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清冷师尊》 1. 旧友 杏花三月。 夜里刚下过一场细雨,清晨时山峦间笼罩着一层薄雾,浩浩濛濛,如烟如露。 重绿掩映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径若隐若现,尽头处的山门不知是用什么石料凿刻而成,这道山门屹立在此,经历数千年风雨,却仍未留下分毫被岁月磋磨的痕迹。 上用剑锋剜了两个字—— “昆吾“。 剑入石深,剑锋即成笔锋,遒劲飞扬。 一名小道童正引着一行人脚步徐徐的上山。 “沈宗主,实在不巧,云真人月余前下山云游去了,眼下还未回来呢。” “无妨。”对方笑答道,“我此次前来,只是闭关多年出关,恰逢贵派大比在即,早听闻‘天下剑道出昆吾’,只是贵派十年一度大比,此前总是错过,无缘得见,如今正好赶上,所以也没来得及递拜贴,就带着门下弟子们冒昧前来叨扰了。” 小道童闻言,心下微觉奇怪,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沈宗主与他们云真人是少年知交,相识千年。 修真之人无岁月,十年一度的大比,可实在谈不上什么“赶不上”。 只是,他不过是昆吾剑派知客峰的一个小小接引道童,虽然奇怪,也来不及想太多,只觉得这位沈宗主,待他一个道童尚且这般客气亲切,半点不见身为一宗之主的架子,当真叫人如沐春风,寥寥数语之下,便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难怪云真人那般脾性,却独独与这位沈宗主交好了。 昆吾剑派有护山大阵,是当年剑派盛极一时时,由声名远震宇内四合的“昆吾十七剑主”设下。 飞升之下,无论修为高低,均只得由知客峰入山,无法御剑御器,腾空而行,只能一步一步的从这“问剑阶”拾级而上。 管你神仙真人、道尊剑君,统统一视同仁。 剑修脾气大抵如此,修界众人也早已见怪不怪。 沈忆寒却并不似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心情畅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望不到边的石阶尽头,心中有些着急: 也不知云燃是不是已经在云游过程中,带回那小兔崽子了? 无人知晓,沈宗主日前从闭关修行中醒来前,做了个梦。 这梦甚是古怪,甚是离奇,主角甚至并不是沈忆寒自己,而是与他相识千年的旧友—— 隔壁昆吾剑派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无字剑尊,云燃。 梦里他那好友收了几个徒儿,个个来头都大的吓死人: 什么背负血海深仇的天道宠儿,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机缘,他喝水一般寻常的一个个撞上、什么北境魔修大能夺舍重修的假身、还有看起来分明平平无奇,资质平庸,日后却会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风、扮猪吃老虎的黑莲花…… 这些好徒儿,几乎没一个省油的灯,还有个共同点: 都对自己师尊心怀不轨。 天道宠儿日久生情、魔修大能馋他好友的身子、黑莲花爱而不得扭曲变态、因爱生恨……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手段,花样百出,最后折磨得他那位好友苦不堪言。 这梦的确称得上离奇古怪,若是旁人告诉沈忆寒,云燃将来会同自己座下弟子——而且还是男弟子,而且不止一个……纠缠不休,他是决计不会信半个字的。 偏偏这梦醒后,妙音宗门中只有掌门才能得见,秘传多年的灵宝——幻元灵璧寸寸碎成了齑粉。 沈忆寒自幼便知,这灵宝有通未来、窥天机的本事,虽然沈家人从未见过这宝物发挥作用,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一直将它供在只有掌门才能进入的静室之中。 这宝物好生生的在静室中待了数千年,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的碎了。 偏偏碎之前,沈忆寒就在它面前打坐入定,闭关修行,做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梦。 要让他相信二者之间没有关系,不太可能。 偏偏门规家训写的清楚明白,继任掌门者,倘若从灵璧中窥得天机,不能对第二人提起半个字,否则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沈忆寒当初从外祖手中接过宗主位置时,也是发过这誓的。 这个梦离奇至极,若说是“天机”,那天机也未免太恶趣味了些。 偏偏,他还无法对旁人提起这个梦的只言片语。 …… 小道童领着妙音宗一行人终于登完了问剑阶,安置他们在客舍落脚。 沈忆寒仍未收到云燃回给他的传讯玉简,越发怀疑那梦的内容是真的—— 瀛洲贺氏遇上了灭门惨祸,只余下一根独苗被人追杀,恰被出门云游的云燃撞上了。 当今修界,大小修真世家门派林立,其中最声名煊赫的,便是“两姓三宗”。 瀛洲贺氏,正是“两姓三宗”中的两姓之一。 偌大一个世家,传承数千年,子弟门生无数,如今却说被灭族便被灭族了,那场面何等惨烈,可想而知,也不知凶手是何等手眼通天。 云燃如果为了护着那个被追杀的孩子—— 也就是沈忆寒梦中,他未来的大徒儿,无瑕分神,回应他的传讯玉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几日在赶来昆吾剑派的路上,沈忆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梦可能真的不止是一个荒诞离谱的梦。 如果连瀛洲贺氏这样世家的覆灭,都能提前被自己因梦预知,那说他窥得了天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他那好友……将来真的会被几个徒儿虐身虐心、弄得道心破碎、修为也大损? 沈忆寒与云燃少年相识,云燃如今的一身剑道修为,没人比他更清楚得来何等不易,如果真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付诸流水,那天道待他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 小道童和沈宗主客套了几句,正要乘鹤离开知客峰,去知会掌门真人,有客到访,却又被那位沈宗主叫住了。 “小道长留步。” 道童驻了足,扭过身来。 这位沈宗主生的俊朗柔和,柳叶眼,含珠唇,眉眼仿佛天生亲和,未语先笑,虽然道童知道他已千岁有余,并不比门中那些威压极重的剑主们年轻,但看上去,沈宗主却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着一身雪青色衣衫,锦带掐腰,身量挺拔修长,腰坠一块脂白玉长生璎珞,瞧着不像是修仙者,倒像是俗世中翩翩佳公子。 小道童是个颜控,不免对他多几分耐心。 “怎么了,沈宗主?” “不知今年参加贵派门内大比的,可否有一位叫谢小风的弟子?” 小道童面露为难。 “这……我派只要年满十六,拜入门内满了五年的,都可以参加大比,我派弟子甚众,眼下大比尚未开始,轮次尚未排好,晚辈也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位谢师兄……” 道童正说着,见沈宗主面露失望,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见他如此神情,鬼使神差竟然改了口,给自己揽了差事道:“……不过,若是沈宗主有事要寻这位谢师兄,晚辈可以替宗主去打听打听,只是要请您稍待几日。” 沈忆寒脸上云销雨霁,一派春风和煦。 “如此甚好,那便麻烦了。” 等道童离去,旁边才有个惫懒的青年声音咂舌道:“又忽悠人家替你打白工,连块灵石也不给,忒也抠门。” 沈忆寒义正辞严道:“师弟说笑了,这位小道长一看便是志趣高远之人,哪里在意一两块灵石?” 常歌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道:“现下也到昆吾剑派了,你总能说了吧?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出关就要来看人家门派大比,咱们是乐修,跑大老远,瞧一群剑修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沈忆寒道:“天下百道不分家,多看看总归没坏处,正好子徐也到了该离岛游历的年岁了,此次昆吾剑派大比算是件盛事,子徐正可借此机会,结识些同辈弟子。” 这话却是对后面跟着他们师兄弟二人的一个杏衣少年说的。 这少年名叫燕子徐,是沈忆寒唯一的弟子,生得圆脸杏目,稚嫩眉眼未脱天真。 燕子徐背负一张古琴,闻言很是乖巧,垂首道:“是,师尊。” 常歌笑道:“若要结识同辈弟子,咱们琴鸥岛上便有很多,我看子徐在师兄弟中人缘好得很,何必非要来同这些又臭又硬的剑修打交道……” 又道:“你方才找人问的那谢什么风又是谁,你要子徐结交的,可是这人,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 沈忆寒闻言,面上笑意稍淡—— 谢小风,正是他梦中那个将来会拜入友人门下,夺舍重修的魔修。 此人盯上云燃的原因也很简单…… 馋他身子。 沈忆寒正要回答,忽觉身上的传讯玉简微微颤了颤,当即取出来用灵识一探。 果然是他那下山云游,不知所踪的好友终于回了话。 回的十分言简意赅。 “稍待,即归。” 2. 旧友 第2章 云燃一贯寡言,即便和沈忆寒相处,也是惜字如金。 倒不是他刻意冷淡,只是所习剑道的缘故,云燃的七情六欲都要比普通人淡泊的多。 昆吾剑派,是当今修界大名鼎鼎的“两姓三宗”之一,也是天下剑修最敬仰向往的剑道大派,据传剑派立于鸿蒙初辟的上古时代,那时的修界远不是如今这样的太平安宁模样,没有正邪之分、没有仙魔之见,所有修炼之人、或者说修炼之妖、之魔,只以力量为尊。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无力就是罪恶的年代。 剑修们不分师门派别,只是为了抱团求生,共同御敌,集结起来,斩杀了等阶高过自己好几个大境界的妖兽魔灵,最后艰难的从那个时代传承了下来,这便是昆吾剑派最早的雏形。 早年共同立派的十七位剑修,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昆吾十七剑主”,能得到这十七位剑主的传承,可以说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之事。 云燃之所以是如今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便是因为他正是当初十七剑主中,剑意最为强横的“登阳剑”一脉的传人。 然而这其中却有十分曲折之处,登阳剑一脉的传承,其实早在千余年前就失传了,云燃的师父的确是十七剑主之一的传人,却和登阳剑没有半分关系。 云燃当初能得到登阳剑的传承,是另一番阴差阳错的机缘,而且和沈忆寒有关系。 当初沈忆寒是亲眼看着,或者说,是他帮助云燃取得了剑意传承。 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登阳剑固然强横,然而除却天下人尽皆知的——习此剑意,必须保持童子之身,否则元阳泄,剑意散这一点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剑意大成后,习剑者若一朝不慎,失身于人,自身会成为对方绝佳的炉鼎,维持多年的元阳会成为对方的十全大补丹,让那人修为轻而易举便可一日千丈的进境。 只是这个秘密,一贯只有登阳剑一脉的传人知道,他们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把柄公诸于世,都是对其守口如瓶的。 梦中那个伪装成少年弟子,拜入他好友门下的魔修,却明显是知道这一点的。 留着此人,对云燃是个极大的危险隐患,偏偏碍于门规,沈忆寒又无法将这事告诉好友。 看来只能由他代劳把那魔头揪出来了。 云燃说即归,果然就真的是即归,翌日沈忆寒从打坐冥想中醒转,刚一睁眼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起身推开门出了客舍,便见门外朝阳初升,霞光万丈穿透云层,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正静静立在门前,听见声响,才转过身来。 是他等了多时的好友云燃。 沈忆寒近些年来修为到了瓶颈,一直滞涩不前,所以频频闭关,试图冲击,已经多年不曾再和云燃见面,如今看见好友,却发现他仍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半分改变。 云燃身着黛色道袍,臂挽拂尘,背负长剑,他生了一张极为凌厉逼人的脸,两道剑眉清晰锐利,眉间一点丹砂,一双凤目瞳仁乌沉,轮廓深邃冷硬,望之不染半分邪气,正气凛然中又带了丝锐利的冷,目光流转间,看人犹如两道寒波—— 唯有对他,云燃的神色才会明显和缓些。 “你出关了?”云燃问。 沈忆寒这些年一直闭关不出,试图突破,云燃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却从未打扰,只是三不五时的命剑派弟子往琴鸥岛送天材地宝,都是有助于突破的灵物。 可惜沈忆寒这一次瓶颈得厉害,百年过去,仍是一无所进。 沈忆寒笑了笑,道:“我若没出关,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云燃看着他,没有言语。 沈忆寒的目光,却很快落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上。 少年低垂着眉眼,身上穿着一套明显大的有些过分的道袍,一见便知是云燃的衣裳。 沈忆寒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了一个名字—— 贺兰庭。 那个瀛洲贺氏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 一切都和梦中对上了,看来,他不用再怀疑什么了。 “这孩子是?”他假作不知的问。 “瀛洲贺氏家主的独子。”云燃顿了顿,“……此事说来话长。” 沈忆寒道:“不急于一时,进来坐着说吧。” 云燃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客舍,那少年跟在他们身后,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拘谨,进了门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然很不自在。 沈忆寒念头一动,心知云燃接下来肯定要跟他提及贺氏灭门之祸,让这孩子在此听着,对他来说未免有些残忍,便道:“子徐。” 常歌笑是一贯见不着人影的,昨日落脚后,半夜里就不见了踪影,不知上哪里野去了,沈忆寒只得传音叮嘱了他几句,不许在别人家地盘上胡作非为,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倒是燕子徐,十分乖巧,照看着妙音宗众小辈弟子们,很有大师兄的模样。 此刻听师尊叫自己,燕子徐进了门来问:“师尊,怎么了么?” 沈忆寒看了看贺兰庭。 在他的梦境中,这位天道宠儿将来长成后,与现在这刚刚背负上深仇大恨、恍惚彷徨的少年,可完完全全是两模两样,只不过在云燃的一众徒儿里,他倒还算得上是唯一多了几分真心,行事有点底线的,所以沈忆寒对他的敌意,倒是比旁的那几位少些。 何况贺兰庭现在也不过只是个孩子而已。 “子徐,这位是瀛洲贺氏的公子,你先带他去隔壁,好生招待。” 燕子徐一贯察言观色,十分聪明,见云真人也在,心知师尊这是有话和他说,才让他们这些小辈回避,于是微笑着对贺兰庭道:“原来如此,贺公子,那请随我来吧。” 贺兰庭抿了抿唇,却没动脚步,目光望着云燃。 云燃道:“去吧。” 他开了口,贺兰庭才跟着燕子徐离开了。 等两个少年走了,沈忆寒才道:“你下山云游,怎么还把瀛洲贺氏的小公子带回门派了?我见他神色颇为狼狈恍惚,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燃接过了他斟好后递过来的茶,面色有些沉郁。 “瀛洲贺氏遭了灭门惨祸,除了那孩子,全族上下千余口人,无一幸存,我在云州地界遇上他正在被人追杀,奄奄一息,便将他救下,路上为其疗伤,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才回来。” 沈忆寒虽然早在梦中知晓此事,亲耳听他说了,却也不免觉得十分惊骇,道:“怎会如此?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化境,距离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他家门内有能之士更是多如牛毛,是谁做的?下手竟然这样狠?可是魔修吗?” “此事颇有蹊跷。”云燃道,“贺兰庭身上被人种下了噬魂种。” 沈忆寒一怔:“噬魂种?” 噬魂种是一种魔修伎俩,被播下此种的人,每一日都会忘记一部分记忆,只需百余日,被下种之人就会变成脑袋空空、痴痴呆呆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沈忆寒立刻明白了云燃说这事有蹊跷的原因。 如果真是魔修做的,杀了贺兰庭便是,谁都知道斩草要除根,没道理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少年,还在他身上播下噬魂种,好像生怕不知道灭了贺氏全族的是魔道中人似的。 太过刻意。 贺家灭族一事,在沈忆寒的梦中,只是被草草带过,显然并不是那个梦的重点,沈忆寒只知道贺兰庭直到那个梦的最后,也没能回去报仇,反而性子越来越阴晴不定、暴虐多疑,所以也不知道灭了贺家全族的凶手是谁。 不过说实话,他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关心。 沈忆寒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他这人说好听点,是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身后水滔天,说难听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只护自家的短,也只关心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云燃。 沈忆寒不自觉的看了看云燃眉心那点丹砂。 这丹砂是登阳剑一脉剑修,还是元阳童子之身的明证,在此前提下,剑意越精,丹砂越赤。 云燃这么个冷傲孤洁的人,若说身上有什么最违和之处,大约也就是这点丹砂了。 少年时,沈忆寒就不止一次的想过,登阳剑第一代剑主也真是位奇人…… 这一脉剑意霸道炽烈,只能由男子传承,还需要维持童子之身,不能动情、不能泄了元精,被人戏称作“孤家寡人剑”也就罢了,毕竟他们这一脉万一失身于人,那代价的确不是闹着玩的。 可就算要警醒自己的传人,给可以想见只会全是男子的传人们点守宫砂,也……也大可不必点在脑门上吧? 这万一有朝一日失身了,岂非全天下都知道了? 只不过这些促狭话,他一贯只在心里想想,并不会说出来,如今却有些庆幸起来…… 好在有这点丹砂。 起码能让他知道,好友是不是仍然守身如玉……而不是已经被哪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得逞了。 云燃见他一直不言语,顺着沈忆寒目光,发现好友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脸,他不知沈忆寒看的是他眉间那点丹砂,只道:“……怎么?我脸上可有何不妥吗?” 沈忆寒心不在焉,一时不慎,竟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我见你仍然冰清玉洁,十分欣慰……” 话已出口,才惊觉不妙,然而却为时已晚。 云燃:“……” 沈忆寒:“……” 3. 旧友 第3章 “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忆寒亡羊补牢的解释,却诡异的越描越黑,“我是说,你下山云游,没遇上什么贼人,这很好。” 云燃:“……” 他沉默了许久,沈忆寒一时有些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正准备再描补一下,云燃却道:“……你此次闭关,可有进境?” 沈忆寒一怔,回过神来,恰对上云燃目光,仍然平淡无波,然而多年为友,他当然知道这便是好友关切的表现,心中不由微暖。 他记挂着好友,好友也一样记挂着他。 “境界上并无进境。”沈忆寒笑了笑,“心境上却有颇多感悟,也不算没有收获。” 云燃看着他,目光微沉—— 二人年少相识,迄今已过了千载岁月,而沈忆寒卡在元婴后期,已有五百多年了。 修仙者之所以是修仙者,就是因为尚未得道,说起来也不过是能力比凡人大些、寿数比凡人长些的人,归根结底,还是“人”,而非“仙”。 是人,就受寿数所限,天道所束缚,没有例外。 修仙者每踏入一个境界,得到的好处都立竿见影,真元凝厚暂且不提,从寿数上看,便十分明了。 练气期弟子增寿一百,筑基增二百,金丹增三百,元婴增四百……他们的寿元看似远远超过凡人,却还是被严格限制在天道的规则法度内,只要无法突破,就终究没法越过那条界限,总会有寿竭灵尽的一天。 沈忆寒若是无法再突破,也就意味着,他可能只剩下几十载寿元了。 云燃看着他,喉结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心境如何?”他问。 “我觉得还是随性些好。”沈忆寒想了想道,“大道微渺,人人都想飞升,然而万年来,真正飞升了的屈指可数,到底不过寥寥数人罢了,各人有各命,若是大家都能突破、都能踏破虚空,那修仙也不叫修仙了,兴许我的命数就是到此,与其为了触摸那一点也许我永远都触摸不到的可能,磋磨岁月时光,倒不如好好活着,做些想做之事,陪陪师兄弟、友人、徒儿……”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顿住,心道不该提徒儿,万一云燃听了他这话,起了收徒之心可怎么好? 那梦……他如今几乎可以确定,正是未来会发生之事。 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他寿数将近之时,幻元灵璧让他机缘巧合,窥得了天机,这份天机看似无厘头恶趣味了些,然而说到底,沈忆寒若此刻当即寿数燃尽,灯灭魂消,他在人世间所放不下的,却也唯有妙音宗和好友云燃。 他的宗门在修界中算不得大宗大派,乐修所习的也不是什么强横功法,门中亦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样让人惦记的宝物,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门派。 然而这些年他费心经营下,妙音宗也远比数百年前外祖交到他手上时繁盛兴旺,虽然他并没有道侣,也无子嗣,但却也千挑万选,收了子徐这样心性、人品、资质样样都好的弟子,将来妙音宗交到他的手里,即便那时子徐还年轻了些,也有师伯、师弟帮衬。 对宗门,沈忆寒倒是很放心。 至于云燃这个好友,他原本也是放心的。 无论少年时如何,都已经是前尘往事,如今的云燃已强过他百倍,剑道造诣越发精进,修为境界瞧着突破大乘期,也是指日可待,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至于名声,更不必说,这些年来,云燃四处云游,惩恶扶善、降妖除魔,莫说修界,连许多凡人,也都是听着那位“无字剑尊”的故事长大的。 若是沈忆寒有伽蓝寺那些佛修的本事,他毫不怀疑,恐怕此刻坐在云燃面前,他睁开眼就能看到云燃头顶闪闪发光的功德金芒。 然而,偏偏幻元灵璧叫他做了这个梦。 沈忆寒是个不爱多管旁人闲事的,但对年少相知,共同成长、共历患难、一起长大的至交,他没法子做到冷眼旁观云燃陷进一个污糟的泥淖里去。 谁知道那梦完整的模样究竟是什么样? 将来霍霍云燃的好徒儿又究竟有几个?都是什么来头?他梦到的是否有遗漏? 还是别叫云燃收徒,最为稳妥。 沈忆寒忽然在此处噤声,云燃却并未察觉到他的这点细微的异常,他显然在想别的事,剑眉几不可察的微蹙,沉默了许久。 “你已无精进之心。” 他几乎是一针见血的点出了沈忆寒的心境。 沈忆寒没有否认。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片刻。 最后沈忆寒卷了衣袖,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臂,捧起瓷面莹润透亮的盖碗,动作漂亮的斟了一杯颜色金黄透亮的茶汤。 这茶是他自己带来的,是凡间的茶,名字叫云山翠芽,斟茶时对火候和水温、用量都有极高的要求。 凡茶不比修仙者用的灵茶,娇弱金贵,还有许多讲究,饮用起来更是只有色味之甘,而无半分灵力,对他们这样的修仙之人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正常修仙者压根不会花心思琢磨这个,独独沈忆寒醉心此道,早年云游历练,不惦记着多杀几只妖兽、除几处邪祟,却成日四处搜罗各色凡茶。 或许是乐修骨子里,多少都有些风流病,沈忆寒的凡人爱好还有很多别的……譬如书画丹青、美食美酒、评书戏曲,总之只要是对修仙之人没什么作用的,他都感兴趣的很。 于是磋磨了许多时光,分明资质不差,千年来,修为境界却蜗牛爬似的慢。 云燃是个剑痴,对这些自然不会感兴趣,却从未多言什么。 沈忆寒请他鉴赏字画文玩,他就一语不发的听着好友滔滔不绝,最后想不出夸的,半天好容易憋出一句“甚好”,那时他敛心蕴气的功夫尚不到家,有时会露出些手足无措的窘迫模样,于是便惹得沈忆寒乐不可支。 后来沈忆寒请他喝茶,发觉他倒是学乖了,喝的极慢,一口口的细细品着,叫他没法笑他不懂风雅,牛嚼牡丹,虽然喝完了后,问他如何,说的还是“甚好”二字。 就仿佛云真人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别的形容词,面色却坦然平静了许多。 沈忆寒发现自己愈发逗不动他,也就渐渐不在这上面动心思了。 云燃接了沈忆寒递过的茶杯,垂眸轻啜了一口。 千年岁月,他因好友的喜好,也多少浸润此道,饮茶时,修长白皙的手指微笼茶盏,睫羽轻垂,看不清眼神,整齐高束的道冠下,是一张雕刻般凌厉俊美的脸,端坐在外头碧色盎然的木制圆窗前,像是副静谧而禅意幽远的画。 沈忆寒靠着茶桌,撑着腮帮子看他,心觉从前倒是没特别留意,他这友人生的冷是冷了些,却也着实算得上是个冷美人。 无怪将来会引得小兔崽子们对他心怀不轨。 “我一贯是没什么精进之心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着云燃方才的话,一边思忖该如何替云燃解决未来的麻烦,“……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位瀛洲贺氏的小公子?” 话题于是轻而易举的,被他从自己无心精进这事上绕开了。 “待回登阳峰,我会为他祛除体内的噬魂种,只是他灵智已损,失去了部分记忆,已无可扭转。” 云燃带着贺兰庭回到昆吾剑派,的确第一件事,便是来和好友相见,甚至未先回自己的登阳峰。 “然后呢?”沈忆寒问,“贺家既已被灭族,是你将他带回来的,他以后无处可去,你打算如何安置他?” 云燃并没有思忖太久,显然这个问题,在回程途中,他已经想过。 “若他愿意,我便收他为徒。” “不妥。”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否定道,“你多年不曾收徒,不就是因为登阳剑传人难寻?我看他年少失怙,身负血仇,心性尚且未定,根本不是修习你这剑意的材料,何况贺家只剩下这么一根独苗,你叫他继承你的衣钵,岂非是让贺氏一族绝后?” 这话沈忆寒早已在心中打好了腹稿,所以眼下说来流利自然、义正言辞,仿佛真是如此—— 其实云燃完全可以只将贺兰庭收入门下,却不传他登阳剑衣钵。 那个梦中,云燃就是这么做的。 只是他这么斩钉截铁的反对,一时却也将云燃说得沉默住了,大约是觉得沈忆寒所言的确也有合理之处。 “贺家灭门之事,待你掌门师兄得知后,通传各大门派,此事定是要详查的,他身为贺家之后,身世可怜,我看他又资质上佳,想必到时候,自会有往日与贺家有故的收留他,总比你适合得多,再说你若收了他,将来传他登阳剑,那是要贺氏一族绝后,若是不传,又何不放他去别处拜师求道?”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云燃“嗯”了一声。 这是答应了。 其实沈忆寒也是关心则乱,他解释了许多,却几乎忘了—— 这么多年来,他的请求和建议,云燃其实从未提出过反驳和异议。 他或许本不必解释这么多…… 云燃也是会答应的。 4. 风邪 第4章 两人正说着,外头却传来一阵喧嚣声,有少年们争吵斥骂的声音、兵刃出鞘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竟像是乱作一团。 随即沈忆寒便听到了琴弦拨动的铮鸣,空冥的琴音中带了一分慌乱仓促。 这声音他很熟悉,正是他徒儿燕子徐的配琴灵犀的声音。 二人当即不再闲谈,立刻起身。 才一出门,便见客舍门前一处小广场上,方才还拘谨沉默的贺兰庭不知怎的,竟变得双目赤红,背脊微微弓着,他神情很不正常,手里举着一把匕首,不远处另一个少年摔倒在地上,其他妙音宗弟子们则都围着那被推倒的少年,面色十分不忿。 唯有燕子徐没有上前,正怀抱灵犀,拨响琴弦。 这曲调沈忆寒当然不会听不出来,正是有清心驱邪之用的古曲《坐忘》。 然而贺兰庭听了此曲,却并未有分毫被安抚平静下来的迹象,他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仍是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手中不肯松开匕首,嘴里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走……我不走……” 沈忆寒道:“怎么回事?” 众弟子见他出来,纷纷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宗主,这人不知发什么疯!方才柳师兄分明是好心好意问他,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山去镇子上玩,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又是拔刀、又是推人的,真是不识好歹!” 沈忆寒闻言,心里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贺兰庭目睹自己家遭了灭族之祸,又受噬魂种影响,若不是被云燃救下,只怕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想必是自家门下弟子见他与众弟子们年岁相仿,原本好心邀他同游,却不知怎么刺激了他,噬魂种毕竟是魔修手段,激起他的煞性倒也并不奇怪。 云燃取下臂弯中挽着的拂尘轻描淡写的一扫,当即震得贺兰庭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匕首掉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铛啷”一声。 沈忆寒上前先去查看了一下那被推倒在地的弟子,见他身上并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转头见云燃双指成诀,将一道火焰似的朱色灵力输进贺兰庭眉心。 他很快脚下一软,眼皮子合上,软软倒了下去。 沈忆寒立刻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没叫云燃动手。 “噬魂种发了凶性。”云燃道。 “我知道。”沈忆寒叹了口气,看向燕子徐,“怪我方才没提醒子徐。” 燕子徐抱着灵犀,有些茫然:“师尊,云真人,你们说什么?噬魂种?方才贺公子灵智失控,是因为噬魂种么?” 云燃闻言,微抬起了眼眸,看向燕子徐。 沈忆寒见状,心知他是觉得意外。 因为噬魂种这种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凭借巧力的破解手段,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由修为高过被播种人好几个大境界的修士暴力解除。 而且这东西十分隐蔽,同境界的修士,甚至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发生异常,是因为被种下了噬魂种,往往要等到几十日后被播种人的灵智损毁的七七八八了,才能察觉。 燕子徐与贺兰庭接触也不过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却能发现贺兰庭不是情绪不对,而是灵智失控,立刻对症下药的奏了《坐忘》,虽然灵力不济,未曾奏效,但是大方向却没出错。 沈忆寒心下不免有些得意,笑道:“先前还未同你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于音律一途上算得上是个天才,自小便对七情灵智敏感非常,所以才叫他看出了点门道。” 云燃颔首:“不错,甚好。” 妙音宗众弟子们闻言,不免都纷纷向大师兄投去了佩服又敬仰的眼神—— 被云真人亲口夸赞,将来说出去,也够大师兄在诸派同辈弟子中吹个十年八年了! 燕子徐感觉到众师兄弟目光,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性腼腆,虽然自小拜入沈忆寒门下,早知道他这位师尊,与修界许多奉行“打击教育”的前辈们不同,不是那种吝于对小辈夸奖、生怕他们得意忘形的风格,但有时自己听着师尊对他大夸特夸,他还是不免觉得耳热。 沈宗主的教育方针一贯宽和且放飞,对自家门下弟子从来不吝于褒扬赞美之词。 就拿筑基来说,燕子徐就至今都没摸准自家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标准。 他四岁拜入师尊门墙,十七岁筑基,师尊对他说:“十七岁筑基,和为师当年不相上下,不错不错。” 结果后来汪师兄筑基,算起来从炼气到筑基足足花了五十七年,汪师兄一直有些自卑天分不好,师尊又对汪师兄说:“不要跟旁人比,要跟自己比,七旬筑基怎么了?也还剩下两三百年寿元呢,到时候突破到金丹,不也都是一样的,你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资质平平的汪师兄真的一定能结丹一样。 再后来,一位闭关了百年,已经头发胡须花白、连比他大上好几十岁的汪师兄也没见过的“刘师兄”出关,宣布自己筑基成功,燕子徐又听见师尊拍着那位“刘师兄”的肩膀说:“刘师侄,当年我就知道,你必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在炼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总算筑基,这就已经打败不知多少人了,能筑基就很不错!也算是天道酬勤,如今你终于苦尽甘来,多得二百年阳寿,将来必然大有前程!” 直说得那位“刘师兄”老眼通红,十分感动,险些当着他师尊的面哭出声来。 燕子徐:“……” 所以这么些年下来,他很清楚他师尊夸人的话,实在不能全信,打个八折来听,只怕都还有些水分。 当下也不敢得意,垂首道:“云真人谬赞了,晚辈不过恰逢其会,只是不知这位贺公子身上的噬魂种,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道:“正好,我要和你云前辈去青霄峰见楚掌门,你常师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由你跟着我去吧,一会儿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几人当即便前往了青霄峰。 昆吾剑派的掌门姓楚,名叫楚玉洲,和云燃虽非师出同门,但论亲疏辈分,仍是云燃的师兄。 楚玉洲也是十七剑主中“青霄剑”的传人,楚掌门与寻常剑修不大一样,并非只醉心剑道而无心交际,他性子圆滑、八面玲珑,自少年时便在修界中声名不错、人缘颇好,所以后来剑派掌门之位继任接替时,便被其他众峰剑主一致肯定,投票踢他出来接了做掌门这件麻烦事。 楚玉洲早得了消息,知晓云燃回派,已命弟子在居所设下了茶点等他前来,看见沈忆寒与他同行,倒也不意外。 “沈宗主,昨日听知客峰弟子前来通传,说你来了,玉洲本想亲去请你来我这青霄峰上一叙,只是我派大比在即,一时有些庶务缠身,故未及脱身,不想今日宗主与云师弟一起来了,还望万勿见怪。” 楚玉洲说话一贯如此,点水不漏,甚至客气的有些过分,沈忆寒见怪不怪,只笑眯眯道:“楚掌门言重了,贵派弟子甚众,你们剑修最重比试切磋,何况还关乎诸峰剑主、真人遴选弟子,这十年一度大比,自然重要,分身乏术也是情有可原的,沈某此来只为观礼,若是耽搁了楚掌门的正事反而不美,我自来拜会便是,不碍事,不碍事。” 楚玉洲面现感动。 “沈宗主果然仍是一如从前,风姿不减,通情达理。”又转头看了看云燃,“师弟这是一回派就先去见了沈宗主?” 云燃颔首:“他从南海动身来前,便与我发了传讯玉简。” “你们俩感情还是这样好,也真算难得了。”楚玉洲一边命弟子招待他们坐下,一边正了颜色道,“闲话就先不提了,师弟,你在信中所提,说瀛洲贺氏遭逢惨祸之事,可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看向了沈忆寒身后燕子徐抱扶着,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贺兰庭,眉心一动:“这是……噬魂种?这孩子……难道就是贺家的……” “不错,他正是贺家家主之子。” 云燃把此行下山云游,是如何在云州遇上了被追杀的贺兰庭,又如何救下了他,为他疗伤、又从他嘴里得知贺氏被灭族之事说了一遍。 楚玉洲蹙眉道:“竟有此事……若非知道你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我真难相信这都是真的……可贺氏屹立修界数千年,老门主修为精深、德高望重,族中更是不乏元婴以上修士,如何会被如此惨烈的灭族?会不会是这孩子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沈忆寒道:“即便是这孩子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但云燃撞见他被人追杀,却不是作假,那伙追他之人,个个修为不低,而且他身上伤势不轻,只怕此事不会是空穴来风。” 楚玉洲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道:“……若贺氏真遭此惨祸,凶手下手如此之狠,当真叫人发指,我昆吾剑派也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还需细细查证,我先将消息放往诸玄门正宗,待诸派得知后,大家一起商量个对策,再去瀛洲考证此事。” 这处置方法倒是合适妥当的。 只是沈忆寒心知肚明,瀛洲贺氏飘在海上,并无固定位置,具体定位之法,一直只有贺家自己的直系子弟知道,若无贺氏子弟指引,就是修界道行最高的风水阵法大师去找,也是只能望洋兴叹,压根不可能寻到贺家真正位置的。 也正是因此,贺家屹立修界数千年,虽然贺氏子弟行事一贯张扬跋扈、结下了不少仇家,对方无论修为高低,却都不能奈何他们,真拿他们怎么样。 去查这贺家灭族之案的,合该是他们这些玄门大派的事,与他们妙音宗这样的小门小派无关,因此沈忆寒也没再多言什么。 与楚玉洲商定对策后,云燃与他师兄弟二人,当即便在青霄峰上布了法阵,为贺兰庭祛除识海中的噬魂种。 这法阵多一个人助力,祛除的就能越干净些,于是沈忆寒也索性帮了忙。 贺兰庭被放在法阵中央,屈膝盘坐,五心朝天。 云燃、楚玉洲、沈忆寒三人的灵力从法阵三角汇入阵中,自贺兰庭百会没入他的身体。 元婴期以上修士的灵力凝练,犹如实质,可以算作是他们灵识伸出的触角,就像身体四肢百骸一样具有五感,不同人所修的功法不同、灵力属性也不同,所以这法阵虽然对于被播下噬魂种的人来说,是最安全、彻底的祛除法门。 但对施法之人来说,自己的灵力要和旁人汇聚在一起,还要在贺兰庭这样一个修为尚浅、经脉也未曾拓宽的少年人体内小心翼翼的游走,却十分不易。 灵力接触时,有异物感是非常正常的事,甚至敏感些的人,更会不适的厉害。 然而直到祛除结束,沈忆寒也没感觉到一点不舒服。 因为他和云燃相识多年,互相为其疗伤、扩通经脉早已不是第一次,两人的灵力彼此熟悉,所以触碰时,并没有分毫不适感。 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云燃好像有意无意的在用自己的灵力包裹着他,避免他和楚玉洲的灵力发生接触。 反倒是楚掌门脸色有些发白,收回灵力,便往后退着踉跄了一步。 有青霄峰的弟子见状,连忙上前要扶他,担心道:“掌门真人,您可还好么?” 楚玉洲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们扶自己,闭目调息了片刻,才睁眼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道:“师弟剑意强横,灵力也是如此,炽烈灼人,倒是我修为不济,一时有些不适,让沈宗主见笑了。” 5. 风邪 第5章 这话就有些太谦虚了。 楚玉洲修为在化神初期,云燃却已臻小乘巅峰,高出他整一个大境界有余,何况两人并非真正师出同门,灵力并不同源,他会觉得不适,实在太正常不过。 真正不正常的,其实是仿佛没事儿人一般的沈宗主。 沈忆寒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往云燃那投去一眼,却见好友看也没看自己,仿佛刚才的回护都只是他自己产生的错觉一般。 云燃一贯如此,沈忆寒倒也已经习惯,并没多想什么。 贺兰庭体内噬魂种已祛除,只是仍未醒转。 如果按照那个梦中的走向,云燃会把这少年带回自己峰上,收为弟子,但现下有了沈忆寒裹乱,离去前,他果然便并未带上贺兰庭,而是将其暂且交由了身为剑派掌门的楚玉洲照看。 楚玉洲并不觉有何不妥,毕竟虽是云燃救下贺兰庭,但云燃救了贺兰庭,便等于是昆吾剑派救了贺兰庭,他这位师弟一向性情孤僻、独来独往,又无弟子,想来并不善于照料后生晚辈,贺公子留在他的青霄峰上,也是合情合理。 倒是贺兰庭不太情愿。 他醒转后,云燃与沈忆寒正要离去,他从屋内追出来两步,在后头叫了一声:“云……云真人!” 云燃与沈忆寒闻言转身,见贺兰庭跟在他们身后,他才祛除了噬魂种,灵智还未完全恢复,身体又刚被几位前辈远强于自己的灵力游走了一圈,什么滋味可想而知,脸色十分苍白。 “云前辈……您……您不要我了么?” 沈忆寒一听这话,心中瞬时警铃大作,暗道还好他来的快拦住了,否则这还没收入门墙呢,就已经连“您不要我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下一步是不是就要说“求师尊疼我”了? …… 沈宗主被自己这突兀冒出来、天马行空的诡异想法弄得一阵恶寒。 都怪常歌笑成日在外鬼混,净同他讲些不正经的话本故事。 “贺公子,你留在青霄峰上,有楚掌门照看你,更加妥当,等诸门派得了消息后,自会想法子找出真凶,还你贺家一个公道。”沈忆寒道。 贺兰庭却不回话,只看向云燃,那意思明显是要等云燃亲口答话。 云燃:“贺公子好生保重。” 贺兰庭闻言,眼中原本闪着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嘴唇颤了颤,半晌才道:“多谢云真人搭救之恩,晚辈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云燃只颔首,未再答话。 沈忆寒在旁看着,心内不免腹诽道:倒也不必你如何报答,只需你将来别勾结魔修,一起设计造谣构陷他,害他不得不背出师门,众叛亲离,就很不错了。 与贺兰庭道别后,云燃与沈忆寒师徒三人,一起离开青霄峰。 云燃自踏入小乘境后,已可足踏虚空,凌风而行,无需御剑。 他那本命灵剑“蘅芜”,已不知多少年未再出鞘,就连御敌也多是只用一杆拂尘,而犯不上劳动蘅芜。 倒是沈忆寒,仍在元婴后期,所以得凭借法器之力。 沈忆寒的法器,名为“鸾鸳”。 这样法器,说起来还是沈忆寒父母留给他的旧物,分为两部分,鸾为笛,是他母亲所刻;鸳为剑,是他父亲所铸。 鸾与鸳合二为一,成了一柄精致剔透的紫玉笛剑。 看似风雅别致、可引灵奏曲,内中却暗藏锋芒杀机。 沈忆寒与云燃同行,他御鸾鸳、云燃凌风,却并不显出前后、快慢之分,两人默契的保持了几乎一致的速度,在流风薄云中,并肩而行。 他们俩飞的慢悠悠,后头跟着的燕子徐倒是松了口气—— 这样他才勉强能够跟上师尊与云真人。 “我许久不曾来你门派,也多年未去拜会你师尊他老人家,去你那里之前,还是先去见见他吧。” 云燃道:“也好,师尊前阵子亦向我问起你,言语间颇为挂念。” 云燃的师父也是十七剑主之一,“慈恩剑”的传人,姓梅,单名一个今字。 只是“慈恩剑”这一脉,其剑道正如其名,讲求的是“慈恤众生,俯爱人间”。 第一代剑主悟此剑道,为的正是护佑凡人,所以少杀伐之气、反倒多了几分仁爱,论起剑意威力,在昆吾十七剑中,只排末流。 云燃分明是登阳剑传人,其佩剑却名为“蘅芜”,半分登阳剑的霸道炽烈意思也无,正是因为这剑是云燃少年,还未得登阳剑传承时,师尊梅今所赐。 “梅叔近来可还好?” “一切如旧,师尊不喜外出,总在垂秀峰上养花弄草,只是……” “还是没寻到和他老人家心意的小徒儿?”沈忆寒笑着问道,“这岂不正好?马上就是你们剑派大比了,借此机会,正可好好挑挑,我也能帮梅叔掌掌眼。” 云燃得了登阳剑传承,自立门户,梅今只得为慈恩剑重新选个传人,只是这位梅真人瞧着随和,眼光却十分挑剔,给云燃挑小师弟,足足挑了少说数百年,也没挑出个名堂来。 两人闲谈间,已经到了垂秀峰。 这一峰不算高耸,位置却好,正占了昆吾山脉中向阳、且受光最好的一处。 峰如其名,垂秀拱荫,四季常青。 梅今爱侍花弄草,眼下正是阳春,整个垂秀峰上错落有致,五步晴翠欲滴,十步姹紫嫣红,生机勃勃,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梅今早已察觉到二人气息,见了沈忆寒与自家徒儿同来,半点不见惊讶,笑道:“还是得托你这孩子的福,你若不来,连我做师尊的,一年到头,尚且见不上我这好徒儿两面呢。” 这位梅真人相貌算不得出挑,五官样样都稀松寻常,然而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十分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瞧着不过是凡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说话语气却透着一股宽和亲切的长者意味。 燕子徐听说过这位梅真人。 这位梅真人,听说是当年师尊的外祖、沈老宗主的忘年交,沈老宗主总带着外孙前往剑派拜访友人,师尊才会与云真人少年结识。 不必说对他,即便是对师尊而言,梅真人也是毋庸置疑的长辈。 燕子徐正想着,那头他师尊与梅真人笑谈了两句,却把他拉了过去,介绍了一番,又是好一通燕子徐本人听了都脸红的溢美之词,弄得他很是害臊。 云燃在旁,看着正拉着自家徒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沈忆寒,眸光却有些沉。 梅真人心思细腻,看了看自家徒儿,又将目光挪回了沈忆寒与燕子徐身上,微笑道:“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是年纪还太轻,还需得尊长好好提点照看,多多历练,将来才能经事。” “你突破不成的事,我已听燃儿说了,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愈行愈难,不进则退,一次不成,也不必太过丧气,再接再厉就是了,你的天资原不算差,你正儿八经的冲击化神、寻求突破,也不过是这百多年的事,如今虽然一时不成,并不代表真的便再无机会,何必因此寒心?” 云燃道:“师尊所言不错。” 沈忆寒感觉这师徒二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颇觉好笑,又有些无奈,摸了摸鼻子,想要解释,又觉得没必要。 他与云燃虽是好友,心性却自小不同,这些年来,云燃于攀登大道一途上越发进境惊人,他却始终是咸鱼一条。 迫于师伯、云燃、身边人的压力,他这百年闭关冲击,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虚耗百年光阴,他已生悔意,深觉与其在洞府中枯坐,还不如趁着这百年时间快快活活的过。 只是这种话他自己能理解,真说出来给云燃听了,只怕好友万万不能理解,得听得眉毛都拧成一团—— 更何况如今他还窥得了天机,可以预知未来之事。 那个梦中自始至终,他都并没有出现,正是因为一直在闭关的缘故,而在好友后来被设计陷害、众叛亲离时,他亦没帮上什么忙,掐指一算年份,那时多半是已经突破不成、无声无息的坐化了。 如今要他回去继续闭关,是万万不可能的。 与其悄没声息的坐化,还不如借着这最后几十载寿元帮好友一把。 直到最后,沈忆寒也未曾解释,只是笑呵呵打了个哈哈过了。 云燃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后却也没说出来。 * 自垂秀峰回来后,沈忆寒本打算带着燕子徐去云燃的登阳峰上坐坐,然而从梅真人处离开后,两人之间氛围却不知怎的有些僵硬。 云燃一言不发,沈忆寒知道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何放弃突破,他这好友是个倔性子,与其跟他分说,不如等他自己想通。 于是也不去登阳峰了,带着燕子徐便回了客舍。 两日后,便到了昆吾剑派诸峰弟子大比的日子。 这两日间,云燃并未再来见他,沈忆寒猜他多半还在为了自己“不听劝”这事别扭,以他对云燃的了解,只怕不会这么容易放弃劝说他,想必多半还有什么后手,他倒也不着急,只等着静观其变。 这件事说到底,沈忆寒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真正挂心的,还是那个梦。 当日,接引他们上山的那个小道童,曾跟沈忆寒揽了差事,说愿意为他寻人,昆吾剑派弟子果然言而有信,在大比前一日来见了他。 “洒扫弟子?” “是的。”小弟子点了点头,“晚辈已经去打听过了,我派今年大比的弟子名单中,只有这么一位叫谢小风的,这位谢师兄现如今正在演剑堂做洒扫弟子,还未寻得师父,听说今年大比,诸位剑主真人都要在优胜的弟子中择选传人,想必谢师兄报名,正是为此。” 昆吾剑派弟子,并无内外门之分,而只有有无师承的分别,如果没有师承,就无法在剑派执事堂中,根据各峰的份例取得修行资源。 虽然剑经阁、演剑堂、昆吾剑峡这些地方,都是对所有弟子开放的,但无法领取门派份例的修行资源,日子就难免过的紧巴巴,只能在门中寻些差事来做,以换取报酬。 何况习剑一途,即便后期大多是“修行靠个人”,但入门时,有没有“师父领进门”却还是很重要的,更何况还有剑道传承这种逆天的机缘在,众弟子们自然是削尖了脑袋,都盼望在大比上获得个好成绩的。 沈忆寒听完,没有言语,眼神却已彻底冷了下去,带上了几分警惕。 谢小风—— 到底该叫他谢小风呢,还是风燮魔君? 谁能想到,一千多年前作恶多端、只为了祭旗,便可连屠数城、杀人如麻,叫天下正道几乎都对他闻名色变的风燮魔君,夺舍重修后,竟然能忍气吞声,甘于在昆吾剑派蛰伏数年,只做个小小的洒扫弟子? 看来,以“登阳剑”传人为炉鼎,的确是对这些魔修吸引力非凡…… 他得想个法子,先跟这位会上一会。 6. 风邪 第6章 很快到了剑派大比的日子。 昆吾弟子甚众,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突破元婴,闯出名号,自立门户的,却如雨后春笋,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拜入这些剑君门下,亦是有俸例可领的,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若是比得不好,太给自家师尊丢脸,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剑修们的胜负欲,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要拉着人家比试,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然而等一把年纪,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7. 交斗 第7章 云燃忽然转移话题,不肯继续就着方才扇子的事聊下去,沈忆寒心知他这好友看似冷淡,其实却是个面皮薄的,听不得自己说些肉麻话夸他,心中暗笑,也不戳破他,只是眼珠子转了转,顺着云燃的话头道:“从前你们派中大比,你也次次都来观看么,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并未,偶尔陪同师尊共观。” “那怎么如今有空来看了?”沈忆寒笑吟吟道,“难不成是为了陪我么?” 这话说得及其坦然,丝毫不见心虚,连燕子徐在旁听了,都忍不住替他师尊暗自脸红,心道师尊真是好厚的脸皮,分明是他自己给云真人写信,说想要和人家共观剑派大比,如今却这样颠倒黑白。 云燃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否认,竟然还“嗯”了一声,倒把沈忆寒“嗯”得一愣。 然而他还不及多想什么,便听云燃道:“我有心收徒。” 沈忆寒心中又霎时警铃大作,暗道果然,那梦中好友忽然一连串收了许多弟子,并不是因为开了贺兰庭这个大弟子的口子,而是他自己动了收徒的念头。 “你先前倒没跟我说过你有这打算。”沈忆寒道,“只是收徒弟得看缘分,没法急在一时。” 云燃“嗯”了一声,没再多做解释。 沈忆寒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远处青霄峰一席上,传来楚玉洲声注真元,响彻了整个演剑峰的声音。 “同门大比,点到即止,各凭本事,不可伤人。” 演剑坪上参加大比的弟子们齐声洪亮的回了一句:“是,弟子谨遵掌门真人训诲。” 这便是大比正式开始了。 云燃忽然眉心一动,道:“师尊传讯,说他与长春剑君共观大比,不与我们同席了。” 长春剑君是这百年来才结婴立峰的新秀,因剑意与修习慈恩剑的梅真人相近,两人关系不错。 沈忆寒闻言,没太在意,他正忙着扫视下面几个开始比剑的擂台,寻找有无谢小风的身影。 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谢小风,然而在那个梦中,他却已知道了这位风燮魔君夺舍后的相貌,若是谢小风出现在大比弟子当中,他肯定能一眼认出。 然而将场上几个擂台都扫了一遍后,并未发现谢小风的踪影。 沈忆寒眉心微蹙,暗想难道谢小风未在今日大比的剑派弟子中?却不知道他们昆吾剑派这大比一共分为几轮了。 除了谢小风,还有梦中云燃那个姓严的三弟子,也不得不防。 看着可怜巴巴,不声不响,心肠却最阴毒,若不是有他暗地里推波助澜,也不会让谢小风想到构陷云燃与魔修有染的阴损主意。 都不是好东西。 正自想着,却听云燃在旁忽道:“蓝衣弟子所用剑法,名为流风回雪剑,此剑法是两千年前,第十一代青霄剑主所创。” 原来云燃见他一直盯着那处擂台,以为他对两个比试的弟子所使剑法有兴趣,竟然向他解说了起来。 “此剑法飘摇灵动,看似出剑不快,步法却奇险精妙,十三式剑招与十三式步法契合,敌手无论进退,都被密不透风围在剑势之中,若再恰到好处,稍稍辅以灵力,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能以慢打快,以缓打急。” 沈忆寒还未说什么,倒是燕子徐在旁听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见那穿褐衣的弟子,分明境界比这位蓝衣师兄高些,而且出剑又急又狠,却使不上力似得,总被这位蓝衣师兄牵着鼻子走,瞧他眼下越出剑越急,已是失了方寸了,再过几招,大约便得灵力不支,败下阵来。” 云燃颔首道:“你很聪明,若修剑道,亦会有所建树。” 燕子徐脸一红,顿时有些喏喏,不好意思起来。 众妙音宗弟子在后,见大师兄竟然得了云真人指点,都围拢过来,妙音宗弟子大多性情活泼跳脱、不拘礼节 ,没有座席围站成一圈,也并不觉的羞赧,反倒叽叽喳喳的主动提问起来。 云燃竟也十分好脾性,由着他们问了,便一一回答。 他虽然话不多,但却言简意赅,而且论剑道上的造诣和修习剑法的眼界,当世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比,连昆吾剑派中几位太上剑主,也从不敢轻易与他论短长,都怕失了老脸,晚节不保。 他简单解释几句,弟子们都或陷入沉思,或恍然大悟,一时各有所得。 沈忆寒从出神中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倒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好友的确是修行时日长了,也想培养培养晚辈,点拨点拨弟子,所以才会起了收徒念头。 好吧,若是仔细挑选,再让他掌掌眼,避过那几个瘟神,也不是不行。 妙音宗弟子们向云真人虚心求教片刻后,很快透露出外行看热闹的弊病来,纷纷叽叽喳喳发表起自己对场下比剑弟子的高见。 “我看这位紫衣师兄,虽然不敌那个穿青衣的,但是剑法使的轻灵漂亮,假以时日,将来必定比那个膀大腰圆穿青衣的强!” “切,人家剑修比剑,又不是选美,谁规定了好看的,就一定厉害,说不准是花花架子呢!” “那哪里又有规定,不好看的就一定比好看的厉害?咱们当中,数大师兄抚琴时最为风雅,大师兄可不就是咱们岛上小辈弟子中最强的么?什么都好,连云真人也夸师兄呢!” “大师兄风姿卓然,岂能和这些木头剑修比!” 燕子徐听得不妙,倒还记得此刻和他们宗主大人坐在一处的,正有一位“木头剑修”,赶忙干咳了两声,朝那出言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才终于发现自己失了言,赶忙闭嘴。 沈忆寒十分无奈,好在见云燃面色平静,应当并未觉得被冒犯到,才放下心来,解释道:“他们年纪小,都冒冒失失的,你别同他们计较。” 云燃将目光从场上比剑的弟子身上挪开,看他一眼,答非所问。 “你当年也这样叫我。” 沈忆寒一愣:“什么?” 云燃没再说话,沈忆寒想了一会,脑海里才电光火石、隐隐约约回忆起来。 当年他第一次跟随外祖到昆吾剑派拜访,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那时的云燃比他小几岁,沉闷寡言的性情却已初现端倪,被人欺负了,也不向自己师尊诉苦告状,他替云燃把那几个小王八蛋教训了一顿,听着那几人放了一通狠话,说以后要如何如何不放过他云云,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跑了,才把云燃从地上扒拉起来。 那时他是怎么同云燃说的第一句话来着…… “小木头,怎么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 沈宗主忆起旧事,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这都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我那会是同你打趣开玩笑来着。” 云燃未再答话。 * 剑派大比,一比就是七日。 第七日,演剑坪上弟子们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即将分出大比前三名的名次时,沈忆寒终于在演剑坪上找到了谢小风的身影。 谢小风正是要与另外两名弟子决出胜负的三名弟子之一。 沈忆寒看着场上那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细眉杏目,斯文俊秀的少年,发觉他甚至还未筑基。 堂堂风燮魔君,也曾是叱诧风云的渡劫期大能,当年十数个玄门正派同仇敌忾,一同前去围剿他,非但不成,还被他大开杀戒,将前去围剿的修士杀了近半,最后惊动得昆吾剑派、长青谷、伽蓝寺、蜀中崔氏、瀛洲贺氏,“两姓三宗”一齐出动,才真压得他不得翻身,肉身元神俱都灰飞烟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忆寒没法确定如今的谢小风还身怀多少魔道神通,但想必三年五载,突破到金丹期,肯定是不成问题的,他却还在炼气,想必是有意压制。 为了什么,自不必说,倒也真是沉得住气,放长线钓大鱼了。 沈忆寒正想着,忽然人群中的谢小风似有所觉一般,面上带笑,抬起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沈忆寒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是他太大意了,对方毕竟曾经是渡劫期的修士,即便夺舍换了肉身,神识的敏感也非一般人能想象,他这么盯着对方看,那边会有感觉,也不奇怪。 只是还不等他收回目光,下头演剑坪上执事堂弟子已挥旗示意比试开始,谢小风转回了头,将背在身后的长剑挽了个剑花递到身前,两指成诀,一边驱剑往前荡去,一边轻声笑道:“吴师兄,请指教。” 8. 交斗 第8章 这一挽一荡,极其漂亮,如分花拂柳,飘逸灵动中却又不失迅捷,行剑流畅自然。 台下弟子们都忍不住叫起好来,各峰剑主剑君们,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小风行剑间未带半分灵力流转,众人看他与那位吴姓弟子过了几招,才敢确定他正是有意如此。 瞧这意思,竟是打算不借分毫灵力,仅凭剑招取胜。 一时场上哗然,不少弟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抬头朝登阳峰方向望来。 沈忆寒感觉到许多目光,忍不住问:“他们看你作甚?” 云燃顿了顿,道:“我尚未结丹时,参加门中大比,亦从不动用灵力。” 沈忆寒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这魔头果然煞费苦心,他如此效法好友曾经做法,若能漂亮取胜,自然便可吸引去云燃的目光。 届时再提出请求,想拜入门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情至理至,想必那个梦中,谢小风便是这般打动云燃的。 只一会儿功夫,下面演剑坪上,谢小风已经与那吴姓弟子交了几十招。 那吴姓弟子修为已臻筑基初期,与谢小风这么个封住了灵力的炼气期弟子交手,竟然频频显出破绽,而谢小风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含笑,一副从容不迫模样,仿佛他才是应该游刃有余的那个。 谢小风如逗一只急了的猫儿一般,分明行有余力,却偏不立刻取胜,就这么戏弄了那吴姓弟子好几十招。 等到那吴姓弟子终于灵力不支,难以为继,谢小风才又快又准的挺剑一探,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长剑一翻,架在了那弟子的颈侧。 “哎呀。”他状似愧疚道,“一时没收住手,伤了师兄的脸,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吴姓弟子脸色十分难看,然而他也自知败的狼狈,听台下弟子们都在为对手喝彩,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了一声。 谢小风挽剑朝下,拱手笑道:“师兄,承让了。” 沈忆寒见此情景,并不意外,谢小风即便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曾经却也是渡劫期的大能,听闻当年风燮魔君也颇精于剑道,不动用灵力,收拾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担心,云燃会如同梦境中那般,因此看中谢小风,同意将他收入门下。 沈忆寒转头看了云燃一眼,果然见好友目色沉沉,正看着场上的谢小风。 “阿燃……你可是看中此人了?”沈忆寒道,“我见他方才分明早就可以取胜,却故意吊着那与他交手的弟子,最后又伤了人家的脸,此举倒是全无必要了,他却故意为之,瞧着不是个心性坦荡的,虽然资质不错,恐怕却并非良徒之选。” 云燃转目看他,道:“此人所用剑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沈忆寒一愣。 熟悉……? 谢小风一个魔头的剑法,云燃怎会觉得熟悉? 不过转念一想,谢小风既然敢在昆吾剑派大比、诸峰剑主眼皮子底下使这剑法,恐怕这剑法,也未必就真是魔修剑法,或许是谢小风换了一套玄门正宗的剑法,暂作遮掩,也不奇怪,他这好友是个剑痴,千年来,于剑道一途涉猎之广,非常人所能想象,会觉得眼熟,也完全有可能。 沈忆寒这么想,便这么开导了云燃几句,又道:“兴许是什么从前你学过的剑法,如今忘了。” 云燃摇了摇头,道:“不会,若我学过,绝不可能忘记,他的这套剑法……我并未见过。” 沈忆寒道:“剑出同源,即便没见过,可能也与你学过的其他剑法有共通之处,你觉得熟悉也不奇怪,我学新曲子时,也总觉得似曾相识的。” 又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你可没看上他吧?” 云燃目光一转:“……怎么?你似乎很不想让我收他为徒。” 沈忆寒被他道破心思,对上好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幽淡目光,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起来,他端起茶盏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抿了一口。 “……哪有此事?是你说你有意收徒,我才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似子徐这般的好孩子,此人心性不佳,自然不配学你的剑。” 越说越觉理直气壮,竟还瞪了一眼过去。 “怎的?沈某好心好意替你着想,云真人难道是嫌我多管闲事?还是觉得有何不妥?” “自然并无不妥,多谢沈宗主美意。” 沈宗主得了感谢,却不承情,只扭头哼了一声,恰与好友眼底那抹一闪既逝的浅淡笑意擦肩而过。 “今日大比结束后,你随我一道回一趟登阳峰。” “怎么了?” “有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去了你便知道了。” 沈忆寒正心想这倒是奇了,云燃竟也学会和他卖关子了,却听下方演剑坪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喝彩声,几乎响彻整个演剑峰,身后的妙音宗弟子们这两日看比时,本已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也跟着叫起好来。 他转目一望,原来最后一场比试,正在方才他与云燃交谈时,分出了胜负。 今年昆吾剑派大比的魁首,竟然是个十四五岁、才不过练气期修为的少年人。 而且最后三场比斗,胜出的这少年从头到尾未动用灵力,却打得漂亮,以弱胜强,称得上酣畅淋漓,让观比的弟子们看得目眩神迷,也过了一回眼瘾。 十年一度的大比,昆吾剑派准备给优胜者的奖励,自然是十分丰厚,更何况今年胜出的还是个年纪轻轻的炼气期弟子,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筑基丹自然是不必说的,还有许多别的天材地宝,更可以不用灵石抵换,在昆吾剑峡深处,选一把合乎心意的灵剑。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并未出乎沈忆寒意料的—— “弟子愿放弃所有奖励,只求拜入登阳峰云真人座下,请掌门真人、云真人成全。” “这……” 楚掌门有些为难。 虽说为各峰剑主真人择选弟子,的确是本门大比的目的之一,然而却大多是师父选徒弟,各峰剑主真人们若不主动开口,他这做掌门的,也不好硬塞。 而且拜师大多是顺道的,毕竟大比优胜者的奖励实在不薄,魁首的奖励更是丰厚,只一条:能进入昆吾剑峡深处,挑选灵剑,便能馋的天下剑修哈喇子直流。 须知,就连当年十七剑主的佩剑,只要未曾封剑的,也都埋在此间,若有缘分,能得这样的灵剑认主,真算是一件天大的机缘,这名少年弟子,却说放弃就肯放弃,拜师之心,倒实在是诚恳。 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小辈既已提了要求,楚掌门虽然为难,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扭头远远问道:“云师弟,你意下如何?” 沈忆寒见状,心中有些忐忑,瞧方才云燃意思,虽然似乎并无收徒之心,但也耐不住谢小风用大比魁首的名头要求,何况还有他掌门师兄亲自开口相求。 云燃却十分果断,拒绝的毫不犹豫。 “不妥,我与这弟子剑意不和。”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场下众弟子们哗然。 此次大比前,早就传出云真人有收徒之意的消息,眼下大比魁首这般诚心,想要拜入他门下,云真人却为何又拒绝了? 难道真是因为剑意不和? 他们想起那位谢师弟方才在演剑坪上飘逸灵动的剑式,似乎的确与云真人的登阳剑,路子不大相同。 谢小风面现失望之色,道:“弟子剑意未成,愿再受真人教诲,请云真人……” 云燃的回答清楚利落,言简意赅。 “不妥。” “……” 场上一片死寂,谢小风也不再说话了。 楚玉洲轻咳一声,正觉这场面可实在有些尴尬,琢磨着该如何打圆场才好,一个温和且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另一处看台上传了下来。 “你的用剑路子,的确不适合登阳剑一脉,不过……倒是投了我的心意,孩子,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谢小风一听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仿佛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面露喜意,跪下朝着那看台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道:“弟子愿拜真人为师,谢真人垂青!” 这一切实在太快。 快到等沈忆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那边谢小风已经磕头认过师父,被执事堂弟子引去那发声之人所在的看台了。 沈忆寒自然不会认不得那个声音—— 云燃道:“看来师尊亦看中了他。” 沈宗主:“……” 沈宗主好险没一口气噎住上不来。 谁能想到,他千防万防,防住了这魔头拜入好友门下,做好友的徒儿;却没防住他拜入好友师尊的门下,做好友的师弟! 方才那出言收下谢小风的,不是旁人,正是云燃的师尊—— 慈恩剑主梅今。 9. 至交 第9章 沈忆寒心中懊悔自己大意,却也知道为时已晚。 当着昆吾剑派如此多弟子的面,梅今已把谢小风收入门墙。 ……他总不能让梅叔出尔反尔。 何况眼下谢小风并未露出什么破绽,何人来看,都只会觉得谢小风不过是个天资出众的少年弟子罢了,即便有些不是,也不过就是骄横了些,得胜不饶人,然而人不轻狂枉少年,这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有沈忆寒心知肚明,梅叔是为了传承那“慈恤众生,俯爱人间”的慈恩剑,才收的徒,结果却是收了个魔头,这可真是…… 他忽然发现,事情的发展已开始变得和那梦中不一样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知道云燃身世曲折,自小无父无母,被师尊梅今带回昆吾剑派后,亲自抚养,又授他修行法门,梅今若有什么差池……云燃视他如父,只怕也是万万安乐不了的。 ……这发展可未必比那梦中好。 果然凡人即便运气好,窥得天机,想要篡改本来既定发生之事,却也没那么简单。 * 梅真人新收了小弟子,自然要叫云燃这个大弟子过去,让师兄弟二人照个面,哪怕这师兄弟俩方才其实差点做了师徒。 沈忆寒心中忌惮谢小风,哪放心放云燃一人前去? 交代了燕子徐几句,叫他带着妙音宗众弟子先回客舍,便跟着云燃同去了。 看台上不止梅今一人,还有个青衣剑修,十分年轻,大约便是那位长春剑君了。 另几人修为有高有低,只有一人沈忆寒瞧不出境界,想必在他之上。 他从前虽然也会来剑派探望好友,然而却并不怎么与云燃的同门打交道,一时也认不出这都是谁。 他只认得那几名带着谢小风上来的弟子,穿的是昆吾剑派执事堂弟子服饰,果然那几个弟子见云燃来了,立刻行礼道:“云真人。” 梅今正满脸笑容,与谢小风说话,见云燃来了,朝他招了招手,道:“燃儿,快过来。” 云燃还未上前,那个沈忆寒看不出境界的白衣剑修便似笑非笑道:“梅师弟,你连自家徒儿捡剩下的也不嫌弃么,倒是不挑嘴,也不怕旁人笑话你这个做师尊的,没半点忌讳。” 此人一张嘴,沈忆寒倒是想起来了。 这位,似乎正是数百年前,与梅今、云燃师徒二人不对付的那位天通剑主。 云燃得了登阳剑传承,说起来与这位可是脱不了关系。 沈忆寒心道:“这老东西怎么还没坐化?” 长春剑君面含微笑道:“卢前辈此言差矣,方才云真人不是说了,不收这小弟子,只是因为剑意不和罢了,怎能说他是被‘捡剩下’的?何况方才卢前辈不也一样,有收下他的意思么?只是人家主意已定,决意拜在梅前辈门下了。” 长春剑君是近百年才结婴的新秀,虽也是一峰之主,在昆吾剑派中,地位却远不能与诸位剑主相比,楚玉洲与云燃、天通剑主与梅今之间,可以互称师兄弟,他却只能叫“前辈”。 天通剑主冷笑一声道:“这里哪有你插话的份儿?” 长春剑君闻言,也不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梅今无奈道:“天通,你也耍够威风了吧?此处是长春峰座席,你冲来人家席上,却不许人家说话,这是什么道理?” 天通剑主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剑压迎面而来,他当即面色一变,双足未动,身子却往后一弯,荡了个铁板桥。 饶是如此,仍未吃住,连连往后踉跄了几步,这才站稳身子。 云燃面色淡淡,道:“卢剑主,请回。” 沈忆寒许久不曾感受好友的剑意,虽方才只那么一下,却也叫他十分惊讶—— 云燃进益的实在太快了。 虽说百年前,他便已是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然而这名头里,多少有几分是因为如今修界人才凋零,大乘期以上的剑修寥寥无几,而云燃却能越级挑战那几位高过他一整个大境界的剑修,论战力并不输他们。 可以想见,等他突破至大乘期后,只会更强。 然而这样只用剑压,便能叫与他差不多境界的天通剑主,像方才那样在众人面前出丑,却绝非百年前的云燃能做到的。 且莫说蘅芜,方才云燃连臂弯中那杆拂尘都未动一下。 天通剑主脸色十分难看,先看了云燃一眼,又狠狠瞪了梅今一眼、 “好!你有本事,便叫你徒弟将来也带着你飞升!” 语罢恶狠狠的转身御剑离去了。 沈忆寒看的目瞪口呆,见他气势汹汹,却是转头落荒而走,讶然道:“梅叔,就这么放他走了?” 梅今无奈:“不然呢?他也没做什么。” “你们剑修可真稀奇……”沈宗主喃喃道,“今天打生明天打死,还能坐在一起看大比……都闹成这样了,居然还是和和气气好同门。” “天通剑主一贯如此。”长春剑君微笑道,“而且他也只是逞逞嘴皮子威风,不敢真和云真人动手,他如今早不是云真人的对手了,即便吃了苦头,回头到掌门那里,也不占理。” 沈忆寒:“……” 剑修的世界当真简单,拳头大就是道理。 梅今道:“小风,叫过师兄吧。” 沈忆寒这才想起他是跟着云燃来看谢小风的。 谢小风方才只在边上看着,对“长辈”之间的龃龉一语不发,此刻得了梅今允许,才乖巧垂首道:“见过师兄。” 云燃颔首。 谢小风又仰头目露崇拜道:“师兄方才那招,好厉害!小风仰慕师兄已久,以后师兄可不可以也教教我?” 沈忆寒在旁听得肉麻,看此人演戏看得心中十分膈应,却又苦于门规所限,不能立刻便将此人是个魔头之事,当场告诉云燃。 只得在心中骂道:“魔修果然矫情!” 连自己后槽牙咬的咔咔直响也没发觉。 云燃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沈忆寒莫名:“什么怎么了?” 梅真人却不知徒儿这边发生了什么,他方才正与长春剑君说了几句话,此刻扭头回来笑道:“燃儿,我与长春先带你师弟去敬事堂,为他刻录垂秀峰弟子名牌。你不是说今日大比过后,有东西要给小寒么?” * 云燃究竟要给他什么,沈忆寒十分好奇。 然而问了一路,直到了登阳峰,他却也没得到答案。 登阳峰自登阳剑一脉失传后,空置无人了多年,直到后来云燃成了登阳一脉传人,才从师尊的垂秀峰搬到这里独住。 登阳峰高耸笔挺,直插入云,山峰之上草木不盛,山石嶙峋,非要说算得上景色的,大概只有云燃洞府旁,有一片枫树林,到了秋天金黄灿烂。 峰上除了云燃,只有几个洒扫童子常住,却都是住在山脚,从不上山来打搅他。 云燃的住处沈忆寒来过多次,已经十分熟悉。 修行之人多住洞府,只因洞府往往比寻常居所更能汇聚灵气,登阳峰上的洞府很大,然而只有云燃一人独住,难免显得十分空旷。 沈忆寒从前来这里,嫌这洞府没有人气,搬家似的从他们琴鸥岛上搬来了不少: 什么楠木多宝阁、双面水绣屏风、专门请擅于炼器的修士打造的紫金剑架,可以保养灵剑……甚至还有驯养灵兽的金丝笼……总之有用的没用的、有灵气的没灵气的,混作一气,宝物凡物,什么都有。 其中不少是沈宗主心爱之物,他自觉是割肉般的忍痛割爱,后来才发觉,这些东西,好友似乎的确不很用得上。 多宝阁——好友压根不像他一般喜欢四处搜集小玩意,屏风——这洞府里只他一个人住着,既做不了隔断,光秃秃摆在那里也不甚好看,剑架——云真人只有蘅芜这么一把剑,还几十年也拔不出鞘一次,金丝笼——这就更抽象了,难以想象什么妖兽跟剑下无数妖魂的云真人同处一府,还能吃得下睡得着,那也的确是心挺大的猛妖了,不像是能养在金丝笼里的样子…… 沈宗主忍痛割爱的宝贝在登阳峰上成了一堆破烂,偏偏云燃还不许他将这堆破烂收回。 “给了我就是我的。”云真人如是道。 沈忆寒:“……” 于是沈宗主昔日的爱物们,便只得在这洞府中明珠蒙尘,叫他每每看了,心中都十分惋惜。 他好友这么个乾坤袋里翻来覆去,只有两套换洗衣物、几瓶疗伤丹药的人…… 沈忆寒实在很难想象,云燃能有什么东西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给自己。 难道又是什么天材地宝? 沈忆寒进了洞府,什么也没看见。 别说新奇物件了,这里甚至一如几十年前,连摆设也没变。 “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坐下。” 沈忆寒低头一看,才发现云燃竟不知何时准备好了两个蒲团,就在洞府中央,眼下他们二人脚边。 云燃自己先盘坐了下去。 沈忆寒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得跟着他坐了下去。 随即,他便见云燃掐诀闭目不知念了句什么,一点殷红欲滴的赤色光芒,竟从云燃眉心处那点丹砂中渐渐浮出,接着便朝着沈忆寒飞了过来。 沈忆寒瞳孔紧缩,感觉到什么东西忽然从眉心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那是一枚小小的种子。 不过短短眨眼功夫,沈忆寒仿佛已经历了千种心境变化: 初入道的懵懂、第一次手握蘅芜的忐忑、领悟剑意的喜悦……大仇得报的畅快、以弱胜强的睥睨、面对绝境的孤勇、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豁然…… 沈忆寒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栗了起来,他承受的并不是记忆,而是比记忆还要更浩瀚、比记忆还要更复杂百倍的东西,他的识海从未接受过这样庞大的信息—— 这是一种冲击,更是一种折磨。 沈忆寒喉咙里发出痛哼,他控制不住的想掐诀,把那颗小小的“种子”弄出自己的识海。 云燃却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不行。”他望着沈忆寒,“你要好好的看。” 沈忆寒在剧烈的痛苦中,撞进一双乌沉的眼睛里,终于明白了过来: 那竟是云燃的剑道种子—— 一颗沉淀千年的冷寂剑心。 10. 至交 第10章 剑道种子,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他并非白纸一张,已是元婴后期修为,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带给他识海的冲击,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 沈忆寒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心内冷笑道:“好你个蜘蛛精,等你数日,可算是按捺不住来了吧?” 11. 传承 第11章 沈忆寒最提防的便是此人。 那梦中贺兰庭好歹刚开始还将云燃当作师尊敬重,严姓三弟子黑化前,也没折腾出什么太大麻烦,只有谢小风,画皮底下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修,自然不会有什么底线可言,为了和“师尊”春风一度,又是布阵摄魂术,又是炼毒下蛊,真叫一个花样百出。 此人若能逮到机会和云燃独处,一张嘴——搞不好都能喷出合欢散来,沈忆寒心觉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恐怕也不过如此,哪能让他如愿? 谢小风装可怜,他也不慌,只坦然道:“谢师弟,这就是你刚入门不久,不大清楚了,我同你师哥相识千年,他使的什么剑法,我不曾瞧过?你师尊梅真人也是自小亲自指点过我不止一次的,我心里亦将他当师父看待,谢师弟方才所言,实在见外了,你这本剑谱,兴许我也略懂几分,不如叫我也一同瞧瞧?” 谢小风怔然片刻,大约万没想到他堂堂一宗之主,竟能面不改色,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沈忆寒就算与云燃再交好,毕竟也不是昆吾剑派弟子,更非师出梅今门下,按理说,谢小风既提了这剑谱是师门秘传之物,沈忆寒若讲礼识相,便该自行回避。 然而眼前这位沈宗主,不仅不回避,甚至还一口一个“谢师弟”的叫起他来,倒好像梅真人当真也有他这么一位便宜徒儿似的。 谢小风面露为难,看了一眼云燃:“师兄,这……” 心中盼望云燃能将这位不懂避嫌的沈宗主赶走。 云燃却只是目色淡淡看了沈忆寒一眼,道:“无妨。” 谢小风:“……” 沈忆寒见他脸上那副乖巧可怜模样,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心下不由暗笑。 三人一同前往云燃洞府外的枫树林前。 云燃道:“你有何处不明?” 谢小风在四周看了一圈,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来,道:“请师兄看剑谱的第八页。” 云燃不必去看那剑谱,也知他说的是哪里,颔首道:“你练过,我看。” 谢小风依言比划起来,动作间颇为生涩迟滞,与那日大比时他使用自己剑招的流利圆融,判若两人。 这下不必云燃发话,沈忆寒也看出了不妥来。 方才他那话并非作假,沈忆寒虽不爱修行,但自幼聪颖非常,过目不忘,这些年他与云燃相处,虽未刻意留心,云燃用过的许多剑法,他即便不明其理,却也能记住其行剑轨迹和大致使法。 谢小风的确是用错了这一式,云燃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对,剑行至左胁下,逆转而出,应自云门、中府发力,再将真元汇聚而出。” 谢小风依言又试了一遍,却不知怎的,仿佛半点没听懂云燃所言似的,仍是刚才那副笨拙模样,练毕后,见云燃不言,羞惭道:“师弟愚笨,不知可否请师兄……” 沈忆寒心知他要说什么,当即横插一脚道:“诶,这招我倒是看懂了,不如由我来教你,再让你师哥瞧瞧,我教的对不对。” 语罢不由分说,上前在谢小风错愕的目光中环住了他的肩臂,握住他的手腕道:“谢师弟,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凝神?” 谢小风:“……” 谢小风连看云燃好几眼,见他都没什么反应,只得依言凭沈忆寒摆弄,沈忆寒手把手引着他将那一招使过一遍,才松开他望向云燃,笑道:“如何,可有错处?” 云燃道:“没错。” 沈忆寒转目望向谢小风,一张俊脸上笑意吟吟:“谢师弟,可会了么?你若还不会,不如我再教你一遍?” 谢小风:“……” 等谢小风离开后,云燃道:“甚少见你如此热心。” 沈忆寒义正言辞:“谁说的,我一贯十分热心,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 “是么?”云燃静默片刻,“那你还有何处,是我不曾了解的?” 沈忆寒摇着扇子思考了一会,道:“这自然多得很了,连我自己有时也觉得不甚了解自己,更何况是你。” 云燃忽问道:“你可是不想我收徒?” 沈忆寒被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问的一愣,心道从前好友不是怪迟钝的么,怎么如今倒是忽然敏感起来了? 不过也是他最近几日做得太过,的确有些明显,云燃会多心,也情有可原。 沈忆寒心念流转,忽觉或许应该把那梦告诉云燃,毕竟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云燃身边,梦中那姓严的三弟子,也至今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 然而他刚一张口,想提那梦境的内容,忽觉舌尖一痛,心底不知为何出现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来,就好像他如果真这么做了,会有极其不好的事在未来等着他。 修真之人感应天意,偶尔能够提前预知危险,由此避祸趋福,沈忆寒从前也曾产生过这种感觉,无一例外的都应验了,如今这次,却是他预感最强烈的一次。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这么做,否则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忆寒这才忽然明白了,原来门规不许妙音宗历代宗主泄露在幻元灵璧中所见之事,并非真为了维护什么秘密,而是先人为了保护他们。 ……这就是天机吗? 沈忆寒心情复杂。 他最终还是没再提那梦。 “哪有此事,我不过是替你着想,觉得弟子宁缺毋滥罢了,你看我不也只收了子徐一个徒儿吗?” 云燃道:“果真?” “千真万确。”沈宗主撒谎不眨眼道,“我何曾骗过你。” “……” 见友人不言,他才想起自己似乎的确骗过他,而且岂止是骗,少年时捉弄他都不知捉弄了多少次,得亏云燃性子虽冷,脾气却好,从来不与他生气。 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你好的,你不必太多心。” 心中却想,得快些把谢小风这个麻烦解决掉,要么抓到他就是魔修的证据,让梅叔把这个不安好心的假弟子扫地出门,要么他亲自不着痕迹的了结此人,否则麻烦无比,后患无穷。 产生了这个念头,沈忆寒这日回了客舍后,便把一缕灵识分出,前往垂秀峰,日夜观察谢小风的动向。 风燮魔君毕竟曾是渡劫期大能,虽然如今落魄,沈忆寒却也不敢轻敌,他这缕灵识及其浅淡,也不敢太过靠近谢小风,生怕被他察觉。 然而观察了数日,谢小风都并未露出马脚,只是在垂秀峰上如常生活,看书练剑,打坐吐纳,一如寻常,和师尊梅真人也相处融洽,端茶递水、十分殷切勤快,俨然是个好徒儿。 沈忆寒虽明知他有鬼,然而如果没有谢小风就是魔修的证据,他也不能主动在人家昆吾剑派的地盘上,对一个练气期的弟子做什么。 偏偏那梦中谢小风对云燃用过的许多下作魔修手段,如今竟都没用上,沈忆寒一连搅黄了数次他与云燃独处的机会,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打草惊蛇了。 恰好众妙音宗弟子都深惧的那位“太师伯”,收到他的信后自南海动身,沈忆寒感知到他的气息,知道他已快到昆吾山门了,索性就没再去登阳峰,只留着那缕灵识依旧跟着谢小风。 时至今日,一连数日都不见人影的常歌笑,才终于露了面。 沈忆寒道:“难得出门一趟,你又四处鬼混,一连数日不见踪影,连子徐都比你像长辈些,如今见陆师伯来了,你倒知道怕了?” 常歌笑眉眼生得稠艳美丽,不似男子,总是一副慵懒倦怠神色,闻言掏掏耳朵道:“师兄你还有脸说我?你成日往那云真人的洞府跑,知道的当你们是好友,要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你们是双修道侣,百年不见小别胜新婚,才要一叙相思,干柴烈火嘞,否则干嘛总赖在人家洞府里舍不得回来?” 沈忆寒道:“胡言乱语,我与云真人相识千年,是少年好友,多见几面怎么了,倒是你一连数日不见踪影,都干什么去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你该不会又……” 常歌笑闻言,露出一个十分可疑的笑容来,并不回答。 沈忆寒眉头竖起低声道:“……这里可是昆吾剑派地界,你要是又惹什么麻烦,仔细师伯知道后不饶你。” “师兄不说,陆师伯如何会知道?”常歌笑道,“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结交了一位俊俏的小弟弟,不过他年纪小,我也守礼的很,既不曾对他说什么孟浪轻薄的话,也不曾占他便宜、吃他豆腐,只听他诉苦、说了些伤心事,我见他好生可怜,便安慰安慰他而已,这可是在做善事。” 沈忆寒蹙起眉:“什么可怜的小弟弟,你把话说清楚……” 他这位常师弟,虽然惫懒不着调了些,人却算不上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沈忆寒母亲收为弟子,唯有一点不好,便是有个怪癖——爱扮女子模样作弄人。 常歌笑生的美,这种美不同于沈忆寒的俊朗亲和,而是靡丽稠艳,他又自小不爱和师兄弟们相处,反倒讨师姐妹们的欢喜,于是在脂粉堆里,学了一身钗妆本领,扮起女子来,真可谓毫不费力,且模样不输许多艳名在外的仙子女君,当初就曾忽悠得琴鸥岛上不少怀春少年情窦初开,对一位“红绡仙子”魂牵梦萦。 他倒不是真喜欢他们,不过是性子顽劣爱作弄人罢了,此事败露后,常歌笑可想而知的挨了门中长辈一通狠罚,其中罚他最狠的,便是二人口中那位即将到来的“陆师伯”。 沈忆寒知道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非真戒了女装的癖好,只是不在琴鸥岛上欺骗无知少年罢了,因为出去历练时,常歌笑还是时不时爱做女子打扮。 常歌笑道:“就是字面意思,再说他也不是昆吾剑派弟子,你怕什么……” 沈忆寒:“……” 可怜的小弟弟、会诉苦,年纪小,还不是昆吾剑派弟子…… 要素过多,沈忆寒脑海里无端联想起一个人来,大觉不妙。 只是还不及追问,他们那位陆师伯却到了。 常歌笑如老鼠见了猫般瞬间闭了嘴,闪身躲到了沈忆寒身后,客舍前诸妙音宗弟子也不见先前的吵闹叽喳,都缩起脖子似一群老实的小鸡仔般小声叫了一声“太师伯”,便都齐齐不吭声了。 沈忆寒暗觉好笑,心道自己太平易近人,弄得这群小家伙对他这位宗主压根不怕,倒是唯有陆师伯这样素来严厉的,才能管的住他们。 这位陆师伯大名陆奉侠,生的便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相貌,浓眉阔目,鼻梁高挺,嘴角天生微微向下,失之可亲,一身劲衣玄裳,配柄阔刀,半点不像个乐修。 他也的确不是乐修。 陆奉侠是琴鸥岛上唯一的刀修,他虽是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的关门弟子,却偏偏不习音律。 “我看过宗主的信了。”陆奉侠在沈忆寒面前停步沉声道,“贺氏一门千余口人命,竟如此覆灭,宗主不回南海,可是要与诸玄门正宗,共商此事对策?” 沈忆寒其实对调查凶手兴趣不大,因为他知道这事注定会什么也查不出来,不了了之,但此刻他需要留在昆吾剑派一段时日,便点了点头。 陆奉侠皱眉道:“凶手如此嚣张,只怕与魔道脱不了干系,若要与诸派共同前去调查此事,绝不可只宗主一人,万一遇上危险……” 沈忆寒道:“我可没打算同他们一起去调查,所谓瀛洲贺氏仙府,飘忽海上,难定其踪,只怕没那么好找到,我留下来,不过是想听听他们究竟能商议出个什么对策罢了。” 陆奉侠道:“既如此,我亦随宗主留在昆吾,回派之事,暂且不急,等此事商议出结果,再看咱们能否助诸玄门正宗一臂之力。” 这位师伯性烈如火,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沈忆寒听他这么说,倒也不觉意外,略一思忖,便道:“也好……” 话音未落,忽然眉间一动—— 他分出去在垂秀峰上的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鬼鬼祟祟的离开了垂秀峰。 与此同时,昆吾山脉深处,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轰隆”之声,随即是一股股极强的剑压,似波浪般一浪接一浪的从那传出声音的地方扩散出来。 昆吾山脉横纵千里、叠嶂重峦,这波浪般的剑压荡到山门处的知客峰,竟不见半分衰减—— 或者说已经衰减了,却还能有这般威势。 诸小辈弟子都脸色发白,有的更干脆嘴角鼻孔溢出血丝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沈忆寒当即抽出鸾鸳吹奏起来,蕴含着他真元的音波与剑压相撞,霎时激起一阵狂风,将众弟子脚下草木都吹得直不起腰来,方才那一浪高过一浪|叫他们窒息的剑压,却果然减弱了许多。 燕子徐最先回过神来,当即掌中凝了灵力,替身边一个几乎七窍流血的弟子疗伤。 陆奉侠面色震惊,喃喃道:“这……是剑道传承?” 传承 第12章 众弟子听他所言,心中都颇觉震惊。 燕子徐一边给那名口鼻流血的师弟疗伤,一边道:“这剑压……难道是如同当年云真人得了登阳剑传承那般么?早听闻十七剑主中,失传的几位并非真正失传,而是剑道传承秉承主人遗愿,未寻到满意的传人,便隐而于世罢了,如今这可是传承现世,让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沈忆寒几番催动真元,丹田紫府中的灵气都是动弹不得,暗自心惊,想道:“的确是太过轻敌了,小看了他,他眼下是练气期修为不假,却不知怎的,知道这古怪密室所在,装相引我前来,眼下中了他的套了,若不想个法子脱身,怕要殒命此处。” 好在谢小风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杀了他的样子,走近了几步眯着眼道:“本座倒很好奇,尔不过区区一元婴小辈而已,连你那好友都没察觉出本座身份有异,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从大比那日,你就在暗中窥看本座了吧?” 沈忆寒想要去动传讯玉符,然而此刻他半分调动灵力不得,竟然连乾坤袋也打不开,心中暗自叫苦,只能和谢小风胡扯八扯,好多拖延些时间。 “什么本座不本座的?你究竟是何人?” 谢小风冷哼一声:“本座的名头,你自然是不配知道。” 沈忆寒却道:“可惜我已经知道了。” 谢小风挑眉:“哦,那你说说看。” 沈忆寒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乐修靠的是以灵御曲,谢小风就算有些鬼伎俩花把式、如今不过也只是练气期,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自忖封住了他的灵力,便封住了他大半的本事,若他是个剑修,谢小风便不敢如此—— 可他的鸾鸳,不仅是笛,也同样是剑。 沈忆寒心下主意已定,微笑道:“我说了,怕你恼恨被我揭穿真面目,除非你保证,我说了你也不杀我,那我便说。” 谢小风嗤笑道:“我就是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沈忆寒道:“那我便不说了,你要杀就杀好了,悉听尊便。” 谢小风微眯起眼,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杀意,立刻又道:“只不过你的身份,若被旁人知道……你如今不过练气期修为,离了这间密室,想要自保,怕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又要在修界过上四处逃窜、人人喊打的日子了。” 谢小风道:“杀了你,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那可未必,你怎么觉得我不会把此事告诉旁人呢?我若死了,说不准有人找你寻仇,将你的身份公诸天下。” 谢小风冷笑道:“来便来好了,当本座很怕那些虾兵蟹将么?休再东拉西扯,本座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否则……” 沈忆寒道:“好吧,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谢小风忍无可忍:“快说!” 沈忆寒:“你是……” 他顿了顿:“一只蜘蛛精!” 谢小风:“……” 谢小风愕然无语了片刻,他方才听沈忆寒所言,还以为此人真知道自己的身份,万万没想到沈忆寒会给出这么个答案。 就在他错愕的这一瞬间,鸾鸳其下,鸳剑出鞘—— 剑从紫玉笛身而出,发出一声金玉相击的清鸣,沈忆寒动作利落如流水,引鸳剑直向谢小风面门刺去。 旁人都只以为妙音宗沈宗主是个风流秀雅的乐修,沈忆寒一生顺风顺水,遇到危急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并无几人知道,鸾鸳温莹剔透的笛身下,藏了把锋芒锐利的剑,他实是个笛剑双修的,剑道修为虽不示人,却并非没有,何况还有云燃这么个“天下第一剑”的好友。 谢小风反应虽快,侧身躲过,又一拍乾坤袋,也取出一柄灵剑,和沈忆寒交起手来,但是事发毕竟突然,他迎击的多少有些狼狈匆忙。 沈忆寒却是蓄势而发,剑下招招直奔谢小风命门,使的全是杀招,他虽不能动用灵力,竟也很快占了上风。 谢小风只觉密雨似的剑风将他围拢,他万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无一是处、玩世不恭的乐修,竟能有如此凌厉的剑意,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沈忆寒终于寻到了谢小风一个破绽,正要一击毙命时,忽然听得耳畔“嗖”的一声,一个小小的什么物什飞到了他颈侧的皮肤上,不待他反应,便“噗”地钻进了皮肉。 沈忆寒心中大惊,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果然那小虫子钻进他的皮肉,他全身上下顷刻间便觉酸软无力,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单膝跌跪在地,鸳剑也再握不稳,“当啷”一声脱手掉到了地上。 传承。 第19章 只见铺天盖地、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群,正一缕一缕的从山谷中各处花丛里飞出,如缕缕黄烟。 “黄烟”正往一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黄云”。 这些虫群若说是蜂类,如此多的数量,却丁点声息没有,如非云燃忽然传音提醒,沈忆寒恐怕还得过一会才能发觉。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虫群已汇集成型,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嗡嗡的虫鸣山呼海啸般叠在一起,明明是虫声,听起来却竟然像是个人在说话。 不仅像个人,还像个女子。 虫声组成的女声轻笑两声,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宁静。 “正道弟子,入我杀门。” 这声音一落,铺天盖地的虫群便朝沈忆寒涌来,他已抽了鸾鸳吹奏起来,浅紫色的音波围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其中。 笛音肃杀,沈忆寒这次吹的曲子,名为《七王破阵曲》。 这曲子描绘的是七位妖王被人族修士围攻,落入绝境,殊死反抗的故事,本为一名同情那七位妖王,觉得人族修士阴谋算计、以多欺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乐修所作,所以虽叫《七王破阵曲》,那七位妖王最后却无一生还,曲名中讥讽之意可见一斑。 这曲子素来不大受玄门正宗待见,但经过数千年验证,杀伤力却毋庸置疑,沈忆寒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暇思索,便信手拈来。 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能怪沈宗主反应过度—— 他从小到大怕虫子。 偏偏方才云燃叫的突然,沈忆寒受惊之下看见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虫子,险些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数不清的虫群被音浪冲击,落在地上,沈忆寒看见自己被小山似的虫尸包围,更加发毛,笛音越催越急。 等终于将虫群悉数解决,他立刻一把火将那小山似得虫尸全给烧了。 一股油焦味在静谧美丽的山谷中弥漫开来,将原本的诗情画意毁的一干二净。 云燃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此虫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引。” 沈忆寒恨不得把火再烧大些:“什么丹药要用这么恶心的虫子炼?就是飞升丹我也不吃。” “……” 沈忆寒忽而想起什么。 “对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不待那头云燃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把那护身符摸出来,果然发觉有些厚,展开一看,护身符底下还有一层。 沈忆寒一眼就认了出来—— 三眼符。 此符顾名思义,符纸所在之地,如同驱符者的第三只眼睛,画得越好,其所视范围就越大,于符篆一道精通的修士,甚至能画出如灵识一般、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三眼符来。 沈忆寒沉默了一会。 心中默念: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 沈濯,你别胡想八想,自作多情! 自己给自己做完思想工作,沈宗主把符纸折吧折吧,装了回去,若无其事道:“方才那群虫子说,这里是死门。” 云燃的声音顿了片刻,从他识海里传来。 “嗯,此处传承,似乎不是我派剑主所留。” 沈忆寒道:“此处像个幻阵,我便想原路返回,恐怕也已无路可走了。” 果然回首依来路循去,再也不见那个连通着石门的洞口了。 云燃:“既已入死门,唯有死中求生,才可破死门而出。”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千挑万选,费尽心思,结果却选了个死门,那群虫子方才也说“正道弟子,入我杀门”,这显然是“祖师婆婆”有意设计的。 看来即便上古正邪不分,等到“祖师婆婆”留下传承时,人族修士却也已经分出正道魔道了。 “祖师婆婆”显然看正道弟子很不顺眼,所以特意把他们骗进来杀。 ……只能说不愧是魔修,果然随心所欲的很。 沈忆寒重新打量了一下山谷中的地形,忽然愣了愣,心道:“这冷泉自山壁上泄下,四周湖畔开花的样子……怎么同‘祖师婆婆’的那处洞府那么像?” 他往泉水落下的水幕边走去,果然看见一如那处洞府,这里的水底也有条细密排布,可供人过的石道。 沈忆寒吃了一回亏,这次便谨慎许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御鸾鸳往四周绝壁的山谷顶端飞去,然而不出所料,足足飞了半柱香|功夫,仍是不见崖顶。 这山谷,自然也是个幻境了,当然飞不到顶。 不仅是幻境,而且是死门、杀门之幻境。 在此类幻境中,唯有找到一线生机,也就是那唯一的生门,才能脱身出去,可这又谈何容易? 沈忆寒只得回了山谷底部,他刚想进入水幕,忽然感觉到身后一股劲风,这次他反应极快,不必云燃提醒,鸳剑出鞘,“嗖”的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斩落,掉在了地上。 那是半截足有碗口粗、还在蠕动的植物触|手。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整个山谷中的植株仿佛活了一般,变大变粗,近乎诡异的飞快生长,然后朝沈忆寒攻击。 沈忆寒有了准备,这次解决起来不见慌乱,很快便脱身,进了水幕后的山洞,洞口挤进来一只巨大的植物触|手,因为太粗,只进来了半截,另外半截卡在外头。 触手在洞口着急的摆动。 云燃的声音再一次从识海中传来:“你进山洞后,灵识印记变弱了。” 沈忆寒一愣。 难道这幻境里的山洞,也和那座洞府一样有隔绝灵力的效果? 可现在除了这山洞,他已无路可走了。 往前走了两步,沈忆寒传音道:“阿燃?” 识海中传来云燃的回应。 “我在。” 沈忆寒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一连问了数次,那头的云燃都不厌其烦的给了他回应。 看来联系只是削弱了,并未隔断。 不知怎的,分明眼下云燃也只能和他说话,帮不了他什么,沈忆寒却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这友人只要一张嘴,便会散发出一种可靠的气息吧。 这次在洞中,并未发现什么密室,看来幻境和现世毕竟不同,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 他方才其实产生了一些联想,有点怕万一前方真出现一个密室……密室里还有谢小风的尸体,那该如何与云燃解释? 好在没有。 山洞中出现的是几个少年的声音。 沈忆寒精神一震,寻声而去,果然走了一段,在拐角处与数名少年相遇,他看见其中一人,眼睛顿时一亮—— 贺兰庭。 既然见到这位,那幻境中就是没有生门,天道也得给他们硬造一个生门出来了。 贺兰庭既然在,沈忆寒目光一扫,果然便发现了他那好师弟。 几个少年身上十分狼狈,灰头土脸,有两人还负了伤,显然刚经过一番险境。 这几名弟子服色不一,瞧着并非同一峰座下弟子,却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结伴而行。 见了沈忆寒,几名少年紧张起来,一人抽剑指着他,明显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是哪峰弟子?!” 沈忆寒易容而行,但此刻手中的鸾鸳却已恢复本来面貌,常歌笑见了鸾鸳,立刻瞳孔地震。 沈忆寒皮笑肉不笑,虽是在回答那弟子,眼睛却看着常歌笑。 “我是他师兄。” 几名弟子一愣,纷纷扭头去看常歌笑。 “常师姐,他是……” “他是我师兄。” 常歌笑似乎在这几名弟子里地位很高。 沈忆寒略扫一眼也明白了。 都是练气筑基,已结丹的常歌笑当然地位高。 只怕这几名弟子,能在这幻境里活到现在,便多是仰仗他师弟…… 呃,还有贺兰庭的好运气。 “既是常师姐的师兄,咱们自当结伴而行。”抽剑的弟子收回兵刃,垂剑向下拱手道,“还未请问师兄贵姓,方才不知师兄身份,多有得罪。” 沈忆寒笑道:“免贵姓沈。” 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在石洞中摸索前行的道路。 沈忆寒发觉贺兰庭身上似乎受了伤,看了常歌笑一眼,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狼狈?” 众弟子见他身上衣裳完好,以为他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危险,叹了口气道:“我等不比沈师兄好运道,这一路走来步步九死一生,若非合力御敌,只怕我们眼下已没命在了。” 有个受伤的少年哽咽道:“刘师兄,王师兄、他们便已经……” 众少年都有些默然,显然那两位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中暗叹了口气。 天道安排给贺兰庭这气运之子传承,这些弟子半点不知,进来了,自然也不过只能是当炮灰罢了,运气不好便白白送了一条小命,修仙者比凡人长命的多,然而真要死起来,却也容易得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无常,人的命运亦如此,比一朵花、一棵草,并不高贵、特别到哪里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修仙正是与天争命,并非人人都有贺兰庭的好运气,大多数人是不争,活不成—— 争了,也未必就活的成。 大约他是早看倦了这些,所以才对修行渐渐没了兴趣吧。 众人在山洞中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两条岔路。 不知这几个少年先前遇上了什么,见到这条岔路,纷纷都面色紧张起来,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这可怎么办?” “咱们这次走哪边?” 有个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我闻到了,左边那条路……又有那种气味,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闻到了,是那东西……肯定又是那东西!” “走右边吧,我们走右边吧!” 沈忆寒正想问他们是什么东西,却听得一个虚弱的少年声音—— 是角落里脸色苍白的贺兰庭。 “不……不行,不能走右边。” 众少年见说话的是他,面色都愤怒起来。 “不走右边,难道再去和那东西拼命?去送死?刚才就是听了你的,我们才遇上了那东西,若不是你,刘师兄就不会死!若不是你!” 贺兰庭声音不太稳,显然身上伤重,痛得厉害,额头冒汗道:“相信我……真的,如果去右边,会有比那东西更可怕百倍的怪物……我感觉到了……相信我……请你们相信我……” 几个少年弟子显然不愿信他,其中一名提到那刘师兄,又呜呜哭起来,看着贺兰庭目中恨色更甚,显然认为是他把那“刘师兄”害死的。 “常师姐,沈师兄,让他一个人去跟那东西拼命吧,咱们走右边!” 常歌笑看了看贺兰庭,又看了看沈忆寒,显然有些犹豫,贺兰庭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哑声道:“你……你别去……会死的……你相信我。” 沈忆寒也闻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气味”—— 那是一股奇妙的异香。 谢小风留下的那半瓶红色药粉、还有那装蛊虫的黑色罐子里,都是这种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才闻到这味道不过一息功夫,他尚未细想,这味道会不会和蛊虫有关,忽觉一股酥麻感自紫府扩及全身,小腹处也聚起一股熟悉的热意。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险些变了脸色。 他早猜到这蛊毒,只怕不会简单放过自己,所以才急着寻找祛除之法。 谁知下一次发作竟这样快? 正在此刻,一声接一声的“咚”、“咚”声自左侧岔道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面。 “那东西……是那……那东西过来了……”说话的弟子已经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也顾不得等众人回应,扭头就朝岔道右侧跑去。 他一跑,立刻又有几人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一人,回头看了看,见沈忆寒与常歌笑兀自不动,咬了咬牙,道:“常师姐,沈师兄,再等那东西过来,就什么都迟了!你们真不与我们走么?这小子就是个拖油瓶,别管他了!” 沈忆寒哪里是想管贺兰庭? 他是调动了全身灵力压制蛊虫,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罢了。 偏偏洞穴内光线昏暗,别说筑基炼气期弟子,连常歌笑也没察觉到他师兄的异常。 这时云燃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识海中响起。 “沈濯,你怎么了?” 长乐 第21章 沈忆寒本能的想捂住某处,很快又反应过来,这姿势只会让自己更加尴尬,又赶忙拉下了衣衫下摆。 云燃见他模样狼狈,一双眼略含水意,眼尾浸着薄红,满面绯意,目光微微一顿,倒是没往他身下看,道:“你中了催情之物?” 沈忆寒被抓了现行,再否认未免就有点太死鸭子嘴硬了,这般模样被好友看见,他心里既觉得羞惭又无地自容,侧过眸子去不敢看云燃,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转过身去。” 这话出口,又仿佛更加不妥了。 两人少年相识,从还未辟谷开始,沈忆寒便与云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修炼…… 什么事他们不曾一同做过? 当年沈忆寒筑基,在琴鸥岛上的寒泉之中,云燃特来为他护法,可说两人早就见过彼此一|丝|不|挂的样子,且都没觉得有什么—— 眼下他却让云燃转过身去。 沈忆寒感觉身上热的难受,仿佛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里都烧着三昧真火,那种蒸腾的热意一缕缕往头脑和下腹涌去,叫他无法思考太多,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好友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然而这次云燃却没像往常那样听他的话。 他脚步顿了顿,往前走来,撕裂的空间裂缝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沈忆寒仰头看着他,只觉视线有些模糊,望不清云燃的神情。 “你……” 他想问云燃要做什么,话没出口,便感觉到一只手被好友抓住,对方微凉的指腹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按压,沈忆寒全身一僵,只觉云燃的触碰带来了一股细微过电般的酥麻感。 云燃叩脉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抬眸望着他道:“不是春|药,你中蛊了?” 沈忆寒没回答,抽回了手,声音有些颤抖。 “你……你别碰我。” “我替你逼出蛊虫。” “……” 沈忆寒意识越来越模糊,云燃的声音分明落在他耳里,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成一句话却又好像不懂了,半天才艰难的领会了云燃的意思,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缓缓道:“你……你出去……没……没用的……” 云燃这次却十分强硬,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话,一手扶住沈忆寒的肩,一手指尖凝聚朱红色的灵力,往沈忆寒眉心送去。 好友的灵力,沈忆寒本来早已习惯,这次却不知怎的,方一进入他的身体,那灼热的灵流就激的他身子微微一颤,周身热意更盛几分。 待云燃的灵力抵达丹田紫府,欲要逼那蛊虫离开,蛊虫却灵活的钻入了沈忆寒的经脉之中。 人体奇经八脉、周天衍化之构造,何等复杂?那蛊虫灵活的在他身体中和云燃的灵力躲躲藏藏、两相追逐起来,一时竟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蛊虫与云燃输入他体内的那股灵力相持不下,遭殃的却是沈忆寒。 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难受过,即便是突破时渡小雷劫,天雷劈下的疼痛,也比这样漫长琐碎的折磨要好得多。 更遑论他还在受情火煎熬。 云燃看出他脸色不好,那双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眼睛,此刻含着一点泪意,眼神却是空洞无神的,面色苍白中又透着一层病态的浅浅殷红,如宣纸上洇开的朱墨,知道他的身子怕是不能再承受,当即收回了灵力。 “沈濯,醒一醒。” 沈忆寒意识恍惚之间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脸颊,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丹药,逼着他咽下。 他浑身热的几乎要烧起来,只觉得那只手触感微凉,指尖带着薄薄的剑茧,两相触碰之下,轻微的摩挲叫他十分舒服。 沈忆寒本能的就想往上凑,然而脑海里终究还剩一缕清明。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起来这指尖带有剑茧的人是谁,这才强行忍住了凑上去的欲望,哑声道:“我说了……你……你先出去……” “那你怎么办?”云燃的声音清冷平静,“我观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修留下,反倒似魔修遗冢,幻境中多有可疑之处,幻境中人亦非真正活人,你若与之交|合,会丧失灵智清明、身堕其间。” 沈忆寒听他竟把“交|合”两个字,用那样平平淡淡的语气讲出,倒好像是在说什么与吃饭、睡觉没区别的常事一般,这倒很符合云燃一贯的性情。 即便是这种事,再他看来也是分毫不带情|欲和邪念的。 沈忆寒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一来,意识反倒清明了些许。 他忍了尴尬,哑声解释道:“不必担心……我不是要与这幻境中的人如何……我……我可以自己解决。”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云燃不可能再听不懂。 云燃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站起身来道:“好。” 转身出了门去。 “祖师婆婆”的幻境十分逼真,与现实几乎分不出任何差别。 云燃出了门去,停步在宫室门前不动了,门上半透的槛窗依稀映出他的影子。 沈忆寒想如前次那般自行纾|解。 偏偏这回,无论他如何卖力,都纾|解不出来,足足半个时辰过去,没见半点成效,深刻诠释了什么叫越努力越痛苦。 这么一番不得其果的折腾下来,身上情蛊不仅未得缓解,反倒更加躁动,全身的真元都有些不稳、竟隐有逆行之兆。 沈忆寒心知不妙,然而此刻却也已束手无策,除了继续用灵力强行压制以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他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不再尝试纾|解,起身盘坐,从乾坤袋中摸了调元丹出来,正准备服下后再调动真元强行压制,宫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顶开了。 云燃的面色是沈忆寒从未见过的沉冷,他两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沈忆寒手中的调元丹瓶子,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冷声道:“沈濯,你要死吗?” 沈忆寒喉结滚了滚,垂眸不答。 “你强行以灵力压制此蛊,我问你,你能压制多久?可曾想过,一旦真元逆行,紫府受损,你这一身修为便毁于一旦?” “那我还能怎么办?”沈忆寒哑声道,“我知道这传承里……可能有解我身上蛊毒的法子,可我现在还没找到……你告诉我,眼下除了压制……我又还能怎么办?” 云燃道:“此类情毒,本非一人可解。” 沈忆寒一怔,好友这话……说的他心头突突直跳,几乎不敢去想云燃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意思。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在床上微微朝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眼下在这里……找不到女子解蛊的,何况即便真有……我与人家无亲无故,怎能……” 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眼前正有一个与他有亲有故的人,猛地顿住了。 云燃弯下了腰,沈忆寒的脸被他修长的五指捧起,一直躲避的目光再无可藏之处,被迫与他对视。 “我可以帮你,沈濯。” 云燃道。 长乐 第22章 沈忆寒感觉自己的脑海里, 仿佛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炸开了。 他就这么愣愣的看着云燃,半天才反应过来云燃的意思,嘴唇剧烈的颤了颤。 “你帮我?别开玩笑了……你要如何帮我?” 云燃的眉目仍然凌厉冷峻, 然而此刻逆着光,沈忆寒仰视着他,只觉他的半边脸都陷在一层淡淡的阴影里, 这让云燃本来淡漠的神情带上了一种捉摸不透的意味。 唯有眉心那一点丹砂,仍如血般殷红夺目, 将这张本该清冷如雪、寂然如霜的面孔、衬出了点隐秘的旖旎意味。 云燃道:“否则,你觉得眼下还有谁能帮你?” “……” 沈忆寒答不上来。 “可你……你不能为了我……”他好容易才逼自己从情蛊所致的意乱情迷和心猿意马中挣扎出来, 想要推开云燃, 咬牙道, “我的修为不能毁之一旦, 难道你的便可以吗?不成……我宁可死了,也绝不坏你千年修行。” 云燃听了这话, 不知怎的,神色似乎微微一动,却未发一言,他垂眸盯着沈忆寒看了许久, 食指轻轻在他颊侧动了动。 沈忆寒被这一点细微的摩挲激起了极大的反应,只觉得若再被云燃这么触碰, 他很可能就要做下些让两人之间再也无法挽回的事了。 他伸手想拉开云燃的手, 却偏偏使不上力气,云燃也很显然没打算让他拉开。 剑修指尖微|硬的剑茧,掠过他下颔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酥痒,最后落在沈忆寒过分殷红的嘴唇上, 轻轻揉了揉。 沈忆寒不可置信的抬眸看他,云燃的面色却仍然平静如水。 “不必担心,我只帮你,不是要自己破戒。” 沈忆寒有些茫然,一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宫室内焚着的香甜意弥漫,纱幔飘飘,除了沈忆寒偶尔难以克制的轻哼声,再无别的声息。 一炷香后。 沈忆寒头脑放空,陷入了一种很难言说的境界之中。 尽管他全程都有意回避这种愉悦和极乐,不敢直视好友的眼睛,甚至连看他的脸都不敢,但是到结束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直面自己和云燃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现实。 身体里的蛊虫终于平静了下来。 云燃面色如常,就仿佛方才他做的,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样,收回了手,抬起看了看指尖,淡淡道:“好了?” 沈忆寒:“……” 沈忆寒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施了个洗涤术,洗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云燃的手—— 就仿佛那只手一旦沾上点什么不该沾的东西,便会让他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如坐针毡一样。 云燃:“……” 云燃:“我会自己清理的。” 沈忆寒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只怕已经面红如血,他好容易才强撑出一个笑容来,道:“你……你这样帮了我,我自然该帮你弄干净才是。” 云燃不答,从乾坤袋中摸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五指上被沈忆寒施过洗涤术后留下的水渍。 分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沈忆寒看在眼里,却觉得头脑耳朵内都是一阵接一阵的嗡鸣。 云燃的手很好看,肤色如玉,指节分明,五指修长,握剑时尤其好看,充满力量感,却又不失矜冷的优雅,这只手该用来握剑,该用来…… 总之不该用来做方才那样的事。 云燃该仔细擦拭的,也应该是他的蘅芜,而非……而非…… 沈宗主想不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法想象今日以后,自己该如何再与好友相处。 云燃却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声音与往昔无任何差别,清淡冷静道:“不必多想什么,你身中此蛊,蛊虫发作,总需纾解,你我虽然逾礼,亦是无奈之举,我不会觉得你有何不好。” 沈忆寒:“……” 云燃说的很对,他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云燃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真元逆行,一身修为毁于一旦,才会……如此帮他,对云燃而言,这或许和从前自己突破,他替自己护法;自己懈怠,他便借剑道种子给他一观—— 没有任何区别。 云燃道心坚定,一心攀登大道,视自己为挚友,便也希望自己能和他一般,有朝一日得证大道。 他的心思……自然是光明磊落的,自然是问心无愧的,可……可自己呢? 沈忆寒终于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为何在谢小风给他下蛊后,他会将谢小风当成云燃? 为何昨日他自|渎时……脑海里会出现好友的模样? 又为何方才他自己分明已经卖力至极,却始终不能纾解,而云燃只是简简单单的帮他,几乎没用任何技巧,他便……他便…… 沈忆寒感觉这已经不是他只把云燃当作最好的友人看待,能解释得了的了。 他……他怎会……分明已经一千年了,他与云燃已相识一千年,之前都好好的,他从未觉得自己对云燃有那种心思,可如今却…… 沈忆寒一时心乱如麻,既不敢去看云燃,又不知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难道他竟也和那梦中的贺兰庭、谢小风等人一样,成了个断袖不成? 云燃道:“当务之急,是先破除此幻境,找到阵眼,再寻驱蛊之法。” 沈忆寒没答话,只默默地把自己身上清理干净,穿戴整齐。 “你干什么进传承来?” 沈忆寒问,语气恢复了正常,仿佛他也已将刚才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一般。 云燃目色在他身上顿了顿,答道:“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主留下,你我灵识印记断了联系,我担心此地有危险。” 沈忆寒道:“你进了传承来,不会坏了规矩吗?” 云燃道:“察觉此处传承有异,天通、碧霞也已进入传承,援救座下弟子。” 沈忆寒想起天通剑主,心道:“这倒是合了那老东西的意了,只怕他巴不得能名正言顺的进入传承来掺一脚呢。” 云燃道:“你为何会中此蛊?” 沈忆寒早知他会有这么一问,并不意外,沉默了一会,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知道这处传承中,可能会有祛除我身上蛊虫的法子,所以才进来的。” 云燃看着他,乌沉的瞳孔中,映出沈忆寒的影子。 默然良久,未再追问。 他一贯如此,懂得保留分寸,沈忆寒不想说的事,他便不刨根究底。 可从前沈忆寒事无不可对他言,却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不能告诉你”这样的话。 两人之间,似乎还是如昔日相处,却仍是隐隐与从前不同了。 沈忆寒把杂念暂时先从脑海里抛出去,环视了一圈周遭,道:“灵识印记既然断了,你怎么找到我的?” 云燃道:“一一试过。” 沈忆寒一愣:“一一试过?” “嗯。”云燃颔首,“我已寻过传承中的数处幻境,先前在幻境中遇见了许多弟子,将他们救出,只是……” “怎么了?” “不曾见到你师弟。”云燃大约是怕他担心,解释道,“……你师弟已至金丹巅峰,在此传承中,应当有自保之力,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倒是不担心常歌笑。 他和贺兰庭在一起,能有什么危险? 想必比自己都安全得多。 沈忆寒叹了口气道:“这传承的主人可厉害的很,你竟能这般随意划破她的幻境,如此来去自如,只可惜我得寻找传承中的祛蛊之法,否则咱们就这样走了也好。” 正说着,外头却有小婢敲了敲门,道:“禀女君,奴婢们自作聪明,罪该万死,奴婢们已卸了诸位美人的项环了,现将他们带来伺候女君,请女君息怒。” 沈忆寒本想说自己不需要,叫她们下去,然而转念一想眼下要找这幻境的阵眼,幻境中的记忆是“祖师婆婆”的记忆,自有存在此处的道理,看看或许会有什么发现。 便道:“进来吧。”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小婢们领着数位“美人”进来,看见已恢复本来面貌的沈忆寒,却分毫不觉有异,都躬身下拜,口呼女君。 只是看见云燃时,她们却愣了愣,为首的小婢壮着胆子问道:“不知这位是……” 云燃并非此幻境中人,这幻境中的小婢却能看见他…… 这说明这处幻境并不能分辩云燃是否属于幻境的一部分。 这种情况,一般除非进入幻境之人修为远高于布设幻境之人,然而“祖师婆婆”这样的上古大能,虽沈忆寒并不知道她最后是飞升还是坐化了,但连渡劫期的风燮魔君,都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祖师婆婆”,惦记着她的传承。 想必她的修为比起云燃,绝不会低。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幻境中有与进入幻境之人相关联的人或物,使其与幻境融为一体,也并不突兀。 果然小婢话说了一半,忽然看见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一愣,脱口而出:“这是……登……” 话说一半,发觉自己失言,赶忙住口,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小婢似乎是明白了云燃身份,不再追问,十分恭敬贴心道:“恭喜女君再得佳人,不知女君要将这位美人安置在何处宫殿?” 沈忆寒心头浮上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东西驱使着他说话。 他心下一动,不做反抗,顺应了这种感觉,张口便道:“哪里也不去,今晚留他侍寝。” 这话一出,沈忆寒自己先僵住了,回眸看了一眼云燃神情,好在云燃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 小婢闻言十分惊讶,道:“女君的意思是……今晚只留这一位美人侍寝吗?” “嗯。” 小婢们不敢多问,连声称是,这才退下去了。 小婢们一退出去,云燃忽然张口道:“巧巧,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沈忆寒一愣,不知他忽然来这么一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巧巧”显然是个女子的名字,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刚才的那种感觉,立刻明白了—— 云燃这是……也被幻境认为是其中一环了,所以开始被幻境驱使按照幻境原本的记忆行事? 可这幻境把云燃当成了谁? 云燃分明是外来之客,幻境若将他错认,那被云燃顶替的那个原主,此刻又在何处? 沈忆寒想及此处,那种有什么东西驱使着他张口说话的感觉,又出现了,他这次亦未反抗,道:“什么解释?我难道有什么需要向哥哥解释的吗?” “倒是哥哥,如今不是做了什么昆吾十七剑之首吗,听这名头倒是厉害得紧,却这般偷偷摸摸的,混进我的神宫来,还不惜扮成一个暖床的脔|宠,难道也不嫌跌了身份?还是说哥哥如今改了主意,又肯和我……” “别再叫我哥哥!” 这句话似乎本应该说得情绪激烈些,然而从云燃口中一过,却莫名显得寡淡淡无甚起伏,分毫听不出本来的怒意。 沈忆寒看他神情十分冷淡,嘴里说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平添几分好笑来,宛如一个被迫念经的和尚似得,不知怎的,心中竟觉得好友这副模样十分可爱。 沈忆寒想归想,嘴上还是继续道:“为何不能叫?怎么,难道咱们不是兄妹?还是哥哥又不想和我做兄妹了,所以听不得这个?” 那厢云燃继续棒读道:“你在我剑道种子中做了什么手脚?” 沈忆寒笑了笑,只是不答。 云燃又道:“你一定要如此吗,咱们分明说好过,你既不肯与我相认,你我从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你又为何要如此……” 沈忆寒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了些波澜,冷笑一声道:“相认?谁要跟你相认?我从不知我有什么哥哥,只知道对我说一辈子‘爱我怜我’,绝不与我分开的道侣,背离婚约,弃我而去,言而无信,薄情寡义。” 云燃沉默了片刻,道:“巧巧,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我是血亲的兄妹,如何能结契成婚?” “此事有悖天道人伦,咱们之间没缘分,这原是老天作弄……其实你若肯与我相认,即便你我做不了道侣……我将你当作妹妹,也是一样爱你怜你……” “妹妹?” “谁要做你妹妹?我为了你斩断前尘无数姻缘,弃我合欢大道不修,却陪你粗茶淡饭、深山老林里练了三百年什么劳什子的剑,助你悟了登阳剑道,难道我做这些,是为了做你的妹妹吗?你倒是说得轻巧,说做夫妻就做夫妻、说做兄妹便做兄妹,难道我殷巧巧是随你捏圆搓扁的面团?你想怎么样就怎样不成?” 云燃道:“……巧巧,是我对不住你,小时候没护住你,害你被桃林君掳去,平白吃了许多苦,可你自小在这等寡廉鲜耻、全无伦常之人身边长大,自然不明白有些事是注定做不得的,我与你分明是血亲兄妹……若咱们将此事弃之不顾,一意孤行结为道侣,那便是乱|伦,爹娘只有咱们两个孩子,咱们……咱们怎能如此!岂非大逆不道?” 沈忆寒听得惊讶,也渐渐明白幻境将云燃认作之人是谁了—— 不成想“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居然是这样的关系,当真是曲折离奇。 听这话里意思,“祖师婆婆”是早在结识登阳剑主之前,就已风流人间了,却肯为了心上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结果两人有情人终成兄妹,“祖师婆婆”明知如此,却还要和执意自己同胞哥哥结为道侣,的确是全无道德观念,随心所欲的很了。 难怪登阳剑主不肯答应,两人之间恩断义绝。 沈忆寒道:“你不必说这些,师父是极好的人,才不是你说的那样!从小到大,不曾叫我吃过半点苦,他不过是与你们这些所谓‘正道’修习的功法不同了些,你们就对他百般诋毁,你说到底,还是不肯舍了你那‘正道魁首’的位置罢了,否则只要你肯,以咱们俩的修为,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兄妹如何?伦常又如何?咱们便是要做夫妻,谁又拦得住了?” 云燃默然片刻:“你既执迷不悟,我与你无话可说,你在我剑道种子中动了什么手脚?巧巧,你恨我可以,又何必要为难我的传人?” “哼。”沈忆寒感觉到心中有一股讥讽之意,这大概是幻境原主人的情绪,“你不是要做什么登阳剑主,叫天下正道敬仰么?倒是好清高的人品,既如此,便让你的徒儿、传人,百代千代,也同你一样,最好都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谁也别爱、谁也别碰,否则就等着为人玩弄,做人炉鼎吧!” 沈忆寒听得愈发惊讶,正要回话,门外却闯进一人,背负长剑,面含怒意,破门而入便道:“巧巧!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这话一出,沈忆寒便觉耳熟,方才云燃是不是也说过一样的话来着? 定睛去看,却见那剑修相貌正与在画像上看过的初代登阳剑主一模一样。 周遭的空间忽然肉眼可见的波动了起来,云燃见状,一把拉过沈忆寒道:“小心,寻找阵眼,幻境要溃散了!” 沈忆寒心知这位才是幻境中真正的登阳剑主,与云燃这个被幻境认错了的冒牌货一碰面,此处以记忆构筑的幻境自然便无法再自圆其说,就要溃散。 云燃拂尘一扫,一道朱色灵光朝着宫室中那鼎正袅袅冒着青烟的香炉射去,香炉被击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 沈忆寒闻着这味道,终于如梦初醒,心道:“方才我怎么半点没留意到这气味有异?” 香炉倒下后,未过数息功夫,两人周身景物瞬间如碎冰般片片散去,沈忆寒环视周遭,才发觉自己眼下与云燃身处之地,还是刚才坠入幻境前,所处的洞穴。 只是眼下这一截,明显比和常歌笑、贺兰庭一道时身处的那截宽阔。 洞穴中弥漫着一股红烟,气味正与先前嗅到的甜香一致,这味道也正是沈忆寒在方才幻境中闻到的焚香的气味。 沈忆寒与云燃相视一眼,见对方没事,彼此心下都稍安,两人一齐封闭了嗅觉,朝着红烟飘来的方向一看,果然头顶洞壁上附着一个巨大的虫巢,汩汩红烟正是从此而出。 沈忆寒抽了鸳剑出鞘,不等云燃出手,两道紫色剑光如流电而出,那虫巢落在地上,里头一只只爬出足有一人高的虫子。 这虫子正是先前他与常歌笑合力斩杀的那种,这虫巢里竟足足有数十只,此刻密密麻麻的爬出来,叫人看了头皮发麻。 这些虫子在此不知已经盘踞多久,喷吐出的烟雾足以让误入其中之人,一个个都陷入逼真的幻境中去,沈忆寒方才与常歌笑见到的那只,身上所蕴妖力,便已经同筑基后期的人族修士无异。 此刻虫巢落下,涌出的虫子他粗粗一感知,更觉心惊,竟然每一只都有与金丹巅峰修士真元浓厚程度不相上下的妖力。 当下不敢轻慢,手握鸾鸳,便要迎敌。 云燃却拦在了他身前道:“你方才险些真元逆行,现下还未恢复,不必动手,且先调息。” “我来。” 语声弗落,臂弯中拂尘扫过,十几道赤色剑意凝练如芒,嗖嗖嗖激射而出。 以云燃如今剑道造诣,便要使剑,也不必非要依托于剑本身,指尖灵力可化剑意、拂尘扫过罡风可化剑意。 天下万物,归于他手,无一不可为剑。 剑在他心中。 但见十几道剑芒急射去,未闻破空声,那虫巢中还在往外爬的虫子,却已接二连三的停了动作,不过片刻,便好像都成了雕塑一般,竟是死的无声无息。 沈忆寒虽早知他这百年来修为、剑意都精进的极其厉害,却不料竟然如此轻松写意间,便能灭了如此多只高阶妖兽,虽说他如今已是小乘期巅峰,换了其他同阶修士来,未必对付不了这虫巢,可却不一定能解决的如此干净利落。 云燃道:“这些虫兽与你身上蛊虫可有关系?” 沈忆寒愣了愣,半晌才道:“可能有,这虫兽所喷红烟,气味与蛊虫十分相似。” 云燃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此虫从前见所未见,亦未听过这种蛊毒。” 沈忆寒心道,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否则在梦中也不会着了谢小风的道了。 云燃知道好友厌恶虫子,而且还是这么大的虫子,即便这些虫子身上全是有用之物,他也未必肯多碰一下。 因此并没叫沈忆寒上前帮手,自行分离处置了虫尸,将十几枚妖丹和最有价值的虫足虫甲分离而出。 云燃道:“此妖兽内丹,或许于解除你身上蛊毒有用,先将其收起来,自传承出去后,若仍未找到驱除蛊虫之法,可携此物,寻访精于蛊术的修士。” 沈忆寒被他这么一提醒,又想起幻境中两人之间所发生的事,大感窘迫,不敢去看云燃眼睛,只接过了那个装着虫兽妖丹足甲的乾坤袋,草草收拾了。 心里却想,万一这一行找不到驱蛊之法,自己再发作起来……难道还要云燃“帮”他解决?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耳热面烫。 沈忆寒不敢再想,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生怕被旁边的云燃看出什么。 其实他也不知他在心虚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如今对好友的心思,只怕是与好友对他……已不大一样了。 长乐 第23章 两人继续上路, 在山洞中前行。 一路上沈忆寒心情颇为复杂,一忽想:“我如今对阿燃动了这样的心思,绝不能被他发现了, 否则往后岂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一忽又想:“其实我也未必就是真的想与阿燃怎么样……兴许只是因为那种事……有旁人帮自己,就是比自己来要舒服一些的,何况阿燃的手还那样好看……也是……‘天下第一剑’的手, 自然是当世最灵巧的一双手……” 想及此处,忽然一惊, 心里顿时又羞又愧,暗道:“沈忆寒啊沈忆寒, 你满脑袋都在想些什么?人家是不忍心见你真元逆行, 修为溃散, 无奈之下, 才出手相助,你竟然如此在心中亵渎友人, 当真是不要脸得很。” 将自己唾弃谴责了一通后,他也不敢再去联想云燃的手如何了。 只边走边默背了一路《坐忘》的曲谱,当身边的云燃不存在一般,才好容易将心潮压平了些。 两人没走多久, 前方又出现了两条岔道,熟悉的味道自岔道中弥漫而出, 竟然又是那虫兽喷出红烟的气味。 沈、云二人对视一眼, 当即选了一条岔道进入。 未走几步,这岔道山穴中愈发开阔起来,只是接下来看见的,却让两人都不由得一愣。 只见山穴中足有二三十人,这些人中, 有的沈忆寒见过、有的没有见过。 其中竟有那天通剑主与其子卢榕,还有数位身着水色裙裳的女子,沈忆寒认出她们衣着,正是那位碧霞剑主座下徒儿,还有另外十数个弟子,却都不认得。 这二三十人虽在山穴中,却明显都神智不清,有的拔出兵刃互相攻击,身上已受了伤也不停止;有的神痴目愣,喃喃自语;更有的抱在一起,不论男女,竟然旁若无人的行秽|乱之事…… 连那天通剑主,也目光痴傻呆愣,手里抓着一块不知从谁身上扯下来的碎衣裳,正一会哭一会笑的喃喃自语。 二人抬头一看,果然山穴顶部,足有密密麻麻七八个虫巢附着,所喷出的红烟已在洞中浓稠似雾,沈忆寒虽早有防备,封闭了嗅觉,一时竟也觉得仍然隐约嗅到了那股甜香。 云燃反应极快,立刻双指点他眉心,沈忆寒感觉到一股灼热灵流涌入自己周身经脉,将什么东西从他手少阳三焦经一路逼了出去。 云燃这才传音道:“洞中幻雾太过浓稠,可依附身体发肤渗入,务须运转真元,时刻不停将其逼出,否则便会堕入幻境。” 沈忆寒点了点头,也暗自心惊,他虽早有准备,尚且险些着了道,这虫兽吐出的幻雾着实厉害,若是猝不及防间,被幻雾侵蚀,的确连天通剑主这样境界的修士,都抵挡不住。 沈忆寒见那“鹿茸”不知怎的,抱了一个碧霞剑主座下女弟子,欲行非礼之事,那女弟子还懵然不觉,不知陷入了怎样的幻境中。 沈忆寒对那位碧霞剑主颇有好感,不愿见她徒儿受辱,一手放在鸾鸳笛身上,看了云燃一眼,云燃领会他的意思,稍稍颔首,道:“无妨,自有法子解释。” 沈忆寒听他这么说,放下心来,凑了鸾鸳到嘴边,呜呜的吹奏起来,曲调正是《坐忘》。 说来也巧,方才他一路上在心中默吟此曲,居然就立刻用上了。 沈忆寒将灵力注入到曲调中,他与燕子徐不同,一则修为远甚徒儿,二则已习此曲多年,对其中精要之处的理解,细到毫厘,远非徒儿可比,故所奏的虽是同一支曲子,效力却强得多。 曲音这么一响,山穴中不少弟子都渐渐自幻境中惊醒过来。 唯有天通剑主,仍是陷在幻境中,不得挣脱。 被卢榕抱住的女弟子恢复神智,察觉发生了什么,一把将他推开,反手便甩了他一耳光,又羞又怒道:“你做什么?” 卢榕也是刚自幻境中清醒,还未察觉发生了什么,先挨了一记响亮耳光。 他本能的当场就想发作,却见那女子穿着碧霞峰女弟子的裙裳,想起自己父亲见了碧霞剑主那娘们尚且不敌,是以虽然恼怒,仍未敢立刻还手。 转目正想寻找他爹,却忽然看见父亲果然在自己身前,只是背对着他,卢榕心下一喜,绕上前去,却惊得叫出声来,道:“爹,您怎么了?” 沈忆寒与云燃上前一看,只见天通剑主仍在痴痴傻笑,眼耳口鼻几窍中,却流出血来,模样甚是可怖,任由卢榕如何呼唤,仍是不醒。 卢榕一时也顾不得先前和云燃的过节了,急道:“云……云师叔,我爹这是怎么了?您快想想办法呀!” 云燃两指凝聚灵力,送入天通剑主眉心,众人皆都屏息凝气,不敢出声搅扰。 半晌,云燃收回了手,微微摇头道:“他在幻境之中沉沦,走火入魔,轻易唤醒不得。” 卢榕自打生下来,因父亲溺爱庇护,在天通峰上可说是颐指气使,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就是出了天通峰,昆吾剑派之中,人人也都要给他爹爹几分面子,他一向只觉得父亲修为高深,哪曾见过他这般可怖的模样? 一时急了起来,想起自己等人方才是被云燃身边那乐修奏曲唤醒的,也顾不得去计较他身份,急道:“敢问这位前辈,可有什么办法唤醒我爹爹么?” 沈忆寒见他变脸甚快,半点不见之前的嚣张气焰,心下颇觉诧异,倒没和这么个小辈计较,思忖了片刻,道:“是有个法子,不过……” 话未说完,那头天通剑主“噗”的喷出一口血来,直把正在他面前的卢榕给喷了一脸,卢榕吓得不轻,一时去擦脸上被父亲喷出的血迹,一时又拉着父亲急问:“爹爹,爹爹?你怎么了?你快醒醒!” 转目焦急道:“请前辈快快施救吧!” 沈忆寒心中并不喜欢这父子二人,毕竟当年欲夺梅叔慈恩剑传承之事,天通剑主虽不是主谋,亦属从犯。 但这些年来云燃都没说什么,也没再和他们计较,沈忆寒便知他早不将这些旧怨放在心上了。 既然云燃都已放下,自己也不欲再和他们计较,故而卢榕眼下求他,他还是出手相帮了。 到了天通剑主、云燃这个境界,轻易不会走火入魔,可一旦走火入魔,的确也是非同小可的凶险,天通剑主不知在幻境中经历了什么,竟然变成这副模样。 沈忆寒思来想去,唯有一首古曲或可救他,但这首古曲……说来不算十分清正的曲子,若用此曲,便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了。 当下无其他法子可使,也只得一试。 沈忆寒道:“劳烦诸位先避耳不听。” 方才沈忆寒、云燃与卢榕所说之话,洞中诸弟子醒来后,都已听见,知道是云真人与这位乐修前辈救下自己,纷纷围拢过来,见他要救天通剑主,自然都是点头答应。 沈忆寒这才手执鸾鸳,略一凝神,闭目吹奏起来。 这次他所奏之曲,刚吹奏了数句,天通剑主原本呆傻痴笑的表情就凝固住了,他瞳孔微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般,忽然又“噗”的喷出了一口血,这次却比上次喷的更厉害,卢榕看的肝胆欲裂,上去抱着他道:“爹,你怎么了爹?!” 转头怒视沈忆寒道:“我爹怎么了?你吹的什么曲子?” 沈忆寒放下鸾鸳,道:“你急什么?你再看看?” 卢榕一愣,转回头去,果然见他爹虽然又喷了一口血,脸上那种呆傻的表情却不见了,微微阖着眼,眼睑颤了颤,他立刻轻声唤了一声爹爹,天通剑主这才闷哼一声,睁开眼缓缓醒转。 他醒了先看见满脸是血的儿子,道:“榕儿……你怎得这副模样……是谁欺负你?” 卢榕喜极道:“没人欺负我,爹爹醒了就好,您身上可还好吗?” 天通剑主这才察觉到自己体内灵气混乱,真元已在逆行的边缘,捂住胸口闷哼一声,渐渐想起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云燃,又看了一眼沈忆寒,虽没说话,那眼神沈忆寒却看懂了: 约莫是在说,怎么可能是他们救下的他? 沈忆寒没兴趣和他计较,见他醒转,便转头看向云燃道:“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些虫巢先去除。” 云燃颔首。 两人便如同先前一样,沈忆寒用鸳剑剥落洞顶的虫巢,云燃再以剑芒一一杀灭虫巢中爬出的虫兽,配合十分默契,不过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七八个虫巢就此都被解决。 洞中终于不再有虫兽喷出红烟,沈忆寒自乾坤袋中取了一个葫芦模样的法器来,取下葫芦嘴塞,顿时满山洞中幻雾,如长鲸吞水般被那葫芦吸入,众弟子顿觉空气终于清明,精神都为之一震。 方才那名在幻境中,险些被卢榕非礼的碧霞峰女弟子面色感激,盈盈一拜道:“多谢云真人、多谢这位前辈救命之恩,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沈忆寒见她修为不过炼气后期,尚且不曾筑基,自然也就不得驻颜之术,那她的样貌便是真实年纪了。 这小姑娘杏眼桃腮,一双眼忽闪忽闪,似小鹿一般,十分水灵,瞧着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沈忆寒不由对她语气温软了许多,笑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姓沈。” 小姑娘身旁另一名碧霞峰的女弟子听了,面色一怔,似乎想起什么,惊讶道:“您姓沈……前辈这般精于音律,又姓沈……听闻数日前,妙音宗沈宗主前来我派拜访,莫非尊驾便是那位玉……” 话未说完,被旁边师妹用胳膊肘在背后猛地拐了拐,这才发觉失言,赶忙红着脸闭了嘴。 沈忆寒在修界的确还算小有名气。 只是这名气与好友那“天下第一剑”、“无字剑尊”之类的厉害名头,不大一样。 自他在琴鸥岛修行小成,被外祖允许离岛游历后,便在“修界十大美男子”,又或者“女修票选最想和他结为道侣排行榜”之类的榜目上,常年占有一席之地,前些年甚至被北境魔修中某些好色之徒,取了个花名叫“玉芙蓉”,流传甚广。 这两个小姑娘明显听过他这诨名。 沈忆寒感觉到几个碧霞峰的女弟子都在偷瞄自己,他虽早已习惯这种情况,心下却不由有些惆怅—— 若是外祖不曾坐化,他老人家知道“玉芙蓉”这名字,居然比“妙音宗宗主”的名头还要响亮些,大约会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撵着他满院跑吧。 可惜,可惜。 他老人家已坐化两三百年了。 方才那个小姑娘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只是她才刚张嘴,话未出口,云燃的声音已在沈忆寒身边响起道:“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修所留,内中颇多凶险,你们师尊也入了秘境寻人,只是找你们不到,眼下尔等既已脱险,且先与她报平安吧。” 几名女弟子得了云燃叮嘱,都不敢轻怠,俱十分恭敬道:“是,弟子们知道了,多谢云真人相救。” 语罢都去一边捣鼓传讯玉简了。 天通剑主打坐调息片刻,面色终于好了些,只是他在幻境中走火入魔,内伤不轻,印堂之间仍有一股黑气。 他与云燃、碧霞剑主一同进入传承,分头行动,救援门中弟子,结果自己反倒陷入幻境,需要旁人来救,还在幻境中吃了大亏,自觉大失面子,是以虽然明知云燃将沈忆寒这个别派掌门带入传承,于门规有违,却并没多说什么,自方才醒来后,便缄默不言,也未曾找茬。 卢榕见父亲面色好转,道:“这传承既然不是我派剑主所留,爹爹又已受伤,不如咱们还是先回……” 天通剑主立刻疾声道:“不成!” 卢榕被他爹吓了一跳,喏喏小声了些道:“可爹爹方才走火入魔,内腑受了伤,若不赶紧好好闭关疗伤……”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天通剑主恼怒道:“这么点伤有什么大不了?大惊小怪,没出息的东西!” 卢榕好心关怀爹爹,自觉十分孝顺,却莫名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颇为委屈,虽不知为何父亲不肯离开这处传承,却也不敢再问。 沈忆寒道:“卢剑主,令郎所言有理,你身上的内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早些回去修养比较好,以免留了心魔,落下病根,影响将来修行。” 天通剑主这才冷哼一声,道:“沈宗主,我念你入传承,是登阳请来,所为救人,便不曾对你进入传承说什么,你可别忘了,此处终究是我昆吾剑派的地界,本座是走是留,与你何干?” “天通身为昆吾十七峰剑主之一,眼下这传承虚实不明,众多我派弟子深陷其中,生死不知,本座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沈忆寒讪讪摸摸鼻子,心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虽知道这老东西为的多半不是救人,倒也懒得再劝他了。 待众弟子稍作歇息,云燃又破开一道空间缝隙,将身上受伤和想要出去的剑派弟子送出了传承,留下天通剑主与卢榕、天通峰数名弟子,另有几个未受伤、境界较高的,也愿主动留下来协助云真人救援同门。 一行人再次往洞穴深处走去,路上又遇到几波弟子陷于虫雾幻境,却都不似方才他们那处七八个虫巢一般夸张。 足足救了四五拨人离开传承,沈忆寒仍未见到师弟与贺兰庭两人,虽然知道有贺兰庭这个天道宠儿在,二人多半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却还是有些担心。 又在山道中往前走了一两个时辰,再未遇到困于幻境的昆吾剑派弟子,周遭地势渐变,不再是光秃秃、七岔八弯的洞穴,而似乎是到了一处山峰的内腹之中。 草木渐生,低处有地下河流的水声,仰头看去,洞顶岩石上攀附生长着不少藤蔓,还有树根盘结而下,有光从里头照下,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漂浮着。 此处却是个极为清幽之地。 卢榕忽然道:“诶,前面那是什么?雕得可是个人么?” 众人往前一看,但见前方山穴中央地势稍高,四周流水环绕,中间的小坡上不知什么东西,晶莹剔透,在洞顶照下的光线中折射出斑斓的彩光,远望去都显得格外夺目,其形似人。 众人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尊石像,石像不知是什么材质,似玉非玉,似琉璃非琉璃,足足几人高,竟然是以整块石料雕就,雕的是个女子。 这女子左手抱着一块长长的玉简,右手执一柄长剑,挽在身前,身上缓带轻纱,袍袖翩翩,如流风拂云,神态款款含笑,眉眼温柔妩媚,栩栩如生,当真是雕琢的巧夺天工。 修仙之人目力远胜常人,因此虽然隔着不近的距离,众人却都看清那石像女子手持的两样东西,并非是石像的一部分,而的确是一玉简、一宝剑。 那玉简背面有字,写的是“无上剑典”四个字,宝剑虽未铭刻有字,众人见到那柄剑,却都是目光极为震惊,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卢榕喃喃道:“那剑……那柄剑……怎么与我派的神剑昆吾……如此相像?昆吾不是早已被初代登阳剑主,折损在万年前灵墟之战中了么?” 昆吾剑派,的确曾经拥有过一柄名为“昆吾”的神剑。 此剑名为昆吾,足见得它对昆吾剑派的意义。 神剑昆吾,是万年前十七剑主,取北海海底寒玉髓、昆吾山上天外铁,以一人一道各自生平所悟最强剑意,锻其形骨所得。 相传此剑剑成之时,昆吾山脉中不论妖兽鬼怪、魑魅魍魉,感其剑魂,都给吓得退避千里,纷纷逃离此地,后来护山大阵结成,妖兽便更加无法进入。 于是万年来,昆吾弟子若要历练游历,只得出山而去,因为昆吾山脉中早已寻不到几只能数得上号的妖兽影子了。 只可惜神剑如英雄,天亦妒其锋芒。 这柄剑自认得初代登阳剑主为主后,便再未有过第二个主人,后来与主人一同折损在灵墟之战中,登阳剑主的遗骸尚且被门下弟子寻回,神剑却归还天地,据说连一片残渣也没留下。 有弟子道:“‘昆吾’怎会在此?再说方才云真人不是说,这传承是魔修所留吗,魔修如何会有‘昆吾’?此剑想必是假的。” 众弟子闻言,纷纷附和。 天通剑主看着那柄剑,双目发红,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他仿佛完全没听到众人的话,忽然转身拔出腰侧长剑,一道白色剑光劈出—— 这道剑光来的太快,众剑派弟子本来还在议论纷纷,转瞬间便见一道剑光荡至自己眼前,都吓了一跳。 这剑光波及范围之大,竟是对在场所有人无差别攻击,连天通剑主的宝贝儿子卢榕也不例外。 天通剑主修为高过在场众弟子太多,即便身负伤势,这一道剑光也不是他们应付得了的。 连沈忆寒反应过来时,那道剑光也已到了他的眼前,他避无可避,只得抬起鸾鸳,便要接住硬受,却感觉眼前一花,一道赤色剑意不知何时破风而来,与那白色剑光相接。 剑意与剑光相接,不到两息功夫,那道白色剑光就被生生震散了开来,沈忆寒看出这并不是云燃轻而易举就能胜过天通剑主,而是对方压根就无心与云燃缠斗交锋。 这道剑光,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果然众弟子或受剑光所伤、或狼狈躲避之际,天通剑主已经点足而起,竟是直直朝着那尊石像飞过去了! 沈忆寒想起方才那道已经到了眼前的剑光,心有余悸,众弟子也丢纷纷惊呼出声,卢榕更是喊了一句:“爹,你做什么!” 天通剑主置若罔闻。 沈忆寒不可置信道:“他疯了吗?” 就算那石像拿着的东西再有吸引力,天通剑主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明抢不成? 云燃微微摇了摇头,道:“天通在幻境中,受心魔侵蚀已深,只怕此刻已分不清现世与虚幻。” 沈忆寒还是觉得离谱,心想:“就为了一把假剑?这老东西难道要和所有人为敌么?” 云燃似乎看透他在想什么,忽然传音道:“……并非假剑,我与天通均继承十七剑主传承,故可感知剑上十七道剑意,均非作假。” 沈忆寒一愣,随即瞳孔地震。 云燃的意思是…… 那把剑真是神剑昆吾?! 沈忆寒还没震惊太久,远处天通剑主已飞到了石像近前,他目光痴迷炽热,仿佛看到了什么朝思暮想之物一般,伸手就要去拔石像手中之剑,谁知还未碰到那剑,石像周身却爆发出一圈灵光,将天通剑主远远震飞出去。 天通剑主好歹也是小乘期修士,被这圈灵光一震,居然毫无还手之力,撞在山壁上又跌落了下去,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卢榕惊道:“爹!” 就冲上去要扶他爹,却被云燃一把拉住了。 “你父亲入魔已深,勿要靠近,他会伤你。” 卢榕哪里听得进去,偏又被云燃死死钳住,动弹不得,急的扭头大吼道:“放开我!谁要你假好心,你没看见么!那尊石像有问题,我要去救我爹!” “你若再不放开,我爹倘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云燃目色微动,竟然果真放开了手。 众弟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敢轻动,一时也无人上前阻拦这父子二人,只有几个天通峰的弟子小声叫了几句大师兄,卢榕却理也不理他们。 他疾奔上前,将倒在地上吐血的父亲扶了起来,道:“爹爹,那石像有鬼,你可伤得重么?” 又手忙脚乱的从乾坤袋中摸出丹药喂天通剑主服下。 谁知天通剑主吃了丹药,却不回答他的话,只一把紧紧将他胳膊拽住,道:“榕儿……你……你去替爹把昆吾取下来,那是昆吾……那就是昆吾……有了这柄剑……咱们父子二人便可领悟诸峰剑意之精要,从此再不必……咳咳……再不必被谁压一头啦!” 众弟子都听见了这话,震惊之余,纷纷面面相觑起来。 那剑……难道真是神剑昆吾? 天通剑主即便有了这心思,居然当着他们的面就把话说了出来,可见心智真是已经不清醒了,难道真是疯了不成? 卢榕见父亲双目血红,形似疯狂,终于感觉到面前之人十分陌生,不由有些害怕起来,嘴唇颤了颤,道:“可……可那石像似有古怪,连爹爹你也……孩儿如何取得下?” 天通剑主大怒,竟然反手就甩了他一个耳光,斥道:“没出息的东西!为父是受了伤,你又怕什么?为父养你多年,怎么现连让你取一把剑也不肯,你是废物么?” 沈忆寒心觉不妥,正想上前阻拦,那头卢榕却已经咬了咬牙,竟也转头朝石像飞去。 结果这次他连像他父亲那样,靠近石像都不能。 才刚一腾空,石像女子手中的长剑忽然射出一道剑芒,准确无误击在卢榕身上,将他从半空射落。 卢榕被那道剑芒贯胸而过,落在地上便喷出血来,众天通峰弟子纷纷惊呼出声,欲要上去救人,却又骇于石像之威,谁也不敢真的过去。 天通剑主似乎没看见儿子受伤似的,双目愈发赤红,两只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来,盯着那石像目不转睛,似狂似喜,魔怔一般,念念有词道:“是‘昆吾’,这就是‘昆吾’!” “海云剑!已经失传的海云剑!此剑若不是‘昆吾’,还能是什么?!” 众弟子也看出来了,方才那道剑芒,似乎的确颇有来头。 只是他们未得传承,自然也不敢确认那道剑芒,就是失传已久的海云剑,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忽然有弟子惊呼道:“动了!你们看!那石像动了!” 沈忆寒定睛一看,果然那尊石像的脑袋正缓缓转向他们,似是扭头来看他们。 众弟子俱都大惊,有人道:“她也要打杀咱们不成?” 一时转身的、跑的、拔剑的,乱成一团。 石像却并没有对他们出手,而是…… 张嘴说话了? 沈忆寒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然而下一刻,一个女子的声音就在宽阔空幽的巨大山穴中响起。 “长乐女君深眠于此,所留之物,非赐予尔等剑派弟子,速速离去,不得再起贪念,若尔等敢有违逆,杀无赦。” 长乐 第24章 此话一出, 众弟子都大为吃惊,沈忆寒也颇感意外—— 他方才见这石像攻击天通剑主与卢榕,本以为石像大约是祖师婆婆留下守护此间的傀儡之类, 然而方才观其说话时,语气、脸上神情,却栩栩如生, 几与活人无异,竟像是有了灵智一般。 众弟子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长乐女君?这是何方神圣?怎么从未听过有这么一个魔修的名号?” “这石像可有灵智?瞧着居然如同活人一样?好吓人……” “为何此处会有我派的神剑‘昆吾’?” 弟子们尚未争论出个结果, 忽然山穴对面,传来一声冷笑。 “何方精怪, 故弄玄虚, 胆敢在此恫吓昆吾弟子?” “神剑原本便是我昆吾剑派之物, 怎成了‘长乐女君所留’?你有何道理叫我派弟子退避?” 沈忆寒听得这声音浑阔苍老, 虽未见其人,对方却没有掩藏声音中的威压, 心知此人修为深不可测,恐怕不仅远高于自己,更高于云燃、天通剑主。 石像果然有灵,闻声将脑袋转向了另一边, 看向说话之人,竟然开口答道:“此剑是昆吾剑派所铸, 但已在灵墟之战中碎裂残损, 女君将其寻回修复,自然便已是女君之物。” 沈忆寒顺着石像的目光看去,发现山穴对面,不知何时也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除了碧霞剑主, 竟然还有长春剑君等几个他认不得的剑修,修为都在元婴以上,想来都是进入传承寻找自家弟子的。 唯有一个白须老头,他看不出修为深浅,正是方才说话之人。 沈忆寒与云燃传音道:“这是何人?” 他本能的,便如从前与好友在外游历时一般,遇到了不解或有趣的事,第一反应就是和云燃传音讨论。 一时倒忘了先前二人之间的尴尬。 云燃答道:“应是门中某位太上剑主。” 听云燃这意思,似乎连他也没见过这白须老头。 沈忆寒凝目望去,果然发现那头几位剑主、剑君,似乎都对这老头态度十分恭敬。 昆吾上一代有数位剑主,传剑之后并未坐化,如今还活得好好的,但沈忆寒素来只听闻他们修为极高,却从未见其露面。 这老头不知是其中哪个,竟然进了传承来。 若是为了救人,当然犯不上劳动这样身份的前辈,老头出现在这里,只怕另有原因。 难道是他早就知道,神剑昆吾会在“祖师婆婆“——也就是长乐女君的传承中? 沈忆寒想及此处,却听对面的老头冷笑道:“邪魔外道,强词夺理。” 旋即一声清喝:“‘昆吾’,剑来!” 这一声喝的极有威势,众弟子都不由得精神一震,以为接下来多半会看到神剑主动飞到那前辈手中的情景,谁知石像女子握着“昆吾”,剑仍在她手中一动不动。 碧霞剑主、长春剑君等人:“……” 众弟子:“……” 白须老头:“……”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白须老头怒道:“怎会如此?初代登阳剑主已死,‘昆吾’无主,见我十七剑主传人,‘昆吾’为何不自行认主?你们对我派神剑做了什么?” 石像女子脸上仍是那副款款含笑的妩媚眉眼,明明该是个死物,看上去却莫名带上了点嘲讽意味。 “神剑有灵,虽是你派先人所铸,却也只认强者为主,自然不肯认你。” 白须老者道:“胡说八道!‘昆吾’怎会不肯认我派剑主传人为主?分明是殷长乐这女魔头对神剑做了手脚……” 石像女子道:“你说的也不错,‘昆吾’早在万年前,重铸后便已认了我家女君为主,女君何等惊才绝艳?比你们什么‘十七剑主’,半点不输,‘昆吾’得此强主,自然再不肯别认他人,更何况是你这么个一把年纪才筑基的臭老头?” 白须老头闻言不由大怒。 他资质不佳,筑基得晚,凭借超人的毅力和机缘,才一路走到今天,生平最恨别人嘲笑他这点,眼下石像所说,正是他痛脚,还当着这么多剑派弟子,他哪能忍得,当即就要动手。 旁边一个蓝衣剑修拱手道:“师尊莫恼,且看弟子替师尊诛灭这石精便是。” 提了剑便飞身上前。 沈忆寒见那蓝衣剑修仍是看不出境界,想必又高于自己,心道昆吾不愧是大派,随便拎出一个剑主,不是化神就是小乘,连元婴都没几个,难怪长春剑君这般的新秀,在诸峰剑主面前压根抬不起头了。 这种境界的斗法,可不是平常轻易能看得见的。 沈宗主瞧热闹瞧得津津有味,几乎要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忽觉手腕被人抓住,转目一看,却是云燃。 他问:“怎么了?” 云燃道:“沉秋剑主修为不低,打斗起来怕会波及旁人。” 沈忆寒心觉有理,与云燃一同跃上高处一截老树的粗壮树根上,两人一同看下方打斗。 石像女子虽手持神剑,但个头太大,动作起来难免迟缓些,那位沉秋剑主与天通剑主不同,并未走火入魔身受内伤,而且显然是有备而来。 石像女子手中剑挥出几道剑光,他都一一躲开,未曾中招。 石像女子身周又发出那种灵光,沉秋剑主却没有如同天通剑主一般被震飞,而是胸前爆发出一道金色灵光,他仍毫发无损。 石像女子身周灵光连发,沉秋剑主都如此抵挡下来。 沈忆寒咂舌道:“竟然把阴阳护心镜当作一次性用品,这么一打一打的用,真是财大气粗,不是说你们剑修都……”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这百年来云燃送到琴鸥岛给他突破所用的天材地宝,加在一起,岂止够买好几打的阴阳护心镜? 云燃道:“生死关头,身外之物,原也无足挂惜。” 沈忆寒忽然发现方才两人飞上这截树枝,云燃拉着他,直到此刻仍未放手,大约是这截老树枝上可落足之地狭窄,他怕自己不好着力,不小心摔下去。 云燃一贯如此,虽然不动声色,但哪怕是细微之处,待他却也格外细心体贴。 沈忆寒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又想起谢小风的话来—— “沈宗主,你莫不是没见过男欢女爱之事?你且去看看,这世上有几个情郎,对自己心爱的姑娘,能比的过云真人对你的细心体贴?” 明知这话是谢小风当时为了扰乱自己心神,胡言乱语,此刻回想起来,他却仍是忍不住心头突突乱跳,暗想:“阿燃待我,的确是极好极好。” 他心思没再放在下方石像女子和沉秋剑主飞沙走石、上下翻飞的精彩斗法上,反倒忍不住挪了注意力,去留心身边的云燃。 云燃正垂眸看沉秋剑主和石像交手。 剑修纤长的眼睫在白玉似的皮肤上投下一小片浅淡的影子,从沈忆寒这个角度望去,但见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略显冷清的侧脸。 说来也怪,这人分明生了一张冷冰冰的脸,这样低垂眉眼时,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悲悯,让沈忆寒想到庙里的观音像。 沈忆寒不知不觉看得心跳加快,两人此刻并肩站在这一截老树根上,挨得极近,他难免嗅到了云燃身上的那股淡淡的枫木气味,这味道往昔早已闻过百次千次,如今却好像变了味儿似得,叫他愈闻愈觉沉醉。 云燃抓着他的那只手,指尖微凉、带着剑茧,手心却是微微温热的。 沈忆寒没法想这只手,一想就忍不住心猿意马,可云燃偏偏又紧紧地抓着他,让他不去注意这份温度都不行。 他不动声色的想把手腕从云燃修长的五指中抽出来,又不想做得太突兀明显,只能一点一点的蹭,一寸一寸的拉。 可惜云燃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动作。 云燃侧目过来,问:“怎么?” 沈忆寒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根本不敢对上他的目光,假装还在看下面沉秋剑主和那石像交手,状似不经意道:“我自己站得稳,你抓的太紧了。” 云燃似乎没多想,只“嗯”了一声,道:“小心些。” 便松了手。 沈忆寒赶忙将手腕缩回了袖子里,莫名感觉刚才那处还被好友紧紧攥着的皮肤,似乎仍在隐隐发烫。 下头却已分了胜负。 沉秋剑主被石像女子看准机会挥出的一道剑光击中,从半空中直直飞了老远出去,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 石像女子收了剑,竟然还挽了个剑花,背在身后,她从头至尾,只用了持剑的一手与沉秋剑主相斗,另一手抱着那玉简,却从未动过,竟是让了对方一只手取胜的。 末了竟然还不忘嘲讽道:“昆吾十七剑,皆不如女君的无上长乐剑,不过浪得虚名耳。” 这话一出,在场的剑派弟子脸色难免都不太好看。 那位白须太上剑主似乎要动手,山穴中却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你说昆吾十七剑,不如你家女君的剑,却用我派的神剑‘昆吾’取胜,岂非胜之不武?”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心里咯噔一声,低头看过去,果然对面人群中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褐衣少年,身上衣裳还带着血渍,脸色也不太好,像是有伤在身。 他旁边同行的还有个十八九岁的美貌红衣“少女”,眉眼昳丽,却不是沈宗主那好师弟又是谁? 少年正是贺兰庭。 石像女子动作一顿,似乎觉得他说得有理,道:“……我便不用此剑,也可胜过你等。” 贺兰庭摇了摇头,道:“那却不够。” 石像女子道:“为何不够?” “你抱剑在此多年,自然已经将‘昆吾’中剑派先人的剑意参悟详透,我们却对你家女君的‘无上长乐剑’一无所知,这能算得上公平吗?” 石像女子犹豫了片刻,道:“照你说,如何才算公平?” 又道:“女君命我在此等候传人,将‘无上长乐剑’传授与他,你虽不是剑派弟子,可也不是女君传人,我不能教你参悟‘无上长乐剑’的奥妙。” 沈忆寒心内忍不住腹诽道,这难道就是天道宠儿的光环吗?连一块石头也要和他讲道理。 那头石像女子当众点破贺兰庭并非昆吾剑派弟子,贺兰庭脸上从容神色明显一僵,忍不住看了一眼为首的那几位剑主剑君。 碧霞剑主微微蹙眉,似乎有话要问,然而那位白须太上剑主,却朝她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她见状似有所悟,看了贺兰庭一眼,也便没再说什么。 贺兰庭见诸位昆吾前辈并未朝他发难,这才安心了些,扭头对那石像女子道:“你家女君的剑,自然没有要教我的道理,要证明昆吾十七剑与‘无上长乐剑’孰高孰低,自有一个公平的法子。” “什么?” “你将神剑归还,使昆吾弟子,能持‘昆吾’神剑与你比斗,也算抹平了你已参透剑中奥秘的优势,此外,你得变作与我等人族一般大小,如此方不算失了公平,怎样,你敢比吗?” 又道:“你若不敢,便说明所谓的‘无上长乐剑’,说到底只能凭占便宜取胜,仍是不如昆吾十七剑精妙。” 石像女子一听此言,石头脸上竟然露出不忿神色,道:“有何不敢?比就比!” 语罢忽把手中握着的“昆吾”朝贺兰庭扔了过去,贺兰庭猝不及防之下,倒是也接住了“昆吾”,但却明显有些不知所措,道:“我的意思……不是我跟你比,是……是……” 石像女子道:“你放了许多狠话,大言不惭,说我家女君的‘无上长乐剑’不如你们的‘昆吾十七剑’,却要旁人来比。” “不成,既是你说的,便由你来比,你若比输了,我当场便取你性命,为‘无上长乐剑’正名,你若赢了……” 她似乎苦思冥想了片刻,想要找出一个足够分量的赌注。 “你若赢了……便叫‘昆吾’,从此认你为主!” 沈忆寒目瞪口呆—— 啊? 啊??? 还能这样??? 好家伙,天道强行把机缘安排给自己亲儿子的样子真的很离谱! 长乐 第25章 石像女子此言一出, 洞中一片哗然。 众弟子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道:“连沉秋师伯都不是这石妖的对手,此人瞧着年纪轻轻,尚且不曾筑基, 怎能赢得过她?” 又有弟子道:“不过他若有神剑相助,剑中有我派先师剑意,即便他自己修为不济, 或许也的确可增加些胜算。” “照我说,石妖毕竟是石头, 脑子就是不好,她既已把‘昆吾’交了出来, 何必真与她比?请诸位剑主真人将其伏镇, 不就是了!” 这话一出, 不少弟子心中都颇觉有理, 但昆吾毕竟是玄门大派,如此作为, 欺负一只孤单单的石妖,却又好像有些失了风度,难免叫人看不起。 贺兰庭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道:“这位石妖姑娘, 请恕在下不能与你比剑,并非我怕输给你, 丢了性命, 只是你方才也说了,在下并非昆吾剑派弟子,自然也从未学过昆吾的剑道剑法。” “我若与你比剑,即便输了,输的也只是我, 却不能证明‘昆吾十七剑’真的逊于‘无上长乐剑’,你若要比,也该寻在场真正的昆吾剑派传人,将神剑交予他,公平与他比试才是。” “请石妖姑娘将剑取回。” 语罢便双手奉剑,作势归还。 石像女子显然颇觉意外,一时竟未立刻将剑取回。 不止是她意外,贺兰庭此言一出,山穴中众人都神色各异,碧霞剑主身边几位与她同行的剑主剑君都忍不住互相传音道:“这孩子怎如此实诚?即便不与此妖比斗,也可先将我派神剑取回,总归今日都要伏镇此妖,何必还她,徒增事端。” “不错,不知这孩子是哪门哪派的弟子,怎会进入我派传承中来?” 他们正议论着,那白须老头忽沉声道:“你所言当真?如果这孩子能以昆吾剑意胜你,你真能让神剑认他为主?” 石像女子道:“怎么?你这老头不肯相信?我乃女君以命元精血点化,神剑既在万年前认女君为主,便是认我为主,如今女君已长眠于地下,自然是我叫‘昆吾’认谁为主,‘昆吾’便认谁为主,何需骗你?” 沈忆寒听到此处,心内忍不住腹诽:“这石妖若是长乐女君万年前点化,年岁岂不比这位昆吾前辈大得多了?怎么反倒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又想:“‘祖师婆婆’自己的性子,便是心直口快,想什么说什么,也难怪以她命元精血点化的石妖,性情与她相似了,这石妖分明自己早说了,剑派弟子若不肯离去,便要‘杀无赦’,现下却被忽悠的团团转,又要与昆吾剑修斗法比剑了,若再多哄几句,她莫不是要跟着人跑了?” 白须老者被石像女子一口一个老头的喊,倒不似先前那样生气。 他捋了捋胡须,道:“既如此,便叫这个孩子与你比试,他不是我昆吾弟子,那也不妨事,本座与诸峰数位剑主不都在此?现在就可教他,用昆吾剑意胜过你。” “只要你答允,与这孩子比斗,需得遵循公平,不得动用灵力,不得动用剑道以外的其他神通,他即便只学得我派剑道万分之一的奥妙之处,想要胜过什么籍籍无名的‘无上长乐剑’,又有什么难处?” 沈忆寒的担心果然不是多心。 方才石像女子已经答应将“昆吾”交出再比,又答应了贺兰庭不占体型大小优势,变作与人族一般大小,现在这位太上剑主轻飘飘一句话,又要石像女子不许动用灵力神通。 听着似乎有理,沈忆寒却立刻明白了老头打的什么主意—— 石像女子受主人点化,虽已生出灵智万年,然而一直在此守护传承。 似她这等精怪之流,没法见得天日,就没法吸纳日月精华,更进一步,虽然得天之寿,心智却只与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十分单纯,更未真正化成人形,仍是石头躯体,动作间自然免不了沉滞缓慢。 方才她与沉秋剑主斗法时,对方能绕着她上下翻飞,以快打慢,便可见一斑,不过她能以“昆吾”御敌,又有许多莫测神通,加之“无上长乐剑”的确有尤其精妙之处,这才得胜。 可若真如那位太上剑主所说,不用神剑、不用灵力、不使神通、不许占体型便宜,那便是卸了大半优势,以她之短,搏人之长了。 沈宗主不由感叹—— 人修的心眼子,果然还是比妖修少说多出了八百个。 至于那位太上剑主为何肯叫贺兰庭与石像女子比斗? 贺兰庭不是剑派弟子,正因如此,由他与石像女子比试,恰如其分。 他如赢了,即便可能性渺茫,也显得昆吾诸位剑主不必上场,只需指点一个非本门所出的小小少年,即可取胜,大大找补回了先前失了的面子,至于神剑“昆吾”,这么一个少年,他们自有的是法子叫他将剑交还剑派; 他如输了,那便更加无所谓,反正死的不是昆吾的弟子,这么一个才粗粗得过一些指点的少年,败在石像女子手下,那也不能算是“昆吾十七剑”输给了“无上长乐剑”,自然损不了昆吾剑派的颜面,还正好有了石像女子伤人之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的动手,夺回神剑。 当真是全不亏本的买卖。 石像女子果不其然中了激将法,她对于自家女君的能耐和昆吾剑派这群剑修孰高孰低,似乎有很深的执念,立刻道:“哼!不用便不用,那又有何难?你们教他便是了,只是他若输了,我便将你们也全都杀了!” 白须太上剑主道:“自然,依你便是。” 众弟子都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么个走向,那头贺兰庭捧着“昆吾”,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白须老头和碧霞剑主、几名剑主剑君将贺兰庭叫了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沈忆寒正自好奇,却见云燃眉心一动,道:“碧霞唤我下去。” 沈忆寒心知云燃这几位同门,多半是叫他也一起指点贺兰庭两招,便也跟着云燃一起飞身跃下枝蔓,落在了那几名剑主剑君身前。 碧霞剑主见他来了,介绍道:“云师弟,这位是沉秋峰齐师兄的师尊,上代沉秋剑主葛师伯,你从前未曾见过。” 云燃颔首,沈忆寒正要跟他一起拱手行礼,那葛老头倒是随性,摆摆手道:“不必多礼,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教这孩子如何取胜才是。” 长春剑君笑道:“不错,若论剑道造诣,咱们当中,自是无人胜得过云真人,既要这孩子以昆吾的剑意取胜,‘登阳剑’的刚武霸道,正最为威力无伦,方才咱们能教的已都教了,眼下便请云真人也出一份力罢。” 一名剑主道:“小子,今日你能得我派诸峰剑主倾囊相授,也算是你的机缘气运了,你可万莫堕了我昆吾剑派的威名!” “正是,快过来见过云真人!” 贺兰庭抱剑上前,见了云燃,明显有些紧张,按修界规矩,他今日得诸峰剑主赐教,即便未曾拜入众剑主剑君门下,也该对其执师徒之礼,当即便跪下磕了个头。 沈忆寒见云燃瞧贺兰庭时眉心微动,心知他多半已认出了这少年是谁,倒也没说什么,只假作不知。 云燃受了贺兰庭的礼,并未点破他身份,果然教了他两式剑招,沈忆寒在旁见了那两招,心下若有所悟。 在场诸峰剑主剑君,教贺兰庭的都是破敌之剑,唯有云燃教他的,是保命的招数。 他忍不住传音道:“怎么?你觉得这孩子赢不了?” “嗯。” “为何?”沈忆寒好奇,“你瞧你那位葛师伯,可是有信心的很呢。” 云燃道:“并非有信心,不过有所权衡,故不在乎这孩子的性命罢了。” 沈忆寒一愣。 他原以为好友七情封闭,心意淡泊,自然也不屑于去琢磨那些营营苟苟的阴私算计,不想阿燃对他门中那位葛师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倒似乎并不是不懂。 果然贺兰庭转过身去,云燃指尖一弹,将一道细小剑芒贴在了他后颈。 沈忆寒见状既知,若贺兰庭与石像女子比斗落败,好友这道剑芒,可护住他的命门,替他挡下一击。 云燃的声音在他识海中响起。 “瀛洲贺氏全族罹难,贺老门主只余此一子,不该因我派命绝于此。”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好友这是在向自己解释。 “你何必与我解释?”他不由有些失笑,“你觉得该救他,救便是了,你的为人,难道我还不知么?” 云燃望着他,一双乌沉的瞳仁里看不出情绪:“……你不会多心便好。” 沈忆寒一愣:“什么?” 然而好像是他的错觉似的,云燃下一刻便将视线转回了负剑走到石像女子身前的贺兰庭身上,刚才那短短的一句话,他仿佛也从未说过一般。 “……没什么。” 沈忆寒以为是自己听错,未及多想,那头贺兰庭已对石像女子拱手行了个礼,垂剑道:“请石妖姑娘赐教。” 洞中众昆吾弟子见他竟果真上场应战,并未临阵脱逃,要与这石妖以命相搏,一时真心希望他赢的也好,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也好,加油打气之声,在宽阔巨大的山穴中不住回响。 沈忆寒在这喧嚣的声潮里,恰好错过了身边友人跟在“没什么”后面的那半句话—— “……是我多心了。” 长乐 第26章 事已发展至此, 沈忆寒对贺兰庭这天道宠儿的气运已经再无怀疑。 贺兰庭与石像女子比斗,若能获胜,也半点不会叫沈忆寒觉得意外了, 不过好奇他会如何获胜而已。 毕竟石像女子即便变成了普通人族大小,即便不能使用灵力神通,甚至只能用旁边好事的剑派弟子丢过去的一把普通青钢长剑, 与使用神剑“昆吾”的贺兰庭交手—— 好像还是占据绝对的优势。 想也知道,“祖师婆婆”既命这石像女子在此等候自己的传人, 将她的“无上长乐剑”传授给后人,石像女子对于“祖师婆婆”的剑, 自然已领悟的透彻, 又参悟了“昆吾”中的十七道剑意, 和贺兰庭这么一个根基浅薄的少年人比, 简直是杀鸡焉用牛刀。 贺兰庭刚垂剑行过礼,石像女子不是人族修士, 哪里耐烦跟他整这些繁文缛节,不等他收剑,便将手中青钢剑剑身一挺朝他面门刺出。 贺兰庭到底年少,又是修界世家大族出身, 哪曾遇见过当众比试却如此不讲武德的对手?好险才侧过身子将将躲避,险些破了相。 这一下他便再不敢轻敌, 以为对方是尊石像就一定动作迟滞, 也认真了起来。 饶是如此,一人一像勉强交手七八招,连沈忆寒这么半个外行也看出来了,就是只比剑法,贺兰庭也远非动作比常人迟滞的石像女子对手, 那“无上长乐剑”果然精妙无伦,即便只是这么一尊石像使来,看似招招慢了半拍,却都恰好比贺兰庭快上一步,渐渐将他带入被动局面。 不过这么几招下来,贺兰庭便面色泛红,额角出汗,呼吸明显也有些急促,大约是对手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他练气期的肉|身也不足以负担这种压力。 沈忆寒本来只是看看热闹,瞧了几式下来,忽觉石像女子使的剑法十分眼熟,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祖师婆婆”洞府中,她和初代登阳剑主那本书册中同练的剑法么? ……还有谢小风那魔头,在昆吾剑派大比时,所使的剑招,也与这剑法有几分相似之处,但也仅仅是有相似之处而已,远不比此时此刻石像女子的剑招精妙,倒像是拙劣的模仿一般。 尽管如此,大比当日的谢小风,却也足够令人觉得亮眼了。 沈忆寒既然都能看的出来,云燃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沈忆寒略觉有些心虚,谢小风是他杀的,可他眼下尚且没办法与云燃坦白此事。 事关梦境,云燃若问起自己是如何发现谢小风是魔修,就不可避免的要提及梦境,沈忆寒那日已起预感,他知道修士的预感可远不比凡人做个预知梦那么简单,大多都是有因果才会有预感。 这其实已经算是天道在提醒警告自己了。 他自己倒也罢了,左不过只剩下几十载寿元,肉身殒灭也好,魂飞魄散也罢,千载岁月,他已活够了,但此事牵涉因果,说起来好友正是那个因,一旦自己受天道反噬,只怕好友也不能幸免,多多少少会牵涉其中,那便大大不好。 他如今做的这些,也就都白忙活了。 要想一切不变成梦中那样,不仅要阻止事情像梦中那样发展,最好还得把更改这些事的因果,都放在自己身上,好友才能不落因果,将来即便自己遭天道反噬,他也能不受牵连。 沈忆寒也不是不能编个借口将此事糊弄过去,但云燃心细,一旦察觉有异,只怕反而更起疑心,故最好就是别让他多心,连他和谢小风联系到一起都不要,如此将来发现谢小风“失踪”时,自然也就不会怀疑他。 心中主意一定,他虽看出石像女子所使的剑法与谢小风有关联,仍似半点不觉一般。 事实证明,沈宗主实在太了解他这好友了,了解到可以未卜先知,料敌机先。 云燃下一刻,便沉吟了半晌,道:“你可觉这石像所使剑法有些熟悉?” 沈忆寒面露不解:“哦?和谁相似?” 云燃沉默片刻,转回目光,看向场上勉力支撑的贺兰庭与石像女子,道:“此处传承主人,剑意路数似乎与祖师颇有渊源。” 沈忆寒听他不曾疑心到谢小风身上,暗暗松了口气,笑了笑道:“那也正常,你可还记得咱们先前在幻境中所经历之事?” 云燃一顿,未再言语。 显然是也想起了那幻境中的“女君”与出现在幻境中自家祖师的爱恨情仇。 两人正说着,场上贺兰庭渐渐愈发不支,一个不小心,被石像女子轻飘飘的一剑划破了胳膊,“啊”的一声痛呼。 沈忆寒转目回去,这才忽然发觉不对,“咦”了一声,道:“他不是拿着‘昆吾’么,怎么不好好用,竟干巴巴的真与人家比剑,他哪里是对手?为何不用剑中剑意?” 云燃也转回目光,眸色微沉,道:“此剑似乎与当年的‘昆吾’略有不同。” “可再这样下去,他便要败了。” 沈忆寒颇觉诧异,难道天道也会在照顾儿子的时候打瞌睡不成? 身旁那位太上剑主却忽然沉声道:“孩子,刺她关元正中,玉堂斜三。” 场上贺兰庭本已稍露败迹,正苦苦支撑,听了这话,眼神一亮,果然立刻依老头所言,变招挑剑向前。 沈忆寒毕竟是个半瓶水的剑道修为,目光远不如这老头毒辣,直到看见贺兰庭将这两剑使出来,才发现此正为方才那一瞬间,石像女子全身破绽所在。 贺兰庭一剑得效,立时精神一震,颓相顿扫。 葛老头果然又继续出言指点,贺兰庭便再依他所言出剑,场上局势逆转,竟让他渐渐抵挡住了石像女子的攻势。 贺兰庭这天道宠儿倒也不愧为天道宠儿,这么又过了几招下去,他渐渐适应,葛老头只不过三言两语的指点,贺兰庭听在耳中,便能即刻领会贯通,不可说不是悟性非凡。 眼见石像女子连续被他击中破绽两次,虽然石头不会留下伤口,但她本就受这具躯体所限,动作略有迟滞,刚才凭借精妙剑法,还能游刃有余,这下露了破绽,却渐渐有些应对不暇,竟是落了下风。 方才石像女子与贺兰庭约定,只要贺兰庭连中她三剑,便算她落败,再这样下去,只怕贺兰庭要得胜,也并非不可能了。 山穴中众剑派弟子都看的眼花缭乱,惊叹之余,不免都对葛老剑主投以崇拜目光,大约都觉得他指点犀利,目光毒辣。 沈忆寒却不知怎的,心中隐隐有些替那石像女子不平,暗想:“这有什么厉害的?姓贺的小子和老头也忒不要脸,分明早说好了比斗规则,又不许这石妖姑娘用灵力、神通,又不许她以本来大小相斗,连剑也给让出,对她这般苛刻,老头自己却给姓贺的小子通风报信,哪里有同人比剑,却要靠旁人看敌手破绽、替自己决定下招使什么的?这样叫什么比剑,与耍赖又有什么分别?” 他行事一贯从心所欲,随性而至,既起了这个念头,当下眼珠转了转,立时心生一计—— 沈宗主不着痕迹的将腰侧的一个小布囊原本系紧的带子拉开了半截。 脑袋和上半身却纹丝不动,看起来分毫没有可疑之处。 那厢葛老头正在“期门两寸”“太乙上三”的报着,忽然“哎呦”了一声,哈哈嚯嚯的笑了起来。 众剑主剑君都是一愣,转头看他,碧霞剑主不解道:“葛师伯,您怎么了吗?” 葛老头一边笑一边道:“哈哈哈……什么东西……哈哈……放肆……哈哈哈……谁养的老鼠……哈哈……快从本座身上拿走……哈哈……” 沈宗主站在旁边,好险才绷住没笑出声来。 没人注意到他,都纷纷围着葛老剑主。 只云燃在旁淡淡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沈忆寒一直等道葛老头边笑,边囫囵说完一整句话,才如梦初醒般大惊失色道:“哎呦,可是我的鼠儿跑出去了?” 语罢作势去摸自己腰间,果然“见”腰间灵兽袋子开了口,一拍脑门、满面自责道:“坏了,真是这两只泼皮耗子,他们竟敢如此大胆,冒犯前辈!等我回去一定饿上他们半年,好生教训教训他们!” “阿金,阿银,还不快回来?” 话音一落,只见葛老头衣领、裤管中果然钻出一金一银两个孩童拳头大的毛绒绒小团子,蹭蹭的奔回了沈忆寒掌中。 赫然是两只小仓鼠。 别看这两只小仓鼠瞧着貌不惊人,其实却大有来头,当年沈忆寒的娘在琴鸥岛上病重郁郁寡欢时,沈老宗主为了逗女儿欢心,大费周折才寻来这两只小鼠—— 鼠有来头,叫做喜乐鼠,是种难得一见的灵兽,虽没什么战斗力,却有两个长处。 一是身姿矫健灵活,能将沈忆寒小时候请匠人特意给他俩定制的小木轮跑出残影来,而且三天三夜不带歇,连沈老宗主这么个大乘期的修士,每次若不小心将他们放了出去,想要重新逮住,也得费老大力气; 二是鼠有特长,除了主人与亲近之人,沾人便笑,自然了,是人笑,不是鼠笑,沈忆寒无聊时曾经研究过,似乎与他们身上的气味有关,不过未曾深究。 除此以外,人畜无害。 沈忆寒身上的这两只鼠,十分长寿,掐指一算,竟比他的年岁还要大些,他娘离世后,二鼠便一直跟着他,或许是沈忆寒自小被他俩看着长大,又经常偷偷投喂他们的缘故,阿金和阿银从不像为难沈老宗主那般,溜着沈忆寒满琴鸥岛跑,还十分听他的话。 沈忆寒让他们往东绝不往西,让他们上天绝不入地。 两只小鼠钻回沈忆寒掌中,沈忆寒将他们收回灵兽袋子,赶忙满面惶恐又是拱手又是作揖道:“请前辈恕罪,这两只鼠儿,是当年外祖寻来,陪伴先慈的灵兽,晚辈因挂念先慈,才一直将他们带在身边,近年来他俩上了年岁,脑子难免越发不清醒了,总做些胡事蠢事,不想今日竟然冒犯了前辈,真是大大不该,前辈若要怪罪,还请怪罪晚辈,看在先慈的份上,就放他们一马吧!” 葛老剑主脸色不大安乐,大约是没想到沈宗主的嘴这样快,他这被戏弄的还没开口,那头便已经噼里啪啦的又是“外祖”,又是“先慈”的把沈老宗主和沈絮都抬出来了一遍,俨然一副无心之失模样。 他毕竟没受什么损伤,既不好在众人面前和小辈计较,也不好与两只人畜无害的鼠计较,而且沈老宗主当年与他也有浅交。 他不得不给这晚辈一个面子,憋了半天气,才黑着脸道:“你这孩子,如今既已身为一宗之主,也该稳重些才是!既是令慈遗物,岂非更要好生照料?” 沈宗主满脸愧疚:“前辈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这厢一个教训,一个领教,那头贺兰庭忽然没了外援指导,本来积累的胜势渐渐消弭,又陷入苦斗。 沈宗主心道,可别怪他不讲武德,放出金爷爷和银爷爷两大杀招,毕竟是贺兰庭和葛老头先耍赖的。 正自想着,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指节修长玉白的手。 沈忆寒一愣,扭头看向伸出手的云燃:“怎么了?” 云燃展开掌心,里头赫然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银色毛团子。 沈宗主大惊失色,赶忙打开腰侧的灵兽袋子一看,果然里头孤零零只趴着一只寂寞的金爷爷,没有银爷爷的踪影。 沈忆寒松了口气,心道好在是跑去了阿燃那里,否则要找这祖宗可不容易。 赶忙一边把好友掌中的银爷爷顺着后脖颈拎了起来,一边纳闷道:“他怎么跑去你那儿了?从前可从没走错过路的,当真老糊涂了不成?” 云燃道:“喜乐鼠嗅气识主,想必是你我身上气味驳杂,他在我身上闻到了你的味道,所以辩错了回路。” 云燃这话答得很平静,似乎只是在就事论事。 沈忆寒初时还未多想什么,下一刻才忽然反应过来—— 气味……驳杂……呃…… 沈宗主僵住了,手里拎着的银爷爷一个扑腾,又扑回了云燃掌心里去。 银爷爷宾至如归,快乐的在云燃掌心里拱着屁股,骨碌碌翻了个圈。 云燃垂眸看了它一眼,又抬眸淡淡望向沈忆寒,最后言简意赅的总结了银爷爷迷路的原因。 “大约是你洗的不大干净。” 长乐 第27章 这话说得可实在太若无其事, 太云淡风轻了。 沈忆寒领悟了这话里的意思后,险些凝固在原处。 幸而他知道好友并非是个促狭爱作弄人的,想必云燃说这话, 也只是无心之言,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反而自己若表现的太尴尬僵硬, 那才是将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露了形迹。 沈宗主生怕露馅儿,好容易才绷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只装作没把云燃那句话往心里去的样子,一面飞快将银爷爷抓回来扔进了灵兽袋子, 一面道:“是么, 我倒不记得了。” 好在云燃只看了他一眼, 便没再多说什么。 场上贺兰庭和石像女子比试, 形势却愈发焦灼了起来。 经了方才一场闹剧,葛老剑主大约也觉得失了面子, 没了指点小辈的兴趣,不再出言提醒场上的贺兰庭。 贺兰庭本就非石像女子的对手,这么一来,顿时又重新落于下风, 只见石像女子动作虽不快,剑招却愈发圆转如意, 步步紧逼, 招招前袭,贺兰庭左支右绌,愈发狼狈。 忽然,石像女子一剑虚晃,引得贺兰庭收剑回挡, 下一刻她却忽地变了招式,挺剑探向他颈侧,贺兰庭大惊之下,却也无瑕再次回防,侧身一个踉跄,石像女子的青钢长剑,已经牢牢地架在他颈上了。 贺兰庭面如死灰,手臂上被划破的伤口汩汩淌下血来,淅淅沥沥流到他握剑的右手五指之间。 石像女子道:“如何,你可服了?” 贺兰庭哑声道:“姑娘剑法高妙精深,在下远非敌手,心服口服。” “……只是我虽输给石妖姑娘,却仍不能算是‘昆吾十七剑’输给了你家女君的‘无上长乐剑’,昆吾剑法精妙绝伦,我学艺未深,不过初窥皮毛,远不能发挥其真正威力……” 他话未说完,石像女子已怒道:“怎么?你输了却不肯认么?好不要脸的臭小子!” 一名剑主道:“他说的有何错处,怎就不要脸了?方才这孩子只答应与你比斗,可没说是代表我派与你比斗,他更不是我派弟子,是输是赢,与我派何干?” 这位剑主话音刚落,石像女子尚未反驳,她面前的贺兰庭身上却异变陡发—— 只见他手中握着的“昆吾”,不知怎的,忽然爆发出一股耀目的灵光,不过半个呼吸的功夫,便照得整个山穴之中,亮如白昼,一股强大剑压自剑身向周遭荡开,石像女子正在贺兰庭身前,猝不及防之下,不仅被震得长剑脱手,连沉重的身子也砰得飞了出去。 贺兰庭闭着眼,却浑身都在颤抖着,仿佛正在承受什么强大力量的洗涤。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惊道:“怎么回事?‘昆吾’这……这是要认他为主?” 山穴中昆吾剑派众人都尚在震惊中未回过神来,忽见旁边角落里一道黑影闪出,直冲向山穴中央正在与“昆吾”感应的贺兰庭—— 竟是角落里无人注意,方才一直在调息疗伤的天通剑主。 这次云燃最快回神,当即两指连弹,“噗噗”射出两道剑芒,天通剑主察觉他要阻拦自己,也不慌乱,迅速侧身避过一道,另一道却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及,他后仰身子,仍是被那道剑芒擦着面颊而过,顿时在颊侧留下一道血痕,鲜血汩汩而下。 大约是考虑到毕竟是同门,云燃这两道剑芒只为拦阻,未下杀手,天通剑主却似乎感觉不到痛意一般,仍是飞身向前,伸手一掌便朝闭着眼面色狰狞的贺兰庭背心击去。 众人纷纷面色大变,他这一掌还未落到实处,几位剑主剑君都已感觉到这一掌中蕴含的杀意,以天通剑主的修为,一旦这一掌落下,贺兰庭绝对不可能还留有命在。 葛老剑主怒喝一声,道:“天通,你做什么?!” 这一声吼得天通剑主动作一顿,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来,然而他此刻已经双目血红,只顿了一顿,仍是继续要打出这一掌,置贺兰庭于死地。 当着这样多剑派弟子的面,天通剑主居然要出手伤人,无论贺兰庭是什么身份,诸峰剑主剑君都不可能袖手旁观,碧霞剑主、沉秋剑主反应最快,当即点足飞身向前,要阻拦天通剑主。 长春剑君没上前,只皱着眉道:“卢剑主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倒像是……心智迷失,走火入魔了?云真人、沈宗主,你们与他一道而来,可知是怎么回事?” 云燃道:“天通先前在幻境中受内伤颇深,似是走火入魔。” 葛老剑主看着那头状似疯魔的天通剑主与碧霞、沉秋两位剑主斗作一团,冷声道:“哼,只怕不仅是走火入魔,更是痴心妄想。” 山穴中其他剑派弟子,却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都看傻了眼。 沈忆寒也是目瞪口呆,心想天道宠儿所到之地,果然是频出事端、无处不腥风血雨。 天通剑主被碧霞、沉秋剑主拦住,虽是以一敌二,但他此刻已经红了眼,深陷心魔之中,一心一意要杀了所有阻挠他抢夺神剑“昆吾”之人,手下全无顾忌,招招皆是杀招,剑剑皆逼命门。 倒是碧霞、沉秋两位剑主,本只想出手阻拦他伤人,却没他这股凶狠劲,乍一交手之下,竟然制不住他。 加上沉秋剑主方才受过伤,动作间略有迟缓,一招不慎,竟被他射出两道剑芒从侧面偷袭,伤了左眼,立时捂着眼睛惨叫了一声。 葛老剑主毕竟是沉秋剑主的师尊,见状急道:“景儿!” 旁边几位剑主剑君心知不好再继续作壁上观了,总不好让葛老剑主上去打生打死,他们倒在旁看热闹,都道:“葛师伯莫急,我等这就去帮齐师兄。” 也都飞身上前加入战局。 一时本来宽阔幽静的山穴中飞沙走石,场面极度混乱,打成一团,这么多位剑主剑君的大混战,还是如此正义的多打一,可别说众剑派弟子,连沈宗主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尚且瞠目结舌。 不愧是剑修门派,果然武德充沛。 他忽然想起什么,传音问好友道:“你不下去帮忙么?” 云燃道:“不必,已有数峰剑主,制住天通不难,且传承中形势未明,我仍与你一道。” 沈忆寒“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目光在山穴中逡巡了一圈,道:“咦?方才那石妖呢?” 他足足找了两圈,也没在山穴中看到那石像女子,先前她栖身的高台上此刻早已空空如也,被贺兰庭手中“昆吾”剑压荡飞出去的那处角落,也不见她的身影。 沈忆寒与云燃发觉石像女子失踪的同时,场中碧霞剑主也与几位别峰剑主剑君制住了天通剑主,碧霞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一张符篆,拍在天通剑主脑门上,他口里水牛喘气似得“嗬嗬”了两声,这才终于缓缓闭上了眼,消停了。 几位剑主将天通剑主押回了葛老剑主身前,又看了看场中还在与“昆吾”感应的贺兰庭,都有些踌躇。 碧霞剑主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葛师伯,可真要让‘昆吾’认他为主么?这孩子修为太弱,要与神剑建立联系,恐怕不易,眼下人剑尚在共鸣,倒还有回旋余地,只是……若咱们此刻贸然打断共鸣,恐怕会要了这孩子的性命。” 一名剑主道:“此人并非我派弟子,又不过练气修为,如何能让‘昆吾’认他为主?” 他说完后,众剑主剑君之间,便陷入沉默,连那葛老剑主也不曾出言,沈忆寒见状心知恐怕他们心中都是如这位剑主一般想的,不过不好说出口罢了。 云燃在沈忆寒身边,本来一直不曾说话,此刻却忽然出言,淡淡道:“既如此,依康师兄高见,是要为了保住‘昆吾’不认其为主,便打断共鸣,咱们一齐看着这孩子丢掉性命么?” 他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却字字是诛心之言。 沈忆寒心中暗叹一声,不由想到:“阿燃尚不曾收那姓贺的小子为徒,只为公义……便能如此不顾忌与同门生了嫌隙,也要护着他,偌大修界,能有这般人品的师尊,却不知能有几个?也无怪那梦中姓贺的小子会心生别念了。” 那康剑主听了云燃的话,果然脸色忽青忽白,半天才憋出一句:“……云师弟何必出言讥讽,神剑遗失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回,何等珍贵?我这不过是为本门考虑……” 话未说完,葛老剑主道:“好了!都别说了。” “神剑有灵,不会轻易认人为主,这孩子不过炼气修为,居然有如此机遇,也算与我派有缘,眼下即便打断他与神剑共鸣,‘昆吾’也未必就肯再认主,既如此,何必白白伤了这孩子一条性命?” “况且我派身为修界玄门大宗,正道魁首,若真如此做了,与天通方才所为有何区别?此事将来传扬出去,别派又要如何看待咱们?” 沈宗主听了这话,在旁讪讪摸了摸鼻子,心道这偌大山穴之中,除了乌泱泱的昆吾弟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别派”掌门,葛老剑主这话说给谁听的,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诸剑主剑君虽仍然各有心思,但既有葛老剑主发话,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都齐声道:“师伯所言极是。” 葛老剑主捋了捋胡须,正要点头再说两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嗯?那石妖呢?” 众剑主一愣,也各自扭头去找,却都没找到石像女子,有人恍然道:“这精怪狡猾,定是方才见咱们内乱,‘昆吾’又不再听服于她,心知不妙,便趁机跑了。” 葛老剑主冷哼一声,道:“跑?本座倒要看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可惜放狠话收不回来,似乎是今日葛老剑主的宿命。 本来如他这般修为,灵识之强大,远非普通修士所能想象,几息之间,便能将整座传承搜索一遍,放句狠话也没什么,还能叫洞中诸弟子觉得前辈高深莫测。 可惜事与愿违。 葛老剑主闭目用灵识寻了数次,每一次睁开眼时脸色都比上次更差,显然半点没寻到那石像女子的下落。 沈忆寒本来隐隐有些担心石妖被他逮到,不知怎的,或许这两日他了解了长乐女君许多过往,这位“祖师婆婆”虽是魔修,却不怎么叫他觉得讨厌,那石像女子嘴上说的厉害,赢了比斗后,也没真取了贺兰庭性命,倒是还颇讲武德。 这么一只石妖,实在称不上穷凶极恶、活该被伏镇,只是她方才几次踩了葛老头的痛脚,听老头语气,若这石妖被他逮住,恐怕讨不了便宜。 好在此处毕竟是在“祖师婆婆”的传承中,石妖似乎自有保命手段。 葛老剑主吹了牛皮下不来台的当口,还是远处的贺兰庭给他递了个台阶。 少年手中本来灵光四溢的“昆吾”忽然发出了一声清越的剑鸣,旋即山穴内剑压骤敛,宝光俱收,仿佛方才亮若白昼的情景只是众人的幻觉。 贺兰庭睁开眼,神色有些茫然,垂目看着手中的剑,仿佛十分不知所措。 葛老剑主摆了摆手,声音慈蔼了许多,道:“孩子,过来。” 贺兰庭知道这说话的老者便是方才出言指点他的前辈,闻言犹豫了片刻,走上前来。 葛老剑主道:“本座听玉洲说了,你便是登阳带回来瀛洲贺家那孩子吧?” 贺兰庭听他道破自己身份,握着手中的“昆吾”也明白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抿了抿唇,道:“前辈,晚辈实非有意侵占贵派神剑,方才……方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此剑忽然……” “你既与‘昆吾’有缘,它肯主动认你为主,那也算不得侵占。” “可晚辈并非贵派弟子……如何能做‘昆吾’剑的主人……” 葛老剑主忽道:“既然如此,本座问你一句,你可愿拜入本座门下,从此成为昆吾剑派弟子?” 他此言一出,山穴中昆吾剑派众人无不震惊,别说小辈弟子们都朝这边投来羡慕嫉妒的眼神—— 连几位剑君也都眼神复杂。 沉秋剑的传承虽然已经给了如今的沉秋剑主,但以葛老头的身份和在门中的地位,贺兰庭能做他的弟子,诸般好处也已足够他受用不尽,称得上是一朝飞天了。 沈忆寒旁观了全程,心里倒不是很惊讶,甚至还有些庆幸。 看来这次贺兰庭的机缘就是做这老头的徒儿,他先前已猜到因为“昆吾”神剑的原因,葛老剑主绝不会再把贺兰庭放去别派,隐约有些担心老头会把着烫手山芋硬塞给好友。 如今他自己笑纳了,那倒也好。 正自庆幸,忽听得识海中传来一个细弱轻微的声音。 “喂,看这里。” 他微微一愣,以为是好友和自己传音,然而转头却发现云燃并未瞧他,正心下纳罕,又听得一句。 “喂,我叫你看下面——” 这次有了方向提醒,沈忆寒才低头朝脚下看去。 这一低头,便看见自己干干净净的雪白鞋靴边上,一块不起眼的小小石头似乎抖了抖。 沈忆寒心下一跳,又四处看了一圈,别的小石子倒也有,却没这块可疑,无风自抖。 “别看了,就是我!”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尝试着传音回去:“你是?” “你方才不是帮了我么?”那声音道,“怎么就不认识我啦?” 沈忆寒一愣,终于猜出这声音是谁了,心下一跳,回道:“你是那位石妖姑娘?” “是我。”小石子在他脚边又不着痕迹的蹭了蹭,“我方才就闻到了,你身上有我家女君传承‘钥匙’的味道,但是牛鼻子道士臭剑修实在太多了,没法和你说话。” 沈忆寒一愣:“‘钥匙’?” 小石子道:“不错,就是此间传承的钥匙,万年前女君命我等候在此,说万年后会有她的传人带着‘钥匙’来开启传承,在等到带着‘钥匙’的传人到来之前,我都不能离开。” “我等了你一万年啦!一万年!你可知道一万年有多长么?” 说到这里,小石子似乎很激动,没法再继续不着痕迹的蹭他了,竟然在沈忆寒脚边原地弹了弹,恐怕若不是担心被旁边那群她嘴里的“牛鼻子道士臭剑修”发觉,她简直恨不得能跳起来打沈忆寒的膝盖。 沈忆寒:“……” 难怪这块石头这么好忽悠……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传承里不见天日的一万年,可算是把她给憋坏了。 长乐 第28章 沈忆寒转念想了想, 觉得石妖说的“钥匙”,应当是那座已经对他认主的洞府。 他不着痕迹的用余光打量了一下,不远处正在行拜师之礼的贺兰庭, 和满面欣慰捋胡须的葛老剑主,以及旁观的昆吾诸峰剑主剑君。 显然他们都对小石子的存在一无所觉,连云燃也不例外。 但按理来说, 这样的灵识传音,如非两人印记了灵识, 若周遭有修为高于传音者太多的修士,就很难不被察觉和截听到。 他与小石子的对话, 却很明显没有第三人听见。 沈忆寒本来方才发觉这小石子就是那石妖姑娘, 还有些担心, 此刻才稍稍心安下来, 忍不住问:“他们听不见咱们说话么?” 小石子的语气似乎有些得意。 “那是自然,别说是个大乘期的臭老头, 就是大罗金仙来了,也休想听咱们说悄悄话!”她叽里呱啦道,“你身上的‘传承’钥匙,与我的本体一本同源, 它是云水石髓所炼,我是云水石髓的石精, 得了女君点化, 云水石髓灵识不侵,他们自然发现不了啦。” 沈忆寒听懂了,心道原来这石妖姑娘的本体是云水石髓之精,那也难怪葛老剑主无论如何,以灵识也寻她不到了。 他想了想, 还是觉得应该将此事告诉石妖,道:“……其实,我可能不是你家女君的传人。” 小石子道:“可‘钥匙’已经认你为主了呀!” 沈忆寒道:“嗯……你说的如果是那座洞府,它的确是认我为主了,只是这其中另有隐情……” 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这石妖姑娘在这里等了一万年,自己若真告诉她,她家女君的传人其实已被自己杀了,那似乎多少有些残忍,而且事涉梦境,沈忆寒不知道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谁知小石子却好像猜出了什么似的,道:“你是不是从别人手上抢得‘钥匙’的?” 沈忆寒顿了顿,回道:“唔,算是吧。” 小石子“呼”了一声,道:“我当是什么事呢,放心吧,女君可没说过谁是她的传人,当年她老人家只告诉我,将来谁拿着这把‘钥匙’,谁就是她的传人,你若是从旁人手上抢来的,那便说明那人也太没用了,不配做女君的传人,你抢得了,你便配做女君的传人!” 沈忆寒听得默然无语片刻,道:“这……难道你家女君没有徒儿么?传人不是她的徒子徒孙?” “那是自然没有的。”小石子道,“否则女君早便把自己衣钵交给徒儿了,何必还多此一举,留此传承?” 沈忆寒道:“既如此,为何我从其手上得到‘钥匙’的那人,却管你家女君叫做祖师婆婆?” 小石子“唔”了一声,道:“这谁知道?女君风姿绝群,当年上古魔修之中,十个有八个都恨不得自荐枕席,好做她的裙下之臣,后来女君仙逝,留下‘钥匙’给他们争抢,那自然是谁争到了‘钥匙’,谁便信誓凿凿,自称他是我家女君的徒子徒孙、衣钵传人啦!其实嘛,女君在世时,可从没收过半个徒儿的。” 沈忆寒听得惊讶,心道看来这位长乐女君,万年前在魔修之中的确是个不一般的人物,不过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初代登阳剑主的妹妹,能与他共同参悟出登阳剑意,能修复神剑“昆吾”,能让神剑再度认他为主,甚至……篡改登阳剑主的剑道种子,而对方却也拿她无可奈何……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那你家女君,为何笃定万年之后,才会有她的传人拿着‘钥匙’来开启传承?” 小石子道:“这个我也不清楚,女君只说她掐指算过,唯有万年后的这个传人,得了她的传承才能完成她的心愿,了了她的执念,我只管听女君的话便是,管不了其他的那许多。” 沈忆寒一愣,心道:“长乐女君希望得了她传承之人,能够完成她的心愿,了了她的执念,可她毕竟是上古魔修中的大能,总归不是正道修士,我与她正邪有别,她的心愿倘若是杀人害人,或者做别的什么坏事……我怎好替她完成?可我若拿了人家的传承,却不完成她的心愿,岂非又有负长乐女君万年所愿?” 心下犹豫片刻,终于道:“这个……我怕是没法子替你家女君完成心愿,不能继承她的传承,我恐怕并非她算准的那位传人……” “只是你家女君传承中,或许有一样东西……我实在需要得来救命,不知能否用别的法子……比如你提个条件,或者我帮你一个别的什么忙,来换那样东西?” 小石子显然不能接受,道:“那可不成!我已经等了一万年!万年来只有你一人拿着‘钥匙’进入传承,再说‘钥匙’也已认你为主,除非你死了,‘钥匙’不会再别认他人,女君她老人家料事如神,怎么可能算错呢,时间也对上了,你不是她老人家的传人谁是?” “可……”沈忆寒欲言又止,“可她的心愿若要我去杀人、害人,我是断断不能做的,这样……我岂非有负她所托?” 小石子一愣:“谁告诉你女君的心愿是杀人害人,她老人家有什么人杀不得,还要等一万年,叫你来杀?” 沈忆寒:“……” 呃,说得好像也有道理。 小石子道:“你放心吧!我虽没问过她老人家,但也猜得到几分女君的心愿是什么,总之定然不是杀人害人。” “那……” 小石子急吼吼道:“别啰嗦啦!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我已在此闷了一万年了,女君说了,唯有‘钥匙’的主人,才能将我带出传承,你若不肯继承,难道要我再继续等一万年么,而且……而且说不准一万年、三万年、十万年也再等不到了,你长得这样好看,怎么能这般心狠?” 沈忆寒一愣,被她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却不想是因为长得美丑与否,一时有些失笑,思忖片刻,终于答道:“好罢,那我要如何将你带出此间传承?” 小石子听他终于松口,高兴的险些又一弹三寸高。 “那可简单的紧,你把我装进‘钥匙’里,传承的禁制就再也锁我不住啦!咱们一起出去,我便将女君的传承悉数教给你!” 沈忆寒道:“不知长乐女君的传承在何处?” 小石子声音中有些得意,道:“自然都在我的脑子里,这些牛鼻子道士臭剑修,得了把破剑就高兴的什么似的,哪里知道比起我家女君毕生所学所悟,一把剑算得了什么?” 沈忆寒正要回话,边上云燃却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他以为云燃察觉到了小石子的存在,吓了一跳,却听云燃道:“你身上可还好?”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 云燃道:“距昨日发作,已过十二个时辰了,蛊虫可有躁动?” 沈忆寒这才明白他问的是这个,闭目感知了一下,但觉周身真元运转如常,紫府无甚异常,就仿佛那蛊虫并未存在在他身体里一样,睁开眼道:“没有,一切如常。” 云燃颔首,道:“那便好,若有不适,立刻告诉我。” 沈忆寒:“……” 他当然知道云燃为什么叫自己有不适便告诉他,心跳没来由的快了几分,暗道:“阿燃是关心我,才这样说,只是……等出了传承,即便那蛊虫再发作,我也未必一定要他再帮我,我与阿燃毕竟是朋友,怎好……怎好总麻烦他‘帮’我做那种事,这也太奇怪了。” 他心中这样想,便没有立刻答应,云燃不知是不是从他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他一眼,忽然传音道:“眼下看来,此传承中,未必有驱除你体内蛊虫之法,你中此蛊,若被旁人知晓,难免心怀不轨者趁人之危,欲藉此害你,往后行事,须得谨慎。” 沈忆寒一怔,心觉友人说的似乎也有理。 人心叵测,修界也是如此,他并无道侣,贸然找人替自己解蛊,若被对方握住弱点,难保不会心生歹念,以此威胁、或者害他。 且如今梦中云燃那姓严的三弟子还未出现,自己可万不能陷进这种麻烦里去。 想来想去,竟是继续由好友“帮”他,最为稳妥。 或者……或者长乐女君的传承中,有驱蛊之法,那便最好,可以从根由上解决这个问题。 想及此处,才发现自云燃开口,小石子就忽然一语不发、安静非常,愣了愣,用余光低头看去,但见那块石子如死物一般一动不动。 云燃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一愣,抬起头来,“啊”了一声:“怎么……怎么了?” 云燃目光沉肃,语气凝冷,显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万不可存侥幸之心。” 沈忆寒明白他的意思,默然片刻,才道:“……嗯,我知道了。” 云燃颔首:“待离开此处传承后,我亦会替你找到驱蛊之法,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沈忆寒顿了顿,这次心里由衷地产生了一股惭意,半晌才轻声道:“……是我没用,害你替我担心了。” 云燃看着他,目光微动:“你我之间,何需言此?” 沈忆寒闻言,只觉得心下微暖,也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目中带上笑意,点头道:“嗯。” 等云燃终于将目光转回那头正在被葛老剑主带着,一一认人的贺兰庭身上后,小石子才在他的识海里弱弱的道:“嗨?你们说完了么?” 无猜 第29章 沈忆寒道:“说完了, 你方才怎么不出声?” 小石子道:“方才和你说话的这个牛鼻子道士臭剑修,身上的剑压好吓人,他一看你, 我就觉得难受得很,心里砰砰的跳,好像有种马上就会被发现的感觉, 真是可怕极了。” 沈忆寒失笑:“你一块石头,哪里来的心跳?” 小石子道:“总之就是这个意思嘛!” 又道:“快快快, 趁他现下没看你,放我进‘钥匙’里去!” 沈忆寒道:“好。” 语罢, 衣袖下的五指一抓, 将小石子从地上抓了起来, 收进了乾坤袋中, 他还未将其放进那块云水石髓里去,小石子便自己“嗖”地飞快钻了进去, 仿佛生怕沈忆寒反悔似的。 沈忆寒心下暗暗觉得好笑。 这石妖姑娘倒也有趣,乍一瞧以为她心思单纯,与孩童无异,她偏偏又于某些地方有点狡黠的机敏, 倒与原本想象中的魔修眷从不大一样。 这头一人一妖隐秘的达成了一致,那头贺兰庭的拜师礼也差不多结束, 在诸峰剑主中认了一圈, 终于转到了云燃面前。 贺兰庭又见云燃,显然有些紧张,抿了抿唇道:“见过云……云师兄。” 贺兰庭是被云燃救回昆吾剑派的,按理说,如今他虽拜入葛老剑主门墙, 昆吾剑派中对他恩情最大的,却还是云燃,他当初本欲拜云燃为师,云燃却并无此意,哪知如今另有机缘,拜入了葛老剑主门下,辈分上反倒成了云燃的师弟,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云燃略点了点头,道:“既拜入葛师伯门下,也是你的缘法,往后静心学艺,勤谨修行,前路自会广阔。” 贺兰庭似想说什么,那头葛老剑主却先笑道:“好了,这下也一一见过你诸峰师兄师姐了,往后你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必拘于沉秋一峰,也可多多请教他们,自有益处。” 贺兰庭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只得咽回了肚子里,道:“是。” 碧霞剑主在旁道:“葛师伯,既如此,传承中所有我派弟子,眼下都已寻到,虽有伤亡,好在咱们来的及时,也救下了不少,如今又寻回了‘昆吾’,也算是一桩喜事,咱们这便离开此地么?” 葛老剑主顿了顿,道:“……先不急。” 沈忆寒心中一跳,知道这老头大约是还惦记着寻找石妖,现下石妖就在他乾坤袋里的云水石髓中,尽管知道云水石髓能隔绝灵识探查,他还是忍不住隐隐捏了把汗。 而且方才听葛老头的话,显然他对此处传承和其主人,都颇有了解,兴许……初代登阳剑主和长乐女君的关系,在昆吾剑派数位太上剑主之间,并不算秘密,毕竟祖师婆婆的洞府安身在此数千年,他们总不可能一无所觉。 之所以相安无事,外头也无人知晓,有一位厉害魔修在昆吾隐居直至离世,或许是两方达成了某种协议,又或者是昆吾剑派拿祖师婆婆没有办法,毕竟连登阳剑主——这个她的亲哥哥、兼旧情人尚且拿她没有办法,剑派后人又如何能奈何得了她? 自然也只能眼不见为净,对其视而不见了。 若非如此,便很难解释,为何葛老剑主似乎对神剑昆吾就在这传承中,并不惊讶,那他自然也知道祖师婆婆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她的传承连渡劫期的风燮魔君尚且眼热,葛老剑主也难保不会动心,当然是不肯轻易空手而归的。 果然葛老剑主又道:“此传承既是魔修留下,在我派山门之内,总得探查清楚,处理干净,否则将来若再有弟子误入,难免徒增事端。” 碧霞剑主沉默了片刻,道:“师伯所言有理,只是……此处传承似乎是座巨大幻阵,方才晚辈一路行来,竟未寻到分毫破绽,若要仔细探查,恐怕需要破阵,这破阵之法……不知师伯可有指教?” 葛老剑主道:“破阵之法,我心中已有主意,只是需要单独施为,你等先带门中诸弟子离开,以免受阵法溃散时瘴气误伤,待我将其间探查清楚,自会毁阵出来,你们在外头等着便是。” 此话一出,诸峰剑主神情各异,似有异议的,也都有些欲言又止,唯长春剑君笑了笑,道:“葛前辈,此处即使魔修传承,这幻阵又如此厉害,我等若都出去了,万一传承中有什么危险,独留您一人,到时候岂非孤掌难鸣?” 他一开了头,后头几人也便有了胆子说话,一名剑君道:“长春说得在理,说到底,众弟子都是为了寻找剑道传承而来,死伤了这许多人,也都没见到那传承何在,如今我等虽知道这是魔修留下的传承,我派正道自不好沾惹,只是便要将其毁了,也该有个公证才好……以免弟子们心中猜测,生了谣言与疑窦……” 他话未说完,本已受了伤的沉秋剑主便冷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怀疑师尊会对这传承有何私心不成?” 那位剑君被诸峰剑主目光一扫,顿时气虚了几分,道:“齐剑主多心了……晚辈……晚辈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怎敢怀疑太上剑主,只是……” “好了。”葛老剑主沉声道,“你们各有担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本座身为我派四位太上剑主之一,自当护佑门中弟子,也必不会贪图魔修之物,待将此间阵破,若有什么发现,自当将其带出传承,到时由掌门、诸峰剑主公证,将其销毁,尔等以为如此可还有不妥?” 这次众人皆道:“太上剑主公允,晚辈们并无异议。” 沈忆寒在旁见了,心中不由咂舌,暗道大门大派事儿就是多,人人都道昆吾剑派为当今修界第一剑修大派,不以师承、门第、血脉为限,门中弟子虽然都是剑修,所习剑道却是海纳百川,包罗万象,所以才会有“天下剑道出昆吾”之说。 可正因如此,众口难调,即便是一群剑修,剑修之中也并不全都是他好友那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问鼎大道的,剑修之间有了矛盾,若打起来,那比寻常修士可要难拉架多了。 要居中统协,可想而知有多难,也难怪做剑派掌门在昆吾门中不算什么抢手活儿了,楚玉洲说话那样八风不漏,想也是被这位置锻炼出的。 同样是一门之主,沈忆寒自觉他这妙音宗宗主,做得可不知比楚掌门快活到哪儿去了,顿时深深惜福起来。 他想起一事,转目在后头众剑派弟子中找了找,果然找到了师弟常歌笑,大约是担心被发觉自己也是个混进来的别派弟子,又徒增麻烦,常歌笑方才并未靠近与他搭话,眼下见师兄看向自己,他才远远朝沈忆寒使了个眼神—— 意思是有话出去再说。 葛老剑主甩出三道符纸,闭目掐诀念了一句不知什么,众人但觉身周狂风骤作,景物连连变化,不过数息功夫后,眼前光线忽明,竟已是都挪到了方才进入传承前的那处树林中。 天光明朗,算算时辰,已是第二日的晌午了。 这一行许多弟子在传承中都吃了大苦头,或者受了伤,或者相识之人就此陨落在了里头,好在有能力的也在传承中得了不少好处,眼下终于出来,重见天日,都觉得恍若隔世。 地面上那个进入传承的洞窟却已不见了。 众弟子见状,心知这传承已与自己无缘,感慨之后,也都各自离去。 沈忆寒出来后便找到了常歌笑,问了师弟几句先前在传承中,两人分别坠入幻境后的事,常歌笑果然与贺兰庭进入的是一处幻境,只是说起在幻境中经历的内容时,他却有些言辞闪烁的样子。 沈忆寒猜到,大约师弟和贺兰庭遇上了自己与云燃当时一样的情况,也许有什么不方便讲的,就没多问,只是道:“我先前在幻境中叮嘱你的,你可不要忘了。” 言语间,目光落在远处正与沉秋剑主说话的贺兰庭身上。 常歌笑顺着他目光一看,心知师兄说的是当时两人联手诛灭虫兽,沈忆寒叫他离开传承后,别再与贺兰庭有连系,犹豫了片刻,低声道:“其实我接近他……也不全是为了好玩儿。” 沈忆寒一愣,转目看他:“什么?” 常歌笑看了看边上杵着的云真人,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只道:“……回去再与师兄说。” 云燃目光微动,看了他一眼。 正此刻,远处贺兰庭似乎发现了什么,看向这边,走了过来,他先瞧见了云燃、沈忆寒,又见了旁边的常歌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轻声道:“常师姐,你其实是……” 说到这里,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常歌笑也没点破,只笑了笑道:“怎么?怪我骗了你?我的好师弟,你不也一样不曾对我尽言么?咱们彼此彼此啦,就算扯平了,你可不许怪我。” 贺兰庭见“她”笑靥明丽,半点不见骗了人的愧疚,一双眼反倒春水般隐含柔情,里头依稀映出一个少年影子,心跳忍不住快了几分。 他明显有些紧张,半晌才道:“怎……怎会?师姐言重了,若非师姐……我早便已殒命在传承中了,如何会怪师姐?我来是想向你,还有沈……沈宗主道谢,多谢两位先前在传承中救命之恩。” 沈忆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知怎的,隐约觉得有些奇怪—— 还未长大成人的这个少年贺兰庭,有时候似乎心内颇有成算,譬如在传承中,他从人群中挺身而出,要与石妖比斗时,那时贺兰庭的神情,叫他依稀间似乎看到了梦境中那个外表清风朗月,内里却颇多算计、偏执阴鸷的青年; 有时候,贺兰庭却又表现的极其单纯……甚至可以说是不谙世事的纯良,比如石妖分明都犯了傻,将神剑昆吾给了他,他却主动要将其奉还,以及比试前的许多细节…… 还有此刻眼前的这个……明显也只是个没什么心机,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贺兰庭身上似乎有种沈忆寒说不上来的割裂感。 沈忆寒想了一会,仍是找不到什么头绪,只得不想了,他仍旧没法对贺兰庭提起什么好感,只淡淡道:“贺公子多礼了,其实公子远不必感谢什么,你是身有吉相之人,即便我与师弟不曾救你,贺公子佳泽绵长,定也是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 他方才见贺兰庭对自己师弟,似有动情迹象,他这师弟是个万事不上心的,兴许只是见对方年少,七情上脸,所以逗猫儿似得逗着贺兰庭玩玩儿,哪知道这位爷可不是他们妙音宗这样小门小派好轻易招惹的,干脆现在便当面捅破常歌笑的男子身份—— 也好泼贺兰庭一桶冷水,免得他心生绮思。 果然沈忆寒此话一出,常歌笑顿时面色一变,那头贺兰庭却是明显愣住了。 常歌笑转目过来朝他师兄猛使眼色,沈宗主却是不为所动。 他这师弟其实男扮女装捉弄人,早不是第一次,沈忆寒大都并不过问,不曾像现在这样当面拆他的台,这次却是无论如何万万纵不得他了。 果然贺兰庭看着常歌笑,半晌才艰声道:“师……师弟?常师姐,你……” 好在此时,那葛老剑主的身影忽然从传承中也传送了出来,沉秋剑主和师尊说了几句话后,便远远朝这头道:“小师弟,师尊叫你,你在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贺兰庭只得离去,只是离去前看常歌笑的眼神,那可真叫一个五味陈杂、异彩纷呈。 常歌笑显然仍旧没有什么负罪感,只是目送贺兰庭回去后,才状似惆怅的仰天叹了一句:“唉,有的人啊,自己情路顺遂,却要眼睁睁看旁人心碎,又不碍他什么事,当真好狠的心。” 沈忆寒一愣,隐约觉得师弟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对上常歌笑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顿时心头一跳—— 他这师弟是当年沈忆寒母亲在世时,收下的唯一徒儿,沈絮体弱,深居简出,之所以收了这唯一的徒儿,其实是因为常歌笑天赋异禀,太过特殊。 他们乐修之中,多情感细腻丰沛之人,常歌笑的细腻丰沛,却还要远胜寻常乐修百倍千倍,他天生便对五音七情尤其敏锐,于修习音律一途上,虽得天独厚,却也因能感受到比常人浓烈百倍千倍的欢喜、悲伤、愤怒…… 所以更容易落入偏执、更容易钻牛角尖,也就更容易被心术不正之人误导。 常歌笑这种体质,在乐修之中一般称为“七情俱全之体”,极为难见,数千年来,琴鸥岛上也只出过两三个这样天分的弟子,最后不是一飞冲天,成为能在宗门岛志上留下一笔的人物,便是落入歧途,或背出师门不知所终,或下场凄惨。 沈絮当年见这孩子尚且天真懵懂,为免他将来也走了曾经那几个落入歧途弟子的老路,便将其收为弟子,亲自教养,赐他“歌笑”二字为名,与他姓氏暗合,意为愿他这一生平安喜乐,常歌常笑。 沈忆寒知道师弟的天赋,身边人有什么情绪波动、隐秘心思,大都瞒不过他,自然也就明白过来,常歌笑嘴里那“情路顺遂”的“有的人”,说的是谁了—— 这话算是戳在了他最心虚之处,一时也顾不上去想自己这“情路”究竟哪里“顺遂”了? 只本能的就想去看好友表情,生怕他听出什么不妥来,只是眼珠子转到一半,却又忽然想到:“不成,我这会偷看阿燃,万一撞上他听了师弟的话,也起疑心打量我……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自打自招了么?” 又生生忍住了,没扭头看过去。 常歌笑大约知道说了这话,他师兄决轻饶不了他,话音落时,已御法器飞出去了老远,声音也拉的连最后几个字都快听不清了。 “咱们一日没回去了,师伯定然担心得很,我就先回去了,师兄,云真人,你们二位自便——” 沈忆寒:“……” 云燃:“……” 良久,沈忆寒才硬着头皮打破了沉默,干笑一声道:“呃……我师弟一贯活泼的紧,你也知道,不必太把他那些胡说八道挂在心上。” 云燃:“……” 沈忆寒心中把嘴上没把门的常歌笑剁成了八百段,终于再没忍住,抬眼想偷偷看好友一眼,结果好死不死,恰与一双乌沉幽深的黑眸对上。 云燃垂眸看着沈忆寒问:“……他胡说八道什么?” 无猜 第30章 “……” 沈忆寒被云燃这话问住了。 常歌笑到底是胡说八道, 还是一语中的,沈宗主自己心里当然清楚得很。 他发觉自己似乎陷入了某种怪圈里去,越是不想让好友起疑, 越是急于掩饰,反而越是显得刻意,露了形迹。 好在……这个人是云燃, 是七情淡漠,心意冷清的云燃。 沈忆寒望进那双仍是一如往昔般浅淡幽冷, 看不出分毫情绪的凤目里,忽然觉得……也许是他做贼心虚, 反而太过敏感了。 连他自己尚且都是因为做了那个梦, 尚且都是因为透过幻元灵璧、欲知前事, 才开始发觉原来男子和男子之间, 也可以产生那么多的爱恨纠葛,阿燃这样清冷寡情的人, 又怎会轻易往那种方向怀疑他呢? ……是自己太过做贼心虚,才将友人的行为、话语解读出了原本不该有的意思,他这叫做杯弓蛇影,叫做草木皆兵, 叫做自作多情。 沈忆寒心里忽然松了口气。 不知怎的,他竟不觉得如何失落—— 大约是即使发现自己已对友人心生绮念, 他的心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对方阐明, 更没有想过要去打破这份已经维持了千年的友情吧。 他若真说了,那才是扰了好友千年剑心,才是毁了二人这份弥足珍贵的情谊。 他看着云燃,这次他望着友人这双熟悉无比的眼睛,虽然心中除了亲近熟悉之外, 还多了一分这千年来从未有过的隐秘绮思,却平静了下来。 沈忆寒笑了笑,柳叶般的眼睛微微弯起,道:“你瞧我这些年,哪曾情路顺遂了?难道是连续黄了两门婚事,未婚妻一个芳心另许,别投他怀、一个临到成婚却忽然反悔,觉得我并非良配么?” 云燃闻言,默然片刻。 久到连沈忆寒都以为他已无话与自己说了以后,云燃才道:“姻缘之事,自有天定……” 顿了顿,“……强求不得。” 沈忆寒握着鸾鸳,笑道:“说得不错,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所以我也从未想过要强求,只是有些可惜罢了,从前还与你说,若我以后有了孩儿,就叫他认你做义父,这样等我坐化以后,我孩儿有个‘天下第一剑’的厉害义父,往后岂不在修界横着走?” 云燃淡淡扫他一眼,道:“你若现在去寻一位情投意合的仙子,现生两个孩儿,也未必就来不及。” 沈忆寒愣了愣,着实没想到好友竟会接茬开这样的玩笑,一时倒被他噎住了,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 好在云燃自己转移了话题,提起另一事道:“……为贺氏灭族之事,掌门师兄通传各派,昨日诸玄门正宗前来商议此事,现已陆续抵达昆吾,约莫今明两日间,便会在青霄峰共商对策,你伯父伯母也在其中。” 沈忆寒闻言一愣,这下倒有些惊讶:“什么?伯父伯母竟为此事亲自来了?” 沈宗主如今在修界的亲戚不多,细数起来,真正算得上血脉相连的,只有一对伯父伯母,正是蜀中崔氏这代的家主与家主夫人。 当年堂堂“两姓三宗”之一的崔氏,竟将幼子入赘到妙音宗这么个小门小派,可是在修界引起了好一番议论,毕竟沈崔两家结亲,论起来妙音宗算是大大高攀了,结果竟还是崔家公子入赘。 沈老宗主这位宝贝女儿,自幼体弱多病,经脉残损,也算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一重重不利因素下来,崔家肯如此结亲的原因,当然也就耐人寻味。 有人说崔家不安好心,不过是看着沈姑娘体弱,沈老宗主又已迈入大乘期多年,不曾进境,崔二公子只需等着这父女俩相继坐化后,便可美滋滋吃绝户,打得一副好算盘;有人说崔家兄弟相争,崔大公子为防止弟弟与自己争夺家主之位,才在弟弟婚事上动了手脚…… 总之众说纷纭,一个猜的比一个离奇。 其实哪有这么复杂? 沈宗主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父亲当年顶着崔家上下的反对,执意入赘,不过是因为对母亲一见钟情,非卿不可,而外祖父又无论如何舍不得让女儿远嫁,若要他同意这桩婚事,父亲便只能入赘罢了。 他父母二人的婚事,如今想来,其中的确颇多波折,幸而好事多磨,两人成婚后,夫妻间恩爱非常,情意甚笃。 只可惜沈絮寿元不长,二人相守时日,算来也不过短短百年光阴,对修仙之人而言,这点时间,几乎可用弹指一挥来形容了。 可对沈忆寒的父亲而言,那却是他和妻子的一生。 母亲死后,他父亲便伤心欲绝,再不肯突破,只痴痴在琴鸥岛后山的古陵中,守了爱妻棺椁三百年,直至坐化。 沈忆寒后来是亲手将父亲与母亲葬在一处的。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或许自己长成如今这样看似洒脱、实则万事不挂心的性子,便与旁观了父母之间,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不无关系。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如云障遮眼,妨碍修行,少年时沈忆寒不懂,直到后来见了父亲为母亲守灵的那三百年的模样。 慢疑且不论,贪嗔痴三字,他父亲应是占了个十成十,若非母亲临终前逼他答应了自己不许自戕,或许连那三百年,他爹在人世间也是留不住的。 沈忆寒想,娘自然是因为深爱爹爹,才会在临终前要他答应自己,好好活着,却不想反而因此叫爹爹多受了三百年的折磨,临到离世时,形销骨立,几乎不成人形。 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所以沈忆寒安葬父亲之时,并不如何觉得悲伤,只对情爱两字,模糊的产生了些微妙的敬而远之的心思。 或许……也并非情爱,沈忆寒只是觉得,爱恨嗔痴之中,任何一样太过浓烈,其实都不是好事。 大约正因如此,他的天资分明并不比母亲差,悟性亦十分拔群,沈老宗主听了外孙儿的琴音,却总是摇头蹙眉不语。 “你小小年纪,正是最该心思纯粹,好体悟曲中真韵的时候,为何偏偏不肯全情投入,总是有所保留?” 这毛病由来已久,一直是沈忆寒修习音律一途上最大的障碍,可惜时至今日,沈老宗主已仙逝多年,他也仍未改掉。 沈忆寒觉得自己应当永远都不会如父亲那般。 做人还是随便些好,恬淡些好,自私些好。 执念太深,终会误己。 思及此处,却恍然一愣,忽而福至心灵,暗自失笑:“如此看来,我如今会对阿燃生了杂念……或许正是为此,我不愿他如那梦境中一般受苦,这岂非正是一样的执念?由执念则生痴,由痴则生爱,其实……我也远不必为这心思觉得愧疚,只要我不曾由痴生嗔、生贪,不因此坏了他的修行,那又怎么了?” “更何况人心向好,阿燃这样好的人,我便真喜欢他……那也是人之常情,对一个人心生爱意,这又有何错处?” 这么一想,忽觉豁然开朗,原来这两日的诸般惶惑、惭愧、内疚,其实都不过是他的庸人自扰罢了。 沈忆寒一下子心中舒畅了起来,抬眸望着云燃笑道:“那好,我先回知客峰去见过师伯,等和他报过平安后,再到你那里去,过两日咱们再去你掌门师兄的青霄峰上,与诸派同道,共商贺家之事。” 云燃看了他倏然明朗的眉眼,虽不知他为何好像心情忽然变好,却不自觉的也跟着沈忆寒稍稍舒展了眉间神色,颔首道:“好。” “哦,对了。”沈忆寒忽想起一事,“蛊虫之事,我或许已找到了解法,暂先回去验证,若能行得通,再跟你说。” 云燃顿了顿,半晌才道:“……嗯。” 沈忆寒御鸾鸳回了知客峰,云燃目送他离去,两人就此分别。 沈忆寒到了客舍,先去见了师伯陆奉侠,谁知还没说话,一进了门便撞见陆奉侠满目冷色坐在上首,堂下跪了个人,垂首不语,众小辈弟子们则整整齐齐分列一旁,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跪在地上的那个,正是常歌笑。 沈忆寒见状,已经大概猜出是怎么回事,果然燕子徐见师尊回来了,虽不敢当着太师伯的面传音,却仍是努力朝他使了个眼色。 沈忆寒看懂了徒儿的眼色,但偏偏装作没看懂,瞅了地上跪着的常歌笑一眼,道:“陆师伯,怎的叫师弟跪在此处?这是怎么了?” 陆奉侠面罩寒霜,冷声道:“怎么了?宗主不妨问问他,昨日我分明三令五申,昆吾山中传承现世,只怕多有是非,不许他们任何人离开知客峰,他倒好,身为长辈,不知以身作则也就罢了,竟还弄了个障眼法,悄悄溜出去,还要挟子徐、承青他们替他撒谎遮掩!” 沈忆寒摸摸鼻子,轻咳一声,道:“师伯罚的对,的确是不像样子,是该狠罚。” 常歌笑闻言,抬眸看他一眼,眼神里满满是对他师兄居然见死不救的不可置信和控诉。 沈忆寒当作没看见,又看了看旁边那两个小的,道:“子徐、承青,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不听太师伯的话?” 两个少年缩了缩脑袋,却是连辩解也不敢,扑通两声接连跪下,认错认得飞快道:“我们错了!愿受太师伯责罚。” 陆奉侠五指成掌在身边茶案上狠狠一拍,刀修臂力惊人,顿时激得那小小的茶盏,“蹭”的弹起半寸高,茶汤飞溅出来。 “宗主再瞧瞧他这副样子,成何体统?若叫人家看见,又该如何想我派?不男不女,叫人耻笑!” 常歌笑终于忍不住小声道:“我穿成什么样……也没有伤天害理,碍别人什么事,昆吾剑派管天管地、还管人是男是女么,师伯怪我溜出去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个也要说嘴……” 陆奉侠勃然怒道:“你还敢顶嘴?!” 常歌笑被他骂得脖子一缩,顿时又变回了锯嘴葫芦,不敢再继续吭声了。 沈忆寒道:“师伯,剑派传承之事也有我的不好,是我先去探看,师弟或许是担心我,才跟着溜了出去,若要怪,其实也不能全都怪他……” 陆奉侠皱眉道:“宗主对他,往日便是太过纵容,才叫这百年来,他越发不知轻重,没个样子,剑道传承于昆吾,是何等重要的秘宝?宗主有云真人同行,尚可与剑派解释,他呢?也敢去掺和,若被人家察觉,真要和咱们计较,咱们如何交代?” 沈忆寒闻言,也不好再替常歌笑求情了,毕竟他这师伯一贯较真,性烈如火,再多劝两句,搞不好陆师伯火气上来,连他这个宗主的面子也不给,一起教训了,只得讪讪道:“呃……师伯提点的是,倒是我欠考虑了。” 好在陆奉侠倒还不至于不给他这个宗主面子,放缓了些语气道:“今日听闻诸玄门正宗为贺家灭族一事,都已陆续抵达昆吾剑派,宗主既要为了正事烦心,教训弟子这等琐碎,且交给我便是,咱们还得于此继续逗留些时日,既如此,如今日一般之事,便万万不可再有。” 沈忆寒道:“师伯说的在理。” 常歌笑一听师兄要将自己交给师伯,顿时变了脸色,众小辈弟子更是面如死灰,然而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可改。 沈宗主虽瞧在眼里,却也只得在心中叹了一句,爱莫能助。 有陆师伯管教也好,省的常歌笑再和贺兰庭藕断丝连,弄出什么麻烦。 他自回了客舍,才终于取出了乾坤袋,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云水石髓。 这么一层叠一层的,小石子才终于重见天日。 “你怎么才放我出来,我在里头快憋死啦,和你说话,你也听不见,还以为你被人家把‘钥匙’抢走了,或者又被那个臭老头发觉,找你麻烦,可担心死我啦,诶?这是哪里?” 小石子甫一落地,“蹭”的又变回了那副姑娘模样,大约还是这样子叫她最自在,客舍中的摆设,显然处处都叫她觉得很新奇,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沈忆寒道:“在路上耽搁了些功夫,叫姑娘担心了,先前还未请教姑娘名姓,不知如何称呼?” 石妖茫然道:“什么名姓?” 沈忆寒解释道:“就是名字。” “喔。”她道,“女君从前一直叫我小石头,你既是女君的传人,你也这样叫我就是了。” 沈忆寒听了这名字,微微一愣,脑海里却不知怎的忽而想起另一位“小木头”来—— 一个小石头,一块“小木头”,一个傻,一个呆,倒都十分贴切。 他想起好友少年时模样,不由得走了走神,小石头连唤了他两声,沈宗主才终于回过神来:“啊?怎么了?” 小石头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你方才怎么了,笑得好……好……” 想了半天,似乎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形容:“……好肉麻!” 说完还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仿佛那里真的长出了一片鸡皮疙瘩似的。 沈忆寒:“……” 小石头没有肉,当然也就不懂得什么叫肉麻,可想而知这个词应当是她从前跟长乐女君学的,时隔万年,也难为她还能重新回想起来,活学活用。 沈宗主若无其事的转移了话题,道:“我已按照咱们的约定,将你带出传承了,先前你在传承中答应了,要替我在你家女君传承中找的那样东西,你现下可以替我找了么?” 小石头道:“那是自然,别说是一样东西,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既是女君的传人,女君的传承便都是要交给你的,你可得好好学,不堕了她老人家的威名才是,不过你要我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忆寒心里对继承长乐女君的传承、完成她的心愿一事,总有种隐约的预感,似乎这心愿不会是什么容易办的事,因此就有些不置可否,只绕过了此事,将自己身中那奇怪蛊虫,蛊虫又似乎与传承中喷吐幻雾的虫子有关的事说了。 “不知此蛊可是你家女君所用?她的传承中,是否有解此蛊之法?” 小石头听完想也不想,便摇头如拨浪鼓道:“你因这虫子和传承中的虫子气味相像,便认为这是女君留下的,那可是大大冤枉了她老人家!我自打被点化后,跟随她老人家多年,从未见过女君用这种手段,逼人就范的,她老人家的所有炉鼎、枕客,那可都是心甘情愿、自找上门的!她自然不需要,也不齿于用这种东西了。” 这回答大大出乎了沈忆寒的预料,他愣在原地许久,才缓缓道:“……所以,女君的传承之中,其实也并没有驱除此蛊之法?” 小石头点了点头。 无猜 第31章 大约是沈忆寒脸上的失望之情太过明显, 小石头歪了歪脑袋,看着他道:“怎么了,你很急着要驱除这什么蛊虫么?既然那给你下蛊的人都死了, 你又不会再陷入幻境里去,听着倒也不很打紧嘛!” “正好你要继承女君的传承,炉鼎是越多越好的, 倒是随便找上十个八个炉鼎,不也就一举多得, 顺便解了蛊了?” 沈忆寒听她说得离谱,愕然良久, 才缓缓道:“……你家女君的传承究竟教的是什么?为何我继承了她的传承, 就得找十个八个炉鼎?” 小石头道:“也没有非要十个八个啦, 只要炉鼎的质量好些, 三个五个也不是不行,譬如先前在你旁边那个, 就……” 说到这里,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张石头脸上居然神情十分灵动鲜活的眼珠子一转,若有所思的转了话题道:“对了……先前在你旁边那个牛鼻子倒是臭剑修, 眉心有一点朱砂的,他可是登阳剑传人?” 沈忆寒一愣:“你也知道登阳剑?” 话一出口, 便想:“我这是多此一问了, 长乐女君和初代登阳剑主纠葛的那般深,小石头是她的眷从,岂能不知么?” 果然小石头道:“当然知道了。” 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看了沈忆寒一眼,纠结了半天还是道:“你既是女君的传人, 得了她的‘钥匙’,又经过了传承中的幻境考验,总也该知道女君和那人的关系了吧?” “当年就是因为他死了,女君才舍了神宫不住,独自跑到这什么劳什子的昆吾剑派,隐居千年,后来……又亲去灵墟,千辛万苦,一片一片寻回那把剑的碎片,将剑重新拼凑修复,女君当年距离渡劫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却将雷劫一直压制,守着那把剑……直到坐化。” 小石头说到最后,石头脸上竟隐约露出几分黯然神色来,显然对主人的结局,十分难过。 沈忆寒闻言,心下也有些感慨。 本来在那幻境之中所见后,他还以为长乐女君,对昔日爱侣已然由爱生恨—— 可她恨他,却又不杀他,而是要篡改他的剑道种子,要他的后世传人,注定都只能修那清心寡欲的“孤家寡人剑”,否则便堕入万丈深渊,这般行径,自然不过是为了出了心中的那一口恶气罢了。 她在何处伤了心,便定要于何处百倍千倍报复回来。 既疯魔,又偏执。 可若说她心中只有恨,却又能守着昔日爱侣一把故剑,直到坐化,更情愿放弃那条人人梦寐以求的登天之路。 ……世间总多痴儿女,如他父亲,如长乐女君。 沈忆寒想及此处,心下叹了口气,倒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既然神剑是女君修复,也已认她为主,姑娘当时亦在传承中说,女君离世,剑便认你为主,既如此,为何后来‘昆吾’却又主动认了旁人?” 他虽知贺兰庭有天道宠儿光环,但当时在传承之中,这事发生的却实在突然而蹊跷,因此现在想起,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喔,你说这个啊。”小石头笑嘻嘻道,“哈哈,没想到吧,其实是我让‘昆吾’认那臭小子为主的!” 沈忆寒的确没想到。 他讶然道:“为何?姑娘方才不是还说,此剑是当年你家女君费尽千辛万苦,才将其修复的么,怎么便这般拱手让人了?” 小石头道:“女君神机妙算,当年坐化前,将此剑交给我,就曾吩咐过我,说将来传承现世,进入她传承的,除了拿着‘钥匙’的传人,说不准还会有昆吾剑派的牛鼻子道士臭剑修们。” “到时我若打不过他们,便将‘昆吾’当作幌子丢出去,叫他们为了剑,抢个头破血流,这样那些臭剑修们,便只会以为,我不过是个护剑的傀儡,哪里能猜得到,其实女君真正的传承都在我身上?” 小石头显然十分得意。 “不过那臭老头实在可恶得很,当时我若把剑丢出去,叫他们争抢,只怕没人抢得过他,我实在不想便宜了他,正好那个和我比剑的小子还算顺眼,又不是昆吾剑派的弟子,‘昆吾’若认了他为主,那些牛鼻子道士臭剑修们,自然要急的抓耳挠腮,着急上火,所以,嘿嘿……” “……” 沈忆寒听得无言片刻,心道自己先前竟以为这块石头没心眼,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小石头道:“怎么,你很想要那把剑么?这也不难,咱们只需把那臭小子杀了,再将‘昆吾’抢回来就好啦!” 沈忆寒听她语气天真,却把杀人夺剑这样的事,说得轻描淡写,心下不由一凛,暗道:“长乐女君毕竟是魔修,这石妖姑娘侍奉她多年,只怕也是全无道德观念,随心所欲得很了,她又本领高强,如今出了传承,更加没了束缚,若在外头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岂非是我的罪过?不成,我既将她带出传承,这石妖姑娘便是我的因果,可不能将她放任不管,任由她为祸人间。” 当即便道:“姑娘先前不也说了,和你家女君的毕生所学所悟比起来,一把破剑算得什么?既如此,给他便给他了,咱们又何必再大张旗鼓的抢回来?” 小石头听他管昆吾的神剑叫做“一把破剑”,言语间又十分推崇自家女君,当即恨不能将他引为知己,兴高采烈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和女君的传承相比,一把破剑有什么大不了的?既如此,你可要接受传承种子了么?” 沈忆寒道:“我若接受了传承种子,姑娘今后打算何去何从?” 小石头想也不想:“那自然是跟着你啦!” 沈忆寒心下一松:“那你可听我的话么?” 小石头一愣,虽不知他忽然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答道:“自然了,只要你继承了女君的传承,做了女君真正的传人,那便是我新的主人啦,我自然听你的话。” 沈忆寒听她话中意思,显然自己若不肯继承传承,便不算她新的主人了,暗叹一声,也只得心道:“罢了,这传承虽是魔修所留,如今却也不得不继承了,总归其中若有什么不好的,我权当没看见不学不练就是了。” 小石头早看出他心里似乎并不很想继承自家女君的传承,此刻见他忽然不语,还以为他又要反悔,却听沈忆寒道:“好吧,传承种子在何处?” 小石头的本体不愧为云水石髓之精,能够隔绝一切灵识灵力的探查和感知。 在她将那颗小小的种子吐出来前,沈忆寒愣是半点没从她身上感觉到一丁点灵力波动,然而在那颗种子出现后,还未靠近,他便已隐约感觉到了这小小种子内部的另有乾坤,与其身上传来的剧烈灵力波动。 小石头双指一点,道:“去!” 种子中便剥离出一缕细细的浅光,顺着沈忆寒的眉心进入了他的识海。 沈忆寒因有上次看过云燃剑道种子的经验,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仍是被识海受到的巨大冲击震的眼睑、嘴唇颤抖,小石头已经很体贴的没让传承种子一次性全部汇入他的识海,这痛苦却也远非能轻易承受的,因为这次他可不是只要看看就好,而是要将其完全吸纳接受,长乐女君的毕生所学,只能用浩如烟海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寒才终于将那颗种子全部吸收。 再睁开眼时,只觉得眼前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焕然一新,心头浮上了一种极其玄妙的滋味,似乎连看客舍中的一张桌子、一个茶杯,都与从前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念头通达。 那本已卡了他整整一百年的瓶颈,竟然就这么轻飘飘的被冲破了—— 修为已至元婴巅峰。 原本遥不可及的化神期,似乎也只距他一步之遥。 小石头见他终于醒来,满脸得意道:“怎么样?女君的毕生所学所悟,可是厉害的很吧?只叫你先将种子汇入识海,囫囵吞枣,所得之惠,也足够帮你突破瓶颈啦,等你再将女君毕生最为得意的采补调和之法领悟一二,随便找个炉鼎,至多不过一年,也就轻轻松松能到化神了!” 沈忆寒对她前半句话很是认同,长乐女君的毕生所学所悟,的确是浩如烟海,包罗万象,无所不涉,采补调和之法、剑法、阵法、丹道符术、炼器炼尸……只有沈忆寒想不到,没有她不曾涉足的。 若非继承这传承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几乎很难想象……人寿有涯,天下间竟真的存在这样门门涉猎、却又偏偏样样精深的全才。 小石头称自家女君一句惊才绝艳,的确没有半点言过其实。 ……也难怪长乐女君不需使什么下作手段,自有数不清的炉鼎枕客,愿意甘之如饴的做她的入幕之宾,前仆后继的自荐枕席了。 只要能得她垂青,天资平庸者哪怕毕生扑在某一门一道上,苦心孤诣的钻研,恐怕也抵不过她随意之下一句半句的指点。 至于小石头的后半句话,沈忆寒不置可否。 眼下虽只是囫囵吞枣,他也已发觉长乐女君诸多造诣中,最为精深的—— 一为采补调和之术,二才是剑道修为。 祖师婆婆的“无上长乐剑”的确奥妙精深,参悟修习一下,倒也没什么,毕竟剑无正邪之分,只看用剑的人如何使剑罢了。 但阴阳采补之法……此道无论再如何玄妙厉害,沈宗主心中终究觉得并非正道所为,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总不能像祖师婆婆那样,将来也召上百八十个的入幕之宾,所以并不欲钻研,直接将其略过了。 沈忆寒道:“我已将传承种子尽数吸收,为何并未在其中找到关于女君执念与心愿的只言片语?” 小石头道:“这如何可能?女君既然亲口说过,那便一定是有的,多半是你才继承传承,还不曾将其所有内容都仔细钻磨,想必哪处漏了没注意也有可能,等以后慢慢吸收,说不准就在哪里发现了。” 沈忆寒心觉她说的也有理,只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一颗传承种子,内容却实在浩繁的超乎想象,要将其全部钻研吸收,不知需费去多久时日,恐怕得专门为此闭关才行,现在却是没这个时间的。 他这才忽而想起,自己和好友约定好等与师伯报过平安后,就去找他,现下却不知已耽搁了多久了。 往窗外一看,果然外头已经日头西斜,天色昏黄,夜幕就要降临,偶尔闻得几声稀疏的虫鸣。 小石头见他站起身来,道:“诶?你要去哪儿?” 沈忆寒道:“我和朋友约好了,等回来处置完琐事后,便去见他,不能失约,你可要回到石髓洞府中,与我一同去么?” 小石头在传承中憋了一万年,好容易出来,正是对外头世界新鲜好奇的时候,听他又要把自己关进那无人搭理的洞府中去,哪里愿意,当即摇头如拨浪鼓道:“不了不了不了,那我就不跟着你去了,呃……你可是去见那个登阳剑传人么?” 沈忆寒想起她先前在传承中说的话,以为她是害怕云燃,笑了笑道:“嗯,怎么,你很怕他么?其实他只是看起来面冷了些,人却极好相处的。” 小石头欲言又止:“呃……你跟他是朋友?” 沈忆寒道:“不错,我与他少年相识,是极好的朋友。” “……” 小石头仿佛更加欲言又止了。 沈忆寒问:“怎么?” “没什么,我觉得我留在这里挺好的,还是不跟你一起去了。” 沈忆寒略一思忖,脑海里心念飞转,很快道:“……也好,只是你若不想回到洞府中去,便得答应我几件事,咱们要约法三章,否则……否则你便是出尔反尔,不遵守先前你我之间的约定,也辜负了你与女君的承诺,我以后就再不要你跟着我了。” 小石头被他这话吓了一跳,忙道:“那可不成,咱们说好了,你既做了女君的传人,我自然是要跟着你的!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 沈忆寒于是和她定了几条规矩,诸如不许作恶、不许随意杀人等等,小石头都一一答应、又依他所言,立下了神魂之誓,半点没有异议,想来这便是她从前与长乐女君相处的模式,果然是已经将沈忆寒当作了新主人对待。 沈忆寒心下略松了口气,暗道好在小石头对祖师婆婆忠心耿耿,否则还真不知该用什么借口去约束她。 她如此乖顺,沈忆寒反倒对她生出了几分歉意,想了想,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戒指,递给她道:“你带上这枚戒指,便可化作任何你想化作的人族模样,这障眼法即便是大乘期修士来,也轻易看破不得,咱们还得在昆吾剑派逗留些许时日,故先委屈委屈姑娘,稍加伪装,等回了我南海琴鸥岛,便不必如此了。” 小石头十分好奇,接过戒指带上,果然才刚一套上那戒指,她身体表面原本坚硬的浅灰色石肤,便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向内剥落蜕变,不过几息功夫,已完全褪去了石头模样,就连身体表面原本只是浮雕的衣裳,也变得看上去与真衣裳无丝毫差异—— 缓带轻纱,雪肤红唇,小石头俨然已变成了个美貌的妙龄人族少女。 她看着自己身上的变化,惊讶的“哇”了一声,又戳了戳自己的脸颊,道:“这是什么法宝?好厉害!不过我的脸摸上去怎么还是硬硬的?” 沈忆寒笑道:“所以说,这只是个障眼法而已,姑娘看上去变成人族,其实还是石肤石体,别让旁人触碰到身子,起了疑心才好。” 小石头点头如捣蒜,显然兴奋极了。 沈忆寒本打算带着她去与妙音宗众弟子照个面,算是认识,再依约前往登阳峰见好友。 谁知刚一与小石头出了客舍,便见门外立着个熟悉的挺拔身影,夕阳下那人微低着头,似乎被几个少年弟子绊住了,不知正在听他们说什么话,此刻听见动静,才转过头来。 二人四目相对,云燃却没有看沈忆寒太久,便把目光落到了沈忆寒身后的小石头身上。 燕子徐、柳承青等几个弟子也看见他出来了,纷纷围了上来,“师尊”“宗主”的叫了一通,燕子徐才道:“正要和师尊说云真人来了呢,咦,这位姑娘是?” 沈忆寒道:“这位姑娘是我一位故人之女,她父亲有事,临时将她托我照料一段时日,这些日子,她便先与咱们一道。” 众弟子不疑有他,皆应道:“是。” 沈忆寒这才看向云燃,笑道:“我正打算去你那,你怎的就自己来了?这么一会都等不了?” 云燃道:“我有话与你说。” 沈忆寒一愣,看了他一眼。 他心念一转,几乎立刻猜到了云燃前来所为何事。 果然两人进了客舍后,云燃便道:“谢师弟不见了。” 沈忆寒坐下,正要沏茶,闻言动作顿了顿,很快又恢复正常,继续用小镊子从茶罐里捻茶,若无其事道:“小孩子玩心重,兴许是下山去镇子上玩了,子徐他们前几日,也才刚从镇子上回来。” 云燃道:“他的魂灯灭了。” 沈忆寒的动作又是一顿。 姓谢的才拜入梅叔门下多久? 怎么这就连魂灯都点上了? 昆吾剑派执事堂这办事效率……也未免太高了。 “……” 沈忆寒道:“你既这样来问我,可是心里有主意了?” 云燃没说话。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笃定,他魂灯灭了,便一定跟我有关系?” 云燃沉默片刻,终于答道:“……从大比开始,你便没来由的对他有敌意,不愿我收他为徒,后来他拜入师尊门墙,你对他便更多提防,不肯让他与我接触,进入传承前,你失踪的那一夜,恰与师尊说他离开垂秀峰的时间吻合,昨日在传承中,你分明看出那石像所使剑法与他同源,却又故意装作不觉。” “……” 沈忆寒也沉默了。 他虽早知好友看似寡言,却并非木讷,反而十分心细,可也没想到,他竟然洞察力细致敏锐至此,自己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连三日都瞒不过。 “你为何杀他?”云燃顿了顿,“……他是魔修?” 后面这半句虽是问句,语气却已经笃定。 沈忆寒心下长叹一声,只得承认道:“……嗯。” “你早就知道此人身份有问题?” “……”沈忆寒觉得不能再这么让他猜下去了,“我先前并不知道他身份有问题,只是不喜此人性情罢了,谁知入山后……恰好撞上他行迹鬼祟,这才起了疑心……” 云燃语音清冷平淡,打断了他的话:“沈濯,你在说谎。” 沈忆寒抬眸,恰对上友人那双漆黑深邃的眼,呼吸顿时一滞。 “……” “那日你回知客峰后,山中传承方才现世,以你一贯性情,既知我派传承现世,必不会再入山脉,更不会接近传承,以免招致误会,你却仍在此时入山,便是有非去不可之理,既如此,此前数日,你日日都在登阳峰上,那时为何不去?偏偏等到传承现世,等到他恰好独自离开垂秀峰,又恰好在此时,你便撞见了他鬼鬼祟祟?” “你杀他若真是意外,而非早知他身份有异,故而才起杀心,那当日你又为何非入山不可?” “……” 他越是不答话,云燃似乎越是不肯松口,一个问题接一个:“你怎知他身份有异?他又究竟是何人?你这次甫一出关,便传讯前来,可是为了此人?既早知此事,又为何不肯告诉我?” 沈忆寒沉默片刻,终于道:“你只要知道……他是个魔修,不是好人,这便够了,我杀他,并非冤了他,我身上的蛊虫,便是受他算计……” 话音未落,忽然面色微变。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喉咙眼里仿佛每一口气,都开始变得灼而烫。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沈忆寒当然知道,身体的异变是怎么回事,他手中原本捧着的茶盏一个不稳,摔了下去,“当啷”一声落在案上,浅青色的茶汤顿时将原本干净的袖角泼湿了一片。 他本能的就想去抓茶桌的桌角,却并没抓到,手方到半路,便先握住了另一只微凉的手。 沈忆寒耳根热的发烫,分明知道他抓住的那只手是谁的,偏偏舍不得放开。 “我……” 他抬起眼睛,视线却又变得模糊,好像怎么也望不清对面好友的神情,张口想说什么,努力的呼吸了几下后,却仍觉得眼前一阵阵晕眩,后头的话,无论如何没法再继续下去。 好在云燃似乎明白他要说的是什么。 那只手只是任由沈忆寒用力的抓着,任由他用力到骨节都微微泛白,也并没有躲开。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无故杀人。”云燃道。 沈忆寒听到这句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必再让自己强撑着,保持全部的清醒了。 沈忆寒的意识渐渐开始陷入迷离,他本能的在记忆里开始搜寻缓解这种痛苦的方法,想要去触碰那个地方,然而还未来得及这么做,便感觉身体忽然悬空。 云燃将他抱了起来。 沈忆寒靠着好友的胸膛,又嗅到了那股浅淡的枫木气息,体内的蛊虫像是闻到了什么饵料,竟然更加兴奋了几分。 沈忆寒无从着力,只能抓着云燃的衣襟,断断续续的低声重复着喃喃道:“阿燃……我……我好难受……” 云燃垂眸望去,看不见沈忆寒的神情,只瞧见他那片原本玉白的耳后皮肤,红得像是白瓷里洇了血。 云燃把他放在了客舍内的床榻上。 昆吾剑派客舍的床榻算不得柔软。 沈忆寒大约是觉得躺在上面,似乎还不如方才靠在另一个人怀里来的舒服,意识模糊间,索性顺从本能,选择了更舒服的地方,毕竟沈宗主的确一贯是个贪图舒服的人。 云燃任由他靠着,并未将他推开。 沈忆寒的发顶在他下颔轻微的蹭了两下,云燃听见他细若游丝般的低声喃喃道:“阿燃……” 云燃没有答话。 他只是沉默着用行动,给了沈忆寒此刻他最需要的东西。 怀里的身体轻轻颤抖之后,似乎终于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当中。 云燃望着沈忆寒半阖着的眼睫,良久才近乎低不可闻的轻声唤了一句—— “沈濯……”他顿了顿,“别再这样叫我。” 无猜 第32章 压抑许久的释放后带来的短暂失神, 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忆寒的意识也只迷离了片刻。 他感觉脑子空空的,大约是太舒服了,身体有一种既极度紧绷却又松弛的矛盾滋味, 他抓着云燃的衣襟,依稀间听到云燃似乎低低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忆寒这才渐渐回神,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燃……又帮了他。 他的视线渐渐重新清晰了起来, 眼前恰好看到好友那一贯穿的严实整齐的黛色道袍,领口却被自己抓得有些凌乱。 微微松散的衣领下, 隐约可见云燃肤色匀净饱满的半片胸膛。 沈忆寒呼吸一顿,不敢再看, 连忙挪开目光, 又望见他修长的脖颈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再往上, 恰对上一双漆黑的凤眼。 两人目光冷不防相遇, 云燃看着他,淡淡的问:“好些了吗?” 沈忆寒虽不打算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他, 但他如今既已知自己对好友动了情,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却实在没办法不心旌摇荡、满腹旖旎绮思。 云燃的目光太平静, 上次也好,这次也罢, 分明是“帮”他做这种事, 他竟也能维持那副一贯的坦然冷静模样。 沈忆寒当然知道,好友的性情就是如此,然而不知怎的,越是如此,他看着这般清冷正经的阿燃, 心里却越觉得…… 呃……有些意荡神迷…… 沈宗主察觉自己心思,先在心下暗啐了自己几口。 沈忆寒啊沈忆寒!你可真是太放荡太变态太不知廉耻了! 但是啐过以后…… 嗯……阿燃身上好香…… 大约是发觉自己已经在变态的路上越走越远,他也不打算控制自己的思想了,毕竟圣人都说凡事论迹不论心,让他想想,阿燃也不会少块肉。 沈忆寒“嗯”了一声,声音有些哑道:“……好多了。” 云燃未答话,只拉了他的手,左手两指叩在他脉门上,闭目片刻,方才睁眼道:“你是何时身中此蛊?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沈忆寒想了想,既然谢小风是他所杀这事,云燃已然察觉,现下中蛊之事也没必要再对好友遮遮掩掩,而且以云燃性情,既已察觉有异,只怕自己越是遮掩,他反而越是要起疑心,索性便只隐去了那个梦境,其余的都如实答了。 云燃闻言,略一沉吟,道:“既如此,此蛊便是两日一次发作。” 沈忆寒算了算,道:“嗯……好像差不多是这个间隔。” 他终于发现自己还靠在云燃怀里,心下略觉不妥,稍微挣扎了一下,想要自己坐起身来,偏偏腰下酸软,一挣之下,力气没使够,居然未能坐起来—— 这么一动,立刻便感觉到了身上的异样,腿间尚未清理,隐约可觉仍有些粘|滑,他脸上顿时一热,心下颇觉尴尬,目光不自觉往下扫了扫,恰好望见云燃方才“帮”他的那只右手,此刻正静静的搁在他大腿处微乱的衣衫下摆上。 虽只这么一眼,沈宗主也看清了那只手的指尖上沾了什么。 难怪方才替自己切脉,阿燃用的是左手…… 沈忆寒面上更觉发热,竟有些不敢去看友人神情。 好在云燃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自己将手缩了回去,掩在衣袖下,等他再露出这只手时,那指尖上的东西已经清洗干净了。 这一串动作云燃做得自然且云淡风轻,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语气亦十分淡然平静,道:“你突破到元婴巅峰了?” 沈忆寒心知自己突破,他定是早就发觉的,先前不说,留到现在忽然提起,自然是有意帮他转移话题,免得自己尴尬,心下有些感激,亦有些感动。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才道:“嗯,有件事没告诉你,本想等之后,去了你洞府中,再将此事与你详说,先前机缘巧合下,我得了长乐女君的传承。” 云燃动作一顿,果然抬眸望着他道:“……当真?” 沈忆寒点了点头,道:“自然当真,此事说起来……其实也与你那‘谢师弟’有些关系,我本想去传承中,寻找驱蛊之法,不想机缘巧合下,却恰好得了这份传承。” 语罢,将自己是如何与小石头搭上线,如何将她带出了传承,又如何与她约法三章,继承了长乐女君的传承种子,一一对云燃说起。 他了解好友,心知自己得到机缘,好友只会替他高兴,不过长乐女君毕竟是魔修,阿燃替自己高兴之余,想必也不免会忧心,便宽慰他道:“……你不必替我担心,我自然知道,长乐女君是魔修,她的传承固然涉猎甚广、博大精深,我却也不会照单全收,凡是其中有损天道人和的,我必不会沾染。” 云燃颔首道:“你心中有数,那便好,魔道功法多走捷径,进益虽快于诸玄门正宗所习法门,长久修习,却不免移逆性情,终究并非正途,你要有所取舍。” 沈忆寒闻言,想起祖师婆婆那即便万年过去,也放不下的执念,却不知她的偏执是否如阿燃所说,是受了魔道功法的影响,只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两人说起传承之事,这么一打岔,尴尬的感觉倒是消去了许多。 沈忆寒感觉恢复了力气,起身欲将身上清理干净。 大约破罐子破摔,他上回整理衣衫时,还有些不好意思,现下倒是想开了,反正两人之间已然如此,驱蛊之法又还没找到,下次……下下次,兴许还得云燃“帮忙”,说到底如今心怀鬼胎的是他自己,此事占得便宜的自然是他,既如此,又何必扭扭捏捏? 沈宗主心下坦然不少,索性也不遮掩,当着好友的面施施然清洗了身上,又换了件衣裳,扭头见云燃还在看他,倒是想起一事道:“对了,女君的剑道修为,与你祖师渊源颇深,你们登阳剑一脉的炉鼎之体,也与她有关,等我闭关消化完传承后,兴许能在其中找到破解方法。” 云燃顿了顿,道:“你既已得传承,此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先祛除蛊虫,方为当务之急。” 沈忆寒点了点头,两人说了几句别的,云燃倒不再对他为何早知谢小风身份一事追问不休了,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见外头天色已然全黑,夜幕低垂,星子闪烁,沈忆寒想起前几日自己虽总在登阳峰,却并未真留在登阳峰上过夜,他与云燃倒是好久没有如同少年时一般抵足而眠,便开口留他道:“今日也晚了,你干脆别回去了,反正你那洞府中除了你,也没半个旁的活物,就留在我这儿过夜吧,正好明日咱们一同去见我伯父伯母。” “……” 沈忆寒察觉他并未立刻回话,本来正在把旁边软榻上的靠枕往床上抱,抬眸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不答话?你今日有事要回去?” 云燃道:“……没有。” 沈忆寒把枕头放好,在那靠枕上拍了拍,好容易将其拍的松软了些,这才满意,道:“你们昆吾好歹也是堂堂‘三宗’之一,总该好好招待访客,怎得连个枕头都这样硬邦邦的,客人来了睡得多难受?说起来你也好久没去琴鸥岛了,下回你睡过我家客舍的床枕,才知道什么叫做软和。” 云燃顿了顿,道:“我从前去你门中,并未睡过客舍。” 沈忆寒一愣,恍然道:“是哦,好像你每次来,咱们都是同住来着……” 又笑道:“不过我房中的床枕,只比客舍的更舒服,那也没什么差别了。” 其实床枕软不软和,对修仙之人来说哪有那么重要?不少修士筑基之后,即便不闭关,夜里也是静坐入定,或者吐纳修行,甚少再如凡人和炼气期弟子一般,不得不通过睡眠来补充精力的。 只有沈宗主自幼备受长辈呵护宠爱,他少年时,在琴鸥岛上几乎是过着与凡间王侯公子比,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金尊玉贵生活,沈老宗主对这个唯一的外孙,简直溺爱的有些过了头,给他的吃用住行,无一不精致到极处,从未叫他受过半点委屈。 正因如此,才养了他一身压根不像修仙之人的娇气富贵病出来。 其实这些年,他已然是收敛许多了。 几百年前沈老宗主尚在世、沈忆寒父母也还恩爱和睦的那段时日,还在做少宗主的沈忆寒,才是真正满身少爷毛病,那时他与云燃一起出去游历,途经凡世城镇,一间不过短短歇脚一夜的客栈,就能被沈忆寒横挑鼻子竖挑眼。 他夜里非要睡觉,不肯打坐也就罢了,还总得管床榻软硬,枕头圆扁,但凡哪里不和心意,或是将他身上咯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红印,翌日他便能哼唧一整天。 好在云燃脾气耐性极好,从未嫌过沈少宗主事多,能由着他将全城客栈酒楼,挨个挑剔品评一遍,后来甚至渐渐练得一门绝技,两人每每新到一地,云燃总是不必仔细查看,便能快准狠的找到能入得沈少宗主法眼,让他肯纡尊降贵的落脚之处。 如此看来,沈宗主比起当年,实在已经长进了太多。 只是嫌弃嫌弃这客舍枕头硬,该睡还是照睡不误,也算不得什么了。 他连续精神紧绷了两三日,又才吸收下一颗内容浩繁如烟海的传承种子,对精力损耗极大,因此早已困意上涌,此刻铺好床铺,便除了外衫鞋袜钻了进去,一边寻了个舒服姿势躺好,也顾不得去问好友,怎么这两日分明没见他用剑,他却自方才就坐在桌边擦蘅芜,一擦便是半天了。 只眼皮子打架的拍了拍旁边,招呼好友道:“唔……我实在累的很,就先睡了,明日还要去见伯父伯母,阿燃……你也早些……早些歇……” 后头越说越小声,竟是渐渐没了声息。 云燃动作一顿,将目光从手中清光可鉴的蘅芜剑面上,倒映出自己看不出半点情绪的眉眼上挪开,转目朝床上看去,却见那人不知何时已阖上了眼,鸦羽般纤长密致的眼睫动也不动,安静漂亮—— 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外头夜色里依稀响起几声虫鸣。 云燃动作极轻的将蘅芜归入鞘中,把它放回了桌上,缓步走到床边坐下,垂眸看着沈忆寒陷入浅眠的侧脸和他颊畔滑落下来的半缕发丝。 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想要替他将那缕柔软的头发拨回耳后,然而恰在此时,灯台上的烛火跳动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噼啪”一声。 云燃伸出的手顿了顿—— 良久,又将那只手收了回去。 嗔痴 第33章 沈忆寒这一夜睡得极好。 翌日他醒来时, 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才见窗外天光微亮,暮色正在渐渐褪去, 身旁的床铺却叠的整整齐齐,似乎仍是昨日他睡下时的模样。 他微微一愣,在房中四下环顾了一圈, 果然见云燃坐在茶桌旁,身上衣衫未乱, 手中捧着一本书册,正垂眸一页页缓缓翻着。 云燃听见动静, 抬目朝这边望来, 见沈忆寒正在看他, 道:“醒了?” 沈忆寒穿了鞋袜, 从床上蹦下来,走到他面前, 拽过他手中那本书册翻回封面瞧了瞧,却见上头用极工整无趣的篆字,写着《清静经》三字,顿时抬眸不可思议道:“你昨夜没歇息, 就看这玩意儿看到现在?” 云燃道:“我已打坐歇息过了。” 沈忆寒道:“那算什么歇息?” 他一边从旁边衣架上取过脱下的外衫、衣带穿戴,一边道:“从前叫你与我一起休息, 你好歹还肯上床躺着, 睡不睡的,倒也还罢了,这百年一过可好,我瞧着你如今是越发没人气了,难怪梅叔那日和我念叨, 说你……” 他话未说完,云燃忽道:“发簪歪了。” 沈忆寒一愣,立刻抬手摸了摸头上方才整理过的发冠和玉簪子,道:“哪儿歪了?这儿?” 云燃摇了摇头。 沈忆寒又摸了摸,还是感觉没歪,但四下环顾,昆吾剑派这客舍里布设简单素净,却也没面镜子。 沈宗主连想对镜整理一下仪容,竟也不能,他正打算施个水幕诀,好友却忽然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拉着他的肩,将他的身子扭了过去一些,道:“低头。” 沈忆寒愣了愣,半晌才“喔”了一声,稍稍低了低头,便感觉云燃修长的五指穿过他后脑的发缕,微凉的指腹贴着他的发根之间划过,动作间似是无意碰触到沈忆寒后颈的皮肤,激得他身子微微一颤。 鼻尖又嗅到了那股极其浅淡,似有若无的枫木气味。 枫木本无味,但登阳峰上云燃洞府前的那片枫林,据说是当年登阳剑主不知从何处亲手移植而来,品类不同凡枫,却是有气可循,有味可赏。 沈忆寒每每经过那片枫林,总能嗅到那股似茶香,又似木香,雨后带些微苦的气味。 与云燃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沈忆寒鼻尖嗅到这气味,却忽然猛地想起昨日,自己也正是嗅着这气味,在这此刻正在他发间穿梭游走的灵活五指之下,被掌控全部的欢愉和痛苦…… 他与云燃相识千年,年少知交,这样普普通通一个替对方正衣襟、理发冠的举动,自然早已不是第一次,可从前分明再寻常不过的行为,此刻却忽然给沈忆寒带来了与从前千年截然不同的感受—— 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在放慢,友人手指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似乎都裹挟着尤其清晰鲜明的微妙触感。 唯一变快了的,是他渐渐加速的心跳。 他越是看不见好友的脸,越是不知道云燃现在的神情,便越是感觉自己好像被那股淡淡的枫木气味包围,他好像陷在对方的气息中,越溺越深,却不舍得抽身离开…… ……直到云燃的一句话将他惊醒。 “好了。” 沈忆寒恍然回神,才发觉云燃已帮他将发髻理好,道:“……好了么?” 他转过身,果然见云燃手指在二人面前轻轻一点,一面水幕倏忽悬空凝结而现,沈忆寒在那水幕上看见了自己被映出的一张略显呆愣的脸。 他的发冠果然已经束得整整齐齐。 云燃道:“今日既要见你长辈,也该郑重以待,这件外裳颜色太轻,有些不妥,你可还带了别的?” 沈忆寒一愣,他手里还抓着方才那半身没来得及换完的衣裳,这么被云燃一打岔,竟有些忘了片刻之前,自己还在数落他昨夜看了一晚上什么劳什子的清静经、却不好好歇息的事,愣愣道:“是么?你觉得不妥?” 云燃难得开口管他穿什么衣裳,沈忆寒意外之余,难免有些受宠若惊,果然在乾坤袋里翻了翻,又另找出两身别的衣裳,云燃看了,选了稍微深色的那套,道:“这身好些。” 于是云真人昨夜不好好陪他睡觉和看了一夜清静经的事,就这么被掠过去了。 等沈忆寒换好衣裳,与云燃一齐出了客舍,外头天色尚早,清晨山雾弥漫,小广场上尚且没几个弟子,只有个少年正坐在石桌前,手里拿着把小刀,不知在削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桌旁倚靠着个红衣青年,眉眼昳丽,不知与他正说什么。 沈忆寒见了那少年,微微一愣,道:“子徐,你这是在做什么?” 燕子徐正兀自低着脑袋削得满头是汗,抬起头来见是师尊出来,连忙手忙脚乱的把手里的东西往石桌上一放,起身行礼道:“师尊,云真人。” 常歌笑笑意吟吟道:“还不是师兄昨日带回来那位姑娘?她瞧咱们妙音宗弟子,都有可供相互传讯联络的身份木牌,独她没有,便闹着也要个一样的,你这好徒儿耳根子软,哪里受得了这般漂亮的姑娘软磨硬泡,立时便投降了,答应人家今日就给做个一样的出来,昨夜可是赶着下山,大费周章,不知从哪儿寻来了通灵木料,又点灯熬油的刻到现在,哎呀呀,我瞧他对师兄你这个师尊的心意,想必也不过如此啦。” 燕子徐听了常歌笑的话,明显十分尴尬,面色窘迫道:“师尊别听常师叔开玩笑,徒儿……徒儿只是见石姑娘年纪小,又家逢变故,昨日她提起父母遭祸,哭得十分可怜,这才……这才……” 沈忆寒一愣,心道自己昨日只是告诉了子徐他们小石头是他故人之女,瞧这样子,她倒是自己编了个完全的故事补上了。 ……也好,总归小石头已经认他为新主,将来自然也都要跟着他,回琴鸥岛上去,如今她既能与门中弟子相处融洽,那也是件好事。 沈忆寒于是并未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这孩子性子天真,却有些不谙世事,若不碍事,你们便多容着她些,今日诸门派前往昆吾议事,我与云真人暂先离开知客峰,子徐,你带着师弟师妹们,留在此处,要好好听太师伯的话。” 燕子徐连忙点头道:“是,徒儿知道。” 沈忆寒想起先前师弟看破自己对阿燃心思的事,本还有些担心,自己昨夜与好友同宿一室,叫常歌笑见了,只怕又要胡说八道,好在他只是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虽然满脸的意味深长,眼神似笑非笑,却终究并没多说什么,沈忆寒这才放下心来。 昆吾剑派知客峰上,并不止有妙音宗众人落脚的这一片客舍,他们所在的这处在山腰,而山脚、山顶等处,都还有一片连一片的招待访客的屋舍云房。 沈忆寒昨日已与伯父玉简通讯过,自己今早便去见他与伯母,此刻便直接御鸾鸳与云燃并肩往山脚飞去。 不过数息功夫,两人已落在另一片小广场上,正要前行,却见前头花坛前,拱着屁股蹲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那小男孩手里握着根木棍子,正聚精会神的扒拉着泥土里的一群蚂蚁。 女孩子则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的蹲在旁边看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滚圆,鼻梁秀挺,嘴唇小巧红润,头上包着两个双丫髻,俨然是个美人胚子。 沈忆寒见了那小姑娘相貌,微微一怔,心觉这小姑娘眉眼似曾相识,乍然之下,一时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这孩子的眉眼,究竟是与哪位故人相似。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两个孩子,云燃自然也在他身边一起停了步,沈忆寒转头正想问他,觉不觉得那小姑娘瞧着眼熟,却听前方传来了一个柔婉的女子声音—— 这声音有些迟疑,似乎不敢去认眼前人,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其中:“……沈大哥?” 沈忆寒闻声一愣,抬眸去望,果然见前方屋舍门前,正站着个鹅黄裙裳的女子,这女子生的清丽绝俗,一双桃花眼仿佛会说话般,饱含千言万语,就那么远远的望着他。 即便是在驻颜之术盛行、美女如云的修界,如她这般相貌,也可算得是极为出挑的美人了。 沈宗主自然不可能认不得她—— 逍遥山山主的掌上明珠,陆雪萍,曾经修界人称采萍仙子的…… 如今却嫁与江陵萧家,做了家主夫人。 陆雪萍,正是沈宗主那鸡飞蛋打、告吹不成的两位未婚妻之一。 他心下顿时恍然大悟,方才那小姑娘眉眼之间,究竟是与谁相似了。 果然小姑娘见陆雪萍出来,欢喜的叫了一声:“阿娘!” 便乐颠颠的朝她跑了过去,花坛便那个方才还在撅着屁股捅蚂蚁的小男孩也跟着过去,不情不愿的喊了声阿娘。 沈忆寒虽早知她已与旁人结为道侣,但真亲眼看着昔日故人,如今梳起妇人发髻,又已为人母,一时心下仍是颇为复杂。 沈忆寒道:“萍……呃……陆姑……” 他险些本能的如当年般,将陆雪萍的小字脱口而出,话未出口,便觉不妥,改口想叫陆姑娘,又想起她如今身份,似乎并也不合适,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叫她。 倒是云燃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尴尬,竟难得的主动与人搭话,替他解了围,道:“萧夫人芳驾既临,那想必萧门主也在此处了。” 陆雪萍揽着两个孩儿,虽是答云燃的话,目光却仍定定落在沈忆寒身上,浅笑道:“不错,我与外子接到贵派掌门传讯,今早刚刚抵达昆吾,亭山说崔前辈对他有恩,所以定要先来拜会,眼下他们还在里头说话,沈大哥,好久不见,听闻你闭关突破,不知一切可否顺利?” 又道:“这些年……你可还好吗?” 沈忆寒听她一口一个“沈大哥”,叫的无比自然,竟好像几百年前,两人之间曾今的那许多龃龉,都从未发生过似的,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他顿了顿,正要答话,却听身边的云燃淡淡道:“夫人既已成婚,也该放下前尘,与故人以礼相待,有些称呼,尊夫若听见了,只怕很是不妥。” 陆雪萍闻言一愣,继而脸色微僵,半晌才强笑道:“这……是我疏忽了,我与沈……沈宗主多年不见,故而才一时忘形,云真人提点的是。” 嗔痴 第34章 沈忆寒见她如此神情, 心下稍觉不忍,感觉云燃这话说得的确重了些,而且当着两个孩子的面, 他也实在不必这般半点不给他们母亲留面子,正想传音,话到嘴边, 转念却又顿住了—— 以云燃性情,别说这般主动与人搭话, 明知对方会难堪,却还当面指出一个女子言语上的不是, 他平素可是连旁人主动凑上前来和他搭讪, 想要结交, 也不大搭理的。 阿燃之所以会这么做, 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为了自己。 万事有由。 当年……陆雪萍与沈忆寒订婚,两人家世相当, 又一向都有佳名在外,自然是桩郎才女貌的好姻缘,恰好双方名讳也取得十分巧,一个“寒”, 一个“雪”,修界人人都说, 妙音宗与逍遥山结的正是“冰雪之好”, 无不称羡。 谁知一朝女方反悔,逍遥山主连知会一声沈老宗主这准亲家都不曾,便直接在修界单方面宣布,自家与沈家的婚约作废了,旁人好奇之下, 不免追问原因,逍遥山从上到下,却都是三缄其口,隐默不答。 这么一来,自然引得众说纷纭,平白生了许多猜测,人人说沈少宗主早在先前就已黄过一桩婚事,如今又告吹一桩,逍遥山山主悔婚不肯嫁女,必有原因,想必多半是这位沈少宗主自己的问题。 沈忆寒生的俊俏,从前在外的好名声,也大都是说妙音宗少宗主姿仪甚美,如浊世佳公子,此事一出,这名声就变了个说法,成了妙音宗少宗主一贯娇生惯养、总是一副纨绔作派,半点没有修仙之人的淡泊脱世之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为人又品行不端,风流无度,于是才大大伤了采萍仙子的心,又惹怒了准丈人逍遥山主,叫他连与沈老宗主这个旧友的交情也不顾了,两家就此闹掰。 然而逍遥山为何悔婚,莫说沈老宗主一头雾水,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成婚在即,陆雪萍忽然唱得是哪出? 沈老宗主听了外头许多流言,大约真以为自家外孙干了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几番求见翻脸不认人的亲家不成,狠吃了闭门羹后,回家越想越觉丢人,越想越气,火冒三丈的追着沈忆寒就要收拾。 沈少宗主只觉自己真是再冤也没有了,连连对天赌咒,说他绝没在外拈花惹草,惹得陆雪萍伤心,若有半句虚言,就叫他以后打一辈子光棍。 沈老宗主毕竟也是亲眼看着外孙长大的,心知沈忆寒虽自小被他溺爱,娇气惫懒了些,底子却不坏,的确不大可能干出传言里那些缺德事,因此消气以后,祖孙两人无言相对片刻,都开始苦思冥想,这事究竟因何而起。 沈忆寒沉默良久,道:“……萍萍近来,似乎的确有心事。” 沈老宗主本来刚消了气,正在喝茶润喉,一听他这话,顿时又火大起来,“噔”得一声拍了茶盏怒道:“前几日我不是才问过你,你两个婚期在即,一切可都还好?你是怎么答的,说都好的很,还嫌我老人家管得宽了,怎么这下才说人家有心事,你早干什么去了?!” 沈忆寒讪讪道:“……女孩儿家心思细腻,有点心事那岂非再正常不过了,况且我也不是没问过萍萍,她偏不肯说,我能怎么办,只好等她自己想通了,再告诉我么,除此以外,我同萍萍的确一切都好得很啊……” 沈老宗主气道:“好的很!好的很人家能忽然悔婚?不是外公说你,你也太不上心了,人家不肯和你说,你便罢了么,你就不会想想法子,说点好听的,哄她一哄?” 沈老宗主恨铁不成钢,然而他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门婚事闹到这步田地,也已告吹无误,绝无挽回余地了,虽心下还是觉得逍遥山只为此便悔婚,有些蹊跷,而且他与逍遥山主也是老相识,那厢竟这么半点不顾及妙音宗的颜面,心下自然也有些着恼,然而几番想要上门理论,却都被沈忆寒劝住了。 沈忆寒倒不是包子气性,任由旁人欺负。 他不过是觉得,与陆雪萍数年相处下来,两人一向万事都好,自己也是开开心心,然而她却总有心事,又不肯与自己说半个字,沈忆寒询问数次无果,也就不再刨根究底,他以为这对陆雪萍亦是一种尊重,就像自己与好友云燃一般,彼此间互相留有余地,谁都不过分越界,才能维持长达数百年的友谊。 惯性思维作祟,沈忆寒便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姑娘家小女儿心思罢了,任由她自己消化,谁知却是他想错了,陆雪萍并非不介怀,反而是介怀已久,甚至不惜为此悔婚,否则沈忆寒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这门婚事黄了,说到底还是因他太过想当然,反而自作聪明,惹了她难过,他与陆雪萍之间,总不过一个“不合适”罢了,人家姑娘既已打定了主意不再嫁他,以为他并非良配,那外祖父再上门缠闹,也是自找难堪,总不能叫妙音宗因此与逍遥山反目成仇,从此拔刀相向吧? 沈老宗主或许做得出来这种事,沈忆寒却觉得为了自己小小一桩婚事,实在大可不必。 此事本以为就这么翻篇过去了,谁知还没过半年,又起风波。 沈忆寒在琴鸥岛上继续优哉游哉的过他的少爷日子,忽然有一日岛外御剑而来一个满脸怒色、杀气腾腾的男子,也不自报家门,上来就说要见妙音宗的少宗主,与他有私仇。 岛上弟子不明所以,又见此人衣着光鲜,修为不低,想是哪个名门大派高徒、世家大族子弟,连忙来请沈忆寒去见他。 两人方一照面,沈忆寒还没看清对面是圆是扁,迎面就见一柄寒光闪动的长剑飞在空中,朝自己袭来。 沈忆寒吓了一跳,当即侧身要躲,然而那时他虽已突破到金丹巅峰,来人修为境界并不高过他,但这飞剑术却似乎颇有渊源,使得又狠又急,不过倏忽之间便已到了眼前。 沈忆寒反应虽快,一个仰面弯身避过,额畔发丝却仍是被擦下一缕,那剑在空中调转回头,竟是十分灵活,圆转如意,又要回来攻击。 沈忆寒看出这飞剑术的来路,道:“这位公子,你是江陵萧家的高足么?既是世家出身,怎这般无礼,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伤人?想必贵家主知道了,也必不会轻纵的!” 那人冷笑道:“你管我是何人?似你这般人品败坏,玩弄旁人感情,负心寡情之辈,天下间但凡有道之士,哪个不能给你个教训!” 沈忆寒莫名其妙,道:“我何时玩弄旁人感情,负心寡情了?” 那人闻言大怒,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还装什么装,若不是你,陆姑娘怎会郁郁寡欢、终日神伤!你既已弃她而去,不肯与她成婚,又何必送她东西,故意惹得她误会,始终没法对你绝了念头……” 沈忆寒听得更加一头雾水,道:“陆姑娘?哪位陆姑娘……你是说萍萍么?我不肯与她成婚?不是她自己……” 话未说完,那男子已气的脸红脖子粗道:“你住嘴!你有什么脸目叫她的小字?不许你这样叫她!” 沈忆寒无语,道:“……好吧,不叫就不叫吧,这位萧公子,你要不要去打听一下,我与她婚约作废,是逍遥山悔婚在前,并非我不肯与她成婚,再说我什么时候又送她东西了……” 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道:“你莫不是说她从前在琴鸥岛上做客时,留在这儿的那箱行李衣物、胭脂水粉之类的?那本来就是她的东西,我不过是叫人收拾了送还给她罢了,怎么就成了我故意惹得她误会了?” 那位萧公子怒道:“你还狡辩,那些胭脂水粉,难道不是你从前买给她的么?!” 沈忆寒被他的逻辑打败:“就算是,既已送给她,自然便都是她的东西了,何况其中还有许多她自己带来我琴鸥岛上的物件,我不过一块打包还她罢了,怎么就……” 萧公子却不听他解释,显然已经心有主意,只冷道:“花言巧语之徒,休再狡辩!陆姑娘亲口与我说,你对她从来都并非真心,一向都是敷衍了事,若非你心中有旁人,怎会如此?陆姑娘何等相貌人品,若非长辈安排,怎轮得到你来伤她的心?” 他这话一出,边上的众妙音宗弟子们已然忍无可忍,一个怒道:“少宗主还与他废话什么,此人这般不讲理,还管他是哪家的作甚,就是‘两姓三宗’来了,也没这样冲到别人家里撒野的道理,且把他抓了,叫他‘明白明白’妙音宗三个字怎么写!他才知道咱们乐修脾气虽好,却也不是任人捏圆搓扁的!” 十几个弟子一拥而上,和那萧公子打成一团。 后来的情形,沈忆寒已不太记得清,只记得萧亭山的飞剑术虽然精妙,却不是他那十好几个师兄弟们正义多打一的对手,他本来是想进去拉架,谁知一加入战局,混乱之中却也挨了几下,最后等沈老宗主闻讯而来时,两边都已是鼻青脸肿。 萧家家主大约得了儿子跑到别人家闹事的消息,匆匆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了琴鸥岛,已见儿子给人打得左眼大右眼小,五彩缤纷。 然而终究是自己家理亏,他也没法跟人家计较,反而得好一番向沈老宗主赔礼道歉,又说回家定然好好管教熊孩子,这件离谱事才算罢了。 只是萧家少主与妙音宗少宗主为了采萍仙子大打出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八卦传扬出去,可想而知自然是成了玄门众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又给人津津乐道了少说数百年。 连云燃这样不问世事的,那时竟然都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消息,还千里迢迢的连夜从昆吾剑派赶到了南海,见了他的面,却久久默然不语,大约是被沈少宗主乌青的眼震住了。 沈忆寒当时好像是说:“……想笑就笑吧。” 阿燃那时倒是没笑。 不过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兴许还是极深的,瞧他方才模样,显然是记得陆雪萍如今的夫君——那位萧家门主,正是当年和沈忆寒大打出手的那位,否则方才他也不会一反常态出言了。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道:“多谢夫人挂心,沈某一切都好。” 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略有些感慨道:“令爱生得当真与夫人极像,聪明伶俐,乖巧可爱。” 这话倒的确是发自真心。 其实当年萧亭山到琴鸥岛上闹得那一场,叫沈忆寒后来也免不得胡思乱想了许多,有时几乎要以为陆雪萍当真对他还有什么了,不过后来很快就听闻她与萧家少主订婚,也就渐渐熄了这念头。 那位萧公子,虽然性子直、脾气暴了些,脑子好像也不太聪明,但沈忆寒看得出,他的确是真心爱惜陆雪萍,心思全无保留,就像当年……他父亲对待母亲。 这样浓烈炽热的感情,沈忆寒扪心自问,他是给不了陆雪萍的。 虽然不知道萧亭山这样的感情,是否是陆雪萍所需要的,但很显然,他自己能给的,却并非她想要的。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沈忆寒希望她能过得开心,能得到她真正想要的。 当年陆雪萍似乎与他说过,将来若要养育孩儿,她想要个乖巧的女孩儿。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如今她也已有了这样伶俐可爱的女儿。 沈忆寒很为她高兴。 陆雪萍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也温柔了下来,低头道:“小九,小十,这是娘从前的朋友,快叫沈叔叔。” 小姑娘倚在她腿边,有些怕生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叫了句:“……沈叔叔好。” 倒是那小男孩,叫完了沈忆寒,眼珠子转了转,看向旁边的云燃道:“那这个叔叔呢?” 陆雪萍微微一怔,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虽知道云燃与沈忆寒是好友,却与他并不相熟,也不敢在这位声名鼎鼎、不苟言笑的“无字剑尊”面前太过轻慢,犹豫了片刻,道:“这位……这位是云真人。” 沈忆寒听得笑了,转目看云燃一眼,道:“怎得?我是沈叔叔,他便是云真人?叔叔听着就不比真人厉害,好像我平白矮了他一截似得。” 云燃也垂眸看他,目光乌沉,却不言语。 “不行,你们也得叫他叔叔,小小年纪的,不叫叔叔叫什么真人?” 小女孩看着云燃缩了缩脖子,似乎觉得这位冷脸叔叔有些吓人,不太敢开口,那小男孩倒是胆子大,道:“云叔叔和沈叔叔是哥哥和弟弟么?” 沈忆寒正要说话。 云燃竟然开了口,先他一步答道:“不是。” 小男孩歪头,费解道:“那是云叔叔和沈叔叔是什么?” 云燃顿了顿,道:“……是好朋友。” 嗔痴 第35章 沈忆寒先愣了一下, 继而有点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 平常实在很难把一向沉默少言的好友,和小孩子联系到一起, 想想便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然而真看见云燃和一个青稚的孩子对话,他居然并不觉得违和。 ……大约是因为两方都心思简单纯粹吧。 云燃回答的语气, 并没有分毫大人对孩子常有的高高在上,反倒将“好朋友”三个字, 说得十分认真。 陆雪萍在旁听了这回答,水润的眸子略动了动, 不着痕迹的朝云燃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沈忆寒, 似有所想, 却并未说什么。 小男孩似乎还要问什么,屋内却走出一名穿深蓝色箭袖长衣的男子, 生得浓眉阔目,他似乎早知外头是谁,见了沈忆寒与云燃两人,半点不见意外, 先拱手道:“沈宗主,云真人。” 沈忆寒见他气度神态, 与几百年前那毛躁冲动的青年已然是判若两人, 倒是沉稳了许多,不愧已经是一门之主,两个孩子的爹了。 沈忆寒也拱手回礼道:“萧门主,别来无恙。” 他这话本是正常寒暄,然而出口才想起有当年那事, 这“别来无恙”四个字,好像有些意味深长。 果然萧亭山抿了抿唇,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改口道:“……沈宗主客气了,两位前辈已在此等候二位许久,萧某还要回去安置门下子弟,就先不打搅二位了,咱们改日再叙。” 语罢朝沈、云二人拱手作别。 沈忆寒、云燃也朝他拱手还礼,萧亭山这才点了点头,带着妻子孩儿离去。 沈忆寒与云燃进了客舍,果然客舍正厅中几名崔氏子弟正在忙前忙后,将此行带来的东西从乾坤袋中一件件取出摆上。 指挥他们的是个绯衣女子。 这女子肤色是蜀中姑娘特有的细白,相貌却并不如何妩媚,反倒十分锐利英气,两道长眉入鬓,一双瑞风眼细而狭,眼神颇为明亮,熠熠有神,个头高挑,背脊挺拔,手里捏一把纹饰精致的银柄软剑,虽只是简单指挥门下弟子摆放东西物件,却也隐然自有一股不言而喻的上位者威势。 这女子正是沈忆寒伯父崔颀的道侣,如今蜀中崔氏的门主夫人。 她本家姓文,名讳上敏下霞,从前未嫁崔颀时,因一柄银灵软剑使得飘逸漂亮,女修之中,潜心修剑、不另择他道者,尤其少见,她又素性泼辣爽直,快人快语,因此便得了个名号,叫作“剑霞仙子”。 如今却早已没什么人叫这名字了。 人人皆知,这代崔氏门主素性宽和,又潜心修行,向来不爱过问庶务,倒是他那位夫人,本领颇大,雷厉风行,虽是小族出身,嫁入崔家后,却将整个家族上下,管理得服服帖帖,打理家业、教养门生子弟亦很有方,如今修界各大世家中,数崔氏一族的年轻一辈,最为拔尖出挑,比起同为“两姓”的贺氏子弟的飞扬跋扈、娇惯任性来,那是好的太多了。 连带着近百年来,蜀中一带比起其他门派世家所庇护的土地,都要格外安宁太平些。 多年下来,修界敬重她,称她一声“霞夫人”,蜀中一带的百姓,更是唤其为“霞尊”,俨然一副忘了谁才是崔氏门主的模样。 崔颀娶了位厉害夫人,被妻子抢去风头,倒也不计较,反倒乐得清闲,正好拱手将不想管的一堆琐事交由霞夫人打理,夫妻俩各得其所,感情倒比外界猜测的好得多。 沈忆寒在外祖辞世后,之所以能将妙音宗经营得蒸蒸日上,其中倒有不少,都是仰仗从伯母这里取的经。 修仙之人五感敏锐,霞夫人自然早知沈忆寒、云燃二人已到,但真见他们进来,她还是眼前一亮,露出喜意,上前拉着沈忆寒看了一圈,笑道:“还当你只是说得比唱的好听,其实不过趁着这百年闭关的功夫偷偷躲懒罢了,倒是冤枉你了,既已突破到元婴巅峰,那再用点功夫,想必精进到化神,却也不难。” 沈忆寒笑道:“伯母说得好容易,难道以为谁都跟您似得三头六臂么?又能打理家业,又能修行进境,两头不耽误,侄儿能侥幸到元婴巅峰,已经走了狗屎运了,可不敢打包票定能突破的。” 霞夫人眼一瞪,手指狠狠推了他额角一下,道:“胡说八道!有什么不能的?你可好生仔细算着,你还剩下几年寿元,再不突破,难道等着下地去见你爹爹妈妈外祖父,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在元婴混吃等死了五百年的么?” 沈忆寒被她训了一通,讪讪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各人有各命,修行这种事如何强求,再说我爹娘早知他们儿子是个什么天份了,我就是不争气了些,想必也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定不会与我生气的,至于外祖父,呃……” “呃”了半天,也没想出若真在九幽黄泉下,见了他恨铁不成钢、吹胡子瞪眼的外祖父,该如何应对。 霞夫人道:“你天份哪里差了,当年也是十几岁筑基的,你伯母我二十一岁才筑基,如今不也到小乘了?这与天分有何关系?” 沈忆寒正自讪讪,无话可辩,他那盘坐在茶案前闭目入定,仿佛周遭动静都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的伯父崔颀却睁开了眼,道:“寒儿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敏敏,天下万种人万般性子,哪里能人人都与你一样?这孩子既已努力过了,又何必苛求。” 沈忆寒听伯父替自己说话,连忙附和。 霞夫人却翻了个白眼,将沈忆寒往边上一拉道:“少听你伯父的,照他那么说,整个修界都不必潜心精进了,大家都躺着等死就是,你爹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沈家也就你这么一根独苗,听伯母的不会害你,我此行动身前,已与长青谷丹宗的徐长老说好了,请他破例替你开炉,练一炉调元百纳丹,就算到时候成丹不过三枚,也足够你冲破到化神了,绝没有突破不成的道理。” 此话一出,连云燃也转目过来看着她,沈忆寒愣了愣后,却是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不成不成……听闻徐长老已近千年不曾应许他人开炉炼丹了,伯母是如何说动他的?可答应了他们什么条件?这可万万不成!” 倒不是沈忆寒大惊小怪。 调元百纳丹是元婴以上修士突破所用之物,极其难得,一枚便可将顺利度过雷劫、进益到新境界的概率加大到八成以上,可以说是逆天改命的神丹,别说一炉了,就是只一枚,但凡在修界拍卖会上露了脸,那也能竞出叫人瞠目结舌的天价。 而且此丹难得,不止是因为珍贵,更是因为有价无市。 自长青谷数位先人在几千年间相继坐化后,如今寻遍整个修界,能练出这种神丹的,也唯有长青谷丹宗这位徐长老了。 这位徐长老也是当今修界仅存的几位渡劫期修士之一,岁数怕是做沈忆寒的老祖宗也够得,自千年前他宣布闭关悟道后,修界就再无此人消息,却不知霞夫人是如何联系上的这位前辈,竟然还说动了他开炉炼丹—— 沈忆寒用脚想也知道伯母必然耗费了大代价,甚至不知答应了对方什么难以想象的条件,哪里敢轻飘飘得就这么受了如此大的恩情? 霞夫人轻描淡写道:“没有破费什么,几条灵脉罢了,有什么值得说的?” 又放缓了些语气道:“你也不必想这许多,你虽是姓沈不假,可身上也流着你爹爹的血,也是我们崔家的孩子,更是我与你伯父如今唯一的后辈子侄,我们夫妻俩膝下单薄,一向把你当自家孩子看待,论起来,如今崔家那几个旁支的,尚且不比你与我和你伯父亲近,你娘当年与我是何等情分,你小时候更是都看在眼里的,难道以为在伯母眼里,你的性命还比不得那点死物贵重么?” “等丹炼好了,只管收着便是,不许再胡想八想,否则便是不认我这个伯母了。” 沈忆寒眼眶微酸,半晌才哽声笑道:“伯母既都这么说了,我哪有再敢不从命的道理?” 霞夫人扬眉一笑,道:“这才好。” 沈忆寒心下仍是觉得既感激又感动,非要站起身来拱手拜了才肯作罢,云燃从方才进门到现在,除了向沈忆寒的二位长辈问礼,便不曾再发一语,此刻却也随着他一同起身拜礼。 倒把霞夫人拜得一愣,心道她侄儿也就罢了,收丹的又不是这云真人,他拜个什么? 但晚辈既然肯给面子,她心里虽不解,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招呼两人坐下,沈忆寒才道:“从前不曾听说萧家与伯父伯母有交,怎么萧门主才到了昆吾,便带着夫人前来拜会,我听他夫人说伯父对萧门主有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虽问的随意,霞夫人却是心知肚明,侄儿与那位“萧夫人”从前是什么关系的,瞥他一眼,但见沈忆寒神色如常,并未露出什么别样心思来,才心下稍定,道:“一些旧事罢了,你……如今可没再惦念着她了吧?” 这个“她”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沈忆寒淡淡一笑,道:“伯母好会开玩笑,人家都是两个孩子母亲了,我还要如何‘惦念’,岂非不知好歹了?” 霞夫人和自家丈夫对视一眼,这一眼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半晌才扭头道:“……你若真这么想,那是最好,既然如此,前尘往事尽已过去,你也不该再继续碍着旁人,反倒苦了自己了,等你突破后,伯母替你物色一个好女儿,修界想与你这‘玉芙蓉’结为道侣的姑娘,那可是不知凡几,只怕到时候我话头一放出去,来问亲的世家门派也得踏破门槛了。” 沈忆寒一愣,半晌才明白伯母这是误会他这数百年不曾再寻道侣,是因为陆雪萍的缘故了,顿时有些哭笑不得,道:“伯母误会了,我……我当真不是因为她才……” 霞夫人了然的摆摆手道:“没事没事,好孩子,伯母都明白。” 沈忆寒:“……” 他知道自己这位伯母主见极强,即已如此认定,恐怕自己解释什么也都是没用的了,只得暗叹一身,心里却忽然一动,不知怎么的没忍住朝云燃看了过去。 却见友人神情平静如常,只是稍微垂了眼眸,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捻着盏盖轻拨浮末,安静淡然,分毫不见异色。 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不知怎么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自然明白这点小心思因何而起,很快将其摒除出了脑海。 崔颀轻咳一声,道:“恰好云真人也在,方才萧门主来,与我提起一事,他还未去见贵派掌门,想是此事有些为难,不好和楚掌门直说,所以才先告诉了我。” 沈忆寒道:“喔?是什么事?” 崔颀看了妻子一眼,霞夫人便道:“你伯父虽对萧亭山有恩,他此前待我们颇为敬重,今日之前,却也没听他提起过,此事其实……与你也算有些关系。” 沈忆寒听她这么一说,更觉意外,道:“与我有关系?” 他与萧亭山,除了数百年前打过的那一架,还有什么关系? 霞夫人道:“逍遥山擅问灵占卜之术,这是他们家学渊源,此事你也知道。” 沈忆寒点了点头。 霞夫人又道:“是这样,贺家灭族之事,咱们诸玄门正派既然得知,自然要查个清楚,只是贺氏仙府所在,飘忽海上,极其难辨,听楚掌门说,那贺家的孩子受噬魂种影响,在他到昆吾剑派之前的记忆,如今都已残损不全,咱们既得寻到贺氏仙府,采萍仙子的问灵功夫,必能派上大用,因此楚掌门便在信中与萧门主提了此事。” 沈忆寒听了,略一思忖,道:“此事倒也算是仅余的几个或能行通的法子了,怎么……可是萧门主有所不便,不肯让他夫人相助么?但他夫妻二人,现下不也已经到了昆吾……” 霞夫人道:“不是不肯,而是不能。” 沈忆寒纳闷道:“不能?为何不能?” 他记得陆雪萍的问灵之术,也算是得了她父亲逍遥山主真传的,十分厉害,若说怕寻不到,辜负楚掌门所托还情有可原,说不能又是为何? 霞夫人顿了顿,道:“萧门主说,他夫人数百年前……因违背逍遥山祖训,问灵卜了不该卜问之事,遭此术反噬,受伤颇重,那之后灵力心智,皆受损伤,这几百年来他费力为夫人调养,才终于稍微有了起色,只是,以他夫人如今的情况,即便能施展问灵之术,怕也不一定可保得此法灵验了,要寻贺氏仙府不易,如今玄门各派,都对采萍仙子寄予厚望,萧门主也觉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与楚掌门开口提此事,所以便先来同我们夫妻二人说了。” 沈忆寒听完愣在原地,哑然半晌,竟不知该作何回答。 霞夫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似乎想劝他两句什么,话到嘴边,却终究没说出来。 崔颀倒是叹了口气,道:“逍遥山问灵术虽然颇有渊源,神异无比,但此类术法,向来都是只可卜他人,不可问自身,这也是天道束缚,陆姑娘当年却执意……唉,她既如此,受了反噬,那也是自误……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缠念太多,执念太深,终非我等修行之人正道啊。” 嗔痴 第36章 沈忆寒与云燃离开了崔氏夫妇所在的客舍。 出了门后, 沈忆寒许久不说话,明显有些神思不属,云燃侧目看了他一眼, 忽道:“……在想什么?” 沈忆寒一愣,扭头看他,脸上却还有些恍惚, 道:“没什么。” 云燃沉沉看他一眼,道:“你心中不安宁。” 沈忆寒叫他说的默然片刻, 道:“……或许是有一些吧。” 云燃道:“为何?” 沈忆寒想了想,抬头看了看知客峰山腰被缭绕的云雾遮断的碧色, 顿了顿, 道:“我也不知, 或许是听闻陆姑娘的事……就想了些有的没的。” 云燃一针见血:“你觉得她问卜己身, 是因为你?” 沈忆寒:“……” 沈忆寒:“应当也不是我这么觉得,瞧方才伯父伯母的样子, 他们只怕也是这么想的。” 又道:“……也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 云燃道:“她即便因你犯禁问卜,也并非你的过错,你何必因此心内不宁?”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其实当年, 她家忽然悔婚,又对许多传言置之不理, 那时我心中也是有些不痛快的, 只是后来想来想去,我终究与她相好一场,她是个姑娘家,脸皮总要薄些,倘若我真有什么不好的, 她不好意思把这些事昭告天下,我也并非不能理解,总不过是几句闲言碎语罢了,我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被这些话将脊梁骨戳碎了?” 云燃默然片刻,道:“你如此为她考虑,她却不曾也这般对你。” 云燃甚少背后说人是非,连当年他与梅今师徒俩,被昆吾剑派中一些败类处处排挤,甚至逼得险些无法继续安身,他也从未在沈忆寒面前说过那些同门一句不好。 这时候却如此明显的表达了对陆雪萍的不满,沈忆寒微微一怔,不由抬头去看他,恰对上云燃乌黑的眸。 “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她。”他道,“那时……外祖父寿元将尽,已隐现天人五衰之兆,我不想让他老人家,临到离世,还得为了我的一桩婚事,去与逍遥山脸红动气、大打出手,闹得不得安宁,这又何必?” 云燃没说话。 沈忆寒当他是还在为了自己这数百年,因陆雪萍受人指摘打抱不平,笑道:“我自己都不介意,你这一贯七情淡薄、万事不管的,又何必因此置气?也犯得上么?” 云燃道:“我没有置气。” 沈忆寒分明感觉到他情绪不对,偏偏云燃又矢口否认,心下颇觉好笑,只得无奈道:“好好好,你没置气,是我多心了,我自作多情,好了吧?” 云燃又是不语。 沈忆寒开导他道:“其实方才听了伯母所说,我大概也明白了,当年,陆姑娘对与我成婚这事……心下大约总没什么底,她是个多思敏感、患得患失的性子,从前便总问我些有的没的,只是我即便答了,她也总是不信,还要再问,我叫她少想些,她便问我‘沈大哥,你是不是嫌我烦了’,我说绝无此事,她也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道‘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问就是了’,后来便果然再不问了,我问她什么,她也再都半点不说。” 他说得无奈,叹了口气道:“外祖父当时怪我不说,可你说,这些话,究其到底也不过是些废话,我如何好与长辈说得?只怕我即便说了,外祖父也一样得与我一起束手无策。” 云燃眸色微沉,忽问:“……她问你什么有的没的?” 沈忆寒一愣,心道阿燃这关注点怎么这样怪,但他对好友一贯是无所不言,因此想了想,还是答道:“女孩子能问什么,总不过是‘沈大哥,你以后当真只爱我一人么’,或者‘沈大哥,咱们成婚后先生一个女儿,再生一个儿子,好不好’,又或者就是‘沈大哥,我与柴姑娘你更喜欢哪个’之类有的没的。” 云燃听得沉默,沈忆寒方才说时不觉得,一说完倒是忽然觉出几分尴尬来,心道:“以阿燃性子,怕是从没想过这些小儿女情思,什么爱啊不爱的,我做什么跟他说得这么仔细?” 赶忙想转移话题道:“不说这……” 话音未落,云燃却又道:“……那你是怎么答的?” 沈忆寒给他问得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道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阿燃竟有闲心关心自己这些已经放馊了几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情史。 几百年前答的话,其实如今他早已记得不很清楚了,因此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道:“这还能怎么答?当时我与她成婚在即,当然不能说叫人家不开心的话了,定然是告诉她我只心爱她一个的,至于孩子什么的,我又没什么主意,自然也是全听她的了。” 云燃又是默然片刻,才道:“……那她与柴姑娘,你更喜欢哪个?” 沈忆寒被他问乐了,道:“这还用问么,难道那时,我还能对人家说,我更喜欢柴姑娘?” 说完,越想越觉好笑,心道阿燃不愧是“孤家寡人剑”的传人,果然对谈情说爱是一窍不通。 他这水平,将来若能破了登阳剑的炉鼎之限,与别的姑娘结为道侣,日常相处,岂非要将人家气个半死? 想到此处,却是一愣。 “阿燃将来可能与另一个女子结为道侣”这种可能性,忽将他心中本因好友的蠢问题产生的那点好笑,给冲了个一干二净。 沈宗主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点笑不出来了。 两人一齐陷入沉默。 沈忆寒莫名觉得这氛围怪怪的,道:“……你做甚么不说话了?” 云燃道:“你也没说话。” 沈忆寒一哽,道:“你问我这种蠢问题,还不许我无语一会儿么?” 云燃于是又沉默不言了。 沈忆寒感觉自己话说重了,轻咳一声,道:“我自然不是说你蠢,我的意思就是……这问题很没必要。” 云燃默然片刻,道:“……的确。” 沈忆寒一愣,正想问他什么的确,云燃却道:“已近晌午,该前往青霄峰了。” 沈忆寒不及多问,云燃已凌空而起,他只得御鸾鸳跟随,两人一起前往青霄峰。 在薄云拂风间穿梭之际,沈忆寒又想问刚才两人没说完的话,才起了个话头,却见云燃眉宇之间神情淡淡,似乎对此兴趣已然不大了。 他觉出不妥,便也没继续再问,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两人在青霄峰接云台落下,此地已有数名接引弟子静候,正等着将今日前来议事的诸门派世家修士引入。 一名道童见他们落地,迎上前来,见了沈、云二人同行,也并不意外,只恭敬道:“云真人,沈宗主,请随弟子来。” 沈忆寒与云燃朝他略一颔首,便随他离开接云台,步入青霄殿。 今日诸门派世家齐聚青霄殿议事,此地布置自然比先前沈忆寒随云燃来时郑重的多。 殿内多布了十几张桌椅茶案,沈忆寒与云燃到时,已有数个门派世家的修士落座,沈忆寒认出其中几位面熟的,互相微笑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才随着接引道童到了妙音宗的席次上落座。 楚掌门也已早早坐在上首,除了他,昆吾诸峰数名叫得上名号的剑主——沉秋剑主、碧霞剑主、还有云燃的师尊慈恩剑主都在,皆落座在楚掌门下首两侧。 今日这样场合,沈忆寒自是不好再与好友同座。 沈忆寒见云燃跟随那接引的小道童,在诸峰剑主当中最前一张空着的椅子前停下了,那小道童似乎与他说了些什么,云燃却摇了摇头,并未在那处落座,而是走到了后头师尊梅真人身旁坐下。 梅今看着徒儿过来,半点不觉意外,与他笑说了几句。 这空当功夫间,外头又呼啦啦进来了两三波形貌、打扮各异的修士,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二人也在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几名月白色粗布长衫的佛修,其中领头的那小和尚看着竟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生得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两只眼瞳尤其引人注目,一边是黑瞳,另一头却是浅金色的竖瞳。 一见此人,青霄殿中众人都十分意外,竟都纷纷站起了身来,没几个敢再继续坐着,楚玉洲更是起身上前,拱手行了一礼道:“照深前辈,玉洲不知竟惊动了前辈亲临,有失远迎。”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一手执禅珠缓缓拨动,一手施无畏印,本该显得妖异的异瞳面孔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安定悯和之感,温声道:“楚掌门太过客气了,敝寺一向避世,贫僧亦久不出寺,于修界实无分毫贡献,倒是楚掌门所为公义,肯为贺氏一族振臂而呼,深明大义,贫僧岂敢忝居前辈之位?还请掌门唤贫僧照深禅师便好。” 沈忆寒虽未见过此人,照深这个名字,他却不可能不知道。 想来此人就是伽蓝寺那位大名鼎鼎的“七世佛童”。 当年诸玄门正宗二度围剿风燮魔君,第一次之所以铩羽而归,死伤大半,便是因为他有一头认他为主、极为厉害的妖眷,据说那是一头修炼数千年的魔眼龙狮,此妖性尤凶残,又不知怎么曾偷食过伽蓝寺的至宝——七善莲心,这才开了灵智。 魔眼龙狮最喜食不满周岁的婴孩,风燮魔君为了得它忠心追随,教它认主,不知祸害了多少凡人婴孩,诸门派一度围剿不成后,死伤惨重,伽蓝寺这才得知妖孽与他们有因果,便惊动了佛童。 魔眼龙狮食过七善莲心后,身魂不死不灭,即便坏了它的肉身,魂灵不灭,过不了多久便又能重新凝聚出来,佛童以已身为容器,将那龙狮的妖魂封印,这才叫它再也无法作孽。 只是照深从此却得常年忍受龙狮妖魂在他体内肆虐,何等痛苦,自不必说,经此一役后,他也再未现身。 贺氏灭族一事,竟能将他惊动,可见此事紧要。 偏偏沈忆寒那梦中,却对众门派调查此事半点没提,他在梦中所见的已经是数年后的贺兰庭。 至于前情如何,则半点不知。 照深带着几名伽蓝寺佛修落座后,又陆续到了几波修士,长青谷丹宗、剑宗都各自派了人来,却是一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的样子。 沈忆寒见了那剑宗几人,想起他们与云燃之间的恩怨,不免多看了那几人两眼。 果然见那几名剑修到了殿内,都是看了昆吾诸峰剑主中的云燃一眼,面色显然称不上多愉快,却没多说什么,只是在长青剑宗一席落座。 陆奉侠方才也在众修士中到了青霄殿,此刻坐在沈忆寒身边,传音道:“宗主与云真人一同前来,路上可没与他们起冲突吧?” 沈忆寒传音回道:“没遇上,再说阿燃与他们的恩怨,也早了结了,如今就是看不顺眼,也没有在别人家地盘上闹事的道理,何况今日诸派为的是调查贺氏灭族之事,师伯且放宽心便是。” 两人虽无灵识印记,但有妙音宗宗门玉牌秘密传音,倒也不怕被人听见。 陆奉侠闻言颔首,面色稍缓。 这时方才长青剑宗中那名领头的短须剑修扬声道:“诸派同道都已到的差不多了,此事既是贵派牵头,还请楚掌门开始吧!” 灵禁 第37章 因云燃之故, 妙音宗虽与长青谷一向并无什么交集,沈忆寒却也对长青剑宗、丹宗两脉都十分了解。 此刻便认出了这说话的短须剑修,正是长青剑宗叶宗主的同门师弟。 楚玉洲微微一笑, 道:“还请经道友稍安勿躁,眼下尚有几个门派世家的同道,未曾到场, 此事干系重大,还是等人齐了, 咱们再说也不迟。” 宁阳子听楚玉洲这样说,只得按耐性子坐了回去。 果然片刻后, 青霄殿内又陆续进了几波人, 崔颀与霞夫人领着两名门下弟子相伴而来, 又有数个沈忆寒也不太熟悉的小门小派到场。 宁阳子道:“这下人总齐了, 楚掌门,可以开始了吧?” 楚玉洲却仍是道:“还请经道友稍安勿躁, 还须等等。” 宁阳子面色显出不耐,正要说话,殿外却有接引道童领着几人进来,为首的是个白须老者, 后头跟着数名弟子,贺兰庭正在其中。 正是那已将贺兰庭收入门下的太上剑主葛老头。 沈忆寒见贺兰庭恢复了本来面貌, 又换了一身昆吾剑派弟子的靛青色练功服, 头束道冠,俨然已是昆吾弟子打扮。 沈忆寒心下顿时明了。 葛老头既然将贺兰庭收入门下,如今诸派要调查贺家灭族之事,他身为贺兰庭的师尊,且不论他究竟是真心对小徒儿好, 还是别有所图,自然都不可能对此事不管不问,袖手旁观。 那日在传承中,瞧他做派,沈忆寒便知这老头看似清高,其实却是个极好面子的,他自忖身份,自然是要最后出场,只有诸派修士齐聚青霄殿等他,而绝无叫他等旁人的道理。 果然一阵“前辈”“师伯”的寒暄过后,葛老头才在楚玉洲身旁摆着的那张椅子上施施然坐下,楚玉洲这才道:“诸位同道,我派太上剑主葛真人,已将贺氏的遗孤收作了关门弟子,此次调查贺氏灭族一案,葛师叔也会全程相助。” 有修士道:“还未请教楚掌门,不知哪位是那位贺小公子?” 楚玉洲朝贺兰庭看了一眼,贺兰庭显然是早得了嘱咐,虽明显有些紧张,但还是从师尊身后走了出来。 宁阳子大约是嫌弃楚掌门说话慢,不等他开口,便问道:“楚掌门信中所说,瀛洲贺氏遭灭族之祸,全族只余下一个活口,便是这少年么?” 宁阳子这话问的十分直白。 饶是隔了老远,沈忆寒也看出贺兰庭闻听此言,身子明显僵了一僵,他眼中微微有些泛红,却还是忍住了,并未多说什么。 楚玉洲安抚的轻拍了拍他的肩,道:“不错,正是这孩子,云师弟下山游历,恰遇见这孩子在云州地界被人追杀,便将其救下,带回我派门中。” 宁阳子又道:“那便是说,贺掌门也并未亲眼见到贺家遭逢灭族之祸,将此事通传各派,一切也都是听登阳剑主与这孩子所说?” 楚玉洲道:“不错。” 宁阳子细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靠回了椅背上,道:“既如此,请恕在下直言,只凭这孩子与令师弟一面之词,楚掌门怎就敢肯定,贺家真如他们所说一般,是遭了灭族之祸?贺氏一族屹立数千年,如何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灭了全族?只怕掌门是太过轻信了吧?” 又道:“就算贺家当真遭祸,眼下连凶手是谁,尚且全无头绪,楚掌门便如此召集诸派,未免也太轻率了吧?” 楚玉洲听出他话中的质疑,眉头微蹙道:“经道友此言何意?自我派发现贺公子后,便无一隐瞒,将此事通传玄门各派同道,诸派传给贺氏的通讯玉简,无一收到回信,皆石沉大海,难道这还不够证明贺家遭了大祸么?” 又道:“经道友即便不信贺公子一个少年所言,可他被云师弟救回时,身中噬魂种,是我与云师弟、还有妙音宗的沈宗主,共同施法替他将其除去,此事千真万确,楚某绝无半点虚言,噬魂种既出现,贺氏之祸便与魔修脱不了干系,眼下咱们虽未查清凶手是谁,可正因如此,才格外不能轻怠姑息——” “试想,以贺氏堂堂‘两姓’之尊,千年积蕴,族中有能修士无数,尚且罹祸,若凶手也对别派施以狠手,我玄门各派如不早作准备,预先提防,该要怎么应对?” 他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顿时青霄殿中不少修士都是颔首,心下颇为赞同。 长青丹宗座上一名女修道:“楚掌门一片忧心,皆为我玄门各派,谁会看不出来?” 语罢看向宁阳子,脸上稍带讥诮之意道:“经师兄,记仇也得分场合,可别为了私怨,不顾正事,叫人看你们剑宗的笑话才是。” 宁阳子当众被她讥讽,脸色十分难看,他身边另一名同门倒是朝他使了个眼色,他却半点不肯搭理,只梗着脖子继续道:“怎么,我说贺家不一定是被魔修灭了族,便是记仇报私怨了?” “这数百年来,贺氏一族行事张扬,贺家子弟在外更是嚣张跋扈,结下了多少仇家?若非他家阵法之术有些厉害,仙府难寻其踪,兴许早便被人上门寻仇了,如今又怎能肯定,此事定是魔修所为?” 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 碧霞剑主道:“其实的确颇有疑点,我先前也有不解,这凶手既能叫贺氏全族上下,无还手之力,为何偏偏留下这孩子一个活口?还偏偏在他的身上留下噬魂种,岂不蹊跷?倒像是有意叫咱们将此事与魔修联系在一起似的。” 方才那长青丹宗出言的女修道:“便算不是魔修出手,可若只为寻仇,就能灭人满门上下,千余口性命,如此凶残,与堕了魔又有何异?此人若在我正道修士之中,那才是更加危险,谁知他会借着混在咱们之中,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幸而楚掌门及时召集诸派同道,咱们正得赶紧商量个对策,将真凶找到才是。” 有修士道:“话虽如此,贺公子受噬魂种影响,灵智已损,不记得贺氏仙府方位,咱们何从查起?” 宁阳子看向贺兰庭道:“小子,你即便受噬魂种影响,可毕竟也没全然丧失灵智,依楚掌门传讯所说,你体内噬魂种,刚一到昆吾便已祛除,既如此,总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贺兰庭脸色不大好,道:“……请前辈恕罪,晚辈……晚辈的确除了到昆吾剑派之后的事,其他的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宁阳子道:“记不太清,那便不是全都忘了,多少还是记得一点的,你再好好想想,最后留下的记忆,究竟是到哪里,有没有什么凶手身份信息的蛛丝马迹?” 贺兰庭垂眸,沉默了一会,再抬起眼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沈忆寒见他眼中密布着细细的红血丝。 “晚辈的确想不起来了。” 宁阳子明显不信,挑眉道:“贺公子,既然要叫诸门派替你家主持公道,那总得叫我们有些头绪吧?你究竟是想不起来了,还是不肯尽言?你若是真想不起来,那又怎么记得你姓贺?怎么知道你是瀛洲贺氏子弟?你既然还知道自己是谁,那即便不知凶手身份,总记得寻找你家仙府位置的法子吧?这也不能说么?” 贺兰庭看了宁阳子一眼,那眼神沉沉的,瞧不出是什么意思。 沈忆寒远远看见他的模样,却不知怎么,心头猛地一跳—— 那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又出现了。 他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明白过来,方才贺兰庭的神色,恰与他梦中的那个数年后的贺兰庭,几乎如出一辙。 沈忆寒本不想掺和这事,但此刻心中却有种不妙的感觉极其强烈,他喉结滚了滚,终于还是开口道:“……宁阳子前辈,寻找贺氏仙府的法门,说到底是贺家家传之学,贺公子便真记得,想来也是不便告诉我等的,总之都要前往寻找贺氏仙府,到时只请贺公子施法就是了,又何必刨根问底?” 宁阳子一愣,朝这边看过来,大约没想到妙音宗这样一个小门小派,也敢当众岔他的话,当即脸色一沉。 只是他还未发难,一直没开口的霞夫人却忽道:“沈宗主所言不错,诸位道友,这贺家的孩子,毕竟才刚家逢大祸,也是可怜得很,咱们还是不要逼得他太紧为好。” 在场修士中,霞夫人辈分虽算不得最高,但却素有威望,而且她既开口,那便等同于蜀中崔氏开了口,不少修士都点头应和,以为有理。 一时倒无人再注意方才宁阳子说了什么。 宁阳子今日被连番拂了面子,脸色极差,正想找补,伽蓝寺那头始终只听不言的照深,却在此时开了口,缓声道:“若贺公子真能使用贺氏家传阵法之学,找到仙府所在,那也不算全无头绪,只是……贫僧与贺老门主,从前也算有些旧交,听他提起过,这定位法门虽属贺氏阵法之学,却十分耗费心神灵力,恐怕要筑基期以上才可将其掌握,贫僧观贺公子年纪轻轻,修为也仍在练气,只怕即便他仍有记忆,却也难当此任。” 楚玉洲道:“这倒不妨事,还另有个法子。” 沈忆寒心中一动,果然见楚玉洲望向江陵萧氏席上道:“萧门主,萧夫人,先前楚某在信中与二位所提的……不知贤伉俪意下如何?” 青霄殿中许多目光,顿时都落在了萧氏夫妇身上。 略一想,众人也明白了楚玉洲的意思。 贺氏既然遭的是灭族之祸,千余口人命,仙府之中只怕是怨气冲天,若能在海上,以逍遥山问灵术卜问,说不定会有奇效。 但陆老山主早已坐化,他那位夫人……又众所周知,是个脾气古怪,极难相处的,对诸玄门正宗的活动,她是向来没什么积极参与,连“两姓三宗”这样的大派与逍遥山结交,她也是不假辞色,自丈夫死后,更加变本加厉,不仅自己再不出逍遥山一步,也轻易不许门下弟子出山,整个门派如同避世隐匿了一般。 不过修界中,似逍遥山这等所擅之学是问卜未来、预知前事的门派,数千年中起起落落,已不知消失了多少个。 因为此类秘术,若心智不坚,便极易犯禁,一旦犯禁,干预了因果,遭天道反噬,后果便极其严重,轻则一人受难,重则动辄一整个门派都无声无息的消失。 因此他们神神秘秘、不肯出世,修界也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眼下众修士若想借助问灵术之力,毫无疑问逍遥山弟子是请不来的了,能指望的便只有成了江陵萧氏门主夫人的陆雪萍。 陆雪萍神情十分茫然,好像并不知道楚掌门在说什么,倒是萧亭山沉默了片刻,侧目看了妻子一眼,仍是顶着青霄殿中众多目光道:“诸位道友,实在抱歉得很,此事……只怕是不成的,请恕萧某不能从命。” 灵禁 第38章 萧亭山话音一落, 青霄殿中众修士面面相觑。 楚玉洲为难道:“这……不知所为何故?萧门主,此事关乎我玄门诸派安危,实在非比寻常, 还请你再……” 萧亭山摇了摇头道:“此事实非我不肯叫内子相助,实在是有心无力。” 语罢,才把事情原委在众修士面前复述了一遍, 内容大致与今早崔颀、霞夫人与沈忆寒说得差不多,只是隐去了陆雪萍当年问卜的究竟所为何事这一段。 楚玉洲听完, 默然片刻,道:“竟有此事……所以, 尊夫人的灵智, 是在数百年前就已经受损, 至今尚未完全恢复?此术反噬竟然如此严重?” 萧亭山顿了顿, 道:“是,内子灵智受损, 如今数来……已有六百余年了,岳丈在世时,便试了无数法子,都是见效不大, 这六百年来,我常以灵力、药材为她温养, 也是直到近两年, 才稍有好转,实不相瞒,她如今虽看着与常人无异……其实也不过是一阵好,一阵坏罢了,有时连我也认不得是谁, 有时又好像……” 说到此处,顿了顿,却是不言了。 青霄殿中众修士听得这段原委,倒都不约而同心中一动,暗想,六百年前……那可不就是当年逍遥山悔婚,沈宗主、萧门主、采萍仙子这一段三角恋,闹得最满城风雨的时候么? 果然许多道目光都有意无意朝沈忆寒投了过来。 沈忆寒心下颇觉尴尬,摸摸鼻子,也只得假装若无其事。 好在这时那伽蓝寺的照深禅师开了口,道:“既然灵智受损,萧门主若不介怀,或许贫僧可为尊夫人瞧瞧。” 众所周知,修界三宗,昆吾剑派修剑,长青谷丹剑双修、如今却分成两脉,伽蓝寺修佛——修佛既是修心,若要问谁能够将破损的灵智、魂魄温补修复,那的确也非他们莫属。 何况这出言的人还是照深。 以他在修界和伽蓝寺的地位之高,莫说萧亭山,就算是楚玉洲这样身为三宗掌门人的,想见他一面也是极难,萧亭山从前就算想得到求助伽蓝寺,也万万见不到照深一个后脑勺,此刻自然是眼前一亮,道:“这……当真能劳烦禅师?” 那两名与照深同行的伽蓝寺佛修,倒是露出了些犹疑之色,不知与照深传音说了些什么,只说得他眉头微微一动,却是当着众人的面便开口答道:“无妨,今日既能相见,也是采萍仙子与我有缘,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众人见状,也都明白了过来。 陆雪萍因问灵术受反噬,与天道冥冥之中不许凡人窥知前事有关,这种因果,寻常修士大都敬而远之,沾也不愿沾—— 照深倒是不以为意。 萧亭山面露感激,正要扶着陆雪萍出席,照深却微笑道:“不必,请夫人坐在原处便好。” 语罢放下禅珠,双手改结了个施依印,众人但见一道金芒自照深那半边金瞳中射出,远远飞入陆雪萍眉心。 陆雪萍身子一颤,软软倒下,萧亭山赶忙扶住她,又过了一会,陆雪萍不再有异动,却昏在了丈夫怀里。 萧亭山急道:“禅师,内子这是如何了?” 照深微微一笑,颔首道:“门主一探便知。” 萧亭山闻言,立刻使了灵力伸手去探妻子灵台,果然没过多久,他便收了手,起身拱手遥遥相拜,喜道:“萧亭山替内子谢过禅师大恩!” 在场众修士见状,心下却都是十分惊讶。 玄门诸派虽一贯知道佛童厉害,却也不想照深竟能在短短瞬息功夫间,便修复了陆雪萍受损的灵智,要知道,那可是天道反噬—— 照深居然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一般。 虽不知究竟修复到了什么程度,但看萧亭山的反应,陆雪萍的情况,显然是比从前好太多了。 楚玉洲亦十分欣慰,他本以为采萍仙子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谁知事到临头,竟又峰回路转,问道:“既如此,不知等萧夫人清醒后,可否再施展问灵之术?此术还能否奏效?其中可有什么不妥?” 照深道:“只要萧夫人不再问卜自身,正常使用问灵之术,不会于她有碍处。” 那长青丹宗的女修道:“既然如此,我看咱们也不必再商议什么了,此事总得查出个究竟,咱们这便动身,前往云州吧。” 楚玉洲颔首道:“甚好,只是萧夫人眼下还未醒转,恐怕咱们还需再等等……” 一派紫衣银冠的修士中,领头的起身道:“我派于云州亦有些庶务要处理,恐怕不便与诸位同行,不如七日后,咱们再在云州天瑕城聚首,如此可好?” 他一出此言,立时便有数个门派应和,显然都觉得分头行动更好。 沈忆寒虽没掺合,心下咂摸了一下,倒也看了出来,除了那开头的一派的确是有事要去办,才要独自行动,后头这些人却都是各怀心思,自有小九九—— 譬如长青丹剑两宗不和,虽本是一门所出,如今却势同水火,若叫他们同行,别说一起赶路了,只怕半路上就能打起来。 修仙之人寿数漫长,数百上千年的岁月中,或恩或怨,难免生出摩擦,类似两家互有旧仇私怨,或者爱恨纠葛的,那更是数也数不清,便如沈忆寒自己,若要他与萧亭山、陆雪萍夫妇二人同行,他也是难受的紧的。 此事定下,众人都再没什么异议。 出了青霄殿,陆奉侠才道:“宗主如何打算?” 沈忆寒本来先前与他说,自己没准备跟着诸门派前往云州调查,然而此一时彼一时,那会子他只打算替好友把将来几个不孝徒儿解决了,就回琴鸥岛去,如今可好,事情的发展与想的完全不同—— 那严姓三弟子就不说了,现在还没看见人影,不知何时会冒出来,谢小风倒是死了,可沈忆寒这两日心中一直有点疑惑,他体内的蛊虫既认谢小风为主,他要是真死了,这蛊虫即便不说也死去,至少也不该仍然那样生龙活虎、两日一次毫不耽搁的发作…… 要么就是他多心了,要么就是这蛊虫的确另有蹊跷。 贺兰庭也很奇怪。 沈忆寒的直觉告诉他,即便他并没有拜好友为师,也尚且没到自己能对他掉以轻心的时候。 眼下是肯定回不去南海的了。 他道:“我打算与阿燃同行,前往云州,调查此事,师伯要带子徐他们回南海去么?” 陆奉侠闻言,略一思忖,道:“既如此,不如一道前往,此行诸多玄门同道,又有葛老剑主、照深禅师等前辈同行,想必不会有什么危险,子徐、承青他们难得有这般的历练机会,若就这么回去,倒有些可惜了。” 沈忆寒笑道:“师伯想的自然周到,只怕他们知道不必回去,可得高兴坏了,就是我这宗主的话,却不比师伯管用,这一路还得劳烦师伯费心照看着他们了。” 陆奉侠道:“宗主言重了,既出门在外,照抚晚辈,自然是分内之事,何况子徐乖巧,承青虽顽皮了些,也并非不知轻重,这能有什么费心的?” 沈忆寒心道,子徐承青倒是乖巧,可惜背后还有个不消停的常师弟,只怕这一路可有的是能叫您生气的。 嘴上却没敢说。 两人商量好后,陆奉侠先行回知客峰去,知会众弟子准备动身,沈忆寒等云燃出来,正要与他说陆师伯要和他们同行的事,那长青剑宗的宁阳子也自青霄殿中出来了,见了沈、云二人,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沈忆寒看着那宁阳子离开的背影,道:“看来你当年做的,是叫他们恨毒了,瞧瞧这都多久了?见了你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 任谁被一个论理来说,该是自己晚辈的人当众击败,而且还败得毫无还手之力,又被强逼着磕头认错,颜面扫地……大概都会对对方心存怨恨吧? 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云燃并未答话,边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哼笑道:“他自然是恨毒了的,若非云真人,他师父当年那自封的‘天下第一剑’——也不会成了如今修界的笑柄,照我看,当年真人不取他们姓命,已经是慈悯至极,经昊不过小人嘴脸罢了,何必搭理他?” 沈忆寒扭头一看,却见说话的正是方才那名长青丹宗的女修。 这女修并不似碧霞剑主、陆雪萍那般裙袂飘飘,仙姿出尘,而是一身素简青色道袍,作女冠打扮。 只要仔细看,便能发觉她眉眼间,与云燃有些相似,都是凌厉之中略带冷意,神色却比云燃更多了五分矜傲,而少了些孤冷之意。 这女修亦姓云,单名一个盈字,修界中人称玉阳子的。 论起关系,她其实算是云燃的表妹。 只是她方才话里虽明显向着云燃,此刻却并没有半分留下继续与云燃攀亲叙旧的意思,只朝着沈、云二人略一颔首,便转身带着身后数名长青丹宗的弟子飘然离去了。 沈忆寒与云燃提起了陆师伯他们要与二人同行的事,云燃并无异议,两人约好明日一早动身,沈忆寒才回了知客峰。 天色渐晚,自从传承中出来,竟然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开始细细的消化祖师婆婆的传承种子。 今日发觉贺兰庭有些不对劲后,沈忆寒心里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一向咸鱼如他,在面对着青霄殿满殿这派掌门、那家门主,也终于开始觉得,这元婴后期的修为似乎……好像不那么够用—— 数百年来,沈宗主倒还是头一回生出这种紧迫感。 好在机缘巧合下,得了祖师婆婆这枚传承种子,否则若靠自己继续硬磨,真不知要磨多久,才能有所突破。 一进入定状态,时间便过得格外快,沈忆寒捡着祖师婆婆传承种子中有关“无上长乐剑”的内容消化了一夜,饶是他悟性极好,于剑道一途也早有自己的领会,也觉得这剑意学起来并不轻松,其深妙变化万端,穷这短短一夜,尚且不能领教其精要万一。 快到天明时,沈忆寒心知不能再继续钻研了,否则一个不留神,只怕就要误了时辰,但也并未立刻出定。 祖师婆婆的传承种子像是一片深浩的星穹,沈忆寒以灵识遨游其中,时不时就能发现点前所未见、前所未想的新鲜东西,他虽一向不喜修炼钻研,可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消化着祖师婆婆传承中的内容,竟也觉得颇为有趣。 这么逛了片刻,沈忆寒便发现,传承种子中内容最丰富的那个光团,正是关于合道双修、阴阳采补之术的,他虽对此术心有抗拒,但这么学了一夜祖师婆婆的剑意后,心中对这位前辈的佩服却是越来越多。 此刻不由心道:“祖师婆婆虽是魔修,可我这一夜参悟下来,她的用剑路子却极其扎实,半分不见取巧之意,想必正是如此,她的剑道造诣才能达到那般精深的境界,有如此心境,又怎会似旁的魔修一般,以双修采补之法,吸干别人的精气生机?而且听小石头姑娘所说,她的炉鼎枕客都是自荐枕席的,真是那样,这些人也不是傻子,只怕祖师婆婆的阴阳采补之术,也是另有奥妙,与一般魔修采补不同的。” 他一产生这个念头,心下顿时更好奇了几分。 俗话说得好,好奇心害死猫。 明明距离与云燃约好的时候只差不到半个时辰了,沈忆寒忍了又忍,却终于还是没忍住,用灵识探进了传承种子中那个光团里去。 这一探,可算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虽然他也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 怎会有如此淫|乱之事! 好家伙,他这辈子就没看过这么多的春|宫图。 而且,比海量春|宫图更震撼的是……他竟然还在这光团里,发现了一直没找到的,祖师婆婆的那缕执念—— 那个她在万年前留下给自己传人的心愿。 灵禁 第39章 执念之所以是执念, 自然是无象无形。 祖师婆婆的这一颗传承种子,本就是看似微渺,却包纳乾坤, 这一缕传承种子中的执念就更是如此。 沈忆寒甫一接触到这缕执念,便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那抹灵识印入了自己的识海,本来清明无物的灵台中, 忽而凭空出现了一朵五瓣桃花,花蕊细白, 花瓣透粉,娇嫩鲜妍, 十分美丽。 这朵花瓣出现在沈忆寒灵台的同时, 传承种子中那一团包含着采补合道之术的光团也随之消失了, 沈忆寒的脑海里一瞬间出现了数不清的记忆和内容—— 祖师婆婆竟把所有关于她毕生所悟、采补合道的要诀精窍, 与那抹执念融为了一体。 只要有人想要接触传承中这些关于采补合道的内容,便不可避免的会被她将自己的执念与这些内容一齐印入对方的识海灵台, 而灵台印记,则会永远替她提醒自己的传人,不许将她的心愿忘记。 沈忆寒有点懵。 这次倒不是因为痛苦,祖师婆婆这枚灵台印记, 不知是用了什么法门,甫一印入沈忆寒的识海, 他几乎没有任何痛苦、也没有任何障碍的, 就轻而易举接受了那些内容。 与还需要仔细消化、修炼的传承种子不同。 这些东西好像天生就在沈忆寒的脑海里存在似的,他轻而易举的便能理解、融会贯通,甚至……发现自己对其中的观点已经没有丝毫抵触违抗的念头了。 比如双修之事……两心相悦,彼此情投意合,享鱼水之欢的同时, 还能精进修为、效率还远胜过独自枯坐吐纳,这岂非一件美事,何乐而不为? 他先前怎会总觉得这是取巧之术,不是正道呢? 自然而然的想到这里,沈忆寒愣了愣,忽而猛地摇了摇脑袋,心里生出一阵怪异感觉来—— 不对,他不应该是这样想的…… 这是祖师婆婆的想法,不是……不是他的。 沈忆寒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心念飞掠,恍惚之间,竟一时有些分不清脑海里纷杂的想法,究竟哪些本就是自己的,哪些是被祖师婆婆影响了…… 自己的确太小看祖师婆婆这样一位即便在上古魔修之中,手段也称得上通天彻地的大能了,她既然笃定万年后的传人,能够实现她的心愿和执念,那自然是有法子保证的。 总不可能她一个魔修,还寄希望于传人感念她传以衣钵的恩德,就一定会对她言听计从。 既如此,祖师婆婆的灵台印记,能够无声无息间左右沈忆寒的想法念头,也是十分情理之中的事了。 若非沈忆寒事前一直对修习采补之法,报以极高的抵触程度,恐怕此刻也是感觉不到异常,已不知不觉的被灵台印记左右了念头。 沈忆寒心中后怕之余,竟连知晓了祖师婆婆的执念是什么,也没叫他觉得太过惊讶了—— “鸳盟旧誓,朝露泡影。昔年原比双飞燕,而今辞林各别离。剑亦如人……剑应如人?惜我长乐无所乐,怜你登阳亦非阳。” “后世传人,承我衣钵,知我心意,须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切记切记。” * 昆吾山脉距离云州算不得远,即便是凡人乘马前往,也不过半个多月的路程,若以修仙者御剑的脚程来算,即便是飞的最慢的练气期弟子,那也至多不过两三日功夫,既能赶到。 只是妙音宗这群小辈弟子头一次出门远行,叫他们御剑御器虽不成问题,长久辛苦赶路,却很成问题。 飞了大半日后,除了燕子徐、柳承青几个在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勉强还能跟上,后头的难免都有些灵力不济,稀稀拉拉的落了一路。 恰好此刻底下经过一座热闹城镇。 沈宗主心里自然门儿清,这群小崽子早不掉队、晚不掉队,偏偏挑在此刻开始叫苦连天,心里打的什么小九九—— 先前从南海前往昆吾的这一路上,他们便没少跟他来这套。 沈忆寒心下无奈,只是想到距离各派约定汇合的时间,也还有好几日,倒也不必急着赶路,就松了口,道:“那就先下去歇歇吧。” 众妙音宗弟子闻言欢欣雀跃,宗主既然松了口,他们不等太师伯再说什么,便都一个猛子扎下了云层,颇有势若流星的意思。 陆奉侠见状,无奈的摇摇头,道:“宗主就是太惯着他们了。” 沈忆寒笑笑,道:“听闻振江城繁华富庶,难得出门,此番既然路过,叫他们去看看热闹,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常歌笑道:“不错,还有好几日呢,就是在这玩儿上个三四天的,有陆师伯与云真人在,倒时候就是拖也把他们拖到云州了,又何必着急?” 陆奉侠沉声道:“既是出门历练,赶路也是历练的一环,岂有叫旁人替他们代劳的道理?就是你总给他们灌输这些念头,他们才贪玩好……” 陆奉侠话音未完,常歌笑已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朝云层下“嗖”得飞了下去,那背影显然是连多听师伯一个字,也嫌要折寿的意思。 陆奉侠皱眉道:“成何体统!” 也跟着下去了。 沈忆寒看得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云燃道:“阿燃,咱们也下去吧。” 云燃略一颔首,两人便一起在城门外落下,此刻别说妙音宗诸小派弟子了,连常歌笑与陆奉侠两人都不知去了哪儿。 天色渐昏,沈忆寒有宗门传讯玉符,可联系感知他们的位置,因此倒也并不急着去找人,两人进了城后,索性沿街逛了起来。 振江城在昆吾剑派辖界内,城中有剑派弟子在仙府中轮换驻留,因此方圆数百里之内,自然都不会有什么妖孽作祟,入夜之后,街市上不但未见寂歇,反倒愈发热闹起来。 沈忆寒一路上虽然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心不在焉,心里始终在琢磨祖师婆婆传承的事—— 自然也并未如平常一般与好友东拉西扯的闲聊。 但两人即便不说话,在人群中却也十分招眼。 他二人本就都生的十分出挑,虽然一个俊朗亲和,一个孤冷疏离,乍看之下,仿佛相差甚远,但并肩而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和谐恰然,如一段枝上,花开两头,相伴相依,却有两种风姿,当真赏心悦目。 振江城中,百姓虽早已对修仙者打扮的人见怪不怪,却也仍不免被这两人惹得街上游人士女侧目纷纷。 沈忆寒仍在想祖师婆婆的那抹执念中,透露出关于初代登阳剑主悟此剑道的真正用意—— 此事别说是昆吾剑派其他剑修,就连阿燃自己……只怕也是半点不知吧? 若是真的,那就难怪登阳剑会在这万年的光阴中,渐渐断了传承了。 登阳剑霸道炽烈,常言剑意如剑心,修剑者习此剑道,本该爱恨分明、心意浓烈,可登阳剑的传人,反倒被要求封闭感识,七情淡薄。 照此修行,分明学的是“动剑”,登阳剑传人却练得是“静功”,心中感受再激烈,也只能压制按捺,长此以往,心志不坚者,破功自然是早晚的事,即便心志坚定,那也未必是好事,不过只是朝着错误的道路,越走越远罢了。 沈忆寒倒也能理解,初代登阳剑主会如此吩咐传人,不仅是因为祖师婆婆在他剑道种子里动了手脚的缘故,更因为真正的登阳剑道,已经注定无人能练成了。 他若狠心一些,就此断了这门剑道的传承,倒也不必遗祸后人,然而显而易见,这剑道是初代登阳剑主的毕生心血,或许也还有其他的重要意义,所以他自是狠不下心叫自己毕生所悟后继无人。 那便退而求其次,让后世传人只学一半的登阳剑吧。 只这么一半残缺的剑意,倒也能成为昆吾诸峰剑道之首,真不知完全的登阳剑,该是何等厉害。 如此想来,祖师婆婆为一个执念,万年无法释然,已很偏执,她那看似是非分明、郎心如铁的哥哥,又何曾谈得上洒脱呢? 这两位前辈,倒是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痴缠一世,如今也已是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与他无关,可却偏偏因二位前辈的旧事,给自己和阿燃留下了难题—— 阿燃修习那不完整的一半登阳剑,从根本上便有悖于初代登阳剑主所悟剑意,如此自相矛盾,才会有那般多的限制,方向若不对,即便走的再远,也只是和终点背道而驰。 但无论动剑也好、静功也罢,阿燃既已习此道千年,如今却也怎么都不可能叫他一朝之间破了的…… 好友若知此事,得知千年修行,其实都将力气用错了方向,不知该受何等打击,万一心神反噬得厉害,只怕也不比将来走火入魔好多少…… 阿燃的事便很为难,至于自己……祖师婆婆那个心愿,更是难办得很。 要他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他如今倒是知道了,长乐、登阳本来便是一对“鸳鸯剑”,是当年两位前辈在彼此情意缱绻、两心无猜之下,悟此剑道,祖师婆婆是双修采补一道的大家,自然是将这些门门道道,在两剑修习法门里“融会贯通”,甚至她自己还是主导的那个…… 若要真还两剑“本来面目”,他就得将阿燃用作炉鼎,这样那样,好生采补一通…… 这……这如何使得! 沈宗主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恰好此刻两人行到一处粘糖人的小贩铺子前,红澄澄的糖浆被那小贩在糖板上牵引自如、笔走游龙,很快沾成了只活灵活现的蝴蝶,被那小贩插在摊前,和另外一只小蝴蝶一左一右、一前一后,翩迁相依,十分漂亮。 沈宗主看着那两只缠缠绵绵的糖蝴蝶,就想起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心下十分幽怨—— 倒是半分没察觉到好友正垂眸看他。 云燃默然片刻,忽然从乾坤袋中摸出两个铜板来,放在了那小贩的铺位上。 小贩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位是要买东西,结巴道:“公……公子要……”话说一半,才注意到他的打扮,又赶忙改口道,“道长要哪个?” 云燃指了指左边那只蝴蝶,又指了指右边的—— 那意思是两个都要。 小贩赶忙将两只蝴蝶拔下来递给了他。 云燃左手一只糖蝴蝶,右手一只唐蝴蝶,转目看着沈忆寒,淡淡道:“你要哪只?” 沈忆寒呆呆看了他一会,道:“右……右边这只吧。” 于是云燃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把右边那只糖蝴蝶递给他了。 沈忆寒接过来,才想起问道:“你怎么还带着……” 话未说完,倒是想起好像每次与好友出门游历,他身上总是会记得带着凡间货币,而且还都有零有整。 ……他一贯是这样心细如发的。 沈宗主舔了一口糖蝴蝶,感觉口里随着整颗心都变得甜丝丝的,转目恰对上云燃目光,夜色里街上灯火如织,愈发衬得他一双凤目乌沉如水,静谧如湖。 友人眉心那点朱砂,此刻更是愈发显得殷红,如丹如霞,如晨曦骄阳初生海上,如皑皑白雪中盛开的一点红梅。 沈忆寒怔怔看他,忽然想起,祖师婆婆传承种子中所说的…… 登阳剑传人眉心这点丹砂,其实压根与剑意是否精深并无关系。 ——而是他们将心中七情爱恨压抑得越深,那静功锁缚得满腔热火越紧,这点丹砂……便越艳烈如火、殷红如血。 灵禁(5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40章 沈忆寒本来以为, 他已对自己暗恋好友这件事接受良好了。 甚至这些天来,他也能够维持与从前一般无二的态度和云燃相处,除了偶尔会情不自禁的想入非非外, 他并没有感觉到这点绮思给他带来了什么太大的困扰。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友人眉心那点丹砂,他心里却忽然产生了一点按捺不住的猜测—— 阿燃心中忍耐着的情感, 到底是什么呢? 沈忆寒自己就已经很万事不挂心,在人世间, 所牵碍的也唯有宗门与好友两件事罢了,而云燃自少年时得了登阳剑传承后, 就更是封闭七情, 比他的淡泊只怕还要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什么样的情感, 能让他这千年来眉心丹砂越发殷赤呢? ……难道阿燃也有一个暗暗爱慕的人? 这念头甫一产生, 下一刻便被沈忆寒排除掉了可能性。 他两个千年相交,云燃若真有位倾心爱慕之人, 自己断不能不知道。 而且以云燃性情,只怕什么东西在他心中都是比不得大道重要的,他既知道自己所习剑道不能动情,又怎会为了小儿女情爱自毁心境? 沈忆寒也实在想象不到, 该是怎样一位魅力非凡、姿仪拔群的仙子,才能撼动友人那颗冷寂的剑心。 若不是小情小爱, 那就是别的了。 其实想想阿燃心中所怀的情感, 倒也的确并不一定就非要是男女之情。 云燃身世曲折,还在襁褓中时,父母便都离他而去,与沈忆寒不同,俗世亲缘……他是半点没体会过的。 后来拜入梅叔门下, 梅叔虽对他悉心教导,却也是依照慈恩剑义,自幼训诲他,应当去小情而存大爱。 沈忆寒一直觉得,阿燃修的虽是登阳剑,却与传闻中那些孤独避世的历代登阳剑主,都有不同,好友看着虽是个孤冷淡漠的,却从未真正避世。 昆吾诸峰剑主剑君之中,只要结婴后,便甚少再有仍履行从前职责,到剑派辖界内各地仙府驻守、护一方平安的了。 唯云燃是个例外。 这种差事,虽时间不长,不过五年十年功夫,于修士而言,只是短短弹指一挥,然而驻留仙府期间,他们却得时时待命,不能闭关,不能修行的太过投入,而且辖界之内,可能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找上他们,自然叫许多修士心中都很不耐烦,所以只要成为一峰之主后,大都是把这些丢给门下弟子的。 外人都以为,云真人是因为座下并无传人,所以才只能大事小情都亲力亲为,昆吾剑派执事弟子们大约也是这么想,所以才总想着早日替他挑两个合心意的徒儿,好为云真人分忧。 独沈忆寒看的清楚明白—— 好友其实从未因这些事烦心过。 俗话说耳濡目染,阿燃有梅叔这样一个师尊,千年谆谆教诲,自然也不可能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如此想来,那丹砂虽赤……倒也有可能是因为梅叔教会阿燃的对人世间的爱吧。 这倒是很合理。 沈宗主感觉自己还是不要再因为受到祖师婆婆那枚灵台印记的影响……就想入非非为好。 他默默的把那只糖蝴蝶嘬吧嘬吧,舔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小木棍。 不知怎的,分明从小到大,沈宗主也是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尝遍,这么一只糖蝴蝶,对他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却觉得这糖蝴蝶似乎比以往吃过的所有糖都更甜蜜些,吃完了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转头一看云燃正在看他,他手里那只小蝴蝶,却还一点没动,便道:“你又不爱吃甜,做什么买两只?” 语罢便要伸手去抓云燃手中的糖蝴蝶,道:“你不要便给我。” 云燃却手一收,那只糖蝴蝶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竟是被他收进了乾坤袋中。 云燃道:“不行。” 沈忆寒抓了个空,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今天这人是怎么了?连只糖蝴蝶都要和他抢! 云燃仿佛看穿他的想法,淡淡道:“凡间一米一粟,皆来之不易,怎能浪费?我自留着回去慢慢吃。” 沈忆寒无语片刻,正要说话,忽然眉心一动,低声道:“有妖气!” 云燃未答话,却也朝着城西方向看了过去,显是也感觉到了那缕妖煞之气。 沈忆寒立刻给妙音宗众弟子都传了音,叫他们不许出城,都到城中找陆师伯和常师叔集合,才道:“此妖气息含煞,十分凶戾,竟能距离振江城如此近,难道你门派在此驻守的弟子已经遇害?” 云燃道:“方才以灵识探查,仙府中只有两名筑基弟子。” 各派在人间城镇仙府中,派遣轮换驻守的弟子通常不会太多,都是一名金丹期以上的,并两个境界低些的弟子打下手。 仙府中只剩下两名筑基期弟子,那便是说领头的那个,说不好已经…… 两人不再多言,朝城西方向点足而去。 很快出了西边城门,白月高悬,进了一处树林,沈忆寒从乾坤袋中摸了三枚白玉符出来,嘴里微念几句,清叱一声:“去!” 三枚白玉符得了指令,顿时嗖嗖嗖的先后应声,破空而去。 沈、云二人随玉符而行,果然感觉到前方妖煞之气越发浓烈,待到树林深处时,更是凝练有如实质。 沈忆寒耳畔隐约听到人声,目色一动,道:“这林子里似有同道。” 云燃颔首,道:“先去玉符所寻之处。” 沈忆寒点头,两人便暂先不顾人声传来的方向,继续朝沈忆寒的三枚白玉符所寻之地奔去。 越往里走,这林子里便越显得幽暗诡异,渐渐地,连月色都无法穿透林梢,沈忆寒与云燃走了一会,林中雾气愈浓,他们虽目力远超常人,却也连两三丈之外的东西都看不清了。 两人很快察觉到了不对。 云燃道:“妖气太浓,此地已结成林瘴。” 沈忆寒点了点头,正要两指凝聚灵力附在眼上,忽然感觉迎面袭来一股罡风—— 这股罡风包含方才二人感觉到的那股妖煞之气,其中还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熏得人耳目发昏的血腥味儿,沈忆寒对危险的来临难得敏锐了一次,心知自己若是中了这一击,只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得了。 然而这一道罡风突如其来,既快又狠,若以沈忆寒从前的反应,只怕是断断躲不过去的,偏巧他昨夜刚参悟了一整夜祖师婆婆的无上长乐剑,长乐剑犹以步法身势,最为玄妙,虽看似慢腾腾不急不缓,内中却处处暗含乾坤,隐隐契合五行方位之理,即便只辅以一点点灵力,移动起来却能叫敌人捉摸不透。 他心知若以常理,这从林瘴中忽然冒出的一击是断无可避,危急生智之下福至心灵,倒是不知怎的,把昨夜刚学的长乐剑步法用了出来,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多点底。 谁知心中暗念“玄五”“黄四”两下方位,足上附了灵力,以此诀要挪动后,却忽觉眼前一花,不知怎的,竟忽而在瞬息功夫间,便挪动到了三丈之外—— 空间瞬移法门,是大乘期以上专习此道的修士精研才可掌握的,祖师婆婆这步法居然如此神妙,虽不是真正叫他瞬移,却也在短短方圆几丈的空间之中,实现了近乎瞬移的效果。 沈忆寒看着眨眼功夫前自己还在的那处,从林瘴中伸出一只弥漫着黑气的手爪来,心下一惊,立刻疾声道:“阿燃小心!” 果然瘴气中传来一声似乎微觉意外的:“咦?” 然后那手爪便方向一转,朝旁边的云燃袭去。 云燃仰身躲过,手中拂尘一卷,柔韧的白丝立刻朝那只手爪卷去,很快嗖嗖嗖的一圈圈缠在了那只手爪上,他朝身边一拉,却并未将瘴气中攻击的东西拉过来,那手爪竟是化作一抹黑气,凭空消散了。 云燃反应飞快,见状挥动拂尘又是一扫,嗖嗖嗖三道赤红剑芒朝瘴气中疾射而去,沈忆寒隐约听得瘴气中响起一声闷哼,两人往前追去,那处却什么都没有了。 想是那出手偷袭的东西已经跑掉了。 沈忆寒的三枚白玉符失去了妖气的方向,飞回了他手中,他再次驱以灵力,三枚白玉符却都一动不动。 沈忆寒道:“此处妖瘴太浓,索妖符也感知不到方向了,如不驱散瘴气,只怕咱们会被方才那偷袭的东西牵着鼻子走。” 他正要取出鸾鸳,打算凑到唇边,云燃却以拂尘按住了他的手,道:“不必。” 沈忆寒转目看他,微微一愣,心下若有所悟。 果然下一刻,云燃一手已转握住了身后负着的蘅芜剑柄上—— 铮得一声清越剑鸣,蘅芜出鞘。 云燃将蘅芜转至面前,微一闭目,两指成诀,在蘅芜清光可鉴的剑身上轻轻抚过—— 下一刻,一道雪白剑光冲天而去。 林中瘴气,竟在顷刻间便被这道剑光照破,消弭于无形。 蘅芜归鞘,云燃道:“妖瘴太厚,只能暂时震散,至多半个时辰后,便会重新聚集,需赶快找到发出煞气的妖物。” 沈忆寒:“……” 抱歉,虽说他也知道,好友是这些年来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分明无字无号,但只凭口耳相传的“无字剑尊”四字,就能骇得妖魔鬼怪闻名丧胆,然而只是数百年不曾与他外出游历,他就进境飞快,如今竟然连破瘴这种剑修分明不该擅长的事,都能凭大力出奇迹了,是否也有些太过离谱…… 若说贺兰庭将来的逆袭,凭借的是天道宠儿的离谱运气……那阿燃这简直就是不讲道理的强了。 诶……对了,方才那道剑光,瞧着也不像是登阳剑的路子啊? 沈忆寒正心下觉得古怪,忽然见前方林中走出一群人,衣着各异,却竟然都是认识的,为首的有宁阳子、萧亭山夫妇,跟随的除了长青剑宗、萧氏门下子弟外,还有十数名昆吾剑派弟子,贺兰庭也在其中。 贺兰庭看清前面的是沈忆寒、云燃两人,当即眼神一亮,喜道:“是云真人与沈宗主!” 十几个昆吾剑派弟子见了云燃,立刻都呼啦啦围了上来。 “我就知道,旁人哪有那么厉害,方才的瘴气定是云真人驱散的!” “不错,云真人既在此处,那妖物也不必担心了,定是手到擒来。” “只可惜王师兄的魂灯灭了,现下又怎么都联系不上,这林子里妖气如此厉害,只怕他如今已是遭了那妖孽的毒手……” 沈忆寒听他们叽里呱啦得头疼,心道看来昆吾剑派这些小辈子弟,遇上危难,也不比他们妙音宗弟子沉稳多少。 云燃道:“你等如何在此?” 又看向贺兰庭道:“葛师伯呢?” 贺兰庭答道:“师尊昨日吩咐,说是有所感悟,需得闭五日关,等他出关后我再随师尊前往云州,只是今日晌午,沉秋峰上驻守振江城的王……王师侄魂灯灭了,师兄叫门下弟子前来查看,我想着若能助一臂之力就好了,便跟着他们来了。” 贺兰庭说的师兄,自然是沉秋剑主,沉秋剑主座下弟子,即便已到金丹期,却也的确只是贺兰庭的师侄,难怪他叫得不大自在,沈忆寒扫他两眼,倒是察觉另外一事,有些讶然道:“你筑基了?好快。” 贺兰庭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晚忽有所感,就试了试,谁知竟然运气好成功了。” 沈忆寒心道,这可真是逆了个大天了,虽说只是练气突破到筑基,然而旁人突破谁不是郑重其事,恨不得斋戒沐浴焚香,做好万般准备,这小子倒好,居然是“试了试”,然后“运气好”,于是一个不小心就突破了…… 虽然知道贺兰庭多半不是故意嘚瑟,但他这话,的确听着……气煞人也。 果然边上一个弟子语气颇有些酸溜溜道:“小师叔不愧是师祖看中的关门弟子,天份就是不比我们这些庸才,突破跟喝杯水似的容易,旁人谁学的来?” 贺兰庭听了这话,似有些手足无措,道:“沐尘,你别这么说,我……” 那弟子道:“别别别,我可当不得小师叔这么叫,您还是叫我童师侄吧!” 宁阳子在旁听他们七一嘴、八一嘴,似乎很不耐烦,又见了云燃,更是面色不善,一句招呼也没打,转身便带着门下弟子,往树林中另一个方向去了。 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倒是走上前来,拱手道:“沈宗主,云真人。” 沈忆寒转目望向他们,却见陆雪萍跟在自家丈夫身后,正瞧着他,神情却有些复杂,眼神明显与先前在知客峰上二人重逢时不一样了,心下暗道:“她既恢复了灵智,想来是把当年旧事都记起了。” 目光却并未在陆雪萍身上停留太久,只拱手还礼道:“萧门主、萧夫人,二位如何也在此处?” 这林中妖气诡异,陆雪萍灵智刚刚恢复,万一遇上危险,只怕会应接不暇,想要劝他们离去,转念一想,这会子叫他们单独折返,若是遇上方才在瘴气中偷袭自己与阿燃的那东西,只怕更加不妙,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萧亭山道:“雪萍说想到振江城中逛逛,我们便在此歇脚,谁知还未进城,就感觉到此林中妖瘴弥漫,我夫妇二人本想来看看此处究竟是什么妖孽作祟,谁知便遇上了昆吾剑派诸位高足与宁阳子道友,便结伴而行了。” 沈忆寒心道那宁阳子眼高于顶,又记恨阿燃,自然也连带着恨上了昆吾剑派,哪会主动与他们结伴同行,只怕也是见妖瘴厉害,想着万一遇上危险,好拉个垫背的,才勉强和他们一道。 面上却没点破,只笑道:“既然宁阳子道友单独行动了,那咱们倒也不妨同行。” 他心下担忧萧亭山与陆雪萍若单独行动,如遇上那东西,恐怕应付不来,会有危险,但也知道此话不好直说,便这么若无其事的邀他们同行。 萧亭山不觉有异,他本来就与宁阳子和昆吾剑派诸弟子同行,此刻宁阳子虽走了,又遇上沈忆寒和云燃,再一起行动,也是自然而然。 云燃却在旁淡淡侧目看了沈忆寒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众人继续在林中前行,此刻瘴气消散,虽然林中夜色仍是幽暗,但视物却比方才瘴气弥漫时容易得多。 未走几步,沈忆寒便察觉有异,果然数名昆吾剑派弟子也惊呼道:“前面那是什么?!” 众人疾步上前,却见前方林中地面留下一大滩血迹,除此以外,还有几张不知什么兽类的皮毛,空荡荡留在原处,内里的血肉骨骼,却都已经不翼而飞了,仔细看下,叫人毛骨悚然。 方才那与贺兰庭说话,让他叫自己“童师侄”的弟子惊道:“这……这是剑灵狼的皮毛,怎么就只剩下一张皮了?” 剑灵狼是一种灵兽。 当年神剑昆吾铸成,昆吾山脉中许多妖兽被剑意震慑、胆寒之下纷纷逃离此地,唯有这支狼族,不知怎的竟然半点不怕,留在山中,后来剑派弟子才发现,它们已经诞生了灵智,并非作恶的凶妖,而是以昆吾剑峡中溢出的剑气为食,也是因此诞生灵智,其血肉皮毛皆受剑峡中剑气滋养,自然不怕昆吾的剑意,反倒是对其趋之若鹜。 剑灵狼不噬血肉,只爱吸食剑气,正是上苍送给昆吾弟子驭使的灵兽。 剑灵狼本不伤人,还听剑派弟子驭使,助其守护一方安宁,因此即便是凡人猎户见了,也多不会伤害这种灵兽—— 此刻他们却在这里看到了被吸干血骨的剑灵狼皮毛。 沈忆寒看了一会,忽然道:“不对。” 童沐尘道:“怎么不对,这的的确确就是剑灵狼的皮肉呀。” 沈忆寒摇了摇头,道:“这皮毛的确是剑灵狼的,但其上妖煞之气,与方才我在城中感觉到的那一抹妖气一般无二……这些剑灵狼已经不是灵兽……它们妖化了。” 众弟子闻言一惊,都纷纷上前去看,半晌过后,童沐尘道:“果然如此,剑灵狼分明不食血肉,不嗜杀生,怎会妖化?” 无人能回答。 众人又在林中转了几圈,前前后后发现了少说二三十副妖化后被吸食干净的剑灵狼皮毛。 昆吾弟子大都自小与此兽作伴长大,见到如此惨烈情形,不由都有些难过,默默然说不出话来。 童沐尘道:“死了这样多剑灵狼,不知是什么东西害他们妖化,王师兄若也经历了这些……必然不会坐视不管……眼下他的魂灯灭了,只怕也是和剑灵狼遭了同一个东西的毒手,昆吾界下……竟有妖孽胆敢如此嚣张,真当我剑派不存在了么?” 话语间颇有恨意。 贺兰庭动了动嘴唇,似是想说什么,却并未出口。 沈忆寒、云燃、萧亭山三人却想的更多—— 此行他们前往云州,本就是为了查清贺氏灭族之祸,结果路上就遇上这样的怪事,还有振江城中驻守的昆吾弟子疑似因此殒命,很难不说这其中没有联系。 正在此时,陆雪萍忽道:“不可再往前走。” 众人一愣,都扭头看她,萧亭山显然是对妻子的能力心知肚明,当即低声问道:“萍儿,你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陆雪萍没答话,却是扭头看向十数名昆吾弟子,目光空幽,仿佛透过他们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童沐尘等人都被她看的心下有些发毛,忍不住道:“前辈……怎么这样看我们?” 陆雪萍顿了顿,只是重复道:“……不可再往前走。” 沈忆寒与云燃对视一眼,那头她却又道:“否则你……你……还有你,你们都会死。” 这话是对童沐尘、还有后头跟着的许多昆吾剑派弟子说的。 “只有他能活。” 这话却是看着贺兰庭说的。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目光全落在了贺兰庭身上。 贺兰庭似乎有些茫然,怔愣了许久都没说出话来。 陆雪萍最后言简意赅的总结道:“再往前走,除了他……还有云真人,其他昆吾弟子……都会死。” 童沐尘是沉秋剑主弟子,能被师尊委以任务,来探看那灭了魂灯的王师兄和振江城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算是他师尊座下的佼佼者了。 他当然知道江陵萧氏门主夫人家出何门,知道逍遥山问灵术,也知道陆雪萍的话绝不会是空口胡言。 童沐尘与数名剑派弟子脸色一时都有些白。 萧亭山却一时无瑕关心这头诸剑派弟子如何神色,只是抓了陆雪萍的手,急道:“萍儿,这才好了多久……你怎得又用了?万一再伤了……” 陆雪萍回握主他的手,摇了摇头道:“不妨事。” 萧亭山道:“怎会不妨事?你难受么?头还疼不疼?” 语罢便低头将额头与陆雪萍的相贴,他二人已是结契道侣,神魂有依,他竟是心急的直接以元神探入,查看妻子的情况。 萧亭山爱妻如此,自己不觉有什么,倒叫旁人看了都难免有些耳热,众弟子都侧目不好意思看他夫妻俩,沈忆寒也轻咳一声转开了目光。 正在此时,忽然感觉周身经脉一热,汩汩暖流朝下腹某个位置涌去,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坏了,一路突发情况太多,竟然把这一茬要命的给忘了。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便调动全身灵力压制蛊虫,尽管如此,仍是感觉到呼吸灼热,脸颊发烫,胸膛起伏也急促了起来。 好在此刻已经入夜,他又拼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异状,一时倒也没有什么人察觉到沈忆寒的不对。 唯有云燃见他眼尾微红,目光隐有迷离之意,传音唤了他一声,却未得回应。 沈忆寒只是垂着眼睑,闻言肩头微颤了颤,身子仍一动不动。 云燃拉过他的手,只觉入手滚烫,心下顿时了如明镜。 众人正要商议接下来该当如何,却忽听云真人道:“既如此,今日便先不贸然入林,且各自回城歇脚,明日再议。” 昆吾剑派众弟子听这话都是听得一愣,心道他们修仙之人又不必睡眠,云真人忽然说要回城歇脚是什么意思? 但想到萧夫人刚才的话,他们倒也没有异议,萧亭山亦担忧妻子情况,点头道:“如此甚好。” 云燃道:“好,速离此地,否则瘴气聚结,不易脱身。” 童沐尘刚想问云真人回了城中后,可否要去昆吾在振江城中的仙府落脚,谁知话还未出口,那头云真人已经拉着沈宗主在月色下踏风而去,倏忽之间,已然是连个背影都看不见了。 绮思 第41章 大约是蛊虫已经发作了几次, 这次发作,沈忆寒虽然也极其难受,但在早早调动灵力, 勉力压制之下,倒不似先前那样头脑昏昏,对周遭一无所觉了。 他虽身上难受, 受情火灼烧,却也知道是云燃将他带回了振江城, 又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两人进了客房,云燃扶着沈忆寒在床沿坐下, 回身将门关上, 才走到沈忆寒身边也坐下, 抬手便要去解他的衣带。 沈忆寒虽然身上难受的厉害, 但这次他勉强保留了清醒之后,脑海里却想了许多。 此刻忽按住了云燃的手, 一边微微喘|息着,一边抬眸看着他笑了笑,道:“先等等……我……我还没那么难受……不急。” 云燃动作果然顿住了,却只是垂眸静静看着他, 没说什么。 沈忆寒身上无力,想要找个东西倚靠, 但此刻不知怎的, 他偏偏又不想靠在云燃身上,于是只是将按住的那只好友的手改为抓握,用力的攥着云燃微凉的手,仿佛能从这点凉意中寻得一丝慰藉。 他低着头,乌黑柔顺的发缕顺着额畔垂下, 掩盖了他的面容神态。 云燃只看得见他胸膛起伏得厉害。 片刻之后,沈忆寒忽然笑了笑,低头哑声道:“阿燃,我这副模样……是不是可笑得很?” 云燃道:“我并未这样想。” 沈忆寒道:“果真么?咱们千年交情,如今我竟落得这般地步,还要你为我纾解这情蛊……你说,若中蛊的是你,难道也需得我这样帮你么?” 云燃喉结微动,却没答话。 沈忆寒笑了笑,道:“是我太没定力了,被一只虫子弄的丑态百出……若换作是你,只怕再难过……也是不必如我这般的。” 他这次说话的时候,却是抬起了头,额角鬓边,密布着细细的汗珠,分明陷在痛苦难耐之中,一双眼看着云燃,却是清明而盈透非常,只是含了缕无奈自嘲的浅笑—— 一缕薄发被汗湿,滑落到他眼尾。 云燃看着他,衣袖下的手指颤了颤,这次却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替他拨开了那缕发丝,低声道:“你既知你我二人千年挚友……我如何帮你,自然都是心甘情愿,又何必想这些?” 沈忆寒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回答,只是眉眼温柔的笑了笑。 云燃看着他这副模样,却忽觉得心底某个地方一片火烫,手下竟情不自禁的用了些力,捻着他的下颔,低声道:“……还是说,是你不愿我帮你?” 沈忆寒愣了愣,似有所思,垂眸道:“或许……是有那么一点吧。” 云燃的心随着这句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久久没再说话,许久才松开了沈忆寒的下颔,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神情,道:“那沈宗主想要谁来帮你?萧夫人?还是……柴姑娘?可惜此刻她们都已名花有主,没法子叫你如愿以偿了。” 沈忆寒已差不多快忍到了极限,方才耳畔就有些嗡鸣,此刻险些没听清云燃的话,只依稀听见“如愿以偿”四个字。 恍惚之间,却也顾不上去想云燃说的是什么了,只迷迷糊糊琢磨到:“如愿以偿?的确……姓谢的弄得这蛊虫虽然可恶得很,可若非这蛊虫……我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和阿燃那样,如何不是如愿以偿呢?” 他神智一旦开始迷糊,灵台里祖师婆婆的那枚印记便开始无声无息的引导他的念头。 目中水光朦胧间,沈忆寒抬目对上友人一双漆目,忽觉满腔情念再难抑制。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闭目吻了上去。 唇上传来的触感柔软而温热,沈忆寒情念涌动下,忍不住又想更进一步,要撬开那紧闭着的门扉,然而对方身体却似乎僵硬的厉害,严防死守,只是让他白费力气—— 沈忆寒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松口抬眸向上看去,却看不清云燃的神色,只能瞧见他形状漂亮的薄唇上依稀留下了些许水渍。 沈宗主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看不清,便想伸手去抓云燃的衣领,好叫他再凑近些,谁知才刚伸出手,还没用上力,却被云燃一把攥住了那只作乱的的手。 云燃五指攥的死紧,沈忆寒连挣扎都没尝试,就直接放弃了,只抬目望着他笑了笑,道:“怎么了?不肯……” 话未说完,云燃一把将他拉近,两人正要贴紧,却忽然听得隔壁传来声音。 一个男子声音道:“只得这几间房了?就没有甲字房么?” 店小二道:“哎呦,客官,今日城中来了好些仙家,早便将甲字房定完了,别说甲字房,您几位这时候才来,能余下一间乙字房已经很不容易啦,您几位就委屈委屈,且先凑活一下可好?不是小的夸口,若去了别家,便是最好的房间,这床褥软和、饭食|精致、房间宽敞,可都是样样不比我家的!” 一女子声音道:“亭山,既然如此,还是不要再费事了,咱们就在此歇脚吧。” 沈忆寒本来意识已经渐渐模糊,此刻听了二人声音,倒是身子微微一顿,低声道:“是……是雪萍……” 隔壁竟是陆雪萍、萧亭山夫妇二人。 这客栈墙壁似乎并不怎么能隔音,那头萧、陆夫妻二人进入房间后的谈话声,对寻常凡人来说或许只是时断时续,落在沈忆寒、云燃二人耳中,却简直是清晰可闻。 萧亭山、陆雪萍不知道隔壁是他们,自然也不会刻意压低声音,进入房间后萧亭山关心了妻子几句,两人便开始浅呢细语,说起体己话来,陆雪萍时而附和,时而被他逗得浅笑几声,夫妻二人显然十分恩爱。 沈忆寒这下子却更加不敢出声了。 云燃望他一眼,心知他担心什么,衣袖一挥,两人面前透明结界倏忽闪过,他才转目道:“不必担心,他们听不见了。” 沈忆寒这才敢松了紧紧咬着的牙关,喘|息了几声,再也忍不住,抓着好友的袖角低声道:“阿燃……我……实在抵不住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云燃没说话,只是替他解开衣带。 沈忆寒稍微得到缓解,仰头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有些迷离,然而未几,又忽然被扼住了这短暂而来的出口。 他瞳孔微微缩紧,有些不可置信的含着泪转目看向云燃,那头的神色却十分平淡缓然,只是目光无波无澜的注视着他,仿佛什么都没做一样。 “你……”沈忆寒喉咙里发出一声隐忍的低哼,“你干什么……” 云燃道:“我前日查阅古籍,此类情蛊,即便纾解,也要徐徐而发,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伤身。” 沈忆寒此刻顾不上去想他这一本正经的到底是在胡说八道,还是真有其事,只是急的额角汗珠凝的更大了些,闭目咬牙忍了忍,一下子真恨不得当即死了才好。 偏偏结界虽然已设,隔壁萧、陆夫妇二人虽听不见他们说话,这边却能将那头的声音尽收耳底。 萧亭山似乎是与陆雪萍调笑了句什么,声息渐渐暧昧起来,沈忆寒听在耳里,只觉得更加刺耳几分—— 这时那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似乎是云燃又改了结界,两头都互不相闻了。 沈忆寒稍微松了口气,云燃却好似捕捉到了他这点细微的反应,忽然道:“……你很怕听见她的声音么?” 沈忆寒被他捏着命门,这会子他只感觉自己快被热得烧糊了,头脑昏沉,哪里还听得清云燃在说什么,只是再也忍不住的往他身上靠去,无意识的轻轻磨蹭着。 “还是你想听见她的声音?”云燃低低道,“这会她在隔壁……即便是和萧亭山……你心里是不是也欢喜得很?” “毕竟你二人……从前可是人人称羡的‘冰雪之好’,比起柴姑娘……你始终也是更放她不下的……否则,也不会总时时刻刻,记挂她的安危。” 他一边说着,手下倒是终于没再为难沈忆寒,修长的五指圈着他全部的爱|欲和情念,脸上却是完全相反的平静淡漠,只是那么垂眸看着对方在自己怀里颤抖、无意识的流泪,看着那双慢慢睁大的、平日里总是笑眼弯弯的……柳叶似的眼睛。 沈忆寒在身体的极度欢愉中,有那么一瞬间简直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方,然而鼻尖嗅到的熟悉味道却在提醒着他—— 这蛊虫好似学会了新的折磨方式,竟然到了这境地,却还不肯放过他。 阿燃……阿燃又在这样帮他,可已经如此,自己为什么还是无法解脱,究竟要如何……难道真的和阿燃…… 混沌之中,沈忆寒因这念头悚然一惊,竟然渐渐找回了部分理智—— 是祖师婆婆的灵台印记……在蛊惑他……蛊惑他趁此机会,完成她的心愿。 可是自己真的要那么做么? 沈忆寒忍受着痛苦,不知从何而来的意志力,忽然支撑着他咬着牙,凝聚了一掌的灵力,反手便朝自己面门疾击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沈忆寒虽已萌生死志,云燃却怎能让他如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低声斥道:“沈濯!你做什么!” 沈忆寒怔怔转目望他,这次却不再是生理性的落泪,而是当真心中倍觉羞辱,他眼角滑下一滴滚烫的眼泪来,恰落在云燃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我……我出不来……”他哑声道,声音里的茫然和绝望几乎再难掩饰,“我便如此……都不能自主……何不如直接死了?” 云燃什么都没说,却一把拉过他,用几乎能将他揉碎的力道,将他紧紧揽进了怀里。 “你不能死……”他在沈忆寒耳边一字一句道,“……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办法祛除蛊虫。” 最后他低低补了一句:“……对不起。” 沈忆寒还没来得及去想,他究竟要对不起什么,却忽而看见云燃的眉眼在他眼前放大,纤毫毕现。 两片唇贴了上来,先在沈忆寒的嘴唇上蜻蜓点水的一掠,然后细细的又顺着他发红的鼻尖,吻到眉眼,额头。 沈忆寒从未经历过这样缱绻的一个吻,此刻还来不及去想这个吻背后意味着什么,倒是先因其体会到了一种感官上的极度刺激。 他被这一吻牵动了心神和所有的情念。 沈忆寒忍了又忍,最终却还是没忍住,一把拉下云燃的衣襟,回吻了上去。 这次云燃没有躲。 沈忆寒也在这一吻间,终于得到了解脱。 绮思 第42章 释放的那一刹那, 沈忆寒却无暇去顾及身体的刺激—— 因为灵台中的那朵五瓣桃花,骤然发生了变化。 和云燃那一吻之间,沈忆寒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 仿佛从二人交缠的唇齿间,流入了自己周身奇经八脉。 与此同时,自己身体里似乎也有一股细弱几乎不可察的气流, 离开了他的身体。 原本还未完全开放,仍有些闭拢的花瓣缓缓舒展开来, 花蕊也朝外伸扬了几分,花托下亦生长出一小截细弱的枝, 沈忆寒感觉到那一截花枝仿佛连接着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 这份连接甫一出现, 紫府中的蛊虫忽然宁静了下来, 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得到了纾解,还是因为这灵台桃花的缘故。 二人一吻结束, 就此松开,沈忆寒微微喘|息了几下,终于缓缓恢复了理智。 方才情蛊发作,他虽然意识很不清醒, 可此刻努力回想,却也依稀能记起, 自己……自己好像主动吻了阿燃, 而且还在心绪激荡之下,萌生死志,若非好友及时拦住,只怕他现下已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 他活了千载岁月,一向以为人除生死无大事, 想不开寻短见——则是小儿女才会做的傻事。 岂知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被一只虫子逼到这境地。 忍不住心想:“那梦中阿燃亦中此蛊,却哪有人能帮他一分半分?他不还是硬生生忍下来了,又要独自对付三个孽徒,也不曾如我这般没用,竟还做出寻死这种蠢事来。” 一时心下又觉尴尬,又觉羞愧,竟没脸面去看好友神色。 沈忆寒忽然意识自己仍与好友紧紧相依,隔着薄薄衣料,他几乎能感受到云燃胸膛下心跳的力度,赶忙后退了退,脱开云燃的怀抱,道:“我……我方才并非故意轻薄你,实在是……” 他想说自己是受了蛊虫影响和那灵台印记蛊惑,这才一时没忍住,然而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说似在狡辩,而且若提灵台印记,则必得讲明祖师婆婆的执念和长乐登阳两剑的诸般渊源与纠葛,这又是一桩大麻烦事,沈忆寒实在还没想好该如何同云燃开口,又怕此事会影响友人道心,只得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云燃却似乎并不如何在意他的解释,只是看着清醒后的沈忆寒沉默了片刻,道:“蛊虫发作可缓解了?” 沈忆寒“嗯”了一声,踟蹰片刻,虽略觉难以启齿,却还是低声道:“……多谢……多谢你方才肯那样帮我。” “不必谢我,亦不必与我解释什么。”云燃顿了顿,良久,才继续道,“沈濯,你只要好好活着。” 沈忆寒知他说的是自己方才想不开寻短见的事,心下一时也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让你替我担心了。” 两人寥寥讲完几句,未再多言。 沈忆寒将身上清理干净,身心皆觉困倦,索性便在床内合衣躺下,闭目浅眠。 这次他没再邀请云燃与他一道,只是兀自歇下,任由云燃在身旁静坐禅定。 两人如此歇了数个时辰,翌日天不亮,外头走廊上便传来声音,有个少年敲了敲门,问道:“敢问云真人与沈宗主,可否歇脚在此处?” 云燃自静坐中睁眼,起身走到门前,打开门,外头站着的却是十数名昆吾剑派弟子。 童沐尘见到云燃,似乎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带了些急色,道:“云真人,出事了。” 云燃道:“怎么?” 童沐尘道:“昨夜里我们回了城中仙府,今早长青剑宗的几名弟子忽然找上门来,说他们宁阳子前辈不见了。” 沈忆寒也听见了声音,自浅眠中醒来,披衣下床,走到众弟子与云燃身边,一边系衣带,一边理了理头发问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不见了?” 童沐尘正要解释,目光却无意间落到正束发系衣的沈宗主身上,忽而一怔,看得一双眼直勾勾的险些挪不开,其他剑派弟子亦是如此。 他们虽早知沈宗主是当今修界最拔群的几个美男子之一,可却也从未如今日一样,觉得他身上仿佛忽然有种叫人说不上的感觉……或者用风情来形容,更为妥当。 今日的沈宗主,与昨天亦很不一样,可他们却又偏偏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 众剑派弟子皆看的呆呆愣愣,还是贺兰庭最先回神,答道:“据他们说,昨夜他们与咱们分开后,也在林中发现了数具剑灵狼的尸骨皮毛,宁阳子前辈似觉有异,便要往树林深处探查,谁知又起了妖瘴,他们走着走着,不知怎的,便与宁阳子前辈走散了,想要寻找,无奈妖瘴太厚,只能在林子外围打转,无论如何不得深入,更别说找到宁阳子前辈了,好容易绕出林子,却又不敢再贸然进入,便只得回到城中找上了昆吾仙府,想要请云师兄前去探看。” 沈忆寒系好发带,心里正在想,看来宁阳子昨夜未与他们一道,是不知道阿燃震散的林中妖瘴还会重新凝聚了,否则也不会继续深入。 正要开口,转目忽见众剑派弟子都呆愣愣瞧着他,到把他看的一怔,道:“你们这样看我做什么?” 童沐尘恍然回神,道:“没……没有,就是沈宗主今日,似乎……似乎与先前有些不同。” 沈忆寒十分莫名:“不同?” 伸手摸了摸脸,还是一张嘴巴两只眼,哪里不同了? 有个女弟子有些脸红,结结巴巴的答道:“是……是有些不同的,沈前辈今日似乎……似乎特别好看……” 沈忆寒挑了挑眉,正要答话,云燃却道:“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何在?” 童沐尘赶忙道:“都在楼下。” 又看向沈忆寒道:“噢,对了,沈宗主,贵派弟子与陆前辈、常前辈也在下面。” 众人下了楼,果然外头天色微凉,长街上站着几名神情惶惑焦虑不安的长青剑宗弟子,妙音宗众弟子则都跟着陆奉侠与常歌笑二人。 云燃上前细问了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昨夜情形,与贺兰庭方才所复述的差不多一般无二。 很快萧亭山与陆雪萍夫妇也带着门下诸萧氏子弟,从客栈中出来了。 萧亭山得知昨夜沈云二人与他们同宿一家客栈,倒没露出什么异色,只点头朝二人打了招呼,便道:“看来昨日咱们离开那林子后,宁阳子道友却不曾离开。” 陆奉侠沉声道:“这林子甚有诡异之处,宁阳子一夜未归,又不与他宗门弟子联系,只怕不妥,当务之急,咱们还是赶紧找到他为妙。” 众人当即动身,往城外那树林赶去,却见清晨林中瘴气竟已自行散去许多,都是精神一震,几名长青剑宗弟子赶忙使了宗门玉符寻人,谁知竟半点感觉不到宁阳子的灵力痕迹,顿时都有些情急失措起来。 一名弟子惶然道:“怎会如此,连宗门玉符都感知不到师尊的方位,难道师尊已经……” 贺兰庭见状,宽慰了他几句道:“这也未必,此处树林这么大,眼下咱们也只见到外围妖瘴散去,兴许宁阳子前辈在林中深处,瘴气未散,你们宗门玉符感知不到方位,那也是情有可原,咱们再往里找找。” 那弟子闻言,这才心下稍定。 众人又往林中深入了一些,比起昨夜里的妖瘴弥漫,幽暗难见行路,今晨在这树林里探索却要容易得多,只片刻功夫,他们就到了昨夜决定折返的那处地方。 只是仍不见宁阳子的踪迹。 童沐尘一边走,一边左右环视,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瞳孔微微一缩,愣在原地,片刻后失声艰涩道:“那……那是……” 众人皆朝着他的声音看去,只见前方林中又有一滩昨夜如他们发现剑灵狼尸骸痕迹那样的大片血迹,只是这次,地面上除了几具剑灵狼的尸骨皮毛,还有一件衣裳。 那衣裳的颜色形制,昆吾剑派弟子都很熟悉,正是他们日常穿着的练功服。 童沐尘几步上前,几乎有些踉跄,跌跪在那件衣裳前,半点不顾那衣裳还陷在满地血污之中,将其捡出,细细摸索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眼眶渐渐变得通红,最后自衣袖内摸出一小块残余的森白指骨,终于失声痛哭道:“三师兄!” 数名沉秋峰弟子在旁,见此情形,也都难以抑制的红了眼眶。 云燃见此情景,默然片刻,取出传讯玉简,沈忆寒心知他多半要与宗门通知这个坏消息,并未打搅,只是传音对本门弟子又再度叮嘱了一遍,叫他们在林中不许乱跑,务必都跟紧自己与陆师伯、常师弟。 众妙音宗弟子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血腥骇人的场面,都吓得不轻,自然知道厉害,纷纷答应,一个个都收起了先前野狗出笼的架势,乖的小鸡崽一般。 小石头扮作妙音宗女弟子,跟在燕子徐身边,此刻神情十分淡定,与脸色微微发白的燕子徐一比,越发显得老神在在,倒好像她才是这门中的大师姐一般。 沈忆寒正心想小石头也与子徐他们相处两日了,不知昨夜他们一道在城中何处歇脚,现下瞧着倒很融洽,那头贺兰庭在童沐尘身边蹲下,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瞧神情是在安慰诸名沉秋峰弟子,谁知童沐尘脸色忽变,却是转身一把将他搡倒在地,起身怒道:“王师兄不是你的三师兄,你自然是不痛不痒,站着说话不费劲了!” 沉秋峰数名弟子,也都面含不忿,附和道:“就是!谁要你来假惺惺!” 贺兰庭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推倒在地,摔在一大滩脏污的血迹里,沾了满头满脸,十分狼狈,却顾不得起身,见童沐尘与诸位同门发怒,有些不知所措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童沐尘抱着他那王师兄的衣裳,满面泪痕,又悲又怒道:“那你是什么意思?王师兄死了,我们连心里难过,哭一下也不成吗?他便不如你金贵,那也是我们相处了几十年的同门师兄弟,谁用得着你……” 云燃沉声斥道:“童师侄!” 童沐尘被他喝止,这才抽了抽鼻子心不甘情不愿的闭了嘴,只是仍红着眼,将头侧了过去,显然连多一个眼神也不肯给贺兰庭。 昆吾弟子自己内讧,忽然吵起来,旁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萧亭山夫妇、陆奉侠都是缄默不言。 沈忆寒心中叹了口气,正要出言,却见身前一个红影掠过,竟是常歌笑走到了跌在地上的贺兰庭面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转目望向童沐尘,笑吟吟道:“童公子,你心中有气,大可去找害了你三师兄的凶手,贺小公子拜入昆吾时日是短了些,难道不也一样是你同门么,再说他本来是一片好意,就算话说得欠妥些,你又何必如此与他动气?还是说……你本来就看不惯他,这才借机将气撒在他身上?” 绮思 第43章 “我看不惯他?我有什么好看不惯他……” 童沐尘正欲反问, 恰对上妙音宗那常前辈笑眯眯的一双眼,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打了个突, 竟有种被此人看透所思所想的感觉,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也有些说不下去了。 常歌笑优哉游哉道:“你看不惯他什么, 我又怎能知道?这就只有童公子自己心中清楚了……” 他正要再说什么,却不知怎的眉心一动, 看了一眼正面沉如霜的陆奉侠。 沈忆寒见状,心知多半是陆师伯传音, 叫他少管别派门下是非。 常歌笑果然闭口不言了, 只是转目看贺兰庭一眼, 便回到了陆奉侠身后。 萧亭山见这头争执稍歇, 赶忙岔开话题道:“既然贵派驻守此地的弟子已经遇难,只怕那头……宁阳子道友的情况也不妙, 咱们还是赶紧找人为好。” 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本就担心宁阳子安危,方才却又不好插嘴,眼下都附和道:“萧门主说得有理,只是这林子甚大, 里头妖瘴又似乎未散,咱们这般找下去, 也不知还要找多久, 不如分头行动……” 沈忆寒想起昨日与云燃遇到的那东西,立刻摇头否定道:“不妥,昨日我与云真人在瘴气中遇袭,那妖物甚为厉害,只怕你们若遇上了, 应付不来。” 陆奉侠道:“竟有此事?宗主可能确定是什么妖物?” 沈忆寒略一思忖,道:“当时那东西在瘴气之中,我亦无法探查,只能确定……即便是我遇上了,独自对付那东西,恐怕也讨不了好。”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沈宗主的元婴巅峰境界,在诸门派门主宗主之中,虽算不得很高,然而此时此刻,林中众人修为能胜过他的,也不过云燃、陆奉侠两人而已。 倘若连他也对付不了那妖物,自己这些小辈弟子,谁又敢单独行动? 萧亭山道:“既然如此,咱们还是一齐行进最为妥当。” 有昆吾弟子道:“萧夫人昨日说,我们若再往里走,便都会遭遇不测……不知今日可有不妥?” 陆雪萍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今日已经无妨。” 十数名昆吾弟子闻言,都稍稍松了口气,众人这才动身,继续往林深处走去。 果然不出所料,这林子外围瘴气虽已散去,但越往里走,妖瘴却越浓,显然林中深处的妖瘴,并未全然散去。 云燃抽剑如昨日一般暂时震散了妖瘴,他们才继续深入。 妖瘴一散,再探查此林就容易许多,不过半柱□□夫,他们终于到了昨日未曾进入的树林深处,这次那几名长青剑宗弟子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了宁阳子,却没一个高兴的起来—— 因为躺在地上的,已是一具尸首了。 众人发现宁阳子时,他脸色已然灰白一片,再无半点血色,左胸胸前破损,像是被剑贯穿,衣上血迹浸染开来一大片,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几名长青剑宗弟子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探他身体,却发觉这具身体早已不剩半点生气,体内更无分毫灵力游动痕迹,都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那宁阳子的弟子更是惨嚎一声,抱着师尊的尸首哭道:“怎会如此……师尊他老人家修为精深……怎会……” 他说得也的确不错。 宁阳子修为已臻化神,别说是一处剑伤,就是左右两边胸膛都给剑捅个对穿,那也断不该就这么气绝,陆奉侠上前单膝跪在宁阳子尸身旁边,闭目凝聚灵力,抬手探他灵台。 片刻后,他才睁开了眼。 沈忆寒在旁问道:“如何?” 陆奉侠起身,脸色不大好,摇了摇头,低声道:“全无灵力运转痕迹,元婴已毁,元神亦不见其踪,想必也已溃散。” 沈、云二人,萧亭山夫妇听了此话俱是默然不语,元婴被毁元神溃散的下场他们自然心知肚明—— 那是绝无半点生还之理了。 这时一名长青剑宗弟子忽道:“沈宗主既说,昨夜您与云真人遇到的妖物是一只手爪,那为何宁阳子师伯身上的……却分明是剑伤?” 他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均觉他所言有理,唯沈忆寒心念电转,听出这弟子言外有意,脸色微沉道:“昨夜我与云真人所遇妖物,的确是以手爪伤人不假,可我方才亦说了,那妖物藏身于瘴气之中,并未露出全貌,谁又知道它会不会使剑了?” 那弟子道:“妖类灵智有限,多习炼体之术,而不精于身外之长,用手爪伤人,那还算是情理之中,可能将剑道修习出名堂的妖类有几个?何况以我师伯剑道造诣,能用剑害他性命的人修,当世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又何言妖类?” 他话说到这份上,只要不是真傻,自然不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当世能胜得过宁阳子的剑修,的确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而且巧之又巧,在场便有一个。 众昆吾弟子虽多是沉秋峰座下的,却也大都对云真人心存敬慕,童沐尘当即便冷了脸道:“你此言何意?难道是疑心杀了宁阳子前辈的并非妖物,另有他人?” 那弟子冷哼一声道:“究竟是不是,动手之人心中自然最清楚!” 童沐尘闻言怒道:“昨夜此林中煞气冲天,妖瘴弥漫,谁看不出来作祟的是妖物?再说死在这林中的,又不只有你们宁阳子前辈,怎得?你们长青剑宗死了人心中难受,难道旁人门中死了人就不难受么?” 又道:“你疑心谁,大可直说,不必如此夹枪带棒,叫人听得火大,难道你们忘了,今早是谁低声下气的求到我派仙府门下、又是谁将你们带到此处,帮你们寻到宁阳子前辈的么?当真忘恩负义,翻脸不认人,难怪长青谷将你们剑宗踢出门下,再不肯与你等相认!” 那弟子本来只是冷冷不言,闻听此句,却是勃然大怒,道:“你说谁被踢出门下?分明我剑宗才是长青嫡脉正支!” 童沐尘道:“我呸,什么嫡脉庶脉,修仙之人还讲这套,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还敢舔着脸妄称正支,什么高门正支如此不讲道理,不问青红皂白,没半点证据便血口喷人的!” 那弟子道:“怎就没半点证据了?谁不知道当年登阳剑主不顾父辈师门颜面,当众羞辱我师伯,还逼他……逼他……登阳剑主对我师伯素有仇怨,昨夜城中能动手伤了师伯的,便只有他!不是他还能有谁!” 童沐尘哈哈大笑道:“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简直狗屁不通,照你这么说,一间茅房里只有你和我,你若吃了屎,难道便一定是我屙的么?” 那弟子闻言大怒,当即便噌得一声拔剑要动手,童沐尘亦不肯示弱,也要拔剑,两人却同时被云燃弹指连射出两道剑芒,震的虎口一麻,剑柄俱脱手落地。 他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飞快,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经你来我往互相骂了一通,沈忆寒都听得一愣一愣,直到此刻才终于反应过来,对那长青剑宗弟子道:“此处都是诸派正道同盟,你若心有猜测,直言便是,昆吾剑派自会给你解释,何必含沙射影、言有所指?” 那长青剑宗弟子被震掉手中长剑,倒也不觉如何窘迫,只不冷不热道:“正道同盟也分里外亲疏,谁都知道沈宗主与云真人交好,你们妙音宗自然是百般替他开脱了,是非曲折,究竟如何,待我等将消息告知门中长辈,自有定夺。” 童沐尘“哈”了一声,道:“那就闭上你的狗嘴!少叭叭叭的惹人烦!” 沈忆寒:“……” 他原本以为阿燃这位师侄,只是看不惯贺兰庭,现在看来,他对贺兰庭,呃……说不好其实已很是口下留情了。 陆奉侠在旁看得眉头深蹙,终于忍不住道:“我宗宗主便是与云真人交好,却也并非是非不辨,正邪不分,妙音宗虽是小派,也是数千年玄门正道,云真人若真与此事有干,宗主自然不会袒护。” 那弟子还待再言,宁阳子那一直抱着他尸首的徒弟终于低声斥道:“好了田师弟,别说了!你还要再叫我长青剑宗更给人瞧不起么?” 那田师弟闻言,虽然面色仍有不忿,却终于是强自忍住不言了。 萧亭山道:“宁阳子道友昨夜身死于此,这林中却半点寻不到凶手气息,妖物亦不知逃去了哪里,若咱们就这么走了,只怕难保此妖不再现身,届时它若伤害振江城中百姓,那可如何是好?” 云燃道:“不必担心,我已将此事回禀门派,方才掌门师兄回信,今日傍晚,我派会有一位剑主、两位剑君抵达振江城仙府,将此事细查。” 一名剑主两名剑君? 那可的确足以见得昆吾剑派对此事的重视了。 陆奉侠颔首道:“振江城是贵派辖界,如此自然是最妥当不过,只是……我总觉得昨夜的事,多半与将贺氏灭族的凶手脱不了干系,宁阳子道友与咱们同行,不过是分开了这么一会儿,便遭杀身之祸,不知其他前往云州的道友,是否还安然无恙?” 沈忆寒心觉师伯所说有理,对云燃道:“师伯所说不错,阿燃,调查振江城妖物的事,暂先交给你同门,咱们还是赶紧前往云州,与诸派同道汇合为妙。” 云燃垂眸看他,道:“好。” 经此一事,宁阳子身死,长青剑宗弟子自然再无心思前往云州,调查什么贺氏灭族之案,只带着宁阳子的尸首,径自返回门派,临行前那宁阳子的徒儿倒是来与云燃赔礼道歉,说他师弟一贯心直嘴快、口无遮拦,请云真人不要将他那些话放在心上。 云燃自然是不会与一个小辈计较的,只是淡淡应了,倒是童沐尘不忘送了那几个长青剑宗弟子老大一个白眼。 妙音宗众弟子皆随沈忆寒一道,自然得等傍晚昆吾剑派前往振江城的一名剑主两名剑君到了,与云燃交接过后,他们再一齐动身。 萧亭山夫妇未再停留,与沈云二人道过别后,便先行前往云州。 等人的功夫里,小石头似乎有话跟他说,总算见他得空,便寻了个空隙偷偷将他拉到一边。 沈忆寒正想问她怎么了,却见小石头先看了看远处客栈大堂内,正闭目禅定的云燃,又转回来看了看自己,沈忆寒给她看的发毛,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小石头这才问道:“……你已修了女君的功法?” 沈忆寒一愣,道:“你怎知道?” 又忽想起今早那十几个昆吾剑派弟子的神色,顿觉得小石头这欲言又止的神情里,似乎包含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容。 果然小石头轻咳了一身,忽而改为传音道:“有件事忘了与你说。” 沈忆寒道:“什么?” 小石头道:“女君她老人家的功法好处多多,你修习了,那自是受益无穷的,只是采补双修之法,日久研习,会渐渐影响神态气韵……额,自然,我是觉得那没甚不好,只是你们正道修士素来事多,又多心得很,你若被旁人发现继承了她老人家的传承,只怕会有麻烦,还是稍微遮掩些为好。” 沈忆寒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这话什么意思,脸上神情险些凝固在原地,良久才道:“……我是男子,也会这样受其影响?” 小石头道:“那是自然,女子是人,男子难道便不是人么,当然会有影响了。” 她看出沈忆寒心思,又赶忙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啦,虽然有影响,但却也不是就让你变得和女子一样妩媚娇娆啦,只不过在旁人眼里可能会更风情万种一点而已……” 她话没说完,沈忆寒已感觉仿佛被一道雷劈中天灵盖,缓缓道:“风情万种……用在男子身上,难道是什么好话么?” 小石头显然半点没觉察到其中的不对,闻言茫然道:“难道不是么?” 沈忆寒:“……” 好吧,小石头是祖师婆婆的眷从,祖师婆婆是上古魔修中的大能、双修采补一道的大家,对她来说,风情万种当然算不得什么坏话了。 “那要如何掩饰?” 他现在只关心这个。 他其实也没想修习祖师婆婆传承中的双修采补之法,但显然,随着那道灵台印记和祖师婆婆的执念印入,一切却已不能全然随他心意,受其影响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小石头道:“这也不难,你只按照女君的桃源心经,一层层仔细修炼,等到心经在你紫府中产生的真元,能够强过你从前所习心法的真元,那便能收放自如了。” 沈忆寒眉头深锁。 他从前修习的心法,自然是妙音宗乐修所习正宗法门,若将祖师婆婆的心法作为主修,那他从根上……不就已经是个修习魔道功法的魔修了么? 正想问小石头有没有什么其他权宜之法,小石头却道:“喔,对了,还有一事忘记告诉你了。” 沈忆寒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咯噔一声,实在怕她又说出什么噩耗来:“还有什么?” 好在这次不是噩耗。 “你中的那个蛊虫……”小石头道,“我虽不知是什么来路,但这类操纵□□的下三滥手段,只要修习女君的桃源心经,都能以此心法运转压制,若能练到第七层,别说是一只蛊虫,你就是把全修界能找到最厉害的春|药当糖豆子吃,那也是半点不妨事的。” 绮思 第44章 这大概是近些时日, 沈忆寒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他精神一震,当即便道:“此话当真?你怎不早说?” 小石头道:“先前见你似乎不肯修习女君的双修之术,我便忘了嘛, 谁知道你这么快就跟你那……额……练起来了。” 沈忆寒听得一愣,终于明白过来她方才看自己,又看阿燃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顿觉十分尴尬,赶忙解释道:“你误会了, 我没有和阿燃……” 话到嘴边,却没说下去, 又顿住了。 没有吗? 他现在当真还能心不虚气不急的以为, 自己与阿燃之间, 仍然如之前那千年一样清清白白么? 天底下怕也没有哪两个好友, 能如昨夜,自己与阿燃之间一样吧…… 其实昨日, 沈忆寒当时心绪纷乱、尴尬羞愧之下虽没来得及多想什么,入了夜后,他忽梦忽醒,才想了许多, 思及昨夜意乱情迷间友人神态模样,总觉得有些不对, 心里隐约生出怪异感觉来, 却又偏偏没法清楚的回想起当时的细节和好友说过的每一句话。 近些时日,他与阿燃之间发生的逾矩之事,虽然好像是因为蛊虫,但一切实在来的太快、而且也太自然而然了,尽管两人已经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 沈忆寒也知道昨夜自己的失控、阿燃的迁就还有那个吻,只是为了帮他解决躁动的蛊虫…… 他还是忍不住多想。 沈忆寒不知是不是因自己对好友心生爱慕,才会情者见情,才会自作多情的在阿燃的所作所为中看出旁的意思……可他却偏偏又无法克制这种念头。 因为只要稍微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存在,他便心跳的飞快。 小石头见他忽然走神,连唤了两声,沈忆寒才回过神来,“啊”了一声。 小石头道:“你既然已继承女君衣钵,自然也知道她老人家的执念和心愿是什么了,反正你将来也总要替女君完成心愿,那便是同他双修了,我瞧也没什么,这不反倒正好么,就是他看起来总冷冰冰一本正经的,怪也吓人,倒和当年那个讨厌的家伙像的很,我还当你勾引他且得费些功夫呢,没想到竟这样快,你可真是天赋异禀!” 沈忆寒听得一阵无言,小石头越说越离谱,他一时不知该纠“勾引”还是该纠正“天赋异禀”,竟然无从与她解释,心下长叹一声,心知和这石妖姑娘怕是没法说了。 只得掠过此事不谈,道:“照你方才所说,那不知我要花费多久时日,才能将桃源心经修至第七层?” 小石头道:“第七层?你想的也太远了,在你境界到大乘期以前,能修到第六层便很不错了,第七层少说也得到突破至渡劫期前后,才可考虑。” 沈忆寒闻言,心下有些失望,道:“那就是说……我还是得受蛊虫操纵……” 小石头道:“也不必非得修至第七层,你修习心经,每进一层,都能多抵御那虫子一阵,譬如一日发作一次的,你用女君的心法抵挡压制,或许便能一月两月发作一次,越往后那虫子在你体内捣乱便越不容易,待你修至第七层,循序渐进的,自然便什么情蛊、春|药都奈何你不得了。” 沈忆寒听她这样说,心中才稍觉宽慰了一点。 小石头却道:“不过你若想进境的快些,我瞧你把那个登阳剑传人好生采补一番,就是眼下最快的法子,女君的功法用旁的什么炉鼎百次千次、那也是抵不得登阳剑传人耕耘一回半回的,而且……” 沈忆寒心道,自己想要压制蛊虫发作,本来就是不欲再这么别扭下去,两日便得阿燃“帮”他一回,若照小石头所说,倒因此直接坏了阿燃千年修行、毁他元阳之身,那岂非本末倒置了? 因此不等小石头再滔滔不绝,便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娘提醒。” 小石头道:“不用总是姑娘姑娘的叫我,我如今有名字了,还是你徒儿给我起的呢!” 沈忆寒一愣,道:“子徐?他怎会想到给你取名字?” 小石头道:“先前他们总问我父母出了什么事,怎么被你带回来,我哪有父母?若非要说谁是父母,那也只有女君,可惜女君已经仙逝……我自然便告诉他们,我爹妈都已经死了,他们便都叫我节哀,后来你徒儿问我叫什么名姓,我说我叫小石头,他却不信,还很可怜似的这样看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做出了个默然同情、又有些怜惜的眼神朝沈忆寒看来,沈忆寒一见,几乎便能想象到当时子徐瞧着小石头的眼神。 小石头继续道:“他好像以为我不肯告诉他真名,我怎么解释也没用,我看他似乎是嫌弃我的名字不好听,才不肯那样叫我,便跟他说‘你觉得我的名字不好,那你给我起个名字好啦’,他又赶忙解释,说他不是嫌我的名字不好听,但我求他,他还是想来想去,给我起了个新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好笑,朝人群中正在与师兄弟们说话的燕子徐看了一眼,谁知却恰好撞见那少年也正在往这便偷瞄。 燕子徐这一下偷瞄,哪知会被他师尊的目光撞个正着,顿时吓了一跳,赶忙将视线收了回去。 小石头却恍然不知,仍自欢喜道:“你猜他给我起了个什么名字?” 不等沈忆寒发问,她便己乐颠颠道:“若芙,石若芙,我不是很懂,但还是觉得这名字很好听呢!你说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 小石头大约是在传承洞穴中,不见天日的做了万年顽石,如今真正得了人修的名字,脸上是掩也掩不住的高兴。 沈忆寒见她天真模样,心中亦很为她高兴,微笑道:“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自然是好的很了。” 小石头听他认可自己的新名字,更觉欢喜,道:“听你这么说好像很厉害,你徒儿挺会取名字的,那你以后可也得叫我石若芙了!我也不叫你沈宗主,要叫你的名字才是,就叫你小寒吧!” 语罢也不再和沈忆寒多说,欢天喜地、一蹦一跳的径自回到楼下妙音宗众弟子之间去了。 沈忆寒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失笑。 * 傍晚时分,昆吾剑派前来振江城调查的那一位剑主、两位剑君果然到了。 云燃与他们交接后,众人正要自振江城动身,贺兰庭却忽然找上了门。 燕子徐见到他,有些讶异道:“贺公子,你不跟着你师兄弟们回去,怎么到这来了?” 贺兰庭道:“方才收到师兄传讯,说师尊闭关时气脉不畅、真元稍有逆转,受了轻伤,需得修养一阵,此行怕是没法子带我去云州了,恰好得知云师兄也在振江城,就……就叫我先与云师兄、沈宗主同行,等到了云州,再与掌门师兄、碧霞师姐汇合。” 说罢拱手朝云燃、沈忆寒二人一拜。 这些时日下来,沈忆寒虽始终对贺兰庭心存芥蒂,十分防备,但倒也不似刚开始那般紧张了,因此闻言虽然神色微动,却并未说什么。 云燃也只是稍一颔首,算是知道了。 众人就此往云州动身,有贺兰庭同行,沈忆寒御鸾鸳赶路时,特意飞到了常歌笑身边去,传音提醒他道:“你可记得,咱们此行到云州就是凑个数,贺家的事还轮不上咱们多嘴,你就是看那姓贺的小子再顺眼,最好也少操心他的事。” 常歌笑没回答,只斜过眼,看了他一眼,忽道:“师兄也发现他身上的不对了么?” 沈忆寒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一动,转目看他道:“……你说什么不对?” 常歌笑摸了摸鼻子,道:“师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他与旁人不同些,是看上这小子了吧?” 沈忆寒心道难道不是吗? 嘴上却没说什么。 常歌笑似看穿他心中所想一般,望着他似笑非笑道:“我和师兄你可不一样,我不过是开开玩笑,又不是真的喜欢男人,他一个臭烘烘硬邦邦的毛头小子,还一身见不得人的秘密,古古怪怪,有什么值得叫我对他心动的?” 沈忆寒本能的反驳道:“谁真喜欢男人了……” 常歌笑长长的“喔”了一声,道:“是呀,是谁从前天天嚷嚷着,以后要找位姿容绝群的仙子结为道侣,双宿双飞,羡煞旁人,结果却打了一千年光棍,如今还日日对着一个同为男子的……好友?想入非非呢?” 说到最后,还不忘拉长尾音,拐了个弯儿,满是耐人寻味之意。 沈忆寒听得脸色忽红忽白,心知自己与云燃相处时的诸般情绪变化,定然都瞒不过师弟的眼睛,与他嘴硬也没什么用,干脆瞪了他一眼,道:“你最好不要和别人胡言乱语。” 常歌笑道:“自然,师兄的秘密,我这做师弟的岂不得好生替你保守,否则若是让云真人知道了……” 他顿了顿,却不继续说了,只桃花眼似笑非笑朝沈忆寒一挑,低笑了两声。 沈忆寒从他这笑里品出了点别的意思,忽然心跳的飞快,低声道:“……他若知道了,那又怎样?” “他若知道了啊……”常歌笑双手抱在胸前,似乎略想了想,忽然转目过来,望着沈忆寒挠了挠下巴道,“师兄,你近来整日对我凶巴巴的,怎么这下子倒想起问我了?我偏不说,除非师兄你开口求我喔~” 魔乱 第45章 求便求, 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沈宗主想也不想,当即便道:“好师弟,算我求你了。” 常歌笑大约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干脆利落的认怂, 反倒愣了愣,道:“师兄求得倒是利落……” “不过,既然师兄都肯开口诚心诚意求我……那我大发慈悲告诉师兄, 也没什么,云真人若知道了师兄你对他的心意啊……” 他言及此处略顿了顿, 转目望着沈忆寒灿然一笑:“……兴许怕是得偷着乐呢。” 沈忆寒听了这话,脑海里空白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为何会偷着乐?你的意思是……他……他也……” 常歌笑忙摆摆手, 道:“诶, 我可什么也没说, 我也就是猜一猜,师兄你那云真人心深如海的, 他想什么我哪儿能捉摸?不过信口胡猜一猜罢了。” 沈忆寒一时心乱如麻,良久,才缓缓道:“常乐之……你是不是故意捉弄我来着?” 常歌笑道:“诶?师兄你自己求我告诉你,我才说的来着, 怎么又成了我捉弄你了?可别不讲道理啊!” 语罢又道:“况且我也没说我猜的就一定对嘛,你和云真人之间的事, 我一个外人, 哪里好说的准的?你既和他好得什么似的,何不直接去问他?” 沈忆寒默然片刻,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道:“……你方才说贺公子不对,又是怎么回事?” 常歌笑道:“喔……这个啊, 我早就想跟师兄说来着,结果师兄你日日与云真人形影不离的,我就没插上话……” 沈忆寒道:“说重点——” 常歌笑见他面色不善,这才终于不再插科打诨了,顿了顿道:“他有两副七情。” 沈忆寒一愣,道:“两副七情……此话何解?” 常歌笑道:“七情牵动灵智,灵智连通心神,寻常人只有一念心神,自然也只有一副七情,常人的情绪过渡自然——” “譬如师兄你——见了云真人,你先是‘喜’,因为你心慕于他,或者也可说是暗喜、窃喜,总之你心里是欢喜的,再然后便忍不住生出别的念头,譬如与他更亲密些、譬如与他长相厮守、耳鬓厮磨,这时是‘欲’,再然后你又想起你二人同为男子,又是千年友人,怕若与他坦白,万一不成,便连朋友都没得做,更甚者坏了他的修行和道心,这时是‘惧’,想到此处,你已然心如死灰,自然也知道这些事你便只能在心中想想,无论如何不敢轻易付诸行动,你与他此生怕是也没有更进一步可能的,这便转化成了‘哀’……” 沈忆寒刚开始还能心平气和听他说,越听却脸色越差,到此时终于忍不住道:“所以……这和贺兰庭有什么关系?” 常歌笑道:“当然有关系,师兄你素来心淡,尚且如此,常人七情之中便更是起伏波动、过度有依有据,譬如不会从大悲忽然转到大喜,但在他身上……我感受不到这种过渡。”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多心或是看错了,后来与他相处、仔细观察此人,我便愈发发现这并非是我的错觉,他身上这种情况……要么便是练了什么有碍七情的功法,要么……便只能用他有两副七情来解释。” 沈忆寒默然片刻,接着常歌笑的话茬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若他身上展现的是两副七情,彼此来回切换,在旁人看来……自然便没有过渡,忽喜忽悲,乍哀乍恶?”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不错。” 沈忆寒又道:“一念心神产生灵智,方能牵动七情,他若有两副七情,难道也有两副心神……” 也就是说,贺兰庭其实……一体双魂? 常歌笑这时却面色肃然的摇了摇头,道:“师兄,这我便无法得知了。” 确实,要确定贺兰庭身上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常歌笑现在能做到的事,就连当初自己与云燃、楚玉洲三人以灵识进入他体内,为他祛除噬魂种时,尚且都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若真要细查,恐怕非得以元神探入不可。 可贺兰庭身上藏着的秘密甚多、法宝、奇怪功法也甚多,即便沈忆寒现下高出他两个大境界,却也不敢肯定自己一定能做到,中间不会出岔子。 常歌笑道:“我先前之所以告诉师兄,此人身上有异,一是因为发觉此事,二是因为,他对云真人的情绪,似乎与旁人很不一样。” 沈忆寒闻言,忽然想起那个梦中的内容,心头一紧,立刻追问道:“如何不同?” 常歌笑思忖了片刻,才道:“奇怪得很……有时是又敬又慕,又感激又佩服,有时不知怎的,又十分愧疚,有时却又干脆忽然成了既恨又妒,恨意之浓……仿佛恨不得让他立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一般。” 沈忆寒一愣,听得有些茫然—— 贺兰庭对阿燃又恨又妒? 若说此人如那梦境中一般,对阿燃因敬生爱,因爱而不得生痴,所以才做出诸般背弃师尊、伤害师尊的事,沈忆寒尚且还能理解,可现下梦中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贺兰庭与阿燃相处,不过是好友救回他的那寥寥数日,后来便甚少谋面,每次也不过只是点头说个只言片语,他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有什么理由妒恨阿燃? 难道贺氏灭族之祸,是阿燃…… 这念头一出,立刻被他摒除,因为实在太过荒谬了。 阿燃就是再怎么厉害,如今也不过千岁出头,小乘巅峰境界,虽然他在剑修中的确是独步当世,甚至可以越境战胜大乘境的修士,可贺家不论旁人,单一个贺老门主,就已臻渡劫期,比大乘还高一境,更别说其他贺氏修士,阿燃一人怎么可能灭贺氏一族? 那贺兰庭的恨意就来的更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沈忆寒正百思不得其解,常歌笑似乎还想说什么,谁知二人说曹操曹操到,贺兰庭本来在后头与妙音宗众小辈弟子同行,这会却不知怎的飞到了师兄弟二人身旁,似是有话要说。 瀛洲贺氏以阵法之术为长,贺兰庭拜入昆吾剑派不过寥寥数日,御剑而行,竟然十分从容,跟随他们也分毫不见吃力之色,此刻拱手道:“常前辈,沈宗主。” 常歌笑收起方才和沈忆寒传音谈话时的肃然,又变回了那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模样,笑道:“怎么了,贺公子?” 沈忆寒却只是看着贺兰庭,沉默不言。 贺兰庭见常歌笑一瞬不错的盯着自己,对方虽已恢复了男装打扮,也不再如女装时那样钗粉齐全,但看着那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还是让他情不自禁想到当日那位明艳动人的“常师姐”。 他似乎颇觉紧张,舌头都忍不住有些打结,道:“我,我来……是想谢过先前在林中,常前辈帮我说话的事。” 语罢又要拱手拜礼,常歌笑手指一勾,贺兰庭便感觉到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凌空拖住了他,叫他拜不下去。 常歌笑双手抱胸,这才收起勾了勾的小手指,道:“我当什么事,不过看不过眼随口说了两句罢了,贺公子不必挂在心上,何况你如今是云真人的师弟,云真人又是我师兄的好友,那你自然也算和我同辈了,不必总前辈前辈的叫我。” 贺兰庭抿了抿唇,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即便常……常公子不觉得有什么,可那时却也的确帮我解了围,我心中自然是感激的……非得前来亲口道谢不可。” 常歌笑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眯了眯眼笑道:“说起来……你每次找我,总说是来道谢,好嘛,虽说是礼多人不怪,可你该不会道谢是假……其实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来同我说话吧?” 贺兰庭一怔,顿时从脸颊红到了耳根,道:“不……不是的……” 常歌笑见他局促,哈哈大笑,这才道:“逗你的,回去吧,小事罢了,不必总挂在心上,我瞧你也是大族出身,怎么反倒这样小心翼翼的,如此在意旁人的想法?劝你一句,不必如此,天下各花入各眼,有的人生来就是看你不顺眼的,何必那般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你如何能讨好的了所有人?” “再说你才拜入昆吾不久,和谁相处,都总得有个过程,没有一蹴而就的,你实在不必急吼吼的去讨好你那些师兄弟们,他们性情本来算不上坏,只是你太操之过急了些,这样反倒适得其反,你只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久而久之,自会有人与你亲近,远不必强求。” 贺兰庭闻言,怔然良久。 这些日子,贺兰庭其实过得甚为恍惚。 他十几岁的年纪,忽逢灭族之祸,侥幸逃得一命,却又被不知什么身份的人一路追杀,疲于奔命,好容易被云真人救下,原对其存了雏鸟之情,谁知云真人对他也不过只是路施援手,并无收他为徒之心,贺兰庭当日被留在青霄峰上,颇觉惶然,只觉这天地广大,自己从前拥有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失去,竟然再无任何人、任何物可凭他依靠—— 他从前在贺家,本来过着的就是看似尊荣,其实除了闭关几年才能见得一面的父亲外、所有人都对他疏远冷淡的日子,如今落入这种处境,寄人篱下,不知所措之下,头一次笨拙的想要讨好旁人,谁知却偏偏好像都适得其反。 收他为徒的葛老剑主并非真心对他,他自然感觉得到,周遭师兄弟……或者说师侄们的和乐融融,他也无论如何融入不进去。 心底好像有个声音在隐隐的告诉他,自己与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 那个声音已寂然许久,如今却又开始蠢蠢欲动—— 直到今日贺兰庭听见了常歌笑这番话,才忽然觉得,仿佛在混沌之中,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清凉的水。 原来他心中的惶惑、不安,并非无人察觉。 贺兰庭听得出对方话语里,对自己全然不掺杂念的善意。 他鼻头微酸,看着常歌笑,本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是声音微哑道:“是,贺兰庭多谢……多谢常大哥开导。” 常歌笑愣了半天,大约是活这么大岁数,从未听过旁人这样叫自己,半晌才回过神来,扶着腰笑得直打跌,还是沈忆寒在旁觉得不妥,用手肘拐了拐他,他才好容易止住笑。 贺兰庭亦给他笑得微觉尴尬,小声道:“怎么了,可……可是我所言有何不妥之处么?” 常歌笑才道:“哎呦……没,没有,就是我以前从没听别人叫我什么常大哥的,听你这么一叫,怎么觉得怪怪的好不得劲……” 他说着,忽然想起什么,转目望向沈忆寒道:“倒是师兄你,自打当年离岛游历后,什么这路仙子、那路女君的,见了你都是一口一个‘沈大哥’‘沈大哥’的,他若这样叫你,那倒还妥当些。”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哪有此事……你少胡言乱语。” 常歌笑本来只是随口一提,听他居然嘴硬,顿时不乐意了:“怎么没有,若不是那些姑娘将你这‘沈大哥’叫的又娇又柔,你当怎么你那云真人从前这样叫你叫的好好的,忽然有一天,他就不这么叫了呢?想必他听着,也觉得肉麻得很,哈哈哈哈——” 常歌笑或许只是无心之言,沈忆寒听在耳里,却忽得愣住了。 魔乱 第46章 有了常歌笑这番搅和, 沈宗主心中再不得宁静。 他回到云燃身边,还未说话,云燃倒是先开口问他道:“和你师弟交代完了?” 沈忆寒“嗯”了一声, 他方才离开前确实告诉好友,自己有话和师弟说。 去时走的干脆,回来时却带了满腔满腹的纷杂心绪。 犹豫半刻, 忽道:“阿燃……你怎么这些年都不叫我沈大哥了?” 他这话说得突兀,云燃本目视前方, 闻言微微侧目看他,脸上神色却是淡淡, 道:“怎么, 你很想听我这样叫你?” 沈忆寒:“……” 他给这人哽得无言片刻, 半晌才道:“……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就是忽然想起来,有点好奇罢了。” 云燃将目光转回前方, 不再看他,只道:“你若有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突破。” 沈忆寒:“……” 沈忆寒:“你今天说话干什么火气这样大。” 云燃道:“有吗?” 沈忆寒:“有,你从前从来不同我说刚才那种话。” 云燃默然静思片刻, 道:“……对不起。” 沈忆寒一愣,道:“我也不是要你道歉……” 云燃转目, 淡淡道:“那你想要什么?” 沈忆寒这下真给他问住了, 心道,是啊,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是想确认师弟对他说得那些……都不是信口胡言,而是确有其事,想确认阿燃对自己……其实也和自己对他一样—— 然后呢? 毁了他的千年修行, 坏了他的剑心,那自己所做的,和梦里阿燃那几个孽徒,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当真是他想要的吗,到底是他想要的,还是祖师婆婆的灵台印记潜移默化的蛊惑他……所以才‘让’他想要的? 他并不匮乏与阿燃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勇气,可此刻话到嘴边,却忽然觉得,其实自己并没有做好说破这一切以后的准备。 何况,他又怎能有那样的自信,以为阿燃也一定和他一样呢? 沈忆寒心念飞转,其实不过片刻功夫:“……你说叫我好好活着,我自然也是一样的念头。” 他这话说的其实是云燃,但云燃听在耳里,大约只以为沈忆寒是在担心体内情蛊。 “南疆巫族修士擅蛊术,我昨日得他们族中圣使回信,说可以帮你祛除体内蛊虫,待云州事了后,我便与你同往南疆。” 虽已得知修炼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可以抵御蛊虫发作,但若能彻底将其从体内祛除,自然比一直修习那会叫男子也变得“风情万种”的古怪功法好得多,因此沈忆寒当即便喜道:“当真?” 云燃看着他欢喜神色,道:“……嗯。” 沈忆寒又想到一事,道:“可巫族是魔修那边的……你是如何说动他们族中圣使的?” 云燃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以利诱之,自然不难。” 沈忆寒闻言,也觉有理,如今修界正邪虽不两立,但说到底大家为得都是证道飞升,你如不来惹我,我也是没工夫日日对你喊打喊杀的,魔修虽然行事百无禁忌、从心所欲,但只要好处够,他们自然也不是傻子。 心中两件大事有了着落,沈忆寒放松不少。 众人这次未在路上停留,妙音宗小辈们经了先前振江城之事,也明白这一路恐怕并不如何安全,都不再叫苦连天,一日多的功夫,他们便到了云州地界。 天瑕城靠近海边,正是当日云燃偶遇贺兰庭,将他救下的地方。 贺兰庭大约被此地勾起了些不太好的回忆,一到天瑕城,脸色便不怎么好看。 沈忆寒这会子却没工夫注意他—— 算着时间,该到蛊虫发作的时候了。 云燃显然也心知肚明,因此一入城中,便先寻了一家客栈落脚。 天色尚早,众妙音宗弟子虽对云真人和宗主这举动有些不解,但想起在振江城中的经历,又恍然大悟,以为这是在防着几日后,诸仙门世家都到了天瑕城,他们会无房可住,纷纷感叹起两位前辈真是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的沈宗主一进了客房的门,便感觉到那蛊虫几乎是掐着点发作了。 果然是十分准时,如约而至。 这次他没有分毫犹豫,只想着速战速决,因此不待云燃来帮他,他已经自行解了腰带。 云燃关好门转身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闭目静静坐在床畔的沈忆寒。 若非他五指之间将那条腰带攥得死紧,连指节都在发白,沈宗主看上去……便当真是平静至极了。 他大约早已知道,自己一人即便再努力,也只是徒增折磨,因此这次干脆不再试图自行解决,只强自压抑着情|念,静静坐在那里,等着云燃过去,偏偏又不知为何闭着眼,好像无法坦然目视这一切发生似的,只是额角洇出薄汗,眼睑微微颤抖。 这样的沈宗主,颇有些任君采撷的意味。 云燃看出他的用意,脚步在床边顿了顿。 两人之间未发一语,却对彼此心意不言而明,云燃明白沈忆寒这幅模样的用意,并没有为难他,只是静静的替他引导体内难以纾解的燥热火焰。 这次沈忆寒保持了完全的清明,他闭着眼,耳畔却能听见好友均匀缓淡的呼吸,到后来身体虽然无力,却仍自僵硬着不肯依靠对方。 云燃忽而按下他的肩背,沈忆寒猝不及防间,落入他怀里,下颔搭在云燃肩窝上,鼻腔内嗅到的枫木气息更浓了几分—— 下头客栈大堂内,传来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的笑闹声。 其声清晰可闻、不绝于耳。 沈忆寒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比之上次更甚…… 但他竟然……并不怎么讨厌。 满身的情|火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终于没忍住睁开了眼,眼神迷离湿润,喉咙里溢出一声难以抑制的低哼。 一切终于结束了。 云燃动作顿了顿,这次竟然还十分贴心的替他施了个洗涤术,凉的沈忆寒险些打了个激灵,一把拉住他手腕,哑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云燃转目看他一眼,没再说话,果然不再帮他。 沈忆寒一面清理干净,一面将衣衫重新整理,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和阿燃这行径……简直好像在秘不可宣的偷|情似的。 这念头一出,把他吓了一跳,赶忙将其摒出脑海。 两人皆清理好过后,出了客房,沈忆寒下楼便见陆奉侠正坐在大堂中一张八仙桌前,旁边围坐着数个妙音宗弟子,燕子徐、柳承青、贺兰庭都在其中。 燕子徐道:“太师伯,如何?可还有回信吗?” 陆奉侠手里握着传讯玉简,面色颇有些沉重,闻言却不答话。 沈忆寒见状,知道定然出事了,上前问道:“师伯,这是怎么了?在与谁传讯?” 陆奉侠见他与云燃下楼来,起身道:“宗主,城中所到诸派同道,不过咱们、萧门主夫妇,中州神刀门等寥寥数波人,我担心宁阳子之事,恐怕并非个例,便挨个给诸派同道传讯,问他们是否遇到危险……” 沈忆寒道:“然后呢?” 陆奉侠道:“眼下倒是已有大半都回了讯,只是……诸派同道中,有不少与咱们一样,在路上遇到妖瘴漫天,瘴气中或有妖兽灵兽、活人被吸食血肉,事发之地并非都在昆吾剑派辖界内,云州……亦有不少。” 沈忆寒立刻明白了为何师伯脸色不好。 若在昆吾辖界内,出了这样的事,还有昆吾剑派这个主宗会派出修士去管,但云州是贺家的辖界,如今贺家灭族,只余下贺兰庭这么个独苗苗,自己尚且需要旁人替他主持公道、查明真相,哪还能管的了这些妖瘴? 可若放任不管,一旦有附近凡人误入其中,那便不知又要搭进去多少人命。 沈忆寒想起那日在林中,袭击自己与云燃的那只布满黑气的手爪,转目望向云燃道:“如此看来,难道作乱的妖物并非一个,而是……一群?” 云燃道:“不是一定。” 沈忆寒看着他,顿了顿道:“你的意思是……那妖物在天阶以上?” 云燃颔首。 沈忆寒这下也不由有些变色,想起那日林中对上瘴气中的东西,他的确感觉得到,对方的修为——或者说境界远在他之上。 地阶妖兽便可拥有与人族化神期修士相匹敌的能力,可要如此短的时间内在这么多地方往来作乱,即便是地阶妖兽,恐怕也是办不到的,唯有能力几乎可与人族大乘期修士匹敌的天阶妖兽,才有可能。 ……若阿燃猜的没错,此行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了。 贺家灭族的事还半点没查出头绪,眼下诸门派尚未汇合,又凭空冒出一个天阶妖兽来,沈忆寒都有些后悔,带着门下这么多小辈弟子同往了。 陆奉侠听懂二人所言之意,但他那日毕竟没有与沈、云二人一起对上瘴中妖物,因此对那东西是个天阶妖兽这事,他实在没法子相信,摇了摇头道:“天阶妖兽……整个修界也不过那么几个,若有一只作乱,咱们先前不能半点不知,想必情况应当不至于如此糟糕。” 沈忆寒道:“伯父伯母可曾回信,他们现下可还安好?” 陆奉侠道:“宗主放心便是,崔门主与夫人已经到了云州左近,只是因为也遇到了妖瘴,崔门主这才耽误了些时日,在妖瘴周遭设符布阵,以防附近城中百姓误入瘴中。” 沈忆寒闻言稍觉心安。 崔家虽不擅阵法之术,但精于符篆,他伯母是剑修不假,伯父崔颀却是个造诣颇高的符修,既然能设符布阵,保护凡人,想必二位长辈与崔氏数名子弟定然无恙。 距离诸派越好在天瑕城汇合的时间还有两三日,沈忆寒心中大事欲来的预感极其强烈—— 因此这两三日的功夫,他半点没歇着,也没心思在城中闲逛,只是留在客栈内,开始修习祖师婆婆那套桃源心经。 沈忆寒本担心这心法是合道采补之法,若不与人双修,那便不能修习,谁知倒是他杞人忧天了,心法归心法,走的似乎还是那套吐纳蕴息天地灵气、化为自身真元灵力的路子,即便不与人双修,静坐吐纳,也并非不能修习,只是不如双管齐下来的效果好。 沈忆寒道不怕修的慢些,只怕不双修,这桃源心经就全无法子可修习,若真如此,那修习这功法对他来说,也就失去了本来抵御蛊虫的意义。 事到如今,已顾不得去想所学的是不是魔道功法了,沈忆寒实在不想等诸门派对上天阶妖兽时,自己却因情蛊发作,受其掣肘。 因此,当即便按照脑海中不习自得的桃源心经第一篇修炼了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这过程会很不容易,毕竟小石头曾说过,大乘期以前,他能将此法修炼到第六层,就很不易,谁知事情却比想象的顺利许多,只是效果……却与原本所想的完全不同。 沈忆寒本以为,这套心法会重新为他吸纳灵气,化为真元,谁知却并非如此,他方一按照这法门吐息,运转周身真元,便感觉到原本体内的灵力果然缓缓运转了起来,顺着手少阳三焦经,一路到了肩髎、天髎等穴,然后进入灵台,顺着那朵五瓣桃花花托下的细弱花茎,汇入其中。 那朵桃花甫一吸入灵力,便似吸纳了养分一般,更绽开了几分,花托下的花茎也长得粗了些,下头生出叶脉分支,竟然又在枝上结出了一个小小的粉色蓓|蕾。 沈忆寒能明显的感觉到,原本的灵力被这桃枝吸收,却并非在他的身体内消失了,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形态,他仍然能操控、运转他们,而且这灵力中仿佛更增加了些别的东西,他运转起来,竟更为圆融如意。 不知不觉间,沈忆寒就这么吐纳了两日两夜,灵台中的桃枝从孤单单一朵独放,到分出了三、四茎细芽,结出了两朵花苞,沈忆寒能感觉到,其中一朵距离开放,也只一线之差了。 沈忆寒自静坐修行中睁开了眼。 这两日之中,无一人前来打搅,不知是陆奉侠见自家宗主竟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似的,如此勤奋见缝插针的修行、所以不许小辈们来搅扰…… 还是云燃亦察觉有异,替他拦下了琐事。 不过今日,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再继续了,因为已到了诸玄门正派约定好,在天瑕城中汇合的日子。 沈忆寒打开客房门,正打算去找云燃与陆师伯,谁知门前居然站了个人,吓了他一跳。 沈忆寒讶然道:“阿燃,你在这做什么?怎得不敲门?” 云燃看着他毫无异色的脸,半晌才道:“……你没事了?” 沈忆寒先是一愣,继而脑海中忽然想起什么,这才猛地发觉,今日……这个时辰,好像该是蛊虫发作的时候了。 他却没有半点感觉。 沈忆寒甚至都没有运转周身灵力真元刻意压制。 他愣怔了半晌,才抬起头看着云燃,惊喜道:“我……我好像能抑制蛊虫发作了。” 芥子 第50章 云燃并未答话。 他眼睑微颤, 唇角亦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沈忆寒方才心绪激荡欢喜之下,一时情不自禁, 此刻见他模样,才猛地想起云燃千年来修习静功、压抑七情,自己这么一弄, 倘若害得他情绪起伏过大、气脉逆行,那却是大大不妙了。 当即回握住云燃的手, 传音道:“你先调息顺气,什么也不必说, 你要说的, 我都知道。” 云燃闻言, 深深看他一眼, 却果然微阖双目,不再言语。 沈忆寒抓着他手, 心下百感交集,一时欢喜难抑,一时又有些懊悔自己太过冲动,这事什么时候说不好?何必非要像方才那样…… 越想越是担心, 握着他的手,沈忆寒若非知道, 自己修为不及云燃, 眼下他又有气脉逆行的风险,自己如贸然探入灵力,不仅可能为其所伤,更有可能害的阿燃猝不及防之下,真元运转更加不畅, 他简直恨不能立刻将自身灵力送入对方经脉,助他调息理气了。 此刻船行雾中,众修士朝灵舟外望去,但见四面白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更不知周遭情形,连本来海浪翻涌的声音都不再能听见。 这样的寂静更加显得雾中幽异深邃。 众人心中都有些发毛,谁知恰在此刻,雾气中忽然电闪雷鸣、落下瓢泼大雨来,海面风浪又起,灵舟微微摇晃,沈忆寒老远便听见那位郭少门主惊声道:“萧夫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此处也……” 他话音未落,陆雪萍的声音也一样响起,却是半点没搭理那郭少门主,只道:“继续走,莫停!” 灵舟于是继续在风疾雨骤的海面上航行,约莫小半盏茶工夫后,众人忽觉眼前一明,四周海雾渐淡,风停雨歇,前方海面上却忽然出现了一片连绵的群岛—— 有修士先是惊喜道:“咱们出来了!” 霞夫人却看见了前面那片群岛上隐约可见的屋舍建筑,问道:“前方可是贺氏仙府?” 照深念了一句佛号,道:“不错,此处正是贺兰仙岛。” 众修士闻言,都是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也早做好准备,要找到仙岛必然不易,却也没想到一路上会经历这么多波折,好在此刻总算是找到了贺氏仙府坐落之处,只要能登岛,届时查明岛上情形,贺氏灭族之祸,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也就能水落石出。 楚玉洲道:“此处岛屿众多,却不知该从何处登岛,禅师既曾受老门主之邀登岛拜访,还请指教。” 大约是经了先前的事,楚玉洲这次并未向贺兰庭发问,问的却是照深禅师。 “正东方向那座最大的岛屿,便是主岛。” 楚玉洲闻言点头,当即加快了灵舟行驶速度。 那座众人要登的主岛越来越近之际,云燃也终于睁开了眼。 沈忆寒见他面色无异,心下稍安,却仍是忍不住传音问道:“如何,你可还好?” 云燃道:“无妨,不必担心。” 沈忆寒一直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脚下灵舟却也于此刻靠了岸,玉阳子道:“一路甚有波折,好歹总算还是到了,诸派同道,咱们这便登岛吧。” 众修士纷纷离船登岛,沈忆寒与云燃走在最后,和他们一起等着旁人先下船的却还有贺兰庭。 船上只剩下他们三人,沈忆寒远远打量了贺兰庭一眼,却恰好撞见贺兰庭亦在抬头看自己与阿燃,贺兰庭眼神在他们身上顿了顿,才笑道:“请云师兄与沈宗主先行。” 沈忆寒没说什么,只略一颔首,便与云燃下了灵舟。 众人离船登岛的这处码头,除了他们来时所乘的灵舟外,还停着大大小小数十余艘船舟,这些船舟侧面、船帆上都画着许多大大小小密麻的咒诀符文,想必这些便都是贺氏特制、能在这片海上无人自驶、且还不迷失方向的灵舟了。 这些灵舟有的是乘人所用,有的却一眼可见是货船,众人稍想想便也明白,贺兰仙岛上贺氏的修士、凡人都众多,这么多人所穿、所用,总不可能全靠岛内自给自足,非得从外头运些物资进来,这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看着其中一艘货船,船上货物甚至都还没有全部卸完,可想而知,岛上定是忽然遭遇了什么,以至于所有人猝不及防之下,整座仙岛的运转就此戛然而停—— 但此刻码头上却又空无一人。 那位神刀门的郭少门主遣了一个随行弟子去看,未过多久,那弟子回来道:“回少门主,船上空无一人,装卸的货物也都是些低阶修士与凡人所用的物资之类,无甚特别之处。” 霞夫人略一思忖,道:“码头搬运这些事,想必大都是由贺氏门中低阶修士或者凡人负责,这码头上空无一人,想必是有什么事将他们引开了。” 有修士道:“所言有理,只是眼下仅凭猜测,也看不出什么来,咱们还是先往岛内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众人当即拔步动身。 走了约莫半柱□□夫,一路所见亭台楼阁,飞檐白瓦,雕梁画栋,无不精致,贺兰仙岛果然不负世外桃源之美名,岛上雾气缭绕,可以想象,若非发生了这样的惨祸,让这些雾气里掺染了怨气和煞气,此处原该是怎样的仙气飘飘、如瑶台玉池般美丽。 走了一会,有修士道:“此处既是贺氏仙府主岛,那想必老门主也是居住在此岛上了。” 照深轻拨禅珠,颔首道:“不错,若贫僧记得还对,再往前不远,便是老门主所住的朝天台。” 正说着,人群中却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萍儿!” 众人闻言,回头去看,才发觉原来是萧门主扶着夫人,他夫人采萍仙子此刻却是面色惨白,双眼紧闭,嘴角止不住的溢出缕缕血丝来。 照深见状,口里念了一句佛号,快步上前,两指连续在她眉心一点,又以一掌凝聚灵力,众修士但见他掌中金色光芒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汇入陆雪萍灵台,都是半点不敢出声打扰。 半晌,等照深终于收回手掌,陆雪萍才悠悠醒转,睁开双眼,看见照深,却并不如何意外似的,抬目低声道:“陆雪萍多谢……多谢禅师,又救我一命。” 照深看着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阖目轻叹一声,道:“萧夫人心中明镜一般,又何须言谢?若非因为贫僧一己私愿,将你救下……你恐怕亦不会受此二度反噬。” 陆雪萍笑了笑,道:“可若非禅师两度相救,雪萍亦不能恢复灵智,我受前辈大恩,不过助您一臂之力,又何足惧之?” 照深默然片刻,忽道:“萧夫人,你已知道的太多太多,令尊所传你的问灵术,虽然神妙,但今后如再要使用,万万不可如从前这般……千万需得克制,望你切记,切记。” 他连说了两个切记,陆雪萍听得眉心微微一动,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目道:“前辈……您……” 他二人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别说其他修士,就是萧亭山也完全一副摸不着头脑的神情,众修士正自纳闷,却忽听人群后又传来了一声喝斥道:“什么人?!” 话音未落,便是惨叫一声。 众人一惊,回头看去,却见地上躺着个修士,紫衣银冠、腰佩长刀,却是和郭少门主一般的打扮,那神刀门少门主郭通本来正在陆雪萍与照深身边,见状立刻拨开人群,疾步上前,唤道:“小七!你怎么了?!” 他还为冲到自己同门面前,沈忆寒与云燃在队伍后方,这次却是看见一个白影从后头掠过,他既然都能看到,云燃自然也不可能没察觉,当即拂尘一扫,射出一道赤色剑芒,“噗”的一声破空而去,恰好打在那白影足底脚踝之处—— 白影被击中脚踝,脚下一个不稳,当即栽倒在地,又挣扎着要爬起身。 只是这下一耽误,旁人却也发现了这个白影,玉阳子口中叱了一声:“去!” 便掷出一件法器,那法器迎风见长,众人定睛一看,才发觉原来是一对银环样的手镯,两只银环转瞬之间飞到了白影头上,兜头套下,将其两手两足紧紧套住,白影再也动弹不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上前将其扒过来一看,却都愣在原地—— 有修士看着那幅双眼无神的惨白面孔,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难道是……尸傀儡?” 楚玉洲看着那傀儡身上绣着精致白色云纹的锦衣,蹙眉道:“看这衣着……此人生前莫非是贺氏直系子弟?” 又有修士注意到这尸傀儡一手握剑,恍然大悟道:“便是这傀儡用剑伤人?” 恰在此刻,后头的郭少门主哭喊道:“七师弟——” 碧霞剑主转身回到郭少门主身边,低头看了看他面前躺着的那弟子,又看了看郭通,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与他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叫他节哀,这才伸手探向那弟子灵台。 很快她便回来对楚玉洲道:“掌门师兄,郭少门主的师弟与云师弟所说宁阳子道友的死状相同,亦是被剑刺入体之时,便叫人震碎了金丹和紫府。” 楚玉洲默然片刻,道:“难道……难道宁阳子道友也是这样被尸傀儡所害?噬魂种……尸傀儡……难道是洞神宫?此事当真是魔修所为不成……这千年来,正邪两道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如今这是何意?难道是疯了不成?” 玉阳子目含煞气,道:“楚掌门现下何必想这么多?方才就在咱们这么多玄门同道眼皮子底下,他们便敢捣鬼,动手伤人,杀害了郭少门主的师弟,这与挑衅何异?今日我等若不将这背后捣鬼之人捉出来,杀之以慰亡灵,往后岂不叫他人耻笑?” 她此言一落,众修士正要附和,却有人忽道:“咦,照深前辈呢?” 沈忆寒闻言,亦是一愣,转目扫视一圈,果然方才还在与陆雪萍说话的照深,此刻已然不知所踪,人群中仅留下那两个伽蓝寺的佛修,都是一脸茫然,显然也才发现自己门中长辈不见了。 照深是此行诸派修士中境界最高、神通最强的,可以说先前他们虽一路颇有意外,又有伤损,简直是出师不利,众人大体上却也没有慌乱,很大原因便是心有倚仗,想着此行有伽蓝寺佛童坐镇,眼下照深忽然消失,这一惊对所有人而言,都非同小可。 正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们本要前往的方向,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兽吼。 这吼声朝四面八方扩开,连阴云密布的夜空仿佛都被这一声兽吼颤动,吼声发出之地,分明离众修士还有一段距离,那声音偏偏又仿佛就在耳畔一般清晰,吼声中饱含威压、更多的却是浓烈到根本无法忽视的妖煞之气。 这股煞气一出,众修士顿时面色剧变。 崔颀惊道:“这煞气……怎么与那妖瘴中的气息一般无二?” 一时他们也再顾不得什么尸傀儡了,更顾不得慢腾腾的用两只脚走在岛上继续寻找线索,都或御剑、或御器凌空而起,如此飞到空中,前方发生了什么,便一览无余—— 只见这座主岛中央,确实有一座临览四方的高台,台上建筑巍峨,依稀可见是座宫殿模样,想来便是那贺老门主居住的“朝天台”了。 众修士只见此刻整座朝天台上空广宽阔,唯有一人站在台中央,那人影十分单薄,远远望去渺小如蚁,然而他头顶显出的法相,却足足比身后的那座巍峨宫殿,还要大出数倍—— 一只金色巨狮四脚蹬空,吻鼻、四爪黑气缭绕,目如铜铃,两只眼却是完全不同模样,一边圆瞳黑仁,一边竖瞳中金芒如电,眼底隐有纹路流转,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它那只眼中纹路变化似有规律可循,颇为玄妙。 有修士不自觉的盯着那狮子的金瞳,愣愣看了不过两三息功夫,还未回过神来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口鼻、眼中便俱都涌出鲜血,心神剧震、胸口烈痛。 云燃疾声道:“勿视兽瞳!” 众修士闻言,都心知厉害,不敢再看,连忙收回目光,那空中的巨狮却忽然口吐人言,竟是低笑了一声,语带戏谑道:“小和尚,你未免太也托大——” “明知道本座这千年来饿得厉害,还敢到此岛上来,难道当真以为,以你如今这副衰朽的心魂肉身、还能困的住本座么?” “还是说……你这和尚口口声声念着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其实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根本不一样,你是一直惦记着,生怕本座挨饿吧?” 此言一罢,那巨狮沉默片刻,竟又换了个声音,这声音众修士却都很熟悉。 那是个清润平和的少年音色—— 竟是照深的声音。 “你要吃便快吃,何必多言。” 巨狮仰天哈哈大笑,道:“和尚啊和尚,本座就知道,你若非心知肚明,你我如今早已心神合一,唯有叫本座餍足,你的神通、境界、寿元才也能增强突破,你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还为贺家的事破关而出,亲自动身前来,给本座找了这么个可以大快朵颐的好地方?你放心,待本座把这岛上数千怨魂好好享用、再笑纳了这些个正道修士过后,本座一定……一定好好的感谢你。” 芥子 这蛊虫发作的滋味, 他一日前才刚领教过,不想如此快便又有机会回味。 好在昨日不能调动灵力, 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纾解, 眼下这次虽然来得忽然,却还能运转周身真元强行压制。 他给云燃传音回了句“我没事”。 这句话刚出去,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 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 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 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 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 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 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还没看清楚形状,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 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 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 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沈絮的体弱与父亲有关,沈老宗主心中对这个女儿颇多愧悔怜惜,只恨不能变着法儿的补偿,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生怕她因修为不济,在外受人欺负,于是便天南海北的搜集了不少法宝给女儿防身。 这帕子就是其中之一。 沈忆寒见那丑八怪虫子被帕子包了,看不见本来面目,心下稍安,道:“能不能直接把它闷死在里面?” 常歌笑:“……” 常歌笑:“估计不能,总得补一刀。” “那你补吧。”沈忆寒如是道,“我没刀。” 嗯,笛中剑确实不算刀。 常歌笑懒得戳穿他只是不想被虫子脏了鸾鸳的心思,从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掷了过去,那簪子飞得近了,通体泛出一股盈盈的碧光。 沈忆寒收了帕子,便听得暗处传来“噗嗤”一声,那一团黑影随即倒在角落里不动了,有色泽奇异的粉色液体从那边蔓延过来,一股甜香在山洞中弥漫。 沈忆寒嫌弃的从地上流过的妖兽血迹旁挪开了两步,道:“好歹也是个乐修,动起手来不是砍就是戳,弄得满地血不拉哈的。” 常歌笑懒得和师兄争辩到底是谁非让他补这一刀的,上前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贺兰庭,道:“他好像晕过去了。” 沈忆寒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招惹他。” “瀛洲贺氏那个小公子呗。”常歌笑回答的轻描淡写,“咋了,他有什么不能招惹的?” 沈忆寒现在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贺兰庭好像的确也没有什么罪状,如果他说贺兰庭是个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师尊的死断袖,搞不好还会和他师弟臭味相投。 沈忆寒道:“总之离开传承后,不要再跟他纠缠,你调戏谁都可以,这个不行。” “我才没调戏他。”常歌笑道,“我们是普通朋友。” 沈忆寒“呵”了一声,算是他对“普通朋友”四个字的回应。 常歌笑道:“要带他走吗?放他在这里留着,只怕是等死了。”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 他觉得贺兰庭应该死不了,不过留着他一个人在这里,搞不好自己和师弟在前面吭哧吭哧找一路,这幻境里的生门却在贺兰庭屁股底下出现了,那便不妙得很。 “把他带上。”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你扛着。” 常歌笑只得屈服于掌门师兄的淫威,将半昏迷的贺兰庭架了起来。 “咱们真往左边走?咦,你脸怎么那么白?” 沈忆寒要调动全身灵力压制情蛊,消耗极大,脸色差点,当然是情有可原的。 “少打听。”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丹药瓶,倒出两三丸来服下。 没什么感觉。 又倒了两三丸服下。 这才感觉疯狂消耗的灵力找补回来了一些。 沈忆寒掂了掂药瓶子,感觉带在身上的调元丹所剩不多,按他这么个吃法,估计也支撑不了太久。 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找到生门。 师兄弟两人往前走去,没过几步,沈忆寒忽然感觉脚下猛地一空,身旁常歌笑也同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只感觉身体失重,周遭景物骤变,想要抽出鸾鸳御行,下一刻却好像又落回了地面上。 眼前不再是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了。 他身置于一处金碧辉煌的华美宫室中,似乎正半靠在一处贵妃榻上,身前俯跪着两个小婢,正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替他捶腿。 还有两个在旁边打扇子,十分贴心。 这宫殿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料,很是好闻,叫人昏昏欲睡,沈忆寒感觉自己身上原本灼热的情蛊似乎都消停了些,他伸出五指一看—— 五根玉葱似的纤纤细指,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 怎么又是幻境? 这次还干脆给他变性了? 沈忆寒心下无奈,不抱希望的喊了两声“师弟”,果然四下无人回答,只有那捶腿的小婢费解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道:“女君可是要找哪位美人侍寝吗?” 女君?美人?侍寝? 沈忆寒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这听起来好像有点了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什么美人?” 小婢道:“伺候女君的美人多如牛毛,奴婢也不知道女君今日属意哪位美人来侍寝。” 沈忆寒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 这幻境不会是“祖师婆婆”的…… 果然他分明没再张嘴,却听自己又发出了那女子的声音道:“去把前几日新来的那几个带上来。” 摇扇子的小婢应了一声:“是。” 放下扇子便出去了。 很快那小婢带了几个人回来,都是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沈忆寒看着这几人的相貌,只觉都十分眼熟,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惊觉—— 这几个男子和阿燃洞府中,初代登阳剑主的画像,长得怎么那么像? 小婢给他递过来一颗水盈盈的紫葡萄,道:“女君,这已经是几位魔尊近两年从人间寻得最像的啦!您瞧瞧还看的过眼吗?” 沈忆寒听见“自己”道:“嗯,叫他们凑上来些。” 领着那几名男子进来的小婢道:“没听见女君的话么,还不上去?” 其中一个似乎犹豫了一会,颤巍巍凑上前来,沈忆寒这才发觉他脖颈上带着一个革制圈子—— 这种圈子他曾经在修界黑市拍卖会上见过,大都是魔修所用,带在人脖子上,能叫被套上圈子的人无法对他人产生爱慕之情,男子无法人道,一般都是给为人玩物的禁|脔、炉鼎用的。 那名男子刚一上前,沈忆寒见“自己”伸出手去,挑起了他的脸看了看,忽然他动作一顿,捻住了那男人的下颔,往旁边甩去,声音淡淡道:“谁叫你们给他带这东西的?” 语气很平,几个小婢站起身来,却都吓的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给我滚。” 宫室中的小婢、男炉鼎们,于是都应声而滚了。 沈忆寒渐渐回过了味来,他方才一瞬间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其实是此类以记忆构筑的幻境常有的情况,若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多半就会傻傻的以为自己当真无法改变幻境,只能做个旁观者,于是便任由幻境中的事物,依照原定轨迹发展。 但其实却并非如此。 譬如沈忆寒刚才叫出的那声“师弟”,就绝非偶然。 他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刚开始十分滞涩,一再尝试后,滞涩感终于渐渐消去,这具身体又变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一般,圆转自如。 这自然本来就是他的身体—— 沈忆寒从方才落入幻境到现在,都能感受到蛊虫仍在他体内躁动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的处境。 没想到倒要多谢它……否则自己只怕也得在幻境中愣上一会。 沈忆寒五指掐诀,闭目默念了一遍驱幻咒,再次睁眼,伸手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果然便回了他自己手的模样。 周遭景物却没有变,仍是那明丽奢华的宫室。 “祖师婆婆”的修为远高于他,沈忆寒最多只能恢复自己的模样,想要破坏她的幻境,却万万不能。 此处幻境要破,需得找到阵眼。 而且传承说到底是“祖师婆婆”的试炼之境,无论是先前在山谷、洞穴中遇到的危险,还是眼前的幻境,都是试炼的一环,从死门中活下来后,“祖师婆婆”要考校别的。 早知道应该和贺兰庭挨近点……起码能沾沾天道宠儿的光…… 不知道他们三人是各自坠入幻境,还是他进了一处幻境,贺兰庭又与师弟一同进入另一处幻境? 只是沈忆寒现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他得先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麻烦—— 体内的蛊虫压制了太久,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此类蛊毒、春|药,本就宜纾不宜堵,偏偏他还用真元强行压制了半天,眼下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发作起来,竟比昨日还要更厉害些。 这次还想靠昨日的法子解决,却十分不易。 他这千年来自|渎的次数屈指可数,于这上面的门道,难免不太清楚,不知该如何快速直奔正题,眼下不得其法,愈发难受,倒比憋着还要更加难捱几分。 芥子 那是一个弱肉强食、无力就是罪恶的年代。 剑修们不分师门派别, 只是为了抱团求生,共同御敌, 集结起来, 斩杀了等阶高过自己好几个大境界的妖兽魔灵,最后艰难的从那个时代传承了下来,这便是昆吾剑派最早的雏形。 早年共同立派的十七位剑修, 便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昆吾十七剑主”,能得到这十七位剑主的传承, 可以说是所有剑修梦寐以求之事。 云燃之所以是如今修界公认的“天下第一剑”, 便是因为他正是当初十七剑主中,剑意最为强横的“登阳剑”一脉的传人。 然而这其中却有十分曲折之处,登阳剑一脉的传承,其实早在千余年前就失传了, 云燃的师父的确是十七剑主之一的传人, 却和登阳剑没有半分关系。 云燃当初能得到登阳剑的传承, 是另一番阴差阳错的机缘,而且和沈忆寒有关系。 当初沈忆寒是亲眼看着,或者说,是他帮助云燃取得了剑意传承。 所以他比旁人更清楚,登阳剑固然强横, 然而除却天下人尽皆知的——习此剑意,必须保持童子之身, 否则元阳泄,剑意散这一点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剑意大成后,习剑者若一朝不慎,失身于人, 自身会成为对方绝佳的炉鼎,维持多年的元阳会成为对方的十全大补丹,让那人修为轻而易举便可一日千丈的进境。 只是这个秘密,一贯只有登阳剑一脉的传人知道,他们当然不会把自己的把柄公诸于世,都是对其守口如瓶的。 梦中那个伪装成少年弟子,拜入他好友门下的魔修,却明显是知道这一点的。 留着此人,对云燃是个极大的危险隐患,偏偏碍于门规,沈忆寒又无法将这事告诉好友。 看来只能由他代劳把那魔头揪出来了。 云燃说即归,果然就真的是即归,翌日沈忆寒从打坐冥想中醒转,刚一睁眼就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起身推开门出了客舍,便见门外朝阳初升,霞光万丈穿透云层,一个高大颀长的背影正静静立在门前,听见声响,才转过身来。 是他等了多时的好友云燃。 沈忆寒近些年来修为到了瓶颈,一直滞涩不前,所以频频闭关,试图冲击,已经多年不曾再和云燃见面,如今看见好友,却发现他仍是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几乎没有半分改变。 云燃身着黛色道袍,臂挽拂尘,背负长剑,他生了一张极为凌厉逼人的脸,两道剑眉清晰锐利,眉间一点丹砂,一双凤目瞳仁乌沉,轮廓深邃冷硬,望之不染半分邪气,正气凛然中又带了丝锐利的冷,目光流转间,看人犹如两道寒波—— 唯有对他,云燃的神色才会明显和缓些。 “你出关了?”云燃问。 沈忆寒这些年一直闭关不出,试图突破,云燃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却从未打扰,只是三不五时的命剑派弟子往琴鸥岛送天材地宝,都是有助于突破的灵物。 可惜沈忆寒这一次瓶颈得厉害,百年过去,仍是一无所进。 沈忆寒笑了笑,道:“我若没出关,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谁?” 云燃看着他,没有言语。 沈忆寒的目光,却很快落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上。 少年低垂着眉眼,身上穿着一套明显大的有些过分的道袍,一见便知是云燃的衣裳。 沈忆寒的脑海里立刻冒出了一个名字—— 贺兰庭。 那个瀛洲贺氏唯一幸存下来的孩子。 一切都和梦中对上了,看来,他不用再怀疑什么了。 “这孩子是?”他假作不知的问。 “瀛洲贺氏家主的独子。”云燃顿了顿,“……此事说来话长。” 沈忆寒道:“不急于一时,进来坐着说吧。” 云燃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客舍,那少年跟在他们身后,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拘谨,进了门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显然很不自在。 沈忆寒念头一动,心知云燃接下来肯定要跟他提及贺氏灭门之祸,让这孩子在此听着,对他来说未免有些残忍,便道:“子徐。” 常歌笑是一贯见不着人影的,昨日落脚后,半夜里就不见了踪影,不知上哪里野去了,沈忆寒只得传音叮嘱了他几句,不许在别人家地盘上胡作非为,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倒是燕子徐,十分乖巧,照看着妙音宗众小辈弟子们,很有大师兄的模样。 此刻听师尊叫自己,燕子徐进了门来问:“师尊,怎么了么?” 沈忆寒看了看贺兰庭。 在他的梦境中,这位天道宠儿将来长成后,与现在这刚刚背负上深仇大恨、恍惚彷徨的少年,可完完全全是两模两样,只不过在云燃的一众徒儿里,他倒还算得上是唯一多了几分真心,行事有点底线的,所以沈忆寒对他的敌意,倒是比旁的那几位少些。 何况贺兰庭现在也不过只是个孩子而已。 “子徐,这位是瀛洲贺氏的公子,你先带他去隔壁,好生招待。” 燕子徐一贯察言观色,十分聪明,见云真人也在,心知师尊这是有话和他说,才让他们这些小辈回避,于是微笑着对贺兰庭道:“原来如此,贺公子,那请随我来吧。” 贺兰庭抿了抿唇,却没动脚步,目光望着云燃。 云燃道:“去吧。” 他开了口,贺兰庭才跟着燕子徐离开了。 等两个少年走了,沈忆寒才道:“你下山云游,怎么还把瀛洲贺氏的小公子带回门派了?我见他神色颇为狼狈恍惚,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云燃接过了他斟好后递过来的茶,面色有些沉郁。 “瀛洲贺氏遭了灭门惨祸,除了那孩子,全族上下千余口人,无一幸存,我在云州地界遇上他正在被人追杀,奄奄一息,便将他救下,路上为其疗伤,所以耽搁了些时日才回来。” 沈忆寒虽然早在梦中知晓此事,亲耳听他说了,却也不免觉得十分惊骇,道:“怎会如此?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化境,距离飞升也不过一步之遥,他家门内有能之士更是多如牛毛,是谁做的?下手竟然这样狠?可是魔修吗?” “此事颇有蹊跷。”云燃道,“贺兰庭身上被人种下了噬魂种。” 沈忆寒一怔:“噬魂种?” 噬魂种是一种魔修伎俩,被播下此种的人,每一日都会忘记一部分记忆,只需百余日,被下种之人就会变成脑袋空空、痴痴呆呆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 沈忆寒立刻明白了云燃说这事有蹊跷的原因。 如果真是魔修做的,杀了贺兰庭便是,谁都知道斩草要除根,没道理留下这么一个半大少年,还在他身上播下噬魂种,好像生怕不知道灭了贺氏全族的是魔道中人似的。 太过刻意。 贺家灭族一事,在沈忆寒的梦中,只是被草草带过,显然并不是那个梦的重点,沈忆寒只知道贺兰庭直到那个梦的最后,也没能回去报仇,反而性子越来越阴晴不定、暴虐多疑,所以也不知道灭了贺家全族的凶手是谁。 不过说实话,他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关心。 沈忆寒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他这人说好听点,是只扫自家门前雪,哪管身后水滔天,说难听点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只护自家的短,也只关心自己在乎的人—— 比如云燃。 沈忆寒不自觉的看了看云燃眉心那点丹砂。 这丹砂是登阳剑一脉剑修,还是元阳童子之身的明证,在此前提下,剑意越精,丹砂越赤。 云燃这么个冷傲孤洁的人,若说身上有什么最违和之处,大约也就是这点丹砂了。 少年时,沈忆寒就不止一次的想过,登阳剑第一代剑主也真是位奇人…… 这一脉剑意霸道炽烈,只能由男子传承,还需要维持童子之身,不能动情、不能泄了元精,被人戏称作“孤家寡人剑”也就罢了,毕竟他们这一脉万一失身于人,那代价的确不是闹着玩的。 可就算要警醒自己的传人,给可以想见只会全是男子的传人们点守宫砂,也……也大可不必点在脑门上吧? 这万一有朝一日失身了,岂非全天下都知道了? 只不过这些促狭话,他一贯只在心里想想,并不会说出来,如今却有些庆幸起来…… 好在有这点丹砂。 起码能让他知道,好友是不是仍然守身如玉……而不是已经被哪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得逞了。 云燃见他一直不言语,顺着沈忆寒目光,发现好友正直愣愣的盯着自己的脸,他不知沈忆寒看的是他眉间那点丹砂,只道:“……怎么?我脸上可有何不妥吗?” 沈忆寒心不在焉,一时不慎,竟把心里想的脱口而出:“我见你仍然冰清玉洁,十分欣慰……” 话已出口,才惊觉不妙,然而却为时已晚。 云燃:“……” 沈忆寒:“……” 燕子徐一边给那名口鼻流血的师弟疗伤,一边道:“这剑压……难道是如同当年云真人得了登阳剑传承那般么?早听闻十七剑主中,失传的几位并非真正失传,而是剑道传承秉承主人遗愿,未寻到满意的传人,便隐而于世罢了,如今这可是传承现世,让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芥子 第53章 沈忆寒听罢, 心道,这就对上了。 那梦中贺兰庭虽未得云燃传授登阳剑衣钵,但修为却一日千里, 而且他明面上虽远不是云燃的对手, 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神通法宝, 这才能串通谢小风数次栽赃暗算云燃。 沈忆寒本以为梦中贺兰庭进境得飞快, 一是因为此人机缘法宝实在是太多,二是因为贺兰庭的确也天分过人, 譬如那梦中他的“仙魔之体”,无论修行道门魔门功法,都是事半功倍,而且非境界高过他许多的修士, 旁人若以寻常法宝神通,皆轻易伤他不得, 即便受了伤,只要不是致命,也是恢复的奇快无比。 仙魔之体在修界称得上万年难得一见, 除了贺兰庭外, 沈忆寒有所耳闻的,只有四千多年前金刚宗的一位法王, 这宗门一听名字, 便知是以炼体为长,那位法王也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苦修,千锤百炼下, 又得奇遇,这才机缘巧合修得此体质,若如此看, 仙魔之体当是后天修成。 但梦中的贺兰庭年纪轻轻,也是仙魔之体。 若说他是生来如此,月余前沈忆寒与云燃、楚玉洲替他祛除体内噬魂种,却又清楚的感觉到,现在的贺兰庭还不是这种体制,既如此,那便一定是因为什么有炼体之效的法宝、或是功法了—— 这件法宝,几乎不做他想,唯有狮佛芥子。 沈忆寒之所以会对此物印象如此深刻,盖因梦中云燃曾吃过这东西的大亏,芥子之中自有乾坤,贺兰庭便曾设计诱骗云燃进入过这芥子,此物认他为主,他自然便可在芥子内借其中的罡风炼体修行,而不受其损伤,可旁人进去了,却不死也得脱层皮。 而且受伤还是其次,这芥子中的罡风十分厉害,长久经其磋磨,不仅会在身上沾染魔气,性情更会受其影响,戾气渐重,若意志不够坚定,就此走火入魔也完全可能。 当时沈忆寒不明这芥子中的罡风与魔气由何而来,现在算是明白了,只怕其多半与魔狮明胤有关,如此一只凶兽被镇压在内,这罡风若不厉害,才真是说不过去了。 梦中阿燃虽没在芥子中入魔,可却沾染了魔气,也正是因此,被谢小风与贺兰庭合起伙来污蔑,在宗门中告发他与洞神宫的魔修有染。 云燃只得与诸峰剑主解释,说自己是被两个徒弟陷害,又解释了贺兰庭诱他进入芥子之事,然而几位太上剑主将贺兰庭身上仔细搜了个遍,却压根没发现什么芥子,恰在此时,又跳出了十数个洞神宫的魔修,夜劫剑派刑堂,被抓到后,只招认说是奉命救出宗主安插在昆吾剑派的一位护法,这下便彻底“坐实”了云燃正道叛徒、魔修细作的身份。 至于那两个告发师尊的好徒儿,倒是成了“大义灭亲”的典范。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们压根没有要谋害自己师尊的动机,没人会觉得两个男徒弟陷害师尊,是因为爱而不得或者馋师尊身子,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心思,也就无人察觉。 贺兰庭甚至还因仙魔之体,被几个太上剑主一起看中,都抢着要收他为徒,其实以昆吾剑派几位太上剑主的修为和剑道造诣,即便要收徒,又哪里会这么不顾体面的非要和同门争抢,但大约这就是天道宠儿的光环,任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物,到了此人面前,都得趋之若鹜。 ……如此想来,姓贺的小子在梦中会对阿燃因爱而不得,心中生恨,那也不奇怪,毕竟不知有多少只与他见上一面,就情根深种的男男女女,其中这家少主、那家仙子、大有来头的亦不在少数,贺兰庭却偏偏只对师尊云燃一人动心,在他看来,想必已是自觉无比痴情,然而倾诉爱意后,不仅被云燃狠狠训斥一通,更是从此以后都避他不见,贺兰庭当然觉得受了天大委屈。 沈忆寒其实并没有那么重的伦常观念,譬如修界一向视师徒之恋为不伦,万年来修界中也有不少互生情愫的师徒、结为道侣的,尽管不会有人去干涉,但众人也大多觉得此事不大光彩,他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那梦中贺兰庭对阿燃心生爱慕,沈忆寒亦完全可以理解,可他却实在没法理解贺兰庭对爱求而不得、就要将其毁掉的心态—— 至于贺兰庭以为,只要让师尊“一无所有”,对方就会迫不得已只能依赖自己—— 这种想法,沈忆寒更是完全不能理解。 他了解的云燃,是一个即便被逼到绝境,也只会忍着满身伤痛,沉默不言的向上走的人,又怎会寄希望于依附旁人? 有人爱一只鸟儿,希望它能变成苍鹰,飞的更高、看到更宽广的世界;有人爱一只鸟儿,却要折断它的翅膀,好叫它落在自己掌中,从此以后再也无法离开,再也无法振动翅膀。 …… 这个梦平素不去想还好,如今一细思,真是越想越气,肝火都旺了几分,不仅为了梦中几个孽徒对阿燃的所作所为,更因如今沈忆寒知道了芥子的由来。 佛童不惜同归于尽,化身纳芥,为此失去七世修行……失去了证果成佛的机会,才生出了这件法宝,这样光明正大之物,却被用来行阴诡害人之事,当真是…… 沈忆寒思及此处,已在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叫姓贺的小子又得此物,这芥子既是照深封印龙狮所生,自然也合该让伽蓝寺两位佛修带回,好生保管。 然而两个和尚却完全是一副心灰意冷、不打算再寻找芥子的模样,沈忆寒只得道:“既然如此,那便是照深前辈的魂魄肉身化为芥子,只要芥子还在,前辈也不算是魂飞魄散,两位怎的就不找了?我看这树林子颇大,咱们不如再仔细寻一遍。” 佛修叹道:“沈宗主,芥子之所以叫作芥子,那是细如针尖、渺若尘埃的,即便以我等修行之人的眼力,芥子就在眼前,咱们恐怕也辨认不出,小师叔既做此决定,当然是已经深思熟虑,他老人家是打定了主意,等将那妖孽封入其中后,便与其同隐于尘埃,别说是再找一遍,就是把这林子翻过个来,恐怕也是一无所获的。” 又道:“沈宗主一片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还是不必叫诸位同道为我们白费力气,小师叔既如此决意,我等也该尊重他的意思……唉,只是小师叔修行七世,历经数千年尘缘,何等不易,如今为了一只妖孽,竟叫七世苦修付诸一炬,我一想到此事,心中实在难受得紧……” 这和尚看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修为却已不低,想必天资甚佳,言语间颇有稚气之色,几度为照深红了眼眶,显然心中对这位小师叔十分尊敬仰慕。 另一个和尚年岁相较他大些,念了声佛号道:“慧圆师弟,你着相了,你难道忘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证果又如何?不证果又如何?倘若心中只想着证果,那果可还是果么?小师叔舍却七世修行,看似失果,实则才是真正证得他心中之果,我等得见,该心生无上欢喜才是,何以哭泣?” 慧圆闻言,愣在原地,似被他这位师兄所言震得忘了言语,沈忆寒在旁听了,却是不明就里,虽隐约也觉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但更在意的还是从这二人话里意思,依稀听出他两个是当真不打算再寻找那枚芥子,任由它遗落在某个角落了。 两个佛修不找,那就意味着芥子不会被他们带回伽蓝寺,意味着贺兰庭这小子搞不好又要走狗屎运天降机缘。 沈宗主头一次为旁人如此真切的恨铁不成钢起来,还不死心,绞尽脑汁的劝道:“二位禅师,话虽如此,但若是寻到芥子,还有法子将照深前辈的魂魄复原呢?前辈所行皆为天下苍生,等今日之事传出,叫修界诸派同道得知照深前辈竟为此身死魂灭,定然也觉惋惜,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咱们怎可轻易言弃?” 那年长的和尚道:“纳芥之术既成,须弥世界中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皆是小师叔魂魄肉身、舍利禅心之化身,如何恢复?” 又道:“沈宗主一片赤子之心,小僧与师弟谢过宗主好意,只是寻找芥子之事,实不必提了。” 沈忆寒还待再劝,却见两个和尚大的这个水泼不进、针插不透,完全油盐不进,小的那个听了他师兄方才的话,又是一副神飞天外、若有所悟的模样,心知恐怕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只得暗道:“……罢了,他们不找,我找便是,倒时候送还给伽蓝寺,也是一样的,他们总不会再拒绝。” 但如何在绵延千里的贺兰仙岛上找一颗小小的芥子,他心里又是全无主意,思来想去,唯有盯紧贺兰庭这小子,反正以他的运气,恐怕就算不刻意去寻,芥子也会自己掉到他脸上。 正自想着,远处天空中却御空飞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他伯母霞夫人。 霞夫人落地看见沈忆寒与众修士无恙,似乎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是怎么回事?我们穿过裂缝后,离此岛实在太远,迟迟等你们不来,只见这头金光贯云,咦……那妖兽呢?” 沈忆寒正要解释,朝天台上却好像有修士发现了什么,惊呼一声,有修士喊道:“台下诸位同道,此处……此处……” 这人声音惊惶,仿佛看到了什么十分可怖之事一般,语及此处,却是不继续说了,只是道:“……你们快上来看!” 芥子 第54章 众人闻言, 还以为朝天台上有修士发现了芥子的痕迹,纷纷飞身而起,然而等到台上后, 却见上头仍然空空荡荡, 那中州神刀门的少主郭通带着几个门下弟子, 正站在朝天台上宫殿前的玉阶上, 低头看着什么。 郭通面色似乎十分震惊,脸孔发白, 见众人前来,才指着地上一处印记,手臂抖个不停。 众修士低头一看,但见白玉阶上画着一个长长的眼睛似的古怪符号, 颜色暗红似血,瞧着便十分诡异阴邪, 一望便不是正道手段,崔颀跟在霞夫人身边,见了这符号眉头一蹙, 道:“这是……” 郭通嘴唇微颤, 喃喃道:“这……这和当年杀害我父亲那个魔修留下的古怪符号……一模一样……是他……定是他回来了!贺家的人都是他杀的……一定都是他杀的!” 他一面说着,面色愈发惊惶无状道:“他……他还没离开!七师弟……方才七师弟定也是他杀害……他要杀咱们, 他是不是也要杀咱们!” 众人闻言, 面面相觑。 这位郭少门主的父亲——神刀门的上代门主郭丛云,的确在两百多年前为魔修所害,且凶手手段十分残忍, 据说郭从云死状极其凄惨,连全尸都没留下一具。 此事当时神刀门查了许久,却都没查出凶手是谁, 几个魔道大宗也都异口同声称郭从云之死,与他们并无关系,神刀门纵然心中有疑,可毕竟门小势微,修界正邪两道已井水不犯河水千年,他们也不敢贸然去挑衅那几个魔道大宗。 郭从云死的蹊跷,成了桩无头冤案,神刀门只能抓几个魔道散修撒撒气,少门主郭通更因此事,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成日疑神疑鬼,据说神刀门内对这个少主还能否继任门主之位,颇有疑虑,郭通头上又有数位修为高他许多的叔伯,这才直到现在都还只是个少门主。 本来郭通此次带领神刀门诸弟子应约前往昆吾,调查贺氏灭族之事,众修士见他一路如常,又颇有些独当一面的意味,还以为郭少门主这些年来已经好了,谁想此刻郭通却被一个不知来路的符号吓破了胆。 楚玉洲安抚他道:“郭少门主,当年那害了你父亲的魔修,不是早已伏诛?况且诸派同道眼下都在此处,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 他本想说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有这么多同道修士在,也不必害怕,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想起方才众修士被魔狮与照深逼得争先恐后自云师弟斩开的空间裂缝离开,这话此刻说出,似乎也变得没那么有底气了,竟有些无法开口。 玉阳子倒是不怕尴尬,方才她跟着回来,不见照深与魔狮,心下便有疑,此刻听楚玉洲提到,索性直接问:“那魔狮与照深呢?” 沈忆寒于是将方才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与后来众修士复述了一遍,崔氏夫妇、楚玉洲、碧霞剑主、玉阳子等人闻言俱是讶然又静默良久不言。 碧霞剑主叹了口气,道:“竟是如此,难怪方才远远见那几道金光澄明,不染魔气,想必此行照深前辈出关,也是早已做好了与魔狮同归于尽的打算,事前又不便将此事透露给我等,咱们竟没帮上他什么忙……如今连芥子亦是不知所踪。” 楚玉洲道:“魔狮封印之事,咱们事前不知,的确是没帮上照深前辈什么,前辈大义,既然前辈不想让我等找到芥子,那咱们还是敬重前辈的意思为妙。” 霞夫人道:“楚掌门所言有理,眼下贺氏灭族之祸凶手未明,当务之急还是继续查清此事,听那魔狮所言,宁阳子道友倒不是为他所害,既如此,振江城外杀他之人是谁?他与郭少门主的师弟死状相同——都是身中剑伤、内腑元神皆被震碎,尸傀儡是洞神宫的伎俩,如何会使得这样精妙的剑意?” 霞夫人语罢,有个修士似乎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道:“长青谷诸位道友,莫怪冒犯……其实先前在下便想说,这震碎人内腑元神的功夫,怎么瞧着和你们的长青丹剑这样相似?玉阳子道友,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玉阳子先是一愣,继而两道细眉微竖,道:“你这话何意?如今修界谁人不知,当年剑宗从我长青谷分门别立,丹剑是他们剑宗所传所习,我又怎会清楚?” 那修士见她不快,只得道:“道友莫恼,自然,在下的意思并非是此事与贵派有什么干系,只是觉得……这杀害宁阳子道友的凶手,会不会是得过贵派长青丹剑真传之人?若有个方向,咱们也好查些……” 他话未说完,玉阳子已面露愠色道:“什么贵派不贵派的?我已说了,丹剑是剑宗之学,我丹宗是丹宗、他们剑宗是剑宗,长青丹剑两宗,早已不是同门了!” 沈忆寒对云燃这位表妹颇有好感,闻言赶忙岔开话题,打圆场道:“其实修界剑修何其多?自有千种万种剑道咱们尚不曾得知,能震碎他人内腑元神的剑意,或许也不止长青丹剑一门,何况那杀害郭少门主的凶物,不是尸傀儡吗?尸傀儡是洞神宫的伎俩,总不能是有人既通洞神宫的傀儡之术、又懂得长青丹……” 说到这里,沈忆寒自己反倒忽而愣住了—— 洞神宫……洞神宫。 电光火石间,他仿佛忽然在脑海里抓住了什么。 崔颀道:“诸位道友,且先稍安勿躁,若我记得不错,这玉阶上的符号,的确与魔道有关。” 众修士闻言,注意力皆被他此言吸引过去。 有修士道:“崔门主阅历远胜我等,还请指教。” 崔颀摆手道:“指教不敢,只是我方才瞧见这符号,也觉十分眼熟,想了许久,才想起似乎在我崔氏经阁一本禁书上,看见过类似的符号,魔修最爱杀人飨祭,或祭魔门法宝、或祭妖物邪灵,此符号便是这类血祭之阵中常用、且必不可少的一种咒角画法。” 若论符术,当世怕是无人能比蜀中崔氏一门钻研的更加精深,崔颀更是此道大家,因此他一开口,无人会质疑,众人当即信了大半,细细想来,却更觉得此事惊悚,楚玉洲蹙眉道:“既然如此?难道贺氏一族是死于魔修血祭之术……先前照深前辈说朝天台上是贺老门主居处,符角却画在此处大殿阶前,这……这实在是……” 众人都明白他话中意思—— 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贺老门主修为已臻渡劫期,魔修血祭之术,大都以对修士而言,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作为对象,再或者是童男童女,却从未听闻过哪个魔修敢将主意打到渡劫期修士身上……怕不是嫌命太长。 云燃道:“究竟如何,待将岛上细查过,自有分晓。” 众人均觉有理,楚玉洲道:“这大殿既是贺老门主居处,不知老门主是否……” 正说到此处,人群中的贺兰庭忽然剧烈的干呕了一声,沈忆寒一愣,扭头看他,却见他面色苍白,正怔怔抬头望着头顶的大殿。 楚玉洲见状,猜到他恐怕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和缓了几分,道:“贺师弟,你如不想进去,只留在此处……等着便好。” 贺兰庭扶着白玉阶旁的阑柱,仍是看着大殿呆呆出神,良久,才好像是回过神来,缓缓将目光转回,望着楚玉洲轻“嗯”了一声,低声道:“多谢……多谢掌门师兄体恤。” 楚玉洲一声轻叹,拍了拍他的肩,众修士这才往上走去。 沈忆寒驻足回望了阶下的贺兰庭一眼,似无意般将脚下步子放的慢了些,走在了众修士最后。 只是他这一点异动,却也瞒不过云燃。 云燃转目看他,传音道:“怎么?可有不妥?” 沈忆寒不能将梦境之事告诉他,只得若无其事的笑了笑,抬目道:“甚么不妥?怎的,我不过走慢些罢了,你急什么?” 云燃不答,只是目色稍沉。 沈忆寒见他又恢复了从前一贯的冷清淡漠模样,仿佛先前情不自禁落泪的那位,压根和他云真人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从前沈忆寒一见云燃这副模样,就总忍不住想逗他,如今两人之间和从前关系再不相同,沈宗主心中捉弄人的那股劣致却竟然只增不减。 当即状似恍然大悟道:“噢……我知道了。” 云燃一顿,问道:“……知道什么?” 沈忆寒闻言,侧目看他一眼,面含浅笑,却并不回答,只是用眼神明晃晃的一路向下——从两人对视的眼睛,扫到云燃修长的脖颈上忍不住微微滚动的喉结。 看到此处,他才终于不将目光继续往下了,只又缓缓的抬起眼来,一双柳叶似的眸子乌亮乌亮,静静注视着云燃,似不经意般凑近了他耳边,轻笑道:“你猜呢?” 花叶 第55章 他这话问得促狭, 而且意味深长。 可惜对象是云燃。 云燃垂眸淡淡看他一眼,未答一语,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拉着他往阶上走去, 沈忆寒心道这人怎么还和从前一样, 生气不说话, 尴尬不说话,不好意思还是不说话, 搞得他一不说话,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气、尴尬还是不好意思,嘴里“哎呦”了一声,道:“我自己会走, 我自己会走!” 他两个走在最后,虽玩笑了两句, 旁人却也大多并不留意,毕竟修士们都知道沈宗主与云真人相识千年,交情甚笃, 自然不会多心。 沈忆寒却敏锐的感觉到, 身后有道目光在看自己,立刻回头望去, 却与玉阶下的贺兰庭四目相对。 贺兰庭似乎是偷偷打量, 见他忽然回头,显然吓了一跳,赶忙又低下头去, 不敢再看。 沈忆寒心下微觉奇怪——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自己在暗暗留意这小子的同时,贺兰庭似乎也在观察他。 为什么?难道是他对姓贺的小子关注的太明显了? 不过贺兰庭的目光,倒也提醒了他, 就这么把这人独自留在大殿外,难保天道不会又见缝插针,趁此机会把芥子安排给他,万一如此,那可麻烦得很…… 沈忆寒留了个心眼,进入大殿前,在殿外留下了一缕灵识。 自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后,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对灵识的控制比从前更为灵敏了,因此这道灵识他分得极细极弱,几乎与周遭清风融为一片,若沈忆寒自己不轻动它,旁人决难察知。 他这才进入大殿。 谁知才刚转身迈过大殿门槛,迎面便险些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沈忆寒唬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是个身着彩裳的少女,这少女身着齐胸襦裙、露出颈下一片雪白的皮肤,头梳双环髻,怀里抱着个空了的果盘,面上带着笑意、满目欢喜,似乎是个侍女打扮。 栩栩如生,几如活人。 或者说—— 她本就是活人,只是现在已经死去罢了。 这少女皮肤白的异常,虽然仍是吹弹可破的光滑模样,内中却毫无血色,只这一点与常人不同之处,便叫她看起来显得诡异了十分,脸上那抹笑意更是渗人得很。 这少女仍保持着迈出小腿往外走的姿势,似乎从生到死的一瞬间,她也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沈忆寒目光往殿内望去,却见大殿中除了上首的主人席位,还设了一张长案,十数个与那门口少女一样打扮的侍女,似乎正在此处布置席面,桌上摆满了瓜果茶点,此刻茶水已冷,瓜果却与殿中的侍女们一般失去了颜色、但仍不腐坏。 众修士们将这大殿内来回打量了一圈,霞夫人扫视四周,道:“这些侍女都不是凡人,修为最低的也在筑基。” 楚玉洲道:“不错,只是她们血气离体,分明已死去多日,不知怎么还能保持这副模样?” 玉阳子道:“自然是洞神宫的手笔,他们最擅炼尸,能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那也没什么奇怪。” 沈忆寒闻言,心下暗想,若真是洞神宫所为,那保得这些侍女肉身不腐,如此大费周折,魔修们也总该有点目的,比如为了将她们炼成尸傀儡之类的,为何却不将人带走,反倒都留在这大殿中?好像故意等着旁人来发现似的? 他虽方才因为洞神宫联想到许多,可眼下却又隐隐觉得自众人上岛后,那副莫名其妙出现伤人的尸傀儡、还有这殿中十几具侍女尸体,都好像在有意无意指向洞神宫,这似乎又有些太过刻意,反而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引着众修士把矛头指向洞神宫似的…… 沈忆寒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多心了。 那郭少门主此刻已冷静了许多,只是面色仍然十分难看,闻言恨声道:“不错,七师弟方才便是为尸傀儡所害,这岛上诸多异状,定然和他们脱不了关系,洞神宫最擅炼尸,或要将贺氏一族都练成傀儡,好为他们驱策罢了!” 他这一番言论,实在是漏洞百出,自相矛盾,沈忆寒忍不住道:“只怕也并非如此,若洞神宫真是为了炼尸害了贺氏一族,又何必动用血祭之术?而且既要炼尸,自然也该把尸身取走,他们又怎会将这殿中这些侍女全数留下?” 郭通虽知他所言的确有理,可此刻除了方才的猜测,他又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思及此行动身前,自己还信心满满,与门中叔伯打包票,说定叫神刀门在玄门诸派面前长脸,他心内是存了凭此行之功,回去后证明自己已足当大任,可继门主之位,才带着师兄弟们前来调查贺家之祸的。 谁知旁人都没事,却偏偏折损了自家的师弟,越想越觉心下大是烦乱,不由恼道:“沈宗主身为正道一派之主,作甚为魔修打抱不平?你这般替洞神宫开脱,是何居心!尸傀儡都已现身,谁人不知这东西是他们的手笔?难道还会有错不成么?”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言语间戾气大增,沈忆寒给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觉莫名其妙,道:“我何曾为洞神宫开脱?不过只是觉得方才郭少门主所言,有些不通之处……” 语及此处,却是忽然顿住了,扭头朝大殿外看去。 郭通并未察觉到他的异状,只当沈忆寒是无话可说了,仍自忿忿道:“自然,死的也不是你们妙音宗的弟子,沈宗主当然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沈忆寒无暇与他斗嘴,连转头多看郭通一眼也不曾,片语不发,便转身疾步离殿。 众人见状,都是一愣,还以为沈宗主是因与郭少门主起了口角,心下不快,这才拂袖离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在此刻,殿中却异变陡生,那十数个侍女忽然白眼一翻,露出尖牙来,振袖而起,转身便朝身旁最近的修士伸爪袭去—— 霞夫人惊道:“不好,尸变起煞了!诸位小心!” * 沈忆寒早走一步,却不知身后大殿内发生了什么。 他甫一离殿,只见大殿外朝天台上浓云蔽月,煞气四起、几乎凝成实质、化成了一缕缕夹杂着凄厉惨嚎的黑雾,这些黑雾在朝天台上四处游荡,似在寻找猎物,贺兰庭正被十数缕黑雾夹击,显得左右支绌。 沈忆寒抽出鸾鸳,凑到唇边吹响,空灵的笛声在夜色下响起,音声如浪,朝天台上的黑雾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荡,贺兰庭顿觉周身密不透风的攻势大为缓解,抬头看见是沈忆寒,当即目露喜色道:“沈前辈!” 沈忆寒不答他话,只是继续吹响鸾鸳,笛音清越,仿佛成了这诡谲的夜色里照入的一缕明光,朝天台上的团团黑雾窜行间渐似受到阻碍,速度越来越慢,贺兰庭渐渐有了还手之力,只是还不等他如何反击,沈忆寒已将此曲奏毕,随着一声清越笛鸣,仿佛有只无形大手将将朝天台上浓重的煞气与那几十道黑气尽数捏散—— 贺兰庭这才松了口气,方才忽然被这些黑雾袭击,显然叫他险些招架不住。 沈忆寒在殿内通过那缕灵识,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时,本以为这又是天道在变着法子的将机缘安排给姓贺的小子,他疑心这机缘就是狮佛芥子,所以才匆匆而出,此刻却发觉贺兰庭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像是刚的了什么宝物的样子,盯着贺兰庭看了片刻,沈忆寒才略略挪开目光。 方才沈忆寒便已发觉,贺兰庭手中长剑不过是柄寻常灵剑,并非那已然认他为主的神剑昆吾,也难怪方才对上数团黑雾,贺兰庭显得手忙脚乱,问道:“贺公子,你的‘昆吾’呢?” 贺兰庭一愣,答道:“啊……师尊说……我如今还驾驭不了‘昆吾’,若贸然使用,恐怕反要为它所伤,所以让我先将昆吾留在门中。” 沈忆寒闻言无语片刻,心道这种鬼话,贺兰庭居然也信,这小子若真如师弟所说,有两幅七情、一体双魂、那他平素一贯示之以人的这一魂,倒真傻的冒泡…… 葛老头打的什么主意,沈忆寒虽不知,也猜得出那老东西多半没安好心,大约是仍未对昆吾死心,也难怪他要急着将贺兰庭收入门下了,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将神剑留在沉秋峰上。 沈忆寒想了想,心觉继续把贺兰庭留在大殿外,只怕不大妥当。 一来这贺兰仙岛上奇奇怪怪、毕竟数千怨魂……虽说已被龙狮吸食了大半,但剩下的这些,显然也并不安生,只他们上岛这么短短不到一夜的功夫,便又是起煞、又是忽然冒出尸傀儡,贺兰庭独自留在此,的确不太安全,二来让这小子一个人呆着,难保天道不会见缝插针、借此机会将狮佛芥子安排给他。 沈忆寒心里最担心的还是这个。 “贺公子,你一人留在此处并不安全,不如还是跟我回去与诸派同道一起行动吧。” 贺兰庭闻言犹豫了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多谢沈宗主关心,只是,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脸上又变得苍白起来,抿了抿唇,不曾继续说下去。 沈忆寒观他神情,心中略觉奇怪,忍不住问道:“贺公子,你当真已将到昆吾之前的事,都忘了个干净么?先前在这岛上发生的事,你从前在贺家的经历,你是如何离开的贺兰仙岛,又是如何逃到了云州,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贺兰庭听他问起此事,默然片刻,抬眸望向沈忆寒道:“……前辈这样问,是不愿信我么?” 沈忆寒道:“并非不愿信你,只是如今诸派同道中已有死伤,害了你家的凶手,只怕大有来头,你若能想起些什么,即便只有蛛丝马迹,或许就是重要的线索,便能减去许多不必要的折损。” 贺兰庭抿了抿唇,道:“……抱歉,沈宗主,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贺家……郭少门主的师弟不会死,贵派的陆前辈也不会受伤。” 沈忆寒一愣,不想他如此多心,自己方才的话,实在并非是责怪他,贺兰庭却继续道:“……我也知道,前辈这一路上已对我起了疑心,沈前辈会生疑虑,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贺氏一族……如今数千口人命都死了个精光,却唯独余下我一个活口,谁看了不觉得蹊跷?” 贺兰庭语及此处,似是自嘲般笑了两声,眼圈竟然微红道:“是啊,独留下我一个活口,干什么偏偏独留下我一个活口?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脑子里被人挖走一块,云师兄与前辈那日离开青霄峰,独留下我一人,可知青霄峰上的弟子,都是如何在背后议论我的?他们说……说我是贺家的丧门星,活我一个,却克死了贺氏全族……个个都恨不得离我远远的才好。” 沈忆寒沉默片刻,道:“贺公子,人活于世,谁不曾受闲言碎语指摘?可旁人怎么说,终究是旁人的事,他们误解你,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待真相查明,这些闲话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贺兰庭看着他道:“旁人误解……是么?其实有一件事,晚辈心中一直想不通,先前云师兄分明已打定主意,要将我收入门墙,为何与前辈见了一面后,他便忽然就不肯了?当真……不是前辈劝说师兄,才叫他不愿收我为徒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你也说他已打定主意,那我又怎能劝动?此事我确不知情……” 贺兰庭笑了笑,道:“是么?沈前辈与云师兄相识千年,修界人尽皆知,前辈是师兄唯一的好友,除了梅真人,云师兄只听前辈一人的话,我还当只要你肯开口,莫说收徒这等小事,便是要他为了你赴死,他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呢。” 沈忆寒一愣,不知他这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贺兰庭却忽然两指一捻,沈忆寒定睛一看,却见一粒小小的种子正漂浮在他两指之间。 沈忆寒简直瞳孔地震,一时没忍住惊道:“这是……芥子?怎会在……” 贺兰庭笑道:“沈宗主,你便是为了这个……才肯出来救我的吧?” 沈忆寒心念几乎如海啸般汹涌,一时想,原来这小子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得到了芥子,一时又想,他既敢将此物示于自己,再听贺兰庭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恐怕多半没安好心—— 倏忽之间,沈忆寒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抬步便要后退,却也为时已晚,贺兰庭两指一弹,眨眼间那枚小小的芥子已然出现在沈忆寒眼前,速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他根本不及闪避,已觉眼前景物飞换,身体一阵失重,仿佛坠入巨渊幽海。 待眼前景物不再变换,却哪里还有什么贺兰仙岛、朝天台与贺兰庭的影子? 只见头顶一片漆黑,若说是天幕,却不见日月星辰,脚下似土非土,似石非石,地貌不平,嶙峋崎岖,举目望去,四方辽阔无际,不见尽头。 沈忆寒听见远处传来不太清晰的闷响,这声音有点像是巨石撞击地面,渐渐靠近,他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天地之间,隐约可见似是笼罩着一层灰影,不仔细去看,压根留意不到。 他心下已然明白自己身处何地,自然也就不难猜到那声音和灰影是什么—— 那是芥子世界中,无处不在的罡风暴。 花叶 第56章 梦中贺兰庭的厉害法宝不少, 若论最得用的,狮佛芥子或许排不上第一,但若论哪件宝物对他臂助最大, 却又非让他修得仙魔之体的狮佛芥子莫属。 可惜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狮佛芥子中的罡风凶险无比, 贺兰庭能消受得了, 盖因这小子身上稀奇古怪的保命手段实在太多,饶是如此, 他使用此物尚且十分克制,每次进入都是不到数息功夫便即离开,从不敢在其中久留。 也亏得梦中被他骗入芥子的是云燃,才能凭借一身强横剑道修为在芥子中保住性命, 换做旁人,只怕是十死无生—— 譬如此刻的沈忆寒。 他来不及想太多, 远处那团灰影已在倏忽之间越卷越大,将周遭的一切都吞噬殆尽,且还在不断扩张, 像是幽暗的天地间扭曲摆动着的一条巨蟒。 沈忆寒看在眼里, 自然知道厉害,不等那风暴靠近, 已足踏鸾鸳, 扭头就跑,可惜还没飞出多远,却见前方、侧面也出现了罡风暴, 他被夹在中间,竟是四面楚歌,避无可避。 心下暗叹一声, 不由想道,修行之路,生死当真在一念之间,自己从前受外祖父庇护,他老人家仙逝后,又不思进取的过了数百年与世无争的逍遥日子,如今临到危险关头,总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今日若是葬身于这芥子之中,也实在怨不得旁人。 这么想着,周遭罡风已在倏忽之间逼近,沈忆寒身处其中,只觉四面狂风呼啸,沙石卷动,叫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全凭灵识感知风从何来,一道罡风从高空朝他劈来,还未落下,沈忆寒已感受到了其中肆虐着的魔气与煞气,险险驭鸾鸳躲过,那道罡风劈了个空,落在地面上,却将地上生生凿出一道半臂深的凹痕来。 这一道罡风却只是个开始。 沈忆寒还来不及后怕,前后左右又有数道罡风从各个刁钻角度袭来,他动作十分灵活,御着鸾鸳闪转腾挪,连躲数道罡风,然而风暴之中罡风却越来越疾密,沈忆寒避无可避之间,被两道罡风连续擦破了后背、左臂,顿觉伤处一阵剧痛,那两道伤口虽算不得深,心神却仿佛因其受到了两记重击。 他后脑一沉,顿觉周身真元似乎都运转不畅起来,此刻别说是调动紫府内的灵力修复伤口了,连继续御着鸾鸳飞行,躲避罡风,也力有不支,沈忆寒半跌半坠间落到地面,扶着满是罡风肆虐痕迹的地表呕出一口血来,他听得头顶罡风呼啸,心知这次恐怕是真的避无可避了。 难道真的只剩下死路一条了么? 可他还不想死。 生死关头之际,沈忆寒脑海里忽然电光石火般想到一物,也顾不得去思考同为空间法宝,此物在芥子中能否使用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将手搭到腰侧,下一刻便觉眼前一黑,待再看清一切时,周遭景物已换,不再是飞沙走石的芥子世界,而是已然身处于祖师婆婆的那座石髓洞府之中。 沈忆寒跌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时不知该感慨自己命大,还是该感谢自上回瘴气中遇袭后,祖师婆婆竟又于冥冥之中救了他一命—— 这座洞府当日在昆吾山中得到后,除了用来装小石头离开传承,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云水石髓不能被灵识探知,因此从外貌看来,平平无奇,压根瞧不出是件空间法器,此石触手温滑,石质又润如黑玉,沈忆寒闲暇无聊时,倒是经常摸出来将其当作转珠把玩,后来索性编了个长生结,将其挂在腰侧。 芥子空间中乾坤袋无法打开,这石髓洞府却能使用,他若没把此物坠在腰上,今日或许便要葬身于罡风之中,无心之举,居然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命。 既能进入石髓洞府躲避,那这罡风四起的狮佛芥子对他来说也就不再是致命的险地。 眼下当务之急是疗伤后,想法子离开芥子,若他记得没错,这芥子之内的时间流动比外界慢许多,梦中阿燃进入芥子七日,外头才过了半天,不知阿燃现在外头发现自己不见了没有? 得赶紧出去才是。 沈忆寒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起身打坐,此刻乾坤袋无法使用,没有丹药可服,想要恢复伤势,只能凭借自己,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芥子中罡风的厉害—— 强自运转灵力,将其在周身经脉走了两个周天,后背、左臂两处伤势,却别说愈合,连一点恢复的迹象都不见。 反倒是灵力在经脉中游走的时时刻刻,他都会感觉到剧烈的痛苦,沈忆寒很清楚,那些罡风中掺杂着浓重的煞气与魔气,这些煞气与魔气顺着他的伤口进入周身经脉,灵力运转的同时,它们也在自己体内游走肆虐。 修士的经脉宽度往往与境界息息相关,真元有多凝厚、经脉才有多宽实,若说低阶修士运转灵力,如涓涓细流游走在小水渠之中、高阶修士运转真元便如江河川流、奔腾不休—— 简而言之,有多大本事用多大碗,如果境界没到那程度,经脉自然也不会随之拓宽。 沈忆寒本来突破在即,眼下周身经脉强度正待拓宽,可以说将将能容纳他如今元婴巅峰的真元与灵力,多一点都有负担,然而此刻游走的灵力,却岂止多了一点,多的不仅不止一点,还偏偏是煞气与魔气,运功两周天下来,游走的灵力对伤处恢复杯水车薪不说,体内还平白添出几处细小暗伤。 两周天运功结束,沈忆寒胸口闷痛,心知不能再如此疗伤,只怕非得将这些煞气魔气逼出体内不可,但却又不知该如何将其逼出,梦中阿燃离开芥子后,日日以登阳剑罡在体内游走,也足足花了两个月,才完全逼出体内魔气,眼下自己无法离开芥子,又没有疗伤丹药,该如何是好? 他尝试着默念门中心法口诀,试图逼出魔气,然而足足花了一刻功夫,指尖才凝出一丝细弱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魔气,看着那缕魔气,心下不由苦笑一声。 照这速度……岂不得几十年才能将体内杂质清理干净。 谁知正在此刻,那缕本来已然逼出的魔气,却忽而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噗”得一声顺着沈忆寒的指尖又钻回了他体内,沈忆寒心下一惊,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他着实万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只觉那缕魔气倏忽之间已如鱼游般一路上窜,进入了自己灵台。 吸引这缕魔气的,竟是他灵台中的那枝桃花。 一缕魔气顺着花茎被桃枝吸收,数日不得养分的花枝好像终于饮得了些许雨露,花茎上本就盛开的那朵桃花舒展了些,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变化。 魔气似泥牛入海,沈忆寒没感觉到分毫痛苦。 他愣怔了一会,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看指尖,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对,或许不该说是大胆,而是理当如此。 ……是啊,祖师婆婆本就是魔修,她的功法能吸纳魔气,哪又有什么奇怪? 沈忆寒尝试着换了运转的心法,将门内心法口诀,换成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灵力在他体内再度运转了起来,却发生了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变化—— 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法门,与妙音宗秘传心法不同,每一周天,真元都需自灵台经过,而这次运转的真元才刚一到灵台,不必沈忆寒刻意将其中掺杂的魔气逼出,桃枝已如饥似渴的将其中的魔气鲸吞虎吸。 沈忆寒先前运转桃源心经时,这桃枝也吸收灵力,可此刻看来,显然魔气要比灵力合它胃口得多,从前它没得挑,别无选择,现下有的选,这挑食的桃枝却只吸食魔气,再不愿将就一点。 灵台桃枝似一张精密的巨大滤网,沈忆寒运转的魔气、灵气、煞气驳杂而进,它吞纳后吐出的却只剩下纯净的灵气,不过短短一个周天,沈忆寒体内的魔气煞气已经被桃枝吸食了个一干二净,精光不剩。 灵台内桃枝饱餐一顿,花茎上的第二个花苞徐徐绽放,吐出嫩白的蕊来,若说先前沈忆寒还感觉不到什么,这次睁开眼,却清晰的察觉到五感都敏锐了不少,这种□□强度明显增强的滋味,沈忆寒只在突破大境界时体会到过,此刻却格外明显。 左臂上的伤口,更是愈合了大半。 身上痛感大消,周身真元好似凝练纯净了许多。 沈忆寒并不起身,索性一鼓作气,又闭目将心经运转了两个大周天。 两个周天结束后,沈忆寒再次内视全身经脉,果然体内已不剩半点魔气痕迹,方才经脉里的细小暗伤也已全数愈合,背后、左臂的伤口更是恢复如初,他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破损的衣衫下皮肤光滑,就好像半个时辰之前,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站起身来,只觉全身力量充沛、灵力运转圆融—— 如果说先前对突破到化神,沈忆寒只是心下隐隐有了些预感,此刻那种离突破只一线之隔,即将冲破桎梏的感觉,却几乎要溢出胸口,呼之欲出了。 沈忆寒站起身来,看着自己掌心,愣了一会。 ……这芥子中的罡风确实厉害,也确实是于甲蜜糖,于乙□□。 譬如对他现下所习的功法而言,这罡风就岂止是蜜糖……简直是十全大补丹啊。 花叶(10000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57章 身上既然伤愈, 沈忆寒决定离开石髓洞府,回到芥子世界。 乾坤袋打不开,他只能继续穿破损了的法衣, 不过这芥子中罡风厉害, 法衣即便完好, 也不大能庇护肉身, 换不换的,倒也无所谓了。 这次他做好了准备, 才自石髓洞府中传送而出,刚一离开洞府,便发现外面罡风仍旧未停,沈忆寒倒也不太意外, 按照那梦中阿燃在芥子中经历的,这一方小世界内, 罡风肆虐是常态、安宁平静反而才是极少数时候。 梦中阿燃离开芥子,是贺兰庭有意为之,但瞧着那小子方才发难时眼神中的狠意, 却颇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 沈忆寒心知多半不可能等到贺兰庭主动放自己出去,要么便是阿燃与其他同道修士察觉有异, 进来救他, 要么便是自己想法子突破小世界的桎梏,离开这方天地—— 后头这个法子明显不太现实。 狮佛芥子本就是照深用来封印魔狮明胤的,连明胤这样的大妖, 都无法离开,更何况是他。 只是此刻一味沮丧,也已没什么用, 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先借罡风提升境界,或许突破过后,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只是不知若在芥子世界中突破,会不会伴随雷劫? 倘若会……眼下乾坤袋无法使用,没有丹药、没有法宝臂助,是有些麻烦,但以灵台桃枝吸收罡风中魔气后的恢复速度,只要他不死在雷劫中,似乎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既打定主意,这次他没有躲闪,硬生生接了三道罡风,忍着剧痛进入石髓洞府,又依照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运转了两个大周天,果然才刚到第二个周天,身上伤势就已经恢复了大半,疼痛骤消,灵台桃枝结出第四个花苞,又徐徐绽放。 沈忆寒感觉丹田内的真元已经凝厚到了一定程度,果然运转第三周天时,它们终于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沈忆寒感觉全身经脉原本的堤防,像是被水流冲破,却没感觉到一丝痛苦,只觉得真元充盈,气转如河—— 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化神初期。 他怔愣了许久,才有些回过神来,反复检视灵台紫府,终于确定自己的确已经突破,且不曾依靠任何丹药之力,这化神初期的底子,竟是打得比当年筑基时还要结实些。 数百年的瓶颈,居然就这么在一夕之间突破了。 不过……雷劫呢? 石髓洞府中一片宁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再次离开了石髓洞府,芥子世界内仍是罡风肆虐,却不见半点雷劫的影子—— 看来这突破的雷劫,是进不到芥子世界的了。 沈忆寒松了一口气之余,又有些失落。 毕竟若是雷劫能穿透两个世界的桎梏,或许他就能借此机会出去。 现下突破是突破了,离开芥子的法子却还是没有头绪。 此次突破后,再度置身罡风风暴中,大约是因为五感敏锐程度上了一个台阶,他眼中罡风的速度,似乎都比先前慢了点,躲避起来也容易了不少。 尽管如此,沈忆寒也并未贪多,身上至多留下两三道伤口,他便进入石髓洞府运转桃源心经,让灵台桃枝净化体内魔气煞气,如此重复了五六次后,灵台桃枝已开出第五朵桃花,沈忆寒在罡风中穿梭躲避,渐渐变得游刃有余。 刚开始沈忆寒只是凭速度闪躲,但几次进入石髓洞府练化魔气后,却是忽然想到:“这些罡风既然于修习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大有裨益,或许对修习无上长乐剑……也是有用,长乐剑以步法为奥,祖师婆婆在传承中说,若不练好步法,修习此剑,便相当于还没学会爬就想跑,我何不试着用这些罡风来练习?那倒也有趣。” 又想:“我只以长乐剑步法躲避,不像先前那样上蹿下跳的全凭御使鸾鸳来闪躲,若躲不开,那便说明我练得还不到功夫,学艺未精,正好在此多多加练,即便受伤了,也可进入洞府,正好练化魔气,这岂非一举两得?” 这么想着,当即跃跃欲试起来。 他这些年来于修行之事上怠惰,不甚热衷,究其根底,不过还是因为觉得其索然无趣,沈忆寒自小便是万事随心,从前有外祖父管教,尚可约束他修习本门心法,沈老宗主仙逝后,他便原形毕露,学什么练什么,都全凭兴趣使然,若不喜欢,哪怕只运功一会,也觉痛苦,坚持不了半刻,可一旦觉出有趣,却立刻就能沉浸其中,不知疲倦。 他又本就心思灵活、悟性极佳,此刻只在心下默念、记诵了几句,便在心中大致有了个数,果然不再凭借本能躲避,而是足踏长乐剑步法—— 如此一试,居然不如想象中困难,接连躲过四道罡风,未受寸伤。 只是很快沈忆寒便发觉,这套步法果然精奥之极……想要将其施展自如,全凭娴熟却是远远不能,得时刻不停的在脑海内计算阵势方位,对阵法一道的造诣亦有不低要求,沈忆寒只维持了半刻功夫,很快脑子里卡起壳来。 只这么一停顿间,便接连被两道罡风击中。 沈忆寒倒也不如何沮丧,只进入石髓洞府飞速疗伤过后,便又出来继续依祖师婆婆的长乐剑步法练习,只刚才短短十几步功夫间,沈忆寒已然发现,用这法子躲避罡风,远远比自己费劲巴拉、上蹿下跳的省力得多,若能运转如意,他或许便能灵动自如的在罡风中穿梭—— 这芥子世界中不知有多大,从进入其间到现在,沈忆寒也没有移动多远,如过可以不受肆虐的罡风束缚,在芥子中飞行,或许就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法子。 这么一想,顿时更加聚精会神,心无旁骛起来。 本来方才他脑海里一直在担心云燃在芥子外,会不会也被贺兰庭暗算、又或者察觉自己不见了,却找不到干着急,但他现下已明白过来,此刻急也无用,既已有自保之力,与其坐以待毙,等着阿燃来救自己,倒不如想法自救。 如此打定主意,沈忆寒心气更加平和几分,不再想七想八,只专注以长乐剑步法躲避罡风,心中默算方位。 渐渐地,他开始能在罡风中支持半柱香工夫,然后又一次比一次多一点,再多一点—— 他不知疲倦的重复着进入石髓洞府练化魔气、离开石髓洞府借肆虐的罡风练习长乐剑步法这个过程,如此周而复始,沈忆寒渐渐发现,不仅自己在罡风风暴中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长,竟然连进入石髓洞府疗伤这个过程,也不必了。 他不必将心经运转一整个周天,只要心念一动,便能将进入体内的魔气与煞气悉数送至灵台练化,而这个过程,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功夫,伤口在他身上出现,旋即又迅速愈合。 灵台桃枝上的花苞,已结至第十一朵,沈忆寒感觉到气脉充盈,真元顺畅—— 居然快到化神中期了。 这速度说是匪夷所思也不过分,芥子世界中,无日无月,沈忆寒无法判断过去了多久,但大致估算,恐怕至多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如果之前有人告诉他,只需三四日,自己便能从元婴巅峰突破至化神初期圆满,沈宗主大概只会觉得对方在发癫。 沈忆寒这次御使鸾鸳飞了很远,间歇以长乐剑步法躲避罡风,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即便不小心中了一两道,也不过忍得瞬间痛苦,几息之后便可恢复如初。 他想看看这芥子世界中到底全貌如何,但飞了许久,入目景色却还是与刚进入此间没有任何区别。 天幕暗沉、罡风肆虐,满世界寸草不生。 心下叹了口气,放慢了速度,暗想:“……也不知阿燃在外头怎样了,姓贺的小兔崽子倒是机灵,定是知道这芥子中凶险,也不进来探看,芥子中时间流速还比外面慢,难道我得在此中修炼百年千年不成?” 这念头一生,继续练习祖师婆婆的功法,好像也变得没什么意思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罡风中躲避着,正有些提不起劲,耳畔却忽然好像听到了人语—— 或者说是人语,并不贴切。 因为沈忆寒仔细听了许久,发现那其实是风暴中罡风尖利的破空声。 这声音一直在,只不过先前沈忆寒忙于躲避罡风,又凝聚心神推演步法,一直没留意到,此刻凝神一听,忽然发觉那风声断断续续,几声连在一起,像是个人在嚎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吼吼吼!哈哈哈!啊啊啊!!” 沈忆寒:“……” 他这次凝神听了许久,终于确认自己没听错—— 尖利的罡风呼啸声合在一起,的确像是个人在发疯,一会叫、一会鬼嚎、一会又哈哈大笑。 沈忆寒犹豫了一会,还是扬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为何如此呼号?” 那声音似乎顿了顿,罡风渐歇—— 四野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沈忆寒都险些以为是自己多心,耳边居然传来了似风声又似人语的回答:“本座是哭是笑,关你屁事?你这小子,怎得还不死?” 沈忆寒:“……” 沈忆寒:“抱歉,在下向来命硬,叫尊驾失望了。” 那声音一顿,道:“……你知道本座是谁?” 沈忆寒道:“自然,尊驾难道不是明胤前辈吗?”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怎猜到的?” 沈忆寒:“……” 他心下无语片刻,暗道就方才您这语气,还用猜么,便是一只猪,用它的猪屁股也能想到——能在此处芥子世界内自称本座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这狮子显然不甚聪明,眼下好容易才在芥子中保得命在,还是不激怒他为妙。 因此只顿了顿道:“……尊驾气势逼人,不难认出。” 明胤冷哼了一声,道:“人修……油嘴滑舌。” 又道:“你命硬不命硬,关本座屁事,本座又何必失望,自作多情。” 沈忆寒:“……” 这狮子说话虽然嘴欠,但却好似对他并无攻击之意。 可方才芥子中的罡风,却又显然与他有关,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尊驾不杀我么?” 明胤冷冷道:“本座受那该死的和尚算计,被他封印在这不见天日之地,妖身妖魂,如今俱都荡然无存,只余下这么一抹神念,杀你,又有什么滋味?杀了如何,不杀又如何?你很了不起么?” 又道:“……不过先前,的确有个不知死活的人修,不知怎的,竟能从外头与本座说话,本座叫他进来,他却不肯,还敢命令本座,叫本座杀了你,哼,也不知什么猫三狗四、连面也不敢露的东西,竟也配对本座吆五喝六,我凭甚要听他的?” 沈忆寒:“……” 听这话里意思,那个声音不作他想,恐怕只能是贺兰庭了。 这芥子中罡风既然是因明胤而起,那梦中贺兰庭又能操纵芥子中罡风强弱,还能自由进出芥子内外……照深既已魂飞魄散,难道这一方芥子世界的意志,便是明胤的意志? 其实所谓的芥子认主……也不过是那梦中明胤认了贺兰庭为主? 沈忆寒问:“既然如此……不知尊驾何故呼号?” 明胤顿了顿,道:“……你既是后头进来,本座问你,照深可在外面?他为何不进来见我?他不敢……是不是?” 语及此处,语气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显而易见的带上了几分暴戾和癫狂,道:“照深呢!叫那和尚进来见本座!他凭什么骗我?照深……照深!你凭甚骗我……本座这千年来,何曾有对不起你之处?你这卑鄙之徒……放本座出去!啊啊啊!放本座出去!” 明胤一咆哮起来,沈忆寒便觉周遭原本平息的罡风又再度肆虐了起来,他赶忙闪身躲避,道:“尊驾难道不知,照深前辈以魂魄肉身作一世舍利禅心、才能与其余六粒禅心合而为一,施展纳芥之术,这一方小世界既成,他便已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么?” 罡风忽然停下—— 明胤的声音却许久才响起:“小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沈忆寒道:“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灰飞烟灭了!” “……” 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明胤才喃喃道:“……和尚死了?怎么可能……他是七世佛童……就是身死,也能转世重修,如何会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沈忆寒心下略觉奇怪,方才这狮子发疯,他本以为明胤是恨毒了照深,谁知此刻明胤得知对方死讯,却又似乎并不如何欢喜。 “七世佛童也是人,不曾成仙成佛,是人便有生老病死,有三魂六魄,照深前辈既甘愿以此为代价……”沈忆寒顿了顿,“……尊驾也可当这一方小世界的天地日月、草木花叶都是他的魂魄血肉化就。” 明胤默然良久,道:“我不信,你定是骗我的,小和尚断不可能死,他有七世功德……” 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大约是自己也想起来了—— 那七世功德已然当着他的面,化作舍利禅心,合为法莲。 沈忆寒道:“在下何必骗尊驾,难道骗了尊驾,您便肯放我离开此地?” 明胤冷笑一声,道:“小子想得倒美,本座凭什么放你出去?” 沈忆寒闻言,也不觉得失望,他早猜到对方会这么说,毕竟以这魔狮性情,分明能放旁人随意进出这小世界,可自己却偏偏无法离开,只怕他气也气死了,哪里肯轻易让自己离开? 只道:“自然,尊驾不肯,在下也没办法,不过尊驾就是再怎么叫,再怎么闹,照深前辈也已魂魄不存,自然也是不可能再出现,放尊驾出去的了……” 明胤不待他说完,已经疾声打断道:“小子胡说!和尚定然没死!便是没有功德,小和尚也有许多神通……他又已修得金刚不坏之身,怎会那么容易死了?” 语罢,又发起疯来。 沈忆寒这次有了防备,四下躲避肆虐的罡风,并不慌乱,只听得风声忽疾忽厉、明胤的声音夹在其中,断断续续,他仍是一时叫、一时笑,一时鬼哭狼嚎,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只是却没再叫唤着要照深放他出去了,只一会“你出来”,一会“和尚,你肯定也在这里是不是”。 念念有词,形似疯魔,听着却也十分渗人。 沈忆寒见他油盐不进,又被他吵得头疼,也懒得和他再多费口舌,干脆兀自回了石髓洞府中,练化这次吸纳的罡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离开石髓洞府。 这次一出来,周遭罡风已歇,耳边响起了明胤的声音,阴惨惨道:“小子……你又躲到哪里去?叫本座等的好苦。” 沈忆寒现下已然确定,明胤的确如他所说,现在只剩下一抹神念,妖身妖魂俱已不存,他虽能操纵这芥子中的罡风,但对自己也只有这一种攻击手段,自己倘若进了石髓洞府,他便束手无策,因此已不太怕他,只实话实说道:“……尊驾实在吵得厉害,叫的在下耳朵疼,故而暂先躲避。” 本以为明胤闻言多半要发火,谁知那头默然片刻,却道:“……本座与和尚神魂共存千年,他从不嫌本座吵。” 沈忆寒一愣,只觉这狮子说话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这家伙是疯了不成? 就算芥子空间比外头时间流速慢,在自己进来以前,他已独处了许久,算来芥子中过去的时间,顶多也不过七八日有余,何至于就逼得发疯了…… 明胤见他不答,道:“喂,小子,你为甚么不说话?” 沈忆寒默然片刻,道:“……我不知该说什么。” 明胤冷哼一声,道:“有何不知该说什么的?先前本座与和尚在上面时,你不是在你们人修那个古怪结界里,与你身边那个剑修眉目传情,情意绵绵、窃窃私语、怎么说也说不够的么?怎的,这会子和本座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忆寒一愣,没想到当时自己与阿燃传音,竟被这狮子听去,分明他二人之间已有灵识印记……这狮子当时不过是妖魂状态,居然就有如此神通,只怕他妖身损毁前,早已到达天阶巅峰。 难怪照深前辈不惜如此代价,也不敢让他脱体而出,非要将他封印了。 那时他与阿燃之间生死相许的话,居然都被这狮子听去…… 沈忆寒一时颇觉尴尬,轻咳一声道:“尊驾可知……非礼勿听,我与……我与他是未盟誓的道侣,自然话比旁人多些。” 明胤道:“你两个叭叭的说个没完,难道是本座非要听的么?” 沈忆寒:“……” 沈忆寒不是很想理他。 明胤见他不言,道:“喂,你干甚么又不说话,你是屎壳郎么?翻一下才放一个屁。” 沈忆寒受不了他的比喻,心下腹诽这么一只凶残妖兽,怎的内里却是个满嘴屁话的话唠,照深前辈能忍他千年,也的确是实属不易,只道:“尊驾既不肯放在下离开芥子,又何必说这些有的没的?” 明胤道:“你若帮我一个忙……本座也不是不能考虑。” 沈忆寒一愣,道:“什么忙?” 明胤道:“你若帮本座找到小和尚,本座自然放你离开。” 沈忆寒无语片刻,道:“在下方才已经说了,照深前辈已经魂消魄散,尊驾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在下亦无能为力。” 明胤默然片刻,道:“你方才不是说……和尚的魂魄已经化作此间日月星辰,草叶花木?那为何本座没有感觉到他的意识存在?本座都还有一缕神念,他……” 沈忆寒道:“尊驾心念既与这小世界相连,自可翻天覆地,一寸一寸找过,在下修为浅薄,又能有什么法子?” 语罢只觉和这狮子说废话,却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继续回到石髓洞府中修炼,大约是他脸上跑路的意思太明显,明胤忽道:“……本座不曾听那人修所言杀你,留你一命,难道不是对你有恩?你们正道修士不是一贯讲究有恩必偿,不沾因果,难道你如今不该帮本座的忙?” 沈忆寒道:“不是不帮,只是的确不可能找到……” 明胤却道:“你又还没找,怎知找不到?” 沈忆寒心觉这狮子大约是真疯了,简直不可理喻,不过一只妖兽不可理喻,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倒是自己居然试图和他理论,废话了半天,才真是闲的慌。 正自打算回到石髓洞府中去,明胤却忽然道:“……喂,小子,你可知你那相好的剑修,也已进来了?” 沈忆寒一愣,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明胤道:“本座说,你那相好的,眼下也在小世界中,不过他可没你那古怪法宝……也听不见本座说话,现下已是伤得厉害了,你自己不想出去,难道也不想让他出去?” 沈忆寒哑声道:“你怎不早说……他何时进来的,现在哪里?” 明胤道:“大约只比你晚一会吧,你又没问本座,本座干嘛要说?” “至于他在哪……嘿嘿,本座若不告诉你,小子,你就是在这里找上七天七夜……” 沈忆寒一时也顾不得去想这狮子做什么非要自己帮他了,他也无心听狮子卖关子,只疾声道:“我帮你便是,莫说废话,他现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 明胤似乎将信将疑,犹豫片刻才道:“当真?你先发……” 他本想叫对方以神魂起誓,不许违约,但见沈忆寒目色焦急,似乎自己在说一句废话,这小子就要不耐烦了,心下怕他反悔,只得打了住,道:“……好吧。” 沈忆寒面前出现一缕浅灰色罡风,这缕罡风明显是明胤给他带路的,他御鸾鸳跟在其后,大约飞了半个时辰功夫,仍然没见到云燃踪影,想起方才明胤说他伤了,心下越发焦急,忍不住道:“怎么还没到?” 明胤道:“我怎知道他找你找了这么远?” 沈忆寒正要答话,却远远看见前方灰色的罡风风暴中,劈出一道赤色剑光,他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立刻加速朝那处飞去。 明胤仍自念叨不停道:“先说好了,可不是我故意伤他的,这里头的风暴,我现在也没法完全控制……” 沈忆寒没心思听他废话,已经一个猛子扎进了前头的罡风之中,他飞得越近,越是看清前头那人身上已然破损、血迹斑驳的黛色道袍。 云燃似有所觉,握着蘅芜扭头朝这边望来,二人四目相对,沈忆寒望进一双目色淡淡的乌黑凤目中,忽然觉得胸膛下一颗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 他却不知此刻的自己,亦是形容狼狈,衣衫褴褛,满身血痕,落入云燃眼中,又何尝不是触目惊心?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还未说出来,云燃已飞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被他紧紧抱着,鼻尖嗅到他身上那股枫木气味中掺杂了一缕淡淡的血气,忽觉鼻头一酸,一时竟觉嗓子眼里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来。 云燃声音微哑,在他耳畔似喃喃般道:“沈濯……沈濯……我找到你了。” 花叶 第58章 沈忆寒被他紧紧扣在怀里, 感觉到他双臂上传来的力度。 云燃一贯是克制的,这种克制体现在方方面面,千年来, 哪怕是面对着沈忆寒, 他的情绪喜悲, 也从未完全释放过, 然而此刻,沈忆寒却好像从这个几乎称得上失态的怀抱中, 感觉到了他的不安。 他缓缓回抱住了云燃,一字一句,在他耳畔答道:“我没事,你当然能找到我……永远都能找到我。” 千年来, 两人似乎是第一次这般相拥。 沈忆寒好容易才将自己从云燃怀中扒拉出来,仔细去看云燃破损道袍下的伤势, 果然见他身上数道伤口狰狞未愈,心下不由狠狠一揪。 正想开口询问,抬目却见云燃眼眸黑得惊人, 正一瞬不错的看着自己。 沈忆寒微微一愣, 直到此刻,才略觉不对, 低声问道:“……阿燃, 你怎么了?” 云燃未答,只顿了顿道:“……无妨。” 这次拉过云燃的手,急探对方脉门的变成了沈忆寒。 他看过之后, 倒吸一口凉气道:“……这叫做无妨?” 云燃道:“……待离开此地,我以剑罡冲洗经脉、涤练魔气,便可恢复, 不必太过担心。” 沈忆寒怎么可能不担心,没答他话,想了想便一手拉住他,一手去摸腰侧的云水石髓。 明胤大约从动作间看出他要做什么,声音在罡风呼啸声中断断续续响起:“喂,小子,你该不会……” 他还未说完,沈忆寒眼前景物变换,明胤的声音已在耳畔戛然而停。 沈忆寒本来担心这芥子世界内只有自己能进入石髓洞府,好在扭头一看,阿燃也出现在了他身边,显然是与他一道进来了,顿时心下松了口气。 他道:“快坐下,我替你疗伤。” 云燃道:“此处是……” 沈忆寒:“此处是长乐女君留下的洞府,算是件法宝,已认我为主,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云燃目光落回他身上,顿了顿:“……你突破了?” 沈忆寒点头,将自己进入芥子后的遭遇、如何误打误撞死里逃生,躲入石髓洞府、如何发现灵台桃枝能吸收魔气、修为又是如何突飞猛进,简单和他复述了一边。 云燃听罢,道:“此功法既能练化魔气,对你身体可有影响?” 沈忆寒道:“不会,我现在好的很,你放心就是。” 又道:“倒是你的伤势,才是真不能再拖了。” 他如今已然确定,祖师婆婆的功法对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负面影响,云燃却比他伤势严重得多,方才虽只以灵力粗粗一探,沈忆寒也发觉他体内魔气肆虐,十分叫人心惊,瞧云燃双目,想必心智也多多少少受了魔气侵染,好在似乎并不严重,云燃至少没有走火入魔,仍然保持着神智清明。 沈忆寒催他坐下,云燃这次没再多说什么,两人相对而坐,双掌相抵。 沈忆寒以一掌接纳云燃体内混杂着魔气的真元,默运心经游走一个周天,待灵台桃枝将魔气吸纳过后,再将其回传给云燃—— 云燃修为高过他许多,经脉强度、真元凝厚程度自然也远远胜过沈忆寒,本来接纳他的灵力真元,沈忆寒该觉得吃力,但两人灵力互相熟悉已有千年,沈忆寒的身体并不排斥来自云燃的力量,故而未觉不适,灵台桃枝更是十分喜欢这股灵力似的,好生狼吞虎咽了一番,吸纳了其中魔气之后,竟还偶然还多吸纳一口半口来自云燃的真元。 好在这桃枝近几日似乎是营养过剩、撑得慌了,便是贪嘴一两口,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杯水车薪,算不得什么,沈忆寒这才能将云燃输送过来的灵力与真元大差不差的传回给他。 两人运功一个大周天,沈忆寒已大致将云燃体内魔气清理了一遍,睁开眼道:“如何,可好些了?” 云燃手臂上伤口果然愈合了大半,道:“已恢复许多。” 近些年来,沈忆寒修为渐渐远落于他,故而总是云燃能帮他的多,自己可助云燃的却少,此刻久违的帮上了他的忙,不由得心生欢喜,抬目道:“那就好,你再……” 他本想叫云燃再运功一周天,身上伤势便大抵可以恢复,只是话还未出口,云燃的眉眼却忽然在他眼前放大,竟是低头吻了上来。 这一吻如蜻蜓点水,沈忆寒还没反应过来,更不及回应,云燃便已松开了他。 沈忆寒半天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低声道:“……干什么,搞偷袭?” 云燃眉心动了动,轻声道:“你先前在灵舟上,难道不是如此?” 沈忆寒:“……” 沈忆寒:“怎么,云真人如今也这样记仇……睚眦必报起来了?” 云燃顿了顿,道:“……有吗?” 沈忆寒道:“怎么没有?”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沈忆寒的唇角却已情不自禁的弯起,注视着云燃的一双眼又乌又亮—— 其实如今想来,在灵舟上那头脑发热的一吻以前,沈忆寒或许并不是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情愫,已在无声无息间、渐渐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他对阿燃、还是阿燃对他…… 沈忆寒之所以有所迟疑、有所犹豫,与其说是因为好友所修的剑道,不如说是他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所以才不敢轻易突破两人之间千年来都止步于友情的关系。 习惯成自然,千年的惯性更是如此,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想象,不再做友人的他与阿燃,该是如何相处。 可此时此刻,沈忆寒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变化,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颠覆、那样不可接受。 他与阿燃之间,仍旧默契、亲密,彼此信任,一切好像都如从前一样,两人之间似乎只是多了一点暧昧,多了一点一直存在,却总是被忽视的眷恋。 他看着云燃,忽觉得胸中情绪满溢,一个心中好奇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没忍住脱口而出:“所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问题问的很含糊,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沈忆寒问的是什么。 云燃垂眸看他,默然片刻,道:“……不知道。” 沈忆寒半信半疑:“真不知道?” 云燃道:“嗯。” 沈忆寒道:“……是我这次出关找你之后?” 云燃道:“不是。”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那就是我百年前闭关时?” 云燃道:“不是。” 沈忆寒沉默了—— 居然这么早? 他之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两人之间默然许久,他深思熟虑过后,干脆直接问道:“那是在我结婴之前……还是之后?” 云燃道:“……忘了。” 前面两个时间点都记得,到这里怎么就忘了? 怎么听都很可疑好么? 阿燃不会真的在他结婴之前就……哪怕是在他结婴前后,那也是快五百年前了,这也太早了吧! 如此看来,自己前些日子心中产生的那些愧疚和负罪感,实在是大可不必,这小子也实在没比自己清白到哪去,好在他俩没有拖得更久,才知道彼此的心思。 沈忆寒想及此处,不由问道:“……所以,我那日若不在船上‘偷袭’……你就打算永远当作没这么回事?” 此话出口,顿觉自己问了句废话,阿燃当作没这回事,显然也少说已百八十年了,难道还差这一天两天的? 本以为他不会回答,然而云燃这次沉默短短片刻过后,却道:“……你若知道后躲我避我,我宁愿你永远不知。” 沈忆寒一愣,道:“我怎可能躲你避你……” 然而虽是这么说,心里却也渐渐明白过来阿燃的想法,自己前些日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哪里是不知道,不过是不敢承担这个风险罢了。 沈忆寒心下轻叹一声,看着他凌厉冷峻的面容,衣袖下的手指微动,终于没忍住抬了起来、顺着云燃整齐高束的鬓发额角,一寸寸向内,掠过他锐利的眉峰,掠过他微凉的皮肤,最后停在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上,指尖轻抚了抚—— 似摩挲,又似爱怜。 这点丹砂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云燃眸色微暗,先时没说什么,只任由他这样近乎轻薄的触碰,最后沈忆寒不知摸了多久,竟分毫没有收敛的意思,云燃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两人滚倒在蒲团上,沈忆寒趴在云燃身上,倒也不慌,只是垂目看着他笑了笑,忽然低头在他眉心那点丹砂上落下一吻,又轻如羽拭般伸出舌|尖,似有若无的舔了舔,低低道:“怎么……你很怕我碰这里么?”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性,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哪怕清心寡欲如云真人,也断没有要生生忍受这等撩拨的道理—— 混乱之间,两人翻上覆下亲成一团,他二人于情|事上几乎都可说是白纸一张,彼此之间自然也毫无技巧可言,两人加在一起分明已二千岁有余,却如同毛头小子一般青涩。 短暂的上头过后,等沈忆寒渐渐开始回过味儿来,他已被好友掐着腰死死按在身下,只感觉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和亲吻细密如雨般落下,这才发觉这段情|事好像和自己想象之中的不太一样。 虽说这会子再对两人谁进谁出提出异议,仿佛有点不合时宜,但这个问题的确很严肃—— 沈宗主放火之前,就已经想过,若是让自己来……那阿燃只用躺着,自然也就不必泄了元阳,虽说按照祖师婆婆的传承,他两个如要继续修习长乐、登阳两剑,双修是早晚的事,阿燃这元阳泄不泄的,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此刻这么直接倒过个来,却也实在是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 他好容易才抵住了云燃的肩,哑声道:“等……等一下,阿燃,我忽然想起来……你的元阳之身……咱们这样是不是急了点?” 别念 第59章 此话一出, 沈宗主自己也有点心虚。 毕竟方才撩拨放火的是他,这会子见势不妙又想打住的也是他,好像多少有点自作孽不可活的意思…… 云燃一贯束得一丝不苟的冠发微散, 稍稍散落下一缕在额边, 却不显得如何狼狈, 反倒衬着那张俊美凌厉的脸孔, 透出些许带着侵略感的野性来,是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气质, 此刻闻言自沈忆寒颈间抬起头看他,一双漆黑凤目亮得惊人—— 沈忆寒莫名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的心头发慌,本来到了嘴边的话竟有些说不出了,只怔怔望着他, 心中却不知怎的,回想起少年时的云燃。 云燃十六七岁、还未得登阳剑传承的那几年, 沈忆寒约莫二十二三出头,这点年龄差距对修仙之人本来算不得什么,但在彼时年纪还轻的两人之间, 沈忆寒兄长的地位倒因这区区几岁显得尤为稳固。 与如今许多人以为的——妙音宗的沈宗主实在是运道好, 竟然能交得云真人这样一位厉害友人的想法完全不同,那时的梅今虽得慈恩剑传承, 但他修为不高, 在昆吾诸峰剑主中地位也不怎么高,昆吾剑派门中甚至有人打着夺了梅今传承的主意,对他屡次陷害, 连带着刚拜入他门下的徒儿云燃,日子也过得不甚太平。 那时沈老宗主倒正是风头最劲的时候,沈忆寒沾了外祖父的光, 虽还没做少宗主,旁人见了他称一句沈公子,倒也都十分敬重,不敢轻易得罪。 沈望霞虽是乐修,性情却很有急公好义的一面,为人爱打抱不平,十分仗义,之所以在那几年频频拜会梅今,又常留在昆吾小住,当然不是没有原因,正因知道梅今给小人算计欺负,这才有心护他。 沈忆寒既知外祖父要护着梅叔,就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也该帮忙护着梅叔的徒儿,虽觉云燃性情沉闷,但他自娘胎里出来,便是副天生的笑模样,对旁人来说或许是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事,沈忆寒却从来不以为意,他与云燃相处,多数时候总是他一个人叭叭的找话题,沈忆寒却也不觉厌烦。 人心总是肉长的,十几岁的云燃话虽少了些,却并非真是块冰坨子,渐渐也就被沈忆寒捂热,两人同饮同食、同进同出,有时沈忆寒陪着云燃去演剑堂日课、有时云燃不知从何处为沈忆寒寻得新奇曲谱,两人一齐在居所试奏到半夜,才同床共枕抵足而眠。 那时沈忆寒半夜醒来,有时对上夜色里云燃望着他的眼睛——漆黑乌亮如星子,熠熠有光浮动,那双眼倒不似如今这般,总是黑沉幽静,难见半点情绪起伏。 云燃此刻的眼神,和少年时却很像。 沈忆寒怔愣片刻,脑子里空白了一阵,不知怎的,把方才要说的话都丢到了九霄云外,鬼神神差的,他抬手将云燃额边那缕散发拨到了他耳后,道:“阿燃……你……” 云燃没有回答,只是低头吻了上来,就此堵住了沈忆寒后头要说的话。 这一次两人吻得比方才缓慢许多,不再是疾风骤雨,而像是暮春山林间绵绵不绝的细雨,氤氲如雾。 沈忆寒渐渐觉得身体发热,呼吸灼烫,两人起伏的胸膛紧紧相贴,唇|齿间柔软湿润,满是另一个人身上的淡淡枫木味。 他不自觉的揽住了云燃的后颈。 分明一开始对这个吻有抗拒之心的是沈忆寒自己,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沉溺其中。 一吻结束,两人眉眼近在咫尺,呼吸可闻,沈忆寒能清楚的看见云燃眼底暗流涌动下藏着不知名的情绪—— “……有件事未告诉你。”云燃道,“不过你既得长乐女君传承,或许也已知道,祖师之剑……剑道与剑心有违,长久修行,非问道正途,我已在百年前悟得己身剑意,如今登阳剑已非我剑道修行之基。” 沈忆寒闻言,愣了许久。 他本来还在为难,该如何将此事告诉阿燃,怕阿燃得知从前走了千年弯路,会心境动摇,谁知……原来他早就有所察觉,而且还已悟得独属于自身的剑道,这实在是…… 好像在意料之外,又仿佛应该在情理之中。 难怪……难怪那日在振江城外,妖瘴之中,他看见阿燃所用的剑意,明显与登阳剑意并不相同,只是那时没来得及多想,此刻却什么都明白了。 云燃若非将此事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沈忆寒定是会为他悟得自身剑意高兴、甚至雀跃不已的,但云燃此刻告诉他这个,是何用意……显然不必多说……登阳剑既已不是云燃如今剑道修为之基,那这元阳之身,自然也就不必死死捍卫了—— 甚至连沈忆寒抛出长乐、登阳两剑,本就是“鸳鸯剑”这个消息都不必,难怪阿燃方才半点不像有所担心的样子。 沈忆寒心下叹了口气,暗道这也是天意,他两个现下都已滚成一团了,自己若还因谁上谁下、谁进谁出犹豫扭捏,岂不矫情得很? 现下若因此喊停,阿燃或许也会伤心…… 罢了…… 都一样! 沈忆寒一贯如此,牛角尖钻进去的快,钻出来却更快,既然想通,便不再为此纠结。 他道:“的确如此……传承中确实提到此事,不过你其实也不必将登阳剑全然弃之不修。”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沈忆寒索性将祖师婆婆传承中,有关于她与初代登阳剑主之间的纠葛、长乐登阳两剑之间的渊源……一切来龙去脉,包括两剑的修习之法,全都凝成了一枚小小的灵识种子,抬手点入云燃眉心。 他给的灵识种子,云燃自然不会抗拒,闭目受之。 半晌过后,云燃才睁开双目缓缓道:“……原来如此。” 沈忆寒道:“你既得登阳剑衣钵,又修习其千年,如今全然放弃,未免可惜,正好咱们现下得了长乐登阳两剑真正的修行法门……何不就此继续修习?也算全了两位前辈的心念与夙愿。” 他这番话说得发自肺腑,心中也的确是这样想的,如今初代登阳剑主、祖师婆婆,在沈忆寒心中,都是值得敬重的前辈,想到自己要与阿燃继承两位前辈真正衣钵,一起“修习”长乐登阳两剑,心中略微赧然之余,也十分欢喜。 他本就生得一副多情相貌,柳目珠唇,在男子中这般容貌并不多见,美则美矣,然稍有不妥,却也容易显得轻佻,从前沈忆寒身上总有种无可无不可的随性洒脱,乐修又心思细腻,擅于察言观色、体贴他人感受,于是谁与他相处,都是如沐春风,这才让旁人觉得沈宗主俊朗亲和远甚于俊俏轻佻、 然而于云燃方才纠缠一番后,此刻的沈宗主却不再是平素示之以人的样子,柳目含情、眼角薄红,他神态间多了种说不上来的风流意味,如此形容……只怕任谁看了,也不免想入非非。 云燃目光在他眉眼间顿了顿,忽道:“沈濯,你对我生情……可是因为长乐女君的传承?” 沈忆寒闻言一愣:“你怎会这样想?” 云燃未答,只道:“……是或不是?” 沈忆寒想说不是,但话到了嘴边,忽又想起得到传承之前,自己似乎的确没有认清对阿燃的心意,细思这份友情的变质,也似乎的确是发生在得到祖师婆婆的传承后—— 他好像的确没法否认的那么坚决。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答道:“……我觉得不是。” 然而只这么短短片刻的犹豫,却也落入了云燃眼里。 云燃默然片刻,忽然一语不发的将他揽进了怀里。 沈忆寒感觉到他抱得很紧,但这拥抱却不似方才两人之间的亲吻那般饱含情|念了—— 好像忽然间被降了温。 沈忆寒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听云燃在他耳畔低声道:“沈濯……你可知道,我这几日总怀疑自己在做梦。” 沈忆寒一愣:“为何?” “或许是太久了……”云燃顿了顿,“我本来想……你若因长乐女君的传承,才对我生情,我便不该将错就错,可这三日……我却又后悔了,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只要能找到你,我便绝不放手。” 沈忆寒从未听云燃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未听过他这样的语气,窝心之余,又有些为他这话里的偏执心惊,赶忙道:“阿燃……我很肯定,我对你动情,完全是因为我自己的心意,而非什么别的原因,你不必想太多。” 云燃道:“……不是因为灵台印记吗?” 沈忆寒这才想起,方才急着告诉他传承中关于长乐登阳两剑的渊源,凝聚了那枚灵识种子,也没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一股脑坦白了—— 这下可好,平白叫他知道了多心,赶忙否认道:“不是。” 祖师婆婆留下灵台印记,是为了让他们还长乐登阳两剑本来面目——简言之就是为了让他们双修,又不是为了让他们心意相通,自己对阿燃动心,当然和那印记无关,这点沈忆寒还是能肯定的。 云燃看了他良久,才道:“……那便好。”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闭目清理起体内残余的魔气来,沈忆寒见状,心知双修的事大约是暂时搁置了…… 不过能先缓缓也好,思及两人若真要双修,自己还是下面那个……沈忆寒心里总不免还是有点发怵。 旁人或许难以想象七情淡薄、寡欲离尘的云真人褪去那一身黛色道袍后,该是如何模样,沈忆寒这千年来,却早已看了多回,偏偏从前从不曾想歪过,对好友的……嗯……他往往也只是发出同性友人之间单纯的欣赏和赞叹,岂知如今两人关系一变,再想起那记忆中的画面,却全然变了个味。 沈忆寒记性又一向好,正因如此,但凡一想,回忆中的画面便尤其清晰,越想越为自己生出几分切实的担忧来。 尸阴 昆吾弟子甚众, 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 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 突破元婴, 闯出名号, 自立门户的,却如雨后春笋, 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拜入这些剑君门下,亦是有俸例可领的, 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 若是比得不好,太给自家师尊丢脸,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 剑修们的胜负欲, 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 要拉着人家比试, 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然而等一把年纪, 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 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云燃见他模样狼狈,一双眼略含水意,眼尾浸着薄红,满面绯意,目光微微一顿,倒是没往他身下看,道:“你中了催情之物?” 沈忆寒被抓了现行,再否认未免就有点太死鸭子嘴硬了,这般模样被好友看见,他心里既觉得羞惭又无地自容,侧过眸子去不敢看云燃,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转过身去。” 这话出口,又仿佛更加不妥了。 两人少年相识,从还未辟谷开始,沈忆寒便与云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修炼…… 什么事他们不曾一同做过? 当年沈忆寒筑基,在琴鸥岛上的寒泉之中,云燃特来为他护法,可说两人早就见过彼此一|丝|不|挂的样子,且都没觉得有什么—— 眼下他却让云燃转过身去。 沈忆寒感觉身上热的难受,仿佛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里都烧着三昧真火,那种蒸腾的热意一缕缕往头脑和下腹涌去,叫他无法思考太多,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好友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然而这次云燃却没像往常那样听他的话。 他脚步顿了顿,往前走来,撕裂的空间裂缝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沈忆寒仰头看着他,只觉视线有些模糊,望不清云燃的神情。 “你……” 他想问云燃要做什么,话没出口,便感觉到一只手被好友抓住,对方微凉的指腹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按压,沈忆寒全身一僵,只觉云燃的触碰带来了一股细微过电般的酥麻感。 云燃叩脉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抬眸望着他道:“不是春|药,你中蛊了?” 沈忆寒没回答,抽回了手,声音有些颤抖。 “你……你别碰我。” “我替你逼出蛊虫。” “……” 沈忆寒意识越来越模糊,云燃的声音分明落在他耳里,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成一句话却又好像不懂了,半天才艰难的领会了云燃的意思,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缓缓道:“你……你出去……没……没用的……” 云燃这次却十分强硬,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话,一手扶住沈忆寒的肩,一手指尖凝聚朱红色的灵力,往沈忆寒眉心送去。 好友的灵力,沈忆寒本来早已习惯,这次却不知怎的,方一进入他的身体,那灼热的灵流就激的他身子微微一颤,周身热意更盛几分。 待云燃的灵力抵达丹田紫府,欲要逼那蛊虫离开,蛊虫却灵活的钻入了沈忆寒的经脉之中。 人体奇经八脉、周天衍化之构造,何等复杂?那蛊虫灵活的在他身体中和云燃的灵力躲躲藏藏、两相追逐起来,一时竟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尸阴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 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 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 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 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 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 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 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 就是只狗来了, 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 已非一日之功, 如今他的心气, 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 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 沈忆寒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心内冷笑道:“好你个蜘蛛精,等你数日,可算是按捺不住来了吧?” 他给云燃传音回了句“我没事”。 这句话刚出去,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还没看清楚形状,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沈絮的体弱与父亲有关,沈老宗主心中对这个女儿颇多愧悔怜惜,只恨不能变着法儿的补偿,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生怕她因修为不济,在外受人欺负,于是便天南海北的搜集了不少法宝给女儿防身。 这帕子就是其中之一。 沈忆寒见那丑八怪虫子被帕子包了,看不见本来面目,心下稍安,道:“能不能直接把它闷死在里面?” 常歌笑:“……” 常歌笑:“估计不能,总得补一刀。” “那你补吧。”沈忆寒如是道,“我没刀。” 嗯,笛中剑确实不算刀。 常歌笑懒得戳穿他只是不想被虫子脏了鸾鸳的心思,从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掷了过去,那簪子飞得近了,通体泛出一股盈盈的碧光。 沈忆寒收了帕子,便听得暗处传来“噗嗤”一声,那一团黑影随即倒在角落里不动了,有色泽奇异的粉色液体从那边蔓延过来,一股甜香在山洞中弥漫。 沈忆寒嫌弃的从地上流过的妖兽血迹旁挪开了两步,道:“好歹也是个乐修,动起手来不是砍就是戳,弄得满地血不拉哈的。” 常歌笑懒得和师兄争辩到底是谁非让他补这一刀的,上前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贺兰庭,道:“他好像晕过去了。” 沈忆寒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招惹他。” “瀛洲贺氏那个小公子呗。”常歌笑回答的轻描淡写,“咋了,他有什么不能招惹的?” 沈忆寒现在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贺兰庭好像的确也没有什么罪状,如果他说贺兰庭是个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师尊的死断袖,搞不好还会和他师弟臭味相投。 沈忆寒道:“总之离开传承后,不要再跟他纠缠,你调戏谁都可以,这个不行。” “我才没调戏他。”常歌笑道,“我们是普通朋友。” 沈忆寒“呵”了一声,算是他对“普通朋友”四个字的回应。 常歌笑道:“要带他走吗?放他在这里留着,只怕是等死了。”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 他觉得贺兰庭应该死不了,不过留着他一个人在这里,搞不好自己和师弟在前面吭哧吭哧找一路,这幻境里的生门却在贺兰庭屁股底下出现了,那便不妙得很。 “把他带上。”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你扛着。” 常歌笑只得屈服于掌门师兄的淫威,将半昏迷的贺兰庭架了起来。 “咱们真往左边走?咦,你脸怎么那么白?” 沈忆寒要调动全身灵力压制情蛊,消耗极大,脸色差点,当然是情有可原的。 “少打听。”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丹药瓶,倒出两三丸来服下。 没什么感觉。 又倒了两三丸服下。 这才感觉疯狂消耗的灵力找补回来了一些。 沈忆寒掂了掂药瓶子,感觉带在身上的调元丹所剩不多,按他这么个吃法,估计也支撑不了太久。 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找到生门。 师兄弟两人往前走去,没过几步,沈忆寒忽然感觉脚下猛地一空,身旁常歌笑也同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只感觉身体失重,周遭景物骤变,想要抽出鸾鸳御行,下一刻却好像又落回了地面上。 眼前不再是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了。 他身置于一处金碧辉煌的华美宫室中,似乎正半靠在一处贵妃榻上,身前俯跪着两个小婢,正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替他捶腿。 还有两个在旁边打扇子,十分贴心。 这宫殿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料,很是好闻,叫人昏昏欲睡,沈忆寒感觉自己身上原本灼热的情蛊似乎都消停了些,他伸出五指一看—— 五根玉葱似的纤纤细指,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 怎么又是幻境? 这次还干脆给他变性了? 沈忆寒心下无奈,不抱希望的喊了两声“师弟”,果然四下无人回答,只有那捶腿的小婢费解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道:“女君可是要找哪位美人侍寝吗?” 女君?美人?侍寝? 沈忆寒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这听起来好像有点了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什么美人?” 小婢道:“伺候女君的美人多如牛毛,奴婢也不知道女君今日属意哪位美人来侍寝。” 沈忆寒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 这幻境不会是“祖师婆婆”的…… 果然他分明没再张嘴,却听自己又发出了那女子的声音道:“去把前几日新来的那几个带上来。” 摇扇子的小婢应了一声:“是。” 放下扇子便出去了。 很快那小婢带了几个人回来,都是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沈忆寒看着这几人的相貌,只觉都十分眼熟,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惊觉—— 这几个男子和阿燃洞府中,初代登阳剑主的画像,长得怎么那么像? 小婢给他递过来一颗水盈盈的紫葡萄,道:“女君,这已经是几位魔尊近两年从人间寻得最像的啦!您瞧瞧还看的过眼吗?” 沈忆寒听见“自己”道:“嗯,叫他们凑上来些。” 领着那几名男子进来的小婢道:“没听见女君的话么,还不上去?” 尸阴 毕竟, 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 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 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 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 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 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 恐怕这昆吾山脉中, 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 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 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 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 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沈忆寒几番催动真元,丹田紫府中的灵气都是动弹不得,暗自心惊,想道:“的确是太过轻敌了,小看了他,他眼下是练气期修为不假,却不知怎的,知道这古怪密室所在,装相引我前来,眼下中了他的套了,若不想个法子脱身,怕要殒命此处。” 好在谢小风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杀了他的样子,走近了几步眯着眼道:“本座倒很好奇,尔不过区区一元婴小辈而已,连你那好友都没察觉出本座身份有异,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从大比那日,你就在暗中窥看本座了吧?” 沈忆寒想要去动传讯玉符,然而此刻他半分调动灵力不得,竟然连乾坤袋也打不开,心中暗自叫苦,只能和谢小风胡扯八扯,好多拖延些时间。 “什么本座不本座的?你究竟是何人?” 谢小风冷哼一声:“本座的名头,你自然是不配知道。” 沈忆寒却道:“可惜我已经知道了。” 谢小风挑眉:“哦,那你说说看。” 沈忆寒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乐修靠的是以灵御曲,谢小风就算有些鬼伎俩花把式、如今不过也只是练气期,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自忖封住了他的灵力,便封住了他大半的本事,若他是个剑修,谢小风便不敢如此—— 可他的鸾鸳,不仅是笛,也同样是剑。 沈忆寒心下主意已定,微笑道:“我说了,怕你恼恨被我揭穿真面目,除非你保证,我说了你也不杀我,那我便说。” 谢小风嗤笑道:“我就是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沈忆寒道:“那我便不说了,你要杀就杀好了,悉听尊便。” 谢小风微眯起眼,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杀意,立刻又道:“只不过你的身份,若被旁人知道……你如今不过练气期修为,离了这间密室,想要自保,怕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又要在修界过上四处逃窜、人人喊打的日子了。” 谢小风道:“杀了你,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那可未必,你怎么觉得我不会把此事告诉旁人呢?我若死了,说不准有人找你寻仇,将你的身份公诸天下。” 谢小风冷笑道:“来便来好了,当本座很怕那些虾兵蟹将么?休再东拉西扯,本座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否则……” 琴鸥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 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 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 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 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 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 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 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 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 就是只狗来了, 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 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 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 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 沈忆寒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心内冷笑道:“好你个蜘蛛精,等你数日,可算是按捺不住来了吧?” 二人当即不再闲谈,立刻起身。 才一出门,便见客舍门前一处小广场上,方才还拘谨沉默的贺兰庭不知怎的,竟变得双目赤红,背脊微微弓着,他神情很不正常,手里举着一把匕首,不远处另一个少年摔倒在地上,其他妙音宗弟子们则都围着那被推倒的少年,面色十分不忿。 唯有燕子徐没有上前,正怀抱灵犀,拨响琴弦。 这曲调沈忆寒当然不会听不出来,正是有清心驱邪之用的古曲《坐忘》。 然而贺兰庭听了此曲,却并未有分毫被安抚平静下来的迹象,他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仍是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手中不肯松开匕首,嘴里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走……我不走……” 问情(虽然没有20000营养液但反正就是加更了二合一) 云燃—贯如此, 沈忆寒倒也已经习惯,并没多想什么。 贺兰庭体内噬魂种已祛除,只是仍未醒转。 如果按照那个梦中的走向, 云燃会把这少年带回自己峰上,收为弟子, 但现下有了沈忆寒裹乱,离去前, 他果然便并未带上贺兰庭,而是将其暂且交由了身为剑派掌门的楚玉洲照看。 楚玉洲并不觉有何不妥, 毕竟虽是云燃救下贺兰庭,但云燃救了贺兰庭, 便等于是昆吾剑派救了贺兰庭, 他这位师弟一向性情孤僻、独来独往, 又无弟子,想来并不善于照料后生晚辈,贺公子留在他的青霄峰上, 也是合情合理。 倒是贺兰庭不太情愿。 他醒转后, 云燃与沈忆寒正要离去,他从屋内追出来两步,在后头叫了一声:“云……云真人!” 云燃与沈忆寒闻言转身,见贺兰庭跟在他们身后, 他才祛除了噬魂种,灵智还未完全恢复,身体又刚被几位前辈远强于自己的灵力游走了一圈,什么滋味可想而知,脸色十分苍白。 “云前辈……您……您不要我了么?” 沈忆寒—听这话,心中瞬时警铃大作, 暗道还好他来的快拦住了,否则这还没收入门墙呢,就已经连“您不要我了”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下—步是不是就要说“求师尊疼我”了? …… 沈宗主被自己这突兀冒出来、天马行空的诡异想法弄得—阵恶寒。 都怪常歌笑成日在外鬼混,净同他讲些不正经的话本故事。 “贺公子,你留在青霄峰上,有楚掌门照看你,更加妥当,等诸门派得了消息后,自会想法子找出真凶,还你贺家—个公道。”沈忆寒道。 贺兰庭却不回话,只看向云燃,那意思明显是要等云燃亲口答话。 云燃:“贺公子好生保重。” 贺兰庭闻言,眼中原本闪着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嘴唇颤了颤,半晌才道:“多谢云真人搭救之恩,晚辈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 云燃只颔首,未再答话。 沈忆寒在旁看着,心内不免腹诽道:倒也不必你如何报答,只需你将来别勾结魔修,—起设计造谣构陷他,害他不得不背出师门,众叛亲离,就很不错了。 与贺兰庭道别后,云燃与沈忆寒师徒三人,—起离开青霄峰。 云燃自踏入小乘境后,已可足踏虚空,凌风而行,无需御剑。 他那本命灵剑“蘅芜”,已不知多少年未再出鞘,就连御敌也多是只用—杆拂尘,而犯不上劳动蘅芜。 倒是沈忆寒,仍在元婴后期,所以得凭借法器之力。 沈忆寒的法器,名为“鸾鸳”。 这样法器,说起来还是沈忆寒父母留给他的旧物,分为两部分,鸾为笛,是他母亲所刻;鸳为剑,是他父亲所铸。 鸾与鸳合二为一,成了一柄精致剔透的紫玉笛剑。 看似风雅别致、可引灵奏曲,内中却暗藏锋芒杀机。 沈忆寒与云燃同行,他御鸾鸳、云燃凌风,却并不显出前后、快慢之分,两人默契的保持了几乎一致的速度,在流风薄云中,并肩而行。 他们俩飞的慢悠悠,后头跟着的燕子徐倒是松了口气一一 这样他才勉强能够跟上师尊与云真人。 “我许久不曾来你门派,也多年未去拜会你师尊他老人家,去你那里之前,还是先去见见他吧。” 云燃道:“也好,师尊前阵子亦向我问起你,言语间颇为挂念。” 云燃的师父也是十七剑主之一,“慈恩剑”的传人,姓梅,单名—个今字。 只是“慈恩剑”这一脉,其剑道正如其名,讲求的是“慈恤众生,俯爱人间”。 第一代剑主悟此剑道,为的正是护佑凡人,所以少杀伐之气、反倒多了几分仁爱,论起剑意威力,在昆吾十七剑中,只排末流。 云燃分明是登阳剑传人,其佩剑却名为“蘅芜”,半分登阳剑的霸道炽烈意思也无,正是因为这剑是云燃少年,还未得登阳剑传承时,师尊梅今所赐。 “梅叔近来可还好?” “一切如旧,师尊不喜外出,总在垂秀峰上养花弄草,只是……” “还是没寻到和他老人家心意的小徒儿?”沈忆寒笑着问道,“这岂不正好?马上就是你们剑派大比了,借此机会,正可好好挑挑,我也能帮梅叔掌掌眼。” 云燃得了登阳剑传承,自立门户,梅今只得为慈恩剑重新选个传人,只是这位梅真人瞧着随和,眼光却十分挑剔,给云燃挑小师弟,足足挑了少说数百年,也没挑出个名堂来。 两人闲谈间,已经到了垂秀峰。 这一峰不算高耸,位置却好,正占了昆吾山脉中向阳、且受光最好的—处。 峰如其名,垂秀拱荫,四季常青。 梅今爱侍花弄草,眼下正是阳春,整个垂秀峰上错落有致,五步晴翠欲滴,十步姹紫嫣红,生机勃勃,叫人看了便心生欢喜。 梅今早已察觉到二人气息,见了沈忆寒与自家徒儿同来,半点不见惊讶,笑道:“还是得托你这孩子的福,你若不来,连我做师尊的,—年到头,尚且见不上我这好徒儿两面呢。” 这位梅真人相貌算不得出挑,五官样样都稀松寻常,然而组合在一起,却有种十分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瞧着不过是凡人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说话语气却透着一股宽和亲切的长者意味。 燕子徐听说过这位梅真人。 这位梅真人,听说是当年师尊的外祖、沈老宗主的忘年交,沈老宗主总带着外孙前往剑派拜访友人,师尊才会与云真人少年结识。 不必说对他,即便是对师尊而言,梅真人也是毋庸置疑的长辈。 燕子徐正想着,那头他师尊与梅真人笑谈了两句,却把他拉了过去,介绍了—番,又是好一通燕子徐本人听了都脸红的溢美之词,弄得他很是害臊。 云燃在旁,看着正拉着自家徒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沈忆寒,眸光却有些沉。 梅真人心思细腻,看了看自家徒儿,又将目光挪回了沈忆寒与燕子徐身上,微笑道:“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是年纪还太轻,还需得尊长好好提点照看,多多历练,将来才能经事。” “你突破不成的事,我已听燃儿说了,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愈行愈难,不进则退,—次不成,也不必太过丧气,再接再厉就是了,你的天资原不算差,你正儿八经的冲击化神、寻求突破,也不过是这百多年的事,如今虽然一时不成,并不代表真的便再无机会,何必因此寒心?” 云燃道:“师尊所言不错。” 沈忆寒感觉这师徒二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颇觉好笑,又有些无奈,摸了摸鼻子,想要解释,又觉得没必要。 他与云燃虽是好友,心性却自小不同,这些年来,云燃于攀登大道—途上越发进境惊人,他却始终是咸鱼一条。 迫于师伯、云燃、身边人的压力,他这百年闭关冲击,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虚耗百年光阴,他已生悔意,深觉与其在洞府中枯坐,还不如趁着这百年时间快快活活的过。 只是这种话他自己能理解,真说出来给云燃听了,只怕好友万万不能理解,得听得眉毛都拧成—团一一 更何况如今他还窥得了天机,可以预知未来之事。 那个梦中自始至终,他都并没有出现,正是因为一直在闭关的缘故,而在好友后来被设计陷害、众叛亲离时,他亦没帮上什么忙,掐指一算年份,那时多半是已经突破不成、无声无息的坐化了。 如今要他回去继续闭关,是万万不可能的。 与其悄没声息的坐化,还不如借着这最后几十载寿元帮好友一把。 直到最后,沈忆寒也未曾解释,只是笑呵呵打了个哈哈过了。 云燃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后却也没说出来。 * 自垂秀峰回来后,沈忆寒本打算带着燕子徐去云燃的登阳峰上坐坐,然而从梅真人处离开后,两人之间氛围却不知怎的有些僵硬。 云燃一言不发,沈忆寒知道他不能理解自己为何放弃突破,他这好友是个倔性子,与其跟他分说,不如等他自己想通。 于是也不去登阳峰了,带着燕子徐便回了客舍。 两日后,便到了昆吾剑派诸峰弟子大比的日子。 这两日间,云燃并未再来见他,沈忆寒猜他多半还在为了自己“不听劝”这事别扭,以他对云燃的了解,只怕不会这么容易放弃劝说他,想必多半还有什么后手,他倒也不着急,只等着静观其变。 这件事说到底,沈忆寒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真正挂心的,还是那个梦。 当日,接引他们上山的那个小道童,曾跟沈忆寒揽了差事,说愿意为他寻人,昆吾剑派弟子果然言而有信,在大比前一日来见了他。 “洒扫弟子?” “是的。”小弟子点了点头,“晚辈已经去打听过了,我派今年大比的弟子名单中,只有这么一位叫谢小风的,这位谢师兄现如今正在演剑堂做洒扫弟子,还未寻得师父,听说今年大比,诸位剑主真人都要在优胜的弟子中择选传人,想必谢师兄报名,正是为此。” 昆吾剑派弟子,并无内外门之分,而只有有无师承的分别,如果没有师承,就无法在剑派执事堂中,根据各峰的份例取得修行资源。 虽然剑经阁、演剑堂、昆吾剑峡这些地方,都是对所有弟子开放的,但无法领取门派份例的修行资源,日子就难免过的紧巴巴,只能在门中寻些差事来做,以换取报酬。 何况习剑一途,即便后期大多是“修行靠个人”,但入门时,有没有“师父领进门”却还是很重要的,更何况还有剑道传承这种逆天的机缘在,众弟子们自然是削尖了脑袋,都盼望在大比上获得个好成绩的。 沈忆寒听完,没有言语,眼神却已彻底冷了下去,带上了几分警惕。 谢小风—— 到底该叫他谢小风呢,还是风燮魔君? 谁能想到,一千多年前作恶多端、只为了祭旗,便可连屠数城、杀人如麻,叫天下正道几乎都对他闻名色变的风燮魔君,夺舍重修后,竟然能忍气吞声,甘于在昆吾剑派蛰伏数年,只做个小小的洒扫弟子? 看来,以“登阳剑”传人为炉鼎,的确是对这些魔修吸引力非凡…… 他得想个法子,先跟这位会上一会。 上用剑锋剜了两个字—— 昆吾。 剑入石深,剑锋即成笔锋,遒劲飞扬。 一名小道童正引着一行人脚步徐徐的上山。 “沈宗主,实在不巧,云真人月余前下山云游去了,眼下还未回来呢。” “无妨。”对方笑答道,“我此次前来,只是闭关多年出关,恰逢贵派大比在即,早听闻‘天下剑道出昆吾’,只是贵派十年一度大比,此前总是错过,无缘得见,如今正好赶上,所以也没来得及递拜贴,就带着门下弟子们冒昧前来叨扰了。” 小道童闻言,心下微觉奇怪,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沈宗主与他们云真人是少年知交,相识千年。 修真之人无岁月,十年一度的大比,可实在谈不上什么“赶不上”。 只是,他不过是昆吾剑派知客峰的一个小小接引道童,虽然奇怪,也来不及想太多,只觉得这位沈宗主,待他一个道童尚且这般客气亲切,半点不见身为一宗之主的架子,当真叫人如沐春风,寥寥数语之下,便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难怪云真人那般脾性,却独独与这位沈宗主交好了。 昆吾剑派有护山大阵,是当年剑派盛极一时时,由声名远震宇内四合的“昆吾十七剑主”设下。 飞升之下,无论修为高低,均只得由知客峰入山,无法御剑御器,腾空而行,只能一步一步的从这“问剑阶”拾级而上。 管你神仙真人、道尊剑君,统统一视同仁。 剑修脾气大抵如此,修界众人也早已见怪不怪。 沈忆寒却并不似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心情畅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望不到边的石阶尽头,心中有些着急: 也不知云燃是不是已经在云游过程中,带回那小兔崽子了? 无人知晓,沈宗主日前从闭关修行中醒来前,做了个梦。 这梦甚是古怪,甚是离奇,主角甚至并不是沈忆寒自己,而是与他相识千年的旧友—— 隔壁昆吾剑派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无字剑尊,云燃。 梦里他那好友收了几个徒儿,个个来头都大的吓死人: 什么背负血海深仇的天道宠儿,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机缘,他喝水一般寻常的一个个撞上、什么北境魔修大能夺舍重修的假身、还有看起来分明平平无奇,资质平庸,日后却会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风、扮猪吃老虎的黑莲花…… 这些好徒儿,几乎没一个省油的灯,还有个共同点: 都对自己师尊心怀不轨。 天道宠儿日久生情、魔修大能馋他好友的身子、黑莲花爱而不得扭曲变态、因爱生恨……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手段,花样百出,最后折磨得他那位好友苦不堪言。 这梦的确称得上离奇古怪,若是旁人告诉沈忆寒,云燃将来会同自己座下弟子——而且还是男弟子,而且不止一个……纠缠不休,他是决计不会信半个字的。 偏偏这梦醒后,妙音宗门中只有掌门才能得见,秘传多年的灵宝——幻元灵璧寸寸碎成了齑粉。 沈忆寒自幼便知,这灵宝有通未来、窥天机的本事,虽然沈家人从未见过这宝物发挥作用,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一直将它供在只有掌门才能进入的静室之中。 这宝物好生生的在静室中待了数千年,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的碎了。 偏偏碎之前,沈忆寒就在它面前打坐入定,闭关修行,做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梦。 要让他相信二者之间没有关系,不太可能。 偏偏门规家训写的清楚明白,继任掌门者,倘若从灵璧中窥得天机,不能对第二人提起半个字,否则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沈忆寒当初从外祖手中接过宗主位置时,也是发过这誓的。 这个梦离奇至极,若说是“天机”,那天机也未免太恶趣味了些。 偏偏,他还无法对旁人提起这个梦的只言片语。 …… 小道童领着妙音宗一行人终于登完了问剑阶,安置他们在客舍落脚。 沈忆寒仍未收到云燃回给他的传讯玉简,越发怀疑那梦的内容是真的—— 瀛洲贺氏遇上了灭门惨祸,只余下一根独苗被人追杀,恰被出门云游的云燃撞上了。 当今修界,大小修真世家门派林立,其中最声名煊赫的,便是“两姓三宗”。 瀛洲贺氏,正是“两姓三宗”中的两姓之一。 偌大一个世家,传承数千年,子弟门生无数,如今却说被灭族便被灭族了,那场面何等惨烈,可想而知,也不知凶手是何等手眼通天。 云燃如果为了护着那个被追杀的孩子—— 也就是沈忆寒梦中,他未来的大徒儿,无瑕分神,回应他的传讯玉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几日在赶来昆吾剑派的路上,沈忆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梦可能真的不止是一个荒诞离谱的梦。 如果连瀛洲贺氏这样世家的覆灭,都能提前被自己因梦预知,那说他窥得了天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他那好友……将来真的会被几个徒儿虐身虐心、弄得道心破碎、修为也大损? 沈忆寒与云燃少年相识,云燃如今的一身剑道修为,没人比他更清楚得来何等不易,如果真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付诸流水,那天道待他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 小道童和沈宗主客套了几句,正要乘鹤离开知客峰,去知会掌门真人,有客到访,却又被那位沈宗主叫住了。 “小道长留步。” 道童驻了足,扭过身来。 这位沈宗主生的俊朗柔和,柳叶眼,含珠唇,眉眼仿佛天生亲和,未语先笑,虽然道童知道他已千岁有余,并不比门中那些威压极重的剑主们年轻,但看上去,沈宗主却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着一身雪青色衣衫,锦带掐腰,身量挺拔修长,腰坠一块脂白玉长生结,瞧着不像是修仙者,倒像是俗世中翩翩佳公子。 小道童是个颜控,不免对他多几分耐心。 “怎么了,沈宗主?” “不知今年参加贵派门内大比的,可否有一位叫谢小风的弟子?” 小道童面露为难。 “这……我派只要年满十六,拜入门内满了五年的,都可以参加大比,我派弟子甚众,眼下大比尚未开始,轮次尚未排好,晚辈也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位谢师兄……” 道童正说着,见沈宗主面露失望,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见他如此神情,鬼使神差竟然改了口,给自己揽了差事道:“……不过,若是沈宗主有事要寻这位谢师兄,晚辈可以替宗主去打听打听,只是要请您稍待几日。” 沈忆寒脸上云销雨霁,一派春风和煦。 “如此甚好,那便麻烦了。” 等道童离去,旁边才有个惫懒的青年声音咂舌道:“又忽悠人家替你打白工,连块灵石也不给,忒也抠门。” 沈忆寒义正辞严道:“师弟说笑了,这位小道长一看便是志趣高远之人,哪里在意一两块灵石?” 常歌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道:“现下也到昆吾剑派了,你总能说了吧?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出关就要来看人家门派大比,咱们是乐修,跑大老远,瞧一群剑修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沈忆寒道:“天下百道不分家,多看看总归没坏处,正好子徐也到了该离岛游历的年岁了,此次昆吾剑派大比算是件盛事,子徐正可借此机会,结识些同辈弟子。” 这话却是对后面跟着他们师兄弟二人的一个杏衣少年说的。 这少年名叫燕子徐,是沈忆寒唯一的弟子,生得圆脸杏目,稚嫩眉眼未脱天真。 燕子徐背负一张古琴,闻言很是乖巧,垂首道:“是,师尊。” 常歌笑道:“若要结识同辈弟子,咱们琴鸥岛上便有很多,我看子徐在师兄弟中人缘好得很,何必非要来同这些又臭又硬的剑修打交道……” 又道:“你方才找人问的那谢什么风又是谁,你要子徐结交的,可是这人,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 沈忆寒闻言,面上笑意稍淡—— 谢小风,正是他梦中那个将来会拜入友人门下,夺舍重修的魔修。 此人盯上云燃的原因也很简单…… 馋他身子。 沈忆寒正要回答,忽觉身上的传讯玉简微微颤了颤,当即取出来用灵识一探。 果然是他那下山云游,不知所踪的好友终于回了话。 回的十分言简意赅。 “稍待,即归。” 只见铺天盖地、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群,正一缕一缕的从山谷中各处花丛里飞出,如缕缕黄烟。 “黄烟”正往一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黄云”。 这些虫群若说是蜂类,如此多的数量,却丁点声息没有,如非云燃忽然传音提醒,沈忆寒恐怕还得过一会才能发觉。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虫群已汇集成型,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嗡嗡的虫鸣山呼海啸般叠在一起,明明是虫声,听起来却竟然像是个人在说话。 不仅像个人,还像个女子。 虫声组成的女声轻笑两声,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宁静。 “正道弟子,入我杀门。” 这声音一落,铺天盖地的虫群便朝沈忆寒涌来,他已抽了鸾鸳吹奏起来,浅紫色的音波围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其中。 笛音肃杀,沈忆寒这次吹的曲子,名为《七王破阵曲》。 这曲子描绘的是七位妖王被人族修士围攻,落入绝境,殊死反抗的故事,本为一名同情那七位妖王,觉得人族修士阴谋算计、以多欺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乐修所作,所以虽叫《七王破阵曲》,那七位妖王最后却无一生还,曲名中讥讽之意可见一斑。 这曲子素来不大受玄门正宗待见,但经过数千年验证,杀伤力却毋庸置疑,沈忆寒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暇思索,便信手拈来。 问情 很快到了剑派大比的日子。 昆吾弟子甚众, 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 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突破元婴, 闯出名号,自立门户的, 却如雨后春笋,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 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拜入这些剑君门下, 亦是有俸例可领的, 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 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若是比得不好,太给自家师尊丢脸, 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 剑修们的胜负欲,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要拉着人家比试, 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然而等一把年纪,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 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第19章 只见铺天盖地、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群,正一缕一缕的从山谷中各处花丛里飞出,如缕缕黄烟。 “黄烟”正往一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黄云”。 这些虫群若说是蜂类,如此多的数量,却丁点声息没有,如非云燃忽然传音提醒,沈忆寒恐怕还得过一会才能发觉。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虫群已汇集成型,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嗡嗡的虫鸣山呼海啸般叠在一起,明明是虫声,听起来却竟然像是个人在说话。 不仅像个人,还像个女子。 虫声组成的女声轻笑两声,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宁静。 “正道弟子,入我杀门。” 这声音一落,铺天盖地的虫群便朝沈忆寒涌来,他已抽了鸾鸳吹奏起来,浅紫色的音波围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其中。 笛音肃杀,沈忆寒这次吹的曲子,名为《七王破阵曲》。 这曲子描绘的是七位妖王被人族修士围攻,落入绝境,殊死反抗的故事,本为一名同情那七位妖王,觉得人族修士阴谋算计、以多欺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乐修所作,所以虽叫《七王破阵曲》,那七位妖王最后却无一生还,曲名中讥讽之意可见一斑。 这曲子素来不大受玄门正宗待见,但经过数千年验证,杀伤力却毋庸置疑,沈忆寒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暇思索,便信手拈来。 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能怪沈宗主反应过度—— 他从小到大怕虫子。 偏偏方才云燃叫的突然,沈忆寒受惊之下看见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虫子,险些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数不清的虫群被音浪冲击,落在地上,沈忆寒看见自己被小山似的虫尸包围,更加发毛,笛音越催越急。 等终于将虫群悉数解决,他立刻一把火将那小山似得虫尸全给烧了。 一股油焦味在静谧美丽的山谷中弥漫开来,将原本的诗情画意毁的一干二净。 云燃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此虫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引。” 沈忆寒恨不得把火再烧大些:“什么丹药要用这么恶心的虫子炼?就是飞升丹我也不吃。” “……” 沈忆寒忽而想起什么。 “对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不待那头云燃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把那护身符摸出来,果然发觉有些厚,展开一看,护身符底下还有一层。 沈忆寒一眼就认了出来—— 三眼符。 此符顾名思义,符纸所在之地,如同驱符者的第三只眼睛,画得越好,其所视范围就越大,于符篆一道精通的修士,甚至能画出如灵识一般、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三眼符来。 沈忆寒沉默了一会。 心中默念: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 沈濯,你别胡想八想,自作多情! 自己给自己做完思想工作,沈宗主把符纸折吧折吧,装了回去,若无其事道:“方才那群虫子说,这里是死门。” 云燃的声音顿了片刻,从他识海里传来。 “嗯,此处传承,似乎不是我派剑主所留。” 沈忆寒道:“此处像个幻阵,我便想原路返回,恐怕也已无路可走了。” 果然回首依来路循去,再也不见那个连通着石门的洞口了。 云燃:“既已入死门,唯有死中求生,才可破死门而出。”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千挑万选,费尽心思,结果却选了个死门,那群虫子方才也说“正道弟子,入我杀门”,这显然是“祖师婆婆”有意设计的。 看来即便上古正邪不分,等到“祖师婆婆”留下传承时,人族修士却也已经分出正道魔道了。 “祖师婆婆”显然看正道弟子很不顺眼,所以特意把他们骗进来杀。 ……只能说不愧是魔修,果然随心所欲的很。 沈忆寒重新打量了一下山谷中的地形,忽然愣了愣,心道:“这冷泉自山壁上泄下,四周湖畔开花的样子……怎么同‘祖师婆婆’的那处洞府那么像?” 他往泉水落下的水幕边走去,果然看见一如那处洞府,这里的水底也有条细密排布,可供人过的石道。 沈忆寒吃了一回亏,这次便谨慎许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御鸾鸳往四周绝壁的山谷顶端飞去,然而不出所料,足足飞了半柱香|功夫,仍是不见崖顶。 这山谷,自然也是个幻境了,当然飞不到顶。 不仅是幻境,而且是死门、杀门之幻境。 在此类幻境中,唯有找到一线生机,也就是那唯一的生门,才能脱身出去,可这又谈何容易? 沈忆寒只得回了山谷底部,他刚想进入水幕,忽然感觉到身后一股劲风,这次他反应极快,不必云燃提醒,鸳剑出鞘,“嗖”的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斩落,掉在了地上。 那是半截足有碗口粗、还在蠕动的植物触|手。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整个山谷中的植株仿佛活了一般,变大变粗,近乎诡异的飞快生长,然后朝沈忆寒攻击。 沈忆寒有了准备,这次解决起来不见慌乱,很快便脱身,进了水幕后的山洞,洞口挤进来一只巨大的植物触|手,因为太粗,只进来了半截,另外半截卡在外头。 触手在洞口着急的摆动。 云燃的声音再一次从识海中传来:“你进山洞后,灵识印记变弱了。” 沈忆寒一愣。 难道这幻境里的山洞,也和那座洞府一样有隔绝灵力的效果? 可现在除了这山洞,他已无路可走了。 往前走了两步,沈忆寒传音道:“阿燃?” 识海中传来云燃的回应。 “我在。” 沈忆寒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一连问了数次,那头的云燃都不厌其烦的给了他回应。 看来联系只是削弱了,并未隔断。 不知怎的,分明眼下云燃也只能和他说话,帮不了他什么,沈忆寒却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这友人只要一张嘴,便会散发出一种可靠的气息吧。 这次在洞中,并未发现什么密室,看来幻境和现世毕竟不同,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 他方才其实产生了一些联想,有点怕万一前方真出现一个密室……密室里还有谢小风的尸体,那该如何与云燃解释? 好在没有。 山洞中出现的是几个少年的声音。 沈忆寒精神一震,寻声而去,果然走了一段,在拐角处与数名少年相遇,他看见其中一人,眼睛顿时一亮—— 贺兰庭。 既然见到这位,那幻境中就是没有生门,天道也得给他们硬造一个生门出来了。 贺兰庭既然在,沈忆寒目光一扫,果然便发现了他那好师弟。 几个少年身上十分狼狈,灰头土脸,有两人还负了伤,显然刚经过一番险境。 这几名弟子服色不一,瞧着并非同一峰座下弟子,却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结伴而行。 见了沈忆寒,几名少年紧张起来,一人抽剑指着他,明显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是哪峰弟子?!” 沈忆寒易容而行,但此刻手中的鸾鸳却已恢复本来面貌,常歌笑见了鸾鸳,立刻瞳孔地震。 沈忆寒皮笑肉不笑,虽是在回答那弟子,眼睛却看着常歌笑。 “我是他师兄。” 几名弟子一愣,纷纷扭头去看常歌笑。 “常师姐,他是……” “他是我师兄。” 常歌笑似乎在这几名弟子里地位很高。 沈忆寒略扫一眼也明白了。 都是练气筑基,已结丹的常歌笑当然地位高。 只怕这几名弟子,能在这幻境里活到现在,便多是仰仗他师弟…… 呃,还有贺兰庭的好运气。 “既是常师姐的师兄,咱们自当结伴而行。”抽剑的弟子收回兵刃,垂剑向下拱手道,“还未请问师兄贵姓,方才不知师兄身份,多有得罪。” 沈忆寒笑道:“免贵姓沈。” 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在石洞中摸索前行的道路。 沈忆寒发觉贺兰庭身上似乎受了伤,看了常歌笑一眼,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狼狈?” 众弟子见他身上衣裳完好,以为他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危险,叹了口气道:“我等不比沈师兄好运道,这一路走来步步九死一生,若非合力御敌,只怕我们眼下已没命在了。” 有个受伤的少年哽咽道:“刘师兄,王师兄、他们便已经……” 众少年都有些默然,显然那两位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中暗叹了口气。 天道安排给贺兰庭这气运之子传承,这些弟子半点不知,进来了,自然也不过只能是当炮灰罢了,运气不好便白白送了一条小命,修仙者比凡人长命的多,然而真要死起来,却也容易得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无常,人的命运亦如此,比一朵花、一棵草,并不高贵、特别到哪里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修仙正是与天争命,并非人人都有贺兰庭的好运气,大多数人是不争,活不成—— 争了,也未必就活的成。 大约他是早看倦了这些,所以才对修行渐渐没了兴趣吧。 众人在山洞中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两条岔路。 不知这几个少年先前遇上了什么,见到这条岔路,纷纷都面色紧张起来,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这可怎么办?” “咱们这次走哪边?” 有个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我闻到了,左边那条路……又有那种气味,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闻到了,是那东西……肯定又是那东西!” “走右边吧,我们走右边吧!” 沈忆寒正想问他们是什么东西,却听得一个虚弱的少年声音—— 是角落里脸色苍白的贺兰庭。 “不……不行,不能走右边。” 众少年见说话的是他,面色都愤怒起来。 “不走右边,难道再去和那东西拼命?去送死?刚才就是听了你的,我们才遇上了那东西,若不是你,刘师兄就不会死!若不是你!” 贺兰庭声音不太稳,显然身上伤重,痛得厉害,额头冒汗道:“相信我……真的,如果去右边,会有比那东西更可怕百倍的怪物……我感觉到了……相信我……请你们相信我……” 几个少年弟子显然不愿信他,其中一名提到那刘师兄,又呜呜哭起来,看着贺兰庭目中恨色更甚,显然认为是他把那“刘师兄”害死的。 “常师姐,沈师兄,让他一个人去跟那东西拼命吧,咱们走右边!” 常歌笑看了看贺兰庭,又看了看沈忆寒,显然有些犹豫,贺兰庭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哑声道:“你……你别去……会死的……你相信我。” 沈忆寒也闻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气味”—— 那是一股奇妙的异香。 谢小风留下的那半瓶红色药粉、还有那装蛊虫的黑色罐子里,都是这种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才闻到这味道不过一息功夫,他尚未细想,这味道会不会和蛊虫有关,忽觉一股酥麻感自紫府扩及全身,小腹处也聚起一股熟悉的热意。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险些变了脸色。 他早猜到这蛊毒,只怕不会简单放过自己,所以才急着寻找祛除之法。 谁知下一次发作竟这样快? 正在此刻,一声接一声的“咚”、“咚”声自左侧岔道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面。 “那东西……是那……那东西过来了……”说话的弟子已经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也顾不得等众人回应,扭头就朝岔道右侧跑去。 他一跑,立刻又有几人跟了上去。 问情 瞧这意思, 竟是打算不借分毫灵力,仅凭剑招取胜。 一时场上哗然,不少弟子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都抬头朝登阳峰方向望来。 沈忆寒感觉到许多目光, 忍不住问:“他们看你作甚?” 云燃顿了顿,道:“我尚未结丹时, 参加门中大比,亦从不动用灵力。” 沈忆寒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 这魔头果然煞费苦心,他如此效法好友曾经做法, 若能漂亮取胜, 自然便可吸引去云燃的目光。 届时再提出请求, 想拜入门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情至理至, 想必那个梦中, 谢小风便是这般打动云燃的。 只一会儿功夫,下面演剑坪上,谢小风已经与那吴姓弟子交了几十招。 那吴姓弟子修为已臻筑基初期,与谢小风这么个封住了灵力的炼气期弟子交手, 竟然频频显出破绽,而谢小风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含笑,一副从容不迫模样,仿佛他才是应该游刃有余的那个。 谢小风如逗一只急了的猫儿一般,分明行有余力, 却偏不立刻取胜,就这么戏弄了那吴姓弟子好几十招。 等到那吴姓弟子终于灵力不支,难以为继,谢小风才又快又准的挺剑一探,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长剑一翻,架在了那弟子的颈侧。 “哎呀。”他状似愧疚道,“一时没收住手,伤了师兄的脸,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吴姓弟子脸色十分难看,然而他也自知败的狼狈,听台下弟子们都在为对手喝彩,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了一声。 谢小风挽剑朝下,拱手笑道:“师兄,承让了。” 沈忆寒见此情景,并不意外,谢小风即便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曾经却也是渡劫期的大能,听闻当年风燮魔君也颇精于剑道,不动用灵力,收拾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担心,云燃会如同梦境中那般,因此看中谢小风,同意将他收入门下。 沈忆寒转头看了云燃一眼,果然见好友目色沉沉,正看着场上的谢小风。 “阿燃……你可是看中此人了?”沈忆寒道,“我见他方才分明早就可以取胜,却故意吊着那与他交手的弟子,最后又伤了人家的脸,此举倒是全无必要了,他却故意为之,瞧着不是个心性坦荡的,虽然资质不错,恐怕却并非良徒之选。” 云燃转目看他,道:“此人所用剑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沈忆寒一愣。 熟悉……? 谢小风一个魔头的剑法,云燃怎会觉得熟悉? 不过转念一想,谢小风既然敢在昆吾剑派大比、诸峰剑主眼皮子底下使这剑法,恐怕这剑法,也未必就真是魔修剑法,或许是谢小风换了一套玄门正宗的剑法,暂作遮掩,也不奇怪,他这好友是个剑痴,千年来,于剑道一途涉猎之广,非常人所能想象,会觉得眼熟,也完全有可能。 沈忆寒这么想,便这么开导了云燃几句,又道:“兴许是什么从前你学过的剑法,如今忘了。” 云燃摇了摇头,道:“不会,若我学过,绝不可能忘记,他的这套剑法……我并未见过。” 沈忆寒道:“剑出同源,即便没见过,可能也与你学过的其他剑法有共通之处,你觉得熟悉也不奇怪,我学新曲子时,也总觉得似曾相识的。” 又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你可没看上他吧?” 云燃目光一转:“……怎么?你似乎很不想让我收他为徒。” 沈忆寒被他道破心思,对上好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幽淡目光,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起来,他端起茶盏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抿了一口。 “……哪有此事?是你说你有意收徒,我才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似子徐这般的好孩子,此人心性不佳,自然不配学你的剑。” 越说越觉理直气壮,竟还瞪了一眼过去。 “怎的?沈某好心好意替你着想,云真人难道是嫌我多管闲事?还是觉得有何不妥?” “自然并无不妥,多谢沈宗主美意。” 沈宗主得了感谢,却不承情,只扭头哼了一声,恰与好友眼底那抹一闪既逝的浅淡笑意擦肩而过。 “今日大比结束后,你随我一道回一趟登阳峰。” “怎么了?” “有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去了你便知道了。” 沈忆寒正心想这倒是奇了,云燃竟也学会和他卖关子了,却听下方演剑坪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喝彩声,几乎响彻整个演剑峰,身后的妙音宗弟子们这两日看比时,本已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也跟着叫起好来。 他转目一望,原来最后一场比试,正在方才他与云燃交谈时,分出了胜负。 今年昆吾剑派大比的魁首,竟然是个十四五岁、才不过练气期修为的少年人。 而且最后三场比斗,胜出的这少年从头到尾未动用灵力,却打得漂亮,以弱胜强,称得上酣畅淋漓,让观比的弟子们看得目眩神迷,也过了一回眼瘾。 十年一度的大比,昆吾剑派准备给优胜者的奖励,自然是十分丰厚,更何况今年胜出的还是个年纪轻轻的炼气期弟子,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筑基丹自然是不必说的,还有许多别的天材地宝,更可以不用灵石抵换,在昆吾剑峡深处,选一把合乎心意的灵剑。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并未出乎沈忆寒意料的—— “弟子愿放弃所有奖励,只求拜入登阳峰云真人座下,请掌门真人、云真人成全。” “这……” 楚掌门有些为难。 虽说为各峰剑主真人择选弟子,的确是本门大比的目的之一,然而却大多是师父选徒弟,各峰剑主真人们若不主动开口,他这做掌门的,也不好硬塞。 而且拜师大多是顺道的,毕竟大比优胜者的奖励实在不薄,魁首的奖励更是丰厚,只一条:能进入昆吾剑峡深处,挑选灵剑,便能馋的天下剑修哈喇子直流。 须知,就连当年十七剑主的佩剑,只要未曾封剑的,也都埋在此间,若有缘分,能得这样的灵剑认主,真算是一件天大的机缘,这名少年弟子,却说放弃就肯放弃,拜师之心,倒实在是诚恳。 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小辈既已提了要求,楚掌门虽然为难,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扭头远远问道:“云师弟,你意下如何?” 沈忆寒见状,心中有些忐忑,瞧方才云燃意思,虽然似乎并无收徒之心,但也耐不住谢小风用大比魁首的名头要求,何况还有他掌门师兄亲自开口相求。 云燃却十分果断,拒绝的毫不犹豫。 “不妥,我与这弟子剑意不和。”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场下众弟子们哗然。 此次大比前,早就传出云真人有收徒之意的消息,眼下大比魁首这般诚心,想要拜入他门下,云真人却为何又拒绝了? 难道真是因为剑意不和? 他们想起那位谢师弟方才在演剑坪上飘逸灵动的剑式,似乎的确与云真人的登阳剑,路子不大相同。 谢小风面现失望之色,道:“弟子剑意未成,愿再受真人教诲,请云真人……” 云燃的回答清楚利落,言简意赅。 “不妥。” “……” 场上一片死寂,谢小风也不再说话了。 楚玉洲轻咳一声,正觉这场面可实在有些尴尬,琢磨着该如何打圆场才好,一个温和且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另一处看台上传了下来。 “你的用剑路子,的确不适合登阳剑一脉,不过……倒是投了我的心意,孩子,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谢小风一听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仿佛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面露喜意,跪下朝着那看台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道:“弟子愿拜真人为师,谢真人垂青!” 这一切实在太快。 快到等沈忆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那边谢小风已经磕头认过师父,被执事堂弟子引去那发声之人所在的看台了。 沈忆寒自然不会认不得那个声音—— 云燃道:“看来师尊亦看中了他。” 沈宗主:“……” 沈宗主好险没一口气噎住上不来。 谁能想到,他千防万防,防住了这魔头拜入好友门下,做好友的徒儿;却没防住他拜入好友师尊的门下,做好友的师弟! 方才那出言收下谢小风的,不是旁人,正是云燃的师尊—— 慈恩剑主梅今。 ……啊,对了! 这密室能封印灵力! 云燃这般找他,在外头徘徊,却不曾破门而入,可见虽是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痕迹却在此处消失了,但又没有自己去往别处的线索,所以云燃才认定他仍在这附近,唤他的名字寻他。 他与云燃早年为了传音,曾互相印记过彼此的灵识,云燃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和方位。 没想到这间密室竟然连灵识印记的联系也能阻隔。 不过片刻,沈忆寒心里已转了许多念头—— 这山洞里七拐八弯,此间密室又如此隐蔽古怪,只要他不回答,云燃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能找到这密室。 沈宗主顿时更加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被云燃察觉,做贼一般的屏息凝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甚至连起身穿好衣裳都不敢,模样一时更加狼狈好笑几分。 好在果然如他所料,云燃的脚步在外来回逡巡了几圈,又叫了数声他的名字,洞中却寂静无人回应。 他似乎犹疑了片刻,良久,脚步终于渐渐远去。 沈忆寒又屏听许久,都不再有声音,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将衣衫整理好。 那蛊虫虽然厉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小风死了的缘故,这类催|情的下作之物,一贯都是要与人交|合才可缓解的,他自行纾解,倒也觉得身上灼热感消去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四肢百骸仍有些虚软。 沈忆寒心知虽然一时解了蛊毒发作,但那蛊虫还在他体内,尽管谢小风死了,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发作,或有什么别的影响,这总不是个办法。 恨生 夜里刚下过一场细雨, 清晨时山峦间笼罩着一层薄雾,浩浩濛濛,如烟如露。 重绿掩映间, 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径若隐若现,尽头处的山门不知是用什么石料凿刻而成, 这道山门屹立在此,经历数千年风雨, 却仍未留下分毫被岁月磋磨的痕迹。 上用剑锋剜了两个字—— 昆吾。 剑入石深,剑锋即成笔锋, 遒劲飞扬。 一名小道童正引着一行人脚步徐徐的上山。 “沈宗主,实在不巧, 云真人月余前下山云游去了, 眼下还未回来呢。” “无妨。”对方笑答道, “我此次前来,只是闭关多年出关,恰逢贵派大比在即, 早听闻‘天下剑道出昆吾’, 只是贵派十年一度大比,此前总是错过,无缘得见,如今正好赶上, 所以也没来得及递拜贴,就带着门下弟子们冒昧前来叨扰了。” 小道童闻言,心下微觉奇怪,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沈宗主与他们云真人是少年知交,相识千年。 修真之人无岁月, 十年一度的大比,可实在谈不上什么“赶不上”。 只是,他不过是昆吾剑派知客峰的一个小小接引道童,虽然奇怪,也来不及想太多,只觉得这位沈宗主,待他一个道童尚且这般客气亲切,半点不见身为一宗之主的架子,当真叫人如沐春风,寥寥数语之下,便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难怪云真人那般脾性,却独独与这位沈宗主交好了。 昆吾剑派有护山大阵,是当年剑派盛极一时时,由声名远震宇内四合的“昆吾十七剑主”设下。 飞升之下,无论修为高低,均只得由知客峰入山,无法御剑御器,腾空而行,只能一步一步的从这“问剑阶”拾级而上。 管你神仙真人、道尊剑君,统统一视同仁。 剑修脾气大抵如此,修界众人也早已见怪不怪。 沈忆寒却并不似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心情畅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望不到边的石阶尽头,心中有些着急: 也不知云燃是不是已经在云游过程中,带回那小兔崽子了? 无人知晓,沈宗主日前从闭关修行中醒来前,做了个梦。 这梦甚是古怪,甚是离奇,主角甚至并不是沈忆寒自己,而是与他相识千年的旧友—— 隔壁昆吾剑派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无字剑尊,云燃。 梦里他那好友收了几个徒儿,个个来头都大的吓死人: 什么背负血海深仇的天道宠儿,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机缘,他喝水一般寻常的一个个撞上、什么北境魔修大能夺舍重修的假身、还有看起来分明平平无奇,资质平庸,日后却会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风、扮猪吃老虎的黑莲花…… 这些好徒儿,几乎没一个省油的灯,还有个共同点: 都对自己师尊心怀不轨。 天道宠儿日久生情、魔修大能馋他好友的身子、黑莲花爱而不得扭曲变态、因爱生恨……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手段,花样百出,最后折磨得他那位好友苦不堪言。 这梦的确称得上离奇古怪,若是旁人告诉沈忆寒,云燃将来会同自己座下弟子——而且还是男弟子,而且不止一个……纠缠不休,他是决计不会信半个字的。 偏偏这梦醒后,妙音宗门中只有掌门才能得见,秘传多年的灵宝——幻元灵璧寸寸碎成了齑粉。 沈忆寒自幼便知,这灵宝有通未来、窥天机的本事,虽然沈家人从未见过这宝物发挥作用,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一直将它供在只有掌门才能进入的静室之中。 这宝物好生生的在静室中待了数千年,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的碎了。 偏偏碎之前,沈忆寒就在它面前打坐入定,闭关修行,做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梦。 要让他相信二者之间没有关系,不太可能。 偏偏门规家训写的清楚明白,继任掌门者,倘若从灵璧中窥得天机,不能对第二人提起半个字,否则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沈忆寒当初从外祖手中接过宗主位置时,也是发过这誓的。 这个梦离奇至极,若说是“天机”,那天机也未免太恶趣味了些。 偏偏,他还无法对旁人提起这个梦的只言片语。 …… 小道童领着妙音宗一行人终于登完了问剑阶,安置他们在客舍落脚。 沈忆寒仍未收到云燃回给他的传讯玉简,越发怀疑那梦的内容是真的—— 瀛洲贺氏遇上了灭门惨祸,只余下一根独苗被人追杀,恰被出门云游的云燃撞上了。 当今修界,大小修真世家门派林立,其中最声名煊赫的,便是“两姓三宗”。 瀛洲贺氏,正是“两姓三宗”中的两姓之一。 偌大一个世家,传承数千年,子弟门生无数,如今却说被灭族便被灭族了,那场面何等惨烈,可想而知,也不知凶手是何等手眼通天。 云燃如果为了护着那个被追杀的孩子—— 也就是沈忆寒梦中,他未来的大徒儿,无瑕分神,回应他的传讯玉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几日在赶来昆吾剑派的路上,沈忆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梦可能真的不止是一个荒诞离谱的梦。 如果连瀛洲贺氏这样世家的覆灭,都能提前被自己因梦预知,那说他窥得了天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他那好友……将来真的会被几个徒儿虐身虐心、弄得道心破碎、修为也大损? 沈忆寒与云燃少年相识,云燃如今的一身剑道修为,没人比他更清楚得来何等不易,如果真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付诸流水,那天道待他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 小道童和沈宗主客套了几句,正要乘鹤离开知客峰,去知会掌门真人,有客到访,却又被那位沈宗主叫住了。 “小道长留步。” 道童驻了足,扭过身来。 这位沈宗主生的俊朗柔和,柳叶眼,含珠唇,眉眼仿佛天生亲和,未语先笑,虽然道童知道他已千岁有余,并不比门中那些威压极重的剑主们年轻,但看上去,沈宗主却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着一身雪青色衣衫,锦带掐腰,身量挺拔修长,腰坠一块脂白玉长生结,瞧着不像是修仙者,倒像是俗世中翩翩佳公子。 小道童是个颜控,不免对他多几分耐心。 “怎么了,沈宗主?” “不知今年参加贵派门内大比的,可否有一位叫谢小风的弟子?” 小道童面露为难。 “这……我派只要年满十六,拜入门内满了五年的,都可以参加大比,我派弟子甚众,眼下大比尚未开始,轮次尚未排好,晚辈也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位谢师兄……” 道童正说着,见沈宗主面露失望,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见他如此神情,鬼使神差竟然改了口,给自己揽了差事道:“……不过,若是沈宗主有事要寻这位谢师兄,晚辈可以替宗主去打听打听,只是要请您稍待几日。” 沈忆寒脸上云销雨霁,一派春风和煦。 “如此甚好,那便麻烦了。” 等道童离去,旁边才有个惫懒的青年声音咂舌道:“又忽悠人家替你打白工,连块灵石也不给,忒也抠门。” 沈忆寒义正辞严道:“师弟说笑了,这位小道长一看便是志趣高远之人,哪里在意一两块灵石?” 常歌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道:“现下也到昆吾剑派了,你总能说了吧?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出关就要来看人家门派大比,咱们是乐修,跑大老远,瞧一群剑修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沈忆寒道:“天下百道不分家,多看看总归没坏处,正好子徐也到了该离岛游历的年岁了,此次昆吾剑派大比算是件盛事,子徐正可借此机会,结识些同辈弟子。” 这话却是对后面跟着他们师兄弟二人的一个杏衣少年说的。 这少年名叫燕子徐,是沈忆寒唯一的弟子,生得圆脸杏目,稚嫩眉眼未脱天真。 燕子徐背负一张古琴,闻言很是乖巧,垂首道:“是,师尊。” 常歌笑道:“若要结识同辈弟子,咱们琴鸥岛上便有很多,我看子徐在师兄弟中人缘好得很,何必非要来同这些又臭又硬的剑修打交道……” 又道:“你方才找人问的那谢什么风又是谁,你要子徐结交的,可是这人,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 沈忆寒闻言,面上笑意稍淡—— 谢小风,正是他梦中那个将来会拜入友人门下,夺舍重修的魔修。 此人盯上云燃的原因也很简单…… 馋他身子。 沈忆寒正要回答,忽觉身上的传讯玉简微微颤了颤,当即取出来用灵识一探。 果然是他那下山云游,不知所踪的好友终于回了话。 回的十分言简意赅。 “稍待,即归。” 这句话刚出去,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还没看清楚形状,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恨生 那梦中贺兰庭好歹刚开始还将云燃当作师尊敬重, 严姓三弟子黑化前,也没折腾出什么太大麻烦, 只有谢小风, 画皮底下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修,自然不会有什么底线可言,为了和“师尊”春风一度, 又是布阵摄魂术, 又是炼毒下蛊,真叫一个花样百出。 此人若能逮到机会和云燃独处,一张嘴——搞不好都能喷出合欢散来, 沈忆寒心觉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恐怕也不过如此,哪能让他如愿? 谢小风装可怜,他也不慌,只坦然道:“谢师弟, 这就是你刚入门不久,不大清楚了, 我同你师哥相识千年,他使的什么剑法, 我不曾瞧过?你师尊梅真人也是自小亲自指点过我不止一次的,我心里亦将他当师父看待,谢师弟方才所言, 实在见外了,你这本剑谱,兴许我也略懂几分,不如叫我也一同瞧瞧?” 谢小风怔然片刻,大约万没想到他堂堂一宗之主,竟能面不改色, 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沈忆寒就算与云燃再交好,毕竟也不是昆吾剑派弟子,更非师出梅今门下,按理说,谢小风既提了这剑谱是师门秘传之物,沈忆寒若讲礼识相,便该自行回避。 然而眼前这位沈宗主,不仅不回避,甚至还一口一个“谢师弟”的叫起他来,倒好像梅真人当真也有他这么一位便宜徒儿似的。 谢小风面露为难,看了一眼云燃:“师兄,这……” 心中盼望云燃能将这位不懂避嫌的沈宗主赶走。 云燃却只是目色淡淡看了沈忆寒一眼,道:“无妨。” 谢小风:“……” 沈忆寒见他脸上那副乖巧可怜模样,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心下不由暗笑。 三人一同前往云燃洞府外的枫树林前。 云燃道:“你有何处不明?” 谢小风在四周看了一圈,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来,道:“请师兄看剑谱的第八页。” 云燃不必去看那剑谱,也知他说的是哪里,颔首道:“你练过,我看。” 谢小风依言比划起来,动作间颇为生涩迟滞,与那日大比时他使用自己剑招的流利圆融,判若两人。 这下不必云燃发话,沈忆寒也看出了不妥来。 方才他那话并非作假,沈忆寒虽不爱修行,但自幼聪颖非常,过目不忘,这些年他与云燃相处,虽未刻意留心,云燃用过的许多剑法,他即便不明其理,却也能记住其行剑轨迹和大致使法。 谢小风的确是用错了这一式,云燃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对,剑行至左胁下,逆转而出,应自云门、中府发力,再将真元汇聚而出。” 谢小风依言又试了一遍,却不知怎的,仿佛半点没听懂云燃所言似的,仍是刚才那副笨拙模样,练毕后,见云燃不言,羞惭道:“师弟愚笨,不知可否请师兄……” 沈忆寒心知他要说什么,当即横插一脚道:“诶,这招我倒是看懂了,不如由我来教你,再让你师哥瞧瞧,我教的对不对。” 语罢不由分说,上前在谢小风错愕的目光中环住了他的肩臂,握住他的手腕道:“谢师弟,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凝神?” 谢小风:“……” 谢小风连看云燃好几眼,见他都没什么反应,只得依言凭沈忆寒摆弄,沈忆寒手把手引着他将那一招使过一遍,才松开他望向云燃,笑道:“如何,可有错处?” 云燃道:“没错。” 沈忆寒转目望向谢小风,一张俊脸上笑意吟吟:“谢师弟,可会了么?你若还不会,不如我再教你一遍?” 谢小风:“……” 等谢小风离开后,云燃道:“甚少见你如此热心。” 沈忆寒义正言辞:“谁说的,我一贯十分热心,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 “是么?”云燃静默片刻,“那你还有何处,是我不曾了解的?” 沈忆寒摇着扇子思考了一会,道:“这自然多得很了,连我自己有时也觉得不甚了解自己,更何况是你。” 云燃忽问道:“你可是不想我收徒?” 沈忆寒被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问的一愣,心道从前好友不是怪迟钝的么,怎么如今倒是忽然敏感起来了? 不过也是他最近几日做得太过,的确有些明显,云燃会多心,也情有可原。 沈忆寒心念流转,忽觉或许应该把那梦告诉云燃,毕竟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云燃身边,梦中那姓严的三弟子,也至今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 然而他刚一张口,想提那梦境的内容,忽觉舌尖一痛,心底不知为何出现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来,就好像他如果真这么做了,会有极其不好的事在未来等着他。 修真之人感应天意,偶尔能够提前预知危险,由此避祸趋福,沈忆寒从前也曾产生过这种感觉,无一例外的都应验了,如今这次,却是他预感最强烈的一次。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这么做,否则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忆寒这才忽然明白了,原来门规不许妙音宗历代宗主泄露在幻元灵璧中所见之事,并非真为了维护什么秘密,而是先人为了保护他们。 ……这就是天机吗? 沈忆寒心情复杂。 他最终还是没再提那梦。 “哪有此事,我不过是替你着想,觉得弟子宁缺毋滥罢了,你看我不也只收了子徐一个徒儿吗?” 云燃道:“果真?” “千真万确。”沈宗主撒谎不眨眼道,“我何曾骗过你。” “……” 见友人不言,他才想起自己似乎的确骗过他,而且岂止是骗,少年时捉弄他都不知捉弄了多少次,得亏云燃性子虽冷,脾气却好,从来不与他生气。 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你好的,你不必太多心。” 心中却想,得快些把谢小风这个麻烦解决掉,要么抓到他就是魔修的证据,让梅叔把这个不安好心的假弟子扫地出门,要么他亲自不着痕迹的了结此人,否则麻烦无比,后患无穷。 产生了这个念头,沈忆寒这日回了客舍后,便把一缕灵识分出,前往垂秀峰,日夜观察谢小风的动向。 风燮魔君毕竟曾是渡劫期大能,虽然如今落魄,沈忆寒却也不敢轻敌,他这缕灵识及其浅淡,也不敢太过靠近谢小风,生怕被他察觉。 然而观察了数日,谢小风都并未露出马脚,只是在垂秀峰上如常生活,看书练剑,打坐吐纳,一如寻常,和师尊梅真人也相处融洽,端茶递水、十分殷切勤快,俨然是个好徒儿。 沈忆寒虽明知他有鬼,然而如果没有谢小风就是魔修的证据,他也不能主动在人家昆吾剑派的地盘上,对一个练气期的弟子做什么。 偏偏那梦中谢小风对云燃用过的许多下作魔修手段,如今竟都没用上,沈忆寒一连搅黄了数次他与云燃独处的机会,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打草惊蛇了。 恰好众妙音宗弟子都深惧的那位“太师伯”,收到他的信后自南海动身,沈忆寒感知到他的气息,知道他已快到昆吾山门了,索性就没再去登阳峰,只留着那缕灵识依旧跟着谢小风。 时至今日,一连数日都不见人影的常歌笑,才终于露了面。 沈忆寒道:“难得出门一趟,你又四处鬼混,一连数日不见踪影,连子徐都比你像长辈些,如今见陆师伯来了,你倒知道怕了?” 常歌笑眉眼生得稠艳美丽,不似男子,总是一副慵懒倦怠神色,闻言掏掏耳朵道:“师兄你还有脸说我?你成日往那云真人的洞府跑,知道的当你们是好友,要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你们是双修道侣,百年不见小别胜新婚,才要一叙相思,干柴烈火嘞,否则干嘛总赖在人家洞府里舍不得回来?” 沈忆寒道:“胡言乱语,我与云真人相识千年,是少年好友,多见几面怎么了,倒是你一连数日不见踪影,都干什么去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你该不会又……” 常歌笑闻言,露出一个十分可疑的笑容来,并不回答。 沈忆寒眉头竖起低声道:“……这里可是昆吾剑派地界,你要是又惹什么麻烦,仔细师伯知道后不饶你。” “师兄不说,陆师伯如何会知道?”常歌笑道,“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结交了一位俊俏的小弟弟,不过他年纪小,我也守礼的很,既不曾对他说什么孟浪轻薄的话,也不曾占他便宜、吃他豆腐,只听他诉苦、说了些伤心事,我见他好生可怜,便安慰安慰他而已,这可是在做善事。” 沈忆寒蹙起眉:“什么可怜的小弟弟,你把话说清楚……” 他这位常师弟,虽然惫懒不着调了些,人却算不上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沈忆寒母亲收为弟子,唯有一点不好,便是有个怪癖——爱扮女子模样作弄人。 常歌笑生的美,这种美不同于沈忆寒的俊朗亲和,而是靡丽稠艳,他又自小不爱和师兄弟们相处,反倒讨师姐妹们的欢喜,于是在脂粉堆里,学了一身钗妆本领,扮起女子来,真可谓毫不费力,且模样不输许多艳名在外的仙子女君,当初就曾忽悠得琴鸥岛上不少怀春少年情窦初开,对一位“红绡仙子”魂牵梦萦。 他倒不是真喜欢他们,不过是性子顽劣爱作弄人罢了,此事败露后,常歌笑可想而知的挨了门中长辈一通狠罚,其中罚他最狠的,便是二人口中那位即将到来的“陆师伯”。 沈忆寒知道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非真戒了女装的癖好,只是不在琴鸥岛上欺骗无知少年罢了,因为出去历练时,常歌笑还是时不时爱做女子打扮。 大梦 方才他与云燃一到此地, 便感觉到在场的元婴期以上修士,少说有三四人,都是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 只怕比他修为高的也不是没有。 他与常歌笑并未如同云燃般印记过灵识,眼下传音是有可能被比他们修为更高之人听去的。 万一那样,反倒暴露了两人不是剑派弟子,徒惹事端。 沈忆寒只得忍了, 打算一会另想法子和师弟接头。 另则云燃一到这片密林上空,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在场沈忆寒能感觉到的元婴期修士中,三个都没落到下方地面上,一个乘坐在不远处半空中一架四面垂帘腾云轿中, 微风吹动, 轿子四面纱帘拂动, 露出轿中人半截水色衣裙; 一个在一艘灵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中; 另一个领着数名弟子,倒终于是好好御剑而行的了,却是两人都认得的熟人,那位长春剑君。 长春剑君先靠了过来, 微笑着拱手道:“方才的事我已听涵儿说了,多谢云真人对晚辈座下弟子回护之恩。” 云燃略颔首:“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沈忆寒感觉长春剑君眼神在自己身上略停了停。 饶是沈忆寒明知, 他不太可能看得出自己有问题,然而对上长春剑君目光时, 却也不免心虚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两人修为相近—— 沈宗主头一次有些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炼来。 他这修为,放在外面倒还勉强够看,可惜到了昆吾剑派,任意一个剑君,都至少是元婴期, 更不必说剑主了。 好在他毕竟是妙音宗一门之主,小派虽然是小派,传承数千年,毕竟也总有些家底,掩敛气息的宝物瀛洲贺氏有,他们琴鸥岛沈家自然也有。 长春剑君笑道:“真人一心问道,不染尘俗,没曾想也来凑这传承的热闹?” 云燃还未答话,那灵舟中便传来一人的嗤笑声,道:“沽名钓誉假清高罢了,平时也罢,如今见了剑道传承现世,又哪有不眼热的道理?” 这声音耳熟的很,正是天通剑主。 云燃大约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的言语挑衅,只仿佛没听见一般,压根不理天通剑主,沈忆寒跟着他正准备落地,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师弟座下并无弟子,一人不能得两颗剑道种子的传承,卢师兄你并非不知,又何必当着这般多小辈的面冷嘲热讽?我倒听说,传承现世才不过一日,师兄的爱子便四处封山围林,但凡发现了疑似实冢之地,便不许旁人过去,别峰弟子若不从,动辄出手伤人,嚣张跋扈,好不厉害,难道这传承眼下连是当年哪位剑主留下的都尚且不知,便已经姓了卢了?”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云师弟是否假清高,我倒不知,不过想来他一个出家人,的确是要比师兄峰上那样十几个姬妾,六根清净些的。” “穆师妹,你……” 灵舟中传来天通剑主恼怒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话到嘴边,最后似乎又还是憋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未继续多说什么。 竟是平白忍受了那轿中女修的冷嘲热讽。 轿中女修也不再说话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猜出了这位替好友说话的女修身份—— 应该是碧霞剑主。 碧霞剑一脉,轻灵婉约、飘扬自在,这一脉传承多传女子,沈忆寒听闻此代碧霞剑主天资极高,如今昆吾剑派中,若只论境界,几位太上剑主之下,除了云燃便是她,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无怪天通剑主也只能被她怼。 沈宗主对这位仗义执言的碧霞剑主心生好感,不由往那顶垂帘腾云轿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云燃忽然传音。 “不必看了,碧霞已有道侣。” “……” 沈宗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想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觉得,这位仙子十分仗义,才多看了两眼罢了,再说我哪里就这般没有自知之明了?我一个寿元将尽的小小元婴,怎能配得上人家?” 两人传音间,下头山林间一股狂风刮过,有弟子兴奋道:“动了,动了!” 动的是树林中的阵法。 沈忆寒与云燃二人还未落地,此刻腾空在树林上方,看的格外清楚,只见树林中一片圆形地面忽然凹陷了下去,地表土石坍塌,树木倾倒,那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深不见底。 有人道:“这次是实冢了!” 天通剑主的灵舟内飞出几道剑光,沈忆寒定睛一看,发现却是刚才那被云燃教训的“鹿茸”,领着数名弟子御剑往地面的大洞中飞下去了。 天通剑主倒是没有下去。 他毕竟是一峰剑主,眼下小辈们争夺传承,他前来护法还可,要是也真跟着一起进去掺和,那便是坏了规矩,会被所有昆吾弟子群起而攻之。 有天通峰弟子以身作则,众弟子这才如梦初醒,尽管明知传承中多有凶险,却仍是一咬牙,紧随其后飞了进去。 沈忆寒正想和云燃告别,叫他在这里等自己。 云燃已传音道:“万事小心,不可大意,若遇危险,以灵识传音,呼唤我名。” 沈忆寒点了点头,正欲动身,云燃却又塞了个东西过来。 他一愣,低头看了看,却是个折成三角的符纸。 “这是什么?” 云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言简意赅。 “平安符,可助你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沈忆寒:“……” 想了想难得也是好友一片心意,从前可没见过云燃信这种东西,如今竟也病急乱投医。 大约是真寄希望于自己能在这传承中找到突破法门,便关心则乱了吧。 他把符纸揣好,冲云燃点了点头,终于御鸾鸳飞下。 心中却叹了口气。 这次可不是他不想争了。 而是争不过啊! 他若在传承中好好的,只寻找那能解除蛊毒的法子还好,要是真为了传承和贺兰庭作对,沈忆寒毫不怀疑,等着他的马上就是:打斗中走火入魔\走在路上地面出现一个坑,掉下去里头是蛮荒凶兽\或者直接一道雷劈在他头上送他驾鹤西去。 想起那梦中贺兰庭逆天的好运气…… 沈忆寒还想多活两年。 好歹要满打满算把剩下的寿元充分利用。 进了洞口,但见脚下黑幽幽深不见底,洞中两侧岩壁上,倒是一层一层的自上往下,如树木年轮,每层都密密排列着不少石门,数来单是一层便有上百之数。 方才飞下来的弟子不少都御剑停在半空,或犹豫踟蹰,或与同行师兄弟商议,接下来该去哪里。 沈忆寒没有同行者。 他师弟倒是与贺兰庭一道,却不知有没有一起进入传承。 沈忆寒希望没有,但想也知道不可能,贺兰庭多半是必会得到传承的,他那师弟一贯是个傻大胆,又好奇心重,贪玩爱凑热闹,想必不太可能会乖乖留在地面上。 好在常歌笑虽不着调,人还算机敏,想来以他修为,自保应当尚有余力,瞧方才那样子,他与贺兰庭之间,目前也还算“和睦”,只要别作死和贺兰庭抢东西,那就还好。 沈忆寒决定先往下探探。 他御着鸾鸳朝下飞去,但见两侧石门一层一层在身周掠过,有时遇见一两个弟子在石门前犹豫不前,但越往下去,再遇到的弟子就越少,最后不知飞了多久,仍然看不见洞底情形,他才暗暗觉得心惊起来—— 怎么会这么深? “祖师婆婆”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让后世人进入传承,如没头苍蝇一般不知该进哪个石门吗? ……不对。 这是幻境。 沈忆寒仰头往上,只见头顶洞口照入的天光,已熹微不可见了,四下望去,但觉自己被密密麻麻的石门包围。 他心下有了主意,往一处石门前飞去,果然看见每处石门前都刻有字,却并非天干地支奇门玄黄之类与破阵相关的字眼,而是“神道”“天宗”“至阳”“云门”之类的穴位名称。 他顺着身处这层石门看了一圈,果然按照顺序,将这一层的石门上所写的穴位连在一起,便是一条修士常用吐纳蕴灵的经脉。 只是其中一个穴位错了。 沈忆寒似有所悟,顺着一层层往下看去,果然每一层石门上的穴位连起来都各有乾坤,却偏偏总有一门、两门出错,若按照这顺序吐纳灵气,则必然真元逆行,走火入魔。 他连续看了三十多层,才终于找到一层无一穴位出错的。 果然这一层的最后一个穴位石门中,隐隐有光,似乎前方另有乾坤。 沈忆寒精神一震,暗道弄得这么复杂,却不知这石门中放的是传承种子还是其他宝物? 饶是他已知道此处传承的主人是谁,却也半点摸不透“祖师婆婆”的心意。 行了两步,忽觉眼前洞口渐宽,前方渐有光线,虫鸣鸟语声传来,隐有花香涌入鼻腔。 再走了几步,终于豁然开朗,面前却是一处山谷,有流泉自两侧高悬的崖壁上落下,坠入谷底湖泊,一片片的月季花盛放着,簇簇沿湖岸而生,景色美不胜收。 沈忆寒心想“祖师婆婆”似乎对月季情有独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季是她与那“除去巫山不是云”的初代登阳剑主定情之花? 正想及此处,识海中却忽然传来云燃的声音。 “小心身后!” 沈忆寒一惊,当即转身,然而这一转身,看到的情景,却把他惊得头皮都发起麻来—— 随即沈忆寒便听到了琴弦拨动的铮鸣,空冥的琴音中带了一分慌乱仓促。 这声音他很熟悉,正是他徒儿燕子徐的配琴灵犀的声音。 二人当即不再闲谈,立刻起身。 才一出门,便见客舍门前一处小广场上,方才还拘谨沉默的贺兰庭不知怎的,竟变得双目赤红,背脊微微弓着,他神情很不正常,手里举着一把匕首,不远处另一个少年摔倒在地上,其他妙音宗弟子们则都围着那被推倒的少年,面色十分不忿。 唯有燕子徐没有上前,正怀抱灵犀,拨响琴弦。 这曲调沈忆寒当然不会听不出来,正是有清心驱邪之用的古曲《坐忘》。 然而贺兰庭听了此曲,却并未有分毫被安抚平静下来的迹象,他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仍是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手中不肯松开匕首,嘴里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走……我不走……” 沈忆寒道:“怎么回事?” 众弟子见他出来,纷纷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宗主,这人不知发什么疯!方才柳师兄分明是好心好意问他,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山去镇子上玩,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又是拔刀、又是推人的,真是不识好歹!” 沈忆寒闻言,心里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贺兰庭目睹自己家遭了灭族之祸,又受噬魂种影响,若不是被云燃救下,只怕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想必是自家门下弟子见他与众弟子们年岁相仿,原本好心邀他同游,却不知怎么刺激了他,噬魂种毕竟是魔修手段,激起他的煞性倒也并不奇怪。 云燃取下臂弯中挽着的拂尘轻描淡写的一扫,当即震得贺兰庭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匕首掉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铛啷”一声。 沈忆寒上前先去查看了一下那被推倒在地的弟子,见他身上并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转头见云燃双指成诀,将一道火焰似的朱色灵力输进贺兰庭眉心。 他很快脚下一软,眼皮子合上,软软倒了下去。 沈忆寒立刻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没叫云燃动手。 “噬魂种发了凶性。”云燃道。 “我知道。”沈忆寒叹了口气,看向燕子徐,“怪我方才没提醒子徐。” 燕子徐抱着灵犀,有些茫然:“师尊,云真人,你们说什么?噬魂种?方才贺公子灵智失控,是因为噬魂种么?” 云燃闻言,微抬起了眼眸,看向燕子徐。 沈忆寒见状,心知他是觉得意外。 因为噬魂种这种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凭借巧力的破解手段,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由修为高过被播种人好几个大境界的修士暴力解除。 而且这东西十分隐蔽,同境界的修士,甚至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发生异常,是因为被种下了噬魂种,往往要等到几十日后被播种人的灵智损毁的七七八八了,才能察觉。 燕子徐与贺兰庭接触也不过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却能发现贺兰庭不是情绪不对,而是灵智失控,立刻对症下药的奏了《坐忘》,虽然灵力不济,未曾奏效,但是大方向却没出错。 沈忆寒心下不免有些得意,笑道:“先前还未同你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于音律一途上算得上是个天才,自小便对七情灵智敏感非常,所以才叫他看出了点门道。” 云燃颔首:“不错,甚好。” 妙音宗众弟子们闻言,不免都纷纷向大师兄投去了佩服又敬仰的眼神—— 被云真人亲口夸赞,将来说出去,也够大师兄在诸派同辈弟子中吹个十年八年了! 燕子徐感觉到众师兄弟目光,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性腼腆,虽然自小拜入沈忆寒门下,早知道他这位师尊,与修界许多奉行“打击教育”的前辈们不同,不是那种吝于对小辈夸奖、生怕他们得意忘形的风格,但有时自己听着师尊对他大夸特夸,他还是不免觉得耳热。 沈宗主的教育方针一贯宽和且放飞,对自家门下弟子从来不吝于褒扬赞美之词。 就拿筑基来说,燕子徐就至今都没摸准自家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标准。 他四岁拜入师尊门墙,十七岁筑基,师尊对他说:“十七岁筑基,和为师当年不相上下,不错不错。” 结果后来汪师兄筑基,算起来从炼气到筑基足足花了五十七年,汪师兄一直有些自卑天分不好,师尊又对汪师兄说:“不要跟旁人比,要跟自己比,七旬筑基怎么了?也还剩下两三百年寿元呢,到时候突破到金丹,不也都是一样的,你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资质平平的汪师兄真的一定能结丹一样。 再后来,一位闭关了百年,已经头发胡须花白、连比他大上好几十岁的汪师兄也没见过的“刘师兄”出关,宣布自己筑基成功,燕子徐又听见师尊拍着那位“刘师兄”的肩膀说:“刘师侄,当年我就知道,你必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在炼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总算筑基,这就已经打败不知多少人了,能筑基就很不错!也算是天道酬勤,如今你终于苦尽甘来,多得二百年阳寿,将来必然大有前程!” 生随 第10章 剑道种子, 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 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 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 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 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 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 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 他并非白纸一张, 已是元婴后期修为, 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 带给他识海的冲击, 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 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 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 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 沈忆寒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心内冷笑道:“好你个蜘蛛精,等你数日,可算是按捺不住来了吧?” 好在地方不远,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云燃也在其中,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面色却很不忿,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见这少年看云燃时,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却只为了瞒着旁人,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生随 第85章 沉秋剑主这一声师尊叫出口, 众修士便都注意到了那黑袍人的面容,认出是葛老剑主,顿时大吃一惊。 葛老剑主正与云燃交斗间, 听得这声师尊, 动作倒是微微顿了一顿,然而下一刻, “贺兰庭”手中银铃催动, 那尸傀儡的攻势便又重新猛烈起来,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迟滞未曾出现过一般。 有修士道:“那铃铛有古怪, 不能让他再催动此铃!” 顿时各色法宝灵光齐动, 眼花缭乱,然而落到“贺兰庭”身前, 却都被那道青色灵光护住,一时半会,倒无人能拿他怎么样。 沉秋剑主见状,两指一掐, 喝道:“去!” 他声音甫落, 三十多柄褐色小剑列阵急射而出,嗖嗖嗖朝着“贺兰庭”飞去。 “贺兰庭”见状,眉峰一挑,显是心知厉害,立时御剑腾到半空, 摇铃道:“葛玉乾, 归来护我!” 话音一落, 正与云燃、沈忆寒二人交手的葛老剑主立刻收剑回身,要去替贺兰庭招架沉秋剑主那三十多柄飞剑,尸傀儡一切但凭主人吩咐, 因此他虽与沈云二人交手时,也只略占上风,想要撤身必然会露出破绽,还是未见半分犹豫。 沈忆寒见状,立刻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雪青色的剑光朝着葛老剑主的颈间斩去—— 这一下既准又快,不过一个眨眼间的事,眼力与迅捷缺一不可,那尸傀儡无论如何避无可避,岂知剑光落在他颈上,却只发出“锵”得一声,似金铁交撞之声,葛老剑主却是安然无恙。 这下不止众修士,沈忆寒自己也是十分惊讶,尸傀儡唯一的弱点便在脖颈,这具傀儡却连弱点,也是炼得刀兵不入,当真骇人听闻,无怪云烨仰仗着他,这般有恃无恐。 傀儡似乎半分不觉疼痛,下一瞬已替“贺兰庭”将三十多道飞剑拦在身前。 剑压既出,在场众修士们纷纷心下一惊—— 大乘期剑修的剑压,自然不是闹着玩的,从前一贯听闻魔修将人练成尸傀儡,也只是变成个全无灵智、刀剑不入的怪物,葛老剑主却明显与从前他们认识的尸傀儡不同,他能操纵剑意剑罡,甚至还能释放剑压,不夸张的说,这几乎已经相当于保留了一个剑修生前大半的剑道修为。 众修士被剑压所摄,连化神元婴修士,都不免有些脸色发白、微觉灵力运转不畅,更别提那些低阶弟子们,当场便有人站也站不住,好在边上有同门扶住了。 投鼠忌器,一时众人都有些不敢再轻举妄动起来。 “贺兰庭”见状,似觉有趣,哈哈一笑道:“怎么都不动了?不是气势汹汹,说要把洞神宫的妖孽一网打尽么?” “你们这些所谓正道同盟,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什么这君那君的,其实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仗着自己比旁人运道好些,便自命不凡,其实么……” 语及此处,笑着摇了摇头。 他如此出言挑衅,有修士忿然怒道:“贺兰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当初云真人将你救下,葛老剑主好心将你收入门墙,昆吾剑派对你何等大恩?你竟丧心病狂,勾结洞神宫,弑师叛门,还将自己师尊炼作傀儡,简直丧尽天良,同禽兽有何分别!” “贺兰庭”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一般,捧腹大笑。 那修士道:“你笑什么?” “贺兰庭”好容易才止住笑,道:“我笑你蠢啊,都这样了,居然还觉得我当初是被云燃救下的,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若他不救我,我便得在云州死上八百回吧?” 语罢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此话一出,众修士也反应了过来—— 这小子不过十几岁年纪,筑基修为,即便这一个多月时间,投靠洞神宫,学了炼尸手段,如何就能将葛玉乾这样的大乘期修士练成傀儡,供他驱策? 若他真一个月就能将炼尸之道学到如此,此人简直已经不能用奇才形容了,近乎是个妖孽。 但若不是这样……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就实在太让人思之骇然了。 碧霞剑主面色沉凝道:“所以……你们贺氏数千余口人命,根本不是什么旁人所害,而是你里应外合,勾结了洞神宫,方才石姑娘说,这白河城中布下的是血祭之阵,那些咒角与当日我们在岛上看到的,一般无二……是你,以你族人的性命,你们贺氏一族为代价,和洞神宫投诚,贺公子,我说的可对?” “贺兰庭”微笑道:“不全对,也对了一大半了,碧霞师叔冰雪聪明,果然与那些蠢货不同。” 众人心中虽都已有所猜测,但听他自己亲口承认,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修界之中,年纪轻轻便误入歧途、坠入魔道的不在少数,但似贺兰庭这般,将自己全家送给魔修当投名状的,那可实在是闻所未闻,找不出第二个。 天道所缚,修行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易生育,似贺老门主这般的大乘期修士,年轻时若不曾留下子息,一旦突破到化神、小乘后,即便侍妾多得数不过来,也鲜有几个能怀上孩子的,能顺利把孩子生下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想而知,当年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大乘,得了贺兰庭这唯一一根独苗时,该是何等宠爱。 正因如此,即便贺氏被灭了全族,只余下一个贺兰庭,当初也无人怀疑他身上有蹊跷,不仅因为他年纪太轻,更因为无论怎么想,贺兰庭都不该有这个动机—— 有修士道:“洞神宫能给你什么,贺家给不了的?你……你当真是个怪物魔胎,连自己的族人都……” “贺兰庭”微笑道:“我是怪物魔胎?看来诸位正道高足,对什么是魔胎,果真是全无了解啊,万余年前,也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诩正道修士的,为了掌控魔血之力,秘密与灵墟巨渊中那些远古魔族苟|合,啧啧……远古魔族是什么形态,不必我多说吧?这些人留下的遗魔血脉,如今虽已经淡的不剩什么了,但百代千代,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异禀’的,他们万一入魔……说不定便会变成与当年灵墟之战中,被消灭的那些远古魔族一样的怪物……到那时候,诸位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胎。” “贺兰庭”说这番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沈忆寒与云燃身上,满面笑意,很是意味深长。 沈忆寒见状,回想起云燃身上大片大片的魔纹、先前云烨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以后却是怔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遗魔血脉……他从前也有所耳闻,但都是在一些几乎已经久不可考的古书古籍之中,据说万年之前,人修之所以生存环境恶劣,便是因为要与魔族、妖族共同争夺资源,妖族暂且不论,而魔族之中,则尤以生活在灵墟巨渊中的远古魔族最为强大,这些远古魔族多为兽形,其中高阶魔以龙形、蛇形为主,低阶则多为蝎形。 当年灵墟之战,无比惨烈,陨落了不知多少上古大能,人修才得惨胜,初代登阳剑主便是战死于灵墟巨渊之底。 “贺兰庭”,或者说云烨的意思是……阿燃是遗魔血脉? 果然“贺兰庭”语罢,又笑道:“可惜长青丹宗的云宗主与玉阳子真人不在,否则你们问问他们,或许大有惊喜呢。” 为什么遗魔血脉……要问长青丹宗的云宗主? 他这话什么意思,可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谁都知道,玉阳子是丹宗宗主云之鹭的女儿,这两个人都是长青谷云氏后人…… 有修士忽然小声道:“云真人颈上那些纹路……怎么好像是……” 他话未说完,楚玉洲便打断了此人,望着“贺兰庭”沉声道:“遗魔血脉与今日之事无关,与洞神宫害我正道诸多修士性命无关,你休再顾左右而言他。” 沈忆寒也听出这话头不妙,他方才见云烨在众修士面前,仍以贺兰庭这个身份自居,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此刻听楚玉洲这么说,立时道:“诸位,莫被他骗了,此人并非贺公子,不过占了他的身体罢了,胡言乱语,定然不安好心,切莫被他挑拨。” 沈忆寒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往御剑腾在空中的贺兰庭面上望去,却见他全无被揭穿的慌乱,仍是老神在在。 “贺兰庭”道:“哦?沈宗主说我不是贺兰庭,那倒说说我是谁?” 云燃与长青剑宗的恩怨,虽然修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但却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封君同与云之雁并不止云燃一个孩儿,他还有位同胞所出的哥哥,这倒也不奇怪—— 毕竟当年封君同抱着小儿子离开长青谷时,因为那些丹药的缘故,又痛失爱妻,已经走火入魔,心神不清,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孩子了。 因此才只将两个孩子糊里糊涂抱走一个,却留下了另一个。 若说出云烨这个名字,只怕除了长青丹剑两宗的修士,没多少人会知道是谁。 童沐尘因被他师尊训斥,从刚才诸位前辈们说话,便一直忍着,此刻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道:“管你是谁,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北域魔宗那些老不死夺人舍的臭王八,诸位前辈,此人东拉西扯,定是没安好心,千万别听他的鬼话,谁知是不是故意挑拨离间、祸水东……” “贺兰庭”已笑了笑,道:“童师侄,你这张嘴可委实讨厌得很,昆吾剑派的确是玄门大派,否则也不能容着你口无遮拦到如今,可惜师侄难道不曾听过,外头世界险恶,不比师门?今日我这做师叔的,就好好替你师尊教教你。” 话音未落,众人但见他身边葛老剑主人影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童沐尘身前。 童沐尘被掐住脖颈,似老鹰抓小鸡一般,脚下被生生吊离地面,面色涨的紫青,离他近的都是沉秋峰弟子,一时皆是大惊,哪里有人敢上前招惹那尸傀儡? 沉秋剑主倒是抽剑出鞘,然而看着那尸傀儡熟悉的面目,却还是稍微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葛老剑主身上爆发出一股褐色灵光,将他远远震开,沉秋剑主连连后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 楚玉洲,碧霞剑主都是大惊,连忙上前护在他身前,那尸傀儡却全无继续攻击的意思,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掐着童沐尘的脖子,拎着他回到了“贺兰庭”身边。 沈忆寒见状,心下念头飞转。 眼下白河城中咒角阵旗已经被小石头毁去大半,云烨即便有遮天覆日伞,能暂时困住他们无法离开此城,但众人如今已有防备,再要陷入心魔幻境,却没那么容易,血祭之阵已无法运转,云烨竟然不逃,反倒和他们拖了这么许久。 他虽有葛老剑主护着,但等其他修士赶来,这局势却是越拖越对他不利,云烨如此作为,唯有一个解释,对他来说,这里有比逃命和血祭之阵更重要的东西—— 云燃。 沈忆寒心下忽然一紧,果然下一刻,他身边云燃已经点足凌空而起,朝着葛老剑主而去。 云燃已经入魔,此刻行事几乎全凭本能,而依他本能,便绝不可能对童沐尘见死不救。 沈忆寒道:“阿燃!” 却已经来不及拦住他。 沈忆寒的剑伤不了那尸傀儡半分,很显然云燃的剑却并非如此,葛老剑主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剑风,立时侧身一躲,又扬剑回挡,就这么一躲一挡的功夫,便不再能顾得手里的童沐尘。 沈忆寒飞身上前接住童沐尘,见那少年已经昏迷,便将他送回了楚玉洲、沉秋剑主身边。 恰在此刻,周遭街巷中传来脚步声,众修士都是精神一震,以为终于等来汇合的同道,岂知转目望去,街旁巷尾出现的,却都是些带着兜帽的黑袍人—— 密密麻麻乌泱泱数不清,居然都是尸傀儡。 楚玉洲面色一变,道:“不好,诸位小心!” 众修士大惊,心知这些傀儡的厉害,都是各自取出兵刃法宝,局面一时十分混乱,沈忆寒本欲回身去帮云燃,也被两个黑袍傀儡缠住,无法立刻脱身。 他心中焦急,又担心云燃的处境,将这两个傀儡干脆利落的解决后,正要抽身,岂知周围的尸傀儡却越聚越多,如潮水般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涌。 这些尸傀儡生前修为虽然参差不齐,大都在元婴与元婴以下,但如此数量,看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只同时招架了四、五具尸傀儡,便已经觉出吃力,虽着灵力的飞速消耗,动作也不免渐渐迟缓下来。 在场修士颇多、其中如沉秋峰众弟子、严柳这样修为只在炼气、筑基之间的,也大有人在,这些尸傀儡却好像只看得见沈忆寒一人似的。 小石头本在护着严柳与几个昆吾剑派弟子,忽然发现沈忆寒被围攻,立时急道:“小寒!” 语罢便荡剑前来相助。 那头楚玉洲也看出端倪,对身边的碧霞剑主道:“师妹,先不必管我,我的伤不碍事,快去帮沈宗主!” 碧霞剑主也没多话,立刻转身来帮已经被尸傀儡层层围住的沈忆寒与小石头。 沈忆寒这才稍有喘息余裕,正在此刻,忽然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抬目望去,便远远看见云燃与葛老剑主两剑交击,褐色剑光与赤色剑光在天幕下相撞,震得层云激荡,卷石走沙,下方白河城中屋摇瓦落。 云燃凭借小乘巅峰修为,不仅一人就拖住了被练成尸傀儡的葛老剑主,而且现在看来,这一人一傀儡,竟然难分谁占上风。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正在此刻,众人忽听得一阵琵琶声倏忽之间,已由远而近—— 这琵琶声一响起,原本还在攻击众修士的尸傀儡们,纷纷动作凝滞了下来,好像被无形的丝网层层缚住,虽然还能动弹,速度却慢了不止一点。 沈忆寒听得这琵琶声,双眸立刻亮起,又惊又喜道:“师弟!” 生随 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 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 云燃也在其中, 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 面色却很不忿, 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 见这少年看云燃时, 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 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 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 却只为了瞒着旁人, 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 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燕子徐一边给那名口鼻流血的师弟疗伤,一边道:“这剑压……难道是如同当年云真人得了登阳剑传承那般么?早听闻十七剑主中,失传的几位并非真正失传,而是剑道传承秉承主人遗愿,未寻到满意的传人,便隐而于世罢了,如今这可是传承现世,让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驭龙 第88章 沈忆寒 最开始他打坐, 然后渐渐地感觉到五识流散,身体的各个器官脏 天人五衰,这是寿元竭尽, 他仍在元婴后期。 , 没有灵台桃枝,一切都自然而然, 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沈忆寒的错觉—— 到底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还 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 他渐渐事,魂魄亦一点点飘离,又渐渐飘高、飘远。 他在琴鸥岛上空,俯瞰着一整座岛屿,只是不再角度, 而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与修界千千万万突破于心魔, 或死于险难的修士没有任何不同的失败者的视角。 醉,碧浪白沙、海鸟斜飞, 远处夕阳降下, 水天一色。 他飘在云层中,看, 眷恋不舍的绕了一圈,才渐渐飘远离开。 其实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但, 要离开这里, 或许这声音是 也可能这想—— 他在万飘荡,像是一尾游鱼,归于海中, 不受任何束缚,却又渺小如尘埃、无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 他就这,游啊。 不能使用灵力与罗盘,又中,他几乎完全成了一个路痴,全凭本能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到某处,忽然聚积,电闪雷鸣,下头暴雨倾盆。 他顺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脉,绵延千里,层林叠嶂,碧意盎然。 这里本该生机勃勃,但是整座山脉此刻却一片死气之中,。 昆吾山脉上空,巨龙。 几十个剑修将他围在中间,都是一幅如临大敌,仿佛下一瞬,就要与那黑龙搏命。 剑修之中,— 太上剑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却不是面目青黑,脖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发。 巨龙口吐人言,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他是谁,飘得又近了些,这次清的龙目。 葛玉乾张嘴说了些什么,满面正气凛然模样,然而奇怪的是,沈— 他说完后,么,接着是天通剑主,还有几个沈忆寒不认得的昆吾剑修,楚,却是面色晦暗不言。 声的说完话以后,黑龙轻轻摆着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没有。” 葛玉乾冷笑一声,似听,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顿时铮然拔剑。 这时一直不言语的了,忽然御剑飞到葛玉乾身边。 沈忆来,他对葛老剑主说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须老者,没有丁点反应。 闻,下一刻,他甚至挥手一声令下,几十个昆吾弟子结成剑阵,上前将黑龙团团围住。 几十道剑光汇聚成一道,往黑龙身上落下,却如同挠痒痒一般,连他身一点。 葛老剑主见状,似乎稍有诧异,然而不等他细想什么,下一尾朝这头飞来,众弟子大惊,俱是连连退避,黑 ,比这些弟子还要早几分,但也为时已晚。 他忽然变得满色赤红,脖颈青筋暴起,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却于事无补。 的弟子见状大惊,顿时再次发力,想要营救葛老剑主,几十道剑光又结成一道,这落在黑龙身上,几十个人便都被一股无形,或昏迷不醒,或当场毙命。 来。 ,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他而言,来,包括杀戮。 与此相对的,是昆吾剑修们的大惊和慌张。 沈忆寒睁大了眼睛,几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这么一惊,。 的并不止这些,但此刻都没有用了,他已经醒转。 胸过后,沈忆寒才渐渐缓过神来。 ,他不光头痛欲裂,身上经脉也都仍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疼— 有 在湿润的岩壁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用手肘撑起了腰,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玉台上。 这玉台通体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这座玉台置身其中,却并不寒凉,台面温润,躺在 只是,刚才没醒时还不觉得,这会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奇怪,说坚硬算不上坚硬,说软和却又有点硌手,且石缝嶙峋,其中似乎还渗出了什么湿润粘滑的液体,沈忆寒不由心中称奇,暗道: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线幽暗,他还没看清,鼻尖倒是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说是香味,因为那味道的确很好闻,但这味道里又说不出是,正思之不解,沈忆寒忽然感了起来,竟然朝一面倾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忙却抓,然,却是压根什么也抓不住,这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长在海边,自然是熟习水性,因此本来有些慌乱,一来,游动了几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幽暗的潭水之下,依东西正在移动—— 他还要细看,却被什么尖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声,沈忆寒甩干了脸上的潭水,睁目。 过,自然不会认不出来,怔然道:“阿燃?” 瞬间的景象,沈忆寒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截。 然而鳞甲坚硬,断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觉,方才腾出水面托着他的,应该。 云燃,或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忆寒。 此刻的阿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 ,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已经完全魔化了。 沈忆寒想起那些关于遗魔血脉的传言转,他们再也不是人族,没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残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万年前人修们拼得鱼死网破也下。 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样。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帮阿燃渡过雷劫,却得爱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可如果阿燃已情,又为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从始至终又并无伤害他的意思? 沈部,先是喃喃道:“都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灵智,我好的,对么,阿燃?” 沈忆寒敏锐的发现,此刻,他的龙角并未完全长出,龙身虽然已经很粗大,却也不似那梦中一般,已。 换言之,若以魔族的标准来看,期。 ……刚才的那个梦,怪陆离的幻梦,还是冥冥之中与什么有关……若不是如此,化后的样子,在那梦中梦到阿燃的模样,却与眼前的如此相似? 沈忆寒不说话,半截身子泡在潭水之中,忽然,略略一愣,才明白过来,想说不必,黑龙。 这山洞不知在何处,洞中灵气十分浓郁,因此即便光线幽暗,修士身处此地,,真元 到了岸边,云,沈忆寒脚能踩到潭底,便落了下去。 水中阻力大,这么一走动起来,他 灵台桃枝仍未完全复苏,无法替他疗伤,阿燃却不知是,饶是如此,他一个区区化神,竟然以桃枝为障,劫,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当真是匪夷所思,桃所学之精要。 能听懂,还是道:“阿燃,我要先疗伤一会儿,否则无法运转真元。” 黑龙看着他,仍是并不答话,身体却忽然缩小,渐渐收缩,沈忆寒见状一愣,还未开口,却,下一刻,脸颊上传来湿湿热热的感觉。 虽然变小了,黑龙刺,接触皮肤的时候,有种细微的摩挲感。 沈忆寒心下想:“看的思维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即便同我亲昵, 在兽类的世界里,舔舐这个行为, 沈忆寒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吻部,又到坚硬的龙角护法?” 黑龙不言, ?沈忆寒想。 他也没有上岸去,一则这山洞中灵气浓郁,此处潭水更是如此,无怪; 二,他也实在很难上得岸去。 云燃龙身变小,龙尾却下而上将沈忆寒缠住,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水中轻轻的晃着, 潭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沈忆寒看着那涟漪此起彼伏,人时,即便阿燃高兴了,脸上也从来看不出什么,不想如今入魔成了条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一产生这种念头,他却有些不忍心了—— 这么想着,一人一龙竟奇怪的姿势。 入了定。 驭龙 第89章 沈忆寒常试着运转真元, 却屡次不成,他分明感觉散,但不知怎么, 它们无论如何却都不听自己使唤, 好像样。 如此失败数次后,沈忆寒也无可奈何, 已不知过了多久, 这山洞中的光线幽暗, 下,柔和却也朦胧。 ,灵气亦不听使唤,连神识也颇受限制,无法离体, 此刻的他除了五识敏锐, 肉|体强度胜过凡人些,其他却几乎。 陡然睁开眼, 黑暗的环境, 眼前先是黑了一阵,才渐渐浮现出黑暗中映着幽光摇荡的潭面, 还有清可见底的潭水尾。 沈忆寒略动了动,潭声。 大约这动静引起了黑龙的注意, 那半边身体本来搁在岸上。 晰, 看着他一双漆黑的龙目, 苦笑了一声, 道:“阿燃,我的身体好像出识都无法调动了。” 摇,光影浮动, 映在龙身上。 他有一身美丽的鳞片,触水却不沾,像某种名贵的石料 龙的确是美丽的生物,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真龙就要腾御飞升时,却被远古魔族设计分食。 魔。 因过了太久,万年前灵墟之战后,世间再无魔族,沈忆寒虽从古的记载,却也是说辞各异。 一说所有魔族,本来并无实体,其本体不过成,但他们一生中却的机会,在万年前那个混沌的时代,魔族化形自然都是选择天生强大的形态,只有能力地位的低阶魔弱小的蝎、小兽、虫类的模样,其他但凡能有余力的,无形态,譬如龙虎蛇龟。 但魔族化形,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化形的魔的母体魔、先— ,也就这么被盯上了。 说来好笑,那条龙分明是被魔族害死分食,灵为祖龙,高阶的龙形魔们更是将其作为图腾。 第二种说辞,则是言道上古时,,本就互相更为亲近,魔族眼热化形为龙的力量,,于是一拍两合,两头就此蛇鼠一窝,从此后灵墟巨渊中的高阶魔,除了龙虎龟蛇, 以鼻,认为以龙族在妖类之中的地位,断不可能做出如此自甘自贱之事,也有人觉得没什么可奇怪,毕竟龙性本淫,这谁都知道,来魔血的力量,他们何乐不为? 沈忆寒哪种是真,但如果按照第二种说辞,那些远古魔是通过与龙族交/配,的能力,那么灵虚巨渊之中的龙形魔,展现态,而应该也有蛇的模样。 ,也大都是往这个方向联想。 万年过去,曾经参与过灵墟之战、不在这世上了,没有人见过真样,更别说其中最为罕有的龙形魔,所流传下来的画像也都是龙蛇混交的模样,沈忆寒曾经看过,却只,一眼便觉得透着股邪恶,自然他也知道这多半 但那些画像,,差出太多太多了。 云燃的龙形,反倒和正统的玄龙一族更为相像,若沈忆寒仔身成年后的模样,更是 若非黑气缭绕,魔雾不散,,只怕也无人生疑。 沈忆寒兀自出神,黑龙话,凑头过来,先是舔了舔他的颊侧、又用,像是在安慰。 他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软,暗想:么,只怕此刻他也未必听得懂。” 只是他虽听不懂,大约也不能调动灵力与真元时,语气中的落寞和黯然—— 绪的,所以才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疗伤,不知已过了多久,但他却知道,阿燃定然一直都守着他、为他疗伤,等他醒来,他仍且沉默。 即便已然魔化,变成兽形,全凭本能行事,他燃。 黑的龙目,忽然觉得内疚而窝心,鼻头有点发酸,半晌凑近了些,轻轻抚摸着黑龙的吻部,声音微哑道:“不必安慰我,是,分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是没能阻挡住什么,让你变成这样……若那时在琴鸥岛,我不叫…若不是我非要杀了贺兰庭才安心,你 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如果不加节制,,占满整个脑海,此刻沈忆寒便是如此:这种如果不怎一旦开始,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忍不他,阿燃已在魔化,为什么那时他却不曾多想做? ,如今想来,无论是心魔太重,还是遗魔血脉,他的言行其实都早有端倪,只或甚者,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自己也能早些猜到,或,也不会…… 沈忆寒想及此处,闭了闭目,种念头。 如今除了内耗,燃而言,都已没有任何作用,木已成舟,多思无益。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个预知前事的梦中,也不一角,却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将来。 然原本的道路,还是滑向了新的未知深渊—— 有些事,或 ,做不到,也不必过分牵执。 总之幸而雷劫已过,,他也活着,无论阿燃变成什么样,他总不会离开他,也一定会护着他。 ,魔也罢,他都不在乎。 摇曳的波光之中,沈忆寒抬起头,亲了亲黑龙的吻,又片的身体,一人一龙,沈忆寒才看了看山洞中的情形,道:“……对了,里的?” 云燃如今不能说话,沈忆寒与他搭话,自然这话无人应答,他也不以为忤,反正从前两人相、云燃说的少。 郁,灵气与真元虽不能运转,但是这次入定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却又缓解了许多,在受了。 沈忆寒摸索着潭壁,终于踩到台阶,刚想要抬步,却感,他吓了一跳,忙道:“不必这样, 黑龙却 沈忆寒刚一站稳,听得后面潭水哗啦一声,开,还未来得及看,来,低头一看,却正是又变小了一大截的黑龙。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着自己的龙脑袋,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出左手手角,龙角变得很袖珍,摸起来手感却还是很好。 他笑条小蛇。” 黑龙在他手臂上又往上爬了爬,沈忆寒、颈窝,最后是脖颈,然后耳垂微微一痛—— 一口。 他侧头看去,恰好望见一迫的龙脸。 嗯情的,但那双龙目中的眼神,却实在太过熟悉,叫沈忆寒很容易就能产生一某个熟悉的人的感觉—— 虽略有些失笑,沈忆,你喜欢,那就留在这里。” ,原本遇水不湿,遇火不燃,但经过雷劫,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损坏了许多,法阵已然破损,,成了凡衣。 身上,反而难受,沈忆寒索性脱的只剩一层中衣,放在潭边的一块石台上,又将透湿了的— 无法催动灵力、使用法术,他。 想了想,沈忆,向外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阿燃如今也无法告诉他,得先是。 光线一点点变得强烈起来,大约走了小半刻功夫,洞口。 沈光刺得眯了眯,数息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顶,几乎遮天蔽日,林中草木繁盛,葱葱茏茏、绿意盎然。 沈忆寒看了一会,没认出这是哪儿,又往外走了一会,,恐怕若只凭两条腿走,子外围,更无法窥得这片树林的全貌。 知这是何处时,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窸窣之声,他顿时精神一震,赶忙追了上去。 谁知那声赶,跑的更快了些,不仅如此,“它”一跑,周遭都开始耸动起来,竟是不知都是些什么,呼啦啦的都开始往外跑起来。 得亏得沈忆寒如今虽无法使用真元灵力,目力却不曾变差,才都是些圆滚滚灰扑扑的东西,他眼疾手快一把下去抓住了一个,倒拎起来,却发 那胖鼠被提着脚后跟,瑟缩发抖,竟然口吐人我不好吃!九十二岁了,肉都酸啦!” ,谁要吃你了?” 驭龙 第90章 这灰鼠自称已七百多岁, 沈忆寒听他口吐人言,却分明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不由有些好笑。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除了被他逮住拎着的这只, 林子里的其他灰鼠都已经跑了个没影儿,那灰鼠只得哭丧着道:“不……不是说你, 是说大王……不要吃我呀!” 沈忆寒一愣, 这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转目看了看自己颈侧懒洋洋伏着的黑龙,道:“……你是说他?” 他此话一出,黑龙似有所觉,略微抬起头来,看了沈忆寒一眼。 他不动弹时, 尚且把那灰鼠吓得不轻, 这么一动弹,顿时骇得灰鼠蹬了蹬腿, 然而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让它毛绒绒的肥硕身子抖了抖, 小灰鼠仍是没法从沈忆寒手里跑掉。 沈忆寒一想,倒也大概明白了灰鼠的惧怕从何而来, 魔化后的阿燃即便在远古魔这个族群中还处于幼年期,但龙形魔身兼妖魔两族的血统, 且在彼此族群中, 都是食物链顶头的存在, 这灰鼠既然已经会说话, 说明也开了灵智,身为妖族,自然能感觉到危险。 何况变小了的黑龙看起来像一条小蛇—— 蛇鼠更是天敌。 沈忆寒想了想, 道:“他不会吃你的。” 小灰鼠颤抖道:“真……真真真真的?” 沈忆寒道:“当然是真的。” 他自觉语气很是诚恳,也的确想安抚了小灰鼠后,和对方打听打听此处是哪里,谁知此话一出,小灰鼠不仅没有平和下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吱”得尖叫了一声,绝望道:“你骗人!天下怎么可能有不吃鼠的蛇,你肯定是先哄得我不害怕了,再帮他将我红烧了!我才不会相信你们!” 沈忆寒被他振振有词的语气弄得更觉好笑,伸手戳了戳小灰鼠肥硕的肚皮,那圆溜溜的灰鼠顿时打了个激灵,道:“你你你……你做什么!” 沈忆寒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不装了,先研究一下到底把你红烧还是清蒸,更符合我家大王的胃——” “口”字还没出声,小灰鼠惊恐的吱吱叫了两声,剧烈挣扎了起来,然而皆是无济于事,沈忆寒心道这小鼠恐怕开了灵智也不过数年,否则现下他动用不了一点灵力,这小灰鼠却也没法从他手中脱身,道行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安抚不成,小灰鼠又戒备的如此厉害,沈忆寒索性将计就计道:“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似你这样的鼠,我家大王一口能吞下八只,你猜猜如今已有多少鼠在我手上被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了?” 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这两种全新的死法,显然是小灰鼠前所未想的,在他听来,倒比被红烧和清蒸还要更可怕些,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他总算发觉挣扎无用,认清了现实,又哭爷爷告奶奶的求饶起来,不复方才的气势。 这小鼠的确有些骨气,但是不多,滑跪起来也格外快。 沈忆寒道:“看你哭得这么可怜,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以后投入大王麾下,好好替大王做事……” 小灰鼠颤巍巍道:“做什么事……就算不吃我,我也不能把家里人带来给大王做鼠羹的……” 沈忆寒道:“不是要吃你的家人,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灰鼠道:“什……什么问题?” 沈忆寒看了看四面高耸的林木,道:“这是哪里?此处可仍在白河以北?” 小灰鼠茫然:“白河……那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这才想到若小灰鼠才生出灵智不久,只怕对人族世界也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对这森林之外的世界都一无所知,跟他说白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一时只觉更加头疼了几分,但这方圆左近,一片人迹罕至的模样,在这里能找到个会说人话的,实属不易—— 即便只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灰鼠。 他想了想,只得到:“你知道这片树林叫什么名字……或者这处山谷叫什么名字?” 小灰鼠更茫然了,倒吊着呆呆道:“什么名字?山谷不就是山谷,树林不就是树林么?” 沈忆寒无奈,只得又道:“那你在附近,可曾见过人族?就是与我长得一样的?” 这次小灰鼠倒是回答的很快,肯定道:“没有见过。” 沈忆寒又想了想,道:“方才和你一起出现那些,是你的同族?” 小灰鼠一听这话,顿时警惕了起来,道:“你……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边说,一双绿豆大的鼠眼还看了看伏在他身上的黑龙。 沈忆寒倒不是打大份鼠羹和鼠肉串的主意,单纯是明白这小灰鼠虽开灵智,但若没人教他说人话,妖类想要无师自通习得人语,却也不是简单的事,肯定是有他族中长辈教他—— 这也就意味着,有比这只灰鼠道行更高的灰鼠。 或许问他们,能得到此刻自己与阿燃究竟身处何方的答案。 沈忆寒道:“你放心,不是为了吃你们,我家大王其实真的从不吃鼠,只是为了找同族罢了。” 这话也没说谎,现在他无法催动灵力,也就无法打开乾坤袋,无法使用传讯玉简。 昏迷之前,他被阿燃带走,却不知诸派讨魔的后续发展如何,无论是否顺利,他们如此失踪,妙音宗上下寻自己不到,定然着急,还有梅叔那头,若听说了阿燃魔化的事,恐怕更是忧心…… 但眼下急也没用。 他周身真元灵力全无,又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即便知道了,这处山谷举目四望深不可测,以他如今这凡人之身,想要出去,怕也是千难万难。 大约找同族这个说法,灰鼠反倒很容易理解,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可以回去帮你们问问……但是你得先放我下来。” 沈忆寒道:“你要是跑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这句话大约戳中了小灰鼠心虚之处,他吞吞吐吐道:“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沈忆寒也不戳穿他几乎写在脸上的小算盘,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家大王万一胃口大开,又想尝尝鼠羹的滋味,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小灰鼠倒也有趣,同他说好话,他半句不信,这样的恐吓,他倒是立刻深信不疑了,大约妖族对强者天生的感应太过敏锐,反倒不必沈忆寒多解释什么。 小灰鼠舌头打结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一定回来!” 沈忆寒将他放回地上,这才目送着那小小圆溜溜的灰影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瞬间便在树林里没了影儿。 午后阳光渐渐强烈了起来,穿过树枝林梢星星点点撒下,沈忆寒侧头道:“瞧瞧你把人家吓得……” 话未说完,却见黑龙不知何时竟然又变小了几分,从方才那样将尾巴搭在他另一头肩侧,变成了缩在他的肩窝里,小黑龙蜷成一团,竟只不过略比巴掌大些。 沈忆寒愣了愣,感觉道他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将他从肩窝里扒拉了出来,抱在臂弯中摸了摸,道:“阿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黑龙阖着龙目,闻言只有尾巴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回答他的话。 沈忆寒感觉到他身上鳞片似有干涸之迹,想到先前他一直泡在潭水之中,这才反应过来……恐怕阿燃所化龙身喜阴喜水,却是不喜暴露在烈日阳光之下的。 兽类在幼年期时,往往对不适宜自己生存的环境格外敏感,因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躲过危险、躲过半路夭折的可能,更顺利的进入成年期。 ……那个山洞,想必是阿燃好不容易寻到的,然而为了跟着他,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出来了。 沈忆寒看着无精打采的小龙,一时心内又窝心又有些愧疚,赶忙转身原路快步原路回去,一路走一路用另一只手替云燃遮住了日光。 等到回到洞府时,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龙蜷缩在他臂弯里,已经一动不动了。 沈忆寒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龙脊,轻声道:“阿燃,咱们回来了,你要回水里去么?” 黑龙仍是一动不动。 沈忆寒心下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偏偏他现在无法调动真元、也无法用灵力探视龙身,只能快步从弯弯绕绕的洞口回到了那藏着幽潭的洞穴里去。 到了洞穴之中,他顾不得别的,先把小黑龙捧着放到了潭水浅处的台阶上。 果然龙身一接触到冷冽的潭水,稍稍动了动,沈忆寒心下正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见小黑龙身体剧烈的翻动抽搐了起来,似是非常痛苦一般。 沈忆寒顿时大惊,抬手想要触碰它,道:“阿燃——” 然而还未碰到,黑龙已经从那台阶上游回了潭水中央,龙身渐渐长大,很快恢复了先前那样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程度,然后又长了些,便不再长了,比起沈忆寒刚醒来时黑龙的大小,却是差之甚远。 饶是如此,沈忆寒仍看见了云燃龙脊上细密的玄色鳞甲,正在一片一片的脱落。 蛇会蜕皮,这点沈忆寒自然知道,芳姑姑就每年都要蜕皮,而且一蜕皮就没精打采,但龙族会褪鳞,这却是闻所未闻。 从前在古书旧籍上,也从未看过。 不仅如此,修界人尽皆知龙鳞是极为珍贵的材料,用以炼器更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龙鳞的每一片对龙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即便剥落一点,也是莫大的伤害,因此就算在龙族尚未消失的万余年前,以龙鳞炼制的法器法宝也是极为少见,如今所存于世的,更是屈指可数。 褪鳞对龙族来说是极大的伤害,即便龙形魔严格来算,并不是纯粹的龙族,但无论灵墟巨渊中龙形魔的来历是如传闻中妖魔两族交|媾而生、还是远古魔吞噬了那最后一条玄龙、让魔族获得了化形为龙的能力—— 这种伤害都并不会因为他们不是纯粹的龙而减轻。 潭中的黑龙似是无法忍受褪鳞的痛苦,剧烈的挣扎翻腾了起来,一时潭面波翻浪涌,水声骇人。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不过出去了一趟,晒到了一点太阳,即便不喜阳光,怎就至于如此,阿燃如何便开始褪鳞了? 黑龙低鸣了一声,似乎在痛苦的呻|吟、又似呜咽着在呼唤谁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这声音,眼见云燃痛苦,心中又如何能好过? 他一时再也忍不住,当即便两步踏下台阶游了过去,在水中一把抱住了黑龙的龙颈。 “阿燃……我在,我在呢,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只能用这样近乎笨拙的法子,试图稍稍缓解云燃的痛苦。 黑龙挣扎的幅度果然小了些,但身上的鳞片却还是止不住的扑簌簌脱落,他身上龙鳞片片如玄玉,一经褪落,几乎无法漂浮在水面,便立刻沉底,倒叫沈忆寒看清了他身上那些褪去龙鳞后的部位是什么模样—— 沈忆寒愣住了。 那竟是光滑的、属于人类的皮肤…… 在褪去了近半的玄色鳞甲后,出现在沈忆寒面前的,竟赫然是人族模样的云燃。 他额头仍然生着一对龙角,脸上的龙鳞却已全部褪去了,脖颈、乃至上半身各处覆盖着的坚硬鳞甲,也已消去了大半,唯腰腹以下,仍是龙身。 沈忆寒看着那双熟悉的乌黑凤目,喉结微微动了动,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阿燃,你……你怎么……” 不是说,魔化是不可逆的么? 沈忆寒甚至都已经打算平静的接受云燃已经变成了一条龙的事实,然而就在他几乎全不报期望之际,云燃的魔化居然逆转了—— 沈忆寒的目光顺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路向下,又望见云燃修长的脖颈,健硕白皙的饱满胸膛,还有精瘦平窄的腰腹,若不是潭水下摇晃的半截龙身,还有云燃颈侧、身上某些部位仍然覆盖着玄色的坚硬鳞甲,他几乎要以为阿燃的魔化其实是自己的幻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云燃身上的气息随着形态的改变发生了变化,魔气居然比龙形时更加浓郁了,与此同时,水底的那半截龙身也在慢慢变粗变长、渐渐长大。 他这才稍稍有些恍神的明白过来,心道,难道阿燃这是在经历幼年期到成年期的蜕变? 可重新变回人形却是怎么回事? 古书上不是都说,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机会,永堕魔道么?而且还不是那些主动修习魔道功法的“堕”,这是身为遗魔血脉者不可更改的宿命…… 然而等不及他细想清楚了,上半身变回人族模样的云燃竟忽然埋下了头来,舌尖在他颊畔轻轻地舔舐。 沈忆寒脑海里顿时轰的一声—— 这举动阿燃在龙形时做,他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样变回来,还如此亲昵的舔舐,人族哪有这样的,这实在有点……有点…… 沈忆寒略推了推云燃的肩膀,哑声道:“等……等等……” 话还没说完,云燃的舌尖已经一路向下,到了他的脖颈,又到了微微滚动的喉结。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薄薄中衣,沈忆寒与云燃相贴的不止皮肤,也有某些地方的坚硬鳞甲,那些鳞甲硌得他很疼,沈忆寒本来就是即便睡了张硬些的床,身上都会留红印子的体质,但尽管如此,他此刻也顾不上有什么异议了。 他呼吸都费力起来,云燃入魔后舌尖变得微凉,在他脖颈上滑动时,沈忆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努力了半天,只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微微仰头,柳叶一般的双眼半开半阖,目光依稀望见洞顶被潭水映得波光摇曳、深浅不一的浮动。 脑子里昏昏沉沉,沈忆寒忽然想起来,似乎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记载,上古时期,每条玄龙成年之际,也正是他们第一次发|情的时候。 驭龙 第91章 思及此处, 沈忆寒连呼吸许,本能的便想去看云燃的面色,但对方埋首在他颈间, 却叫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只感觉到两人接触间, 。 沈忆你……你是不是……” 话到嘴边, “发情”两个字却实在难以启齿,似乎这样完全用在全无的兽类身上的字眼, 若放在云燃身上, 分恢复了人身, 沈忆寒潜意识下, 便觉得云燃或许能听懂自己说话了,然而事实却证明, 显然并非如此。 他话未说完, 舐已经一路向下, 被那早已湿透了的中衣阻隔住时,他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烦躁和不满,拉了两下,大,竟然咔啦一声将它撕开了。 沈忆寒方才游过来时,担心云燃的情况,中央,他也无法触及这片幽潭底部, 很快一圈圈绕上缠住了,几乎无法动弹—— 这滋味或许与那受到的,颇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云燃缠住他的这截龙身, 显而易见拥有着比,也拥有着远胜过那些蟒蛇、超乎想象的恐怖力量,别说此刻的沈忆寒无法运转灵力,人,即便以修士之身,被这样缠住,若云燃动了一丝杀心,恐怕 好在黑龙,显然不是要杀了他。 洞中幽暗,龙身很长,隐在水底时,子,沈忆寒望不清水下的情形,只感觉到云燃的正在一点点收紧。 一人一龙贴的愈发近,云燃似在与他相触时,刻意收紧了鳞甲,沈,却没感觉到被坚硬的龙鳞扎痛,抵避免,但为了不让他太难受,云燃无疑已经尽力温柔了。 远古魔是暴虐凶残的物种,而在其中完全,更是没有忍耐和克制的必要。 沈忆寒察觉到了这点克制,心中电光火石间想到,失。 即便他好像还是听不懂自己说话,但这样细微之处的温柔,却一定是能—— 他或许还留有残碎的、可忆。 沈忆寒不及继续深想,云燃胸前,他脑海霎时一空,本能的倒抽了一口气,再顾不得去想别的。 他有心将云燃推开,然紧紧缠住,却是压根无从使力,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好在云燃没有过度为难他,很快又抬起了头来,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沈忆寒却许久才察— 云燃的舌尖变得细而长,上头刺,亲吻间很容易便能触到他的喉底,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然而显有原因,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什己的嗓子眼,沈忆寒完全来不及反抗,已经将其咽了下去。 喉间传来一股淡淡的,的香气。 沈忆寒本能的觉得不妙,错—— 云燃的龙变化。 他本来,但此刻的云燃是龙身,这却又与从前完全不同,让他感觉到大为陌生了。 沈忆寒心绪纷乱间,呼吸也越来越烫,全身不知,他脑子空了空,忽的明白过来,这恐怕他咽下的……那一小股有奇香的液体在起作用。 兽类之中,常有雄性发|情,顺从雌|伏于自己的例子,然而关于玄龙一族的记说纷纭、真假难辨。 时至今日,,哪句又是假的,沈忆寒即便看过龙涎相关的记载,,更是全无防备,竟就这样中了招。 — 两息之后,身体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丹田爬到了小腹,一扩开,直往上窜,很快便波及四肢百骸,这感觉有些许陌生又十分熟悉,竟是那被桃源 龙为百虫之首,不安,从沉眠中觉醒,似乎也不足为奇。 以压制它,对发作的蛊虫,几乎变得毫无反抗之力。 张口,本能的缩身想要逃离,却发觉自己已然退无可退,而察觉到他的退意,水底的龙身。 ,无从着力,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抵抗—— ,蛊虫也被勾动醒转。 如此情形下,即便此刻再不适合发生什么,的。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缓缓揽住了云燃的脖颈,哑声道法调动真元,身上若留下伤,,阿燃,你……你……” 话说到一半,具体要让云燃如何,,沈忆寒心知即便说了,此未必能听懂,说了也等于没说。 但— 。 云龙身,稍稍松开了些,沈忆寒微微愣怔,下一刻,却感底脚踝一路向上。 龙鳞本该是冰凉坚硬,没有温度的,然而此时此刻,黑龙尾部的鳞甲内收,与一小片,只这么一小片,又隔着鳞甲,沈忆寒也感觉的温度。 他闭了闭目,面颊火烫,低 云燃动作一顿,显然是听懂了,,朝着潭岸游去。 沈忆寒中衣,虽然还顽强的贴在他身上,也已与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了,沈忆寒被云燃揽着,贴着他光裸的胸膛,却 此刻的云燃,分明半是人形,却已经看不出人族的习性,反血动物。 很快到了岸边,云燃却没有上岸,也并未松开沈忆寒,,亦不想放沈忆寒上去,玄龙喜水,魔族喜阴,在在,沈忆寒便也没有要求什么。 本来他到岸边,靠,岂知云燃似乎怕他想上岸,缠住他的下半龙身又收紧了些,这次甚至缠到了他的腰部以上,沈忆寒腰部以下被他缠着,死圈住, 【……】 潭影摇晃, * ,犹豫了很久,才钻了进去。 面,念念叨叨:“狗蛋啊,你就是整天不在家里老老实实打洞,总在外面闲逛,,什么大王不大王的,这片树林子从你太爷爷那会,咱们了,哪里有什么大王?多半是别的鼠装神弄鬼的吓唬你咧,这次也就罢了,二大平了,不告诉你爹妈,以后你可不能再惹祸, ,那天虎妞小黄也在,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大王和跟着他的,真的不是鼠,如果不是他们放我回去,!” ,那还能是什么……” 功夫间,小灰鼠终于看到了那个洞口,鼠躯一颤,捧着爪子道:,大爷你先进!” ,道:“出息。” 语罢 小灰鼠跟在他背后,还未进洞,却听得洞,他顿时吓得不敢再往前了。 二大爷飞快窜出来,满脸大惊失色,小灰鼠?” 二大爷吓得直在吃人啊!” 姑妄 第92章 , 洞里无晨昏。 后来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他了多久,龙族能比拟, 更何况云燃身具魔血。 他不是不曾示弱, 想要换得片刻喘息余裕, 然而全没料想到的是用, 反倒好像激发了云燃心中的欲|念,他不开口还好, 一旦开口示弱,等着的不是停歇, 的侵|犯。 醒了, 连陷入昏睡,竟也不能消停。 沈忆寒东西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两|腿之间轻蹭, 终于忍无可忍, 睁开眼来, 。 换在从前,他是决不忍心话的,但这几日来的经历已经叫他明白,如今同这入了魔的阿燃说话,实在不能再用从前和那个七情封闭、欲念几乎等同 ,行事全凭本能,他但凡和软三分,对方便要得寸进尺一丈, 半点起不到作用。 只能黑脸。 龙尾动作果然一顿,大约是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情绪,竟缓缓的从沈 一动作,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竟叫沈忆寒一时有些不忍心。 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阿燃的发情期渡过,恐怕,就算修行之人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也禁不住这么耗,元灵力。 到了岸上,也不知是因这洞中灵气充沛、潭水更有聚灵的奇效,还是只要交|欢,桃,他先前醒了个大半,身周各处受损的经脉也已修复,再不疼了。 处。 他想坐起身来,身上却传来一种,动作立时顿住。 云燃见状,将他扶了起来,沈宗主现已是一,甫一被他触碰,立作,抽手便飞快缩了回来。 这么一缩,身,似乎并无别的意思,自己实在有点反应过度了。 说来也怪,云燃,也不能完全听懂沈忆寒说话,但却偏偏好像对他的情绪十分敏感,他面上神色未动,,沈忆寒却好似从他脸上看到了不解。 他喉结动了动,他,念头一动,却又心想不能心软,否则一个不留神又得重蹈覆辙,这样的情形这 ,站起身来。 了,否则在潭水中时,搞不好便叫阿燃一并撕了,这会子连个换的衣裳都没有,这山林中游荡,万一被子徐或是陆师伯他们找来,看见自己这幅摸样,他以后可真是门了。 ——也是,不知道师伯他们怎么样了,师弟可是已经回到南海去了,还是诸派讨伐洞神宫的风波仍然未定? 好在如今陆师伯系不上自己,但他安然无恙,只要看到门中为他点燃的魂灯不熄,他们应当。 衣裳穿戴整齐,他衣上法阵虽毁,但干了后,当作凡衣穿戴,却也完全够用。 他穿戴时,只把云燃晾在一旁,好容易才他,心中只想着虽是在山中,可总这么赤诚相见的,阿行事,不发|情也发|情了。 穿好衣裳,总。 至于发|情,他感觉从上一次自己陷入昏睡后,云,且也并没有什样—— 他看他倒是好的很,反倒是自己,再不克制,如今这调动不了真元 沈宗主穿好了衣裳,才转身去看云燃,,云燃跟在他身后,下半身却不再是以龙身支撑,人身,两条修长的大腿很是招眼。 沈忆寒猝不及防之下看了满眼,赶忙转过眼去,面变回来了?就这样跟过来,也不……” 话到嘴边,亦想起他的法毁了,哪里又有蔽体之物,赶忙脱了外衫,侧过目光去递给他 语。 虽说两人早已经有肌肤之亲,这几日更是胡天胡地,白日宣那什么……看到点不该看的…… 沈,难免略觉赧然,而且也心里后怕。 云燃接过了他的外衫,握在手里并无动作,瞧这该怎么穿的,沈,只得暂时放下尴尬,上前教他—— 说是教,穿了,毕竟此刻的云燃听不懂他说话,沈忆寒只能亲力亲为。 沈,但肩臂却比云燃稍薄些,他的衣裳穿在云燃身上,虽不至于穿不下,也难免挤仄些,好在这件是外衫,比起贴身的要宽松一点,。 他动作时,云燃倒也很乖觉,虽不知沈忆,还是乖乖的任他摆布,,叫他转身就转身。 一时沈错觉,忍不住道:“……子徐还小的时候,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他。” 他本来只是无心之言,岂料云燃听了后,目色乌沉,却 沈忆寒一愣,回过。 他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了云燃问燃,你能说话了?” 云燃垂目看着他,却是答非所问,仍是一 沈忆寒愣了愣, 他想了半天,也没 不过既,就说明这些时日,他的想法并非盲目乐观,也不是错觉—— 阿,更是在飞速的进化之中,学会说人族的语言,是妖族开智的一大特征,而魔族则从轻易捏死人族修士的能力,可老有的窗—— 智力。 沈多,似乎从一开始,阿燃的魔化便与古书旧籍上记载的遗魔血脉不同,不仅如此,他与任何从前已知、出都不同。 旁人入魔,遇到雷劫,十死无生,阿燃却安然无恙,相助,但明白,劫雷是一道强过一道的,他替阿燃挡下三十道劫雷后,自己尚且重伤,醒来后连灵力都无法调动,阿燃的,看起来却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不仅没有受伤,还为,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再也无法恢复的情况。 旁人入魔六亲不认,可从当日在白河城中,,沈忆寒就明显感觉到,阿燃似乎是仍能,他虽入魔,心智却未泯灭—— 阿燃是特别的。 视这一点,但如今想来,登阳剑失传数千年,在阿燃拜入昆吾剑派之前,昆多久,都是一无所获,阿燃甫一拜入昆吾门下,登阳剑传承便忽然现世,那时有心争夺凡几。 连外头并非昆吾弟子的,得知登阳剑剑道传承现世,都忍混进昆吾山脉碰碰运气,那么多修为远胜过他,却偏偏被阿燃阴差阳主选中的传人。 可若说他也与贺兰庭一般机遇到的,却无一不是生死劫,从争夺传承、再到平平稳稳的将那有问什么事,须知登阳剑之所以失传,就是因为在阿燃之前,那些道消的,再到千年后他一场大梦醒来,谢小风、贺兰庭、着阿燃而来。 沈忆寒想到这里,了什么,可再往下想,却又没了头绪,只能先心下想到:“罢了,哪里,然后离开此谷,二是恢复灵力。” 两人顺着先前离外走去,等到光线渐渐强烈,终于重见天日,一切景物和谷底密林都清晰的出现在面前时,沈感觉。 他道:“阿燃,这里既然是你找到的,白河以北吗?” 瞧着此山谷之中冠高林密,草木繁茂,倒不生的样子。 字后,便不再说话,此刻沈忆寒开口问他,他仍是半字不答,沈忆寒正纳闷阿燃这会到底是听懂,却忽听他道:“……在动。” 沈忆寒一愣, 云燃脚步顿了顿,走到一处灌木前,那处灌木顿时抖动起来,然之夭夭,便已经被他面 赫然,其中一只尤其圆润些,沈忆寒看得略觉眼熟,你?” 那只灰鼠抖了抖腿,却是忽然直挺挺的不动了,他旁边云燃另一手提着的那只水滑的灰王,你们把狗蛋吓晕过去了。” 沈忆寒听他开口,赫然是个老大爷的声音,纳闷道,什么鼠?” 老灰鼠道:“我。” 沈忆寒见腿,分明已经害怕到打颤,语气却仍强作镇定,倒也颇为好笑—— 没想到那日这灰鼠回去,竟 沈忆寒道:“既然如此,你侄子会说话应该也是你教的可认得?” 二大爷道:认得,我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虽然,可也听长辈说过的。” 此,你可知此谷在人族之中,叫什么名字?” ,他在云燃手下晃晃悠悠,半天却都吞吞吐吐答不出个所以然,沈忆寒心下略有些失望,获,知道这山谷修踏足,如此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必然不可能没有名号,待一一排查足的各灵山灵脉,想必会有头绪。” 正如此想着,那二大爷却前听我爷爷提过,叫姑……姑什么山的。” 沈忆寒闻言一愣,道:“” 二大爷倒悬着,捧爪恍然大悟是姑妄山!” 姑妄 第93章 姑妄山这个名字, 如今修界已经少有人知,风门诸派正道修士听了都是痛深恶绝,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 。 若非因为那个梦境, 和进, 沈忆寒也不能这么快想起这个名字, 他面色变了变,道:“?” 字, 然而却与昆吾山脉一样,实则是一大片的广袤山林涧谷, 这片山, 万年前本是绵延数千里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之地,然而在灵墟之战后, 巨渊底部被彻底封死, 魔气能为祸这片土地, 渐渐。 修士,向来对这片地域稍有涉足,最开始或许是因为灵墟之战太多的人族天骄大能,后来便是真的因为人迹罕至,这片族,人修便更加不敢轻易涉足—— 明胤就是数千年后,佼者。 沈忆寒实在不曾想到,阿燃竟然把他带到了这里, 只是,然而自是出来到了这片山谷之中,除了这些灰鼠,却没见到其他妖族的踪迹, 这委实有些奇怪,姑妄山脉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只是中? 山中颇多妖类,为何此谷中只见得你和……呃,他可是叫狗蛋?” ,叫狗蛋。” ,只见你与狗蛋……嗯,你们这一支妖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总不好再这样把“二大爷”倒拎着,这也不甚礼貌,于是,又把它倒转个个,捧在手心。 别看这灰鼠瞧着毛绒绒的,倒也胖,捧在手里还颇有重量,沈忆寒得两只手才能将“二大爷”托住,狗蛋瓷实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轻。 二大爷被倒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一支生了灵智的妖族,还蛇族、熊族、虎族,这几族的妖王都是厉害人物,听我爷爷说,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自然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吃掉,所以只能夹紧尾巴做鼠,我们锦皮鼠一族,最擅长打洞做穴,便是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这 二大爷叹了口气,用一种,自从千年前狮大王死了,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装不下——能像当年狮大王那样服众的妖,真是一个都没有,几活,后来争红了眼,居然对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这些,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别处我不知道,但们锦皮鼠,还有彩灵冠上,其他留下有灵智的妖族,就几乎没有啦。” 沈,这灰鼠所说的“狮大王”,应该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兽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异。 正想及此处,不过这几百年来,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开了灵智,只是都不成气候,所以平我们,说起来奇怪得很,最近这些妖的气息……” 二大爷一边说,一边从沈忆寒手上跳到地下,低着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的嗅了见了。” 不见了?” 二大爷道:“是的,不见了,古怪得很,王,我还以为是他们当中哪个又回来了,就想 一边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对……对了,还没请教,体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有些尴尬道:“额……这个,是有些误会,他不是什么的。” 二大爷闻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样厉害,为什么不做大王?” 沈忆,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爷道:“大王着的么?” 沈忆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大爷这么说,恐怕是因和风燮魔君形影不离的缘故,但听灰鼠所言,却似乎并不知道系、明胤也已认他为主—— 二大爷的意思,显然,又是给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讨好,才是那个鞍 此阿燃当作了明胤和风燮魔君那种关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没多解释什么,与阿燃的关系。 他抬头看了看,山谷,谷中浓荫蔽日、巨木参天,不知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离开此谷,凌空飞上去不可—— 偏偏他七八八,灵力却还是完全无法运转,滞涩不动,就连灵台那拢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闭合成了花|苞。 ,仍是无果,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弃,让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 二,其实却是个自来熟,方才与沈忆寒交谈间,大约是看出这两个谷外来客对他们并欲的样子,因此已经不怕了,倒是狗蛋醒来、看见云燃,又吓得吱哇乱叫一顿,叫,这才带着他回去了。 两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亲耳听沈忆寒说不会找上门去,,这才安下心来。 沈忆寒看着两鼠离开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爷和银爷爷—— 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却不知两位老 虽说灵兽袋银备好了足够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许久不见,倒也十分想念,可惜无法使用灵力, 正思及此处,,抬目看向云燃。 灵,所以有时灵兽的举动,也说明了主人的态度,他与阿燃亲近,金银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与旁人更为不同的,否则无法解,都要惹得他们笑个不停,偏偏这些年来, 若阿燃运转灵力,倒 头,立时付诸行动,只是他与云燃解释了半天,却几乎都是白费口舌。 眸望着他。 ……就。 那短短一两个瞬间似,也给了沈忆寒错觉,而真实情况……不过前人族的模样,内里却还是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忆寒望了他一会,心下略觉失落,看这样子…,对如今的阿燃而言, 阿燃的心智的确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还存留了几分,又究竟时候,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若不能恢远都是这样了么? 如此模样,即便离开了这山谷、离开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边去还是昆吾剑派自己…这样的云真人,更何况那日阿燃魔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惧血脉。 又被对方感知到了,云燃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在。 的意思,像是幼兽的舔舐般,完全发自本能。 从前的云为,他的心思、爱意都要靠沈忆寒去猜,若不是两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锐如沈宗主,也尝丝马迹。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绪念头,都几乎赤|裸之间,沈忆寒心下滋味却有些复杂。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凑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声道恢复不了,你也变不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四面都是绝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却又不知崖高几何。 天色渐黑,沈忆山洞之中。 他疲惫的很快,或许费体力,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原本冰凉的身下石台被什么东西取代,自己在之中,迷蒙着睁开眼,才发觉不知,黑龙蜷缩龙身,一圈圈将他围在中间,又将他从石台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体之中。 沈忆寒又闭上了眼,只抬,又向上摸了摸龙吻和龙角,最后,沉沉陷入了梦境。 心,大约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护着,他没有做什么梦。 酣眠许久,身上各处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之际,却忽然听得识海中。 “沈宗主。” 沈忆寒闻听此声,眼皮动了动, 环顾,道:“你是……照深前辈?” 沈忆寒一回应,,道:“不错,正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道:“……我的转使用,前辈是怎么传音进来的?” 照深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小僧日之难,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准备罢了。”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沈忆寒愣了片刻,猜到:,会有今日之难……” 他语及此处,也,第一次与照深神识相连时,听他所言,似,也并非一无所知—— 能够预知前事的,,照深似乎不仅知道,还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 沈宗主、云真人之间因果的。” 沈忆寒顿了顿,道:“的吗?”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离开此地并非难事,这里的?机到了,该离开的,自然也就离开了,小僧今日要帮的,是另一桩麻烦,待偿了这份因果,从此以后,小,芥子世界与芥子之外,便彻底分离,再无因果牵连。” 沈忆寒道:“前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继续问下去,便来,他闷哼一声,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边 “照深所知之事,,你与云真人命格有变,小僧本不该插手,然我于心生执念,誓必将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如此,亦不必执着于此,沈宗主,从今往后,照深与你缘分已尽,临别之际,但赠你一言, “邪魔窃运,缘机颠倒,一点波痕,荡乱春池,,所以人人,修士行事,但求无牵无碍于因果,然则世事千丝万缕,我辈身处池中,谁又能不染不是嗔痴我执?” “我目见众生,非我心见众生,我身不入红尘,、我生灵,谁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阴阳共济,缘孽相依,眼前缘既过去缘,今生缘亦是将来去,谁又能说得清何为始,何为末?呵呵……”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沈中深意,只觉得左眼中如灼烧一般疼痛,他痛苦的从喉咙里溢出呻|吟声,猛地一个激灵,再也 姑妄 好在昨日不能调动灵力, 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纾解,眼下这次虽然来得忽然,却还能运转周身真元强行压制。 他给云燃传音回了句“我没事”。 这句话刚出去, 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 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 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 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 “……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 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 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 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 还没看清楚形状, 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 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 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沈絮的体弱与父亲有关,沈老宗主心中对这个女儿颇多愧悔怜惜,只恨不能变着法儿的补偿,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生怕她因修为不济,在外受人欺负,于是便天南海北的搜集了不少法宝给女儿防身。 这帕子就是其中之一。 沈忆寒见那丑八怪虫子被帕子包了,看不见本来面目,心下稍安,道:“能不能直接把它闷死在里面?” 常歌笑:“……” 常歌笑:“估计不能,总得补一刀。” “那你补吧。”沈忆寒如是道,“我没刀。” 嗯,笛中剑确实不算刀。 常歌笑懒得戳穿他只是不想被虫子脏了鸾鸳的心思,从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掷了过去,那簪子飞得近了,通体泛出一股盈盈的碧光。 沈忆寒收了帕子,便听得暗处传来“噗嗤”一声,那一团黑影随即倒在角落里不动了,有色泽奇异的粉色液体从那边蔓延过来,一股甜香在山洞中弥漫。 沈忆寒嫌弃的从地上流过的妖兽血迹旁挪开了两步,道:“好歹也是个乐修,动起手来不是砍就是戳,弄得满地血不拉哈的。” 常歌笑懒得和师兄争辩到底是谁非让他补这一刀的,上前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贺兰庭,道:“他好像晕过去了。” 沈忆寒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招惹他。” “瀛洲贺氏那个小公子呗。”常歌笑回答的轻描淡写,“咋了,他有什么不能招惹的?” 沈忆寒现在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贺兰庭好像的确也没有什么罪状,如果他说贺兰庭是个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师尊的死断袖,搞不好还会和他师弟臭味相投。 沈忆寒道:“总之离开传承后,不要再跟他纠缠,你调戏谁都可以,这个不行。” “我才没调戏他。”常歌笑道,“我们是普通朋友。” 沈忆寒“呵”了一声,算是他对“普通朋友”四个字的回应。 常歌笑道:“要带他走吗?放他在这里留着,只怕是等死了。”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 他觉得贺兰庭应该死不了,不过留着他一个人在这里,搞不好自己和师弟在前面吭哧吭哧找一路,这幻境里的生门却在贺兰庭屁股底下出现了,那便不妙得很。 “把他带上。”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你扛着。” 常歌笑只得屈服于掌门师兄的淫威,将半昏迷的贺兰庭架了起来。 “咱们真往左边走?咦,你脸怎么那么白?” 沈忆寒要调动全身灵力压制情蛊,消耗极大,脸色差点,当然是情有可原的。 “少打听。”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丹药瓶,倒出两三丸来服下。 没什么感觉。 又倒了两三丸服下。 这才感觉疯狂消耗的灵力找补回来了一些。 沈忆寒掂了掂药瓶子,感觉带在身上的调元丹所剩不多,按他这么个吃法,估计也支撑不了太久。 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找到生门。 师兄弟两人往前走去,没过几步,沈忆寒忽然感觉脚下猛地一空,身旁常歌笑也同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只感觉身体失重,周遭景物骤变,想要抽出鸾鸳御行,下一刻却好像又落回了地面上。 眼前不再是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了。 他身置于一处金碧辉煌的华美宫室中,似乎正半靠在一处贵妃榻上,身前俯跪着两个小婢,正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替他捶腿。 还有两个在旁边打扇子,十分贴心。 这宫殿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料,很是好闻,叫人昏昏欲睡,沈忆寒感觉自己身上原本灼热的情蛊似乎都消停了些,他伸出五指一看—— 五根玉葱似的纤纤细指,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 怎么又是幻境? 这次还干脆给他变性了? 沈忆寒心下无奈,不抱希望的喊了两声“师弟”,果然四下无人回答,只有那捶腿的小婢费解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道:“女君可是要找哪位美人侍寝吗?” 女君?美人?侍寝? 沈忆寒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这听起来好像有点了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什么美人?” 小婢道:“伺候女君的美人多如牛毛,奴婢也不知道女君今日属意哪位美人来侍寝。” 沈忆寒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 这幻境不会是“祖师婆婆”的…… 果然他分明没再张嘴,却听自己又发出了那女子的声音道:“去把前几日新来的那几个带上来。” 摇扇子的小婢应了一声:“是。” 放下扇子便出去了。 很快那小婢带了几个人回来,都是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沈忆寒看着这几人的相貌,只觉都十分眼熟,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惊觉—— 这几个男子和阿燃洞府中,初代登阳剑主的画像,长得怎么那么像? 小婢给他递过来一颗水盈盈的紫葡萄,道:“女君,这已经是几位魔尊近两年从人间寻得最像的啦!您瞧瞧还看的过眼吗?” 沈忆寒听见“自己”道:“嗯,叫他们凑上来些。” 领着那几名男子进来的小婢道:“没听见女君的话么,还不上去?” 其中一个似乎犹豫了一会,颤巍巍凑上前来,沈忆寒这才发觉他脖颈上带着一个革制圈子—— 这种圈子他曾经在修界黑市拍卖会上见过,大都是魔修所用,带在人脖子上,能叫被套上圈子的人无法对他人产生爱慕之情,男子无法人道,一般都是给为人玩物的禁|脔、炉鼎用的。 那名男子刚一上前,沈忆寒见“自己”伸出手去,挑起了他的脸看了看,忽然他动作一顿,捻住了那男人的下颔,往旁边甩去,声音淡淡道:“谁叫你们给他带这东西的?” 语气很平,几个小婢站起身来,却都吓的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给我滚。” 宫室中的小婢、男炉鼎们,于是都应声而滚了。 沈忆寒渐渐回过了味来,他方才一瞬间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其实是此类以记忆构筑的幻境常有的情况,若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多半就会傻傻的以为自己当真无法改变幻境,只能做个旁观者,于是便任由幻境中的事物,依照原定轨迹发展。 但其实却并非如此。 譬如沈忆寒刚才叫出的那声“师弟”,就绝非偶然。 他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刚开始十分滞涩,一再尝试后,滞涩感终于渐渐消去,这具身体又变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一般,圆转自如。 这自然本来就是他的身体—— 沈忆寒从方才落入幻境到现在,都能感受到蛊虫仍在他体内躁动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的处境。 没想到倒要多谢它……否则自己只怕也得在幻境中愣上一会。 沈忆寒五指掐诀,闭目默念了一遍驱幻咒,再次睁眼,伸手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果然便回了他自己手的模样。 周遭景物却没有变,仍是那明丽奢华的宫室。 “祖师婆婆”的修为远高于他,沈忆寒最多只能恢复自己的模样,想要破坏她的幻境,却万万不能。 此处幻境要破,需得找到阵眼。 而且传承说到底是“祖师婆婆”的试炼之境,无论是先前在山谷、洞穴中遇到的危险,还是眼前的幻境,都是试炼的一环,从死门中活下来后,“祖师婆婆”要考校别的。 早知道应该和贺兰庭挨近点……起码能沾沾天道宠儿的光…… 不知道他们三人是各自坠入幻境,还是他进了一处幻境,贺兰庭又与师弟一同进入另一处幻境? 只是沈忆寒现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他得先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麻烦—— 体内的蛊虫压制了太久,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此类蛊毒、春|药,本就宜纾不宜堵,偏偏他还用真元强行压制了半天,眼下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发作起来,竟比昨日还要更厉害些。 这次还想靠昨日的法子解决,却十分不易。 他这千年来自|渎的次数屈指可数,于这上面的门道,难免不太清楚,不知该如何快速直奔正题,眼下不得其法,愈发难受,倒比憋着还要更加难捱几分。 正自急出了一额头的细汗,呼吸愈发急|促,却忽然见床榻边的空间,被一道朱红色的剑光划破,居然活生生被人撕开了一道空间裂缝来。 沈宗主看着那道剑光,只觉得眼熟的很,兀自呆愣在原地。 下一刻,便见一条修长的腿从裂缝那头迈了过来。 这条腿上装束还十分眼熟—— 玄黑的靴子一尘不染,黛色道袍,随之一起荡过来半截拂尘垂下素白柔顺的千丝万缕。 的确是条好看的腿…… 如果他不用和这条腿的主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而且还是以眼下这种姿势,那就更好了。 沈忆寒:“…………………………………………” 云燃:“……” 沈忆寒捂着颈侧那处皮肤,欲催动灵力逼蛊虫出来,偏偏此刻半分调动灵力不得,只能感觉小虫在他体内越钻越深,渐渐没入紫府。 他脸色发白,谢小风见状,哈哈笑出声来,上前两步蹲下身,将落在地上的鸳剑捡起,又从已浑身无力的沈忆寒手中抽走笛身,归剑入笛,边把玩着边道:“这法器……倒是有趣,险些被你暗算了。” 沈忆寒心中厌恶此人,不欲见他碰自己父母遗物,然而此刻偏又无还击之力,只能怒目而视。 谢小风见他一双眼明亮非常、灵动非常,形如柳叶,虽是瞪着自己,却有种别样的风姿,心中不由一动。 他先前本想杀了此人,此刻却忽然改了主意—— 谢小风将鸾鸳在掌中拍了拍,笑道:“沈宗主啊沈宗主,你说你若是方才路上追本座时,便对本座动手,本座如今这具肉身经脉不畅、修为不济,在外面,倒真不是你的对手,可你非要跟了本座一路,进了我祖师婆婆的隐居之所来,岂非自寻死路?” 沈忆寒感觉身上的力气正在渐渐流失,好在这魔头似乎是个话唠,他只得将计就计,接着谢小风的话同他拖延时间。 “什么祖师婆婆?此处是昆吾山脉,修界第一玄门大派落宗之地,你一个魔修的祖师,怎会在这里?” 谢小风哼笑一声:“小辈无知。” 他杏目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看着沈忆寒笑了起来,道:“也罢,今日你既犯在本座手里,本座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如今我祖师婆婆的传承现世,正是天道垂怜于本座,要助本座东山再起,你这小辈坏我好事多次,本该杀了你,只是眼下亟需恢复修为,倒可叫你发挥点作用。” 沈忆寒听得云里雾里,他本来是有意胡扯,好拖延时间,可谢小风满口“祖师婆婆”、“传承”,一副煞有介事模样,反倒让沈忆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正想开口追问,目光忽然停在了谢小风身后某处。 这密室封闭阴暗,本来应该并不见光,然而自沈忆寒方才进入密室,密室中便可视物,似有一种悠淡自然的光源,他本以为这光是什么照明法器发出,然而直到此刻,沈忆寒才忽然发现并非如此。 此处虽是石室,地面却仍有泥土,就在两人脚下,泥土的缝隙中开着不少细细密密的小花,这花儿有黄有白、花朵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看着极不起眼—— 姑妄(前两天鸽了补更二合一) 此时此刻, 若被云燃看见密室内的情景,只怕自己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偏偏这密室还十分古怪,有封印灵力的效用, 他连打开乾坤袋, 把谢小风的尸身藏起来都做不到。 ……啊, 对了! 这密室能封印灵力! 云燃这般找他, 在外头徘徊,却不曾破门而入, 可见虽是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痕迹却在此处消失了, 但又没有自己去往别处的线索, 所以云燃才认定他仍在这附近,唤他的名字寻他。 他与云燃早年为了传音, 曾互相印记过彼此的灵识, 云燃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和方位。 没想到这间密室竟然连灵识印记的联系也能阻隔。 不过片刻, 沈忆寒心里已转了许多念头—— 这山洞里七拐八弯,此间密室又如此隐蔽古怪,只要他不回答,云燃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能找到这密室。 沈宗主顿时更加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被云燃察觉,做贼一般的屏息凝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甚至连起身穿好衣裳都不敢,模样一时更加狼狈好笑几分。 好在果然如他所料,云燃的脚步在外来回逡巡了几圈,又叫了数声他的名字, 洞中却寂静无人回应。 他似乎犹疑了片刻,良久,脚步终于渐渐远去。 沈忆寒又屏听许久,都不再有声音,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将衣衫整理好。 那蛊虫虽然厉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小风死了的缘故,这类催|情的下作之物,一贯都是要与人交|合才可缓解的,他自行纾解,倒也觉得身上灼热感消去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四肢百骸仍有些虚软。 沈忆寒心知虽然一时解了蛊毒发作,但那蛊虫还在他体内,尽管谢小风死了,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发作,或有什么别的影响,这总不是个办法。 他把谢小风的身子翻了过来,在他怀里摸了摸,果然很快摸出几样物什来: 一个乾坤袋,一个巴掌长的兽皮卷轴,还有两个小瓶,沈忆寒打开瞧了瞧,只见一瓶里头是十几丸拇指甲盖大小的莹白丸药,清香扑鼻,一瓶却装了半瓶玫红色的细细粉末,沈忆寒刚一打开瓶塞,立时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只恐有异,赶忙又将瓶塞按了回去。 再有就是那个乌黑的罐子,沈忆寒找了几圈,却都不曾找到,只怕这东西在谢小风的乾坤袋里。 偏偏这处密室中无法调动灵力,无论他自己还是谢小风的乾坤袋,他此时都没法打开。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一进密室,身后的石门就合上了,恐怕有什么机关。 当时谢小风在书架附近抽了本书读。 他走到方才谢小风站立的那处书架前,正想翻找一下,还未发现什么机关,却见那书架上摆着的书密密麻麻,封皮上都一片空白,并无书名,只在书脊上记了一行小字。 沈忆寒定睛一看,见上头写着的居然尽都是些人名,有的还连着道号尊号。 可这些名讳,沈宗主自问在当今修界还算人脉通达,却也都想不起是谁。 终于,他看见摆在高处的一本书脊上写的是“青冥真人云子应”几个字,顿时愣住了,心道:“这名讳好生耳熟……青冥……青冥……对了!‘三宗’之一的长青谷,开派祖师中不就有一位,如今被奉作‘青冥道祖’的,正是姓云么?而且算起来,这位云前辈……似乎还是阿燃母亲的先人,怎得他的名讳被记在这书册上?” 沈忆寒想起方才谢小风说,此处是他“祖师婆婆”隐居所在的话来,一时越想越费解,索性抽了那本“青冥真人云子应”的书册出来,翻开看了两页。 头两页还算正常,字迹隽秀婉约,似乎是个女子所写,然而翻到第三页,却吓了沈忆寒一跳: 只见书页上绘了个男子侧脸,长发高挽、剑眉入鬓,目光冷冷淡淡,居然和他那好友隐约有几分相似,俨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这画像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然还会动—— 沈忆寒翻至此页,但见那男子似觉有异动,转过脸来看他。 栩栩如生,几欲从纸上跃出。 沈忆寒虽见过这类用在书画上的法术,然而却大都是用在些山水花鸟景物画卷,能显得更让人身临其境几分,甚少用在人像上,而且还是如此逼真的人像,连他方才看了都心中一跳,险些要以为那画中人还活着,如此逼真精致,当真前所未见。 难道这位……便是那位青冥道祖云子应? 此书,莫非是云前辈的传记? 沈忆寒想到此处,果然见画像旁写着几行小字,只是这几行小字十分叫人摸不着头脑,前两行他还能看懂: “小乘前”——这显然说的是修为境界。 “乙亥年七月生,水木相济,灵力温厚,质如青玉”——这说得似乎是青冥真人的灵力特性,只是不知道书者记录这个做什么? 后面他就开始看不懂了。 先是“长约七寸”,再是“色白玉”,然后是“时可至七日”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沈忆寒心中十分不解,然而翻到下一页,便被吓得险些把手里的书甩了出去—— 书上画着的竟然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宫图! 准确的说,是一副会动的活灵活现的春|宫图! 那男子眉眼可辩,俨然正是前一页的青冥真人,女子倒是背着身,看不清脸目,沈忆寒只望见一个漂亮的背脊剪影。 想这位青冥真人,也是如今长青谷弟子个个奉若神明的立派祖师,谁知竟然被画成如此活灵活现的春|宫图册,这般亵渎,此书若被长青谷弟子看见,只怕非得将他们气个半死不可。 沈忆寒连忙挪开目光,当即不敢再看。 心中连道:冒犯,冒犯,晚辈实非有意窥看。 这才没将书册扔出去,好容易拿稳了,不去看那画,只看见画上写了几个字,记的却是年月日和地点,沈忆寒心中一动,暗道:“此书的作者,不会就是这画中的女子吧?年月日地点……自然便是她与这位青冥真人……咳,难道这女子便是谢小风所说的祖师婆婆?” 沈忆寒将书册翻了几页,却见后面每一页都是如此页这般的动态春|宫图,只是姿势、地点不同,记载的时间也不同,他按照年月一算,其上记载的时间正在万余年前—— 与青冥真人的生卒年月恰好能对上。 沈忆寒心中暗觉这些画儿,不像是画画之人杜撰的,所载年月地点,都有迹可循,倒像是……像是这位青冥道祖当真和留下此书的女子有过这些风流韵事一般。 可青冥真人一个玄门正宗立派祖师,竟然和谢小风这样魔头的祖师婆婆——那便也是个女魔头有染? 当真匪夷所思。 沈忆寒翻到最后一页,倒是终于没有春宫图了,书页上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此君近日纠缠不止,甚是无趣,腻了。 再往后翻,后半本却都空白着,再没有半点墨迹。 沈忆寒将书放回去,扫了这书架上这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书册上的人名,记忆渐渐开始复苏—— 其中不少名字,似乎都是当今修界各门各派的前辈先人,数起来竟概括了修界存续至今的大半门派,有玄门正宗、也有鬼道魔门…… 当真海纳百川,应有尽有。 沈忆寒心情十分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感叹,这位祖师婆婆“收藏丰富”,还是该吃惊于原来那么多玄门正派先人前辈,竟然都曾拜倒在“祖师婆婆”的石榴裙下。 只是他尚未感慨完,目光却在一册书脊上停住了。 上头仍然是“祖师婆婆”的笔迹。 写的却竟然是——“登阳剑主”。 沈忆寒:“……” 沈忆寒:“?” “并未,偶尔陪同师尊共观。” “那怎么如今有空来看了?”沈忆寒笑吟吟道,“难不成是为了陪我么?” 这话说得及其坦然,丝毫不见心虚,连燕子徐在旁听了,都忍不住替他师尊暗自脸红,心道师尊真是好厚的脸皮,分明是他自己给云真人写信,说想要和人家共观剑派大比,如今却这样颠倒黑白。 云燃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否认,竟然还“嗯”了一声,倒把沈忆寒“嗯”得一愣。 然而他还不及多想什么,便听云燃道:“我有心收徒。” 沈忆寒心中又霎时警铃大作,暗道果然,那梦中好友忽然一连串收了许多弟子,并不是因为开了贺兰庭这个大弟子的口子,而是他自己动了收徒的念头。 “你先前倒没跟我说过你有这打算。”沈忆寒道,“只是收徒弟得看缘分,没法急在一时。” 云燃“嗯”了一声,没再多做解释。 沈忆寒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远处青霄峰一席上,传来楚玉洲声注真元,响彻了整个演剑峰的声音。 “同门大比,点到即止,各凭本事,不可伤人。” 演剑坪上参加大比的弟子们齐声洪亮的回了一句:“是,弟子谨遵掌门真人训诲。” 这便是大比正式开始了。 云燃忽然眉心一动,道:“师尊传讯,说他与长春剑君共观大比,不与我们同席了。” 长春剑君是这百年来才结婴立峰的新秀,因剑意与修习慈恩剑的梅真人相近,两人关系不错。 沈忆寒闻言,没太在意,他正忙着扫视下面几个开始比剑的擂台,寻找有无谢小风的身影。 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谢小风,然而在那个梦中,他却已知道了这位风燮魔君夺舍后的相貌,若是谢小风出现在大比弟子当中,他肯定能一眼认出。 然而将场上几个擂台都扫了一遍后,并未发现谢小风的踪影。 沈忆寒眉心微蹙,暗想难道谢小风未在今日大比的剑派弟子中?却不知道他们昆吾剑派这大比一共分为几轮了。 除了谢小风,还有梦中云燃那个姓严的三弟子,也不得不防。 看着可怜巴巴,不声不响,心肠却最阴毒,若不是有他暗地里推波助澜,也不会让谢小风想到构陷云燃与魔修有染的阴损主意。 都不是好东西。 正自想着,却听云燃在旁忽道:“蓝衣弟子所用剑法,名为流风回雪剑,此剑法是两千年前,第十一代青霄剑主所创。” 原来云燃见他一直盯着那处擂台,以为他对两个比试的弟子所使剑法有兴趣,竟然向他解说了起来。 “此剑法飘摇灵动,看似出剑不快,步法却奇险精妙,十三式剑招与十三式步法契合,敌手无论进退,都被密不透风围在剑势之中,若再恰到好处,稍稍辅以灵力,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能以慢打快,以缓打急。” 沈忆寒还未说什么,倒是燕子徐在旁听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见那穿褐衣的弟子,分明境界比这位蓝衣师兄高些,而且出剑又急又狠,却使不上力似得,总被这位蓝衣师兄牵着鼻子走,瞧他眼下越出剑越急,已是失了方寸了,再过几招,大约便得灵力不支,败下阵来。” 云燃颔首道:“你很聪明,若修剑道,亦会有所建树。” 燕子徐脸一红,顿时有些喏喏,不好意思起来。 众妙音宗弟子在后,见大师兄竟然得了云真人指点,都围拢过来,妙音宗弟子大多性情活泼跳脱、不拘礼节 ,没有座席围站成一圈,也并不觉的羞赧,反倒叽叽喳喳的主动提问起来。 云燃竟也十分好脾性,由着他们问了,便一一回答。 他虽然话不多,但却言简意赅,而且论剑道上的造诣和修习剑法的眼界,当世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比,连昆吾剑派中几位太上剑主,也从不敢轻易与他论短长,都怕失了老脸,晚节不保。 他简单解释几句,弟子们都或陷入沉思,或恍然大悟,一时各有所得。 沈忆寒从出神中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倒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好友的确是修行时日长了,也想培养培养晚辈,点拨点拨弟子,所以才会起了收徒念头。 好吧,若是仔细挑选,再让他掌掌眼,避过那几个瘟神,也不是不行。 妙音宗弟子们向云真人虚心求教片刻后,很快透露出外行看热闹的弊病来,纷纷叽叽喳喳发表起自己对场下比剑弟子的高见。 “我看这位紫衣师兄,虽然不敌那个穿青衣的,但是剑法使的轻灵漂亮,假以时日,将来必定比那个膀大腰圆穿青衣的强!” “切,人家剑修比剑,又不是选美,谁规定了好看的,就一定厉害,说不准是花花架子呢!” “那哪里又有规定,不好看的就一定比好看的厉害?咱们当中,数大师兄抚琴时最为风雅,大师兄可不就是咱们岛上小辈弟子中最强的么?什么都好,连云真人也夸师兄呢!” “大师兄风姿卓然,岂能和这些木头剑修比!” 燕子徐听得不妙,倒还记得此刻和他们宗主大人坐在一处的,正有一位“木头剑修”,赶忙干咳了两声,朝那出言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才终于发现自己失了言,赶忙闭嘴。 沈忆寒十分无奈,好在见云燃面色平静,应当并未觉得被冒犯到,才放下心来,解释道:“他们年纪小,都冒冒失失的,你别同他们计较。” 云燃将目光从场上比剑的弟子身上挪开,看他一眼,答非所问。 “你当年也这样叫我。” 沈忆寒一愣:“什么?” 云燃没再说话,沈忆寒想了一会,脑海里才电光火石、隐隐约约回忆起来。 当年他第一次跟随外祖到昆吾剑派拜访,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那时的云燃比他小几岁,沉闷寡言的性情却已初现端倪,被人欺负了,也不向自己师尊诉苦告状,他替云燃把那几个小王八蛋教训了一顿,听着那几人放了一通狠话,说以后要如何如何不放过他云云,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跑了,才把云燃从地上扒拉起来。 那时他是怎么同云燃说的来着…… “小木头,怎么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 沈宗主忆起旧事,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这都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我那会是同你打趣开玩笑来着。” 云燃未再答话。 * 剑派大比,一比就是七日。 第七日,演剑坪上弟子们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即将分出大比前三名的名次时,沈忆寒终于在演剑坪上找到了谢小风的身影。 谢小风正是要与另外两名弟子决出胜负的三名弟子之一。 沈忆寒看着场上那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细眉杏目,斯文俊秀的少年,发觉他甚至还未筑基。 堂堂风燮魔君,也曾是叱诧风云的渡劫期大能,当年十数个玄门正派同仇敌忾,一同前去围剿他,非但不成,还被他大开杀戒,将前去围剿的修士杀了近半,最后惊动得昆吾剑派、长青谷、伽蓝寺、蜀中崔氏、瀛洲贺氏,“两姓三宗”一齐出动,才真压得他不得翻身,肉身元神俱都灰飞烟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忆寒没法确定如今的谢小风还身怀多少魔道神通,但想必三年五载,突破到金丹期,肯定是不成问题的,他却还在炼气,想必是有意压制。 为了什么,自不必说,倒也真是沉得住气,放长线钓大鱼了。 沈忆寒正想着,忽然人群中的谢小风似有所觉一般,面上带笑,抬起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沈忆寒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是他太大意了,对方毕竟曾经是渡劫期的修士,即便夺舍换了肉身,神识的敏感也非一般人能想象,他这么盯着对方看,那边会有感觉,也不奇怪。 只是还不等他收回目光,下头演剑坪上执事堂弟子已挥旗示意比试开始,谢小风转回了头,将背在身后的长剑挽了个剑花递到身前,两指成诀,一边驱剑往前荡去,一边轻声笑道:“吴师兄,请指教。” 沈忆寒的第一反应是传音,让他这惹祸精师弟从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 也不知陆师伯都来了,常歌笑是怎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溜掉的。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方才他与云燃一到此地,便感觉到在场的元婴期以上修士,少说有三四人,都是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只怕比他修为高的也不是没有。 他与常歌笑并未如同云燃般印记过灵识,眼下传音是有可能被比他们修为更高之人听去的。 万一那样,反倒暴露了两人不是剑派弟子,徒惹事端。 沈忆寒只得忍了,打算一会另想法子和师弟接头。 另则云燃一到这片密林上空,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在场沈忆寒能感觉到的元婴期修士中,三个都没落到下方地面上,一个乘坐在不远处半空中一架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微风吹动,轿子四面纱帘拂动,露出轿中人半截水色衣裙; 一个在一艘灵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中; 另一个领着数名弟子,倒终于是好好御剑而行的了,却是两人都认得的熟人,那位长春剑君。 长春剑君先靠了过来,微笑着拱手道:“方才的事我已听涵儿说了,多谢云真人对晚辈座下弟子回护之恩。” 云燃略颔首:“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沈忆寒感觉长春剑君眼神在自己身上略停了停。 饶是沈忆寒明知,他不太可能看得出自己有问题,然而对上长春剑君目光时,却也不免心虚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两人修为相近—— 沈宗主头一次有些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炼来。 他这修为,放在外面倒还勉强够看,可惜到了昆吾剑派,任意一个剑君,都至少是元婴期,更不必说剑主了。 好在他毕竟是妙音宗一门之主,小派虽然是小派,传承数千年,毕竟也总有些家底,掩敛气息的宝物瀛洲贺氏有,他们琴鸥岛沈家自然也有。 长春剑君笑道:“真人一心问道,不染尘俗,没曾想也来凑这传承的热闹?” 云燃还未答话,那灵舟中便传来一人的嗤笑声,道:“沽名钓誉假清高罢了,平时也罢,如今见了剑道传承现世,又哪有不眼热的道理?” 这声音耳熟的很,正是天通剑主。 云燃大约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的言语挑衅,只仿佛没听见一般,压根不理天通剑主,沈忆寒跟着他正准备落地,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师弟座下并无弟子,一人不能得两颗剑道种子的传承,卢师兄你并非不知,又何必当着这般多小辈的面冷嘲热讽?我倒听说,传承现世才不过一日,师兄的爱子便四处封山围林,但凡发现了疑似实冢之地,便不许旁人过去,别峰弟子若不从,动辄出手伤人,嚣张跋扈,好不厉害,难道这传承眼下连是当年哪位剑主留下的都尚且不知,便已经姓了卢了?”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云师弟是否假清高,我倒不知,不过想来他一个出家人,的确是要比师兄峰上那样十几个姬妾,六根清净些的。” “穆师妹,你……” 灵舟中传来天通剑主恼怒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话到嘴边,最后似乎又还是憋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未继续多说什么。 竟是平白忍受了那轿中女修的冷嘲热讽。 轿中女修也不再说话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猜出了这位替好友说话的女修身份—— 应该是碧霞剑主。 碧霞剑一脉,轻灵婉约、飘扬自在,这一脉传承多传女子,沈忆寒听闻此代碧霞剑主天资极高,如今昆吾剑派中,若只论境界,几位太上剑主之下,除了云燃便是她,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无怪天通剑主也只能被她怼。 沈宗主对这位仗义执言的碧霞剑主心生好感,不由往那顶垂帘腾云轿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云燃忽然传音。 “不必看了,碧霞已有道侣。” “……” 沈宗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想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觉得,这位仙子十分仗义,才多看了两眼罢了,再说我哪里就这般没有自知之明了?我一个寿元将尽的小小元婴,怎能配得上人家?” 两人传音间,下头山林间一股狂风刮过,有弟子兴奋道:“动了,动了!” 动的是树林中的阵法。 沈忆寒与云燃二人还未落地,此刻腾空在树林上方,看的格外清楚,只见树林中一片圆形地面忽然凹陷了下去,地表土石坍塌,树木倾倒,那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深不见底。 雷木 第96章 雷系的法术, 符术,在修界各道之中,都有着极高的修习难度和风险, 就, 各门各派传授此术, 至少也要金丹期以上, 才敢让门中弟子接触。 雷系灵力虽然威力极大,但若一个不好失控了, 哪,窜入体内, 也能损及修士紫府, 伤了根本,造成。 度, 可以不受其所伤, 哪怕只能将它发挥出三成威能, 也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譬如蜀中崔氏的五雷开云箓,便是崔氏一。 五行风雷咒术,沈过,此刻闭上眼,却能感觉到那些跳动在灵台桃树枝桠表面的暗紫色雷电,肢百骸、周身经脉之中一般,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能, 这些细密的劫雷, 竟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了似的。 如今灵力恢复,的每一处细微变化,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中,却也只字未提过这样的情形。 芥子中离开, 回到现世后,雷劫未降,其实那时他便有所猜测,但还是摸不清这其中与狮佛芥子的关系婆功法的关系更大。 如 他的灵台桃树,显然对雷电力。 ,但道传之中,雷击木的名头,沈忆寒却是早有听闻的。 雷击木,顾名思义, 木,则还有更高的要求,不仅树木需为雷电击劈,更要遇雷而不死,经焚而不毁,非得如此,才 在雷击木为群木之使,故雷击桃木、枣木最为罕逢难得,若以、法印、天蓬尺,或是铸雕灵剑,都往往可成就玄门至宝。 击木往往千年难出,可遇而不可求,更不必说是雷击桃木、枣木了。 他说,与凡木不同。 寻常树,对灵台桃树而言却并不存在,或者说,壤,就是沈忆寒的肉身。 他当日以灵台桃树替阿燃抵挡雷劫,这数日来桃木枯萎沉眠,所以他运转,如今桃树复苏,他大难不死, 按照古书籍册的标准来看,经符合了雷击木的成形条件,那他的身体…… 沈忆寒正自想着,却忽然听得洞鸣。 他微微一怔,抬,才起身整了衣衫,往洞外走去。 云燃见状,并未言语,只又化为龙身, 沈忆寒出了洞口,果然见几只彩灵雀蔓上,旁边站着几只灰鼠,为首的正是二大爷和狗蛋叔侄俩。 沈忆寒道:“怎么了,么?” 几日前他闭关,便已经呼,若无要紧大事,不必来找他,这会二大爷却让彩灵雀叫他出来, 二没有,听说最近狮族和那个人修一直在找茬,玄霄大王已经忍无可忍了,不日就要与狮族、一决高下,青雀也正忙着张罗, 沈忆寒闻言一怔,心大王”,应当便是狼王,而真是风燮魔君……他那谢小风的肉身尚且不过练气期的修为,如今就算又换了一副躯壳,想必也强不到哪去,否则具肉身了。 既如此,这的狼王比斗? 二大爷解释完了,才小心翼翼的看了沈忆寒一眼,问道:“呃……大王,刚才 沈忆寒这才回神,心知灰鼠问的是方才他在洞中试想必是动静有点大,。 自当日看清了沈忆寒左瞳的异样后,明显的变了,不仅说话变得十分恭敬,竟还肯为了他们的存在,族。 沈忆寒虽也做好了准备,若被觉,他大不了便豁出命与阿燃闯出去,但先复,真的那样,必然十分凶险,因此锦皮鼠一族肯帮他们,无疑还是省却了不少麻烦的,他了许多,起码不会再吓唬他们了。 沈忆寒道:“没什么,只是修,吓到你们了,实在抱歉。” 他也知道这说辞稍微牵强了些,毕竟劫雷、闹出那种动静的,好眼看见,沈忆寒自然是怎么解释都行。 二大爷听了这话,倒没质疑什么,只是一敬和小心翼翼了几分,道:实我今天带着狗蛋他们几个孩子来,是有件事想请示一下两位大王的意思……” 灰鼠一边说,一边看打瞌睡的黑龙。 数日过去,二大爷消息灵通,他虽从未见过,却也已,此刻这么一对比下来, 沈忆寒事?” 二大蛋他爹,带着族中孩儿,迁到两位大王洞府附近,所以就想来请示一下二位大王, 一边说着,两 锦皮鼠一族的栖在山谷之底,却相距甚远,这会沈忆寒听二大爷说他们要搬家,虽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还是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了。” 他却不知,在,似锦皮鼠一族这样心甘情愿请求搬到旁人的居所内,又是小妖对“大妖”,这种行为就意思。 在二大爷眼里,此刻身份神秘、身具金瞳的沈忆寒与黑龙,无疑便是那”了。 二大爷闻言,果然眼神顿时便亮了,” 沈忆着头脑,只笑了笑,道:“这谷底本来便是你们的家,想要搬到哪里,,倒是我与阿……” 他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心道还是先别好。 毕竟多少妖、诛了多少魔,万一有和锦皮鼠一族沾亲带故的,那倒是不好,于是改儿借居宝地,还要多,别打扰了你们才好。” 二大爷听他此言,扰,不打扰。” 这灰鼠倒也聪明,大概从思,因此顿了顿,又道:“两位大王可是打算离开么哇,还是谨慎些好。” 沈忆寒眉峰一动,道个人修……” 二大爷叹了口气,平的,我也是这两日才听说的,说是山外头也不太平,听说人族那头也是开交的,死了好些人修呢……山外头现在乱的很,出去,留在我们这里倒还安全些。”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沉,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暗道:“若他此言不假,看来,恐怕没那么顺利……只是不知道师伯师弟、门中小辈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又失踪许久,” 心下越想越觉得不安,倒什么了,二大爷还待再问,沈,放出一金一银两只鼠爷爷,叫二大爷有什么问他们俩就是。 金爷爷银爷,一朝重见天日,显然心情很好,在他掌中打了个转,朝着沈,才跳了下去。 二大爷与狗蛋等一众锦皮鼠,大约是从未见过两的鼠,一时都有些被震住了。 ,但和同族沟通交流,显然是没有什么障碍的,很快一群鼠便吱吱吱的唠起家常来,中。 他回洞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乾坤袋,将传讯玉简取了出来,。 果然未过多久,那头也传来了回讯,回讯的正是陆奉侠,几乎是连珠炮一日子都到哪里去了?现在等等等等。 沈忆寒收到他的回信,心知师伯必然也的事了,师伯问的委婉,其实问自己和谁在一起,问的就是起。 陆弯绕的性子,如今竟也这样说话。 沈忆寒的心一时沉沉坠了下去,心知恐怕在情状,已经传开了。 也是从陆奉侠的传讯中,沈忆寒才知距离白河城一战,竟已经过迷沉眠了那么久。 的回答了,最后才提起自己正与云燃在一起。 。 沈忆寒正准备追问,那 师伯况。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没将云仔细描述,只是回道:“不必担心,一切无妨。” 保留,倒也并未追问,片刻过后只传回一句,大概是说门中诸事如常,妙音宗众弟子平安,叫他不必担心, 沈忆寒先前不曾恢复灵力,本来想着妄山,但听了方才二大爷的话,还有从出的信息,他此刻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先问了现下外头玄什么态势。 陆奉侠顿了顿,只传回几句, “围剿未成,白,诸魔宗渡河南下,现已成正邪之战,,不死不休。” 沈忆寒默然良久。 其实事情发展到如此局面,意外,云烨明显是有备而来,然而诸玄门正派看似齐心一致,实则在抵达白河城后,都。 至于领头的昆吾傀儡,登阳剑主忽然成了遗魔血脉当众魔化,无疑是最为损失惨重的。 大约是久久不曾见他回应,知他忧心,陆奉侠又传讯说,妙音宗并未掺和进去,只是那位严柳严公子,自当日白河之战后,却,就此失踪了,不 沈忆寒看完,静思良久,还是告诉陆师伯,他暂且先不回去,子。 如此决定, 收起传讯玉简,沈忆— ,身体也才能运转灵力,许久不用,还有些滞涩,但气海充盈、丹田灵力饱满,分稳固,距离突破也只是一步之遥。 他抬头睡的小龙,心下暗叹一声。 以阿燃如今的情况,即便平安离开姑妄山,派,不仅如此,如今他若以魔身回到人所接受,自然自己大不了便带他回到琴鸥岛,避世而居,也不是不行,但若此事被人发觉,只怕一个不好便。 今情形,谢小风似乎要争夺姑妄山妖王之位,那狼王玄霄可是天阶境界,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和胆量,沈跷,此时贸然动身回去,倒不如先留在此地休整喘息。 一来他,一切可更有倚仗,二来在此静观其变,也是个甚为不错的选择。 念头既定, 沈忆寒又安,果然梅叔得知他与阿燃安然无恙,很是松了口气。 沈忆寒见他惊讶,倒是有些意外。 他问了问,果然梅今语气间似有叹息之意,回道:此事我亦知晓,只是当世所存遗魔血支,遗魔血脉中真正返祖魔化的,更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我这才……唉,都怪我这做师尊的心有侥幸,明明早知燃儿因七情过甚,受心魔所扰,却也从未想过竟至如此严重,竟然激发他体内魔血,按理说万年已过,以极,却不想竟还会如此……” “我虽也想过些法子,替他淡去心魔,只,我愈发难窥得他真实心境,他以往总说不碍事,我也不曾细究,说来职,才酿成今日之祸。” 沈忆寒心知梅今性情和软,对旁,对自己徒儿又怎么不会更加心疼,只是阿燃的魔化来得忽然,连他这猝不及防,梅叔当时远在数万里之外,又能如何? 行中人,三灾五难,皆为己身命中该有此劫,劫数向来宜解、宜渡不宜避,这也是阿燃命中该有此劫, 梅今未答,只默然片刻后,才,即便你说他仍留有灵智,但当日众目睽睽,他又伤了不少玄门同修,才将你带走,如,你虽先前已与这孩子……” 梅今语及此处,停顿良久,似乎欲言又止,半晌魔有别,你毕竟是一宗之主,牵连,这些我自然都是理解的,只是我受旧友所托,无论这孩子成仙成魔,我现在在哪里?你将燃儿交给我就是。” 沈忆寒听了他的话,师尊感觉到窝心,他虽早知梅叔的性情人品,知便置其生死于不顾,恐怕这半年更是为了阿燃的下落四处奔找。 所也给梅叔报平安。 他解释了几句,的意思,显然有些意外,不曾回话。 沈忆寒知道他是为自己和阿燃担心,想了想,与阿燃有了道侣之实,即便他真的已经化为魔体,灵智不存,我亦不愿弃他而去,更何况如知道的魔,他能认得我,,偶尔亦可化回人身,我虽不知为何,但,说不定就有机会能恢复灵智,系,若要恢复灵智,我怎能离开他?” “更何的师尊,这个节骨眼上,您若将他带回去,难保不被人察觉,那又何尝不是麻烦?” 梅今显然十分讶然,,你们……” 大约是隔着万里之遥,不过是以传讯玉简联系,因此虽是坦白,沈的紧张感,,道:“梅叔,阿燃的心思,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梅今又是静默良久,最后大约是不知该说什么了,玉的—— “唉。” 沈宗主摸摸鼻子,心道源奥秘,他虽温和开明,但知道自己破了他引以为傲的好,倘若不太好接受,那也是人之常情。 修界传的无人不知,阿燃魔化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掳走,梅叔应该早也猜到了,他如了。 早说晚说, 何况阿燃如今也已经魔化,连人修都不算了,那劳什子的登阳剑……破不破的 果然最小心,若有必要就立刻传讯通知他,沈忆寒自然是答应下来。 等收起传讯玉简,他侧过头,才发现中醒来,睁开了眼,正一动不动的静静看着他。 沈忆寒见状,心下一动,抬手轻轻摸了摸龙首,道:“是梅叔……阿燃,你还记 小黑龙未答话,只是转过头去,小小的舌尖温热湿润, 沈忆寒见状,心,倒也没怎么气馁,只是将他从颈上拉了下来,放在臂弯里抚摸着龙脊,轻声道起来的。” * 山中无岁月,一晃眼过去, 沈忆寒日日修炼,他本难,但真正修习时,却才发现倒也没那么快,。 破的感觉,沈宗主倒是很熟悉—— 。 中,无一例外的都会遭逢瓶颈,即便是天才也不能避免,强如云燃,做人修时尚且在小乘巅峰卡了百余年,更别说从前在元婴巅峰原地。 好在这次的情况, 桃源心经本来就是,沈忆寒与云燃虽早有肌肤之亲,但先前云燃还是人修时,二人之间或多或少,频率当然也就不太高,远远达不到桃源心经中“潜 如今云燃魔化,行事全凭本能,从前那些隐忍、克制,早就丢了个干干净净,这么不分时间地点的随时不太妥当。 但谷中无人,两人再怎么放纵肆意,,魔化后的云燃一旦念头起来又实在叫他没法拒绝,于。 云燃很会观察时间,在他入定吐纳之时从不打扰,但只要他一醒来,便每每番。 ,乐在其中。 谁知如此以后,他却忽然发现,魔化后的阿燃分,不曾运转自己从前教给他的,诀,但自己却还是能从中获益—— 甚至…。 不仅如此,每次亲密之后,灵台桃树便能恢复一点生机,想快从枯萎焦子里复苏,阿燃的……便在其中居功至伟。 沈忆寒心情很是复杂,倒不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一个男子……一个男修,界上突飞猛进,他的羞愧。 但羞愧归羞愧,乐在其中 沈宗主羞愧并乐在其中着,某日从入定中睁开眼,却忽颈,似乎已经被冲撞的松动了。 他垂目一望,掌中迅速的凝聚了一团雪青色的灵力,那电。 此时此刻,,只要自己心念一动,便可冲破桎梏,突破到小乘。 但饶是如此,做。 黑龙似有所觉,这次他醒来后,并未向他求欢,而是缩小龙身, 的龙身,起身朝洞外走去。 ,正是午夜时分,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如果正确,…神剑昆吾那样的法宝,若是和,还不配提鞋,也不算言过其实了。 可若猜的不正确,他就,而且不能被其他妖族发现。 雷劫的动静之大,王,即便想要不被低阶妖兽感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在从前,他无疑只能离开此地,另寻他处渡劫,那枚戒指,倒也并不算全无法子。 沈水石髓,进入其中。 样,并无改变,只是桌上摆着一枚小小的戒指。 沈乾坤袋中,自然不是毫无考量。 这其中不少法宝,”为主,高阶法宝有灵,即便主人身死,也不会轻易改认他人为主,除。 那日白河之战,云燃的雷劫来的太过突然,以至,后来的事他确是半点不知。 听师伯传讯所言,那日雷劫过后,诸,等到阿燃带着他离开后,本来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若没死,一旦沈戒,必然会为贺兰庭感知到方位—— 唯有云水石髓, 兴趣去叫那些灵性颇足的天阶法宝改认自己为主,他要找的是一套阵旗。 ,只能用一次,自然也就不会认主。 在那梦中,沈旗使用,所以才知道其中的关窍,所以也才敢留在这谷底突破。 他找了一会,果然很快找到了,手中灵光一现,出现所制的玄色三角阵旗。 此物即便被他取用,离开石髓洞府,亦不觉。 出了洞府,沈忆寒手执阵旗,闭目默念了几句,尊,风云石土随令,去!” 颤,激射而出,朝着山谷谷口四面八方射去。 不多时,七柄阵旗在谷口成围合之势,沈忆题了,才往林中走了一阵,很快到了家。 金爷爷银爷爷是因为年纪大了受鼠尊敬,不过数日,已经在众鼠之中颇得鼠缘,很有些众星拱月的意思,沈句,没说自己要渡劫,只是说这谷底可能会有危险,请他。 锦皮鼠们本来有些疑虑,但豫的窜进了张开的灵兽袋,也还是零零碎碎一起跟进去了几个,只要有鼠带头,灵兽袋。 那几观,却不肯进来,沈忆寒没工夫再和它们废话,只道:“阿燃。” 黑龙会意,从他颈上抬起头,张嘴。 这声龙吟不算大,然而却饱含威压,即便是于所有妖族而言,对这种声里的。 因此黑龙嘴还没闭上,树冠上的小、摔的摔,不过几息功夫,已经噗噗噗的掉了一地。 它们一只只捡起来,扔进灵兽袋中,边扔边念叨道:“我要是心坏一点,就留着你们在树冠上,等天亮,” 收拾完众小鸟后,沈龙。 他看了看黑龙,又看,意思很明显。 动,意思显然也很明显。 沈忆寒轻叹了口气,知道他不肯进去,如今的阿没有用的,他不愿意进去就是不愿意进去。 只好安慰自己,阿了,如今区区一个小乘雷劫,应当也不至于伤得了他—— 至于因果,他两个,分不分的也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一切完备后,上闭目坐下。 气盈入海,如今他的每一丝真动,再不复之前灵台桃树刚刚复苏时的滞涩。 沈忆寒心念一动,果然顿觉丹田猛沉,,一周天后,他周身经脉已如被江河之水冲破堤坝一般,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张开吸纳的天地灵气—— 积累的足够,可谓水到渠成, 而的劫云,却从始至终并未出现。 雷木 第97章 此类不可复用的阵旗, 所七日,沈忆寒倒也不必七日那么久,一夜, 期间日升月落一切如常, 劫云都未出现。 他这才终于完全确定, 期, 而雷劫也的确不曾落下。 原来当初他突破化神时,雷劫未落, 世界外劫云的缘故—— 而是如今的他,即便突破, 。 这一日一夜间, 他静坐在林间,黑龙静的陪着他。 到第二日日出时分, 沈忆寒仍不敢松懈, 始 再到第三日日出, 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直到此刻,他竟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灵台桃树竟然又已抽枝,如今再叫它灵台桃树, 因为此时此刻,他灵 沈忆寒阖目, 但觉通身明之感,那滋味就好像他的身体并非通过界沟通,而是毫无媒介与阻碍一般,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缕风的速度、每痕迹、云卷云舒, 万物的变化都清晰分明异常。 — 他睁开眼,能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闭上眼,却又游风。 这种改天换地的滋味,沈 他心里不知 这并。 ,修习此经,开花则为初果,成枝则为次果,枝生为木,为三果。 初果、次果,三果对应的,、第二层、第三层。 应的,他却并没看到,直到此刻沈忆寒闭上眼,再去重温,半部分,多了一句话—— ,为第四果。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层的要点,只怕都被祖,若她的传人不能突破到这境界,便无法看到这些内容。 沈那部分关于第四层的心经内容看了一遍,收获颇多,不少先前答案,比如他的劫雷—— 虽然关于第四层的心得中,长乐嘴,但还是敏锐的被沈心之木,纳容万物,我心之地,无所不留”。 再往后看,祖师婆解释了。 沈忆寒想了想,姑且灵台桃树具有吞纳包容一些匪夷所思之物的能力,想象的,譬如灵力、魔气……譬如劫雷。 这一点,在狮佛芥子中,,吸纳魔气时,沈忆寒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那魔气,却还是安然无恙,显然并未达— 劫。 雷,还是闪动在桃树枝干表面,就像是已经完全与它融为一体了,沈忆寒尝试将其分离,但只要刚分离出一缕紫雷,枝干。 沈忆寒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均无意外,就好一样,实在古怪得很—— 只有这一点古怪也就罢了,如小乘期,竟也没有雷劫了,他就这样平平顺顺、安然无恙,又或者几乎可以说是轻而易 至于这一切究竟是歪打正着,让他替阿燃挡的奇异变化,还是桃源心经本就如此,一。 这次突破后,沈忆寒愈发明白到意味着什么,可以说灵台桃树生则他生,会好过,成了雷击木的何止是那些桃树,如今他自己,又何尝不? 他抬起手来,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看见雷,再一念动,那些细雷却又无声无息的隐于毛孔血肉之下,。 这些暗色,无处不在。 沈忆寒想到一事,抬手微微一掠,划出一个水幕诀,心念微动,颗原本浅金色的瞳孔,被致密,若不仔细去看,这颜色差不大,只是他天生眸色便淡,色若琉璃,如此一来两只眼瞳一深一浅,看着却倒比一边正常、。 不过饶是如此, 妖异了点……倒也没什么,反正这姑妄山本来便是妖族老巢,只金瞳,,只要这样就很好了。 沈忆寒打开灵兽袋,来,但听得呼啦啦一阵振翅之声,数十只漂亮的鸟儿铺天盖地的飞了出来,一边飞一边七一嘴、:“可恶的人族!可恶的人族!” “可恶 “我们!告诉青雀!” 锦皮鼠一族出来了,二大爷闻言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刚才金叔叔过了吗,大王把你们关进来,肯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灰鼠话未说完,已经敏锐化。 妖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或者说,对动物而言,趋利避害,适者生存,这。 因此即便以二大爷的道行,远度,却也能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变化。 ,贺喜大王!” 具体恭贺什么, 沈忆寒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仰头看了看谷顶,说,狼王何日与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比斗?” 二大爷被他猝不及防问的一愣,这次回答的格也比他圆胖一些的灰鼠,那模 沈忆寒在鼠群中只略略一扫,便立刻找到。 两相对比之下,他蛋的父子关系。 看来这只灰鼠,就。 ” ,看样子像是在数数。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狼王的居处在哪?狮族的又在哪?” 这问题显然又问住了二大爷,狗蛋山谷出去,一路往西北方向,大概走两天,就能看到有一处悬崖,悬崖上掉下来高高的水,狼 沈忆寒有些讶然,道:“你们一族不是都不离开谷底的的?” 狗蛋他爹依旧很淡定,道:,从谷南有一条隧道能出谷,平常都是我走, 二大爷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大约是为了掩饰自,举起爪子干咳了一声,道:,好鼠没事不要出去。” 又?” 沈忆寒笑了笑,去看看了。” 二大爷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赶忙噗噗噗,你可别冲动啊,马上狼王就,万一他们看见你的眼睛……咦,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话未说完,化。 与妖族境界每往上一点,妖身同,人族修士的天赋却都点在了智力上,各种法术层出不穷,化 此术若在小乘期以下,花样众多,归根究底却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人修之中,只要境界高于施术者,看并非难事,但对妖族而言,要识破人族修士的法术, 而人修突破到小乘境界以后,所施展的化形术的程度,若是功夫到家,这种化貌形态,而这一切都是可以感受、触摸的,这已经不是拟真,而是的的确确成真, 化形术不是妙音宗的宗门所传之学,沈忆寒对得。 但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化,从初级到进阶、从入门到精通,不难看出……祖师婆婆当诣精深,琢磨这无甚大用,但以她的性情,只怕无论是变个模样去捉弄人、又是在沈忆寒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 此刻用得上,沈忆寒便匆匆扫了一遍,从其中化了最前面的一篇,想来应该是难度最小的。 沈宗主悟性一贯很好,只要他有心学,无论 因此数息功夫后,众的两只狐狸耳朵,还有身后出现的一条,都是齐齐怔住。 二大爷震惊道:“大……大大大?怎么……怎么……” ,感觉手感很是逼真,他倒的确万没想到,祖师婆婆化形术中化妖篇的第一篇竟然,在这姑妄山中,只要有个妖身就可以,具体是什么妖,倒也不重要。 他这么想,便笑了笑,也这么回答道个‘大王’,我是人是妖,很重要么?” 是不太重要,大王,您这是要离开谷底么?” ,去去就回。” 他话音一落,不等二大爷说什么,已经 云燃会意,龙身 倏忽之间,,朝着谷口飞去,待众鼠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看时,已经只看 二大爷傻眼了,捧着爪子念念叨叨道:“这……。” 狗蛋他爹亦有同感,真好。” 狗蛋在旁听嘴,急得六神无主道:“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爹,他们就这样出去,万一……万一被玄霄大王发现,那他,咱们不是死定了?” 二大爷还没缓过神来,狗蛋他爹倒是仍一个字的往外蹦着,慢慢回答,玄霄大王又管不着他,你怕什么?” 狗蛋无语片刻,道:“那现,不也是麻烦的很?我听说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有” 这下二大爷终于回神,闻言叹了了,两位大飞,也只能听天由命。” 一只毛皮道:“什么大王,都是大爷您老惦记太爷爷传下来那些什麻烂谷子的故事,现在连三岁的鼠都知道,咱,他们的身份肯定有问题,那天青雀来找人,就该把他们交出去,这下可好,‘大王’说走就走啦,咱”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狗蛋小黄,别说了。” 二大爷恨,懂什么懂?那天我和狗蛋来,一见到那位龙大王,就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比玄霄大王还要厉害,岁了——” “小娃子,你知道玄龙是什么子还要强大一千倍、一万倍的妖族,传说种万余年前,玄龙一了,你想想这山里几千年了,可有一个飞升的妖?那位龙大王……和一样,肯定是大有来头的,还有另一位大王,他那只眼睛我肯定不会看走眼……太爷爷说过了,像咱们这种妖,不了形,所以遇到厉害的妖,投诚一定了妖王,还有咱们什么事,没门啦!” * 沈忆寒却不知道一众鼠妖王后,扬眉吐气的鼠生。 他许久不曾飞行,几乎,是以刚才从谷底上来,第一反应不是去取鸾鸳,反倒是本能的就想去骑黑龙,等飞到了一半,才想起那日青雀到谷底找人,阿燃。 ,叫他只降落在谷口,不必到高空之中。 黑龙复又变小, ,黑漆漆的小小一条,若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他头上的龙角,但毕竟那叫青雀的龙,恐怕是已经有所察觉,沈忆寒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便道:“阿燃,你可能 ,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沈忆寒见状,看着黑龙那双乌黑的龙目,心知他,只是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收起龙角,叹了口气,也只了,你就躲起来,躲到我袖子里,好不好?” 这次黑龙低下了头,。 沈忆寒见状,知道这是阿燃如今,心中这才终于放下了几分,在树林中朝着狗蛋他 锦皮鼠要走两天的路程,换人来走,理当快上不少,例的缩地术。 然两个多时辰,走到东方天空都已露出微微的鱼肚白,仍是未见到狗蛋他爹所说的那个悬崖,水—— 即便距离上有些差距,以他的脚程,也早该到了,难道狗蛋 沈忆寒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却忽然听得前方林。 黑龙反应颇快,未等那声音靠近,已经一路向下,去。 等到面前的人影出现,小黑了。 沈忆寒心下松了口气,定睛一看,眼前的却是个细眉带几分邪气的锦衣男子。 这男子穿得一身雪白,端貌,然而这深山老林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富家公子打扮、孤身一人的年轻男子,沈忆寒除非是傻了,才 子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气。 很淡很淡,若不仔细一点, 树上,侧目看着他微微一笑,露出一种寻常男子决计难有的风流情态来,道:“小家伙,你可,你在这里绕来绕去,万一被他们抓住,那 沈忆寒愣了愣,一时没把联系起来,道:“……你是在叫我?” 白,直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道:“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还有哪个连耳朵尾巴都还不会是哪家的,才刚学会化形之术,就这么按捺不住跑出来想凑热闹?可是为了狼王和那呵呵,我今天可是大发慈悲了,这种热,最近狼王的无名火,可是大得很呢。” 沈忆寒闻言,心中只略想了想,倒也很快明白了过来,他—— 妖族化形,大都为了混淆视听,目的便是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本体,化形法,可以说是全无作用,虽使术,伪装的效果却半点没起到,还不如直接以本体示人,可为。 在妖族之中,似他现,显然是化形之术尚未修炼到家,而会人的,想必不少都是才学会化形之术,还新鲜着想以人族样貌示人的,伙”。 若在从前,他而非人族,但要看出他的本体,恐怕却也不是容易之事,但如今沈忆寒只要心念一动,眼中生了变化—— 竟然也是只狐妖……难怪悲”了。 沈忆寒佯作不觉,索性去,先是目露警惕后退了一步,又如临大敌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是谁……怎么,小家伙,难族么?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他语罢转身便,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那白衣男子走了几步,果然渐渐化作一条纯白的狐,转这段路,得换回原型走。” ,却没有立刻动弹。 白狐见状,看着他的,道:“怎么不变回去,该不会是不能吧?”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不曾搭话,只也跟着摇身一变,眨眼之后,已成 那白狐咂咂嘴,似乎略有些失望,道:“……修呢,你怎么还真是个‘小家伙’。” 沈忆寒:“……” 白狐道:“好了好了,我不了,干嘛一脸我骗了你的样子,要带你去看 去,沈忆寒跟在他身后—— 方才施术时,阿燃却是又变小了些,下的皮毛之中,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 四脚着地走路的感觉有些怪,沈忆寒很少,好在前面有白狐这么一个“同类”范例,他才能着痕迹的学习狐狸走路的动作,否则恐怕是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得 了的巨树跟前,停下了脚步,道:“就是这里,跟我进来。” 沈忆寒仔细一看,才发觉前方山路中断,,那巨树中空断落,另 白狐说完,便钻进了树洞,沈忆寒跟在他身后,只的气味,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很快眼前乍一开阔,。 ,山色如画。 沈忆寒抬头望去,山崖上,正汩汩往下落着泉水,泉水落处,水流缓缓下淌,从一个月牙型的,那池面形似月牙,如此景致,实在是静谧美丽。 沈忆寒看到眼前画面,心下却想,这和狗蛋他爹描述的那么像,他方才在周围绕来绕去,却压根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路—— 想想的确是人身时,自己根本不会想着要钻树洞,在鼠妖眼中,路,自然也不必多解释什么,一 他顿了顿脚步,道:“这前面是狼族的领地吧……我们是不是还是不 白狐回头看他一眼,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放心就是了,只要跟着我,不 走,沈忆寒只得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未说完,白狐却已经在前方步,用吻部推开了重重叠叠的枝蔓,道:“喏,你看。” 沈忆寒朝他拱出来的那个洞口往里一看,果然看见洞的那几匹狼,体型有大有小,毛色各异, 沈忆,朝着白狐扭了扭脑袋,意思是叫他赶紧走。 白狐动了动耳朵,脸上像是在笑,怕,这些都是怀孕的母狼,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她”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扭头看他,怎么知道的?” 那白狐望着他, “这山里难道有的事吗?”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沈忆寒心下一跳,一时几乎要以为自己的 此念一出,他心下狂跳,当即本能的反,四野却是极为安静,除了他休息的母狼们,再没有第三个妖兽。 白狐看着他的动作,噗嗤笑出了声来,道:“怎么,这会才开始担想害你,你可 这头正自说着,那的嚎叫声,白狐和沈忆寒都是一愣,扭过头去,却见山坡上跑,连沈忆寒都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几只母狼已经扑上前去,和 白狐状似惊讶道:“啊哟,这些豺是活腻了么,居 他话音未落,沈忆寒与白狐身后,沉的男声—— “是啊,重蒙,堂堂狐王,为什,出现在我狼族的领地上,难道是活腻了么?” 沈忆寒闻声,心中一沉,回过头去,却。 眼前这一点灰黑,这狼妖不知是何时靠近至此,沈忆寒竟没有发现。 这是一只—— 天阶。 他的脑子里几名字:玄霄大王。 虽说他的确是为了来,但也确实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以这种方式见到了狼王。 还不等他如何思索,那狼妖已经两步上前,抬爪上,低头俯视着他冷声道:“重蒙,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白狐一还不到,此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却是半点,饶是如此,他竟也不急,虽被按着,仍是不见慌张,优哉游哉瓮声瓮气道:“搞什么鬼,我又不是第一次上你们这溜达,以前你不是也这么大?” 又道:“哎呦,能不能松手,上不来气了,我这有小家伙看着呢,你面子?” 狼妖闻言,冷哼了声,倒是。 沈忆寒在旁边听得哑然无言片刻,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狐王”,他这倒真是好运气了,出来一趟见了个狼王不说,…… 只是他虽扮作狐族,方才却半 他毕竟是第一次化形假扮妖族,岂知装什么就真的遇上了什么,妖……居然还是狐王,都说狐族生性狡诈聪明,恐怕方才在这狐王眼中,自馅,否则,这白狐方才不会句句都是试探,显然是。 但听这两妖所言,似乎颇为相熟,身份有猫腻…… 沈忆寒心下一动,朝着白狐看去,己。 * 新选出的妖王,狼族栖居之地和锦皮鼠那样的阴暗谷底压根不能比,,景致宜人,灵气充沛,更兼修筑了房屋,不少化了形的狼妖在屋舍之间穿梭,看起来几乎与人族 他腹下,会不会被玄霄发现。 毕竟是天阶妖兽,整个,但岂知那巨狼却与狐王似得,半点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 若有用心的狐王可能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狼王要,玄霄看起来没发现,想必便是真的没发现。 沈。 进了狼王居处,一人两妖成了人形。 妖的模样,假装自己没能力完全化人,那狼王玄霄却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并不感兴趣,不过是碍于重蒙的面子,才也在房中给他留了一张椅子。 有狼族侍女进的,沈忆寒低头一看,却是些稠白的不知什么兽类的奶,闻起来除,叫他一时有些无法下嘴。 重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眯眯道:“一个人的地盘,豺族那样的货色,早就被打得不敢露头,如今居然又长了狗胆,敢来挑衅生事,,哈哈。” ,这狼妖所化作的人形,魁梧高壮,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也像座小山一样,只是白,又未蓄须,因此观之略显森冷。 重蒙见他不言,似的,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这会脾气又这么好了,你只有欺负信你就猜不出来这群豺背后是谁在撑腰。” 玄霄冷冷道:“猜出来怎么样,猜不…卑鄙无耻之举,等到比斗过后,我自然将那人族碎尸万段。” 什么用,那个人族,不过是明璨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你是要做姑妄山妖王的人,就族头上拉屎?” 玄霄顿了顿,道:弟弟,我不能杀他。” 重蒙听了这话,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道还没坐热乎,就被别人惦记位置,算沾了先妖王的光,在姑妄山风光了百年千年,如今,现在你是妖王,他们都这样挑衅了,你还要忍,我嘛……也就罢了,毕竟是,你狼王是怂是孬,我狐族也都跟着你,可其他族支呢?” “看看你如今这样,谁还愿意跟着你,连鸟,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公然跟你作对,再这样下去,我了,反正你赢不赢的,最后也都不敢拿明璨怎么样,他还是要兴风作浪、作威作福,既然如此,这王,比认你这个妖王还多些,你做不做妖王的, 心,果然玄霄听完了,面色黑的像是锅底,一拳砸在旁边桌上,震得 沈忆寒本来好端端坐着,倒被 ,怎么办?” 重蒙顿了顿,道:“怎么办?是怎么立威的,你难道不知道么?” 玄霄闭了闭目,道:“我自然知道,只是……那个人族,如主的人修,祖父说过,此人颇有神通,叫我不可轻敌,现在就找上门去, 沈忆寒在旁听着,心下暗忖,看对风燮魔君,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如今姑妄山外,人族正邪两南北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算是决裂交战了,,非要在这个时候争姑妄山的妖王做,以沈忆寒对此人的了解,来做姑妄山的妖王。 那梦中一样,又勾结在了一起,此事只听当日“贺兰庭”所言,愿以偿,把持了姑妄山上上下下数十万妖灵,只怕玄门众修士都会有大麻烦。 想及此处,他 若在从前,阿燃尚如此要紧之事,自己即便没有头绪,也没有思路,但阿样的情形,只要与他商议一番,定然也能理清思路,如今却…… 如此想着,沈忆,却忽然面色微微一变—— 阿燃仍,可此刻却是一动不动。 他隐约觉得不对,左手抬了抬衣袖,右,去摸袖中阿燃的龙身,触手却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 沈忆寒谈,偏偏此刻他既无法离开,又不能揽开衣袖看阿燃的情况,只尾。 ,以往每次沈忆寒触及此处,无论云燃在干什么,都会轻轻摆一摆龙尾,柔,似乎是无声的抗议。 此刻,拨弄,毫无反应。 雷木 昆吾弟子甚众, 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 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 突破元婴, 闯出名号, 自立门户的,却如雨后春笋, 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 拜入这些剑君门下, 亦是有俸例可领的,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 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 若是比得不好, 太给自家师尊丢脸,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剑修们的胜负欲,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要拉着人家比试,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 然而等一把年纪,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 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登阳剑主”? 好家伙,连登阳剑主也没逃过这位“祖师婆婆”的石榴裙下? 登阳剑一脉传承至今,剑主自然不止一位,可以这位“祖师婆婆”的品味——眼前书架上能被她特意作成书册收藏的,无不是这宗的开山祖师,就是那派的立派先人。 他毫不怀疑这位“登阳剑主”,恐怕只会是登阳剑的第一任剑主。 这就奇了。 修习登阳剑不可妄动凡心,需得保持元阳之身,这规矩便是第一任剑主自己定下的,可这位剑主怎么还与一个女魔修有过情史? 难道第一任登阳剑主传剑之时,其实已非元阳之身了? 沈忆寒心中十分好奇,此事若是真的,只怕得是修界数一数二的大八卦了。 忍不住抽了那本书册出来。 历代登阳剑主的画像,他都在登阳峰上,云燃洞府中看过,所以对这第一任登阳剑主长得如何模样,沈忆寒心里也有个底。 若是这“祖师婆婆”画的不是初代登阳剑主,他定然也能一眼看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翻开这本书册的第一页,却与青冥真人的那本不同,扉页并非空空荡荡,只记几句如何与其相识的来由,而是夹了一瓣浅红色月季花瓣,这花瓣上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万年过去,竟然还柔嫩如初,似刚被摘下一般,色泽鲜妍美丽,旁题了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往后翻了一页,竟也不是登阳剑主的的画像,而是夹着一张流金曳洒的红纸,沈忆寒定睛一看,心下更吃惊了几分—— 这……竟然是一纸婚书? 婚书上却不再是“祖师婆婆”的笔迹,似乎是个男子的,笔意端稳中又带了些遒劲,沈忆寒一见之下,只觉这笔迹十分眼熟,立刻想起来这不正与昆吾山门那石上用剑刻下“昆吾”二字者,是一样的笔锋字迹么? 婚书写的海誓山盟、情真意挚,沈忆寒一目十行,只看写的是下笔写婚书之人,愿聘一女子为妻,后面落款处两人的名字却不知怎得,被人用黑笔涂了。 墨迹晕染成一团,再看不清两个名字是谁。 沈忆寒心下大奇,又翻到下一页,这次总算是登阳剑主的画像了,只是却与记录那青冥真人相貌的简约小像不同,画像上的男子背负长剑,身形高大,一手在后拉着只女子的手,却并没转过头来,这画像正是以被拉着手的女子视角画就。 画像旁也并无小字,既没记载登阳剑主的修为境界,也没记载他的生辰、灵力属性,整页都干干净净,只有这么一幅画。 又翻了一页,这次的画像却是一男一女练剑,那男子扶着女子的肩臂,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情意缱绻,沈忆寒看到这张脸,立时认出这正是云燃洞府中挂着的初代登阳剑主画像上的模样。 他心道:“看来此‘登阳剑主’的确是彼‘登阳剑主’了,瞧着这位‘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如此情深,两人甚至连婚事也定下了,怎么却从未听说过初代登阳剑主有位道侣?” “是了……那婚书被划成那副模样,只怕是临到成婚之际,这桩婚事没成,难道是初代登阳剑主发现了这‘祖师婆婆’所习并非正道功法……咦,却也不对,都说上古时期,人族修士之中并不分正邪,鬼道魔道修士也是不会被群起而攻之,喊打喊杀的,那为何这两位前辈的婚事会……”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往后翻了几页。 这几页却也不是春|宫图,而是“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相处的各种场景,其中以两人一同练剑的画像最多。 那画像会动,沈忆寒于剑道一途,虽远不及云燃精深,悟性却并不差,连翻几页,渐渐看出两人所使的剑招一攻一守,一动一静。 剑意也是如此,一个霸道炽烈、一个流静如水,虽然乍看之下似乎完全不同,但偏偏却又处处相互依凭、招招彼此援赖,两人情意缱绻之下,又更似珠联璧合一般。 沈忆寒越看越觉得心惊,暗道:“先前还当这位‘祖师婆婆’只是个修习采补合欢之道的魔修,可只看这些画像中她的剑道造诣,便半点不比如今见过昆吾剑派的诸位剑主、剑君差到哪去。” “她的剑招剑意,又与初代登阳剑主如此契合,阴阳相济、琴瑟调和,倒好像两人所使之剑,都是依托彼此而生的一般,更可见这两位前辈之间情分,绝非一般。” 沈忆寒又翻了几页,每遇到书页上又是两人练剑画像,他便忍不住多看一会,实在这两人所使剑法太过精深奥妙,他只要稍看一会,便忍不住心神陷入其中,为之目眩神迷。 等翻到最后一页,终于不再是两人练剑相处的画像了,而是祖师婆婆断断续续的笔迹。 这一页下笔忽轻忽重,落笔不稳,似乎书者受了不轻的伤,却很简短,只有两句—— “好,既叫我滚,我滚便是了。” “我滚了,便再不回来。” 沈忆寒再往后翻,都是空白,脑中已出现了一番爱恨情仇,心道十有八九是这祖师婆婆的风流债,终于被爱人发觉,登阳剑主不能相容,两人之间这才恩断义绝。 沈忆寒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吃到这么个大瓜,替这二位感慨惋惜了片刻,忽然想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开启密室石门的机关,而不是在这品鉴万余年前修界前辈们的爱恨情仇。 他这才终于再不去看那些书册,而是仔细翻找了起来。 可惜找了半天,都没在书架上发现什么机关。 密室中除了这个书架,还有床榻桌案,梳妆台镜,那床榻四角有柱,柱上有锁链镣铐,这些东西用来做什么,自然可想而知。 沈忆寒又翻过了桌案,梳妆台,只在一个木匣子里发现了两个剑穗,其余的便再一无所获。 他只得转身回了谢小风尸身边去,琢磨起从他怀里摸出来的几样东西,乾坤袋是打不开的,一瓶丹药一瓶药粉,瞧着也和这密室无关,那么便只剩下那个兽皮卷轴了。 沈忆寒拿起那卷轴,想要展开来看,却忽然发现卷轴似被锁住了,打不开。 他一愣,将那卷轴翻转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然发觉这东西虽然看似寻常,不蕴灵力,却有被滴血认主过的痕迹,竟然是一件法器。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趴着的谢小风,顿时明白了什么。 沈忆寒略一思忖,便立刻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到了卷轴上,果然下一刹那,卷轴轻颤几下,继而周身宝光流动—— 他感觉到灵台忽一清明,识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微缩的洞府模型,仔细一看,果然正是身处的这座洞府。 与此同时,那禁锢全身灵力的不知名力量,也仿佛在瞬间消弭了。 沈忆寒松了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心念一动,稍作尝试,果然“吱嘎”一声,那密室的石门随之缓缓打开了。 这处洞府竟然是件可以滴血认主的法宝。 此刻洞府就在沈忆寒识海之中,他才发觉原来这座洞府的机关远不止密室入口的这处石门,还有他方才进来时的那一段曲折漫长的岔道,竟然也是可以更改的。 这洞府原认了谢小风为主,谢小风现下身死,才能再被滴血认主。 此物应当是那位“祖师婆婆”曾经所有,且看其中摆设未变,犹如那位“祖师婆婆”还在其中生活一般,可见谢小风应当也是刚得到它不久。 这洞府能够隔绝灵识、封印他人灵力,嗯……果然是个将人绑进来,先这样……在那样……而对方却叫苦无门,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所在。 即便不绑人进来,“祖师婆婆”在此会情郎,想也十分安全隐蔽,不必担心被仇家追杀。 沈宗主见多识广,立刻便想到,有这种功效的炼器材料只有一种,名叫云水石髓。 这东西是极为珍贵之物,天地孕育所生,虽无灵智,却犹如活物,会自行吐纳日月精华,汇集灵气,仿佛一个天然的聚灵阵,灵识探入其中,也会被其吸纳,如长鲸吞水一般,只管叫旁人的灵力、灵识都有来无回,而且可以任意变幻形貌,融于周遭山水自然。 此物只弹珠大小的一块,便能在拍卖会上竞出天价,以此做成的储物戒指空间极大,还能隔绝旁人灵识探查,“祖师婆婆”竟然弄来了这么大一块,炼作洞府…… 若让那些炼器师得知,只怕听着都得肉疼死了。 灵力终于恢复正常,沈忆寒施了个洗涤术,将方才自己在衣裳上留下的“杰作”弄干净了,又将谢小风的尸身处置,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魔头夺舍前,毕竟是渡劫期大能,鬼伎俩多得很,只怕这具身体即便没了,也未必就是真死透了,偏偏他又未结婴化神,沈忆寒即便想从根儿上灭了他的元神,也是无从下手。 为今之计,也只能万事小心了。 他在谢小风的储物袋里找到了那个黑漆漆的罐子,然而这罐子似乎却也无法将蛊虫从他身体里吸引出来,他试着催动灵力,想将其逼出,仍是无果,只得作罢,心知这蛊虫只怕还大有门道,一旦种下,不是那么容易能驱除的,否则也不会在梦中折磨云燃许久了。 谢小风说,现世的并非剑道传承,而是他“祖师婆婆”的传承,不知其中会不会有这蛊虫的解法? 他想了想,掩去了本来面目,变回方才那副剑派弟子模样,鸾鸳也重又变作一把紫金软剑。 沈忆寒出了洞府,穿过瀑布的水幕,他经历了一番生死险境,重见天日,外头恰是黎明破晓,晨光熹微,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心念一动,一道宝光自瀑布后飞出,落入他掌中,却是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黑玉—— 正是那座洞府。 沈忆寒望向昨日传承现世,剑压传出之地,心下顿时明了—— 昨日的剑压,压根不是昆吾十七剑主留下的,而是“祖师婆婆”的剑压。 虽说上古人族修士中,并不区分正邪,但看祖师婆婆的行事做派,只怕也算不得很正派,魔道功法放纵欲望,长久修习下来,必然影响心性,心性变了,又会影响到剑意,她的剑压自然也不会如同登阳剑主的剑道传承现世时那般,刻意收敛戾气和杀意,怕伤及后人了。 这传承现世的热闹……只怕即便自己本不想凑,如今也非凑不可了。 方才云燃寻到此处,大概好友不知怎么觉察到自己遇上了危险,眼下自己脱身出来,该先给他报个平安才好。 沈忆寒正想摸出传讯玉简,却忽然眉心一动—— 似乎不用传讯玉简了。 云燃的气息……居然就在前方山林中不远处。 他正想过去,却远远感觉到一股剑意自那方向而起,激的整片山林树木颤动,无数鸟儿在林间枝头上扑簌簌飞起。 这股剑意之中,暗含杀意。 然而还未等这杀意落到实处,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到了另一股剑意—— 冷寂霸道。 此剑一出,生生压得先前那股剑意瞬间消弥于无形,整座山林中,似乎只剩下了这股剑意,林中的鸟儿也早已飞的一只不剩了。 问情 很快到了剑派大比的日子。 昆吾弟子甚众, 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 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突破元婴, 闯出名号,自立门户的, 却如雨后春笋,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 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拜入这些剑君门下, 亦是有俸例可领的, 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 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若是比得不好,太给自家师尊丢脸, 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 剑修们的胜负欲,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要拉着人家比试, 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然而等一把年纪,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 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第19章 只见铺天盖地、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虫群,正一缕一缕的从山谷中各处花丛里飞出,如缕缕黄烟。 “黄烟”正往一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黄云”。 这些虫群若说是蜂类,如此多的数量,却丁点声息没有,如非云燃忽然传音提醒,沈忆寒恐怕还得过一会才能发觉。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虫群已汇集成型,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嗡嗡的虫鸣山呼海啸般叠在一起,明明是虫声,听起来却竟然像是个人在说话。 不仅像个人,还像个女子。 虫声组成的女声轻笑两声,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宁静。 “正道弟子,入我杀门。” 这声音一落,铺天盖地的虫群便朝沈忆寒涌来,他已抽了鸾鸳吹奏起来,浅紫色的音波围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其中。 笛音肃杀,沈忆寒这次吹的曲子,名为《七王破阵曲》。 这曲子描绘的是七位妖王被人族修士围攻,落入绝境,殊死反抗的故事,本为一名同情那七位妖王,觉得人族修士阴谋算计、以多欺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乐修所作,所以虽叫《七王破阵曲》,那七位妖王最后却无一生还,曲名中讥讽之意可见一斑。 这曲子素来不大受玄门正宗待见,但经过数千年验证,杀伤力却毋庸置疑,沈忆寒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暇思索,便信手拈来。 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能怪沈宗主反应过度—— 他从小到大怕虫子。 偏偏方才云燃叫的突然,沈忆寒受惊之下看见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虫子,险些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数不清的虫群被音浪冲击,落在地上,沈忆寒看见自己被小山似的虫尸包围,更加发毛,笛音越催越急。 等终于将虫群悉数解决,他立刻一把火将那小山似得虫尸全给烧了。 一股油焦味在静谧美丽的山谷中弥漫开来,将原本的诗情画意毁的一干二净。 云燃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此虫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引。” 沈忆寒恨不得把火再烧大些:“什么丹药要用这么恶心的虫子炼?就是飞升丹我也不吃。” “……” 沈忆寒忽而想起什么。 “对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不待那头云燃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把那护身符摸出来,果然发觉有些厚,展开一看,护身符底下还有一层。 沈忆寒一眼就认了出来—— 三眼符。 此符顾名思义,符纸所在之地,如同驱符者的第三只眼睛,画得越好,其所视范围就越大,于符篆一道精通的修士,甚至能画出如灵识一般、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三眼符来。 沈忆寒沉默了一会。 心中默念: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 沈濯,你别胡想八想,自作多情! 自己给自己做完思想工作,沈宗主把符纸折吧折吧,装了回去,若无其事道:“方才那群虫子说,这里是死门。” 云燃的声音顿了片刻,从他识海里传来。 “嗯,此处传承,似乎不是我派剑主所留。” 沈忆寒道:“此处像个幻阵,我便想原路返回,恐怕也已无路可走了。” 果然回首依来路循去,再也不见那个连通着石门的洞口了。 云燃:“既已入死门,唯有死中求生,才可破死门而出。”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千挑万选,费尽心思,结果却选了个死门,那群虫子方才也说“正道弟子,入我杀门”,这显然是“祖师婆婆”有意设计的。 看来即便上古正邪不分,等到“祖师婆婆”留下传承时,人族修士却也已经分出正道魔道了。 “祖师婆婆”显然看正道弟子很不顺眼,所以特意把他们骗进来杀。 ……只能说不愧是魔修,果然随心所欲的很。 沈忆寒重新打量了一下山谷中的地形,忽然愣了愣,心道:“这冷泉自山壁上泄下,四周湖畔开花的样子……怎么同‘祖师婆婆’的那处洞府那么像?” 他往泉水落下的水幕边走去,果然看见一如那处洞府,这里的水底也有条细密排布,可供人过的石道。 沈忆寒吃了一回亏,这次便谨慎许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御鸾鸳往四周绝壁的山谷顶端飞去,然而不出所料,足足飞了半柱香|功夫,仍是不见崖顶。 这山谷,自然也是个幻境了,当然飞不到顶。 不仅是幻境,而且是死门、杀门之幻境。 在此类幻境中,唯有找到一线生机,也就是那唯一的生门,才能脱身出去,可这又谈何容易? 沈忆寒只得回了山谷底部,他刚想进入水幕,忽然感觉到身后一股劲风,这次他反应极快,不必云燃提醒,鸳剑出鞘,“嗖”的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斩落,掉在了地上。 那是半截足有碗口粗、还在蠕动的植物触|手。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整个山谷中的植株仿佛活了一般,变大变粗,近乎诡异的飞快生长,然后朝沈忆寒攻击。 沈忆寒有了准备,这次解决起来不见慌乱,很快便脱身,进了水幕后的山洞,洞口挤进来一只巨大的植物触|手,因为太粗,只进来了半截,另外半截卡在外头。 触手在洞口着急的摆动。 云燃的声音再一次从识海中传来:“你进山洞后,灵识印记变弱了。” 沈忆寒一愣。 难道这幻境里的山洞,也和那座洞府一样有隔绝灵力的效果? 可现在除了这山洞,他已无路可走了。 往前走了两步,沈忆寒传音道:“阿燃?” 识海中传来云燃的回应。 “我在。” 沈忆寒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一连问了数次,那头的云燃都不厌其烦的给了他回应。 看来联系只是削弱了,并未隔断。 不知怎的,分明眼下云燃也只能和他说话,帮不了他什么,沈忆寒却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这友人只要一张嘴,便会散发出一种可靠的气息吧。 这次在洞中,并未发现什么密室,看来幻境和现世毕竟不同,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 他方才其实产生了一些联想,有点怕万一前方真出现一个密室……密室里还有谢小风的尸体,那该如何与云燃解释? 好在没有。 山洞中出现的是几个少年的声音。 沈忆寒精神一震,寻声而去,果然走了一段,在拐角处与数名少年相遇,他看见其中一人,眼睛顿时一亮—— 贺兰庭。 既然见到这位,那幻境中就是没有生门,天道也得给他们硬造一个生门出来了。 贺兰庭既然在,沈忆寒目光一扫,果然便发现了他那好师弟。 几个少年身上十分狼狈,灰头土脸,有两人还负了伤,显然刚经过一番险境。 这几名弟子服色不一,瞧着并非同一峰座下弟子,却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结伴而行。 见了沈忆寒,几名少年紧张起来,一人抽剑指着他,明显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是哪峰弟子?!” 沈忆寒易容而行,但此刻手中的鸾鸳却已恢复本来面貌,常歌笑见了鸾鸳,立刻瞳孔地震。 沈忆寒皮笑肉不笑,虽是在回答那弟子,眼睛却看着常歌笑。 “我是他师兄。” 几名弟子一愣,纷纷扭头去看常歌笑。 “常师姐,他是……” “他是我师兄。” 常歌笑似乎在这几名弟子里地位很高。 沈忆寒略扫一眼也明白了。 都是练气筑基,已结丹的常歌笑当然地位高。 只怕这几名弟子,能在这幻境里活到现在,便多是仰仗他师弟…… 呃,还有贺兰庭的好运气。 “既是常师姐的师兄,咱们自当结伴而行。”抽剑的弟子收回兵刃,垂剑向下拱手道,“还未请问师兄贵姓,方才不知师兄身份,多有得罪。” 沈忆寒笑道:“免贵姓沈。” 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在石洞中摸索前行的道路。 沈忆寒发觉贺兰庭身上似乎受了伤,看了常歌笑一眼,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狼狈?” 众弟子见他身上衣裳完好,以为他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危险,叹了口气道:“我等不比沈师兄好运道,这一路走来步步九死一生,若非合力御敌,只怕我们眼下已没命在了。” 有个受伤的少年哽咽道:“刘师兄,王师兄、他们便已经……” 众少年都有些默然,显然那两位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中暗叹了口气。 天道安排给贺兰庭这气运之子传承,这些弟子半点不知,进来了,自然也不过只能是当炮灰罢了,运气不好便白白送了一条小命,修仙者比凡人长命的多,然而真要死起来,却也容易得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无常,人的命运亦如此,比一朵花、一棵草,并不高贵、特别到哪里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修仙正是与天争命,并非人人都有贺兰庭的好运气,大多数人是不争,活不成—— 争了,也未必就活的成。 大约他是早看倦了这些,所以才对修行渐渐没了兴趣吧。 众人在山洞中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两条岔路。 不知这几个少年先前遇上了什么,见到这条岔路,纷纷都面色紧张起来,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这可怎么办?” “咱们这次走哪边?” 有个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我闻到了,左边那条路……又有那种气味,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闻到了,是那东西……肯定又是那东西!” “走右边吧,我们走右边吧!” 沈忆寒正想问他们是什么东西,却听得一个虚弱的少年声音—— 是角落里脸色苍白的贺兰庭。 “不……不行,不能走右边。” 众少年见说话的是他,面色都愤怒起来。 “不走右边,难道再去和那东西拼命?去送死?刚才就是听了你的,我们才遇上了那东西,若不是你,刘师兄就不会死!若不是你!” 贺兰庭声音不太稳,显然身上伤重,痛得厉害,额头冒汗道:“相信我……真的,如果去右边,会有比那东西更可怕百倍的怪物……我感觉到了……相信我……请你们相信我……” 几个少年弟子显然不愿信他,其中一名提到那刘师兄,又呜呜哭起来,看着贺兰庭目中恨色更甚,显然认为是他把那“刘师兄”害死的。 “常师姐,沈师兄,让他一个人去跟那东西拼命吧,咱们走右边!” 常歌笑看了看贺兰庭,又看了看沈忆寒,显然有些犹豫,贺兰庭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哑声道:“你……你别去……会死的……你相信我。” 沈忆寒也闻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气味”—— 那是一股奇妙的异香。 谢小风留下的那半瓶红色药粉、还有那装蛊虫的黑色罐子里,都是这种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才闻到这味道不过一息功夫,他尚未细想,这味道会不会和蛊虫有关,忽觉一股酥麻感自紫府扩及全身,小腹处也聚起一股熟悉的热意。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险些变了脸色。 他早猜到这蛊毒,只怕不会简单放过自己,所以才急着寻找祛除之法。 谁知下一次发作竟这样快? 正在此刻,一声接一声的“咚”、“咚”声自左侧岔道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面。 “那东西……是那……那东西过来了……”说话的弟子已经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也顾不得等众人回应,扭头就朝岔道右侧跑去。 他一跑,立刻又有几人跟了上去。 问情 瞧这意思, 竟是打算不借分毫灵力,仅凭剑招取胜。 一时场上哗然,不少弟子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都抬头朝登阳峰方向望来。 沈忆寒感觉到许多目光, 忍不住问:“他们看你作甚?” 云燃顿了顿,道:“我尚未结丹时, 参加门中大比,亦从不动用灵力。” 沈忆寒一愣, 随即恍然大悟—— 这魔头果然煞费苦心,他如此效法好友曾经做法, 若能漂亮取胜, 自然便可吸引去云燃的目光。 届时再提出请求, 想拜入门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情至理至, 想必那个梦中, 谢小风便是这般打动云燃的。 只一会儿功夫,下面演剑坪上,谢小风已经与那吴姓弟子交了几十招。 那吴姓弟子修为已臻筑基初期,与谢小风这么个封住了灵力的炼气期弟子交手, 竟然频频显出破绽,而谢小风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含笑,一副从容不迫模样,仿佛他才是应该游刃有余的那个。 谢小风如逗一只急了的猫儿一般,分明行有余力, 却偏不立刻取胜,就这么戏弄了那吴姓弟子好几十招。 等到那吴姓弟子终于灵力不支,难以为继,谢小风才又快又准的挺剑一探,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长剑一翻,架在了那弟子的颈侧。 “哎呀。”他状似愧疚道,“一时没收住手,伤了师兄的脸,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吴姓弟子脸色十分难看,然而他也自知败的狼狈,听台下弟子们都在为对手喝彩,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了一声。 谢小风挽剑朝下,拱手笑道:“师兄,承让了。” 沈忆寒见此情景,并不意外,谢小风即便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曾经却也是渡劫期的大能,听闻当年风燮魔君也颇精于剑道,不动用灵力,收拾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担心,云燃会如同梦境中那般,因此看中谢小风,同意将他收入门下。 沈忆寒转头看了云燃一眼,果然见好友目色沉沉,正看着场上的谢小风。 “阿燃……你可是看中此人了?”沈忆寒道,“我见他方才分明早就可以取胜,却故意吊着那与他交手的弟子,最后又伤了人家的脸,此举倒是全无必要了,他却故意为之,瞧着不是个心性坦荡的,虽然资质不错,恐怕却并非良徒之选。” 云燃转目看他,道:“此人所用剑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沈忆寒一愣。 熟悉……? 谢小风一个魔头的剑法,云燃怎会觉得熟悉? 不过转念一想,谢小风既然敢在昆吾剑派大比、诸峰剑主眼皮子底下使这剑法,恐怕这剑法,也未必就真是魔修剑法,或许是谢小风换了一套玄门正宗的剑法,暂作遮掩,也不奇怪,他这好友是个剑痴,千年来,于剑道一途涉猎之广,非常人所能想象,会觉得眼熟,也完全有可能。 沈忆寒这么想,便这么开导了云燃几句,又道:“兴许是什么从前你学过的剑法,如今忘了。” 云燃摇了摇头,道:“不会,若我学过,绝不可能忘记,他的这套剑法……我并未见过。” 沈忆寒道:“剑出同源,即便没见过,可能也与你学过的其他剑法有共通之处,你觉得熟悉也不奇怪,我学新曲子时,也总觉得似曾相识的。” 又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你可没看上他吧?” 云燃目光一转:“……怎么?你似乎很不想让我收他为徒。” 沈忆寒被他道破心思,对上好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幽淡目光,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起来,他端起茶盏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抿了一口。 “……哪有此事?是你说你有意收徒,我才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似子徐这般的好孩子,此人心性不佳,自然不配学你的剑。” 越说越觉理直气壮,竟还瞪了一眼过去。 “怎的?沈某好心好意替你着想,云真人难道是嫌我多管闲事?还是觉得有何不妥?” “自然并无不妥,多谢沈宗主美意。” 沈宗主得了感谢,却不承情,只扭头哼了一声,恰与好友眼底那抹一闪既逝的浅淡笑意擦肩而过。 “今日大比结束后,你随我一道回一趟登阳峰。” “怎么了?” “有件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去了你便知道了。” 沈忆寒正心想这倒是奇了,云燃竟也学会和他卖关子了,却听下方演剑坪上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的喝彩声,几乎响彻整个演剑峰,身后的妙音宗弟子们这两日看比时,本已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却也跟着叫起好来。 他转目一望,原来最后一场比试,正在方才他与云燃交谈时,分出了胜负。 今年昆吾剑派大比的魁首,竟然是个十四五岁、才不过练气期修为的少年人。 而且最后三场比斗,胜出的这少年从头到尾未动用灵力,却打得漂亮,以弱胜强,称得上酣畅淋漓,让观比的弟子们看得目眩神迷,也过了一回眼瘾。 十年一度的大比,昆吾剑派准备给优胜者的奖励,自然是十分丰厚,更何况今年胜出的还是个年纪轻轻的炼气期弟子,真可谓是英雄出少年,筑基丹自然是不必说的,还有许多别的天材地宝,更可以不用灵石抵换,在昆吾剑峡深处,选一把合乎心意的灵剑。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却并未出乎沈忆寒意料的—— “弟子愿放弃所有奖励,只求拜入登阳峰云真人座下,请掌门真人、云真人成全。” “这……” 楚掌门有些为难。 虽说为各峰剑主真人择选弟子,的确是本门大比的目的之一,然而却大多是师父选徒弟,各峰剑主真人们若不主动开口,他这做掌门的,也不好硬塞。 而且拜师大多是顺道的,毕竟大比优胜者的奖励实在不薄,魁首的奖励更是丰厚,只一条:能进入昆吾剑峡深处,挑选灵剑,便能馋的天下剑修哈喇子直流。 须知,就连当年十七剑主的佩剑,只要未曾封剑的,也都埋在此间,若有缘分,能得这样的灵剑认主,真算是一件天大的机缘,这名少年弟子,却说放弃就肯放弃,拜师之心,倒实在是诚恳。 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小辈既已提了要求,楚掌门虽然为难,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扭头远远问道:“云师弟,你意下如何?” 沈忆寒见状,心中有些忐忑,瞧方才云燃意思,虽然似乎并无收徒之心,但也耐不住谢小风用大比魁首的名头要求,何况还有他掌门师兄亲自开口相求。 云燃却十分果断,拒绝的毫不犹豫。 “不妥,我与这弟子剑意不和。” 此话一出,立时引得场下众弟子们哗然。 此次大比前,早就传出云真人有收徒之意的消息,眼下大比魁首这般诚心,想要拜入他门下,云真人却为何又拒绝了? 难道真是因为剑意不和? 他们想起那位谢师弟方才在演剑坪上飘逸灵动的剑式,似乎的确与云真人的登阳剑,路子不大相同。 谢小风面现失望之色,道:“弟子剑意未成,愿再受真人教诲,请云真人……” 云燃的回答清楚利落,言简意赅。 “不妥。” “……” 场上一片死寂,谢小风也不再说话了。 楚玉洲轻咳一声,正觉这场面可实在有些尴尬,琢磨着该如何打圆场才好,一个温和且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另一处看台上传了下来。 “你的用剑路子,的确不适合登阳剑一脉,不过……倒是投了我的心意,孩子,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谢小风一听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即仿佛立刻反应过来什么似的,面露喜意,跪下朝着那看台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道:“弟子愿拜真人为师,谢真人垂青!” 这一切实在太快。 快到等沈忆寒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那边谢小风已经磕头认过师父,被执事堂弟子引去那发声之人所在的看台了。 沈忆寒自然不会认不得那个声音—— 云燃道:“看来师尊亦看中了他。” 沈宗主:“……” 沈宗主好险没一口气噎住上不来。 谁能想到,他千防万防,防住了这魔头拜入好友门下,做好友的徒儿;却没防住他拜入好友师尊的门下,做好友的师弟! 方才那出言收下谢小风的,不是旁人,正是云燃的师尊—— 慈恩剑主梅今。 ……啊,对了! 这密室能封印灵力! 云燃这般找他,在外头徘徊,却不曾破门而入,可见虽是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痕迹却在此处消失了,但又没有自己去往别处的线索,所以云燃才认定他仍在这附近,唤他的名字寻他。 他与云燃早年为了传音,曾互相印记过彼此的灵识,云燃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和方位。 没想到这间密室竟然连灵识印记的联系也能阻隔。 不过片刻,沈忆寒心里已转了许多念头—— 这山洞里七拐八弯,此间密室又如此隐蔽古怪,只要他不回答,云燃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能找到这密室。 沈宗主顿时更加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被云燃察觉,做贼一般的屏息凝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甚至连起身穿好衣裳都不敢,模样一时更加狼狈好笑几分。 好在果然如他所料,云燃的脚步在外来回逡巡了几圈,又叫了数声他的名字,洞中却寂静无人回应。 他似乎犹疑了片刻,良久,脚步终于渐渐远去。 沈忆寒又屏听许久,都不再有声音,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将衣衫整理好。 那蛊虫虽然厉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小风死了的缘故,这类催|情的下作之物,一贯都是要与人交|合才可缓解的,他自行纾解,倒也觉得身上灼热感消去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四肢百骸仍有些虚软。 沈忆寒心知虽然一时解了蛊毒发作,但那蛊虫还在他体内,尽管谢小风死了,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发作,或有什么别的影响,这总不是个办法。 问情 话音刚落, 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 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 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 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 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 无差别攻击所有人, 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 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 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 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 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沈忆寒几番催动真元,丹田紫府中的灵气都是动弹不得,暗自心惊,想道:“的确是太过轻敌了,小看了他,他眼下是练气期修为不假,却不知怎的,知道这古怪密室所在,装相引我前来,眼下中了他的套了,若不想个法子脱身,怕要殒命此处。” 好在谢小风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杀了他的样子,走近了几步眯着眼道:“本座倒很好奇,尔不过区区一元婴小辈而已,连你那好友都没察觉出本座身份有异,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从大比那日,你就在暗中窥看本座了吧?” 沈忆寒想要去动传讯玉符,然而此刻他半分调动灵力不得,竟然连乾坤袋也打不开,心中暗自叫苦,只能和谢小风胡扯八扯,好多拖延些时间。 “什么本座不本座的?你究竟是何人?” 谢小风冷哼一声:“本座的名头,你自然是不配知道。” 沈忆寒却道:“可惜我已经知道了。” 谢小风挑眉:“哦,那你说说看。” 沈忆寒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乐修靠的是以灵御曲,谢小风就算有些鬼伎俩花把式、如今不过也只是练气期,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自忖封住了他的灵力,便封住了他大半的本事,若他是个剑修,谢小风便不敢如此—— 可他的鸾鸳,不仅是笛,也同样是剑。 沈忆寒心下主意已定,微笑道:“我说了,怕你恼恨被我揭穿真面目,除非你保证,我说了你也不杀我,那我便说。” 谢小风嗤笑道:“我就是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沈忆寒道:“那我便不说了,你要杀就杀好了,悉听尊便。” 谢小风微眯起眼,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杀意,立刻又道:“只不过你的身份,若被旁人知道……你如今不过练气期修为,离了这间密室,想要自保,怕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又要在修界过上四处逃窜、人人喊打的日子了。” 谢小风道:“杀了你,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那可未必,你怎么觉得我不会把此事告诉旁人呢?我若死了,说不准有人找你寻仇,将你的身份公诸天下。” 谢小风冷笑道:“来便来好了,当本座很怕那些虾兵蟹将么?休再东拉西扯,本座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否则……” 沈忆寒道:“好吧,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谢小风忍无可忍:“快说!” 沈忆寒:“你是……” 他顿了顿:“一只蜘蛛精!” 谢小风:“……” 谢小风愕然无语了片刻,他方才听沈忆寒所言,还以为此人真知道自己的身份,万万没想到沈忆寒会给出这么个答案。 就在他错愕的这一瞬间,鸾鸳其下,鸳剑出鞘—— 剑从紫玉笛身而出,发出一声金玉相击的清鸣,沈忆寒动作利落如流水,引鸳剑直向谢小风面门刺去。 旁人都只以为妙音宗沈宗主是个风流秀雅的乐修,沈忆寒一生顺风顺水,遇到危急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并无几人知道,鸾鸳温莹剔透的笛身下,藏了把锋芒锐利的剑,他实是个笛剑双修的,剑道修为虽不示人,却并非没有,何况还有云燃这么个“天下第一剑”的好友。 谢小风反应虽快,侧身躲过,又一拍乾坤袋,也取出一柄灵剑,和沈忆寒交起手来,但是事发毕竟突然,他迎击的多少有些狼狈匆忙。 沈忆寒却是蓄势而发,剑下招招直奔谢小风命门,使的全是杀招,他虽不能动用灵力,竟也很快占了上风。 谢小风只觉密雨似的剑风将他围拢,他万没想到这么个看起来无一是处、玩世不恭的乐修,竟能有如此凌厉的剑意,居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沈忆寒终于寻到了谢小风一个破绽,正要一击毙命时,忽然听得耳畔“嗖”的一声,一个小小的什么物什飞到了他颈侧的皮肤上,不待他反应,便“噗”地钻进了皮肉。 沈忆寒心中大惊,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果然那小虫子钻进他的皮肉,他全身上下顷刻间便觉酸软无力,几乎连站也站不稳,单膝跌跪在地,鸳剑也再握不稳,“当啷”一声脱手掉到了地上。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他并非白纸一张,已是元婴后期修为,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带给他识海的冲击,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恨生 夜里刚下过一场细雨, 清晨时山峦间笼罩着一层薄雾,浩浩濛濛,如烟如露。 重绿掩映间, 一条蜿蜒曲折的山径若隐若现,尽头处的山门不知是用什么石料凿刻而成, 这道山门屹立在此,经历数千年风雨, 却仍未留下分毫被岁月磋磨的痕迹。 上用剑锋剜了两个字—— 昆吾。 剑入石深,剑锋即成笔锋, 遒劲飞扬。 一名小道童正引着一行人脚步徐徐的上山。 “沈宗主,实在不巧, 云真人月余前下山云游去了, 眼下还未回来呢。” “无妨。”对方笑答道, “我此次前来,只是闭关多年出关,恰逢贵派大比在即, 早听闻‘天下剑道出昆吾’, 只是贵派十年一度大比,此前总是错过,无缘得见,如今正好赶上, 所以也没来得及递拜贴,就带着门下弟子们冒昧前来叨扰了。” 小道童闻言,心下微觉奇怪,毕竟谁都知道,这位沈宗主与他们云真人是少年知交,相识千年。 修真之人无岁月, 十年一度的大比,可实在谈不上什么“赶不上”。 只是,他不过是昆吾剑派知客峰的一个小小接引道童,虽然奇怪,也来不及想太多,只觉得这位沈宗主,待他一个道童尚且这般客气亲切,半点不见身为一宗之主的架子,当真叫人如沐春风,寥寥数语之下,便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难怪云真人那般脾性,却独独与这位沈宗主交好了。 昆吾剑派有护山大阵,是当年剑派盛极一时时,由声名远震宇内四合的“昆吾十七剑主”设下。 飞升之下,无论修为高低,均只得由知客峰入山,无法御剑御器,腾空而行,只能一步一步的从这“问剑阶”拾级而上。 管你神仙真人、道尊剑君,统统一视同仁。 剑修脾气大抵如此,修界众人也早已见怪不怪。 沈忆寒却并不似看起来那般云淡风轻,心情畅快。 他抬起头看了看头顶望不到边的石阶尽头,心中有些着急: 也不知云燃是不是已经在云游过程中,带回那小兔崽子了? 无人知晓,沈宗主日前从闭关修行中醒来前,做了个梦。 这梦甚是古怪,甚是离奇,主角甚至并不是沈忆寒自己,而是与他相识千年的旧友—— 隔壁昆吾剑派那位素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无字剑尊,云燃。 梦里他那好友收了几个徒儿,个个来头都大的吓死人: 什么背负血海深仇的天道宠儿,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一次的机缘,他喝水一般寻常的一个个撞上、什么北境魔修大能夺舍重修的假身、还有看起来分明平平无奇,资质平庸,日后却会在修真界掀起血雨腥风、扮猪吃老虎的黑莲花…… 这些好徒儿,几乎没一个省油的灯,还有个共同点: 都对自己师尊心怀不轨。 天道宠儿日久生情、魔修大能馋他好友的身子、黑莲花爱而不得扭曲变态、因爱生恨……为了达成目的,他们不择手段,花样百出,最后折磨得他那位好友苦不堪言。 这梦的确称得上离奇古怪,若是旁人告诉沈忆寒,云燃将来会同自己座下弟子——而且还是男弟子,而且不止一个……纠缠不休,他是决计不会信半个字的。 偏偏这梦醒后,妙音宗门中只有掌门才能得见,秘传多年的灵宝——幻元灵璧寸寸碎成了齑粉。 沈忆寒自幼便知,这灵宝有通未来、窥天机的本事,虽然沈家人从未见过这宝物发挥作用,但还是老老实实的,一直将它供在只有掌门才能进入的静室之中。 这宝物好生生的在静室中待了数千年,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的碎了。 偏偏碎之前,沈忆寒就在它面前打坐入定,闭关修行,做了这么一个古怪的梦。 要让他相信二者之间没有关系,不太可能。 偏偏门规家训写的清楚明白,继任掌门者,倘若从灵璧中窥得天机,不能对第二人提起半个字,否则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沈忆寒当初从外祖手中接过宗主位置时,也是发过这誓的。 这个梦离奇至极,若说是“天机”,那天机也未免太恶趣味了些。 偏偏,他还无法对旁人提起这个梦的只言片语。 …… 小道童领着妙音宗一行人终于登完了问剑阶,安置他们在客舍落脚。 沈忆寒仍未收到云燃回给他的传讯玉简,越发怀疑那梦的内容是真的—— 瀛洲贺氏遇上了灭门惨祸,只余下一根独苗被人追杀,恰被出门云游的云燃撞上了。 当今修界,大小修真世家门派林立,其中最声名煊赫的,便是“两姓三宗”。 瀛洲贺氏,正是“两姓三宗”中的两姓之一。 偌大一个世家,传承数千年,子弟门生无数,如今却说被灭族便被灭族了,那场面何等惨烈,可想而知,也不知凶手是何等手眼通天。 云燃如果为了护着那个被追杀的孩子—— 也就是沈忆寒梦中,他未来的大徒儿,无瑕分神,回应他的传讯玉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几日在赶来昆吾剑派的路上,沈忆寒越想越觉得,自己这梦可能真的不止是一个荒诞离谱的梦。 如果连瀛洲贺氏这样世家的覆灭,都能提前被自己因梦预知,那说他窥得了天机,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所以,他那好友……将来真的会被几个徒儿虐身虐心、弄得道心破碎、修为也大损? 沈忆寒与云燃少年相识,云燃如今的一身剑道修为,没人比他更清楚得来何等不易,如果真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付诸流水,那天道待他未免也太过不公了. …… 小道童和沈宗主客套了几句,正要乘鹤离开知客峰,去知会掌门真人,有客到访,却又被那位沈宗主叫住了。 “小道长留步。” 道童驻了足,扭过身来。 这位沈宗主生的俊朗柔和,柳叶眼,含珠唇,眉眼仿佛天生亲和,未语先笑,虽然道童知道他已千岁有余,并不比门中那些威压极重的剑主们年轻,但看上去,沈宗主却不过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模样,他着一身雪青色衣衫,锦带掐腰,身量挺拔修长,腰坠一块脂白玉长生结,瞧着不像是修仙者,倒像是俗世中翩翩佳公子。 小道童是个颜控,不免对他多几分耐心。 “怎么了,沈宗主?” “不知今年参加贵派门内大比的,可否有一位叫谢小风的弟子?” 小道童面露为难。 “这……我派只要年满十六,拜入门内满了五年的,都可以参加大比,我派弟子甚众,眼下大比尚未开始,轮次尚未排好,晚辈也不曾听过,有这么一位谢师兄……” 道童正说着,见沈宗主面露失望,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忍见他如此神情,鬼使神差竟然改了口,给自己揽了差事道:“……不过,若是沈宗主有事要寻这位谢师兄,晚辈可以替宗主去打听打听,只是要请您稍待几日。” 沈忆寒脸上云销雨霁,一派春风和煦。 “如此甚好,那便麻烦了。” 等道童离去,旁边才有个惫懒的青年声音咂舌道:“又忽悠人家替你打白工,连块灵石也不给,忒也抠门。” 沈忆寒义正辞严道:“师弟说笑了,这位小道长一看便是志趣高远之人,哪里在意一两块灵石?” 常歌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道:“现下也到昆吾剑派了,你总能说了吧?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出关就要来看人家门派大比,咱们是乐修,跑大老远,瞧一群剑修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沈忆寒道:“天下百道不分家,多看看总归没坏处,正好子徐也到了该离岛游历的年岁了,此次昆吾剑派大比算是件盛事,子徐正可借此机会,结识些同辈弟子。” 这话却是对后面跟着他们师兄弟二人的一个杏衣少年说的。 这少年名叫燕子徐,是沈忆寒唯一的弟子,生得圆脸杏目,稚嫩眉眼未脱天真。 燕子徐背负一张古琴,闻言很是乖巧,垂首道:“是,师尊。” 常歌笑道:“若要结识同辈弟子,咱们琴鸥岛上便有很多,我看子徐在师兄弟中人缘好得很,何必非要来同这些又臭又硬的剑修打交道……” 又道:“你方才找人问的那谢什么风又是谁,你要子徐结交的,可是这人,怎么先前没听你提过?” 沈忆寒闻言,面上笑意稍淡—— 谢小风,正是他梦中那个将来会拜入友人门下,夺舍重修的魔修。 此人盯上云燃的原因也很简单…… 馋他身子。 沈忆寒正要回答,忽觉身上的传讯玉简微微颤了颤,当即取出来用灵识一探。 果然是他那下山云游,不知所踪的好友终于回了话。 回的十分言简意赅。 “稍待,即归。” 这句话刚出去,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还没看清楚形状,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恨生 那梦中贺兰庭好歹刚开始还将云燃当作师尊敬重, 严姓三弟子黑化前,也没折腾出什么太大麻烦, 只有谢小风, 画皮底下本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修,自然不会有什么底线可言,为了和“师尊”春风一度, 又是布阵摄魂术, 又是炼毒下蛊,真叫一个花样百出。 此人若能逮到机会和云燃独处,一张嘴——搞不好都能喷出合欢散来, 沈忆寒心觉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恐怕也不过如此,哪能让他如愿? 谢小风装可怜,他也不慌,只坦然道:“谢师弟, 这就是你刚入门不久,不大清楚了, 我同你师哥相识千年,他使的什么剑法, 我不曾瞧过?你师尊梅真人也是自小亲自指点过我不止一次的,我心里亦将他当师父看待,谢师弟方才所言, 实在见外了,你这本剑谱,兴许我也略懂几分,不如叫我也一同瞧瞧?” 谢小风怔然片刻,大约万没想到他堂堂一宗之主,竟能面不改色, 说出如此厚颜无耻之话。 沈忆寒就算与云燃再交好,毕竟也不是昆吾剑派弟子,更非师出梅今门下,按理说,谢小风既提了这剑谱是师门秘传之物,沈忆寒若讲礼识相,便该自行回避。 然而眼前这位沈宗主,不仅不回避,甚至还一口一个“谢师弟”的叫起他来,倒好像梅真人当真也有他这么一位便宜徒儿似的。 谢小风面露为难,看了一眼云燃:“师兄,这……” 心中盼望云燃能将这位不懂避嫌的沈宗主赶走。 云燃却只是目色淡淡看了沈忆寒一眼,道:“无妨。” 谢小风:“……” 沈忆寒见他脸上那副乖巧可怜模样,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心下不由暗笑。 三人一同前往云燃洞府外的枫树林前。 云燃道:“你有何处不明?” 谢小风在四周看了一圈,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来,道:“请师兄看剑谱的第八页。” 云燃不必去看那剑谱,也知他说的是哪里,颔首道:“你练过,我看。” 谢小风依言比划起来,动作间颇为生涩迟滞,与那日大比时他使用自己剑招的流利圆融,判若两人。 这下不必云燃发话,沈忆寒也看出了不妥来。 方才他那话并非作假,沈忆寒虽不爱修行,但自幼聪颖非常,过目不忘,这些年他与云燃相处,虽未刻意留心,云燃用过的许多剑法,他即便不明其理,却也能记住其行剑轨迹和大致使法。 谢小风的确是用错了这一式,云燃微微摇了摇头,道:“不对,剑行至左胁下,逆转而出,应自云门、中府发力,再将真元汇聚而出。” 谢小风依言又试了一遍,却不知怎的,仿佛半点没听懂云燃所言似的,仍是刚才那副笨拙模样,练毕后,见云燃不言,羞惭道:“师弟愚笨,不知可否请师兄……” 沈忆寒心知他要说什么,当即横插一脚道:“诶,这招我倒是看懂了,不如由我来教你,再让你师哥瞧瞧,我教的对不对。” 语罢不由分说,上前在谢小风错愕的目光中环住了他的肩臂,握住他的手腕道:“谢师弟,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凝神?” 谢小风:“……” 谢小风连看云燃好几眼,见他都没什么反应,只得依言凭沈忆寒摆弄,沈忆寒手把手引着他将那一招使过一遍,才松开他望向云燃,笑道:“如何,可有错处?” 云燃道:“没错。” 沈忆寒转目望向谢小风,一张俊脸上笑意吟吟:“谢师弟,可会了么?你若还不会,不如我再教你一遍?” 谢小风:“……” 等谢小风离开后,云燃道:“甚少见你如此热心。” 沈忆寒义正言辞:“谁说的,我一贯十分热心,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 “是么?”云燃静默片刻,“那你还有何处,是我不曾了解的?” 沈忆寒摇着扇子思考了一会,道:“这自然多得很了,连我自己有时也觉得不甚了解自己,更何况是你。” 云燃忽问道:“你可是不想我收徒?” 沈忆寒被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句,问的一愣,心道从前好友不是怪迟钝的么,怎么如今倒是忽然敏感起来了? 不过也是他最近几日做得太过,的确有些明显,云燃会多心,也情有可原。 沈忆寒心念流转,忽觉或许应该把那梦告诉云燃,毕竟他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云燃身边,梦中那姓严的三弟子,也至今没有出现,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扇动的缘故。 然而他刚一张口,想提那梦境的内容,忽觉舌尖一痛,心底不知为何出现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来,就好像他如果真这么做了,会有极其不好的事在未来等着他。 修真之人感应天意,偶尔能够提前预知危险,由此避祸趋福,沈忆寒从前也曾产生过这种感觉,无一例外的都应验了,如今这次,却是他预感最强烈的一次。 方才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了心底有个声音在警告他,不要这么做,否则便会落得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忆寒这才忽然明白了,原来门规不许妙音宗历代宗主泄露在幻元灵璧中所见之事,并非真为了维护什么秘密,而是先人为了保护他们。 ……这就是天机吗? 沈忆寒心情复杂。 他最终还是没再提那梦。 “哪有此事,我不过是替你着想,觉得弟子宁缺毋滥罢了,你看我不也只收了子徐一个徒儿吗?” 云燃道:“果真?” “千真万确。”沈宗主撒谎不眨眼道,“我何曾骗过你。” “……” 见友人不言,他才想起自己似乎的确骗过他,而且岂止是骗,少年时捉弄他都不知捉弄了多少次,得亏云燃性子虽冷,脾气却好,从来不与他生气。 干咳一声,道:“总之我做什么,自然都是为你好的,你不必太多心。” 心中却想,得快些把谢小风这个麻烦解决掉,要么抓到他就是魔修的证据,让梅叔把这个不安好心的假弟子扫地出门,要么他亲自不着痕迹的了结此人,否则麻烦无比,后患无穷。 产生了这个念头,沈忆寒这日回了客舍后,便把一缕灵识分出,前往垂秀峰,日夜观察谢小风的动向。 风燮魔君毕竟曾是渡劫期大能,虽然如今落魄,沈忆寒却也不敢轻敌,他这缕灵识及其浅淡,也不敢太过靠近谢小风,生怕被他察觉。 然而观察了数日,谢小风都并未露出马脚,只是在垂秀峰上如常生活,看书练剑,打坐吐纳,一如寻常,和师尊梅真人也相处融洽,端茶递水、十分殷切勤快,俨然是个好徒儿。 沈忆寒虽明知他有鬼,然而如果没有谢小风就是魔修的证据,他也不能主动在人家昆吾剑派的地盘上,对一个练气期的弟子做什么。 偏偏那梦中谢小风对云燃用过的许多下作魔修手段,如今竟都没用上,沈忆寒一连搅黄了数次他与云燃独处的机会,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打草惊蛇了。 恰好众妙音宗弟子都深惧的那位“太师伯”,收到他的信后自南海动身,沈忆寒感知到他的气息,知道他已快到昆吾山门了,索性就没再去登阳峰,只留着那缕灵识依旧跟着谢小风。 时至今日,一连数日都不见人影的常歌笑,才终于露了面。 沈忆寒道:“难得出门一趟,你又四处鬼混,一连数日不见踪影,连子徐都比你像长辈些,如今见陆师伯来了,你倒知道怕了?” 常歌笑眉眼生得稠艳美丽,不似男子,总是一副慵懒倦怠神色,闻言掏掏耳朵道:“师兄你还有脸说我?你成日往那云真人的洞府跑,知道的当你们是好友,要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不知道的,只怕还当你们是双修道侣,百年不见小别胜新婚,才要一叙相思,干柴烈火嘞,否则干嘛总赖在人家洞府里舍不得回来?” 沈忆寒道:“胡言乱语,我与云真人相识千年,是少年好友,多见几面怎么了,倒是你一连数日不见踪影,都干什么去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压低声音道:“你……你该不会又……” 常歌笑闻言,露出一个十分可疑的笑容来,并不回答。 沈忆寒眉头竖起低声道:“……这里可是昆吾剑派地界,你要是又惹什么麻烦,仔细师伯知道后不饶你。” “师兄不说,陆师伯如何会知道?”常歌笑道,“再说我也没做什么,只是结交了一位俊俏的小弟弟,不过他年纪小,我也守礼的很,既不曾对他说什么孟浪轻薄的话,也不曾占他便宜、吃他豆腐,只听他诉苦、说了些伤心事,我见他好生可怜,便安慰安慰他而已,这可是在做善事。” 沈忆寒蹙起眉:“什么可怜的小弟弟,你把话说清楚……” 他这位常师弟,虽然惫懒不着调了些,人却算不上坏,否则当年也不会被沈忆寒母亲收为弟子,唯有一点不好,便是有个怪癖——爱扮女子模样作弄人。 常歌笑生的美,这种美不同于沈忆寒的俊朗亲和,而是靡丽稠艳,他又自小不爱和师兄弟们相处,反倒讨师姐妹们的欢喜,于是在脂粉堆里,学了一身钗妆本领,扮起女子来,真可谓毫不费力,且模样不输许多艳名在外的仙子女君,当初就曾忽悠得琴鸥岛上不少怀春少年情窦初开,对一位“红绡仙子”魂牵梦萦。 他倒不是真喜欢他们,不过是性子顽劣爱作弄人罢了,此事败露后,常歌笑可想而知的挨了门中长辈一通狠罚,其中罚他最狠的,便是二人口中那位即将到来的“陆师伯”。 沈忆寒知道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并非真戒了女装的癖好,只是不在琴鸥岛上欺骗无知少年罢了,因为出去历练时,常歌笑还是时不时爱做女子打扮。 恨生 第12章 众弟子听他所言, 心中都颇觉震惊。 燕子徐一边给那名口鼻流血的师弟疗伤,一边道:“这剑压……难道是如同当年云真人得了登阳剑传承那般么?早听闻十七剑主中, 失传的几位并非真正失传, 而是剑道传承秉承主人遗愿,未寻到满意的传人,便隐而于世罢了, 如今这可是传承现世, 让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 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 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 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 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 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 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沈忆寒几番催动真元,丹田紫府中的灵气都是动弹不得,暗自心惊,想道:“的确是太过轻敌了,小看了他,他眼下是练气期修为不假,却不知怎的,知道这古怪密室所在,装相引我前来,眼下中了他的套了,若不想个法子脱身,怕要殒命此处。” 好在谢小风似乎并不打算立刻杀了他的样子,走近了几步眯着眼道:“本座倒很好奇,尔不过区区一元婴小辈而已,连你那好友都没察觉出本座身份有异,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从大比那日,你就在暗中窥看本座了吧?” 沈忆寒想要去动传讯玉符,然而此刻他半分调动灵力不得,竟然连乾坤袋也打不开,心中暗自叫苦,只能和谢小风胡扯八扯,好多拖延些时间。 “什么本座不本座的?你究竟是何人?” 谢小风冷哼一声:“本座的名头,你自然是不配知道。” 沈忆寒却道:“可惜我已经知道了。” 谢小风挑眉:“哦,那你说说看。” 沈忆寒心中渐渐有了个主意。 乐修靠的是以灵御曲,谢小风就算有些鬼伎俩花把式、如今不过也只是练气期,之所以有恃无恐,无非自忖封住了他的灵力,便封住了他大半的本事,若他是个剑修,谢小风便不敢如此—— 可他的鸾鸳,不仅是笛,也同样是剑。 沈忆寒心下主意已定,微笑道:“我说了,怕你恼恨被我揭穿真面目,除非你保证,我说了你也不杀我,那我便说。” 谢小风嗤笑道:“我就是要杀你,你又能如何?” 沈忆寒道:“那我便不说了,你要杀就杀好了,悉听尊便。” 谢小风微眯起眼,沈忆寒感觉到他的杀意,立刻又道:“只不过你的身份,若被旁人知道……你如今不过练气期修为,离了这间密室,想要自保,怕也没那么容易,到时候又要在修界过上四处逃窜、人人喊打的日子了。” 谢小风道:“杀了你,自然不会有人知道。” “那可未必,你怎么觉得我不会把此事告诉旁人呢?我若死了,说不准有人找你寻仇,将你的身份公诸天下。” 谢小风冷笑道:“来便来好了,当本座很怕那些虾兵蟹将么?休再东拉西扯,本座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否则……” 沈忆寒道:“好吧,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谢小风忍无可忍:“快说!” 沈忆寒:“你是……” 他顿了顿:“一只蜘蛛精!” 谢小风:“……” 谢小风愕然无语了片刻,他方才听沈忆寒所言,还以为此人真知道自己的身份,万万没想到沈忆寒会给出这么个答案。 就在他错愕的这一瞬间,鸾鸳其下,鸳剑出鞘—— 剑从紫玉笛身而出,发出一声金玉相击的清鸣,沈忆寒动作利落如流水,引鸳剑直向谢小风面门刺去。 旁人都只以为妙音宗沈宗主是个风流秀雅的乐修,沈忆寒一生顺风顺水,遇到危急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并无几人知道,鸾鸳温莹剔透的笛身下,藏了把锋芒锐利的剑,他实是个笛剑双修的,剑道修为虽不示人,却并非没有,何况还有云燃这么个“天下第一剑”的好友。 谢小风反应虽快,侧身躲过,又一拍乾坤袋,也取出一柄灵剑,和沈忆寒交起手来,但是事发毕竟突然,他迎击的多少有些狼狈匆忙。 恨生 沈忆寒被抓了现行, 再否认未免就有点太死鸭子嘴硬了,这般模样被好友看见,他心里既觉得羞惭又无地自容, 侧过眸子去不敢看云燃,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道:“……你先转过身去。” 这话出口,又仿佛更加不妥了。 两人少年相识, 从还未辟谷开始,沈忆寒便与云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修炼…… 什么事他们不曾一同做过? 当年沈忆寒筑基,在琴鸥岛上的寒泉之中,云燃特来为他护法, 可说两人早就见过彼此一|丝|不|挂的样子, 且都没觉得有什么—— 眼下他却让云燃转过身去。 沈忆寒感觉身上热的难受, 仿佛四肢百骸、奇经八脉里都烧着三昧真火,那种蒸腾的热意一缕缕往头脑和下腹涌去,叫他无法思考太多,只是本能的不想被好友看见自己这副样子。 然而这次云燃却没像往常那样听他的话。 他脚步顿了顿, 往前走来,撕裂的空间裂缝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沈忆寒仰头看着他, 只觉视线有些模糊,望不清云燃的神情。 “你……” 他想问云燃要做什么, 话没出口,便感觉到一只手被好友抓住,对方微凉的指腹搭在他的脉门上,轻轻按压,沈忆寒全身一僵, 只觉云燃的触碰带来了一股细微过电般的酥麻感。 云燃叩脉片刻,很快有了答案,抬眸望着他道:“不是春|药,你中蛊了?” 沈忆寒没回答,抽回了手,声音有些颤抖。 “你……你别碰我。” “我替你逼出蛊虫。” “……” 沈忆寒意识越来越模糊,云燃的声音分明落在他耳里,每个字他都能听懂,组合成一句话却又好像不懂了,半天才艰难的领会了云燃的意思,强逼着自己保持清醒,缓缓道:“你……你出去……没……没用的……” 云燃这次却十分强硬,压根没有理会他的话,一手扶住沈忆寒的肩,一手指尖凝聚朱红色的灵力,往沈忆寒眉心送去。 好友的灵力,沈忆寒本来早已习惯,这次却不知怎的,方一进入他的身体,那灼热的灵流就激的他身子微微一颤,周身热意更盛几分。 待云燃的灵力抵达丹田紫府,欲要逼那蛊虫离开,蛊虫却灵活的钻入了沈忆寒的经脉之中。 人体奇经八脉、周天衍化之构造,何等复杂?那蛊虫灵活的在他身体中和云燃的灵力躲躲藏藏、两相追逐起来,一时竟然谁也奈何不了谁。 蛊虫与云燃输入他体内的那股灵力相持不下,遭殃的却是沈忆寒。 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难受过,即便是突破时渡小雷劫,天雷劈下的疼痛,也比这样漫长琐碎的折磨要好得多。 更遑论他还在受情火煎熬。 云燃看出他脸色不好,那双平日里灵动狡黠的眼睛,此刻含着一点泪意,眼神却是空洞无神的,面色苍白中又透着一层病态的浅浅殷红,如宣纸上洇开的朱墨,知道他的身子怕是不能再承受,当即收回了灵力。 “沈濯,醒一醒。” 沈忆寒意识恍惚之间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脸颊,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丹药,逼着他咽下。 他浑身热的几乎要烧起来,只觉得那只手触感微凉,指尖带着薄薄的剑茧,两相触碰之下,轻微的摩挲叫他十分舒服。 沈忆寒本能的就想往上凑,然而脑海里终究还剩一缕清明。 电光火石间,他终于想起来这指尖带有剑茧的人是谁,这才强行忍住了凑上去的欲望,哑声道:“我说了……你……你先出去……” “那你怎么办?”云燃的声音清冷平静,“我观此处传承,并非我派剑修留下,反倒似魔修遗冢,幻境中多有可疑之处,幻境中人亦非真正活人,你若与之交|合,会丧失灵智清明、身堕其间。” 沈忆寒听他竟把“交|合”两个字,用那样平平淡淡的语气讲出,倒好像是在说什么与吃饭、睡觉没区别的常事一般,这倒很符合云燃一贯的性情。 即便是这种事,再他看来也是分毫不带情|欲和邪念的。 沈忆寒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一来,意识反倒清明了些许。 他忍了尴尬,哑声解释道:“不必担心……我不是要与这幻境中的人如何……我……我可以自己解决。” 这话说得很直白了,云燃不可能再听不懂。 云燃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站起身来道:“好。” 转身出了门去。 “祖师婆婆”的幻境十分逼真,与现实几乎分不出任何差别。 云燃出了门去,停步在宫室门前不动了,门上半透的槛窗依稀映出他的影子。 沈忆寒想如前次那般自行纾|解。 偏偏这回,无论他如何卖力,都纾|解不出来,足足半个时辰过去,没见半点成效,深刻诠释了什么叫越努力越痛苦。 这么一番不得其果的折腾下来,身上情蛊不仅未得缓解,反倒更加躁动,全身的真元都有些不稳、竟隐有逆行之兆。 沈忆寒心知不妙,然而此刻却也已束手无策,除了继续用灵力强行压制以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他嘴角溢出一缕血丝来,自己却浑然不觉。 不再尝试纾|解,起身盘坐,从乾坤袋中摸了调元丹出来,正准备服下后再调动真元强行压制,宫室的门却被人从外面顶开了。 云燃的面色是沈忆寒从未见过的沉冷,他两步上前,一把夺过了沈忆寒手中的调元丹瓶子,俯视着他,一字一句冷声道:“沈濯,你要死吗?” 沈忆寒喉结滚了滚,垂眸不答。 “你强行以灵力压制此蛊,我问你,你能压制多久?可曾想过,一旦真元逆行,紫府受损,你这一身修为便毁于一旦?” “那我还能怎么办?”沈忆寒哑声道,“我知道这传承里……可能有解我身上蛊毒的法子,可我现在还没找到……你告诉我,眼下除了压制……我又还能怎么办?” 云燃道:“此类情毒,本非一人可解。” 沈忆寒一怔,好友这话……说的他心头突突直跳,几乎不敢去想云燃是不是自己猜测的那个意思。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在床上微微朝后缩了缩身子,低声道:“眼下在这里……找不到女子解蛊的,何况即便真有……我与人家无亲无故,怎能……” 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眼前正有一个与他有亲有故的人,猛地顿住了。 云燃弯下了腰,沈忆寒的脸被他修长的五指捧起,一直躲避的目光再无可藏之处,被迫与他对视。 “我可以帮你,沈濯。” 云燃道。 “黄烟”正往一处汇集成一片巨大的“黄云”。 这些虫群若说是蜂类,如此多的数量,却丁点声息没有,如非云燃忽然传音提醒,沈忆寒恐怕还得过一会才能发觉。 不到一个呼吸的功夫,虫群已汇集成型,这次终于发出了声音,嗡嗡的虫鸣山呼海啸般叠在一起,明明是虫声,听起来却竟然像是个人在说话。 不仅像个人,还像个女子。 虫声组成的女声轻笑两声,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宁静。 “正道弟子,入我杀门。” 这声音一落,铺天盖地的虫群便朝沈忆寒涌来,他已抽了鸾鸳吹奏起来,浅紫色的音波围成一道屏障,将他护在其中。 笛音肃杀,沈忆寒这次吹的曲子,名为《七王破阵曲》。 这曲子描绘的是七位妖王被人族修士围攻,落入绝境,殊死反抗的故事,本为一名同情那七位妖王,觉得人族修士阴谋算计、以多欺少,不够光明磊落的乐修所作,所以虽叫《七王破阵曲》,那七位妖王最后却无一生还,曲名中讥讽之意可见一斑。 这曲子素来不大受玄门正宗待见,但经过数千年验证,杀伤力却毋庸置疑,沈忆寒不在乎这些,所以不暇思索,便信手拈来。 其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不能怪沈宗主反应过度—— 他从小到大怕虫子。 偏偏方才云燃叫的突然,沈忆寒受惊之下看见这么多密密麻麻的虫子,险些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数不清的虫群被音浪冲击,落在地上,沈忆寒看见自己被小山似的虫尸包围,更加发毛,笛音越催越急。 等终于将虫群悉数解决,他立刻一把火将那小山似得虫尸全给烧了。 一股油焦味在静谧美丽的山谷中弥漫开来,将原本的诗情画意毁的一干二净。 云燃的声音似乎欲言又止:“……此虫是炼制丹药的上好药引。” 沈忆寒恨不得把火再烧大些:“什么丹药要用这么恶心的虫子炼?就是飞升丹我也不吃。” “……” 沈忆寒忽而想起什么。 “对了……你是怎么看见的?” 不待那头云燃回答,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把那护身符摸出来,果然发觉有些厚,展开一看,护身符底下还有一层。 沈忆寒一眼就认了出来—— 三眼符。 此符顾名思义,符纸所在之地,如同驱符者的第三只眼睛,画得越好,其所视范围就越大,于符篆一道精通的修士,甚至能画出如灵识一般、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三眼符来。 沈忆寒沉默了一会。 心中默念: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阿燃只是一片好心…… 沈濯,你别胡想八想,自作多情! 自己给自己做完思想工作,沈宗主把符纸折吧折吧,装了回去,若无其事道:“方才那群虫子说,这里是死门。” 云燃的声音顿了片刻,从他识海里传来。 “嗯,此处传承,似乎不是我派剑主所留。” 沈忆寒道:“此处像个幻阵,我便想原路返回,恐怕也已无路可走了。” 果然回首依来路循去,再也不见那个连通着石门的洞口了。 云燃:“既已入死门,唯有死中求生,才可破死门而出。”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千挑万选,费尽心思,结果却选了个死门,那群虫子方才也说“正道弟子,入我杀门”,这显然是“祖师婆婆”有意设计的。 看来即便上古正邪不分,等到“祖师婆婆”留下传承时,人族修士却也已经分出正道魔道了。 “祖师婆婆”显然看正道弟子很不顺眼,所以特意把他们骗进来杀。 ……只能说不愧是魔修,果然随心所欲的很。 沈忆寒重新打量了一下山谷中的地形,忽然愣了愣,心道:“这冷泉自山壁上泄下,四周湖畔开花的样子……怎么同‘祖师婆婆’的那处洞府那么像?” 他往泉水落下的水幕边走去,果然看见一如那处洞府,这里的水底也有条细密排布,可供人过的石道。 沈忆寒吃了一回亏,这次便谨慎许多,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御鸾鸳往四周绝壁的山谷顶端飞去,然而不出所料,足足飞了半柱香|功夫,仍是不见崖顶。 这山谷,自然也是个幻境了,当然飞不到顶。 不仅是幻境,而且是死门、杀门之幻境。 在此类幻境中,唯有找到一线生机,也就是那唯一的生门,才能脱身出去,可这又谈何容易? 沈忆寒只得回了山谷底部,他刚想进入水幕,忽然感觉到身后一股劲风,这次他反应极快,不必云燃提醒,鸳剑出鞘,“嗖”的一声,不知把什么东西斩落,掉在了地上。 那是半截足有碗口粗、还在蠕动的植物触|手。 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整个山谷中的植株仿佛活了一般,变大变粗,近乎诡异的飞快生长,然后朝沈忆寒攻击。 沈忆寒有了准备,这次解决起来不见慌乱,很快便脱身,进了水幕后的山洞,洞口挤进来一只巨大的植物触|手,因为太粗,只进来了半截,另外半截卡在外头。 触手在洞口着急的摆动。 云燃的声音再一次从识海中传来:“你进山洞后,灵识印记变弱了。” 沈忆寒一愣。 难道这幻境里的山洞,也和那座洞府一样有隔绝灵力的效果? 可现在除了这山洞,他已无路可走了。 往前走了两步,沈忆寒传音道:“阿燃?” 识海中传来云燃的回应。 “我在。” 沈忆寒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又走了两步。 “阿燃?” “我在。” 一连问了数次,那头的云燃都不厌其烦的给了他回应。 看来联系只是削弱了,并未隔断。 不知怎的,分明眼下云燃也只能和他说话,帮不了他什么,沈忆寒却觉得安心了许多。 可能是因为他这友人只要一张嘴,便会散发出一种可靠的气息吧。 这次在洞中,并未发现什么密室,看来幻境和现世毕竟不同,沈忆寒心里松了口气。 他方才其实产生了一些联想,有点怕万一前方真出现一个密室……密室里还有谢小风的尸体,那该如何与云燃解释? 好在没有。 山洞中出现的是几个少年的声音。 沈忆寒精神一震,寻声而去,果然走了一段,在拐角处与数名少年相遇,他看见其中一人,眼睛顿时一亮—— 贺兰庭。 既然见到这位,那幻境中就是没有生门,天道也得给他们硬造一个生门出来了。 贺兰庭既然在,沈忆寒目光一扫,果然便发现了他那好师弟。 几个少年身上十分狼狈,灰头土脸,有两人还负了伤,显然刚经过一番险境。 这几名弟子服色不一,瞧着并非同一峰座下弟子,却不知怎么走到了一起,结伴而行。 见了沈忆寒,几名少年紧张起来,一人抽剑指着他,明显有些色厉内荏道:“你是哪峰弟子?!” 沈忆寒易容而行,但此刻手中的鸾鸳却已恢复本来面貌,常歌笑见了鸾鸳,立刻瞳孔地震。 沈忆寒皮笑肉不笑,虽是在回答那弟子,眼睛却看着常歌笑。 “我是他师兄。” 几名弟子一愣,纷纷扭头去看常歌笑。 “常师姐,他是……” “他是我师兄。” 常歌笑似乎在这几名弟子里地位很高。 沈忆寒略扫一眼也明白了。 都是练气筑基,已结丹的常歌笑当然地位高。 只怕这几名弟子,能在这幻境里活到现在,便多是仰仗他师弟…… 呃,还有贺兰庭的好运气。 “既是常师姐的师兄,咱们自当结伴而行。”抽剑的弟子收回兵刃,垂剑向下拱手道,“还未请问师兄贵姓,方才不知师兄身份,多有得罪。” 沈忆寒笑道:“免贵姓沈。” 一行人又重新踏上了在石洞中摸索前行的道路。 沈忆寒发觉贺兰庭身上似乎受了伤,看了常歌笑一眼,问道:“你们怎么这样狼狈?” 众弟子见他身上衣裳完好,以为他运气好,没遇上什么危险,叹了口气道:“我等不比沈师兄好运道,这一路走来步步九死一生,若非合力御敌,只怕我们眼下已没命在了。” 有个受伤的少年哽咽道:“刘师兄,王师兄、他们便已经……” 众少年都有些默然,显然那两位的下场,已经不言而喻。 沈忆寒心中暗叹了口气。 天道安排给贺兰庭这气运之子传承,这些弟子半点不知,进来了,自然也不过只能是当炮灰罢了,运气不好便白白送了一条小命,修仙者比凡人长命的多,然而真要死起来,却也容易得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道无常,人的命运亦如此,比一朵花、一棵草,并不高贵、特别到哪里去,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修仙正是与天争命,并非人人都有贺兰庭的好运气,大多数人是不争,活不成—— 争了,也未必就活的成。 大约他是早看倦了这些,所以才对修行渐渐没了兴趣吧。 众人在山洞中走了一会,前方出现两条岔路。 不知这几个少年先前遇上了什么,见到这条岔路,纷纷都面色紧张起来,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这可怎么办?” “咱们这次走哪边?” 有个少年声音带着哭腔。 “我闻到了,左边那条路……又有那种气味,怎么办?怎么办?” “我也闻到了,是那东西……肯定又是那东西!” “走右边吧,我们走右边吧!” 沈忆寒正想问他们是什么东西,却听得一个虚弱的少年声音—— 是角落里脸色苍白的贺兰庭。 “不……不行,不能走右边。” 众少年见说话的是他,面色都愤怒起来。 “不走右边,难道再去和那东西拼命?去送死?刚才就是听了你的,我们才遇上了那东西,若不是你,刘师兄就不会死!若不是你!” 贺兰庭声音不太稳,显然身上伤重,痛得厉害,额头冒汗道:“相信我……真的,如果去右边,会有比那东西更可怕百倍的怪物……我感觉到了……相信我……请你们相信我……” 几个少年弟子显然不愿信他,其中一名提到那刘师兄,又呜呜哭起来,看着贺兰庭目中恨色更甚,显然认为是他把那“刘师兄”害死的。 “常师姐,沈师兄,让他一个人去跟那东西拼命吧,咱们走右边!” 常歌笑看了看贺兰庭,又看了看沈忆寒,显然有些犹豫,贺兰庭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哑声道:“你……你别去……会死的……你相信我。” 沈忆寒也闻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气味”—— 那是一股奇妙的异香。 谢小风留下的那半瓶红色药粉、还有那装蛊虫的黑色罐子里,都是这种气味,几乎一模一样。 才闻到这味道不过一息功夫,他尚未细想,这味道会不会和蛊虫有关,忽觉一股酥麻感自紫府扩及全身,小腹处也聚起一股熟悉的热意。 沈忆寒心里咯噔一声,险些变了脸色。 他早猜到这蛊毒,只怕不会简单放过自己,所以才急着寻找祛除之法。 谁知下一次发作竟这样快? 正在此刻,一声接一声的“咚”、“咚”声自左侧岔道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砸在地面。 “那东西……是那……那东西过来了……”说话的弟子已经吓得舌头都不利索了,也顾不得等众人回应,扭头就朝岔道右侧跑去。 他一跑,立刻又有几人跟了上去。 最后只剩下一人,回头看了看,见沈忆寒与常歌笑兀自不动,咬了咬牙,道:“常师姐,沈师兄,再等那东西过来,就什么都迟了!你们真不与我们走么?这小子就是个拖油瓶,别管他了!” 沈忆寒哪里是想管贺兰庭? 他是调动了全身灵力压制蛊虫,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罢了。 偏偏洞穴内光线昏暗,别说筑基炼气期弟子,连常歌笑也没察觉到他师兄的异常。 这时云燃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识海中响起。 “沈濯,你怎么了?” 台下弟子们都忍不住叫起好来,各峰剑主剑君们,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小风行剑间未带半分灵力流转,众人看他与那位吴姓弟子过了几招,才敢确定他正是有意如此。 瞧这意思,竟是打算不借分毫灵力,仅凭剑招取胜。 一时场上哗然,不少弟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抬头朝登阳峰方向望来。 沈忆寒感觉到许多目光,忍不住问:“他们看你作甚?” 云燃顿了顿,道:“我尚未结丹时,参加门中大比,亦从不动用灵力。” 沈忆寒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这魔头果然煞费苦心,他如此效法好友曾经做法,若能漂亮取胜,自然便可吸引去云燃的目光。 届时再提出请求,想拜入门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情至理至,想必那个梦中,谢小风便是这般打动云燃的。 只一会儿功夫,下面演剑坪上,谢小风已经与那吴姓弟子交了几十招。 那吴姓弟子修为已臻筑基初期,与谢小风这么个封住了灵力的炼气期弟子交手,竟然频频显出破绽,而谢小风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含笑,一副从容不迫模样,仿佛他才是应该游刃有余的那个。 谢小风如逗一只急了的猫儿一般,分明行有余力,却偏不立刻取胜,就这么戏弄了那吴姓弟子好几十招。 等到那吴姓弟子终于灵力不支,难以为继,谢小风才又快又准的挺剑一探,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长剑一翻,架在了那弟子的颈侧。 “哎呀。”他状似愧疚道,“一时没收住手,伤了师兄的脸,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吴姓弟子脸色十分难看,然而他也自知败的狼狈,听台下弟子们都在为对手喝彩,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了一声。 谢小风挽剑朝下,拱手笑道:“师兄,承让了。” 沈忆寒见此情景,并不意外,谢小风即便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曾经却也是渡劫期的大能,听闻当年风燮魔君也颇精于剑道,不动用灵力,收拾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担心,云燃会如同梦境中那般,因此看中谢小风,同意将他收入门下。 沈忆寒转头看了云燃一眼,果然见好友目色沉沉,正看着场上的谢小风。 “阿燃……你可是看中此人了?”沈忆寒道,“我见他方才分明早就可以取胜,却故意吊着那与他交手的弟子,最后又伤了人家的脸,此举倒是全无必要了,他却故意为之,瞧着不是个心性坦荡的,虽然资质不错,恐怕却并非良徒之选。” 云燃转目看他,道:“此人所用剑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大梦 方才他与云燃一到此地, 便感觉到在场的元婴期以上修士,少说有三四人,都是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 只怕比他修为高的也不是没有。 他与常歌笑并未如同云燃般印记过灵识,眼下传音是有可能被比他们修为更高之人听去的。 万一那样,反倒暴露了两人不是剑派弟子,徒惹事端。 沈忆寒只得忍了, 打算一会另想法子和师弟接头。 另则云燃一到这片密林上空,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在场沈忆寒能感觉到的元婴期修士中,三个都没落到下方地面上,一个乘坐在不远处半空中一架四面垂帘腾云轿中, 微风吹动, 轿子四面纱帘拂动, 露出轿中人半截水色衣裙; 一个在一艘灵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中; 另一个领着数名弟子,倒终于是好好御剑而行的了,却是两人都认得的熟人,那位长春剑君。 长春剑君先靠了过来, 微笑着拱手道:“方才的事我已听涵儿说了,多谢云真人对晚辈座下弟子回护之恩。” 云燃略颔首:“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沈忆寒感觉长春剑君眼神在自己身上略停了停。 饶是沈忆寒明知, 他不太可能看得出自己有问题,然而对上长春剑君目光时, 却也不免心虚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两人修为相近—— 沈宗主头一次有些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炼来。 他这修为,放在外面倒还勉强够看,可惜到了昆吾剑派,任意一个剑君,都至少是元婴期, 更不必说剑主了。 好在他毕竟是妙音宗一门之主,小派虽然是小派,传承数千年,毕竟也总有些家底,掩敛气息的宝物瀛洲贺氏有,他们琴鸥岛沈家自然也有。 长春剑君笑道:“真人一心问道,不染尘俗,没曾想也来凑这传承的热闹?” 云燃还未答话,那灵舟中便传来一人的嗤笑声,道:“沽名钓誉假清高罢了,平时也罢,如今见了剑道传承现世,又哪有不眼热的道理?” 这声音耳熟的很,正是天通剑主。 云燃大约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的言语挑衅,只仿佛没听见一般,压根不理天通剑主,沈忆寒跟着他正准备落地,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师弟座下并无弟子,一人不能得两颗剑道种子的传承,卢师兄你并非不知,又何必当着这般多小辈的面冷嘲热讽?我倒听说,传承现世才不过一日,师兄的爱子便四处封山围林,但凡发现了疑似实冢之地,便不许旁人过去,别峰弟子若不从,动辄出手伤人,嚣张跋扈,好不厉害,难道这传承眼下连是当年哪位剑主留下的都尚且不知,便已经姓了卢了?”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云师弟是否假清高,我倒不知,不过想来他一个出家人,的确是要比师兄峰上那样十几个姬妾,六根清净些的。” “穆师妹,你……” 灵舟中传来天通剑主恼怒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话到嘴边,最后似乎又还是憋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未继续多说什么。 竟是平白忍受了那轿中女修的冷嘲热讽。 轿中女修也不再说话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猜出了这位替好友说话的女修身份—— 应该是碧霞剑主。 碧霞剑一脉,轻灵婉约、飘扬自在,这一脉传承多传女子,沈忆寒听闻此代碧霞剑主天资极高,如今昆吾剑派中,若只论境界,几位太上剑主之下,除了云燃便是她,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无怪天通剑主也只能被她怼。 沈宗主对这位仗义执言的碧霞剑主心生好感,不由往那顶垂帘腾云轿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云燃忽然传音。 “不必看了,碧霞已有道侣。” “……” 沈宗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想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觉得,这位仙子十分仗义,才多看了两眼罢了,再说我哪里就这般没有自知之明了?我一个寿元将尽的小小元婴,怎能配得上人家?” 两人传音间,下头山林间一股狂风刮过,有弟子兴奋道:“动了,动了!” 动的是树林中的阵法。 沈忆寒与云燃二人还未落地,此刻腾空在树林上方,看的格外清楚,只见树林中一片圆形地面忽然凹陷了下去,地表土石坍塌,树木倾倒,那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深不见底。 有人道:“这次是实冢了!” 天通剑主的灵舟内飞出几道剑光,沈忆寒定睛一看,发现却是刚才那被云燃教训的“鹿茸”,领着数名弟子御剑往地面的大洞中飞下去了。 天通剑主倒是没有下去。 他毕竟是一峰剑主,眼下小辈们争夺传承,他前来护法还可,要是也真跟着一起进去掺和,那便是坏了规矩,会被所有昆吾弟子群起而攻之。 有天通峰弟子以身作则,众弟子这才如梦初醒,尽管明知传承中多有凶险,却仍是一咬牙,紧随其后飞了进去。 沈忆寒正想和云燃告别,叫他在这里等自己。 云燃已传音道:“万事小心,不可大意,若遇危险,以灵识传音,呼唤我名。” 沈忆寒点了点头,正欲动身,云燃却又塞了个东西过来。 他一愣,低头看了看,却是个折成三角的符纸。 “这是什么?” 云燃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言简意赅。 “平安符,可助你一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沈忆寒:“……” 想了想难得也是好友一片心意,从前可没见过云燃信这种东西,如今竟也病急乱投医。 大约是真寄希望于自己能在这传承中找到突破法门,便关心则乱了吧。 他把符纸揣好,冲云燃点了点头,终于御鸾鸳飞下。 心中却叹了口气。 这次可不是他不想争了。 而是争不过啊! 他若在传承中好好的,只寻找那能解除蛊毒的法子还好,要是真为了传承和贺兰庭作对,沈忆寒毫不怀疑,等着他的马上就是:打斗中走火入魔\走在路上地面出现一个坑,掉下去里头是蛮荒凶兽\或者直接一道雷劈在他头上送他驾鹤西去。 想起那梦中贺兰庭逆天的好运气…… 沈忆寒还想多活两年。 好歹要满打满算把剩下的寿元充分利用。 进了洞口,但见脚下黑幽幽深不见底,洞中两侧岩壁上,倒是一层一层的自上往下,如树木年轮,每层都密密排列着不少石门,数来单是一层便有上百之数。 方才飞下来的弟子不少都御剑停在半空,或犹豫踟蹰,或与同行师兄弟商议,接下来该去哪里。 沈忆寒没有同行者。 他师弟倒是与贺兰庭一道,却不知有没有一起进入传承。 沈忆寒希望没有,但想也知道不可能,贺兰庭多半是必会得到传承的,他那师弟一贯是个傻大胆,又好奇心重,贪玩爱凑热闹,想必不太可能会乖乖留在地面上。 好在常歌笑虽不着调,人还算机敏,想来以他修为,自保应当尚有余力,瞧方才那样子,他与贺兰庭之间,目前也还算“和睦”,只要别作死和贺兰庭抢东西,那就还好。 沈忆寒决定先往下探探。 他御着鸾鸳朝下飞去,但见两侧石门一层一层在身周掠过,有时遇见一两个弟子在石门前犹豫不前,但越往下去,再遇到的弟子就越少,最后不知飞了多久,仍然看不见洞底情形,他才暗暗觉得心惊起来—— 怎么会这么深? “祖师婆婆”如此大费周章,难道就是为了让后世人进入传承,如没头苍蝇一般不知该进哪个石门吗? ……不对。 这是幻境。 沈忆寒仰头往上,只见头顶洞口照入的天光,已熹微不可见了,四下望去,但觉自己被密密麻麻的石门包围。 他心下有了主意,往一处石门前飞去,果然看见每处石门前都刻有字,却并非天干地支奇门玄黄之类与破阵相关的字眼,而是“神道”“天宗”“至阳”“云门”之类的穴位名称。 他顺着身处这层石门看了一圈,果然按照顺序,将这一层的石门上所写的穴位连在一起,便是一条修士常用吐纳蕴灵的经脉。 只是其中一个穴位错了。 沈忆寒似有所悟,顺着一层层往下看去,果然每一层石门上的穴位连起来都各有乾坤,却偏偏总有一门、两门出错,若按照这顺序吐纳灵气,则必然真元逆行,走火入魔。 他连续看了三十多层,才终于找到一层无一穴位出错的。 果然这一层的最后一个穴位石门中,隐隐有光,似乎前方另有乾坤。 沈忆寒精神一震,暗道弄得这么复杂,却不知这石门中放的是传承种子还是其他宝物? 饶是他已知道此处传承的主人是谁,却也半点摸不透“祖师婆婆”的心意。 行了两步,忽觉眼前洞口渐宽,前方渐有光线,虫鸣鸟语声传来,隐有花香涌入鼻腔。 再走了几步,终于豁然开朗,面前却是一处山谷,有流泉自两侧高悬的崖壁上落下,坠入谷底湖泊,一片片的月季花盛放着,簇簇沿湖岸而生,景色美不胜收。 沈忆寒心想“祖师婆婆”似乎对月季情有独钟,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季是她与那“除去巫山不是云”的初代登阳剑主定情之花? 正想及此处,识海中却忽然传来云燃的声音。 “小心身后!” 沈忆寒一惊,当即转身,然而这一转身,看到的情景,却把他惊得头皮都发起麻来—— 随即沈忆寒便听到了琴弦拨动的铮鸣,空冥的琴音中带了一分慌乱仓促。 这声音他很熟悉,正是他徒儿燕子徐的配琴灵犀的声音。 二人当即不再闲谈,立刻起身。 才一出门,便见客舍门前一处小广场上,方才还拘谨沉默的贺兰庭不知怎的,竟变得双目赤红,背脊微微弓着,他神情很不正常,手里举着一把匕首,不远处另一个少年摔倒在地上,其他妙音宗弟子们则都围着那被推倒的少年,面色十分不忿。 唯有燕子徐没有上前,正怀抱灵犀,拨响琴弦。 这曲调沈忆寒当然不会听不出来,正是有清心驱邪之用的古曲《坐忘》。 然而贺兰庭听了此曲,却并未有分毫被安抚平静下来的迹象,他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仍是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手中不肯松开匕首,嘴里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走……我不走……” 沈忆寒道:“怎么回事?” 众弟子见他出来,纷纷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宗主,这人不知发什么疯!方才柳师兄分明是好心好意问他,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山去镇子上玩,他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又是拔刀、又是推人的,真是不识好歹!” 沈忆寒闻言,心里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贺兰庭目睹自己家遭了灭族之祸,又受噬魂种影响,若不是被云燃救下,只怕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想必是自家门下弟子见他与众弟子们年岁相仿,原本好心邀他同游,却不知怎么刺激了他,噬魂种毕竟是魔修手段,激起他的煞性倒也并不奇怪。 云燃取下臂弯中挽着的拂尘轻描淡写的一扫,当即震得贺兰庭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匕首掉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铛啷”一声。 沈忆寒上前先去查看了一下那被推倒在地的弟子,见他身上并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转头见云燃双指成诀,将一道火焰似的朱色灵力输进贺兰庭眉心。 他很快脚下一软,眼皮子合上,软软倒了下去。 沈忆寒立刻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没叫云燃动手。 “噬魂种发了凶性。”云燃道。 “我知道。”沈忆寒叹了口气,看向燕子徐,“怪我方才没提醒子徐。” 燕子徐抱着灵犀,有些茫然:“师尊,云真人,你们说什么?噬魂种?方才贺公子灵智失控,是因为噬魂种么?” 云燃闻言,微抬起了眼眸,看向燕子徐。 沈忆寒见状,心知他是觉得意外。 因为噬魂种这种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凭借巧力的破解手段,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由修为高过被播种人好几个大境界的修士暴力解除。 而且这东西十分隐蔽,同境界的修士,甚至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发生异常,是因为被种下了噬魂种,往往要等到几十日后被播种人的灵智损毁的七七八八了,才能察觉。 燕子徐与贺兰庭接触也不过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却能发现贺兰庭不是情绪不对,而是灵智失控,立刻对症下药的奏了《坐忘》,虽然灵力不济,未曾奏效,但是大方向却没出错。 沈忆寒心下不免有些得意,笑道:“先前还未同你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于音律一途上算得上是个天才,自小便对七情灵智敏感非常,所以才叫他看出了点门道。” 云燃颔首:“不错,甚好。” 妙音宗众弟子们闻言,不免都纷纷向大师兄投去了佩服又敬仰的眼神—— 被云真人亲口夸赞,将来说出去,也够大师兄在诸派同辈弟子中吹个十年八年了! 燕子徐感觉到众师兄弟目光,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性腼腆,虽然自小拜入沈忆寒门下,早知道他这位师尊,与修界许多奉行“打击教育”的前辈们不同,不是那种吝于对小辈夸奖、生怕他们得意忘形的风格,但有时自己听着师尊对他大夸特夸,他还是不免觉得耳热。 沈宗主的教育方针一贯宽和且放飞,对自家门下弟子从来不吝于褒扬赞美之词。 就拿筑基来说,燕子徐就至今都没摸准自家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标准。 他四岁拜入师尊门墙,十七岁筑基,师尊对他说:“十七岁筑基,和为师当年不相上下,不错不错。” 结果后来汪师兄筑基,算起来从炼气到筑基足足花了五十七年,汪师兄一直有些自卑天分不好,师尊又对汪师兄说:“不要跟旁人比,要跟自己比,七旬筑基怎么了?也还剩下两三百年寿元呢,到时候突破到金丹,不也都是一样的,你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资质平平的汪师兄真的一定能结丹一样。 再后来,一位闭关了百年,已经头发胡须花白、连比他大上好几十岁的汪师兄也没见过的“刘师兄”出关,宣布自己筑基成功,燕子徐又听见师尊拍着那位“刘师兄”的肩膀说:“刘师侄,当年我就知道,你必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在炼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总算筑基,这就已经打败不知多少人了,能筑基就很不错!也算是天道酬勤,如今你终于苦尽甘来,多得二百年阳寿,将来必然大有前程!” 大梦 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 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 云燃也在其中,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面色却很不忿, 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见这少年看云燃时,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 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 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 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 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却只为了瞒着旁人,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 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剑道种子,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他并非白纸一张,已是元婴后期修为,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带给他识海的冲击,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大梦 这声音他很熟悉, 正是他徒儿燕子徐的配琴灵犀的声音。 二人当即不再闲谈,立刻起身。 才一出门,便见客舍门前一处小广场上, 方才还拘谨沉默的贺兰庭不知怎的,竟变得双目赤红, 背脊微微弓着,他神情很不正常, 手里举着一把匕首, 不远处另一个少年摔倒在地上, 其他妙音宗弟子们则都围着那被推倒的少年,面色十分不忿。 唯有燕子徐没有上前,正怀抱灵犀,拨响琴弦。 这曲调沈忆寒当然不会听不出来, 正是有清心驱邪之用的古曲《坐忘》。 然而贺兰庭听了此曲, 却并未有分毫被安抚平静下来的迹象, 他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少年, 仍是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手中不肯松开匕首,嘴里喃喃道:“别过来……你别过来!我不走……我不走……” 沈忆寒道:“怎么回事?” 众弟子见他出来,纷纷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宗主, 这人不知发什么疯!方才柳师兄分明是好心好意问他, 要不要同我们一起下山去镇子上玩,他不领情也就罢了, 还又是拔刀、又是推人的, 真是不识好歹!” 沈忆寒闻言,心里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贺兰庭目睹自己家遭了灭族之祸,又受噬魂种影响, 若不是被云燃救下,只怕此刻也已经凶多吉少。 想必是自家门下弟子见他与众弟子们年岁相仿,原本好心邀他同游,却不知怎么刺激了他,噬魂种毕竟是魔修手段,激起他的煞性倒也并不奇怪。 云燃取下臂弯中挽着的拂尘轻描淡写的一扫,当即震得贺兰庭手中原本紧紧握着的匕首掉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铛啷”一声。 沈忆寒上前先去查看了一下那被推倒在地的弟子,见他身上并没有伤口,才放下心来。 转头见云燃双指成诀,将一道火焰似的朱色灵力输进贺兰庭眉心。 他很快脚下一软,眼皮子合上,软软倒了下去。 沈忆寒立刻眼疾手快的接住了他,没叫云燃动手。 “噬魂种发了凶性。”云燃道。 “我知道。”沈忆寒叹了口气,看向燕子徐,“怪我方才没提醒子徐。” 燕子徐抱着灵犀,有些茫然:“师尊,云真人,你们说什么?噬魂种?方才贺公子灵智失控,是因为噬魂种么?” 云燃闻言,微抬起了眼眸,看向燕子徐。 沈忆寒见状,心知他是觉得意外。 因为噬魂种这种东西,几乎没有任何凭借巧力的破解手段,唯一的破解之法,便是由修为高过被播种人好几个大境界的修士暴力解除。 而且这东西十分隐蔽,同境界的修士,甚至很难察觉对方身上发生异常,是因为被种下了噬魂种,往往要等到几十日后被播种人的灵智损毁的七七八八了,才能察觉。 燕子徐与贺兰庭接触也不过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却能发现贺兰庭不是情绪不对,而是灵智失控,立刻对症下药的奏了《坐忘》,虽然灵力不济,未曾奏效,但是大方向却没出错。 沈忆寒心下不免有些得意,笑道:“先前还未同你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弟子,于音律一途上算得上是个天才,自小便对七情灵智敏感非常,所以才叫他看出了点门道。” 云燃颔首:“不错,甚好。” 妙音宗众弟子们闻言,不免都纷纷向大师兄投去了佩服又敬仰的眼神—— 被云真人亲口夸赞,将来说出去,也够大师兄在诸派同辈弟子中吹个十年八年了! 燕子徐感觉到众师兄弟目光,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性腼腆,虽然自小拜入沈忆寒门下,早知道他这位师尊,与修界许多奉行“打击教育”的前辈们不同,不是那种吝于对小辈夸奖、生怕他们得意忘形的风格,但有时自己听着师尊对他大夸特夸,他还是不免觉得耳热。 沈宗主的教育方针一贯宽和且放飞,对自家门下弟子从来不吝于褒扬赞美之词。 就拿筑基来说,燕子徐就至今都没摸准自家师尊究竟是个什么标准。 他四岁拜入师尊门墙,十七岁筑基,师尊对他说:“十七岁筑基,和为师当年不相上下,不错不错。” 结果后来汪师兄筑基,算起来从炼气到筑基足足花了五十七年,汪师兄一直有些自卑天分不好,师尊又对汪师兄说:“不要跟旁人比,要跟自己比,七旬筑基怎么了?也还剩下两三百年寿元呢,到时候突破到金丹,不也都是一样的,你这便已经很不错了!” 说得信誓旦旦,仿佛资质平平的汪师兄真的一定能结丹一样。 再后来,一位闭关了百年,已经头发胡须花白、连比他大上好几十岁的汪师兄也没见过的“刘师兄”出关,宣布自己筑基成功,燕子徐又听见师尊拍着那位“刘师兄”的肩膀说:“刘师侄,当年我就知道,你必不可能一辈子都只在炼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如今总算筑基,这就已经打败不知多少人了,能筑基就很不错!也算是天道酬勤,如今你终于苦尽甘来,多得二百年阳寿,将来必然大有前程!” 直说得那位“刘师兄”老眼通红,十分感动,险些当着他师尊的面哭出声来。 燕子徐:“……” 所以这么些年下来,他很清楚他师尊夸人的话,实在不能全信,打个八折来听,只怕都还有些水分。 当下也不敢得意,垂首道:“云真人谬赞了,晚辈不过恰逢其会,只是不知这位贺公子身上的噬魂种,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道:“正好,我要和你云前辈去青霄峰见楚掌门,你常师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由你跟着我去吧,一会儿便知道怎么回事了。” 几人当即便前往了青霄峰。 昆吾剑派的掌门姓楚,名叫楚玉洲,和云燃虽非师出同门,但论亲疏辈分,仍是云燃的师兄。 楚玉洲也是十七剑主中“青霄剑”的传人,楚掌门与寻常剑修不大一样,并非只醉心剑道而无心交际,他性子圆滑、八面玲珑,自少年时便在修界中声名不错、人缘颇好,所以后来剑派掌门之位继任接替时,便被其他众峰剑主一致肯定,投票踢他出来接了做掌门这件麻烦事。 楚玉洲早得了消息,知晓云燃回派,已命弟子在居所设下了茶点等他前来,看见沈忆寒与他同行,倒也不意外。 “沈宗主,昨日听知客峰弟子前来通传,说你来了,玉洲本想亲去请你来我这青霄峰上一叙,只是我派大比在即,一时有些庶务缠身,故未及脱身,不想今日宗主与云师弟一起来了,还望万勿见怪。” 楚玉洲说话一贯如此,点水不漏,甚至客气的有些过分,沈忆寒见怪不怪,只笑眯眯道:“楚掌门言重了,贵派弟子甚众,你们剑修最重比试切磋,何况还关乎诸峰剑主、真人遴选弟子,这十年一度大比,自然重要,分身乏术也是情有可原的,沈某此来只为观礼,若是耽搁了楚掌门的正事反而不美,我自来拜会便是,不碍事,不碍事。” 楚玉洲面现感动。 “沈宗主果然仍是一如从前,风姿不减,通情达理。”又转头看了看云燃,“师弟这是一回派就先去见了沈宗主?” 云燃颔首:“他从南海动身来前,便与我发了传讯玉简。” “你们俩感情还是这样好,也真算难得了。”楚玉洲一边命弟子招待他们坐下,一边正了颜色道,“闲话就先不提了,师弟,你在信中所提,说瀛洲贺氏遭逢惨祸之事,可是真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看向了沈忆寒身后燕子徐抱扶着,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贺兰庭,眉心一动:“这是……噬魂种?这孩子……难道就是贺家的……” “不错,他正是贺家家主之子。” 云燃把此行下山云游,是如何在云州遇上了被追杀的贺兰庭,又如何救下了他,为他疗伤、又从他嘴里得知贺氏被灭族之事说了一遍。 楚玉洲蹙眉道:“竟有此事……若非知道你绝不是信口雌黄之人,我真难相信这都是真的……可贺氏屹立修界数千年,老门主修为精深、德高望重,族中更是不乏元婴以上修士,如何会被如此惨烈的灭族?会不会是这孩子的记忆出了什么差错?” 沈忆寒道:“即便是这孩子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但云燃撞见他被人追杀,却不是作假,那伙追他之人,个个修为不低,而且他身上伤势不轻,只怕此事不会是空穴来风。” 楚玉洲站起身在堂中踱了两步,道:“……若贺氏真遭此惨祸,凶手下手如此之狠,当真叫人发指,我昆吾剑派也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事还需细细查证,我先将消息放往诸玄门正宗,待诸派得知后,大家一起商量个对策,再去瀛洲考证此事。” 这处置方法倒是合适妥当的。 只是沈忆寒心知肚明,瀛洲贺氏飘在海上,并无固定位置,具体定位之法,一直只有贺家自己的直系子弟知道,若无贺氏子弟指引,就是修界道行最高的风水阵法大师去找,也是只能望洋兴叹,压根不可能寻到贺家真正位置的。 也正是因此,贺家屹立修界数千年,虽然贺氏子弟行事一贯张扬跋扈、结下了不少仇家,对方无论修为高低,却都不能奈何他们,真拿他们怎么样。 大梦 只怕别是云燃以为他遇了什么不测, 同旁人起了误会,动起手了吧? 那就不好的很了。 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 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 云燃也在其中,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 相貌生的还算清秀, 面色却很不忿, 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见这少年看云燃时,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 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 十分相似。 “云真人, 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 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 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却只为了瞒着旁人,半点没想过要瞒他, 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也不知陆师伯都来了,常歌笑是怎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溜掉的。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方才他与云燃一到此地,便感觉到在场的元婴期以上修士,少说有三四人,都是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只怕比他修为高的也不是没有。 他与常歌笑并未如同云燃般印记过灵识,眼下传音是有可能被比他们修为更高之人听去的。 万一那样,反倒暴露了两人不是剑派弟子,徒惹事端。 沈忆寒只得忍了,打算一会另想法子和师弟接头。 另则云燃一到这片密林上空,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在场沈忆寒能感觉到的元婴期修士中,三个都没落到下方地面上,一个乘坐在不远处半空中一架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微风吹动,轿子四面纱帘拂动,露出轿中人半截水色衣裙; 一个在一艘灵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中; 另一个领着数名弟子,倒终于是好好御剑而行的了,却是两人都认得的熟人,那位长春剑君。 长春剑君先靠了过来,微笑着拱手道:“方才的事我已听涵儿说了,多谢云真人对晚辈座下弟子回护之恩。” 云燃略颔首:“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沈忆寒感觉长春剑君眼神在自己身上略停了停。 饶是沈忆寒明知,他不太可能看得出自己有问题,然而对上长春剑君目光时,却也不免心虚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两人修为相近—— 沈宗主头一次有些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炼来。 他这修为,放在外面倒还勉强够看,可惜到了昆吾剑派,任意一个剑君,都至少是元婴期,更不必说剑主了。 好在他毕竟是妙音宗一门之主,小派虽然是小派,传承数千年,毕竟也总有些家底,掩敛气息的宝物瀛洲贺氏有,他们琴鸥岛沈家自然也有。 长春剑君笑道:“真人一心问道,不染尘俗,没曾想也来凑这传承的热闹?” 云燃还未答话,那灵舟中便传来一人的嗤笑声,道:“沽名钓誉假清高罢了,平时也罢,如今见了剑道传承现世,又哪有不眼热的道理?” 这声音耳熟的很,正是天通剑主。 云燃大约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的言语挑衅,只仿佛没听见一般,压根不理天通剑主,沈忆寒跟着他正准备落地,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师弟座下并无弟子,一人不能得两颗剑道种子的传承,卢师兄你并非不知,又何必当着这般多小辈的面冷嘲热讽?我倒听说,传承现世才不过一日,师兄的爱子便四处封山围林,但凡发现了疑似实冢之地,便不许旁人过去,别峰弟子若不从,动辄出手伤人,嚣张跋扈,好不厉害,难道这传承眼下连是当年哪位剑主留下的都尚且不知,便已经姓了卢了?” 生随 第10章 剑道种子, 顾名思义,是剑修以毕生剑道造诣凝聚而成的精粹,之所以叫“种子”, 自然是因为它可以传承,昆吾十七剑主, 便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即便身死数千年, 也能将自己因天地造化、奇缘巧合下领会的强大剑意, 授之后人。 这种子毕生只能凝聚一枚, 所以各峰剑主们挑选传人,赐之以剑道种子,都极为谨慎,会再三考察该名弟子, 是否值得托以传承。 沈忆寒与那些年轻弟子不同, 他并非白纸一张, 已是元婴后期修为, 也活了千载岁月,有自己的道心,正因如此,来自另一个人完全不同的“道”, 带给他识海的冲击, 却比那些本来白纸一张的少年人,更要剧烈百倍。 好在这枚看似只是一点朱芒的小小种子, 并无融入沈忆寒识海的意思。 待沈忆寒渐渐平静下来以后, 种子才飞出了他的识海,回到了云燃眉心那点丹砂之中。 沈忆寒急喘了两口气,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头的细汗。 时到此刻, 他哪儿还能不明白好友的用意? 凡人修仙,本就是试图突破法则,逆天改命,若少了那分一往无前、攀登大道的进取之心,即便天资上佳,也总会有碰壁的时候,沈忆寒自己便是最好的例子。 云燃却与他相反,这几百年来,他进境神速,方才沈忆寒透过剑道种子,感知云燃这千年来修行所经的心境体悟,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至关重要的一点进取之心。 或许说是“一点”,都不算贴切。 随遇而安、乐天知命如沈宗主,从前实在未曾领教过如此纯粹坚定、不含分毫杂念的向道之心。 ……话说得难听点,就是只狗来了,感受过这番心境,也会盼着早日修成人形,飞升得道,好做条仙犬。 可惜沈宗主于修炼了无兴趣,已非一日之功,如今他的心气,的确是连条狗也不如。 他天□□玩爱闹,爱游戏人间,独独不爱在洞府中冷清寂寥的独自枯坐修炼,早年因为天资好,人也聪明,稍稍用心,便可取得进境,然而等到了元婴期后,大约是天道有灵,终于发觉诸多经历千难万险、一番苦修才能结婴的修士里,居然混进了一条不甚勤奋、也不甚努力的漏网之鱼,沈忆寒进境愈发困难。 他并未迎难而上,却反倒是迎难而下了。 沈宗主贴切的贯彻了“遇到困难睡大觉”这七字真言,很是过了几百年逍遥快活日子,等到了火烧屁股,掐指一算,所余寿元已然不多,才被门中师伯逼着闭了关。 对这样一个人,又怎能期待他看了旁人有多勤奋,自己便也能生出勤奋之心呢? 古往今来,无数的故事证明了牛不喝水强按头是没用的,云燃也的确用心良苦,可惜却是对牛弹琴。 “如何?”云燃问。 沈忆寒心知他问的是自己心境上可有感悟。 大约此刻好友想听他回答的,是自己前对从虚度光阴的悔恨和不思进取的羞愧。 沈忆寒不想骗他,可此刻也终于察觉到,云燃对于他是否能够突破到化神期,似乎有些太过在意了—— 这百年来一直不间断的给琴鸥岛送天材地宝就罢了,如今竟然还不惜剖出剑道种子借他一观。 分明从前他游手好闲,云燃也从未多说过什么。 沈忆寒道:“你怎么就这样把剑道种子给我看,我又不是你们昆吾剑派的人,你这样可是违背门规了吧?就不怕……” 话说一半,又想自己若不说,这事当然不会有人知道,何况昆吾剑派中,只怕也没什么人敢责罚云燃。 便改口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种子吞了?夺了你登阳剑的传承?” 他话音刚落,便感觉到好友的目光淡淡往他腰下一扫。 “夺登阳剑传承,需元阳之身。” 沈忆寒:“……”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险些脱口反问,你怎知我不是元阳之身? 好在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当初年少轻狂时,似乎的确曾不止一次嘲笑好友,同情他得打一辈子光棍,做个千八百年不知人事的雏儿。 那时的沈宗主十分自信,以为自己将来与学了“孤家寡人剑”的好友不同,定会寻得一位风姿绝群的仙子,结成道侣,从此两人恩爱缠绵,比翼双飞。 万万没想到 ,事不如愿,千年过去,他这没得“孤家寡人剑”传承的,倒也不比云燃强多少,尽管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段故事,最后却都鸡飞蛋打,无果而终。 此刻若承认自己也还是个老处男,岂非大大丢了面子? 好在云燃显然是随口一说,并未多提这话茬,沈忆寒自然不答,两人便就此揭了过去。 云燃道:“待你回去,仔细感受今日体会,于你突破有宜。” 沈忆寒不愿他再为自己费心,虽然仍无心思钻磨突破之事,也满口答应了。 云燃却不知是不是瞧出了他的心思,目色微沉。 他忽地开口道:“……沈濯。” 沈忆寒被他叫的吓了一跳。 沈濯是他的本名,忆寒是字,二人相处千年,云燃甚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他大名。 “怎么了?” “你……”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沈忆寒几乎都要以为他不说了,“你可曾想过,你若坐化,我在世间……便再无友人。” * 沈忆寒回去的路上,心中滋味很是复杂。 他这友人,心中在想什么,嘴上从来不说,连他从前也只能靠猜,今日却是头回听他自己说出来。 还是那样的话。 沈忆寒心中有些酸涨,确实挺感动。 这朋友没白交,他为了一个梦千里迢迢赶来昆吾剑派,也不算枉付了。 既如此,更不能让那个梦中发生之事成为现实。 沈忆寒回了客舍,众妙音宗弟子见他回来,都围上来叽叽喳喳问:“宗主,咱们可要回南海了么?” “如今昆吾大比结束,你们也出来玩了这许多时日,是该回去了。”沈忆寒道,“我稍后便写信告知陆师伯,请他亲自来接你们回去。” “太师伯?!”众弟子闻言纷纷面色大变,“这……如何好劳动他老人家亲自来接我们,宗主,不若还是叫常师叔送咱们回去吧?” 沈忆寒目光一扫,却连常歌笑的人影也没见到,心道:“这些个小家伙一心贪玩,倒是敢说,若真叫常师弟送他们回去,师弟自己比这些小辈还要不靠谱,只怕半路上,就要七零八落、东一个西一个溜出去玩,这样等回了琴鸥岛,也不知还剩几人,如何叫我放心?” 如此想着,倒是难得露出了一宗之主的威严道:“不成,必须得你们太师伯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否则谁也不许先走。” 燕子徐:“那师尊您呢,您不回去么?” 沈忆寒:“我还有事,得在此处留些时日,待都处理完了便回去。” 燕子徐想起那日跟随师尊前往青霄峰,听得那位贺公子家逢大变,遭了灭族之祸的事,心道师尊毕竟是他们妙音宗的宗主,恐怕也要等诸门派前来昆吾剑派,共议此事,便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几日,沈忆寒日日都去登阳峰,从早直留到晚。 倒不是他非要赖着云燃,实在是不敢放松警惕。 或许是登阳峰云真人有意收徒的消息放出去了,敬事堂执事一连来了两三日,日日都带着数名前几日在大比上表现优秀的弟子,请云真人择选有无中意的。 沈忆寒不敢确定除了贺兰庭、谢小风、还有那个严姓三弟子外,梦中云燃是否还有别的徒儿,于是只能凭感觉判断,偏偏人的感觉是最抽象的东西—— 沈宗主放眼望去,只觉得都是些歪瓜裂枣,要么便形迹可疑。 他挑三拣四,云燃倒也肯给他面子,当着敬事堂执事的面,但凡沈忆寒说了不好的,他便都不再过问。 这么挑挑拣拣一顿,几日过去,竟没选出一个可堪教授的弟子来。 倒是那位兢兢业业的敬事堂执事,后来见了沈宗主,同他问好时,笑容十分牵强,还隐约多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宗主心大,只当不觉。 然后谢小风便来了。 怀里抱着一本剑谱,满脸忐忑拘谨:“师尊今日同长春剑君一齐赏花去了,留我一人在垂秀峰上,师弟愚笨,这本剑谱看得实在有些不明之处,所以冒昧来向云师兄请教。”又转头看沈忆寒一眼,面露迟疑,“沈宗主,此剑谱是师尊门下秘传,可否请您先回避一下?” 沈忆寒哪能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心内冷笑道:“好你个蜘蛛精,等你数日,可算是按捺不住来了吧?” 好在地方不远,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云燃也在其中,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面色却很不忿,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见这少年看云燃时,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这才恍然反应过来,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却只为了瞒着旁人,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生随 第85章 沉秋剑主这一声师尊叫出口, 众修士便都注意到了那黑袍人的面容,认出是葛老剑主,顿时大吃一惊。 葛老剑主正与云燃交斗间, 听得这声师尊, 动作倒是微微顿了一顿,然而下一刻, “贺兰庭”手中银铃催动, 那尸傀儡的攻势便又重新猛烈起来,好像方才那一瞬间的迟滞未曾出现过一般。 有修士道:“那铃铛有古怪, 不能让他再催动此铃!” 顿时各色法宝灵光齐动, 眼花缭乱,然而落到“贺兰庭”身前, 却都被那道青色灵光护住,一时半会,倒无人能拿他怎么样。 沉秋剑主见状,两指一掐, 喝道:“去!” 他声音甫落, 三十多柄褐色小剑列阵急射而出,嗖嗖嗖朝着“贺兰庭”飞去。 “贺兰庭”见状,眉峰一挑,显是心知厉害,立时御剑腾到半空, 摇铃道:“葛玉乾, 归来护我!” 话音一落, 正与云燃、沈忆寒二人交手的葛老剑主立刻收剑回身,要去替贺兰庭招架沉秋剑主那三十多柄飞剑,尸傀儡一切但凭主人吩咐, 因此他虽与沈云二人交手时,也只略占上风,想要撤身必然会露出破绽,还是未见半分犹豫。 沈忆寒见状,立刻抓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雪青色的剑光朝着葛老剑主的颈间斩去—— 这一下既准又快,不过一个眨眼间的事,眼力与迅捷缺一不可,那尸傀儡无论如何避无可避,岂知剑光落在他颈上,却只发出“锵”得一声,似金铁交撞之声,葛老剑主却是安然无恙。 这下不止众修士,沈忆寒自己也是十分惊讶,尸傀儡唯一的弱点便在脖颈,这具傀儡却连弱点,也是炼得刀兵不入,当真骇人听闻,无怪云烨仰仗着他,这般有恃无恐。 傀儡似乎半分不觉疼痛,下一瞬已替“贺兰庭”将三十多道飞剑拦在身前。 剑压既出,在场众修士们纷纷心下一惊—— 大乘期剑修的剑压,自然不是闹着玩的,从前一贯听闻魔修将人练成尸傀儡,也只是变成个全无灵智、刀剑不入的怪物,葛老剑主却明显与从前他们认识的尸傀儡不同,他能操纵剑意剑罡,甚至还能释放剑压,不夸张的说,这几乎已经相当于保留了一个剑修生前大半的剑道修为。 众修士被剑压所摄,连化神元婴修士,都不免有些脸色发白、微觉灵力运转不畅,更别提那些低阶弟子们,当场便有人站也站不住,好在边上有同门扶住了。 投鼠忌器,一时众人都有些不敢再轻举妄动起来。 “贺兰庭”见状,似觉有趣,哈哈一笑道:“怎么都不动了?不是气势汹汹,说要把洞神宫的妖孽一网打尽么?” “你们这些所谓正道同盟,名头一个比一个唬人,什么这君那君的,其实不过都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仗着自己比旁人运道好些,便自命不凡,其实么……” 语及此处,笑着摇了摇头。 他如此出言挑衅,有修士忿然怒道:“贺兰庭,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当初云真人将你救下,葛老剑主好心将你收入门墙,昆吾剑派对你何等大恩?你竟丧心病狂,勾结洞神宫,弑师叛门,还将自己师尊炼作傀儡,简直丧尽天良,同禽兽有何分别!” “贺兰庭”闻言,愣了片刻,随即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一般,捧腹大笑。 那修士道:“你笑什么?” “贺兰庭”好容易才止住笑,道:“我笑你蠢啊,都这样了,居然还觉得我当初是被云燃救下的,哈哈哈哈哈,你该不会以为,若他不救我,我便得在云州死上八百回吧?” 语罢又是哈哈大笑起来。 此话一出,众修士也反应了过来—— 这小子不过十几岁年纪,筑基修为,即便这一个多月时间,投靠洞神宫,学了炼尸手段,如何就能将葛玉乾这样的大乘期修士练成傀儡,供他驱策? 若他真一个月就能将炼尸之道学到如此,此人简直已经不能用奇才形容了,近乎是个妖孽。 但若不是这样……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串联起来,就实在太让人思之骇然了。 碧霞剑主面色沉凝道:“所以……你们贺氏数千余口人命,根本不是什么旁人所害,而是你里应外合,勾结了洞神宫,方才石姑娘说,这白河城中布下的是血祭之阵,那些咒角与当日我们在岛上看到的,一般无二……是你,以你族人的性命,你们贺氏一族为代价,和洞神宫投诚,贺公子,我说的可对?” “贺兰庭”微笑道:“不全对,也对了一大半了,碧霞师叔冰雪聪明,果然与那些蠢货不同。” 众人心中虽都已有所猜测,但听他自己亲口承认,仍是觉得不可置信。 此事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 修界之中,年纪轻轻便误入歧途、坠入魔道的不在少数,但似贺兰庭这般,将自己全家送给魔修当投名状的,那可实在是闻所未闻,找不出第二个。 天道所缚,修行之人境界越高,越是不易生育,似贺老门主这般的大乘期修士,年轻时若不曾留下子息,一旦突破到化神、小乘后,即便侍妾多得数不过来,也鲜有几个能怀上孩子的,能顺利把孩子生下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想而知,当年贺老门主修为已臻大乘,得了贺兰庭这唯一一根独苗时,该是何等宠爱。 正因如此,即便贺氏被灭了全族,只余下一个贺兰庭,当初也无人怀疑他身上有蹊跷,不仅因为他年纪太轻,更因为无论怎么想,贺兰庭都不该有这个动机—— 有修士道:“洞神宫能给你什么,贺家给不了的?你……你当真是个怪物魔胎,连自己的族人都……” “贺兰庭”微笑道:“我是怪物魔胎?看来诸位正道高足,对什么是魔胎,果真是全无了解啊,万余年前,也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诩正道修士的,为了掌控魔血之力,秘密与灵墟巨渊中那些远古魔族苟|合,啧啧……远古魔族是什么形态,不必我多说吧?这些人留下的遗魔血脉,如今虽已经淡的不剩什么了,但百代千代,其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天赋异禀’的,他们万一入魔……说不定便会变成与当年灵墟之战中,被消灭的那些远古魔族一样的怪物……到那时候,诸位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魔胎。” “贺兰庭”说这番话时,目光一直落在沈忆寒与云燃身上,满面笑意,很是意味深长。 沈忆寒见状,回想起云燃身上大片大片的魔纹、先前云烨那番似是而非的话,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明白以后却是怔愣在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遗魔血脉……他从前也有所耳闻,但都是在一些几乎已经久不可考的古书古籍之中,据说万年之前,人修之所以生存环境恶劣,便是因为要与魔族、妖族共同争夺资源,妖族暂且不论,而魔族之中,则尤以生活在灵墟巨渊中的远古魔族最为强大,这些远古魔族多为兽形,其中高阶魔以龙形、蛇形为主,低阶则多为蝎形。 当年灵墟之战,无比惨烈,陨落了不知多少上古大能,人修才得惨胜,初代登阳剑主便是战死于灵墟巨渊之底。 “贺兰庭”,或者说云烨的意思是……阿燃是遗魔血脉? 果然“贺兰庭”语罢,又笑道:“可惜长青丹宗的云宗主与玉阳子真人不在,否则你们问问他们,或许大有惊喜呢。” 为什么遗魔血脉……要问长青丹宗的云宗主? 他这话什么意思,可实在有些耐人寻味—— 谁都知道,玉阳子是丹宗宗主云之鹭的女儿,这两个人都是长青谷云氏后人…… 有修士忽然小声道:“云真人颈上那些纹路……怎么好像是……” 他话未说完,楚玉洲便打断了此人,望着“贺兰庭”沉声道:“遗魔血脉与今日之事无关,与洞神宫害我正道诸多修士性命无关,你休再顾左右而言他。” 沈忆寒也听出这话头不妙,他方才见云烨在众修士面前,仍以贺兰庭这个身份自居,便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此刻听楚玉洲这么说,立时道:“诸位,莫被他骗了,此人并非贺公子,不过占了他的身体罢了,胡言乱语,定然不安好心,切莫被他挑拨。” 沈忆寒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往御剑腾在空中的贺兰庭面上望去,却见他全无被揭穿的慌乱,仍是老神在在。 “贺兰庭”道:“哦?沈宗主说我不是贺兰庭,那倒说说我是谁?” 云燃与长青剑宗的恩怨,虽然修界不少人都有所耳闻,但却没几个人知道当年封君同与云之雁并不止云燃一个孩儿,他还有位同胞所出的哥哥,这倒也不奇怪—— 毕竟当年封君同抱着小儿子离开长青谷时,因为那些丹药的缘故,又痛失爱妻,已经走火入魔,心神不清,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孩子了。 因此才只将两个孩子糊里糊涂抱走一个,却留下了另一个。 若说出云烨这个名字,只怕除了长青丹剑两宗的修士,没多少人会知道是谁。 童沐尘因被他师尊训斥,从刚才诸位前辈们说话,便一直忍着,此刻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道:“管你是谁,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北域魔宗那些老不死夺人舍的臭王八,诸位前辈,此人东拉西扯,定是没安好心,千万别听他的鬼话,谁知是不是故意挑拨离间、祸水东……” “贺兰庭”已笑了笑,道:“童师侄,你这张嘴可委实讨厌得很,昆吾剑派的确是玄门大派,否则也不能容着你口无遮拦到如今,可惜师侄难道不曾听过,外头世界险恶,不比师门?今日我这做师叔的,就好好替你师尊教教你。” 话音未落,众人但见他身边葛老剑主人影一闪,下一瞬已经出现在了童沐尘身前。 童沐尘被掐住脖颈,似老鹰抓小鸡一般,脚下被生生吊离地面,面色涨的紫青,离他近的都是沉秋峰弟子,一时皆是大惊,哪里有人敢上前招惹那尸傀儡? 沉秋剑主倒是抽剑出鞘,然而看着那尸傀儡熟悉的面目,却还是稍微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一瞬的犹豫,葛老剑主身上爆发出一股褐色灵光,将他远远震开,沉秋剑主连连后退,踉跄几步才勉强站住。 楚玉洲,碧霞剑主都是大惊,连忙上前护在他身前,那尸傀儡却全无继续攻击的意思,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掐着童沐尘的脖子,拎着他回到了“贺兰庭”身边。 沈忆寒见状,心下念头飞转。 眼下白河城中咒角阵旗已经被小石头毁去大半,云烨即便有遮天覆日伞,能暂时困住他们无法离开此城,但众人如今已有防备,再要陷入心魔幻境,却没那么容易,血祭之阵已无法运转,云烨竟然不逃,反倒和他们拖了这么许久。 他虽有葛老剑主护着,但等其他修士赶来,这局势却是越拖越对他不利,云烨如此作为,唯有一个解释,对他来说,这里有比逃命和血祭之阵更重要的东西—— 云燃。 沈忆寒心下忽然一紧,果然下一刻,他身边云燃已经点足凌空而起,朝着葛老剑主而去。 云燃已经入魔,此刻行事几乎全凭本能,而依他本能,便绝不可能对童沐尘见死不救。 沈忆寒道:“阿燃!” 却已经来不及拦住他。 沈忆寒的剑伤不了那尸傀儡半分,很显然云燃的剑却并非如此,葛老剑主感觉到身后袭来的剑风,立时侧身一躲,又扬剑回挡,就这么一躲一挡的功夫,便不再能顾得手里的童沐尘。 沈忆寒飞身上前接住童沐尘,见那少年已经昏迷,便将他送回了楚玉洲、沉秋剑主身边。 恰在此刻,周遭街巷中传来脚步声,众修士都是精神一震,以为终于等来汇合的同道,岂知转目望去,街旁巷尾出现的,却都是些带着兜帽的黑袍人—— 密密麻麻乌泱泱数不清,居然都是尸傀儡。 楚玉洲面色一变,道:“不好,诸位小心!” 众修士大惊,心知这些傀儡的厉害,都是各自取出兵刃法宝,局面一时十分混乱,沈忆寒本欲回身去帮云燃,也被两个黑袍傀儡缠住,无法立刻脱身。 他心中焦急,又担心云燃的处境,将这两个傀儡干脆利落的解决后,正要抽身,岂知周围的尸傀儡却越聚越多,如潮水般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涌。 这些尸傀儡生前修为虽然参差不齐,大都在元婴与元婴以下,但如此数量,看着便叫人头皮发麻—— 沈忆寒只同时招架了四、五具尸傀儡,便已经觉出吃力,虽着灵力的飞速消耗,动作也不免渐渐迟缓下来。 在场修士颇多、其中如沉秋峰众弟子、严柳这样修为只在炼气、筑基之间的,也大有人在,这些尸傀儡却好像只看得见沈忆寒一人似的。 小石头本在护着严柳与几个昆吾剑派弟子,忽然发现沈忆寒被围攻,立时急道:“小寒!” 语罢便荡剑前来相助。 那头楚玉洲也看出端倪,对身边的碧霞剑主道:“师妹,先不必管我,我的伤不碍事,快去帮沈宗主!” 碧霞剑主也没多话,立刻转身来帮已经被尸傀儡层层围住的沈忆寒与小石头。 沈忆寒这才稍有喘息余裕,正在此刻,忽然听得天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抬目望去,便远远看见云燃与葛老剑主两剑交击,褐色剑光与赤色剑光在天幕下相撞,震得层云激荡,卷石走沙,下方白河城中屋摇瓦落。 云燃凭借小乘巅峰修为,不仅一人就拖住了被练成尸傀儡的葛老剑主,而且现在看来,这一人一傀儡,竟然难分谁占上风。 沈忆寒心下稍微松了口气,正在此刻,众人忽听得一阵琵琶声倏忽之间,已由远而近—— 这琵琶声一响起,原本还在攻击众修士的尸傀儡们,纷纷动作凝滞了下来,好像被无形的丝网层层缚住,虽然还能动弹,速度却慢了不止一点。 沈忆寒听得这琵琶声,双眸立刻亮起,又惊又喜道:“师弟!” 生随 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 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 云燃也在其中, 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 面色却很不忿, 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 见这少年看云燃时, 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 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 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 却只为了瞒着旁人, 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 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燕子徐一边给那名口鼻流血的师弟疗伤,一边道:“这剑压……难道是如同当年云真人得了登阳剑传承那般么?早听闻十七剑主中,失传的几位并非真正失传,而是剑道传承秉承主人遗愿,未寻到满意的传人,便隐而于世罢了,如今这可是传承现世,让咱们赶上了?” 话音刚落,众人便见“嗖嗖嗖”密雨一般、数不清的一道道遁光,从远处的昆吾诸峰上,朝那剑压发出的方向射去,想来感知到传承现世的昆吾弟子们,此刻都已争先恐后的往那传承现世之地去了。 毕竟,这可是一辈子也未必碰得上一次的大机缘—— 有弟子感叹:“看来这下他们得争个头破血流了。” 沈忆寒心中却隐约觉得不对劲。 当年登阳剑的剑道传承现世,他陪着云燃九死一生、历经险难得了这机缘,登阳剑已是昆吾十七剑中,公认的最为强横霸道的一脉,传承现世时剑意波荡,却也不似刚才那股剑压一般,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似乎隐隐含着一股戾气和杀意。 现下出现的这个传承,却不知是曾经的哪位剑主的衣钵,竟有如此大威力。 他想起那抹灵识看见谢小风离开了垂秀峰的事,心下不知怎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稍一凝神,便通过灵识,看见谢小风抱着个不知是什么、黑黢黢的物什,正在林中狂奔。 沈忆寒心知剑道传承现世,恐怕这昆吾山脉中,很快就要为了争夺传承大乱一场,谢小风这时候行迹鬼祟,要做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心念电转,当下便决定前往谢小风所在之处—— 眼下这时候,昆吾剑派乱则乱矣,说不好却是他抓住谢小风马脚、乃至直接杀了此人的最佳机会,他如今只余下几十载寿元,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可不知下次还有没有。 当即便对陆奉侠道:“师伯,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劳烦师伯先在此照看子徐他们。” 陆奉侠眉宇微蹙,似觉不妥道:“这……剑道传承毕竟是昆吾秘宝,宗主前去,只怕他们多心……会否不妥?” 沈忆寒道:“不妨事,我只躲远些,不靠近那传承,只看看是怎么回事,想必他们也不会多心。” 陆奉侠还想说什么,他却已转身御鸾鸳而去。 * 沈忆寒自然明白,他一个别派掌门,如今昆吾剑派剑道传承现世,他要是也出现在传承周边,十有八|九要引得误会。 只是他本就不是为那现世的剑道传承去的。 眼下传承现世,谢小风鬼鬼祟祟,不知要去做什么,想必即便不是暗害云燃,也是要趁这剑派大乱之际干坏事,那么多前去争夺传承的剑派弟子,指不定就要遭此人毒手,他去了结此人,也算是为昆吾剑派除一祸害,因此沈宗主心中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只是若被人看见纠缠,的确也没必要,沈忆寒还是稍施易容之术,改换了容貌衣着,鸾鸳也被他做了个障眼法,变成了一把精致漂亮的紫金软剑。 沈忆寒御“剑”而行,看上去俨然便是个剑派弟子了。 他循着那抹灵识而去,果然谢小风所在的方向正与那剑道传承所在的方向极近,沈忆寒飞的越近,发觉身周御剑赶向那地方的剑修越多。 他并未真的追到剑压传出的那处山峦去,而是在附近的一处密林间落下了。 谢小风便在这附近。 沈忆寒收回了那抹灵识,屏息凝气,循着谢小风的方向而去。 乐修大都并不擅长隐遁之术,不过沈忆寒对这些杂门歪道,倒都略有涉猎,他的隐遁术算不上高明,但不被一个炼气期修为的发觉,应当是绰绰有余。 尽管如此,沈忆寒却也十分警惕,毕竟不知谢小风如今究竟还剩多少魔道神通。 好在跟了一路,天色渐渐转昏,谢小风仍未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沈忆寒心中这才稍定。 如此跟了一路,沈忆寒也看清了谢小风抱着的那黑漆漆的物什,竟是个罐子。 一见这罐子,他立时想起了梦中的内容。 这罐子里装着的,是一种极其淫|邪刁钻的蛊虫。 这蛊虫食饲养者的精血为生,不知是如何炼成,只要沾上一点,下蛊者心念一动,对方便会饱受□□煎熬之苦,与寻常催|情药物不同的是,这蛊虫会让中蛊者身置幻境,将下蛊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不知不觉间成就好事。 那梦中好友中了此蛊,很是受了一番折磨,只是不知是云燃心志坚定之故、还是他已经冷寂寡情千年,没有什么心上人的缘故,谢小风虽用这下三滥的伎俩逼他,却始终没能得逞。 夜色渐深,月上中天,沈忆寒跟了谢小风一路,终于见他在一处山崖上落下的小瀑布旁停了下来。 这处瀑布不算大,只有几人高,但水流清冽湍急,落入下方潭中,潭面却静寂幽深,不似瀑布流水湍急。 一动一静,相映成趣。 水光映月,潭边簇簇的开着几从月季花,,沈忆寒认出其中几目“春水绿波”、“绿萼金莲”,竟然是前所未见的恣意盛放之态,心中不由微觉诧异。 暗道:“我游戏人间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竟也从未见过开的这样好的花儿,从前有心以灵气灵土栽培,月季这样的凡花,反倒承受不住‘福气’,都被灵气溺死了,这里的花开的这样好,只怕附近有什么滋润植株的灵物。” 正想着,却见谢小风转身四下看了一圈,仿佛十分警惕似的,他连忙又更屏息了些,谢小风果然不曾察觉。 沈忆寒见他在那瀑布前转了几个弯,身形一晃,不知怎么竟然消失在了奔涌的水幕后,心下一惊,等了片刻,才从密林中出来,在方才谢小风消失的地方一看,果然此处水底并不深,水下大约几寸,便有细密排布的石块,像是刻意供人行走的。 沈忆寒施了个避水决,从那水下石径底下穿过瀑布,但觉眼前豁然一空,里头竟是个黑幽幽的洞穴。 他用灵识一探,感觉到谢小风已在前方离出很远,立刻跟了上去。 山洞里幽暗不见光线,不过沈忆寒已渡了三次雷劫,纵使乐修并不炼体,能到元婴境界,身体的强度也早非寻常人可比,不必有光,沈忆寒也能将洞中的路径看的清楚。 只是走了两步,见眼前出现了岔路,他略略辨明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选了其中一条路,岂知越往前走,岔路越多,石壁上偶有水滴“嘀嗒嘀嗒”落下,溅起水声,四面八方的在空旷的洞中扩开,每一条岔路都有回音,听了让人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好在沈忆寒一直牢牢锁定着谢小风气息的方向,遇见岔路,也只是稍微闭目凝神感知一会,既能选定其中一条跟上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谢小风的气息竟忽然消失了! 沈忆寒虽也时常在外云游,但他的云游却是真正的游山玩水,与云燃那样每出去一次,都不是为了诛这个妖、便是为了除那个魔的目的明确完全不同,对危险的感知,自然也不会那么敏锐。 他直到谢小风的气息完全消失,心中才觉出不对来,立刻握紧了手中还是紫金软剑模样的鸾鸳。 果然未进数步,便见眼前豁然开朗,竟然是一处密室,密室中有椅几、桌案床榻,居然布置的十分周全,像是有人居住在此的样子。 谢小风站在书架前,正抽了一本细细翻看着。 沈忆寒见他如此镇定,心知不好,当下也不打算跟他废话了,然而才一抬手,立刻发现自己全身灵力居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半点流转不得,顿时大惊。 身后传来吱嘎一声,却是密室的石门也在他身后合上了。 谢小风终于抬起头来,转目笑吟吟看着他道:“沈宗主,这下咱们可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沈忆寒面不改色,一边尝试驱使真元突破那桎梏住他全身灵力的无形力量,一边道:“什么沈宗主?我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看你鬼鬼祟祟,才跟了你一路前来,不知你在说什么,你是何人?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谢小风哈哈笑了两声,道:“沈宗主,不必装了,这些日子你屡屡坏我好事,与我作对,还大费周折分出一抹灵识来监视我,如此盛情相待,谢某若还感觉不到,岂非蠢钝如猪了?” 说到“蠢钝如猪”四字时,眼里终于露出一抹戾气来。 生随 沈忆寒当即朝那剑意发出之地赶去。 好在地方不远, 很快便到了。 不大的树林中对峙着十几个弟子,两三个穿青衣的,其余都是白衣, 云燃也在其中, 却隐隐有护着几个青衣弟子的样子。 领头的一个白衣弟子,相貌生的还算清秀, 面色却很不忿, 沈忆寒不知怎得,看他十分眼熟, 见这少年看云燃时, 一双眼里隐约透出几分恨色来,这才恍然反应过来, 他长得正与那位天通剑主,十分相似。 “云真人,论理尊师与家父也互道一声师兄弟,天通与登阳同为十七剑主, 您为何却为了这几个臭小子, 与晚辈过不去?” 看这样子,方才那股被云燃震散的剑意,显然便是他的了。 云燃却未答他话,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人群中逡巡, 很快落到了沈忆寒身上。 沈忆寒虽乔装打扮, 却只为了瞒着旁人, 半点没想过要瞒他,见他认出自己来,也不局促, 只阳光灿烂的朝他笑了笑。 云燃目色一凝,这才将目光转回那白衣弟子身上。 “你不该对同门动手。” 他此话一出,背后那几个青衣弟子中也有一个忍不住道:“就是!剑道传承现世,门中弟子皆有资格继承,只要能找到传承,通过试炼,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过去,这传承又不是你们天通峰的!” 这说话的弟子话没说完,便被旁边两个与他一样衣着打扮的少年频频使眼色、拉他衣襟,示意他别说了。 白衣弟子目色中透出几分阴翳,道:“我早便好言相告,我师哥发现了传承,正孤身在里面试炼,不许任何人进去搅扰,你们非不听劝,既然如此,是你们自己找死……” 巧的是他说到此处,背后也有几个白衣少年拉着他小声劝道:“大师兄,既然云真人都亲自说和,咱们就别和他们计较了吧?” “大师兄”果然住了口,只是面色却仍有些晦暗,看了云燃一眼,忽而冷笑道:“只盼云真人是真为了门规,而不是因为自家师尊与长春剑君交好,便拉偏架罢了。” 方才那出言的青衣弟子怒道:“卢榕!你什么意思!云真人向来处事公允,怎会拉偏架?分明是你们不尊门规,出手伤人,反倒怨怪起真人管教了?!” 沈忆寒本来只听着,他方才听这几名弟子争执,已猜出白衣弟子们多半是天通峰座下,那为首的恐怕就是天通剑主之子,却不知他名讳。 此刻听青衣弟子道破,先是一愣,转即不由莞尔一乐,心道:“‘鹿茸’?这倒是个好名字,怎么天通剑主那老家伙,一把年纪得子,也知道是十分不容易之事,所以才想着缺什么补什么,给自己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么?” 心里想着,一个不留神竟然噗嗤乐出了声。 这一笑出来,沈宗主顿觉不妙。 林中十几个少年对峙,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十分紧张,四下安静极了,他这么一笑,可谓是十分刺耳,顿时引得天通峰弟子都朝这方向怒目而视。 “鹿茸”冷道:“这位师弟,不知是哪峰真人座下高徒?如此发笑是什么意思,可是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很吗?” 沈忆寒被他发问,一时倒不好再继续扯谎说自己是青霄峰楚掌门座下弟子了。 这话骗骗不了解昆吾剑派门内关系的谢小风还可以,“鹿茸”身为天通剑主老来所得之子,自然千宠万爱,想必对门中哪位剑主真人座下有哪几个弟子也十分清楚。 他不敢扯谎,只得含混道:“唔……这个……” 还没想好怎么编,那头云燃却忽然走了过来,而且正正走到了他面前。 沈忆寒半句话咽在肚子里还没说完,便与他大眼对上小眼。 “……” 他看懂了好友眼神里的意思,心知他这是疑惑自己怎么这副样子。 只是这里众多昆吾剑派弟子,他既已乔装,自然也不好回答,只得眨巴眨巴眼睛。 云燃:“……” 云燃传音道:“你昨日到哪去了?怎么这副样子?” 沈宗主正想回答,可惜那厢“鹿茸”是个急性子,见他竟敢不搭理自己,还当着众人的面与旁人眉来眼去,一时十分恼火,怒道:“喂,那边的!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沈忆寒还未答话,云燃已转了目光过去。 “别吵。” “鹿茸”:“……” 天通、长春两峰弟子:“……” 沈忆寒干咳一声,赶忙打圆场道:“这个……劳烦卢师兄记挂,弟子还未拜师。” 卢榕心中连长春剑君门下弟子都十分看不起,更何况是个连师门也没有的,在他眼中这些人同杂役没有半分区别。 这样的身份,竟还敢当众嘲笑自己,顿时更加恼怒。 好在他身后天通峰弟子都清楚自家大师兄脾性,他们大师兄是个被师父师娘宠坏,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却不是,自然知道今日云真人既已出面,便不好再生事,又将他拉住,不知说了些什么。 卢榕听了那几名弟子的话,虽然仍然脸色不善,却终于没再闹腾什么,一甩膀子冷声道:“罢了,今日算他们运气好。” 便扭头走了。 天通峰弟子一离去,几个长春剑君座下弟子也拱手道:“多谢真人今日回护之恩。” 云燃颔首道:“跟随你们师尊行动,传承现世,多有凶险之处,你们尚无自保之力,不可轻怠。” 几个长春峰弟子素知这位云真人性冷,今日被他所救,已觉得十分意外,眼下又听他如此叮嘱,不由都十分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沈忆寒倒是早知自己这好友,虽然看似冷若冰霜,其实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当然半点不觉奇怪,笑着看那几名长春剑君座下弟子,同他拜别离去,才道:“你怎么这么快就认出我了?” 云燃看他一眼,道:“你也并未使用掩敛气息的法术。” 沈忆寒摸摸鼻子,道:“即便未曾掩敛气息,那也是掩藏了修为的,骗骗别人也够了,偏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云燃道:“你昨日到哪去了?为何灵识印记消失了?” 沈忆寒心知没法将昨日的事告诉他,一则不提那个梦境,他追踪谢小风的原因便无法解释,更何况眼下谢小风已死,二则他也不想让云燃知道自己遇险,云燃这些日子本就因为他寿元将尽、突破不成而担心,若再知道昨日的事,只怕更要忧虑了。 心魔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一旦生出,再想消除,便千难万难。 以后无论修行、突破、渡劫,都受其影响,如始终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一般,挥之不去,古来不知多少大能纵横一生,最后却惨死于心魔之下,或走火入魔、或渡劫不成。 云燃对他突破不成,已隐现执念,沈忆寒不想让他也步这些前辈后尘。 他抬眸看了看云燃,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虽浅淡,却隐含关切之意,不知怎得,他忽而想起昨日,在那蛊虫的幻境之下,自己看到的竟是云燃—— 心下顿时一跳,不敢再看,飞快挪开了目光。 他并不觉得自己对好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甚至连在幻境中看到的是好友,他都觉得多半是因为当时谢小风一直胡言乱语,扰乱了自己心神的缘故。 然而此事过后,如今再与云燃相视,不知怎的,他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说不上是心虚还是别扭。 总之,好像一切都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看着云燃的眼神,他分明知道好友断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旁的心思,却又偏偏鬼使神差想起谢小风昨日的话—— 云燃……云燃……是不是的确有些太在意他了? 啊啊啊啊啊! ……真该早些杀了那姓谢的。 “没什么事,就是我也想凑凑你门派剑道传承现世的热闹,所以乔装了一下,结果……结果遇到了几人疑心我身份,纠缠不休,我便施了隐匿术,躲了一夜,叫你担心了。” 云燃道:“既会疑心你身份,想必修为不低,可是哪峰剑主剑君,你可曾受伤?” 沈忆寒摇了摇头。 云燃拉过他的手,正要驱入灵力探查,这举动往常他们之间分明已经做过百次千次,再寻常不过。 沈忆寒却如被烫着了一般,飞快缩回了手。 “不必了!我……我没事。” 这一挽一荡,极其漂亮,如分花拂柳,飘逸灵动中却又不失迅捷,行剑流畅自然。 台下弟子们都忍不住叫起好来,各峰剑主剑君们,也不由得眼前一亮。 谢小风行剑间未带半分灵力流转,众人看他与那位吴姓弟子过了几招,才敢确定他正是有意如此。 瞧这意思,竟是打算不借分毫灵力,仅凭剑招取胜。 一时场上哗然,不少弟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抬头朝登阳峰方向望来。 沈忆寒感觉到许多目光,忍不住问:“他们看你作甚?” 云燃顿了顿,道:“我尚未结丹时,参加门中大比,亦从不动用灵力。” 沈忆寒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这魔头果然煞费苦心,他如此效法好友曾经做法,若能漂亮取胜,自然便可吸引去云燃的目光。 届时再提出请求,想拜入门下,当然也就水到渠成,情至理至,想必那个梦中,谢小风便是这般打动云燃的。 只一会儿功夫,下面演剑坪上,谢小风已经与那吴姓弟子交了几十招。 那吴姓弟子修为已臻筑基初期,与谢小风这么个封住了灵力的炼气期弟子交手,竟然频频显出破绽,而谢小风从头至尾,只是面色含笑,一副从容不迫模样,仿佛他才是应该游刃有余的那个。 谢小风如逗一只急了的猫儿一般,分明行有余力,却偏不立刻取胜,就这么戏弄了那吴姓弟子好几十招。 等到那吴姓弟子终于灵力不支,难以为继,谢小风才又快又准的挺剑一探,在他颊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长剑一翻,架在了那弟子的颈侧。 “哎呀。”他状似愧疚道,“一时没收住手,伤了师兄的脸,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吴姓弟子脸色十分难看,然而他也自知败的狼狈,听台下弟子们都在为对手喝彩,虽然心中憋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了一声。 谢小风挽剑朝下,拱手笑道:“师兄,承让了。” 沈忆寒见此情景,并不意外,谢小风即便如今只有练气期修为,曾经却也是渡劫期的大能,听闻当年风燮魔君也颇精于剑道,不动用灵力,收拾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他只是担心,云燃会如同梦境中那般,因此看中谢小风,同意将他收入门下。 沈忆寒转头看了云燃一眼,果然见好友目色沉沉,正看着场上的谢小风。 “阿燃……你可是看中此人了?”沈忆寒道,“我见他方才分明早就可以取胜,却故意吊着那与他交手的弟子,最后又伤了人家的脸,此举倒是全无必要了,他却故意为之,瞧着不是个心性坦荡的,虽然资质不错,恐怕却并非良徒之选。” 云燃转目看他,道:“此人所用剑法……不知怎的,我觉得有些熟悉。” 沈忆寒一愣。 熟悉……? 谢小风一个魔头的剑法,云燃怎会觉得熟悉? 不过转念一想,谢小风既然敢在昆吾剑派大比、诸峰剑主眼皮子底下使这剑法,恐怕这剑法,也未必就真是魔修剑法,或许是谢小风换了一套玄门正宗的剑法,暂作遮掩,也不奇怪,他这好友是个剑痴,千年来,于剑道一途涉猎之广,非常人所能想象,会觉得眼熟,也完全有可能。 沈忆寒这么想,便这么开导了云燃几句,又道:“兴许是什么从前你学过的剑法,如今忘了。” 云燃摇了摇头,道:“不会,若我学过,绝不可能忘记,他的这套剑法……我并未见过。” 沈忆寒道:“剑出同源,即便没见过,可能也与你学过的其他剑法有共通之处,你觉得熟悉也不奇怪,我学新曲子时,也总觉得似曾相识的。” 又道:“对了,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你可没看上他吧?” 云燃目光一转:“……怎么?你似乎很不想让我收他为徒。” 沈忆寒被他道破心思,对上好友那仿佛洞悉一切的幽淡目光,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起来,他端起茶盏轻咳一声,欲盖弥彰的抿了一口。 “……哪有此事?是你说你有意收徒,我才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似子徐这般的好孩子,此人心性不佳,自然不配学你的剑。” 驭龙 第88章 沈忆寒 最开始他打坐, 然后渐渐地感觉到五识流散,身体的各个器官脏 天人五衰,这是寿元竭尽, 他仍在元婴后期。 , 没有灵台桃枝,一切都自然而然, 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沈忆寒的错觉—— 到底眼前这一切是真的, 还 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 他渐渐事,魂魄亦一点点飘离,又渐渐飘高、飘远。 他在琴鸥岛上空,俯瞰着一整座岛屿,只是不再角度, 而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与修界千千万万突破于心魔, 或死于险难的修士没有任何不同的失败者的视角。 醉,碧浪白沙、海鸟斜飞, 远处夕阳降下, 水天一色。 他飘在云层中,看, 眷恋不舍的绕了一圈,才渐渐飘远离开。 其实要去哪里, 他也不知道, 但, 要离开这里, 或许这声音是 也可能这想—— 他在万飘荡,像是一尾游鱼,归于海中, 不受任何束缚,却又渺小如尘埃、无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 他就这,游啊。 不能使用灵力与罗盘,又中,他几乎完全成了一个路痴,全凭本能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到某处,忽然聚积,电闪雷鸣,下头暴雨倾盆。 他顺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脉,绵延千里,层林叠嶂,碧意盎然。 这里本该生机勃勃,但是整座山脉此刻却一片死气之中,。 昆吾山脉上空,巨龙。 几十个剑修将他围在中间,都是一幅如临大敌,仿佛下一瞬,就要与那黑龙搏命。 剑修之中,— 太上剑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却不是面目青黑,脖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发。 巨龙口吐人言,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他是谁,飘得又近了些,这次清的龙目。 葛玉乾张嘴说了些什么,满面正气凛然模样,然而奇怪的是,沈— 他说完后,么,接着是天通剑主,还有几个沈忆寒不认得的昆吾剑修,楚,却是面色晦暗不言。 声的说完话以后,黑龙轻轻摆着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没有。” 葛玉乾冷笑一声,似听,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顿时铮然拔剑。 这时一直不言语的了,忽然御剑飞到葛玉乾身边。 沈忆来,他对葛老剑主说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须老者,没有丁点反应。 闻,下一刻,他甚至挥手一声令下,几十个昆吾弟子结成剑阵,上前将黑龙团团围住。 几十道剑光汇聚成一道,往黑龙身上落下,却如同挠痒痒一般,连他身一点。 葛老剑主见状,似乎稍有诧异,然而不等他细想什么,下一尾朝这头飞来,众弟子大惊,俱是连连退避,黑 ,比这些弟子还要早几分,但也为时已晚。 他忽然变得满色赤红,脖颈青筋暴起,死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却于事无补。 的弟子见状大惊,顿时再次发力,想要营救葛老剑主,几十道剑光又结成一道,这落在黑龙身上,几十个人便都被一股无形,或昏迷不醒,或当场毙命。 来。 ,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他而言,来,包括杀戮。 与此相对的,是昆吾剑修们的大惊和慌张。 沈忆寒睁大了眼睛,几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这么一惊,。 的并不止这些,但此刻都没有用了,他已经醒转。 胸过后,沈忆寒才渐渐缓过神来。 ,他不光头痛欲裂,身上经脉也都仍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疼— 有 在湿润的岩壁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用手肘撑起了腰,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玉台上。 这玉台通体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这座玉台置身其中,却并不寒凉,台面温润,躺在 只是,刚才没醒时还不觉得,这会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奇怪,说坚硬算不上坚硬,说软和却又有点硌手,且石缝嶙峋,其中似乎还渗出了什么湿润粘滑的液体,沈忆寒不由心中称奇,暗道: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线幽暗,他还没看清,鼻尖倒是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说是香味,因为那味道的确很好闻,但这味道里又说不出是,正思之不解,沈忆寒忽然感了起来,竟然朝一面倾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忙却抓,然,却是压根什么也抓不住,这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长在海边,自然是熟习水性,因此本来有些慌乱,一来,游动了几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幽暗的潭水之下,依东西正在移动—— 他还要细看,却被什么尖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声,沈忆寒甩干了脸上的潭水,睁目。 过,自然不会认不出来,怔然道:“阿燃?” 瞬间的景象,沈忆寒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截。 然而鳞甲坚硬,断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觉,方才腾出水面托着他的,应该。 云燃,或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忆寒。 此刻的阿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 ,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已经完全魔化了。 沈忆寒想起那些关于遗魔血脉的传言转,他们再也不是人族,没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残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万年前人修们拼得鱼死网破也下。 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样。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帮阿燃渡过雷劫,却得爱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可如果阿燃已情,又为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从始至终又并无伤害他的意思? 沈部,先是喃喃道:“都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灵智,我好的,对么,阿燃?” 沈忆寒敏锐的发现,此刻,他的龙角并未完全长出,龙身虽然已经很粗大,却也不似那梦中一般,已。 换言之,若以魔族的标准来看,期。 ……刚才的那个梦,怪陆离的幻梦,还是冥冥之中与什么有关……若不是如此,化后的样子,在那梦中梦到阿燃的模样,却与眼前的如此相似? 沈忆寒不说话,半截身子泡在潭水之中,忽然,略略一愣,才明白过来,想说不必,黑龙。 这山洞不知在何处,洞中灵气十分浓郁,因此即便光线幽暗,修士身处此地,,真元 到了岸边,云,沈忆寒脚能踩到潭底,便落了下去。 水中阻力大,这么一走动起来,他 灵台桃枝仍未完全复苏,无法替他疗伤,阿燃却不知是,饶是如此,他一个区区化神,竟然以桃枝为障,劫,还安然无恙的活下来了,当真是匪夷所思,桃所学之精要。 能听懂,还是道:“阿燃,我要先疗伤一会儿,否则无法运转真元。” 黑龙看着他,仍是并不答话,身体却忽然缩小,渐渐收缩,沈忆寒见状一愣,还未开口,却,下一刻,脸颊上传来湿湿热热的感觉。 虽然变小了,黑龙刺,接触皮肤的时候,有种细微的摩挲感。 沈忆寒心下想:“看的思维了,否则以他的性情,即便同我亲昵, 在兽类的世界里,舔舐这个行为, 沈忆寒顿了顿,摸了摸他的吻部,又到坚硬的龙角护法?” 黑龙不言, ?沈忆寒想。 他也没有上岸去,一则这山洞中灵气浓郁,此处潭水更是如此,无怪; 二,他也实在很难上得岸去。 云燃龙身变小,龙尾却下而上将沈忆寒缠住,沈忆寒感觉到他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水中轻轻的晃着, 潭面荡起一圈圈波纹,沈忆寒看着那涟漪此起彼伏,人时,即便阿燃高兴了,脸上也从来看不出什么,不想如今入魔成了条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一产生这种念头,他却有些不忍心了—— 这么想着,一人一龙竟奇怪的姿势。 入了定。 驭龙 第89章 沈忆寒常试着运转真元, 却屡次不成,他分明感觉散,但不知怎么, 它们无论如何却都不听自己使唤, 好像样。 如此失败数次后,沈忆寒也无可奈何, 已不知过了多久, 这山洞中的光线幽暗, 下,柔和却也朦胧。 ,灵气亦不听使唤,连神识也颇受限制,无法离体, 此刻的他除了五识敏锐, 肉|体强度胜过凡人些,其他却几乎。 陡然睁开眼, 黑暗的环境, 眼前先是黑了一阵,才渐渐浮现出黑暗中映着幽光摇荡的潭面, 还有清可见底的潭水尾。 沈忆寒略动了动,潭声。 大约这动静引起了黑龙的注意, 那半边身体本来搁在岸上。 晰, 看着他一双漆黑的龙目, 苦笑了一声, 道:“阿燃,我的身体好像出识都无法调动了。” 摇,光影浮动, 映在龙身上。 他有一身美丽的鳞片,触水却不沾,像某种名贵的石料 龙的确是美丽的生物,而且拥有强大的力量,真龙就要腾御飞升时,却被远古魔族设计分食。 魔。 因过了太久,万年前灵墟之战后,世间再无魔族,沈忆寒虽从古的记载,却也是说辞各异。 一说所有魔族,本来并无实体,其本体不过成,但他们一生中却的机会,在万年前那个混沌的时代,魔族化形自然都是选择天生强大的形态,只有能力地位的低阶魔弱小的蝎、小兽、虫类的模样,其他但凡能有余力的,无形态,譬如龙虎蛇龟。 但魔族化形,还有一个条件,便是化形的魔的母体魔、先— ,也就这么被盯上了。 说来好笑,那条龙分明是被魔族害死分食,灵为祖龙,高阶的龙形魔们更是将其作为图腾。 第二种说辞,则是言道上古时,,本就互相更为亲近,魔族眼热化形为龙的力量,,于是一拍两合,两头就此蛇鼠一窝,从此后灵墟巨渊中的高阶魔,除了龙虎龟蛇, 以鼻,认为以龙族在妖类之中的地位,断不可能做出如此自甘自贱之事,也有人觉得没什么可奇怪,毕竟龙性本淫,这谁都知道,来魔血的力量,他们何乐不为? 沈忆寒哪种是真,但如果按照第二种说辞,那些远古魔是通过与龙族交/配,的能力,那么灵虚巨渊之中的龙形魔,展现态,而应该也有蛇的模样。 ,也大都是往这个方向联想。 万年过去,曾经参与过灵墟之战、不在这世上了,没有人见过真样,更别说其中最为罕有的龙形魔,所流传下来的画像也都是龙蛇混交的模样,沈忆寒曾经看过,却只,一眼便觉得透着股邪恶,自然他也知道这多半 但那些画像,,差出太多太多了。 云燃的龙形,反倒和正统的玄龙一族更为相像,若沈忆寒仔身成年后的模样,更是 若非黑气缭绕,魔雾不散,,只怕也无人生疑。 沈忆寒兀自出神,黑龙话,凑头过来,先是舔了舔他的颊侧、又用,像是在安慰。 他回过神来,心下不由一软,暗想:么,只怕此刻他也未必听得懂。” 只是他虽听不懂,大约也不能调动灵力与真元时,语气中的落寞和黯然—— 绪的,所以才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疗伤,不知已过了多久,但他却知道,阿燃定然一直都守着他、为他疗伤,等他醒来,他仍且沉默。 即便已然魔化,变成兽形,全凭本能行事,他燃。 黑的龙目,忽然觉得内疚而窝心,鼻头有点发酸,半晌凑近了些,轻轻抚摸着黑龙的吻部,声音微哑道:“不必安慰我,是,分明什么都知道,结果还是没能阻挡住什么,让你变成这样……若那时在琴鸥岛,我不叫…若不是我非要杀了贺兰庭才安心,你 人的念头一旦产生,如果不加节制,,占满整个脑海,此刻沈忆寒便是如此:这种如果不怎一旦开始,就像一个无底洞,他忍不他,阿燃已在魔化,为什么那时他却不曾多想做? ,如今想来,无论是心魔太重,还是遗魔血脉,他的言行其实都早有端倪,只或甚者,他是心知肚明的。 若自己也能早些猜到,或,也不会…… 沈忆寒想及此处,闭了闭目,种念头。 如今除了内耗,燃而言,都已没有任何作用,木已成舟,多思无益。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个预知前事的梦中,也不一角,却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改变将来。 然原本的道路,还是滑向了新的未知深渊—— 有些事,或 ,做不到,也不必过分牵执。 总之幸而雷劫已过,,他也活着,无论阿燃变成什么样,他总不会离开他,也一定会护着他。 ,魔也罢,他都不在乎。 摇曳的波光之中,沈忆寒抬起头,亲了亲黑龙的吻,又片的身体,一人一龙,沈忆寒才看了看山洞中的情形,道:“……对了,里的?” 云燃如今不能说话,沈忆寒与他搭话,自然这话无人应答,他也不以为忤,反正从前两人相、云燃说的少。 郁,灵气与真元虽不能运转,但是这次入定醒来后,身上的疼痛却又缓解了许多,在受了。 沈忆寒摸索着潭壁,终于踩到台阶,刚想要抬步,却感,他吓了一跳,忙道:“不必这样, 黑龙却 沈忆寒刚一站稳,听得后面潭水哗啦一声,开,还未来得及看,来,低头一看,却正是又变小了一大截的黑龙。 沈忆寒先是愣了愣,着自己的龙脑袋,忍不住噗哧一笑,伸出左手手角,龙角变得很袖珍,摸起来手感却还是很好。 他笑条小蛇。” 黑龙在他手臂上又往上爬了爬,沈忆寒、颈窝,最后是脖颈,然后耳垂微微一痛—— 一口。 他侧头看去,恰好望见一迫的龙脸。 嗯情的,但那双龙目中的眼神,却实在太过熟悉,叫沈忆寒很容易就能产生一某个熟悉的人的感觉—— 虽略有些失笑,沈忆,你喜欢,那就留在这里。” ,原本遇水不湿,遇火不燃,但经过雷劫,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损坏了许多,法阵已然破损,,成了凡衣。 身上,反而难受,沈忆寒索性脱的只剩一层中衣,放在潭边的一块石台上,又将透湿了的— 无法催动灵力、使用法术,他。 想了想,沈忆,向外走去。 他不知道这是哪里,阿燃如今也无法告诉他,得先是。 光线一点点变得强烈起来,大约走了小半刻功夫,洞口。 沈光刺得眯了眯,数息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顶,几乎遮天蔽日,林中草木繁盛,葱葱茏茏、绿意盎然。 沈忆寒看了一会,没认出这是哪儿,又往外走了一会,,恐怕若只凭两条腿走,子外围,更无法窥得这片树林的全貌。 知这是何处时,忽然听得前方林中传来窸窣之声,他顿时精神一震,赶忙追了上去。 谁知那声赶,跑的更快了些,不仅如此,“它”一跑,周遭都开始耸动起来,竟是不知都是些什么,呼啦啦的都开始往外跑起来。 得亏得沈忆寒如今虽无法使用真元灵力,目力却不曾变差,才都是些圆滚滚灰扑扑的东西,他眼疾手快一把下去抓住了一个,倒拎起来,却发 那胖鼠被提着脚后跟,瑟缩发抖,竟然口吐人我不好吃!九十二岁了,肉都酸啦!” ,谁要吃你了?” 驭龙 第90章 这灰鼠自称已七百多岁, 沈忆寒听他口吐人言,却分明是个清脆的少年声音,不由有些好笑。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除了被他逮住拎着的这只, 林子里的其他灰鼠都已经跑了个没影儿,那灰鼠只得哭丧着道:“不……不是说你, 是说大王……不要吃我呀!” 沈忆寒一愣, 这才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 转目看了看自己颈侧懒洋洋伏着的黑龙,道:“……你是说他?” 他此话一出,黑龙似有所觉,略微抬起头来,看了沈忆寒一眼。 他不动弹时, 尚且把那灰鼠吓得不轻, 这么一动弹,顿时骇得灰鼠蹬了蹬腿, 然而却只是徒劳无功的让它毛绒绒的肥硕身子抖了抖, 小灰鼠仍是没法从沈忆寒手里跑掉。 沈忆寒一想,倒也大概明白了灰鼠的惧怕从何而来, 魔化后的阿燃即便在远古魔这个族群中还处于幼年期,但龙形魔身兼妖魔两族的血统, 且在彼此族群中, 都是食物链顶头的存在, 这灰鼠既然已经会说话, 说明也开了灵智,身为妖族,自然能感觉到危险。 何况变小了的黑龙看起来像一条小蛇—— 蛇鼠更是天敌。 沈忆寒想了想, 道:“他不会吃你的。” 小灰鼠颤抖道:“真……真真真真的?” 沈忆寒道:“当然是真的。” 他自觉语气很是诚恳,也的确想安抚了小灰鼠后,和对方打听打听此处是哪里,谁知此话一出,小灰鼠不仅没有平和下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吱”得尖叫了一声,绝望道:“你骗人!天下怎么可能有不吃鼠的蛇,你肯定是先哄得我不害怕了,再帮他将我红烧了!我才不会相信你们!” 沈忆寒被他振振有词的语气弄得更觉好笑,伸手戳了戳小灰鼠肥硕的肚皮,那圆溜溜的灰鼠顿时打了个激灵,道:“你你你……你做什么!” 沈忆寒道:“既然被你发现了,我就不装了,先研究一下到底把你红烧还是清蒸,更符合我家大王的胃——” “口”字还没出声,小灰鼠惊恐的吱吱叫了两声,剧烈挣扎了起来,然而皆是无济于事,沈忆寒心道这小鼠恐怕开了灵智也不过数年,否则现下他动用不了一点灵力,这小灰鼠却也没法从他手中脱身,道行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安抚不成,小灰鼠又戒备的如此厉害,沈忆寒索性将计就计道:“我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似你这样的鼠,我家大王一口能吞下八只,你猜猜如今已有多少鼠在我手上被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了?” 烤成鼠肉串、做成鼠羹这两种全新的死法,显然是小灰鼠前所未想的,在他听来,倒比被红烧和清蒸还要更可怕些,顿时抖得更厉害了,这次他总算发觉挣扎无用,认清了现实,又哭爷爷告奶奶的求饶起来,不复方才的气势。 这小鼠的确有些骨气,但是不多,滑跪起来也格外快。 沈忆寒道:“看你哭得这么可怜,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只要你以后投入大王麾下,好好替大王做事……” 小灰鼠颤巍巍道:“做什么事……就算不吃我,我也不能把家里人带来给大王做鼠羹的……” 沈忆寒道:“不是要吃你的家人,只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小灰鼠道:“什……什么问题?” 沈忆寒看了看四面高耸的林木,道:“这是哪里?此处可仍在白河以北?” 小灰鼠茫然:“白河……那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这才想到若小灰鼠才生出灵智不久,只怕对人族世界也知之甚少,甚至可能对这森林之外的世界都一无所知,跟他说白河,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一时只觉更加头疼了几分,但这方圆左近,一片人迹罕至的模样,在这里能找到个会说人话的,实属不易—— 即便只是一只会说人话的灰鼠。 他想了想,只得到:“你知道这片树林叫什么名字……或者这处山谷叫什么名字?” 小灰鼠更茫然了,倒吊着呆呆道:“什么名字?山谷不就是山谷,树林不就是树林么?” 沈忆寒无奈,只得又道:“那你在附近,可曾见过人族?就是与我长得一样的?” 这次小灰鼠倒是回答的很快,肯定道:“没有见过。” 沈忆寒又想了想,道:“方才和你一起出现那些,是你的同族?” 小灰鼠一听这话,顿时警惕了起来,道:“你……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边说,一双绿豆大的鼠眼还看了看伏在他身上的黑龙。 沈忆寒倒不是打大份鼠羹和鼠肉串的主意,单纯是明白这小灰鼠虽开灵智,但若没人教他说人话,妖类想要无师自通习得人语,却也不是简单的事,肯定是有他族中长辈教他—— 这也就意味着,有比这只灰鼠道行更高的灰鼠。 或许问他们,能得到此刻自己与阿燃究竟身处何方的答案。 沈忆寒道:“你放心,不是为了吃你们,我家大王其实真的从不吃鼠,只是为了找同族罢了。” 这话也没说谎,现在他无法催动灵力,也就无法打开乾坤袋,无法使用传讯玉简。 昏迷之前,他被阿燃带走,却不知诸派讨魔的后续发展如何,无论是否顺利,他们如此失踪,妙音宗上下寻自己不到,定然着急,还有梅叔那头,若听说了阿燃魔化的事,恐怕更是忧心…… 但眼下急也没用。 他周身真元灵力全无,又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即便知道了,这处山谷举目四望深不可测,以他如今这凡人之身,想要出去,怕也是千难万难。 大约找同族这个说法,灰鼠反倒很容易理解,犹豫片刻,小声道:“我可以回去帮你们问问……但是你得先放我下来。” 沈忆寒道:“你要是跑了,再不回来怎么办?” 这句话大约戳中了小灰鼠心虚之处,他吞吞吐吐道:“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沈忆寒也不戳穿他几乎写在脸上的小算盘,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家大王万一胃口大开,又想尝尝鼠羹的滋味,可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这小灰鼠倒也有趣,同他说好话,他半句不信,这样的恐吓,他倒是立刻深信不疑了,大约妖族对强者天生的感应太过敏锐,反倒不必沈忆寒多解释什么。 小灰鼠舌头打结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一定回来!” 沈忆寒将他放回地上,这才目送着那小小圆溜溜的灰影一个箭步蹿了出去,瞬间便在树林里没了影儿。 午后阳光渐渐强烈了起来,穿过树枝林梢星星点点撒下,沈忆寒侧头道:“瞧瞧你把人家吓得……” 话未说完,却见黑龙不知何时竟然又变小了几分,从方才那样将尾巴搭在他另一头肩侧,变成了缩在他的肩窝里,小黑龙蜷成一团,竟只不过略比巴掌大些。 沈忆寒愣了愣,感觉道他好像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将他从肩窝里扒拉了出来,抱在臂弯中摸了摸,道:“阿燃……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黑龙阖着龙目,闻言只有尾巴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回答他的话。 沈忆寒感觉到他身上鳞片似有干涸之迹,想到先前他一直泡在潭水之中,这才反应过来……恐怕阿燃所化龙身喜阴喜水,却是不喜暴露在烈日阳光之下的。 兽类在幼年期时,往往对不适宜自己生存的环境格外敏感,因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躲过危险、躲过半路夭折的可能,更顺利的进入成年期。 ……那个山洞,想必是阿燃好不容易寻到的,然而为了跟着他,他还是毫不犹豫的出来了。 沈忆寒看着无精打采的小龙,一时心内又窝心又有些愧疚,赶忙转身原路快步原路回去,一路走一路用另一只手替云燃遮住了日光。 等到回到洞府时,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龙蜷缩在他臂弯里,已经一动不动了。 沈忆寒用指腹轻轻碰了碰龙脊,轻声道:“阿燃,咱们回来了,你要回水里去么?” 黑龙仍是一动不动。 沈忆寒心下顿时有些不安起来,偏偏他现在无法调动真元、也无法用灵力探视龙身,只能快步从弯弯绕绕的洞口回到了那藏着幽潭的洞穴里去。 到了洞穴之中,他顾不得别的,先把小黑龙捧着放到了潭水浅处的台阶上。 果然龙身一接触到冷冽的潭水,稍稍动了动,沈忆寒心下正微松了口气,下一刻却见小黑龙身体剧烈的翻动抽搐了起来,似是非常痛苦一般。 沈忆寒顿时大惊,抬手想要触碰它,道:“阿燃——” 然而还未碰到,黑龙已经从那台阶上游回了潭水中央,龙身渐渐长大,很快恢复了先前那样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程度,然后又长了些,便不再长了,比起沈忆寒刚醒来时黑龙的大小,却是差之甚远。 饶是如此,沈忆寒仍看见了云燃龙脊上细密的玄色鳞甲,正在一片一片的脱落。 蛇会蜕皮,这点沈忆寒自然知道,芳姑姑就每年都要蜕皮,而且一蜕皮就没精打采,但龙族会褪鳞,这却是闻所未闻。 从前在古书旧籍上,也从未看过。 不仅如此,修界人尽皆知龙鳞是极为珍贵的材料,用以炼器更是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龙鳞的每一片对龙族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即便剥落一点,也是莫大的伤害,因此就算在龙族尚未消失的万余年前,以龙鳞炼制的法器法宝也是极为少见,如今所存于世的,更是屈指可数。 褪鳞对龙族来说是极大的伤害,即便龙形魔严格来算,并不是纯粹的龙族,但无论灵墟巨渊中龙形魔的来历是如传闻中妖魔两族交|媾而生、还是远古魔吞噬了那最后一条玄龙、让魔族获得了化形为龙的能力—— 这种伤害都并不会因为他们不是纯粹的龙而减轻。 潭中的黑龙似是无法忍受褪鳞的痛苦,剧烈的挣扎翻腾了起来,一时潭面波翻浪涌,水声骇人。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不过出去了一趟,晒到了一点太阳,即便不喜阳光,怎就至于如此,阿燃如何便开始褪鳞了? 黑龙低鸣了一声,似乎在痛苦的呻|吟、又似呜咽着在呼唤谁的名字。 沈忆寒听得这声音,眼见云燃痛苦,心中又如何能好过? 他一时再也忍不住,当即便两步踏下台阶游了过去,在水中一把抱住了黑龙的龙颈。 “阿燃……我在,我在呢,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找我。” 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也只能用这样近乎笨拙的法子,试图稍稍缓解云燃的痛苦。 黑龙挣扎的幅度果然小了些,但身上的鳞片却还是止不住的扑簌簌脱落,他身上龙鳞片片如玄玉,一经褪落,几乎无法漂浮在水面,便立刻沉底,倒叫沈忆寒看清了他身上那些褪去龙鳞后的部位是什么模样—— 沈忆寒愣住了。 那竟是光滑的、属于人类的皮肤…… 在褪去了近半的玄色鳞甲后,出现在沈忆寒面前的,竟赫然是人族模样的云燃。 他额头仍然生着一对龙角,脸上的龙鳞却已全部褪去了,脖颈、乃至上半身各处覆盖着的坚硬鳞甲,也已消去了大半,唯腰腹以下,仍是龙身。 沈忆寒看着那双熟悉的乌黑凤目,喉结微微动了动,几乎有些不可置信的哑声道:“阿燃,你……你怎么……” 不是说,魔化是不可逆的么? 沈忆寒甚至都已经打算平静的接受云燃已经变成了一条龙的事实,然而就在他几乎全不报期望之际,云燃的魔化居然逆转了—— 沈忆寒的目光顺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路向下,又望见云燃修长的脖颈,健硕白皙的饱满胸膛,还有精瘦平窄的腰腹,若不是潭水下摇晃的半截龙身,还有云燃颈侧、身上某些部位仍然覆盖着玄色的坚硬鳞甲,他几乎要以为阿燃的魔化其实是自己的幻觉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寒敏锐的感觉到云燃身上的气息随着形态的改变发生了变化,魔气居然比龙形时更加浓郁了,与此同时,水底的那半截龙身也在慢慢变粗变长、渐渐长大。 他这才稍稍有些恍神的明白过来,心道,难道阿燃这是在经历幼年期到成年期的蜕变? 可重新变回人形却是怎么回事? 古书上不是都说,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失去了生而为人的机会,永堕魔道么?而且还不是那些主动修习魔道功法的“堕”,这是身为遗魔血脉者不可更改的宿命…… 然而等不及他细想清楚了,上半身变回人族模样的云燃竟忽然埋下了头来,舌尖在他颊畔轻轻地舔舐。 沈忆寒脑海里顿时轰的一声—— 这举动阿燃在龙形时做,他不觉得有什么,可这样变回来,还如此亲昵的舔舐,人族哪有这样的,这实在有点……有点…… 沈忆寒略推了推云燃的肩膀,哑声道:“等……等等……” 话还没说完,云燃的舌尖已经一路向下,到了他的脖颈,又到了微微滚动的喉结。 只隔着一层湿透的薄薄中衣,沈忆寒与云燃相贴的不止皮肤,也有某些地方的坚硬鳞甲,那些鳞甲硌得他很疼,沈忆寒本来就是即便睡了张硬些的床,身上都会留红印子的体质,但尽管如此,他此刻也顾不上有什么异议了。 他呼吸都费力起来,云燃入魔后舌尖变得微凉,在他脖颈上滑动时,沈忆寒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努力了半天,只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气音。 他微微仰头,柳叶一般的双眼半开半阖,目光依稀望见洞顶被潭水映得波光摇曳、深浅不一的浮动。 脑子里昏昏沉沉,沈忆寒忽然想起来,似乎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的记载,上古时期,每条玄龙成年之际,也正是他们第一次发|情的时候。 驭龙 第91章 思及此处, 沈忆寒连呼吸许,本能的便想去看云燃的面色,但对方埋首在他颈间, 却叫他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只感觉到两人接触间, 。 沈忆你……你是不是……” 话到嘴边, “发情”两个字却实在难以启齿,似乎这样完全用在全无的兽类身上的字眼, 若放在云燃身上, 分恢复了人身, 沈忆寒潜意识下, 便觉得云燃或许能听懂自己说话了,然而事实却证明, 显然并非如此。 他话未说完, 舐已经一路向下, 被那早已湿透了的中衣阻隔住时,他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烦躁和不满,拉了两下,大,竟然咔啦一声将它撕开了。 沈忆寒方才游过来时,担心云燃的情况,中央,他也无法触及这片幽潭底部, 很快一圈圈绕上缠住了,几乎无法动弹—— 这滋味或许与那受到的,颇有异曲同工之处,然而云燃缠住他的这截龙身, 显而易见拥有着比,也拥有着远胜过那些蟒蛇、超乎想象的恐怖力量,别说此刻的沈忆寒无法运转灵力,人,即便以修士之身,被这样缠住,若云燃动了一丝杀心,恐怕 好在黑龙,显然不是要杀了他。 洞中幽暗,龙身很长,隐在水底时,子,沈忆寒望不清水下的情形,只感觉到云燃的正在一点点收紧。 一人一龙贴的愈发近,云燃似在与他相触时,刻意收紧了鳞甲,沈,却没感觉到被坚硬的龙鳞扎痛,抵避免,但为了不让他太难受,云燃无疑已经尽力温柔了。 远古魔是暴虐凶残的物种,而在其中完全,更是没有忍耐和克制的必要。 沈忆寒察觉到了这点克制,心中电光火石间想到,失。 即便他好像还是听不懂自己说话,但这样细微之处的温柔,却一定是能—— 他或许还留有残碎的、可忆。 沈忆寒不及继续深想,云燃胸前,他脑海霎时一空,本能的倒抽了一口气,再顾不得去想别的。 他有心将云燃推开,然紧紧缠住,却是压根无从使力,只能任由对方摆布。 好在云燃没有过度为难他,很快又抬起了头来,来。 两人不是第一次亲吻,沈忆寒却许久才察— 云燃的舌尖变得细而长,上头刺,亲吻间很容易便能触到他的喉底,这让他有些不舒服,然而显有原因,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什己的嗓子眼,沈忆寒完全来不及反抗,已经将其咽了下去。 喉间传来一股淡淡的,的香气。 沈忆寒本能的觉得不妙,错—— 云燃的龙变化。 他本来,但此刻的云燃是龙身,这却又与从前完全不同,让他感觉到大为陌生了。 沈忆寒心绪纷乱间,呼吸也越来越烫,全身不知,他脑子空了空,忽的明白过来,这恐怕他咽下的……那一小股有奇香的液体在起作用。 兽类之中,常有雄性发|情,顺从雌|伏于自己的例子,然而关于玄龙一族的记说纷纭、真假难辨。 时至今日,,哪句又是假的,沈忆寒即便看过龙涎相关的记载,,更是全无防备,竟就这样中了招。 — 两息之后,身体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丹田爬到了小腹,一扩开,直往上窜,很快便波及四肢百骸,这感觉有些许陌生又十分熟悉,竟是那被桃源 龙为百虫之首,不安,从沉眠中觉醒,似乎也不足为奇。 以压制它,对发作的蛊虫,几乎变得毫无反抗之力。 张口,本能的缩身想要逃离,却发觉自己已然退无可退,而察觉到他的退意,水底的龙身。 ,无从着力,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抵抗—— ,蛊虫也被勾动醒转。 如此情形下,即便此刻再不适合发生什么,的。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缓缓揽住了云燃的脖颈,哑声道法调动真元,身上若留下伤,,阿燃,你……你……” 话说到一半,具体要让云燃如何,,沈忆寒心知即便说了,此未必能听懂,说了也等于没说。 但— 。 云龙身,稍稍松开了些,沈忆寒微微愣怔,下一刻,却感底脚踝一路向上。 龙鳞本该是冰凉坚硬,没有温度的,然而此时此刻,黑龙尾部的鳞甲内收,与一小片,只这么一小片,又隔着鳞甲,沈忆寒也感觉的温度。 他闭了闭目,面颊火烫,低 云燃动作一顿,显然是听懂了,,朝着潭岸游去。 沈忆寒中衣,虽然还顽强的贴在他身上,也已与不存在没什么区别了,沈忆寒被云燃揽着,贴着他光裸的胸膛,却 此刻的云燃,分明半是人形,却已经看不出人族的习性,反血动物。 很快到了岸边,云燃却没有上岸,也并未松开沈忆寒,,亦不想放沈忆寒上去,玄龙喜水,魔族喜阴,在在,沈忆寒便也没有要求什么。 本来他到岸边,靠,岂知云燃似乎怕他想上岸,缠住他的下半龙身又收紧了些,这次甚至缠到了他的腰部以上,沈忆寒腰部以下被他缠着,死圈住, 【……】 潭影摇晃, * ,犹豫了很久,才钻了进去。 面,念念叨叨:“狗蛋啊,你就是整天不在家里老老实实打洞,总在外面闲逛,,什么大王不大王的,这片树林子从你太爷爷那会,咱们了,哪里有什么大王?多半是别的鼠装神弄鬼的吓唬你咧,这次也就罢了,二大平了,不告诉你爹妈,以后你可不能再惹祸, ,那天虎妞小黄也在,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大王和跟着他的,真的不是鼠,如果不是他们放我回去,!” ,那还能是什么……” 功夫间,小灰鼠终于看到了那个洞口,鼠躯一颤,捧着爪子道:,大爷你先进!” ,道:“出息。” 语罢 小灰鼠跟在他背后,还未进洞,却听得洞,他顿时吓得不敢再往前了。 二大爷飞快窜出来,满脸大惊失色,小灰鼠?” 二大爷吓得直在吃人啊!” 姑妄 第92章 , 洞里无晨昏。 后来连沈忆寒自己都不知道,他了多久,龙族能比拟, 更何况云燃身具魔血。 他不是不曾示弱, 想要换得片刻喘息余裕, 然而全没料想到的是用, 反倒好像激发了云燃心中的欲|念,他不开口还好, 一旦开口示弱,等着的不是停歇, 的侵|犯。 醒了, 连陷入昏睡,竟也不能消停。 沈忆寒东西正有一下没一下的在他两|腿之间轻蹭, 终于忍无可忍, 睁开眼来, 。 换在从前,他是决不忍心话的,但这几日来的经历已经叫他明白,如今同这入了魔的阿燃说话,实在不能再用从前和那个七情封闭、欲念几乎等同 ,行事全凭本能,他但凡和软三分,对方便要得寸进尺一丈, 半点起不到作用。 只能黑脸。 龙尾动作果然一顿,大约是感觉到了他声音中的情绪,竟缓缓的从沈 一动作,却颇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 竟叫沈忆寒一时有些不忍心。 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阿燃的发情期渡过,恐怕,就算修行之人体质比寻常人好些,也禁不住这么耗,元灵力。 到了岸上,也不知是因这洞中灵气充沛、潭水更有聚灵的奇效,还是只要交|欢,桃,他先前醒了个大半,身周各处受损的经脉也已修复,再不疼了。 处。 他想坐起身来,身上却传来一种,动作立时顿住。 云燃见状,将他扶了起来,沈宗主现已是一,甫一被他触碰,立作,抽手便飞快缩了回来。 这么一缩,身,似乎并无别的意思,自己实在有点反应过度了。 说来也怪,云燃,也不能完全听懂沈忆寒说话,但却偏偏好像对他的情绪十分敏感,他面上神色未动,,沈忆寒却好似从他脸上看到了不解。 他喉结动了动,他,念头一动,却又心想不能心软,否则一个不留神又得重蹈覆辙,这样的情形这 ,站起身来。 了,否则在潭水中时,搞不好便叫阿燃一并撕了,这会子连个换的衣裳都没有,这山林中游荡,万一被子徐或是陆师伯他们找来,看见自己这幅摸样,他以后可真是门了。 ——也是,不知道师伯他们怎么样了,师弟可是已经回到南海去了,还是诸派讨伐洞神宫的风波仍然未定? 好在如今陆师伯系不上自己,但他安然无恙,只要看到门中为他点燃的魂灯不熄,他们应当。 衣裳穿戴整齐,他衣上法阵虽毁,但干了后,当作凡衣穿戴,却也完全够用。 他穿戴时,只把云燃晾在一旁,好容易才他,心中只想着虽是在山中,可总这么赤诚相见的,阿行事,不发|情也发|情了。 穿好衣裳,总。 至于发|情,他感觉从上一次自己陷入昏睡后,云,且也并没有什样—— 他看他倒是好的很,反倒是自己,再不克制,如今这调动不了真元 沈宗主穿好了衣裳,才转身去看云燃,,云燃跟在他身后,下半身却不再是以龙身支撑,人身,两条修长的大腿很是招眼。 沈忆寒猝不及防之下看了满眼,赶忙转过眼去,面变回来了?就这样跟过来,也不……” 话到嘴边,亦想起他的法毁了,哪里又有蔽体之物,赶忙脱了外衫,侧过目光去递给他 语。 虽说两人早已经有肌肤之亲,这几日更是胡天胡地,白日宣那什么……看到点不该看的…… 沈,难免略觉赧然,而且也心里后怕。 云燃接过了他的外衫,握在手里并无动作,瞧这该怎么穿的,沈,只得暂时放下尴尬,上前教他—— 说是教,穿了,毕竟此刻的云燃听不懂他说话,沈忆寒只能亲力亲为。 沈,但肩臂却比云燃稍薄些,他的衣裳穿在云燃身上,虽不至于穿不下,也难免挤仄些,好在这件是外衫,比起贴身的要宽松一点,。 他动作时,云燃倒也很乖觉,虽不知沈忆,还是乖乖的任他摆布,,叫他转身就转身。 一时沈错觉,忍不住道:“……子徐还小的时候,我都没这么伺候过他。” 他本来只是无心之言,岂料云燃听了后,目色乌沉,却 沈忆寒一愣,回过。 他又惊又喜,一把抓住了云燃问燃,你能说话了?” 云燃垂目看着他,却是答非所问,仍是一 沈忆寒愣了愣, 他想了半天,也没 不过既,就说明这些时日,他的想法并非盲目乐观,也不是错觉—— 阿,更是在飞速的进化之中,学会说人族的语言,是妖族开智的一大特征,而魔族则从轻易捏死人族修士的能力,可老有的窗—— 智力。 沈多,似乎从一开始,阿燃的魔化便与古书旧籍上记载的遗魔血脉不同,不仅如此,他与任何从前已知、出都不同。 旁人入魔,遇到雷劫,十死无生,阿燃却安然无恙,相助,但明白,劫雷是一道强过一道的,他替阿燃挡下三十道劫雷后,自己尚且重伤,醒来后连灵力都无法调动,阿燃的,看起来却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不仅没有受伤,还为,遗魔血脉一经魔化,就再也无法恢复的情况。 旁人入魔六亲不认,可从当日在白河城中,,沈忆寒就明显感觉到,阿燃似乎是仍能,他虽入魔,心智却未泯灭—— 阿燃是特别的。 视这一点,但如今想来,登阳剑失传数千年,在阿燃拜入昆吾剑派之前,昆多久,都是一无所获,阿燃甫一拜入昆吾门下,登阳剑传承便忽然现世,那时有心争夺凡几。 连外头并非昆吾弟子的,得知登阳剑剑道传承现世,都忍混进昆吾山脉碰碰运气,那么多修为远胜过他,却偏偏被阿燃阴差阳主选中的传人。 可若说他也与贺兰庭一般机遇到的,却无一不是生死劫,从争夺传承、再到平平稳稳的将那有问什么事,须知登阳剑之所以失传,就是因为在阿燃之前,那些道消的,再到千年后他一场大梦醒来,谢小风、贺兰庭、着阿燃而来。 沈忆寒想到这里,了什么,可再往下想,却又没了头绪,只能先心下想到:“罢了,哪里,然后离开此谷,二是恢复灵力。” 两人顺着先前离外走去,等到光线渐渐强烈,终于重见天日,一切景物和谷底密林都清晰的出现在面前时,沈感觉。 他道:“阿燃,这里既然是你找到的,白河以北吗?” 瞧着此山谷之中冠高林密,草木繁茂,倒不生的样子。 字后,便不再说话,此刻沈忆寒开口问他,他仍是半字不答,沈忆寒正纳闷阿燃这会到底是听懂,却忽听他道:“……在动。” 沈忆寒一愣, 云燃脚步顿了顿,走到一处灌木前,那处灌木顿时抖动起来,然之夭夭,便已经被他面 赫然,其中一只尤其圆润些,沈忆寒看得略觉眼熟,你?” 那只灰鼠抖了抖腿,却是忽然直挺挺的不动了,他旁边云燃另一手提着的那只水滑的灰王,你们把狗蛋吓晕过去了。” 沈忆寒听他开口,赫然是个老大爷的声音,纳闷道,什么鼠?” 老灰鼠道:“我。” 沈忆寒见腿,分明已经害怕到打颤,语气却仍强作镇定,倒也颇为好笑—— 没想到那日这灰鼠回去,竟 沈忆寒道:“既然如此,你侄子会说话应该也是你教的可认得?” 二大爷道:认得,我已经七百九十二岁了,虽然,可也听长辈说过的。” 此,你可知此谷在人族之中,叫什么名字?” ,他在云燃手下晃晃悠悠,半天却都吞吞吐吐答不出个所以然,沈忆寒心下略有些失望,获,知道这山谷修踏足,如此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必然不可能没有名号,待一一排查足的各灵山灵脉,想必会有头绪。” 正如此想着,那二大爷却前听我爷爷提过,叫姑……姑什么山的。” 沈忆寒闻言一愣,道:“” 二大爷倒悬着,捧爪恍然大悟是姑妄山!” 姑妄 第93章 姑妄山这个名字, 如今修界已经少有人知,风门诸派正道修士听了都是痛深恶绝,但如今提起这个名字, 。 若非因为那个梦境, 和进, 沈忆寒也不能这么快想起这个名字, 他面色变了变,道:“?” 字, 然而却与昆吾山脉一样,实则是一大片的广袤山林涧谷, 这片山, 万年前本是绵延数千里寸草不生的一片荒芜之地,然而在灵墟之战后, 巨渊底部被彻底封死, 魔气能为祸这片土地, 渐渐。 修士,向来对这片地域稍有涉足,最开始或许是因为灵墟之战太多的人族天骄大能,后来便是真的因为人迹罕至,这片族,人修便更加不敢轻易涉足—— 明胤就是数千年后,佼者。 沈忆寒实在不曾想到,阿燃竟然把他带到了这里, 只是,然而自是出来到了这片山谷之中,除了这些灰鼠,却没见到其他妖族的踪迹, 这委实有些奇怪,姑妄山脉绵延千里,山高林密,只是中? 山中颇多妖类,为何此谷中只见得你和……呃,他可是叫狗蛋?” ,叫狗蛋。” ,只见你与狗蛋……嗯,你们这一支妖族?” 他一边说着,一边,总不好再这样把“二大爷”倒拎着,这也不甚礼貌,于是,又把它倒转个个,捧在手心。 别看这灰鼠瞧着毛绒绒的,倒也胖,捧在手里还颇有重量,沈忆寒得两只手才能将“二大爷”托住,狗蛋瓷实些,想必更是重量不轻。 二大爷被倒转回来,似乎松了口气,啃了啃爪子,才道:“好些年前,一支生了灵智的妖族,还蛇族、熊族、虎族,这几族的妖王都是厉害人物,听我爷爷说,不少都是化了形的大妖,,自然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吃掉,所以只能夹紧尾巴做鼠,我们锦皮鼠一族,最擅长打洞做穴,便是 沈忆寒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这 二大爷叹了口气,用一种,自从千年前狮大王死了,的位置,可惜心大肚皮小,装不下——能像当年狮大王那样服众的妖,真是一个都没有,几活,后来争红了眼,居然对彼此族中的幼崽下手……这些,都是千年前的事了,别处我不知道,但们锦皮鼠,还有彩灵冠上,其他留下有灵智的妖族,就几乎没有啦。” 沈,这灰鼠所说的“狮大王”,应该就是明胤,而明胤千年前被封印消失,在兽眼中,自然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异。 正想及此处,不过这几百年来,山中倒是也有一些散居的妖开了灵智,只是都不成气候,所以平我们,说起来奇怪得很,最近这些妖的气息……” 二大爷一边说,一边从沈忆寒手上跳到地下,低着脑袋鼻子一动一动的嗅了见了。” 不见了?” 二大爷道:“是的,不见了,古怪得很,王,我还以为是他们当中哪个又回来了,就想 一边燃一眼,小心翼翼道:“对……对了,还没请教,体是什么?” 沈忆寒一愣,有些尴尬道:“额……这个,是有些误会,他不是什么的。” 二大爷闻言,好像也很意外,困惑的用爪子抓样厉害,为什么不做大王?” 沈忆,他也不是妖,他若做大王,那我是什么?” 二大爷道:“大王着的么?” 沈忆寒一愣,想了半天,才明白过来,二大爷这么说,恐怕是因和风燮魔君形影不离的缘故,但听灰鼠所言,却似乎并不知道系、明胤也已认他为主—— 二大爷的意思,显然,又是给明胤送吃的又是百般讨好,才是那个鞍 此阿燃当作了明胤和风燮魔君那种关系。 沈忆寒心下好笑之余,倒也没多解释什么,与阿燃的关系。 他抬头看了看,山谷,谷中浓荫蔽日、巨木参天,不知这山谷究竟有多深,要离开此谷,凌空飞上去不可—— 偏偏他七八八,灵力却还是完全无法运转,滞涩不动,就连灵台那拢了花瓣,枝上蓓|蕾都闭合成了花|苞。 ,仍是无果,心下叹了口气,只得暂且放弃,让那灰鼠晃醒了他侄子,叫 二,其实却是个自来熟,方才与沈忆寒交谈间,大约是看出这两个谷外来客对他们并欲的样子,因此已经不怕了,倒是狗蛋醒来、看见云燃,又吓得吱哇乱叫一顿,叫,这才带着他回去了。 两只鼠走前,狗蛋仍不放心,,亲耳听沈忆寒说不会找上门去,,这才安下心来。 沈忆寒看着两鼠离开的背影,倒是忽然想起爷和银爷爷—— 经历了这么一番波折,却不知两位老 虽说灵兽袋银备好了足够啃百八十年的吃食,但许久不见,倒也十分想念,可惜无法使用灵力, 正思及此处,,抬目看向云燃。 灵,所以有时灵兽的举动,也说明了主人的态度,他与阿燃亲近,金银二鼠自然也是一向待阿燃与旁人更为不同的,否则无法解,都要惹得他们笑个不停,偏偏这些年来, 若阿燃运转灵力,倒 头,立时付诸行动,只是他与云燃解释了半天,却几乎都是白费口舌。 眸望着他。 ……就。 那短短一两个瞬间似,也给了沈忆寒错觉,而真实情况……不过前人族的模样,内里却还是那个什么都听不懂、看不懂的魔。 沈忆寒望了他一会,心下略觉失落,看这样子…,对如今的阿燃而言, 阿燃的心智的确不曾完全消失,可也不知还存留了几分,又究竟时候,才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若不能恢远都是这样了么? 如此模样,即便离开了这山谷、离开了姑妄山,回到白河南边去还是昆吾剑派自己…这样的云真人,更何况那日阿燃魔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如今都已知道,,自己竟然就是修界人人畏惧血脉。 又被对方感知到了,云燃本来只是静静看着他,却忽然低下头来,在。 的意思,像是幼兽的舔舐般,完全发自本能。 从前的云为,他的心思、爱意都要靠沈忆寒去猜,若不是两人相交千年,即便敏锐如沈宗主,也尝丝马迹。 可如今云燃的一切情绪念头,都几乎赤|裸之间,沈忆寒心下滋味却有些复杂。 他一把拉住云燃的手臂,凑上前去也吻了吻云燃的眼皮,低声道恢复不了,你也变不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果然四面都是绝壁,想要上去只能垂直攀登,然而却又不知崖高几何。 天色渐黑,沈忆山洞之中。 他疲惫的很快,或许费体力,很快便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感觉到原本冰凉的身下石台被什么东西取代,自己在之中,迷蒙着睁开眼,才发觉不知,黑龙蜷缩龙身,一圈圈将他围在中间,又将他从石台上抬起,放到了自己身体之中。 沈忆寒又闭上了眼,只抬,又向上摸了摸龙吻和龙角,最后,沉沉陷入了梦境。 心,大约知道自己正被阿燃保护着,他没有做什么梦。 酣眠许久,身上各处的疼痛又消解了不少,正在沈之际,却忽然听得识海中。 “沈宗主。” 沈忆寒闻听此声,眼皮动了动, 环顾,道:“你是……照深前辈?” 沈忆寒一回应,,道:“不错,正是小僧。” 沈忆寒讶然道:“……我的转使用,前辈是怎么传音进来的?” 照深笑了笑,道:“这却不难,小僧日之难,所以早做了些小小的准备罢了。” 这话里信息量很大,沈忆寒愣了片刻,猜到:,会有今日之难……” 他语及此处,也,第一次与照深神识相连时,听他所言,似,也并非一无所知—— 能够预知前事的,,照深似乎不仅知道,还比他知道的更多。 沈 沈宗主、云真人之间因果的。” 沈忆寒顿了顿,道:“的吗?” 照深笑了笑,道:“非也,离开此地并非难事,这里的?机到了,该离开的,自然也就离开了,小僧今日要帮的,是另一桩麻烦,待偿了这份因果,从此以后,小,芥子世界与芥子之外,便彻底分离,再无因果牵连。” 沈忆寒道:“前辈阿燃他……” 然而不等他继续问下去,便来,他闷哼一声,本能的便想去捂自己的眼睛,耳边 “照深所知之事,,你与云真人命格有变,小僧本不该插手,然我于心生执念,誓必将明胤封印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今如此,亦不必执着于此,沈宗主,从今往后,照深与你缘分已尽,临别之际,但赠你一言, “邪魔窃运,缘机颠倒,一点波痕,荡乱春池,,所以人人,修士行事,但求无牵无碍于因果,然则世事千丝万缕,我辈身处池中,谁又能不染不是嗔痴我执?” “我目见众生,非我心见众生,我身不入红尘,、我生灵,谁又能不沾他人因果?若无因果,何来缘法?阴阳共济,缘孽相依,眼前缘既过去缘,今生缘亦是将来去,谁又能说得清何为始,何为末?呵呵……”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沈中深意,只觉得左眼中如灼烧一般疼痛,他痛苦的从喉咙里溢出呻|吟声,猛地一个激灵,再也 姑妄 好在昨日不能调动灵力, 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纾解,眼下这次虽然来得忽然,却还能运转周身真元强行压制。 他给云燃传音回了句“我没事”。 这句话刚出去, 便发现两人的灵识印记联系居然断了, 沈忆寒的那句不太诚实的“我没事”也不知有没有传达出去, 只听得远处甬洞中那“咚咚”的声音, 更近了几分。 方才那几名剑派弟子早就跑没影了,岔道口只剩下沈忆寒和常歌笑、瘫坐在地上的贺兰庭三人。 沈忆寒问常歌笑:“到底是什么东西?” 常歌笑回答:“虫子。” “虫子?”沈忆寒倒吸了口凉气, “……这么大?” 他真是有些想不通,“祖师婆婆”好好一个花一般的女子, 怎么就非得对虫子情有独钟呢? 常歌笑点了点头, 道:“你记得封闭一下嗅觉,那虫子会喷东西。” 沈忆寒来不及再问喷的是什么了, 因为远处甬道中已经有一团黑影疾速靠近了他们。 黑影足有一人多高, 还没看清楚形状, 但也隐约可见是个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形容,沈忆寒觉得这么丑的妖兽,若还用鸾鸳对付,心里有点膈应。 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张锦帕状的法器,远远扔了过去,锦帕迎风便长,飞到那黑影面前时,恰好把黑影网在了里面, 任由黑影如何在里头挣扎,始终破不开这帕状法器的束缚。 此物也是沈忆寒母亲沈絮当年的法宝。 沈忆寒外祖父沈老宗主纵横一世,坐化时修为已臻大乘后期,算是妙音宗开宗后最出息的一任宗主, 只可惜膝下单薄,唯得沈絮一个女儿,沈絮于音律一道上天资奇高,偏偏却体弱多病,经脉残损,在修行一道上注定走不远。 沈絮的体弱与父亲有关,沈老宗主心中对这个女儿颇多愧悔怜惜,只恨不能变着法儿的补偿,将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生怕她因修为不济,在外受人欺负,于是便天南海北的搜集了不少法宝给女儿防身。 这帕子就是其中之一。 沈忆寒见那丑八怪虫子被帕子包了,看不见本来面目,心下稍安,道:“能不能直接把它闷死在里面?” 常歌笑:“……” 常歌笑:“估计不能,总得补一刀。” “那你补吧。”沈忆寒如是道,“我没刀。” 嗯,笛中剑确实不算刀。 常歌笑懒得戳穿他只是不想被虫子脏了鸾鸳的心思,从头上拔下一根碧玉簪子,掷了过去,那簪子飞得近了,通体泛出一股盈盈的碧光。 沈忆寒收了帕子,便听得暗处传来“噗嗤”一声,那一团黑影随即倒在角落里不动了,有色泽奇异的粉色液体从那边蔓延过来,一股甜香在山洞中弥漫。 沈忆寒嫌弃的从地上流过的妖兽血迹旁挪开了两步,道:“好歹也是个乐修,动起手来不是砍就是戳,弄得满地血不拉哈的。” 常歌笑懒得和师兄争辩到底是谁非让他补这一刀的,上前看了看瘫在地上的贺兰庭,道:“他好像晕过去了。” 沈忆寒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你就招惹他。” “瀛洲贺氏那个小公子呗。”常歌笑回答的轻描淡写,“咋了,他有什么不能招惹的?” 沈忆寒现在没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贺兰庭好像的确也没有什么罪状,如果他说贺兰庭是个可能会喜欢上自己师尊的死断袖,搞不好还会和他师弟臭味相投。 沈忆寒道:“总之离开传承后,不要再跟他纠缠,你调戏谁都可以,这个不行。” “我才没调戏他。”常歌笑道,“我们是普通朋友。” 沈忆寒“呵”了一声,算是他对“普通朋友”四个字的回应。 常歌笑道:“要带他走吗?放他在这里留着,只怕是等死了。” 沈忆寒犹豫了片刻。 他觉得贺兰庭应该死不了,不过留着他一个人在这里,搞不好自己和师弟在前面吭哧吭哧找一路,这幻境里的生门却在贺兰庭屁股底下出现了,那便不妙得很。 “把他带上。”沈忆寒言简意赅道,“你扛着。” 常歌笑只得屈服于掌门师兄的淫威,将半昏迷的贺兰庭架了起来。 “咱们真往左边走?咦,你脸怎么那么白?” 沈忆寒要调动全身灵力压制情蛊,消耗极大,脸色差点,当然是情有可原的。 “少打听。” 他一边回答,一边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丹药瓶,倒出两三丸来服下。 没什么感觉。 又倒了两三丸服下。 这才感觉疯狂消耗的灵力找补回来了一些。 沈忆寒掂了掂药瓶子,感觉带在身上的调元丹所剩不多,按他这么个吃法,估计也支撑不了太久。 不能再拖了,得赶紧找到生门。 师兄弟两人往前走去,没过几步,沈忆寒忽然感觉脚下猛地一空,身旁常歌笑也同时传来一声惊呼。 他只感觉身体失重,周遭景物骤变,想要抽出鸾鸳御行,下一刻却好像又落回了地面上。 眼前不再是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了。 他身置于一处金碧辉煌的华美宫室中,似乎正半靠在一处贵妃榻上,身前俯跪着两个小婢,正一个替他捏肩,一个替他捶腿。 还有两个在旁边打扇子,十分贴心。 这宫殿里不知焚着什么香料,很是好闻,叫人昏昏欲睡,沈忆寒感觉自己身上原本灼热的情蛊似乎都消停了些,他伸出五指一看—— 五根玉葱似的纤纤细指,这分明是只女人的手。 怎么又是幻境? 这次还干脆给他变性了? 沈忆寒心下无奈,不抱希望的喊了两声“师弟”,果然四下无人回答,只有那捶腿的小婢费解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两眼,道:“女君可是要找哪位美人侍寝吗?” 女君?美人?侍寝? 沈忆寒的脑海空白了片刻。 ……这听起来好像有点了不得。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什么美人?” 小婢道:“伺候女君的美人多如牛毛,奴婢也不知道女君今日属意哪位美人来侍寝。” 沈忆寒心里渐渐有了个猜测: 这幻境不会是“祖师婆婆”的…… 果然他分明没再张嘴,却听自己又发出了那女子的声音道:“去把前几日新来的那几个带上来。” 摇扇子的小婢应了一声:“是。” 放下扇子便出去了。 很快那小婢带了几个人回来,都是差不多身量的男子,沈忆寒看着这几人的相貌,只觉都十分眼熟,脑海里电光火石,忽然惊觉—— 这几个男子和阿燃洞府中,初代登阳剑主的画像,长得怎么那么像? 小婢给他递过来一颗水盈盈的紫葡萄,道:“女君,这已经是几位魔尊近两年从人间寻得最像的啦!您瞧瞧还看的过眼吗?” 沈忆寒听见“自己”道:“嗯,叫他们凑上来些。” 领着那几名男子进来的小婢道:“没听见女君的话么,还不上去?” 其中一个似乎犹豫了一会,颤巍巍凑上前来,沈忆寒这才发觉他脖颈上带着一个革制圈子—— 这种圈子他曾经在修界黑市拍卖会上见过,大都是魔修所用,带在人脖子上,能叫被套上圈子的人无法对他人产生爱慕之情,男子无法人道,一般都是给为人玩物的禁|脔、炉鼎用的。 那名男子刚一上前,沈忆寒见“自己”伸出手去,挑起了他的脸看了看,忽然他动作一顿,捻住了那男人的下颔,往旁边甩去,声音淡淡道:“谁叫你们给他带这东西的?” 语气很平,几个小婢站起身来,却都吓的瑟瑟发抖,跪了一地。 “都给我滚。” 宫室中的小婢、男炉鼎们,于是都应声而滚了。 沈忆寒渐渐回过了味来,他方才一瞬间失去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这其实是此类以记忆构筑的幻境常有的情况,若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多半就会傻傻的以为自己当真无法改变幻境,只能做个旁观者,于是便任由幻境中的事物,依照原定轨迹发展。 但其实却并非如此。 譬如沈忆寒刚才叫出的那声“师弟”,就绝非偶然。 他尝试着控制自己的身体,刚开始十分滞涩,一再尝试后,滞涩感终于渐渐消去,这具身体又变得好像自己的身体一般,圆转自如。 这自然本来就是他的身体—— 沈忆寒从方才落入幻境到现在,都能感受到蛊虫仍在他体内躁动不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的处境。 没想到倒要多谢它……否则自己只怕也得在幻境中愣上一会。 沈忆寒五指掐诀,闭目默念了一遍驱幻咒,再次睁眼,伸手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果然便回了他自己手的模样。 周遭景物却没有变,仍是那明丽奢华的宫室。 “祖师婆婆”的修为远高于他,沈忆寒最多只能恢复自己的模样,想要破坏她的幻境,却万万不能。 此处幻境要破,需得找到阵眼。 而且传承说到底是“祖师婆婆”的试炼之境,无论是先前在山谷、洞穴中遇到的危险,还是眼前的幻境,都是试炼的一环,从死门中活下来后,“祖师婆婆”要考校别的。 早知道应该和贺兰庭挨近点……起码能沾沾天道宠儿的光…… 不知道他们三人是各自坠入幻境,还是他进了一处幻境,贺兰庭又与师弟一同进入另一处幻境? 只是沈忆寒现下也顾不得想那么多了。 他得先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麻烦—— 体内的蛊虫压制了太久,已经快要压制不住了。 此类蛊毒、春|药,本就宜纾不宜堵,偏偏他还用真元强行压制了半天,眼下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发作起来,竟比昨日还要更厉害些。 这次还想靠昨日的法子解决,却十分不易。 他这千年来自|渎的次数屈指可数,于这上面的门道,难免不太清楚,不知该如何快速直奔正题,眼下不得其法,愈发难受,倒比憋着还要更加难捱几分。 正自急出了一额头的细汗,呼吸愈发急|促,却忽然见床榻边的空间,被一道朱红色的剑光划破,居然活生生被人撕开了一道空间裂缝来。 沈宗主看着那道剑光,只觉得眼熟的很,兀自呆愣在原地。 下一刻,便见一条修长的腿从裂缝那头迈了过来。 这条腿上装束还十分眼熟—— 玄黑的靴子一尘不染,黛色道袍,随之一起荡过来半截拂尘垂下素白柔顺的千丝万缕。 的确是条好看的腿…… 如果他不用和这条腿的主人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而且还是以眼下这种姿势,那就更好了。 沈忆寒:“…………………………………………” 云燃:“……” 沈忆寒捂着颈侧那处皮肤,欲催动灵力逼蛊虫出来,偏偏此刻半分调动灵力不得,只能感觉小虫在他体内越钻越深,渐渐没入紫府。 他脸色发白,谢小风见状,哈哈笑出声来,上前两步蹲下身,将落在地上的鸳剑捡起,又从已浑身无力的沈忆寒手中抽走笛身,归剑入笛,边把玩着边道:“这法器……倒是有趣,险些被你暗算了。” 沈忆寒心中厌恶此人,不欲见他碰自己父母遗物,然而此刻偏又无还击之力,只能怒目而视。 谢小风见他一双眼明亮非常、灵动非常,形如柳叶,虽是瞪着自己,却有种别样的风姿,心中不由一动。 他先前本想杀了此人,此刻却忽然改了主意—— 谢小风将鸾鸳在掌中拍了拍,笑道:“沈宗主啊沈宗主,你说你若是方才路上追本座时,便对本座动手,本座如今这具肉身经脉不畅、修为不济,在外面,倒真不是你的对手,可你非要跟了本座一路,进了我祖师婆婆的隐居之所来,岂非自寻死路?” 沈忆寒感觉身上的力气正在渐渐流失,好在这魔头似乎是个话唠,他只得将计就计,接着谢小风的话同他拖延时间。 “什么祖师婆婆?此处是昆吾山脉,修界第一玄门大派落宗之地,你一个魔修的祖师,怎会在这里?” 谢小风哼笑一声:“小辈无知。” 他杏目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看着沈忆寒笑了起来,道:“也罢,今日你既犯在本座手里,本座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如今我祖师婆婆的传承现世,正是天道垂怜于本座,要助本座东山再起,你这小辈坏我好事多次,本该杀了你,只是眼下亟需恢复修为,倒可叫你发挥点作用。” 沈忆寒听得云里雾里,他本来是有意胡扯,好拖延时间,可谢小风满口“祖师婆婆”、“传承”,一副煞有介事模样,反倒让沈忆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正想开口追问,目光忽然停在了谢小风身后某处。 这密室封闭阴暗,本来应该并不见光,然而自沈忆寒方才进入密室,密室中便可视物,似有一种悠淡自然的光源,他本以为这光是什么照明法器发出,然而直到此刻,沈忆寒才忽然发现并非如此。 此处虽是石室,地面却仍有泥土,就在两人脚下,泥土的缝隙中开着不少细细密密的小花,这花儿有黄有白、花朵只有指甲盖那么大,看着极不起眼—— 姑妄(前两天鸽了补更二合一) 此时此刻, 若被云燃看见密室内的情景,只怕自己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偏偏这密室还十分古怪,有封印灵力的效用, 他连打开乾坤袋, 把谢小风的尸身藏起来都做不到。 ……啊, 对了! 这密室能封印灵力! 云燃这般找他, 在外头徘徊,却不曾破门而入, 可见虽是循着他的气息而来,痕迹却在此处消失了, 但又没有自己去往别处的线索, 所以云燃才认定他仍在这附近,唤他的名字寻他。 他与云燃早年为了传音, 曾互相印记过彼此的灵识, 云燃才能感知到他的气息和方位。 没想到这间密室竟然连灵识印记的联系也能阻隔。 不过片刻, 沈忆寒心里已转了许多念头—— 这山洞里七拐八弯,此间密室又如此隐蔽古怪,只要他不回答,云燃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能找到这密室。 沈宗主顿时更加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发出什么声音,被云燃察觉,做贼一般的屏息凝气,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甚至连起身穿好衣裳都不敢,模样一时更加狼狈好笑几分。 好在果然如他所料,云燃的脚步在外来回逡巡了几圈,又叫了数声他的名字, 洞中却寂静无人回应。 他似乎犹疑了片刻,良久,脚步终于渐渐远去。 沈忆寒又屏听许久,都不再有声音,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将衣衫整理好。 那蛊虫虽然厉害,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小风死了的缘故,这类催|情的下作之物,一贯都是要与人交|合才可缓解的,他自行纾解,倒也觉得身上灼热感消去了许多,只是一起身,四肢百骸仍有些虚软。 沈忆寒心知虽然一时解了蛊毒发作,但那蛊虫还在他体内,尽管谢小风死了,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发作,或有什么别的影响,这总不是个办法。 他把谢小风的身子翻了过来,在他怀里摸了摸,果然很快摸出几样物什来: 一个乾坤袋,一个巴掌长的兽皮卷轴,还有两个小瓶,沈忆寒打开瞧了瞧,只见一瓶里头是十几丸拇指甲盖大小的莹白丸药,清香扑鼻,一瓶却装了半瓶玫红色的细细粉末,沈忆寒刚一打开瓶塞,立时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只恐有异,赶忙又将瓶塞按了回去。 再有就是那个乌黑的罐子,沈忆寒找了几圈,却都不曾找到,只怕这东西在谢小风的乾坤袋里。 偏偏这处密室中无法调动灵力,无论他自己还是谢小风的乾坤袋,他此时都没法打开。 沈忆寒想起方才自己一进密室,身后的石门就合上了,恐怕有什么机关。 当时谢小风在书架附近抽了本书读。 他走到方才谢小风站立的那处书架前,正想翻找一下,还未发现什么机关,却见那书架上摆着的书密密麻麻,封皮上都一片空白,并无书名,只在书脊上记了一行小字。 沈忆寒定睛一看,见上头写着的居然尽都是些人名,有的还连着道号尊号。 可这些名讳,沈宗主自问在当今修界还算人脉通达,却也都想不起是谁。 终于,他看见摆在高处的一本书脊上写的是“青冥真人云子应”几个字,顿时愣住了,心道:“这名讳好生耳熟……青冥……青冥……对了!‘三宗’之一的长青谷,开派祖师中不就有一位,如今被奉作‘青冥道祖’的,正是姓云么?而且算起来,这位云前辈……似乎还是阿燃母亲的先人,怎得他的名讳被记在这书册上?” 沈忆寒想起方才谢小风说,此处是他“祖师婆婆”隐居所在的话来,一时越想越费解,索性抽了那本“青冥真人云子应”的书册出来,翻开看了两页。 头两页还算正常,字迹隽秀婉约,似乎是个女子所写,然而翻到第三页,却吓了沈忆寒一跳: 只见书页上绘了个男子侧脸,长发高挽、剑眉入鬓,目光冷冷淡淡,居然和他那好友隐约有几分相似,俨然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这画像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然还会动—— 沈忆寒翻至此页,但见那男子似觉有异动,转过脸来看他。 栩栩如生,几欲从纸上跃出。 沈忆寒虽见过这类用在书画上的法术,然而却大都是用在些山水花鸟景物画卷,能显得更让人身临其境几分,甚少用在人像上,而且还是如此逼真的人像,连他方才看了都心中一跳,险些要以为那画中人还活着,如此逼真精致,当真前所未见。 难道这位……便是那位青冥道祖云子应? 此书,莫非是云前辈的传记? 沈忆寒想到此处,果然见画像旁写着几行小字,只是这几行小字十分叫人摸不着头脑,前两行他还能看懂: “小乘前”——这显然说的是修为境界。 “乙亥年七月生,水木相济,灵力温厚,质如青玉”——这说得似乎是青冥真人的灵力特性,只是不知道书者记录这个做什么? 后面他就开始看不懂了。 先是“长约七寸”,再是“色白玉”,然后是“时可至七日”之类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沈忆寒心中十分不解,然而翻到下一页,便被吓得险些把手里的书甩了出去—— 书上画着的竟然是一副活灵活现的春|宫图! 准确的说,是一副会动的活灵活现的春|宫图! 那男子眉眼可辩,俨然正是前一页的青冥真人,女子倒是背着身,看不清脸目,沈忆寒只望见一个漂亮的背脊剪影。 想这位青冥真人,也是如今长青谷弟子个个奉若神明的立派祖师,谁知竟然被画成如此活灵活现的春|宫图册,这般亵渎,此书若被长青谷弟子看见,只怕非得将他们气个半死不可。 沈忆寒连忙挪开目光,当即不敢再看。 心中连道:冒犯,冒犯,晚辈实非有意窥看。 这才没将书册扔出去,好容易拿稳了,不去看那画,只看见画上写了几个字,记的却是年月日和地点,沈忆寒心中一动,暗道:“此书的作者,不会就是这画中的女子吧?年月日地点……自然便是她与这位青冥真人……咳,难道这女子便是谢小风所说的祖师婆婆?” 沈忆寒将书册翻了几页,却见后面每一页都是如此页这般的动态春|宫图,只是姿势、地点不同,记载的时间也不同,他按照年月一算,其上记载的时间正在万余年前—— 与青冥真人的生卒年月恰好能对上。 沈忆寒心中暗觉这些画儿,不像是画画之人杜撰的,所载年月地点,都有迹可循,倒像是……像是这位青冥道祖当真和留下此书的女子有过这些风流韵事一般。 可青冥真人一个玄门正宗立派祖师,竟然和谢小风这样魔头的祖师婆婆——那便也是个女魔头有染? 当真匪夷所思。 沈忆寒翻到最后一页,倒是终于没有春宫图了,书页上只寥寥写了几个字: 此君近日纠缠不止,甚是无趣,腻了。 再往后翻,后半本却都空白着,再没有半点墨迹。 沈忆寒将书放回去,扫了这书架上这一排又一排密密麻麻的书册上的人名,记忆渐渐开始复苏—— 其中不少名字,似乎都是当今修界各门各派的前辈先人,数起来竟概括了修界存续至今的大半门派,有玄门正宗、也有鬼道魔门…… 当真海纳百川,应有尽有。 沈忆寒心情十分复杂,一时竟不知该感叹,这位祖师婆婆“收藏丰富”,还是该吃惊于原来那么多玄门正派先人前辈,竟然都曾拜倒在“祖师婆婆”的石榴裙下。 只是他尚未感慨完,目光却在一册书脊上停住了。 上头仍然是“祖师婆婆”的笔迹。 写的却竟然是——“登阳剑主”。 沈忆寒:“……” 沈忆寒:“?” “并未,偶尔陪同师尊共观。” “那怎么如今有空来看了?”沈忆寒笑吟吟道,“难不成是为了陪我么?” 这话说得及其坦然,丝毫不见心虚,连燕子徐在旁听了,都忍不住替他师尊暗自脸红,心道师尊真是好厚的脸皮,分明是他自己给云真人写信,说想要和人家共观剑派大比,如今却这样颠倒黑白。 云燃淡淡看他一眼,也不否认,竟然还“嗯”了一声,倒把沈忆寒“嗯”得一愣。 然而他还不及多想什么,便听云燃道:“我有心收徒。” 沈忆寒心中又霎时警铃大作,暗道果然,那梦中好友忽然一连串收了许多弟子,并不是因为开了贺兰庭这个大弟子的口子,而是他自己动了收徒的念头。 “你先前倒没跟我说过你有这打算。”沈忆寒道,“只是收徒弟得看缘分,没法急在一时。” 云燃“嗯”了一声,没再多做解释。 沈忆寒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得远处青霄峰一席上,传来楚玉洲声注真元,响彻了整个演剑峰的声音。 “同门大比,点到即止,各凭本事,不可伤人。” 演剑坪上参加大比的弟子们齐声洪亮的回了一句:“是,弟子谨遵掌门真人训诲。” 这便是大比正式开始了。 云燃忽然眉心一动,道:“师尊传讯,说他与长春剑君共观大比,不与我们同席了。” 长春剑君是这百年来才结婴立峰的新秀,因剑意与修习慈恩剑的梅真人相近,两人关系不错。 沈忆寒闻言,没太在意,他正忙着扫视下面几个开始比剑的擂台,寻找有无谢小风的身影。 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谢小风,然而在那个梦中,他却已知道了这位风燮魔君夺舍后的相貌,若是谢小风出现在大比弟子当中,他肯定能一眼认出。 然而将场上几个擂台都扫了一遍后,并未发现谢小风的踪影。 沈忆寒眉心微蹙,暗想难道谢小风未在今日大比的剑派弟子中?却不知道他们昆吾剑派这大比一共分为几轮了。 除了谢小风,还有梦中云燃那个姓严的三弟子,也不得不防。 看着可怜巴巴,不声不响,心肠却最阴毒,若不是有他暗地里推波助澜,也不会让谢小风想到构陷云燃与魔修有染的阴损主意。 都不是好东西。 正自想着,却听云燃在旁忽道:“蓝衣弟子所用剑法,名为流风回雪剑,此剑法是两千年前,第十一代青霄剑主所创。” 原来云燃见他一直盯着那处擂台,以为他对两个比试的弟子所使剑法有兴趣,竟然向他解说了起来。 “此剑法飘摇灵动,看似出剑不快,步法却奇险精妙,十三式剑招与十三式步法契合,敌手无论进退,都被密不透风围在剑势之中,若再恰到好处,稍稍辅以灵力,有四两拨千斤之效,能以慢打快,以缓打急。” 沈忆寒还未说什么,倒是燕子徐在旁听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见那穿褐衣的弟子,分明境界比这位蓝衣师兄高些,而且出剑又急又狠,却使不上力似得,总被这位蓝衣师兄牵着鼻子走,瞧他眼下越出剑越急,已是失了方寸了,再过几招,大约便得灵力不支,败下阵来。” 云燃颔首道:“你很聪明,若修剑道,亦会有所建树。” 燕子徐脸一红,顿时有些喏喏,不好意思起来。 众妙音宗弟子在后,见大师兄竟然得了云真人指点,都围拢过来,妙音宗弟子大多性情活泼跳脱、不拘礼节 ,没有座席围站成一圈,也并不觉的羞赧,反倒叽叽喳喳的主动提问起来。 云燃竟也十分好脾性,由着他们问了,便一一回答。 他虽然话不多,但却言简意赅,而且论剑道上的造诣和修习剑法的眼界,当世几乎无人能与他相比,连昆吾剑派中几位太上剑主,也从不敢轻易与他论短长,都怕失了老脸,晚节不保。 他简单解释几句,弟子们都或陷入沉思,或恍然大悟,一时各有所得。 沈忆寒从出神中回过神来,见此情景,倒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好友的确是修行时日长了,也想培养培养晚辈,点拨点拨弟子,所以才会起了收徒念头。 好吧,若是仔细挑选,再让他掌掌眼,避过那几个瘟神,也不是不行。 妙音宗弟子们向云真人虚心求教片刻后,很快透露出外行看热闹的弊病来,纷纷叽叽喳喳发表起自己对场下比剑弟子的高见。 “我看这位紫衣师兄,虽然不敌那个穿青衣的,但是剑法使的轻灵漂亮,假以时日,将来必定比那个膀大腰圆穿青衣的强!” “切,人家剑修比剑,又不是选美,谁规定了好看的,就一定厉害,说不准是花花架子呢!” “那哪里又有规定,不好看的就一定比好看的厉害?咱们当中,数大师兄抚琴时最为风雅,大师兄可不就是咱们岛上小辈弟子中最强的么?什么都好,连云真人也夸师兄呢!” “大师兄风姿卓然,岂能和这些木头剑修比!” 燕子徐听得不妙,倒还记得此刻和他们宗主大人坐在一处的,正有一位“木头剑修”,赶忙干咳了两声,朝那出言的弟子使了个眼色,那弟子才终于发现自己失了言,赶忙闭嘴。 沈忆寒十分无奈,好在见云燃面色平静,应当并未觉得被冒犯到,才放下心来,解释道:“他们年纪小,都冒冒失失的,你别同他们计较。” 云燃将目光从场上比剑的弟子身上挪开,看他一眼,答非所问。 “你当年也这样叫我。” 沈忆寒一愣:“什么?” 云燃没再说话,沈忆寒想了一会,脑海里才电光火石、隐隐约约回忆起来。 当年他第一次跟随外祖到昆吾剑派拜访,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那时的云燃比他小几岁,沉闷寡言的性情却已初现端倪,被人欺负了,也不向自己师尊诉苦告状,他替云燃把那几个小王八蛋教训了一顿,听着那几人放了一通狠话,说以后要如何如何不放过他云云,笑眯眯的看着他们屁滚尿流的跑了,才把云燃从地上扒拉起来。 那时他是怎么同云燃说的来着…… “小木头,怎么被欺负了,也不吭声?” …… 沈宗主忆起旧事,有些尴尬,轻咳一声道:“……这都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我那会是同你打趣开玩笑来着。” 云燃未再答话。 * 剑派大比,一比就是七日。 第七日,演剑坪上弟子们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即将分出大比前三名的名次时,沈忆寒终于在演剑坪上找到了谢小风的身影。 谢小风正是要与另外两名弟子决出胜负的三名弟子之一。 沈忆寒看着场上那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细眉杏目,斯文俊秀的少年,发觉他甚至还未筑基。 堂堂风燮魔君,也曾是叱诧风云的渡劫期大能,当年十数个玄门正派同仇敌忾,一同前去围剿他,非但不成,还被他大开杀戒,将前去围剿的修士杀了近半,最后惊动得昆吾剑派、长青谷、伽蓝寺、蜀中崔氏、瀛洲贺氏,“两姓三宗”一齐出动,才真压得他不得翻身,肉身元神俱都灰飞烟灭。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忆寒没法确定如今的谢小风还身怀多少魔道神通,但想必三年五载,突破到金丹期,肯定是不成问题的,他却还在炼气,想必是有意压制。 为了什么,自不必说,倒也真是沉得住气,放长线钓大鱼了。 沈忆寒正想着,忽然人群中的谢小风似有所觉一般,面上带笑,抬起头朝他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沈忆寒心中咯噔一声,暗道是他太大意了,对方毕竟曾经是渡劫期的修士,即便夺舍换了肉身,神识的敏感也非一般人能想象,他这么盯着对方看,那边会有感觉,也不奇怪。 只是还不等他收回目光,下头演剑坪上执事堂弟子已挥旗示意比试开始,谢小风转回了头,将背在身后的长剑挽了个剑花递到身前,两指成诀,一边驱剑往前荡去,一边轻声笑道:“吴师兄,请指教。” 沈忆寒的第一反应是传音,让他这惹祸精师弟从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 也不知陆师伯都来了,常歌笑是怎么从他眼皮子底下溜掉的。 然而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方才他与云燃一到此地,便感觉到在场的元婴期以上修士,少说有三四人,都是昆吾剑派的剑主剑君,只怕比他修为高的也不是没有。 他与常歌笑并未如同云燃般印记过灵识,眼下传音是有可能被比他们修为更高之人听去的。 万一那样,反倒暴露了两人不是剑派弟子,徒惹事端。 沈忆寒只得忍了,打算一会另想法子和师弟接头。 另则云燃一到这片密林上空,便引起了不少人注意。 在场沈忆寒能感觉到的元婴期修士中,三个都没落到下方地面上,一个乘坐在不远处半空中一架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微风吹动,轿子四面纱帘拂动,露出轿中人半截水色衣裙; 一个在一艘灵舟模样的飞行法器中; 另一个领着数名弟子,倒终于是好好御剑而行的了,却是两人都认得的熟人,那位长春剑君。 长春剑君先靠了过来,微笑着拱手道:“方才的事我已听涵儿说了,多谢云真人对晚辈座下弟子回护之恩。” 云燃略颔首:“举手之劳,不必多礼。” 沈忆寒感觉长春剑君眼神在自己身上略停了停。 饶是沈忆寒明知,他不太可能看得出自己有问题,然而对上长春剑君目光时,却也不免心虚了一下。 或许是因为两人修为相近—— 沈宗主头一次有些后悔起自己不曾好好修炼来。 他这修为,放在外面倒还勉强够看,可惜到了昆吾剑派,任意一个剑君,都至少是元婴期,更不必说剑主了。 好在他毕竟是妙音宗一门之主,小派虽然是小派,传承数千年,毕竟也总有些家底,掩敛气息的宝物瀛洲贺氏有,他们琴鸥岛沈家自然也有。 长春剑君笑道:“真人一心问道,不染尘俗,没曾想也来凑这传承的热闹?” 云燃还未答话,那灵舟中便传来一人的嗤笑声,道:“沽名钓誉假清高罢了,平时也罢,如今见了剑道传承现世,又哪有不眼热的道理?” 这声音耳熟的很,正是天通剑主。 云燃大约是早已习惯了此人的言语挑衅,只仿佛没听见一般,压根不理天通剑主,沈忆寒跟着他正准备落地,那一直安安静静的四面垂帘腾云轿中,却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云师弟座下并无弟子,一人不能得两颗剑道种子的传承,卢师兄你并非不知,又何必当着这般多小辈的面冷嘲热讽?我倒听说,传承现世才不过一日,师兄的爱子便四处封山围林,但凡发现了疑似实冢之地,便不许旁人过去,别峰弟子若不从,动辄出手伤人,嚣张跋扈,好不厉害,难道这传承眼下连是当年哪位剑主留下的都尚且不知,便已经姓了卢了?”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云师弟是否假清高,我倒不知,不过想来他一个出家人,的确是要比师兄峰上那样十几个姬妾,六根清净些的。” “穆师妹,你……” 灵舟中传来天通剑主恼怒的声音,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话到嘴边,最后似乎又还是憋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未继续多说什么。 竟是平白忍受了那轿中女修的冷嘲热讽。 轿中女修也不再说话了。 沈忆寒心念一动,猜出了这位替好友说话的女修身份—— 应该是碧霞剑主。 碧霞剑一脉,轻灵婉约、飘扬自在,这一脉传承多传女子,沈忆寒听闻此代碧霞剑主天资极高,如今昆吾剑派中,若只论境界,几位太上剑主之下,除了云燃便是她,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 无怪天通剑主也只能被她怼。 沈宗主对这位仗义执言的碧霞剑主心生好感,不由往那顶垂帘腾云轿的方向多看了两眼。 云燃忽然传音。 “不必看了,碧霞已有道侣。” “……” 沈宗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好友这话是什么意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想什么呢?我不过就是觉得,这位仙子十分仗义,才多看了两眼罢了,再说我哪里就这般没有自知之明了?我一个寿元将尽的小小元婴,怎能配得上人家?” 两人传音间,下头山林间一股狂风刮过,有弟子兴奋道:“动了,动了!” 动的是树林中的阵法。 沈忆寒与云燃二人还未落地,此刻腾空在树林上方,看的格外清楚,只见树林中一片圆形地面忽然凹陷了下去,地表土石坍塌,树木倾倒,那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大洞来,深不见底。 雷木 第96章 雷系的法术, 符术,在修界各道之中,都有着极高的修习难度和风险, 就, 各门各派传授此术, 至少也要金丹期以上, 才敢让门中弟子接触。 雷系灵力虽然威力极大,但若一个不好失控了, 哪,窜入体内, 也能损及修士紫府, 伤了根本,造成。 度, 可以不受其所伤, 哪怕只能将它发挥出三成威能, 也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譬如蜀中崔氏的五雷开云箓,便是崔氏一。 五行风雷咒术,沈过,此刻闭上眼,却能感觉到那些跳动在灵台桃树枝桠表面的暗紫色雷电,肢百骸、周身经脉之中一般,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威能, 这些细密的劫雷, 竟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了似的。 如今灵力恢复,的每一处细微变化,但祖师婆婆的桃源心经中,却也只字未提过这样的情形。 芥子中离开, 回到现世后,雷劫未降,其实那时他便有所猜测,但还是摸不清这其中与狮佛芥子的关系婆功法的关系更大。 如 他的灵台桃树,显然对雷电力。 ,但道传之中,雷击木的名头,沈忆寒却是早有听闻的。 雷击木,顾名思义, 木,则还有更高的要求,不仅树木需为雷电击劈,更要遇雷而不死,经焚而不毁,非得如此,才 在雷击木为群木之使,故雷击桃木、枣木最为罕逢难得,若以、法印、天蓬尺,或是铸雕灵剑,都往往可成就玄门至宝。 击木往往千年难出,可遇而不可求,更不必说是雷击桃木、枣木了。 他说,与凡木不同。 寻常树,对灵台桃树而言却并不存在,或者说,壤,就是沈忆寒的肉身。 他当日以灵台桃树替阿燃抵挡雷劫,这数日来桃木枯萎沉眠,所以他运转,如今桃树复苏,他大难不死, 按照古书籍册的标准来看,经符合了雷击木的成形条件,那他的身体…… 沈忆寒正自想着,却忽然听得洞鸣。 他微微一怔,抬,才起身整了衣衫,往洞外走去。 云燃见状,并未言语,只又化为龙身, 沈忆寒出了洞口,果然见几只彩灵雀蔓上,旁边站着几只灰鼠,为首的正是二大爷和狗蛋叔侄俩。 沈忆寒道:“怎么了,么?” 几日前他闭关,便已经呼,若无要紧大事,不必来找他,这会二大爷却让彩灵雀叫他出来, 二没有,听说最近狮族和那个人修一直在找茬,玄霄大王已经忍无可忍了,不日就要与狮族、一决高下,青雀也正忙着张罗, 沈忆寒闻言一怔,心大王”,应当便是狼王,而真是风燮魔君……他那谢小风的肉身尚且不过练气期的修为,如今就算又换了一副躯壳,想必也强不到哪去,否则具肉身了。 既如此,这的狼王比斗? 二大爷解释完了,才小心翼翼的看了沈忆寒一眼,问道:“呃……大王,刚才 沈忆寒这才回神,心知灰鼠问的是方才他在洞中试想必是动静有点大,。 自当日看清了沈忆寒左瞳的异样后,明显的变了,不仅说话变得十分恭敬,竟还肯为了他们的存在,族。 沈忆寒虽也做好了准备,若被觉,他大不了便豁出命与阿燃闯出去,但先复,真的那样,必然十分凶险,因此锦皮鼠一族肯帮他们,无疑还是省却了不少麻烦的,他了许多,起码不会再吓唬他们了。 沈忆寒道:“没什么,只是修,吓到你们了,实在抱歉。” 他也知道这说辞稍微牵强了些,毕竟劫雷、闹出那种动静的,好眼看见,沈忆寒自然是怎么解释都行。 二大爷听了这话,倒没质疑什么,只是一敬和小心翼翼了几分,道:实我今天带着狗蛋他们几个孩子来,是有件事想请示一下两位大王的意思……” 灰鼠一边说,一边看打瞌睡的黑龙。 数日过去,二大爷消息灵通,他虽从未见过,却也已,此刻这么一对比下来, 沈忆寒事?” 二大蛋他爹,带着族中孩儿,迁到两位大王洞府附近,所以就想来请示一下二位大王, 一边说着,两 锦皮鼠一族的栖在山谷之底,却相距甚远,这会沈忆寒听二大爷说他们要搬家,虽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还是道:“这有什么不可以了。” 他却不知,在,似锦皮鼠一族这样心甘情愿请求搬到旁人的居所内,又是小妖对“大妖”,这种行为就意思。 在二大爷眼里,此刻身份神秘、身具金瞳的沈忆寒与黑龙,无疑便是那”了。 二大爷闻言,果然眼神顿时便亮了,” 沈忆着头脑,只笑了笑,道:“这谷底本来便是你们的家,想要搬到哪里,,倒是我与阿……” 他话到嘴边,忽然心念一动,心道还是先别好。 毕竟多少妖、诛了多少魔,万一有和锦皮鼠一族沾亲带故的,那倒是不好,于是改儿借居宝地,还要多,别打扰了你们才好。” 二大爷听他此言,扰,不打扰。” 这灰鼠倒也聪明,大概从思,因此顿了顿,又道:“两位大王可是打算离开么哇,还是谨慎些好。” 沈忆寒眉峰一动,道个人修……” 二大爷叹了口气,平的,我也是这两日才听说的,说是山外头也不太平,听说人族那头也是开交的,死了好些人修呢……山外头现在乱的很,出去,留在我们这里倒还安全些。”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沉,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暗道:“若他此言不假,看来,恐怕没那么顺利……只是不知道师伯师弟、门中小辈出那样大的动静,如今又失踪许久,” 心下越想越觉得不安,倒什么了,二大爷还待再问,沈,放出一金一银两只鼠爷爷,叫二大爷有什么问他们俩就是。 金爷爷银爷,一朝重见天日,显然心情很好,在他掌中打了个转,朝着沈,才跳了下去。 二大爷与狗蛋等一众锦皮鼠,大约是从未见过两的鼠,一时都有些被震住了。 ,但和同族沟通交流,显然是没有什么障碍的,很快一群鼠便吱吱吱的唠起家常来,中。 他回洞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乾坤袋,将传讯玉简取了出来,。 果然未过多久,那头也传来了回讯,回讯的正是陆奉侠,几乎是连珠炮一日子都到哪里去了?现在等等等等。 沈忆寒收到他的回信,心知师伯必然也的事了,师伯问的委婉,其实问自己和谁在一起,问的就是起。 陆弯绕的性子,如今竟也这样说话。 沈忆寒的心一时沉沉坠了下去,心知恐怕在情状,已经传开了。 也是从陆奉侠的传讯中,沈忆寒才知距离白河城一战,竟已经过迷沉眠了那么久。 的回答了,最后才提起自己正与云燃在一起。 。 沈忆寒正准备追问,那 师伯况。 沈忆寒想了想,还是没将云仔细描述,只是回道:“不必担心,一切无妨。” 保留,倒也并未追问,片刻过后只传回一句,大概是说门中诸事如常,妙音宗众弟子平安,叫他不必担心, 沈忆寒先前不曾恢复灵力,本来想着妄山,但听了方才二大爷的话,还有从出的信息,他此刻却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先问了现下外头玄什么态势。 陆奉侠顿了顿,只传回几句, “围剿未成,白,诸魔宗渡河南下,现已成正邪之战,,不死不休。” 沈忆寒默然良久。 其实事情发展到如此局面,意外,云烨明显是有备而来,然而诸玄门正派看似齐心一致,实则在抵达白河城后,都。 至于领头的昆吾傀儡,登阳剑主忽然成了遗魔血脉当众魔化,无疑是最为损失惨重的。 大约是久久不曾见他回应,知他忧心,陆奉侠又传讯说,妙音宗并未掺和进去,只是那位严柳严公子,自当日白河之战后,却,就此失踪了,不 沈忆寒看完,静思良久,还是告诉陆师伯,他暂且先不回去,子。 如此决定, 收起传讯玉简,沈忆— ,身体也才能运转灵力,许久不用,还有些滞涩,但气海充盈、丹田灵力饱满,分稳固,距离突破也只是一步之遥。 他抬头睡的小龙,心下暗叹一声。 以阿燃如今的情况,即便平安离开姑妄山,派,不仅如此,如今他若以魔身回到人所接受,自然自己大不了便带他回到琴鸥岛,避世而居,也不是不行,但若此事被人发觉,只怕一个不好便。 今情形,谢小风似乎要争夺姑妄山妖王之位,那狼王玄霄可是天阶境界,不知他哪里来的信心和胆量,沈跷,此时贸然动身回去,倒不如先留在此地休整喘息。 一来他,一切可更有倚仗,二来在此静观其变,也是个甚为不错的选择。 念头既定, 沈忆寒又安,果然梅叔得知他与阿燃安然无恙,很是松了口气。 沈忆寒见他惊讶,倒是有些意外。 他问了问,果然梅今语气间似有叹息之意,回道:此事我亦知晓,只是当世所存遗魔血支,遗魔血脉中真正返祖魔化的,更是凤毛麟角、世所罕见,我这才……唉,都怪我这做师尊的心有侥幸,明明早知燃儿因七情过甚,受心魔所扰,却也从未想过竟至如此严重,竟然激发他体内魔血,按理说万年已过,以极,却不想竟还会如此……” “我虽也想过些法子,替他淡去心魔,只,我愈发难窥得他真实心境,他以往总说不碍事,我也不曾细究,说来职,才酿成今日之祸。” 沈忆寒心知梅今性情和软,对旁,对自己徒儿又怎么不会更加心疼,只是阿燃的魔化来得忽然,连他这猝不及防,梅叔当时远在数万里之外,又能如何? 行中人,三灾五难,皆为己身命中该有此劫,劫数向来宜解、宜渡不宜避,这也是阿燃命中该有此劫, 梅今未答,只默然片刻后,才,即便你说他仍留有灵智,但当日众目睽睽,他又伤了不少玄门同修,才将你带走,如,你虽先前已与这孩子……” 梅今语及此处,停顿良久,似乎欲言又止,半晌魔有别,你毕竟是一宗之主,牵连,这些我自然都是理解的,只是我受旧友所托,无论这孩子成仙成魔,我现在在哪里?你将燃儿交给我就是。” 沈忆寒听了他的话,师尊感觉到窝心,他虽早知梅叔的性情人品,知便置其生死于不顾,恐怕这半年更是为了阿燃的下落四处奔找。 所也给梅叔报平安。 他解释了几句,的意思,显然有些意外,不曾回话。 沈忆寒知道他是为自己和阿燃担心,想了想,与阿燃有了道侣之实,即便他真的已经化为魔体,灵智不存,我亦不愿弃他而去,更何况如知道的魔,他能认得我,,偶尔亦可化回人身,我虽不知为何,但,说不定就有机会能恢复灵智,系,若要恢复灵智,我怎能离开他?” “更何的师尊,这个节骨眼上,您若将他带回去,难保不被人察觉,那又何尝不是麻烦?” 梅今显然十分讶然,,你们……” 大约是隔着万里之遥,不过是以传讯玉简联系,因此虽是坦白,沈的紧张感,,道:“梅叔,阿燃的心思,您也早就知道了吧?” 梅今又是静默良久,最后大约是不知该说什么了,玉的—— “唉。” 沈宗主摸摸鼻子,心道源奥秘,他虽温和开明,但知道自己破了他引以为傲的好,倘若不太好接受,那也是人之常情。 修界传的无人不知,阿燃魔化后又在众目睽睽下将他掳走,梅叔应该早也猜到了,他如了。 早说晚说, 何况阿燃如今也已经魔化,连人修都不算了,那劳什子的登阳剑……破不破的 果然最小心,若有必要就立刻传讯通知他,沈忆寒自然是答应下来。 等收起传讯玉简,他侧过头,才发现中醒来,睁开了眼,正一动不动的静静看着他。 沈忆寒见状,心下一动,抬手轻轻摸了摸龙首,道:“是梅叔……阿燃,你还记 小黑龙未答话,只是转过头去,小小的舌尖温热湿润, 沈忆寒见状,心,倒也没怎么气馁,只是将他从颈上拉了下来,放在臂弯里抚摸着龙脊,轻声道起来的。” * 山中无岁月,一晃眼过去, 沈忆寒日日修炼,他本难,但真正修习时,却才发现倒也没那么快,。 破的感觉,沈宗主倒是很熟悉—— 。 中,无一例外的都会遭逢瓶颈,即便是天才也不能避免,强如云燃,做人修时尚且在小乘巅峰卡了百余年,更别说从前在元婴巅峰原地。 好在这次的情况, 桃源心经本来就是,沈忆寒与云燃虽早有肌肤之亲,但先前云燃还是人修时,二人之间或多或少,频率当然也就不太高,远远达不到桃源心经中“潜 如今云燃魔化,行事全凭本能,从前那些隐忍、克制,早就丢了个干干净净,这么不分时间地点的随时不太妥当。 但谷中无人,两人再怎么放纵肆意,,魔化后的云燃一旦念头起来又实在叫他没法拒绝,于。 云燃很会观察时间,在他入定吐纳之时从不打扰,但只要他一醒来,便每每番。 ,乐在其中。 谁知如此以后,他却忽然发现,魔化后的阿燃分,不曾运转自己从前教给他的,诀,但自己却还是能从中获益—— 甚至…。 不仅如此,每次亲密之后,灵台桃树便能恢复一点生机,想快从枯萎焦子里复苏,阿燃的……便在其中居功至伟。 沈忆寒心情很是复杂,倒不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一个男子……一个男修,界上突飞猛进,他的羞愧。 但羞愧归羞愧,乐在其中 沈宗主羞愧并乐在其中着,某日从入定中睁开眼,却忽颈,似乎已经被冲撞的松动了。 他垂目一望,掌中迅速的凝聚了一团雪青色的灵力,那电。 此时此刻,,只要自己心念一动,便可冲破桎梏,突破到小乘。 但饶是如此,做。 黑龙似有所觉,这次他醒来后,并未向他求欢,而是缩小龙身, 的龙身,起身朝洞外走去。 ,正是午夜时分,天幕低垂,万籁俱寂。 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如果正确,…神剑昆吾那样的法宝,若是和,还不配提鞋,也不算言过其实了。 可若猜的不正确,他就,而且不能被其他妖族发现。 雷劫的动静之大,王,即便想要不被低阶妖兽感知,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若在从前,他无疑只能离开此地,另寻他处渡劫,那枚戒指,倒也并不算全无法子。 沈水石髓,进入其中。 样,并无改变,只是桌上摆着一枚小小的戒指。 沈乾坤袋中,自然不是毫无考量。 这其中不少法宝,”为主,高阶法宝有灵,即便主人身死,也不会轻易改认他人为主,除。 那日白河之战,云燃的雷劫来的太过突然,以至,后来的事他确是半点不知。 听师伯传讯所言,那日雷劫过后,诸,等到阿燃带着他离开后,本来已经不知所踪了。 他若没死,一旦沈戒,必然会为贺兰庭感知到方位—— 唯有云水石髓, 兴趣去叫那些灵性颇足的天阶法宝改认自己为主,他要找的是一套阵旗。 ,只能用一次,自然也就不会认主。 在那梦中,沈旗使用,所以才知道其中的关窍,所以也才敢留在这谷底突破。 他找了一会,果然很快找到了,手中灵光一现,出现所制的玄色三角阵旗。 此物即便被他取用,离开石髓洞府,亦不觉。 出了洞府,沈忆寒手执阵旗,闭目默念了几句,尊,风云石土随令,去!” 颤,激射而出,朝着山谷谷口四面八方射去。 不多时,七柄阵旗在谷口成围合之势,沈忆题了,才往林中走了一阵,很快到了家。 金爷爷银爷爷是因为年纪大了受鼠尊敬,不过数日,已经在众鼠之中颇得鼠缘,很有些众星拱月的意思,沈句,没说自己要渡劫,只是说这谷底可能会有危险,请他。 锦皮鼠们本来有些疑虑,但豫的窜进了张开的灵兽袋,也还是零零碎碎一起跟进去了几个,只要有鼠带头,灵兽袋。 那几观,却不肯进来,沈忆寒没工夫再和它们废话,只道:“阿燃。” 黑龙会意,从他颈上抬起头,张嘴。 这声龙吟不算大,然而却饱含威压,即便是于所有妖族而言,对这种声里的。 因此黑龙嘴还没闭上,树冠上的小、摔的摔,不过几息功夫,已经噗噗噗的掉了一地。 它们一只只捡起来,扔进灵兽袋中,边扔边念叨道:“我要是心坏一点,就留着你们在树冠上,等天亮,” 收拾完众小鸟后,沈龙。 他看了看黑龙,又看,意思很明显。 动,意思显然也很明显。 沈忆寒轻叹了口气,知道他不肯进去,如今的阿没有用的,他不愿意进去就是不愿意进去。 只好安慰自己,阿了,如今区区一个小乘雷劫,应当也不至于伤得了他—— 至于因果,他两个,分不分的也早就没那么重要了。 一切完备后,上闭目坐下。 气盈入海,如今他的每一丝真动,再不复之前灵台桃树刚刚复苏时的滞涩。 沈忆寒心念一动,果然顿觉丹田猛沉,,一周天后,他周身经脉已如被江河之水冲破堤坝一般,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在张开吸纳的天地灵气—— 积累的足够,可谓水到渠成, 而的劫云,却从始至终并未出现。 雷木 第97章 此类不可复用的阵旗, 所七日,沈忆寒倒也不必七日那么久,一夜, 期间日升月落一切如常, 劫云都未出现。 他这才终于完全确定, 期, 而雷劫也的确不曾落下。 原来当初他突破化神时,雷劫未落, 世界外劫云的缘故—— 而是如今的他,即便突破, 。 这一日一夜间, 他静坐在林间,黑龙静的陪着他。 到第二日日出时分, 沈忆寒仍不敢松懈, 始 再到第三日日出, 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直到此刻,他竟然才注意到,不知何时,灵台桃树竟然又已抽枝,如今再叫它灵台桃树, 因为此时此刻,他灵 沈忆寒阖目, 但觉通身明之感,那滋味就好像他的身体并非通过界沟通,而是毫无媒介与阻碍一般,他能清楚的感受到每一缕风的速度、每痕迹、云卷云舒, 万物的变化都清晰分明异常。 — 他睁开眼,能感受到脚踏实地的感觉,闭上眼,却又游风。 这种改天换地的滋味,沈 他心里不知 这并。 ,修习此经,开花则为初果,成枝则为次果,枝生为木,为三果。 初果、次果,三果对应的,、第二层、第三层。 应的,他却并没看到,直到此刻沈忆寒闭上眼,再去重温,半部分,多了一句话—— ,为第四果。 沈忆寒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层的要点,只怕都被祖,若她的传人不能突破到这境界,便无法看到这些内容。 沈那部分关于第四层的心经内容看了一遍,收获颇多,不少先前答案,比如他的劫雷—— 虽然关于第四层的心得中,长乐嘴,但还是敏锐的被沈心之木,纳容万物,我心之地,无所不留”。 再往后看,祖师婆解释了。 沈忆寒想了想,姑且灵台桃树具有吞纳包容一些匪夷所思之物的能力,想象的,譬如灵力、魔气……譬如劫雷。 这一点,在狮佛芥子中,,吸纳魔气时,沈忆寒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那魔气,却还是安然无恙,显然并未达— 劫。 雷,还是闪动在桃树枝干表面,就像是已经完全与它融为一体了,沈忆寒尝试将其分离,但只要刚分离出一缕紫雷,枝干。 沈忆寒试了几次,皆是如此,均无意外,就好一样,实在古怪得很—— 只有这一点古怪也就罢了,如小乘期,竟也没有雷劫了,他就这样平平顺顺、安然无恙,又或者几乎可以说是轻而易 至于这一切究竟是歪打正着,让他替阿燃挡的奇异变化,还是桃源心经本就如此,一。 这次突破后,沈忆寒愈发明白到意味着什么,可以说灵台桃树生则他生,会好过,成了雷击木的何止是那些桃树,如今他自己,又何尝不? 他抬起手来,只要心念一动,便可看见雷,再一念动,那些细雷却又无声无息的隐于毛孔血肉之下,。 这些暗色,无处不在。 沈忆寒想到一事,抬手微微一掠,划出一个水幕诀,心念微动,颗原本浅金色的瞳孔,被致密,若不仔细去看,这颜色差不大,只是他天生眸色便淡,色若琉璃,如此一来两只眼瞳一深一浅,看着却倒比一边正常、。 不过饶是如此, 妖异了点……倒也没什么,反正这姑妄山本来便是妖族老巢,只金瞳,,只要这样就很好了。 沈忆寒打开灵兽袋,来,但听得呼啦啦一阵振翅之声,数十只漂亮的鸟儿铺天盖地的飞了出来,一边飞一边七一嘴、:“可恶的人族!可恶的人族!” “可恶 “我们!告诉青雀!” 锦皮鼠一族出来了,二大爷闻言赶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刚才金叔叔过了吗,大王把你们关进来,肯定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灰鼠话未说完,已经敏锐化。 妖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或者说,对动物而言,趋利避害,适者生存,这。 因此即便以二大爷的道行,远度,却也能敏锐的察觉到这种变化。 ,贺喜大王!” 具体恭贺什么, 沈忆寒笑了笑,并未回答,只是仰头看了看谷顶,说,狼王何日与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比斗?” 二大爷被他猝不及防问的一愣,这次回答的格也比他圆胖一些的灰鼠,那模 沈忆寒在鼠群中只略略一扫,便立刻找到。 两相对比之下,他蛋的父子关系。 看来这只灰鼠,就。 ” ,看样子像是在数数。 沈忆寒想了想,又问:“狼王的居处在哪?狮族的又在哪?” 这问题显然又问住了二大爷,狗蛋山谷出去,一路往西北方向,大概走两天,就能看到有一处悬崖,悬崖上掉下来高高的水,狼 沈忆寒有些讶然,道:“你们一族不是都不离开谷底的的?” 狗蛋他爹依旧很淡定,道:,从谷南有一条隧道能出谷,平常都是我走, 二大爷也终于回过神来了,大约是为了掩饰自,举起爪子干咳了一声,道:,好鼠没事不要出去。” 又?” 沈忆寒笑了笑,去看看了。” 二大爷闻言,顿时大惊失色,赶忙噗噗噗,你可别冲动啊,马上狼王就,万一他们看见你的眼睛……咦,你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话未说完,化。 与妖族境界每往上一点,妖身同,人族修士的天赋却都点在了智力上,各种法术层出不穷,化 此术若在小乘期以下,花样众多,归根究底却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人修之中,只要境界高于施术者,看并非难事,但对妖族而言,要识破人族修士的法术, 而人修突破到小乘境界以后,所施展的化形术的程度,若是功夫到家,这种化貌形态,而这一切都是可以感受、触摸的,这已经不是拟真,而是的的确确成真, 化形术不是妙音宗的宗门所传之学,沈忆寒对得。 但祖师婆婆的传承中,对化,从初级到进阶、从入门到精通,不难看出……祖师婆婆当诣精深,琢磨这无甚大用,但以她的性情,只怕无论是变个模样去捉弄人、又是在沈忆寒意料之内、情理之中的。 此刻用得上,沈忆寒便匆匆扫了一遍,从其中化了最前面的一篇,想来应该是难度最小的。 沈宗主悟性一贯很好,只要他有心学,无论 因此数息功夫后,众的两只狐狸耳朵,还有身后出现的一条,都是齐齐怔住。 二大爷震惊道:“大……大大大?怎么……怎么……” ,感觉手感很是逼真,他倒的确万没想到,祖师婆婆化形术中化妖篇的第一篇竟然,在这姑妄山中,只要有个妖身就可以,具体是什么妖,倒也不重要。 他这么想,便笑了笑,也这么回答道个‘大王’,我是人是妖,很重要么?” 是不太重要,大王,您这是要离开谷底么?” ,去去就回。” 他话音一落,不等二大爷说什么,已经 云燃会意,龙身 倏忽之间,,朝着谷口飞去,待众鼠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看时,已经只看 二大爷傻眼了,捧着爪子念念叨叨道:“这……。” 狗蛋他爹亦有同感,真好。” 狗蛋在旁听嘴,急得六神无主道:“是说这个的时候么?爹,他们就这样出去,万一……万一被玄霄大王发现,那他,咱们不是死定了?” 二大爷还没缓过神来,狗蛋他爹倒是仍一个字的往外蹦着,慢慢回答,玄霄大王又管不着他,你怕什么?” 狗蛋无语片刻,道:“那现,不也是麻烦的很?我听说狮族带回来的那个人修,有” 这下二大爷终于回神,闻言叹了了,两位大飞,也只能听天由命。” 一只毛皮道:“什么大王,都是大爷您老惦记太爷爷传下来那些什麻烂谷子的故事,现在连三岁的鼠都知道,咱,他们的身份肯定有问题,那天青雀来找人,就该把他们交出去,这下可好,‘大王’说走就走啦,咱”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狗蛋小黄,别说了。” 二大爷恨,懂什么懂?那天我和狗蛋来,一见到那位龙大王,就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比玄霄大王还要厉害,岁了——” “小娃子,你知道玄龙是什么子还要强大一千倍、一万倍的妖族,传说种万余年前,玄龙一了,你想想这山里几千年了,可有一个飞升的妖?那位龙大王……和一样,肯定是大有来头的,还有另一位大王,他那只眼睛我肯定不会看走眼……太爷爷说过了,像咱们这种妖,不了形,所以遇到厉害的妖,投诚一定了妖王,还有咱们什么事,没门啦!” * 沈忆寒却不知道一众鼠妖王后,扬眉吐气的鼠生。 他许久不曾飞行,几乎,是以刚才从谷底上来,第一反应不是去取鸾鸳,反倒是本能的就想去骑黑龙,等飞到了一半,才想起那日青雀到谷底找人,阿燃。 ,叫他只降落在谷口,不必到高空之中。 黑龙复又变小, ,黑漆漆的小小一条,若不仔细看,几乎注意不到他头上的龙角,但毕竟那叫青雀的龙,恐怕是已经有所察觉,沈忆寒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便道:“阿燃,你可能 ,却并未有什么动作。 沈忆寒见状,看着黑龙那双乌黑的龙目,心知他,只是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收起龙角,叹了口气,也只了,你就躲起来,躲到我袖子里,好不好?” 这次黑龙低下了头,。 沈忆寒见状,知道这是阿燃如今,心中这才终于放下了几分,在树林中朝着狗蛋他 锦皮鼠要走两天的路程,换人来走,理当快上不少,例的缩地术。 然两个多时辰,走到东方天空都已露出微微的鱼肚白,仍是未见到狗蛋他爹所说的那个悬崖,水—— 即便距离上有些差距,以他的脚程,也早该到了,难道狗蛋 沈忆寒正自百思不得其解,却忽然听得前方林。 黑龙反应颇快,未等那声音靠近,已经一路向下,去。 等到面前的人影出现,小黑了。 沈忆寒心下松了口气,定睛一看,眼前的却是个细眉带几分邪气的锦衣男子。 这男子穿得一身雪白,端貌,然而这深山老林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富家公子打扮、孤身一人的年轻男子,沈忆寒除非是傻了,才 子身上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妖气。 很淡很淡,若不仔细一点, 树上,侧目看着他微微一笑,露出一种寻常男子决计难有的风流情态来,道:“小家伙,你可,你在这里绕来绕去,万一被他们抓住,那 沈忆寒愣了愣,一时没把联系起来,道:“……你是在叫我?” 白,直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道:“不然呢?这里除了你,还有哪个连耳朵尾巴都还不会是哪家的,才刚学会化形之术,就这么按捺不住跑出来想凑热闹?可是为了狼王和那呵呵,我今天可是大发慈悲了,这种热,最近狼王的无名火,可是大得很呢。” 沈忆寒闻言,心中只略想了想,倒也很快明白了过来,他—— 妖族化形,大都为了混淆视听,目的便是不让人看出自己的本体,化形法,可以说是全无作用,虽使术,伪装的效果却半点没起到,还不如直接以本体示人,可为。 在妖族之中,似他现,显然是化形之术尚未修炼到家,而会人的,想必不少都是才学会化形之术,还新鲜着想以人族样貌示人的,伙”。 若在从前,他而非人族,但要看出他的本体,恐怕却也不是容易之事,但如今沈忆寒只要心念一动,眼中生了变化—— 竟然也是只狐妖……难怪悲”了。 沈忆寒佯作不觉,索性去,先是目露警惕后退了一步,又如临大敌道:“我怎么知道你是谁?” 白衣男子笑了笑,道:“我是谁……怎么,小家伙,难族么?至于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他语罢转身便,沈忆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那白衣男子走了几步,果然渐渐化作一条纯白的狐,转这段路,得换回原型走。” ,却没有立刻动弹。 白狐见状,看着他的,道:“怎么不变回去,该不会是不能吧?” 沈忆寒看了他一眼,不曾搭话,只也跟着摇身一变,眨眼之后,已成 那白狐咂咂嘴,似乎略有些失望,道:“……修呢,你怎么还真是个‘小家伙’。” 沈忆寒:“……” 白狐道:“好了好了,我不了,干嘛一脸我骗了你的样子,要带你去看 去,沈忆寒跟在他身后—— 方才施术时,阿燃却是又变小了些,下的皮毛之中,几乎无法被旁人察觉。 四脚着地走路的感觉有些怪,沈忆寒很少,好在前面有白狐这么一个“同类”范例,他才能着痕迹的学习狐狸走路的动作,否则恐怕是还没走出几里地,就得 了的巨树跟前,停下了脚步,道:“就是这里,跟我进来。” 沈忆寒仔细一看,才发觉前方山路中断,,那巨树中空断落,另 白狐说完,便钻进了树洞,沈忆寒跟在他身后,只的气味,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 好在这段路不算长,很快眼前乍一开阔,。 ,山色如画。 沈忆寒抬头望去,山崖上,正汩汩往下落着泉水,泉水落处,水流缓缓下淌,从一个月牙型的,那池面形似月牙,如此景致,实在是静谧美丽。 沈忆寒看到眼前画面,心下却想,这和狗蛋他爹描述的那么像,他方才在周围绕来绕去,却压根没发现还有这么一条路—— 想想的确是人身时,自己根本不会想着要钻树洞,在鼠妖眼中,路,自然也不必多解释什么,一 他顿了顿脚步,道:“这前面是狼族的领地吧……我们是不是还是不 白狐回头看他一眼,么,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放心就是了,只要跟着我,不 走,沈忆寒只得跟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我相信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话未说完,白狐却已经在前方步,用吻部推开了重重叠叠的枝蔓,道:“喏,你看。” 沈忆寒朝他拱出来的那个洞口往里一看,果然看见洞的那几匹狼,体型有大有小,毛色各异, 沈忆,朝着白狐扭了扭脑袋,意思是叫他赶紧走。 白狐动了动耳朵,脸上像是在笑,怕,这些都是怀孕的母狼,现在是最虚弱的时候,她” 沈忆寒闻言,心下一动,扭头看他,怎么知道的?” 那白狐望着他, “这山里难道有的事吗?”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沈忆寒心下一跳,一时几乎要以为自己的 此念一出,他心下狂跳,当即本能的反,四野却是极为安静,除了他休息的母狼们,再没有第三个妖兽。 白狐看着他的动作,噗嗤笑出了声来,道:“怎么,这会才开始担想害你,你可 这头正自说着,那的嚎叫声,白狐和沈忆寒都是一愣,扭过头去,却见山坡上跑,连沈忆寒都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几只母狼已经扑上前去,和 白狐状似惊讶道:“啊哟,这些豺是活腻了么,居 他话音未落,沈忆寒与白狐身后,沉的男声—— “是啊,重蒙,堂堂狐王,为什,出现在我狼族的领地上,难道是活腻了么?” 沈忆寒闻声,心中一沉,回过头去,却。 眼前这一点灰黑,这狼妖不知是何时靠近至此,沈忆寒竟没有发现。 这是一只—— 天阶。 他的脑子里几名字:玄霄大王。 虽说他的确是为了来,但也确实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以这种方式见到了狼王。 还不等他如何思索,那狼妖已经两步上前,抬爪上,低头俯视着他冷声道:“重蒙,你又在搞什么鬼?” 那白狐一还不到,此刻被他死死按在地上,却是半点,饶是如此,他竟也不急,虽被按着,仍是不见慌张,优哉游哉瓮声瓮气道:“搞什么鬼,我又不是第一次上你们这溜达,以前你不是也这么大?” 又道:“哎呦,能不能松手,上不来气了,我这有小家伙看着呢,你面子?” 狼妖闻言,冷哼了声,倒是。 沈忆寒在旁边听得哑然无言片刻,他也不是傻子,自然狐王”,他这倒真是好运气了,出来一趟见了个狼王不说,…… 只是他虽扮作狐族,方才却半 他毕竟是第一次化形假扮妖族,岂知装什么就真的遇上了什么,妖……居然还是狐王,都说狐族生性狡诈聪明,恐怕方才在这狐王眼中,自馅,否则,这白狐方才不会句句都是试探,显然是。 但听这两妖所言,似乎颇为相熟,身份有猫腻…… 沈忆寒心下一动,朝着白狐看去,己。 * 新选出的妖王,狼族栖居之地和锦皮鼠那样的阴暗谷底压根不能比,,景致宜人,灵气充沛,更兼修筑了房屋,不少化了形的狼妖在屋舍之间穿梭,看起来几乎与人族 他腹下,会不会被玄霄发现。 毕竟是天阶妖兽,整个,但岂知那巨狼却与狐王似得,半点不像是有所察觉的样子。 若有用心的狐王可能会揣着明白装糊涂,狼王要,玄霄看起来没发现,想必便是真的没发现。 沈。 进了狼王居处,一人两妖成了人形。 妖的模样,假装自己没能力完全化人,那狼王玄霄却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并不感兴趣,不过是碍于重蒙的面子,才也在房中给他留了一张椅子。 有狼族侍女进的,沈忆寒低头一看,却是些稠白的不知什么兽类的奶,闻起来除,叫他一时有些无法下嘴。 重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笑眯眯道:“一个人的地盘,豺族那样的货色,早就被打得不敢露头,如今居然又长了狗胆,敢来挑衅生事,,哈哈。” ,这狼妖所化作的人形,魁梧高壮,即便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上去也像座小山一样,只是白,又未蓄须,因此观之略显森冷。 重蒙见他不言,似的,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这会脾气又这么好了,你只有欺负信你就猜不出来这群豺背后是谁在撑腰。” 玄霄冷冷道:“猜出来怎么样,猜不…卑鄙无耻之举,等到比斗过后,我自然将那人族碎尸万段。” 什么用,那个人族,不过是明璨推出来的一个傀儡罢了,你是要做姑妄山妖王的人,就族头上拉屎?” 玄霄顿了顿,道:弟弟,我不能杀他。” 重蒙听了这话,翻了个老大的白眼,道还没坐热乎,就被别人惦记位置,算沾了先妖王的光,在姑妄山风光了百年千年,如今,现在你是妖王,他们都这样挑衅了,你还要忍,我嘛……也就罢了,毕竟是,你狼王是怂是孬,我狐族也都跟着你,可其他族支呢?” “看看你如今这样,谁还愿意跟着你,连鸟,也敢不把你放在眼里,公然跟你作对,再这样下去,我了,反正你赢不赢的,最后也都不敢拿明璨怎么样,他还是要兴风作浪、作威作福,既然如此,这王,比认你这个妖王还多些,你做不做妖王的, 心,果然玄霄听完了,面色黑的像是锅底,一拳砸在旁边桌上,震得 沈忆寒本来好端端坐着,倒被 ,怎么办?” 重蒙顿了顿,道:“怎么办?是怎么立威的,你难道不知道么?” 玄霄闭了闭目,道:“我自然知道,只是……那个人族,如主的人修,祖父说过,此人颇有神通,叫我不可轻敌,现在就找上门去, 沈忆寒在旁听着,心下暗忖,看对风燮魔君,也并不是一无所知—— 如今姑妄山外,人族正邪两南北井水不犯河水的规矩,算是决裂交战了,,非要在这个时候争姑妄山的妖王做,以沈忆寒对此人的了解,来做姑妄山的妖王。 那梦中一样,又勾结在了一起,此事只听当日“贺兰庭”所言,愿以偿,把持了姑妄山上上下下数十万妖灵,只怕玄门众修士都会有大麻烦。 想及此处,他 若在从前,阿燃尚如此要紧之事,自己即便没有头绪,也没有思路,但阿样的情形,只要与他商议一番,定然也能理清思路,如今却…… 如此想着,沈忆,却忽然面色微微一变—— 阿燃仍,可此刻却是一动不动。 他隐约觉得不对,左手抬了抬衣袖,右,去摸袖中阿燃的龙身,触手却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 沈忆寒谈,偏偏此刻他既无法离开,又不能揽开衣袖看阿燃的情况,只尾。 ,以往每次沈忆寒触及此处,无论云燃在干什么,都会轻轻摆一摆龙尾,柔,似乎是无声的抗议。 此刻,拨弄,毫无反应。 雷木 昆吾弟子甚众, 虽然声名赫赫的十七剑主,如今有不少已经失传,仍有传承的不过半数出头, 但剑派立派后数千年, 突破元婴, 闯出名号, 自立门户的,却如雨后春笋, 虽然这些新秀在剑派中只被称为剑君,与最早的十七剑主有别。 但若不能拜入十七剑主传人门下, 拜入这些剑君门下, 亦是有俸例可领的,对弟子们也算一个不错的选择。 除了乌泱泱盼着凭借大比拜师的普通弟子们, 已经有了师承的弟子也要参与大比, 若是比得不好, 太给自家师尊丢脸,回去了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沈忆寒一直觉得,剑修们的胜负欲,实在是没来由的很。 年轻时见到个用剑的,便忍不住技痒,要拉着人家比试,这也情有可原,毕竟人不轻狂枉少年, 然而等一把年纪,都端起架子,不好拉下脸再下场,跟人打得脸红脖子粗后, 还不肯罢休,要将胜负欲转而押在自家门下弟子身上,这与凡人斗蛐蛐儿,究竟有什么分别? 所以他从前对好友这师门大比,从无兴趣,自然也并不曾前来观看。 如今才是头一回观礼。 大比所在之处,是一个巨型广场,十分开阔,只要御剑到半空中一看,便可发现这广场是一座高耸着山峰的截面,远远往下看,竟像是被什么锐物硬生生削去了峰顶,于是只剩下这么一面光整平滑的截面—— 的确如此。 这演剑峰,正是当年登阳剑第一代剑主持剑削峰而成。 时过数千年,原本光秃秃的演剑峰上已经绿意盎然,草木丛生,再看不出当年那一剑而下的威势与凌厉剑意,弟子们只有御空而起时,看见这奇峻的峰形,才会禁不住赞叹,遥想神往当年那位剑主是何等风姿。 那日与云燃一起去探望了他师尊梅真人后,两人之间有些僵硬,不曾再见。 但今日大比,沈忆寒仍是早早去了登阳峰,笑吟吟的提出想和他同座,共观大比。 云燃答应了。 两人之间,又一如往昔般默契和谐,仿佛两日前的那一点僵硬龃龉,并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忆寒想,大概是云燃已想通了吧。 说到底,修行毕竟是自己的事。 朋友之间关系再好,也不能替对方修行突破,他有他的道心,云燃有云燃的剑心,他们毕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云燃如果太过执念于自己突破与否,对他来说反而并非好事。 执念便是业障,业障便可演化成心魔。 云燃如今已至小乘巅峰,距离突破至大乘期,也就差戳破一层窗户纸,和沈忆寒可以预见的即将寿竭灯灭的未来不同,云燃前途大好,不该被耽误。 修行之人的友情,本来就是如此,君子之交淡如水,相逢时即使投缘,别离时亦该淡然。 至于他自己—— 他和云燃自然不同,一个连精进之心都没有的修者,何必受这些条条框框束缚。 他偏要理直气壮的执念,偏要理直气壮的护短。 沈忆寒亦从未觉得,这有甚不妥。 * 楚掌门倒是很有眼色,见沈、云二人结伴而来,不知和身边弟子吩咐了些什么,落座时,沈忆寒发现自己和妙音宗众弟子的位置,被安排得离云燃很近。 沈宗主尤嫌不够,见登阳峰那一席冷冷清清,只有好友云燃一人,索性挪了桌案,坐到了他身边。 妙音宗众弟子们,都唯宗主马首是瞻,见状自然也跟着一齐搬桌案的搬桌案、扔果子的扔果子,笑笑闹闹,往登阳峰席下挪。 妙音宗弟子虽然不多,只有十数人,却十分引人注目。 与窄袖劲装、多着深色衣裳,个个缄默不言、气场凌厉的剑派弟子们不同。 妙音宗弟子大都穿着黛紫、雪青二色法衣,广袖流裳,身姿俱都十分漂亮,一眼望去,竟找不到半个歪瓜裂枣,男弟子们锦带掐腰,发束一根白玉鸾飞簪,都是挺拔俊俏、眉目飞扬的少年郎;女弟子则梳飞仙髻,发尾用浅紫色的飘带系住,行走起来,半点不显沉坠,反倒轻灵翻飞,飘盈游动,衬着女孩们花般容貌,当真是顾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这一群妙音宗少年弟子们,笑笑闹闹,叽叽喳喳,像是一群花蝴蝶,突兀的飞进了云真人座下那本该寂寥的登阳峰席间。 活泼虽是活泼,聒噪却也十分聒噪,愣生生弄出了一百只鸭子的动静,引得剑派弟子们频频侧目。 沈宗主倒是泰然自若,半点不觉有何不妥。 他以为门派大比这种盛事,弄得热闹些很妥当,再说都是少年弟子,他们乐修本来就是要性情活泛灵动些,情感丰沛,才更能领悟曲谱中的感情和真蕴,若都像他这好友一般,越修仙越沉默寡言,只怕才是大大不妙。 沈宗主于是没事儿人一般,任由后头弟子们挪动坐席,他手里握着一柄折扇,扭过头来动作优雅漂亮的啪一声展开,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问好友道:“梅叔呢?怎么没见他人?” 那模样不像玄门正宗一派之主,倒像是个游戏人间的风流公子。 比起那一群“小蝴蝶”,沈宗主也并未沉稳多少,顶多算是一群小蝴蝶中,最招摇的那只蝴蝶头子罢了。 “师尊很快便来。” “不如让梅叔也跟咱们同座。”沈忆寒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也好方便我替他老人家相看相看小弟子。” 云燃“嗯”了一声,沈忆寒见他目光总看着自己手中的折扇,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道:“哦,对了,这扇子好像还是当年你送我的,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来着?” 云燃看着他:“……是你结丹后,你我一道在广陵一带游历。” 沈忆寒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是我在街边看见一个落魄书生卖扇子,画画儿画得不错,你见我多看了两眼,便买了送我的,对吧?” 云燃“嗯”了一声。 沈忆寒:“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倒是还记得挺清楚。” 云燃:“扇子上有我留下的防尘避水咒诀。” 沈忆寒一愣,前后翻转了一下那扇面,见上头的美人图仍然墨色鲜明,栩栩如生,恍然大悟道:“……难怪呢,我先前还想,这扇子也不过只是凡物,怎的几百年了,还是崭新崭新?先前还当我什么时候在上面留下了防尘咒,原来是你送我时就弄好了,还是你细心。” 云燃未再回答,只转开了目光,望向下方擂台,淡淡道:“大比要开始了。” “登阳剑主”? 好家伙,连登阳剑主也没逃过这位“祖师婆婆”的石榴裙下? 登阳剑一脉传承至今,剑主自然不止一位,可以这位“祖师婆婆”的品味——眼前书架上能被她特意作成书册收藏的,无不是这宗的开山祖师,就是那派的立派先人。 他毫不怀疑这位“登阳剑主”,恐怕只会是登阳剑的第一任剑主。 这就奇了。 修习登阳剑不可妄动凡心,需得保持元阳之身,这规矩便是第一任剑主自己定下的,可这位剑主怎么还与一个女魔修有过情史? 难道第一任登阳剑主传剑之时,其实已非元阳之身了? 沈忆寒心中十分好奇,此事若是真的,只怕得是修界数一数二的大八卦了。 忍不住抽了那本书册出来。 历代登阳剑主的画像,他都在登阳峰上,云燃洞府中看过,所以对这第一任登阳剑主长得如何模样,沈忆寒心里也有个底。 若是这“祖师婆婆”画的不是初代登阳剑主,他定然也能一眼看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翻开这本书册的第一页,却与青冥真人的那本不同,扉页并非空空荡荡,只记几句如何与其相识的来由,而是夹了一瓣浅红色月季花瓣,这花瓣上不知用了什么法术,万年过去,竟然还柔嫩如初,似刚被摘下一般,色泽鲜妍美丽,旁题了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往后翻了一页,竟也不是登阳剑主的的画像,而是夹着一张流金曳洒的红纸,沈忆寒定睛一看,心下更吃惊了几分—— 这……竟然是一纸婚书? 婚书上却不再是“祖师婆婆”的笔迹,似乎是个男子的,笔意端稳中又带了些遒劲,沈忆寒一见之下,只觉这笔迹十分眼熟,立刻想起来这不正与昆吾山门那石上用剑刻下“昆吾”二字者,是一样的笔锋字迹么? 婚书写的海誓山盟、情真意挚,沈忆寒一目十行,只看写的是下笔写婚书之人,愿聘一女子为妻,后面落款处两人的名字却不知怎得,被人用黑笔涂了。 墨迹晕染成一团,再看不清两个名字是谁。 沈忆寒心下大奇,又翻到下一页,这次总算是登阳剑主的画像了,只是却与记录那青冥真人相貌的简约小像不同,画像上的男子背负长剑,身形高大,一手在后拉着只女子的手,却并没转过头来,这画像正是以被拉着手的女子视角画就。 画像旁也并无小字,既没记载登阳剑主的修为境界,也没记载他的生辰、灵力属性,整页都干干净净,只有这么一幅画。 又翻了一页,这次的画像却是一男一女练剑,那男子扶着女子的肩臂,正低头看她,目光中情意缱绻,沈忆寒看到这张脸,立时认出这正是云燃洞府中挂着的初代登阳剑主画像上的模样。 他心道:“看来此‘登阳剑主’的确是彼‘登阳剑主’了,瞧着这位‘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如此情深,两人甚至连婚事也定下了,怎么却从未听说过初代登阳剑主有位道侣?” “是了……那婚书被划成那副模样,只怕是临到成婚之际,这桩婚事没成,难道是初代登阳剑主发现了这‘祖师婆婆’所习并非正道功法……咦,却也不对,都说上古时期,人族修士之中并不分正邪,鬼道魔道修士也是不会被群起而攻之,喊打喊杀的,那为何这两位前辈的婚事会……” 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往后翻了几页。 这几页却也不是春|宫图,而是“祖师婆婆”与初代登阳剑主相处的各种场景,其中以两人一同练剑的画像最多。 那画像会动,沈忆寒于剑道一途,虽远不及云燃精深,悟性却并不差,连翻几页,渐渐看出两人所使的剑招一攻一守,一动一静。 剑意也是如此,一个霸道炽烈、一个流静如水,虽然乍看之下似乎完全不同,但偏偏却又处处相互依凭、招招彼此援赖,两人情意缱绻之下,又更似珠联璧合一般。 沈忆寒越看越觉得心惊,暗道:“先前还当这位‘祖师婆婆’只是个修习采补合欢之道的魔修,可只看这些画像中她的剑道造诣,便半点不比如今见过昆吾剑派的诸位剑主、剑君差到哪去。” “她的剑招剑意,又与初代登阳剑主如此契合,阴阳相济、琴瑟调和,倒好像两人所使之剑,都是依托彼此而生的一般,更可见这两位前辈之间情分,绝非一般。” 沈忆寒又翻了几页,每遇到书页上又是两人练剑画像,他便忍不住多看一会,实在这两人所使剑法太过精深奥妙,他只要稍看一会,便忍不住心神陷入其中,为之目眩神迷。 等翻到最后一页,终于不再是两人练剑相处的画像了,而是祖师婆婆断断续续的笔迹。 这一页下笔忽轻忽重,落笔不稳,似乎书者受了不轻的伤,却很简短,只有两句—— “好,既叫我滚,我滚便是了。” “我滚了,便再不回来。” 沈忆寒再往后翻,都是空白,脑中已出现了一番爱恨情仇,心道十有八九是这祖师婆婆的风流债,终于被爱人发觉,登阳剑主不能相容,两人之间这才恩断义绝。 沈忆寒将书册放了回去。 他吃到这么个大瓜,替这二位感慨惋惜了片刻,忽然想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开启密室石门的机关,而不是在这品鉴万余年前修界前辈们的爱恨情仇。 他这才终于再不去看那些书册,而是仔细翻找了起来。 可惜找了半天,都没在书架上发现什么机关。 密室中除了这个书架,还有床榻桌案,梳妆台镜,那床榻四角有柱,柱上有锁链镣铐,这些东西用来做什么,自然可想而知。 沈忆寒又翻过了桌案,梳妆台,只在一个木匣子里发现了两个剑穗,其余的便再一无所获。 他只得转身回了谢小风尸身边去,琢磨起从他怀里摸出来的几样东西,乾坤袋是打不开的,一瓶丹药一瓶药粉,瞧着也和这密室无关,那么便只剩下那个兽皮卷轴了。 沈忆寒拿起那卷轴,想要展开来看,却忽然发现卷轴似被锁住了,打不开。 他一愣,将那卷轴翻转上下打量了一番,果然发觉这东西虽然看似寻常,不蕴灵力,却有被滴血认主过的痕迹,竟然是一件法器。 他低头看了看地上趴着的谢小风,顿时明白了什么。 沈忆寒略一思忖,便立刻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滴到了卷轴上,果然下一刹那,卷轴轻颤几下,继而周身宝光流动—— 他感觉到灵台忽一清明,识海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微缩的洞府模型,仔细一看,果然正是身处的这座洞府。 与此同时,那禁锢全身灵力的不知名力量,也仿佛在瞬间消弭了。 沈忆寒松了口气,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心念一动,稍作尝试,果然“吱嘎”一声,那密室的石门随之缓缓打开了。 这处洞府竟然是件可以滴血认主的法宝。 此刻洞府就在沈忆寒识海之中,他才发觉原来这座洞府的机关远不止密室入口的这处石门,还有他方才进来时的那一段曲折漫长的岔道,竟然也是可以更改的。 这洞府原认了谢小风为主,谢小风现下身死,才能再被滴血认主。 此物应当是那位“祖师婆婆”曾经所有,且看其中摆设未变,犹如那位“祖师婆婆”还在其中生活一般,可见谢小风应当也是刚得到它不久。 这洞府能够隔绝灵识、封印他人灵力,嗯……果然是个将人绑进来,先这样……在那样……而对方却叫苦无门,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所在。 即便不绑人进来,“祖师婆婆”在此会情郎,想也十分安全隐蔽,不必担心被仇家追杀。 沈宗主见多识广,立刻便想到,有这种功效的炼器材料只有一种,名叫云水石髓。 这东西是极为珍贵之物,天地孕育所生,虽无灵智,却犹如活物,会自行吐纳日月精华,汇集灵气,仿佛一个天然的聚灵阵,灵识探入其中,也会被其吸纳,如长鲸吞水一般,只管叫旁人的灵力、灵识都有来无回,而且可以任意变幻形貌,融于周遭山水自然。 此物只弹珠大小的一块,便能在拍卖会上竞出天价,以此做成的储物戒指空间极大,还能隔绝旁人灵识探查,“祖师婆婆”竟然弄来了这么大一块,炼作洞府…… 若让那些炼器师得知,只怕听着都得肉疼死了。 灵力终于恢复正常,沈忆寒施了个洗涤术,将方才自己在衣裳上留下的“杰作”弄干净了,又将谢小风的尸身处置,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魔头夺舍前,毕竟是渡劫期大能,鬼伎俩多得很,只怕这具身体即便没了,也未必就是真死透了,偏偏他又未结婴化神,沈忆寒即便想从根儿上灭了他的元神,也是无从下手。 为今之计,也只能万事小心了。 他在谢小风的储物袋里找到了那个黑漆漆的罐子,然而这罐子似乎却也无法将蛊虫从他身体里吸引出来,他试着催动灵力,想将其逼出,仍是无果,只得作罢,心知这蛊虫只怕还大有门道,一旦种下,不是那么容易能驱除的,否则也不会在梦中折磨云燃许久了。 谢小风说,现世的并非剑道传承,而是他“祖师婆婆”的传承,不知其中会不会有这蛊虫的解法? 他想了想,掩去了本来面目,变回方才那副剑派弟子模样,鸾鸳也重又变作一把紫金软剑。 沈忆寒出了洞府,穿过瀑布的水幕,他经历了一番生死险境,重见天日,外头恰是黎明破晓,晨光熹微,顿时觉得心情大好。 心念一动,一道宝光自瀑布后飞出,落入他掌中,却是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小黑玉—— 正是那座洞府。 沈忆寒望向昨日传承现世,剑压传出之地,心下顿时明了—— 昨日的剑压,压根不是昆吾十七剑主留下的,而是“祖师婆婆”的剑压。 虽说上古人族修士中,并不区分正邪,但看祖师婆婆的行事做派,只怕也算不得很正派,魔道功法放纵欲望,长久修习下来,必然影响心性,心性变了,又会影响到剑意,她的剑压自然也不会如同登阳剑主的剑道传承现世时那般,刻意收敛戾气和杀意,怕伤及后人了。 这传承现世的热闹……只怕即便自己本不想凑,如今也非凑不可了。 方才云燃寻到此处,大概好友不知怎么觉察到自己遇上了危险,眼下自己脱身出来,该先给他报个平安才好。 沈忆寒正想摸出传讯玉简,却忽然眉心一动—— 似乎不用传讯玉简了。 云燃的气息……居然就在前方山林中不远处。 他正想过去,却远远感觉到一股剑意自那方向而起,激的整片山林树木颤动,无数鸟儿在林间枝头上扑簌簌飞起。 这股剑意之中,暗含杀意。 然而还未等这杀意落到实处,下一刻,沈忆寒便感觉到了另一股剑意—— 冷寂霸道。 此剑一出,生生压得先前那股剑意瞬间消弥于无形,整座山林中,似乎只剩下了这股剑意,林中的鸟儿也早已飞的一只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