂隶的话,她的心很快平复安稳下来,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结界,将她和现场所有人隔离开来,任凭卓五郎怎样挑衅咒骂,她都好像视若罔闻。 他总是可以让她感到安心。 三十棍打完后,陆风被两个皂隶从凳子上拖了下来,准备拉回大狱,陆风抬了抬手,“等一下,我有话对江陵说,” 江陵见状走到他身前,他身上的衣衫湿透了,唇色有些苍白,见到江陵后,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若一时半刻不能出来,你替我去看看长姐,这几日她身子不是很好,” “嗯,你放心吧!”江陵给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予以回应。 出了衙厅大门,卓家一门虎视眈眈地盯着江陵,“阿娘!就是这个女人,她就是江陵!” 卓夫人皱了皱眉,冷冷一笑,用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神望着江陵,似乎在藐视一只蝼蚁。 “当初你那叔母摇尾乞怜像只狗一样专程请媒人说和这门亲事,听说你攀上了裴大人这个高枝,怎么也不见大人明媒正娶迎你入门?反倒是跟个武侯校尉一起狼狈为奸,小贱人,我看你以后能有什么好!” “卓夫人,慎言!”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第123章 二叔为我抱不平 一个身着青灰色直缀长衫的中年男子拨开人群缓缓朝他们走来。 ……二叔父? 江陵几乎不敢相信这位眼前这个暮气昭昭,双鬓斑白的中年男人竟是自己的二叔父? 短短数月,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苍老? 江子郡走到江陵身边,朝她艰难笑了笑,他的眼角布满深刻皱纹,两鬓平添了许多白发。 昔日那个谈笑风生八面玲珑的二叔父怎会突然变成这样…… 江陵张了张口,尚未从见到江子郡的那一刹的惊诧中缓过来。 卓夫人朝江子郡上下打量一番,见他不过是个已过暮年的糟老头子,一脸不耐烦地轻哼了一声,“你又是哪个?” 他不改文人本色,面向卓家颔首以礼,“在下江子郡,是这位姑娘的亲叔父!”他缓缓抬头,可以直了直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子,目光猎猎地看向卓家, “小女不知因何得罪了夫人,竟遭夫人当街羞辱!你们卓家在上京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欺负一个弱女子,不觉得羞耻嘛!”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调升高,尾音拉长,整个人突然变得有些激动。 江陵还是第一次看到二叔如此大动干戈,以往在江家那么多年里,她都甚少看到叔父为了某件事而触动情肠,他就像是一杯温开水,不冷不热,寡淡无味…… 如此被亲人偏爱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这一幕,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哈! 卓夫人长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穷酸气的儒人,在她眼中对面这对江家父女在她眼中原本就是低贱之人,他竟然敢用这样口气同自己说话! 她指着江子郡,“你不自报姓名还好,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这小贱人的叔父!别忘了当初你们是如何低三下气求着我让这个小贱人嫁入我们卓府的!” “对!当初那方婆子也不知道是领着谁上我们家的门,为了能入我们卓家的门,就差没给我阿娘下跪了,说什么给小爷我做妾都行!” 担架上的桌五郎笑得肆无忌惮。 卓五郎指着江子郡,贱兮兮地笑着,“你是小贱人的叔父是吧?来的正好!只要你肯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我立马同意这门亲事,下个月我就八抬大轿迎这个小贱人入门!” 未等卓五郎的话说话,江子郡狠狠朝他“呸”了一口,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卓五郎,“简直寡廉鲜耻!尔父卑也!” 江子郡握着江陵的手,“别说我陵儿如今有了倚靠,身边有裴大人相护,即便她仍待字闺中,我们也不会把女儿嫁入你们这等缺教人家!” 围观众人早就看不惯卓家一门横行乡里,纷纷鼎言相助,“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如今上京城里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你们!” “就是,还让人家给你磕三个响头,你是死了吗!” 人群爆发一阵哄笑。 卓夫人怒目圆睁地看向众人,朝他们厉声大喝,“都给我滚开!一群穷酸烂人!你们懂什么!” “是,我们没您懂,要不说夫人您姓董呢!” 卓夫人不屑搭理围观之人,她目光斜视江家父女两个,从鼻孔中发出冷哼,“小贱人如今攀了高枝儿,一家子鸡犬升天,不得了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裴大人吗?大人呢?小贱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大人到场啊!” “我不许你一口一个贱人侮辱我江家女儿!” “你不许?你算老几,也配同我这样身份的人说话!” “那卓夫人看看本官配不配?” 众人回头见是裴大人,纷纷主动避让留出一条通道让大人通过。 裴洛城一袭紫色朝服头戴官帽,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高首阔步经过…… 卓夫人当场怔住,面色煞白。 江子郡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大人”后,欲行跪拜之礼。 按照宣朝法规,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之间无需行跪拜之礼,三品以下三级以内的官员之间拱手行礼即可,大于三级之间需行跪拜之礼。 江子郡是刑部八品主事,裴洛城是新任二品尚书,按律的确应行跪拜之礼。 裴洛城抬手扶他,淡淡道:“无需多礼,” 说话间,他已将视线落在江陵身上。 正午炎热,太阳焦烤着大地,江陵本就体质虚弱,如今折腾了这么久,早已满头是汗,唇色发白。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从袖口中摸出雪白的帕子缓缓走到她身前,仔细为她擦去额头的汗。 卓夫人看傻了眼,也不知这位小裴大何时到的,方才她一番大放厥词,也不知道被这位祖宗听去了多少。 年初时,方婆子上门退亲,只说是这丫头被裴大人给看上了,她原本是不信的,就连方才那几句调侃他们“攀高枝儿”的话,也不过是信口拈来随便胡诌。 却没想到,这位小裴大人对她……竟是真的。 卓氏胸中惴惴。 她看着裴大人尴尬笑了笑,将要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辩解,谁知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儿子竟突然来了一句,“这小贱人哪里好!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同男子亲近攀谈简直辱没家门!天知道她是不是清白之身?” 卓夫人脸色瞬间变青,牙根叫得咯咯响,恨铁不成钢地转头看向逆子,“你可闭嘴吧!” 裴洛城转头看向江陵,“她是我裴某人尚未过门的妻子,夫妻同体,你这样当众羞辱她那便是等同于羞辱我,羞辱朝廷命官!” 见裴大人动了怒,卓夫人吓得面如土色,赶紧上前行跪礼,“大人哪,我儿不懂事,他年纪还小,大人莫要同他计较,” 一旁围观人群中有人喊道:“新娘子都娶了五个,他还小呢!照夫人这话,你家五郎在男女事上,可谓称得上是神童了!” 柏叶踏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看着卓家一行人,“你以为这是计较不计较的事,按我朝律例,詈父母者,绞,詈朝廷官员者,杖九十!从徒三年上减三等,合徒一年半。” 围观众人听到卓五郎不仅要再挨九十杖,还要坐上一年牢,此举大快人心,众人抚掌称快。 第124章 二叔父的难言之隐 卓五郎被带去刑部大牢,卓家一门哭丧似的追随皂隶而去。 江子郡这才转过身,面向大人展袖拜倒。 江陵愣了一下,被他突如其来举动惊到。 裴洛城抬手扶他,江子郡艰难笑了笑,“身为人父没能保护好自家女儿,竟让她遭此羞辱,为父的心中实在惭愧,这一拜乃是属下身为人父对大人的感激。” 见叔父执意如此,江陵只好随叔父一起跪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身,江陵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保护他本就是我应尽的责任,江主事这么说,倒是让我惭愧了,”说完,他将眼眸转向江陵,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她不在身边这几日,他消沉过,脑海中也曾闪过想要放弃的念头……可每每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当年被北厥人掳去的经历再次袭上心头…… 重回到那个空荡荡的花厅,到处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笑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就住进自己的心里。 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她的动向,他也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江陵搀住江子郡的胳膊将他扶起,他面容苍老许多,几次在面对她笑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言不由衷。 “大人,我想跟叔父单独聊聊……” 裴洛城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她,沉声道了一句,“去吧!” 不要说这一时半刻,即便让他等上一辈子,他也有足够耐心。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江陵拉着江子郡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定定地看着他。 二叔父绝不可能只是恰巧出现在这里,这次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定是听到了风声,故而刻意等候在此。 “……二叔父,你可是特意来找我的?” 江子郡眼睫轻垂,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嘴角微扯露出一丝苦笑,叹声道:“陵儿啊,叔父这一辈子没什么能耐,从不喜与人有纷争,更不求什么名利,只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过日子,等到老了,我与你叔母二人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叔父这也是不得已才来求你,” “叔父,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快跟陵儿说,” “……你二姐姐她,出事了!” 江子郡说完这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绝望地闭上眼睛。 “二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江子郡狠狠叹了口气,牙关紧咬,双手抡成拳头不住地敲打墙壁上青砖,骨节处都磨出了血,“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有尽到为父的责任,” 江陵见此愈发着急,她急忙拉住江子郡,免得他再继续伤害自己,“你快说呀,二姐姐到底怎么了?” “她……”江子郡抬头看了一眼江陵,又赶紧把头低下,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她,有了身孕!” 什么! 江陵大吃一惊。 “该不会就是林,” “就是他,就是那个小畜生!” 一说到林仲卿,江子郡眼眶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那林仲卿他人呢?” 江子郡握住江陵的手,老泪纵横地看着她,“叔父正是为此来找你,陵儿啊,我知道过去那些年,叔父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即便你今日发达了,做了那水云间的掌柜,挣了很多钱,叔父绝不会沾染一分。叔父自知对不起你,可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帮叔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叔父,您有话直说,不管怎样我和二姐姐之前曾有过怎样过节,那都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若是真有外人敢这么欺负我们江家的姑娘,我江陵不会放过他!” 江子郡听得心头发热,在江陵手上拍了两下,“好孩子,你跟你的阿爹一样,都是个有倔劲儿的人,也都是好人,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裴大人那边也能帮你,听说那小畜生离开了上京,我想拜托你,找到他!” 江陵顿了一下,“……找林仲卿这件事,无需叔父说话,我自会找他算账,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再多说一句,难道你们还想把二姐姐嫁到伯爵府嘛?他林仲卿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托付!” “不,陵儿啊,你误会叔父了,叔父从来没想过要把你们姐妹几个嫁入高门荀贵,叔父只希望你们三个都能找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疼爱你们的男人嫁了,可事到如今……叔父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说着,他抬手在江陵的头上轻拍了两下,通红的眼眶中露出些许欣慰,“还是我陵儿有福气,裴大人真的很不错,叔父不会看错人!” 站在巷口,江陵望着二叔父一个人离去时落寞苍老的背影,突然湿了眼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也许是出于对叔父的同情,也许是羡慕二姐姐有这样疼爱的他的父亲,她忍不住垂下头,小声呜咽起来,肩头一颤一颤。 这时,有人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不用抬头确认,那手掌心的温度和他身上独特气味,就知道是大人。 江陵侧过身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她抬起小手不住地捶向他胸前,这些天来的委屈,愤怒,无助,压抑,还有如春雨过后疯狂生长如杂草一般的思念…… 他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拥着她,听凭她的发泄,眸中有水汽氤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打累了,也哭了,躲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水云间不要了,连我你也不要了吗?” 江陵:……“” 他垂下眼睫双眸弘如秋水般看着怀里的姑娘,见她那如剥了壳的荔枝般吹弹可破的小脸因为哭得厉害,满脸通红,仿佛涂了胭脂,不由心下一软,“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江陵抬头望他,“……可,” “我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一切都解决了!” 尽管什么也没说,可从他话语中,江陵已经猜到什么。 她心里如阴云散去,豁然开朗,她朝他笑了笑,拉过他的胳膊,用他那宽大朝服袖子捏住鼻子狠狠擦了鼻涕! “哎……” 裴洛城毫无办法,只能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这可是朝服,难道你要眼睁睁看你夫君明天上朝穿成这样朝见天子?” 江陵朝他调皮一笑,“不过,跟你回去之前,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第125章 西南八百里加急 裴洛城的车舆停在悦来客栈外。 柏叶四下张望一眼,这一路行来,他早就察觉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有两名粗衣男子鬼鬼祟祟朝他们这边望来,见柏叶回头,忙又缩回头去,假装在买东西。 他警惕走到车窗前,“大人,咱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裴洛城眼眸微闪,低声道:“多久了?” “……今日一出刑部大门,不过,据属下这两日观察,此人已经跟着我们好几日了,” “为何不早说?” “……属下尚无法确定这些人的意图,而且前几日大人一直在府中托病没去上朝,那人就在府外门前转悠,今日属下得到一个消息,阎六失踪了,” 阎六? 裴洛城凤眼微眯,细细回索,阎六不就是当初那个揭发韩林案的人吗?前些日子听说他母亲去世,按理应回乡丁忧三年,可他却找到主事,说是家乡已无其他亲人,等他把母亲送回老家入土为安,还是想尽快回来任职。 此事,他尚有些印象。 为了阎六安全,他曾加派人手暗中护送她回乡,没想到回京路上竟然失踪。 “可有找到他下落?” “……没有,大人派去的人回来说,阎六回京途中在一家客栈落了脚,不知为何,他夜半悄悄去了附近小树林,等他们赶到时,小河边只剩脱掉的衣衫和靴子,人不见了,于是他们快马加鞭赶回把消息报知大人,” 看来,阎六已是凶多吉少了。 柏叶分析没错,只怕那些人已经从韩林口中撬出他们想要得到的,眼下已不是怀疑,想来他们已经准备对自己下手了。 裴洛城静默了片刻,面上不见一丝慌乱,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他正想着,江陵回来了。 她眼圈微红,手里还拿着一封信,“阿宽走了,这是他临走时托悦来客栈老板娘留给我的,” 裴洛城愣了一下,这几日他浑浑噩噩没有休息好,一时竟记不得这人是谁。 见他面露疑惑,江陵为他解释道:“就是之前水云间的伙计,当初就是他待丽华姑娘传信骗我半山亭,后来他心里愧疚,觉得无颜见我,于是就离开了,” 江陵眼底闪现一丝遗憾,“其实,我曾有意将手艺传给他……上一次得知他离开上京,虽然生气,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没想到这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别难过了,”裴洛城眉宇轻展,看着她,问道,“你叔父这次来找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陵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把江蓉琪的事大致说一下。 “据我所知,林仲卿他人现在已经在绥安,” “他竟然去了绥安?你都没看到方才二叔父气得脸都青了,杀了林仲卿的心都有,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 “眼下也不知道二姐姐在家怎么样了,当初我就劝她,”不知想到什么,江陵突然停住,摆了摆手,“算了,不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个林仲卿,若是让我碰到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此次赶赴绥安,实则是因为绥安县男爵夫妇膝下无子,此番伯爵府也算是把林仲卿过继给他们做儿子,但前提是要将男爵夫人侄女娶进门做正妻,” 什么! 江陵一激动猛地站起来,一不小心头磕到车舆顶棚,她摸了摸头,也顾不得疼痛看向大人,“那可怎么办才好,如今二姐姐已经有了身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裴洛城拉她坐回自己身边,揉了揉她头刚刚磕到的地方,“你怎么就那么喜欢管闲事呢,还是先管管自己吧!” 他声音轻柔,如羽毛在心头轻轻扫过,看向她眼眸突然变得无比深邃,“……你还走吗?” 他的眼神如湖水般清澈见底,语气真诚却又带着一丝怜乞,让人难以直视他眼睛再拒绝他。 “走!” 江陵定定朝他点了点头,见他眸中黯淡,且带着一丝犹疑,笑着回说,“我以后再不离开大人了,只要大人心里没有别人,” “那你为何还要走?” “我打算去绥安,” “你一个人吗?” “对啊,现在水云间已经转手,除了大人以外,我又一无所有了,” “这么快就决定了?” “嗯,”江陵突然垂下眼睫,“其实,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二叔父,” 裴洛城定定地看着她,他眼睫轻闪,突然有一个大胆想法从他心头闪过。 这天晚上,裴洛城回到书房,家丁送了一封密封信进来。 裴洛城接过密信,牛皮色信封以赤红色火漆封口,他一边拆信一面问那家丁,“送信之人现在何处?” “他说他们家主子说了,此信送到裴府转交给大人后,务必即刻返回不得在中途耽搁,他们此次好像不是走官道过驿站,” 裴洛城胸中一荡,已将手上那封信展开,原来是窦大人的来信。 他缓步走到案几上一盏银质连枝油灯前,细细阅读信笺上的内容。 原来,窦大人离开上京赶赴边城上任后,心中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于是他悄悄命何甄暗中调查了原西南都督张韬的这几年的账簿,这一查,还真就让他查出惊天大案。 何甄只是熟读过大量兵书,实战经验没有,但奏章浓墨的确是把好手,且他在窦璐德门下多年,是个素有心机之人。 早在他们出发去往西南之前,他就已经托人打听了前任都督的情况,于是他表面按兵不动不露声色将这件大案查了个水落石出。 西南驻兵,每年给兵部上呈具文所报士兵十万,可实际上却只有兵士五万。 每个士兵每月单是钱粮草秣的花销大约是五两银子,以此推算,五万个士兵吃空饷,大约每年就会多向朝廷三百万两银子! 张韬在西南已经扎根五年,这五年来,一千多万两银子究竟流向何处,大约谁的心里都清楚。 这样一份证据实在难得,从金牛山铜矿,到西南驻军贪腐,他已经嗅到大厦将倾的味道。 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既然他在京城就已经被人盯上了,只怕窦璐德如今处境也不妙。 尽管那信使很小心绕过官道,可这上京城到处都是相府眼线,就怕他早已被人盯上。 当年边城真相只有窦璐德一人清楚,若窦大人真如他所料那般已经置身险境,那么对他来说,当务之急便是立即出发赶赴西南。 可如何才能摆脱这里眼线…… 第126章 陆风出事了 第三日,裴洛城一袭常服陪同江陵去陆风家中探望陆风长姐,走到家门口时,只见院落清冷,邻居家的大婶眼眶通红,边走边抹着泪。 江陵赶忙上前问询才知,就在今晨,陆风姐姐没了。 原来那日陆风被抓进京兆尹大牢的消息,不知怎么就被他姐姐听到了,当即口吐鲜血昏厥过去,当晚有人为她请来大夫,但那时为时已晚矣。 她本就有痼疾在身,又听说阿弟出了这样的事,急火攻心当天夜里人就没了,今晨邻居大婶过来探望时,听说身子已经僵直了。 江陵从屋子里出来,因为时值七月,尸身不能存放太久,需得尽早将人入土为安,可陆风只有这么一个姐姐,且从小二人感情亲厚,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来见姐姐最后一面。 她只好转而相求大人,裴洛城觉得此事合情合理,且陆风之罪,本就是一顿板子可以解决的,既然打也已经打了,罚也已经罚了,至于什么时间放人不过就是府尹大人一句话的事儿。 当天下午陆风回到家时,大门上高高挂起了两条白色丧幡,他拖着沉重步子走进房间,一眼看到长姐笔直躺在那张破旧的床榻上,脸上蒙着一张白色帕子,他悲痛欲绝,长跪于榻前久久不起…… 江陵看到陆风的样子,觉得甚是心酸。 日晚,暮云四合,她默默走到大人身边,回头朝灵堂方向看了一眼,“陆风刚让我来告诉大人,谢谢大人为他长姐料理后事,” 灵堂里一切都是裴洛城着人布置的,那口棺材也是从棺材铺老板手里买的,因为急着用,现做已经来不及,老板索性将早早为自己准备的那口用上等木料所做的棺材卖给了陆家。 裴洛城也顺着江陵的视线看向身披一身白色麻衣的陆风正跪在灵前磕头,附近邻居亲友陆续赶来上香。 “他还好吧?” “……他可能不太好,大人,今晚我想留在这里,他一个人,怪可怜的……” 裴洛城展眉想了一下,欣然点头,“你多注意身体,一会儿我还要进宫一趟,不能留下陪你。” 当晚,天气闷热得透过不过气来,偶尔传来几声闷闷的雷声,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江陵熬了些米粥给陆风送去,让他稍微稍微垫补一下肚子,天热汗出得多,他才刚受过刑,怕他身子吃不消,却被陆风拒绝了。 不知深夜几时,天空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大门被风吹得“吱嘎”作响,灵柩前长明灯忽明忽暗,几几欲灭。 江陵有些害怕,不由缩了缩了身子,这时,跪在她对面的陆风似乎有所察觉,抬眼看了看她,用手拍了拍了身边的位子,示意她坐过去。 其实,江陵胆子并不小,她不怕电闪雷鸣,也不怕所谓怪力乱神,她行得正坐得端,从不做亏心事,自然这些都是不怕的。只是这两种元素的结合,再加上又是这样的夜晚,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忐忑。 她起身走到灵柩前,点燃三炷香放进香炉,然后又走到陆风身边。陆风侧目望着她,布满血丝的眼底看上去疲累至极,眼睫轻轻垂下,慢慢将她的手捉住。 他的指尖从她十指指缝中一点点穿行而过,她可以清楚感觉他指腹上因为常年习武磨出的老茧…… “……别怕,” 他嘶哑的嗓音格外沉重,似乎绝望中带着一丝欣慰。 也许是这几日的经历让他感觉到了眼前这个姑娘,也许是他这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人…… 江陵看着他,轻轻点头。 “其实,你不用留下陪我,”说完,他转头看向灵柩方向,久久凝视,没有再说话。 大约过了子时,江陵突然觉得有些头重,眼睛也睁不开,她跪坐在陆风身边,身体斜靠在蒲团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一整晚。 辰时未到,裴府门房下人匆匆来报:小河庄陆家出事了,陆风死了! 此时大雨已经停歇,裴洛城骑快马速速赶到小河庄,远远望去,陆风家大门已被许多闻讯赶来的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甩鞍下马后,拨开人群冲进陆家。 只见陆风身体笔直躺在院中,江陵远远靠墙站着,眼眶红红地瞥向陆风,看来应该是被吓到了。 江陵五岁那年,她阿娘便是在卧房中悬梁自缢而亡,从此,她心里有了阴影。而今晨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发现陆风并不在她身边,香炉里的三炷香早已被风吹灭,偌大的灵堂只剩下她一人。 她起身沿着院子寻索,小声叫着陆风的名字,并没有人回应。 直到她推开卧房的门…… 看到他整个人被一条白绫缠绕在脖颈,高高悬挂在房梁之上时,僵直的身子似乎还有些轻微摇晃时,她呆住了。大脑轰的一下炸开,胸口窒息到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一幕,何其熟悉,至今尚有阴影笼罩,如今陆风又在她面前上演了相同一幕。 当年,她不过才五岁,一个人躲在墙角,瞪大眼睛看着街坊邻居好心人把她母亲从白绫上安放下来,他们离开时,纷纷向她投来异样的眼神,有的摇头兴叹,有的则是觉得她身世可怜,更有甚者骂她命硬,克的父亲失踪母亲自杀…… 看到栅栏外围观的村民,她仿佛又回到阿娘去世的那天,一个人躲在墙角,看着他们指手画脚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也许他们是在骂她命硬克死了陆风,也说不定。 见到大人朝她走来,她这才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一旁围观的村民纷纷摇头,“真是可怜啊,姐弟俩前后脚就这么走了,” “是啊,他们爹娘去世得早,没想到他们的一双儿女,年纪轻轻也都这么走了,” “陆霜一手把小风带大,长姐如母,原本还指望小风给陆家传宗接代,唉,真是可怜哪!” 江陵一边哭着一边哽咽着对大人道:“他昨晚明明就还好好的,我真的没想到他会突然自杀,他为什么要这样啊?霜儿姐都还没有入土为安,他怎能这么自私就走了……” 裴洛城轻拍了她后背,“没事,别怕……” 第127章 惊天发现 裴洛城的视线在人群中寻索,终于看到了柏叶,柏叶朝他点了点头。 他低下头,心疼地看着哭红眼睛的江陵,“别哭了,柏叶已把仵作带到了,一切都等他看过再做定论,” 江陵点了点头,赶忙擦干眼泪,随同前来的仵作进入房中。 此人走到陆风身边将他细细查看一遍,又问了江陵出事的地点,而后一行人又来到卧房,仵作如此这般丈量一番,江陵只愣愣地看着他忙里忙外,口中似乎小声嘀咕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再次走到陆风尸身旁,定定地看着他脖颈上的泪痕,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裴洛城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有什么话你只说便是,无论对错,只要能讲出你的凭据,” 听到大人发话,仵作这才稍感放松一些,躬身点头,“只是属下现在还不好下定论,” 一旁的江陵心中咯噔一下,他这是何意?难不成陆风还是被人谋害的不成? 他抬手指向陆风脖颈处泪痕,“大人你来看,校尉脖颈上勒痕所形成的索沟,喉结最低处的颜色最深呈深紫红色,而缢痕也呈倒三角,与自缢身亡所形成的勒痕是一致的,” “您的意思陆风确定自杀无意了?可我昨晚一直在这里,他的状态虽然很差,可我觉得那是因为骤然痛失亲人而感到悲伤而已,并没有看出他有轻生的念头,” 他昨晚明明已经看出她害怕,还示意她坐过去拉住她的手,又怎会将她一个人丢在灵堂…… 裴洛城正色问道:“可是呢?” 仵作微微一笑,“大人说的是,这也正是属下拿捏不定的地方,还有一种情况也会造成自缢假象,那就是如果这位死者生前被人打晕,或者是在他意识未清的状态下被吊起,故意伪装成自缢,这种情况是最难甄辨的,” “打晕?”江陵小声喃喃了一句,“您的意思是说,人还活着,但只是暂时失去了意识的状态?” “正是,” 江陵看向那仵作,眉头紧蹙,“可,陆风的功夫那么好,放眼全京城,能趁他不备把他打晕的人想来也没有几个吧,” 裴洛城顿了一下,看了看江陵,“昨晚陆风出事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我也一直在灵堂,” “他何时出去的,你可有印象?” 江陵想了想,只觉得脑中一团混沌,实在记不起丝毫线索,“我当时有点害怕,他还让我坐到他身边,拉着我的手,后来我实在困极了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他人就不见了,” 仵作愣了一下,眉头骤然一蹙,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线索,于是他又仔细强调一遍,“姑娘的意思是,陆风生前是一直拉着姑娘的手跪坐于灵堂,而当他离开的时候,姑娘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被他这么一问,江陵竟有点不知如何作答,裴洛城抬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视线移向别处…… “……我真的没有撒谎,他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真的毫无察觉,昨晚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睡得那么死,” 仵作眼中一亮,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启发,转身从自己的带来的工具包里,摸出一个十分细小工具,在陆风的鼻腔里转了转,又拿出一些江陵并不认识的瓶瓶罐罐,如此这般捯饬一番。 过了半晌,结果出来了,陆风的鼻腔里有迷药的痕迹。 江陵听完后,用也给自己实验一番,果然在她的鼻腔中验查到轻微迷药的残留。 “这就是一种普通的迷药在江湖中倒是颇为常见,通常为那些鸡鸣狗盗的人用来劫财劫色的下三滥手段,常为江湖人所不齿,不知这位陆校尉可是得罪了什么小人?” 江陵心中一凛,“您的意思是有人在灵堂中放了迷药,” 难怪自己会睡得这样死…… 裴洛城继续问道:“如此说来,陆风是被人蓄意谋害了,” 仵作躬身点头,“目前看来,应该系谋杀,” 江陵静静地盯着他脖颈紫红色勒痕,不由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子,抬手去摸了摸。 裴洛城怔怔地看着她,还以为她伤心过度。 未几,她直起身子,不知在想什么,看上去目光有些呆滞,“……请问先生,他脖子上这处紫红色的勒痕会不会消失?” 仵作笑了笑,“人死如灯灭,全身血脉停止运作,这处血瘀只会随着尸身腐败而溃烂掉,却是不会消失了,” 江陵却不觉得好笑,反而眉头愈发紧蹙,她继续追问,“……所有自缢而死的人,脖子上都会有一道紫色勒痕吗?” 仵作偷觑大人一眼,见他一脸恭肃,自然也不敢以开玩笑的口气回答,他面朝江陵恭敬点头,“那是自然,” 这四个字一出口,江陵突然感到身子有些支撑不住,脚底一软,裴洛城见状赶紧踏出一步将她扶住,“你怎么了?还是说想到什么?” 江陵怔怔地盯着不远处的一点虚空,脸色惨白,几次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裴洛城见状赶紧将她扶到一旁休息,江陵眼前一团水雾,仿佛有什么东西噎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她一把抓住大人的袖口,“……我,我阿娘,” 裴洛城见她神色异常,俯身蹲在她身旁,此时的她脸色惨白如纸,“你阿娘怎么了?” 她眼含泪水地看向仵作,张了张口,“我,我清楚记得,我阿娘死的时候,脖子上没有这样的勒痕,是白色的,像是敷了一层粉,” 仵作大惊,“姑娘可确认?” 江陵不住地点头,眼泪“哗”地顺着苍白的脸颊落下,“我十分确定,因为当时就是我给阿娘换的寿衣,我看到那道白绫狠狠地勒住阿娘的脖子,我怕她脖子疼,还特意去药箱拿了金疮药给她涂在脖子上,所以,我很确定,阿娘脖子上的缢痕是白色的,” “姑娘啊,那你阿娘当年一定是被人害死以后,伪装成自缢现场,” 这么多年,她一直认为阿娘是因为不堪病痛折磨才离她而去,原来,她竟是被人害死的。 可这这么多年已经过去……如今她的坟茔中早已剩下白骨一堆,叫她上哪里去找杀死阿娘的凶手,为她报仇。 想到这里,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她都不知道了…… 第128章 与宁氏对峙 第128章 裴洛城坐在榻边,静静地凝视江陵安静的睡脸,一旁的妆台上放着一支三脚香炉,里头燃着安魂香,这几日她太过疲累,以致神思倦怠,故而他着意命人在香料中加了一些安神的粉末。 她如婴儿一般蜷缩着身体,唇色略显苍白,长长的睫毛偶尔抖动两下,可见她睡得还算安稳。 因为担心江陵的安危,柏叶那晚其实并没有离开小河庄。 他一直潜藏在陆风家附近,只是那一晚风雨实在太大,风驰雨骤犹如银河倒泻,浇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见江陵安静侧卧灵柩前,身比又有陆风,这才安心找个地方先避雨。 风停雨歇后,当他再次回到陆风家的小院门前时,陆风已经踪影全无,只剩江陵一个人置身灵堂,那侧卧着的姿势,和他临走时看到没有丝毫变化。 就在他来到村口准备返程时,却无意注意到村口一口枯井旁拴着一匹马儿,于是他悄悄藏匿起来,直到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出现。柏叶一路远远跟着,亲眼看着那人进了武侯铺的大门。 看来,陆风应该是去和孙季安摊牌了,在他故意把江陵在相府被刺杀的消息透露给陆风以后…… 这时,只见江陵皱了皱眉,不知梦里看到了什么……她两手紧紧揪住身前的被衾,口中不住喃喃地叫着“阿娘……” 裴洛城轻轻叫醒她,又吩咐身旁的澜悦去把早已炖好的燕窝莲子羹端来。 江陵醒来后,怔怔地看着大人,整个人看上去还没清醒,她静坐了半晌,这才回忆起两天前发生的事情,不由一阵悲从心头起…… 她握住大人的袖口,一脸恳求,“我想到了,方才我做梦的时候,又看到当年阿娘去世的时候的画面,我记得叔母也在,她定能记得什么,我现在就要回安平坊,去问问她关于我阿娘的事情,” 说完,她翻身下床,这时澜悦端了热好的燕窝莲子羹进来,见她神色紧张,忙问道去哪儿。 “姑娘先把羹汤喝了吧!” 她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坚定认为阿娘不忍病痛折磨自缢而死,一来她身子的确不好,自从多年前那次罕见的饥荒后,尤为加重病情,二来阿爹自他们成亲后没多久就离开上京,多年来一直杳无音讯,以致她昼思夜想忧思成疾。 却没想到在她印象里阿娘那么善良温柔的一个人竟然死于非命。 她心如火焚,片刻等不下去。 裴洛城起身,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多少先把这碗羹汤喝了,有我在你怕什么,我乃宣朝的刑部尚书,执掌一国之刑法,你还怕抓不到一个小小凶手!” 江陵定定地看着大人,眼圈微红,可听到他这番话,压在她心中的大石还是感到轻了一半,“……好,我听大人的,” 裴洛城欣慰点看了她一眼,眼波微漾,侧身从澜悦手中接过盛满汤羹的白玉瓷碗,要了一勺递到她嘴边,“乖,喝了,” 江陵樱唇轻启,这样的时候,能有大人在身边这样无条件地支持她,心中百感交集。 “对了,陆风的事?” 他垂目盛了一勺,放在唇边轻吹了一下,面色平静道:“陆风的后事,我已着人妥善处置,放心,我自会还他一个公道,” 江陵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这天下午,因为出门前临时有事被耽搁,大人只能先留在府中处理要务,她只好带着澜悦一起先去江家。 一脚迈进大门,刚好在影壁处碰见的二叔父,江陵福身行礼,“这次来得匆忙,没提前只会一声,还请叔父海涵,” 江子郡冷不丁和江陵打了个罩面,先是一愣,继而感到惊喜,“陵儿回来了……快快,里面请!” 江陵看了看江子郡,“叔父这是打算要出门吗?” 江子郡想了想,“也罢,你也是难得回来一趟,回头再去也不迟,不急这一时半刻,” 话还未落音,影壁那头传来叔母尖厉嗓音,“老爷,你在同谁说话?” 江子郡尴尬地朝江陵笑了笑,“进去和你叔母打个招呼吧!” 绕过影壁,江陵缓步走到院中,宁氏抬眼见是江陵,脸上的表情顿时凝滞住。 “是你?” “是我,江陵见过二叔母,”她微微福身以礼,只当是给了江子郡一个面子。 “你来做什么?” 宁氏厉声反问,眼风如刀迅速扫向站在江陵身旁的江子郡,怀疑是他跟江陵透露了什么。 江陵毫无惧色地直视着宁氏,她知道宁氏在怀疑什么,定是担心江蓉琪有身孕的事被她知道,怕她取笑他们,然而这个节骨眼,她可没工夫跟他们扯这些。 “都进屋说吧!大家别都这么站着了,怪见外的,孩子也是难得回来一趟,” 江子郡满脸赔笑朝两下看了看,努力想要缓解一下气氛,却被宁氏飞来的一眼狠狠定住。 江陵原也没准备叔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既然人家如此不欢迎自己,那就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回来的目的很简单,想请叔母回忆一下我阿娘去世当天,叔母可否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宁氏大约也是万没料到江陵问这样的问题,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因为事发突然来不及掩饰,神色变得有些慌乱。 可也就是一瞬,宁氏很快恢复镇定,与此同时,心中也暗暗松口气,还好这丫头并不知道蓉琪有孕的事。 突如其来的一问,也让江子郡突然愣住,他怔怔地看向江陵,“陵儿,为何突然这么问,可是发现了什么?” 江陵视线缓落至叔父身上,“叔父,我阿娘当年并不是自缢身亡,而是别人所害!” 就在这时,宁阿布不知怎么听到江陵声音,猫步一般从宁氏身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到江陵后,抬手冲她笑了笑,这冷不丁一笑,着实把宁氏吓得一个激灵。 回头见是阿布,正站在台阶上冲江陵傻乐,她一个巴掌扇了回去,“还不给我滚回去!死出来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阿布眼圈一下子红了,这一次他没有大哭出声,而是很委屈地朝江陵看了一眼,默默转身回去房间。 第129章 不能找郎中! 江子郡瞪大眼睛,怔怔地向后退了一步,“陵儿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当年,”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宁氏,快步走到她身边,“当年是你最先发现大嫂自缢于家中,夫人仔细想想,可还能回忆当时有什么可疑之处?” 宁氏甩开他的手,鼻中冷哼,“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还能记得住细节,再说了,你阿娘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实在骨子里倔强得很,当年你阿爹阿娘两个人感情那么好,可你那个阿爹却是一走便如石沉大海,从此杳无音讯,你阿娘早就在心里恨透了他,故而选择在家中自缢而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倒是你!”说着,她捏着帕子的那只手指着江子郡冷笑,“不要听风就是雨,那丫头说什么你都信!你还是刑部的人哪,难怪这辈子就只能做个小小的主事,” 江子郡如雕塑一般矗立在原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还杵着做什么?不是让你去买红糖糕吗?连着好多日,你次次去排队却次次抢不到,琪儿还在房中等着呢!” 江子郡讪讪点了点头,正要往外走却被江陵拉住。近来上京新开一处点心铺子,主打滋润养颜且味道又好,所有点心之中当初红糖桂圆糕最是有名。 “叔父可是要去买冠芳园的桂圆红糖糕?” “对,正是,陵儿也知道吗?”他笑呵呵地看着江陵,他好像只有一息的记忆,转眼间就把方才发生的不愉快抛诸脑后,“你二姐姐可爱吃了,叔父几乎每天都要去排队去买,” 江陵正色地看着江子郡,刻意压低了声音,“那点心原名桂圆红糖糕,二姐姐她,最好还是少吃,” 声音虽不大,却还是被宁氏听到了。 江子郡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江陵,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桂圆性火,有身子的人不宜多食。 宁氏脸色发青,缓缓走到院子中间,“你今日究竟为何事回来,什么你阿娘是被人害死,依我看,不过是你随意找的借口罢了,” 江陵目光猎猎地直视她,“我为何要以质疑自己母亲的死因作为借口?” 宁氏突然以一副毒辣的目光看向江子郡,阴恻恻问道:“你是不是把琪儿的事告诉了这个小贱人?” 江子郡眨了眨眼,一副浑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张了张口,支吾道:“……这孩子在外头认识人多见识广,我是想着她兴许能打听到林五郎的消息,夫人不是也着急找他嘛!” 话未说完,宁氏已经狠狠瞪了过去,“你胡说些什么!谁说我们要找他了,平日里有事没事就喜欢躲到衙门,女儿有什么话自然不会告诉你这个父亲!” 宁氏讪讪从江陵身前经过,轻蔑了瞥了她一眼, “你也别得意太早,前些日子你和卓家五郎在三法司门前大打出手的事,闹得满京城鸡飞狗跳无人不知,哼,裴大人若一心娶你,如今你成了裴府夫人,还至于闹出这样的事来,让人看笑话!” “没错,琪儿是有了身孕,可那又怎样!仲卿那孩子说了,他如今随次兄去外地管理家族钱庄生意,等这次回来,他便再也不是林家那个被人瞧不起的庶子,为了琪儿日后的幸福着想,为她以后嫁到伯爵府不用再像他一般低三下四在父兄面前讨生活,等他下次回来,琪儿也差不多该到了生产的日子,到时前程也有了,我琪儿若是肚皮争气能诞下一个儿子,届时母凭子贵,嫁入伯爵府,我女儿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江陵看着宁氏在自己面前一副大言不惭自鸣得意的样子,心中觉得她实在可怜。 那林仲卿明明是个感情骗子,他在江蓉琪面前几番巧言令色,不仅唆使她盗取了家中钱财,还辱没她的身子。如今人家双喜临门,北上绥安过继给县男爵夫妇做了儿子,不日还会把男爵夫人的侄女娶过门做正室夫人…… 江蓉琪竟然还相信他的话,想把这孩子生下来指望着日后母凭子贵嫁入伯爵府。 她想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直接跟二叔父说会比较好一些,起码,他如今算是这个家中唯一头脑清醒的人了。 “二叔父,我此次原本不是二姐姐的事儿而来,既然叔母说当年的事情她不知情,我也就不强求了,可今日竟然说到这里,我不得不告诉你们一件事情,” “可是打听到了林家五郎的去处?” 看到他眼神中的期盼,话到嘴边,江陵突然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叔父,我劝你们趁早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林仲卿他不会回来了……” 江陵想了想,咬着牙道:“若你们还指望二姐姐日后能嫁个好人家……” 话未说完,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急促叫喊声,“琪儿,琪儿!” 众人闻声大惊,赶紧赶往屋子里赶,只见江蓉琪面色苍白地倒在江蓉玥的怀里,已经人事不省。 原来是宁阿布回屋之后把江陵回来的事告诉蓉琪和蓉玥,江蓉琪原想着出来见见江陵,却被大姐拉住说不要去凑热闹,于是她们姐妹两个一直躲在门后偷听。 听完江陵的话,她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快,快把她抱回屋去,这地上凉,受了寒日后对孩子不好……” 宁氏急得在一旁催促江子郡。 江子郡俯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把小女儿从地上托起。 这时,只见江蓉玥指着地上一探红红的液体,“血,流血了!” 宁氏大惊,立马回头沿着蓉玥手指的方向战战兢兢望去,不由腿脚一软,差点跌倒在地,还好被她身边的钱婆子扶住。 见此情景,江陵也呆住了,着地上怎会有血……难道是? “快去找郎中!” 说话间,江陵怔怔转身看向身边的澜悦,“快,去把郎中叫来!” “对,找大夫!”江子郡一脸担心看着女儿,他十分同意江陵建议,眼下人命关天,当务之急就是去找郎中。 谁知,澜悦刚要离开,却被钱婆子抢先跑到前头,将她拦住,宁氏在后面大声喝道:“我看谁敢去!” 第130章 形势急转 江子郡一脸不解地看着宁氏,“你要做什么?这可是咱们的女儿啊!” 宁氏面色蜡黄,语气坚定,“正因为她是我女儿,才不能去外头请郎中!” “这是为何啊?” “琪儿肚子里的孩子只怕是保不住了,若她怀有身孕的消息的再泄露出去,以后还能找到好人家吗!” “你可是她的亲娘,孩子的命就不顾了吗!” 江子郡脸色涨红,眼睛瞪大极大,脖颈上的青筋曲张虬结。 宁氏回过头,怒视江陵,将一切不幸都归因到她身上,“都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害的!” 澜悦见她眼底发红,几乎要失去理智,赶紧挡在江陵前面,“你,你要做什么,是她们偷听在先,我们姑娘又不知道,” 宁氏步步紧逼,目光猎猎地看向江陵,“你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是吧!你就是见不得你姐姐嫁入伯爵府是吧?你几次三番劝说他们分开,有你这么做妹妹的嘛!” “我们一家子过得好好的,你却又随意捏造一个什么狗屁借口跑到我们家,如今孩子没了,你满意了!你还真不愧是你阿娘生的野种,你们母女两个都是一路货色!你阿娘挡着我的前程,你如今千方百计阻拦我们琪儿的前程,今日我要你拿命来还我还未见过面的孙儿!” 说完,她猛地抬手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尖锐发簪,说完就向江陵直直刺来。 一旁的江子郡和江蓉玥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钱婆子老当益壮,手比眼快,见状一把拖住澜悦的胳膊,反手将她牢牢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上一回就是这个叫做澜悦的丫头,把她气得差点晕死过去,若不是有江家族老在一旁听着,她真恨不得冲上去徒手撕了这个丫头的嘴。 这一次,可算让钱婆子逮着一个报仇的机会。 就当宁氏手中那支银簪即将刺中江陵心口的那一刹,突然被人一掌劈在头部,宁氏接连后退了几步,重重摔在地上。 澜悦一抬眼,见是裴大人,眼圈一下红了,哭着道:“大人快救命啊,她们要杀了姑娘!” 话未说完,柏叶已经走到钱婆子身边,信手那么一拨,钱婆子“哎哟”一声甩出一丈多远。 裴洛城略略扫过一眼院中的所有人,当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江陵看着他,“大人,二姐姐出事了,大人快找去请个大夫吧!” “不行!” 宁氏踉跄着从地上站起来拦阻,发髻乱了,看上去神智也不是很清楚。 裴洛城置若罔闻,侧脸对柏叶说,“去把甑太医请来!” 柏叶拱手应声离开。 卧房中,江子郡把女儿轻轻放置在床榻后,急忙绕过房中一道六折屏风,起身展袖拜见大人。 “起身吧!” 裴洛城转目看向安坐一隅,不发一言的江陵,对江子郡说,“其实,在陵儿心里,一直很敬重你,虽然嘴上不说,实则在她心里并未真正憎恨过你们任何人。前些天,你拜托给陵儿的事,她的确放在心上。如今,这闲事她管了,反倒弄得自己数不清了。事到如今,我只能说,对这个家,她尽力了,且对得起你们任何一个。” 听到这话时,宁氏抬手整了整从发髻上掉下来的碎发,冷笑一声,“大人钟爱江陵,自然会为她说话,” 澜悦不服,回嘴道:“现下我终于相信,有些人天生就是个恶毒,永远看不到自己错处,但凡出了事,那都是别人对不住你!当初我家大人真不该看在姑娘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单就你当初放的折子钱这笔账就足够让江主事丢了他头顶上的乌纱帽,” 江子郡呆呆转向澜悦,面色惊得煞白,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澜悦呵呵笑两声,“只怕江主事还不知道当初我家大人给了,”她还想把那五百两银票的事全抖落出来。 “江陵!” 澜悦的话被打断,说话人正是方才一直坐在榻前默不作声的江蓉玥。 她冷冷看向江陵,投递过来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毫无温度,“今天你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蓉琪的事……我们认了,只当这孩子命苦吧!就不要再纵容你的奴婢在这里信口开河了,” 说完,她转回头静静地注视一眼面无血色的江蓉琪,为了她掖了掖被子,十分淡定道:“我方才摸一下蓉琪的脉象,并无生命危险,小产不算什么大病,只需后续好好调养身子即可,她的身子就交给我,你们都走吧!今天的事我们不会怪你!” 宁氏忽将视线射向大女儿,“说什么呢!怎么不怪她!若不是这小贱人,” “阿娘!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了!” 江蓉玥突然大喊一声站起身来,“我说,让他们走!” 江子郡一步一步挪至江蓉玥身边,“玥儿,你这是怎么了?裴大人还在这儿,你怎么这么说话,再说了陵儿她,她也没做错什么。” 谁知,江蓉玥竟呆呆走到江陵面前,扑通给她跪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你走吧!以后也不要再回这个家来!你已经不是我们江家的人了,我求你了!” 江陵起身闪过,气愤地看着跪在她身前的大姐姐,声音哽咽点了点头,“……好,我这就走,二姐姐你用不着这么低三下四求我!我受不起,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你放心!” “陵儿啊……“江子郡看了看大女儿,又看了看江陵,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出门时,柏叶已经带着甑太医赶到江家。 江子郡赶紧上前躬身朝太医深深作揖,“小女正在房中,有劳太医了!” 甑太医二话不说背着药箱走到江蓉琪的榻边,江子郡和宁氏也赶紧围了上去紧张地注视着太医一举一动。 未几,太医起身看向江子郡,“令爱暂无性命之忧,江大人可以放宽心,只是……” 江子郡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太医但说无妨,” 甑太医皱了皱眉,“……只是令爱的脉象奇怪,且早有滑胎之象,若老夫推测不错,像是服用过多马齿苋后的脉象,” “马齿苋?是什么?” 江子郡追问道。 “这是一种寒凉草药,可清热利湿也有冷血的作用,令爱近日可有上火迹象?” “有,有,”宁氏忙在一旁补充。 第131章 追查真凶 “这孩子近来总说口干舌燥,” 一旁的钱婆子眼珠子转了转,也忙补充道:“兴许就是那桂圆红糖糕吃多了,姑娘就爱那一口,我们老爷心疼姑娘便日日去买,” 甑太医若有所思抚了长须,“除此以外,可还进过什么膳食?” 宁氏想了想,赶忙看向太医,“哦,她姐姐熬了一些清热解毒绿豆百合粥给她,” “哦,家中是否还有,可否让老夫看看,” “快去!”宁氏看向身边钱婆子,吩咐她去厨房把熬粥的瓦罐端来。 “不必了” 坐在屏风外的江蓉玥站起身来,面若冰霜地看向众人,“是我!是我在绿豆百合粥每次都添加了那么一点马齿苋的汁液,是我告诉她冠芳园的桂圆红枣糕味道好,特意买给琪儿!” 二叔父夫妇二人互视一眼,当场愣在原地,仿佛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大女儿。 过了许久,宁氏方才开口,“……难怪你这段时间一直赖在娘家不走,原来你竟是安了这样恶毒的心思!她是亲妹妹!你差点害了她!” “是你害了她!” 江蓉玥声嘶力竭朝母亲喊去。 “阿娘你背着父亲做过些什么,以为女儿都不知道吗?为了让蓉琪嫁入伯爵府,阿娘你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就连妹妹怀有身孕这样的事,你都忍下了!” 说着,她转目看向江陵,“三妹妹方才的话没错,女儿早就打听过了,那林家小郎君如今早已成了县男爵夫妇的乘龙快婿,阿娘你竟然还指望着妹妹母凭子贵,不惜冒险让她把孩子诞在家中,阿娘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吗!这样做才是真正毁了她!究竟是妹妹是想要嫁入伯爵府,还是阿娘你自己想要嫁入伯爵府!” 话音刚落,“啪”一声响亮的嘴巴落在江蓉玥的脸上。 宁氏气得脸色煞白如死人,嘴唇发青,“好,你们都是我养的女儿!” 江子郡绝望地闭上眼,兴许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实在没有心情招呼家中的贵客了,于是他躬着身子,失了魂儿一般来到裴洛城身边,拱手以礼,“家中突然这样变故,让大人看笑话了,” 这时,躺在床上的江蓉琪醒了,她侧头看向屏风,隔着薄纱美绣,隐约可见江陵的身影,她伸出手,虚弱地叫她了一声。 江陵和大人正打算离开,忽闻屏风内有人叫她,于是她安静走到榻前,轻轻叫了一声,“二姐姐,” 江蓉琪抬了抬手,江陵不知其意,于是试探把手递过去,江蓉琪牢牢将她手抓住。 她的手心有点冷,还带着一丝薄汗。 “江陵,” 才喊出她的名字,江蓉琪的眼眶便唰地红了,眼泪顺着脸颊侧流至枕头上,她很快抬手抹去,“这次,我知道错了,我也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是为我好,只可惜,都晚了……” 江陵的眼前氤氲上一层薄雾,她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快速平复一下心情后,对她说,“身体重要,二姐姐别多想了,” “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其实,这么久以来,我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只是,”她快速叹了口气,朝江陵挤出一抹笑容,“现在不说这些了,江陵,我想求你件事!” “好,二姐姐,你说!” 说着,江陵俯身凑到江蓉琪身前。 …… 出了乌衣巷,他们上了马车。 方才发生那一幕,对江陵来说实在太震撼,大姐姐在房间里对宁氏所说的话在她脑中一遍遍想起,她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大姐姐在江蓉琪的日常饭菜里下了药。 若不是大人执意把太医请来,以宁氏的德性,想来她身上又会因此背上一个谋杀的罪名。 想到这儿,她眸光转向大人,情不自禁去握他的手,“谢谢大人了,” 裴洛城静静地看着她,浅浅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有没有发现,你只要一离开我身边就会出事,以后可不许再跑了!” 江陵不好意思低下头,听出他话里的未言明之意,“以后只要大人你不变心,江陵便一直陪着大人,”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话又说回来,母亲真正死因一事,从叔母这里便又断了线索,这么些年已经过去,到底该去哪儿才能问道。 他们一起又去到保宁坊,那是江陵和母亲曾居住过的地方,如今那所老房子早已有人搬进居住,而周围的邻居看上去也都是新面孔。 问只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站在坊外,江陵怔怔地向内遥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了。 “姑娘,你别发愁,总会找到办法的!”澜悦在一旁劝慰道。 江陵一脸无奈地看向澜悦,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急忙转身看着大人,“我知道该去找谁了!” 说完看,他们一行人驾着马车直奔城门而去。 出了城,道路逐渐变得崎岖难行,越是靠近赵家庄,路面越是颠簸厉害。 裴洛城担心江陵坐不稳被磕到,将她拉至身前,伸出修长手臂将她牢牢环在身边,“说吧,怎么会想到来赵家庄?” 江陵侧头看了大人,“……我也说不好,就是直觉,总觉得赵夫人她应该知道点什么,上一次来赵家庄,她曾跟我提起,之前她和叔母的关系一直很好,中间不知起了怎样的龃龉,两个人一见面就像斗鸡一样,吵得脸红脖子粗,” 她想到上一次殷红在同她提起二叔母的时候,有些话她没有说完,欲言又止的模样至今还留在她脑中。 阿娘明显就是被人谋杀致死,可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叔父叔母时,二叔父还反应还算正常,可叔母的态度却让她不得不怀疑,她连细节都没问,便一口咬定就是自缢而死。 还有她当时的反应,都不得不让她怀疑到叔母身上,她尤为记得叔母提到她阿娘的时候,那种恨之入骨的眼神让她心惊。 当年她还小,并不知道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从来不知叔母和阿娘的关系如何,她只知道自从阿娘死后,她被带到江家,她一直能感受到叔母对她的厌恶。 且这份厌恶中似乎带着敌意…… 第132章 赵家庄,危! 僻静的林间小路上传来辘辘车轮声,不时有赵家庄村民经过,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像是要去赶集的样子。 “近来可是有什么节日?” 车外传来柏叶的声音,他扬鞭挥向马儿。 澜悦想了想,“应是快到七夕了吧!”说完,她侧过脸,似乎有意在提醒车舆中二人,“奴婢可是听说,七夕这晚若是拜了织女星,那是求富贵得富贵,求姻缘得姻缘。” 柏叶不改直男本色,张口便道:“嗐,都是瞎扯,若真有那么灵验,这世上怎会还有那么多穷人,还有像我一样没娶媳妇的人?” 澜悦转目狠狠白了他一眼,又朝他使眼色,半晌,柏叶这才反应过来,长长“哦”了一声,“那个其实,我之前也拜过的,” “真的?”澜悦有些诧异,她将坐在前室打马挥鞭的柏叶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由嗤嗤笑出声来,一个身高九尺,长相威武雄壮的汉子屈膝跪在佛前,那副虔诚的模样,想想就觉好笑。 柏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那个时候,大人马上就要参加来年科考,我听人说拜魁星可保考运亨通,于是我就……” 车舆内的江陵看了看大人,也笑出声来。 裴洛城补充道:“我是一向不信鬼神之说的,他怕我笑话,只好夜半悄悄起床在院子里拜祭,为了周全起见,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神仙统统拜了一遍。” “啊?那大人一举高中,这群神仙还不得打起来,” 柏叶满脸通红,“哎呀,你们就别取笑我了,” 他看了看正前方,突然正色道:“这些人个个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的这是要去哪儿?” “还真是,”澜悦附和一句。 裴洛城抬手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下去问问,” 柏叶收紧缰绳,澜悦利落跳下,跑上前询问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一番询问后,急匆匆跑回车舆前。 “大人,不好了,赵家庄好像有人染上了时疫,” 时疫! 柏叶吃惊地转过头朝那些人看了看,“我们在京城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说着,他看向车舆,问声道:“大人,这赵家庄我们还去吗?” “去!” 江陵开门从车舆内走下,望着近在咫尺赵家庄,“无论如何我都要去见赵夫人一面,否则的话,我不甘心,” 说完,她转身对刚下车的大人道:“为了安全起见,我一个人去吧!” 裴洛城视线投向匆匆经过的路人,面色恭肃道:“此事牵涉重大,事关京城安危,我们还是不要站在这里了,一起去吧!” 说话间,江陵看着不远处一对正朝他们走来的夫妻很是眼熟,想了想才认出正是赵树,走在他身边的正是他新过门的妻子,手里还抱着孩子。 赵树一眼认出江陵,上前主动打招呼,“江掌柜,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赵家庄了?” 江陵见他身前身后大大小小挂了许多包袱,“你们这是要离开吗?” 赵树叹了口气,说着朝他妻子看了一眼,“是啊,这不我们打算投奔颖儿的娘家去避一阵子,赵家庄里最近死了好多人,孩子还小……没办法,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离开自己的家,” “死了好多人?赵家庄的情况这么严重了吗?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江陵焦急问道。 “大约已经有半月有余了,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后来陆续有人发病,那些死去的人身上皮肤都是溃烂的,听说好像得了病的人都饮用过这条河的水,” 江陵这才注意到,赵树的嘴唇干就好似焦裂的土地。 七月骄阳炙烤着大地,热浪滚滚扑来,两旁的大树上知了没了命地叫着,那声音叫得无比心焦难耐。 如此炎热的天气,死了这么多人,这疫情势必会快速蔓延京郊各处甚至是京城。 “那赵员外一家呢?他们也走了吗?” 赵树想了想,“应该还没走吧,我也不清楚,不过这个节骨眼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搁一搁再说吧,我劝你们还是先回吧!” 这时,孩子兴许被热醒了,大哭不止,赵树连忙哄了哄孩子,“天天热,我们还要赶路,江掌柜,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这话,匆匆携妻离开。 裴洛城眉头轻蹙,“天子脚下,京畿发生这样大瘟疫,我们却浑然不知,不知其他各郊县也有这样情形发生,我们先进去一探情况,必须尽快将此事呈禀朝廷,” “大人是在担心疫情蔓延至上京吗?” 裴洛城略略沉吟,“……如果只是这样,那倒也好办了,怕只怕……” “大人是在担心此事有人故意下毒?” “你没听赵树方才说了什么,饮用过这条澜河水的人率先发病且皮肤溃烂,很快死去,” 柏叶眉头深锁,“……那下毒之人的目的又是为何?赵家庄距离上京不远,若他们的目的是京城,为何不选择直接在上京城饮水中下毒,如此不是更快也更直接吗?” “问得好!” 裴洛城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那就是一定有什么原因导致他们现在还不能直接动手,又或者说还未到动手的时间……” …… “二皇子!” “二皇子!” 柏叶和江陵齐齐喊出来声来。 “对,一定是因而二皇子尚在京中,属下听闻,他已经准备这几日就要起程回北厥,如此算来,这个日子掐算得刚刚好!这伙人也恶毒了,” “若我猜的没错,定是他们上次盗取京畿图的计划失败后,另一个备选计划,若是京郊包括京城大规模爆发时疫,届时京中一定大乱,只怕到那时无需京畿图,便可轻而易举拿下这座城了,” “看来,北厥人表面与咱们和亲互通商贾,实则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咱们呢!” 柏叶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一想到他阿爹当年惨死于北厥人手中,他恨不得立即奔赴边城与北厥兵血战到底。 “走吧,莫要在这儿继续耽误时间了,” 一行人驶进赵家庄,尽管盛夏炎热,可此处却是阴森森一片,令人脊背发寒。 他们兵分两路,大人和柏叶分别去赵家庄打听情况,澜悦则是陪同江陵赶往赵员外府邸。 走到赵员外家门前时,刚好看到员外家的家丁婢女正里里外外忙着搬运行李,上前一问才知,员外一家也正准备装箱离开。 有见过江陵的家丁一眼将她认出,速速跑回院中通报夫人。 未几,殷红怏怏地从大门里走出。 第133章 事急从权 事急从权,二人见面并没有过多寒暄,殷红看上去脸色萎黄,气色明显不如前次见面时那样红润饱满,她轻轻咳了几声,“陵儿啊,你怎么来了?” “赵夫人,我是有件事想要跟你打听一下,” 这时,有个没戴面巾的家丁从江陵身边经过,殷红立即朝他怒声呵斥,让他离远一些。 殷红又将她拉到一旁人少的地方,好言相劝道:“赵家庄如今不是久留之地,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好,”江陵抿了抿唇,“夫人当年与我叔母交好,后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致你们从此形同陌路?” 殷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陵儿,你大老远来赵家庄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也不全是,夫人之前可曾认识我阿娘?” “哦,认识,不过也只是听从你叔母嘴里听到过几次,想想这日子过得多快啊,转眼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丫头,你不知道吧,你娘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十足的美人,如今看来,你跟你娘亲长得倒是有几分相似。” 江陵浅浅一笑,“赵夫人,我阿娘当年去世的时候,你可还记得是谁安排的后事?此事,叔母在你面前可曾提过?” “……好像是说过,你阿娘的后事都是由她一手操办的,若我记得没错,你阿娘去世的第二日就匆匆下葬了,不过你叔母那人我不说你知道,就那德性,心比天高牙尖嘴利一张嘴能把人气死!” “她可有跟夫人提到过我阿娘的死是否有可疑之处?” 殷红愣了愣,又轻咳两下,“陵儿为何这么问?” “……不瞒夫人,我阿娘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 殷红嘴巴张得很大,那一瞬间的表情凝固在她脸上,不知是否因为天气炎热所致,赵夫人的脸色一瞬变得惨白如纸,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江陵见她面色异常,连叫了两声夫人,殷红突然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江陵,“陵儿啊,你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要不,你去别处打听打听,” 恰巧这时,院子里传来小公子洪亮的啼哭声,未几,一个婢女抱着孩子匆匆跑了出来,她哽咽着,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 赵夫人看了看她,“小公子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这么热的天,你抱他出来作甚?回头再中了暑,” “夫,夫人,小公子他,好像在发烧……” “什么!” 殷红不顾一切扑到孩子身边,江陵也赶紧走了过去。 “夫人,小公子是不是,染上疫病了?”小婢女瑟瑟发抖道。 “放你娘的屁!”殷红立即怒目圆睁,冲她一通怒骂。 这孩子是她遍访名医跑遍大小庙宇又是拜佛又是求菩萨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无论殷红还是赵员外皆视其如珍宝一般。 眼下他们原本为了孩子想提早离开赵家庄,如今孩子竟然莫名发了高烧,叫殷红怎能不心焦如焚。 前一刻还在训斥婢女,下一刻便已经小声开始抽泣了…… 江陵见状,只好宽言安慰,“夫人先不要着急,裴大人这次同我一起来的,他定会尽快将此事面呈于朝廷,相信用不了多时,朝廷定会派人来的,” 殷红一边抹泪,一面看着江陵,并紧握着她的手,“是真的吗?” 江陵朝她很郑重点了头,“相信我,孩子一定会没事的,大家也都会没事的!” “可,”看了一眼正小脸烧得红扑扑的孩子,一瞬间燃起的希望似乎又磨灭了,“可眼下孩子该怎么办啊?他还那么小,我都还没能听到他叫我一声阿娘……” 说着,赵夫人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孩子还在哇哇大哭,殷红和奶娘两个人轮番换着抱都不行,江陵自告奋勇,因为上一次来赵家庄也是如此,这孩子一到她怀里,很自然就停下哭泣。 果然,当她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时,哭声戛然而止,连江陵自己都觉得奇怪,许是冥冥之中,她与这个孩子有缘吧! 与此同时,裴洛城和柏叶正在赵家庄各处探查,几乎家家都有人卧病在床不能动弹…… 于是他们当即决定立即返回京城,将此事禀呈皇帝。 二人回到赵员外府前,告知她现下必须得离开了。 可那孩子仿佛通人性一般,奶娘才一接手,孩子立马感觉到不对,继续哭闹不止。 江陵看着大人,颇有些为难道:“我还是留下来照看孩子吧,这孩子现下正在发烧……” 裴洛城一脸担心,却又不好回绝,“……照顾孩子,你,能行吗?” 赵夫人赶紧在一旁补充,“大人放心,陵儿在我这儿,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裴洛城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江陵,“那你自己注意点,我速去速回!” “好!” 眼下孩子发着烧,赵员外夫妇只好暂时打消离开赵家庄长途跋涉的打算。因为他们来时乘坐的是马车,为了让大人和柏叶尽快赶回上京,赵夫人特命人从府里选了两匹红驹快马。 他们也不多说,立即打马扬鞭沿着澜河边一路疾行而去。 江陵她们回到夫人的房中,眼看着小公子在她怀中安静地睡下,奶娘在一旁不停地给他换着帕子,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孩子的体温总算是降下一些。 殷红转过身沿着床榻边坐下,内里的薄衫早已经湿透,她长吁了一口,半晌才转过头对江陵道:“今日多亏了陵儿在,” “夫人放心,我们姑娘说小公子没事,小公子定会平安无事的,”澜悦在一旁补充道。 殷红朝她欣慰笑了笑,“那就承你们姑娘吉言了,” “话又说回来,这赵家庄怎会突然这么严重的时疫?” 殷红抬手理了理贴在额头的湿发,“近来天气炎热,我也不时常出门,只是听人说,半个月前,赵家庄突然了来了两副生面孔,一开始大家觉得他可能是来我们赵家庄投亲的,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只在这赵家庄四处晃悠,” 江陵继续道:“来时路上,我们遇到赵树一家三口了,听他提到一些,” “此事,赵家庄的人都知道,而且此人离开后,就有人陆续开始生病,”殷红说着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当时有几个姑娘在澜河边洗衣服,说是看到那人鬼鬼祟祟把什么东西倒进澜河,” “这么说来,这次赵家庄的时疫还真是有人故意为之了,这些人真是丧尽天良!”澜悦愤愤骂道。 第134章 埋下隐患! 回到上京时,天色已晚,宫门已经上钥,他持有皇帝御赐的入宫令牌,可随时入宫觐见。 司阍太监首领见裴大人神色凝重,又是这么晚着急见入宫,便知有大事发生,于是一刻不敢耽搁,赶紧吩咐身边的小内侍火速去寝宫通知陛下。 当晚,太极宫中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卯时刚过,各路人马各司其职悉数出动。 京郊屯卫军当晚也火速接到宫中旨令,发派至京郊各郡县调查时疫感染情况,然后把巡查后结果上报至已经派至赵家庄的太医署医官处汇总。 这天上午,太医院甑太医给员外府的小公子诊断后,结果只是普通小儿发热,而并感染时疫。 甑太医给小公子开了方子,并嘱咐按方吃药,不出三日即可痊愈。 江陵这才松了口气,这孩子断断续续烧了一宿,也哭闹一宿,任交给谁哄抱都不行,似乎只认她。这一宿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眼下,天光大亮,倒是也没那么困了。 殷红拉过她的手,看着她熬红的眼睛和眼下的乌青,不由心疼,“……陵儿真不知该怎么谢你,这一晚你辛苦了,” 这时,有婢女进门,说是裴大人身边的护卫要见江姑娘。 江陵匆匆出门,柏叶一见到她,便忙着上前询问她是否安好,说是大人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留在宫中,十分担心她的安危,特命他接她回京。 江陵游目四周,不远处断断续续有哀哭声传来,身着黑色铠甲的屯卫军面上罩着白色巾帕,两人一组抬着蒙着白布的担架,正在将逝者归拢至一处。 槐树下架着一口超大的锅,里头热气腾腾煮着草药。 她对柏叶道:“太医署的人手不够用,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不如就留下来帮忙,我会保护好自己,你回去告诉大人,叫他只管放心,” 柏叶见她执意要留下,也无话可说,只能上前给她搭把手。 据屯卫军各营消息汇总来看,京郊其他村落已经开始陆续有人染上时疫,症状和赵家庄的村民十分相似,太医署的太医已经悉数被遣往各处。 这时,有五六个身着黑色蟒蛇纹锦袍的武侯侍卫走了过来…… 他们站在人群中手捂口鼻,四下张望后,态度强横地穿梭于往来的屯卫士兵中间,像是在找什么人。 经过一整晚的忙碌奔波,屯卫军大概也是因为实在疲累,有两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不小心擦碰到了一个武侯侍卫的衣裳,他立即大声朝他们大声叫嚣…… 屯卫军中士兵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拨人当即大吵起来,其他在场士兵见武侯侍卫态度如此强横,纷纷丢下手头的活儿,撸袖子的撸袖子,拔刀的拔刀,将那几日团团围在中间。两边兵戎相向,推搡之间,几乎就要大打出手。 柏叶见势不妙,立即上前大声喝止,武侯侍卫态度一向蛮横,平时也就罢了,如今这样紧要关头,他们非但不帮忙还要在这里裹乱。 不过,此处他们人少势薄,面对屯卫军的重重包围,自然也不敢太过嚣张,柏叶自然也没有好气给他们,暂将两拨人分拨开后,他看了看武侯侍卫的一个小首领,“你们若是来帮忙的,就不要这么矫情,若是来添乱的,我柏叶第一个不答应,” 那小头目识得柏叶,知道他是尚书大人身边的侍卫,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只好勉为其难向柏叶颔首抱拳道:“我等正在追捕一名要犯,此人在京中连续盗窃多家商铺,我等追缉此人足足一月,就在方才,他潜入赵家庄后便不见了。” 柏叶没再说话,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屯卫军速速散去,他环顾四周,朝远处指了指,对武侯侍卫道:“要不你们去那边搜搜看,” 那几人遥望不远处,距离他们约三丈远的地方,被盖在白茫茫的粗布下的一排排整齐堆放的尸身,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脚下竟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谁能想到平日里仗着孙季安的势,就连阎王殿也敢闯的武侯侍卫,竟然也有让他们止步不前的地方。 柏叶朝他们横眼,鼻中冷哼,“我去那边替你们瞧一眼,” 驻军屯兵在村口要道,按理说若是有人经过,不会注意不到,即便那贼人设法混了进来,此处却也无处藏身。 柏叶抬脚直奔不远处的房子而去,经过一排逝者身边时,突然驻足,朝那些露出的脚踝斜睨过去,突然走到最侧一旁,伸手掀开白布…… 那人一个哆嗦,鲤鱼打挺起身拔腿便要跑,却被柏叶伸手给抓了回来…… 他拎着那小贼,讪讪走到武侯侍卫身边,把那人往他们面前一推,沉声道:“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正是,”那个看上去校尉模样的人,拱手朝柏叶一揖,“敢问你如何辨出此人的?” 柏护卫下巴朝他脚边指了指,“此次时疫不同与往常,凡患此疫而死之人,身上的皮肤往往最先溃烂,你们再看看这个人脚踝,干净白皙,” “柏护卫神威!” “神威不敢当,只是我们这些人没有你们武侯铺的人身份娇贵,随便从这儿抽出一个人去都分辩得出,” 那人笑得十分难看,只好怏怏拱手拜别柏叶。 可那贼人却是眉头轻蹙,一双贼不溜秋的小眼睛一直盯着柏叶看,柏叶被他看得有些怔住,以为是小贼记仇。 他所幸走到小贼身边,把脸凑了过去,大声喝道:“来,来,这次可看清楚了,就是爷爷我抓的你!” 说完,柏叶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这时,江陵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碗新盛的汤药,“柏护卫,赶紧把这药喝了,甑太医说可以预防,” 柏叶接过药碗,想也没想便仰头一饮而尽。 “好苦啊!” 他吧唧一下嘴,袖口抹过嘴角的药渍。 江陵接过药碗,继续忙着给其他的病人送药,大约一个多时辰后,在确定没有漏掉的病人后,她终于可以坐下歇歇脚了。 这时,殷红端了一碗面来,“陵儿辛苦了,先吃着垫补一下吧!”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嘚嘚马蹄声,另有一队人马到达了赵家庄口,看样子像是京兆尹的官差。 为首衙役踩蹬下马,踏到众人面前,环顾四下,“家住安平坊乌衣巷的江陵可在?” 第135章 一场好戏 江陵顿时呆住,刚吞进口中的面条还没来得及咽下,她看了看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柏叶,柏叶立即上前,走到两位衙役面前,“你们找江姑娘所谓何事?” 来人见是尚书大人贴身护卫,抱拳以礼,“是这样,有人在我们京兆府敲鼓状告一个名叫江陵的姑娘,” “什么?居然有人要告陵儿,是何人?” 殷红听完也是十分诧异。 “安平坊乌衣巷刑部江主事家的娘子宁氏,”那衙役回道。 什么? 殷红的嘴巴登时张成了圆形,半晌才支吾道:“她,她要状告陵儿?这是为什么啊?” 两位官差见一个妇人打听如此细致,有些不耐烦回道:“问这么多做什么,要不我这位子由你来做,你自然就清楚了,” 殷红只能尴尬笑着后退,眼睛不停地眨巴,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样子,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江陵随手把碗放在旁边的青石台上,起身走到衙役身边,“我就是江陵,那咱们走吧!” 柏叶没办法,虽然他们隶属京兆府,可同为公门中人需得按章办事,只好先陪姑娘走这一遭了。 有柏护卫随行,乘坐的又是裴府的车舆,两位衙役对江陵自然也客气许多。 澜悦为她掀开车帘,江陵刚准备进去,谁知殷红在身后大喊了一声,江陵转头,只见她匆忙跑了朝她跑来。 “赵夫人还有事?” “陵儿啊,”殷红朝不远处的两个衙役扫过一眼,见他们面色平静,这才放心拉住她的手,“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说来你叫我一声红姨也不为过,今儿红姨想要嘱咐你一句,上次你跟我说,要查杀死你阿娘的凶手,” 殷红张了张口,“孩子,听红姨的话,千万不要往下查了,你是个好孩子,红姨知道,红姨说这话绝不会害你!” 看着她略有些慌乱的眼神,江陵仿佛猜到了什么,也许从她的角度是真心为她考虑,可作为阿娘的女儿,怎能在明知她是被人害死的情况下,却依然无动于衷。 夫人如此闪烁其词,想来她应该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可她实在不愿说,自己也没有办法。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许说出来会对她不利,总之,她阿娘的死绝不简单。 江陵淡淡一笑,“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可我阿娘的仇却也不能不报!” 说完,她转过身一头扎进车舆,澜悦见状也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皇城太极宫中,刚有侍卫来报,说是屯卫军已经悉数控制了所有出现时疫的京畿各个村落,太医署和瀚林医官院所有人都已派遣出去,另外,屯卫军已在最先出现时疫的赵家庄开始疏通澜河河渠,并在各处做了消毒处理。 眼下,算是基本控制住大局。 宣帝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上一次,孙季安已经将所有潜伏在大宣的北厥细作统统烧了个干净,眼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此事乃系北厥细作所为,可苦于没有证据,更是不能以此为由将二皇子扣下。 郁愤之际,安阳公主悄悄来到太极殿前,掌事太监将要高唱通报,却被公主拦住,“父皇正在里面休息,我进去看看,” 掌事太监知道宣帝一向最是疼爱这个长女,即便未经通报,陛下也不会怪罪,于是悄然退后。 安阳公主悄悄走到宣帝身边,见他正半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于是在他面前轻轻学了两声猫叫。 宣帝缓缓睁眼,一见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不由展颜一笑,用手指了指她,“一猜就是个鬼丫头,说吧,找父皇所为何事?” 安阳俏皮一笑,撒娇地挽住宣帝胳膊,“人家听说父皇这两日都没怎么休息,这不特地来瞧瞧父皇,父皇竟把女儿想得如此功利,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啦?” 宣帝在安阳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安阳之所以能得宣帝如此宠爱,一来她是宣帝嫡长女,作为他第一个孩子,宣帝自然对她格外疼爱,二来这女儿虽然平日里有些任性顽皮,可在关键大事上,她做事从不含糊。 父女连心,她似乎很懂宣帝心思,好几次在关键时刻多亏了她及时送来的情报才免于一次次幸免于难。 这丫头此次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吧,找父皇究竟是何事?你若不说,父皇可就要回寝宫休息了,” “好,我说我说,父皇这两日实在疲累,可休息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回寝宫睡觉,”说着,她眼睛咕噜噜一转,“不如父皇陪我出宫一趟吧!” “出宫?你可真会开玩笑,这个时候京郊各处时疫未灭,父皇哪有心情陪你出宫玩耍,” “哎呀,”安阳拉住宣帝的手,摇个不停,“父皇,你就答应女儿这一次吧,再过几个月,女儿可就要远嫁北厥荒蛮之地,以后即便父皇想要女儿陪,那可就难了,” 宣帝听闻,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一想到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即将要嫁个他恨之入骨的敌人,宣帝的心几乎在滴血…… 可眼下京中内乱未平,若再同时对外北厥宣战,如此腹背受敌,宣朝定然承受不起…… “……好,等父皇换上便装,陪你出宫!” “好!” 安阳见宣帝痛快答应,笑得很是开心。 这次出宫,他们身边只跟了两名禁卫军扮成的随从,宣帝久未出宫,走在街上四处瞧着,倒觉得十分新鲜,更何况这次身旁有他最疼爱的女儿相陪,宣帝心中更加惬意舒畅。 两日来的疲累果真抛诸于脑后,只觉神清气爽,心情一好,脚步也轻盈许多。 宣帝漫不经心地沿途逛着,可安阳却拉着他的胳膊一直往前走,中途未做任何停留。宣帝无意间瞥见女儿眉头微蹙,似乎无心闲逛,她的视线一直盯着前方不远处…… “说吧,你这次将为父诓骗出宫,究竟要带为父去何处啊?”宣帝幽幽问道。 安阳转目瞧宣帝恬然一笑,“咱们去京兆衙门,看一场好戏!” 第136章 江蓉琪的觉醒 此时的京兆衙门内,韩大人双膝曲立,手扶公案身眯眼打量着堂下姑娘,哭笑不得,“……怎么又是你!” 江陵冷汗,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已是她今年三进衙门了。 “大人,小女也不想麻烦大人,只是,”说着,她转目朝同于她站立于堂前的宁氏看了一眼,“不知小女所犯何事?” 韩大人一拍手中的堂木,“堂下妇人,江陵与你是何关系,你又因何状告江陵?” 宁氏横眼狠狠剜了江陵,踏前一步跪倒在地,“民妇状告此女大不敬之罪!” 韩大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那你便细细说来,” 宁氏拜过府尹大人,侧目看向江陵,大致说了自己与她的关系,“大老爷有所不知,我江家一族太祖公曾得太祖皇帝重用,担任过太子太傅,太祖公当年大婚之时,祖太后曾赐予太祖公夫人一支白玉金簪,德蒙太祖帝恩宠,我们江家子孙如珍至宝一直传嫡子女,可是她,” 宁氏指向江陵,“她却蔑视皇权,置圣恩于不顾,将那白玉金簪假手转卖换取银两,这难道不是大不敬吗!” 江陵震惊地看着她,“你胡说!这簪子也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若我拿去换钱岂不枉为人子!即便我再是穷困潦倒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想当初,我离开江家之时,这簪子分明已经被偷了去,如今竟在这公堂之上大言不惭颠倒黑白,叔母,难道一点脸皮也不要了吗!” 宁氏冷笑,原本萎黄的脸色变成了黄白,眸中说不出戾气,她面朝着江陵,在自己的脸上轻拍了几下,以讥讽口气道:“脸皮?如今我什么都没了,还要什么脸皮!” 堂下围了很多人,大人议论纷纷。 “江掌柜真的是她侄女吗?这大不敬的罪名可不轻,在咱们宣朝乃是十恶之六,若是放在前朝那可是要问斩的,” “是啊,这女人怕不是疯了吧,都说家丑不外扬,谁家出了这样的事还会跑到衙门举报自己家的孩子,就不怕因此牵连满门吗?” 韩大人被堂外议论声吵得脑仁疼,他一拍惊堂木,朝江陵问道:“是这样吗?” “不是的!大人,这白玉金簪在我离开江家之前,一直都放在床头妥善保管,后来就是被她拿走了,她还曾威胁我,要我拿五百两银子去她那里赎回簪子,” 宁氏阴鸷一笑,“照你这么说,既然我那么缺钱,簪子又在我手中,不如直接拿去黑市卖掉还钱,为何还要知会你!” “因为你不敢!” “我有何不敢!” “你也知道这是大不敬之罪,那时的你还心心念念巴望着女儿嫁入伯爵府,从此你就可以扬眉吐气在人前炫耀,尤其是在赵夫人殷红的面前,” 宁氏冷笑,眸光轻蔑滑向眼江陵,“殷红?她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与我相提并论,不过是勾栏瓦舍走出来的破落户,仗着徐娘未老尚有几分姿色在嫁了个半截身子迈进土里的糟老头子,她怎配和我比!” “可她比你更有人性,起码她还知道心疼自己孩子,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 你却不顾只为了自己颜面,全然不顾二姐姐死活,她骤然小产,却被你拦住不给请郎中,如此种种,罄竹难书! 话已经到了嘴边,可一想到二姐姐的名节,江陵还是生生给咽了回去。 宁氏见她不语,越发得意起来,“我做了什么吗?你怎么不继续往下说了?” “阿娘想让她说什么?” 一个纤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江陵转身见是江蓉琪,不由惊诧。 江蓉琪步履缓慢,在江蓉玥搀扶下缓步走上前来,姐妹二人面对韩大人福身以礼。 “你们两个……怎么知道我们到这儿来?”宁氏惊诧地看向两个女儿,随即指责长女道:“不是让你照看她吗?怎么任由她跑到这里胡闹,赶紧回家去!” 姐妹二人径自从宁氏身边经过直奔江陵而去,并没有理会她。 “二姐姐,你身子尚且虚弱,不该出来的,”江陵道。 江蓉琪看着她,虚弱一笑,转而面向母亲宁氏,“江陵不能说的话,我来说,母亲做了什么,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母亲与红姨曾经那么要好,是,红姨的出身是不好,可她性子率直从不害人!母亲心中一直嫉妒她,虽然嘴上不说,可女儿不傻,自从红姨嫁给赵员外,母亲便开始嫌弃阿爹身份,事事与她比较,” 宁氏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向女儿,似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平日里最疼爱的江蓉琪的口中说出来,她平日里那样温顺听话,模样又好,相较于长女蓉玥,在她心中的确更加偏爱眼前这个幼女。 “你……在说什么?” 江蓉琪并没有被她的话打断,继续道:“江陵几次三番劝我离开林仲卿,可每每我回到家中,母亲给我洗脑,让我别听江陵瞎说,她就是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们家好,其实,我对林仲卿心中早已生疑,可我还是信了母亲的话,我以为,您是我的阿娘,定会真心为我着想,” 宁氏看着女儿的控诉,不由定在一处。 “可笑的是,就在前几日,母亲在发现我小产以后,竟然打着为我名节着想为由,拦着家人不让他们去请郎中!母亲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母亲不就是担心我未婚小产的消息传出去后,没办法让你待价而沽吗?” 堂外围观的人顿时哗然一片。 “你别胡说了!”宁氏顿时慌了神,上前拉住江蓉琪的胳膊,把她们往外推,“你疯了吗!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在这儿胡说,赶紧回家去!” 江蓉琪甩开宁氏的手,朝她大喊道:“我是疯了!难道母亲没疯吗!你瞒着全家,一个人偷偷跑来京兆府状告江陵,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母亲为何要做!” 宁氏咬着后槽牙,怒目看向江蓉琪,抬手就要往她脸上打去,却被一旁的江蓉玥抓住,她看着宁氏,幽幽说了一句,“阿娘这是心虚了吧,” 宁氏冷笑着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口中喃喃,“好啊,你们都长大了,翅膀也都硬了……竟然当堂羞辱你们的母亲,我真是养了两个好女儿……” 第137章 皇帝巧思 “行了!你们别吵了!吵了这半日,没有一句扯到正题上,你们拿我这京兆衙门当什么了!真当大人我没事可做了,专为你们这些人调解这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了!” 宁氏立马一脸正色,“大人,民妇在此发誓,对她的指证绝无半句虚言,如有半句假话,就让民妇不得好死!” 宁氏言之凿凿,韩大人不能轻易质疑,经过御前街一案差点枉顾人命,皇帝在他女儿丽贵妃面前发了好一通大火,丽贵妃当即就把父亲诏进宫中,措辞严厉的指责一番,自那以后,韩大人在审案之时,的确小心谨慎了许多。 一个师爷悄悄走到韩大人身边,“属下查阅过当年宫中的记录,当年祖太后确实赐下一支白玉金簪给江家太祖,此事没有疑问。” 韩大人微微点头,朝江陵说道:“你的意思,那白玉金簪现在已不在你手中?” “是的,大人,” 他又问宁氏,“你是说这簪子被她拿去黑市卖掉了?” “正是,” “在什么地方?那店铺名字又是什么?” “在优茗坊,店名不知,好像是被一个男子买走的,”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大人可知前些日子京中赫赫有名的水云间,那间酒楼的掌柜就是她,她把金簪卖了还钱,这才有了那间酒楼,” 这一说法,韩大人倒是颇有些认同,他看着江陵,质疑道:“可是这样?” “大人,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大人大可以把岳福楼的掌柜叫来,一问便知,” “不用了,本官早已命人去了岳福楼,如今两间酒楼都已经关门大吉,据周围人称,岳掌柜已经带着夫人和孩子回乡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能证明你的清白,若是没有,不管你是否转卖白玉金簪,事实是这圣赐之物如今已经不在你手中,这就是大不敬!” “大人,你不能这样轻易给我定罪,” 宁氏看着江陵冷冷笑出声来,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让人听了脊背发寒。 “那行吧,本官就姑且将你压入大牢,再宽限你三日时间把金簪找回来,若是三日后仍没有金簪下落,那你可就别怪本官手下无情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喊道:“大人且慢,” 堂上众人听闻是个姑娘声音,不由为之一震,纷纷侧目望去,只见一个年约十三四岁女子,穿着一袭粉红罗裙,笑靥如花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说话间,她从腰间摸出那支白玉金簪,走到江陵面前,“姑娘看看可是这只?” 江陵拿在手中反复打量,激动得几乎要大声喊出来,“正是!这就是我娘留给我的那支簪子!” 宁氏瞪大眼睛,快步上前一把抢过金簪,细细打量,“这不可能……”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韩大人问道。 那姑娘回大人的话,“既然白玉金簪又回到江陵姑娘手里,想来这罪名就不成立了吧,” “不行!”宁氏依然咄咄逼人,“虽然这簪子是回来了,可她当初的确是把簪子拿去卖了也不假,大人绝不能轻饶,再说了这姑娘究竟何人,又是从何处得到簪子,大人难道不应该细细查来吗,” 那姑娘走到宁氏面前,“你这妇人好生奇怪,簪子不见,你状告她大不敬之罪,如今簪子找了回来,你还不依不饶,我看你分明就是在针对她,” 说完,那姑娘转向韩大人,“这白玉金簪是奴婢主子赐给奴婢的,” 府尹大人愣了愣,询问她主子是谁。 “是我!” 韩大人惊了一下,定目望去见是安阳公主,再朝她身边一看,那个身材微胖长相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不正是皇帝吗! 他吓得赶紧起身走到堂中,撩袍拜倒在地, 堂外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公主和陛下竟然一直站在他们身边,于是纷纷跪倒在地。 “都平身吧!”皇帝转头看向堂外围观人群,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陛下和公主怎么来了?”韩大人赶紧起身相迎,并让出自己位子,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问审。 安阳公主看着韩大人道:“这簪子是我手底下的人在幽冥坊中买到,可据他描述,那晚是一个中年妇人偷偷将此物发卖给他,为了卖了一个好价钱,她还特意告诉我手下的人,这是宫里的东西,尤为值钱,” 说话间,宁氏表情已经僵住,安阳看着她道:“你若还不服气,本公主现在就可以把我手下的人叫来,你们当庭对峙可好,” 宁氏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当场腿软跌坐在地上,韩大人一看这情形,顿时明白了,一拍手中惊堂木,朝宁氏呵斥道:“大胆刁妇,竟然贼喊捉贼,戏耍本堂!” 宁氏被衙役拖了起来,拉去大牢。 可她依然不依不饶,“那可是先太后特意命宫人为江家太祖公打造白玉金簪,以此象征金玉良缘,簪子也是从她手里丢失,不管怎样,这小贱人都难辞其咎!” 江陵自知今日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罪名了,赶紧拜倒在皇帝面前,俯伏认罪。 安阳心知这项罪名不轻,宁氏免不了一死,可江陵却也是活罪难逃。这次,她也是受人之托,故而特意把皇帝带到京兆府坐审,目的就是为了让宣帝亲自赦免。 宣帝看了看女儿,父女二人眼神一碰,当即心领神会。 宣帝却只字不提江陵的事,他面色谦和,笑盈盈地看向韩大人,竟然拉起了家常,“朕听说韩大人前些日子在打捞一个太湖石进京,听说模样十分新奇,不知朕是否有幸去府上观摩一番,” 韩大人吓得赶紧捂了捂乌纱帽,一脸惶恐道:“哎哟,陛下这是说的哪里话,只要陛下喜欢,臣下即刻命人再去打捞,何须劳烦陛下到臣下府上观看,再说了,” 韩大人尴尬笑了笑,“那块太湖石原本是打算过献给太后的寿礼,” 宣帝愣了一下,一拍脑门,“你看,朕这几日忙得差点忘了,再过两日便是太后的寿辰了,” 韩大人一面偷觑宣帝,一面口中不住称是。 一旁的师爷倒是听出皇帝话里有话,赶忙暗地里轻轻扯了扯韩大人衣袖,可韩大人抬眼望了望他,依旧不解师爷的意思。 宣帝虽有心要救江陵,可此话却不能由他来说,更不能明说。一旦赦免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一来有损皇家威严,二来也的确有为江陵开脱嫌疑。 江蓉琪和江蓉玥姐妹确是注意到师爷的小动作,她们虽恨母亲,却也不希望她被处死。于是赶紧拜倒在堂,俯身跪求陛下开恩,“过两日就是太后寿辰,民女请求陛下为太后福泰安康,大赦天下。” 皇帝笑盈盈点头,“是啊,太后六十岁寿诞,是该大赦一次了,” 韩大人这才恍然,当庭宣布释放江陵,三日后,除十恶重罪之外,所有犯人即刻可重获新生。 第138章 地牢里的鬼! 忽然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却又在一夕之间被无罪释放,江陵竟有种如获新生之感。 感慨之余,不免心中疑惑,为何陛下和安阳公主会在这个时候恰巧赶到,这白玉金簪又为何会出现在安阳公主手里。 拜别陛下和安阳公主后,江陵送他们至府衙门前大街上,几番欲言又止,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他二人是皇城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物,而她不过一介小小草民,感激的话都不知再多说些什么,又怎好追问簪子的来处。 安阳似乎看出了江陵想法,她回过头朝宣帝俏皮一笑,示意他多等一会儿,“你是不是心里很想知道我和父皇为何会恰巧出现在京兆衙门?” 江陵很认真地点了头,安阳公主刚要张口,无意间抬头一瞥,嘴角微微一漾,朝江陵身后不远处努了努嘴,“既然人都来了,本公主就无需多言了,你自己去问吧!” 说完,转身挽住宣帝的手臂,一起离开。 江陵一扭头,刚好看见裴洛城就站在离她不足一丈地方,负手而立向她看来。 于是,她快步走向大人。 “……是你安排的?” “不然呢?” 江陵抬头看着他,欣然一笑,“大人还真是厉害,竟然可以同时请得动公主殿下和陛下一同前来,大人面子还真够大,” 他抬手在她头上轻抚两下,“还是你的面子更大,若是换做别人,任我再怎么相求都没用的,安阳公主是个性情中人,上一次你在相府不惜冒着风险把京畿舆图一事告知公主,这份情她记在心里,所以我并没有多费口舌,公主便欣然答应。至于陛下……” 他顿了一下,定定地看着江陵,若有所思,“……大概是因为对你印象不错吧,” 江陵依然不解,“大人是如何想到去求殿下的?莫非大人早就已经知道那支白玉金簪在殿下手里?” 裴洛城却是淡淡一哂。 从公主在接风宴上告知他丽华之死的真相,再到她及时命人把出城令牌交给他,并且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那时他便已经怀疑安阳公主在这上京中定有一处专门情报收集情报的地方。 这样的情报收集所,除了背后要有强大的资金支持,还需要有过硬的背景,而地处幽冥坊的不留行恰好完全符合这样的存在。所以除了安阳公主外,他想不到别人。 还有那个带着狐狸面具的姑娘…… 如果他猜得没错,正是方才手持白玉金簪的姑娘,而那姑娘正是安阳公主的人。 “此事说来话长,等空了再与你细说,现在簪子又重回到你手里,以后再不会有人纠缠你了,” 江陵咬了咬下唇,抓住大人的衣袖,“大人索性再帮我一次,” …… 是夜,大约二更时分,更鼓沉沉,万籁无声。 月光透过乌云缝隙,洒下寥寥寒光,京兆尹大牢门前的两座石狮子看上去愈发狰狞可怖。 宁氏被关进的甲字一号大牢,她穿着一身青灰色囚服,蓬头垢面靠墙屈膝蜷缩着,脚腕上还带着沉重的铁链镣铐,目光呆滞地盯着一处。 这里无比阴暗潮湿,四处散发着霉臭血腥味,据看押此处狱卒说,几个月前这里一次死了六个死刑犯,都是被毒鼠所咬,这里的耗子体型硕大,最长的足有一尺来长。 就连他们狱卒都很少往地牢这边来,不知是不是那几个死刑犯冤魂不散,总之二更一过,常能听到地牢走廊处发出异响。 二更过后,地牢走廊处的风灯忽然灭掉一半…… 宁氏猛地抬头朝栅栏外望去,她瞳孔放大,目不转睛地看向栅栏外一处晃动的影子,她嘴角微微抽动,骤然站起身来,朝那影子冷哼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老娘落了难,不光我亲生女儿跳出来出卖我,就连你们这些邪魔妖祟也跳出来欺负我!”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色已是苍白如纸,“我才不管你们这些东西究竟是人是鬼!老娘如今什么都没有了,连死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邪魔妖祟!” 就在这时,栅外突然冒出一个男人脸,宁氏吓得“啊”了一声,向后倒退一大步。 “半夜三更,你不睡觉,在这里鬼喊什么!” 她定睛看去,原来是地牢里的狱典。 宁氏长吁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狱典临走时,特意敲了几下木栅栏,朝里面喊道:“不许再乱喊,已过二更了,小心真让你喊出点什么东西,” 说完,他将身子凑近一些,刻意压低声音,环顾四周后,小声道:“这地牢里阴气重,你又个女人,自求多福吧!” “我呸!”宁氏依旧气势不减。 “我们家老爷就是刑部主事,干的就是这个!你欺负我乡野村夫没见过世面是不是,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做狱典的平日里净整这些吓唬人的玩意儿,要不就把犯人往死里整,就为了能向犯人家人伸手多要些碎银子!如今你们倒拿这些骗人的把戏戏耍到老娘我头上来了,滚!老娘今儿还就告诉你了,你半文钱都别想从我这里挣到!” 说完,宁氏仰头大笑。 那声音在寂静在地牢中回荡,尖锐幽怖…… 突然一阵风出来,仅剩的几盏风灯忽明忽暗晃了几下后,骤然全灭,地牢中骤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宁氏瞪大了眼睛,瞬间靠在墙壁一动不动,大口呼吸着…… 她在心里不停安慰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鬼神之说,这些所谓怪力乱神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手段而已。 忽然,外廊的灯亮了一盏,昏昏黄黄虽然依旧照射不到栅栏内,可总算聊胜于无,宁氏刚要坐下喘口气,忽然一个影子从她面前飘过。 宁氏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手脚上的铁链摩擦发出“哗哗”响声。 “你……何人,是何人在外面?”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几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栅栏外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笑声,那声音忽远忽近,让人无法判断其位置所在。 蓦地,地牢再次陷入无边黑暗。 “你究竟是谁!” 宁氏这次是真的慌了,额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身上的铁链也因为她身子不停地颤抖,“哗啦”响着。 第139章 将死之人其言也真 “弟妹,” 那声音忽然近在身前,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伴随着声音栅栏外的风灯忽然一亮,宁氏骤然屏住呼吸。 一个一身月蓝色衣裳的女子,披头散发就站在栅栏之外,那身形,那长相,还有她脖子上那道白痕,都和印象里的她一模一样。 “你,你是大嫂?” 栅栏的人影没有说话,飘飘离去。 宁氏单手紧抓胸口的衣襟,大口喘着气,忽然一双棕茶色的云头履就踩在眼前青石板上地上…… 她呼吸一滞,顿时意识到什么,这双鞋是江陵阿娘也就是大嫂装棺入殓时所穿的那双。 又着意朝她身边看了一眼,地上没有影子。 她一点点顺着袍子往上看,黑色镶边的曲裾上绣着樱桃花,宁氏的视线骤然停在她手上,不敢再往上看。 左手的虎口位置有一块红色胎记…… 就是她! “你,你来找我做什么!”宁氏心中一紧,立马双手抱头。 那声音冷笑,“宁心云,我当初待你不薄,我死后房屋田契都给了你,可你是又怎么对待我女儿的?一次次逼迫她,如今又不惜搭上自己性命来陷害她!今日我便来取你性命!” “她不是安然无恙吗!当初,我可没有害你,你要索命找不到我头上,” 宁氏抱膝蜷缩成一团。 “我女儿江陵更没有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如此苦待于她?” “……还不是因为你!你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去勾引他,他把整颗心都掏给了你,对我不闻不问,他曾经那样宠我,爱我,把我捧在手心,可自从他见到你以后,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就是因为你,我只能嫁给江子郡那个窝囊废!” 江陵脑中快速回忆,只可惜她那时年纪尚小,除了斯时左邻右舍外,实在想不起还有谁同阿娘有联系。 可听到她这样评价二叔父,江陵心里不由还是要为叔父叫屈,尽管他遇事不决,又时常首鼠两端,可他对叔母却是真心的好,从来舍不得跟她红脸,一句大声的话也从没在她面前说过。 听她阿娘说,当初宁氏在生二姐姐的时候难产,整整生了两天一夜孩子都没有下来,眼看宁氏精疲力尽,稳婆跑出来问江子郡,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保大还是保小,江子郡当时想也没想便一口回说保大。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事到如今,二叔父在她眼中竟是这样的人。 “二弟他人那么好,对你百依百顺,万事交给你,他哪里对不起你,” “江子郡吗?他如何能跟那个人相提并论,不过是个百无用处的书呆了罢了,我这辈子嫁给他算是彻底完了……倒是你,宁愿嫁给江浔那个穷书生,却多一眼也不肯看他,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嫉妒吗!” 看来,宁氏对那个人用情颇深,至今难以忘怀。 若直接问她那人是谁,只怕会在她面前漏了陷,宁氏与一般妇人不同,她心智坚韧,不是那种色厉内荏的妇人。 于是,她决定诈她一诈。 “你别否认了,当初就是你们两个联起手将我害死,为了掩盖真相,你们将我尸身只在院中停放了半日,便被你们殓埋入土,你已被打入死牢,无需我亲自动手,今日我便是来报当日之仇的!” 宁氏慌了,她急忙跪倒在江陵脚边,“你不要去害他,也不要带他走,” 她拍了拍胸脯,“反正我已是要死之人,大嫂,就当是我这些年来对不住你,对不住江陵,你千万不要去找他!你不是想报仇吗?我这条命就在这里,你尽管拿走,只要你不去伤害他,” 想到殷红之前在她面前说了一半的话,江陵继续道:“当年殷红好心劝你,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却对此事一直耿耿于心,记恨于她,若不是她,” “若不是她,我起码现在日子过得比她强!又怎会几十年如一日住在安平坊的那间小宅子里,与那些贩夫走卒为邻。我又会岂会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林仲卿那个小娘养的!我的琪儿还有玥儿就应该同那些高门荀贵的小姐们一般,闲来对月弹琴,赏花烹茶,诗酒风流,宴饮歌欢……” “那不过是你自己想要的生活罢了,为了实现你的愿望,不惜强加在琪儿身上,终致毁了她,可你口口声声爱你的孩子,在我看来,你就是自私罢了,除了你自己以外,其实你谁都不爱,更别说当年那人,你爱的只不过是他手里富贵和权柄,” 宁氏摇着头,“你不能这么说,当年我对他是真心的,他,” 宁氏正说着,不知怎的突然停了下来,江陵低头一看,殷红的血顺着她的嘴角流出,她眼睛瞪得圆圆的,看上去十分痛苦。 她吓得后退一步,大喊一声“快来人呀!” 江子郡第一个冲了过来,呆呆地站在栅栏外看了眼宁氏片刻,立即开门扑到宁氏身边。 他蹲在地上,小心将宁氏抱起,声音哽咽问道:“心云,你这是怎么了?” 宁氏半躺在他怀中,虚弱睁眼,见是江子郡,似乎有些失望,“你,怎么来了,我方才说那些话,你都听见了?” 江子郡沉重地点了点头,眼泪落在宁氏的脸颊上。 宁氏抬手想要去摸他的脸,大约是因为实在没有气力,胳膊抬到一半时,重重摔下,她浅浅一笑,嘴角挂着一抹讥讽,“既然你都听见了,你也知道我从没爱过你,为什么不生气?” 说到最后一句时,宁氏用力过猛,引起阵阵咳嗽。 江子郡红着眼眶一面给她调顺气息,一面劝她不要再说话。 “都是我的错,心云啊,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没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日子,你现在别说话了,你相信为夫,我定可以救你!” 他刑部中人,早年也曾在刑部牢狱做过狱典,像宁氏这样突然中毒,必定是有人在她食用过的东西里做了手脚。 他快速从怀中摸出一枚银簪,在宁氏嘴角的血珠上沾了沾,未几,那银簪变成了黑色。 是鹤顶红! 第140章 迫在眉睫 这时,裴洛城和府尹大人也赶到地牢旁,韩大人没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这样投毒的事,当即命手下的人把今晚当值的所有狱典调拨在此,挨个查询宁氏今晚的饭菜经过谁的手,又是谁在这饭菜中下了毒。 谁知,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宁氏听说有人下毒害她,竟然嗤嗤笑了,随后又喷出两口血来。 江陵低头望着宁氏,看来这幕后之人已经知道她在调查母亲死因真相,竟抢先一步对宁氏下了手。 “鹤顶红……他竟然对你用了鹤顶红,难道你还要这样护着他不说出他是谁吗!”江陵站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她。 宁氏转头,目光落在江陵身上,“果然是你,还想从口中套出话来,” 江子郡目眦欲裂,“你快说啊,究竟是谁害死了大嫂,你要保护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宁氏眼神空洞地望着望着地牢的天花板,“……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记得我,” 说完这句话,宁氏的手慢慢垂落,双目直直地瞪着天花板。 她就这样走了,至死也没有说出那人究竟是谁。 韩大人那边也已经查出,宁氏的饭菜是由一个名叫张福的衙役送来的,他原本今晚当值,后来说是肚子不舒服就跑了出去,之后这人就再没回来。 此时,已过五更,东方泛起一丝鱼白,京兆府牢狱外,行人已经多了起来。 江陵这才注意到叔父的脸色极差,不过是一夕之间,头发竟然白了一半还多,苍老得仿佛一个耄耋老人。 “叔父……”江陵想要上前搀他,江子郡却是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八月的清晨,微风尚带着一丝凉意,将他鬓边几缕白发轻轻吹起,他干涸的嘴唇张了又张,最终却只化作一句,“我代她向你赔个不是!” 说完这话,他拜别了大人,一个人形单影只离开了。 江陵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一夜之间,这个家散了,叔父的心气也没了…… 他平日里那样信任宁氏,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去爱她疼她,任由别人如何劝他再续上一房妾室,类似的话他听了都不过一笑了之,从未当真。 一朝听到宁氏临终前遗言,虽然他在自己面前依旧表现得若无其事,想来内里早已山崩地裂…… 江陵和裴洛城并排往回走,宁氏就这么走了,可她心里实在不甘心线索到了这里竟然再次中断。 裴洛城侧目看了看她,试探问道:“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就是道理,我一定要找到害死阿娘的凶手,那人抢先一步杀了叔母,正说明我们所查的方向没错,而且我感觉那个人一直躲在暗处观察我们,他离我不远……” “大人,害死陆风的凶手有线索了吗?” 裴洛城怔了一下,跃过这个问题,“若是查到凶手是谁,你会如何?” 江陵眉角一挑,想也没想回道:“我一定会亲自找上门去,把他抓到交给衙门,然后亲眼看着他被处死,” 他若有所思,眼下他早已知道杀害陆风的人正是孙季安派去的,却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江陵。 就在这时,陆风从对面街角匆匆疾行,一眼看到他们,快跑几步直奔他们而来。 他看了看大人,又见江陵神色恹恹,心中突然有几分不好预告,还是开口问道:“怎么样了?问出结果了吗?” 江陵朝他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她宁死都不愿说出那个人的姓名,” 一直以来,她一直都认为叔母宁氏是个无比市侩又善算计的妇人,竟没想到,她还有今日这样一面。 “你怎么来了?”裴洛城见他上下一番打量,他是行武之人,平常这个时辰应该在府中练剑热身,这个时候跑出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找他们。 柏叶从怀中取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大人,“今晨刚刚接到的,边城窦大人那边好像是出事了,” 裴洛城低头看完字条上的字,蓦地抬头,双眸突然变得无比凌冽。 定是窦璐德让人调查前西南都督张韬贪腐的事被孙家知道了,上一次丞相将窦璐德远调边城,原是指望他饮水思源,及时悬崖勒马,没想到窦璐德一身反骨,不但没有自省反而更公开与丞相作对,竟然把手伸到西南驻军,调查起张韬来。 这样一来,只怕窦璐德凶多吉少。 他原以为等上京这边的事情处理好,甩掉那些一直跟踪他们的眼线,再赶赴边城也不迟,现在看来,再不去就要来不及了。 而且越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候,他越是有办法逼他说出当年的真相。 “你现在就回去给我备上一匹快马,” “大人现在就要走吗?”柏叶不由一问。 “嗯,事急从权,若再迟一些,只怕窦璐德性命不保,那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好,属下这就回去准备。” “大人要哪里?”江陵问道。 裴洛城转身看向她,握起她的双手,“边城,你就好好呆在家中等我回来,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不管你查到什么,又或是知道了什么,都不要擅自行动,既然你能感觉凶手,凶手也早已能察觉到你,所以切记!”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她感觉出了偏差,那双大手越握越近,修长的手指将她一双小手牢牢攥在掌中,骨节因为太过用力的而泛白,惨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的手指几乎被折断,抬头看着他眼眸中灼灼之色,江陵突然意识到,也许大人早就知晓了一切,也许是杀害阿娘的凶手,又或许是杀死陆风的凶手。他是担心没有他庇护,她太过接近真相而因此受到伤害。 “我答应你,凶手既然就在这京中,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我们拿到证据,就可将他绳之以法,可大人的事却没办法等下去,窦大人一死,当年的边城一战的真相就再也不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了,我知道大人辛苦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终有一日可向全天下的人证明将军当年并没有投敌,还他一个清白,” 第141章 杀疯了! 这天中午,江陵亲自下厨做一桌子大人爱吃的菜,在前院凉亭中为他和柏叶践行。 此一去,难免牵藤扯蔓,定会惊动京中这些天来一直尾随他的细作,那些人得知他的去向定会快速向上呈报,眼下拼的便是谁的脚程更快一些。 柏叶此次随同大人一同前往边城,十多年前他们相互挟持从那里逃了出来,如今故地重返,心中不免感叹。 经过多日相处,江陵和柏叶澜悦他们早已亲如一家,如今大人和柏叶即将起程,江陵亲自为给四人把酒满上,预祝他们此行顺利。 柏叶素日从不喝酒,这一点江陵并不情,可她也是好意,裴洛城只是看了看他,并没有说话。柏叶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却呛得连连咳嗽,脸色涨得通红。 澜悦见状赶紧放下手里酒盅,在他后背拍了拍,“你不能喝,就跟姑娘直说好了,干嘛要逞强!” 说着,又从腕处抽出帕子给他抹掉酒渍,口中喃喃,“你这个人就是爱逞强,此去边城,千里之遥,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大人,也要保护好自己!” 柏叶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微露出些许羞涩,大约是脸皮黢黑,看不出脸色变化。 江陵和裴洛城对视一眼,“你们……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澜悦一边不好意思笑着,一边又十分嫌弃瞥了柏叶,“他这人一来老实忠厚,从不在外拈花惹草,平日里跟姑娘说句话都能脸红,这样的人以后也难找媳妇,我呢就勉为其难地收留他了!” 柏叶摸了摸鼻子,一脸腼腆,“她这个人吧,哪都好,就是嘴巴恶毒一点,” 话刚落音,一道寒光朝柏叶横射而来,他立即改口,“不过没事,我就爱听恶毒的话,” 因为天气炎热,江陵做了一些果饮,澜悦觉得这果饮甜味中略带一些酸涩,喝下去十分爽口开胃,于是多喝了一碗,谁知肚子竟有些痛了。 柏叶忙去问候,澜悦脸色一红,“哎呀,女儿家事,你不懂!” 柏叶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什么,“你等着,我现在就出去给你抓药,马上就回来!” “哎!你快回来!别耽误行程!” “很快就回!”柏叶头也不回地快跑出了大门。 裴府地处闹市,距离东市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为了不耽搁行程柏叶特意去了一家沿途最近的一家药房,买了两副草药,心里想着澜悦昨晚嘱咐他的话,心里不由美滋滋的。 他暗下决心,等此次他和大人从边城一回来,就把澜悦迎娶过门。 想到这里,这位身高九尺的大汉竟然羞涩地笑了…… 突然,眼前出现一把弯柄长刀。 再一抬头,几名身着黑色蟒蛇袍服的持刀侍卫正站在他面前,一字排开,挡住他的去路。 柏叶当即脸色一变,他眼睫轻垂,一脸淡漠地看向这些武侯侍卫,沉声道了一句“干什么!” 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柏叶,“你涉嫌杀害北厥商队阿史那首领,现在跟我们到武侯铺走一趟!” 柏叶胸中一震,脸上的肌肉隐隐抽动,他原以为自己做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再说了,当晚已是宵禁时分,并无人在场,莫非是自己不小心掉下什么证物才让他们抓住把柄? 他面色依然沉稳,冷笑道:“仅凭你们一张嘴吗?证据呢?” “证据我们自然有,到了武侯铺你自然就知道了,” 对方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柏叶从那人森冷阴暗眸子中看到一丝危险气息。 看来,这些人的确是拿到了确凿证据。 话说,江陵和裴洛城站在门厅内,四目相对依依惜别,“路上凶险,大人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我等你!” 裴洛城轻嗯一声,双手握住她的手,深潭般的眼眸中流出无比复杂神色…… 出门的带的干粮和水囊都已备好了,只是左等右等不见柏叶身影。 澜悦站在门口,她手捂着隐隐作痛的小腹,朝门前的路上张望,口里不停地埋怨道:“这人到底跑哪里去了,就跟他说不要去不要去,真是死脑筋!” 就在这时,裴府采买的小厮急匆匆跑回来,手里还拎着两包草药,“出事了出事了……” 听到门外声响,江陵和大人对视一眼,急忙踏出门去,“怎么了?” “……我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柏护卫被武侯的人带走了,”说着,他拎起手里的两袋草药,“这是他掉下的,” “他们凭什么抓人!”澜悦上前一把抓住小厮双臂。 裴洛城的眼眸一沉,当即意识到事情不妙,“柏叶人在哪儿?” “说是被带去了武侯铺了,” 那人话未落音,裴洛城已经大跨步至门外踩蹬上马,江陵拉过另一根马绳跟了上去,虽然她并不知柏护卫究竟做了做什么,可从大人的神情判断,此事定然不小。 一路驰骋飞奔,距离武侯铺大门约有一丈远处,裴洛城突然猛勒马绳,马儿抬起前蹄发出长长嘶鸣…… 他甩开马绳,大步入门。 江陵紧随其后。 许是出于裴洛城已经有过一次带刀闯入武侯铺的经历,铺内侍卫见到是他表现得十分警惕,刚走到院中便被一群黑压压的带刀侍卫给团团围住。 裴洛城侧目见江陵也一并跟随而来,抬手将她护至身后,瞳孔微沉,眸光平视着正前方,深如寒夜的眸子上染上一层阴沉,声音暗哑只说了一句“让开!” 那些人左右看看,只是稍稍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做出让步的打算。 一直以来,得意于相府权柄,这武侯铺在上京城便是以另外一种独立衙门式存在,这里头爪牙仗着孙家的势力,耀武扬威惯了,并不把其他衙门看在眼里。 即便裴洛城身居朝廷二品大员高位,他们一样也不会顾忌,在他们那里只唯武侯将军马首是瞻。 “本官再说一遍让开,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 这时,有一个侍卫突然持刀冲了上去,裴洛城见状急忙推了一把身边的江陵,他身体后仰,避过迎面劈来的一剑,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掰,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裴洛城顺势从他手中接过那把剑,轻轻向上一挑,那侍卫的脖颈上立即出现一丝血痕…… 正当众人准备一拥而上时,那人突然轰然倒地,脚蹬了几下后,没了气息,原来他脖颈上筋已被挑断…… 一旁的侍卫面面相觑,敛住脚步,他们万没想到,原来小裴大人竟还有如此身手! 第142章 真相大白!(一) 就在这时,不远处屋子里传来拍掌的声音,“好,小裴大人果然出手不凡!” 孙季安徐徐跨至门前,朝那些把裴洛城团团围住的手下,厉声喝道:“这可是我们刑部尚书小裴大人,你们也敢对他动手,谁给你们的胆子!还不赶紧滚!” 说着,孙季安朝地上那具尸体冷冷瞥了眼,“把他抬出去,别弄脏我的院子!” 说完面朝裴洛城做了一个邀请进门的动作。 进了门,孙季安若无其事走到紫红色檀木桌前拎起茶壶便倒茶便问道,“不知小裴大人这次来我武侯铺又是为着何事?” 裴洛城双手叉腰只静静等在原地,凤眼微眯看着他,并没有打算回答。 孙季安转身看了看他,冁然一笑,“哦,是为了你的那位柏护卫吧!没想到小裴大人对下属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竟然为了一个小小护卫,不惜只身闯我武侯铺,要知道,敢在这里动手杀我的人,放眼全京城可只有小裴大人你一个。” 他又笑着朝江陵看了看,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说着,他朝门外大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不过是个护卫而已,死了就死了呗!”他抬手,十分客气邀大人相坐。 裴洛城却视若罔闻,“理由,” 孙季安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原来裴大人还不知道?难怪陛下将御前街杀人案一直交给了大人,可那人这边却一直没什么动静,你的柏护卫杀了人,他就是御前街杀人案的真凶!” 尽管裴洛城的心中已有所准备,在来时路上,大约已经猜到会是此事,可乍一从他口中确认,心口还是有所动荡。 “证据呢?”他又重复一遍。 他面色微微一慌,可也就是一瞬,随即恢复了一贯镇定。 孙季安负手在房中缓缓踱步,“那日我们的人京中抓盗贼,不巧这小贼跑进了赵家庄,原本他躲在一对尸体里藏得好好的,又不巧的是,正好被柏护卫抓住,而这小贼呢,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御前街杀人案的凶手,” 裴洛城浅浅一笑,“那份卷宗至今放在我右手边,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死者死亡的时间是在丑时左右,且那晚乌云闭月正值宵禁,请问如何能够一眼辨出杀人的是柏叶?” “裴大人不要急,既然我派人拿了柏护卫,定是得到了确凿证据,只是具体是什么,就不方便告诉大人了,再说二皇子那边昨日又一次奏请陛下,说要在他离开前务必将此事有个交代,” 裴洛城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那晚的事,将军这么快就忘了?那个名为阿史那的商人本就是北厥派来奸细,本就死有余辜!那二皇子此次进京名为和亲实则盗取京畿舆图,这些你都忘了!” “我当然没忘!” “为何还要对那位北厥皇子的话言听计从!” 孙季安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似乎早就看透了什么,突然嗤嗤笑了,“原来裴大人早就已经知情,不是大人没能力追查真凶,而是有意想要包庇杀人凶手!” 江陵呆住,原来御前街杀人案真凶竟是柏叶! 说完,他肆无忌惮地笑了,那笑声中掺杂几分挑衅,他看出裴洛城眼中的燃烧的怒火,身体前倾凑上前,道:“我就是要杀了柏叶,即便没有那个二皇子!” 裴洛城只觉得胸中怒火上冲,他面色依旧未变,余光向距离他一步之遥的案几上瞥了一眼,急速从笔架上扯掉一支细毫笔,手腕一个反转,将它反抵在孙季安的下颌处。 四目相对,裴洛城恨不能竟手上的这支狼毫笔狠狠插进他喉咙,可他还是强压下那颗想杀了他的心,声音自他齿缝中溜出,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孙季安一脸狞笑,“小裴大人,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这么对本尊不敬了……” 突然,裴洛城手腕稍一用力,那支笔扎得更深了……“没有第三次,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信,”孙季安笑了笑,“只要你把那封信和账簿交给我,我立即叫人放了柏叶,” 原来,他是为了西南驻军贪腐的那本账簿。 不能交给他,那可是扳倒孙家一个重要罪证,可若是不给他,柏叶又…… 正在这时,屋外的侍卫闻讯再次持刀冲了进来。 江陵见状,赶紧挡在大人身后,伸开双臂,她已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与此同时,就在一群侍卫冲进房中之时,他趁人不备一把攥住裴洛城的手腕,转身从离他最近的侍卫手上抢过一把刀来,江陵眼看那把明晃晃的刀即将落到大人的身上,她不顾一切转身上前。 孙季安见是江陵,眼波微微闪动了一下。 他伸手去抓江陵的胳膊,想要把她拖至一旁,裴洛城却以为他要对江陵动手,二人推手之间,江陵一个没站稳,扑到一旁的案几上,不知触碰到哪个机关,只听见“咔嚓”一声,只见案几后的一个博古架缓缓向两边开启。 里面竟然是个密室! 江陵哪有心情管那些,将要转身时,忽然一个抬头,看见密室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像。 她顿时呆住。 “……阿娘,” 她视线定在画像女子的脸颊上,眼中透着满满的不解和疑惑,这画像上女子眉眼神态还有嫣然一笑时,唇边两个浅浅梨涡,与她印象中阿娘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这怎么可能? 阿娘的画像怎会出现在武侯铺密室里? 她不敢相信。 兴许这是另一个与她长相十分相似的女子…… 说着,她转身疑惑地看向孙季安。 孙季安没有说话,眸光沉沉。 忽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赵夫人与她说起阿娘的事时,神色慌张吞吞吐吐,他的身份才是她真正感到惧怕的原因。 “……是你命人在二叔母的饭菜中下了鹤顶红,”江陵缓缓朝他逼近,眼眶开始渐渐泛红,心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窒息的厉害,“……原来叔母临死前一直拼了命想要护着的人竟然是你,” 她冲到一个护卫身边,从他手里夺过一把刀来,也不知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巨大力气,目眦欲裂,眼尾通红地剑指孙季安,声嘶力竭朝他喊道:“是你杀了我阿娘!” 第143章 真相大白(二) 说完,她一剑刺向孙季安胸口。 孙季安怔了一下,单手攥住了刀刃。 侍卫们见状,大惊,欲对江陵不利。 谁知,孙季安竟然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将军!” “退下!”他屏住呼吸,大吼一声。 看到他胸口有血流出…… 孙季安低头看了一眼刺入他胸口的剑,突然抬眼冲她笑了笑,“……做得好!你不愧是她的女儿,这性子竟和她一模一样。这十几年来,我心中觉得愧对与她,你这一剑终于让我解脱了!” 说完,他竟然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 “……真的是你!你这个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 裴洛城却从背后牢牢将她抱住,“陵儿,你冷静一点!” 他不能让江陵有事。 “你让我如何冷静……是他杀了我阿娘,是他让五岁便没了母亲,这十几年来我在叔母家过的是怎样日子!” 孙季安“哗”地把剑从身体里拔出,他扬了扬头,解开了外袍,查看里头伤势,“小姑娘,你是杀不了我的,上一次,无不是看在你是她的女儿这一面上,你早就没命了,” 他的中衣里露出一件软甲。 上一次? 一些片段在她脑海中快速闪现,忽然愣住,难不成是? “……是你杀了陆风?” 孙季安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太让我失望了,我苦心栽培他成为一名合格杀手,他却借此来威胁我,我也没办法,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此时的江陵已经冷静了几分,她双目猩红地看着孙季安,“我会去宫门前敲登闻鼓,还我母亲一个公道,” “小姑娘,你要告我可以,你可有证据吗?”孙季安一脸淡定。 是啊,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她手上根本没有证据,就连毒杀二叔母的凶手也已经失踪,多半已经遭遇了不测……若现在杀了他,在这武侯铺中,那么多人亲眼看着,不仅报不了仇,连带把自己和大人都搭进去…… “今日你们两个在武侯铺里杀人了,又行刺本尊,本尊可以看在她阿娘的份儿上,统统不跟你们计较了。裴大人,你是个聪明人,听我一句劝,还是先回去好好想想我方才与你提到的那件事,想好以后再来找我也不迟,” “送客!” 这天晚上,武侯铺大牢中,柏叶正坐在床板上发呆。 这时,栅栏外有人过来送饭,柏叶看也没看。 那人将饭食搁下地上,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环顾左右,见四下无人,小声叫了一句,“柏护卫,” 柏叶一愣,疑惑地看向他,缓缓走了过去。 见外廊有侍卫走动,那人轻咳一声,把碗往前推了推,直到柏叶靠近,他才小声开口,“孙家现在用你性命要挟裴大人交出西南驻军贪腐的账簿,” 柏叶猛地抬头,可大牢里的灯光实在昏暗,更何况那人还戴着帽子,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你是何人?又是如此得知此事,”柏叶警惕问道。 那人低头装作从一旁饭桶里取东西,很小心道:“这些你没必要知道,” “那么你将此事告诉的意图又是什么?” “柏护卫应该明白,你在裴大人心里的分量,若是大人一时心软为了救你而把这份重要的证据交还给孙家,届时,一旦孙家倒台,此事一旦查出必然牵涉到裴大人前程,还有……你真的以为他们会因此放过小裴大人吗?” 柏叶沉默片刻,此人的话虽然听着刺耳,却是脉络清晰入情入理。 “……你想我让我怎么做?” 那人又朝左右环顾一眼,托住碗底……。 翌日上午,武侯铺中传来消息,柏叶在狱中割脉自尽。 澜悦闻讯后匆匆找到大人,此时的她依然泣不成声。 “大人为何不去救他?他可是柏护卫啊,一向对您最是衷心,如今他一朝落难被冤入狱,大人怎么舍得将他留在武侯铺那种地方!” 裴洛城此时就站在柏叶房中,眼眶发红,怔怔的眼前一兵器架,那把长约两尺,剑身透着微微寒光玄铁所铸而成是柏叶生前最爱。 江陵看了看大人,于心不忍,走到澜悦身边抱住她双臂,“你别怪大人了,这件事不能冤他,柏护卫死了,大人也难受,” “大人怎么不说话!如今柏叶他人没了,大人至少把他带回来!柏叶他是被人冤死的,大人若不去出手,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他带回来!” “澜悦!”江陵把她叫住,水汽模糊她的视线,“你以为只有一个人伤心吗?我阿娘死了,仇人就在眼前,我却不能为阿娘报仇,大人之所以不能去武侯铺理直气壮要人,是因为,” “是因为柏叶的确杀了阿史那首领,” 澜悦愣住,泪水在她通红眼眶里打转,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听到内容,“姑娘你在说什么?是柏叶杀了那个北厥人?” 江陵认真点了头,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裴洛城的背影,“其实,大人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陛下又把这件事交给大人亲自处置,他也很难为啊!你别怪他了……” 澜悦这才明白,面向裴洛城的方向,拜倒在地,“都是奴婢错怪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过了许久,裴洛城才幽幽说出一句话。 “你起来吧,柏叶的仇,我迟早会报!” 澜悦离开后,江陵静静走到大人身边,他眼眶含泪,面容看上去憔悴很多,平日里那样坚挺如松的身子略微佝偻着,目光静静注视着眼前长剑,“……大人,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有诸多的身不由己。那奸贼正是得知了大人的软肋,知道大人对柏护卫一向重情重义,这才逼你交出那本账册,” “你们二人打小相依为命多年,心意相通,我想柏护卫正是感受到了大人的难处,这才决定自绝于牢中,也免得让大人为难,” 他声音哽咽,“……当年在北厥战俘营,柏伯父为了救我,被北厥兵活活打死,如今柏叶他,” 说这句话时,他依然泣不成声,江陵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刀,眼眶一红赶紧上前将他抱住。 “他也是为了我而死……”他一边哭着,一边自嘲,“我这个堂堂大宣朝二品大员,可笑的刑部尚书,这些有什么用!我连自己的家人都没办法保护!那个阿史那,明明就是北厥国奸细混入我朝的奸细,他们死有余辜!”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江陵将他抱得更紧,泪水浸透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柏叶没有完成的事,大人代他去做!那姓孙的奸贼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要亲眼看着这个杀害我阿娘的真凶被绳之以法。” 这时,门房来报,宫里来了人,说是皇帝着急召他入宫,有要事面谈。 第144章 命运的十字路口 皇城太极殿 “那北厥二皇子今日返程,朕特意命人悄悄跟着出一百多里的地方,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北厥人马,将他们迎了回去,爱卿,这事你怎么看?” 裴洛城态度恹恹,仍没从柏叶的死中缓过神来。 宣帝着急宣他入宫,本就是为了同他商量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见他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态度,有心骂他,一想到他现下的状态,又有些于心不忍。 “现在咱们大宣正值内忧外患,裴爱卿可要打起精神!若不然这些年咱们大宣朝远嫁和亲的公主还有那些在边城战死的将士们,他们的死和付出不都没有意义了吗!” 一句话将他点醒,是啊,家父之仇没报,骆家一门的枉死…… 他赶紧拱手,道:“臣下御前失仪,请陛下赎罪。” 宣帝摆了摆手,眉宇间蹙成一团,“最近发生在京畿的这些事,时疫,京畿舆图……一旦二皇子回到北厥,相信不久就会对我大宣发起大战,可如今虽然西南的兵权已经夺回,可孙家在绥安势力仍不容小觑,朕担心,大战未起,先有内乱。” “陛下说的是,想必上次他们在京中失手一事传回北厥,北厥王因担心二皇子安危这才派人前来迎接。”说完,他顿了一下,“陛下希望臣去绥安,” 宣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上一次,如不是出现那样的事,朕原本就有意让你亲去一趟,爱卿此去绥安,身负重任,攘外必先安内,” 说着,他缓缓走到裴洛城身边,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两下。 翌日黄昏,夕阳斜辉映照着离城门十多里外的凉亭,有两个人驻足凉亭向南遥望。大约一炷香时辰后,远远看到一辆马车朝凉亭处驶来。 江陵连忙起身迎上前去,只见一个熟悉身影从马车缓缓走下,那女子一身素白,看上去格外清丽脱俗。 “二姐姐,”江陵轻轻叫了一声,走到江蓉琪身边,“你尚在孝期,有什么话只管找人转达就是,何须亲自跑这么一趟,” “……二姐姐节哀,”想到她才小产不过半月,接连经历家中巨变,不由有些心疼,“叔父他还好吗?” 江陵惨然一笑,“阿爹他,不太好,自从那日目睹阿娘死在狱中,回到家中后水米不进,别看他们整日斗嘴吵架,其实阿爹心里还是很在乎她的,所以阿娘骤然离开,阿爹心里难受也是人之常情,” 江蓉琪同她说话时,神色淡然恬静了许多。 看来,叔父还是顾及到了叔母在孩子们心里的位置,维护了宁氏最后的体面,没有把真正的死因告诉她们姐妹两个。 “不过你放心,我和阿姐会好好照顾他的,” “你的气色看上去不是很好,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把身子调养好,” 江蓉琪自嘲笑了笑,“阿姐早已出嫁,又不能天天呆在娘家,我嘛……”说着,她耸了耸肩,笑了笑,用半开玩笑的口气道:“我如今也就这样了,那日在京兆衙门那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我未婚先孕的事儿,日后嫁人是指望不上了。” “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打算好了,以后我不想嫁什么人了,正好可以陪着阿爹,然后把我的绣工重新收拾起来,我也想跟你一样,在东市开个绣工坊,自己赚钱自己花,去他的什么臭男人!” 听到她也要开店自己更生,江陵眼前一亮,惊喜道:“真的?” “那当然,”江蓉琪如往常一般扬了扬下巴,“你可不要小瞧我,就许你能在东市开起一座那样赫赫有名的酒楼,就不许我开一家绣工坊?想当年,我的女红可是要比你好上百倍,” “是,二姐姐的手一直都很巧,”江陵不由上前拉住她的手,看到她能有如此转变,心里别提有多欣慰,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真好!” “对了,那日红姨也来了,专程来送阿娘最后一程,她看上去不太好,听说是那老员外嫡子回来争夺家产,怕员外把所有家产都给了红姨生的这个小儿子,他和老员外在房中大吵一架,把他爹气得吐血,从那以后就卧床不起了,” 江陵只是听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蓉琪反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颇为感慨道:“你看我们三个从小一起长大,我和阿姐就不提了,各自都有难处,如今算来还是妹妹你最后福气,把咱们上京城里长得最好看且最有才学的男人拐跑了,而且难得的是大人还对你衷心无二。” 江陵听着只是浅浅一笑。 “你们还要着急赶路,其他的话,等你回来以后我们姐妹再聚的时候好好聊,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说,” 说着,她转身从马车中取出一个一尺来长的漆木匣子,递给江陵,“我知道他在绥安,你此去务必把这个转交给他,” 江陵接过漆木匣子,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似乎并没有多重,“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江蓉琪却突然摁住她的手,“不要打开,这里头装的是他曾经送给我的东西,如今他就要成亲了,我把这些东西还给他,就当是给他新婚的贺礼了,三妹妹,你务必把这份贺礼亲自送到他手中!” 江陵定定看了看她,“二姐姐还是忘不了他吗?” 江蓉琪莞尔一笑,并没有回答,她眼前朝远处的凉亭遥望,见裴洛城笔直站在那里等她,她摸了摸江陵的头发,柔声道:“快去吧!大人还等着你!” 余晖西斜,天已见暮,回到凉亭,江陵把漆木盒放在马背上的行李中,又走到大人身边,望着日暮下茫茫前程,转头问道:“大人真的决定好了不去了边城了?” 傍晚郊外的风还夹杂一丝热气,吹乱他鬓角的碎发,他怔怔望着自己前面的两条路,一条通往绥安,一条通往边城。 江陵知道,对裴洛城来说,这一次放弃不仅仅是去边城的机会,更是放弃为父翻案的唯一机会。 此一去绥安短则十日,多则一月,他身上所担负的是整个大宣的命运和城中成千上万百姓的生命。如今窦璐德命悬一线,若他此时选择去边城,也许还可以逼问出当年真相,可这期间,孙家也许已经迫不及待领兵攻入皇城,不等北厥人入侵,大宣可能已经发生内乱。 此一去,也就意味,骆将军一案也许再难翻案,当年投敌一事也将会永远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第145章 裴洛城谈笑释兵权(一) 绥安距离上京约有五百里地,他们一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终于在五日后赶到。 先是找到一家位于绥安城中客栈住下,此次携陛下密旨而来,经过两日观察后,未免消息泄露,裴洛城决定先不联络当地刺史。 出门前,江陵利落换上一身灰色缺胯长袍,站在镜前抬手整理一下头上所带黑色幞头,深吸了口气,将要转身出门,门开了,大人走了进来。 他目光深深凝视着江陵,缓步走至她身前,“准备好了吗?” 江陵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害怕吗?此行只有你我二人,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通知当地刺史,没有军士在外为我们助力,一旦谈崩,我们性命难保,” “不怕,只要能和大人在一起,就是死了我也愿意,再说了,我相信大人不会失败,上一次秦钟勾连禁卫军叛乱,大人也是和柏护卫一起只身入敌营杯酒释兵权,这次虽然柏叶不在了,但我可以扮做大人护卫,” 宽大的男式长袍套在娇小的身体上愈发显得她整个人盈盈纤瘦,可那张精致无比的小脸上神情却是异常坚定。 他心中百感交集,缓缓靠近,将她拥入怀中。 “虽然我们还没有成亲,可在我心里已将大人视为我夫君,今日我们便夫妻同心,不辱使命。” 他们心口相贴,江陵清楚地能感受他心里的愤郁爱恨交织的情绪,因为就在他们赶到绥安的第二天,裴洛城便接到了边城的消息。 窦璐德在边城府中因旧疾突然暴毙身亡。 无论他的真正的死因为何,总之,这个世上唯一能证明骆将军清白的人走了…… 他多年来的辛苦和筹谋付之一炬,天知道他心里该是怎样五内俱崩,再加上柏叶的死,虽然他这几日表现看上去与平时无异,可越是如此,她的心里愈发担心。 一盏茶的时间后,他二人提前到了附近一所名为清心阁的茶楼。 一天前,江陵女扮男装去到节度使衙署附近转了转,并且以同乡的名义把兵马都指挥使董咸和都头曹康一同邀至清心阁。 进门前,曹康以吃坏了肚子为由,突然跑开解决内急去了。 董咸只好先行推门而入。 一进门,便看到一个身影坐于屏风之后,他身边站着一位模样清秀的侍卫。 江陵见董咸果然如约而至,忙热情上前相迎,抬手为他引路,“大人这边请!” 董咸绕过屏风,但见一天青色锦衣男子正坐于茶几之后斟茶 “你,”董咸愣了愣,用疑惑的眼神的打量起裴洛城,他是方镇驻军因此并没有见过裴洛城,心道:这位难道就是曹康的远房表兄?曹康就是个大字不识的糙汉子,可眼前这位举止优雅,看上去相貌清雅,气度不凡,这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亲戚。 裴洛城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抬起头朝向他礼貌一笑,“董大人要找的人正是在下,大人不必怀疑,” 说着,他抬手做了一个请让手势。 江陵见状忙在一旁热情招呼,“我们公子等您好久了,大人快请坐!” 董咸仍是一副懵怔的模样,犹疑了半晌,又回头朝门外望一眼。 他与曹康同为随州同乡,二人一起参军,只是董咸头脑更为灵活且为人更有担当,很快便在军中得到拔擢,曹康便一直在他手下任都头。 这一次,董咸原不想参与,无奈架不住曹康软磨硬泡,说是多年未曾回乡,他的这位表兄特意从家乡带了一些特产,董咸想了想,还是应下。 裴洛城一边为他斟茶,一边不动声色地淡淡道:“董大人不必等了,曹康不会回来了!” 说完这话,他将杯水缓缓推至董咸身边。 董咸闻言大惊,骤然起身,眼神直直盯着裴洛城,大声问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裴洛城淡淡一笑,“大人何须这样紧张,你看我主仆二人,身边又带兵器,绥安你们方镇驻兵的地盘,该害怕的应该是我们才对,” “那,”董咸到底是个行武之人,藏不住太多心思,又觉得裴洛城的话有道理,便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不过,他也是个直性子,刚一落座便开门见山,“你绝对不是曹康的表兄,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何邀我到此?” 裴洛城抬手端起茶盏淡淡呷了一口,江陵看了看大人,开口道:“既然大人是性情中人,那我们也就不藏着掖着,我们家公子乃是当朝刑部尚书裴洛城裴大人,” 什么?! 董咸猛一抬头,以惊奇目光再次审视眼前这位眉目清雅的大人,他虽没见过裴洛城,可他当年只是入叛军的营的事早就在军中传了遍,大家都知道如今朝堂中有这么一位小裴大人,今日一见,没想到竟是如此清秀文弱。 “……不知裴大人所为何事?”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有所警惕。 裴洛城抬手示意他喝茶,并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听说指挥使大人是随州人士,不瞒您说,我也在是随州长大,” 董咸“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出乎他意外。 二人随意攀谈了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大人又说到自己当年如何进京赶考,一盏茶的时间,二人关系总算是熟络一些,董咸也不像一进门时那样警惕。 “在下听闻,近来边陲一些战事连连皆是由指挥使大人带领将士们一仗一仗打赢的,这才保住了孙柯节度使名衔。不知大人可有得到什么奖赏又或是拔擢?” 说到这里,董咸脸色一变,倏然端起茶几上杯子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狠狠摔在上桌几之上,“别提了!” 听他这么一说,裴洛城更加确定了心底里的计划。 “其实,朝中一直有传闻,说是节度使大人仗着自己一手遮天的丞相表叔,还有他手中的十万兵权,自恃功高称霸一方,” 说着,他试探看了眼董咸,见他面有微恙却依然缄默不语。 裴洛城继续试探,“还有人说,你们绥安驻军这些年一直是在养寇自重,” 话未说完,董咸拍案而起,一脸怒容大喝道:“简直是放屁!这话是谁的!我董某人一腔热血只为守护大宣国境保一地百姓安康,这些年打过无数大大小小胜仗也好败仗也罢,都是我董某人手下将士们的鲜血和白骨堆砌而成,我拍着胸脯对天发誓,我们从没有做过此等龌龊之事,可架不住有人败坏了这里的名声……” 第146章 裴大人谈笑释兵权(二) 说话于此,裴洛城明白他意有所指,节度使孙柯是孙季安的同宗兄弟,这些年,他仰仗家事,又自恃军功,横行乡里威霸一方。 更是擅自更改朝廷税法,额外向百姓征收赋税,致使百姓不堪其重,流失严重。 此时,裴洛城觉得时机已到,从怀中摸出一封密信,递给董咸。 董咸不知其何意,懵怔地将信结果打开来看,大吃一惊。 “你,你这是要我背叛节度使大人?”他怔了一下,“这是背恩忘义,” 裴洛城起身,右手抚在膝盖处用力一撑,正色道:“何为背恩?何为忘义?也许孙珂对你曾有过提携之恩,这些年的军功都是你四处征战所得,若没有你,你以为朝廷还能默许他这么一个节度使存在,再说道义,这些年他为祸一方百姓,敲骨吸髓倒行逆施,这些难道就是你眼中的道义?” 董咸看了看裴洛城,不再说话。 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大人为何要来找我?如何笃定此事一定能成?” “因为我们看好你!这些年你为绥安四处征战战功赫赫,陛下都知道,” “那,我若是不同意呢?” 裴洛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你是聪明人,在下的话,你只要稍加揣度便可知其中利弊。可你若是不同意,这封信今晚就会出现在节度使大人案几上,” 他慢慢踱步,“我此次来绥安就连刺史大人都不知道,而我却只联系上了你,你猜以孙柯的脾性会如何看待此事?” 江陵见他还在犹疑,她决定推波助澜一把,踏前一步道: “到时节度使大人定会认为你与朝中之人早有密切联系,意图造反谋取他节度使的位置,我们就不怕了,只要现在就通知刺史大人,由他来保护我们,那孙柯也不敢把我们怎样,可大人你就不同了,只怕我们还在返京的路上,大人的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董咸陷入思考。 江陵继续说道:“朝廷现在正需要像大人这般奋勇杀敌救亡图存的将士,方才大人自己也提到,当年是为生活所迫才辗转异乡弃家从军,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可功成名就光耀门楣,如今这样的机会就摆在大人面前,天时地利人和,大人还在思虑什么?” …… 董咸离开清心阁,裴洛城松了口气,此事终于成了。 突然右膝一阵刺痛…… 江陵关门转身见大人退了两步后坐回到原来位子,赶紧跑上去扶他,“怎么了?腿又开始疼了吗?”她愣了一下,“糟了,这次出门太急,走的时候忘记带伤痛药膏了,” 话一出口,江陵后悔了,她不该在这个时候再在大人面前提起所有关于柏叶的事。 自从多年前,裴洛城的腿被狼咬后,每年秋季柏叶都会亲手熬制药膏,多年来,一直如此。 如今,家中仅存的药膏也只剩下半瓶。 他握住她的手,对方才的话题闭口不提,“你刚刚做得很好,” 江陵抬起头望着他,他的双眸里明明有着说不出的哀伤,可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那咱们回去吧!你能走吗?” 裴洛城点了点头。 江陵把他手臂从脖颈绕过,搭在自己肩头,一边走一边道:“这绥安的天气不好,整日阴雨绵绵不见阳光,大人来之前还好好的,咱们这才呆了不过几日,大人的腿疾就犯了,还是赶紧把这里的事处理完,咱们赶紧回去吧!” 裴洛城低头见她搀扶自己的模样有些吃力,小脸涨得通红,不由有些心疼,“其实,你不必这样,我自己可以走,” “不行不行,如今我是大人的护卫,” 回到客栈时,江陵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两声,她摸了摸后脑,抬头对大人道:“……饿了,” 裴洛城笑了笑,“那咱们就坐下吃点东西,” “嗯,” 江陵开心地点了点头,他们随意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又抬手招来小二点两个小菜。 这时,隔壁桌来了两个男人,进来时身上的衫子的都湿透了,一落座便招呼小二点了冰饮,“明日林家儿子要成亲了,” “哪个林家?” “就是县男爵林家呗,听说是从宗族中过继一个儿子,明日大婚,把这周围郡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到了,” “那可不,如今有了儿子就是不一样,可不得趁着世子成亲之时昭告天下,大办一场嘛!” 江陵听完,朝大人看了看,“二姐姐还托我给林仲卿送去一份贺礼,” 裴洛城轻嗯了一声,正色地看着她,“只怕我不能陪你同去,你一个人可以吗?” 说着他朝邻桌两人瞥了一眼,“林府世子大婚,声势定然浩大,届时周围郡县来的那些人里头,难保有那么一两个和我在京城打过照面,咱们此次的行程不宜暴露,所以……” “我明白的,”江陵抓住他的手,“我速去速回,一定小心行事,” 未几,店小二便把当地一道特色的红煨肉端了上来。 江陵只瞥了一眼,职业病犯了,她拿起竹箸,指着这道菜小声对大人说,“这道菜做得成色好不好,全看起锅的时间对不对,起锅早了,肉色黄而不红,起锅晚了的话,肉质变硬,颜色就如现在这样,红而发紫,” 那店小二听到有人这样背后点评,脸色骤然一变,扭身看着江陵,“你是干什么的呀?是来吃饭的还是挑事的?” 江陵愣愣地看着他,“我不过就客观地点评两句怎么了,又没有说不好,”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小二把汗巾往肩头一搭,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老板娘听闻这边有人闹事,急匆匆赶过来,刚要发作,打量了一眼座位上的两位客官,竟然改了口,转身对身边小二哥道:“算了算了,人家客人花了钱说两句还不行,再说人家说的也没错,咱们家大师傅可不是经常在后面偷懒,经常把锅起晚,实在对不住二位,要不,我吩咐里头的给二位重做一个吧,” “算了,不用了,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 老板娘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不时地偷觑着裴洛城。 第147章 夜探小马庄 回到房间,江陵扶着大人坐到榻上,俯身蹲下把他的鞋子脱掉,裴洛城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好呆呆地配合。 把他两腿平放上榻,江陵随手掀开他袍角,“你,干什么?”裴洛城紧张坐立起来,一把将她手摁住,江陵抬眼看他一脸懵怔又紧张的样子,笑了笑,“我能做什么,” 她只是想学着柏叶平日为大人按摩腿时的手法,缓解他膝处疼痛。 江陵不敢用力,只好一边揉捏,一边试探下手轻重,裴洛城深深地看她,不由想到当年若不是柏伯父,他可能早就没命了…… “我很难想到,当初你年纪又小,胆子也小,一个人面对那样一头猛兽,你究竟是如何逃生的,” 江陵见他懵怔,便笑道:“其实吧,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就是你中了金蚕蛊毒那次,后来你出现了幻觉,还指着卧房中紫檀木花架后的《木马图》说看到了狼,然后就拉着的我的手不放说要保护我,” 裴洛城目光移向别处,大概是觉得有些尴尬,就在这时,他突然察觉门外有异动,立即对江陵做了一个嘘声动作。 江陵会意,起身缓缓走到门边,猛地将门打开,只见客栈老板娘正站在门外,她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将手里的茶盘递上前,道:“……那个,我就是来给二位送壶茶水,” 江陵侧身给她让路,沉声说了一句,“放到桌上吧!” “好,好,”老板娘一边笑嘻嘻地走进来,一面四下打量,见到裴洛城点头以礼,倏然瞥见他腿上有伤,她看上去十分吃惊,忙走到榻前,“哟,这位公子腿上的伤怎么这么重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江陵,“这个小兄弟一看年纪轻没什么经验,我会按摩的,要不我来试试吧!” 说这话时,她已准备上手,裴洛城却撩起袍角将腿伤遮住,“不必了,” 老板娘尴尬笑了笑,“也好也好,二位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我,” 说完,她缓步退出大门,合上门时,一双眼睛仍不住朝四下打量。 江陵把门栓插好,走到桌前,端起茶壶就要给自己倒茶,“先别碰,”裴洛城在一旁提醒道。 江陵笑了笑,却不依然,“怎么大人怕这壶茶里被人吓了药?” “她方才应该一直在门口偷听,进门时又鬼鬼祟祟的,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小心谨慎些好,等天再晚一些,我还要出趟门,” 江陵思忖着,不知不觉抬手便将茶盏放到唇边,仰头喝了。 “你……”裴洛城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大人可是要去寻找当年那位恩人?”江陵完全没注意到裴洛城的表情,因为她不觉得这茶水会有什么问题。 “晚上行动,目标会小一些,” “所以大人担心方才这老板娘是谁派来的眼线?” 裴洛城一脸正色看着她,“你喝了茶水,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江陵笑盈盈地走过去,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我觉得这件事大人是想多了,而且那老板娘是不是眼线,我倒有个办法一测便知,” 是夜,裴洛城房间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不时传出一些奇怪声音…… “啊,你轻一点!” 裴洛城趴在床上,江陵则坐在他脚边,两手按住他脚心涌泉穴,一边不时观察门外的动静,悄悄低头对他说,“再喊一声,” “你到底想干嘛?” “按摩啊,”江陵打量着大门的方向,胸有成竹道,“我数十下,我敢担保她一定出现,” 她在心里默默倒数,脚下猛一用力,裴洛城感到涌泉穴处传来一阵胀痛,不由失声喊了一句。 果然,门外那个人影又出现了,江陵一看便知是老板娘的身影。 “公子,要不你把衣服脱了,让我为你揉揉后背,” 只见窗外那个原本佝偻着背一副偷听模样的侧影,听到这句话后,猛地把背挺得笔直,呆呆地矗立原地,未几,那人影便匆匆逃离。 江陵见她离开,立即从床上跳下,打开门左右打量一番,见没人了,这才合上。 一扭头,裴洛城已经走到她身边,温热鼻息刚好扑在她额头,“你测出了什么了?” 江陵伸手朝外指了指,“方才她在楼下的时候,我就看她一双眼睛总盯在你身上,所以你方才说什么茶壶里可能被下药,我是不信的,” “所以呢?” “得让她先死了这份心,她才不会一直盯着你不放,大人也好放心出门不是,刚刚她听到我在里面说的话,定以为大人有断袖之嫌,所以这下可以放心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若方才大人不是为了要配合我,才故意喊疼的话,那,大人是要多多锻炼身体了。” 昏暗房间里,裴洛城低头看她,隐隐笑着,一把打横将她抱起,轻放到床榻上,又给她盖好被子。 “今晚就住在这间房里,索性让她误会到底,” “那你呢,现在就去吗?”江陵抓住被角,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你的腿可以吗?” “放心,天亮之前,我一定赶回来。”说完,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柔声道了一句,“快睡吧!” 说完这话,匆匆合门离开。 绥安距离上京五百多里,又位于北境,纵然宣朝一直都有宵禁的制度,可这里天高皇帝远,且方镇将士驻扎一方多年,根基深厚兵强马壮,早就自成一派,因为对朝廷政令常常是敷衍了事。 因而这里的夜间的街道并不清冷。 按照当时字条上留下的地址,裴洛城骑马大约半个时辰赶到当时禁卫军马都头的家中,还未靠近,只听院墙内传来女子哭喊之声,还有男子呵斥声,脚步也乱糟糟的。 里面像是有很多只火把,将马家小院照得亮如白昼。 “我求求你们了,再宽限一些时日吧,”里面的女子苦苦哀求。 “再宽限?我们已经宽限你一个月了,小娘子,我们也不是有意为难你,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呢,不如就跟大爷我回去,一来我们回去也好交差,二来小娘子你也不用再辛苦营生想办法填补漏洞,岂不是两全其美?就凭马姑娘你这小脸蛋还有这婀娜多姿的身材,用得着苦哈哈赚钱?” 说着,他们就要上手拖拽,里头的女子苦苦哀求,大喊救命,任凭她如何呼求似乎都无济于事。 裴洛城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面纱系上,一把推开小院大门。 第148章 一枚铜符 院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回过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男子,“你是谁?” 裴洛城快速扫过小院各个角落,最后将视线落在被他们绑起来那个女子身上,沉声道:“放了她!” 那几个人对视一眼,嬉笑上前挑衅,裴洛城没心情也没时间和他们啰嗦。 双方很快交起手来,那些人不过是些仗势欺人的小混混,仗着懂些三脚猫的功夫,原以为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清秀的年轻人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可交起手来才发现低估了对方。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将他们一个个打得趴在地上痛苦哀嚎…… 裴洛城径直从地上躺的这些横七竖八人身上越过,低声道了一句,“滚!” 这些人再不敢有半分停留,狼狈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地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马姑娘,你等着!” 裴洛城走到那位姑娘身边,将她扶起,“姑娘还好吧?” 姑娘起身诧异地看了看他,向他福身以礼,“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我没事,” “那伙人是做什么的?为何半夜三更私闯民宅?” “他们是这坊市上混子,也是节度使新纳妾室娘家哥哥的手底下爪牙,此事说来话长,公子若不嫌弃寒舍简陋,请进屋喝杯茶,” 裴洛城跟着她进了房间,环顾四下,四壁萧然,蛛网连窗,房间中仅有的一件像样的家具便是摆放在正堂的一张陈旧的条案,桌漆已经陈年褪色,上面还供奉着一个无名的牌位。 一旁矮旧的方桌上只摆放着一个茶碗,这里的一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其他人居住过的痕迹,裴洛城质疑,“只有姑娘你一个人吗?” “……” 那姑娘顿了一下,眼眶起了层薄薄水雾,“是,家父就在上个月刚刚过世,” 借着昏黄灯光,裴洛城这才发现姑娘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白色小花的发簪,他心中诧异且懊恼,这意味着又和一位重要证人失之交臂。 可上个月他得到这份消息的时候,字条里并未提到他身体状况。 “是因为他们吗?” “是不全是,家父身子一直不好,早年就有痼疾缠身,最近这些人频频来家征收租子,只要拿不出便是一顿毒打,家父为此心力交瘁,上个月他们把家中仅有几两碎银子拿走后,阿爹便一病不起,没几天人就没了……” 裴洛城的眼底浮现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不过也就一瞬,他很快修复了心绪。 早就听闻绥安方镇治军混乱,既然来了,索性跟她打听一下这里发生的事。 姑娘安排他坐下,又赶忙去小院里烧了一壶茶水,给裴洛城倒上,“阿爹去世后,我原是打算离开绥安,投奔远方舅舅家,” “这些人半夜三更私闯民宅收什么钱?” 姑娘斟好茶水,坐到右侧他对面凳子上,“朝廷原有定制,每亩良田每年征租两升,可节度使大人这位小舅子仗着姐夫的势,对我们横征暴敛,说涨租就涨租,若不是不给他们,动辄就打砸要不就强取豪夺,这附近的人都快跑光了,” “那位节度使大人不管吗?” 马姑娘摇了摇头,“他管不管的我们不知,只知道有人曾为此告到节度使府衙,状说他这位小舅子仗势欺人,可结果呢,那人反被打死……” 裴洛城默然不语,看来绥安的情况远比他们在京中听闻到来的更加糟糕。 既然马都头人已经不在了,他再多逗留也是无济于事。 再说了,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也实在不便。 于是起身准备拜别马姑娘。 “方才那些人应该不会善罢甘休,既然马都头人已经过世,姑娘在这里既无牵挂,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多谢公子提醒,我也正有此意,” 说完,裴洛城起身离开。 “公子等等!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今日得公子搭救,小女心中感激不尽,来日若有机会定当衔环相报。” 身后的马姑娘将他叫住,她缓步走到裴洛城身后,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身影。 “不必了,” 马姑娘又上前一步,欲言又止,“……敢问公子可是从上京来的?” 裴洛城怔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公子乳名可是叫明轩?是骆家后人。” 裴洛城心中一震,立即转回头,诧异地看着马姑娘。 她见裴洛城如此反应,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不由壮胆道:“阿爹去世后,我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开,就是为了在这儿等候公子,阿爹去世时曾嘱咐过女儿,说你一定会找来他。” “马都头临终前还说了什么?”裴洛城追问道。 “阿爹说你一定会来这里找他,打听十三年的事,他留下话说,当年他之所以能救下公子当然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授意他无论如何要为骆家留下一条血脉,那人还说了,他相信公子你的父亲,就是骆将军绝不可能投敌卖国,而骆家一门也是无辜被牵涉其中,” “那人是谁?” “……这,阿爹他没说,他临终前,只是嘱咐我,要我一定在这里等公子,还说请公子务必相信骆将军的当年冤案必有水落石出的那天。” 裴洛城还是有些失望,十三年前,他原本就不信父亲会做出悖逆国家之事,虽然眼下所有的证人,证据都断了,心中还是重新燃起一份希望。 “公子稍等,我这里还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公子,”说完,马姑娘回身进屋,未几,再回来时将一块颜色发旧的铜牌交到裴洛城手里。 他诧异地打量手里这块直径约有两寸大小的符牌,上面还刻着父亲的名字还有官衔。 他尚记得,军中所有将士无论官衔每人手中都有一枚雕刻上自己名字的符牌。 一旦战死沙场,这枚符牌便随同将士遗物一同寄回死难将士家中,否则的话只会片刻不会离身。 可父亲的符牌为何会在马都头的手中? “敢问姑娘,马都头可曾是飞虎军中一员?” 姑娘想了想,“这个我记不清了,隐约记得小时候常年见不到他,不过,他的确是后来才去了禁卫军,没多久,我们便随阿爹一起回来回绥安了,” 第149章 林仲卿大婚 这天上午是林仲卿的大婚之日,江陵带着起程前二姐交代给她的红木匣子离开。 他站在窗口目睹她离开。 她前脚刚走,裴洛城听到有人敲他房门。 他打开房门,环顾左右并无人经过,再定睛一看,地上留下一张字条。 他赶紧俯身将字条捡起,展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字条应该是董咸差人送来的。 那上面写着,军中得到京城密报,说是二皇子逃回北厥,战事吃紧,五日后将由孙珂率大军赴京勤王。 而且字条上还说,那边已经知道他到了绥安,已下达截杀令,必不会让他再活着回到京城。 他心口一凛,首先想到江陵,她才刚刚离开。 今日林仲卿大婚,那些人若真是孙季安派来刺杀他们的,想必一定知道江陵和林仲卿的关系,也知道她一定会出现在林家喜宴之上。 江陵有危险! 他二话不说,戴上斗笠匆匆离开客栈,骑马直奔县男爵林府。 此时已经不能明发呈文向陛下汇报自己归期,更没有办法将他知道的这个消息呈上朝廷。 消息一旦被人截胡,孙柯必然知道军中有人告密,这样一来,不仅之前努力都白废,还有可能因此连累董咸。 这时的江陵已经达到林府门前,正好赶上迎亲队伍接新娘子回来,两旁的唢呐锣鼓声震耳欲聋,围观的人群也是挤得密密匝匝,人头攒动。 林仲卿身着一拢大红色锦绣直襟长袍,腰束月金色炫纹云宽腰带,系着一块成色极好玉佩,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最前面。 不时朝两侧人群招手,看上去春风得意,荣光焕然。 这可是绥安县林家夫妇新过继来的长子,虽被层层护卫拦着,只能遥遥相看,围观人群仍止不住交口称赞,说林仲卿仪表堂堂,不愧是被林家夫妇相中的孩子。 一行人在林府门前停了下来,司仪官高唱,“请世子夫人下轿!” 林仲卿喜盈盈地踩蹬下马,步履矫健走到新娘子轿前,掀起大红色锦帘,伸出一只手,这时,一只白嫩小手从轿中伸出搭在林仲卿的手上,紧接着,一个身着大红色嫁衣,打扮的花团锦簇的新娘子,婷婷袅袅从轿中迈出。 再接下来便是繁琐冗长的入门礼。 “听说这位林府世子原名叫什么卿,林家老爷觉得既然入府做了世子应该换个名字,所以才有了林子钰,” 江陵被夹在人群中,挤得头昏脑涨,心里正想着该如何才能把这东西亲自送到林仲卿手里。 像林家这等规格人家家中儿子迎亲,自然不是谁都能有资格进门恭贺,眼下虽是最好的时机,可林家一门正在给儿子举办婚宴,总不好在这个时候干扰婚礼正常进行。 新人入了门,受邀而来的宾客也鱼贯进入林府大门,江陵怀揣着红木匣子走到林府家丁门前,笑嘻嘻朝一旁家丁点头,想要跟着宾客一起混进去,不出所料被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的!” 家丁朝她上下打量一番。 “我,我自然是来林仲卿林兄道喜而来,”说着,她将红木匣子呈到家丁眼前,“看看,我还专门带了贺礼,” 家丁皱着眉头,不耐烦朝她喊道:“什么林仲卿,我们家世子不叫这个名,” 江陵赶紧改口,“说错了,如今应该叫林子钰,是这样的,我是京城来的,是你们世子的好友,林仲卿这名字叫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不要见怪!” “你是从京城来的世子的朋友?那就更不行了!我们老爷说了,不许世子再和京城里的人朋友有任何往来,去去去,若再理不离开,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看你一副文文弱弱的,趁早走吧!” 江陵只好另寻办法混进去,忽然看到林府侧门处,家丁们进进出出正在搬运嫁妆,她灵机一动,决定伴成他们混进府去。 好在她今日一身男装扮相,低着头跟着一个小家丁一同把一个暗红色樟木箱子抬进门去,此时,林府中的喜宴已经开始。 江陵四处循着,终于在宴厅找到林仲卿,他忙碌地穿梭于各一众宾客之间,向他们敬酒。 “今日是我林子钰的大喜之日,诸位吃喝和好,我先干为敬,”说着,林仲卿举杯向众人示意,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待他走到江陵跟前,已是酒过三巡面色微醺,他亲自斟一杯酒,递到江陵手中,将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间愣住,“……怎么是你?” 江陵笑了笑,大大方方从他手里接过酒杯,“是我,你没看错,我是特意恭喜世子你新婚之喜的!” 林仲卿吓得不轻,当即醒了酒,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至一处,“你如何得知我今日大婚,该不会来捣乱的吧?我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京城,你若敢坏了我的好事,我绝不轻饶你,” 江陵看了看他,眸中闪过一抹不屑,“林世子想多了,我可没那么无聊千里迢迢跑来搅黄你的婚事,我是为了我二姐姐而来,” 林仲卿愣了一下,“……她,也知道了?” “废话!你以为你躲到这千里以外的地方,就没人知道了吗!如今上京城里谁人不知你过继给了县男爵夫妇做了儿子,如今大小也是个世子了。” “这件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想来你早就在筹谋在心,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对二姐姐做出那样的事?你可有想过她以后该怎么办!” 林仲卿脸色登时暗沉下来,默然不语,半晌才说了一句,“此事就算我对不起她!” 江陵一听来了气,“你说这话还算是个男人嘛!什么叫就算?” “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跟你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好聊的,”说着,她将随身携带的红色漆木盒子放他怀中一塞。 “这是什么?”林仲卿呆了一下。 “二姐姐送你新婚贺礼,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你自己打开看吧!”江陵把头偏向一侧,实在不想多看他一眼。 “对了,二姐姐说了,这是你当初送给她的礼物,如今你们两个好聚好散,把这些东西统统还给你!哦,这匣子上的钥匙,她说你也有一把,你可以打开。” 林仲卿抱着漆木盒,讪讪点了头,“其实,这些珠宝首饰什么的,她自己留着就好,还给我也没什么用,” 说完,林仲卿从腰间摸出一把特制钥匙,打开了木匣。 第150章 混乱 “哐”的一声巨响,漆木匣被扔出两尺开外。 贺礼已经亲自送到林仲卿手中,江陵正打算转身离开,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闪身避过。 宴厅内众位宾客兴致正浓,推杯换盏之间被这一声巨响惊得立时呆住,纷纷转头将目光对准了林府世子。 林仲卿吓得脸色死白,眼珠子瞪得几乎掉下,手颤巍巍地指着地上木匣中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江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眼看去惊得她全身汗毛直立,只见那木匣子里装着一小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 这时,有两位年纪稍长的妇人缓步围拢上前,走至江陵身边,悄声议论,“造孽啊,这孩子怕是只有两个月大小,” 江陵转头目光惊恐地望了望身边的妇人,这不会就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 就在这时,方才在门外拦住江陵的两个家丁不知怎的一眼看见她,大叫一声,“喂,你小子不是京城来的那个么,谁让你进来的!” 说着,他们冲向人群,直奔江陵而来,她早已答应大人早去早回,也知道绥安此地不便久留,谁知竟惹出这样大麻烦,若因为此事被林府的人抓住扣下,大人必不会袖手旁观,只怕到时只有公开自己身份…… 这后果,是谁也不能承受的。 于是,她撒腿就跑。 “往哪儿跑!” 幸亏林府宾客众多,令她巧妙避过各种围捕。 林家老爷见有人大闹世子婚礼,立即下令命府里所有人一定把闹事之人拿下。 她一个人狼狈逃窜,边跑边骂江蓉琪,“真是被你害死了!哪怕你事先告诉里面是什么,真是!” 各门出口都有林府家丁把手,江陵只好掉头另寻逃生之路,就在她仓皇不知何处隐藏之时,突然有一只打手将她拉入门内,担心她叫喊引来那群家丁,江陵一转身,那人便将她嘴捂上。 那人附在她身前耳语道:“别喊,我们可以带你出去,” 江陵瞪着眼睛打量他们,眼前这个留着山羊胡的男子似乎看着有些眼熟,却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听从他的吩咐。 那山羊胡男子转头对身边的男子道,“把你衣服脱下换给他,” 另一男子应声点头,麻利松开腰带,脱去外袍,江陵也不矫情,只要能顺利从这里逃脱,其他的,管他的! 从他手里接过外袍后,立马套在自己身上,戴上那人帽子,那男子打量一番,仍觉得有些不妥,便从腰间摸出假胡子给她贴在上唇。 然后山羊胡子男子打开门,正欲抬脚,不知想到什么,半侧过头对另一人淡声道:“一盏茶后,老地方见,” “是,” 江陵半低着头,紧跟在那人身边,心里砰砰打鼓,余光不时瞥向那人侧脸…… 这张脸越看越熟,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能如此恰好将自己救下,正想着,二人已经来到位置相对偏僻的侧门,家丁走上前刚要盘问,谁知还未张口,便被山羊胡男子抬手一掌劈在脖颈上,当时就昏倒在地。 山羊胡男子利落俯身将那人拖至附近的一个假山后头,然后对江陵说了一句,“走,” 出了侧门没走几步,有一棵大树,是他们拴马的地方,“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牵马,” 江陵嗯了一声,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见他背身准备解开缰绳时,拔腿就跑。 因为就在他们自侧门而出的那一刹,就是他出手打晕林府家丁的同时提醒了她,这山羊胡子男子就是上京中武侯侍卫,京畿出现时疫时,就是他带人去了赵家庄抓捕逃犯。 没想到这些人竟然真的一路追踪他们到了绥安,甚至竟然猜到她一定会出现在林府婚宴之上。 这些人的目标一定不会是她,而是裴洛城! 那人见她跑了,立即踩蹬上马朝她的方向追去。 江陵拼了命地往前跑,可她毕竟跑不过四条腿,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身边不知是谁碰了她一下,她惊得大喊,“陵儿,把手给我!” 江陵猛一回头见是裴洛城,赶紧抬起右手,只觉身子一轻,须臾被他拉上马背。 她转身向后看去,他二人身后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兵士模样的人,纷纷骑马跟在后头。 “他们是什么人?” 虽然现在已算是从林府逃了出来,可她依旧心有余悸,一想到方才在林府那惊人一幕,心脏还是砰砰乱跳。 “我担心你出事,去了刺史府,” “啊?”江陵震惊,“你还是找了刺史大人?” “刚刚追你的人是不是武侯侍卫?” 江陵诧异,赶忙点头,“大人怎么知道?” “我得到消息,他们要我们回城路上动手,” 说完,他对江陵喊了一句“抓紧了,”狠狠挥动手里长鞭。 他们一路驰骋狂奔,出绥安城时,天边已是暮云缭绕,天光渐暗,树林中长风呼啸而过,有如松涛。 不知何时身后聚集了大量武侯侍卫,又或许他们早已埋伏在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突然间,裴洛城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出于直觉,他似乎已经感受到身后危险。 他紧紧抱住江陵,身子突然侧向一边,那一霎江陵几乎觉得自己要从马上坠下。 破空之声越来越密集,万箭齐发。 箭飞如雨,犹如漫天密密匝匝的蝗虫齐刷刷朝他们射过来。 身后不时传来人仰马翻的声音。 连刺史府派出的精锐也毫不顾忌,看来他们铁了心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了。 刺史府的精锐骑兵再厉害也抢不过孙季安手下的武侯铺杀手,他们个个训练有素身手矫健,以一当十,只看当时的陆风的身手便知道他们这些人实力有多强。 江陵趁机向后瞥了一眼,“怎么办啊,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裴洛城却是目光笔直注视前方,眉宇间微蹙,神色不见一丝慌乱。 这时,刺史府有一个兵士快马追上他们,江陵转头望去,只见他背后中了三只箭,汩汩鲜血从胸口涌出,铠甲上殷红一片。 “裴大人,你们沿这条山路直上,溪流关下,” 话刚说到一半,背后又中了一箭,当即摔下马去。 第151章 绝境 绥安四面环山,只有距离绥安五十里处的溪流关是一马平川。 裴洛城和江陵二人骑马沿途按照方才那位兵士指引一路往溪流关前进,可这条路越往前走越是崎岖难行,竹林也越来越密,此时他们已是人疲马乏,冷不丁马儿被已经砍掉的半截竹子绊倒后,索性赖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见此情形,他们只好弃马继续前行。 突然天空传来几声轰轰雷鸣,几滴豆大的雨点落在江陵的脸上,她仰头看了一眼,斯时的落日熔金如今变成头顶一片漫天乌云,“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好在那群人还没有跟上来,“他会不会指错路了,”江陵眼前看了看前方的逶迤崎岖的小路,这条路似乎越走越窄,看不见出路,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一回头见裴洛城竟然落后她身后好远,他面色有些苍白,每向前迈出一步似乎都很吃力,视线再往前看了一眼他走过的路,青石阶上每一块都沾上一个大大带血的脚印。 “你受伤了?”江陵赶紧上前扶他,原来他的小腿部中了一箭,鲜血顺着小腿灌进他的乌皮靴中,将鞋底浸透了,“要不先停下来处理一下伤口吧,” 裴洛城依旧忍着小腿剧痛继续前行,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们人多,用不了多时就能追上,好在天就要下雨了,大雨一过把这台阶上血迹冲刷了,他们就不好找到我们行踪了,” 江陵只好同意,用力支撑他侧身体,好让他把身体重心压在自己身上,以此减轻伤口的疼痛。 未几,他们刚找到一个山洞藏好,外头便是一阵雷电交加,风雨大作,这场雨下得异常之大,仿佛天河之水倒泻,山洞外立刻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水幕,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 裴洛城找到一个可以靠着的巨石坐下,他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徒手拔掉插在小腿上那只箭簇,看着箭拔出后,腿上留下的血窟窿,她眼泪都要掉下来,吸了吸鼻子,快速从中衣上撕下一块布,给他小心把腿包扎好。 他抬手在她脸颊上摸了摸,为她擦去眼泪,“哭什么,我又没死,” 她突然有点绷不住,可又不敢放声大哭,嗓子里梗得难受,“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亲自跑一趟林家,害得你受这么重的伤,” 山风裹挟着雨丝吹进原本就已经阴暗的洞里,江陵抱紧了臂膀,不由打了个冷战。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山洞中也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裴洛城虽看不到她神情是怎样的,可能清楚地感受她的身子似乎在瑟瑟发抖。 于是,他抬手将她揽在怀中,二人只能背靠着石头抱团取暖,此时,漫山都是寻找他们的杀手更是不能在此处生火引他们前来。 黑暗中,江陵依偎在裴洛城身边,突然听到几声微微的“咕咕”声,她笑了,不由抬头问道:“你饿了吗?” 裴洛城无奈,“你说呢,咱们跑了整整半日,连马儿都跑不动了,我能不饿吗?” 江陵灵机一动,“等下,” “咱们跑出来的时候,为了轻装简行,可是什么行李都丢掉了,莫非你还能变出吃的不成?” 江陵冁然一笑,朝怀里摸了摸,黑暗中将一个纸袋摸索着打开,然后拿出一块枣泥酥饼放至裴洛城嘴边,“快吃吧!” 裴洛城诧异,“哪来的?” “喜宴上拿的,我觉得味道不错,想着咱们返程路上吃,没想到竟成了救命的东西,” 黑暗中,传来他们吃酥饼的“嚓嚓”声,“大人你说,这会不会是咱们在这世上最后一顿饭了,外面都是武侯侍卫,已把咱们围困在其中了,我刚才看了一眼,前面根本就没路了,” “别叫我大人了,这也许真的是咱们最后一晚了,不如换个叫法吧,” 江陵愣了一下,一边慢慢咀嚼着,一边想,“难不成叫你乳名?”不知想到什么,她捂着嘴小声笑出声来,“不行,我会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 正笑着,身边传来一声低沉且有些嘶哑的声音,“那不如改叫夫君吧,如何?” 她突然愣住,只觉得两边脸颊烫得厉害。 “此地风景甚佳,茂林修竹,泉水淙淙,若是能有幸长眠于此并非不是人生一大乐事,你那日自己都说了我们夫妻同心,叫一声夫君又怎么了,” 也是,她早在心中把他当做自己夫君,可真让她当面叫一声,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兴许是感觉到了她的为难,他手掌在她肩头拍了两下,“好了好了,不勉强你,等你想开口的时候自然也不用我说,” 他们就这么相互依偎在一起,轻声说着聊着,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等她醒过来时,外头的雨早已经停了,天光已经亮了,可一旁的裴洛城却是不知所踪。 她起身沿着山洞转了一圈,小声地喊了两声,声音在洞中传出微弱的回响声,还有崖壁上水滴掉落时的“滴答”声,就是不见裴洛城的身影。 她又绕到洞口准备出去寻找,可走出几步,便看见山林中有鸟雀突然惊飞,她急忙返回山洞。 雨一停,这些人更方便搜山了,好在这处洞口还算比较隐蔽,兴许还能在里面苟且躲上一阵,可大人到底去了哪里,莫非出去探路时被他们抓了? 想到这里,江陵变得坐立不安。 就在这时,山洞外闪过一个身影,她骤然抬头,竟是裴洛城回来了,袍子里还兜着许多的山果。 “你跑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被他们抓走了,” 裴洛城微微一笑,看了她一眼,“快吃吧,这是我在树底下捡的,填饱肚子才有力气离开这儿,” “你找到出口了?”江陵惊喜地盯着他,满眼都是期待。 他耸了耸肩,“还没有,倒是看到那群人就在离咱们不远的地方暂时驻扎下来,” “什么意思?他们这是不打算上山来找我们了?” 裴洛城找到一处石阶坐了下来,“一般情况下,敌人明明离我们很近,却是安静的出奇,这就说明他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我猜再往前肯定是没路了,他们只要守在下山的路上,便可一劳永逸。” “那可怎么办啊?” 裴洛城没有说话,只是蹙眉思忖着,那个士兵坠下马前,明明指着前方的路,对他们说“前方溪流关”。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的含义。 那人若不是有意欺骗他们的话,那就说明前方的一定有个叫做溪流关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第152章 诱捕 山下的人以逸待劳,兴许只是稍作休息调整,并不会给他们留出太多时间,因为那些人还要赶着回京交差。 武侯侍卫装备人员齐全,在来绥安之前定然做好细致的准备,那些人定然清楚他们两人目前逃无可逃的处境,故而暂时放下戒备。 裴洛城蹙眉思忖着,他觉得今晚是留给他和江陵的最后时间。 经过一夜暴雨,前方凌烟河水大涨已经漫过堤坝…… 江陵走到他跟前,吃着他带回的野果,一边看着他将方才从外头带回来的藤条结成一条绳索,“这些做什么用?” 裴洛城抬头看了她一眼,“拴在一起啊,这样我们两个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江陵笑了笑,“嘎嘣”咬了一口手里的野果。 “多吃一点,晚上才好有力气,若是幸运的话,还能赶回去过月夕,” “对啊,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后天就是中秋了,” 当晚,月色微明,云翳半开,裴洛城带着江陵悄悄来到凌烟河水边,“我记得你小时候略通水性,现在咱们眼前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了,” 江陵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说完,裴洛城将藤条绳一端牢牢系在江陵的腰上,然后又给自己系上,二人慢慢走下水。 …… 中秋夜皇宫麟德殿 院中笙歌不绝,飞红舞翠。 今晚宣帝宴请群臣及其家眷,大臣们齐聚麟德殿院中,女宾与他们仅一墙之隔陪着太后,丽贵妃一道吃酒赏月谈笑风生。 今晚天气不佳,酒至半酣时,玉兔躲进厚重的云层,天幕中也见不到几颗星星。 往来穿梭于各种之间的宫娥太监半低着头,神色匆匆,从他们的脸上感受不到半点节日喜悦的气氛。 孙季安姗姗来迟,缓缓走至御前,拱手以礼,“臣下有事耽搁,故而来迟,还请陛下海涵!” 话虽这么说着,可从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惶恐之意。 宣帝脸颊微红,用一双微醺的眼睛定定看着阶下之人,突然拿起手边的白玉瓷碗扔了出去,“哗”的一声落在孙季安身边。 此时的孙季安不等宣帝叫他平身,正大摇大摆走向自己座位,冷不丁被宣帝这一突入起来的举动吓了一个激灵。 就在这时,麟德殿大门突然紧闭,紧接着,许多身着铠甲手持长刀的禁卫军将士突然从殿内涌了出来,将殿内所有人团团围住。 孙季安愣了一下,环顾四周,最后将视线定在宣帝身上,而后肆无忌惮仰天大笑。 “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你以为京城这些个区区禁卫军就想把我拿下?” “金牛山铜矿,你私铸铜币,西南驻军贪腐,这桩桩件件那一件不是你孙季安所为,更可气的是,你居然和北厥人沆瀣一气,私造兵器卖给北厥兵士以此牟取暴利,寡人是大宣的皇帝,岂能容你!” 孙季安似乎早已有心理准备,并不以为然,“那又怎样,” 他朝群臣瞥了一眼,见他们都安坐于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一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你们都怎么了?平日里跟在本尊后面哈巴狗一般巧言令色,怎么今晚一个个都三缄其口了?” 今晚中秋,宣帝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可他的头脑从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清醒。 他冷静地看着阶下孙季安,“不要再逼迫众位卿家了,他们的家眷亲属如今都在太后宫中,由丽贵妃作陪,好着呢!” 孙季安长长哦了一声,“你以为这样便就能够将本尊擒住?你可真是太小看本尊了,眼下所有驻军都已经调往边城应对北厥来袭,京中空虚,而我在绥安的大军已经打着勤王的名号赶在来京的路上,眼下恐怕已经到达城外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裴洛城一袭紫色官袍从麟德殿走出,顿时愣住,“你不是……” 裴洛城走到孙季安身前,眸光如冰,冷冷道了一句,“我不是应该已经被你们的人困死在溪流关?只可惜,我没死,还有,那不是你的十万大军,那是朝廷的十万大军,” “……什么意思?”孙季安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中呈现一抹惶恐之色。 裴洛城抬了抬手,一名禁卫军提着一个男人头颅,扔到孙季安面前,他定睛望去,脚下一软向后退了一大步。 “你们竟然杀了孙柯!” “他早就该杀!” 这时,坐在宾客席位上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在宫娥的搀扶下走到御前。 宣帝有些诧异,这位老夫子是已致仕多年的太傅,后执教于翰宸,也曾坐江陵和裴洛城的夫子。 今日他设计抓捕孙季安,其中并没有这一环节。 “夫子,您这是……快快扶他起身,” 姜夫子摆了摆手,执意跪在御前不肯起身,“陛下,老臣也有罪!” 宣帝与裴洛城互视一眼,又看向姜夫子,“……” “陛下可还记得老臣向陛下上疏要求致仕回乡?” 宣帝点了点头。 “正是那一年的科举,江浔落第,而他,”说完,他抬手指向孙季安,“却以一甲探花的身份被朝廷录用,事后老臣曾偷偷见过那张考卷,那分明是江浔的考卷,老臣身为他的老师一眼便可认出是他的字迹,孙家是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当年孙相执掌礼部……” “……夫子的意思是,孙季安当年探花身份有假,是他换取了江浔的考卷才得来的?” 夫子展袍扑倒在地,“此事老臣当年就是知情人之一,可老臣迫于孙家权势威压,不敢将此事通报陛下,只能举荐江浔去了史馆,后又去了大越国,十几年来音讯全无,老臣有罪!是老臣害了江浔!”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在他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夫子” 姜夫子愣了一下,赶忙抬头一看,顿时如石像一般定在原地。 面前的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却是和他一样满头白发,他眼角爬满了皱纹,皮肤黝黑,似乎更像是饱经沧桑之人。 他伸手将夫子搀起,“夫子,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时,一旁的孙季安大惊,“你是江浔!你竟然回来了!” 第153章 还原十三年前真相 江浔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孙季安,“是啊,我回来了,” 二人算是三服内的姨表兄弟,虽然两家由于门第悬殊多年不曾往来,可尚有儿时一些情分在。 姜老夫子这才从那张昔日熟悉的脸部轮廓和眉眼中逐渐将他认出,他上前一把抱住江浔,失声痛哭。 “当年是为师对不起你呀……若不是为师畏惧权势不敢揭开黑幕,你也不至沦落至斯,当年你可是我带过所有弟子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裴洛城乍然听到江浔的名字,心中为之一震,赶紧将头转向殿内,他知道这就是江陵失踪多年的生父,也知道她在里面一定都听到了。 群臣面面相觑,由于时间太过久远,很多人都已经记不得江浔这个名字。 只有一名当年同为姜夫子门生的大臣把他认了出来,他起身绕过身前的小桌,走上前拉住江浔,将他仔仔细细一番打量,“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怎会变成了这样?” 江浔拍了拍那人的手,艰难一笑,转身面向宣帝,展袍而跪,“臣此去经年,当年骆将军一门无辜被牵连灭了满门,臣在此想为骆将军讨回一个公道!” 众臣闻之,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当年边城传来骆将军投敌的消息,就是由孙季安在第一时间上疏呈递至御前,奏请陛下斩杀骆氏满门。 那时前任刑部尚书窦璐德仍是边城守将,那件事发生以后没多久,孙相便以一个随便托词将窦璐德调回京中。 如今江浔回来,竟然当众揭晓当年骆将军投敌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群臣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判断,只能静静倾听江浔继续往下说。 原来,当年大宣不堪北厥一次次袭扰,密遣使者去大越国,想要联合周边国家一起剿灭北厥。 这个当年被秘密差遣去大越国的使者就是江浔,他们一行四人,扮作自大宣回国的越商,在经过北厥时被他们扣在境内,这一扣便是十多年不许他们回国。 当年骆将军带领一千精锐骑兵深入北厥腹地,一路杀敌无数,江浔他们四人深感欣慰。 如果骆将军此次可大胜而归,他们也不仅不用抛妻弃子远赴大越,甚至可以跟随大军一同回朝。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大军弹尽粮绝,被一万多北厥骑兵团团围住,最后孤军奋战到死时,却还在眼巴巴等待身后的援军。 更没想到的是,窦璐德他们当年不仅没有派兵增员,反而一纸诉状将他们告到御前。 裴洛城捏紧了拳头,想到父亲当年浴血厮杀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想象着他亲眼看着自己下属一个个战死在自己面前时那份痛不欲生,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水汽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 江浔扑倒在地,“陛下,臣当年就在北厥境内,臣可以证明骆将军和他部下的飞虎骑兵从没有投敌叛国,全员一千零一人一直血战到他们生命最后一刻,请陛下彻查当年边城一案,还骆家满门一个公道!” 宣帝的脸色看上去是从未有过阴沉,他那双放在桌底下紧紧攥住袍角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着。 这一天,他等得实在太久…… 孙季安冷冷一笑,“凭什么?就凭你空口白牙一张嘴,就想为那些逆臣贼子翻案!真是可笑至极!” 宣帝给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公公当即走到麟德殿内,不多时,他迈出殿门,手里拎着一个发黄布袋,宣帝接过那袋子,解开布袋的扎口,直接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桌上…… 哗哗哗哗……传来金属器具摩擦声。 众人齐齐将视线投向桌上的一枚枚铜符。 “……将士们这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啊!”有位老臣恍然。 “是啊,” 众人听闻到当年喋血真相,还有将士们留下的一枚枚生死契约,原本还在作壁上观的朝臣不由纷纷出列,一个个走到御前拜倒,高声为当年战死的边城将士呼喊鸣冤。 “你不是要证据吗!”宣帝心中激愤难耐,也被眼前群臣的行为深深感动,愤而起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孙季安,“这些就是证据!” 是铜符!是一千龙虎军出征前留下的生死契约! 裴洛城不禁抬手摸想自己的腰间的那一枚刻着父亲的名字的铜符,他心下一颤,缓缓转向宣帝,那一刻他什么明白了…… 孙季安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一切。 他眼珠子转了几圈,这才恍然,原来宣帝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就为今日等他自投罗网,江浔也好,裴洛城也罢,还有地上那颗血淋淋的孙珂的人头…… 突然,裴洛城耳边传来一阵破空之声,猛一抬头,忽见孙季安腾空而起的同时,从乌皮官靴中摸出一支匕首,径直扑向江浔。 江浔来不及做任何反应,顷刻被他牢牢擒在手里,明晃晃的匕首直指向他的脖颈。 “放我走!给我准备一匹快马!快!” 就在这时,麟德殿四面院墙上出现一排排弓箭手…… 宣帝死死盯着他,大声呵斥道:“今日你就是插翅也难逃出这麟德殿!” “阿爹——” 麟德殿内传来江陵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 她抬脚迈出麟德殿大门,缓缓朝江浔走去。 面前这个比同龄人看起来苍老二十岁的老人是她的父亲。这也是她自打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父亲。 她曾经在心里恨极了他,恨他抛妻弃子,恨他音讯全无,恨他这么多年从未尽过父亲的责任。 江浔乍然听到一个姑娘叫他父亲,开始还有些诧异,转而他的眼眶渐渐发红。 多年前,他从这个家离开时并不知道江陵阿娘已经有了身孕,他从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万没想到,父女俩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认。 江陵步步逼近,抬手指向孙季安,“阿爹,就是他,你身后的那个人,就是他杀了阿娘!” “……是你杀了她!”江浔微微侧头质问。 “我没想杀她!是她性子太过刚烈而已,怨不得我!” 裴洛城看准他情绪失控,手上刚有些松懈之际,一个跃身而起疾如闪电般将一把剑刺入孙季安腹中。 “这一剑是为我阿爹和那一千飞虎军将士!” 这句话几乎是从他紧咬的牙根缝隙中而出,他脸上肌肉在隐隐抽动,身体里热血早已沸腾到无法停下。 “……你,你是骆家后人,” 孙季安瞪圆了眼睛,这一次他是真的从裴洛城目光威压之下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还未等他把话说完,又是一剑迅速插进了他心口,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 “这一剑是为了柏叶!” 孙季安身子渐渐瘫软,最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瞪得极大…… 第154章 十万火急 江浔快步走到女儿身边,一脸激动且掩饰不住的兴奋,他眼眶通红地上下打量江陵,“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的女儿竟然长这么大了,” “阿爹,我终于见到你了,”江陵看着父亲,哽咽着。 今晚的中秋宴,带给人实在太多惊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群臣诧异地望向小裴大人,他的脸颊上还挂着被喷溅到的血珠,身前的衣衫上被鲜血浸透…… “裴大人,你竟是……骆家后人,这,真是没想到啊,” 可话一出口,群臣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把视线转向宣帝,若裴洛城真的是骆家后人,那当初…… 裴洛城猜到他们的心里的想法,他缓缓转身,将要把手里的那枚铜符交给宣帝,他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将它留在自己的掌心。 “当年骆家满门被抄斩时,的确是有个好人心将我救下,那个好心人便是当年飞虎军中一员,我曾去找过他,不幸的是,他如今已因病离世……” 他展袍跪在御前,“臣当年隐姓埋名实属情非得已,请陛下赐罪!” “裴-洛-城,这洛城二字已经暗示着骆将军和当年的边城,原来小裴大人的名字早已深意,” 姜老夫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颤巍巍地走到裴洛城身边,与他并行而跪,“老臣当年已是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以致我大宣痛失一位宰辅之才,小裴大人是天子门生,又是骆家后人,恳请陛下开恩,念在他绥安之行避免我朝一场动荡,将功补过,请陛莫要再追究他之前的过错。” 姜老夫子曾任两代帝师,在士人中享有颇高威望,有他带头,群臣纷纷迎风而倒齐齐为裴洛城发声。 今日这样众望所归是宣帝最希望见到,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嘶哑的喊声划破夜空。 “陛下——北厥铁骑十万大军已逼近边城,边城告急!” 在本该阖家团圆的中秋之夜,突然出现了这样紧急军情,众臣哗然,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