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听闻惊风》 1. 第1章 天色深黄,飞沙茫茫。 厚云蔽日压来,雷霆声几乎要将天穹一并震碎。无边大火在原野间滚滚蔓延,不停炸裂作响的,除去古木与巨石,还有一具又一具的焦黑枯骨。这些被火光裹挟着的凶物,先是高高跃起,后又如冰雹般劈头砸下,成百上千上万地摞在一起,直至在山谷中叠出一座高塔。 “阿鸾!”身披紫袍的男子大喝一声,挥袖扫开面前阻碍,浓烟随着他的动作散开些许,一只沾满血的手也从骨塔之下,艰难地伸了出来。紫袍男子见状,忙俯身去拉,此举却大大激怒了枯骨群,于是他们越发用力地往下一压—— “咔!” 骨头碎裂声清晰传来,那只手也再度无力地垂软下去。紫袍男子心急如焚,险些要破口大骂,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幻出火刃,但尚未等有所行动,另一道玄影已如狂风呼啸而至! 司危双目充血拔剑出鞘,长刃当空狠狠一劈,数万枯骨瞬间四散崩裂,世界摇摇欲坠,天地也在这一瞬间得以片刻安静。而在尸坑底部,被鲜血染透的白衣裹着那具单薄身躯,早已深陷污泥当中。 “阿鸾!” 又是轰隆一声! 强光骤起。 遮天蔽日的火与烫沙,足以焚尽世间万物。 * 三百年后。 春日里,满城杨花榆荚如雪乱洒。 一只木鹤挥动双翼,从半空缓缓飞过,投下巨大的影子。它背上驮着一整座茶楼,此时正宾客络绎,热闹非凡。靠窗坐着的小娃娃们纷纷伸手去抓杨花玩,被大人们拎着领子扯回来,口中责怪:“也不怕掉出去?” “不怕。”小娃娃们伸手一指,大声嚷嚷,“娘亲你看,那个大哥哥也和我们一样嘛!” 这一嗓子引得茶楼众人纷纷转头,就见果然有一名白衣男子正将他的整个上半身都探出窗,已经迎风兜了满满一袖子的杨花雪,便纷纷笑出声。妇人也哭笑不得,赶忙捂住小娃娃的嘴,男子却不在意,只气定神闲地坐回来,还有空向对面拼桌的茶客解释一句:“我们那地方,可没这能以假乱真的花雪玩。” “仙师是从何处而来啊?”茶客热情搭话。 “杨家庄,一个小村子。”男子答,“风景倒不差,就是没住几个人,不热闹,闷得慌。” 茶客嘿嘿笑:“仙师喜欢热闹?那可来对了地方,这鲁班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毕竟作为修真界最大的机关城,城中每日往来商客没有数万也有数千。茶客继续做介绍,说自己名叫阿金,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专门做给外地人带路的生意——毕竟机关城嘛,当然到处都是机关,稍有不慎,就会钻进死胡同,有个向导会方便许多。 男子问:“雇阁下一天,需要多少钱?” 阿金赶忙道:“不贵,不贵,只要一玉币。” 男子震惊:“一玉币还不贵?” 阿金稍微一噎,他打量男人,虽说对方捏了个易容诀,但也能窥出一丝丝与人不大相同的仙气儿,像是个修为极高的,怎的竟如此小气? 不过小气鬼的生意,也不是不能做。两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一玉币三天的价格成交。阿金收了钱,又往两人杯中添了热茶:“不知仙师该如何称呼?” 男子道:“阿栾。”然后在对面的人瞪圆眼珠子之前,及时补充,“栾树的栾。” “是是是,栾,栾树嘛,这个姓好。”阿金赔笑,又用极快的语速啧了一句,“肯定不能是那个鸾,毕竟……” 毕竟那一位,已经在许多年前,魂飞魄散在了千里之外的枯爪城。 男子与他对视:“那个鸾,是哪个鸾?” 阿金压低声音:“修真界人人都知道的鸾……凤怀月啊,怎的栾兄连这都要问?” 男子绵绵长长地叹了口气,苦恼道:“记不住,我曾病过一场,而后就忘了许多事。” 诸多前尘过往都被大风吹去,只余一些看不大清的影影绰绰,心里也像是被糊上一层纱。唯一能记清的,可能就只剩自己的名字,凤怀月,凤怀月,不算难听。 而他也是这回偷溜出门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不算难听的名字在修真界中,居然还颇有那么一些不可言说的调调。至于具体原因,问了好几个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也罢,留着以后慢慢打问,倒不必着急。毕竟自己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得金尊玉贵好生调养,万万心急不得。 阿金又问:“仙师这回来鲁班城,除了瞧热闹,可还要买什么东西?” “没仔细打算过。”凤怀月答,“只是散心,不过顺便也能看看。” 阿金笑道:“有许多客人都这么说,没打算买,不过等出城时,却个个都装满了乾坤袋。” 谁让鲁班城里稀罕物多呢?集市上不仅仅有各种精巧机关,还有许多珍奇花草、鸟兽鱼虫,以及从天南海北运过来的各种好东西,主打一个琳琅满目,物美价廉!果不其然,凤怀月饮罢茶后,在街上走了没两圈,手里就已经攥了只晶莹剔透的玉雕神兽。 雕工不好,但老板吆喝得好,嗓门又大,吵得阿金都受不了,皱鼻子皱眼睛地嘀咕:“不就是一只吃梦的貘兽?也能吹得如此天花乱坠。在修真界,这算最不入流的小玩意,仙师买它作甚。” “我总是做梦,醒来之后却又记不清。”凤怀月把玩着手中玉雕,看起来颇为喜爱,“它若能将梦悉数吞入腹中替我存着,这玉币花得就不亏。好了,我们今日就到此为止。” 阿金愣道:“这就回去了?时间还早得很。”他堪称鲁班城诚信好向导,收了人家的钱,就得干好自己的活。但凤怀月却连连摆手说明日再议,坚决不肯再走路了。一则他确实累,二则也是等不及要入眠做梦。 回到客栈房中,易容诀如点点流萤散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凤怀月与镜中人对视片刻,忽发感慨曰:“昆山玉,苍兰雪,芙蓉露,垆边月,啧。” 客栈小二端着时令鲜果,恭恭敬敬守在门口,准备等客人诗吟完了再送进屋,结果半天迎来后一句:“再加上我这张脸,真可谓世间五大盛景。” 小二:“……” 并不是捏个易容诀就能随随便便胡说八道啊! 屋中“盛景”把那只玉貘放在枕边,又挥手降下一道结界,将所有光亮与嘈杂都阻隔在外,给自己堆出一个安静舒适的棉花窝。他重伤未愈,又虚寒多梦,所以每天都得在床上躺足五六个时辰。 慢慢的,夕阳西沉,整座鲁班城也静了。 可能因为惦记着玉貘,这一晚凤怀月睡得越发不安稳,梦做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天将明时一脚踩空惊醒,整个人也还是飘飘忽忽,几缕头发贴在汗湿侧脸,坐在床上半天才缓过神。 玉貘正在枕边淡淡发光。它在吃饱肚子后,倘若为噩梦,便会变得通体漆黑,而此时却剔透如水晶。凤怀月抚着自己砰砰乱跳一颗心,暗道真是活见鬼,按照这睡醒后兵荒马乱的架势,竟然还是个美梦? 至于具体能有多美,凤怀月试探着将手放在玉貘背上。四周世界微微一晃,梦境徐徐铺展流淌,仔细一看,还真是颇美。 一则景美。星海连川,飞瀑挂银,花田似海一望无际。 二则人美。凤怀月远远看着梦中的自己,风华正茂如月如竹,身体健康得很,行动不见丝毫病态,此时正全神贯注,坐在溪水边钓着鱼,而且看起来水平颇高,因为身边玉桶已被装得满满当当,里头尽是些珍稀鱼苗。 凤怀月不免回想起自己前阵子在杨家庄,也曾想捞几条红鱼装饰一下院子里的破塘,结果五六天硬没钓上来一条。原以为是天生技不在此,可同眼前情形一比较,难不成在伤病一场后,就连钓鱼手法也一并病没了? 他顿时大感不公,正准备酸两句命运无常,梦境中的溪边人却因为钓上来的鱼太多,也开始不高兴了,将手中钓竿一扔,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河对面骂:“你有完没完!” 骂的自然不是旷野空气。片刻后,只见岸边一棵繁茂花树微微一晃,而后便从中步出一人。他身形极为高大,黑衣玄冠,眉眼狭长,过于挺拔的鼻锋本就显得生人勿近,一开口语调更是冰冷倨傲得很:“你钓你的鱼,我赏我的景,互不相干,何故谩骂?” “金蝉城大得无边无际,你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赏?” “金蝉城大得无边无际,你非要在我眼皮子底下钓?” “所以你在赶我走?”凤怀月惊怒。 黑衣男子也惊怒,主要怒在你是如何理解出这一层意思的?怎么扣起帽子还没个完了? 凤怀月撸起袖子,开始滔滔不绝历数此人罪状,从三月前的酒宴大醉到此时溪里的鱼太多。他难伺候得很,上回钓不到鱼要生气,这回鱼钓得太多也要生气,说起话来语速又快,如夏日暴雨打青竹,刷刷啦啦顷刻就泼下万语千言。 直将现实中的凤怀月听了个头晕眼花。 黑衣男子不可思议:“鱼长得太丑也要怪我?” 凤怀月有理有据:“这些鱼难道不是你专程赶来气我的吗?” 黑衣男子深吸一口气,面对这蛮不讲理的祖宗,简直恨得牙痒。凤怀月却已经吵架吵赢,志得意满地转身溜了,脚步飞快,看起来也深谙跑得慢就要挨打之理。 黑衣男子大步往前去追,恰好与梦境的围观者擦肩而过,衣摆带起一阵无形清风,现实中的凤怀月心下一动,脱口而出:“司危!” 黑衣男子自然是不可能听到,也不可能停下的。他御风追上远处仍在闹别扭的人,强行将他丢到自己背上。而面对这强盗劫亲的粗暴手法,凤怀月倒也没多大意见,他像是一只被哄好的猫,一手揽着对方的脖子,另一手捏了一朵很好看的花,一双雪白赤足在风中点来点去,看起来惬意得很。 两人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芦花深处,而梦境也旋即消散,玉貘重新恢复了先前模样。凤怀月收回手,微微皱着眉头想,司危。 他其实并没有将这个名字忘得很彻底。相反,在重伤初醒时,脑海中最先浮出的就是这两个字。问了守在榻前的友人,友人点头,道:“你与他确实认识,还曾一起赴过几场大宴,不过后来因为斩妖一事,闹翻了。” “闹翻了?”凤怀月用手巾捂着嘴,半死不活咳了半天。他觉得自己似乎并不讨厌这个名字,于是又盘问几次,总算拼凑出一个完整而又没什么意思的故事——前段时日,有大批枯骨凶妖在世间四处为祸,于是众修士决定合力斩之,经过大家一番殊死搏斗,枯骨凶妖终于被镇于地下,而修士们也死伤无数,自己就是属于“伤”的那一拨。 “在斩妖过程里,司危处处与你作对。”友人道,“他权势滔天,自是不缺人站边,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只想着巴结他,又有谁会在危难时分神救你。” 凤怀月心情复杂,我人缘听着怎么这么差? “你性格骄纵自负,先前又做派奢靡,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友人替他擦去额头薄汗,“现在他们皆以为你已殒命,也算好事。这杨家庄远离尘世,还有许多你爱的花草,且好好养伤吧。” 凤怀月道:“也行。” 这一行,就行了将近三百年,心中那些隐约的人与物都被封于匣中,不重要,至少没眼前的日子重要。但随着岁月流逝,凤怀月又开始嫌生活无聊,他琢磨着,自己现在已经不用再躺着吃药,翅膀硬了,可以跑!主意打定,当下便寻了个时机,捏好易容诀,溜来花花世间寻乐子了。 司危。凤怀月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又重新躺回枕上,准备续一续方才的梦。他这厢睡得暖和安稳,天下太平,却不知在万里之外的另一座城,梦境的另一主人公正坐于万骨堆成的高塔上,皱眉看着眼前故交:“你来作甚?” 清江仙主余回却没空回话,因为他正在忙着御剑逃窜,简直窜得汗毛倒竖,生怕被身后那群抬着太师椅,端着紫砂壶,正笑容满面准备招待自己的骷髅架子追上,好可怕,你们离我远一点啊! 2. 第2章 司危看够了热闹,方才一挥手,那群枯骨凶妖瞬间碎如齑粉,被浓黑雾气卷着,消散在了漆黑天幕尽头。 “阿嚏!”余回用衣袖掩住口鼻,打了一连串的喷嚏。虽说已经来过多回,但他也是实在适应不了这里阴暗潮湿的环境,以及终年被滚滚乌云封堵,透不进一丝太阳的天。 哪是活人该住的地方?鬼在这鬼地方待久了都要生出痹症,得吃点防风丸药活血通络。 余回苦口婆心地问他:“你预备何时离开此地?” “我何时说了要离开?”司危站起身,一旁的枯骨妖群立刻接二连三,整齐地俯身于他足下,搭出一条望而无际的台阶,哪怕被踩得脊骨塌陷,手骨颤抖,也哆哆嗦嗦不敢出声,那个胆寒谨慎与窝囊啊……哪里还有数百年前横行世间的威风。 余回对这件事一直颇为惊讶,倒不是惊讶司危能将枯骨凶妖调|教成奴隶,毕竟此人是真的变态,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都不算意外。他惊讶的点在于,世间谁都知晓凤怀月是被枯骨凶妖所杀,那么按照司危一贯的作风,不是应该将这些罪魁祸首付之一炬,或者干脆碾成泥土报仇吗?怎么还其乐融融地处上了。 司危迈下最后一级台阶,顺便将一颗滚圆的骷髅脑袋踩了个粉碎。 余回:“……” 好吧,也并没有很其乐融融。 司危道:“我不回去。” 余回一听,又想叹气,同样一句话,他已经足足听了三百年,三百年啊,十万个日日夜夜,怎还没有放下?他看着眼前人的背影,上前两步,伸手搭上对方的肩膀,劝道:“阿鸾也不想见你这样。” “你又不是他。”司危看着远处那些如灰尘般细小飞舞的荧光,微微皱眉道,“倘若他没有尸骨无存,没有魂飞魄散,倘若他能在天有灵,知我这三百年来为他肝肠寸断,为他痛不欲生 ,为他心如刀绞 ,为他一直孤守此城不敢挪动半分,怕是会得意得连尾巴都翘到天上去,又何来不愿。” 余回被这一连串话听得瞠目结舌,噎了再三,方才脑仁子疼道:“阿鸾已经不在了,你又何必硬生生扯开自己的心头伤,血呼刺啦对我说这一大堆,也不嫌瘆得慌。” “不想听,以后就少来。”司危也嫌弃,“扰我清净。” “我这回找你,是有正事。”余回道,“那些千丝茧有许多都已经被妖物冲撞得破破烂烂,虽说彭流一直在携众弟子镇压修补,但因数量庞大,难免有顾东不顾西的时候,所以他便找到我,想请你分一些灵火……等等等等!” 等是等不了的,余回没有一点点防备,忽然就被迎面飞来的数千数万簇蓝色灵火砸了个劈头盖脸,差点一屁股坐进泥沟中。他惊魂未定,把自己头上的火焰撸下来,怒道:“就不能等我将麻袋先取出来吗?” “不能。”司危抬起手,“爱要不要。” “别,我要!”余回从袖中抽出一个可装日月的巨型乾坤袋,将所有灵火收拢,又忍不住问了一回,“你当真不跟我走?” 司危挥袖一扫,直接将他一波送出城,礼数周全,就是手法不甚温柔,险些把清江仙主拍上城墙,扁成了一个锅贴。 余回叽哩哇啦地乱叫唤:“要死了你!” 轰然一声,惊雷裹着黑云从天际络绎滚落,如一朵巨大倒垂的莲花,将枯爪城重新一瓣一瓣地包拢进去,大雾再度弥漫开来,模糊了世间万物,也阻隔了一切杂音,只留一声空空嗟叹。 “阿鸾。” …… 太阳暖得能将人的心窝子也照化。 凤怀月在鲁班城里连逛三家书铺,想在话本中找找司危的故事,结果一无所获不说,还险些被店主当成心怀叵测之徒扭送仙督府,最后还是阿金及时赶到,好说歹说,才将事端平息。 “仙师,我说仙师。”阿金将他拉到无人处,抱怨道,“你怎么明晃晃就要买、买那种书啊?这胆子也太大了,倘若被枯爪城里的那位知道,事情还得了?” 凤怀月在城里晃荡大半天,也没白晃荡,至少他现在已经能准确判断出,所谓“枯爪城里的那位”,就是指司危。相传在诛杀完枯骨凶妖后,这位修真界声名赫赫的瞻明仙主便将他自己与那些骷髅架子封存在了同一处,从此拒见任何人,跟蹲绣楼的大姑娘差不多,主打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他替自己辩解:“什么叫‘那种书’,我这回来鲁班城就是为了见世面,而那位瞻明仙主是修真界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又厉害又神秘,我会好奇,实属人之常情。” “那也不能在大街上张口就问啊。”阿金伸出手指比价,又压低声音,“再加一个玉币,我带仙师去黑市,那里的人路子野,说不定还真的有卖。” “先带我去黑市。”凤怀月轻易不松口,“倘若能买到,我再多加你三成佣金。” 阿金当即拍板,只要能加钱,一切好说。 于是两人先是穿过热闹长街,又绕过僻静小巷,最后在一座高耸参天的机关木塔里上上下下,也不知走了多少级台阶,穿了多少道暗门,方才抵达一处由结界虚封住的脏乱地盘,凤怀月看着眼前破烂牌匾,念道:“三千市。” “这里就是城中最大的黑市。”阿金道:“还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等会进去了,若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咱们加快脚步走了就成,可千万别伸长脖子看热闹。” 凤怀月点头:“好。” 他原以为所谓“不该看的”,顶多就是些打架斗殴,兜售禁品,男欢女爱,结果进到集市后,跟着阿金还没走两步,旁边铺子里突然就甩出来一条硕大的鱼尾,裹着潮湿的,海洋的腥气,若非凤怀月躲闪及时,差点被拍了一鳍。 “让一让啊,小心着点!”老板粗声粗气地提醒。阿金答应一声,扯起凤怀月就跑。那条断裂的鱼尾被铁钩穿过厚鳞,似乎还在左右摆动,腥气不仅仅来自海,也来自淋漓未干的血。 “他们在出售鲛人尾?” “……嗯。” 凤怀月陷入沉默,原来阿金口中的路子野,是真野,竟然能将鲛人如此大卸八块,明晃晃当成肉来卖。阿金可能是见他脸色发白,便又安慰:“也不一定就是活着虐杀,万一是渔夫捞上了浮尸呢,卖了赚两个小钱。” 听起来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凤怀月问:“这一带由谁管辖?” 阿金道:“越山仙主彭流,鲁班城自古就是彭氏的地界。” 修真界各门派原是分为两大阵营,一半依附于避嚣城彭氏,另一半则是依附于金蟾城余氏。阿金继续说给他听:“本来余氏一族势力要更大些的,毕竟在清江仙主余回身后,还站着……站着那位。”即便在黑市上,他也不大想直接说出司危的名字,不过好在凤怀月能准确意会。 按照阿金所言,在司危将他自己锁进枯爪城后,彭氏的风头便渐渐压过了余氏,不过好在余回并非沉迷权术之人,相反,还酷爱躲清闲,所以十分乐得将活分给彭流。 余回。凤怀月对这个名字莫名其妙就倍感亲切,猜想十有八九大家先前也认识,便问:“如何才能见到那位清江仙主?” “那可不容易,基本没指望。”阿金连连摆手,“即便是有头有脸威震一方的大人物,也得交上名帖,规规矩矩去排队,少说得一年半载吧。而且清江仙主的脾气还不大好,寻常修士在他面前,怕是连头都不敢抬。” 凤怀月又问:“那这位清江仙主,与凤怀月的关系如何?” 阿金当场倒吸一口冷气。 凤怀月及时丢过去几枚金瓜子。 阿金眼明手快,准确接住,笑容顿时舒展开来,低声道:“这二人的关系,可颇为复杂,还有些……那个。” 凤怀月警觉:“那个是哪个?” 阿金越发挤眉弄眼,和街头流氓即将开讲小寡妇韵事一个架势。 凤怀月心里隐隐涌上不详预感。 而接下来的故事也论证了这种预感。据说清江仙主在几百年前,是殷勤追在自己屁股后面跑的,要风给风要雨给雨,还曾拉来数百幻术师在天幕上编织花海,花费大力气只为博美人一笑,赤诚之心修真界人人都看得到。但心再赤诚,也架不住自己是个道德品行低下的绝世烂人,平时不答应不拒绝,只钓着,等到终于吃饱喝足玩够了,立刻拍拍屁股走人,独留清江仙主一人黯然神伤,尝够了情劫的苦,从此性格越发阴阳不定,看谁都不顺眼,令各下属门派都叫苦不迭。 凤怀月:“真的吗?” 阿金:“千真万确!” 阿金又问:“仙师欲求见清江仙主,所为何事?” 凤怀月干脆利落:“不为何事,不为何事,我就是随口一说,下回若见到这尊大仙,我也要低头绕着走!” 阿金点点头,又道:“前头就是书店了,路有些破,仙师小心些。” 巷道狭窄,天上乱飞着的机关也不少,御剑还不如步行。凤怀月踩着积水中的砖块小心迈步,脑顶上却猛地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将他那颗还没从薄情往事中缓过劲的脆弱心脏,又雪上加霜惊出一疼。 “咯咯咯。”少女恶作剧得逞,幸灾乐祸地笑。 凤怀月抬头与她对视,却笑不出来,任何一个稍微有点良知的成年人,面对这么一个少女,应该都是笑不出来的。她长得并不难看,但瘦得不正常,衣衫褴褛,裙摆几乎遮不住沾满泥污的双腿,枯瘦的手指抓着铁笼,正在透过栏杆往下瞧。 “你要买我吗?”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问。 “去去去!”阿金呵斥,拽起凤怀月快步走远。 “她也是货物?”凤怀月问。 “是,看手背上的烙印,八成是个小贼,被人抓了卖来这里。”阿金道,“也算倒霉。” “买她回去,能做什么?” “一般人当然不会买,可有专门做此类营生的,会收人贩到海外,充作奴隶,或者猎物,总之九死一生。” 两人正交谈着,那铁笼子已经再度“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其中夹杂着少女的尖叫。膀大腰圆的店主如拎鸡崽一般,将她扯着胳膊拽了出来,随手丢给对面的人。待看清那人面貌,阿金不免叹气,道:“怎的偏偏是他?” “他是谁?” “是个屠夫,半精半傻,在外头没有家,就住在黑市。”阿金道,“据传他……什么都吃。”半截的鲛人,流血的妖兽,还有那些被他“娶”回家的少女。 屠夫从怀中掏出一件红嫁衣,强行往少女身上套,换来对方越发激烈的反抗。即便是放在闹哄的黑市里,这动静也已足够大了,引得众人纷纷侧头来看。少女已经将屠夫的脸抓出了血,后者恼羞成怒,举起蒲扇大的拳头便要去打,但还没来得及动手,一把金色的袖珍飞剑已经飞速钉上他的腕骨! “放下她!” 伴随怒喝,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不大,派头不小。 屠夫是个莽汉,他甩了甩手腕,将掌心里的少女胡乱丢到一旁,自己挪动着壮硕身躯,突然就高高跃起,如泰山压向少年!凤怀月不动声色地一弹手指,无形风芒带起少年右臂,将屠户重重拍回了桌椅堆中。 “少主!”大群家丁这时方才气喘吁吁的,纷纷御剑赶来。 这阵仗……有人认出少年,赶忙凑在屠夫耳边道:“是彭家的小公子。” 在鲁班城,“彭”字还是颇具威慑力的,屠夫不甘不愿地粗喘几声,缓缓转身离开。家丁也赶忙将少年带离了这灰色地带,待到人群散去,那名少女早已不知溜去了哪里。 “仙师,我们还是先走吧。”阿金提醒,“出了这乱子,彭氏的人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会尽快派人前来巡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写那一位话本,我想办法找人买出来一些便是。” 周围人正收摊的收摊,逃窜的逃窜,凤怀月自然也没有叛逆到偏偏要站在这里等着被彭氏弟子抓。两人很快就离开了黑市,重新进城,却被更大的人流挤得走不动道。 凤怀月不解:“这是要过什么节?” “与过节差不多吧。”旁边一名修士喜气洋洋道,“是清江仙主来了。” 凤怀月:“……”是那个苦苦爱我而不得的清江仙主吗? 阿金问:“清江仙主来做什么?” 修士答:“送灵火。” “当真?”阿金大喜,一把拉住凤怀月的手腕,“仙师,快走,我带你占个头排!” 凤怀月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一头雾水:“啊?什么头牌?” 3. 第3章 街上人人都在讨论,你一言我一语的,凤怀月也逐渐听出几分门道。应当是那位清江仙主余回前阵子去枯爪城,顺利带回了司危的灵火,所以才会引得眼下鲁班城里如此激动沸腾。 “灵火,能用来作何?” “这事光凭三言两句可说不清。”阿金带着凤怀月,硬是挤到人群最前排,激动道,“仙师快看!” 凤怀月循声抬头,就见一座机关木亭正缓缓飞过半空,围栏四角各站有一名妙龄少女,亭亭玉立环佩叮当,她们手中捧着花篮,被风吹动时,便不断有淡蓝色的星点幽光从中飘洒而出,似轻柔蝶翼,又如春日间的沙沙细雨,转眼间就落在了长街每一个人的身上。 自然,凤怀月也不例外,而在这些幽光入体的一瞬间,他的灵脉中像是瞬间被蕴入了极其细微的雷电,酥麻刺痛,于是皱眉道:“好强的灵力。” “那是自然。”阿金修为低微,被幽光灼得心脏抽疼,缓了半天,方才松了口气道,“这可是瞻明仙主的灵火。” 瞻明仙主,曾经的,也是现在的修真界第一大拿,天分高得离谱,旁人要苦练百年的玄机,他往往三天就能参透。性格狂妄骄纵,从来目中无人。有人惧他怕他,有人恨他妒他,却又都发自内心地羡慕他,想要成为下一个他。 凤怀月道:“所以这位瞻明仙主,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将自己的灵火分出一些,慷慨赠予大家?那这不是很仁慈吗,称一句司大善人也毫不为过。”怎么你每次提到人家,都像提鬼一样满面惊恐? “事情没这么简单。”此时机关木亭已经驶向了别处,阿金便也带着凤怀月挤出人群,边走边低声道,“不是不能提瞻明仙主,是不能随意打听瞻明仙主的旧事,因为有许多旧事,都是与……”说到关键处,嗓音越发捏成了一根牛毛。 瞻明仙主的许多旧事,都是与凤怀月紧密捆绑在一起的。至于具体为哪种绑,众说纷纭,比较广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讲司危因为与余回私交甚笃,见不得自己的好友被狐狸精勾得五迷三道,所以曾数度登门替他讨要公道,却反被凤怀月出言讥讽,言辞极为尖酸刻薄。如此一来,两人每每见面,都会吵得不可开交,关系自然也就势同水火。 阿金又道:“瞻明仙主根本就吵不过,所以听到那三个字就烦,会杀人。” 凤怀月:“……”这怎么与自己的梦境完全不同? 他忍不住道:“关系有这么差吗,会不会是谣传?” “差不差不好说,但这二位吵架吵出天崩地裂,可是千真万确被许多人看在眼中的,万万假不得。” 见阿金说得一脸笃定,凤怀月也被唬住了,毕竟他的脑子是当真坏过,记忆也被碾得七零八落,就算勉强拼凑起一些,也难保就是最初模样。阿金看了眼天色,问道:“仙师又要回去睡了?” 凤怀月的四肢百骸正被那一点灵火熨得舒服,精神旺得很,但见阿金整个人透出一股火燎屁股的急躁,便问:“怎么,你有事?” “也没,但仙师昨日不就是此时回去睡的吗?”阿金赔笑。 凤怀月却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阿金这才吞吞吐吐地承认,因为昨天凤怀月一早就回去睡了,他当今天也会一样,所以便答应了家中一双儿女,会早点买桂花糖糕回去一起吃饭。说完又试探道:“今天他们两个过生,仙师,不如咱们暂且到此为止,我往后再多送你一天?或者多送两天也成。” 凤怀月听罢一笑,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来一双亮晶晶的小兔玉坠:“拿去吧,送给他二人做贺礼。” 阿金惊奇:“这可是焱石,算稀罕物,就是这个雕工——” 凤怀月道:“我雕的。” 阿金及时将口边的话拐了个弯:“甚好!” 他眉开眼笑地道过谢,又抬头看看天色,觉得时间还有些富裕,便热情洋溢一把握住凤怀月的胳膊:“仙师,走,我先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你又不去替一双儿女过生辰了?” “晚半个时辰也成,我可不能白收仙师如此大礼!” 两人御剑而起,穿街掠巷抵达目的地,凤怀月纳闷:“这不就是一家杂货铺子?” 而且还是一家很破很旧的杂货铺子,少说也在风雨中屹立了一百年,墙皮斑驳,连房带货加起来总价也不像是能超过十玉币,看起来和“好东西”三个字相差十万八千里。 “仙师可不要以貌取店。”阿金掀开布帘,一个豁牙老头正守在柜台后,他熟门熟路地与老头耳语两句,然后也不管人家听没听清吧,连人带凳地就一把搬起来,往旁挪了挪。 底下显露出一个黑咕隆咚地道入口。 凤怀月:“……我能不去吗?” 阿金扯出内线接头的神秘语调:“与那位有关。” 凤怀月还是犹豫,像是在权衡司危到底能不能抵得过这潮湿地穴的脏污,阿金却已经一把将他拽了进去,盖板也旋即“咣”一声被扣合住。 手法与绑架有一比。 而待看清这处地穴里究竟有什么之后,凤怀月越发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一张破桌,一盏破灯,简陋程度堪比监牢,墙角还挂着一张蜘蛛网,大得能当成床来使,当中悬有一只鸡蛋大小的红斑蜘蛛,说没毒都对不起这副艳丽长相。 “是织梦娘。”阿金又多点燃了一盏灯,“仙师听过吧?它能将主人最珍贵的记忆织入网中。” 这只织梦娘的主人,是一名普通修士,普通到根本就没有资格踏入六合山,但他偏偏又狂热地崇拜着瞻明仙主,做梦都想亲眼见他一面,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还真就让他逮到了机会。 阿金道:“那次是清江仙主的姐姐家中新添了一名小公子,要做周岁宴,所以宴请了许多贵客,这名修士便买通一名余府家丁,终于得以混在人群中,亲眼见到了瞻明仙主。他欣喜若狂,事后还专门花重金购得这只织梦娘,将当日所见所闻皆织入网中,以便时不时就能身临其境,重温一番。” 而在修士身故后,他的后人也并没有碰这张蛛网,一直留在这处老宅的地穴里。 凤怀月问:“所以我能透过这张网,回到修士所在的那一刻?” “是。”阿金小心地用一瓶花露,将织梦娘诱到一旁,“仙师可要抓紧时间,它离开的时间越久,蛛网上留存的记忆也就越稀薄。” 凤怀月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直面司危,但时间紧迫,也容不得自己多做准备,只能先稀里糊涂地躺入那张蛛网中。风在耳边呼啸,再睁眼时,便当真如附体在了那名修士的身体里。 人声鼎沸。 余府里正在举行抓周仪式。 凤怀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司危,看到了许多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以及正抱着小娃娃,满脸堆笑的清江仙主余回。此人看起来生得颇为风流俊俏,浑身流淌脉脉温情,宜室宜家的,与司危的气场可谓天上地下,正在小心地把怀中大外甥放上红毯,等着让他抓周。 四周摆有不少好东西,古琴长剑,文房四宝,驱魔圣器,还有修真界诸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送来的贺礼,不管随手摸到哪一个,寓意都好得很。但偏偏小公子不肯配合,坐在地上看了半天,最后爬是开始爬了,却是往反方向的人群中爬。凤怀月眼明手快,迅速将旁边的人扯到了自己身前。 被他选中的司危皱眉:“你做什么?” 凤怀月叫苦:“挡着些,要是这小崽子抓了我,这破烂命格,他往后余生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处,你就当行善积德,帮忙挡一挡吧。” 司危冷傲地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 凤怀月不解:“你又在哼什么?” 司危矜持而又高傲地问:“怎么偏偏扯我,不扯旁人?” 凤怀月琢磨:“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 他松开双手,目光往旁边一扫,顺利选中了一名穿着鹅黄锦衣的年轻人,长眉凤目,白皙雅致,举止谦和,笑如三春暖阳,一看就是个没什么心眼,一帆风顺被宠大的世家贵公子,试问谁不愿这么过一辈子? 于是凤怀月肩膀一缩,躲到了这位黄衣公子的身后。 黄衣公子也听到了方才两人的对话,正乐呢,还很配合地将双臂展开,挡了挡自己身后的凤怀月,又扭头看向一旁,结果险些被瞻明仙主要吃人的冰冷眼神冻死。先前我们已经说过了,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嘛,哪里被人这么瞪过,毫无防备的,就这么遭遇了平坦人生第一劫,被吓得当场膝盖一软。 凤怀月一把拎住他:“站直了!” 倒霉的黄衣公子:“……” 司危道:“过来。” 凤怀月拒绝,我不过来。 两人正在争执间,小娃娃已经咿咿呀呀地爬了过来,他目标明确,不带拐弯地直奔向凤怀月,连话都不会说,就已经显露出几分只要美人不要命的架势,可谓是相当有出息。 凤怀月良知尚存,连连往后躲:“别别别!” 旁人见状都在笑,一边笑一边替余府的小娃娃让开路,看热闹不嫌事大,好好一个抓周宴,硬是搞得人群你挤我我挤你,宛如赶大集。余回也是哭笑不得,小声对凤怀月呵道:“阿鸾,阿鸾!你躲什么,好好站在那里让他抓成不成?” 凤怀月嫌弃:“你这还是不是亲生舅父,就不能祝点自家外甥的好?” 余回道:“抓到你,怎么就不好了,我倒觉得这小子若能抓到你,也算好命。” 他自认自己这一论调有理有据,阿鸾的命不好吗?好得很啊。闲散自由家财万千,不必为家族背负一丁点道德与责任,惬意得像一片被风吹动的云,缱绻灵动,想停在哪里,就停在哪里,更别提还能对司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试问普天之下,谁能有这惊人的本事? 但凤怀月显然与他想法相悖,躲得越发起劲,差点一屁股坐在沟里,坚决不肯让自己玷污别人家大胖小子的好命格,就差当场御剑跑路。最后还是司危看不过眼,直接从那堆礼物里随意卷起一把长剑,“咚”一声直直插在了小娃娃面前。 余回:“……” 随着小娃娃来不及刹住地往前一扑抱住剑,这场抓阄大戏总算得以结束,现场掌声雷动,各路宾客选择性眼瞎,纷纷盛赞此子将来定能担负起斩妖重任,守四方安稳! 司危斜睨:“帮了你的忙,不道声谢?” 凤怀月反问:“谢什么,谢你站在旁边看了这半天好戏?” 说这话时,他还站在那黄衣公子身后,双手扶着人家的肩膀不肯松。而余回新添的大胖外甥,也正咬着手指,咿咿呀呀地看着凤怀月哭,委屈得很。司危面部线条微微动了动,然后挤出几个字:“拈花惹草。” “把话说清楚,谁拈花惹草了!”凤怀月指着他。 司危言简意赅地答:“你。” 眼见两人之间烽烟又起,余回一把将大侄子塞回姐姐手中,自己跑来打圆场,顺便挥手示意管事,让他赶紧带领着客人们回到前厅继续赏景饮茶。 修士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还要恋恋不舍地回头,看起来是当真很迷恋瞻明仙主。而现实中躺在蛛网中的凤怀月,也就沾他的光,多看了好几眼的司危。对方正背对着这头,微微俯身,几乎将凤怀月整个挡住,只露出对方一抹雪白的流云衣摆,以及嚣张跋扈,明晃晃用力踩在瞻明仙主脚上的鞋靴。 “……” 随着修士被请出大院,这段记忆也便戛然而止。凤怀月睁开眼睛,阿金笑容满面地问他:“如何?” “很好。”凤怀月站起来,发自内心道,“多谢。” 两人离开杂货铺时,天色已经暗了,街上错落亮起灯火,使得凤怀月也有了瞬间恍神。与阿金告别后,他沿着巷道,独自往客栈的方向走,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那场满月宴中。 参加宴席的人虽然不少,但他一个没记住,现在满脑子只有司危一个,就连对方那几句酸言酸语的讥讽,都觉得甚是招人喜欢。 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凤怀月放缓脚步,又自顾自进行一番推理,最后得出结论,自己八成是受了那名修士的影响,毕竟借的是人家的双眼,进的也是人家的记忆。 能将司危那张脸硬生生看出几分可爱。凤怀月摇摇头,隔着几百年的遥遥岁月,对那名修士小兄弟感慨一句,你真是不要太爱啊! 4. 第4章 回到客栈住处,凤怀月脚步稍顿片刻,方才伸手推开屋门。 桌上一盏烛火随风跳跃,惹得光影斑驳,旁边坐着一个红裙少女,正在咯咯咯地笑,她说:“仙师,你白日里既救我一命,我便来报恩了。” 凤怀月摇头:“早知你本事这么大,我也不必救。” 在黑市时,他带起彭家小公子的那道掌风极为轻微,轻微到就连近在咫尺的阿金都未能察觉,这小丫头却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寻到客栈。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翡,这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少女晃着两条白幼的腿,赤脚,露出被凤仙花染成鲜红的,十个小小的指甲,“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更没有钱,仙师,你收了我吧。” “你只是个小毛贼,并不是妖。”凤怀月道,“况且即便是妖,也不该归我这个病人管,姑娘怕是找错了人。” 他去拿桌上的茶壶,对方却故意抬起腿往过踩,她年岁不大,配上这存心演出来的风情浪荡,有一种滑稽拙劣的格格不入,凤怀月问:“你平日里也是以此为生?” “呸,我可不卖身。”红翡一脸嫌弃,“那些人脏都脏死了,一个个臭得要命,又抠得要死,黑市上哪里有什么好主顾,我混了这么久,干净体面些的男人,一共也就两个,彭循,和仙师你。” 彭循便是那位彭家小公子,他出身好,长得俊,有才华,路见不平还能拔刀相助,按理来说应该正能击中万千少女那颗梦中情心。红翡却摇头:“我不喜欢容貌好看的男人,更愿意跟了仙师,丑一点才能踏实过日子。” 凤怀月语调颇为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丑?” 红翡没有否认,还要反向激将:“不丑的话,为何要捏易容诀?仙师若实在不愿收我,也成,那就给我看看你幻象后真实的脸,倘若也是俊的,我立刻就走。”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凤怀月倒是爽快,三下五除二挽起袖子,“那且瞧好了。” 红翡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结果盯出来一张红润饱满,粗眉浓黑,络腮胡子上连鬓角下入领口的壮汉脸,与白日里那吃人的恐怖屠户比起来,实在是区别不大。这画面冲击得她久久没说出话,半天才结结巴巴骂道:“……你,你是怎么好意思给自己捏出那么文质彬彬一张假脸的?” 凤怀月被问得十分莫名其妙:“易容诀也是我花钱买的,自然得将自己往好看里捯饬,哪里有越易越丑之理?倘若不是因为技艺不精,我简直恨不能把自己捏成三界第一美男子。” 红翡道:“呸呸呸,就你这鬼副样子,就算再投八百回的胎,也不可能长出凤怀月那张脸,还是趁早死心吧!”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及时记起来意,于是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往外一倒:“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书吧,我费了大力气才偷来的,可要记住我的人情!” 凤怀月问:“你是从哪儿偷——” 话没说完,红翡已经跑得没了影,可见确实被丑男人吓得不轻。 “欸,我说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小小年纪,还是得懂些道理,将来才不会被男人骗。”凤怀月酸腐捏出讨人嫌的长辈腔调,也不顾对方愿不愿意听吧,只用一缕清风将话语送了出去,自己则是用两根金贵手指拈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寻找半天,方才在封皮内侧找到一行极小的字——《瞻明仙主秘闻之卷一,春梦山淋漓酣战酥软雪妖》。 “……啧,小丫头。”凤怀月坐在桌边,将黑市所见所闻仔细回忆一遍,还是没能推出红翡是何时偷听到了自己与阿金的对话,当说不说,这屏息藏匿探消息的的功夫,确实适合当个小贼。 瞻明仙主的秘闻从卷一铺到卷十八,凤怀月颇具仪式感地净手焚香完毕,方才兴致勃勃打开第一卷,耗时大半个时辰,看完了一则司危临危受命,斩妖除魔救苍生的光辉故事!雪妖各个身长七尺青面獠牙,被火一烧就要化,湿湿嗒嗒,淋漓是真淋漓,酥软也是真酥软,与标题相符得很。 凤怀月不死心,又从一旁摸出第二卷,结果内容大差不差吧,除了所斩妖邪品种不同外,故事还是那么个故事。 一口气翻完一十八卷,凤怀月被无聊得晕天晕地,想看的东西半点没看着,反倒被迫参加了一趟“瞻明仙主吹捧大会”,黑市套路几多深,居然还能套香艳情|色之皮卖斩妖除魔之事。他深觉后悔,索性头昏脑涨裹起大被,早知如此,不如睡觉。 这一睡就是四五个时辰。 翌日中午,阿金坐在客栈大堂中,茶水喝空三壶,方才见到雇主晃晃悠悠地踩着楼梯下来,便赶忙迎上前去。凤怀月睡眼婆娑,没怎么清醒,他费力地将眼皮撑大些许,来回一打量,疑惑发问:“你这怎么还挂上彩了?” “仙师快别提了。”阿金嘴角淤青,说话的幅度大一些都要叫苦,他低声道,“我原本想赶个大早,去黑市替仙师寻那些书的,结果运气不好,恰巧赶上彭氏弟子清查,慌不择路往外跑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摔成这孙子样,书也没捞着,可谓白吃一场苦。阿金继续道:“那书铺子里昨晚遭了贼,值钱的不值钱的,全被洗劫一空。”书架空了,古董架空了,老板的钱箱空了,就连老板娘的布衣旧裙也没被落下。 凤怀月记起昨晚红翡身上那条明显不合身的红裙,此等犯案手法,倒是比江洋大盗还要更雁过拔毛。 “这样一闹,我也没法再替仙师寻书了,实在对不住。”阿金道,“不过今日彭氏的人要去放灵火,就是瞻明仙主的灵火,仙师还想看吗?若是想看,我知道有一座废弃的飞鹤凉亭,视野最为开阔。” 凤怀月不解:“灵火,昨日不是已经洒满全城了吗?还要往何处去放。” “看来仙师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阿金笑道,“昨日那些从天飘洒的灵火,不过是总量的九牛一毛,算清江仙主给满城修士的一些好彩头,灵火真正的作用,在于修补千丝茧。” 与世隔绝,在庄里消停躺了三百多年的凤怀月一脸“我没听懂”,千丝茧又是何物? 这事要解释起来,实在是长,阿金索性拉起他:“走,我带仙师去现场瞧!” 凤怀月没拒绝,他觉得来鲁班城这短短几日,简直精彩得能抵自己过往百年,哪里都新鲜,哪里都好玩,何谓由奢入俭难,反正他现在是再也不愿独自一人待着了,有热闹就一定要凑一凑。 破凉亭在天上缓缓飞着,里头连张椅子都没有,凤怀月四下环顾,很担心自己若不小心踩塌了这烂房子还要赔钱。阿金看起来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熟练地操纵着机关,使凉亭晃晃悠悠,越行越远,直到云雾打湿两人衣袖,方才指道:“仙师你看,那些就是千丝茧。” 凤怀月逆着光往远处望,分辨许久,方才在葱郁山野间,窥得了几十个悬浮的结界,它们几乎是全透明的,正随风微微幻变着形状,像幼童吹出的泡泡,却要大上几百上千倍不止。 阿金继续解释:“千丝茧是由当今最好的一批幻术师与织锦师合力所制,用了如山如海一样多的坚韧鲛丝,共一万八千余个,目前正散落在修真界各处。” 凤怀月敏锐捕捉到了茧壳上转瞬即逝的黑色裂纹,问他:“里面关着什么?” “是妖邪。”阿金道,“这就得从三百多年前说起了,那时候天下可乱得很。” 具体乱到何种程度,用生灵涂炭一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其实在最开始,为非作歹的只有一群枯骨凶妖,虽说也不好对付,但集彭、余两族之力,再加上司危,也并非毫无胜算,但坏就坏在枯骨凶妖在一次大战中,竟摧毁了镇妖塔。 宝塔既倒,塔底镇压了数千数万年的各类妖邪顷刻便如脱闸洪水般向四境冲刷而去,一时之间,屠戮不绝哀鸿遍野,修士们实在难以将其彻底斩尽杀绝,最后还是清江仙主余回想出办法,利用数万千丝茧将妖邪分批困住,就这么勉强维系了百余年的和平。 凤怀月问:“困入茧内,也杀不得吗?” “杀是杀得,但千丝茧之所以能困住妖邪,靠得是千重幻境。”阿金道,“可幻境既能困住妖邪,也就能困住斩妖者,所以这些年来,只有修为足够的修士,方才能冒险进入茧中斩妖,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 这么一听,局势还算乐观,毕竟千丝茧的数量,已经从刚开始的数万减少到了眼下的一万八,那慢慢就总能减完。 阿金却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千丝茧虽牢固,却并非牢固不可破,若一直放置不管,迟早会被妖邪冲撞撕毁,仙师方才所看到的黑色虚影,便是因为茧内已有裂纹。” 凤怀月远远看着彭氏弟子打开乾坤袋,将那些幽蓝色的灵火送入千丝茧:“所以此举是为了镇妖?” “一为镇妖,二嘛,也是为了鼓励更多修士进入幻境斩妖,毕竟只要他们愿意进去,那便能将遇到的灵火收为己用,这可比挤在大街上,等着接彭氏婢女从天下撒下来的那一点点要强。” “灵火是瞻明仙主所炼,那彭氏与余氏呢,总不能于斩妖大计上一毛不拔。” “拔,怎么不拔,避嚣城与金蝉城合力许下重赏,只要能摧毁一枚千丝茧,便能领取赏金。” 凤怀月问:“多少?” 阿金答:“一万。” 一万玉币,当真不少。凤怀月心动地算了算账,又问他:“千丝茧内的妖邪,能有多凶?” “说不准。毕竟当初两位仙主也不是按照凶险程度去分级关押的,还不是逮着哪个是哪个。”阿金慢慢操纵着凉亭的方向。两人又看了一阵彭氏弟子修补千丝茧,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回到城中。 凤怀月依旧早早就沐浴上床,他发现了,想要忆起往事,与其看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不如自己努力多做做梦。玉貘依旧尽职尽责地蹲在枕边,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凤怀月起床时,果然就见玉貘又变了颜色。 不过这回却不再是晶莹剔透了,而是微微泛出灰黑,像是个……不怎么美好的梦。 凤怀月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撑着腮帮子考虑片刻,到底要不要给自己找这份堵,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扛住好奇。 巧的是,梦中的凤怀月也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一片婆娑竹林下,无所事事左摇右摆。不远处则是十几名结伴郊游的男修女修,这群人原本是说说笑笑,极为开心的,却在看到凤怀月后,瞬间收了笑容,更有一人尖酸刻薄道:“不就是能替瞻明仙主守林,得意什么?” 凤怀月简直困得呵欠连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得意了?” 那人语调越发拔高:“这话是什么意思,能替瞻明仙主守林,难道还不够你得意?” 凤怀月懒得与他多言,只招手:“来来来,换你守。” “你!”对方怒极,眼看就要急不择言,还是被身旁同伴一把捂住嘴。这时又有另一人出来打圆场,放低声音道:“阿鸾,阿鸾,我说凤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兄他参加了多少回守林使的筛选,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了,瞻明仙主却亲自点了你,这……他本就气不过,你又何必出言相激。” 凤怀月与他对视,很难理解,一脸“怎么这破活怎么还有人惦记”? 双方话不投机,没说两句就各自散去。凤怀月还是坐在原地,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看天色,吃饭尚早,于是便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继续雕刻起来。雕着雕着,林中又匆忙走出一人,看穿着打扮,像是个忠诚老管家。 “凤公子。”他恭敬施了一礼,又道,“明日祭祀大典就要开始了,我先来取竹露。” 凤怀月没听明白:“什么露?” 管家笑容僵在脸上:“祭祀所需的竹露。” 凤怀月摇头:“那是个什么东西,我这没有。” 管家膝盖发软,伸手扶住旁边粗壮树干,颤颤巍巍道:“凤公子奉命守林,难道不知要于每日寅时收集竹露?” 凤怀月也很不解:“这种事情,在我来的第一天,你们就应该说清楚吧?” 管家胸闷:“这这这人人皆知,怎么还需要说?凤公子既应选了守林使——” “欸欸,我可没有主动应选。”凤怀月打断他,“我是被强行指派的,要不是你家仙主他没事找事,硬说我在外勾三搭四,以权谋私地罚我来这里守林受苦,我现在正在月川谷内不知有多快活。不过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我们还是想想解决办法吧,这玩意能买吗……不是,我话还没说完,你先不要晕,这件事它有没有这么严重啊!” 5. 第5章 这场大梦最终化开在了婆娑摇曳的绵延竹海中,问题到底有没有被解决,现实中的凤怀月绞尽脑汁也没能回想起来,甚至连所谓“竹露”是什么,他也是在下楼吃早饭时问了阿金才知。 “竹露啊。”阿金替他将糕点端过来,“那是六合山在举办祭祀大典时,用来淬火的冷泉。听说只能用在竹海深处收集的露水,而且还得采于特定的时辰,不能由太阳晒过,不能碰金银铜器,总之规矩多得很。” 凤怀月听着他的叙述,看着满盘子蜜糕,觉得牙根子直疼:“那这个六合山的祭祀大典,它重要吗?” “重要,当然重要,修真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去,还有各地学府排名靠前的弟子,也会受邀前往,称一句三界第一盛典亦不为过。” 不砸则已,一砸就砸第一盛典的锅,凤怀月对当初的自己也甚是钦佩,又问:“淬火是淬哪把剑?” “不是用来淬剑,是用来淬取灵火,每一届的祭祀大典,瞻明仙主都会将自己炼制的灵火分于众学府弟子。” 这算是司危为数不多的,能称得上“好脾气”的时刻,很有那么一些些薪火相传,与尔等同乐的意思。阿金问道:“仙师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偶尔听人说起,有些好奇。”凤怀月斟酌语句,尽量显出“与我无关”的气质,“那在这么多次的祭祀大典中,可有哪次是因为没有竹露,而无法淬火的?” “没有。”阿金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没有,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这多离谱啊,那可是瞻明仙主。” 他说得笃定,凤怀月却不以为然,你那位瞻明仙主似乎也没有多靠谱,至少当年将我安排去守林,却不把话说清楚,就很不靠谱。不过好在既然并无意外传出,那说明这件事最终依然得到了圆满解决? 那或许竹露还是能在别处买到的吧。凤怀月琢磨,反正以前的我有的是钱。 他慢慢喝着茶,打算等会去木材店里逛逛,梦境中那雕刻了一半的小人,他想在现实中将它继续完成,也算是给数百年前的岁月一段呼应。 与此同时,枯爪城内,司危手中也正握着一个小木人。 木人已经被他摩挲太多次,以至于连五官都开始变得模糊,看着看着,他又开始头痛,闭上眼睛,思绪便穿回了六合山人头攒动,处处嘈杂的那一天…… 管家在提心吊胆说完竹露一事后,又将手中木人呈上,继续道:“凤公子这些天什么都没有做,成日里除了睡觉与溜达,就是以木雕玩乐,好像还与其他学府的弟子吵了几场架。” 司危将木人拿起来,看着与自己颇有几分神似的五官,暗自发笑:“无妨。” 管家听得一头雾水,这怎么就无妨了?眼看大典在即,各府学子也已入住六合山,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问:“可竹露……” 司危拂袖一扫,一排玉瓶整齐出现在桌面:“拿去吧,应该够用,本座亲自收的。” 每日寅时去竹海深处,先看看房中那睡得大梦不知何处去的人,再顺便集些露水,并不费事,还很乐在其中。但管家显然不会明白当中这份推拉牵扯,甚至还觉得自己是不是聋了,否则怎会听到如此于理不合之事,他万分震惊地问:“仙主为何要亲自去做,却不吩咐由凤公子来负责?” 司危踩着台阶往下走,稍稍摇头,做出苦恼之态:“我吩咐了,你当他就会乖乖照做?只怕又要闹得不得安生。罢,去将衣服送过去,明日大典,由他来协助本座。” 管家持续猝不及防:“啊?” 祭祀大典,流程何其复杂,一个连守林使应当收集竹露都不知道的人……管家不受控制地开始耳鸣,头疼得很,但也并不敢反驳,只得躬身道:“是,我这就去告知凤公子,明日他应当注意哪些事宜。” 司危摆手:“不必。” 管家一愣,连这也不必? “说了他也记不住。” “……” “本座自会提醒他所有流程。” “……” 而瞻明仙主现场提醒的效果,还算不错。祭祀当天,除了凤怀月有些手忙脚乱,分不清甲乙丙丁,又失手打碎了几盏琉璃灯外,整场大典还是十分顺利地走完了。而一旦宾客散去,从人前回到人后,凤怀月便立刻将身上庄重繁复的长袍一脱,再往司危身上潇洒一甩,裹起清风一溜烟回到月川谷,并且在余回寻上门时,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见他!” 清江仙主明显已经习惯了这一套流程,连劝都不带劝:“好。” “好”完之后,连夜御剑回六合山当传话筒。 “阿鸾说他不想见你。” “本座也不想见他。” 就这么过了两个月,凤怀月终于在某一天,无所事事,“不经意”地路过了金蝉城。 既然路过,自然要去余府住上几天,而他的奢靡行径,在全修真界都赫赫有名,所以自打进府,就不断有各种消息传出,比如什么长夜同醉,再比如什么共游星海,以及在天穹挂了一整夜的幻术大戏,总之又浪漫,又花钱。 众人皆叹,幸亏余氏家底子厚。 凤怀月压根不想出门。这一天,他躺在余府一片软绵绵的花田中,半截手臂挡在眼前,试图遮住刺目暖阳,好好睡上一觉,却反被人突兀地拎了起来。司危将人打横抱着,又故意一松,成功换来怀中人的一句惊呼。凤怀月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回头急道:“等等,我的银雀!” “不要了。”司危说,“给你买新的。” 凤怀月又道:“鞋。” 司危目光下移,看着衣摆下那一点白皙赤足,嘴角不易觉察地一扬。 凤怀月往他的胸前拍了一巴掌,自己将膝盖往回一缩,继续道:“我明天还有一场花雨没看。” 司危掌心结印,顷刻间洁白花瓣当空倾泻,似千千万万蝴蝶飞舞,染得处处如雪生香,惹得全城一片惊叹,他问:“够吗?” 凤怀月被堆了满领口的花瓣,捡起来笑着往他脸上丢:“下回不准气我。” 司危微微挑眉,未置可否,显然对于到底是谁气谁这个问题,尚且存有不同意见。 余回站在不远处,双手揣在袖子里,颇为欣慰地目送两人离开,而后又吩咐下人,把客房照原样收拾好,等着凤怀月下回再来住。总归这样的戏码,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回,两人看起来还都乐在其中,如无意外,应该是要互相吵上百年千年。 三百余年后的凤怀月已经不记得这一切,司危却记得,而深陷回忆并不是一件好事。他用两根手指撑住额头,微微按揉着胀痛的穴位,不愿睁眼,又不得不睁眼。 漫天花海霎时化作满目枯骨,大风萧瑟,四野昏暗。一名枯骨凶妖正在用掌心掬着一点洁白幽光,战战兢兢地跪在他面前。 司危吩咐:“继续去找。” 枯骨默不吭声,连滚带爬地离开,生怕晚了就会化成灰。司危将那点洁白按在自己心口,重新缓缓闭上眼睛。 “阿鸾。” 我的阿鸾。 …… 凤怀月在木材行里挑挑拣拣,最后买了块不怎么值钱的好看木料。阿金看出他手头不算宽裕,便主动提出下午去戏楼里看看幻术,只需要一壶茶水一盘瓜子的钱,就能热闹整整两个时辰。 “也不远,就在那,红色木楼。” 戏楼的生意颇好,想进去还得排队,阿金站在门口等空位,凤怀月百无聊赖,到处乱看,余光瞥见一楼大堂里摆了许多幻术器具,便想进去瞧热闹,结果抬腿刚迈过门槛,突然就觉得浑身一麻,如遭雷击一般不能动弹。 “仙师!”阿金见状,赶忙过来扶他,一把攥住的却不是手臂,而是一截……他纳闷地低头去看,就见衣袖下竟赫然露出一副白骨枯爪,顿时惊得面色煞白。凤怀月却已经趁着此时,咬牙后退两步离开戏楼,拽起他匆匆往另一头走去。 “仙仙仙师!” “你别鬼叫了。”凤怀月头疼,“我这破烂命格,又是病又是伤,再添一个毒,也不算奇怪。噬身蛊,听过吗?” “听,听过的。”阿金干吞了两口唾沫,“可是据传只有被枯骨凶妖啃噬过的修士,才会中这种蛊,仙师怎么也……也着了道?” “此事说来就话长了,不想提。”凤怀月松开手,“徒增烦恼。” 按理来说,这得算阿金失职,因为戏楼是他提议去的。见凤怀月像是被勾起了伤心往事,他也颇为内疚,便喃喃解释道:“为了避免顾客使用幻术,影响台上的表演,所以戏楼里处处都设了破除幻术的符咒,我应当早些提醒仙师的。” “你也不知道我这伤病。”凤怀月坐在台阶上,活动了一下“咔咔”作响的手腕。 “仙师不必太过伤怀。”阿金小心翼翼蹲在他旁边,“这毒蛊能解,肉身也能重新长出来,就是费钱,我听他们说,好像十万玉币就能买齐所需仙药。” 凤怀月透露家底:“我只有六十枚玉币。” 六十与十万,这当中差距不如不算。阿金嘿嘿赔笑,又道:“好在仙师的幻术技艺颇高,我既看不出来,旁人也一定看不出来,反正这年头,谁都大大小小有些毛病,不碍事。” 凤怀月点头:“有道理。” 两人又聊了一阵,没再去别处寻热闹,只在小馆子里喝了两壶酒,便各自道别。阿金这回的导游营生虽说没赚几个钱,但他天生是个热心肠,所以第二天还是不收钱地跑东跑西,帮凤怀月去讨了一张治噬身蛊的仙方。 十万玉币说少了,现在想要集齐药材,价钱已经涨到十五万。 午夜银河横贯,凤怀月坐在屋顶上,看着天穹仔细算账。 倘若自己也干同阿金一样的营生,一天能赚一个玉币,那么只需要四百一十多年,就能攒够买药钱。而一想到自己竟然要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准时起床,为他人忙前忙后,满脸堆笑地过上四百一十年,他立刻就觉得头昏脑涨,四肢僵硬,胸闷气短,脊背发凉,算了,善吾生善吾死,舍生取乐亦算美事,活得太累不划算。 他撑着脑袋,对三百年前的自己无声叹气。 还是太年轻,不懂什么叫精打细算,未雨绸缪。 哪怕你当时随便在哪颗树底下给我埋点钱呢。 6. 第6章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余天。 凤怀月并没有急于启程去下一座城,他依旧住在鲁班城的小客栈中,日日早出晚归,有两天甚至在外待到了午夜时分。小二见他进门时满脚的泥土,满肩的夜露,便一边拿布巾帮忙掸除,一边笑嘻嘻搭话:“仙师又不小心踩进哪个机关了吧?照我说,还是得请个向导,反正又不贵。” “也对。”凤怀月道,“明日我就去看看阿金。” “阿金这两天怕是没空。” “为何没空,他接了大主顾?” “不是,阿金嫌当向导来钱慢,据说正筹划着要到城外去破千丝茧。” 凤怀月手下一顿,意外道:“他?” “对,就是他,碰运气呗。”小二道,“假如能像城东老吴那样走运,前几天恰好挑中一个满是老弱残妖的茧,只消轻松两剑,便能赚一万玉币,这好事谁不愿?连我都心动。” 凤怀月问:“所以你也要去?” 小二赶紧摇圆了手:“别!运气好了,轻松两剑,可这不是还有运气不好一说吗,万一碰上个凶残的,岂不是小命不保,不去,不去,我家中还有父母妻儿要养。” 凤怀月道:“阿金亦有父母妻儿。” “情况不同。”小二提着灯,送他往后院的客房走,“阿金他……唉,也是被逼无奈。” 风吹淡了他的声音,也吹得房檐下一串红灯笼来回晃动,没多久就迎来一场春雨,沙沙沙沙落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还没停。街上人人都撑着伞,行走时越发拥挤,凤怀月坐在客栈高处往下看,满城姹紫嫣红的流淌伞面,倒也别致好看。 所以说,还得是外头的花花世界才有意思。 临近中午,城北一处普通小院里,走出来一名身穿蓑衣的男子,他先是犹豫片刻,而后才慢吞吞,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城外走去。出城后,又熟练攀上一座废弃机关亭,操纵方向,破风破雾,最终停在城郊那片浮动的千丝茧处。 雨未停歇,被斜风一吹,身上穿的蓑衣其实也挡不住几分湿意,他干脆一并脱了,斗笠一摘,正是阿金。就如客栈小二所言,挑选千丝茧这种事,纯粹靠命,所以他也专门为此做了几分准备,特意购得一张符咒,想靠着这个,给自己博些好运。 身后忽然有人问:“有用吗?” 四野寂静处全神贯注时,猛地听到这么一声询问,阿金被吓得不轻,像个兔子一般直直蹦起身。凤怀月赶紧后退两步,免得被他手中长剑胡乱刺中,口中安抚:“是我是我,你先别紧张!” “……仙师?”阿金稍稍松了口气,心脏怦怦跳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 “我昨晚听客栈小二说了你家的事。”凤怀月接住飘浮在空中的符咒,“恕我直言,倘若这玩意当真能选中好攻破的千丝茧,就不会卖出一银十张的价。” 阿金沮丧地说:“我知道。”知道归知道,可至少能寻得几分安慰,聊胜于无。 他家中发生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无非就是前两天孩子忽然生了病,一家人却凑不出诊金。凤怀月问:“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此行出事,家中父母妻子,还有另一个孩子,该以何为生?” “我兄长会照顾父母,我娘子她织布做衣,还会做一些小机关,足以安安稳稳照顾好她自己。”阿金道,“小钱是不愁的。” 凤怀月点头:“如此看来,你安排得倒也还算周全。” 阿金无奈地笑了一声,又问:“仙师是专程来送我的?” “也算吧。”凤怀月拍拍衣袖上的水,“不过来都来了,我干脆同你一起进去看看。” 阿金起初以为是自己听岔了,结果转头就见凤怀月已经跃跃欲试要往旁边一个千丝茧内移动贵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赶忙上前欲拉住他,却遭反手一拽,整个人瞬间失重,被一股无形飓风卷得腾空飞起,耳边呼啸不绝,眼睛也无法睁开,最后只能扯起嗓子喊出一声绵延无边的“啊”,用来宣泄心中惊惧。 “啊”完之后,两人双双跌落在一片湿泞之地。 凤怀月被吵得不轻,在地上坐了半天,也没能从这哨子成精的余韵中回神,脑仁子都在一起震。 “仙师!”阿金欲哭无泪,“你这……这也太鲁莽了!”只听过有人蹭饭蹭酒蹭大戏,哪里会有蹭着一起九死一生来送命,而且还要将我也拉进来?虽说我原本就是要进来的,但刚刚那道符咒选的分明就不是这个茧! “鲁莽归鲁莽,但至少我运气好。”凤怀月撑着站起来,“那是瞻明仙主的灵火吗?” 阿金循着他的方向往过一看,原本耷拉着的苦瓜脸当即染上一层喜色:“是!” 不仅是,而且还很多,十几簇幽蓝色的火苗悬浮在半空中,像一片灼灼绽放的花,生命力旺盛得很。凤怀月示意他暂时用乾坤袋收了灵火,又从袖中放出十几张照明符,将这片漆黑地界照得亮如白昼。 阿金四下看看,道:“这里与老吴说的完全不同。” 老吴就是前两天那个侥幸挣得一万玉币的好命人士,据他所言,自己所进的那枚千丝茧内俨然一副破落农村之相,几亩种有灵草的薄田,几排烂糟糟的木屋,有的妖邪出门时都要拄拐杖。 阿金又道:“每一个千丝茧内的幻境,在初始时都是一片虚无混沌,后面会随着当中所关押妖邪的心性,逐渐变成他们想要的,各不相同的大千世界。” 凤怀月环视一圈,没发现有何特殊,便道:“往外走走吧,或许你我也能撞大运,遇到一群一心只想求死的省事好妖呢,毕竟我已经倒霉的这么些年,而你最近的运气也不大好,两两相加,否极泰来。” 阿金虽说还是对他稀里糊涂拽自己的一把颇为不甘心,但毕竟事已至此,吵也无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两人萍水相逢,相处不过短短三日,他肯定不会相信对方是无私地想帮自己,猜测或许也是想通过破除千丝茧赚钱买药,也罢,有个帮手总归是好的,便没再吭声。 这片树林不大,两人没多久就走了出去。 阿金看着前头,诧异道:“是沙漠?” 凤怀月点头:“是沙漠。” 繁茂森林的尽头,居然是一片沙漠,阿金分析:“看来是个脑子不怎么清醒,颠三倒四的妖。” “也未必。”凤怀月提醒,“你再往远处看。” 视线的尽头,是另一片新的树林。阿金仔细分辨许久,看出门道,眼前这片沙漠,是被森林包裹于其中的,就好像是在原本和谐的世界中,突兀插入了另一个新的,小的世界。凤怀月道:“两地所弥散的妖气并不相同,这片沙漠与整个千丝茧格格不入,应当分属与不同的妖。” 幻境是随心境而变。阿金不解:“所以住在此处的妖邪,心中的极乐圣地,难道就是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 凤怀月想了想,“啧”一声:“不大妙啊。” 阿金紧张起来:“仙师何出此言?” “八成是个勤于苦修的妖。”凤怀月扶着他的肩膀分析,“无心花花世界,一心只想突破自身极限,所以才会给自己设想出这片鸟不拉屎的苦寒地,用来磨练心智,奋发图强,争取早日炼成绝世大妖!” 阿金:“……” 他听出对方是在贫嘴,无语得很,不想搭话。 凤怀月笑着拍拍他:“不要紧张,喏,来了。” 阿金回身,瞳孔稍稍一缩,就见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大漠里,突然就被搭出了一座茶棚。一名身穿布裙的女子正在手脚麻利地收拾板凳桌椅,她面容姣好,干起活来有模有样,眉间还有一丝盈盈喜色,属实不像个妖邪。 但也的确是妖邪,而且是大凶妖邪,心中怨气浓厚,否则不可能幻出这片黄沙世界。 阿金当即就要拔剑,却被凤怀月一把按了回去。 “先等等。” “等什么?” “这里不止她一个。” “……” 阿金犹豫着将剑合回鞘中:“她有帮手,那我们下一步要如何行动?” 凤怀月扯起他的胳膊:“走!” “走……走哪儿?” “茶棚。她既开了店,我们自然能去歇歇脚。” 阿金暗自叫苦,他也是没想过,自己此生还有能到妖邪店中喝茶的一天,一颗心跳如雷,手紧紧攥着剑柄,几乎要将血肉与金属融在一起,准备稍有不对就立刻拔剑。凤怀月却在他背上拍了拍:“我说过,不必紧张。” 茶棚老板娘听到有人说话,缓缓转过身来。 凤怀月笑得一派和气:“两碗粗茶,多谢,我们可否坐在那边?” 老板娘点头:“现在还没什么客人,两位随便坐。” 她起火煮茶,又摇了摇旁边木床中的婴儿。凤怀月随手拿起桌上的拨浪鼓逗弄,问:“是你的孩子吗?圆头圆脸,是有福气的,” 老板娘听到别人夸自家孩子,神情温柔起来:“是,名字就叫阿福,是他爹取的。” “孩子的爹爹现在何处?” “去办公事了,马上就会回来。”老板娘道,“他不管再忙,也是要回来看望我同阿福的,哪怕得奔波一夜也不嫌累。我相公不是那种不顾家的男人,总说既娶了我,就得陪着我。” “言之有理。”凤怀月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小婴儿冰冷僵硬的面颊,笑道,“娶了媳妇却不相陪,隔了千里万里不回家,倒不如一拍两散,各寻出路。” 阿金听他这话,想到妻子,又想到自己此行还指不定有没有归途,心中难免再度沉重。而装在他乾坤袋内的灵火,忽然就飞起两簇,一左一右,准确捂在了凤怀月的耳旁! 这些幽蓝火焰虽说并未修出精魂,可既出自司危之手,便天生就带着一丝主人的执念,属于虽然不懂,但冥冥中就知道该如何去做,比如就算千里万里不回家,也不能一拍两散,这话断断说不得! 凤怀月毫无防备,突然就被阻隔了外界的声音,也一脸懵。 阿金慌张道:“仙师,仙师!” 凤怀月两耳不闻身边事,仍在与那两团灵火拉扯,想将其拽走。 “仙师!”阿金无计可施,只好强行把他的脑袋掰过来。 就见在沙漠与密林的交界处,一群支离破碎的兵士正在往过走,是真的很破碎,有的人没有头,有的人没有手,浓黑怨气裹挟着他们,聚集成一片不散乌云。刚开始看起来只有十余个,后来变成百余个,再后来,便是成千上万,而这片沙漠的范围也随着兵士的增加而不断向外扩展,很快就变得茫茫无边。 阿金脸色惨白,心如死灰,因为哪怕再来千个百个自己,也绝非这群妖邪的对手。 凤怀月问:“那是你丈夫回来了吗?” 他声音十分洪亮,因为还没能成功把灵火扯下来,所以不自觉就扯起了嗓子。 老板娘踮起脚远远地看:“是,似乎又打了败仗,若是再不能胜,皇帝就要杀了他。” 凤怀月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根据对方平静的神情,推测可能又是在叙述一些个千里相陪的绵绵情意,便捧场敷衍:“甚好。” 阿金:“……” 老板娘猛地回头,血红的双目死死盯着他:“你在说什么?” 7. 第7章 灵火可能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嗖”一下就蹿回乾坤袋中。但老板娘的怒火显然没有随它一起蹿回去,她上半身倾斜着朝凤怀月靠近,面色青紫泛白,印堂一片乌黑,两行血泪顺着脸颊流淌到干枯的唇边,口中僵硬而又怒不可遏地重复着——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沈昊。”凤怀月“哐啷”一把,将阿金已经半抽出的剑死死压回去,扭头与那几乎已经要同自己鼻尖对鼻尖的老板娘对视,笑容和煦道,“我有个好兄弟,也在营中当兵,姓沈名昊,已经许多年没有音讯了,也不知在不在这群兵士中。” “沈昊,我记得没有这么个人。”老板娘慢慢道,“你该去别处打问。” 一边说着,她的面容也逐渐恢复如初,重新忙着煮水泡茶,像是已经把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 阿金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虽说在进千丝茧前,他已经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但做好准备与真正直面死亡仍旧是两码事。看着已经越来越近的残破大军,他干咽了一口,问:“仙师下一步有何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但有两条,”凤怀月道,“第一,尽量不与这群人硬碰硬。” “是。”阿金点头,又虔诚询问,“那第二条呢?” “看好那些灵火!” “……好。” 凤怀月此时也很费解,主要费解在他发现自己居然拿那些灵火无计可施,倒不是说双方有多实力悬殊,而是对方丝毫不讲武德,简直像一块在阳光下晒到半融化的糖,哪怕自己再努力拉扯,也只能将糖丝越拉越乱,越拉越长,直至流得满身都是,淌得一片狼藉。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那位传闻中古怪暴戾的瞻明仙主,竟会炼制出如此狗皮膏药一般莫名其妙的灵火,简直能称得上一句不正经。 “仙师,仙师!”阿金又开始扯他的衣袖,“表情,注意你的表情!” 凤怀月回过神,调整了一下满脸无语,重新捏出一副笑容可掬的亲切面容,不亲切不行,因为此时大漠里已经出现数千张茶桌,桌上摆满了大碗的馒头与牛肉,而一名身形高壮的男人,也正弯腰钻进茶棚,粗声问道:“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阿金看着眼前这位上下|半身明显没连在一起,五脏随便挂于腰间的威猛大将军,尽量自然地扯出一个笑。凤怀月则道:“路过,就顺便歇歇脚,最近这一片可不太平。” “马上就能打完仗了。”将军道,“打完仗就会太平。” 女子提着茶壶,来回大漠给众人添茶倒水,凤怀月的眼神也追随着她的身影,在桌与桌间穿梭。见他一脸若有所思,阿金便跟着一道瞧,但什么门道都没瞧出来,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全不知事情会朝何处发展,唯有紧紧握着剑。 茶棚内寂静得可怕,也不知过了多久,凤怀月突然道:“若是人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阿金没听懂,什么叫若是人再多一些,这人难道还不够多吗?黑压压一眼望过去,几乎要铺满整片黄沙,别说是打一场仗,就是攻一个国,怕都绰绰有余。 将军却跟着叹了口气,也道:“若是人能再多一些就好了。” 凤怀月问:“为何不向朝廷多讨要一些兵马?” “皇上不相信我们能赢下这场仗。”将军道,“况且国库里也拨不出更多的军饷。” “咣”一声响,是老板娘将手中的空茶壶重重放在了桌上,她面露愠色,啐道:“国库里没有军饷,倒是有大把大把供后妃挥霍无度的银两!那些人的一根簪子,一双玉鞋,便能抵得上咱们十天半月的粮食钱,呸!” 这番言论若深究起来,得归为诛九族大不敬,但将军并没有制止妻子,只是愁绪满脸地叹了口气。见到丈夫这副窝囊模样,老板娘弯腰抱起摇篮中的孩子,赌气抱到一旁去哄,将军便也跟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小声安慰。阿金逮着机会,赶忙上前捏声询问:“仙师方才为何说人再多些就好了?” “你仔细看眼前的大军,”凤怀月道,“其实真正肢体残缺不全,武器生锈的,只有不足五百人。”其余则都是衣着整齐,长剑锃亮。 阿金这回反应得挺快:“所以除去五百妖邪,其余大漠里头这数万兵马,其实都是她的幻想?” “对。”凤怀月道,“不过即便只有五百,你我也没必要硬碰硬。这对夫妇只在千丝茧内占据着一片小小沙漠,我们真正要斩的,是凌驾于他们之上,操纵着沙漠以外所有幻境的大妖。” 阿金试探:“大妖,是他们的皇帝?” “十有八九。”凤怀月指派,“不如先由你想个办法,让我们能取得将军夫妇的信任。” 阿金当场结巴:“我我我……我?” 凤怀月点头,充满自信道:“对,就是你。” 狂风袭来,阿金被呛得一口气打了十几个喷嚏。 千丝茧外的鲁班城,眼下也正一片骤雨狂风,惊雷滚滚劈开长空,巨大声响近得简直像是要落入房中。清江仙主余回用一根手指捅了捅耳朵,抱怨道:“你家里就不能多挂几道避雷咒?” 另一头坐着的男子挥手一扫,用结界将整间房屋包裹起来,四周霎时一片安静,比避雷咒更好用,余回却还要提意见:“也不必遮得如此严严实实,朦胧一些,朦胧,懂吗?正所谓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得有一点声音,才有意境。” 男子一笑,下一刻,便有沙沙声渐次响起,雨打涟漪。 美则美矣,也很幽静,但架不住余回实在废话多,还很好奇。他疑惑地伸长脖子看着眼前人,刨根究底地问:“你今天吃错药了,为何对我如此有求必应?” “倒也不是。”男子答,“只是看你穿了一身白,又挑三拣四捏酸诗的模样,有几分像当年的阿鸾,所以情不自禁就多了几分伺候祖宗的耐心。” 余回眼皮一抽:“这是什么屁话,信不信我去枯爪城告状。” “你若能将他告出来,也算功德一件,只是……”男子叹了一声,“当年我若手再快些就好了。” 他便是当初试图将凤怀月从枯骨塔下拽出的那名紫衣人,也是当今彭氏一族的主人,越山仙主彭流。眼睁睁看着凤怀月在自己面前灰飞烟灭,他也曾许久深陷梦魇,有两年想去枯爪城烧纸祭拜,却被千万道悬浮利剑逼退,还有一群举着牌子的枯骨凶妖跟在他身后玩儿了命地狂追,牌子上只书一个黑漆漆的潦草大字,曰,滚! 彭流道:“他总觉得是我害死了阿鸾。” 余回一摊手:“你不也觉得是他害死了阿鸾?” 司危与彭流两人心中皆有怨念,只不过一个怨得狂躁,一个怨得内敛,但总体来说,怨也只是怨计划不周,回撤不及时,倒不至于将凤怀月真正的死因归在对方身上,这么多年的相看两生厌,无非是给自己寻一个疏通淤堵心结的借口罢了。 所以每每世间需要灵火时,司危还是会劈头盖脸地甩给彭府一乾坤袋,再加上余回,三人依旧以一种相对平衡的姿态,守护着整个修真界的和平与安稳。 彭流站在窗边看着外头暴雨,看了许久,转身道:“我想提高斩毁千丝茧的赏金。” 余回眉头一皱,“腾”一下就站了起来。 彭流被他这副反应搞得一愣,道:“怎么,你不想出钱?” 余回却像是压根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掌心按在自己腰间,半晌,拎出来一团不断扭动的纯白火苗:“它……它怎么突然……就又着了?” 彭流亦是惊讶:“这是当年阿鸾炼化的那团灵火?” 灵火本是司危的,却被凤怀月要去一簇,埋头精心炼制数月,最终捧出这纯白剔透一团小焰,当宠物留在身边玩,还取了个名字叫小白。而在枯爪城一战后,主人既魂飞魄散,小白也便蜷缩熄灭,只留下一颗干瘪发灰的焰心,后被余回捡了装入锦囊,一直随身携带。 主人魂散,灵火却突然活了,这明显不符合常理。彭流猜测:“莫非阿鸾当初只是殒命,魂魄仍在,他……转世了?” 说归说,但他心里其实清楚,转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别说魂魄尚存,就算是魂魄只剩一半,一小半,一小小半,司危都不会放任不顾。当日那场爆炸太过惨烈,现场确实是魂魄无存的。 在这里猜亦无用,余回索性倒拎着手里越来越精神的小白,昼夜不停歇地御剑回到枯爪城中,随手扯过一副骷髅架子,问:“你家主人呢?” 枯骨凶妖被他甩得“咔嚓咔嚓”响,哆哆嗦嗦地伸手一指。余回兴冲冲地绕过去,就见司危果然正背对自己站着,于是将手中灵火往他面前一递,献宝道:“看看,快看看!” 见到司危,小白扭得越发百转千回,几乎要将它自己扯成一根面条,没脑子归没脑子,见到爹就要告状这一本事倒是丝毫不含糊。司危伸出手,将那团白焰接入掌心:“原来它还在。” 余回道:“那阵子阿鸾恰好将它丢给我带,后来我怕你触物伤情,便藏着没还。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忽然就有了灵气。” “我知道。” “你知道?” 余回没能理解他的平静是从何而来,灵火复燃,说明阿鸾的魂魄仍在,这反应?总不会是高兴傻了吧,很没出息啊! 他神情凝重地靠近司危,道:“我有一个问题。” 司危点头,语调和缓:“说。” 余回伸出两根手指:“这是几?” 8. 第8章 余回被司危放出的枯骨凶妖追得滋儿哇啦满山乱跑,越发笃定此人一定是吃错了药。他好不容易摆脱追击,重新寻回原处,就见那团白色灵焰正趴在司危肩头,背影竟然还有那么一些些诡异的父慈子孝。 “你到底——”余回一边问着,一边向前走去,话未说完却差点咬了舌头。他看着眼前飘浮聚集,将散未散的幽光,内心受到极大冲击,半晌勉强挤出颤抖一句:“这是……你……” 司危并未理会他这副见鬼神情,只是继续细心将几乎碎成齑粉的星点残魂收拢于一处,不让它们被风吹散。余回依旧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所以这就是你固守此地三百年的理由?” 司危答:“是。” 余回道:“世人皆说你疯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却是真疯不假。” 毕竟倘若不疯,谁会用自己的灵力重重包裹住整座鬼城,再花上三百年时间,将那些浮于空气中,比微尘还要更不可见的残魂一点一点收集起来。他苦口婆心道:“哪怕你将他的魂魄全部找回,难不成还能拼出一个完整如初的阿鸾?更何况也根本就不可能全部找回,那场爆炸,足以将他的大半魂魄焚烧殆尽。” 司危道:“不完整的阿鸾,也是阿鸾,三百年,或者三千年也罢,我自会想办法将他一点一点拼好。” 余回瞠目结舌:“你自己听听这话,它合理吗?一点一点拼好,拼好之后呢?没有神识、没有肉身的一具残魂,又要寄住何处,你难道舍得让他的魂魄居于他人之躯?” 司危伸手一揽,星点幽光霎时如飞花落入掌心,余回眼睁睁看着那些残魂被他按入心口,瞬间毛骨悚然:“……等等。” “他哪里都不必去。”司危道,“就住在我这里。” 余回头晕目眩,开始深刻反思,自己是否早在阿鸾殒命之时,就该多关注关注司危的精神状况,早些发现,或许对方疯得还不至于如此厉害。以心头血滋养他人魂魄,这种邪魔行径若被天下所知,轻则口诛笔伐,重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况且若此举当真能让逝者死而复生,倒也有的商量,可碎成粉末的残魂,再拼凑也不过是一堆风一吹就散的虚影,养在心口,又能如何? 他上前两步,提议道:“硬要收集,也成,不如先将这些残魂存入玉瓶,阿鸾生前喜欢亮闪闪的住所,你那颗心里又黑又乱,他若当真能找回神识,第一件事怕就要破口大骂三天。” 司危一笑:“好。” 余回被噎得没话讲,忘了,二位喜好异于常人,向来以吵架为乐,破口大骂属于独有情趣。 他只好换了一个劝说方向:“不疼?” “不疼。”司危将手掌从心口处移开,“他很乖。” 余回:“……” 你这话说的,我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反驳。他想起先前众人欢聚的场景,再看看眼前这满目枯骨的荒城,看看差不多疯了一半的司危,心情复杂地挤出一句:“他可与‘乖’字扯不上任何的关系。” 骄纵任性,爱凑热闹,想一出是一出,所到之处就没个消停,属于隔壁小夫妻吵嘴,他都要搬一把梯子挂在墙上看的类型。日常喜好奢靡享乐,兴致来了满街撒玉币,一掷千金买各种稀奇古怪的丑东西,被骂上天也不改,这种鸡飞狗跳不顾旁人死活的性格,不拆房的确就算乖。 司危瞥来一眼:“他乖与不乖,难道你会比我更清楚?” 余回发自内心地答:“这还真不一定。” 毕竟我也没少被他拉起来夜半谈心,当然了,十回有十回都是在骂你。 司危冷冷道:“就知道你那些年没少挑拨离间。” 余回深吸一口气,他原是抱着狂喜来的,以为故友魂魄仍在,却没想到搞了半天,会是这么个堪称骇人听闻的“在”法,一盆凉水泼上头,这阵也是兴趣索然,没什么心情同他吵架,便转身向外走,走没两步想起一事,又重新折返,一把将司危肩头的白色灵火扯回来,斥道:“还给我,你自己在这里好好反思几天!” 司危并未阻拦,小白看起来却不大情愿,再度左右拧动想溜,抗拒态度之强烈,若非没法出声,估计早就扯起嗓子开始哭嚎。但余回态度却十分坚决,将它往锦囊中一塞,还要顺手画张符纸镇住。好歹也是由阿鸾亲自炼化的灵火,若就这么丢在枯爪城中,指不定要被司危与那群骷髅架子养成什么样,还是带在自己身边安心些。 枯爪城外,彭流正远远等着,一见他出来,便急忙迎上前:“如何?” “并非你我想的那样。”余回道,“不算好事。” 彭流追问:“有多不好?” “要多不好,便有多不好。我看往后还是得想办法多管着些。”余回回身,又远远望了一眼城中,“否则他若一念成魔,天下可没谁能拉得住。” 彭流讶然:“这……成魔?” 一头乌云沉沉。 一头黄沙漫漫。 阿金鼓足勇气上前搭话。他方才在心里分析半天,想要取得一位将军的信任与好感,最快的途径是什么?答,当他的兵。于是这晌便道:“不知这支队伍,还征兵吗?” 将军抬起头:“怎么?” 阿金看着对方乌青的眼眶,以及不断渗出鲜血的脖颈,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哆嗦:“我我我是说,我也想加入这支队伍,与众兄弟一道抗击外敌!” “你没听到吗?”将军叹息,“我们已经快要发不出饷银了。” 阿金忙道:“能让我吃饱饭就行。” “看你身板单薄,可不像是能打仗的样子。”将军道,“我的军营中,不养废物,你若想来,就要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阿金问:“如何证明?” 将军放下手中茶盏,一把拎起他的衣领,拖着向大军走去。 阿金毫无防备,差点惊呼出声,本能地想拔剑,本能地想求救,但好在最终都压了回去。他在心里给自己不断打气,老吴能斩妖,自己也能斩,万一这些士兵也都是一些花架空壳呢,不足为惧,不足为惧! 凤怀月将目光从阿金身上移回来,自己斜靠在柜台旁,对那正在哄睡婴儿的女子意有所指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啊。” 老板娘只是稍稍皱眉,表情多有疑惑,看起来完全没懂。 “咳!”凤怀月收起拽文的心,换更通俗易懂的人话,“既然皇帝昏聩,一心想让大家送死,那将军为何还要如此尽力辅佐?” 老板娘道:“无非是因为一个‘忠’字。” 凤怀月却道:“恕我直言,力保这样无能的国主居于高位,对百姓而言,并非福,而是苦。将军爱兵如子,再忠下去,怕是大家会连饭都吃不上,到那时,难道眼睁睁看着所有兄弟一起饿死吗?照我看,倒不如杀了旧帝,另立贤明新君!” 老板娘幽怨道:“可惜我的夫君做不出弑君之事。” “他做不出,我们帮他做。”凤怀月鬼鬼祟祟压低声音,“瞒着你男人,不让他知道。” 老板娘终于肯抬起眼睛:“要怎么做?” 凤怀月做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刀:“你想办法瞒过将军,借给我五百人马,我恰好有那么一些些本事,足以率他们北上潜入王城,即刻诛杀昏君!” 老板娘摇头:“你甚至都离不开这片沙漠,走吧,朝着前方走,你要是能顺利离开,我就答应给你兵。” 凤怀月试探:“前方有什么,我为何不能离开?” 老板娘却已经一掌将他推出了茶棚,粗野蛮力当胸一按,凤怀月差点吐出一口血。他跌跌撞撞胡乱一抓,好不容易才站稳,然后看着手里半截腐败的胳膊,颇为诚恳道:“兄台,真是对不住。” 半臂残兵大怒,举起另一只手便朝他攻来,凤怀月灵活闪身,还顺便将正在另一名妖兵手下挨打的阿金扯到身边:“走!” “走,又要去哪?”阿金气喘吁吁地问,“将军说了,只要我能打得过他的兵,就让我们加入他的营。” “但你明显没打赢。”凤怀月道,“所以先随我走!” 阿金稀里糊涂,被他拽住动弹不得,只能迎着狂风往大漠与密林的交界处跑,一边走一边提心吊胆地提醒:“当真就这么走了吗,他们怎么还跟着咱们?” “步步留神。”凤怀月提醒。 或许老板娘也想让两人尽快抵达,所以沙漠的范围也在不断缩小,潮湿的林间雾气迎面而来。凤怀月抬脚踏上松软的松针与泥土,而几乎在同一个瞬间,他的耳朵就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异响! 阿金眼疾手快,拔剑将凤怀月挡在身后。 一只斑斓猛虎摇晃着尾巴,从林中缓缓步出,而后便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十只,它们大张着嘴,凶相毕露。而大漠中的兵士们在虎群出现的瞬间,就已经纷乱起来,纷纷握紧长矛,调转枪头对外。 阿金看出端倪:“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凤怀月分析:“或许虎群是由那位皇帝操纵,用来看守住他的将军。” 虎群步步逼近,两人不自觉便往后一退,黄沙的范围却也跟着一退。凤怀月回头看向老板娘,就见她双眼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激动,像是迫不及待要看着这道猛兽屏障被摧毁。 阿金握紧剑柄,道:“我先去试试。” 凤怀月点头:“好。” 阿金虽说修为低微,但低微并不是没有,进千丝茧之前,也是做了许多手准备。凤怀月站在原地,看着阿金与虎群斗在一起,初时还有来有往,后头便开始满乾坤袋地往外掏符咒与法器,叫声也逐渐惨烈起来。 “啊!” 阿金脚下一滑,瘫坐在地,眼看一头猛虎兜风咬来,顿时脑子空白,几乎想要等死了,却没等来死。凤怀月一剑将妖物斩为两截,难以理解道:“亏你家中还有生病幼子,面对生死险境,主动闭眼伸脖子算怎么回事?” 阿金被他训得万分惭愧,同时还很震惊,主要震惊在对方的修为,一剑就能将那般凶恶的大妖斩杀,这……他内心狂喜,颇有那么一点抱上大腿的激动,连声问道:“仙师不是说自己重病初愈,还有许多后遗症,虚弱得很吗?”原来竟都是骗我的! 凤怀月回答:“因为有后遗症,所以只能一剑斩一妖。” 阿金被这句话的夺目光辉刺得睁不开眼,喜道:“一剑斩一妖也行啊!一剑斩一妖,仙师,仙师……你怎么吐血了!” 凤怀月单手撑着剑,继续耐心回答:“因为有后遗症,所以斩完就要吐血。” 阿金赶忙扶住他,觉得触手一片冰冷颤抖,心里也慌张,眼见虎群又在蠢蠢欲动,他想拖着凤怀月暂时回到沙漠中,老板娘却不肯,黄沙继续缩小,猛虎继续上前,凤怀月摇头:“别走了,没用,灵火呢?” 阿金将乾坤袋胡乱解下来,又道:“可寻常修士并不能直接将瞻明仙主的灵火归为己用,须得找炼丹师慢慢炼化。”毕竟当初彭氏满城飘洒的灵火即便已经细如雨雾,大多数人也依旧被灼得灵脉发麻,更有甚者,当街滚得痛不欲生,回家足足躺了三天才缓回来。 凤怀月明白这个道理,但同时也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手欠,十分按捺不住,况且当初在鲁班城时,他并没有因为入体的灵火而感受到半分不适,那或许眼下也同样不会。 至少,摸一把总没问题吗?摸一把,沾点那位瞻明仙主的福气呢。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手伸入乾坤袋,虚虚一握。 两簇灵火顷刻没入他的灵脉! 凤怀月心里一惊,火速将手抽回来,却已经来不及制止。灵火入体,整条灵脉霎时如火烧针刺,若不是有阿金扶着,他差不多也得就地躺平。汗珠大颗大颗滑下额头,整张脸也面无血色,仿佛又回到了重伤初醒那段时日,闭眼疼,睁眼也疼,疼得天昏地暗,疼得日月无光。 阿金紧张极了:“仙师,仙师!” 手欠属实是要得教训的。凤怀月牙关紧咬,眼见虎群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自己却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便昏昏沉沉地想,什么破火。 三百年余前的凤怀月也这么说过,什么破火,我不要了。 司危看着被他撒泼耍赖滚成咸菜缸的床,再看看丢了一地的枕头与被子,皱眉道:“灵火也是你能随便取来玩的?” 凤怀月正被灵脉内的火焰灼得肺腑剧痛,也没心情吵,虚虚一伸手:“那你拿走吧,快些。” 司危倨傲地握住那截细白手腕:“求我。” 凤怀月继续细细弱弱地哼唧:“不要耽误我出去找乐子,最近宴席多得很。” 司危:“……” 最后他还是没将灵火收回,而是把人拎进密室,锁了整整半年,亲自调|教,直到那些灵火全部安安稳稳融在他的灵脉中,方才放出来,而此时早已春去冬近,四处寒风瑟瑟,连宴会的影子都没剩一个。 寻欢作乐爱好者凤怀月简直气得要死。 罪魁祸首还要在旁边冷嘲热讽。 “你去啊。” 凤怀月撸起袖子就是一巴掌。 灵力确实涨了。 主要体现在这一巴掌的声响比起当初,更要清脆几分。 而面对这位敢于扇瞻明仙主的法外狂徒,灵火并没有让他痛苦太久,很快便化为一片酥麻的抚慰,温暖得如同恋人的怀抱。 凤怀月稍稍松了口气。 阿金问:“仙师?” 凤怀月站直身体:“没事了,这些灵火确实与传闻中不同,你也可以试试,不必都给我。” 已经被他坑过一回的阿金: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9. 第9章 凤怀月虽说已经忘了那半年的密室禁闭,但禁闭的成效显然并没有因此消退,灵火与他的身体契合得宛如共生体,微微发烫的灵脉像一根正在沐浴阳光雨露的藤,充满了旺盛蓬勃的生命力。而在经受了漫长无边的病痛折磨之后,突然能拥有如此轻松的,能明确感受到自己“活着”的时刻,他也心情大好,连带着看虎群也顺眼几分。 不过顺眼归顺眼,当斩还是得斩。 他握紧手中佩剑,吩咐道:“你去后头。” 阿金赶忙后退几步,一只手还伸进乾坤袋里备着,准备稍有不对,就将符纸法器再抛出来一批。 老板娘也站在大漠深处,一动不动地看着凤怀月,看他凌空挥剑斩杀妖兽,如白虹势不可挡。将军则是站在心爱的妻子旁边,瞳孔扩散,眼眶乌黑,口中不断喃喃自语着,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已经要被繁忙的军务压垮,疲惫得很,摇摇欲坠。 “夫君,你别担心。”老板娘轻轻靠在他的胸前,“你看他,他是有本事的,并不像以前闯入的那些废物一般窝囊,我们这回或许当真能得救呢。” 将军的喉咙里发出古怪的气音:“咕噜噜噜……好。” 虎群很快就化为一阵黑烟。 阿金从未目睹过如此厉害的修为,激动得要哭不哭,甚至敢大逆不道地夸上一句:“就算是瞻明仙主来了,我看也不过如此!” 凤怀月合剑回鞘,敲敲他的肩膀:“这话留着出去说。” 阿金嘿嘿赔笑,出去那那那就不敢了,他回头瞄了一眼,见将军夫妇与兵士们仍站在原地,便又悄声问:“仙师,咱们现在是要走吗?” 凤怀月道:“走是要走,但不能空手走,我方才已经与老板娘谈好条件,问她要五百兵士。你我接下来的路途还不知要遇到什么,带着帮手,有架就让他们去打。” 阿金觉得这主意虽然不错,但也有一个问题:“可仙师不是说,这支军队绝大多数兵士,都是由老板娘的怨念所幻化出的虚景吗,也能打架?” “不能,所以我也没全要。”凤怀月道,“你忘了?里头还混了五百个真货。” 虽说个个腐烂掉渣,摇摇晃晃,但总比没有要强。 阿金仍旧觉得此举不妥,因为一共就五百个嘛,哪有都讨了来的?千万别一不小心又惹怒那对大妖!凤怀月却觉得没问题,拍了他的屁股一巴掌,吩咐道:“你去把将军引开,我去要人。” 阿金:“……” 老板娘这回并没有再刁难凤怀月,她说:“那你自己去挑吧,去密林另一头,你一定能杀了皇帝。” “挑谁都行?” “挑谁都行。” 半个时辰后,阿金在密林深处找到了凤怀月,此时他身边已经围了五百名缺胳膊断腿的残兵,个个污泥满身,绝大多数衣不蔽体,头发也板结着。这么一堆妖,混在数万大军中尚且能看得过去,此时单挑出来居于一处,就算是在鲁班城见过大世面的专业向导,也有些头皮发麻,蹲在地上干呕半天。 凤怀月丢给他一道符咒,用来遮盖四周弥散的,仿佛来自地沟深处的烂苔藓气味。阿金气喘吁吁地缓了半天,坐在树下问:“仙师是怎么说的,那老板娘还真就答应了?” “其实不难。”凤怀月道,“她心中执念太过明显,只要顺着这个执念,就很好骗。” 杀了皇帝,获得生机,获得一个安稳居所。看似大凶的妖,内里也无非是个想守着丈夫与孩子安稳度日的平凡妇人。阿金道:“我看那将军上半身与下|半身都不囫囵,皇帝在生前应当是腰斩了他,死法太惨烈,他妻子的怨念才会那般浓厚。” 凤怀月问:“皇帝在何处?” 一名兵士缓缓抬起手臂,指向密林以北。 凤怀月用手中的木棍拍了拍他:“行了老兄,放下去吧,多谢。” 阿金道:“这些人的衣服实在太破太烂了,并不能分辨出朝代。” “三千重世界,每一重内都是斗转星移,历史如长河,帝王何其多。”凤怀月丢下木棍,靠着树咳嗽了两声,“歇一阵吧。” 阿金应了一声,他对凤怀月的来历充满了好奇,但也知道不该问,便只凑到跟前坐着,没话找话地说:“仙师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没名字。”凤怀月道,“这是我在离开庄里时,找一个老铁匠现买的,你也觉得丑吧,丑就对了,那老头确实没什么审美,不过好在便宜,也结实。” 阿金:“……” 修真之人的剑,也能如此随意的吗? 凤怀月却不嫌弃。他知道自己在几百年前,肯定也曾有过一把很好的剑,但往事已矣,没了就是没了,眼下能踏实握在手里的,才是好的。所以这回来鲁班城,还专门精挑细选了一个不算便宜的剑坠,将大铁剑隆重打扮了一番。 阿金道:“这剑坠是金蝉城所出。” 金蝉城,余回的地盘,凤怀月当初没少去,但他现在想不起来,还被灌输了一脑袋错误情报,于是就自我感觉很有道理地感慨,啊,原来是金蝉城所出。想当初那位清江仙主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现在我高价买点东西,让他多赚一些,也算是还了些许情债。 很好,不错。 他又问:“你还知道什么与凤怀月有关的事,说来听听。” 因为是在千丝茧内,所以阿金也不再顾忌,不过关于凤怀月的消息,大多是些街头巷尾的传言,只能听个热闹。头号绯闻对象余回,排第二的就是彭流,毕竟当初越山仙主也是时常将第一大美人请至家中赏景赴宴的。 修真界拢共就这么两大话事人,还全部都与凤怀月说不清道不明,实在不成体统。阿金道:“幸好还有一个瞻明仙主,很清醒,丝毫不为美色所动,据传他经常怒喝训斥清江仙主与越山仙主,也经常将凤公子从他们家中强行掳走,再关押在自己的六合山大殿中,亲自看管调|教。” 凤怀月听得眉毛鼻子皱在一起:“当真?” 阿金道:“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 凤怀月又问:“除了越山仙主与彭流仙主呢,可还有旁人?” 阿金撑着脑袋:“那可就多了。” 多到什么程度呢,据说一年三百六十天,凤怀月能赴宴三百七十场,醉到没有一日是清醒的,整个人都被浸在酒香与花香中,乘于竹筏上顺河而下时,一度引得岸边人争破了头地往前冲,大家御剑的御剑,下河的下河,如饺子下锅也不嫌挤,只为亲眼欣赏他的绝世风姿。 凤怀月:“……” 他现在倒是略微理解了在自己大病初醒时,床边友人满脸难色的一问三不答,这也不好说,那也不好说的,这般酒色无度,左拥右抱的荒糜生活,确实也不太好描述。 阿金问:“仙师的表情为何如此一言难尽?” 凤怀月道:“我只是忽生感慨,觉得人生真是难料。” 阿金便不再打扰他感慨,转头去了那五百妖军中,还是想推断出这些究竟是哪一朝的兵。 两人在林中歇了半个时辰,便继续启程出发,密林出口处的煞气依旧浓而不散,沿途路过的村镇城池,也是座座破败,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而唯一金碧辉煌的,只有位于终点的王城。 阿金惊讶道:“这是鸿爪国的都城!” 凤怀月道:“仔细说说。” 阿金道:“那天我带仙师去看幻术大戏,原本演的就是鸿爪国的故事。” 这是位于三千世界中的一个普通王朝,与其它许许多多的王朝一样,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安稳富足,唯一不普通的,便是皇帝与皇后之间的传奇爱情,因为足够感人,所以流传多年,到最后,就连修真界也在当成戏来唱。 凤怀月问:“是昏君吗?” 阿金迟疑:“不是,戏文里唱的是明君……也不明吧,但肯定不昏。” 凤怀月眉头微皱,他也不觉得这座美好繁盛的王都,会是昏君治理下的产物,可若是明君,为何又要把那么一对忠诚的将军夫妇困于大漠,还要放猛兽看守?若是明君,沿途饿殍又要作何解释?更重要的,若是明君,那他是从哪里生出的冲天怨气,来构建这千丝幻境? 阿金也稀里糊涂:“不知道啊。” 凤怀月叹了口气:“你真是我见过最一问三不知的人。” 阿金:“……” 凤怀月又道:“不过我入世不久,一共也没见过几个人,所以你也不必反思,走吧,先进城。” 阿金应了一声,小跑跟上。这座城乍一看,比起鲁班城来也丝毫不差,但细一看,古怪就来了。比如说极度不合理的布局,以及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屋,还有长街上随处可见的美人,她们都正在脚步匆匆地往前跑。 阿金随手拉住一人,问:“姑娘,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对方笑盈盈地答道:“今日皇宫选秀,我们都是去应征的。” 凤怀月用胳膊肘捣了一下阿金,疑惑道:“你不是说这一朝的帝后是以深情著称?那这满城如云的美人,又是怎么回事?” 阿金本来又想说不知道,但想起方才那句“一问三不知”,便及时闭嘴,硬憋出一句分析:“那可能皇帝变心了吧,毕竟权势滔天的男人,都靠不住。” 凤怀月点头:“有道理。” 10. 第10章 这座王城大得无边无际,从城东到城西,打马一天也未必能跑完。阿金蹲在一间青楼门口仔细观察半天,惊讶道:“这里的地板全部是用珠玉铺成的。” 凤怀月也正在看着满街挂出来的锦绣绸缎,被太阳一照,灼灼艳艳亮得刺眼,每一匹都价值万金,实在是奢靡得不像话。但就是古怪,除了处处相似的房屋建筑外,这种奢靡的表象,也透露出另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阿金道:“怪不得将军夫妇的怨念那般浓厚。”这一头美玉铺路锦缎作伞,那一头将士们却连饱饭都吃不得一口,换我,我也浓厚。 “那里就是皇宫吧,过去看看。”凤怀月道,“今日选秀,皇帝应该心情不错。” 王宫的构造,就更是奢靡到无际无边,整体如用一块巨大的宝石雕刻而成,处处都是亮晶晶的。按理来说,这应该相当符合凤怀月对于居所的审美,宝石亮晶晶嘛,但他这回却面露嫌弃,无他,主要还是因为亮则亮矣,但实在不美,像是一个土财主在铆足了劲地堆砌好东西,毫无搭配可言。 阿金咋舌:“这……咱们要怎么混进去?” 看守森严,处处都有士兵持枪巡逻,对所有进出者严格盘查,怕是连只耗子都溜不进去。 凤怀月道:“好办,这张脸进不去,那就换一张脸。” 阿金琢磨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我还从来没有扮过女子。” 凤怀月按住他的肩膀:“但至少你成过亲,有妻子,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就按照她们两人的姿态来扮,定不会出问题,来,易容符拿好!” 阿金虽说仍觉得别扭,但凤怀月一边说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都抱着必死的心态进来了,难道还害怕穿裙子吗”,一边拎起他到客栈要了间房,买完裙子买簪子,三下五除二就捯饬出一个含羞带怯的大姑娘。 凤怀月捏着自己的下巴,上下打量他,道:“不好看。” 阿金并不同意:“这还不好看?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美人该有的我都有啊!” 凤怀月评价:“我发现你和这座金碧辉煌却毫无品味的妖城,还真是般配,不如留在这里过年算了。” 阿金哭丧着脸:“别!仙师帮我。” 凤怀月撸起袖子,亲自帮阿金捏了脸。他是货真价实被各种好东西浸淫了许多年的,见过大世面,而良好品味也并没有被枯爪城的那声爆炸轰没,依旧高雅得很。不多时就顺利完工,阿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喜不自胜道:“仙师好手艺!”这脸,不当皇后,至少也能当个受宠贵妃。 凤怀月也很满意:“行了,走吧。” 阿金赶忙问:“仙师不易容吗?” “不易。”凤怀月道,“实不相瞒,我原本的主意,是假扮成朝廷官员混入城中,是你主动提出要参与选秀的,而且看起来还颇为期待,我就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阿金:“……” “扮都扮了,你我兵分两路,也是不错的主意。”凤怀月一笑,“进宫之后,放机灵点,你先前陪客人听了百八十出鸿爪国的大戏,多少还是能应付一二的吧?” “行。”阿金道,“仙师放心。” 两人又商议几句,便离开了客栈。阿金混入选秀的队伍中,凤怀月则是左问右问,打听一大圈,最后方才停在一处阔气大宅前,匾额上书两个大字,周府。 周府,是丞相府。丞相府的守卫,显然不会像皇宫那般森严,凤怀月很快就混了进去。宅子里很安静,并且依旧如整座王城一般,处处透露着古怪的奢靡。 刚刚询问了许多百姓,都说丞相沉迷声色,不务正业,日日浸在美酒与美人堆中,玩得浑不知天黑与天明。凤怀月觉得吧,这形容怎么听怎么像三百年前的自己,所以也就顺其自然地给丞相套了副同自己差不多的翩翩面容。心里期待值拉得过高,以至于他在见到丞相本人时,所受到的震撼属实也有些过大。 卧房内摆着一张巨型玉床,上面正躺着这个国家最尊贵的官员。他胖得像是一座山,看起来多走两步都困难,手边摆满了果品与美酒,口中还在呼唤着姬妾的名字,让她们来喂自己。房间的煞气并不浓厚,凤怀月粗粗一辨,除了丞相本人是个法力低微的凶妖之外,其余姬妾仆人皆是幻象。 凤怀月祭出一张符咒,将幻象如飞花击散,而躺在床上的丞相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还在呵呵笑着大吞果品,对突然出现在床边的陌生人,也没有丝毫应有的警惕,或者说他也知道自己应该警惕,但大脑已经被酒色塞得太满太满,想要再运转起来,就需要很长一段反应时间。 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 凤怀月暗自摇头,手起剑落,丞相霎时化为一道黑雾。片刻之后,从房中缓慢地挪出来另一个“丞相”,嗓音尖细地说:“来人,送我上朝!” …… 皇宫内此时正一片歌舞升平。 阿金混在秀女当中,警惕地左右偷看。就如凤怀月先前所言,他在当向导的时候,曾经陪无数客人看了无数场幻术大戏,对所有场景都滚瓜烂熟,所以他也一眼就发现,这座皇宫不仅有鸿爪国的影子,也有许多别的,其他国的影子。 他再度糊涂起来,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哪一座王朝。 而躺坐在大轿辇上,正由八个大汉抬着走的冒牌丞相凤怀月,也发现了皇宫的古怪。他虽然没能看成幻术大戏,没见过鸿爪国,但却曾被司危带着逛遍了世间所有花团锦簇的繁华之地,对于至美的定义,是深深刻于脑中的,什么是真正的好东西,差不多一眼就能分辨。 这座皇宫与它的王城一样,都与美毫无关系,只是单纯的富,富也富得僵硬不讨喜,绝对不会是曾经真实繁盛存在过的,鸿爪国的都城。 “皇上驾到——” 太监忽然扯开嗓子,院中叽叽喳喳的秀女们立刻安静下来,阿金站在角落中,与大家一道等着面圣。过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皇帝才姗姗来迟,而当他出现时,阿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浓厚煞气几乎瞬间就灌满了整个院落,带来巨大的压迫感,连风都在这一刻变得静止不动,唯一清晰可闻的,只有那一声一声的脚步,和锦缎布料摩擦的声响。 将军夫妇与这位真正的天子比起来,确实只能算作不入流的微末妖邪。意识到这一点后,阿金后背冷汗不绝,他屏气凝神地偷偷抬眼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有些漠然的脸,并不像个暴君,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压根就不像个皇帝。 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瘦而白,更像寻常富户家养大的少爷,没有任何煞气之外的压迫感,似乎也不太沉迷女色,只是粗粗看了众人一眼,随手画了一个圈,就算完成了选秀任务。 没有被选中的秀女原地解散,阿金顺着人流往外走,他不愿意就这么稀里糊涂白来一趟,刚想找机会到别处看看,却听到耳边有人轻佻地叫:“美人,美人儿!” “……” 阿金循声看去,就见好大一坨肉山正在轿辇上朝自己抛媚眼,顿时胃里一阵翻腾。先前做男人时不觉得,现在套了个美人壳,才发现美人实在辛苦,衣服长首饰重不说,还要被这般猥琐下流的丑陋妖怪勾引。 凤怀月伸伸手指:“过来,说说看,皇帝封了你做哪一宫的娘娘?” 阿金眼神狐疑:“你……” 凤怀月拍一把轿辇,示意轿夫降低高度,自己则是艰难地滚下来,双手捧着肚子走到阿金面前:“没认出来?” “仙,仙师?”阿金总算反应过来,他神情一言难尽,“你这是……” “没办法,谁让这里的丞相就长成这样。”凤怀月压低声音,“你呢,怎么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阿金答曰,皇帝没选中我,被遣散了。 这回神情一言难尽的人变成了凤怀月,他难以置信地说:“连我亲自捏的脸他都看不上?这狗皇帝是不是审美有问题。哦,也对,要是没问题,也不能替他自己想出这么一座土鳖至极的城,七拼八凑的宫。” 说完,又搬出一句刚学的俗语:“山猪吃不了细糠。” 细糠本糠解释道:“那皇帝根本就没有仔细选,只是胡乱画了个圈,圈里的都中,我怀疑他甚至都没看清其余人的脸。仙师,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办?” “我既都扮成了这鬼样子,自然要亲自面圣。”凤怀月潇洒掸掸衣摆,“既然他选秀选得随意,无所谓谁与谁,那没道理你就不行,这样吧,现在随我一道去御书房,就说你是……是我的大侄女。” 阿金却迟疑:“皇帝有这么好骗吗?我方才见他,煞气比将军夫妇加在一起,还要更胜十倍不止。” 凤怀月手一摊:“不好骗也得想办法骗,否则都胜出十倍了,你我加上那五百残兵,也打不过啊。” 阿金:“……” 那硬要这么推理,也对。 他颇为崇拜地说:“仙师,你当真是艺高胆大,无法无天。” 凤怀月自谦:“一般一般,这也就是在千丝茧内,没人管。” 倘若回到世间,就不敢了,毕竟三百年前的自己奢靡无度惹人嫌,又招惹了许多烂桃花,倘若真被什么越山仙主,清江仙主发现行踪,而两人依旧爱自己爱得要死不活,那这情债可真不知要如何还。 现在年纪大了,已不复当年那般快乐浪荡,若是处理不好感情问题,又被那位瞻明仙主抓住红鼻子绿眼睛地训斥完打一顿关起来,岂不是更不划算。 所以还是低调内敛,遵纪守法,躲远些好。 第11章 皇帝此时正在御书房中。 门口站着的大太监见到凤怀月,也甚是吃惊,小跑上前将他扶下轿辇,口中连道:“三年不见,丞相可还身体康健?” 凤怀月虽说早已知道这具躯壳的主人荒废正业,但也没料到会废到这种程度,竟然一躺就是千余天。不过话说回来,丞相三年不上朝,怎么这儿的皇帝都不管一管?他清清嗓子道:“还可以。” 大太监悄声说:“皇上最近心情烦闷得很,丞相来了,正好陪着开导开导。” 凤怀月问:“为何烦闷?” 大太监答:“因为失了一阙好词。” 凤怀月没听明白。 大太监进一步解释,因为皇上前几日在午睡时,福至心灵梦到了一阙绝世好词,醒来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一个字,故而烦闷至极,已经因此斩了不少触霉头的倒霉蛋。说完之后,可能是见凤怀月面露惧色,像是要缩腿跑路,于是赶忙又道:“但皇上向来对丞相甚为器重,定不会随意迁怒,现在满朝上下,能劝得动皇上的,可就只有丞相您了啊!” 凤怀月双手抱着身前的乾坤大腹,心想,敢情我还是个股肱之臣。重臣是不能跑路的,他唯有扛起巨大分量,与阿金一道进入御书房。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房子,与外头的金碧辉煌截然不同,只摆了几张素净桌椅,余下的,就是满墙满地飘着的诗篇词笺。皇帝正坐在一片如雪宣纸中,一手提着一壶酒,一手握着一支笔,也顾不得墨痕已晕开在衣摆间,只在口中念念有词。 “丞相啊,爱卿,不必行礼。”他抬手招呼,“你过来,陪朕坐坐。” 凤怀月在地上拨开一堆宣纸,轰然坐在旁边。 皇帝并未嫌弃这臃肿体型,反而顺势一躺,倒在了他的肚子上,将人当成枕头压着,问:“怎么今日突然想起要进宫了,还有,她是谁?” 凤怀月原本已经想好了一套说辞,但很明显,眼前这位皇帝有些脑子不正常,得顺着他来,于是只简短道:“是微臣一个远方侄女,今日入宫选秀。” “原来爱卿的侄女今年也在秀女当中。”皇帝道,“怎么不早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对凤怀月精心捏出来的脸依旧并无多大兴趣,只懒洋洋地问她:“外头的世界,现今如何?” 阿金低头道:“好……好得很。” “好得很?”皇帝隐去笑容,忽然拔高声调,“你再说一遍,好还是不好?” 这一嗓子如惊雷咆哮,几乎要将血一并吼出来!阿金惊得脸色发白,膝盖一软坐在地上,他被满屋骤起的煞气压迫得胸腔剧痛,嘴角也渗出丝丝鲜血。凤怀月因为离皇帝更近,所受到的影响也更大,绕是有深厚修为与灵火护体,也还是震得脑仁子发麻,强忍住喉头腥甜,咬牙道:“不好!” 煞气得以消散,皇帝重新恢复了方才的懒散与惬意,将头在凤怀月肚子上换了个方向枕着:“我就知道,肯定不会好。” 凤怀月:“……” 阿金擦掉脸上的血,后怕不已地和凤怀月对视,这,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一个国君,却听不得自己的国家好? 凤怀月手掌在皇帝后背轻拍,勉强安抚着,又试探着说:“阿金方才没听明白,他太紧张了,他的意思是,这处御书房好得很。” “是,这儿好得很。”皇帝这回果然没有震怒,反而有些得意,“这是朕最喜欢的地方,可惜啊,可惜他们都不懂,这天下最懂朕的,只有丞相你。” 凤怀月稍微一僵,他回忆了一下丞相府中那慵懒迟钝的肉山妖怪,实在不懂这份偏爱到底是因何而起。而皇帝此时已经将整张脸都埋在了他的肚子上,道:“可惜,可惜啊,朕与爱卿,原本是可以将这份祖宗基业千秋万代传下去的!” 说着说着,他还真的伤心了起来,哭得无法控制。凤怀月眉头微皱,他在脑子里将进入千丝茧后的所有事都迅速过了一遍,试图在种种诡异的不合理中寻得一份合理。将军夫妇、虎群、饿殍遍野的国、金碧辉煌却又古怪死板的城,以及这处又莫名其妙开始变得雅致的御书房。 然后他突然就意识到了一处漏洞,一处被自己明晃晃无视的漏洞。 “爱卿。”皇帝还在兀自伤春悲秋,又道,“你若是个女子就好了,能在宫中多陪陪朕。”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着凤怀月,眼神竟然还有那么几分绵绵情愫。这场景不说凤怀月,就连一旁的阿金也看得大为震撼,虽说男人也有不近女色的,但这未免也太不挑了,放着绝代佳人不要,却守着这个丑陋的大丞相倾诉衷肠……啊,好可怕。 凤怀月也头皮发麻,怎么自己都变成这模样了,竟还能惹上情债? 他一手推着皇帝的脑袋,捍卫自身清白,坚决不让他到处乱蹭,顺便抬眼看向阿金,哪里有大师能承接剔除命格中烂桃花的业务吗,你门路广,出去给我介绍介绍。 皇帝呜呜道:“爱卿!” 凤怀月:“……”有点出息,快别爱了! 他在千丝茧内不清不楚地拉扯,比较崩溃,但也没有白崩溃,因为鲁班城里,余回与彭流经过商议,已经决定将斩妖的赏金提高一倍。 彭流道:“也不知此举能不能多引一些修士前去斩妖。” “肯定能。”余回忙活着手里的活,“阿鸾说过,重赏之下必有财迷。” 彭流点点头,又问:“你在做什么?” 余回答:“看看你家的礼簿,搜刮些好东西。” 彭流难以置信:“你们金蝉城现如今抢劫都如此明目张胆了?” 余回道:“什么抢劫,说得好听些,我这是在给阿鸾挑。” 彭流皱眉:“哪来的阿鸾?” 余回拍拍他的胸口,还能从哪来,当然是从枯爪城里来。 虽然上回司危说的是会将残魂养在心口,哪里都不放,但当真可能吗?万一他还能找到更多残魂,多到足以勉强拼出人形呢? 彭流道:“可阿鸾的肉身已被焚毁,哪怕他能拼出残魂,难道还舍得将之寄于他人之躯?” 余回答:“不舍得,但你得相信他那毁天灭地之力,以及不怎么清醒的脑子,现在能用心头血养着阿鸾的魂,将来就能割自己的肉去塑他的身,只要能再看到阿鸾一眼,他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彭流听得头疼:“割肉放血去强行复活早已逝去的人,这与邪魔有何区别,不如你我再去劝劝。” “劝不住。”余回道,“这么些年,你还不了解他吗?倒不如与我一道早点做准备,先建一座好看的宅子。月川谷已毁,倘若有朝一日,阿鸾真的从枯爪城里出来了,总得有个地方住,他可看不上六合山。” 彭流只好妥协一步:“纵星谷,我在那里有一处宅子,是个不错的地方,有花有草有星河。” 余回却不同意:“太僻静了,你那地方一年三百六十日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个,按阿鸾的性格,住一天就要无聊到自寻短见。” 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命,就这么“嘎”一下没了,司危是肯定要找你算账的,到时候正好,大家都不用再活。 彭流实在无语:“我怎么觉得你现在也同司危一样,疯得差不多。阿鸾顶着残魂回来,难不成还要让他再像先前那样招摇过市,成日东奔西走地赴宴?这种逆天而为的复生之法,称一句妖邪也不为过,还不赶紧藏严实一些!” 余回摇头:“你不懂阿鸾,他关不住。” 彭流坚持:“我懂归懂,但那毕竟只是残魂,残魂就不可能十成十地像阿鸾,万一他这回变得安静不爱闹了呢,成日里就只坐在屋中看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赴宴,就连人也不愿多见一个。” 余回曰,你这人真是心肠歹毒,竟然咒阿鸾不出门。 彭流:“……” 最后还是定在了纵星谷。 余回亲自挑选了不少好东西,将整片峡谷装点得分外晶莹美丽,只等着故友重归。 枯爪城内,枯骨凶妖们四处奔走,哆哆嗦嗦将那些闪烁着微光的残魂捧至司危眼前。这活他们干了足足三百年,早已驾轻就熟,但最近效率却越来越低,有时候在城中苦寻一天,也翻不出一片哪怕如尘埃大小的魂。 没有了。 真的再也没有了。 这日暮时,枯骨凶妖们齐齐跪在高高堆积的骨山下,低着头,裸露在外的牙关“咔咔咔”地碰撞着,与呜咽风声搅成一片。 司危站在最高处,微微抬起手掌,万千灵火霎时如急雨落下,它们轻快跳跃着,很快就点燃了整座城。 火光冲天,烧得笼罩在此数百年的结界也裂出缝隙,枯骨凶妖们蹒跚着倒在地上,终于得到了它们梦寐以求的,再一次死亡,不必再被这暴君凌虐驱策,只有黑暗的,完全的安宁。 司危身侧也跳动着熊熊火焰,他微微闭上双眼,单掌按在心口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一丝笑。 阿鸾…… 第12章 千丝茧内。 皇帝靠在凤怀月的肚子上,简直抽泣哽咽了个绵绵无绝期,哭到最后,又忽然一把握住凤怀月的手,坐起来震声道:“丞相啊,不如你再随我试一回吧,试一回将这江山重新撑起来!” 一旁站着的阿金:“?” 凤怀月原本正被他哭得心烦意乱,突然听到这一句,也是一愣,试探着问:“皇上有何计划?” “来人,来人!”皇帝顾不上回答他,扯起嗓子叫嚷,“速速替丞相收拾出一间偏殿,他往后就不回丞相府了,只住在宫中!” 凤怀月受到惊吓,这苗头是不是不太对,你重振旗鼓,为何要我夜宿宫中,我虽然长得丑,但好歹也算一国之相,如何能做出此等以色侍君秽乱后宫之事?便立刻颇有风骨地拒绝:“微臣还是不住了吧,宿在宫外,也是能协助陛下治国的!” 但疯子皇帝却不肯听,安排完住所,又下令让内侍将窖中所藏美酒统统取出,倒入御花园的空池中,紧接着命后宫刚入选的那批秀女全部换上舞衣,入酒池起舞,当中有哭哭啼啼不愿意的,干脆被直接太监抬起来丢了进去。 凤怀月与阿金越发糊涂,这算哪门子的重振江山法?我们还当你是要立刻开始上朝批奏章。 美酒四溅,美人痛哭,一旁的皇帝却在哈哈大笑,这画面实在有些离谱。虽说知道池中女子皆是妖邪,凤怀月还是觉得颇为心理不适,正欲想办法中止这莫名其妙的“重新撑起江山”之闹剧,阿金却偷偷拉住他,道:“仙师,仙师,我知道这皇帝是谁了。” 凤怀月问:“是谁?” “在几百年前,有一个小国,名曰绯乐国。”阿金道,“最后一任国君名叫赵贺,一生酷爱诗词美酒,只活了十八年,在国破之后,便手捧诗集将他自己溺死在了酒缸里。而赵贺的父皇,更是荒淫,最爱观赏美人在酒池中赤|身裸|体起舞,还取名美人池。” 阿金说完之后,又补充,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因为绯乐国处于南境,是不可能有大军驻扎在西北荒漠中的。 凤怀月却道:“那倒也未必。你再想想,在那对父子身边,可有我这么一位古怪的胖丞相?” 阿金答:“没有。”关于绯乐国的幻术戏,主要看点在美人起舞与赵贺殉国,其余人物皆为背景,除了演内侍的,就只剩下一个官员,时不时手捧长卷出来,歌颂两句君王圣明,再说一些类似“以智治国,国之贼”之类的晦涩话。 “如此。”凤怀月道:“那就难怪。” 阿金还没来得及问是哪里“难怪”,皇帝已经在招手叫:“爱卿,爱卿,你过来。” 待凤怀月过去之后,他又喜不自胜道:“爱卿以为这美人池比起父皇当时所建如何?” 凤怀月答:“一样好。” 皇帝又问:“除了这美人池,爱卿可还有什么别的想要?” 凤怀月道:“皇上就不能想个办法,干脆杀了她吗?” 皇帝的笑容僵在脸上,缓缓扭头看向他:“爱卿在说什么?” 凤怀月面色如常道:“不是吗?只要有她在一日,陛下的治国之策就无法被完全推行。” 这话一出,皇帝再度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说:“对,对,朕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可上一世有那些老臣从中作梗,他们强迫朕玩弄权术,以肮脏下作的智谋诡计来管辖四境,他们根本就不懂,难道朕一心钻研诗词歌赋,就没法治理天下了吗?” 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只钻研诗词歌赋,确实没法治理天下,但现在你也不必再懂这个道理了。 他扶着皇帝回到御书房休息,好让对方先冷静下来。阿金跟在后头,听得抓心挠肝又一头雾水,什么叫杀了她,杀了谁?这一重幻境中最大的妖邪,难道不就是这个神神叨叨的疯皇帝吗? 凤怀月道:“杀了将军夫人。” 阿金吃惊:“啊?” 此时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内的玉榻歇下,内侍也在房中伺候,院里只有凤怀月与阿金两人。 阿金急忙问:“为何要杀了将军夫人?” 凤怀月道:“因为并非皇帝操控她,而是她在操控皇帝,她才是这个千丝茧内的大妖。” 阿金干咽了一口,悄声问:“仙师是如何发现的?” 凤怀月道:“线索其实很明显,明显得甚至被我们视而不见。从沙漠到王城这一段路,所路过的城池全部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试问倘若这重幻境当真是由皇帝主宰,那他为什么要构建出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国?” 昏君只是不会治国,不是不想治国,若一切都是由自己轻松操控,那谁不想制造出一个千秋盛世? 阿金恍然:“原来……我们来时怎么没想到?” 凤怀月道:“因为来时你我皆受了将军夫人那段话的影响。” 皇帝昏庸,贪图享乐,陷害忠良,百姓苦不堪言,她是这么说的,所以两人沿途看到符合描述的情景,也不会觉得有哪里不对,毕竟昏君统治下的国,理应如此。 阿金又问:“可她既是大妖,怎么要把自己和丈夫禁锢在那片荒凉的大漠中?” 凤怀月答:“世间入魔者,心头多有执念,她并不是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皇帝没法禁锢她,但她可以禁锢自己。我猜在上一世,她的丈夫的确因为当朝皇帝的旨意,死在了沙场上。” 女子心有不甘,带着冲天怨气自尽,化为厉鬼后找寻千里,不仅刨出了丈夫尸骨,还顺道刨出了五百具被埋葬在同一片大漠中的,战死于不同时期的将士尸骨。这也就解释了阿金先前提出的疑问——为何那五百残兵会衣着各异,发型各异,有人肉身新鲜,有人却已经风化为半具枯骨。 一个怨气厉鬼,带着横死沙场的五百尸骨游荡世间,此等规模自然不会被修士放过,故而这群妖邪先是被合力镇于高塔之下,后镇妖塔遭枯骨凶妖摧毁,又被关进了千丝茧中。 阿金继续问:“那皇帝呢?” 凤怀月道:“我方才问了,他是被强行绑架的。” 女子在丈夫死后,最恨的自然就是皇帝,但她并不能靠近那些薨后被郑重安葬于陵寝中,有龙脉相护的帝王魂魄,只能绑像赵贺这样的,年幼,软弱,无能,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 凤怀月道:“即便赵贺是被她所绑,但在她的那份执念里,天子依旧是要比自己更高贵的。” 所以在初时,女子只是含泪泣血地质问,质问赵贺为何要下令斩杀自己的丈夫,时不时又跪地哀求,完全不顾这个被抓来的皇帝与她其实八竿子打不着任何关系。而在进到千丝茧后,女子的执念也蔓延到整片幻境,最终缔造了这个帝王昏庸,将军受困,天下悲苦的苍凉国度。 “她生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凤怀月继续说,“没见过真正的奢华富贵,只能凭借看过的戏文与话本,七拼八凑地想象这座用来享乐的都城,所以王城才会看起来处处古怪,又处处重复。” 而清雅的御书房,八成是赵贺替他自己争取到的唯一一处净土,使双眼可以不必被大金大银的乡野俗气屠戮。他就躲在这里,被迫履行着女子塞给自己的昏君戏码,比如说随意杀人,再比如说沉迷美色。 阿金道:“可是皇帝身上的煞气,也甚是骇人。” 凤怀月两手一摊:“投酒缸自尽的窝囊皇帝,有点煞气,这不是很正常吗。” 更何况那还是个盲目自信,觉得他自己聪慧过人,有能力治理好国家的小皇帝。圣人说天道无为,他就一知半解地认为自己尽可以两手一撒,百姓便能自然而然安居乐业,这种蠢货,绯乐国满朝文武大抵是不会惯着的,想来生前没少干当朝训斥的事。两方相看互生厌,都将亡国之因归于对面,死时怨念自然冲天。 阿金苦道:“照这么说,我们接下来岂不是更难斩妖?” 先前只有皇帝,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将军夫人。他又头疼:“执念太深,当真害人害己。” “所以说,往后遇到这种不管不顾的疯魔人士,还是得躲远些才好。”凤怀月拍拍肚子,“像我,就看得很开,不管什么东西,哪怕再珍贵,没了就没了。”钱也好,回忆也好,都是身外之物,心心念念惦记着,难道就能回来吗?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阿金连连点头:“是,仙师说得对,那咱们下一步要怎么办?” 凤怀月吩咐:“这丞相痴傻愚笨,不会劝谏万事顺应,才会哄得皇帝如此信任喜欢。不如你也装出一幅痴傻的笨蛋美人样貌,去吹吹枕头风,哄他把将军夫人宣召进宫,让他们先自相残杀一轮看看。” 阿金问:“怎么吹?” 凤怀月立刻摆手:“不知道,你才是成了亲的那个,怎么反倒问我要怎么吹枕头风,我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第13章 皇帝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刚入宫的美人正守在榻边。他认出她来,便问:“丞相呢?” 阿金道:“还在御书房外,舅父吩咐臣女独自进来伺候皇上。” “没什么好伺候的。”皇帝坐起来,“你虽生得极为美貌,但朕对美色并无兴趣,丞相理应知道这一点。他若真想帮朕,就该,就该……” 阿金替他补全:“就该想办法,杀了妖女。” 皇帝恶狠狠道:“对,杀了妖女。” 阿金趁热打铁:“想杀她,第一步就得将其宣召进王城,皇上与舅父才能有机会动手。” 听到要将女子宣召入宫,皇帝又再度惊恐起来,他握着阿金的手,捏声捏气地说:“不能,她会杀了我们。” 心理阴影实在太过浓厚,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被对方抓住时,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女魔头,一会怒骂自己,一会用她那长而脏的指甲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完又战战兢兢地跪地求饶,还有那几百个腐烂的士兵,也会随她一道吐自己口水,类似陈年沼泽的气味,简直足以将全世界腌入味。 “呕——”皇帝趴在阿金腿上,干咳着。 阿金手脚麻利地往地上丢了个金盆,又道:“皇上难道还不信任舅父吗?” 皇帝咳得眼神迷离,抬起头问:“你舅父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阿金:“……” 不是刚刚还很爱,要一起重振旗鼓。 皇帝从他膝头撑着坐起来,说:“你也不懂,你也不懂。”他就这么不断重复着,一边重复,一边看起来又有发疯的趋势,阿金有些毛骨悚然,赶忙按照凤怀月的叮嘱,安抚道:“那妖女所求,不过是与她的丈夫安居乐业,皇上为何不降下圣旨,放她夫妇二人回乡?” “你以为朕没有试过吗?”皇帝道,“试过了。” 他先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可女子并不甘愿,甚至勃然大怒,说自己的丈夫为国征战,朝廷却要罢免他的官。皇帝被吼得魂飞魄散,便立刻换了道圣旨,又胡乱封了个大将军的官职下去,方才安抚好女子。 阿金道:“原来升官就能安抚好她。” 皇帝摇头,悲苦道:“并不能,升官只能安抚一时。” 而等到下一次,等女子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早断为两截,所谓官职不过虚名之后,对朝廷的愤怒就会再一次升腾,周身煞气也会越发翻倍不可控。皇帝道:“后来朕就不敢再封赏了,朕倒是想替她的丈夫缝好身体,可是,可是……” 皇帝泪流满面,整副身体奇异地涨大,面孔被酒泡得腐烂惨白,空洞里嗓子里发出气音:“谁不想死而复生,谁不想,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猝不及防见到这幅尊容,阿金胃里一阵翻腾,幸好皇帝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又恢复先前容貌,趴在他膝头喃喃自语道:“其实若没有那妖女,这里也还算不错,尤其是你的舅父,他几乎赞同朕的一切政见,从来不上朝,不会用权术禁锢百姓,只醉心于自己的爱好,对,对啊,大家各自过好生活,不就天下太平了吗?多好的大臣,他简直是朕在这座监牢里,除了诗赋之外,唯一的知音。” 凤怀月坐在门外,听着两人的对话,心想,也不知这皇帝是生前就如此昏庸,还是被酒泡坏了脑子,再或者就是被其余大臣给训傻了,才会对这痴肥愚笨,只会傻笑的丞相这般青睐有加。论执念,比起那大漠里的少妇好像也不差。 罢了,看来靠着阿金吹枕头风是不行的,吹不太动,还得靠自己。 他也懒得站起来,直接往后一滚撞开门,骨碌碌地直接滚到玉榻前,扯起嗓子哭道:“皇上,大事不妙啊,那妖女派来了五百大军,要带臣去大漠率军作战!” 阿金:“……” 皇帝的眼睛一下瞪得溜圆:“什么!” 凤怀月悲悲切切,向前伸出胳膊:“皇上救臣!” 皇帝一把握住他的手,怒不可遏道:“爱卿别怕,朕定会保护你!” 阿金稍微虚了一下眼睛。 他实在是觉得这画面有些刺目。 …… 枯爪城已被彻底焚毁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余回与彭流二人御剑赶到时,恰好来得及看到最后一缕轻轻飘飘的烟,盘旋着消失了眼前。 司危正靠坐在一棵焦黑树下,双臂鲜血淋漓,用绷带胡乱缠扎着,脸色很白,唇也白,如雪一般的白,也就显得瞳仁越发的黑,阴森森镶嵌在眼窝子里,有一种诡异的不和谐感。但神情却是温柔的,甚至有些痴迷在里头,哑着嗓子轻声叫:“阿鸾。” 叫的是他对面,那一具被微光笼罩的躯体,虚虚附在残魂之上,正安静地浮在空中。躯体未被完全炼化,所以面容尚有几分模糊,但司危已经实在等不及了,毕竟在此之前,他已经等了足足三百年,等了十万多个漫长无边的日与夜,等得无数次无法控制地去想,为什么那声爆炸带走的不是自己,自己死了,也好让对方尝尝这肝肠寸断的滋味。 想着想着,司危忽然又笑了出来,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握住眼前那莹白的指尖,继续唤他:“阿鸾。” 余回倒吸一口冷气。 彭流道:“训我训得头头是道,我还当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余回摊手:“毕竟我也确实没见过几个疯子。” 彭流问:“那现在要怎么办?” 怎么办,正确的做法,是毁了那具有悖天道的躯壳,顶多只将残魂收在瓶中,留给故人做一份念想。 但谁敢呢,好不容易才杀完枯骨凶妖,好不容易才将那些飘荡世间的妖邪全部关入了千丝茧中,修真界此时仍旧风雨飘摇得很,哪里还能再有空迎来新一位疯癫狂躁,能毁天灭地的绝世大魔头? 余回不自觉就打了个寒颤,他搓了两把胳膊,道:“这也不算你我包庇,因为就算被昆仑山那群胡子长到膝盖的老头知晓,他们也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彭流询问:“那我们要将此事禀于昆仑山众位仙尊吗?” 余回坚决摇头,不说,而且是有理由的不说,毕竟诸位仙尊年事已高,得多静心修养,不宜频繁被红尘俗事打扰,像这种割肉放血复活逝者的邪……行径,我们自己完全能处理好。 彭流点头:“有理。” 两位仙主难得有意见如此统一的时刻。 那么接下来也就没什么可扭捏犹豫的了,两人步入林中,一人扶起司危,一人卷起“凤怀月”,御剑直往纵星谷而去。而随着众人的离开,枯骨城里最后一座焦黑骨塔,也伴随巨响轰然倒塌,这如梦魇般纠缠了修真界数百年的禁地,终于彻底消散在了天地间,并且还迎来了一场细细密密的,春日细雨。 浸得草芽萌动,万物勃发。 司危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哪怕已经被余回灌了一瓶丹药,脸上依旧见不着一丝血色。 彭流问:“如何?” 余回答:“虚耗过多,也不知多久才能养回来。为了能重塑阿鸾,他不仅耗费大半灵力,还差不多将两条手臂削成了白骨。方才我们其实有些多虑了,他现在这副样子,是没法毁天灭地的,一根手指头都能戳倒。” 司危冷冷道:“那你便来戳戳看。” 余回在他缠有绷带的胳膊上猛猛一戳。 司危脸色一白,疼得险些闭气,半晌,却又笑出声。 “看到没有,真疯了。”余回用胳膊肘一捣彭流,“你也去戳一下,这种机会不常有。” 彭流果然戳了两下。 司危额上青筋暴起:“……滚!” 彭流依言滚了,滚回鲁班城继续干正事,在斩杀千丝茧的赏金被提高一倍后,果然吸引了更多修士前去斩妖,他属实有不少事要忙。 …… 阿金伸出一根大拇指:“仙师可真是这个,竟然几句话就能哄得皇帝宣召将军夫妇进宫,他先前可害怕那女子得很,无论我怎么劝说都不肯听。” 凤怀月道:“若计划顺利,你我差不多也就能完成任务出去了。到时候赏金你八千,我两千。” 阿金赶忙拒绝,连说不能八二开,得对半分,这趟原本就是仙师你出了大力,哪有我拿大头的道理? “你不是说孩子治病要八千玉币吗?” “剩的三千,我去借一借,仙师手头又不宽裕,况且也是在等着这笔钱买药的。” “这笔钱并不够我买药。”凤怀月摇头,“差十四万四千九百四十,与差十四万七千九百四十,有差别吗?你也别客气了,实在不行,将来发财了再还我。” 阿金感激涕零,又道:“出去之后,咱们一道去领赏金,我定会将仙师的高洁品行上报至仙督府,倘若能传至越山仙主耳中,说不定他还会请咱们赴宴。” 凤怀月立刻拒绝,什么越山仙主,我可不见,我与你不同,是欠着风流债的。 阿金自然不可能猜到这一重理由,见他拒绝,还以为是小地方来的人不敢赴大宴,便赶忙说:“越山仙主又不会出现在宴席当中,我们顶多能见一见彭氏的副管家,主要还是吃席。” 凤怀月问:“席好吗?” 阿金连连点头,好啊,当然好,我虽然没吃过,但听别的修士吹过。犒赏斩妖修士们的宴席,一般是摆在菡萏台上,莲影绵延花舟穿梭,景色美不胜收。所有菜都是用玉盘装着的,不仅好吃,还很好看,食材稀罕,酒也稀罕。吃到尾声时,还会有幻术表演,美人如云,丝竹不绝,都是平日里见不到的乐子。 凤怀月深深心动。 没法不心动,因为在失忆之前,这差不多就是他的日常,酒香早就在魂魄中刻下印记,属于哪怕被扒皮抽筋毁肉身,只剩一副白骨架子,也会“咔咔”跑去凑热闹的天然本能。 阿金问:“如何?” 凤怀月真诚握住他的手:“好,我们一定要去彭氏吃上这一顿席!” 第14章 皇帝下旨宣召将军回朝的消息传出后,满朝文武立刻蜂拥至御书房前,却被内侍拦下,说陛下有旨,谁都不见。 “皇上,皇上!”一个看起来至少有八十岁的老臣跪在地上,嘶哑哭喊,“大将军他手握重兵,狼子野心,早就不甘心只镇守于西北一隅,好端端的,皇上为何要突然宣他回朝,此举不妥,很不妥啊!” 其余大臣也跟着附和,一时间门前悲声一片,不知道的,八成还以为屋里的皇帝是薨了。阿金关上门又关上窗,依旧关不住满院子的泣血劝谏,那些人扯出来的腔调,与戏台子上的唱念也差不了多少,有一种古怪的滑稽。 这显然也是将军夫人的幻想。她觉得王城里是应该有这么一群人的,他们要么昏庸无能,要么碌碌无为,总之肯定比不上自己的丈夫,不仅比不上,甚至还要拼了去嫉妒、去诋毁自己的丈夫,在皇帝面前大进谗言,不许他进宫,不许他升官,不许他有一个好的前程。 凤怀月站在窗边,透过窗棂缝隙看着外头闹剧,看着大臣们越来越情绪失控,有几个分外激动的,甚至已经把脑门磕出了血。而与此同时,在那黄沙茫茫的大漠里,将军夫人也正手握圣旨,慌乱地不安着,她问自己的丈夫:“最近并无战事,为何皇上要宣你入宫,给你升官?” 将军僵硬道:“不……知。” “是,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打仗,只知道忠心。”将军夫人提高声调咒骂着,“你豁出命去打仗,吃苦受罪,现如今倒是百战百胜了,皇帝难道就能容下我们吗?他会杀了你的。” 将军继续发出干涩的音调,灰白的眼珠子也转动着:“没有,没有打过仗。” 将军夫人并没有再理会他,只是握紧手中的圣旨:“不过那些大臣不会让你进宫的,他们只会拼了命地劝阻皇帝,拼了命地去保自己的前程,他们……他们只会劝皇帝降旨杀了你。” 她惴惴等着,同时又在心里抱有一丝希望,希望前一阵那离奇出现的两位过路客能真的行刺成功,就这么想着想着,新的圣旨又到了,内容依旧是在宣召将军夫妇进宫,看样子已经铁了心。 皇命难违,她只好收拾行装,随心爱的丈夫踏上了东行的路。 皇宫里,凤怀月也正在御书房中勤勤恳恳地“治国”,小皇帝的政见简单地能一眼望到头,无非就是大家都各自挑选最惬意的日子来过,天子醉于诗,丞相醉于美人堆,百姓爱醉什么醉什么,人人都称心如意,国家不就会永享太平吗? 皇帝道:“这么些年,朕早就想这么做了!” 凤怀月道:“现在做也不迟。” 皇帝却依旧有顾虑:“可那大漠中的疯女人实在可怕,她是不会允许这个国家好起来的,她只允许朕做一个傀儡,一个木偶,一个昏君。” 凤怀月正色道:“那是以前,现在朝廷都预备除掉她了,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她先前总是安排诸多大臣来控制皇上,皇上每每妥协,可这回不妥协了,不也一样没事?依微臣所见,这些政令还需得尽快推行,越早推行,百姓越能受益,自然会拥戴皇上。” 皇帝被他说得蠢蠢欲动。 甚至连阿金也有些入戏,觉得自己当真正在参与一场权谋之争,当然了,也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他还是能很快回到现实的——这并不是宫廷权谋,仅仅是凤怀月在煽动皇帝与将军夫人鹬蚌相争。小皇帝虽说拥有浓烈的怨气,但他实在过于软弱,这些年遇事只知妥协,才会被一直操控,而想要让他挺起腰板与将军夫人相争,就得先让他重拾自信。 皇帝道:“好,那便立刻将这些政令颁布下去!” 凤怀月顶着胖妖邪的躯壳,做出喜极而泣的表情,高声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 可能丞相喊得太诚恳,也可能是这皇帝生前死后都窝囊,实在是太需要鼓励与夸奖了,所以目前也有些上头,他双眼发红,又恶狠狠地一拍龙案,残暴吩咐道:“还有谁再敢胡言,统统诛杀九族!” 凤怀月心想,幸好你上一世死得早,否则百姓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但在这千丝茧内,这份残暴却恰好很有用,在丞相的授意下,御林军齐齐应声,当即就出去拿人了。一时之间,王城内哀声一片,人人自危,血满长街。 而皇帝的心也在这满城血污中,迅速膨胀了起来,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又有丞相在旁日夜吹捧,便当真觉得自己头脑睿智,杀伐果断,比起史书中的诸位千古明君也丝毫不差。 他想起了生命被浸泡在酒缸中的,那个惨淡淡暗沉沉的黄昏。 自己本不该死的,因为自己是会治国的,现在这个国家,不就被自己治理得很好吗?可那些吵闹的臣子偏偏要来打扰!皇帝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充满怨恨地想着,而在他身后,浓厚的煞气正如一副巨翼缓缓展开。 阿金站在暗处,看得心惊胆战,道:“仙师,你当真将他养成了大妖。” “谁让你我既打不过将军夫人,又打不过皇帝,也只好让他们互相牵制。”凤怀月示意他,“看远处。” 阿金远眺,就见整座王城正在飞速变成另一番模样。金碧辉煌的大宅一座接一座轰然倒塌,而在废墟之上,一排排独具江南风情的房舍又纷纷拔地而起,柳树梢头挂着如雪诗篇,街上走着的,也不再是大腹便便的富贵商贾,而是佩戴纶巾的清雅文人。 皇帝已经从将军夫人手中夺来了王城。 而在更远的其余城市,变化也正在发生。将军夫人乘坐一驾马车,沿途看着那整齐的良田,精美的瓦舍,健壮的农夫,眼里满是恐惧。这个国家不该是这样的,昏君如何能将国家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可若不是昏君,那为何又要谋害自己的丈夫呢?难道,难道错的是自己的丈夫吗? 不会的,不可能。 她一把掀开车帘,死死地盯着那群正在晾晒粮食的农人,视线所及处,火光与洪水再度滔天,房屋也倒塌了,人们挺着病态的大肚子倒在河边,饥肠辘辘地咒骂着皇帝。 对,这才是对的。她握紧衣裙,稍稍松了口气,我的丈夫是最彪悍,最忠诚的大将军,是皇帝容不下他。 两股不同的怨念翻腾在整个千丝茧内,此消彼长,搅得四方一片混乱。 凤怀月与阿金在这段时间里,都不同程度地被煞气所伤,幸好阿金在进来之前,买了不少丹药,勉强能护住心神。他“哗啦啦”往凤怀月手中倒了大半瓶,愧疚道:“可惜我没多少钱,也买不起贵的,只有这些。我听说最好的丹药,是由瞻明仙主的灵火炼化,一粒就能抵过半座城。” 凤怀月心想,价值半座城的丹药,那得要多少玉币,算不过来。 阿金又说:“不过现在就算有钱也买不到,因为瞻明仙主当初一共就炼了三丸,结果全被凤公子给吃了。” 凤怀月大为震惊,怎么又是我。 他简直要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年前的自己到底有多招人嫌,处处闯祸不说,居然还偷吃人家的丹药? 阿金紧张地问:“仙师为何突然叹气?” 凤怀月答:“没什么,只是在想出去之后的生活,要怎么躲。” 阿金:“啊?” 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目色深沉得很。 你不懂。 …… 纵星谷中。 余回用自己的灵力替那具躯壳填补了最后的魂魄裂痕,连道:“要命了,我竟然在做这种逆天邪门的事。” 司危靠树坐着,心中也不悦至极,但再不悦也没辙,因为他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何种程度呢,用余回的话来说,就是风一吹都要死,实在不能事事亲力亲为。 被光影笼罩的人已经有了清晰的面容,胸口也在微微起伏——可他其实是不必有呼吸的,因为这具被司危强行拼凑的躯壳,说到底,其实与傀儡并无区别,只不过是多了一些鲜活的血肉,多了一些生动而又稀薄的魂,所以看起来像个活人而已,一旦司危撤去灵力,他也顷刻就会崩裂消散。 所以余回与彭流才会觉得司危疯了,在那漆黑腐败的城里找寻三百年,虚耗灵力,割肉放血,几乎舍了大半条命,却只换来眼前这具脆弱的躯壳。 “不一样的。”司危伸出手指,蹭了蹭光影中的人,“这是阿鸾的魂魄。” 余回不预备与他探讨这个问题。只叮嘱:“在我将外头的事安排好之前,你与阿鸾就在这里待着,哪里都不准去,知不知道?” 司危道:“好。” 余回心想,还挺听话。但他还是不放心,琢磨片刻,又提出假设:“倘若阿鸾今晚醒来,叫嚷着要去鲁班城赴宴呢?” 司危答:“那我今晚就带他去鲁班城。” 余回当场无语,我就知道。 何为宿命,他二人闯祸,自己背锅。 兜兜转转三百年,这因果竟是半分都没有变。 …… 千丝茧内,凤怀月正在欣赏自己的白骨手臂,最近蛊毒并未发作,所以他的肉身也勉强还算维持着原状。阿金坐在他旁边,好奇地问:“仙师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啊?” “不好说,我其实也不记得。”凤怀月道,“那好像是一场很大的爆炸,炸得我魂飞魄散,不过在关键时刻,幸好有个朋友及时赶到,他趁着四野震动大雾骤起时,拼死将我拽走藏了起来,才能侥幸保住这副身体,和一大半的魂。” 阿金听得咂舌:“原来仙师是经历过大世面的。” 凤怀月却嫌弃:“这又不是什么好世面。” 阿金又笑:“那仙师的朋友呢?” 凤怀月道:“应该正在找我吧,我是偷跑出来的。” 阿金惊奇:“啊?” 凤怀月道:“他是个好人,但就是不许我入世,所以我就偷偷跑了,我不喜欢那么无聊的日子,一日三餐,吃饱就睡。” 阿金道:“其实吃饱就睡也没什么不好的,若不是要养家,我也想吃饱了就睡。” 凤怀月摇头,还是坚持花花世界才有意思,哪怕是现在被困在千丝茧中,也有意思,活在世间,就该热闹。 阿金没再反驳,而是配合地许诺,出去之后,我一定带着仙师看遍鲁班城的所有热闹! 凤怀月正准备问问具体都有哪些热闹,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高声禀告:“丞相,丞相,将军进城了!” “好!”凤怀月扶着阿金,艰难地站了起来,整了整被压皱的衣摆,吩咐,“今晚设宴!” 王城正是最繁华热闹的时候。 皇帝甚至给他自己幻想出了来自其余十八个国家的使臣,要么金发碧眼,要么棕发褐眼,他们的轿辇与马车横七竖八地塞在街头,堵得众人无法前行,但却没有谁生气,反而大声讨论起这座王朝的统治者究竟有多圣明。 话语传到将军夫人耳中,她就越发难受,尤其是当看到自己丈夫的视线正落在一位异域美人身上时,这份痛苦就更甚,她高声咒骂着车夫,催促他快些驶离这乱糟糟的街头! 皇宫里的宴席已经摆起。 凤怀月问:“皇上准备好了吗?” 皇帝答:“自然,朕这回一定会杀了她。” 他已经不再是最初那个苍白的青年了,而是开始变得狰狞,像某种嗜血的野兽。他想,未来这个国家,所有人都必须写诗,写诗,写永远也写不完的诗。 凤怀月将皇帝扶上王座时,将军夫妇也恰好从殿外走了进来。 妇人的视线惴惴不安地扫视,她看到了凤怀月,但是并没有认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天子行礼。 “不必多礼。”皇帝冷冷看向将军,“来人,赐座!” 妇人有些胆寒,因为她隐约觉得,这个皇帝似乎变了。她握住自己丈夫的手,低头缩着脖子,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席间。 阿金悄声道:“她看起来已经完全被压制住了。” 凤怀月摇头:“但我们要的是让他们二者相争,不是单方面压制,否则只留一个皇帝,我们也一样没法应付。” 阿金道:“仙师言之有理,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凤怀月顺手端起桌上托盘,对高台之上的人道:“皇上,将军旅途劳顿,微臣这里有一壶好酒,恰好可以用来接风洗尘!” 皇帝点头:“好,那就由爱卿替朕,去敬将军一杯酒!” 第15章 凤怀月端起一壶酒,一步一步地走向对面。将军夫人果然开始变得惊恐,她觉得自己是很熟悉这个画面的,因为在那些流传于村头巷尾的故事里,每当皇帝想要铲除功臣的时候,都会赐给他们一杯毒酒。她当然不想死,但当她猛然抬头,对上皇帝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时,又会不由自主地坐回原处。 正在胡思乱想着,凤怀月已经走到了桌前,他斟了两杯酒,道:“我敬将军一杯。”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缓慢地伸出手,眼看就要触碰到酒杯,却被一旁的妇人一把夺过。 “丞相。”她说,“我的夫君还有许多因为战争而落下的伤病,并不能饮酒。” “如此,”凤怀月很好说话,“那就由夫人代饮吧。” 将军夫人看着手中的酒,微微有些颤抖,半天没动。皇帝坐在龙椅上,死死盯着她,发出沙哑的命令:“丞相,看来将军夫人还心有疑虑,你先喝。” 凤怀月领命,仰头一饮而尽。 酒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更重要的是,皇权此时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妇人,使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咬牙也饮尽杯中酒。 凤怀月笑了笑,是照着戏台上奸相来笑的,配上臃肿油腻的五官,有一种明晃晃的、奸计得逞式的意味。将军夫人心中越发慌乱,她觉得自己定然是中毒了,这么想着想着,胃里还真就灼烧起来,她抬手按住小腹,怨恨地看向凤怀月。 凤怀月并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依旧是一脸小人得志。他手头其实并没有毒药,但没有毒药并不代表没法下毒。这里既然万般种种皆是幻象,那诱导将军夫人给她自己想出一杯毒酒,也就并非难事。 将军夫人又扭头看向自己的丈夫。 可这一看,她简直要勃然大怒,因为不知何时,一名浓妆艳抹的绝色佳人竟然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拿着团扇,一派娇羞样貌,正在提腕倒酒。 阿金此前也是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以色侍人的一天,但可能是因为套了一层别人的壳吧,丢的又不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眼下发挥得简直异常优秀,活脱脱一个心机妖姬,媚眼乱飞。 凤怀月看得牙直疼,你倒也不必如此卖力。太卖力了,等会挨打的时候,我可能拦不住。 但他拦不住,却有别人帮忙拦。将军一把握住自己夫人打过来的手,含糊地说:“你要做什么?” 将军夫人强忍着腹中剧痛,哭着骂道:“你怎可负我?” 阿金躲在将军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热闹。凤怀月站在皇帝面前,微微俯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陛下,若陛下不喜欢阿金,不如就将她赐给将军吧。” 这话一出,皇帝尚未来得及回答,将军夫人先尖锐地大喊出一声“不”!突如其来的怒火几乎要焚尽她的理智,不顾天子在场,直接冲向阿金,想要除去这妖女! 阿金早有准备,握着一张风雷符,转身就风风火火往皇帝与凤怀月身边躲!不过此举其实有些多余,因为将军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将军夫人的路,巨力撞得他的上半身重重飞起,下半身却还留在座上,早已干瘪风化的脏腑散落一地。将军夫人痛苦地哭喊着,她手忙脚乱地去捡丈夫的残躯,而躺在地上的将军,脸上却出现了久违的平静与解脱。 “醒醒吧。”他说:“我从来就没当过将军,我不过是个死在战场上的小兵,本可以安安稳稳地魂归故里。” 但他却被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地挖了出来,初时他感念于这份痴情,后来却逐渐发现,原来妻子所仰慕的,并不是真实的、普通的自己,而是那个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荣耀满身的男人。这几百年间,他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疯,也眼睁睁看着世道越来越难,这场由心魔主导的荒诞戏剧,早该结束了。 凤怀月沉声说:“杀了他!” 皇帝手起剑落,将军的脑袋如皮球一般滚落。这一幕显然极大地刺激了将军夫人,她张开大嘴咆哮着冲向龙椅,凤怀月眼明手快,拖着阿金就往外跑,两人几乎用光了所有的风雷符,才勉强没有被褥爆炸般升腾的煞气所伤。 “呼。”凤怀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会儿。” “仙师,仙师你可真厉害。”阿金道,“居然真的让两个大妖打了起来。” “那还是不如你厉害。”凤怀月搭着他的肩膀,“行了,快把这身装扮卸掉,我看你怎么颇有几分穿裙子上瘾的意思。” 阿金嘿嘿笑了两声,又忍不住沾沾自喜:“照这么看来,其实斩妖也不难。” 凤怀月摇头:“不难,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你出去之后,别想着再进来捞快钱,好好与家人过日子,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吃亏,赌棍是没有好下场的。” 阿金连忙答应,又奉承:“仙师,你可真是个踏实人。” 踏实人。曾经的修真界第一骄奢淫逸,有事没事就坐在高亭里满大街撒钱寻欢的大美人面不改色一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何为岁月催人,玩不动了,往后改改路线也成。 估摸着皇宫那头一时半刻消停不得,他打了个呵欠,从阿金的乾坤袋里搜刮出一条毯子,裹住自己开始呼呼大睡,睡前不忘将梦貘抱在怀中,结果这一回的梦却异常清晰,清晰到甚至都不需要由梦貘去暂时保管,那些美丽的花瓣就从梦时一路飞到了梦醒。 装满醇酒的玉舟载着美人,如风穿梭在星海间,佩戴璎珞的舞姬正踩着鼓点翩翩起舞,时不时就有攒金丝的小香包被投过来,接住时,满袖生香。凤怀月躺在这香喷喷的一片锦绣中,内心惬意得很,过了一阵,他又翻身趴在船头,懒洋洋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全不顾半边衣服垮下肩头,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背。 司危忍无可忍,从天而降冷冷训斥:“成何体统!” 因为这尊黑面神出现的太过突兀,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卷起乐器与美酒跑路,只有凤怀月还躺在船里,坐起来问他:“我又怎么没体统了?” 司危道:“让你守着炼丹炉,你就是这般守的?” 凤怀月听到炼丹炉,就满肚子火,骂他:“我为什么要替你守着那烟熏火燎的炼丹炉,我又不是被你绑到六合山的妖奴!” 司危眉梢微微一扬,颇有深意地说:“你要是有这方面的爱好,我也能配合。” 凤怀月瞪圆了眼睛,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二话不说,捡起船上的香包就劈头盖脸地往过砸,谁有给你当奴隶的爱好,变态吧,这么爱绑人,你怎么不干脆去杂货铺子里给人编筐。 他将手边能丢的所有东西都丢了个空,又趁机道:“我要去蓬莱山看云海玩。” 司危点头:“好,去吧。” 答应得这么爽快,凤怀月倒有些不适应,不过因为有求于人嘛,所以他收起尖锐的牙口,换上一副比较乖巧的表情,继续说:“但是依照我的修为,应该不够进蓬莱山。” 司危道:“我陪你。” 凤怀月立刻拒绝,不要,我想一个人去。 司危顿了顿:“那就报我的名字。” 凤怀月喜出望外:“这样就行?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现实中的凤怀月一边做着这场梦,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照这么看,这位瞻明仙主,其实还算不错嘛,有求必应的。他神魂覆在梦中的自己身上,也随着一道兴致勃勃去了蓬莱山,然后又随他一道……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 其实好像是可以混进去的,因为看守山门的弟子起初只是面露难色,并没有严词拒绝,他们是在听到“瞻明仙主”四个字后,才变得态度强硬起来,恶狠狠地开始举起棒子赶人。 凤怀月头上被打了个包,百思不得其解,找到司危质问,不是说报你的名字吗? 司危漫不经心地研究着面前棋盘,回答说:“我只说报我的名字,又没说报完我的名字,你就一定能进去。蓬莱山那群老头被我欺负压榨多年,不堪重负,近日专门在山中养了一百八十条恶犬,就是用来撵我的。现在既然你也没日出可赏了,不如继续去守炼丹炉。” 凤怀月简直气得要死。 现实中的凤怀月却笑出声,若不是耳边有一迭声的“仙师”叫嚷,他还想要再睡一阵。醒来也依旧沉浸在梦中,想着那艘穿梭在星海之间的绮丽船只,浪荡浮夸,确实快乐的很。那么将来自己到底要不要洗心革面,做一个踏实朴素的日子人,这件事还要再议。 阿金好奇:“仙师梦到什么好东西了,一直在笑。” 凤怀月“邦邦”敲他的脑袋,不满抱怨:“知道我在梦好东西,为何要不知趣地叫醒?” 阿金捂着头道:“我也不想叫的,但是皇宫内的那场争斗已经结束了,我刚刚听到有路人在说,皇帝即将举办一场隆重的庆典,正在四处找丞相,我们还要回去吗?” “回去,当然要回去,不回去怎么杀他。”凤怀月活动了一下筋骨,暂时将梦境封存于心,他道,“不过不能就这么孤家寡人地回去,我们得带些帮手。” 皇宫里,一场盛大的宴席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将军夫妇的尸首已经被抛入虎山,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满脸皆是掩盖不住的喜色。自己赢了,彻底赢了,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约束自己,何为无所顾忌,何为随心所欲,他脑子里已经涌现出了一万道圣旨,又高声问:“朕所宣召的那些才子呢,为何还没有进宫?” “回皇上,来了,来了!”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结结巴巴半天,却不是说才子来了,而是丞相来了。 丞相也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了整整一支军队,已经气势汹汹杀进了宫门。 皇帝震惊:“什么?” 太监扯起嗓子哭道:“丞相反了啊!所有的侍卫都被他杀了!” 皇帝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粗喘着气,听着正由远及近的杀戮声,思绪不可避免地再度回到了前世那一天,也是一样浩浩荡荡的军队,一样的杀戮,一样的绝望。丞相,怎么会是丞相,他不是与朕一样,只想过最自由的日子吗? 高大的朱红大门轰然倒塌。 那五百名残破的军队,像蚂蟥一般涌入殿中,将皇帝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不!”他挣扎嘶吼着,努力想要挣脱,根植于前世的恐惧却像看不见的大网,将他牢牢禁锢其中,腐臭的酒水淅淅沥沥从他头发上渗透出来,也从他那张被将军夫人啃咬得只剩一半的脸庞上渗透出来,鼻孔艰难地张合,又像是被浸回了酒缸里。 他最终用恐惧溺死了自己。 而在他彻底咽气的瞬间,这一重千丝幻境也分崩离析,化为一片虚无的影。 凤怀月与阿金重重跌坐在地。 “仙师,仙师,我们成功了!”阿金喜极而泣。 凤怀月被他推得晃来晃去,眼花头晕,也笑道:“那还不快些去领赏?” 阿金道:“好,我这就去仙督府中登记,但今天应该是拿不到钱的,得等两日才能去领,仙师要随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也行。”凤怀月站起来,“不过你得先陪我去买样东西。” 第16章 阿金问:“仙师是又要去黑市吗?现在已经过了申时,黑市里头更无法无天,恐怕乱得很。” “不必紧张,我不去黑市。”凤怀月道,“你陪我去趟天工坊,我听他们说,带个本地人好砍价。” 天工坊是彭氏下设的炼器坊,足有十六层的高大圆形木楼,规模放在全修真界也能排上名号,里头出售的全是高阶法器,当然了,价格也昂贵,一张最便宜的符纸都能卖上十几玉币。凤怀月此前去看过几回,他想买一个金光罩,用来加固自己的易容符,以免将来再发生那种兴致勃勃去看幻术大戏,结果却被当众剥出一条白骨手臂的惊悚事件。 凤怀月道:“我听说彭氏弟子炼制出的金光罩,是全天下最好的。” 阿金道:“那是肯定。仙师放心,砍价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此时对凤怀月的崇拜正处于最高峰,别说是帮忙砍价,就算是帮忙砍人,也不是不能商量。天工坊里客人向来不少,阿金便让凤怀月去一旁喝茶等候,自己如泥鳅般钻入人群,逮着个熟悉的小二就往柜台后扯,引得其余正在规矩排队的游客一片骂。 凤怀月比较丢不起这份人,于是转身无事发生地逛到货柜前,东摸一把西摸一把地消磨时间,逛到最角落处时,他被一个琉璃罩吸引了注意力,罩子里放的并不是法器,而是一匣亮闪闪的白色晶石。 “这些空山灵石并不售卖,只做展示之用。”路过的本地客见他一脸好奇,便热心解释道,“是越山仙主在求购相同品质的石头,共需一百八十颗,一颗收购价五百玉币。” 全部身家只有六十玉币的凤怀月对鲁班城的富贵再度肃然起敬,他擦擦手,想贴近看看这比八个自己更值钱的石头到底贵在何处,琉璃罩却在被触碰的一瞬间,就如薄冰瞬间化开在他指尖。凤怀月稍稍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涂着红红蔻丹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将那匣子抄起就跑! “喂!”此时角落里只有凤怀月与这小贼两人,他低声呵斥,“红翡!” 穿着红裙子的少女咯咯笑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她滑腻得像是一条鱼,又天不怕地不怕,脸皮更是厚,被凤怀月堵在墙角时,非但没有心虚,反而将两手一摊,理直气壮道,“我身上可什么都没有,仙师若不信,就来摸摸看。” 凤怀月皱眉:“你就不怕我将你送入仙督府?” “我两手空空,仙督府还能凭空污人清白不成。”红翡挣开他的手腕,转身正欲再度跑走,柜后突然传来小二一声惊呼,“有人偷了空山灵石!” 霎时间,满店哗然。虽说小偷小摸这种事处处都有,但哪个贼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在越山仙主头上动土?更别提偷的还是他重金所求之物! “哐哐”几声,店门已被结界封住。店里的客人们倒也算冷静,甚至还有几个兴奋过头的——毕竟贼又不是自己,免费的大戏谁不爱看,又没事,就等着呗。 凤怀月提醒:“你现在还有放回去的机会。” 红翡抓了把瓜子在嗑,翻了个白眼道:“都说了我身上没有。” 小二替客人端来了茶水与椅子,还端了两大筐的花花绿绿的符咒锦囊,用作赔礼。又过片刻,店门口又是一阵嘈杂,来的不仅有仙督府的弟子,竟然还有越山仙主本人! “天呐!”红翡震惊道,“真的假的,我可从来没有见过活的他。” 她被激动的人群推着往前跌跌撞撞地冲,根本无力停下,因为人人都想亲眼见一见传说中的越山仙主!而在这一片与抓贼气氛明显不相符的欢腾人海中,凤怀月正在努力成为唯一的逆行者,他被踩了总有十七八下,方才艰难地挤到柜台旁,将那里用作展示的金光罩牢牢抓在了手中! 幸好幸好。他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又觉得这越山仙主好像也太不值钱,怎么丢个五百五千的就能将他引出来。 仙督府的弟子们高声呵斥维持秩序,而彭流则是在这一片嘈杂中匆匆登场,凤怀月在人群外远远一瞄,就见这位越山仙主面容冷峻,眉眼皆如刀锋,写满生人勿进,看起来的确吓人,长袍广袖兜寒风,只一眼,现场便鸦雀无声。 凤怀月也淡定错开视线。 “仙主。”天工坊的老板将他引到那处琉璃柜前,冷汗冒了一头,不安道,“也不知为何,这罩子突然就碎了,店里刚刚正忙,实在没人看清到底是谁所为。” 彭流捡起一片碎裂的琉璃,这琉璃罩是用司危的灵火炼制而成,按理来说全天下也只有司危才能将其轻松融碎,或许当初的阿鸾也能,可……彭流丢下碎片,目光扫过店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沉声道:“琉璃罩是被何人所破,有线索者,赏五万玉币。” 现场一片倒吸冷气声,一条线索就能值五万玉币? 凤怀月也难得心间一乱,将视线投向另一侧,果然正对上红翡的双眼,她先是一脸错愕,而后便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眉梢一挑,双手抱在胸前,洋洋得意得很。 凤怀月暗自握紧手中的金光罩,但也不确定这个罩究竟还能护自己多久,对面那小飞贼与自己并无交情,显然也不是什么能守口如瓶的君子,五万玉币,这明晃晃的诱惑……正这么想着,就见红翡已经从人群中蹦了起来,举起手道:“仙主!” “……” 彭流看向红翡:“说。” “仙主。”她缩了缩脖子,却并没有供出凤怀月,只装疯卖傻地问,“像我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何时能走啊?” 彭流道:“能出门,你就能走。” 门口已被弟子布下结界,倘若偷了东西,肯定是出不去的。红翡答应一声,当下连跑带跳地出了门,在大街上不忘回头一笑。凤怀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不懂这小丫头意欲何为,但至少自己目前应该是能松一口气。 其余客人也接二连三地出了门,皆是畅通无阻,唯有一个满脸红润的纨绔公子,无论怎么尝试都迈不出去,被仙督府的弟子当场扭住。 纨绔公子大惊失色:“我可什么都没有偷啊!” 话音刚落,一个木匣就从他的乾坤袋中被搜了出来,里头正是方才失窃的空山灵石!纨绔公子当场吓晕,他身旁的管家也五雷轰顶,赶紧上前解释。凤怀月自然是清楚整件事缘由的,猜测八成是红翡为求脱身,所以将东西顺手丢进了这倒霉蛋的乾坤袋。 彭流也不信眼前这人能有本事打碎琉璃罩,被哭嚎得心烦,挥手示意两人赶紧走。这时店里已经空了大半,阿金也总算从二楼跑了下来,悄声道:“仙师,店家死活不肯降价,坚持要三百玉币,这样,你先把这金光罩放下,我们假装自己并不是很想要,他们说不定就会松口。” “不放。”凤怀月道,“原价就原价,买!” 钱没了可以再赚,但人要是被抓了,绵绵情债可还不完。 就这么付出去了整整三百玉币,另外二百四十,还是阿金靠面子写的赊条,明日再来补齐。 凤怀月握好金光罩,规规矩矩排在队伍最末尾,尽量学其余客人那种恭敬有礼,想看而又不敢看的姿态,抬腿迈过门槛。 并无人阻拦。 价值三百玉币的高级货,确实好用。在越山仙主眼皮子底下顺利溜走的凤怀月心情大悦,他与阿金约好明日见面的时间后,便春风得意回到客栈,往踏凳上一坐,屁股却一阵火燎! “嘶!” 一团白色的灵火从他的衣摆处滚落,往榻上一蹲,热情蓬勃,灼灼燃烧。它轻盈极了,被风一吹,就摇摇摆摆停在了凤怀月的肩头,用小小的焰蹭着他的脸,若非实在太小,灵力不够,还几乎要伸出两条手臂来揽着对方。 …… 彭府内。 余回道:“我一听到消息,就立刻御剑赶回来了,你怎么不将那个人带回家,万一他真的与阿鸾有关呢?” 彭流摇头:“不可能,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遇事只知道哭着喊爹,灵力低微到几乎感觉不到,阿鸾就算转世三百回,也长不出那张愚蠢的脸,你死心吧。” “那你说,琉璃罩是被何人所碎?” “没查到,天工坊内足有五百人,我逐一看过,并无异常。” “邪了门。”余回靠在八仙椅上,也想不明白这件事。彭流端起茶杯,正欲喝水,却又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伸手往腰间一摸,忽然惊道:“那团灵焰呢?” “什么灵焰,阿鸾那个?”余回无精打采,“你傻了,昨日我刚将它放入你家的炼器炉中,得等上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去取。” “但它并不喜欢与它同处一炉的那些灵器,一直在‘砰砰’撞门,我想着灵焰毕竟是阿鸾炼出来的,不喜欢刀剑铁锤也正常,便将它取了出来,准备下回炼制琉珍珠翡翠盏时,再一同放进去。” 可怎么就不见了? 第17章 凤怀月并不记得这团灵焰,但第一眼看到就喜欢极了,一团有灵性的,晶莹的,白色的火,放在太阳光下,甚至还能折射出剔透的光,简直如宝石一般。他将灵焰捧在手里,左看右看,爱得不行,又感慨一句,也不知是谁这么有品味,竟能将你炼化得如此不俗。 灵焰一会在他掌心摊平,一会又缠绕在指尖,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就主动飘到床上去睡。凤怀月则是找到小二,象征性问了一句,客人里可有谁丢了东西? 小二连连摇头,我们这是优良好客栈,住客都极有素质,从来不会丢东西。 没丢东西好!凤怀月通体舒畅,没丢东西,那就归我。 这一晚,一人一火在房中玩了大半夜。主要是凤怀月在玩,他向来手欠,将灵焰当成面来扯,先揉扁后搓圆,灵焰则全不见落在余回手中时那副烈焰暴徒模样,这阵的它简直活像一只小猫,动不动就飘进凤怀月的衣襟里,只露出一撮蓬勃炸毛的火苗。 凤怀月捂着心口这点温热,做了一整晚父慈子孝的美梦。翌日睡到日上三竿还不愿醒,直到被两条健壮手臂一阵摇晃—— “仙师,仙师!” 阿金也顾不得礼数,欣喜若狂道:“越山仙主真的将斩妖的赏金提高了整整一倍,我刚刚才去仙督府里领完钱,总共有两万玉币之多,这里是一万两千,仙师,你快看看!” 凤怀月刚睁开眼睛,就被崭新的玉币哗啦啦堆了满床。这是他在失忆之后,首次重新体会到睡在钱上的感觉,怎么说,确实美好。 更美好的,因为最近参与斩妖的修士人数猛增,已经凑够了一场席,所以菡萏台今晚就会设大宴。 阿金笑嘻嘻的,道:“仙师可要好好攒着钱买药。” 凤怀月点头,你说的有理。 然后转头就去集市上买了一堆亮闪闪的灵石,红橙黄绿青蓝紫地拼出一道虹,回客栈一颗一颗地用镊子喂给灵焰。他这阵找不到炼器炉,就算找到也没有多余的灵力去饲它,所以只能这么养。幸好灵焰并不挑,给什么吃什么,胃口也好,那些坚如寒玉的硬石头,它两下就能融为己用。 “小白,往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凤怀月将它揣进锦囊,志得意满,“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将你彻底炼化,现在先带你出门见见世面。” 灵焰对游览鲁班城毫无兴趣,缩成一团吃饱就睡。凤怀月带着他在街上左右闲逛,本来只打算看看便宜灵石的,结果后来莫名其妙就拐进了一家成衣铺——虽然嘴里说着要攒钱,但店家居然将亮而薄的轻纱挂了满围栏,风一吹,大美人当场心醉神迷眼花缭乱,腿当然也不听使唤。 伙计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热情招呼:“客人想要看些什么?本店刚进来一批银月纱,是市面上最好的料子了。” 凤怀月摇头:“你别欺我是小地方人,银月纱如何能称得上最好。” 伙计还是赔笑:“是是是,客人是懂行的,店里前几日原本还有绯隐纱,是东海鲛人所织,一尺就要卖上三百玉币,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好料子,都不缺,但就是昨日吧,全部被六合山的弟子买走了,城中连半寸都没有剩下。” 六合山,司危的地盘。据说那位瞻明仙主在这段时间,不仅买空了修真界最好的锦缎,还征走了最好的裁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也不知这浩大阵仗是要为谁制衣。 裁缝们并没有被带到纵星谷,他们在六合山日夜忙碌,按照拿到手的固定尺寸,缝制出了一件又一件的华美仙衣,成百上千套挂在夜空下时,似星海脉脉流淌,花香四溢。 司危扶起依旧在昏睡的人,替他一件一件仔细穿好,又捏着那细白的指尖,凑在嘴边反复亲吻,并没有温度,可即便没有温度,也是真真切切能抱在怀里的阿鸾。他知道自己有病,毕竟倘若没病,谁会半人半鬼地倾慕着这被拼凑出的恋人,疯疯癫癫,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阿鸾。”他说,“醒来吧。” 醒来看看此时的纵星谷,处处剔透闪光,丝缎华服堆积如云,装满美酒的坛子塞满地窖,奇花异草铺遍山野,比起当初的月川谷来也丝毫不差,你会喜欢的。 司危低下头,用沾着冰冷眼泪的唇,去触碰那同样冰冷的脸颊。 稀薄残魂隐约浮动。 正在鲁班城中试衣的凤怀月也因为这点灵魂波动,不可避免地开始恍神。他伸手攥住旁边的伙计,缓了好一阵,方才恢复过来。伙计看他脸色好端端一下变刷白,也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丫鬟端来点心与茶水,道:“客人是还没吃饭吧,快垫垫。” “无妨。”凤怀月摆摆手,“就这件,帮我包起来。” 鉴于自己在重伤初愈之后,三不五时就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症状,所以回到客栈后的凤怀月也并没有继续细究,细究此番的头晕眼花与先前究竟有何不同,他现在满心都是吃席——金光罩已经经过了越山仙主的亲自验证,很好用,不存在被认出来的可能性,那么自己今晚唯一的任务,就只剩下了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 凤怀月穿上新衣,又用两根手指将小白捏出来,叮嘱,“待会可不准乱跑。” 灵焰不安分地来回扭动,它刚刚又被溺爱地投喂了两颗灵石,正处于想要活蹦乱跳四处撒欢的时候,见到被风吹动的床帐都想燎两下。但凤怀月没什么灵火喂养经验,见它扭得欢,还觉得这份有问必答很乖巧,于是将它往锦囊里满意一塞,兴致勃勃登上了彭氏派来接人的仙船。 阿金也换了身体面衣裳,他到的要更早一些,一见凤怀月就高高举起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身边来。这场宴席是两人一桌,共十八桌,桌与桌之间隔得极远,诸位斩妖修士若想相互认识,可以自由来回,只想吃席的,也能守着桌子不动。场地当中开满碧玉荷花,风吹影动,风景柔美极了。凤怀月坐下后感叹:“这菡萏台真是名不虚传。” 阿金压低声音,捏着一口气:“凤公子设计的,就是那个,鸾,当年花了大价钱。” 凤怀月春风满面,哦,是吗,那他可真是个品味高雅的厉害绝世大妙人。 坐在自己当年亲手设计出的台子上,心情肯定是好的,吃到第一口菜时,心情就更好,要不怎么说彭府是数一数二的仙府呢,厨子就是同外头的不一样。莲池之中,仙子飞起舞,乐师奏箜篌,花瓣如雨落在杯中,喝一口,酒也是沁甜的。 别人斩妖为名为财,为昭昭天理为迢迢大道,只有凤怀月,开始认真考虑起为了能尽快吃上下一顿席,自己速速再去斩个千丝茧的可能性。这种纸金醉迷的宴席场景当真令他深深着迷,当然了,若要硬找出一点不足,那就是太雅了,太也清静,同座的诸位席友要么倨傲,要么拘谨,吃到现在,竟无一人起身高弹阔论,引大家一起笑。 凤怀月仰头饮尽一杯酒,颇为遗憾,暗道倘若我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年情债,今日便要好好教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盛世欢宴。他拿起一根玉筷,在酒杯边沿随着乐声轻轻敲,算是给自己找了点新的乐趣,只是还没敲两下,阿金便凑过来道:“仙师,仙师,幻术师来了。” 还有幻术?凤怀月立刻重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仅有幻术,请来的还是当今世间最好的幻术大师,唐五娘。她身姿丰腴,行动间似踩着风,盈盈一笑时,便已布好漫天花海,盛开在此刻将暗未暗的天顶之上,如一把揽来四季盛景,奇幻绮丽。 “好!”众人纷纷鼓掌喝彩。 凤怀月也笑着鼓掌,就连灵火也溜了出来,飘在桌上,藏于碗后看热闹。 花海越开越繁盛,层层叠叠,一眼望去,甚至教人忍不住担心会压塌苍穹。几根碧绿如玉的藤蔓从空中飘下,舞娘们单手抓握随风荡起,一个个似蝴蝶轻盈掠过席间。随乐声再度翩翩起舞,她们实在是美极了,裙摆也亮闪闪的,不仅宾客喜欢,灵火也喜欢。 因为它自己也是亮闪闪的。 于是凤怀月一个没看住,小白便也飘起来抓住了一根藤!它原本只想跟着舞娘一起快乐荡秋千,但谁家幻术能挡得住瞻明仙主的灵火,只一个瞬间,火光便窜上了天。 “轰”一声! 点着了整片天空花海。 舞娘们纷纷受惊落地,宾客却不明所以,还在热烈鼓掌,因为眼前情形实在壮观极了,比最恢宏的落日晚霞还要更加波澜壮阔上一千倍,金红的光芒在空中滚滚翻腾着,噼噼啪啪,烧得花瓣如火云,绵绵延延,铺展万里。 唐五娘瞠目结舌:“这……” 凤怀月也瞠目结舌,他一把将同样受到惊吓的灵火牢牢攥住,塞进自己腰间的锦囊,还打了个死结。 无事发生。 这场火海来得快,去得也快,待管家赶过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原状,而其余宾客也是直到这阵才知道,刚才那竟然不是节目,而是意外? 阿金也咋舌:“仙师,怎么回事啊,你看清楚了吗?” 凤怀月面不改色,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 不过,他又道:“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损失,理应问题不大,对了,我们何时能走?” “走啊。”阿金伸长脖子看看四周,“现在还没人走,仙师有事?” 我虽没事,但闯了祸就得赶紧跑,凤怀月双手撑着桌子,正准备站起来召集众人一起离开,却听隔壁桌传来一声低呼:“越山仙主来了!” 凤怀月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个什么仙主,怎么丢了盒石头能引来,砸了场幻术也能引来,如此事事亲力亲为,你是没有手下吗? 他头疼得很,单手撑住太阳穴猛揉。 彭流问:“怎么回事?” 唐五娘将方才发生的事禀了一遍,又低声道:“那似乎是瞻明仙主的灵焰,否则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焚毁我的幻术。” 瞻明仙主的灵焰,按理来说在座修士该人人都有,因为大家全部进过千丝茧。当中倘若有一个两个没看好,让灵焰随风飘了出来,又恰好落在舞娘手中的藤蔓上,引发大火,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 那这就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并不严重。 但彭流却始终觉得事情不对。 离奇融碎的琉璃罩,离奇失踪的小白,离奇翻腾的火海,这两天实在有太多离奇凑在了一起,而所有的离奇,偏偏还都与司危与凤怀月有关。 他目光掠过席间,并未发现故人,当中有几个明显用了假脸,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斩妖时受伤是家常便饭,修士们又大多讲究,不想鼻青脸肿地狼狈赴宴,自然就得捏好易容符,这也是对主人家的尊重。 四周静得可怕,气氛压抑沉闷。 彭流掌心结印,忽然猛地凌空一攥—— 攥碎了菡萏台上所有虚假幻象。 “啊!”有人捂着脸惊呼。 众人纷纷侧头去看,就见那名修士,半边脸连着脖颈都是血肉模糊,白骨裸露,惨极了,显然被千丝茧内大妖伤得不轻。彭流挥手替他降下一道新的符咒,歉意道:“是本座失礼。” “仙主客气了。”那名修士躬身回礼,“无妨,无妨的。” 其余几名易容符被打散的修士,脸上也多多少少有伤,并没有什么异常。 彭流的视线终于缓缓落向最后一人。 凤怀月:“……” 跑是没法跑了,因为这位芝麻绿豆事都要亲自过问的越山仙主,已经不嫌累地纡尊走了过来。 阿金赶忙拉起凤怀月,两人一道起身行礼:“仙,仙主。” 彭流并没有看阿金,他伸出手,冷冷道:“交出来。” 凤怀月无计可施,只得将手伸进腰间锦囊,摸了半天,摸出来一样东西,提着一口气轻轻放在了彭流掌心。 第18章 那是他昨日新买的金光罩。 不得不说,高价货确实好,在遭遇了越山仙主一击后,这罩子竟然还在裂痕道道地发挥着作用,试图继续帮凤怀月瞒天过海,只可惜仍旧被识破。彭流看着凤怀月,怀疑道:“阁下为何如此固执地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凤怀月脖子一缩,老实巴交地回答:“回仙主,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这理由显然并不能说服彭流,凤怀月这回倒也自觉,还没等他开口,就主动撤去了附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幻象。阿金在旁边偷眼一瞄,当场倒吸一口冷气,吸到一半又觉得不太礼貌,想憋住,结果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其余人也在好奇地往这边看,凤怀月欲哭无泪:“仙仙仙主我我能能能再……” 彭流一挥衣袖,亲自给他的脑袋笼上一层高阶幻象,将那张红里透黑,络腮胡子上连天下连海,还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丑脸重新挡了个严实。凤怀月松了口气,彭流则是看着眼前这好似马上就要哭出声的脆弱壮汉,难得表露歉意:“失礼了,这金光罩,本座会赔给阁下一个新的。” 凤怀月一边道谢,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左臂缩回广袖中,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截骷髅白臂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场闹剧就此收尾,彭流并未继续追究在座到底是谁没看管好灵火,毕竟众人都刚刚经历过一番激战,劳苦功高,足以抵过。宴罢时分,管事及时送来新的金光罩,凤怀月捏在手中,发现比自己先前买的那个品相更好,便满意地往袖中一塞,又顺手捡起桌上未吃完的一枚灵果,预备回去喂灵火。 “仙师。”阿金可能是心虚自己方才那阵猛咳,于是跟在他身后,没话找话地解释,“我就是……偶感风寒,嗓子不舒服。” “倒也不用这么找借口。”凤怀月揽着他的肩膀,感慨曰,“天生就长成这样,我也不想的。行了,改日有空再叙,你先回家,我这头还有些别的事,就不相陪了。” 阿金还想说什么,凤怀月却已经如一阵风般飘走,还飘得很很快,直直追上前头一人,道:“道友,请留步。” 被他叫住的修士,正是席间白骨森森,满脸伤痕的那一位。他身材魁梧,长相扛揍,修为也肉眼可见地不低。方才他已经接受了一轮其余人的恭维与安慰,此番再度被拦住,还以为对方同样是为了客套几句,交个朋友,结果凤怀月张口却道:“恕在下直言,道友身上那些伤痕,像是鬼煞所为,理应与千丝茧无关。” 修士微微一怔,旋即收了笑容,冷道:“阁下这是何意?千丝茧内,多的是鬼煞。” “千丝茧内鬼煞虽多,但你脖颈白骨处,有一片荧蓝微光,我知道那是哪只鬼煞所为。”凤怀月道,“他绝不在千丝茧内。” 修士果然语塞,半晌后,他无奈道:“我那天在离开千丝茧后,本欲回城,却在暮色晚林中撞见了一只埋伏在那的鬼煞,此等妖邪,人人得而诛之,我自要匡扶正义。谁知那鬼煞修为不低,不仅折了我的剑,还将我半边身体撕扯碎裂。方才我未在席间细说,非有意隐瞒,只因不想于这些无关小事上多做解释,浪费越山仙主的时间,并无任何恶意。” “道友放心,我也没有恶意。”凤怀月摆摆手,“只是我一直在找这只鬼煞,却始终没有线索。” 修士道:“他当时藏于距离南城门十五里的那片林中,但不知道眼下还在不在。那鬼煞凶残狡猾至极,道友还是得多加提防,实在不行,就上报仙督府,多带一些帮手去。” 凤怀月道过谢,离开菡萏台后,直接就奔城南晚林而去。仙督府是不必上报的,这种事,得有多严实就藏多严实。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照明全靠一弯细细牙月,凤怀月放出一把纷飞萤火,踩着枯枝满林子地乱找。他一身白衣流淌,背影纤细,被萤虫环绕时,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林间魅妖被脚步声惊醒,她没有看到他的正脸,只被这玉立仙姿迷得一片荡漾,便悄无声息跟在后头,舔着鲜红的唇,又伸出长长的指甲,刚想要扣扣美男子的肩膀,腕间却传来一阵剧痛—— 阳气没吸到,惨叫声也被扼断在了脖颈间。凤怀月回过头,鬼煞正在将手里已的咽气的魅妖往林子里扔。 “……” 凤怀月叉腰:“我就知道是你。” 鬼煞对他这张新脸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回去之后,看到了你的信。” “我不是说了吗,玩一阵就回庄。”凤怀月坐在树下,“让你不必找。” 鬼煞皱眉:“我不放心你,更何况这里还是彭流的地盘,三百年前——” “我知道,三百年前我招惹了不少桃花债,但又不是用我现在这张脸。”凤怀月道,“你过来。” 鬼煞蹲在他身边,将脸依言凑近,结果猝不及防,突然就窥见了对方易容符下那张黑红凹凸的横肉脸,自然被吓一大跳。凤怀月却乐不可支,继续靠回树干道:“越山仙主只能打散幻象,却定然打不散我这张假脸,你可知道原因?” 鬼煞将信将疑地摇头。 凤怀月得意:“因为我这张脸,货真价实,绝非幻象。”他在耳后摩挲片刻,竟撕下来一整张薄薄的面具,这才露出本来面目,“跟老杨学的。” 老杨是杨家庄里熬制树胶的老师傅,一双手能捏出世间万物,灵巧得很。凤怀月道:“怎么样,没想到吧。我花了足足三个月来做这张面具,这就叫舍简求繁,脸上套脸,最简单的手法,反而往往能骗过最多的人,就算是越山仙主,也一样跳不出这个逻辑。” 鬼煞坐在他旁边:“那你打算在外游荡多久?” 凤怀月敷衍,这种事情,不太好说,花花世界何其热闹,况且我才刚出来。他又道:“我是没什么危险的,有危险的那个,反而是你。” 毕竟鬼煞一族多方为恶,坏事做绝,当中偶尔冒出来这个不作恶的老实煞,也没法敲锣打鼓地满修真界替自己吆喝出一份清白,还是藏着最省事。凤怀月道:“反正你很喜欢杨家庄。”喜欢到在我耳边念叨了三百多年庄里到底有多好,山清水秀巴拉巴拉,总之看起来恨不能扎根住上一辈子,那就你继续住,我继续玩,谁也不耽误。 鬼煞说:“好。” 凤怀月疑惑:“好?我当你要再唠唠叨叨地劝劝我,怎么这回出来还转性了。” 鬼煞道:“我劝不住你,不如不劝。” 这话说得倒也属实,何为修真界寻欢作乐第一人,当年能有本事让他消失于宴席间的,唯有司危,而且也没什么高深的智取谋略,纯粹是靠六合山的那把大锁,缠着链条“哐当”一落,凤怀月就能对着金殿方向骂上个月。 骂得花样百出,也骂得守山小童魂飞魄散,惊恐地想天呐,世间怎么会有人胆敢如此冒犯瞻明仙主?但其实瞻明仙主本人还挺喜欢的,他时常在忙完公务后,特意拐到后山听上一阵,有时还会干脆差人将案几搬进禁闭室,悠然看书。 凤怀月气急败坏,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司危答:“可以讲,但绝不同你讲,坐下,静心。” 凤怀月烦得要死,拎起书册朝他脸上丢,又在扯过笔在书上乱画,吵闹不休地要出去,司危却丝毫不为所动,书页被涂得漆黑也能照看不误。折腾到后来,凤怀月没辙了,捂着嘶哑的嗓子生闷气。 司危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碗莲梗糖水,用玉勺盛了看他。 凤怀月蹲在地上,目不斜视直对前方,张开嘴。 司危低笑,半跪过去,一勺一勺喂他吃,吃完又用指背蹭了蹭那唇边糖水:“今日骂累了?” 凤怀月白眼一翻,懒得理他。 但修真界其余人是不会知道这一切的,大家只会赞颂瞻明仙主雷厉风行,屡屡出手大禁三界奢靡之风,将欢宴取消了一场又一场,幸好,幸好,还是有人能治得住那位恃清江仙主越山仙主而骄的凤怀月,否则他真不知要得意到如何横行。 林子里此时湿气已经很重了。 凤怀月裹紧外衣,道:“那就说好,你先回去。” 鬼煞默默点头,离开杨家庄,他的话也少了许多,看起来有些与世不符的拘谨。 凤怀月当然也知道,自己这种趁朋友出门买药时溜了的行为不太妥,但再不妥,杨家庄也是不能再回去的,实在无趣。他便拉着鬼煞站起来,又塞给他两大把玉币,哄道:“行了,那我们就此别过,你路上千万小心,可别再被哪个修士撞到。” 鬼煞依旧只是点头,他目送他离开后,仍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耳边传来一声笑:“怎么,你还想继续跟着他?” 心事被戳中,鬼煞猛地扭过头,就见说话的人是个红裙小姑娘,她继续嘻嘻笑着,看起来有些刻薄,却又有些童稚未脱的真诚。红翡后退了一步,免得这凶巴巴的鬼煞伤了自己,又道:“你别怕,那位仙师也曾救过我的命,我可不想害他。” 鬼煞阴沉地问:“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就是对他有些好奇。”红翡扯着根草叶,在手里绕着玩,“还有啊,要是你想进城,我有办法,但是你得……喂,喂你放手,懂不懂怜香惜玉啊!” 鬼煞扯着她的后衣领,大步流星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红翡吃惊得很:“你都不问一问我的条件,就要跟我一起进城了?” 鬼煞低头冷冷看着她:“我不和你讲条件,但是你若对他好奇,想找他的麻烦——” 说话间,一根藤蔓已经勒上了少女的脖颈,往后死死收紧。红翡费力地挣扎,脸色涨红道:“你!” 鬼煞蹲下,将她像小鸡仔一样拎起来:“他救了你,我不杀你,但你记住,你该死。” 红翡抓紧时间呼吸着空气,心有余悸道:“你……早知道你是个疯子,我就不来招惹了,我,我现在后悔了,你放过我,行吗?” 鬼煞道:“不行,带我进城。” “可是,”红翡被他强行拉着,走得跌跌撞撞,“我看你方才在那位仙师面前,明明就老实得很,你怎么装……咳,咳咳咳,饶……命……我不说了,再不说了。” 白雾遮住了整片树林,直到清晨时分,方才被阳光费力地穿透。 清江仙主御剑而行,风尘仆仆落在纵星谷内,也来不及喝一杯水,便急忙扯住司危问:“阿鸾当真醒……阿鸾?” 他看着从门里慢慢走进来的旧友,心里涌上巨大喜悦,连声音都有些哆嗦:“阿鸾?” 对方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站在原地看着他,眼里也无光彩,就是个……偶人,精巧的,有那么一点残魂的,会自己走路的偶人。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司危就算再本领滔天,将他自己削成骷髅,也拼不出另一个活人。 三百年执念,这样的结果,说不上不好,但也确实算不得好,夹杂有几分荒诞与悲凉。司危道:“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余回附和,是好。 司危又道:“山谷的确不错,不过阿鸾不喜欢。” 余回:“……” 这就开始了是吧! 第19章 纵星谷内,各色名贵锦缎悬挂如飞瀑,它们折射出不同的光线,正在月与风下轻盈飞舞。此般奢靡场景在几百年前的月川谷曾无数次上演过,那时的凤怀月正当年少,整个人是何其鲜活自由,游尽四海醉于天地,快乐得无拘无束。 而现在,他也在看那些锦缎,却无论如何地不肯再踏上去了——当说不说,在与司危对着干这件事上,倒是与先前的性格一模一样。 余回继续劝,也未必就是阿鸾不喜欢这里,你得让他适应适应,至少适应个十天吧,十天,就十天! 司危不悦:“为什么要十天,你又在搞什么鬼?” 余回先是语塞,然后就开始骂骂咧咧,因为你当年发疯犯病不许任何人提,外头已经对阿鸾的名字讳莫如深三百年,结果呢,你先是收魂割肉地重新捏了一个他,现在还要堂而皇之带出门,修真界其余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啊,他们难道不会害怕吗?你们能不能稍微给我一点准备时间,能不能? 司危道:“能。” 已经准备好了一百句话来回击的余回:“……谢谢。” 鲁班城内,凤怀月仍在揣着小白到处闲逛,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另一个自己。阿金这天替孩子付清诊金后,兜里还剩三枚玉币,出医馆正好碰到无所事事的凤怀月,便硬要请他吃饭。 “饭不必吃,但我也正有事要找你。”凤怀月揽过他的肩膀,伸手往对面一指,“上次没去成的这家戏楼,我听说他们今晚要演一场新的大戏,火爆极了,一座难求。” 对于这种插队倒卖的活,阿金自然熟得很,他满口答应,没多久不仅顺利搞来两张票,位置还极好,四周戏台高低错落,东南西北都能看到表演。戏是申时开场,未时刚过,戏楼里就已经坐满了人,大家按捺不住激动之情,纷纷猜测着这出号称“打磨了整整三百年”的大戏,到底会有多么的隆重与精彩。 凤怀月也期待,不过不是期待情节,而是期待热闹,他千真万确迷恋着眼下这份喜庆喧嚣。阿金还专门买来鲜花甜酒,万事皆备,台上好戏也恰开场。乐师弹指拨出潺潺流水,声音空灵而雅,凤怀月端起酒杯,正准备仔细品味,人群里却爆发出一阵惊呼—— 不惊不行,因为登场的两名戏中人,一个黑衣玄冠形容冷峻,一个白衣玉带神采飞扬,这……这傻子也能看出来,扮相不就是当年的司危与凤怀月? 凤怀月一口甜酒全部呛进气管,咳得泪眼婆娑,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是这场戏的一部分。而旁边的阿金,也与其余观众一样瞠目结舌,不瞠不行,因为平日里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怎么突然就这么声势浩大地出现在了戏台上,这……戏楼老板疯了吧,肯定是疯了! 甚至有人想当场跑路,因为感觉瞻明仙主下一刻就要来拆房。 关键时刻,幸亏彭氏的弟子及时出现维持秩序,大家才继续惊疑未定地坐了回去。这场骚乱并没有影响台上的大戏,此时情节已经进展到了司危将凤怀月从枯骨凶妖手中救出,并且用结界锁住了整座枯爪城。 凤怀月眼睁睁看着台上的司危给自己疗伤,一边疗,一边飞花如雨落,场景美丽极了。这一幕其实是清江仙主的设计,因为有关于司危与凤怀月的故事虽然精彩,但这种精彩,并不是能搬上台的那种精彩,所以只能用一幕又一幕的幻术来充数。 花瓣就这么在戏台一直飘过三百年。 三百年后,凤怀月终于悠悠醒转,但或许是因为伤重,又或许是因为魂缺,总之他竟性格大变,不吵不闹不说话,成日里就直挺挺站着,站在司危身侧,像一尊漂亮木讷的傀儡美人。 彭氏高价雇来的戏托在台下演绎何为深受感动,他们抱头哭成一片,凤公子,你命好苦! 就坐在他们一桌开外的凤公子本人则是持续沉浸在绵绵不绝的震惊中,不懂这出戏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总不能是修真界真讨厌我到这种地步,死了不仅要强行复活,复活了还必须得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傻子形象吧? 于是怒而谴责:“这般胡编乱造,仙督府也不管一管!” 阿金答他,仙督府八成是不会管的,否则越山仙主不会专门派弟子前来帮忙。 凤怀月:“……” 怎么回事,不是说那位越山仙主很爱我。 而在戏楼隔壁,百八十号人还在苦苦排队,摩拳擦掌准备抢购明日同一场戏的票,可以预见的,这条队伍定然会越来越长,因为纵观修真界,有谁会拒绝亲眼看看第一美人呢?哪怕那只是靠幻术捏出来的脸,哪怕只有七八分相像,也足以值回票价。 城里整整轰动了九天。 第十天傍晚,阿金又兴冲冲地跑过来,神秘道:“仙师!” 凤怀月抬手一挡:“别说,没心情。” 阿金乐,硬挤到他身边坐:“仙师不喜欢那场幻术戏,以后就不会在鲁班城里看到了,今天是他们演的最后一场。” “嗯?”凤怀月问,“他们终于良心发现了?” “什么良心发现?与良心无关。”阿金道,“是因为太过火爆,所以要去别的地方继续演,我听说已经敲定了一十八座大城,接下来还会有更多,估计将来会走遍修真界。” 凤怀月:“……” 这世界究竟与我有什么仇什么怨。 “但我不是来说这个的。”阿金邀功,“仙师先前不是一直在打听瞻明仙主吗?我有一个朋友,是在彭府里做事的,他说明日越山仙主会在超然亭设宴,宴请八方宾客,当中就有瞻明仙主,而且,而且瞻明仙主好像还会带着凤公子。” 凤怀月再度怀疑自己聋了。 “带着谁?” “凤公子,就是那个,鸾。” 那个鸾,是修真界独一份的鸾。但问题是,凤怀月莫名其妙,我不就在这里? 阿金也看出了他的迷惑,便解释道:“不过这个说法只是传闻,也有可能是最近大家幻术戏看多了,分不清台上与台下,但总之瞻明仙主是一定会去的。我跟这位朋友讲了仙师在千丝茧中助我的事,他也很欣赏仙师,便说明日能挤出一个位置。” 凤怀月问:“宴席的位置?” 阿金干笑:“那肯定没有,他就是个小管事,哪有本事增设宴席空位。是围观的空位,虽只能远远站着,但他也得费好一番功夫,仙师你想……想去看吗?” 看,为何不看,看一看那那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刻薄嘴脸,三百年前训自己,三百年后还要再将自己扮成傻子全修真界巡回,简直岂有此理。 凤怀月一拍桌子:“好!” 气势之凶悍,将阿金吓了一大跳。 超然亭位于彭府后山,高而陡峭,绝壁参天。这天一大早,阿金的朋友就接上了凤怀月,一路千叮咛万嘱咐,只能看不能高声喊,千万不能惊动宾主。 凤怀月不解:“我为何要高声喊?” 对方道:“听阿金说,仙师十分仰慕瞻明仙主,我这不是怕仙师一个激动情绪失控。好了,位置就在前头。” 凤怀月被安排到了一块巨石后,隐蔽程度和做贼有一比,又晒又累不说,还要背一个“十分仰慕瞻明仙主”的名头,他简直嫌弃得要死,待对方走后,先给自己铺了一张小垫子,又用两张符咒挡住日光,方才觉得舒服了些。 如此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山中方才有了动静。 点点繁花如雨飘落,这是几百年前凤怀月最喜欢的排场,现在的他也很喜欢,伸手去接花瓣玩,又伸长脖子往对面看。客人确实多,并且每一个都是锦衣华服,形貌昳丽,他们浩浩荡荡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像一蓬又一蓬华美的云。 凤怀月远远看着这份不属于自己的热闹,没觉得心酸,反而想跟着笑,他莫名就很喜欢隔着山谷的那群宾客——倒也正常,因为今天所有的受邀者,的确也是余回按照凤怀月当年的喜好,一个一个精心挑的。 待所有人都落座后,又过了一阵,司危方才姗姗来迟。 凤怀月啧啧摇头,就知道你这个人吃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不如换我……我? 待看清被司危带在身边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后,凤怀月简直当场五雷轰顶,他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自己,可…… 宾客们或许是因为已经提前知晓,倒并未表现得多惊讶,纷纷站起来打招呼。凤怀月眼睁睁看着那个僵硬的自己古怪地走路,古怪地点头,古怪地入座,简直要毛骨悚然,而更令他惊悚的,在开席之后,对方竟然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两道无神的目光穿透花海,直勾勾地落入自己眼底。 凤怀月倒吸一口冷气,这鬼地方谁爱待谁待。他将符咒一收,站起来就想走人,小白却从锦囊中溜了出来,乘风就要向着宴席的方向飘! “喂!”凤怀月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小白却又拧巴着要飘走。它闹腾起来,是真的闹腾,完全继承了当年司危的那份无理取闹,嗷嗷呜呜地就要跑。凤怀月暗自叫苦,连用十几道符咒将它逼入一处死角,自己则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总算将这倒霉儿子一把攥住。 “呼。”他坐在地上教训它,“下回再这么闹,当心我喂你吃黄连拌辣椒。” 小白蜷成一团,战战兢兢不敢动。 “……行了,逗你的。”凤怀月用指背蹭了蹭它,又心软,“回去买果子给你吃。” 小白并没有没果子安抚到,甚至还缩得更小了,凤怀月也顾不得多问,低头想将它装进锦囊,却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 这里没有阳光。 而且只有自己坐的这一块地方没有阳光。 一个人的影子正严严实实地笼着自己。 他心跳一滞,缓慢地回过身—— 然后便看见了司危的脸。 20、第20章(好清脆的一个巴掌。...) 凤怀月不由一阵脊背发寒。比起司危,更令他不适的其实是正站在司危身边的,那个僵硬而又古怪的"自己",对方表情木讷,眼神空洞,皮肤白得不见一丁点血色,穿一身宽大奢华的云锦宽袍,衣摆被风吹起时,如一片香腻冰冷的蝶翼,直扇得他胃里一阵翻涌,撑在地上的手指也蜷缩着,深深抠进泥地。偶人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微微俯下身,陡然浓烈的花香使得凤怀月愈发脏腑抽挛,也顾不得许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离远一些,却忽然被一阵寒凉飓风重重锁住脖颈。 "咳!"他费力地抬起头,剧痛使他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只能依稀辨认出那双眼睛,冰冷的,与梦境中截然不同,毫无温情可言,只像一只失控的野兽,充满令人胆寒的残虐。 司危没有理会身后正大呼小叫赶来的余回,他面色阴沉,强迫凤怀月转过身去,单手一掌,灵力霎时如利刃剔过那道细韧背骨,须臾,竟从中硬生生剜出一块沾着血的,透白的玉。 他松开手,凤怀月立刻浑身瘫软地跪倒在地,里衣被虚汗打得透湿。从撞上司危的双眼到现在,不过短短一瞬,他却已经被对方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期间经历简直像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但痛却是千真万确存在于现实中的,血渍从他背上缓缓铺展洇开,也像一对蝶翼,红的,鲜红,与眼前那抹纯白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何为修真界最令人胆寒的**,他现在才算有了真切体会。 "你又犯什么病!"余回赶到之后,低声呵斥司危,急忙将他拉到一边。彭流是在菡萏台宴席上见过凤怀月的,虽不知对方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但眼见他已经 满背是血,也无暇多问,只抬掌送过去一道灵气,替人短暂封住伤口。 余回夺过司危手中白玉:"疯了吧,哪怕他真是十恶不赦之徒,你就这么当着百十来号人的面动用私刑?不要太嚣张!" 司危冷冷道:"这是阿鸾的东西。" 余回闻言一愣,低头一看掌心之物,玉髓白而润,隐约透出凤凰纹路,确实是当初凤怀月用心头血点出来的灵物,只是形状变了,被磨得更小更细,看起来像是一截白色骨头。 世间的确是有这么一种治疗手法,以灵玉来修补修士们碎裂的灵骨,但又因为此类灵玉实在太过罕见,所以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医馆里,大夫们往往也会取他人之骨来完成手术,至于"他人"是何人,他们有的重病濒死,有的自愿放弃修为,总之都用不到灵骨,倒不如剔了,替家人、替自己换一笔巨款,至于其他更为血腥的获取途径,说出来,是能将幼童吓出病的程度。 司危神情漠然:"他的灵骨,可不止只有这一处修补。" 他的确不知道,当初浑浑噩噩躺在床上,睁眼天亮闭眼天黑,噩梦与现实搅和在一起,只觉得周身如被雷击,呼吸一口都是疼的,哪里还能分得清骨头碎了几块,又被补了几块。 事到如今,他实在没力气再去编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但幸好当年那个自己也算是帮了眼下这个自己一回。余回转身对司危道:"当初阿鸾哪里会将这些东西当宝贝,哪怕是用心头血亲自点出来的,也是玩两天就扔,那些偷他捡他私物去黑市倒卖的贼人,难道还少吗?你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要抽了人家的骨头。" 彭流接过玉骨,重新替凤怀月补了回去,过程中他微微有一停顿,眉宇间挂上疑虑,却也没多言。 背上剧痛得以缓解,凤怀月整个人依旧在打着寒颤,他现在只有掌心那一点暖意可依赖,便不由自主地握紧再握紧,灵火被他捏得溢出指缝,却没有任何挣扎,反倒温柔地包裹了过来。 彭流问:"这是我们丢失的灵焰,为何会在你这里?" 凤怀月将手背到身后,缓了半天,方才道:"它是自己藏到我身上的。" "许是因为你的灵骨内有阿鸾的气息。"彭流又看了眼司危身边的"阿鸾",方才在开席之后,他突然就站起来,一言不发要朝着这儿走,应该也是感应到了相同的灵气。 余回伸手想要将灵焰接过来,但小白哪里又肯,"嗖"一下就飘入了凤怀月的衣襟内,颇有几分连滚带爬的架势。这小东西的脾气,众人都是见过的,不比司危正常多少,发起疯来无人能控制。考虑到眼下还有百余宾客在另一头干巴巴等着,彭流便退让一步:"我先差弟子送阁下去医馆休息。" 凤怀月也想尽快离开这倒霉地方,虚虚一点头,转身想走,那偶人却也跟着挪动两步,伸手去触他的指尖。 司危一把将人拽回自己身边:"阿鸾!" 凤怀月再度汗**倒立,也不短是因为司危的声音,还是因为方才短暂触碰间,从自己内心深处突然翻涌而起的诡异错觉一-那似乎当真是另一个自己。 不是靠邪术堆积制造的傀儡,而是千真万确被禁锢的,急于挣脱的,另一个自己。 彭氏的弟子将一头雾水的凤怀月带离了这座山。 "他确实古怪。"彭流道,"罢了,我会让弟子暂时看管住他。先去赴宴,否则将宾客晾在山中,保不准哪张嘴又要添油加醋去生事。"转头看到司危,也是一肚子火,骂道,"这里不是枯爪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下回发疯之前,能不能至少先看看场合?" 司危听而不闻,拉起偶人的手想走,下一刻-- 司危震惊万分,余回与彭流也懵在原地,因为他们哪怕在三百年前,也是没见识过这种大场面的。现场一片寂静,半晌,余回方才出来打圆场:"咳,我说--" "阿鸾。"司危急急握着偶人的肩膀,眼底血红,"你再打我一下。" 偶人却已经又恢复了先前的木讷,不理任何人,继续朝着宴席间走去,司危寸步不离跟在他身侧。待两人走远后,余回忧心忡忡道:"你有没有觉得,他比三百年前更疯了,像是真的在枯爪城里憋出了脑疾。" 三百年前有飞贼不知天高地厚,偷了凤怀月半园子的奇花异草,也仅仅被罚去挖了一年矿。现在呢,方才那名修士只不过是错买了一块玉,他就要将人家的骨头挖出来看个究竟,实在是...余回继续道:"那修士不计较倒也罢了,倘若计较起来,他以为天下就没人能治得住他吗?" 彭流道:"不过那修士也是个野路子,我方才在替他疗伤时,发现每一块灵骨竟都被换过,气息混杂污浊,其中有一块还带着煞气,司危不喜,也是正常。" 余回听得不可思议:"每一块?他是如何将自己弄得灵骨粉碎,还能活下来的?"也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他原本的灵骨其实没碎,但资质不足难以突破,所以索性全部换掉,这种事虽然耗时耗力,过程中随时都有殒命的风险,但一旦成功,获益也不小。"彭流道,"他前阵子刚去过千丝茧斩妖。" 余回摇头:"荒谬,看来你我真得管管那些邪门歪道的医馆,这事由我来做,你就多费心看着些司危,若看不住,便只有一五一十上禀仙尊,让他受罚,总比看他疯魔要强,又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也能指望阿鸾能活过来,替他补全脑子。" "那只是个偶人。" "是,我也就顺口一说。"余回叹了口气,"谁让能管得住他的,只有阿鸾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也向着山中走去。这场宴席与流行于城中的幻术大戏一样,都是为了能让凤怀月的现世显得更加合理,宾客多为昔年旧友。当年他们在得知凤怀月的死讯后,都大为悲痛,后来每逢清明总少不了祭奠,这三百年间,光纸钱就不知道烧了多少,哪怕清楚对方已经魂飞魄散,至少也能于火光中寄托一份念想。 谁曾想,烧着烧着,突然就将人给烧活了。 在初听到消息时,大家或是震惊,或是不信,或是半惊半信,但总的来说,还是欣喜若狂的情绪要占大多数的,几乎所有人在收到请柬的当天,就动身不远千里**地赶来鲁班城。 结果真的见到了凤怀月。 可又不是记忆中的凤怀月。 记忆中的凤怀月,名冠三界,又风流又活泼,行起酒令来会将整片林子的鸟雀都惊飞,拎一把酒壶,就能摇摇晃晃从第一桌喝到最后一桌,是何其生动鲜活,与眼下这个......相同的也唯有一张脸了。 众人皆是唏嘘,只当他确实伤重伤了脑子。 也罢,命能回来,已是万幸。 这场酒宴在一片沉闷中散场,天色也暗了。 城中客栈,凤怀月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一大葫芦滋补药"吨吨吨"地喝。彭氏医馆的大夫或许是得了彭流吩咐,总之对他极为上心,免费治病不说,药都是给开最好的,看完诊后用轿子将人送回客栈,后头还要跟三驾马车,拉满各色补品。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旁悄悄溜走,顺手一摸,又像猴子一般地翻墙上瓦,她在城中穿梭来回,最终钻进一处破破烂烂的小院内,将手中的东西一丢:"给你,最好的补品!" 鬼煞伸手接住:"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呢?" 红翡答:"他好像受伤了。" 而且也不知那傀儡是用什么东西捏的,非木非玉非金非土,想起对方的白腻皮肤,凤怀月再度有些五脏六腑抽搐,他实在没法接受自己的魂魄就这么被寄托在了那具不知来由的诡异肉身上,还被迫一天到晚跟在司危身后,怎么想怎么惨,得想个办法尽快将其收回来。 鬼煞低头森森地看着她:"我去客栈,你也得去客栈。" 小白在他掌心扭曲成麻花,然后往前一飘,晃悠悠停在了一个千丝茧前。 她说得风风火火,跑得也风风火火,一转眼就没了影子。 红翡一翻白眼:"是是是,我是要收钱的。" "哪个?"他阴沉地问。 红翡拉着他飞速地跑,跑得凤怀月连连咳嗽,又感慨了一番年轻人体力就是好。背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动作间如被利刃重新划开,也不知有没有血再流出来。他停下来反手去摸,红翡却嫌弃道:"慢**,上来!" "我们要去哪?" 尖锐的小孩笑声霎时在他耳边此起彼伏-- "谁要敲你竹杠了?那天在天工坊中,我瞒而不报,难道就不能是真的想帮你?" 他仰面一躺,看着天边惨淡的月,开始思考自己这到底算是幸运还是倒霉。说是幸运,现在却连客栈都没法住,只能露宿野林子,说是倒霉吧,可好像又有那么一点能补全魂魄的指望。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他忽然就觉得一阵汗**倒竖。 凤怀月却摇头,不肯走。 "我为什么要去,我都已经把情报告诉你了,你就不能自己......好了好了,别走了,我同你说实话!"红翡使出吃奶的劲挣脱他,认输道,"那客栈外现在守着许多 凤怀月四下一看:"这里处处都是千丝茧。" "我不傻。"但是我的魂还在这里。凤怀月清楚,自己一旦离开,哪怕是换一张脸再回来,也很难再靠近那具偶人了。他看出了今日彭流眼中的疑虑,知道对方定然还会再审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机会,但至少得试了才知道。 "我若是**,你岂不是会错失一个敲竹杠的好机会?"凤怀月将桌上果盘推了推,再度摆出烦人长辈的口吻,"吃吧,小姑娘多吃点水果,以后才能长得水灵。" "去客栈里。"鬼煞双手几乎要攥碎她的肩膀,"我进不去,但我知道,你能进去红翡疼得倒吸冷气:"好好好,我去,你先放开我!" "看吧,我没骗你。"红翡道,"彭氏可不好惹,你再在这鲁班城里待下去,怕是要吃亏,还是快点跑吧,我知道一条路,能帮你跑,咱们今晚就跑。" "上哪......哎?"凤风怀月没有一点防备地被她甩上了背。 凤怀月皱眉,站在窗边一看,不远处果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难不成自己丢在枯爪城中的那部分魂魄其实并未随**被焚毁,而是由司危收了起来? 鬼煞单手拎住她,扯着就往外走。 "红翡反着跨坐在椅子上,道,"今天我也是来帮你的,你得罪了彭氏,可有想过下一步的计划?" "嘻嘻,穿新衣,吃喜宴!" 凤怀月知道这小丫头嘴里没实话,但或许是因为中午刚被血淋淋地抽过骨头,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他也觉得该躲还是得躲,便道:"也行。" ...... 有人正在朝这边走。 鬼煞猛地站起来:"什么?" 红翡带着他,从来时老路顺利离开了客栈。 凤怀月在客栈里拍着"咣当"作响的肚子,将其余补品全部丢进乾坤袋中。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是非之地,但白日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所感应到的那份熟悉,又实在令他很难不多想。 白日山间熟悉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夜风呼啸盘旋,穿过石缝,发出哀号一般的可怖声响。 红翡故意气他,又抓了第四个果子,从门缝里挤出去,口中嘟囔着黑市上学来的脏话,真不知道这些狗男人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难对付,先前黑市上那些蠢货,不都是任由自己拿捏?她走到街上,不甘心此行毫无收获,本想随便从路人身上摸点油水,抬头却瞥见远处一道影子,顿时一惊-- 凤怀月回头:"你可不像是这么好心的人。" 且不说这种几乎不可能的事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但收都收了,难道不该找个漂亮的透明瓶子将那些魂魄碎片装起来,然后放在宝石里也好,放在花丛间也好,每逢清明再烧点纸,祭点酒,聊两句,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故事吧?造一个傀儡算怎么回事。 "你没得罪,那彭氏的弟子为什么会守在客栈外?他们将你送回来后就没再走,总不能是在守着别人。" 乌鸦越飞越近,而就在对方即将步出深林的前一刻,凤怀月果断咬牙撞进了一个千丝茧。 风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司危站在**潮湿的草叶上,看着眼前几个浮动的茧,看了许久,然后弯下腰,从一片闪烁的萤火里,用两根手指钳出了一团试图冒充萤火的火苗。 "他好像受伤了。"红翡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伤得很重很重,被彭氏医馆的人抬回了客栈,这些补品也是他们备给他的。" 司危把它握回手中,也大步跨进茧壳。 "喂,快点跑!"她气喘吁吁地撞进屋。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司危的确是在朝这处客栈走,但凶不凶,要**,则全是红翡的添油加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将人藏在自己窝里再说,否则他若真的被瞻明仙主杀了,那鬼煞一怒之下,再也不管自己了呢? "与千丝茧没关系,我在这里有个洞。"红翡拨开一片枯草,"你先躲着吧,千万别出来,我回城打探消息,明天再来同你说。要是没事,你就回去,要是有事,你就跑。" 凤怀月替自己收拾出一个舒服的干草窝,坐在上头摸了摸背部伤口,幸好,并没有裂开。他是真的不清楚原来自己的灵骨中还镶了一块玉,只知道自打醒来那天起,这一块就没舒服过,不分时节地酸胀麻痛,像是有许多相互不对付的虫子在发疯啃咬,又浑噩又痛苦,比庄子里风湿的大娘还不如。 凤怀月教育:"你一口气吃了我三个果子,怎么也不见嘴甜一些?" 红翡气得跺脚,却又不敢对他怎么样,更不敢将鬼煞的事说出来,最后只能咬牙骂道:"活该你被彭氏的人抓去受刑,小心被关在地牢里剔骨扒皮!" 已经爬上床的凤怀月莫名其妙,你怎么又来了,我跑什么? 凤怀月一边给灵焰喂果子,一边自己也啃了一口,盘算着要怎么偷魂,结果却盘算来了红翡。对方从门缝里溜进来,看了一眼他,撇嘴道:"原来你伤得并不重啊,我还当快**呢。" 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后,凤怀月更不愿暴露身份,因为就算是传闻中深爱自己无法自拔的彭流与余回,居然也能对着那具偶人温情脉脉,丝毫不觉有哪里不对,实在变态得很,三个仙主凑不出一个正常脑子,修真界也是惨。 但其实这笔买卖还真无所谓收不收钱。她被鬼煞强行喂了**,现在算是彻底沦为对方手里一只野狗,每天都得被他驱使,这唯唯诺诺的鬼日子可不是红翡姑奶奶的作风,她想,既然对方那么关心眼前这个修士,那不如自己将他带出城,藏起来,也好去谈条件要解药。 凤怀月反问:"我何时得罪了彭氏?" "出城!" 乌鸦在林间飞腾而起,呼啦啦翅膀扇成一片。 飞贼的步速,与风有一比。红翡扛着人一路跑出城,然后往地上一放:"就是这里。" 彭氏的弟子,去不得,但......但他也是真的受伤了,我亲眼看到的,伤重不重不知道,你也别让我去医馆里打听,我进不去那种高级地方!" "喂,喂!你拉**什么!"红翡受惊挣扎,"放手!" "瞻明仙主,瞻明仙主正在朝客栈的方向来。"红翡道,"他看起来凶巴巴的,别是来杀你的,算了,你先起来!那可是瞻明仙主,他要是来杀你,你不跑,不是傻吗?他要是不杀你,那他也不会知道你跑了,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红翡急了:"为什么,你是傻的吗,犯了事不跑路?" 比起妖邪,他更不想面对那个毫无道理可讲的,残暴的疯子。 凤怀月知道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她一边说,一边溜溜转动眼珠子看着对方,继续道:"我发誓没骗你,你若不信,就自己去客栈看,看完了,你干脆就带着他离开鲁班城吧。对了,在你走之前,记得把解药给我。" 21、第21章(凤怀月:情债好多!...) 一群孩童唱着稚嫩的歌谣,笑嘻嘻地在村子里你追我闹,他们个个眉目清秀,长得可爱极了。凤怀月随手拦住一个,问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啊,这里是双喜村。"孩童争先恐后地回答他,又奇怪道,"喜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客人怎么还穿得这么破旧?还是快点换一套新衣服吧,不然主人家生气了,你就会遭殃。" 孩童们捂嘴偷笑,小手纷纷伸过来扯住他的衣摆,蹦蹦跳跳将人领到村口一处旧房外,往窗前重重一推,道:"客人自己看呀,看了就知道。" 窗户大敞着,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有一名老妇坐在椅上,枯木般的双手直直摊平在桌面,正被两根粗壮铁钉穿透掌心,桌上干涸凝固着大片乌黑血迹,看起来已经有了年头。而在她对面,还站着一名高壮魁梧的男子,手里提着一把铁锤,只歇了片刻,便又抡圆了朝着桌上砸去。 凤怀月总算明白了方才夹杂在童谣中的古怪声响是来自何处。 看着那双血肉模糊的手,他后背泛上一阵恶寒,考虑到自己脊骨新伤未愈,实在没有必要再坐着被这威猛壮汉捶手,于是果断从乾坤袋中掏出了一件新的体面衣裳,正所谓君子能屈能伸。刚刚换好,绿色的四**轿也恰到村口,轿夫穿得并不像轿夫,更像是阔气贵公子,他们的容貌也极好看,眉如远山眼如月,笑起来一个赛一个俊俏。 凤怀月却莫名就有些别扭,但具体哪里别扭,一时片刻又说不出。 轿夫掀开车帘,弯腰恭敬相邀。凤怀月配合地坐了上去,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何处?" "去赴我家主人的喜宴。"轿夫朗声回答,"客人且坐稳了!" 他们齐齐起轿,步伐轻盈如云,很快就离开了阴沉沉的双喜村。凤怀月掀开轿帘往外看,平心而论,倘若方才没有听到诡异的童谣,没有看到血淋淋的老妇,那这个千丝茧内的一草一木,还是很顺眼的,花如海影如浪,路上走的行人无论男女,都是容貌丰美。一群女子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笑着看轿子里的凤怀月,嗓音娇嗔婉转,说出的话却古怪得很。 "主人的喜宴还是开不得,这张脸啊,过不去小苏河。" 凤怀月伸出脑袋好事地问:"我为何过不去?" 女子用指尖点点自己的脸,又隔空点点凤怀月的脸:"因为你与先前那些客人,长得区别不大呀,他们可都**,所以你也会死。" 先前那些客人,凤怀月坐回轿中琢磨,应该是在说同自己一样进来斩妖的修士,修士们自然是各人有各人的长相,可何为区别不大?除去极端丑的与极端美的,其余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普通人罢了,普通人渡不过小苏河,那什么人才能渡? 他想了一会儿,又掀开帘子问轿夫:"距离小苏河还有多远?" 按照这四人健步如飞的抬法,两里地可走不了太久。凤怀月看向轿外,道旁的男男女女也在看着他,纷纷笑着打趣:"又来一个送死的丑八怪。" 凤怀月问:"丑就得死?" 人们回答:"是呀,丑就得死。" 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有人手中拎着酒壶,有人手里捏着团扇,还有坐在地上抚琴的,抬头皆是一张美丽精致的脸。凤怀月的视线从他们的五官飞速掠过,试图总结出一些相似点。轿夫们的脚步也在逐步加快,一条宽广大河,已经逐渐在不远处显露出了白色的影子。 河中浪花滔天。 "贵客下轿!" 终于抵达目的地,轿子被放了下来。 "贵客下轿!" 见轿子里迟迟没有动静,轿夫又扯起嗓子叫了一回。 凤怀月定了定神,弯腰从轿中走出。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穿着红色喜服的管家正站在岸边,他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这位新客的脸。他身上裹着浓厚的煞气,手中提了把鬼头长刀,目光阴森。凤怀月不动声色与他对视,问:"如何,我能去赴宴吗?" 管家瞪大眼珠子,转着圈打量他,打量了许久,突然转身高声喜道:"来人,渡贵客过河!" 一艘大船"哗啦啦"地驶了过来,桅杆上挂着一串或白或黄的骷髅,那些应该就是惨死的修士们,因为长得不够像自己,所以被管家砍了脑袋。 是的,长得不够像自己。 从轿夫,到路边的女子,再到其余路人,所有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人,五官都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眉毛也好嘴巴也好,甚至就连双喜村里的孩童,也有与自己一样的眼睛。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凤怀月也就想通了方才在见到四个轿夫时,那股诡异别扭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因为自己的眉眼口鼻被拆开,分别贴到了不同人的脸上。 大船破浪而行。凤怀月坐在甲板上,试图从匮乏的记忆里拨出一点往事,比如说自己当初在迷晕了越山仙主与清江仙主的同时,还有没有顺便把媚眼抛给什么别的凶残妖邪,以至于对方念念不忘三百年,就连造一条破船,也必须得是长得像自己才能坐。 情债一路从现世惹到千丝茧,凤怀月对当年的自己肃然起敬。 是个人物。 ...... 鲁班城内。 彭流摇头:"感应不到,理应是进了千丝茧。" 彭流道:"我看还是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脑子吧。" 司危道:"本座不要这顶小轿子。" "啊!"孩童们惨叫一片,很快就被灵焰烧成灰烬。 ...... 疯的劲还不小,比蓬莱山那群呲着獠牙的灵兽更护食,简直恨不能将心上人十二个时辰锁在身边,亲手锦衣玉食地养着,旁人多看一眼他都要犯病。余回道:"你仔细想想,倘若换成当年那个阿鸾,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拘束?只怕半天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不让他走,与要他的命有何区别。" 余回敷衍一句,拿着梳子继续给坐在桌边的"凤怀月"梳头发:"阿鸾当年可没这么乖,仔细想想,倒也不错。" 四个血呼刺啦的轿夫就这么抬着这尊大神,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双喜村。 "烧干净,别碍我的眼。" 小白在他胸口滚了一滚,从衣襟里不甘不愿地探出一点火苗,它原本不想帮亲爹这个忙,但是当看到那些小妖怪的长相时,却"嘭"一下拔高一尺,"呼"就飘了出去! 彭流拒绝:"算了,他就继续这么病着吧。" 彭流道:"要这么说,也有道理。" 轿夫们不敢忤逆,命也不要地狂奔回村尾,扛来一顶鲜红的无顶新轿。 司危看着众人,缓缓抬起胳膊,小白在他掌心被灼得左右难安,内里一颗焰心更是闪闪发光,如太阳般越来越亮,直到最后快要憋不住**了,方才被爹一把丢了出去。 司危道:"抬来。" 纯白色的火光像一道有形的风,自红轿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呼啸平铺席卷。 管家拖着鬼头刀走了过来,他看着鲜血淋漓的红轿,显然大为惊愕! 路人们根本躲闪不及,被打得人仰马翻,他们捂住脸,跌跌撞撞爬到水塘边去看,而后便尖叫的尖叫,痛哭的痛哭,轿夫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好不容易到了小苏河边,将轿子一扔就跑。 毕竟阿鸾是在见到那名修士后,方才有了一点类似于活人的反应,会主动走路,主动伸手,以及主动扇响亮清脆的巴掌。无论是因为白玉灵骨也好,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旁人肯定做不到。 "穿黑衣,就得死!" 所以瞻明仙主要是还想挨巴掌,就必须得将那名修士带出来。 "快换,快换呀!" 余回将偶人的头发簪好,又道:"这也就是阿鸾的残魂眼下无知无觉,能由着折腾,否则......罢,他进了千丝茧也好,多在里头待几天,顺便也让阿鸾透透气。" "呕......"有路人蹲在地上吐了出来。 "接贵客上轿!" 司危坐上去,冷冰冰道:"走!" 余回道,"他不会让那名修士死在妖邪手里。" 彭流问:"详细解释一下,''不错''的点在哪里?" 也是四名绿衣轿夫。司危视线扫过眼前四张脸,阴郁道:"不知死活!" "轰!" 反正阿鸾手劲也不大,理应扇不出什么毛病。 轿夫战战兢兢,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失去了好看的脸皮,他们露出原本的普通面目,被鲜血浸透后,显得有几分恐怖和狰狞。 沿途当然也是有路人围观的,但他们这回等来的却不是绿轿,而是红轿。而比红轿更加惊悚的,则是抬着轿子的血人。各个头发凌乱,眼睛口鼻都结着血痂,背也佝偻着,哪里还有平日里的风流模样。 绿色的轿子停在村口。 司危眼神微微往下一瞥,不悦问道:"怎么,还要我亲手捉了喂给你?" 彭流思而不解:"你说他这算什么爱好,要不要找个大夫看一下?" "放心吧。 余回答:"点就在于另一个现在疯了。" 余回提议:"不如下回你也扇他一巴掌试试,要还是能扇出一脸欣喜若狂,确实是得看看。" "接贵客上......啊!"轿夫们见他没有反应,正欲强行上前将人塞进去,脸上却突然一阵剧痛,血从脑顶如暴雨灌下,他们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痛苦地翻滚着。司危将手中四张脸皮随意丢在泥中,这才吩咐:"站起来。" 轿夫们不敢言语,这......这轿子还小吗?但看着落在草丛里的,自己的脸,却又不敢反驳,半晌,方才有一人结结巴巴道:"大轿,是接新娘用的。" 彭流问:"但那名失踪的修士倘若也在同一个千丝茧中呢?" 司危问他:"船呢?" 司危在进入千丝茧后,也被孩童引去看了那满手鲜血的可怜老妪,他们同样叽叽喳喳地催促着新客快去换上最好看的新衣服,好参加喜宴。见司危站着不动,索性自己采来花扯了草,闹着要往他头上插。 "方才那位客人,都乖乖换了新衣服,你穿着黑衣,主人可不喜欢黑衣!" 余回评价:"若不论前因后果,这种一出枯爪城就跑去千丝茧斩妖的行径,乍一听怎么还有些催人泪下。" 22、第22章(灯会。) 船在哪里,船已经载上另一位客人,先行开走了。他在这里守了百余年的河,杀过许多人,也零星接走过几个人,但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规规矩矩坐着绿轿来的,还从来没有谁会抢夺新娘的红轿,更没有谁会用这种口气同自己说话。 "不像,这个不像,杀!"河底藏着的水鬼此时也纷纷探出头,他们随浪花飘浮游荡,又嘻嘻地笑着,摩拳擦掌,准备抢夺片刻后被丢进来的无头尸体。 管家握紧了手中那沾满陈旧血迹的鬼头长刀,目露凶光。 他甚至都没有碰自己的剑。片刻后,随着"扑通"一声,水妖们果然等来了新的食物,却不是客人,而是管家,他的脖子被拧出了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脑袋耷拉着,胸口则是插着那把鬼头刀,锋刃从后背破洞透出,上头完完整整挂了一颗还在跳动的妖心。 这变故使得水妖大为惊恐,他们嘤嘤嘤地尖叫起来,相互挤成一团。 司危视线缓缓落在河中,又重新问了一次:"船呢?" 他刚刚发现自己弄丢了小白,此时深感郁闷,正在绞尽脑汁地回忆可能是丢在了哪个环节,千丝茧内还是千丝茧外,但生病后的脑子又实在不好用,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半天想不真切不说,还开始脑仁子疼。 偏偏艄公又要来打岔,他高声喊着:"贵客到--" 凤怀月抬起头,以为已经到了岸边,举目却仍是滔滔大江。这一段路途的天是很暗的,转弯后两侧再被高耸悬崖一挡,就更如长夜降临。随着艄公一声声的叫喊,崖壁上暗色的草丛竟飞速移动起来,它们像蜘蛛一样在悬崖间来回跳跃,在空中扯出无数条银白色的丝线,成百上千红艳艳的灯笼齐齐被点燃,每个灯笼下,都挂了一条谜面。 就好像是最盛大的正月十五花灯游一般。 凤怀月站在船头,风吹得满身衣衫如四月杨花飞,卸去易容之后,他的眼角不再倒霉兮兮地耷拉,而是微微上挑出一丁点风流俊秀,笑起来理应好看极了,也确实好看极了,不过现在显然不是该笑的场合。他眉头微皱,觉得这一幕画面很熟悉,说不出的熟悉,像是与自己当年某一段极为美好的记忆密切相关。 见鬼了,怎么还美好。他忧心忡忡地想,难道我和这里的妖王当真有过一段? 随风摇摆的红灯笼,将一张谜面扫到他脸上。凤怀月抬头看了一眼,伸手刚想去接,在悬崖高处,却突然发出一声怪叫!于是那些能移动的"草丛"们再度行动起来,它们用生有利刃的长爪将银丝纷纷勾回,嘴里也叼上灯笼,左蹦右跳地各自隐回了黑暗中。 河面重新恢复畅通无阻,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留下高处的怪声还在回响-- "吃喜宴,入洞房!" 凤怀月:"......" 艄公抡圆了膀子,将船只划得飞快,荡得桅杆上那些骷髅壳子"哐当"乱响,又行了一阵,他扯着嗓子高喊:"新人到--" 凤怀月看向不远处的岸边,那里已经俨然一副要接亲的架势,有喜婆,有轿夫,有宾客,还有跑来跑去抢糖吃的小孩,乍一看,确实喜庆,当然了,倘若这些人没有长着与自己大差不差一张脸,就更好了。 岸边依旧停着红绿两顶大轿。 "吉日并时良,貌女配才郎。"小娃娃们叫得欢欢喜喜,而凤怀月此时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算是貌女还是才郎,直到他看见喜婆抖开了一张红艳艳的大盖头。 "新人上岸--" 船只稳稳停靠。 凤怀月呼出一口气,抬脚正准备跨过船舷,船只却又突然动了一下。 "啊哟!"已经伸出手准备扶他的喜婆扑了个空,差点掉进河中,想骂艄公不会开船,可一看,艄公不是已经上了岸? "走,走,快点走!"水妖们嘤嘤嘤嘤地哭着,一刻也不敢耽误,才不管船上到底有没有客人要上岸,"砰砰"几下用手托住船底,纷纷站了起来,然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踩着水面开始往回跑。 速度飞快,急得喜婆与艄公在岸边干跺脚。 "新人,新人怎么跑了啊!" 但新人本人其实也并不想跑的。凤怀月双手紧紧握着船舷,觉得自己正身处十八层巨浪之巅,被上下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他也是没想过,船还能被扛起跑。后来实在忍不住,将脑袋探出去吐了好一会,又对下头的水妖虚弱哼了声"对不住",半死不活再抬头时,就见船只已经即将抵达来时码头。 而在码头上,正站着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凤怀月倒吸一口冷气,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对方竟然找了进来。他的第一反应是藏,第二反应是跳江,但船上空空荡荡,河里又黑压压飘满了水妖,实在......眼看岸已经越来越近,凤怀月只有先给自己一把套回了假脸。 "船来了,船来了!"水妖们齐齐刹住脚步,往前一扔,大船"咚"一声重新砸回水面。 毫无防备的凤怀月弯下腰:"咳咳咳咳..." 正咳得半死不活之际,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抹黑色衣摆,他心里暗自叫苦,酝酿了半天情绪,方才抬头扯出一个规规矩矩的笑:"瞻明仙主。" 司危居高临下道:"你昨晚跑得很快。" 凤怀月硬着头皮答:"因为急于斩妖。" 司危并未理会他这拙劣的借口,只是坐在椅上,道:"走。" 走,走哪儿?凤怀月糊里糊涂地没明白,但下一刻,大船就"嗖"一下,再度拔河而起! 凤怀月的手指猛然扣紧船舷,欲哭无泪地想,又来? 但这回可能是因为有司危在船上,水妖们并不如来时那般寻死觅活,而是单肩扛船,另一手当桨,平平稳稳整齐划一地重新向着对岸驶去,生怕稍有颠簸,就会被暴君拧断脖子。 一路碧波荡漾。 过了一阵,小白偷偷摸摸从司危怀里挤出来,而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随风冲向凤怀月,一头重重扎进那香喷喷的衣襟,只将屁股露在外头。 凤怀月本能地一手托住灵焰,先抬头看向对面,见司危并没有什么反应,方才悄悄松了口气。失而复得,他心里自然高兴,于是不动声色地侧过身,从乾坤袋中摸出几粒灵石喂它。 刚刚被迫吞了成百妖魂的小白:"......" 撑的要死。 喜婆的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不懂这样两副面孔,怎么会被对岸放过来。但还没等她开口,司危已经坐上了无顶红轿,轿夫不满地转过身,道:"红轿是给新人坐的!" 轿夫还在叫嚷:"你下来!" 这胡编乱造的答案一被递回,意料之中换来尖锐的嘲笑,整片灯阵都在左右摇晃着,那些"草丛"也露出森森的牙,原来竟是一群野猴子。但凤怀月要的就是这份乱,因为现在船上的两个人都不像当年的自己,既不能当新人,也不能当贵客,那即便是猜对了谜题,接下来怕也一样难以渡河,肯定还会有别的阻拦,倒不如彻底答错,引对方主动攻击,反正眼下有司危在,不用白不用。 凤怀月:"......" 司危视线落在凤怀月胸口:"出来,干活。" 凤怀月直到钻进轿子还在想,我的脸怎么就是脏东西了,你这人到底是什么阴间品味? 这支哭哭啼啼,极端诡异的迎亲队伍,最终停在了一处山脚下。 凤怀月又气又急,扯着他的头发闹:"人人都能对,我怎么就不能?不行,我也要赏。" "阿鸾,我们走!"他一把扯过凤怀月,"离这种人远一点。" 司危皱眉:"你是怎么猜出这个字的?" 声音戛然而止,也不知是不是被长剑斩了脑袋。 小白涌动两下,坚决不肯出来。凤怀月也后退两步,伸手捂住灵焰,干什么活,它才多大点,糖吃多了都要不消化。 凤怀月:"......" 司危的视线落在喜婆身上:"你先来。" 他跟在司危身后下了船。 悬崖上的怪声尖锐地大叫:"黑衣煞神,黑衣煞神,他来抢新--" 余回看着他巴拉巴拉的嘴,不可避免地想起当日场景,欲言又止,止后还要被凤怀月拉往六合山讨公道,司危倒是脾气很好地点头,差弟子将凤怀月带去了自己的珍宝库,随便挑。 凭脸。凤怀月摸了一把鼻子,敷衍道:"方才我猜对了。" 余回回头看了眼大敞的门,实在难以相信竟然有人能这种众目睽睽的环境下......不远处可就是如海人潮,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举着谜面来领赏!而且,他看着明显已经喝傻了的凤怀月,伸手一指司危,趁人之醉,你这个轻薄狂徒! 这张灯谜其实不难,很简单,念念不忘心却碎,谜底就是一个"今"字。他取过空中悬着的笔,写出的却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离"! 司危随手扯下一张丢给他:"那就继续猜。" 凤怀月稀里糊涂,就这么被裹着亲了个透,他实在是脑子不清醒,但情 欲诚实得很,亲到后来,两条胳膊攀住对方的脖颈,轻轻蹭着,像一只晒够了太阳的猫。 因为这回船上没有新人,所以红灯笼并未被收起,船只缓缓驶入,司危问:"方才你是怎么通过的?" 野猴子们扯着银绳,在空中交织成一张锋利大网,银铃叮叮地兜了下来。 而现在,相同的场景却被搬到了这煞气浓厚的千丝茧内。 "又错了。"司危说。 那一天,月川谷里备下的所有奖品,都被心情不错的瞻明仙主大手笔地发了出去。 "贵客到--" 这时的两人,关系其实还不算太密切,至少在凤怀月看来,是不密切的,但他喝醉了,喝醉的人不会管什么仙主不仙主,所以该扯的头发还是得扯。 身边惨叫声一片,地上落着的脸皮也越来越多,到最后,人人都顶着一个鲜血淋漓的脑袋,呜呜咽咽地哭着,司危却道:"顺眼多了,以后别再让本座看到这种脏东西。" 司危往后一退:"那你想要什么?" 悬崖间再度挂起成百灯谜,只不过站在船头的人变成了司危,这场景不仅仅凤怀月熟悉,他也熟悉,熟悉到已经在枯爪城里回忆了千遍万遍。那一天的月川谷里挂满了红色灯笼,宾客们纷纷扯了灯谜去猜,猜中有赏,猜不中有酒,而已经喝到摇摇晃晃的凤怀月,看字谜都是重影,哪里还能猜得对。 凤怀月转头闭上眼睛。 司危在船底重重一磕剑鞘,长剑霎时如黑龙呼啸而出,盘旋绞住了那张网!野猴子们尖叫连绵,身体被切割成十七八块,血雾噼里啪啦像雨滴般砸落,将拢住大船的结界染成猩红。 船上没有艄公,也就没有了方才那一声又一声的"贵客到",水妖是不敢出声的,于是四周就只剩下了风和浪的声响。凤怀月本来就不喜寂静,更别提是这种压抑的寂静,一想到三百年前的自己竟时不时就要被这位仙主绑回六合山亲自调 教,他简直要毛骨悚然,讲道理,这和恐怖故事有什么区别? 酒醒后的凤怀月抄起厚厚一叠灯谜仔细检查,看一张,上头答案是错的,看十张,还是有八张错。众人当初决定由司危来负责花灯节的奖品发放,就是因为他不喜饮酒又长了一张凶脸,看起来公正万分,结果呢? 于是气冲冲跑去金蝉城告状。 河面上泛起红光点点。 余回五雷轰顶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下山迎客--" 手里的脸一扔,问:"自己动手,还是本座直接替你们拧了脑袋?" 半晌,那名喜婆哆哆嗦嗦地伸出手,硬生生撕下了自己的脸。 经历过方才那场血雨,凤怀月对司危的残暴再度有了新认识,但这份残暴在千丝茧内,却又实在可靠。反正对方既然在刚见面时没杀自己,就说明不想让自己死,或者说至少不想让自己死在千丝茧内,那么在接下来的路途里,这条大腿千万要抱好。 凤怀月并不知道自己被占了便宜,还在伸手往架子上够。 喜婆大声喊。 司危握住他乱抓的手,按在自己身后,下一刻,便俯身噙住了那被美酒浸透的唇。 司危一把将凤怀月抱着站好。 凤怀月有理有据:"心既已碎,哪怕是夫妻,最好也还是赶紧离。" 那是他在过往的千千万万日中,度过最好的一个花灯会。 司危挥手一扫,手里已经握了一张新鲜的脸皮。轿夫同他在双喜村的同僚一般满脸血地惨叫出声,岸边准备接亲的其余人也被这血腥变故惊呆在了当场,司危将 司危靠在架子上,看着那如雪背影走得踉踉跄跄,时不时还要回头看,顶着红扑扑一张脸,醉了倒可爱得很。 凤怀月站立不稳,双手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仔细看架上摆着的灵器,想从中挑出一个最好的。他醉醺醺的,脖颈透出一股粉,微微敞开的领口下香软而热,应该也是甜的,于是司危就真的尝了一口。 水妖们满身狼狈地淌过血河,将船只哆哆嗦嗦地推向不远处的岸边。 23、第23章(我当年那是什么火爆行情?...) 轿子摇摇晃晃继续往高处走,凤怀月掀开轿帘往外看,就见喜庆的红色桌椅已经摆了满山,每一桌旁皆围坐有不少宾客,他们各个都是衣着华美,自然,也各个都顶着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看到有新客来,宾客们原本都是喜笑颜开的,纷纷推开椅子起身相迎,走近后却又被鲜血淋漓的轿夫们惊得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的脸呢?" 轿夫们不敢回答,只是一味地哭,他们哭着将轿子抬到最后一张空桌旁,这里显然就是备给新客的酒席。凤怀月挑了个空位坐下,按常理来说,现在宾客既然到了,那么接下来应当就是一对新人拜堂成亲,可左等右等,却一直没有动静。 凤怀月其实颇为好奇,好奇这一重世界的大妖会如何安排这场婚礼。他又看了眼司危,就见对方视线正扫过下方绵延的山野与红桌,依旧是一副心情极度欠佳的大爷姿态,像是下一刻就又要去凶神恶煞地撕人脸皮。 凤怀月等得无聊,坐得腰疼,还很昏昏欲睡,最后不得不拉住一个路过的大娘打听:"喜宴何时才能开始?" "这,一时片刻的,怕是开不了了。"大娘面有难色,压低声音道,"新人还没到,凤公子他还没有逃出来。" 大娘四下看看,声音压得越发低,几乎只剩下了一点点气调:"瞻明仙主。" 大娘又道:"只可怜凤公子,几次三番想逃,却都被捉了回去,现今还不知正在遭受何种折磨,唉,也是可怜,可怜呐。" "那假如凤公子一直逃不出来呢?"凤怀月继续问,"这场喜宴就一直等着吗?" "对啊,那不然还能怎么样?"大娘奇怪地看了眼他,像是十分不理解这个问题,"新人未到,喜宴自然就得等着,主人已经等了几百年,他都不急,你们这才来了多久?等,等着,总有一天能等到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念念叨叨地离开。凤怀月虽然极度不想同司危说话,但谁让眼下只有这一条粗腿可靠,便还是问:"倘若那位凤公子一直没有逃出来,那这一重幻境的主人,难道就要将宾客日复一日地晾在此处吗?" 司危答:"对于窝囊废来说,他们唯一擅长的事情确实就是等。" 一天等不到就等一月,一月等不到就等一年,或者十年、百年、千年,凤怀月问隔壁桌的客人,你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对方仔细算了算,回答道,总有七八万天,接着说的话也与方才那大娘一样,新人被囚,如何开宴?他又道,除非,除非...... "对,对!"那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捏住凤怀月的手,激动道,"贵客可有办法救出凤公子?他眼下就被关在月川谷中,等他来了,这场喜宴立刻就能开始!" 凤怀月看向司危。眼下似乎也只有先去救人,因为倘若不救,喜宴就没法开始,喜宴没法开始,这一重世界的大妖就不会出现,那所有人就都得无止无休地等下去。 周围人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 轿夫任劳任怨,将司危与凤怀月又抬下了山。 月川谷,凤怀月知道那是自己曾经的居所,全修真界最奢侈华美的一处山谷,不过却遭枯骨凶妖毁坏,变成了一片焦黑废墟,后又被清江仙主下令彻底封存,普通人从此再难踏足。 倘若能在这大妖的幻境里再看一回昔日盛景,倒也不错。凤怀月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司危下了轿。目的地近在眼前,看上去果然美丽极了,一块巨石上用莹白流光书写着"月川"二字,花草树木栽种的位置也有讲究,高低错落,似画卷铺展,雅致有品。 凤怀月暗道,不愧是我。 进谷之后,风景亦是绝美,荧光碧草抽出一人多高,开着毛茸茸的淡粉色花团,凤怀月伸手擒住一只蝴蝶,正准备从怀里掏出小白,也让它玩一玩,司危却瞥来一眼,道:"你似乎很高兴。" 凤怀月将笑容收起,虚心道:"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美景,当年的月川谷,也是如此吗?" "也是如此,一模一样。"司危继续往前走,"但越像,他就越该死。" 因为越像,就越说明这一重幻境的大妖在三百年前,已经将月川谷反反复复看了个遍,还记了个滚瓜烂熟,否则不可能如此一五一十地还原。而他既然能偷看月川谷的景,也就能偷看月川谷的人,偏偏月川谷的人,又是最放纵浪荡的,酒壶一扔鞋一甩,就能衣衫不整地躺在河边睡上一天。 司危先前纵着他,一是因为吵不过,二者,也是因为相信月川谷在自己的看顾下绝对安全,所以放纵一些也无不可,却不曾想还是百密一疏,竟漏了这个不知是什么玩意的猥琐货进来。 司危握紧右手,剑柄被他捏得"咯吱"作响,凤怀月放慢脚步,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生气,但还是离远一些好。就这么又前行两三里,前头出现一座玲珑剔透三层小楼,大门被粗黑铁链一圈又一圈地绕着,上头还蕴满了蓝色雷光。 小凤公子答:"正月初三,大雪将遇仙桥压垮那一天。" 修真界看押烧杀抢夺的极端恶徒,阵仗也就不过如此了。身穿彩裙的侍女们排队下楼,抬头见到司危,不由一惊,赶忙下跪道:"瞻明仙主,凤公子他还是不愿。" 他被这番说辞震撼得无以复加,一时也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受惊,半天没能理清关系。 侍女答:"凤公子他只是哭,说宁死也不愿与您成亲,还说仙主即便抢了他的人,也关不住他的心,他将来就算是豁出命去,也定会赶到双喜村,去见心上人。" 小凤公子答:"同马钱子成亲,他是一只旱魃,虽说容貌长得不怎么好看,也没本事,但是人老实,对我又好,是个能踏实过日子的。" 司危问:"如何不愿?" 因为方才他与司危是站在一起的,所以侍女不疑有他。待她走后,凤怀月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差不多一模一样,但是要稍微年轻一些的脸,心情颇为......不好说,但对方的话却很多,一把握住凤怀月的手,急忙问他:"司危那个狗东西,真的愿意放我走吗?" 司危合剑归鞘,落地后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小凤公子在司危出现的一瞬间,就哭着躲在了凤怀月身后。按理来说,他是要比偶人鲜活许多的,但司危却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没有魂魄的一具幻象,同方才那个"自己"一样,都只是可笑的影子。 凤怀月被"马钱子"这种神名字和"一只旱魃"的身份再度深深震到,他按住对方的肩膀,谆谆引导道:"不然再挑挑别的呢,你可是凤怀月。"我当年那是什么火爆行情,想找什么样的仙人找不得? 同谁成亲?" 凤怀月松了口气,你不知道,那太好了,还以为当初在我的世界里真有这么个魃。 司危看着躲在凤怀月身后的人,问:"你是怎么认识那只早魃的,说出来,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脾气没比正主好多少,甚至还要更加凶残一些,初一见到两人,便裹着浓厚煞气面目狰狞地冲过来。司危扬手拔剑出鞘,凤怀月则是火速一闪,找了个安全地方,目送这一真一假两个仙主,从地面一路打到天高处。 司危皱眉:"这是什么鬼名字?" 小凤公子却哭哭啼啼地说:"没法子的,我被司危凌虐多年,早已是残花败柳,修真界人人都嫌弃,再也玩不得了,只有陪马钱子一起过。" 一旁站着的凤怀月:"......" "真的?"小凤公子探出一点头,"是我偷偷把他带进月川谷的,他受伤了,可怜得很。" 司危道:"好,你告诉他,本座不仅会放他走,而且还会亲自带他去双喜村见心上人。" 司危点头:"走吧,我送你去双喜村。" 她弯腰站起来,脚步匆匆地登上琉璃楼,而随着大锁落上,在楼宇背后,另一人也提剑走了出来,黑衣玄冠,赫然又是一个"司危",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幻境大妖想象出来的司危。 凤怀月答:"说马钱子。" 凤怀月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凤公子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就是这般如此,然后如此这般,我并不舒服,也不愿意,他那方面不行的。 司危问:"何时带的?" 凤怀月将马钱子的故事挑重点描述一遍,又尽量面不改色地说:"这一重幻境的妖邪,脑子确实不怎么清醒。" 凤怀月听得汗毛倒竖,主要悚在这月川谷既然是一一还原当年景,那该不会绑起来挨鞭子也是真的吧?还有你这个不轨之事,它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种不轨? 他难以接受自己竟然被如此意 淫了三百多年,而且即便是意 淫,哪有这种......凤怀月脑仁子生疼,就算明知眼前这个人是幻象,也还是忍不住问:"那你这是要去 凤怀月觉得自己要洗耳朵,想不明白这一重幻境的大妖究竟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什么,整个故事未免也过于下流荒诞。先前将军夫人要丈夫功成名就,小皇帝要建成心中乐土,就算最后双双疯魔失败,可至少还有前因后果与那么一点点妖邪的事业心可言,比眼下这关于"瞻明仙主到底行不行"的议题简直不知道要高级上多少倍。 小凤公子闻言立刻哭诉:"都是被司危那个狗东西打的,他欲对我做不轨之事,我不肯,他便将我绑起来用鞭子狠狠抽。" 琉璃楼也在此时被打开,侍女领着一个人疾步下楼,她脚步轻快地走到凤怀月面前,又迟疑道:"瞻明仙主在何处?" 凤怀月道:"仙主有事,你暂且将人交给我。" 凤怀月点头:"是,你脸上怎么有伤?" 领头侍女闻言,先是疑惑极了,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等抬头想再确认一回时,却对上了司危那双阴沉而冷的眼睛,顿时骇得重新伏好,定神道:"是,婢子这就去。" 24、第24章(想想你的马兜铃!...) 司危独自走在前,凤怀月则是带着小凤公子跟在后。这一路的景致越发如梦如幻,简直美如旖旎仙境,哪怕只是道旁小小一束银花,也像是在顶端挑了星,开得闪亮璀璨。人人都道当年的凤公子有多么多么奢靡,凤公子本人却是直到现在才有了概念,何为堆金积玉连城富,即便是在月川谷中扯几根草,拿出去也是能换一袋钱的。凤怀月却不想走快,他想多看几眼自己当初的家,便道:"那马钱子有什么可着急成亲的,你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小凤公子回答:"我不怕跑,但是我怕别人捷足先登,所以得抓紧些。" 凤怀月满心无语,被他拉着袖子一路小跑,恋恋不舍再回头时,地上却已经悄然燃起蓝色的火,火舌飞速卷起千堆万堆奇花异草,先如脱闸洪水一般贴地冲刷,而后又"轰"一声直直冲上天际,迎风扭曲呼啸着,将整个月川谷都焚成灰烬。 司危收起灵火,道:"看什么?你似乎对本座颇有几分不满。" 远没看够月川谷的凤怀月:"回仙主,没有的事。" 司危"哼"了一声,大发慈悲地放过了这份油嘴滑舌,凤怀月则是想,烧我家你还挺有理。 三人再回双喜村,便没有了"吃喜宴"的喧闹声,因为小娃娃们已经化为地上一堆又一堆焦脆的妖骨,轿夫们则是仍蹲在轿前,悲悲切切地捧着已经半干瘪的假脸,小凤公子哪里见过这凶残阵仗,当场就要尖叫,而凤怀月是深知自己嗓门有多高的,于是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对方的嘴,命令道:"想成亲就快点上轿,想想你的马兜铃!" 凤怀月:"......对不起,马钱子。" 小凤公子别过头,一脸嫌弃地往红轿旁边走,转头却见司危已经先一步坐了上去,他自然又不高兴起来,直到被凤怀月连推带拉地扯上绿轿,还在小声骂:"狗东西!" 凤怀月提议:"说点高兴的吧,比如说你当初是如何救下的马钱子?" 小凤公子道:"就是有一年的正月初三,我晚上本想出去赴宴,结果却看到他正在月川谷外捡东西吃,腿还断了一条,老实极了,我一见他,就觉得又可怜,又喜欢,肯定是要救的。" 凤怀月没有问他为何高兴,因为不用想,肯定会换来一番"老实人过日子"的辣耳朵言论,不如不听。雪夜捡旱魃的事应该是真的,而且捡的这只旱魃的性格应该是极度自卑而又扭曲的,毕竟应该没有哪个正常的脑子能意淫出这么一个美人受辱,遭人嫌弃,最后不得不下嫁于他这个老实人的故事。 因为这回有了"新人",所以大家很顺利就抵达了山脚下。凤怀月跳下轿子:"瞻明仙主。" 凤怀月道:"那位凤公子咬牙切齿,狠狠骂了一路仙主。" 小凤公子全由幻境大妖的心魔所化,他的恨,就等于幻境大妖的恨。凤怀月继续道:"但骂归骂,这一重世界的大妖,应当是对仙主极为惧怕。" 凤怀月依言直奔重点:"所以倘若仙主现身喜宴,哪怕有凤公子在,他大概也不敢出现。" 这其实很好明白。因为即便是在幻想中,这个大妖竟然也不敢替他自己想出一个两情相悦的正常故事,依旧如在现世中一样,深深恐惧着司危,他在阴暗处窥视着高不可攀的大美人,爱得如痴如狂,拼了命地想将两人天差地别的条件配平,最后绞尽脑汁,终于给自己找出了"老实"这个优点。 可单凭着老实,也是远不足以将绝世美人娶回家的,那倘若美人明珠蒙尘,跌进泥巴地里,成为人人嫌弃的过气玩物呢?人人嫌弃,自己却不嫌弃,一个不嫌弃那些不堪过往的老实人,又肯踏实过日子,美人还有什么可不愿意? 大妖盼望着司危能将凤怀月囚禁,**,折磨,好让他从此再也不敢寻欢作乐,再也不敢喝酒吟诗,只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期盼着能由自己这个老实人救他出苦海。 凤怀月道:"最荒谬的是已经过了三百年,他竟还没能在这个全由他主导的世界里成上亲。" 洞房里,小凤公子坐在床边等着,片刻之后,屋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红衣的身影挤了进来,果然不是方才那人。他顶着一头稀疏的头发,身形佝偻,皮肤干瘪,五官分布也不算均匀,站在床前半天,只高兴得连连喘气,却不敢掀开美人的盖头。 "是本座当年疏忽。"司危咬牙,"说,当年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然后呢?" 司危道:"因为在双喜村被铁钉穿手的老妪,是忘川河畔的浣洗婆。" 浣洗婆在河水中洗着胞衣,洗得次数越多,婴儿在出生时容貌也就越好看。凤怀月恍然:"怪不得他恨得要捏一个假婆婆出来,再安排壮汉去捶人家的手。"长成这副尊容,确实不像是洗过的,不仅没洗,可能胞衣还被踩了两脚。 "新郎官来了!"席间有人欢欢喜喜地喊。 凤怀月没将剩余的话说完,在那大妖心里,可能还盼着美人在外逃时,能顺便替他一剑刺死仇敌,再带走月川谷的如山金银。 于是旱魃就在月川谷里找了个洞,偷偷摸摸住下了。 "我......我,没有混,是凤公子带我进去的。"幻想被打散,旱魃不得不回到现实,他哆哆嗦嗦道,"那天在下大雪,他见我又饿又伤,就让人把我带进月川谷,吃了 凤怀月站在人群外,觉得自己已经要恐"老实人"三个字,但仔细一想,老实人其实是没错的,错在于这个大妖他压根就不是个老实人,只是个自卑的脑残,而且还恶毒得很,让司危施刑,让客人说教,所有的"恶"都是旁人在做,他只负责在最后登场,与美人成亲。 凤怀月道:"他还是不敢。"即便面前坐着的美人已经被千万人唾弃,他也依旧不敢。果然,片刻之后,又是小凤公子主动开口,问:"你怎么不动呀,难道还在嫌弃我吗?"一边说,一边伸手自己去扯盖头,但手还没碰到布,人却忽而化成一片幻影。 连想都不敢想,这份胆怯与自卑是何其可笑,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惧怕,他能想象出司危**凤怀月,却想象不出司危要如何才能放了凤怀月,更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从司危手里将人带走,他或许连靠近月川谷的勇气都没有,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安排轿夫守在双喜村,盼望着凤怀月能自己逃出来,主动爬上轿。 旱魃木桩子一般在床前站着,胳膊握着喜秤在空中哆嗦,但就是迟迟不往前伸。 凤怀月隐在暗处看着这副猥琐面容,觉得自己快瞎了,于是扭头问:"瞻明仙主为何知道方才那个是替身?" 凤怀月迅速扭头,就见一人正骑着大马,身披红绸地从另一头缓缓而来。他身形魁梧,样貌堂堂,腰间挂有一把长剑,很是英武。这亮相方式倒与凤怀月所想不同,因为马钱子,旱魃,这二者结合起来,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这种长相。 旱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阿--" 话音未落,脸就被打得狠狠一歪,人也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司危走出阴影,道:"阿鸾这两个字,也是你能叫的?" 恶心得要死啊!比那在酒缸里泡着的皇帝还要恶心上成千上万倍。凤怀月掏出手巾一顿猛擦手,我三百年前怎么就眼瞎手贱地救了这么个猥琐货? 小凤公子此时已经被蒙上了一张盖头,被喜娘牵着,等着拜堂成亲。凤怀月后退两步让开位置,免得等会司危大开杀戒时,又溅自己一身血,但左等右等,等得新人都被簇拥着送进了洞房,现场竟然还是喜庆万分,无事发生。 为了能让大妖有胆子出现,司危没有坐轿,他选了另一条小路走。 新人已到,那么接下来总该开席了吧?仍旧没有,因为还要有一大群碎嘴男女围上来,拉着新人说一番新郎官有多么老实,多么可靠,愿意不计前嫌地娶你,又是多么宽宏大量,将来可得好好对他,周围宾客也是满脸嫌弃地对着美人指指点点,说四道三。小凤公子则是在这一片指责中,又自卑,又愧疚,又感动,连连点头,看起来恨不能立刻挽起袖子替这位愿意娶自己的老实人洗衣做饭。 凤怀月则是带着小凤公子,在喜婆的簇拥下上了山。 凤怀月被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人吓了一跳:"......啊,不是大妖?" 看清来人后,旱魃脸上浮现出巨大的恐惧:"瞻,瞻明仙主!" 司危道:"他不是大妖。" 而喜宴这阵也总算要开始了。 当时正值新年,月川谷里每一个人都忙得团团转,凤怀月更是早晚两顿宴,天天衣服都换不完,朋友见完一群还有另一群,整个人花蝴蝶一般飞来飞去,哪里还有空闲脑子去想其他,估计就算有人告诉他后山有只旱魃,他都要茫然地回忆上半天,哪儿来的? "然后,然后,就再也没有管过我。" 点东西。" 25、第25章(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在这五年间,他躲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无数次远远看着凤怀月,却始终不敢靠近。只有一次,只有那一次,当月川谷里开满了粉色的绒花时,凤怀月也不知又在哪里喝醉了酒,走着走着睡在了花荫下,距离旱魃的藏身地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但他仍旧什么都没做,或者说是没机会做,因为司危当时也来了绒花田。 旱魃继续抖若筛糠道:"然后我就眼睁睁看着凤公子与仙主......亲热。" 角落传来"咣当"一声巨响,旱魃被吓得神魂出窍,司危也不满地转过头,凤怀月手里紧紧攥着被打翻的铜盆架子,同样五雷轰顶得很,什么叫眼睁睁看着我与他亲热,我为什么要同他亲热? 旱魃道:"后来我就经常去那片花田等着。"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以月川谷的极品仙草为食,掩盖了身上的僵尸气息,竟然一直没被任何人发现。凤怀月有一阵的确很喜欢去后山玩,司危自然也时常陪着,他问:"你还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旱魃道:"看到......看到仙主与凤公子一起倒在花丛中,还听到凤公子一直在笑。有一回,凤公子一个人来了后山,像是在生气,又吩咐弟子说不许放仙主进谷,我便想要出去......好离他更近一些。" 结果蹑手蹑脚刚走了没两步,凤怀月却突然转了个身,旱魃被惊得转身就跑,这回闹出的动静太大,终于暴露行踪,月川谷的弟子纷纷追了过去,就这么将他赶到了谷外,后来旱魃又混在镇妖塔下的那群妖邪中,被修士所擒,丢进了这千丝茧。 "我并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他窝囊地蜷缩着,呜呜咽咽地说。 司危并没有理会他,只是抬掌虚空一握,旱魃登时惨叫出声,他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不消片刻,便被司危从肚腹内生生剖出了一堆透明的傀儡丝,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蛛丝,在空中随风飘动。 司危道:"一根傀儡丝,便是一条修士的命,你吃得腹大如斗,倒也敢自称未曾作恶!" 恶行被揭穿,旱魃反而拔高声调,激动道:"那是因为他们该死!他们......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好看的脸,却没有长在自己身上,所以他们就该死。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日积月累攒下的欲望与自卑,待出谷之后,全部都变成了近乎于疯狂的嫉妒与仇恨。旱魃喃喃地说:"但是凤公子后来却**,死在了枯爪城。" 血从他的肚腹处渗了出来,房屋也开始微微震动,凤怀月原本以为这是大妖将死,千丝茧要崩塌的前兆,可下一刻,司危却猛地拔剑一扫-- 随着一声巨响,房子顷刻四分五裂,在屋顶飞出去的刹那,凤怀月清楚地看到,漫天满地的僵尸正在高高跃起,然后如急雨般朝着这里纷纷压来! "凤公子就是这么死在枯骨之下的!"旱魃操纵着所有傀儡,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也应该这么死!" 他的头被司危一剑砍上了天,但身体却依旧控制着傀儡丝,在千丝茧内的这三百年里,旱魃将他自己也炼成了一具大傀儡,傀儡只要还能有一根手指在活动,就不算死,而自己不死,司危就会被永远囚禁在这千丝茧中。 脑袋滚在凤怀月脚边,仍在呵呵地笑着,口中还在怨恨地说:"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对他为所欲为,你亲他,你每说一句话都要亲他。" 凤怀月后退两步,挥剑砍落两名僵尸。 脑袋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那些令他痛苦的旧年画面,心中高不可攀的白月光被别的男人搂在怀中,肆意轻薄,他亲眼看着他的手放在他身上,看着两人如交颈鸳鸯般亲呢,司危,司危,他双目暴凸,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凤怀月也被这股浓厚的怨气冲得胸口发闷,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两步,而后便因为背部的剧痛,一头栽向地面,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梦到了月川谷,也梦到了司危,梦到潮湿花田里处处都是露珠,而自己就伏在他身上,不顾形象吻得天昏地暗,简直像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一般,直把呼吸缠了个乱七八糟。 他猛地坐了起来,惊魂未定捂住心口,过了许久,方才分清现实与梦境。千丝茧并没有被击碎,他依旧坐在一片凌乱的喜宴现场,司危则是正在另一侧闭目调养,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白,像是虚耗过多。 凤怀月干咽了一口,掌心仍不自觉攥着胸前布料,他的视线没法从司危身上挪开,哪怕对方已经睁眼冷冷扫了过来。旱魃临死前的咒骂又在耳边响起,凤怀月抬手拍了拍头,想让自己更冷静些。 司危问:"上一个千丝茧,你就是这般一路晕出去的?" "啊?"凤怀月在乱成麻线的心里胡乱捡出一句话,"我靠智取。" 司危的神情因为这四个字而稍微一顿,良久,他的视线落在对方依旧在渗血的背上,便抬掌隔空送去一道灵力。凤怀月只觉得灵骨一阵麻痛,撑着缓了半晌,方才重新学会喘气。司危道:"你先前伤得很重。" 凤怀月不想讨论这件事,只敷衍地换了个话题:"......是,那旱魃呢,跑了吗?" "没有。"司危收回目光,"他操纵着僵尸,将自己撕成了碎片。" 僵尸们抱着他不同部位的肢体残块,一边啃食着,一边乌泱泱地逃向四面八方,他们绝大多数都被司危的剑斩杀,但仍有一小部分逃了出去。若无法将这些被吞噬的残体一一找回焚毁,那千丝茧就仍会由旱魃控制。 他说这话时,他掌心正蕴着幽蓝色的灵焰,凤怀月心里涌上不详预感:"仙主是要用灵火烧了这个世界?" 还剩最后一只活着的傀儡,司危单手拎着它,不顾对方正疯了般撕咬着自己的胳膊,只一路追上凤怀月,另一只手按在对方肩头:"转过来!" 千丝茧终于彻底被毁。 司危看向他。 凤怀月从司危身上爬起来,说一声"对不住",然后抓起小白撒丫子就跑,跑之前没忘记给自己罩回最初那张易容符,却在慌乱中,忘了将身形也一并遮掩。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颤抖又七零八落,凤怀月咬牙反手一剑,锋刃重重没入那只傀儡的胸腔,小白顺着剑身轰然炸开,焚毁了最后一丝妖魂。 他找不出自己"如狂"的证据,但同样也找不出"不如狂"的证据。眼看司危已经向这头走了过来,更是汗**倒竖,于是本能地喊出一嗓子:"我有办法让旱魃自己出来!" "阿鸾。" 司危停下脚步:"说。" 凤怀月:"......" 司危脖颈麻木剧痛,被束缚得动弹不得,只在一片模糊里,死死看着那恍如隔世的熟悉背影。 世界颠倒,大风如刀。在下坠的过程中,司危始终攥着凤怀月的肩膀,像是要将对方的骨头捏成粉碎,又在落地之前,用掌心托住了那渗血的背。 小白在凤怀月胸前动了两下,软趴趴一团,还很懒,看起来不算十分靠谱。 "没敢细看。" 他紧急提议:"我们或许能找出其余办法!" "我这里还有一张易容符。"凤怀月献宝一般举起乾坤袋,"不如仙主暂时扮成凤公子,站在最高处。旱魃虽然已经变成一堆残肢,但那些由他炼制的傀儡却依旧遵循着旧主本能,看到之后,自会不由自主地靠近。" 司危答:"爱我如狂。" 司危一抬掌,那张易容符已然落到他的手中,凤怀月阻止不及,也躲闪不及,只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在被易容符笼上的一瞬间,胡乱说了一句"行动",而后便裹着狂风往山巅御剑而驰,没给司危任何机会看到自己的脸。 司危点头:"好,你来扮。" 凤怀月被惊得头皮发麻,这种话可不要乱说啊! 凤怀月问:"那我们要如何去找?" "比如想想那旱魃的执念,有执念,就会有弱点。"凤怀月斟酌着字句,终于小心翼翼问出重点,"他像是极为在意凤公子与仙主之间的亲密关系。" 架势同逃婚有一比。 凤怀月拒绝:"还是仙主亲自扮吧,我并不知道凤公子长什么样,演出来八成不像。" 司危道:"是。" 凤怀月双手撑着往后一挪。 凤怀月是见识过司危灵焰威力的,如星辰粉末的一点光,也能使得寻常修士痛苦不堪,若是当真在这里漫山遍野地烧起来.....凤怀月难以想象那种场景,而且怎么会有一个人,将他自己的灵力如此挥霍浪费,全然不当成一回事? 司危道:"它能护你。" 司危问:"比如?" 世界摇摇欲坠。 "......" "你那日在山道上见过阿鸾。" 他的脸被吹得毫无血色,但眼睛是亮的,黑发散了满肩,远远看去,像一支单薄脆弱的风筝,越发美得夺人魂魄。那些藏在山野间的傀儡果真纷纷钻了出来,他们疯了一般地追随着他,又接二连三被司危的灵火烧成诡异恐怖的骨架。 "砰!" 这动作他先前常做,往往用在连滚带爬躲司危时,眼下哪怕顶着平平无奇一张脸,但就如方才那句熟悉的"智取"一样,部分影子依旧与往昔岁月重叠。司危眉头微皱,凤怀月虽不明就里,但直觉眼下这场景似乎对自己不大有利,便又多憋出一句:"凤公子很喜欢仙主吗?" "本座替你易容。" 26、第26章(阿鸾还活着。...) 在林地边缘,凤怀月撞到了正在那里苦苦蹲守的飞贼。少女在红裙子外罩了件黑色斗篷,将她自己整个人都隐没进了黑暗里,"嗖"一下站起来时,惊得原本就心虚的凤怀月险些跳了起来。"可让我等到了,你究竟跑去哪了?"红翡一把扯住他,又气又急地问。 "说来话长。"凤怀月没时间解释,"你要不想被我牵连,就赶紧跑。" "瞻明仙主还在抓你?"红翡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先走!" "去哪?"凤怀月又被这怪力少女一把甩上了背。 "黑市,现在只有藏在那里。"红翡顶着风,边跑边回答,"别动了!是那只鬼煞让我保护好的!" 凤怀月一愣:"溟沉,你怎么会认识他?" "......"这故事也说来话长,而且姑奶奶并不想说。红翡一想起自己这场偷鸡不成蚀 把米的倒霉买卖,就气得很,但又没辙,只能继续背着凤怀月七拐八拐溜进机关木塔。 子夜时分,三千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到处亮着晃眼的灯,刺目光线随风摇摆,将这里切割得异常不真实,各种交易进行得如火如荼,血腥的,暴力的,充斥着下流情 色的,每一个客人都兴奋的眼睛赤红,所以并没有谁注意到正在贴着墙根走的两人。 凤怀月四下环顾:"这房子是你自己挖出来的?" "没办法,我只能买得起这种地下的房子。"红翡点亮桌上烛火,"给你白住就不错了,少挑三拣四。" 凤怀月点头,决定做一个不讨嫌的房客:"有理。" 他坐在椅子上,又问:"你方才还没回答我,为何会认识溟沉,还有,他现在何处?" 红翡道:"呸,我可不认识他,是他威胁我。" 凤怀月却摇头:"他若当真威胁了你,那也一定是你先威胁了他。" 红翡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我就是威胁他了,怎么样?你们这些狗男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别问了,我不想说。" 凤怀月道:"你若不如实答我,我这就出去。" 红翡瞪大眼睛:"有没有搞错,你才是正在被抓的那个人,却反过来用这个威胁我?" "我是正在被抓没错,但你救了我。"凤怀月道,"你既救我,就说明一定有把柄捏在溟沉手中。" 红翡将一个橘子用力丢向他,无语道:"那日在彭氏的天工坊中,我就该直接指认你!" 她亲眼看见了凤怀月打碎琉璃罩,亲耳听到了越山仙主重金悬赏,便猜到了凤怀月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于是想暗中跟着他,好找出更多秘密,赚一笔更大的,结果却被那只叫溟沉的鬼煞所俘。 红翡继续道:"那天我让你藏在树林洞中,你却不见了,那鬼煞知道后,便说要去找你,又吩咐我成日蹲在那片林子里等着,还说倘若你出事,不管同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得死。" 天花板"咚咚"一阵响,也不知上头是在剁猪还是剁人,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凤怀月被呛得直咳嗽。环境确实苦了些,但好在不会有人打扰,很适合静下心来,仔细理一理从天而降的新一笔情债。 待红翡走后,凤怀月和衣靠在床上,睁开眼睛,爱我如狂,闭上眼睛,旱魃的脑袋正在丑陋鬼叫。 密林当中,巡逻的彭氏弟子也发现了瞻明仙主。彭流闻讯后火速御剑而来,看着他仍在渗血的脖颈,惊道:"谁本事这么大,竟然给你打了个定魂钉?" 在即将脱离千丝茧的那一瞬间,怀中的人终于咬牙转过身来,千次万次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司危双眼血红,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与身体像是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只能木偶一般任由对方将那只白而冷手按上自己的脖颈。 彭流莫名其妙:"什么阿鸾,阿鸾正在家里睡觉。" 彭流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八成又是疯了,得吃药,于是连哄带骗将浑浑噩噩的人一脚踹上轿,又挥手吩咐弟子赶紧抬回家,不要在外头犯病丢人。 鲁班城中,余回看着那具偶人睡下,起身刚到院中,就见司危正满身是血,昏迷不醒地被抬下轿,也很受惊:"谁干的?" 彭流道:"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结果他说是阿鸾。" 到底还有没有人能治治了。 答案是没有。伤病能治,情圣治不得,而且即便是伤病,这回也是足足治了三天才醒。余回坐在床边问他:"那个千丝茧里到底是什么凶神恶煞,怎么将你伤的如此之重?" 司危道:"我看到了阿鸾。" "找你爹,他在家吗?"余回笑着蹲下,他向来喜欢小孩,正欲逗一逗,余光却扫见对方腰间挂着的一枚小兔玉坠,顿时脸色一变,伸手拿起来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他问:"这城里何处最方便躲藏?" 司危对阿金的故事并没有多大反应,或者说,他的所有情绪,都已经用尽在了凤怀月于幻境中转过头的那个瞬间,一颗心如被万丈巨浪拍击,因为过于猛烈,反倒变得麻木,而此时他的心仍处在千顷巨浪之巅,就算是刮起新一场的飓风,也没法将浪掀得更大了。 "是。"余回道,"我虽不能保证阿金的故事一定是真的,但他没理由说谎。况且仔细想想,除了这对玉坠,那天偶人在见到他时的反应也极异常,小白会主动跟随他,当真只是因为那一寸长的玉骨吗?更别提他还打碎了由灵火炼出的琉璃罩。" 司危挥手挡开。 彭流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为什么觉得阿鸾还活着?" 两人一道进房时,司危正被彭流的捆仙索五花大绑在床上,不绑不行,因为不绑就要跑。听到动静,司危转过头,问:"终于查清楚了?" 阿金这才放了心。他与凤怀月虽相处还不到十日,但对方爱凑热闹,话又多,所以也聊过不少东西,从杨庄,到失忆的伤病,到将来的计划,零零散散加起来,竟也说了小半天的工夫。说到后来,阿金看清江仙主始终一语不发,神情似乎还有些激动,也很受惊,又不敢问,半晌,也只提心吊胆地站起来,给对方倒了一杯粗茶。 彭流迟疑,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他没事,不但没事,反而有功。"余回道,"本座也不是为了找他的麻烦。" 余回无话可说,将勺子杵进他嘴里,还是吃药吧你。 当初在彭府登记领赏时,阿金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并没有谁知道,与他结伴那人还有如此惊天动一个姓。阿金继续说:"就是栾木的栾,仙师当时还说什么......多姿梅蕊恨栾栾,我没太记住。" 栾是不同,但这爱扯酸诗的爱好却没变,以及玉坠眼熟的兔子雕工,还有随随便便就送人重礼的行径。余回听得心跳如雷,他定了定神,方才接着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本座。" 然后他就听完了在幻境中发生的所有事,问:"没了?" 余回花重金买下了那对玉坠。他在回彭府的路上,觉得自己踩了整整一路棉花,高一脚低一脚,神思恍惚进门后,恰好听到彭流没好气地一句骂:"赶紧去管管吧,疯了又,我是管不住。" 司危道:"没了。" 阿金一边答应着,一边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他以为是隔壁邻居来借东西,抬头却看见竟是清江仙主本人,顿时惊得张大了嘴,还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行礼。 彭流凌空接住,看清之后,也是皱眉:"你从哪找到的?这玩意,或许是阿鸾生前所刻也不一定。" 余回将手中玉坠抛给他。 彭流:"......" 于是当天下午,他便亲自出去寻人。 司危掀开被子:"先将他找出来。" "不必惊慌,本座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余回抬起手,"这玉坠,哪儿来的?" 彭流道:"黑市。" 余回只好妥协:"好好好,那你说。" 余回道:"阿鸾还活着。" 除非那本来就是真的。 余回这回倒没反对,这个人是得找出来。一个修士,在破除了千丝茧后不来领赏,却偷袭打伤瞻明仙主,跑路了,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心里有鬼,二,他是好人,只不过太倒霉,遇上了脑子有病的司危,于是被吓跑了。 余回摇头:"说了半天,你也并未看到他的真实面容,只是看到了对方易容后的脸。可那张易容符是你亲手所贴,他看起来和阿鸾一模一样,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况且他要真是阿鸾,又为何要跑,跑之前还要给你打个定魂钉?不可能,我看八成是你这三百年虚耗过多,脑子...我的意思是,眼花了。" "是。"阿金点头,又不安地问,"那位仙师他......" 余回摇头:"先找到杨庄。" 他不想多做解释,有些事是解释不清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将其余人错认成心上人。况且那在千丝茧内御风而行的单薄背影,是无法被任何符咒复制的,哪怕是自己亲手给他易的容,但有些东西,假的永远也不可能看起来像真的。 余回对这种回答早有防备,伸手一指:"阿鸾还在睡,他这两天有些神魂不稳,所以我让他多歇歇。对了,那个修士呢,他有没有在千丝茧内找到他?" 城中一处小院里,两个小娃娃正在晒着太阳吃果子,一个白白胖胖,一个瘦些,脸色也黄,像是病还没好,但都穿得干净体面,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好好养着的。见到生人进了院子,也不拘束,主动跳下椅子奶声奶气地问:"客人是来找我爹的,还是来找我娘的?" 如果是第一种,得抓回来审,第二种,得请回来给人家道歉,再将事情说清楚,否则那修士还不知要惴惴不安躲到何时。 "是,是那位姓栾的仙师所赠,当时他雇我做向导,听说我要给孩子过生辰,便送了这个给他们当礼物。"阿金结结巴巴地答,"就是同我一道破除千丝茧的那个人,越山仙主曾见过的。" 司危继续道:"他就是阿鸾。" 彭流问:"哪个杨庄?" 这是什么语气。余回重重蹬了一脚床,在对方猛然皱起的眉头里,找到了一丝平衡感,这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看在阿鸾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 如此平平无奇的一个名字,修真界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余回道:"偏僻无人知的,开满鸢尾花的,不过这事不必大张旗鼓,阿鸾既然将往事告诉了阿金,也就能猜到阿金会一五一十告诉我们,他短期内不会回去的。况且他先是被挖了灵骨,又在千丝茧内受了伤,跑不远,我猜八成还躲在城内。" 小娃娃道:"是我爹爹呀,爹,爹,有人找你!" 等他好不容易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听明白,也是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枯爪城**的那个瞬间救走了阿鸾,然后将他藏在一个叫杨庄的地方整整三百年?" 27、第27章(霸道仙君买宝珠。...) 最容易藏的地方,也就是最难找的地方。三千市的入口,位于城中一座废弃木塔内,经过多年改造,当中早已是机关套机关,结界套结界,整个集市犹如一座会转动的巨型迷宫,布局本就错综复杂,更别提还有一个纵横无序的地下世界,这种地方,别说是藏一个人,就算是藏一整支军队也绰绰有余。彭氏虽然会定期整肃三千市,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震慑商贩,维持秩序,并没有挨家挨户登记过,况且也没法挨家挨户登记。 彭流提前警告:"这是个棘手地方,里头鱼龙混杂,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一场大乱子,万不可轻举妄动。" 余回也觉得不能大张旗鼓,得暗里找,除了彭流所说的原因,还因为阿鸾既然有心要躲,肯定会密切关注外界动向,动静一大,只会将他逼得更远。 两人同时看向司危,想征询他的意见,毕竟这个若发起疯来,是谁也拦不住的。 余回又皱眉补了一句:"你最清楚阿鸾的性格,别把人吓到。"还有句话没说,这次八成就是被你吓跑的。 余回与彭流皆被问住,按照阿鸾先前的人缘,想救他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若再加上能在司危与彭流眼皮子底下得手、救了人却要藏起来这两个条件,一时片刻,还真找不出来。 彭流道:"除了那些我们知道的朋友,阿鸾私下也没少招惹人。"他性格外向,热情善良,被众人照顾得太好,所以日子过得既自由又迷糊,凡事都懒得操心--比如说旱魃,别人见了都是避之不及,他不但捡回了家,而且还捡完就忘,也幸亏对方既窝囊又胆怯,最大的本事就是藏着,换一个修为深厚的,指不定要闹出什么麻烦。 所以这个将他救出去的"友人",也未必就是大家的熟人。彭流又道:"阿鸾说这位朋友一直劝他留在杨庄,看架势是不准备让我们知晓的,若非阿鸾天性 爱动关不住,自己偷偷跑了,只怕会在那小村庄里住一辈子。" "但他毕竟救了阿鸾,这几百年间也一直好生照料着。"在司危被刺激到之前,余回及时截过话头,"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找到吧,阿鸾当初被枯骨凶妖啃咬,中了噬身蛊,至今未愈,而且还有别的伤处,得好好治一治。" 至于这"别的伤处"里,有没有一处是因为剔灵骨而落下的,两人都极为默契地没提,免得某人当场上演自我剖骨。 余回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彭流:"三千市是你的地盘,你说说。" 彭流思索:"我倒是能让那里的管事多加留意,但问题是,阿鸾随时都有可能再换一张脸,他捏脸的手艺连我都能骗过去,而且又没有在黑市做生意讨生活的必要,随便往哪个房间里一缩,这......" 彭流被这四个字说服了,确实,一般人跑路,或许能耐着性子躲上一个月,一年,甚至是十年,但阿鸾不是一般人,别说一个月了,十天,顶多十天,估计就会忍不住问往外探头。之前在杨庄的三百年,是因为伤病太重没法动弹,不得已而为之,但现在他已经能动了,一能动,那就天王老子来也关不住。 余回还记得当年旧事:"毕竟是连六合山观星塔都敢往外翻的人。"高达十八层的巨塔,他腰间挂一条绳子就能往下跳,直惊得四周看守一窝蜂地御剑去接,不知道的,还以为凤公子被瞻明仙主关疯了。 司危道:"在黑市办一场花花绿绿的大戏给他看,不必立刻开始,先等七天。" 余回一琢磨,这确实像是能引出阿鸾的法子。毕竟黑市里无论商贩还是客人,大多看惯了刺激场面,又都忙着开张赚钱,没几个会对花花绿绿的大戏感兴趣。 彭流点头:"好,我现在就去安排。" 凤怀月已经整整两天没有睡好觉了,一是因为睡不着,二是因为睡着了也要做梦,梦貘被撑得肚子闪闪发光。凤怀月鼓足勇气将手放上去,侧过头,又勉强睁开一点点眼睛细缝偷窥,花田绵绵,人影交叠,也不知道衣服到底是穿还是没穿。 楼上又不知在剁什么东西,声音和双喜村里被锤手的老妪有一比。凤怀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辗转反侧,苦不堪言,无聊得要死。于是干脆给自己重新罩了一张全新的脸,"咣当"一锁门,出去散心了。 可见三位仙主商议出的"等上七天",还是高估了他。 凤怀月将脑袋伸进人家的铺子里看。 手握**的老板赤 裸上身,正在干活。他的手臂肌肉一块一块线条分明地隆起,落刀时有力迅猛,和庖丁解牛分属两个不同流派--后者讲究精工细作,前者则充满了力量的美感,而且更好的是,并没有在剁人,这里是一家猪肉铺子。 他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人家半天,又在隔壁买了一包炸好的小排骨,方才一边用竹签扎着吃,一边逛去了别处。这一片市集主要还是以吃穿为主,看起来并没有太 多血腥行当,一个脏兮兮的小摊子上摆着十几枚闪闪发光的海珠,随口一问价钱,对方回答,五百玉币一枚,这些只是样品,如果要买,按匣起售。 被挂在铁钩上的妖兽正在张开血盆大口嘶吼着,周围看客一片热闹欢腾,齐刷刷振臂呐喊。司危知道凤怀月不会喜欢这种地方,他喜欢的热闹,向来都是干净的,奢靡的,漂亮的,不脏污不血腥不情 色。 凤怀月坚持:"可我觉得十匣宝珠已经够了。" "抓着玩?"小姑娘听得咋舌,她在黑市里见多了有钱人,但有钱成这样的,属实没几个。她越发止不住好奇地打量对方,又试探地说:"那仙师的心上人,一定很漂亮吧?" "如月如星,世间万人皆不可及。" 小姑娘打开一看,喜得差点叫出声来,她是个识货的,知道这是走运遇到了大主顾,便急忙笑道:"仙师请随我来。" 不过若仔细找找,便宜的消遣也不是没有,比如说他很快就摸到了一处茶楼,花点小钱就能有茶有点心,还能听一下午的书。讲的故事也精彩,霸道仙君是真的霸道,将美人囚禁于室,先这样,再那样,最后美人不堪忍受,买通下人连夜跑路。凤怀月混在一群婆姨婶婶里,听得深深着迷,忍不住催促:"怎么不讲了,然后呢?" 可黑市里是极少有这种地方的,于是司危就这么从一个结界穿过另一个结界,最后好不容易到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街道,猪肉铺子的老板已经准备关门收摊,还有一个抱着木匣的小姑娘,正在贴着墙根慢慢走。 至于其余卖布料的,卖玉器的,甚至是卖花鸟鱼虫的,也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出天价。凤怀月觉得红翡临走之前那一堆威胁恐吓纯属多余,因为只有一万多玉币的自己,是远没有办法在此横行嚣张,惹人注意的。 小白从他怀中兴高采烈飘出来,抢先一步滚上去撒欢。 大姨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诉他,正因为跑了,才更得花心思去追,买十匣宝珠算什么,照我看,那美人就得在外头多待一阵,待得越久,才越值钱。 "十匣。" "有人买你的海珠吗?" 恰恰好的,她爹就是那名小茶楼里的说书先生。 小姑娘愣了一愣,不可置信自己这么快就做成了生意,她上下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也放得恭敬起来:"都要?你都没问过我价钱。" 她一边领路,一边又问:"仙师买这些海珠,是为了炼丹吗?我大伯手里还有最好的黑蚌珠,也是罕见的好货,仙师可要看看?" 没有然后了,预知后续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知道这是最好的,所以才要买。你一共有多少匣?" 玩得不亦乐乎。 小姑娘心想,原来是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大美人,那喜欢抓着玩海珠,好像也不是不行。她顺利做成这笔生意,心情好得很,待客人走后,便蹦蹦跳跳跑到夜市上买糖水吃,顺便将今晚的奇遇告诉了好朋友,而朋友回去之后,又将同样的故事转述给了爹娘,大家一起听个热闹。 "少了些,不够他玩,不过聊胜于无。"司危点头,"好,我都要了。" "不为炼丹,是为了给我的心上人抓着玩,他不喜欢黯淡的黑蚌珠,只喜欢亮闪闪的漂亮东西。" 小姑娘斜睨一眼,并不相信:"真的假的,我这可是最好的海珠,而且不零卖的,至少一匣。" 大姨恨铁不成钢,将他拍了一巴掌,骂道,够什么够,这得亏戏里唱的不是你,否则还不知要怎么缺心眼地被人哄了去。 而在鲁班城的司危,却是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他捂着刺痛的胸口翻下床,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走。弟子不敢阻拦,只能远远跟着。司危在空中画出一张易容符,替自己换了一副容貌。他穿过大半座城,踩着木塔台阶上冰冷潮湿的露水,进了三千市。 于是第二天,早早跑来占位置的凤怀月,就听到了这个全新的,霸道仙君豪掷千金,给美人买下整整十匣宝珠的故事。他侧过头问隔壁大姨:"可是那美人不是已经跑了吗?" 凤怀月洗干净手,本来想叮嘱两句在黑市别闯祸,但转念一想,先前每一回都是不叮嘱还好,叮嘱完反而气势汹汹烧天烧地,于是立刻闭嘴,只用指背蹭了蹭那暖融融的火苗,又用被单一角假模假样给它盖了盖。 凤怀月意犹未尽,拉着隔壁桌大姨讨论了半天故事情节,又约好明日要继续一起来听,因为聊得火热,最后甚至还去大姨店里混了一顿不要钱的饭。可见他的好人缘,其实也不是全然靠脸,主要还是性格讨喜。吃饱喝足,天色已暮,入夜后的三千市凤怀月是不想多看的,他在一片男欢女爱的尖叫声中脚步匆匆地回到地下,睡前不忘将新买的床褥仔细铺好,流光闪闪,如水倾泻。 "干嘛,你要买啊?"小姑娘摆了一天摊子,问的人多,买的人少,正是一肚子火的时候,现在又被人提这种蠢问题,口气自然也冲,她凶悍道,"不买就别问!" 司危叫住了她。 28、第28章(梦貘:我吐!...) 这处茶楼虽小,说书先生的故事却比鲁班城的幻术大戏还要精彩,黑市嘛,总要比外头更无法无天一些,况且不够曲折离奇的情节,大姨们也不爱听。故事里的美人要比现实中的美人难哄许多,十匣宝珠压根入不了他的眼,人依旧像一阵无踪的风,随心所欲,跑得连影子都没一个。大姨感同身受:"学着点,对付男人,就得这样。" 凤怀月试图挣开自己被握住的手:"好好好,但我也是男人。" 大姨名叫欧春花,别人都叫她春花姨,现在独自在黑市经营着一家巴蜀风味的小馆子,虽然看起来慈眉善目又喜庆,但能在这种地盘做生意的,可找不出几个善茬。 听完今日份的故事后,她提着裙摆往起一站,两条光秃秃的木腿将地板蹬得"咚咚"响,又转身招呼:"走,今天还是去大姨店里吃饭。" 凤怀月答应一声,拎着篮子与她一道去集市挑鱼买肉,自来熟得很。小馆子里有个单独的小灶,凤怀月坐在小板凳上帮忙烧火,春花姨一边洗菜一边问他:"你是在外头得罪了人吧?才会躲到这里来。" "也不算得罪。"凤怀月往灶膛里慢慢添柴,"但确实有人在找我,我暂时不想让他找到,所以来这里待段时间,也好趁机将过去的种种关系理清楚。" 春花姨道:"种种关系,怎么听着像还是好几段情债,与你这易容后的模样可不搭,难不成底下还藏了个美人坯子?" 凤怀月谦虚:"还可以,还可以。" 春花姨笑着骂了他一句,又叮嘱道:"既然还可以,那就藏严实些,这三千市可不是什么消停地方,放在外头值钱的脸,在这里只能让你倒霉,小心被人打晕了运往阴海都。" 凤怀月听到"阴海都"三个字,手里的活稍微顿了顿,抬头问:"是东海尽头的阴海都吗?我听说那是一座巨大无边的海岛,一年到头黑云密布,见不到一丝阳光。" "就是那。"春花姨道,"你若觉得这三千市里乱,阴海都就是被放大了几百倍不止的三千市,四周海水一年到头泛着暗红泡沫,连风都是带着腥气的。他们对外说那是捕猎巨鱼时渗出的血,可谁会信呢?算了,不说这些,过来搭把手。" 凤怀月丢下柴火站起来。他是知道阴海都的,因为溟沉在这三百年间,曾去过那里两次,两次都是为了给自己找药,回来只说不喜欢东海尽头的雨与狂风巨浪,却从来没提过,原来巨浪当中还夹着血。 春花姨在他面前晃了晃手:"在发什么呆?" 凤怀月回神:"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个朋友,也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 他猜对方在四处找不到自己的情况下,应该能想到往千丝茧里追,只不过那一片浮动的茧壳实在太多,会走错不奇怪,话说回来,像司危那般能精准摸进双喜村的才奇怪。而一想到司危,凤怀月脑子里就又开始生动浮现"爱我如狂",心里当即万分崩溃,忍不住就问春花姨,有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能睡踏实些,少做点梦? "到了我这个年纪,失眠做梦才需要吃药。"春花姨摆桌椅,"你睡不着,是因为心事没解决,什么时候心事解决了,自然就能睡安稳了。" 凤怀月叹气,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但我这个情债,它不大好解决。 这一晚临睡前,凤怀月在心里默念十几遍不要做梦,不要做梦-一结果并没有什么用,他不仅梦了,还梦得很是复杂。梦貘再度被撑的滚瓜溜圆,熠熠生辉蹲在枕边,看起来装了一肚子的不可言说。凤怀月眼不见为净,用两根手指拈起它,潇洒往自己腰间锦囊里一丢,决定这回不看了,让梦貘自己慢慢消化。 "又出去啊?"剁猪肉的大哥已经很眼熟这个爱看热闹的新邻居,主动同他打招呼。 "是。"凤怀月又买了包炸排骨,道,"今天东三集有大戏,据说热闹极了。" 大哥闻言提醒他:"那里扒手多,狗进去都要被薅两把,你可得看好自己的东西。" 凤怀月答应一声,先跑去了春花姨家中,那里早就等着一大群婆婆婶婶,大家今天都不去茶楼了,约好要一起去看大戏。东三集算是三千市的花市,当中有个现成的繁花高台,一年四季灼灼艳艳,确实是个看戏的好地方。 彭流皱眉:"来的人要比我们想得更多。" "来的人再多,也不会比整个三千市的人更多。"余回道,"放心吧,这回只要阿鸾肯冒头。" 司危站在高处,也盯着繁花高台。人潮正在一波接一波地朝这边涌,小娃娃们伸出手,高高兴兴地抢着从天而降的花瓣,凤怀月便也有样学样伸手去接,一片两片三四片,接到之后,花瓣纷纷如雪化开在掌心,最后只留一片茉莉淡香。 台上锣鼓敲得越发密集,眼看好戏就要开场,一个瘦小的男孩却忽然转身向外挤去,一个男人觉察出不对,往自己腰间一摸,立刻追上去气急败坏地骂:"小兔崽子,连我的东西都敢偷?" 他又高又壮,两三下就撞开人群,将那小**贼一把拎住。对方非但不心虚,还凶得很,梗着脖子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你了?" "咳,咳咳!"凤怀月捂着嘴咳嗽,春花姨趁机拉着他往外挤,一边挤一边道:"赶紧走,赶紧走,这莫名其妙刮起来的妖风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怕不是要有麻烦,还愣着干什么,你们几个,跑啊!" 正说话间,被撑得要死要活的梦貘已经迫不及待吐出了梦境-- 说着说着,她又气起来,破口大骂道:"尤其是瞻明仙主,呸,小心眼得很,**来我家抓人也就算了,还要将凤公子睡过的床也一并带走,又从不肯给我家具钱,简直不要脸。" 熟悉的大床,熟悉的身影,凤怀月笑容凝固在脸上,他伸手往腰间慌乱一摸,发现那果然是自己的貘! "不是我家,难道还是你家?"春花姨抱着手臂,"那肯定是你的梦貘,我能看出来。你这人不仅梦我家公子,还将他梦得那般浪荡不检点,真是岂有此理!" 春花姨拉住他的胳膊:"那就继续看戏。" 凤怀月扶住她的肩膀:"不觊觎,不觊觎,我对他只是纯纯的仰慕。不如先说说,那怎么就成了你家公子,难道你是月川谷的旧人吗?" 彭流的视线迅速扫过花台周围热闹的人群,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出凤怀月。台下,春花姨问:"那是你的东西?" 他生平最怕无聊,此时却巴不得这戏能无聊一些,再无聊一些,好让自己能混在散场的人群里赶紧离开。 余回也没想到这只梦貘肚子里竟装着六合山内殿,他来不及多想,一手掐住梦貘的脖颈,强迫其将梦境重新吞了回去,低声对彭流道:"这是阿鸾的梦!" 凤怀月也没看清,他仔细辨认了半天,回答道:"那好像是一个梦貘。" 凤怀月心虚辩解:"坐在床上而已,也并不算很不检点。" 春花姨纳闷地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这画面可比大戏好看得多,人群霎时沸腾起来,司危脸色一变,双手猛地一攥,现场顷刻狂风猎猎,将香i艳梦境吹了四分五裂,也将人群吹了个东倒西歪。 凤怀月惊愕:"......你家?" 春花姨两条木头假腿往前"咚咚"一走,顺利将他逼到角落,手中不知何时攥了根大棒子,恐吓道:"你也觊觎我家公子?" 他紧张万分地站着,后背被汗浸得透湿,全没心思继续看戏。 男人不与他废话,伸手往他兜中去掏,两人在争执抢夺间,一个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嗖"一下就飞上了台,被易容后的余回一把攥在手中。 于是周围的人还真跑了起来。这头一跑,另一头的人不明就里,也就一起跑,你往东他往西,御剑的坐轿的乘车的,春花姨则是拉着凤怀月钻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道:"走这,要更安全些。" 小**贼伸长脖子在人群里找,还没找到,台上却又有了新的乱子,那只被清江仙主死死掐住脖颈的梦貘,也不知是终于被撑破了,还是憋不住吐了,竟然又将梦境放了出来。大美人衣衫不整坐在床上,气势汹汹指着瞻明仙主的鼻子骂,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卑鄙的人! 那名小**贼被彭流亲手拎到了司危面前。他这阵看起来老实多了,战战兢兢地站着,道:"就是......就是从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身上偷的。" 凤怀月也知道现在没法走,否则就会像方才那个小贼一样,挤来挤去反倒引人注目。他心神不宁地站在原地,右手握紧金光罩。虽说自己在易容符下还藏有一张面具,但被蛊毒啃噬的白骨手臂却没法用其他手段遮掩,倘若此时有人降下一道强大到足以摧毁金光罩的法令...... 春花姨啐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倒是想进月川谷看看,你试试那几位仙主能同意吗?" 春花姨却道:"先说说看,你为何会梦到我家公子?" 凤怀月看不清路,也不想取出照明符,只深一脚浅一脚跟着往前走。他心思全不在路上,因此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四周静得可怕,停下脚步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29、第29章(包围。) 春花姨仍旧上下打量着他,眼神狐疑:"所以你究竟是什么人?六合山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有本事进去的,你不仅进去了,看架势还摸到内殿,偷窥到了我家公子与瞻明仙主起争执,竟仍有命能活着出来,这滔天的本事......"她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想要看清对方的脸。凤怀月被她逼得后背恨不能陷进墙皮里,躲无可躲,只好举起手投降道:"好好好,我说,我是个贼。"话还没说完,脑袋就挨了一棒子。春花姨骂道:"还不肯说实话?方才少说也有上千人看到了那只梦貘,消息传到外头,几位仙主定会将整个三千市都翻上一遍,到那时,可就是仙督府的人来查你了!" 凤怀月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怎么到哪里都躲不久。他盘算了一下再度跑路与干脆摆烂被抓的后果,问她:"你家公子与瞻明仙主,两人究竟是哪种关系?" 春花姨回答:"哪种?我家公子被猪油糊了心的那种,凭他当年的风流才貌,想要什么样的佳人没有,却偏偏成日地与那黑面煞神纠缠不清,连我多说两句,他都要心疼地去护着。" 凤怀月扶墙站稳,心情复杂地想,原来三百年前我当真爱他如狂。 剩下了一个问题,他尽量面不改色地问道:"那瞻明仙主呢,对你家公子又是何种态度?"如果只是逢场作戏,那就太好了,如今我失忆,他不爱,大家正好相逢一笑,无事发生。 春花姨道:"瞻明仙主,我就没见过那么诡计多端的男人,一天到晚就知道买珠买玉买宝石,将人往六合山里哄,偏偏我家公子就吃这一套,回回被骗得五迷三道,你说气不气人?" 凤怀月当即拍板下结论:"只是送送东西?那依我看,这也瞧不出几分真心!" 春花姨斜睨:"你若在三百年前就有这觉悟,何至于将我气出毛病。" 春花姨拍了他一巴掌,忍不住笑骂道:"我都说了,旁人可没本事进六合山内殿!前两天外头人人都说瞻明仙主救下了公子,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她一边说,一边干脆利落地卸除易容,露出一张明艳美丽的面孔,又道,"公子这还认不出我吗?" 凤怀月完全没有阻止对方的机会,就这么被迫重逢故人,他脑海里一片浆糊,压根想不起来这名美艳妇人的身份,但眼见对方那丰腴的身材已经朝自己热情压来,只能被迫一抱,道:"但我当真不是那位凤公子。" "胡说!"春花姨道,"这张脸虽变了,爱看热闹的性子,爱吃的菜色,可是一样都没改。让我猜猜,是又同瞻明仙主吵架了,所以易容跑来三千市里躲着他?我就说,好端端的突然唱什么大戏,敢情是为了骗你出去。" 凤怀月依旧坚持,不是,我真的不是。 春花姨道:"那你将易容撤了,也给我瞧瞧。" 凤怀月在这方面是不会扭捏的,他爽快将易容符撤去,再度露出那张红黑粗野的面孔。春花姨睁大眼睛凑近看,看了半天,忽然用尖尖的红指甲往上一挑,那张面具登时翘起一个小角--最朴素的易容手法,往往也只需要最朴素的攻破方式。凤怀月大呼轻敌,转身想跑,却被春花姨一把压住,右手轻松一撕,这下便再也藏不住了。 春花姨虽说早已认出了他,但现在千真万确看到脸,依旧有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也不知这久别重逢是该笑还是该哭。凤怀月捂着脸在地上蹲了一阵,见对方没动静,便抬头一瞄,就见她正红着眼眶看自己,像是高兴极了,又像是伤感极了。 "我还当再也见不到公子了。"她说,又拉着他站起来,叹气道,"当年那事,我就该早些听公子的,千不该万不该与姐姐联手去包庇那畜生,结果不仅连累公子,还害的整个白家覆灭,姐姐命丧黄泉,我也......"她敲敲自己的假腿,"算是报应。" 听起来像是一段惨烈往事。凤怀月不劝也不是,劝又不知该从何劝起,他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所以也不想过早暴露自己失忆的事实,只能笼统安慰一句,都过去了。 "不,远没有过去。"春花姨恨道,"我一直隐姓埋名躲在这三千市里,就是知道那畜生定然还会再来,这回我可不会让他再跑了,哪怕豁出去,也得给姐姐报仇!" 此时又有人下了暗道,听声音正在朝这边过来。春花姨来不及多言,匆匆一把拉起凤怀月,带他向另一头跑去。她对这一带显然极为熟悉,左拐右拐,两条木腿行动如风,不多时便回到地面,回到了熟悉的巴蜀小菜馆。 凤怀月重新戴好面具,道:"我得走了。" 春花姨此时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见他面色忧虑,便又笑着逗弄:"说说,这回两个人又是因为什么吵了起来?" 凤怀月道:"说来话长,对了,倘若瞻明仙主与你有仇,这两天最好也躲一躲,免得被他寻上门,告辞!" "什么愁......欸?"春花姨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也是皱眉,这怎么,性格像是与先前完全不同了? 凤怀月一路回到地下暗室,将那不多点的钱财全部装回乾坤袋中,又给红翡留下一张"先走一步"的字条。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肯定得先离开这里。 偷梦貘的小贼拿着画师新绘的画像,道:"对,就是他,那个人就长这样。" 凤怀月受惊不浅,稀里糊涂还真往前跑了两步,转头却见地痞已经被看守放倒,只好又转身折返。身后"站住"声响成一片,他欲哭无泪,觉得自己这脑子是当真不好用。气喘吁吁钻进一条小巷道,推门想要躲一躲,却见几十名少女正被捆在院中,含泪惊恐地看着自己,只好又将脑袋伸出院门,大喊了一声:"我在这儿!" 强龙难压地头蛇,凤怀月被说服了,他爽快付钱,跟随他一路走到另一个出口。 司危眉心一跳:"怎么又是你藏了阿鸾,他人在哪里?" 然后它就被正在四面八方星星点点浮动的,蓝色灵焰惊呆了。 "能!"地痞撸起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就冲了上去,将看守往怀里一抱,大喊:"快点跑!" 待这一大群人走后,春花姨方才看向余回,不解道:"仙主,这......" 看守并没有再追上来,他靠着墙坐下,又累又饿又冷,还不知今晚要宿在何处,而这一切都是由谁造成的呢?答案是显然易见的。 意识到亲爹可能就在附近,小白"嗖"一下,火速连滚带爬钻回了那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凤怀月来到三千市的出口,伸长脖子小心打量。他原本担心这里会守卫森严,却没想到竟然一个弟子都没有,可没有弟子,也很古怪,简直明晃晃写着有诈。搞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蹲在地上长吁短叹,还要被地痞骚扰,对方踢了他一下,道:"怎么,偷了东西想出去,又怕被搜身?" 小姑娘道:"他?确实问过我的珠子,但一看就是个没钱的,没做成生意。" 看守禀道:"三位仙主,方才那人应该就是逃进了这一带。" 两条野狗从地上弹起来,充满敌意地看着他,嗓子里发出"呜呜"震慑。小白气势汹汹地冲出去,将它们碾得落荒而逃,这才得意地乘风往回走。 仙督府与六合山的弟子浩浩荡荡涌入三千市,自然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大家虽然不明其中原因,但也知道最近是该规矩些了,于是青楼赌场统统关门,血腥杀戮的表演与买卖也暂时停止,就连贼头也将手下的小毛贼们召集回家,找了个先生装模作样教学。 司危的视线落在她两条木腿上,又顺着木腿一路上移,冷冷道:"在本座眼皮子底下用易容符,你胆子不小。" 春花姨叹了口气,卸了自己的易容,行礼道:"见过二位仙主。" 但凤怀月是看不到巷子外的灵焰的,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依旧坐在原地出神。 凤怀月心里一动,站起来问:"你有门路?" 众弟子领命而去。在这处黑市里,一个人的脸虽然随时都有可能变,但与这张脸打过交道的人却并不难查,很快,卖海珠的小姑娘、卖猪肉的大哥、听说书的婆婆婶婶,还有巴蜀菜馆的老板娘,就都被寻了来。 余回惊讶道:"红鸢夫人?" "怪不得,我说过去的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还问我他与瞻明仙主的关系究竟如何。"春花姨急道,"那可得赶紧把人找到,这黑市处处都是狼窝,哪里是他应该待的地方?" 凤怀月懒得理他。 余回告诉她:"阿鸾受过重伤,记不清以前的事了,他听信旁人鬼话,以为大家要对他不利,所以一直在到处躲。" 那间地下暗室里一片凌乱,司危伸手拿起桌上纸条,又看了看屋顶上罩着的被单,东一块西一块,正兜着不断扑簌掉落的灰尘。自己前几天分明走过这里,还买了十匣海珠,若买完之后,继续站在这里等......闭上眼睛,强行压住内心深处的情绪,吩咐道:"继续找。" 但那里是有看守的,凤怀月迟疑:"能出去吗?" 地痞道:"五个玉币,我包你出去。" 司危深吸一口气:"都随我来!" 猪肉大哥道:"对,这个人的确住在我家旁边。他不爱在那间黑漆漆的房子里待着,爱晒太阳,经常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看我剁肉。"因为他是直接在摊子上被带来的,所以上身只套了条围裙,肌肉又壮又结实。余回揉了揉太阳穴,对这猛男道:"行了,赶紧走。" "凤公子已经走了。"春花姨道,"他看起来慌乱得很,还说我倘若与仙主有仇,这阵子最好也躲一躲,我没听懂,可还没来得及问,凤公子就没了影。" 看守循声而来,凤怀月徒手翻过墙,继续向着更幽深的巷子里钻。风使得他的气管又痛又辣,嗓子也干,黑市里的结界实在太多,等他停下脚步,抬头再看时,已经连天色都隐没了。 凤怀月往对面墙上丢了个石头,权当那就是瞻明仙主本人。 婆婆婶婶们也七嘴八舌,说他讨喜,说他爱笑,夸成一朵花,但也没提几句有用的线索。 最后只剩下了春花姨。 余回道:"走吧,劳烦红鸢夫人,先随本座一道去他的住处看看。" 30、第30章(江湖不见,告辞!...) 凤怀月端起一壶酒,一步一步地走向对面。将军夫人果然开始变得惊恐,她觉得自己是很熟悉这个画面的,因为在那些流传于村头巷尾的故事里,每当皇帝想要铲除功臣的时候,都会赐给他们一杯毒酒。她当然不想死,但当她猛然抬头,对上皇帝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时,又会不由自主地坐回原处。正在胡思乱想着,凤怀月已经走到了桌前,他斟了两杯酒,道:“我敬将军一杯。”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缓慢地伸出手,眼看就要触碰到酒杯,却被一旁的妇人一把夺过。 “丞相。”她说,“我的夫君还有许多因为战争而落下的伤病,并不能饮酒。” “如此,”凤怀月很好说话,“那就由夫人代饮吧。” 将军夫人看着手中的酒,微微有些颤抖,半天没动。皇帝坐在龙椅上,死死盯着她,发出沙哑的命令:“丞相,看来将军夫人还心有疑虑,你先喝。” 酒是从同一个壶里倒出来的,更重要的是,皇权此时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妇人,使她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只能咬牙也饮尽杯中酒。 凤怀月笑了笑,是照着戏台上奸相来笑的,配上臃肿油腻的五官,有一种明晃晃的、奸计得逞式的意味。将军夫人心中越发慌乱,她觉得自己定然是中毒了,这么想着想着,胃里还真就灼烧起来,她抬手按住小腹,怨恨地看向凤怀月。 凤怀月并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依旧是一脸小人得志。他手头其实并没有毒药,但没有毒药并不代表没法下毒。这里既然万般种种皆是幻象,那诱导将军夫人给她自己想出一杯毒酒,也就并非难事。 可这一看,她简直要勃然大怒,因为不知何时,一名浓妆艳抹的绝色佳人竟然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拿着团扇,一派娇羞样貌,正在提腕倒酒。 阿金此前也是没想过,自己还能有以色侍人的一天,但可能是因为套了一层别人的壳吧,丢的又不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眼下发挥得简直异常优秀,活脱脱一个心机妖姬,媚眼乱飞。 凤怀月看得牙直疼,你倒也不必如此卖力。太卖力了,等会挨打的时候,我可能拦不住。 但他拦不住,却有别人帮忙拦。将军一把握住自己夫人打过来的手,含糊地说:“你要做什么?” 将军夫人强忍着腹中剧痛,哭着骂道:“你怎可负我?” 阿金躲在将军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热闹。凤怀月站在皇帝面前,微微俯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陛下,若陛下不喜欢阿金,不如就将她赐给将军吧。” 这话一出,皇帝尚未来得及回答,将军夫人先尖锐地大喊出一声“不”!突如其来的怒火几乎要焚尽她的理智,不顾天子在场,直接冲向阿金,想要除去这妖女! 阿金早有准备,握着一张风雷符,转身就风风火火往皇帝与凤怀月身边躲!不过此举其实有些多余,因为将军竟然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将军夫人的路,巨力撞得他的上半身重重飞起,下半身却还留在座上,早已干瘪风化的脏腑散落一地。将军夫人痛苦地哭喊着,她手忙脚乱地去捡丈夫的残躯,而躺在地上的将军,脸上却出现了久违的平静与解脱。 “醒醒吧。”他说:“我从来就没当过将军,我不过是个死在战场上的小兵,本可以安安稳稳地魂归故里。” 但他却被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地挖了出来,初时他感念于这份痴情,后来却逐渐发现,原来妻子所仰慕的,并不是真实的、普通的自己,而是那个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荣耀满身的男人。这几百年间,他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疯,也眼睁睁看着世道越来越难,这场由心魔主导的荒诞戏剧,早该结束了。 皇帝手起剑落,将军的脑袋如皮球一般滚落。这一幕显然极大地刺激了将军夫人,她张开大嘴咆哮着冲向龙椅,凤怀月眼明手快,拖着阿金就往外跑,两人几乎用光了所有的风雷符,才勉强没有被褥爆炸般升腾的煞气所伤。 “呼。”凤怀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歇会儿。” “仙师,仙师你可真厉害。”阿金道,“居然真的让两个大妖打了起来。” “那还是不如你厉害。”凤怀月搭着他的肩膀,“行了,快把这身装扮卸掉,我看你怎么颇有几分穿裙子上瘾的意思。” 阿金嘿嘿笑了两声,又忍不住沾沾自喜:“照这么看来,其实斩妖也不难。” 凤怀月摇头:“不难,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你出去之后,别想着再进来捞快钱,好好与家人过日子,否则迟早有一天会吃亏,赌棍是没有好下场的。” 阿金连忙答应,又奉承:“仙师,你可真是个踏实人。” 踏实人。曾经的修真界第一骄奢淫逸,有事没事就坐在高亭里满大街撒钱寻欢的大美人面不改色一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何为岁月催人,玩不动了,往后改改路线也成。 估摸着皇宫那头一时半刻消停不得,他打了个呵欠,从阿金的乾坤袋里搜刮出一条毯子,裹住自己开始呼呼大睡,睡前不忘将梦貘抱在怀中,结果这一回的梦却异常清晰,清晰到甚至都不需要由梦貘去暂时保管,那些美丽的花瓣就从梦时一路飞到了梦醒。 装满醇酒的玉舟载着美人,如风穿梭在星海间,佩戴璎珞的舞姬正踩着鼓点翩翩起舞,时不时就有攒金丝的小香包被投过来,接住时,满袖生香。凤怀月躺在这香喷喷的一片锦绣中,内心惬意得很,过了一阵,他又翻身趴在船头,懒洋洋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全不顾半边衣服垮下肩头,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背。 司危忍无可忍,从天而降冷冷训斥:“成何体统!” 因为这尊黑面神出现的太过突兀,周围人都被吓了一跳,纷纷卷起乐器与美酒跑路,只有凤怀月还躺在船里,坐起来问他:“我又怎么没体统了?” 司危道:“让你守着炼丹炉,你就是这般守的?” 凤怀月瞪圆了眼睛,待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后,二话不说,捡起船上的香包就劈头盖脸地往过砸,谁有给你当奴隶的爱好,变态吧,这么爱绑人,你怎么不干脆去杂货铺子里给人编筐。 凤怀月被他推得晃来晃去,眼花头晕,也笑道:“那还不快些去领赏?” 司危漫不经心地研究着面前棋盘,回答说:“我只说报我的名字,又没说报完我的名字,你就一定能进去。蓬莱山那群老头被我欺负压榨多年,不堪重负,近日专门在山中养了一百八十条恶犬,就是用来撵我的。现在既然你也没日出可赏了,不如继续去守炼丹炉。” “回皇上,来了,来了!”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结结巴巴半天,却不是说才子来了,而是丞相来了。 现实中的凤怀月一边做着这场梦,一边迷迷糊糊地想,照这么看,这位瞻明仙主,其实还算不错嘛,有求必应的。他神魂覆在梦中的自己身上,也随着一道兴致勃勃去了蓬莱山,然后又随他一道……被灰头土脸地赶了出来。 阿金好奇:“仙师梦到什么好东西了,一直在笑。” 皇帝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粗喘着气,听着正由远及近的杀戮声,思绪不可避免地再度回到了前世那一天,也是一样浩浩荡荡的军队,一样的杀戮,一样的绝望。丞相,怎么会是丞相,他不是与朕一样,只想过最自由的日子吗? 凤怀月“邦邦”敲他的脑袋,不满抱怨:“知道我在梦好东西,为何要不知趣地叫醒?” 皇宫里,一场盛大的宴席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将军夫妇的尸首已经被抛入虎山,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满脸皆是掩盖不住的喜色。自己赢了,彻底赢了,往后再也没有人能约束自己,何为无所顾忌,何为随心所欲,他脑子里已经涌现出了一万道圣旨,又高声问:“朕所宣召的那些才子呢,为何还没有进宫?” 那五百名残破的军队,像蚂蟥一般涌入殿中,将皇帝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而在他彻底咽气的瞬间,这一重千丝幻境也分崩离析,化为一片虚无的影。 司危顿了顿:“那就报我的名字。” “一起去,也行。”凤怀月站起来,“不过你得先陪我去买样东西。” “回去,当然要回去,不回去怎么杀他。”凤怀月活动了一下筋骨,暂时将梦境封存于心,他道,“不过不能就这么孤家寡人地回去,我们得带些帮手。” 凤怀月立刻拒绝,不要,我想一个人去。 他将手边能丢的所有东西都丢了个空,又趁机道:“我要去蓬莱山看云海玩。” 其实好像是可以混进去的,因为看守山门的弟子起初只是面露难色,并没有严词拒绝,他们是在听到“瞻明仙主”四个字后,才变得态度强硬起来,恶狠狠地开始举起棒子赶人。 司危眉梢微微一扬,颇有深意地说:“你要是有这方面的爱好,我也能配合。” “不!”他挣扎嘶吼着,努力想要挣脱,根植于前世的恐惧却像看不见的大网,将他牢牢禁锢其中,腐臭的酒水淅淅沥沥从他头发上渗透出来,也从他那张被将军夫人啃咬得只剩一半的脸庞上渗透出来,鼻孔艰难地张合,又像是被浸回了酒缸里。 “仙师,仙师,我们成功了!”阿金喜极而泣。 答应得这么爽快,凤怀月倒有些不适应,不过因为有求于人嘛,所以他收起尖锐的牙口,换上一副比较乖巧的表情,继续说:“但是依照我的修为,应该不够进蓬莱山。” 阿金道:“好,我这就去仙督府中登记,但今天应该是拿不到钱的,得等两日才能去领,仙师要随我一起去吗?” 凤怀月头上被打了个包,百思不得其解,找到司危质问,不是说报你的名字吗? 凤怀月与阿金重重跌坐在地。 阿金捂着头道:“我也不想叫的,但是皇宫内的那场争斗已经结束了,我刚刚听到有路人在说,皇帝即将举办一场隆重的庆典,正在四处找丞相,我们还要回去吗?” 凤怀月听到炼丹炉,就满肚子火,骂他:“我为什么要替你守着那烟熏火燎的炼丹炉,我又不是被你绑到六合山的妖奴!” 皇帝震惊:“什么?” 现实中的凤怀月却笑出声,若不是耳边有一迭声的“仙师”叫嚷,他还想要再睡一阵。醒来也依旧沉浸在梦中,想着那艘穿梭在星海之间的绮丽船只,浪荡浮夸,确实快乐的很。那么将来自己到底要不要洗心革面,做一个踏实朴素的日子人,这件事还要再议。 凤怀月喜出望外:“这样就行?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丞相也不是独自来的,他带了整整一支军队,已经气势汹汹杀进了宫门。 太监扯起嗓子哭道:“丞相反了啊!所有的侍卫都被他杀了!” 31、第31章(顾着苍生,并不耽误抽空抓...) 在林地边缘,凤怀月撞到了正在那里苦苦蹲守的飞贼。少女在红裙子外罩了件黑色斗篷,将她自己整个人都隐没进了黑暗里,"嗖"一下站起来时,惊得原本就心虚的凤怀月险些跳了起来。"可让我等到了,你究竟跑去哪了?"红翡一把扯住他,又气又急地问。 "说来话长。"凤怀月没时间解释,"你要不想被我牵连,就赶紧跑。" "瞻明仙主还在抓你?"红翡往他身后看了一眼,"先走!" "去哪?"凤怀月又被这怪力少女一把甩上了背。 "黑市,现在只有藏在那里。"红翡顶着风,边跑边回答,"别动了!是那只鬼煞让我保护好的!" 凤怀月一愣:"溟沉,你怎么会认识他?" "......"这故事也说来话长,而且姑奶奶并不想说。红翡一想起自己这场偷鸡不成蚀 把米的倒霉买卖,就气得很,但又没辙,只能继续背着凤怀月七拐八拐溜进机关木塔。 子夜时分,三千市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到处亮着晃眼的灯,刺目光线随风摇摆,将这里切割得异常不真实,各种交易进行得如火如荼,血腥的,暴力的,充斥着下流情 色的,每一个客人都兴奋的眼睛赤红,所以并没有谁注意到正在贴着墙根走的两人。 凤怀月四下环顾:"这房子是你自己挖出来的?" "没办法,我只能买得起这种地下的房子。"红翡点亮桌上烛火,"给你白住就不错了,少挑三拣四。" 凤怀月点头,决定做一个不讨嫌的房客:"有理。" 他坐在椅子上,又问:"你方才还没回答我,为何会认识溟沉,还有,他现在何处?" 红翡道:"呸,我可不认识他,是他威胁我。" 凤怀月却摇头:"他若当真威胁了你,那也一定是你先威胁了他。" 红翡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橘子:"我就是威胁他了,怎么样?你们这些狗男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别问了,我不想说。" 凤怀月道:"你若不如实答我,我这就出去。" 红翡瞪大眼睛:"有没有搞错,你才是正在被抓的那个人,却反过来用这个威胁我?" "我是正在被抓没错,但你救了我。"凤怀月道,"你既救我,就说明一定有把柄捏在溟沉手中。" 红翡将一个橘子用力丢向他,无语道:"那日在彭氏的天工坊中,我就该直接指认你!" 她亲眼看见了凤怀月打碎琉璃罩,亲耳听到了越山仙主重金悬赏,便猜到了凤怀月的身份定然不简单,于是想暗中跟着他,好找出更多秘密,赚一笔更大的,结果却被那只叫溟沉的鬼煞所俘。 红翡继续道:"那天我让你藏在树林洞中,你却不见了,那鬼煞知道后,便说要去找你,又吩咐我成日蹲在那片林子里等着,还说倘若你出事,不管同我有没有关系,我都得死。" 天花板"咚咚"一阵响,也不知上头是在剁猪还是剁人,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凤怀月被呛得直咳嗽。环境确实苦了些,但好在不会有人打扰,很适合静下心来,仔细理一理从天而降的新一笔情债。 待红翡走后,凤怀月和衣靠在床上,睁开眼睛,爱我如狂,闭上眼睛,旱魃的脑袋正在丑陋鬼叫。 密林当中,巡逻的彭氏弟子也发现了瞻明仙主。彭流闻讯后火速御剑而来,看着他仍在渗血的脖颈,惊道:"谁本事这么大,竟然给你打了个定魂钉?" 在即将脱离千丝茧的那一瞬间,怀中的人终于咬牙转过身来,千次万次魂牵梦萦的那张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司危双眼血红,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与身体像是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只能木偶一般任由对方将那只白而冷手按上自己的脖颈。 彭流莫名其妙:"什么阿鸾,阿鸾正在家里睡觉。" 彭流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觉得八成又是疯了,得吃药,于是连哄带骗将浑浑噩噩的人一脚踹上轿,又挥手吩咐弟子赶紧抬回家,不要在外头犯病丢人。 鲁班城中,余回看着那具偶人睡下,起身刚到院中,就见司危正满身是血,昏迷不醒地被抬下轿,也很受惊:"谁干的?" 彭流道:"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结果他说是阿鸾。" 到底还有没有人能治治了。 答案是没有。伤病能治,情圣治不得,而且即便是伤病,这回也是足足治了三天才醒。余回坐在床边问他:"那个千丝茧里到底是什么凶神恶煞,怎么将你伤的如此之重?" 司危道:"我看到了阿鸾。" "找你爹,他在家吗?"余回笑着蹲下,他向来喜欢小孩,正欲逗一逗,余光却扫见对方腰间挂着的一枚小兔玉坠,顿时脸色一变,伸手拿起来问,"这东西,谁给你的?" 他问:"这城里何处最方便躲藏?" 司危对阿金的故事并没有多大反应,或者说,他的所有情绪,都已经用尽在了凤怀月于幻境中转过头的那个瞬间,一颗心如被万丈巨浪拍击,因为过于猛烈,反倒变得麻木,而此时他的心仍处在千顷巨浪之巅,就算是刮起新一场的飓风,也没法将浪掀得更大了。 "是。"余回道,"我虽不能保证阿金的故事一定是真的,但他没理由说谎。况且仔细想想,除了这对玉坠,那天偶人在见到他时的反应也极异常,小白会主动跟随他,当真只是因为那一寸长的玉骨吗?更别提他还打碎了由灵火炼出的琉璃罩。" 司危挥手挡开。 彭流听得一头雾水:"你到底为什么觉得阿鸾还活着?" 两人一道进房时,司危正被彭流的捆仙索五花大绑在床上,不绑不行,因为不绑就要跑。听到动静,司危转过头,问:"终于查清楚了?" 阿金这才放了心。他与凤怀月虽相处还不到十日,但对方爱凑热闹,话又多,所以也聊过不少东西,从杨庄,到失忆的伤病,到将来的计划,零零散散加起来,竟也说了小半天的工夫。说到后来,阿金看清江仙主始终一语不发,神情似乎还有些激动,也很受惊,又不敢问,半晌,也只提心吊胆地站起来,给对方倒了一杯粗茶。 彭流迟疑,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他没事,不但没事,反而有功。"余回道,"本座也不是为了找他的麻烦。" 余回无话可说,将勺子杵进他嘴里,还是吃药吧你。 当初在彭府登记领赏时,阿金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所以并没有谁知道,与他结伴那人还有如此惊天动一个姓。阿金继续说:"就是栾木的栾,仙师当时还说什么......多姿梅蕊恨栾栾,我没太记住。" 栾是不同,但这爱扯酸诗的爱好却没变,以及玉坠眼熟的兔子雕工,还有随随便便就送人重礼的行径。余回听得心跳如雷,他定了定神,方才接着道:"你还知道些什么,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本座。" 然后他就听完了在幻境中发生的所有事,问:"没了?" 余回花重金买下了那对玉坠。他在回彭府的路上,觉得自己踩了整整一路棉花,高一脚低一脚,神思恍惚进门后,恰好听到彭流没好气地一句骂:"赶紧去管管吧,疯了又,我是管不住。" 司危道:"没了。" 阿金一边答应着,一边擦着手从厨房出来,他以为是隔壁邻居来借东西,抬头却看见竟是清江仙主本人,顿时惊得张大了嘴,还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行礼。 彭流凌空接住,看清之后,也是皱眉:"你从哪找到的?这玩意,或许是阿鸾生前所刻也不一定。" 余回将手中玉坠抛给他。 彭流:"......" 于是当天下午,他便亲自出去寻人。 司危掀开被子:"先将他找出来。" "不必惊慌,本座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余回抬起手,"这玉坠,哪儿来的?" 彭流道:"黑市。" 余回只好妥协:"好好好,那你说。" 余回道:"阿鸾还活着。" 除非那本来就是真的。 余回这回倒没反对,这个人是得找出来。一个修士,在破除了千丝茧后不来领赏,却偷袭打伤瞻明仙主,跑路了,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心里有鬼,二,他是好人,只不过太倒霉,遇上了脑子有病的司危,于是被吓跑了。 余回摇头:"说了半天,你也并未看到他的真实面容,只是看到了对方易容后的脸。可那张易容符是你亲手所贴,他看起来和阿鸾一模一样,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况且他要真是阿鸾,又为何要跑,跑之前还要给你打个定魂钉?不可能,我看八成是你这三百年虚耗过多,脑子...我的意思是,眼花了。" "是。"阿金点头,又不安地问,"那位仙师他......" 余回摇头:"先找到杨庄。" 他不想多做解释,有些事是解释不清的,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将其余人错认成心上人。况且那在千丝茧内御风而行的单薄背影,是无法被任何符咒复制的,哪怕是自己亲手给他易的容,但有些东西,假的永远也不可能看起来像真的。 余回对这种回答早有防备,伸手一指:"阿鸾还在睡,他这两天有些神魂不稳,所以我让他多歇歇。对了,那个修士呢,他有没有在千丝茧内找到他?" 城中一处小院里,两个小娃娃正在晒着太阳吃果子,一个白白胖胖,一个瘦些,脸色也黄,像是病还没好,但都穿得干净体面,一看就知道是被父母好好养着的。见到生人进了院子,也不拘束,主动跳下椅子奶声奶气地问:"客人是来找我爹的,还是来找我娘的?" 如果是第一种,得抓回来审,第二种,得请回来给人家道歉,再将事情说清楚,否则那修士还不知要惴惴不安躲到何时。 "是,是那位姓栾的仙师所赠,当时他雇我做向导,听说我要给孩子过生辰,便送了这个给他们当礼物。"阿金结结巴巴地答,"就是同我一道破除千丝茧的那个人,越山仙主曾见过的。" 司危继续道:"他就是阿鸾。" 彭流问:"哪个杨庄?" 这是什么语气。余回重重蹬了一脚床,在对方猛然皱起的眉头里,找到了一丝平衡感,这才拖过一把椅子坐下:"看在阿鸾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 如此平平无奇的一个名字,修真界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余回道:"偏僻无人知的,开满鸢尾花的,不过这事不必大张旗鼓,阿鸾既然将往事告诉了阿金,也就能猜到阿金会一五一十告诉我们,他短期内不会回去的。况且他先是被挖了灵骨,又在千丝茧内受了伤,跑不远,我猜八成还躲在城内。" 小娃娃道:"是我爹爹呀,爹,爹,有人找你!" 等他好不容易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听明白,也是瞠目结舌:"你的意思是,有人在枯爪城**的那个瞬间救走了阿鸾,然后将他藏在一个叫杨庄的地方整整三百年?" 32、第32章(你搬人家的床做什么?...) 回到客栈住处,凤怀月脚步稍顿片刻,方才伸手推开屋门。桌上一盏烛火随风跳跃,惹得光影斑驳,旁边坐着一个红裙少女,正在咯咯咯地笑,她说:"仙师,你白日里既救我一命,我便来报恩了。" 凤怀月摇头:"早知你本事这么大,我也不必救。" 在黑市时,他带起彭家小公子的那道掌风极为轻微,轻微到就连近在咫尺的阿金都未能察觉,这小丫头却能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寻到客栈。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红翡,这名字是我给自己起的。"少女晃着两条白幼的腿,赤脚,露出被凤仙花染成鲜红的,十个小小的指甲,"我没有家,也没有爹娘,更没有钱,仙师,你收了我吧。" "你只是个小毛贼,并不是妖。"凤怀月道,"况且即便是妖,也不该归我这个病人管,姑娘怕是找错了人。" 他去拿桌上的茶壶,对方却故意抬起腿往过踩,她年岁不大,配上这存心演出来的风情浪荡,有一种滑稽拙劣的格格不入,凤怀月问:"你平日里也是以此为生?" "呸,我可不卖身。"红翡一脸嫌弃,"那些人脏都脏死了,一个个臭得要命,又抠得要死,黑市上哪里有什么好主顾,我混了这么久,干净体面些的男人,一共也就两个,彭循,和仙师你。" 彭循便是那位彭家小公子,他出身好,长得俊,有才华,路见不平还能拔刀相助,按理来说应该正能击中万千少女那颗梦中情心。红翡却摇头:"我不喜欢容貌好看的男人,更愿意跟了仙师,丑一点才能踏实过日子。" 凤怀月语调颇为不忿:"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丑?" 红翡没有否认,还要反向激将:"不丑的话,为何要捏易容诀?仙师若实在不愿收我,也成,那就给我看看你幻象后真实的脸,倘若也是俊的,我立刻就走。"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凤怀月倒是爽快,三下五除二挽起袖子,"那且瞧好了。" 红翡睁大眼睛,仔细盯着他,结果盯出来一张红润饱满,粗眉浓黑,络腮胡子上连鬓角下入领口的壮汉脸,与白日里那吃人的恐怖屠户比起来,实在是区别不大。这画面冲击得她久久没说出话,半天才结结巴巴骂道:"……你,你是怎么好意思给自己捏出那么文质彬彬一张假脸的?" 凤怀月被问得十分莫名其妙:"易容诀也是我花钱买的,自然得将自己往好看里捯饬,哪里有越易越丑之理?倘若不是因为技艺不精,我简直恨不能把自己捏成三界第一美男子。" 红翡道:"呸呸呸,就你这鬼副样子,就算再投八百回的胎,也不可能长出凤怀月那张脸,还是趁早死心吧!" 她一边说,一边就想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及时记起来意,于是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往外一倒:"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书吧,我费了大力气才偷来的,可要记住我的人情!" 话没说完,红翡已经跑得没了影,可见确实被丑男人吓得不轻。 "欸,我说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小小年纪,还是得懂些道理,将来才不会被男人骗。"凤怀月酸腐捏出讨人嫌的长辈腔调,也不顾对方愿不愿意听吧,只用一缕清风将话语送了出去,自己则是用两根金贵手指拈起散落在地上的书册,寻找半天,方才在封皮内侧找到一行极小的字——《瞻明仙主秘闻之卷一,春梦山淋漓酣战酥软雪妖》。 "……啧,小丫头。"凤怀月坐在桌边,将黑市所见所闻仔细回忆一遍,还是没能推出红翡是何时偷听到了自己与阿金的对话,当说不说,这屏息藏匿探消息的的功夫,确实适合当个小贼。 瞻明仙主的秘闻从卷一铺到卷十八,凤怀月颇具仪式感地净手焚香完毕,方才兴致勃勃打开第一卷,耗时大半个时辰,看完了一则司危临危受命,斩妖除魔救苍生的光辉故事!雪妖各个身长七尺青面獠牙,被火一烧就要化,湿湿嗒嗒,淋漓是真淋漓,酥软也是真酥软,与标题相符得很。 凤怀月不死心,又从一旁摸出第二卷,结果内容大差不差吧,除了所斩妖邪品种不同外,故事还是那么个故事。 一口气翻完一十八卷,凤怀月被无聊得晕天晕地,想看的东西半点没看着,反倒被迫参加了一趟"瞻明仙主吹捧大会",黑市套路几多深,居然还能套香艳情 色之皮卖斩妖除魔之事。他深觉后悔,索性头昏脑涨裹起大被,早知如此,不如睡觉。 翌日中午,阿金坐在客栈大堂中,茶水喝空三壶,方才见到雇主晃晃悠悠地踩着楼梯下来,便赶忙迎上前去。凤怀月睡眼婆娑,没怎么清醒,他费力地将眼皮撑大些许,来回一打量,疑惑发问:"你这怎么还挂上彩了?" "仙师快别提了。"阿金嘴角淤青,说话的幅度大一些都要叫苦,他低声道,"我原本想赶个大早,去黑市替仙师寻那些书的,结果运气不好,恰巧赶上彭氏弟子清查,慌不择路往外跑时,不小心跌了一跤。" 摔成这孙子样,书也没捞着,可谓白吃一场苦。阿金继续道:"那书铺子里昨晚遭了贼,值钱的不值钱的,全被洗劫一空。"书架空了,古董架空了,老板的钱箱空了,就连老板娘的布衣旧裙也没被落下。 凤怀月记起昨晚红翡身上那条明显不合身的红裙,此等犯案手法,倒是比江洋大盗还要更雁过拔毛。 "这样一闹,我也没法再替仙师寻书了,实在对不住。"阿金道,"不过今日彭氏的人要去放灵火,就是瞻明仙主的灵火,仙师还想看吗?若是想看,我知道有一座废弃的飞鹤凉亭,视野最为开阔。" 凤怀月不解:"灵火,昨日不是已经洒满全城了吗?还要往何处去放。" "看来仙师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阿金笑道,"昨日那些从天飘洒的灵火,不过是总量的九牛一毛,算清江仙主给满城修士的一些好彩头,灵火真正的作用,在于修补千丝茧。" 与世隔绝,在庄里消停躺了三百多年的凤怀月一脸"我没听懂",千丝茧又是何物? 这事要解释起来,实在是长,阿金索性拉起他:"走,我带仙师去现场瞧!" 凤怀月没拒绝,他觉得来鲁班城这短短几日,简直精彩得能抵自己过往百年,哪里都新鲜,哪里都好玩,何谓由奢入俭难,反正他现在是再也不愿独自一人待着了,有热闹就一定要凑一凑。 破凉亭在天上缓缓飞着,里头连张椅子都没有,凤怀月四下环顾,很担心自己若不小心踩塌了这烂房子还要赔钱。阿金看起来倒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熟练地操纵着机关,使凉亭晃晃悠悠,越行越远,直到云雾打湿两人衣袖,方才指道:"仙师你看,那些就是千丝茧。" 那人语调越发拔高:"这话是什么意思,能替瞻明仙主守林,难道还不够你得意?" 具体乱到何种程度,用生灵涂炭一词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其实在最开始,为非作歹的只有一群枯骨凶妖,虽说也不好对付,但集彭、余两族之力,再加上司危,也并非毫无胜算,但坏就坏在枯骨凶妖在一次大战中,竟摧毁了镇妖塔。 宝塔既倒,塔底镇压了数千数万年的各类妖邪顷刻便如脱闸洪水般向四境冲刷而去,一时之间,屠戮不绝哀鸿遍野,修士们实在难以将其彻底斩尽杀绝,最后还是清江仙主余回想出办法,利用数万千丝茧将妖邪分批困住,就这么勉强维系了百余年的和平。 阿金却道:"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千丝茧虽牢固,却并非牢固不可破,若一直放置不管,迟早会被妖邪冲撞撕毁,仙师方才所看到的黑色虚影,便是因为茧内已有裂纹。" "是妖邪。"阿金道,"这就得从三百多年前说起了,那时候天下可乱得很。" "你!"对方怒极,眼看就要急不择言,还是被身旁同伴一把捂住嘴。这时又有另一人出来打圆场,放低声音道:"阿鸾,阿鸾,我说凤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杜兄他参加了多少回守林使的筛选,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了,瞻明仙主却亲自点了你,这……他本就气不过,你又何必出言相激。" 凤怀月问:"困入茧内,也杀不得吗?" 凤怀月依旧早早就沐浴上床,他发现了,想要忆起往事,与其看那些胡编乱造的话本,不如自己努力多做做梦。玉貘依旧尽职尽责地蹲在枕边,如此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凤怀月起床时,果然就见玉貘又变了颜色。 双方话不投机,没说两句就各自散去。凤怀月还是坐在原地,他活动了一下筋骨,看看天色,吃饭尚早,于是便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继续雕刻起来。雕着雕着,林中又匆忙走出一人,看穿着打扮,像是个忠诚老管家。 "拔,怎么不拔,避嚣城与金蝉城合力许下重赏,只要能摧毁一枚千丝茧,便能领取赏金。" 管家笑容僵在脸上:"祭祀所需的竹露。" 这么一听,局势还算乐观,毕竟千丝茧的数量,已经从刚开始的数万减少到了眼下的一万八,那慢慢就总能减完。 "欸欸,我可没有主动应选。"凤怀月打断他,"我是被强行指派的,要不是你家仙主他没事找事,硬说我在外勾三搭四,以权谋私地罚我来这里守林受苦,我现在正在月川谷内不知有多快活。不过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我们还是想想解决办法吧,这玩意能买吗……不是,我话还没说完,你先不要晕,这件事它有没有这么严重啊!" 凤怀月懒得与他多言,只招手:"来来来,换你守。" 凤怀月敏锐捕捉到了茧壳上转瞬即逝的黑色裂纹,问他:"里面关着什么?" 凤怀月摇头:"那是个什么东西,我这没有。" 凤怀月简直困得呵欠连天:"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得意了?" "说不准。毕竟当初两位仙主也不是按照凶险程度去分级关押的,还不是逮着哪个是哪个。"阿金慢慢操纵着凉亭的方向。两人又看了一阵彭氏弟子修补千丝茧,直到日暮时分,方才回到城中。 凤怀月盘腿坐在床上,单手撑着腮帮子考虑片刻,到底要不要给自己找这份堵,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能扛住好奇。 阿金继续解释:"千丝茧是由当今最好的一批幻术师与织锦师合力所制,用了如山如海一样多的坚韧鲛丝,共一万八千余个,目前正散落在修真界各处。" 凤怀月也很不解:"这种事情,在我来的第一天,你们就应该说清楚吧?" 巧的是,梦中的凤怀月也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一片婆娑竹林下,无所事事左摇右摆。不远处则是十几名结伴郊游的男修女修,这群人原本是说说笑笑,极为开心的,却在看到凤怀月后,瞬间收了笑容,更有一人尖酸刻薄道:"不就是能替瞻明仙主守林,得意什么?" 凤怀月远远看着彭氏弟子打开乾坤袋,将那些幽蓝色的灵火送入千丝茧:"所以此举是为了镇妖?" "杀是杀得,但千丝茧之所以能困住妖邪,靠得是千重幻境。"阿金道,"可幻境既能困住妖邪,也就能困住斩妖者,所以这些年来,只有修为足够的修士,方才能冒险进入茧中斩妖,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 凤怀月与他对视,很难理解,一脸"怎么这破活怎么还有人惦记"? "凤公子。"他恭敬施了一礼,又道,"明日祭祀大典就要开始了,我先来取竹露。" 管家膝盖发软,伸手扶住旁边粗壮树干,颤颤巍巍道:"凤公子奉命守林,难道不知要于每日寅时收集竹露?" 一万玉币,当真不少。凤怀月心动地算了算账,又问他:"千丝茧内的妖邪,能有多凶?" "灵火是瞻明仙主所炼,那彭氏与余氏呢,总不能于斩妖大计上一毛不拔。" 管家胸闷:"这这这人人皆知,怎么还需要说?凤公子既应选了守林使——" "一为镇妖,二嘛,也是为了鼓励更多修士进入幻境斩妖,毕竟只要他们愿意进去,那便能将遇到的灵火收为己用,这可比挤在大街上,等着接彭氏婢女从天下撒下来的那一点点要强。" 凤怀月逆着光往远处望,分辨许久,方才在葱郁山野间,窥得了几十个悬浮的结界,它们几乎是全透明的,正随风微微幻变着形状,像幼童吹出的泡泡,却要大上几百上千倍不止。 不过这回却不再是晶莹剔透了,而是微微泛出灰黑,像是个……不怎么美好的梦。 33、第33章(凤怀月坚定答曰:“对,我...) 森宝真得好气好气,咬牙切齿。可是这个江云想就是不跟他低头,正当他准备再开口时,门外响起妈妈的声音:“想想,想想,还在练琴吗?出来吃晚饭哦。” 宁安的声音特别温柔,充满了耐心。 森宝更嫉妒了。 麻麻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这么耐心啦!凭什么对这个小坏蛋这么好! 他可能真得是捡回来的。 不管是不是,反正他就是嫉妒。 想想乖乖回道:“阿姨,想想马上就下来。” “好,我们等你。”宁安很耐心,“你有看到森宝吗?” 森宝冲想想使了个眼色。 想想怕小森宝,可是又不想撒谎。 森宝冲她挥了挥小拳头,她害怕,只好撒谎:“没有见到。” “哦哦,好,我再去找找他。” 宁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小森宝洋洋得意,哼,只要在他家一天,这个小坏蛋就得听他的。 小想想更怕他:“你快点出去好不好,阿姨找你。” “我知道。”森宝不以为然,大摇大摆,“你听着,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四再不叫森哥,我就把你赶走。” 小想想急得快哭了。 可是森宝就是不放过她,非要她叫。 想想被他逼得没办法,反正刚刚也撒谎了,她小声地怯怯叫道:“森哥……” “嗯,很听话。”森宝还学着电视上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以后森哥罩着你。” 小想想白了他一眼。 这个臭弟弟是笨蛋。 她不想被赶出去,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只认得宁安阿姨和宋邵言叔叔一家人…… 森宝这才吹着口哨,大摇大摆走出琴房,心情还不错。 今天没有跟想想吵架,看来以后要多威胁她,这样她就会屈服了。 森宝快快乐乐,悄悄从琴房溜出去,生怕被妈妈发现。 小想想很沮丧,低着头。 她今天撒谎了,她不应该撒谎,这样不是好孩子。 爸爸以前经常跟她说,要做一个诚实的孩子,要做一个善良的孩子……不过,要是爸爸在,她一定不会被臭弟弟欺负。 这样一想,想想更难过。 她抱着布娃娃坐在钢琴前,不吭声,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低垂。 许久,一滴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来。 她想爸爸了,还想她那个从未见过的妈妈。 别人都有妈妈,只有她没有……她好难过。 不过,她知道不能哭,不然宁安阿姨会担心。 她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餐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很热闹,小想想按照惯例坐在宁安阿姨的身边。 森宝是全场最活泼的孩子,一会儿跟小糖果姐姐说话,一会儿又去撩小柚子姐姐,还有别的小孩子,反正他只喜欢跟小姐姐讲话。 他不喜欢男孩子。 当然,他也不喜欢小坏蛋,小坏蛋又把他的麻麻霸占了。 所有小孩子都自己吃饭,唯独小森宝撒娇要保姆喂。 洪湘弯腰,刚准备喂,宁安拍筷子,沉下脸:“让他自己吃。” 洪湘不敢违抗宁安的命令,只好把勺子递给森宝,不敢再喂。 34、第34章(小彭:你失恋倒也不必如此...) 凤怀月并不记得这团灵焰,但第一眼看到就喜欢极了,一团有灵性的,晶莹的,白色的火,放在太阳光下,甚至还能折射出剔透的光,简直如宝石一般。他将灵焰捧在手里,左看右看,爱得不行,又感慨一句,也不知是谁如此有品味,竟能将你炼化得如此不俗。灵焰一会在他掌心摊平,一会又缠绕在指尖,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就主动飘到床上去睡。凤怀月则是找到小二,象征性问了一句,客人里可有谁丢了东西? 小二连连摇头,我们这是优良好客栈,住客都极有素质,从来不会丢东西。 没丢东西好!凤怀月通体舒畅,没丢东西,那就归我。 这一晚,一人一火在房中玩了大半夜。主要是凤怀月在玩,他向来手欠,将灵焰当成面来扯,先揉扁后搓圆,灵焰则全不见落在余回手中时那副烈焰暴徒模样,这阵的它简直活像一只小猫,动不动就飘进凤怀月的衣襟里,只露出一撮蓬勃炸毛的火苗。 凤怀月捂着心口这点温热,做了一整晚父慈子孝的美梦。翌日睡到日上三竿还不愿醒,直到被两条健壮手臂一阵摇晃—— 阿金也顾不得礼数,欣喜若狂道:“越山仙主真的将斩妖的赏金提高了整整一倍,我刚刚才去仙督府里领完钱,总共有两万玉币之多,这里是一万两千,仙师,你快看看!” 凤怀月刚睁开眼睛,就被崭新的玉币哗啦啦堆了满床。这是他在失忆之后,首次重新体会到睡在钱上的感觉,怎么说,确实美好。 更美好的,因为最近参与斩妖的修士人数猛增,已经凑够了一场席,所以菡萏台今晚就会设大宴。 阿金笑嘻嘻的,道:“仙师可要好好攒着钱买药。” 然后转头就去集市上买了一堆亮闪闪的灵石,红尘黄绿青蓝紫地拼出一道虹,回客栈一颗一颗地用镊子喂给灵焰。他这阵找不到炼器炉,就算找到也没有多余的灵力去饲它,所以只能这么养。幸好灵焰并不挑,给什么吃什么,胃口也好,那些坚如寒玉的硬石头,它两下就能融为己用。 “小白,往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凤怀月将它揣进锦囊,志得意满,“放心,总有一日,我会将你彻底炼化,现在先带你出门见见世面。” 灵焰对游览鲁班城毫无兴趣,缩成一团吃饱就睡。凤怀月带着他在街上左右闲逛,本来只打算看看便宜灵石的,结果后来莫名其妙就拐进了一家成衣铺——虽然嘴里说着要攒钱,但店家居然将亮而薄的轻纱挂了满围栏,风一吹,大美人当场心醉神迷眼花缭乱,腿当然也不听使唤。 伙计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热情招呼:“客人想要看些什么?本店刚进来一批银月纱,是市面上最好的料子了。” 凤怀月摇头:“你别欺我是小地方人,银月纱如何能称得上最好。” 伙计还是赔笑:“是是是,客人是懂行的,店里前几日原本还有绯隐纱,是东海鲛人所织,一尺就要卖上三百玉币,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好料子,都不缺,但就是昨日吧,全部被六合山的弟子买走了,城中连半寸都没有剩下。” 六合山,司危的地盘。据说那位瞻明仙主在这段时间,不仅买空了修真界最好的锦缎,还征走了最好的裁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也不知这浩大阵仗是要为谁制衣。 裁缝们并没有被带到纵星谷,他们在六合山日夜忙碌,按照拿到手的固定尺寸,缝制出了一件又一件的华美仙衣,成百上千套挂在夜空下时,似星海脉脉流淌,花香四溢。 司危扶起依旧在昏睡的人,替他一件一件仔细穿好,又捏着那细白的指尖,凑在嘴边反复亲吻,并没有温度,可即便没有温度,也是真真切切能抱在怀里的阿鸾。他知道自己有病,毕竟倘若没病,谁会半人半鬼地倾慕着这被拼凑出的恋人,疯疯癫癫,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醒来看看此时的纵星谷,处处剔透闪光,丝缎华服堆积如云,装满美酒的坛子塞满地窖,奇花异草铺遍山野,比起当初的月川谷来也丝毫不差,你会喜欢的。 司危低下头,用沾着冰冷眼泪的唇,去触碰那同样冰冷的脸颊。 正在鲁班城中试衣的凤怀月也因为这点灵魂波动,不可避免地开始恍神。他伸手攥住旁边的伙计,缓了好一阵,方才恢复过来。伙计看他脸色好端端一下变得刷白,也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丫鬟端来了点心与茶水,道:“客人是还没吃饭吧,快垫垫。” “无妨。”凤怀月摆摆手,“就这件吧,帮我包起来。” 鉴于自己在重伤初愈之后,三不五时就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症状,所以回到客栈后的凤怀月也并没有继续细究,此番的头晕眼花与先前究竟有何不同,他现在满心都是吃席——金光罩已经经过了越山仙主的亲自验证,很好用,不存在被认出来的可能性,那么自己今晚唯一的任务,就只剩下了寻欢作乐。 凤怀月穿上新衣,又用两根手指将小白捏出来,叮嘱,“今晚可不准乱跑。” 灵焰不安分地来回扭动,它刚刚又被溺爱地投喂了两颗灵石,正处于想要活蹦乱跳四处撒欢的时候,见到被风吹动的床帐都想燎两下。但凤怀月没什么灵火喂养经验,见它扭得欢,还觉得这份有问必答很乖巧,于是将它往锦囊里满意一塞,兴致勃勃登上了彭氏派来接人的仙船。 阿金也换了身体面衣裳,他到的要更早一些,一见凤怀月就高高举起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身边来。这场宴席是两人一桌,共十八桌,桌与桌之间隔得极远,诸位斩妖高人若想相互认识,可以自由来回,只想吃席的,也能守着桌子不动。场地当中开满碧玉荷花,风吹影动,风景柔美极了。凤怀月坐下后感叹:“这菡萏台真是名不虚传。” 阿金压低声音,捏着一口气:“凤公子设计的,就是那个,鸾,当年花了大价钱。” 凤怀月春风满面,哦,是吗,那他可真是个品味高雅的厉害绝世大妙人。 坐在自己当年亲手设计出的台子上,心情肯定是好的,吃到第一口菜时,心情就更好,要不怎么说彭府是数一数二的仙府呢,厨子就是同外头的不一样。莲池之中,仙子飞起舞,乐师奏箜篌,飞花如雨落在杯中,喝一口,酒也是沁甜的。 别人斩妖为名为财,为昭昭天理为迢迢大道,只有凤怀月,开始认真考虑起为了能尽快吃上下一顿席,自己速速再去斩个千丝茧的可能性。这种纸金醉迷的宴席场景当真令他深深为之着迷,当然了,若要硬找出一点不足,那就是太雅了,太也清静,同座的诸位席友要么倨傲,要么拘谨,吃到现在,竟无一人起身高弹阔论,引大家一起笑。 凤怀月仰头饮尽一杯酒,颇为遗憾,暗道倘若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债,我今日便要好好教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盛世欢宴。他拿起一根玉筷,在酒杯边沿随着乐声轻轻敲,算是给自己找了点新的乐趣,只是还没敲两下,阿金便凑过来道:“仙师,仙师,幻术师来了。” 还有幻术?凤怀月立刻重新打气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仅有幻术,请来的还是当今世间最好的幻术大师,唐五娘。她身姿丰腴,行动间极为美丽,盈盈一笑时,便已布好漫天花海,盛开在此刻将暗未暗的天顶之上,如一把揽来了四季盛景,奇幻绮丽。 舞娘们纷纷受惊落地,宾客却不明所以,还在热烈鼓掌,因为眼前情形实在壮观极了,比最恢宏的落日晚霞还要更加波澜壮阔上一千倍,金红的光芒在空中滚滚翻腾着,噼噼啪啪,烧得花瓣如火云,绵绵延延,铺展**。 这场火海来得快,去得也快,待管家赶过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原状,而其余宾客也是这阵才知道,刚才那竟然不是节目,而是意外? 他头疼得很,单手撑住太阳穴猛揉。 花海越开越繁盛,层层叠叠,一眼望去,甚至会教人担心会压塌苍穹。几根碧绿如玉的藤蔓从空中飘下,舞娘们单手抓握随风荡起,一个个似蝴蝶轻盈掠过席间,随乐声再度翩翩起舞,她们实在是美,裙摆也亮闪闪的,不仅宾客喜欢,灵火也喜欢。 瞻明仙主的灵焰,按理来说在座修士理应人人都有,因为大家全部进过千丝茧。当中倘若有一个两个没看好,让灵焰随风飘了出来,又恰好落在舞娘手中的藤蔓上,引发大火,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 “仙主客气了。”那名修士躬身回礼,“无妨,无妨的。” 彭流问:“怎么回事?” 其余几名易容符被打散的修士,脸上也多多少少有伤,并没有什么异常。 于是凤怀月一个没看住,小白便也飘起来抓住了一根藤!它原本是想跟着舞娘一起快乐荡秋千的,但谁家幻术能挡得住瞻明仙主的灵火,只一个瞬间,火光便窜上了天。 “啊!”有人捂着脸惊呼。 因为它自己也是亮闪闪的。 “好!”众人纷纷鼓掌喝彩。 唐五娘瞠目结舌:“这……” 凤怀月面不改色,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 “走啊。”阿金伸长脖子看看四周,“现在还没人走,仙师有事?” 众人纷纷侧头去看,就见那名修士,半边脸连着脖颈都是血肉模糊,白骨裸露,惨极了,显然被千丝茧内大妖伤得不轻。彭流挥手替他降下一道新的符咒,歉意道:“是本座失礼。” 那这就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并不严重。 他目光掠过席间,并未发现故人,当中有几个明显用了假脸,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斩妖时受伤是家常便饭,修士们又大多讲究,不想鼻青脸肿地狼狈赴宴,自然就得捏好易容符,这也是对主人家的尊重。 凤怀月无计可施,只得将手伸进腰间锦囊,摸了半天,摸出来一样东西,提着一口气轻轻放在彭流掌心。 离奇融碎的琉璃罩,离奇失踪的小白,离奇翻腾的火海,这两天实在有太多离奇凑在了一起,而所有的离奇,偏偏还都与司危与凤怀月有关。 整片天空花海都着了。 凤怀月也笑着鼓掌,就连灵火也溜了出来,飘在桌上,藏于碗后看热闹。 凤怀月:“……” 不过,他又道:“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损失,理应问题不大,对了,我们何时能走?” 攥碎了菡萏台上所有虚假幻象。 阿金赶忙拉起凤怀月,两人一道起身行礼:“仙,仙主。” 唐五娘将方才发生的事禀了一遍,又低声道:“那似乎是瞻明仙主的灵焰,否则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焚毁我的幻术。” 但彭流却始终觉得事情不对。 我虽没事,但闯了祸就得赶紧跑,凤怀月双手撑着桌子,正准备站起来召集众人离开,却听隔壁桌传来一声惊呼:“越山仙主来了!” 凤怀月也瞠目结舌,他一把将同样受到惊吓的灵火牢牢攥住,塞进自己腰间的锦囊,还打了个死结。 彭流的视线终于缓缓落向最后一人。 阿金也咋舌:“仙师,怎么回事啊,你看清楚了吗?” 凤怀月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个什么仙主,怎么丢了盒石头能引来,砸了场幻术也能引来,如此事事亲力亲为,你是没有手下吗? 四周静得可怕,气氛压抑沉闷。 跑是没法跑了,因为这位芝麻绿豆事都要亲自过问的越山仙主,已经不嫌累地纡尊走了过来。 彭流并没有看阿金,他伸出手,冷冷道:“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