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再嫁》 1. 第一章 京兆的四五月份最是难捱,暑气微醺,燥热难耐。 可还未到用冰的时候,连昭阳殿都热得非常。 陆卿婵执着书册,慢声念着《女诫》中的词句,汗珠顺着脸侧往下流,她抬手轻撩了下衣袖,绢花被泅湿后色泽加深,好似也染上了暑气。 她念得很慢,边念还要边思索。 白纸黑字,该是十分明晰的,陆卿婵却须得再三品酌,保证不出任何岔子。 没办法,谁让她教的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学生,昭庆长公主。 正要她准备开始讲解时,安静品茶的长公主忽然开口说道:“陆学士觉得,学这些有何用处?” 陆卿婵愣了一瞬,缓声将备好的说辞道出:“《女诫》是大家所作,为的是教习女子为人处世的道理,在室遵循礼法,出嫁贤良淑德,尽好女儿与妻子的职责。” 她的声音轻柔,言辞流畅,纵是太后也挑不出错来。 可说完以后,陆卿婵额前却滑落下几滴冷汗。 长公主是不爱听这话的。 果不其然,长公主抬眼看了过来,她生得极好,眉如柳叶,腮若桃李,一双明眸锐利细长,形似丹凤,分明还是少女,却已有睥睨天下的气度。 被她盯着时,陆卿婵总是忍不住地想低头。 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长公主正在端详她的面孔、衣着、仪态,那双眼闪着光,似乎能将她的伪饰拨开,将她心底的一切都看透。 做了两年女学士,陆卿婵的胆子还是没大起来,尤其是在长公主的面前。 眼下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连宫女给长公主打扇子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长公主轻启薄唇,略带嘲弄地说道:“可你那般温婉贤淑,不还是拢不住夫君的心?” 陆卿婵耳边一阵轰鸣,她费了些功夫才没将愕然之色摆在脸上。 她十六岁嫁入定远侯府,这京中谁人都知他们夫妻琴瑟和鸣、情笃意深。 定远侯赵崇守礼克制,却会为她一掷千金,费万贯买下千瓣莲讨她欢心,去年冬天她得病时,他冒雪前往京郊佛寺为她上香祈福。 这一件件、一桩桩,生生羡煞了京城中的小娘子们。 若不是陆卿婵以贤良淑德闻名,只怕都有人要在暗里唤她狐媚了。 陆卿婵握住书册的指骨泛白,她艰涩地说道:“公主说笑了,卿婵是侯爷的妻,谈何拢不拢得住郎君的心?” 她的指尖微微打着颤,目光低低地向下垂着。 紧张的情绪在飞速地蔓延开,心跳也在不断地加快。 长公主淡声说道:“陆学士,本宫也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手指轻扣在杯盏上,长甲在薄胎瓷杯上敲出节奏紊乱的声响,让人听得难受,心里也更加焦灼。 压迫感浓重,向着陆卿婵倾泻而来,汗珠蔓入衣襟,将她的里衣浸得透湿。 赵崇这出戏演了三年,里里外外,无微不至,恨不得将对她的疼宠和爱重写在脸上,连侍女都觉得他对她是上了心的。 长公主是怎么发觉的? 陆卿婵绞尽脑汁地回忆起近来的诸多事宜,渐渐地眼前开始发黑,兴许是坐得太久了,也兴许是天太燥热。 自去年冬的那场病后,她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仅是想一会儿事情,就觉得头昏脑涨。 陆卿婵死死地攥紧掌心,试图用痛意唤醒理智。 可长公主却好似有意摧折她似的,只是用一双极富有威压的眼盯着她,戏谑地瞧她挣扎紧张。 “只是烦请你同母后说一声,”长公主抿了一口苦茗,“这《女诫》若是能先放放,或许对我们的教习会更有益处。” 原来还是为这事。 陆卿婵紧绷的心弦猛地松弛,别说长公主不爱听课,她这个老师也不爱上这课。 若不是太后命令,她倒宁愿继续讲怎么看账簿。 奈何每回长公主受了弹劾,太后总要想出些法子来堵住流言蜚语,陆卿婵一介内宅妇人能成为女学士,也是因为两年前针对长公主的集中弹劾。 老人家不知怎么想的,竟非让长公主来学《女诫》。 长公主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陆卿婵也颇遭了些罪,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在她看来这位尊贵无双的公主,可比深宫里的小皇帝要可怕得多。 她垂下眸子,战战兢兢地应道:“回禀公主,卿婵……卿婵一定尽力。” 许是她这幅温顺模样还有些值得可怜,长公主看了眼漏钟,沉吟道:“陆学士,时候不早了。” 这便是要赶她走的意思了。 旁人都盼着在长公主面前多说几句话,陆卿婵却深感解脱,她挽起裙摆,向长公主行礼告退。 只是当她快步走到殿门前时,长公主忽而又开口了:“陆学士,记得我的生辰礼。” 陆卿婵一个激灵,险些没有绊倒在门槛处。 宫人伸出手,扶住她柔柔地说道:“学士小心。” 殿中的笑声欢畅从容,长公主带着笑意说道:“陆学士,路上千万当心。” 陆卿婵咬紧牙关,回身向长公主再次行礼,然后提着裙摆拾级而下。 走出昭阳殿后许久,她的腿脚还是软的。 * 上了马车陆卿婵就将帘子放下来,开始预备小睡。 她连轴转了快半月,心神快要耗尽,连补眠都是在马车上艰难进行。 过几日又是太后与长公主的生辰,还不知要有多少麻烦事,因是太后的四十整寿,所以格外隆重,四方使臣来贺,连统领诸藩镇的节使都陆续入朝。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长公主发觉她和赵崇貌合神离的事。 赵崇心思细腻,比之女子还要谨慎,难不成是她在乱中出岔子暴露了什么端倪? 陆卿婵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揉着额侧的穴位。 给长公主的生辰礼也是个麻烦,上回陆卿婵替她临摹帖子,没有写好,叫教习书法的女学士发觉,长公主便令她仔细习字,生辰礼要通篇用簪花小楷抄写《南华经》。 她字写得还算可以,唯独小楷写得潦草,费了几个日夜的功夫,才勉强写得像字。 可再过半月不到,就是长公主的寿辰,陆卿婵就是闻鸡起舞地习字,也写不出更合她心意的字,可若太不像样,长公主定然还要想着法地刁难她。 事情越想越多,连小睡都变得困难起来。 陆卿婵将玉佩从衣中取出,攥在掌心里,强逼着自己休息片刻,不要再多想。 她的膝微微屈起,手臂也交叠在一处,像孩童般蜷缩着身子。 去年冬日大病一场后,她不仅身子变差,神气也坏了许多,连入睡都要酝酿许久,稍有动静又会被惊醒。 当陆卿婵的思绪空清,终于要坠入梦乡时,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她揉着额头,压下心底翻腾的烦躁,嗓音微哑地问道:“张叔,怎么了?” “夫人,前方的路封了!”车夫急忙向她应道,“像是出了什么事。” 陆卿婵蹙起眉,她匆匆将幕篱带在头上,然后下了马车。 朱雀大道向来宽敞明净,是中轴线所在,也是京城最重要的一条道路,此刻却停滞了许多车驾,腰金衣紫的贵人还尚能按捺住脾气,鲜衣的纨绔儿郎已忍不住破口大骂了。 “绕行?我这两步路就能到家,凭什么让我绕行五里?” 期间脏话无数,可那禁军军士却岿然不动。 那青年纨绔气得七窍生烟,怒骂道:“既是封路,你倒是说说,为何无缘无故封路?一群只知道吃俸禄的狗东西,除却仗势压人,还有何本事!” 他言辞激烈,口无遮拦起来。 陆卿婵听得惊心,就在她以为那纨绔和军士要起冲突的时候,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手。 “四郎息怒。”那道声音和缓平直,像是极守仪礼的人,“封路不是小事,定然是出了极紧急的事才会如此……” 他说话没什么逻辑,但语气富有亲和力,让人信服。 陆卿婵望着他,并没有凝神,只是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那人便是定远侯赵崇,年轻有为,他在礼部任职多年,年初刚刚坐上侍郎之位,气质温文,又颇有些长袖善舞的从容。 陆卿婵在外间见他的时候,总觉得陌生至极,她常常不能相信这个温和的男人和她暴躁敏感的丈夫是同一个人。 张叔也认出那人是赵崇,憨厚地笑道:“夫人,您要去侯爷的车驾吗?” “不必了。”陆卿婵摆了摆手,“我们也绕行吧,张叔。” 她不欲和赵崇打照面,但马车向右调转时,还是不可避免地遇上了赵崇。 也正是这时,陆卿婵才发现赵崇的车驾里还有一人,身姿绰约,侧颜柔美,隔着纱帘也能看出有多动人,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赵崇笑容微僵,但旋即恢复神色,他扬声唤她:“卿婵,你先回去!我吩咐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桂圆莲子羹。” 他这一声温情的呼唤,让周遭或烦闷、或暴躁的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暮色如血,热风若浪。 刚巧陆卿婵幕篱上的轻纱被风撩起,露出小半张柔美婉约的侧脸,霞光灼灼,倒显得像是她脸上泛起红晕。 整个京城都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夫妻,也只有她会让守礼克制的赵侍郎,这般明明白白地表露真情。 长者脸上纷纷露出淡笑,连青年纨绔也看呆了眼。 这样一个岔子下来,原本还焦灼的气氛渐渐散去,众人也都先后选择了绕行。 陆卿婵按住幕篱,将车驾的帘子缓缓放下,她不喜欢莲子银耳羹,这更不是她最爱吃的物什。 她将手放在胸前,感受着心房处的异样悸动,顺手又将衣中的玉佩取出。 游鱼状的玉佩冰凉,让她的心神也逐渐宁静下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卿婵一直觉得方才有人在看她,眼神阴沉发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偏执骇人。 2. 第二章 绕行了一大圈,陆卿婵回到侯府时夜色已深。 她简单用了些晚膳,还没喝完杯盏中的茶水,赵崇便快步走了进来。 他一贯如此,总是直接闯进来,从不许人通传。 “瞧瞧,新制成的夏衣。”赵崇面带笑容说道,“等到太后寿辰时,你就穿这身。” 妃色的礼服做工精致,袖角和裙摆用金线纹绣花样,针脚都透着逼人的贵气,若是配上霞帔不知该有多美。 但一看到上面绣的是莲纹,陆卿婵就觉得一种深重的无力与愠怒。 她不记得自己跟赵崇说过多少回,她不喜欢莲花,可他竟一次也没记住过。 陆卿婵忍着怒意,令侍女将夏衣接过,淡声说道:“有劳郎君。” 将妃色礼服收起后,女使们便心照不宣地一并退了下去,他们二人感情甚笃,私下相处时甜蜜亲近,连外间侍候的马夫都知道侯爷对夫人多么宠溺。 赵崇脸上的笑意冷淡下来,他环视内间,低声嘲讽道:“亏你还是长公主跟前的红人呢,今日拖得这样晚,长公主竟没留你用膳?” 陆卿婵端着杯盏,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她的容颜温婉,虽生得雪肤丹唇,却丝毫不显艳丽,骨子里透着大家闺秀的贤淑与端庄,连品茶的动作都极是秀美。 “卿婵愚钝,自然比不上侯爷。”陆卿婵慢声说道,“卿婵能侍奉公主跟前,也全赖郎君恩德。” 她这人性子很怪,瞧着乖顺谦恭,实际上牙尖嘴利得很,字句都在嘲讽他。 赵崇深受太后宠信,可就是讨不得长公主的欢心,两年前他费尽心思将陆卿婵送到她身边,为的就是让陆卿婵吹吹耳边风。 长公主果然对陆卿婵很满意,虽从不外露,可明眼人都知道,在这一众女学士里,长公主最偏爱陆卿婵。 偏偏陆卿婵对这差事甚为不满,三天两头想要卸任。 “别在我跟前拿乔,陆卿婵。”赵崇低笑一声,凉薄地说道,“你能多入宫也好,省得老在表妹晃悠,惹得她忆起伤心事。” 陆卿婵端坐着,神色都没有半分更易。 “郎君若是无事,就早些安置吧。”她静默地放下杯盏,起身向桌案走去。 红木的桌上摆满纸张,还有几页字帖,长公主的生辰在即,她这《南华经》还抄得不太像样。 赵崇略带怒意地叫住她:“回来,陆卿婵。” 陆卿婵不明所以,看向皇历时才想起今日是初一,赵崇要宿在她这里的。 赵崇守身如玉,三年来他们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他大多时候宿在前院,只有初一十五会过来。 他睡得早起得早,晨起时动静又大,陆卿婵睡眠浅,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眠,天一亮又要服侍他更衣上朝。 为了陪赵崇演这出戏,她也吃了许多苦头。 陆卿婵将纸张收整起来,缓步跟着他走向内间,拉下帷帐后宽大的床榻也显得窄小起来。 她双手交叠,连睡姿都甚是端庄,像是在极力维持昔日权贵之女的气势。 真是可笑。赵崇在心中低嗤一声,不过是破落户罢了,连家中弟妹的婚事都要仰仗侯府的声威,她这般作态,也不知想摆给谁看。 当他以为陆卿婵已然熟睡时,她忽然说道:“长公主发现了。” 她的声音里充斥倦怠之意,还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无奈。 赵崇却猛地清醒过来,他错愕地看向陆卿婵:“你说什么?她发现什么了?” * 赵崇天一亮就匆匆离开,陆卿婵难得多睡了片刻,她揉着眉心,缓慢地自榻上坐起。 她没必要那般紧张的,这事归根结底是赵崇的事,长公主只是想拿她来反抗太后,未必真的会借此做出些什么。 还是让赵崇自己操心去吧。 想清楚以后,陆卿婵的心情舒畅许多。 可一踏出院落,撞见赵崇身边的侍女,她的心情就又坏了起来。 “夫人,侯爷给您留了话。”侍女轻声说道,“王姨娘院里的莲花坏了,辛苦您再嘱托人,购置一批新的来,还要原样的就行。” 这话说得轻松,陆卿婵的眉头却突突地跳。 那千瓣莲价值万贯,纵是有钱财也难找路子购置,眼下已经五月,他让她上哪去给他找? 陆卿婵皱着眉,低声询问道:“怎么坏的?先请花匠看看。” 她边说边向着外间走去,那侍女是难得知晓内情的人,原本跟在王姨娘身边,后来才到赵崇这里的,是他们二人传递情谊的“青鸟”。 “姨娘也没说。”侍女低着头,不以为意地说道,“侯爷就是这样吩咐的。” 她的主子是赵崇和王姨娘,眼底从没有陆卿婵,也不屑于将她视作夫人。 陆卿婵气得想笑,她看那侍女一眼,轻声说道:“别是被姨娘采撷,拿来簪花了吧。” 她模样温婉,脾气也好,很少会说重话,偶尔才会展现出一抹凌厉。 可就是这淡漠的凌厉,让她在定远侯府站住了脚跟。 陆卿婵做主母三年,阖府内外交口称赞,靠的是温婉贤淑,靠的是隐忍周全,更靠的是美名与声望。 侍女猛地一怔,梗着脖子说道:“夫人,奴也不清楚。” 她的气势弱很多,声音也带着些微颤意。 “那就先请花匠。”陆卿婵轻声说道,“等花匠看过了再说。” 侍女垂着头退下:“是,夫人。” 有这么一个岔子,陆卿婵到老夫人王氏院里的时候,情绪还是不顺的。 好在小姑子赵都师还算懂事,已打扮得妥妥当当地候在里间。 氏老来得女,对这个女儿很是宠爱,仔细地握住她的手吩咐:“多跟你嫂嫂学着些,莫要像个孩子似的,让人看了笑话。” 赵都师却撇了撇嘴,骄纵地说道:“我才不要学嫂嫂。” 王氏轻拍了下赵都师的掌心,正色道:“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只是她的唇边仍挂着纵容的笑意,宠溺地抚着赵都师的手。 “卿婵,你多管教管教都儿。”王氏将赵都师推向陆卿婵,“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无法无天了,也不知哪家的儿郎会看得上。” “娘!”赵都师神色娇羞起来,“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陆卿婵地接过小姑子的手,柔声说道:“母亲放心。” 她的笑容得体,仿佛方才被落了面子的不是自己,但甫一走出内间,她便松开了赵都师的手。 “别闹脾气,都儿。”陆卿婵抚了下衣袖,“这婚事毕竟是你的婚事,不是我的。” 她像个长辈似的说道:“况且你兄长不是答应你了吗?出席过这场花宴,便允你和王嫂嫂一道外出游玩。” 赵都师仍有些不服,她愤愤地说道:“你还有脸提王嫂嫂,昨夜她犯了头疾,你为何不允兄长去看她?” 陆卿婵讶异地睁大眼睛,他们二人一吵架,赵崇就爱拿她来做挡箭牌,也不提前告诉她一声,她常常还要帮他圆谎。 她心想八成是赵崇睡得舒服,不愿再起身。 这样的黑锅,她没道理也帮他背。 “都儿,你如今也已及笄。”陆卿婵神色复杂地说道,“有些事情是真是假,得学着自己判断。” 她不明白赵崇是个什么心思,在亲妹妹面前都要留一手,连累她也得跟着演下去,难道赵都师会去官府告发他不成? 赵都师没能明晰她的深意,仍是别过脸看向窗外。 * 两人到宋国公府上的时候花宴已经开始,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往来者非富即贵,鲜花的香气远远地就四溢开来。 赵都师的心绪好转许多,她扭捏地唤道:“嫂嫂,你慢些。” 赵氏虽然祖上阔过,但于今朝是新贵,连爵位都是赵崇因功刚得来的,若说没底蕴也不妥,只是在京中诸多勋贵面前,实在算不上什么。 赵都师在家中骄横惯了,可一到外面就时刻黏着陆卿婵。 陆卿婵给她一个台阶,慢慢地缓下步子:“还记得我前日教你的话吗?” 赵都师柔声应道:“记得,嫂嫂。” 她的脸颊微红,神情也像个小女孩起来,总算是有些她兄长在外时的有礼模样。 与赵都师要相看的是宋国公的侄子崔五郎,十六七的年纪,也是孩子心性,见到大人时还在摆弄一支弹弓,瞧着不比赵都师成熟多少。 生得是好,但眉眼间自带风流,与陆卿婵昨日所见的鲜衣纨绔并无区别。 陆卿婵眉头微皱,倒是宋国公夫人先亲热地拉过她的手,惊讶地说道:“卿婵,这才入夏没多久,你怎么就瘦了这么多?” “去年冬大病过一场后,身子便差起来了。”陆卿婵细语道,“御医府医都看过了,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好转呢。” 她的笑容清浅,肌肤白皙胜雪,唇色嫣红如朱,却偏生没有半分攻击性,叫人只觉得她甚是温婉。 陆卿婵边与宋国公夫人寒暄,边不着痕迹地拍了下赵都师的肩头,强将她的视线移回来。 小姑子刚满十五,除却家中表兄堂兄,还不曾见过几个外男。 眼珠子瞪得直直的,定是将她早先的嘱咐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被陆卿婵一拍,赵都师讷讷地垂下头,脸庞染上红霞,眉也压得低低的,全然看不出清早的骄纵模样。 可惜妾有情,郎无意。 崔五郎甚至不曾多看赵都师一眼,只一心一意地摆弄着弹弓。 陆卿婵颇有些无奈,这小姑子在母亲兄长身边耳濡目染十来年,是没学会他们的半分长处,连最基本的矫饰都丝毫不通。 也不知该说她纯善,还是该说她愚笨。 宋国公夫人也瞧出侄子的不上心,慢声说道:“走,带你妹妹出去看看花去。” 她将弹弓从崔五郎手中温柔地夺走,推着他的后背,将他送到赵都师的身旁。 崔五郎漫不经心地应道:“好好好,伯母。” 陆卿婵看着崔五郎轻佻的背影,心中越发不满意起来,赵氏不算高门,却也是太后近臣,赵都师与崔五郎绝对称得上是门当户对。 她正左思右想着,忽然又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眉眼灵动,端庄矜持。 是世子夫人郑遥知。 “方才在外间就瞧见一姝丽身影,我说哪家的姑娘生得这般美。”郑遥知娇声说道,“原来果真是陆姐姐。” 她身着水红色的衣裙,漂亮得宛若少女,一身的娇俏,丝毫不像两个孩子的母亲。 陆卿婵一见郑遥知就觉得头痛,她是听说郑遥知要去京郊上香,方才选在今日来宋国公府,结果还是撞上了。 宋国公夫人刚刚撮合完赵都师和崔五郎,又要来拉陆卿婵和郑遥知的线。 “昨日叫你过来你不来,今日怎么突然记起我这老人家?”宋国公夫人温和地打量着郑遥知,“莫不是听闻卿婵过来,才专程赶过来的吧?” 郑遥知柔声说道:“母亲,怎么会呢?昨日我真是身子不爽利,今日一好我这不立刻就来了吗?” “就你会说话。”宋国公夫人点了下她的鼻头,“东阁那边的千瓣莲刚开,带你陆姐姐去看看吧,她最喜欢莲花。” 陆卿婵不喜欢莲花。 她没能扼制住胸腔里骤然升起的痛意,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素帕洁白,落上血迹后像是雪地里生出的梅花。 陆卿婵晃了晃身子,眼前阵阵地发黑,耳边也开始轰鸣。 她只听见郑遥知惊叫一声:“卿婵!” 3. 第三章 好在今日有花宴,府医早就候着,这边一有动静,大夫就匆忙赶了过来。 陆卿婵靠坐在软椅上,缓缓地饮下参茶。 她的脸色苍白,笑容却还是如常:“吓着您了,我这是老毛病,根本不碍事的。” “你还这么年轻,卿婵!”宋国公夫人将她的发丝撩起,嗔怨地说道,“府里的琐事不妨放放,先将身子养利落再说。” 陆卿婵笑容微涩,她温声说道:“我真的没事,夫人。” 喝完参茶后,陆卿婵便要起身,郑遥知扶着她的手臂,低声说道:“母亲,我们不去东阁了,那边太吵嚷,我带卿婵去西阁那边看看吧。” 陆卿婵和宋国公夫人礼貌地告别,然后才跟着郑遥知缓步走出内间。 “你对赵都师还真是上心。”郑遥知嘲弄地说道,“都病成这样了,还带她来出席花宴,都说赵崇宠爱你,我看你对他才真是情深。” 花影缭绕,陆卿婵执着团扇,微微遮住日光。 她慢声道:“都儿要议亲,我是她嫂嫂,自然要帮着些。” “是吗?我看赵都师未必会承你的情。”郑遥知的神情冷下来,“你真的觉得她看得上你吗?你为她做得越多,她越觉得理所应当。” 陆卿婵对她这幅样子习以为常。 鲜有人知道,赵崇本来的妻子应当是郑遥知。 两家已经准备交换名帖的时候,赵崇悔了,他硬生生地忤逆长辈,强将陆卿婵迎娶进门。 一边是日升中天的郑氏,一边是家道中落的陆氏。 况且赵崇和郑遥知还有旧情,可他就是不惜背上负心的恶名,也要选陆卿婵。 郑遥知后来高嫁,婚姻幸福美满,心里却始终梗着根刺。 “只要都儿婚事顺妥就足以。”陆卿婵轻声说道,“我既然做了她的嫂嫂,就要尽责。” 郑遥知冷笑一声,撕去温柔的面具:“这抢来的婚事就是不同,恩爱得连三年无出都能不当回事。” 陆卿婵声名很好,谁人都知道她有多贤良淑德。 唯有一点为人诟病就是她三年无出,而且连半分妊娠的迹象都没有,若不是府里还有一妾室,有的是人要指着她的鼻子骂。 陆卿婵扣着扇柄的手指收紧,她缓声说道:“比不上夫人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卿婵如今只盼能再多活些年岁,若是能见到幼弟娶妻生子,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她没有多言,便用团扇掩住面容,步履匆匆地走远。 郑遥知想来拉住她,但陆卿婵走得很快,直接将她甩开了。 等到走远后,她才渐渐地放下团扇。 陆卿婵的眼中没有哀伤,只蕴着难言的死寂与平静,全然不像是朝气蓬勃的年轻姑娘,更像是已对世事看淡的将死之人。 她伸手抚上前胸,心房在剧烈地跳动着。 等到吐息平复下来后,陆卿婵才猛地回想起,方才那道诡谲的视线又出现了。 目光阴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偏执骇人。 * 国公府的布置很精妙,连亭台都颇为不同寻常。 陆卿婵倚靠在二层的栏杆边,思绪繁多,全都积在脑中,可日光毒辣、蝉鸣聒噪,让她连静心思考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适时台下走来一众年轻小娘子,个个衣着艳丽,容颜娇美,正在喋喋不休地争论哪位郎君生得最俊朗。 十四五的姑娘,比这炎炎夏日更有热意。 陆卿婵觉得偷听不太好,可她此时若走下去,只怕会更不好。 她心想快要正午,她们应当也不会待太久,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坐在了长椅上,慢慢地思索府里的事务。 可姑娘们此起彼伏的争论声,还是传进了陆卿婵的耳朵里。 一个小姑娘憧憬地说道:“方才那个青衣公子真是好看,连崔世子都没他那般好的气度!” 另一人紧忙打断道:“你在想什么呢?那可不是年轻公子,是御史中丞柳少臣!” 陆卿婵指尖颤抖,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玉佩。 明明已经过去那样久,听到柳氏的事,她的心头还是会一阵阵地悸动。 有人低声嘲笑道:“往日他腰金衣紫你认得出,怎么换了身青衣就认不出了哈哈哈……” “要我说,柳中丞的从侄柳节使才是真的俊美!”又有个姑娘插嘴道。 有人质问她:“柳节使不是刚入朝吗?你在哪儿见到的?” “你听我说完!”那姑娘继续说道,“昨日朱雀大街不是封路了吗?我随姐姐从外面回来,在那边停滞了许久,但龙武军那群吃闲饭的就是不肯放行,最后连京兆尹都得绕路!” “我就是在那时碰见柳节使的。”她滔滔不绝地说道,“定远侯赵崇你们认得吧?生得是不错,可在柳乂面前,显得既粗鄙又貌寝,根本叫人没眼看。” 柳乂的名讳被说出时,陆卿婵再也不能克制心间的震颤。 他是一方节使,怎么会突然入朝?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紧紧地攥住玉佩,只想快步走至无人地,可是腿脚沉重,让她连起身都有些困难。 “而且你们知道吗?”那姑娘说得眉飞色舞,“那龙武军的军士见到柳节使,一点都不飞扬跋扈了,个个怯弱得跟耗子似的。” 她娇声笑道:“赵崇刚刚还跟他攀谈,好似很熟稔,见那龙武军的将领恭恭敬敬地请柳乂过路时,下巴都快惊掉了。” 她形容得贴切,陆卿婵也有些想笑,但心里更多的还是紧张与无措,她实在想不出如今该以什么面容见柳乂,若是能避开,最好还是不见。 姑娘们离开后,陆卿婵缓缓地扶栏而下。 她垂着头,脖颈雪白,唇色嫣红,像是画卷里走出的仕女。 因全部的注意皆放在脚下,陆卿婵没有留意亭台的中央正站着一个男人。 他的身形高挑瘦削,英姿挺拔,像是亟待出鞘的剑,周身带着清隽的贵气,纵是鸦青色的外衣也没能压住他的落拓潇洒。 俊美清举,神姿高彻。 眸里似有蟾光流溢,清澈如水。 与他对上视线的刹那,陆卿婵的心房猛然震动起来,离开河东那年,她就明白她和柳乂兴许此生都不复相见。 自去年冬日大病过后,她连做梦都不会再忆起柳乂。 陆卿婵没有生出半分重逢的喜悦,只是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她的唇轻颤着,却半晌没能想出该说什么。 她并非长袖善舞之人,可这些年于接人待物上也算有些长进。 她也曾幻想过重逢的景象,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突然。 柳乂执着花枝,淡声说道:“真巧,阿婵。” 他的容颜俊美,仍似少年时持重克制,声音里蕴着少许温雅,当真是君子如兰。 阿婵这个称呼太久远,三年来都没人再唤过,那一瞬间,过往的记忆尽数苏醒了,陆卿婵的心神震动,几乎不太敢看向他的眼眸。 他来得真是时候,就像是专门候在这里堵她一样。 然而看清柳乂身侧站的是御史中丞柳少臣时,陆卿婵猛地沉静下来,心里烹得滚热的油锅像被浇了盆冷水似的,又变回死寂的模样。 她轻声说道:“卿婵见过中丞,见过使君。” 柳少臣一身青衣,温声说道:“方才听世子夫人说,卿婵身体不虞,现下可好些了?” “许是卿婵昨夜没有睡好,”陆卿婵含笑应道,“现今已经无碍。” 柳少臣声音和缓:“那便好。” 自问候过后,柳乂便没有多言。 正当陆卿婵觉得快没话可说的时候,忽然有女使来寻她,远远地便焦急唤道:“夫人,原来您在这里!” 陆卿婵轻声说道:“中丞,使君,有人来寻我了,卿婵先走一步。” 说完以后,她没等他们回应,便提起罗裙从石阶上走了下去。 陆卿婵极力保持淡然,可还是跟落荒而逃一样,颇有些狼狈地跑出西阁。 她让柳乂见笑了。 她仔细嘱托给赵都师的规矩,她一样也没能做到。 可陆卿婵知道,她还有太多狼狈之处,遮掩都遮掩不住。 有些故人,是不宜再见的。 陆卿婵走得太快,她没能看到柳乂骤然冷下来的面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晦暗阴沉,气质里如兰般的纤丽和柔褪去,留下的唯有节使的持重杀伐。 他低声说道:“早就与你说过,陆卿婵此人,最是薄情。” 柳乂把玩着手里的花枝,轻轻地将细枝折断,他眼底的冷意浓重,竟是没有半分温情。 花瓣扑簌簌地往下坠,陷进淤泥里。 * 陆卿婵回到花厅时,宋国公夫人、郑遥知和赵都师都在,小姑子安安静静的,一副不敢说话的羞涩模样,眼角也隐约带着泪痕。 一看崔五郎不在,陆卿婵便心知这婚事是泡汤了。 宋国公夫人招呼她过来,调笑着说道:“卿婵听说了吗?河东那位柳节使今日竟也来了,小姑娘们平日端庄矜持,一听闻他来全都跑去看,结果还没近前就被随扈拦下,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她温和地问道:“你先前不也在河东待过,可与这位大人相熟?” “柳氏尊贵。”陆卿婵垂眸低声说道,“卿婵与使君并不相熟。” “哎呀,那真是遗憾。”宋国公夫人笑意淡去,“我还以为你们同在晋阳长大,会是青梅竹马呢。” 郑遥知神色如常,娇声说道:“母亲您也不想想,柳氏那等高门,连裴氏薛氏的贵女都看不上,好端端地怎会纡尊降贵?” 陆卿婵的神色微僵,她牵过赵都师的手,温声说道:“夫人,郑妹妹,下午卿婵还须入宫,我先带都儿回去了。” 宋国公夫人与郑遥知对视一眼,郑遥知展露笑容,挽住陆卿婵的手臂,将她一路送至影壁处。 “陆姐姐,是五郎太轻佻,惹了都儿伤心,我先替他向你道个歉。”郑遥知压低声音解释道,“都儿配得上更好的郎君。” 陆卿婵偏过头,轻声说道:“无事,郑妹妹。” 她不欲和郑遥知多言,郑遥知却忽然说道:“陆姐姐,我听闻柳节使喜欢温婉的女孩,都儿不正合适吗?” 4. 第四章 陆卿婵抬眸说道:“郑妹妹也说了,柳氏那等高门,连裴氏薛氏的贵女都看不上,怎会纡尊降贵?” 她揽过赵都师的肩头,边走边说道:“卿婵觉得婚事还是要门当户对,若是强行攀附高门或下嫁低娶,恐都难谈得上会和睦幸福。” 陆卿婵的笑容恬淡,温柔地同郑遥知告别。 郑遥知咬住唇,脸色不太好看。 她心里的弯弯绕绕,陆卿婵是懒得再去分辨,郑遥知衔恨她已久,纵是她上赶着讨郑遥知的欢心,也没什么用处。 何况赵崇做的事,她凭什么要帮他弥补? 赵都师是赵崇的妹妹,又不是她的妹妹。 上了马车后,陆卿婵才想起问赵都师:“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他取笑我……”赵都师一开口,便又要落泪,“说我不配做他的妻子。” 陆卿婵回想那少年的神态,瞧着随性,其实是再眼高于顶不过的人了,她轻声说道:“无事,你早早发觉,便能及时止住缺损,总好过上心后才发现的好。” 她的指尖落在胸前的玉佩上,细细地摩挲着。 “我不要再相看了……”赵都师哽咽着说道,“他们都不喜欢我……” 陆卿婵垂眸看她,轻轻地将手搭在赵都师的手背上。 “那是他们不好。”她的唇微动,“不是你的错。” 赵都师到底还是孩子,越安慰她哭得越厉害,抽咽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陆卿婵揽住赵都师,轻拍着她的后背:“好了,都儿,你母亲兄长那里至少是有交代了,过几日就随你王嫂嫂去玩吧。” 她正说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驾车的张叔连声说道:“夫人,车轴坏了。” 陆卿婵眉头皱起,她推开赵都师,快步走下马车:“要多久才能修整好?” 张叔拎着装器具的袋子,蹲着察验车轴的断裂处,满头大汗地说道:“夫人,有些麻烦,兴许要两刻钟的功夫。”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陆卿婵盘算着时刻,焦急地眺望远处,正午时分,车驾又坏在半路,连个过路的行人都没有。 若是面见长公主还好,今日她要面见的人可是太后。 陆卿婵弯下腰,和张叔一起察看车驾坏在何处。 一刻钟左右过去,车轴还没有被修好的痕迹时,她有些绝望。 赵都师也紧张地走下车,陪她一起看。 张叔愧疚地说道:“都怪我先前没有仔细检查车驾,耽误了夫人的要事。” 当瞧见远方出现一辆车驾时,陆卿婵跌入谷底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她腰弯得久,视线有些模糊,没能看清是谁家的车驾,只觉看着眼熟,连忙高声呼唤,将那辆车驾拦了下来。 车夫相貌端正,瞧着就像是勋贵人家的仆役。 陆卿婵刚想开口,便听见车驾里有人轻声说道:“上来吧。” 她的瞳孔紧缩,怔怔地看向那倏然拉开的车帘,柳乂俊美的面容极富冲击力,跟在她身边的赵都师更是看得呆滞。 他生得极好,气质也甚佳。 清隽矜贵,神姿高彻。 而且柳乂是很有礼的人,琅琊柳氏世代簪缨,以君子家风名扬天下,与赵崇标榜守礼不同,礼仪于柳乂而言,是融在魂魄里的事物。 马车损坏又着急出行时,遇到这样的人,就如遇及时雨。 她是不该拒绝的,但心底的某一处在无声地说不。 好在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乍起的情绪,陆卿婵咬紧牙关,向柳乂道谢:“多谢使君。” 车驾高大宽敞,柳乂靠坐在右侧,手肘撑在窗边,给她们二人留下足够的位子。 他只问了定远侯府的位置,便没有再多言,指尖夹住书页,轻轻地翻看着。 陆卿婵牵起赵都师的手,提着罗裙走上车,她的雪肤沁着薄汗,像是浸在水里的玉石,身上无一处不透着侯府夫人的贤淑与温婉,唯有朱唇嫣红,像是色泽浓艳的花瓣。 柳乂静默地扫了她一眼,视线就再没有向她飘去过。 倒是陆卿婵身边的小姑娘,频频向他投来目光,像是好奇极了,忍不住地想要打量他。 年纪瞧着不大,应当是她丈夫的妹妹,挽的还是少女的发髻,眼睛肿肿的,像是刚刚哭过。 陆卿婵安安静静的,至多会揉揉眉心。 这细微的动作并不会扰到他,只是衣衫掠动的声响让他有些静不下心。 陆卿婵的心比他更躁动,日头毒辣,但柳乂不喜开窗,车驾里闷热,没多时她便有些受不住。 她执着帕子,轻轻地擦过脖颈与脸庞,衣袖晃动,露出半截细白的腕子。 正当陆卿婵下意识地遮掩住手臂时,车驾猛地颠簸了一下,她不受控地向侧旁倒去,被柳乂揽住时,她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赵都师惊呼一声,像是比他们二人还震惊。 陆卿婵身躯颤抖着从柳乂怀里挣出,歉然地说道:“抱歉,使君。” “无事。”柳乂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在打颤,柳乂却好似丝毫未受影响,仍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直到下马车时,陆卿婵才敢再挪动身子。 坐在左侧的赵都师先跳下马车,陆卿婵跟在后面,正要躬身时忽然听见柳乂说道:“小心些,阿婵。” 她讶异地回头看向柳乂,却见他仍是端坐着,眼帘低垂,视线落在书页上。 看陆卿婵投来目光,柳乂抬眼问道:“怎么了?” 许是她累得太过,出现幻听了。 小时候陆卿婵总爱蹦跳着下马车,而那时的柳乂就像个小大人似的认真地叮嘱她。 这陈旧的回忆封存已久,若不是方才的错觉,或许她自己都想不起来。 “没事。”陆卿婵浅笑着说道,“实在是多谢使君,他日卿婵定要登门道谢。” 柳乂神情微动,低声说道:“不必,举手之劳。” 这话是有些清冷的,但由他说出,只会让人觉得端雅清正,他比少时成熟许多,持重而不冷漠,有礼而不疏离,便是典籍里的遗直再世,也及不上他的清雅风骨。 她在侯府沉浮、在宫闱挣扎的这些年月,柳乂接过河东权柄,继任柳氏家主,成为了一位众人仰望的节使。 他变得越来越好,远在河东声名都那般昭彰。 她应该恭喜他的,可不知为何陆卿婵眼睛忽然酸涩起来。 即便从来都知道他们二人是云泥之别,她还是有些莫名的失落与难过。 陆卿婵的身影逐渐走远,柳乂的车驾却仍然停在原处,就像是静默地守护着她,他的指骨紧绷到透明,克制又隐忍地扣着软座的边沿。 那本被他翻来覆去的书册,竟还停留在肇始的那页。 柳乂神色不明,他低笑一声,复又抬手掩住面容,声音冷淡地说道:“回去吧。” * 直到沐浴过后,陆卿婵的心绪才恢复平静,更衣梳妆完毕,张叔也已驾车回来,她进宫时用的车驾有定制,而且常常检修,但张叔还是仔细地又检查了一遍。 她执着书册,如应试的举子般低声诵念。 临行前,张叔忧心忡忡地说道:“夫人,先前那辆车的车轴不像是意外损坏,倒有些像人为。” 陆卿婵将书册合起,脸色微变:“等我回来,你再与我仔细说这事。” 张叔郑重地应道:“是,夫人。” 陆卿婵看了一路的书,到慈宁宫的时候,心神仍是不宁。 长公主不喜舞文弄墨,但太后是很善于行文作画的,身边又跟着一众女官,对《女诫》这类典籍的了解估计比陆卿婵要深得多。 太后的面容同长公主像极,都是柳叶眉丹凤眼,虽然已经年长,仍能瞧出昔日风华绝代的影子。 太后边抱着猫,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她还是不愿学吗?” “是卿婵愚笨,教导无方。”陆卿婵低着头谦恭地应道,“引不起公主殿下的兴致,也辜负了您的厚望。” “罢了,那就再学两回吧。”太后沉声说道,“她没有胁迫你什么吧?” 知女者,莫如母也。 陆卿婵很想点头,为长公主找补的话却已从唇边吐出:“公主高风亮节,是卿婵实在愚笨,无法肩负重任。” 太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寻她来问询长公主的事,渐渐地就成了惯例。 陆卿婵一直不明白太后为什么寻她,在这一众公主少师和女学士里,她是最没用处的。 旁人教的都是治国、对策、军务,再不济也像郑遥知那般教习书法,唯有她教的是为妻之道,是贤良淑德。 这对长公主而言,是没有半分价值的。 陆卿婵对夸耀长公主的词句甚是娴熟,一边走神也能一边对答如流。 答到后半段时,那只顽劣的小黑猫忽然从太后的膝上跳了下来。 她吃了一惊,刚想俯身抱它,就被猛地挠了一爪子。 宫人和内侍急忙涌了上来,将洁净的雪白软布按在她的伤处,连太后也走下高台过来看她。 太后冷声说道:“将这畜生拖出去,杖毙。” 分明方才她还宠爱地将黑猫抱在膝上,温柔地抚着它的毛发。 尖锐的痛意让陆卿婵忍不住地发出吸气声,但她还是匆匆说道:“娘娘且慢!是……是卿婵方才失仪,与猫儿无关。” 她闻言软语求了半晌,太后方才消气。 她像母亲般捧起陆卿婵的手,怜爱地说道:“伤了陆学士的手,这畜生万死难辞其咎。” 陆卿婵含着泪,强作感激地应道:“那是您心爱之物,倒是卿婵惊扰了猫儿,该请娘娘恕罪才是。” “那畜生怎么能跟陆学士比!”太后扬声说道。 陆卿婵暗里掐了自己一把,方才又掉出新的泪珠,她还没酝酿好情绪,便瞧见有人气势汹汹地推开了慈宁殿的门。 长公主满腔怒火地说道:“母亲,您这是何意!” 5. 第五章 长公主开口时,陆卿婵突然很想捂住耳朵,她忧虑地看向太后,神情有些紧张害怕。 太后低声吩咐宫人:“先带陆学士去内间。” 太后召见陆卿婵这事一直都是私下进行,长公主虽然知道,但若真的打了照面,难以自处的还是陆卿婵。 一年长的嬷嬷直接将陆卿婵抱了起来,快步地走向内间,可算是将陆卿婵在长公主发觉之前藏了起来。 宫人将门掩上,细声说道:“您不必怕,公主是不会发现的。” 她甫一说完,便又继续帮她处理起伤口。 陆卿婵在宫闱任职许久,最敬的是太后,最惧的还是长公主,她们二人处处都相像,唯有脾性差异很大,若说太后是渊水的话,长公主就是灼灼燃烧的火焰。 连太后宫里的人都知道,陆卿婵怕长公主。 或许她们也知道,她多次想过卸任离职,但无人会提起此事,众人都将她的不情愿理所当然地忽视掉。 在长公主跟前任职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怎会有人这般不识好歹? 陆卿婵阖上眼眸,回想起方才的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倘若没有黑猫来抓她,太后定然也会想出其他法子表明对她的宠爱,以此来加深她的忠心。 陆卿婵只是有些遗憾,伤的是左手。 若是右手就好了,她就不必抄《南华经》,可以给长公主换个贺礼了。 陆卿婵在内间待了许久,等到伤处开始结痂,前殿的动静才平复下来。 宫人扶着她走向外间,长公主已经走了,但太后的神情明显不悦,她面色阴沉地向女官说道:“不过是让她与柳乂虚与委蛇,又不是真的让她嫁去河东!” 听到柳乂的名讳,陆卿婵细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之前就觉得怪异,四方节使诸多,但像柳乂这等位高权重的节度使,至多派位副使入朝就足矣,可他竟亲自来了。 也不知是为何。 陆卿婵眉眼低垂,屏气静心,想要保持沉稳的姿态。 可正在她准备告退时,长公主忽然又杀了回来,陆卿婵猝不及防,被她逮了个正着,太后的神色也有些微怔。 长公主的凤眼凌厉,直直地望向太后。 她高声道:“母亲,您若是无事的话,这人我就先带走了。” 陆卿婵欲言又止,只望了眼太后,就被长公主的侍从半是挟持、半是邀请地带上轿辇。 长公主心情不佳,一路无话,到了昭阳殿后,才察觉到陆卿婵拢在袖中的手受了伤,她低声问道:“你这手怎么了?” 陆卿婵慢声说道:“在府里时不小心磕碰到了。” “公主,太后娘娘应允了。”她暗里观察着长公主的神情,柔声说道,“她说最多再上两次课,就不必再学女四书了。” 长公主冷笑一声:“她还真是听你的。” 她的语气透着不痛快,但脸色还是稍稍转霁。 “这谁给你包扎的?真是不怎么样。”长公主按住陆卿婵的手,作势要给她手上的软布拆开。 陆卿婵连忙将手抽了回来,细声应道:“是卿婵自己包扎的,您若是拆开,又要开始流血了。” 长公主放开她,低声说道:“罢了。” 长公主心情一不好,就喜欢变着法地找事,陆卿婵暗想兴许是方才谈话的缘故,柳乂的父亲尚的就是公主,还是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这样算来柳乂和长公主还是表兄妹…… 她再次觉得郑遥知的话语荒谬起来,柳乂这样的人,从来都是立在云间的。 他纵是终身不娶,也不会让凡俗女子辱没门楣。 少时她不懂事,仗着父亲官运亨通、陆氏门第尚可,还以为能同他做挚友,殊不知他们根本就是云泥之别。 陆卿婵的思绪飘忽,眼帘低垂,静默地想着什么借口才能离开。 长公主忽然沉声问她:“陆卿婵,你觉得柳乂是怎样的人?” “别跟我说你同他不熟。”长公主的凤眼直直地望向她,“你长在河东十年,父亲又曾主政并州,不该没见过柳乂。” “当真不熟。”陆卿婵低声说道,“柳氏重仪礼,卿婵是女子,与节使并无交集,公主不妨去问问我夫君,他知道的兴许比卿婵更多。” 她继续说道:“卿婵只知道,柳节使是很有礼的君子。” 长公主的时间紧迫,刚说几句话,便有女官来报说出了急务,请公主去做定夺,她匆匆离开,没功夫再去盘问陆卿婵。 陆卿婵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跟着宫人出去。 每每走出昭阳殿,她都觉得解脱,起身的刹那,眼前阵阵地发黑,又似有白光闪烁。 最近的事务太多,再这样下去她都快要因过劳病倒了。 好在道路畅通,她回去时一路无阻。 但陆卿婵心弦始终绷着,她并不想为赵崇做什么,可她不能不为自己打算。 长公主已经发现她与赵崇貌合神离,若是再查出她和柳乂的过往,她就会在宫闱的事务中越陷越深,彻底地沦为长公主的党人。 到那时再想脱身,就绝无可能。 * 陆卿婵回到府里后简单用了晚膳,还没来得及和张叔探讨车轴的事,就被老夫人传召过去。 屋里点着烛光,老夫人王氏温柔地抱着赵都师,和她细声地交谈着,赵崇和王姨娘也在,两人靠坐在一处,袖里的手指无声地交缠着,亲密暧昧。 这幅情景太过温馨,暖意融融,和乐安康。 陆卿婵停在门外,忽然不太想进去。 这么大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外人。 踯躅片刻,陆卿婵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走了进去,王氏正笑说道:“那柳节使当真请你们上车了呀?哎呀,真是缘分。” 赵都师脸颊微红,推搡着王氏:“因为车坏了,嫂嫂又急着入宫才如此的。” 赵崇在一旁调笑道:“我还未曾与柳节使同乘过,到叫你登了先。” 他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只打过照面的人,落在他的口中也会变成推杯交盏的挚友。 陆卿婵唇角微动,她不动声色地向王氏问候:“母亲,卿婵来了。” “卿婵可算过来了。”王氏拉她近前来,“正说着你呢。” 照理来说,崔五郎那般落赵都师的面子,众人都该愤懑的,可因柳乂的存在,赵家竟展现出前所未有的欢欣与喜悦,连带陆卿婵也被王氏亲热地揽住。 她觉得有些恍惚,他们口中那个高高在上的节度使,真的是与她一道长大的柳乂吗? 陆卿婵的手指拢在袖中,眼眸低垂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想再听下去,不想再知道更多柳乂的事情。 好在王氏睡得早,没再多留她。 陆卿婵要去寻张叔,赵崇忽然叫住了她,他提着灯,压低声音问道:“你与柳乂,这些年还有书信联络吗?” “不曾。”她抬眼说道,“我与节使并不相熟。” “我记得你们小时候挺好的呀,你脚受伤的时候,柳乂还抱着你看灯会。”赵崇皱起眉头,“这么重要的人,你也能不当回事。” 这桩事太旧,陆卿婵都险些没记起来。 她将老套的说辞又重复一遍:“柳氏重仪礼,我是女子,纵是幼时亲近,也算不了什么。” “行,两日后是礼部设的大宴。”赵崇继续说道,“你记得穿我上回拿给你的那身夏衣,都儿不必做过多打扮,听说那位柳节使喜欢温婉的女孩,让她别穿太艳的就行。” 他这幅认真模样逗笑了陆卿婵,她淡声说道:“你清醒些。” “那可是柳氏,”她眸光流转,“连薛氏裴氏都不娶的柳氏。” 陆卿婵转过身,轻飘飘地说道:“柳乂是君子,又不是圣人,若是帮过的姑娘都要娶回家,纵是三宫六院也住不下。” 她的声音飘忽,脚步却有些沉重。 赵崇面色铁青,将怒未怒地拂袖离去。 张叔等候她多时,一见陆卿婵回来就立刻站了起来,他歉疚地说道:“夫人,是我之前多虑了,车轴的损坏并非人为,是昨夜咱们绕行时意外撞坏的。” “夜黑风高,路过永兴坊时有段路磕绊。”张叔引着她一道回想,“我听见了些动静,当时还以为是别处的声响。” “原来如此。”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松了一口气,可心中仍觉怪异,仿佛是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似的。 陆卿婵想起昨晚那道阴沉的视线,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张叔,这几日出行你让小陈也跟着,我总觉得心里不安稳。” 张叔沉声应道:“好,夫人。” 回到院里后,陆卿婵继续习字,心沉不下去,连写出来的字也是潦草的。 左手的伤处已经结痂,开始泛起痒意。 她不想同小孩子那般去抠挠,但痒得厉害,等到陆卿婵清醒过来时,血滴已经顺着她的指节开始流淌。 她低喘着气,取来软布按住伤处。 比痛意更模糊的,是一种幽微的快意与解脱感。 陆卿婵一夜无梦,睡得安稳黑甜,可次日平静再度被打破,赵崇休沐在家,一大早就满面怒容地将那盆坏死的千瓣莲移到了她的庭前。 他的脸庞浮肿,略带餍足,没有半分在外间时的气度。 “陆卿婵,你自己看看这千瓣莲是怎么坏的?”赵崇怒道,“你要是有气冲我发就是,为难表妹干什么?” 6. 第六章 昂贵脆弱的花朵枝叶萎靡,花瓣也边缘也泛着黑,微微卷曲起来,连荷叶都不复青碧,极是可怜地困在方寸之间。 这是三年前他们刚定亲时,赵崇一掷千金买下来的花。 那时他的官位还没那么高,陆卿婵也不知他心有所属,她只是有些动容,毕竟那日一同游赏时她仅多看了千瓣莲一眼,赵崇便买来了一样的。 其实她不喜欢莲花的。 陆卿婵的眼中满是倦意,她低声说道:“那你想如何?” 颓败的千瓣莲不再香远益清,反而透着难闻的气息,摆在庭前很不像样子。 “不明不白的一句吩咐送到我这里,若是寻常物什也罢了,这莲花有多难得,你是当真全然不记得了?”她温婉的面容透着冷意,“大清早的将东西送过来,是想让谁看笑话?” 赵崇眼中戾色浓郁,厉声道:“你是攀上了长公主这根高枝,就急着将我踹了吗?” 陆卿婵觉得他极不可理喻,更不明白他是如何忽然想到长公主的。 “跟长公主又什么关系?”她强忍着怒意,冷声说道,“别将你在别处受的气,撒到我这里,脑子若是发昏,就先去清醒清醒。” 说罢,她便要传唤护院将花移走。 可陆卿婵目光中的淡漠却让赵崇的怒意更甚,他暴躁地抬脚踢向那盛满了清水的圆盆。 瓷盆碎裂后,满满当当的清水顿时溅射了出来。 陆卿婵离得不近,衣上却也被水濡湿,最难捱的也是左手上尚未愈合的伤处,软布被冷水浸透后,绵长且尖锐的痛意再度涌了上来。 莲花的根系被震怒中的赵崇踩断,粉白色的花瓣被践入泥土,再无半分存活的可能。 花匠还未曾来看,这花就彻底死透了。 纵是她知道赵崇的脾气向来如此,陆卿婵的身躯还是不住地颤抖着,一阵阵地发寒、发冷。 她寒声说道:“出去。” “这是我的家,这宅子、院子都是我购置安排的。”赵崇面色阴沉地说道,“陆卿婵,你有什么底气说这话?” 他的衣衫湿淋淋的,身上的戾气浓郁。 “三年前若不是我伸出援手,你猜猜你父亲会将你送到何人的榻上?”赵崇唇边带着笑意,嘲讽地说道,“如果不是我,你觉得你母亲能坐稳正妻之位,你弟弟能顺利入职礼部?” 若不是离得近,陆卿婵还以为他是醉酒了。 这是一套反复的旧说辞,每当听到赵崇这样说时,深重的无力感就会笼着她,思绪飘忽起来,魂魄仿佛脱离躯壳,到达另一个世界。 因为她知道,赵崇说的是事实。 陆卿婵听见自己向女使说道:“去请嬷嬷来打扫一下。” 然后她像行尸走肉一般,向闻声而来的王氏和王姨娘摆出僵硬的笑容。 两人的神色皆有些匆匆忙忙,紧张地围在赵崇的身边,用帕子擦拭着他的脸庞和衣襟。 “你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呀!”王氏做作地高声说道,“扰了卿婵安宁,酒醒后有你后悔的!” “难得休沐,你说好要带我去南郊踏青的。”王姨娘细声说道,“一盆莲花而已,坏了就坏了,而且本就是你买给夫人的,你生她的气干什么呀?” 她的身姿绰约,纤细的柔荑拢住赵崇的肩头。 王姨娘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就好像一朵在风中摇曳的莲花。 “什么买给她的?我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你,我何须受这恶妻的气?”赵崇冷笑一声,“可是表妹,你不信我,你至今还是不信我心里只有你。” 他的言辞是抗拒的,但身体却还是诚实地握住王姨娘的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王氏抬手掩住他的嘴,将两人分开,她高声说道:“你真是醉得厉害,这哪里是卿婵,这是表妹!” 然后她雷厉风行地令小厮将赵崇架了出去,王姨娘的手心攥得紧紧的,脸色略显苍白。 陆卿婵静默地看着这场闹剧,等到众人离开后,她的视线又落回地上,嬷嬷将碎掉的瓷盆收整起来,然后把千瓣莲昂贵的枝花像落叶一样扫入畚斗里。 等到前庭又恢复寂寥,她才想起手背上的伤处。 陆卿婵回身到内间,将软布拆开,涂上药膏后,又覆上新的软布。 不久前院传来欢畅的笑声,马车的车轮骨碌骨碌地向前滚动,陆卿婵便知道这场闹剧是结束了,赵崇暴躁敏感,但王姨娘总能让他平复下来。 她摆弄他的情绪就像操纵玩偶似的,聪明如赵崇不会不知道,他只是心甘情愿。 收整好后陆卿婵起身向王氏请安,老夫人虚虚地搂抱着她,慢声细语地说道:“让你受委屈了,卿婵,这两个孩子忒不懂事!不过一盆花而已,闹成这样,你多担待些。” 在王氏的眼里,儿子和侄女永远都是孩子。 她丝毫不曾记得,陆卿婵的年岁其实更小,她嫁入定远侯府三年,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 陆卿婵淡声说道:“无妨,母亲。” 都是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第一回听时她还有些触动,现今纵是王氏落下眼泪,她也不会再信分毫。 * 问过安后,陆卿婵便从府里离开了。 张叔特意带上了小陈,她在车驾里笑着说道:“是去见我弟弟而已,张叔不必这般小心。” 小陈生得俊朗,人也活泼跳跃,是年轻一代护院里身手最好的。 照理来说应当不会跟在她身边,但赵崇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看王姨娘的眼神太直白,险些要将他逐出侯府,小陈直呼冤枉,路过的陆卿婵便顺理成章地将人收入麾下。 小陈乐呵呵地应道:“夫人就当多了个车夫好了,许久没出府,我也闷坏了。” 陆卿婵不由地露出笑意,她柔声说道:“近来太后寿辰节使入京,事务又多又杂,要多麻烦你了。” “没事,夫人!”小陈爽朗地说道,“能陪夫人出府,是我的荣幸。” 张叔拍了下他的后脑,笑斥道:“你还当是出来玩呢?有点成色行不行?” 听着两人的笑语,陆卿婵的心情也舒快许多,她抱着木匣,拉开车帘眺望远方,马车缓缓地驶过朱雀大道。 途径那日封路的区域时,她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 本以为朝中很快就会下发文书说明那夜的事,没成想到了如今还没有消息。 陆卿婵默默地思索,住在那处的都有谁。 太傅李岷原先的宅子好像就在那边,前不久她还听到过他祭礼的哀乐,小皇帝一身缟素亲来吊唁,还为之辍朝一日,就差亲笔书写墓志铭了。 陆卿婵原以为这等贤明名士的祭奠会很盛大,没想到竟也和寻常人无甚区别。 她没有来得及多想,因为马车已经停在了天心楼。 天心楼是名流雅士云集的地方,每年二三月尽是年轻的士子,文气重,青年人最爱来此交游。 弟弟陆霄皱眉候在门前,一见陆卿婵下车,眉头骤然舒展开来,快步走向前唤道:“姐姐。” 他们生得很像,叫人只看一眼就知是姐弟。 不过陆卿婵要更内秀温婉些,陆霄则稍外放张扬少许。 她温和地笑道:“府里有些杂事耽搁,辛苦阿霄久等了。” 陆霄也笑着说道:“姐姐,没有久等,我也是刚刚才到。” 陆卿婵一嗅到他身上的竹叶气息,便知他在说谎,陆霄的庭院外种着大片的竹林,他大抵是天未亮就起身,肩头的露水已干,但竹叶的气息还是留下来了。 “你早就该来寻我了,姐姐。”陆霄抱怨地说道,“我没什么长处,就字写得还算能看,你一送信过来,我就连夜给你写了两个本子。” 陆卿婵吃了一惊,《南华经》的篇幅可并不短。 陆霄引着她上楼,小声地说道:“要不姐姐别再学了,直接拿我写的就是。” “那可不行。”陆卿婵眉眼弯起,拍了拍他的肩头,“若是被公主发现,咱们俩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陆霄低眉顺眼,轻声说道:“就知道姐姐会这么说。” 陆卿婵莞尔道:“知道就好。” 她的左手拢在袖里,没有扶栏杆,步履也轻缓许多。 就快到雅间时,陆霄忽然说道:“姐姐,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保准你一日就能学好簪花小楷。” 陆卿婵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陆霄书法极好,性格又外放,与京中善书的大家都有交游,她并不意外他可能会请别人。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心慌。 就好像受过伤的小动物,被猎人引诱着,又一步步地踏回陷阱里似的。 当陆霄兴冲冲地将雅间的门推开后,陆卿婵的紧张到了顶峰。 甚至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说:跑,快跑! 这种莫名的感受让她想起封路时与花宴上的那双眼,阴沉发冷,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然而门打开后,陆卿婵对上的却是一双流淌着湛湛蟾光的眼眸。 柳乂执着笔,淡然地抬眼看她。 他的周身都泛着清隽的贵气,配上天青色的外衣更显出尘,几乎是将君子如兰四个字写意到极致。 陆卿婵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艰涩地说道:“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 7. 第七章 “是。”陆霄笑着说道,“这位是柳乂柳节使,姐姐你少时在河东,应当见过使君吧。” 他们姐弟只相差一岁,却并不是长在一处的。 陆卿婵五岁时就跟着父亲去了河东,而陆霄幼时有喘疾,受不得河东的风沙,一直被养在母亲身边,是在京兆长大的。 在柳乂跟前,她不好意思再扯谎,便低低地应了声:“嗯。” 柳乂声音很轻,没多同她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近来习了什么帖子?” 陆卿婵的头微微低垂,她慢声说道:“习了卫夫人的《名姬帖》。” 陆霄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将木匣里写过的字取出,陆卿婵愣了一瞬,将木匣递给陆霄,由他打开呈给柳乂。 毕竟已嫁作人/妻,不再是烂漫随意的小姑娘。 她这样做是全然无可厚非的。 柳乂神色如常,唯有指节微微屈起,他接过那一叠又一叠的纸张,无声地翻看起陆卿婵的字。 翻着泛着,他的眉便蹙了起来。 柳乂像兄长般轻声说道:“过来些。” 陆卿婵原本站在窄长红木桌案的另一侧,她闻言一怔,缓步绕过长桌走到柳乂的身侧。 明明还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陆卿婵却不肯再挪步。 柳乂看她一眼,只是继续讲习起运笔的法门。 陆霄见两人相处融洽,笑说道:“使君,姐姐,我先去点些茶水和小食。” 陆卿婵想要叫住他,唇都张开了,却想不出让陆霄留下的理由。 陆霄离开后,柳乂低声问她:“我方才说了什么?” 陆卿婵讷讷地摇头,歉然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刚刚分心了。” 她的脸有些微热,她在想什么呢? 柳乂是雅正君子,对女子而言,再没有比他身侧更安全的地方。 可没多时,陆卿婵的思绪还是乱了起来。 柳乂身形高挑,除却十二三那会儿长得稍慢些,之后就像竹节般快速地长高,这样的身形天然地会带来压迫感。 陆卿婵竭力保持镇定,可见他写完一行大字,掌心都已沁出汗来。 “来试试。”柳乂轻声说道。 他将笔递给她,却并没有移开身子,陆卿婵不得不向他走近少许,她接过那根玉管制成的笔,手指不住地打颤,墨汁在纸张上泅开,留下深重的痕印。 柳乂端详着她握笔的姿态:“握稳一些。” 他稍俯身,向她又示意了一下。 陆卿婵腕骨颤抖,好不容易才写出一行小字,只是字迹飘忽潦草,实在称不上好看,在家中时她尚能挥笔流畅,而在柳乂的注视下,她连继续写下去的勇气都快要被抽干净。 写到第二行字的时候,热汗开始流淌,三行字写完后,陆卿婵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要不还是算了,使君……”她低着头细声说道。 柳乂只字未言,须臾冷不丁地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被扣住手腕的刹那,陆卿婵险些要叫出来,她受伤的是左手,而柳乂站在她的右侧,这样的姿态使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柳乂的指尖冰冷,只是像教习书法的先生那般,轻轻地执起她的手。 没有任何逾矩和失礼之处。 但陆卿婵却察觉出一股惊人的热意,她抬手擦了下颈侧的热汗,颤声说道:“意外磕碰到的。” “嗯。”柳乂似乎信了。 有了这样的接触后,他顺势将右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仔细地教她握笔的姿态。 他的动作轻柔,却不容挣扎。 陆卿婵轻咬住下唇,只得跟着他一道运笔,五六岁时她就随着柳乂一起习字,那时他也常常这样攥住她的手,教她起笔顿挫。 她有些恍惚,一声“容与哥哥”差点就唤了出来。 楷书的笔法肃穆,小楷更有讲究,大字缜密,小字疏朗。 柳乂边带着她写,边轻声向她讲解,琅琊柳氏以家风名扬天下,更以家学闻名于世,他的叔祖辈中都不乏书法大家。 陆卿婵也是自幼开蒙,婚后忙于俗事,如果不是长公主逼迫,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再提笔。 再好的天赋也经不起三年的磋磨。 半页纸被写满后,她轻喘着气,端起桌案上的杯盏一饮而尽。 许是手被柳乂握住的缘故,前几行还凌乱不堪,到最后两行竟写得还稍像些样子。 柳乂将笔放在架上,微微向后倚靠身子。 “你这些年过得如何?”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缕幽微的凉风似的,她稍一失神就会错过。 这个故人相会时最难答的问题,终于被他问出来了。 陆卿婵双手捧着杯盏,也轻轻坐在椅上,她的侧颜柔美,苍白的脸上晕染着霞红,有一种说不出的婉约,直令人想起礼仪上奏响的雅乐。 “尚可。”她将杯盏握得稍紧,“使君呢?” 柳乂阖上眼,轻声说道:“不太好。” “兄长病得很重,军务繁多。”他的嗓音低哑,“夜里时常难以入眠,总要用药才能睡好。” 陆卿婵愕然地看向他,低声说道:“对不起……” 她不该这样问的。 柳乂的双亲在他很小时就死于国事,他是被兄嫂抚养长大的,前两年兄长柳宁病重,柳乂方才接过权柄。 “无妨。”柳乂睁开眼,他凝视着她说道,“倒是我该说抱歉。” 陆卿婵急匆匆地打断他:“都过去了。”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并不想听,也不想再回忆起来那段旧事。 恰好这时陆霄回来了,陆卿婵像看到救星似的向他走过去,柳乂注视着她的背影,指节轻扣在扶椅上,起身时隐约能够看见凸起的青色血管。 那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手,只有记忆停在三年前的陆卿婵,会觉得它还是轻柔的、不会逾礼的。 * 柳乂是正午时离开的,陆霄挽留不动他,只是再三地感谢他。 陆卿婵的心弦却放松很多,她微嗔地说道:“下次做这种事,一定要提前和我说。” “我这不是想给姐姐一个惊喜吗?”陆霄为她布菜,笑着说道,“节使真是厉害,只是一上午的功夫,姐姐的字就大有改进。” “总之下次不可这样。”陆卿婵夹起鱼肉,边吃边说,“我习字是为给公主备生辰礼,若是让有心人窥知,误会公主喜欢书法,要向公主行贿就麻烦了。” 陆霄也不是十四五的少年郎,自然还是有分寸的。 他温声说道:“我知道的,姐姐。” 用完午膳后,陆霄陪陆卿婵一道下楼,路过拐角时他突然问道:“姐姐,你和柳节使是旧识吗?” “不是。”陆卿婵低声说道,“只是打过照面。” 她柔婉地止住了陆霄的问话,强将话题岔到了别处。 两人就要分别时,陆霄郑重地在陆卿婵耳边轻声说道:“姐姐,朝中最近可能会有大动静,你和姐夫千万小心些。” 赵崇追随太后,陆卿婵则在长公主身边做事。 她瞳孔微缩,震惊地想起前日封路的事情,究竟是出了何事,才会现今都没个定论? 陆霄抿了抿唇,细声说道:“局势还不明朗,有事我会再来寻姐姐。” 他入朝不过两三年,却成长了颇多,昔日泛着稚气的面孔,已经长成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柳乂也是。 “好。”陆卿婵心神微动,她点点头。 陆霄抬手向她告别,身影渐渐变成一个小点。 陆卿婵顺道又去看了看赵氏在这边的几间铺子,账目不对,一直合算到傍晚才回府。 刚下马车,她就看见赵崇的侍从们正在搬两个大的水盆,水红色的飘带悠扬如风,晃得她的眼睛微痛。 陆卿婵低声问道:“什么东西?” 为首的侍从为难地应道:“回夫人,是千瓣莲。” 陆卿婵愣了一瞬,抬眸看去,浅粉色的莲花在清水中摇曳生辉,重重的花瓣美不胜收,的确是千瓣莲。 “是侯爷购置的吗?”她声音飘忽地问道。 “不是,夫人。”那侍从几欲低头,“是有人专门送给王姨娘的……” 陆卿婵有些讶异,转身就瞧见赵崇和王姨娘一路争吵着走过来。 赵崇声音冷厉:“不行,表妹!这等贵重的礼物,不能收!” “怎么不行?”王姨娘却红了眼眶,“就兴你为陆卿婵一掷千金,不兴我收旁人的礼物吗?” “表妹,你知道段明朔是什么人吗?”赵崇的斥责声带上怒意,“他是成德节度使!是太后最信重的将领!还是个浪荡风流的登徒子!” 王姨娘高声说道:“那有如何?” 赵崇厉声道:“你信不信你今天收了他的莲花,明天他就能把你纳做侍妾?” 他怒火中烧,连理智也不复存在。 说罢赵崇就要抬手将那捧昂贵的千瓣莲从水中薅出来,像对待清晨那朵坏死的花一样,残忍地毁掉这两朵尚有生机的千瓣莲。 侍从接过陆卿婵的目光暗示,急忙拦住他:“侯爷且慢!” 她低声说道:“若是不收,原样送回就是。” 赵崇粗喘着气,冷笑道:“你说得轻巧,落段明朔的面子,和往刀尖上撞有什么区别?” 8. 第八章 晋国幅员辽阔,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因之边防也一分为二。 西有河东藩镇防范回纥,东有成德藩镇防范突厥。 赵崇口中的段明朔正是成德节度使,他虽常年在燕地,却深受太后的宠信,逢年过节都要遣使送去厚礼。 段明朔原本是粟特族的胡人,但极骁勇善战,在蕃将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他竟然也入朝了吗? 陆卿婵微愣,她听过段明朔的名号,却并不清楚他是什么人。 “你毁了这花,不更是落他的面子吗?”她声音低柔,不亢不卑。 赵崇气的本就不是这花,而是王姨娘的态度。 这边陆卿婵一发话,他便收敛了暴怒,大手一挥痛快道:“好,听夫人的,把这晦气玩意都给我原样送回去。” 王姨娘气得不轻,怨恨的目光却是朝向的陆卿婵。 赵崇将她揽住,像长辈似的喋喋不休:“不过是一盆花罢了,我之前赠你的那套点翠头面和嵌玉屏风,哪样不比千瓣莲珍贵?” “那都不一样,”王姨娘肩头耸动,眼圈泛红,“我就是想要那花。” 赵崇温声哄她:“花一定会有的,表妹,我保证。” 王姨娘破涕为笑,如少女般锤了下他的胸膛,娇声说道:“你不许再骗我了。” 刚刚还吵得激烈的二人,又亲昵地依偎在了一处。 他们每次争吵都是如此,赵崇总是要借陆卿婵的力,来转移王姨娘的怨怒,渐渐地倒是她们间有了积恨。 新婚时陆卿婵还会觉得委屈,现今她是半分感触都没有了,甚至还学会了如何快刀斩乱麻。 她回身向院里走去,用完膳后就开始习字。 被柳乂握住的右手发烫,隐隐有些僵硬。 陆卿婵试探着用他纠正过的姿势写字,手腕悬空,刚一开始运笔旧时的记忆便涌了上来。 在柳乂跟前时,陆卿婵太过紧张,指尖打颤,自然写不好,一回府便恢复了往日的行云流水。 她的心房怦怦直跳,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所操纵,越写越觉得顺畅。 夜风微凉,吹起桌案上的纸张。 陆卿婵紧忙用镇纸压在右上角,红烛闪烁,等她从那股奇异的状态抽离,看清纸上的字后,惊得险些要软倒在圆椅中。 宣纸上所书写的并不是小楷,而是笔走龙蛇的狂草。 五六岁时,她便随着柳乂一起学字。 那时柳少臣在河东服丧,会顺道偶尔指导他们二人,那时她只觉得这位叔父的课有趣,比柳老先生还善讲习,全然不知他正是先帝口中“钟王再世,难望项背”的柳少臣。 但陆卿婵没能学好楷书,自幼时她就爱钻研草书。 学好草书后,更是写不好正楷。 婚后更是忙于内务,连字都不写。 陆卿婵以为自己早就忘了怎样写字,但镌刻在血脉里的习惯,就像是微弱的火苗,只消一阵风便能将荒芜的草地尽数灼烧干净。 这是怎样掩饰都掩饰不了的。 陆卿婵攥住那页纸,脊背阵阵地发凉。 她明白过来破绽出在何处,才会让长公主看出她和赵崇貌合神离的事,就是她的字! 上回陆卿婵替她临摹帖子,没有写好,叫教习书法的女学士发觉,长公主便令她仔细习字,还叫她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南华经》做生辰礼。 长公主是故意的。 她就是要看陆卿婵的字,甚至这生辰礼大抵也是要拿来做把柄的。 陆卿婵猛地想起赵崇有把折扇,是王姨娘给他题写的的诗,他常常带在身边,逢人便说是爱人所书,他本意是想彰显夫妻二人的琴瑟和鸣,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长公主那般敏锐的人,怎么会瞧不出问题? 她这贺礼更不能送了! 不过陆卿婵有些庆幸,若是让赵崇先查出是她这边出的破绽,他肯定日后还要常常翻旧账。 她急忙遣人去寻赵崇,知他歇在前院,便匆匆过去了。 明日是礼部大宴,专为众节使接风,即便是他也不敢再荒唐,将写满具体事宜的文书仔细翻看,衣架上是刚刚焚过香的外衫。 陆卿婵沉声问道:“王姨娘给你的题写过诗的那柄折扇,你是不是在长公主面前用过?” 赵崇本觉她深夜来访多有不妥,一听陆卿婵说起长公主,神色当即也变得肃穆起来。 他从架上翻找出折扇,上面的字正是漂亮的簪花小楷。 王氏是高门,王姨娘也是自幼习得一手好字,她最擅长的便是小楷。 “你的意思是,公主从这字里看出的端倪?”赵崇神色大骇,张皇失措地将折扇递给陆卿婵。 她带了上次帮长公主临摹帖子时自己写下的草稿,一比对便发现相差千里。 陆卿婵低声说道:“你自己想办法处理。” 她没有多言,烦闷地转身离开,刚走出书阁便有侍从端着木盒呈了上来。 侍从谦恭地说道:“夫人,这是小陆郎君给您送来的伤药。” 陆霄?陆卿婵有些讶异,弟弟是如何发觉她受伤的? 她刚刚接过木盒,那边赵崇便追了出来。 檀木的匣子精致小巧,上面还系了丝带,瞧着就像是礼物。 他像是忍不住似的低嘲一句:“前脚刚有人给表妹送礼,怎么?你也叫外间的哪个野男人看上了?” 陆卿婵冷声说道:“是我弟弟送来的。” 赵崇有些尴尬,他神色缓和少许,将那侍从屏退,说起正事:“长公主那边你且先按兵不动,字也无须再练,回头我叫人去库里寻一件珍贵物什做生辰礼就是。” “至于这折扇……”赵崇沉吟片刻,“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陆卿婵面带温婉笑容,给他想了个绝妙的点子:“郎君不妨将计就计,说这字是自己写的,为帮夫人掩饰字丑的事实,方才谎称是夫人写的。” 月色下她的容颜柔美,嘲弄起人也不带什么讽意。 “只是辛苦你要勤练一番小楷。”陆卿婵轻声说道,“也不必临摹帖子,你直接照着王姨娘的字练就是。” 赵崇脸色铁青,咬着牙关笑道:“你可真是会给我找事!” 陆卿婵懒得再与他唇枪舌战,直接转身离开,胸腔中的沉闷之感消减许多,肩头的重担也好似落下了。 她心情舒快,回到院落后就将木盒拆开。 真没想到陆霄竟也会这么细心,她还以为自己一直掩饰得很好。 陆卿婵心中涌动着暖流,她靠坐在榻上,缓缓地将瓷瓶取出,其实手背上的伤处已经好转许多,今日过后更是只余下了浅浅的痕印。 但她还是仔细地涂上药膏,等待冰凉药膏化开的空闲里,她无聊地翻看起木盒。 在看清木盒底部纹路的字后,陆卿婵的手猛地颤了一下,檀木制成的精致匣子落在地上,那沉沉的声响让外间的侍女都吃了一惊:“夫人,出什么事了吗?” 陆卿婵高声应道:“没事。” 她将木匣捡起,心房怦怦直跳,像是拿着块烫手山芋。 木匣精致小巧,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底部模糊的字纹有些不寻常,像是篆体,又像是倾斜的隶书,乍一看有些困惑,若是看久了便会发觉,赫然是一个“柳”字! 这不是陆霄送来的,这分明是柳乂送来的! 陆霄自幼深受母亲宠爱,做事都时常有些迟钝,更不善察觉女子的微妙情绪,长到十八岁,连个亲近的侍女都还未有,也就对她这个姐姐上些心。 陆卿婵低喘着气,将木匣放进暗格的深处。 她揉着眉心,忽地想起方才的事,成德节度使段明朔出身胡族,素来不顾仪礼,柳乂可是名门出身的雅正君子。 许是她多想了。 再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柳乂是不在乎男女私情的。 十几岁最血气方刚的时候,他都寡欲得出奇,连歌舞都鲜少会看。 柳乂那样的人,连公主下嫁都不会多思,怎么可能会觊觎一个已嫁的妇人呢? 陆卿婵自嘲地笑了笑,少年时她就爱多想,总觉得柳乂待她是不同的,如今三年多过去了,这旧毛病竟还未改过来。 她沐浴更衣,侍女将熏过香的妃色夏衣放在架上,笑着说道:“明日您穿这一身,不知要夺走多少人的目光。” 陆卿婵垂眸一笑,拢干头发后便睡去了。 翌日一早她便起身梳妆更衣,这还只是节使入朝的大宴,再过些天就是太后与长公主的寿宴,五更起来装扮也是不为过的。 这类仪礼枯燥,顶着满头的珠钗更是沉重。 年轻的小娘子爱打扮,纵使脖颈都要累得折断,也要漂漂亮亮的,陆卿婵却没那个精气神了。 她吃着糕点,静默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 端庄矜持,温婉淑静,分明才十九岁,可配上这样的打扮,已经全然看不出半分少女的样子,叫人一瞧就知道是位日日操劳于后院的贤惠妻子。 涂抹过口脂后,陆卿婵打算出门,却见赵崇匆匆地闯了进来。 “出大事了!卿婵!”他高声叫道,“长公主的车驾过来了,公主令你今日扈从,现在就启程!” 9. 第九章 陆卿婵惊愕地看了眼漏钟,连声说道:“她只说了这些吗?” “是,公主让张嬷嬷也过来了。”赵崇的神情不比她冷静到哪去,急匆匆地看向侍女,“夫人这样太素净,再换支金簪子。” 听闻过来的是长公主身边最受信重的张嬷嬷,陆卿婵渐渐镇定下来。 看来长公主不是一时兴起,是打定主意要她跟过去了。 长公主十四五时性子偏激,有时脾气上来一定要指定人随扈,如今都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性子沉淀许多,怎么还会突然这样? “不必了。”陆卿婵拢了拢衣袖。 她的手指抚上腕间的玉镯,低声说道:“倒是都儿,让她一个人过去可以吗?” 两人快步向着外间走去,清晨的薄雾还未消散,日光熹微,泛着绯红。 赵崇顿了顿,沉声说道:“你先别管她了,眼下最要紧的是你这边的事,大宴在正午,晚间还有私宴,实在撑不住你就称病,我到时过去接你,顺道也消解了公主的戒心。” 陆卿婵没说什么,低垂下眼帘。 “我不是那个意思,卿婵。”赵崇以为她错想,急忙解释道,“我是怕你身子不行,撑不到晚上。” 他越描越黑,语气里假惺惺的关切让陆卿婵几欲作呕。 自去年冬天大病过一场后,她的身子便越发的差,可这一切病根的始作俑者正是赵崇。 “别说了。”陆卿婵轻声止住他。 她加快步子,赵崇怔了一瞬,他沉默地跟上陆卿婵,衣上的熏香飘散在薄雾里,没有任何声响。 * 张嬷嬷眼含笑意,温和地请陆卿婵走上车驾。 “没有提前告知陆学士,是我们处事不周。”她慢声细语道。 陆卿婵温声说道:“无妨的,嬷嬷,服侍公主本就是卿婵的职责。” 她翻开张嬷嬷递来的册子,听她讲起宴席的流程。 讲完以后,张嬷嬷说道:“您是不必多虑的,左右有公主在,无人敢为难您。” 这话说的,好像长公主很亲重她似的。 陆卿婵心里无奈,继续翻看起书册,前面是宴席流程,后面还有贵客的名姓与画像,第一页就是成德节度使段明朔。 “燕州辽西人,生于承安元年秋。” 她仔细地看了片刻,张嬷嬷却温声道:“着重看柳节使就可,陆学士。” 陆卿婵按住书页的手指一顿,她轻声说道:“多谢嬷嬷。” “祖籍琅琊临沂,生于承安五年冬。” 字句都是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内容,陆卿婵的目光不由地便转向侧旁的肖像。 “柳节使生得真好。”张嬷嬷轻柔地说道,“学士不这样觉得吗?” 思绪被打断,陆卿婵的脑中闪过一瞬的空白。 “嗯……”她轻声应道,“使君天人之姿。” 红日初升,热意渐盛。 张嬷嬷将帘子稍稍拉开,慢声说道:“是不是有些热?学士的脸都红了。” 陆卿婵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还好,嬷嬷。” “学士千万别在公主面前这样讲,”张嬷嬷笑着说道,“公主是听不得这话的,她一直同娘娘说是画师受贿,硬将他画得这样好的。” “啊……”陆卿婵扣住书脊的手指轻动。 张嬷嬷接着说道:“其实公主若是能嫁去河东,那也是极好的。” 这样一声轻轻的叹息比风还幽微,一下子就消逝在了薄雾里。 陆卿婵的心弦绷得紧紧的,她算是明白太后为何会允长公主强将她拽过来了。 张嬷嬷是太后放在长公主身边的人,两人八成是因公主的婚事起了争执,太后想要陆卿婵来做这个说客! “哎!老糊涂了。”张嬷嬷看了她一眼,“瞧我说的这都是什么话。” “没事,嬷嬷。”陆卿婵垂下头颅,“卿婵明白您的意思。” 胸腔里像是有一头鹿在到处乱撞,她的指尖颤抖,力气不自觉地变大少许,险些将书页折坏。 一刻钟的功夫过后,车驾直接停在了昭阳殿,陆卿婵抱着书册进殿,她的神情依然那般柔婉,叫人看不出分毫的情绪。 长公主今日的妆容很盛,朱唇的色泽红而烈,像是薄雾中跃出的朝阳,眉如柳叶,腮若桃李,一双明眸锐利细长,形似丹凤。 “看书有什么用?”长公主径直将她手里的书夺走,“看本宫。” 陆卿婵被迫扬起脸,她轻声说道:“公主今日甚美。” “你每回都这样说。”长公主睨她一眼,“你那夫君多会花言巧语,你但凡学会一句两句,也不会显得这般木讷。” 陆卿婵垂眸不言,长公主又忽然说道:“今天有一场硬仗要打,陆学士。” 她认真应道:“公主,您说。” “也没那么硬,不过就是吃吃酒席罢了,还能有什么事呢?”长公主倏地朗声笑道,“瞧把你吓的。” 她的笑声回荡在昭阳殿里,震得陆卿婵耳膜发烫,打扇子的侍女也随她一起笑。 再没有比长公主更阴晴不定的人了,陆卿婵暗暗地想到。 前朝对节使入京后的仪礼要求严苛,今朝建立后则随意许多,若非要事,位高的节使甚至可以终生不入朝。 因此陆卿婵对柳乂和段明朔入朝的事,感到格外的困惑。 她一直都是个对朝政不敏感的人,甚至眼皮子底下的暗流涌动都看不清晰,不过也没人会将朝事讲给她听,教导她如何参与其中。 今日开的殿阁是延英殿,殿里的人无一不是权贵,陆卿婵陪着长公主站在高台上,颇有几分不适应。 柳乂的神情始终很平淡,就像是个局外人,但偏生又不会叫人觉得疏离冷淡。 倒是段明朔在觐见时,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他是典型的胡人长相,面容白皙,高颧骨,五官并不精致,长得有些开,拼凑在一起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像是夜间的孤狼,颇有几分野性。 被那双眼盯久了,会让人不太舒服。 尤其是段明朔像是在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 陆卿婵一直知道自己和王姨娘生得有几分像,尤其是侧脸,赵崇对外也常常宣称,王姨娘生得像夫人,有些合眼缘,又是个能生养的,因此才纳妾的。 长公主将陆卿婵挡在身后,笑着说道:“久不见节使,使君倒是生得越发俊美了。” “哈!”段明朔低笑一声,“公主若是私下这样说,臣也就信了,可您若在柳节使面前这样说臣,臣实在不敢信。” 柳乂身形瘦削,像是未开刃的长剑。 但两人站在一处时,柳乂竟比胡人出身的段明朔更高一些。 柳乂轻声说道:“段兄谬赞。” 他气质沉稳,长身玉立时冷峭持重。 但一开口身上君子如兰般的纤丽便显露出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完美地融于一处,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 长公主的身量高,将陆卿婵像护佑小孩子似的挡在身后,仅露出妃色衣裙上模糊的莲花纹路。 妃色的裙摆摇曳,似流溢着清香。 不仅挡住了段明朔的视线,也挡住了柳乂的视线。 可越遮掩,越让人想窥见。 * 见礼结束后移步外间,因是在蓬莱池附近分散观景,陆卿婵也得了喘息之机。 放她走前,长公主沉声说道:“你小心些段明朔。” 陆卿婵屈身行礼:“多谢公主。” 她心里却知道,段明朔纵然是风流也不会瞧得上她的。 权势到他们那个地步的人,对贤良恭顺的女子是看不上眼的,他们会青睐的女子,要么美得艳压群芳,要么性子标新立异。 他是瞧上了王姨娘,方才对她多了个眼神而已,不过这是赵崇要操心的事,与她无关。 陆卿婵缓步走下高台,没想到赵崇竟候在石阶之下。 他牵过她的手,笑着将盛着蔗浆的吸杯递给她:“累坏了吧,夫人。” 陆卿婵的雪肤覆着薄汗,像是浸过水的玉石般柔美光洁,朱唇含住吸杯的吸管。 冰凉的蔗浆舒畅爽口,她的眼眸微微眯起,饮过一大口后轻声说道:“多谢夫君。” 许是因为喝过蔗浆,她的声音有些甜软。 刚刚站了许久,甫一休歇下来,陆卿婵的眼前还有几分模糊。 当赵崇谦恭地行礼时,她才意识到缓步走过来的人是柳乂。 他正与随扈低声说着什么,半张侧脸俊美如玉石雕琢,唯有眸里流淌着湛湛的蟾光。 他是来见长公主的。 意识到这件事,陆卿婵的心中有种莫名的酸涩。 柳乂却似是没有注意到赵崇和陆卿婵,径直走上石阶。 只是擦肩而过时,陆卿婵的手与他碰到了一处,手背上的伤痕在涂过药后仅余下淡淡的印子,若不是细看几乎是看不出来的,因此她没有再遮挡。 柳乂的手指冰冷,像蛇的信子般轻柔地掠过她的掌心,带起阵阵吊诡的战栗之感。 两人的指骨在她丈夫的眼皮之下,亲密地交缠又分开,如若缱绻的爱侣。 “抱歉。”柳乂望了她一眼,轻声地说道。 他连脚步都没有停,仿佛刚才的动作只是一个意外。 日光炎炎,炽热灼灼。 陆卿婵站在原处,却觉察到一阵难言的深寒冷意。 10. 第十章 因是在外间,赵崇很注意自己的体面。 他脸上没有行礼被忽视后的不忿,反倒是很关切地问道:“卿婵,你怎么了?” 陆卿婵的掌心尽是冷汗,连尾指都在打着颤。 被柳乂碰过的地方如同有火焰在灼烧,思绪混乱得没有边际,但更令她自己都感到惊奇的是——她竟还能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没事。”陆卿婵揉了揉肩头,“节使方才撞到我了。” 她轻声问道:“都儿那边还好吗?” “都儿如今也已及笄,无须你这般操劳注意。”赵崇皱着眉说道,“你今日随扈长公主,照顾好自己就是。” 他说这话并不是关心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在内宅做了太久的主妇,不知轻重。 比起赵都师,长公主自然是重要百倍。 陆卿婵低声说道:“我知道的。” “好了,你先休息吧。”赵崇拍了拍她的肩,“我那边还有事要忙。” 陆卿婵和他挥手告别:“嗯。” 她的笑靥温柔,眸里满是不舍,赵崇亦是恨不得一步三回头。 落在外人眼里,他们这样定然是缠绵相爱到极致。 可只有陆卿婵知道,赵崇的动作有多虚,仿佛多碰她一下,就会弄脏了手似的。 走进休歇的偏殿的刹那,她面上的伪饰便再也撑不住。 陆卿婵的手腕不住地颤抖着,她简直不敢再去回想那一瞬间发生的事。 是她多想了。一定是她多想了。 柳乂那般清雅的人,怎么可能会故意撩拨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还是在她的丈夫身边…… 若令他知道,他只是无意碰她一下,她便多想了这般多,恐怕也会觉得荒唐。 定然是她多想了。 陆卿婵强令自己放空思绪,阖上眼睛好好休歇,但她还没休息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人来她传唤过去。 她揉着额头,缓慢地从软榻上坐起。 殿阁中安安静静的,宫人的动作娴熟干练,很快就将她的衣衫理正,而后引着她快步向外间走去。 “陆学士,您无须多言。”宫人低声说道,“只消陪在公主身边就是。” 陆卿婵懵然地跟着宫女走上石阶,才发觉最要紧的几人竟然都在。 太后,长公主,柳乂,还有成德节度使段明朔。 她下意识地便要走去长公主的身边,可段明朔的手正落在长公主的椅背上,观景台窄小,他的随从又将左边的位置全占据了,而长公主的右边坐的是太后,她不可能走到最中间。 留给陆卿婵的位子只有最右边,也就是柳乂的身侧。 她强作镇定,提起罗裙向众人行礼,里衣却已被汗水浸湿。 长公主的神情微顿,柳叶般的细眉渐渐蹙起,像是对陆卿婵挑选的位子很不满意。 柳乂温雅端方,即便对她也颇为有礼,他轻声说道:“学士可想喝些什么饮品?” 他侧身的这一刹那,恍若寻常,问话更是极谦和君子。 可陆卿婵却清晰地感受到,她藏在袖中的手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瞳孔紧缩,目光亦有些涣散。 “不、不须。”她轻声说道,“多谢使君。” 陆卿婵极力保持平静的容色,但下一瞬那双逾礼的手再次嵌入了她的指骨里。 指节交缠相扣,强硬地探入她的掌心。 陆卿婵轻咬住唇,她试着将手抽回,却被扣得更紧,连细微的挣扎都被制住。 她目光震颤着看向柳乂,他却是神色如常,淡声说道:“好。” “使君,劳烦给陆学士拿一杯加了冰的蔗浆。”长公主皱着眉说道,“脸都热红了,若是染上暑气,难受的是学士自己。” “嗯。”柳乂轻声应道。 端起杯盏的动作让他不得不松开她,陆卿婵紧忙双手接过:“有劳使君。” “卿婵唤使君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叫上了。”太后笑着说道,“你该唤节使一声表兄的。” 长公主的柳叶眉挑动,脸色不太好看:“那也得使君认我这个表妹才是。” 她的话是很尖锐的,摆明就是不给柳乂面子,不愿同他亲近。 若说尊贵,长公主自然是极尊贵的,可若比起门第,皇室未必能比得过世代簪缨的柳氏,琅琊柳氏是百年望族,单是在前朝就出了十几位宰相。 父亲是开国元勋,母亲是高祖嫡长女,从叔都是名扬天下的柳中丞。 真要论起家世,这满京的世家子都比不过柳乂。 柳乂不动声色,既不否认,也不接话,只是笑容温和,像是置身事外。 少时的他满身都是冷意,拒人千里之外,寡言少语,持重淡漠,如今即便是做出拒绝的态势,也极尽清雅。 周全圆融,游刃有余。 段明朔帮着将话题引开,他端起桌案上的乌梅浆:“陆学士也尝尝这些。” 他的面庞白皙,被日光灼晒得久后泛起红,瞧着有些平易近人。 陆卿婵抬手想去接,但柳乂率先帮她接了过来。 “方才看见学士与夫君走在一处,真是琴瑟和鸣,令人艳羡。”段明朔若有所思地说道。 陆卿婵的指节微顿,眼帘低垂道:“使君谬赞。” 观景台上的气氛很是微妙,她坐在最边缘的地方,却在无形中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然而在无人窥见的黑暗处,她垂落的手指正被人细细地把玩着。 好在不久后船赛开始,气氛喧嚷起来,风帆高扬,乘云破浪。 陆卿婵面色绯红,她颤抖着说道:“放开。” 她被一种吊诡的怒意和恐惧笼罩着,妃色的衣摆飘动,上面的莲纹都似在被波浪席卷着摇曳。 柳乂的身形挺拔,落座时亦有着别样的端正庄雅。 听到她的低语,他微微地侧过身看了她一眼。 那一瞬间陆卿婵整个人都定住了,幼时她贪玩躁动,在宴席上也很爱闹腾,那时柳乂便会这样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 只须一眼,她就会消停下来。 陆卿婵的肩头细微地颤抖着,船赛紧张激烈,她却是一点也看不进去。 “你……这像什么样子!”她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无助。 柳乂的指尖轻轻滑过她手背上的伤处,旧疤脱落后,新生的皮肉娇嫩如雪,他再稍用些气力,她的手背就快要融化开了。 “怎么伤的?”他声音很轻,低到如同耳语。 陆卿婵的手臂僵直,趁他碰她手背时手指攥紧,虚握成拳。 还未能成功,指骨又被强硬地分开。 柳乂端起杯盏,浅浅地饮了些茶水,甚至在太后开口时,能与她聊起船赛的事。 陆卿婵快要被他逼疯,她哑声说道:“被猫儿抓了。” 她在长公主面前都没说的实话,竟是说给柳乂听了。 柳乂端起一杯清茶,放到她的跟前:“乌梅浆甜腻,越喝越口渴,学士不妨喝些清茶,也好去一去腻味。” 陆卿婵的脸庞潮红,发丝亦被热汗浸湿,她低着头,连谢都没有道。 他垂眸不言,片刻后忽然说道:“不对,伤口不该是这样的。” “我说了,是猫儿抓的。”谎言被戳破后,她的眼眶慢慢泛起红来,“你还想怎样?” 重逢那日陆卿婵便料到,她的狼狈是藏不住的。 但她没想到,柳乂会这般直接地来试探她。 他想要什么答案?难道一定要她告诉他,她过得很不好,整日心情极沉闷,靠撕裂旧痂短暂地放纵自我,柳乂才会满意吗? 陆卿婵有些失态,恰巧船赛结束长公主令她过去,她终于得以逃脱柳乂。 两人指尖打着颤分开,却好似仍藕断丝连地牵着一道银丝,暧昧又缠绵。 他的目光无声,寂寂地落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所有的伪装都看透。 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似是有火焰在燃烧。 柳乂无意掩饰,眼中是一种让她感到恐惧的势在必得。 这一刻陆卿婵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三年不见,眼前的这个柳乂已不是她记忆里清雅有礼的少年。 * 马上就是大宴,陆卿婵连休整的时间都再难寻到,她沉默地跟在长公主的身边,看着她更衣梳妆,看着她换下璎珞玉钏。 长公主低声说道:“把那个玉簪子拿给我。” 陆卿婵愣了一瞬,方才意识到长公主是在跟她说话。 她的手还没碰到玉簪,长公主就发起了脾气:“是玉簪,不是银簪。” 陆卿婵低声说道:“抱歉,公主。” “闹脾气也要有个度,陆卿婵。”长公主冷声说道,“方才在观景台上人多,你摆脸色我只当没看见,现在你还没闹够?” “我知你不想随扈,”她的眉眼凌厉,“可既然来了就别这幅样子。” 殿里静悄悄的,随侍的宫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能跟随在我身边,你可知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典?”长公主漠然地看着她,“两年来只有你,永远不情不愿。” 陆卿婵垂首屈膝,眉眼低低地向下压。 她的体态瘦弱,虽生得雪肤丹唇,却蕴着病气,眸里也常常含着难以说清道明的哀伤。 纵是将话说得极重,她也不会为自己反驳半句。 看着陆卿婵恭顺的模样,长公主忽然不愿再多说:“你就在内宅中守着你的好夫婿过一辈子吧,陆卿婵。” 她拂袖离去,金钗玉簪的声响琮琤,像是从异域传来的歌谣。 然而就在殿门掩上的刹那,陆卿婵重重地倒在了柔软的长毛地毯上。 宫人尖叫着唤道:“陆学士!” 陆卿婵昏过去得太快,她全然没能看到长公主回身时震惊张皇的模样。 11. 第十一章 长公主向来很重仪礼,但那一瞬间连金钗落在地上、发髻散乱都未注意,她急匆匆地赶到陆卿婵的身边,将她扶抱起来。 “快传御医!”长公主声音颤抖,肃声说道。 陆卿婵没能听到长公主的话,她的意识昏昏沉沉,身躯像是堕入深重的渊水里。 肺腑里痛苦在不断地蔓延,像是有一双手紧紧地扣住她的脖颈,叫她连气都喘不上来。 陆卿婵莫名地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也是在这样燥热的天气里,她和柳乂一起撑着小舟,在宽广的水面上划桨。 那次他们不小心闯进了藕花深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赶在日暮之前出来。 陆卿婵踩在船舷上,像鸟儿振翅般张开手臂,笑着向垂眸拨水的柳乂唱起清歌。 是很旧的南朝唱词。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那是一次很寻常的出游,但不知为何在梦里,陆卿婵还未开口,就坠入了深水里。 身躯在不断地向下坠,没有边界,唯有肺腑里的疼痛是清晰且绵长的。 苏醒的时候,陆卿婵满身都是黏腻的汗水,细长的银针正扎在穴位上,带着阵阵难言的寒意。 赵崇正满脸忧虑地看着她:“卿婵,好些了吗?” 看见他的瞬间,陆卿婵就彻底地从梦中挣了出来。 她仍在便殿里。 御医将银针拔出,温声问她:“学士可还有什么不适?” 陆卿婵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尊夫人这是操劳过度。”御医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必须要仔细调养一段时日,若是下次再突发急症,兴许就不是施一回针便能苏醒得了。” 赵崇的面色沉重,低声道:“您说得是,我这夫人什么都好,就是常常不听劝,每次都是我强令她去休息,她才肯放下手中的事。” 年长的御医笑呵呵地说道:“那是得劝着些了。” 这御医的容色看似和蔼,实则连眼底都透着精光,八成是长公主手下很受信重的人。 陆卿婵能看的出来,赵崇久居官场,自然更能体察。 他缓声说道:“您还是多说些吧!我夫人虽不听我的,但您说的她肯定听。” 赵崇边说边为她理正衣襟,只是他的动作有些生疏。 陆卿婵不着痕迹地攀上他的肩头,令他的身子侧过来,悄无声息地自己将衣带系好。 说了片刻后,御医去侧旁的殿里看药是否煎好,他们二人也终于能放松下来。 赵崇的眉皱起来,压低声音说道:“你又惹到长公主了?” “没有。”陆卿婵微微侧过脸,“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崇冷声说道:“我听宫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随扈长公主是多大的荣耀,你是当真不明白吗?”赵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你恨我把你塞进昭阳殿,那恨我就是,可是得到长公主的欢心,对你来说是什么坏事吗?” “她动动手指,从指缝里漏出来的赏赐,都够你弟弟半生顺遂了。”他厉声说道,“好端端的,你将她惹恼了做什么?” 陆卿婵的嗓音飘忽:“那你为什么不愿做太后的随侍呢?” 她的眸光湛湛,凝着幽微的冷意。 “太后的恩典更盛,即便是做不成入幕之宾,跟在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人,也能风光无限吧。”陆卿婵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愿去做呢?” 赵崇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愠怒地说道:“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陆卿婵对上他的视线,“我现今做的和史册中遗臭万年的幸臣,又有何区别?” 她神情里的痛苦吓了赵崇一跳。 “你冷静些,卿婵。”赵崇低声安抚她,“公主心情苦闷,不过说了你两句,事后她比谁都后悔,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说得不错,长公主的确是迁怒。 长公主脾气不好,又是极高傲的人,太后逼着她和柳乂虚与委蛇,大抵比要她死还难受。 太后虽从未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是被当做储君养大的。 眼下太后忽然令她去和柳乂周旋,摆明是将她当做向藩镇示好的工具。 陆卿婵知道长公主心里的恐慌和紧张,却没法与她感同身受。 长公主固然痛苦,但她也将被迫承接长公主的痛苦。 再想起柳乂偏执阴沉的眼神,她更是觉得骇然,这一桩桩乱事堆在一处,即便是陆卿婵,也会觉得力不从心。 “等初秋时,我就会递交辞呈。”她垂着头说道,“既然你觉得在公主身边做事很好,那不妨引荐你母亲、妹妹过来,何必让我这个外人占着要职呢?” 眼见御医快要从里间走出,陆卿婵在赵崇的耳侧低语:“你之前不也觉得,我仗着长公主越发大胆,竟敢骑到你的头上了吗?” 赵崇的眼神复杂,手指攥紧椅背。 喝过汤药后,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方才分别。 “都成婚三年了,还跟新婚似的。”年长的御医蔼声说道,“鲜少见你们这样亲近的夫妻。” 陆卿婵的神色有些尴尬,她故作羞赧地说道:“是卿婵逾礼,叫您看了笑话。” 她话音刚落,殿门便被人推开。 柳乂谦和有礼,一身玄衣被日光照得泛起金辉,瘦削的脸庞更是俊美至极,当真是应了那句天人之姿。 陆卿婵却只觉得陌生惶恐。 他怎么会过来? 柳乂轻笑道:“太后担忧陆学士,特意拜托在下过来带她过去。” 他轻易地和御医搭上话,而后三言两语打消御医的戒心。 昭然的谎言因君子姿态和崇高地位,被视作理所应当,御医甚至没有分毫的质疑。 这是专供长公主休息的宫室,她离开后本就没有多少人,眼见柳乂将御医也要打发走,陆卿婵紧忙站了起来。 她低喘着气说道:“怎敢劳烦使君?” “我自己过去就是。”陆卿婵抿了下唇,“不麻烦您了。” 那御医没有多想,亲和地说道:“我知道学士胆子小,可柳节使你是万万不必惧怕的。” 陆卿婵还想说什么,就被柳乂生生给打断。 他的唇边带着少许笑意,淡声说道:“这里就不麻烦医官了,我带学士过去便可。” 柳乂站在她的身前,轻声向御医作别,端的是一副谦和有礼,背在后面的手却紧紧地钳制住她的纤细手腕。 陆卿婵咬住下唇,直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她气得浑身发抖,红着眼看向柳乂:“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门被轻轻地掩上,便殿里只余下他们二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会引出流言蜚语,但无人会怀疑柳乂,毕竟世人皆知琅琊柳氏最重礼仪,只有女子上赶着进柳家的门,从未有过柳氏儿郎做出逾矩之行。 深色的礼服肃穆庄严,领口也极靠上。 柳乂放开她,轻轻扯了扯衣领,修长的手指抵在喉结处,平白显得有些旖旎。 “抱歉,阿婵。”他的嗓音低哑。 陆卿婵还没松口气,又被他攥住了手腕。 柳乂轻声问道:“弄疼你了吗?” 他的长睫低垂,眼眸清澈如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疏离矜贵的少年。 柳乂一直是有些冷的,时常会叫人觉得如隔云端,幼时陆卿婵还敢和他胡闹,长大后被父亲说过才知道要收敛。 可眼下这个最守礼君子不过的人,竟丝毫不顾男女大防,亲昵又强硬地扣住旁人妻子的手腕。 陆卿婵颤声说道:“放开我,柳乂,现在就让我走,我还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柳乂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听到什么异想天开的事。 “放你去哪里?”他轻声问道,“放你回那个刚愎自用、暴躁无能的男人身边吗?” 陆卿婵如闻惊雷,她的嘴唇嚅动着说道:“那是我夫婿……” 她不知道一个真正贤良淑德的女人会说什么,但此刻陆卿婵觉得怪异极了,像是不小心踏进一场荒唐的梦里。 眼前的这个人生着一副与她故人相同的面孔,却到处都透着怪异。 她记忆里的柳乂从不会说人长短,她偶尔说起父亲的不好,他都会劝告她。 柳乂淡声说道:“也只是你的夫婿,对吗?” 陆卿婵的眼睛睁大,脸色也有些苍白。 这桩事他们演得太久,连太后和长公主都骗了过去。 柳乂才回京不过三日,他又是从何发觉的?这不可能,他兴许是在套她的话…… 陆卿婵强装镇定地说道:“卿婵是侯爷的妻,侯爷自然是卿婵的夫君。” “您既然明白,就别为难卿婵。”她微微低眉,“好吗,使君?” 柳乂的容色冷了下来,他凝视着她的面容,轻声地说道:“你还在怨我吗,阿婵?” “卿婵能怨你什么?”陆卿婵觉得匪夷所思,只想从殿中逃出去。 她的目光越过柳乂,忽然观望到殿门处的光影。 有人要来了! 可柳乂好似全然未留意到,继续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年没能及时去提亲?” 陆卿婵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在说什么,容与?” 12. 第十二章 陆卿婵五岁那年就随父亲到了晋阳,晋阳城不仅是太原府治,还是河东节治。 她父亲是并州别驾,柳乂的兄长是河东节使,两人关系甚是亲善,不仅在政事上相互协调,而且私下的交往也颇为密切,连宅子都仅有一墙之隔。 这就注定陆卿婵和柳乂的关系不会坏。 幼时她活泼顽劣,而柳乂自那时就如同小大人似的。 十年来他将她当做妹妹、青梅、朋友,悉心地爱护照顾,却也仅止步于此。 常言道:发乎情,止乎礼。 陆卿婵青春澎湃时,曾幻想过柳乂或许是君子风度、恪守礼仪,才不肯表露分毫。 然而直到她离开河东那日,他都没有说出半句挽留的话语。 柳乂对她或许有兄长般的情谊,但确确实实是没有爱的。 陆卿婵并不怨他,她只悔恨自己当时太一厢情愿,若是当时她主动说些缓和的话,他们也不至于整整三年连传书都未曾有过。 眼下听柳乂说这般直白的话,陆卿婵只觉得荒唐。 正在她欲多说什么时,殿门被人从外间推开了,陆卿婵竭尽全力地将手挣出,稍稍向后退了两步。 来的人竟是赵崇。 他愕然地看向殿里的两人,光线晦暗,陆卿婵站在柳乂的背后,她的体态纤细,蕴着病气,就像是被他护佑在羽翼下的稚鸟。 柳乂侧过身看他,目光清澈如水。 他轻声问道:“侍郎怎么过来了?” 柳乂的神情坦荡,反倒打消了赵崇心中的疑虑,他笑着说道:“方才走得太急,有话忘记同夫人说了。” 说着赵崇便快步走到陆卿婵的身边,她的手腕被柳乂掐得微红,偏生袖口洁白,更衬得那痕印如雪地里梅花般,娇艳绮媚。 因是垂着手,陆卿婵并没有察觉出异常,直到片刻后感知到柳乂的视线,她才想起将手收入袖中,好在赵崇尚未发觉。 赵崇抬手将她滑落的发丝撩起,挽到耳后。 “瞧瞧,发髻都乱了。”他故作亲昵地说道,“方才忘记同你说,待会儿见了公主,记得先向公主道个谢。” 他在陆卿婵的耳侧轻声说道:“若不是她传唤御医及时,夫人这病一起来,不知道要叫你母亲弟弟多担心。” 这话听起来充满爱惜,但落在陆卿婵的耳朵里,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咬紧牙关,保持端庄的姿态:“劳烦郎君记挂。” “我夫人多病,去年大病过一场后愈加柔弱,我这做夫君的常常要放下手头的正事来照看她。”赵崇朗声说道,“若不是公主恩典,我是不叫卿婵出席这等大宴的,真是让使君见笑了。” 他是很懂儿女情长的人,说起珍重的话来很叫人信服。 “嗯。”柳乂漫不经心地应道,“无事的话,我先带她过去了。” 这话说的,好似赵崇不过是个碍事的闲人,他才是陆卿婵的夫君。 饶是陆卿婵,也因他一瞬间的反客为主惊得微微失态。 她低咳一声,向赵崇解释道:“是公主让使君过来接我的。” 陆卿婵心里如被热火烹着,她一点也不想跟柳乂走,可眼下她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让他再和赵崇纠缠下去,天知道他会说出些什么…… 赵崇的神色变了又变,笑道:“原是如此。” 三人在殿前分别,陆卿婵跟着柳乂向东而行,她是姑娘,步子小,本该落在柳乂后面的,但柳乂却好像习惯跟姑娘同行一样,缓缓地放慢了步履。 乍一看,两人倒像是并肩而行。 男子高挑挺拔,女子窈窕纤柔,颇似一对璧人。 赵崇凝视着他们越走越远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阵阵空落落的莫名情绪,但旋即他自己先笑了。 不可能。 陆卿婵不可能离开他的。 她不敢,也不能。 * 路途短暂,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进入大殿、来到长公主的身边,陆卿婵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下来。 柳乂没同她一起过来,而是让随侍引着她入殿。 长公主直接令人加了张座椅,她的神情不阴不晴,压低声音:“都说了叫你好好休歇,母后偏要你过来,柳乂那随侍也是,竟真的应下了。” 陆卿婵这才明了来龙去脉,她柔声说道:“我没事的,公主。” “这等大宴,卿婵能被应允出席是莫大的荣幸。”她斟酌着字句,“方才多谢公主……” “好了。”长公主打断她,“你既是本宫的人,本宫就理应待你好,给你恩典也是给下面的人看。” 陆卿婵的话哑在嗓子里,长公主这是要将刚刚的事直接掀篇的意思了。 不过长公主这样解释,陆卿婵倒是心安许多。 无功不受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长公主亲重的地方,若是因为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毕竟谁人都知道定远侯夫人,最是贤良淑德。 向陆卿婵施恩,也即是向守旧的言官示好,她长公主还没那么嚣张跋扈,心中总归还存着少许女儿家的道德。 想清楚后,陆卿婵温声应道:“多谢公主。” 她话音刚落,殿中便霎时寂静下来。 参拜声与行礼声同时响起,陆卿婵的身躯不自觉地便行完了整套礼仪,直到一声尚且稚嫩的“免礼”传到耳边,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来人不是太后,而是皇帝。 幼帝年少,如今也不过十四岁。 黑色的礼服厚重,快要将他的肩头压垮。 照理说天颜是不能直视的,但在场的人鲜有守住这条规矩的。 皇帝每次出席典礼都带着冕旒,那张面孔隐匿在珠玉之后,连近臣都记不清皇帝的面容,他这是第一次没有带冕旒,明晃晃地将面目坦露出来。 还是个小孩子。 陆卿婵禁不住地这般想,可下一瞬她的注意力就全被皇帝身边的人夺走。 柳乂持重俊美,默然地陪在皇帝的侧旁。 皇帝进殿时,连长公主都勉强地站起身行礼,然而柳乂却只是安静地立着,宛若未出鞘的长剑,即便一言不发,气势也强得令人生畏。 陆卿婵虽在长公主身边做事,但从未接触过机要,连对朝中的局势也知之甚少。 她竭力地保持面上的平静,心底却满是骇然。 三年前,先帝留下的最后一位顾命大臣张商病逝,权柄便彻底地落到了太后一党的手里,陆卿婵的父亲也正是因此垮的台。 她父亲是张商的学生,也是张商的党人。 没有张商,便没有她父亲。 柳乂却不同,河东柳氏是地方豪族,向来不淌浑水,无论哪方掌权都能自处。 陆卿婵收回视线,心房怦怦直跳,比她方才被柳乂握住手时还要紧张。 皇帝在首席落座,轻声地说了祝词后便没再开口。 太后的容色微微僵着,长公主亦有些怔忪,甚至连成德节度使段明朔的笑意都未达眼底。 在座的所有人都心事重重,所幸歌舞甚佳,才将宴席的氛围显得没那么尴尬。 弦乐声悦耳,歌女身上的红色轻纱如同赤色霞光,陆卿婵看着那飘忽的披帛,猛地回想起三日前傍晚的事情。 封路的缘由至今未有定论,朝廷似乎是有意将此事压下去。 她忽然想起还有谁住在那个区域了,是位五经博士,名唤韩让,专门为长公主讲《尚书》的。 课讲得不好,人倒是耿直。 长公主偶尔会跟她讲起,因陆卿婵讲的是《女尚书》,讲得也不好。 这个人出身寒微,却曾在柳乂兄长的府中任职过。 照理来说,与柳乂也应是认识的。 而那日封路时,柳乂也是唯一一位直接过路的人。 这一桩桩事像珠子似的被线穿起来,尽管陆卿婵于政事懵懂,却也意识到此次节使纷纷入朝绝不简单。 但她没来得及多想,酒过三巡时,长公主就以陆卿婵身体不适的缘由,令侍从送她先回府。 陆卿婵知道轻重,柔声行礼退下。 她身份低微,本就不是打眼的人物,唯有在向柳乂道别时,他的视线落了过来。 * 陆卿婵回府以后便好好地沐浴、休息了一番,劳累许久的心神终于能放空,她什么也不愿多想,倒头就睡在了床榻上。 锦被柔软,她的身子都要彻底地陷下去。 陆卿婵一直睡到月色澄明时,赵崇披星而归,一回来就先来找她。 “你与我好好说道说道,”赵崇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你在河东时,与柳乂的关系到底如何?他又与皇帝、晋王的关系如何?” 陆卿婵身着宽松的软袍,绞着头发说道:“夜色已深,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说,免得让人误会。” 她睡着的时候头发没有干透,现今还有些潮湿。 赵崇被她气笑了:“误会?还有谁能误会?你是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回来的妻!” 陆卿婵不过淡漠地看他一眼,赵崇就好像被点了火一样。 恪守整日的礼节,在无人的静夜里只会化作傲慢和暴怒,本性再无法被压抑。 “你别当我在和你扯什么情情爱爱,陆卿婵。”赵崇厉色道,“我现今和你谈的是国事!是政事!” 他正发着脾气,突然窥见陆卿婵细白腕间的一抹红痕。 赵崇神情古怪,猛地攥住她的腕子问道:“陆卿婵,你这手怎么了?” 13. 第十三章 陆卿婵淡然地说道:“偶然被烫到了。” “我这等破落户,能与柳乂有什么关系?”她的眼眸都未抬起,“而且那时我一介未出阁的女儿家,怎能接触到政事?” 她慢声说道:“更何况晋王深入简出,我连他这个人都没见过几回。” 陆卿婵神情坦荡,倒叫赵崇挑不出错处。 他松开她的手腕,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当真吗?你脚受伤的时候,柳乂还抱着你看灯会呢。” 明明不过是一件琐碎的旧事,赵崇也不知怎的,接二连三地提起,她不愿回想旧事,他却一次次地来揭她的伤疤。 陆卿婵忍无可忍地开口:“我那时候才几岁,幼时的事能当真吗?” “你何时才能明白,柳氏是簪缨世家,是最重仪礼的大族?”她站起身说道,“不是那些表面衣冠,背地里行禽兽事的人家!” “我说什么了吗?不过就是问问,眼下时局动荡,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我多问几句怎么了?”赵崇蹙起眉冷声说道,“你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早些安置吧。”他站起身离开,“明日是端阳,还要回你娘家。” 赵崇离开后,内室里又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陆卿婵静默地将头发绞干,从床边的暗格里找出那枚游鱼状的玉佩,紧紧地攥在掌心里。 今日是礼部大宴,服饰都有定制,她没带玉佩,总觉得一整天都过得不顺,心里空荡荡的。 陆卿婵将红绳戴在脖颈上,小心地掖在睡袍的圆领之下。 她将熏香点燃,努力地将思绪放空,可翻腾半夜,还是难以入眠,最后不得不服了些安神的药。 正要咽下药丸时,陆卿婵忽然想起柳乂说过的话。 他说他夜里常常难以入眠,总要服药才能睡过去。 陆卿婵的手不禁抖了一下,涂过药后,腕间的红痕只余下浅粉色的印子,她至今不敢相信这居然会是柳乂掐出来的痕印,最最恪守礼仪、不近女色的柳乂。 她几乎不敢去回想今日发生的事。 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陆卿婵,自从柳乂入京那日,一切都在朝着她陌生的方向发展。 想起他微冷的目光,陆卿婵的指节便不住地开始打颤。 长公主那边的事还未彻底解决,柳乂便来了,若是让他知道她与赵崇的确是貌合神离,她根本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 太奇怪了。 这个人全然也不像她认识的柳乂,倒像是个生着柳乂面孔的、道貌岸然的斯文败类。 他没有任何美德,有的只是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嗜血欲念。 * 陆卿婵心事重重,梦里也纷乱嘈杂,第二日醒来时微微有些头痛,但今日是端午,她必须要陪着赵崇回娘家探亲。 他们这桩婚事荒谬至极,连她每次回娘家都是赵崇牵头做主,逢年过节他都会大费周章地去陆家拜访,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体现他爱妻如命。 陆卿婵其实并不愿常常回去,她自小被养在河东,与母亲并不十分亲近。 家中的事又乱,想到几个还未婚配的庶妹,她的头都要大了。 依照惯例,陆卿婵是要在家中住一晚的,她打点好行装,将府里的人事仔细地安排过后,方才带着人准备离开。 但在张叔叫上小陈的时候,赵崇却变了脸色:“这人你留在身边也就算了,怎么回娘家还要带上?” 他话里的深意昭然,陆卿婵愣了一瞬,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你在想什么?”她的眉头紧紧地蹙起,“先前不是你说时局动荡,多带个人又怎么了?” 两人在暗处低声细语,他们纵是吵架,也能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唯有赵崇身边的那个侍女站得稍近,刚好能听得真切。 她名唤青玲,正是那日来找陆卿婵说千瓣莲事的人,原先在王姨娘身边侍候,现今在赵崇院里,是两人传情的“青鸟”,也顺道帮王姨娘看着赵崇。 照理说男人是极讨厌这种事的,但赵崇却乐在其中。 陆卿婵看了青玲一眼,便明白过来赵崇这般作态是给谁看,他就是故意惹她不快的,好借此来讨王姨娘的欢心。 这世间再没有夹在一对爱侣之间更难的事了。 陆卿婵强忍着怒意,硬声说道:“这人跟在我身边多时,随从的安排也是早就吩咐下去的,没有你一句话就赶走的道理。” “笑话!”赵崇的脾气也上来了,“陆卿婵,你还真当自己是这侯府的主人了?” 陆卿婵微扬下颌,说道:“那不然呢?我是侯爷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迎回来的妻,掌中馈三年,怎么就不是侯府的主人了?” 她有意借赵崇立威,温婉的面容泛着冷意,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青玲目瞪口呆,巴掌大的小脸有些苍白。 赵崇却知道,这是他昨日刚说过的原话,现在这令箭被陆卿婵回旋着射向他。 在外间被权贵、同僚落面子他都能忍受,唯独被陆卿婵落面子叫他格外难以忍受,暗火在心口直冒,偏生今日他要陪陆卿婵回府,现下还奈何不了她。 赵崇心中愠怒,面色铁青地追了上去,话音却不得不放得轻柔:“卿婵,你慢些。” * 陆卿婵最终还是如愿将小陈带上,他与张叔一起驾车,赵崇坐在马车里发脾气。 左右目的都已经达成,她便也没理会赵崇,任他怎么说就怎么说,赵崇在嘴上不饶人,那就让他自己生气去。 陆卿婵的容颜婉约,神情却极是冷淡,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把赵崇所言当回事,直到下车时才换回惯常的和柔面目。 赵崇一肚子火,眉宇间泛着郁气,瞧着有些阴鸷。 他低声说道:“当初我就是瞎了眼,才会娶你进门。” 这话说的吊诡,好像赵崇是真心爱她,方才将她迎进门,而不是王姨娘的肚子快要瞒不住,他急切地哄骗个人来替他遮掩似的。 陆卿婵抚了下袖摆的褶皱,不发一言。 旧事不好提得太频繁,不然就失了效力,赵崇也懂得这个道理,他闭上嘴扶着陆卿婵走下车。 两人瞧起来贴得近,实则连衣袖都未交缠在一处。 陆家人早已等候多时,见到二人这幅亲密的姿态都笑得真诚。 陆霄笑着接过陆卿婵,温声打招呼:“姐姐,姐夫,你们来得真早。” 接着他二话不说,先将陆卿婵的手腕剥出来,系上了一根五彩绳,细碎的小铃铛缀在绳尾,既精巧又俏皮。 “我都多大的人了。”陆卿婵掩唇轻笑,“叫人瞧见是要挨笑话的。” “姐姐才十九,大什么?”陆霄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跟着母亲学会的。” 陆卿婵睁大眼睛,须臾才说道:“瞧着跟匠人卖的一样,我都没看出来。” 姐弟俩在这边说着闲话,赵崇和陆卿婵的父亲陆玉则在寒暄过后,悄声说起了政事。 赵崇来陆家向来都是一副高傲姿态,今日神色却缓和许多:“如今朝局动荡,父亲您同我说句实话,您在河东时与柳氏的关系到底如何?” 陆玉的鬓角微白,面容依然清癯,隐约能窥见年轻时的风流。 他也的确风流,京兆三房,河东两房,当真是姬妾成群。 陆卿婵眼下整日为庶妹的婚事烦忧,实际上她自己都分不清这是哪个姨娘的女儿。 “我主政并州十年,自然同柳节使有些交接。”陆玉缓声说道,“至于更多的那便没有了,琅琊柳氏毕竟是高门。” 赵崇安静地端详着老丈人的神情,却没有尽信他的话。 陆玉二十出头便跟着张商,又在宦海浮沉多年,心机和城府叵测,是个实打实的老狐狸。 “不过柳氏以礼仪闻名,连对待下人都宽容至极。”陆玉话锋一转,露出笑容,“表面上的交往总还是有的。” 他含笑说道:“此番柳节使入朝,就算使君上门拜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哪成想,陆玉话音刚落,影壁处又传来动静。 一个形容疯癫的红衣女子蹦跳着说道:“夫君,夫君,姑爷真的来了!” “又说什么胡话呢?”陆玉眉头皱起,“嬷嬷呢?谁让四姨娘出来的?” 这边的动静太大,陆卿婵也惊讶地回过头来,几个庶妹虽然年龄参差,但都还未出嫁,除却赵崇,哪来的姑爷? 那红衣女子快活地跑到陆卿婵的身边,笑说道:“大姑娘,柳小郎君来了,你怎么还不去看他呢?” 这四姨娘正是她父亲在河东两房姬妾中的一位。 陆卿婵腕间的银铃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面容难看:“姨娘,您又病糊涂了。” 她给陆霄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抚四姨娘片刻,便急忙跟着陆玉和赵崇向影壁走去。 柳乂竟真的来了。 他身形瘦削,俊美挺拔,像是未开刃的长剑。 柳乂只是往影壁那里一站,也能将这寻常景致衬得像是一幅画卷。 望着跟在他背后严整有序的仪仗和护卫,陆卿婵却生不出半分喜悦,反倒莫名地想起被抄家那天的事。 只有一身红衣的四姨娘还在娇笑着说道:“大姑娘,你不高兴吗?姑爷过来看你了。” 陆卿婵听不真切,只觉得她的声音恍惚又悠远,像是来自异世的歌谣。 四姨娘晃了晃她的手臂:“不过姑爷说了,你要是下次再贪玩扭伤脚,他就不抱着你去看花灯了。” 14. 第十四章 四姨娘的疯病有些日子了,没人将她的话当真,除却陆卿婵,甚至没几人能听懂她满口的河东腔调。 迟来的嬷嬷快步走来,满头大汗地向众人请罪,将四姨娘哄着诱着扶抱下去。 陆玉的面容微僵,谦恭地向柳乂说道:“使君突然大驾光临,怎么不令人通传一声?” 这幅恭敬姿态与他方才在赵崇面前大相径庭,饶是赵崇这等极擅长见风使舵的人也愣怔片刻。 赵崇咬紧牙关,紧忙跟了上去,他谄媚地说道:“使君大驾光临,恕在下有失远迎。” 陆卿婵看得想笑,心中的紧张也消减许多。 她领着弟妹,向柳乂行礼问好:“见过使君。” 他没有理会陆玉和赵崇,倒是向着她低声道:“不必多礼。” 柳乂的神情从容平静,带着几分兄长般的谦和,气质里如兰般的纤丽悄然流溢,难免会叫人生出错觉,误以为这是个平易近人的好脾气青年。 陆卿婵拢在袖里的腕骨颤了一下,她低垂着眼睫,轻声说道:“多谢使君。” 庶妹们年纪同赵都师相差无几,都还未曾见过几个外男,好在嫡母管教得严苛,才没有失了礼数,暗里却忍不住纷纷投以目光。 陆霄笑容真挚,朗声说道:“使君怎么过来了?” 柳乂的手指落在腰间,轻抚着剑柄:“今日端阳,在下难得入京,自然是要来探望世叔的。” 陆玉是万万当不起他这声“世叔”的,柳乂的父亲是开国元勋,而陆玉则是佞臣张商的党人,被免官赋闲三年,靠着女婿的声威才勉强维持体面。 可柳乂这番话说得周全圆融,还带着几分情谊,很能将人哄骗过去。 陆霄也有些动容,唇微微地颤动着。 唯有陆卿婵低着头,一言不发。 陆玉暗里急忙向下人使眼色,他到底做过高官的人,乍然接待起柳乂这等权贵也极是妥当,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 众人缓缓移步花厅,赵崇向落在后面的陆卿婵暗声说道:“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她绞着指头,慢声说道:“没什么。” 赵崇嗤笑一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父亲不愧是张商最得意的学生,这做派还真不是寻常人学的来的。” 张商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可如今太后当权,张商早就成为权佞的代名词。 赵崇深知陆卿婵将亲人看得重,最会戳她的痛处。 “闭嘴。”陆卿婵的脸庞气得泛红,眸光颤动。 她死死地盯着赵崇的眼睛,强忍住掴他一巴掌的怒意,隔着衣袖重重地掐了他一下。 若非被气得极致,她鲜少会如此。 “说两句而已。”赵崇倒吸了一口冷气,嘲弄道,“在自己家里就是不同,都敢来掐我了。” 两人冷嘲热讽不断,落在旁人的眼里却是亲热无比,走在路上都要打情骂俏。 “过来,卿婵。”陆玉扬声唤她,“有客人在呢,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带着笑意向柳乂说道:“真是让使君见笑了,卿婵这都成婚三载了,每每还跟新婚燕尔的小姑娘一样。” 柳乂但笑不语,指节屈起,轻落在腰间的长剑上。 陆卿婵提着罗裙,快步走了过去,她的面颊泛着薄红,像是有些羞涩。 赵崇跟在她的身边,体贴地抚平她肩头的褶皱。 陆卿婵拧着眉,将他的手打开,赵崇又不厌其烦地将手伸过去。 女使和侍从们都看笑了,温婉贤淑如大姑娘,竟也会在夫君面前展现出小性子。 “好了,好了。”陆玉温声说道,“过来,卿婵,还认得使君吗?” 陆霄侧过身,将柳乂身边的位子让给她,去和被忽视了的赵崇攀谈。 陆卿婵硬着头皮走过去,她干涩地说道:“自然是记得的,几日前弟弟还请使君教习过卿婵书法。” 柳乂忽而低笑一声,淡声说道:“不记得也无妨。” 他腰间的那柄长剑名贵,剑穗是雪白色的,瞧着是漂亮,但用的丝线却很寻常。 这是陆卿婵的手笔。 但她的手不巧,这是柳乂握住她的手,教她一下下编出来的。 陆卿婵没说话,眉眼低垂,指间却渐渐地沁出热汗来。 柳乂也没有多言,继续和陆玉温声说着些什么。 日光灼眼,陆卿婵的视线有些模糊,剑柄上坠着的分明是雪色流苏,她看过去时却总觉得像是蛇的嫣红信子。 * 花厅里光影斑驳,陆卿婵一瞧见垂落到地上的厚重桌布,心里便有些慌乱。 柳乂却似看穿她心中所想似的,向着离她最远的座椅走去,只是还没落座,陆玉便急匆匆地请他到了上座。 陆卿婵夹在他和赵崇之间,只觉得浑身都不舒坦。 他们一聊起政事,她更觉得脑中昏昏,那些人名、官名,她都记得不清晰,也不明白宫中的人事安排,对许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 陆霄刚入朝时,陆玉就仔细地跟他讲到彻夜。 而陆卿婵在长公主身边两年,也没人跟她讲过什么。 弟弟是去做正经官的,而她说得不好听些,的的确确就是幸臣,虚挂个女学士的头衔罢了,实际上做得都是闲事,还不如棋待诏、画待诏这些有实在本事的人。 “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母亲。”陆卿婵轻声向赵崇说道。 “再等会儿,卿婵。”赵崇皱起眉头,“使君才刚刚过来,你懂事些,再说你弟弟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陆卿婵咬住唇,将一声细碎的低吟咽下。 她的面容温婉,唯有唇瓣嫣红,透着几分浓艳。 赵崇没有留意到妻子忽然流露的绮媚,继续与丈人高谈阔论:“父亲说得对,那段明朔狼子野心,绝不肯甘为人下,如今太后这般重视他,不过是看重他能御边,总不至于真昏庸到对他全然放心。” “倒也未必。”柳乂抬眼说道,“昔年末帝不也这般信任高祖吗?” 晋国承前朝而立,高祖本是前朝重臣,靠扶持幼帝践祚夺权。 这是一桩晦涩的史事,但距今不远,或许能瞒得住黎民,却瞒不住权贵。 陆卿婵丝毫都听不进去,她只觉得荒诞。 她认识的那个柳乂表里如一,是如兰般的高洁君子,而眼前的这个人却能一边斯文地谈论政事,一边在旁人丈夫的眼底欺辱他的妻子。 “你疯了不成!”陆卿婵的声音又细又低,微微打着颤。 “乖一些,阿婵。”柳乂安抚似的揉了揉她的手背,之前被猫抓过的伤处已经完全愈合,但那处的皮肉还是更为柔软,更经不起摩挲。 陆卿婵的手指被一根根地掰开,然后强硬地紧扣住。 剑穗像一团雪,在两人的指缝间悄无声息地流动。 流苏柔软冰凉,陆卿婵却像是要被烫伤似的,指尖都热得要灼烧起来,她的眼眶微红,喉头也开始滚动起来:“放开,柳乂!” 赵崇忽然打着官腔,手肘撑在桌上,半边身子倾过来向柳乂套近乎:“使君,您觉得如今这局势,到底怎样走才算稳妥?” 陆卿婵的心弦紧绷着,不得不稍稍向柳乂那侧坐过去些。 陆玉也认真听着,补充道:“太后操刀杀李太傅的手段太差,皇帝年幼,可也早不是稚童,恐怕早就知道真相。” 太傅李岷居然是太后杀死的! 陆卿婵心底骇然,可下一瞬她的全部注意都移到了腰间。 腰肢被扣住时,陆卿婵差些要惊叫出来。 柳乂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少许,好使赵崇的身子不会碰到她。 仿佛他才是陆卿婵的夫君。 柳乂漫不经心地说道:“依柳乂看来,眼下更要紧的是成德。” 他既没说是,也没说否,直接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赵崇和陆玉面面相觑,也明白过来这话问得出格了,能同柳乂共坐在花厅,都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再妄图往深里去探,就太痴太贪。 两人含笑向柳乂道谢,赵崇也是这时才发现陆卿婵一直低着头,那张婉约的面孔泛着薄红,眼尾也红红的,像是受了委屈。 他低声问道:“卿婵,怎么了?” 总不会因他方才不让她走,闹了脾气吧? 陆卿婵的嗓音微哑:“我没事。” 柳乂温和地问道:“陆姑娘是有什么不适吗?” “使君,是卿婵想去看看母亲。”赵崇笑着应道,“上回回来时母亲去了庄子,卿婵有些日子没见过老夫人了。” “那便一道去吧。”柳乂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未曾拜会过老夫人。” 当指尖从流苏和柳乂的禁锢中彻底剥离时,陆卿婵的心弦才终于放松下来,她正要起身,随着父亲和赵崇离开,忽然被柳乂按住了肩头。 他抬手轻轻地抚过她的眼尾,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花厅里光影斑驳,柳乂的面容再度与她记忆里的温雅故人重合。 前方就是父亲和丈夫,他们随时都会回身,陆卿婵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她仰起头,眼眸通红:“容与,你到底想做什么?” 15. 第十五章 这个称呼太久远,陆卿婵以为自己唤出来的时候会有些生涩,她没想到的是她的嗓音会这般柔软,就好像早已在心底呼唤过一千次、一万次。 避着柳乂是无用的,他有的是法子叫她面对他。 与其这般,倒还不如说得明白。 只是眼下的时机太差,柳乂还未开口,赵崇便匆匆走了过来,他眉间隐隐蕴着怒意,语气却很和柔:“卿婵,怎么还坐着呢?” 陆卿婵抿了抿唇,腰间微微发酸,连带腿根也有些发软。 “方才坐得久了,有些头晕。”她慢声说道。 陆卿婵竭力保持端庄的姿态,静默地站起身来。 赵崇的容色缓和少许,自怨自叹地说道:“都是我没考虑周全,早知道给你换把座椅了。” 花厅的光线昏暗,她站在光影不明朗的地方,而她背后的柳乂则浸在更黑暗的黑暗里。 令陆卿婵愕然的是,丈夫到来以后,那双落在她腰间的、逾矩的手仍未移开,反倒变本加厉。 她的眼底沁着泪光,身子禁不住地倾斜了一下。 赵崇紧忙将她扶抱住:“小心些,卿婵!” 陆卿婵的发丝被热汗濡湿,葱白般的指节抬起,轻轻将发丝撩至耳后。 她的声音带着难言的甜意:“我没事,郎君。” 小夫妻的衣袖交缠,手臂叠在一处,又亲密又情切,险些在贵客面前失了礼数。 赵崇低咳一声,好像这时才注意到柳乂也在,紧忙引着他向外间走去。 比起赵崇的夸张,柳乂就显得太过平静,他的神情淡漠,仍旧端正庄雅。 从陆卿婵身边走过时,柳乂方才轻声说道:“小心些。” 他的手缓缓地落下,陆卿婵也终于停止颤抖。 她的腰间覆着一层薄汗,轻薄的夏衣被濡湿,将柳乂的指尖都浸润得甘甜。 离开花厅后,两人方才彻底分开。 陆玉和柳乂走在前头,赵崇则和陆卿婵走在后头,他面色微沉,低声在她的耳边说道:“方才他是不是碰你的肩膀了?” “我有些晕,使君想扶我起来而已。”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的心跳却不禁快了起来,思绪也有些乱。 赵崇有些狐疑,却没有想太多。 他沉声道:“总之你离柳乂稍远些,也别让都儿再接近他,这不是咱们家能高攀得起的人,母亲那边你也劝着些,叫她别再异想天开。” 陆卿婵被他的话逗笑了,柔美的面容如花般。 她垂着头,声音很轻:“原来你也知道。” 适时走过转角,转身的刹那柳乂刚好望见她的笑颜,他的指节抚在剑柄上,一下下地轻点着。 赵崇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时,陆卿婵突然再次感知到了那道奇异的目光。 眼神阴沉发冷,却又似有火焰在灼烧。 颇有几分阴沉骇人。 而当她抬起头时,对上的却是柳乂清澈如水的眼眸。 他的眼里似有蟾光流淌,带着几分清冷和戏谑,若是看久了才会发觉,深处蕴着的尽是烧至浓黑的暗色火焰。 陆卿婵的掌心满是冷汗,忽然明白过来封路那日和在宋国公府上时看着她的人是谁! 柳乂根本就不曾掩饰觊觎之心。 是她太过天真,还以为他仍是三年前的柳乂,是那个持重清雅的青年。 * 陆卿婵的母亲杨氏年轻时是闻名遐迩的美人,鹅蛋脸,山黛眉,生得雍容华贵,如今年长病重,气度依然非凡。 杨氏不常会客,偶尔陆卿婵来了也是不见的。 陆卿婵一行人过去时,她正倚靠在圆椅上,和陆霄低声说着闲话。 杨氏生性淡漠,唯有在儿子面前会流露柔情。 一见到陆卿婵等人过来,杨氏的面容便渐渐地冷了下来。 她摩挲着手里的佛珠手串,低声说道:“不是说在会客吗?怎么突然过来了?还这么多人。” 陆霄紧忙帮着打圆场,解释道:“母亲,今日来的贵客是河东节使柳使君,从前与父亲相熟,是特意来拜会您的。” 杨氏这才正色起来,她露出一个微笑:“原来是使君。” 明明是来见自己的母亲,陆卿婵却一直站在角落里,她细声和杨氏院里的侍女交谈,问过母亲近来服过的药后,又问了些琐事。 这是极怪异的场景。 杨氏只有陆霄和陆卿婵两个孩子,她待陆霄是很好的,而对着陆卿婵却像是面对陌生人似的。 柳乂静默地四下环视,轻声说道:“叔母竟也礼佛。”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望了过去。 柳乂看着的是一尊观音像,菩萨坐在莲花之上,面容慈祥,手里的却不是柳枝,而是一个婴孩。 这是送子观音。 瞧着像是刚请回来的,放在不打眼的位置上,旁边是檀木盒,兴许是准备再予旁人的。 至于要予谁,是不消细想就能推出的答案。 难堪,窘迫,尴尬,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陆卿婵本就心神不宁,此刻脸庞更是霎时变得苍白,赵崇也有些愣怔。 他们夫妻二人恩爱,但陆卿婵三年无出却是不争的事实。 杨氏出身高门,骨子里带着傲气。 伊始杨氏对她不听劝,非要下嫁赵家很不满意,后来知悉他们琴瑟和鸣,杨氏依然不满意,觉得她应早些生个男孩。 刚结婚时,有好几次陆卿婵都想哭着跟母亲诉说,她过的是到底是什么日子,她想跟赵崇和离归家。 可每每望见杨氏冷淡且略带厌烦的眼神,她都硬生生将眼泪咽了下去。 时日久了,陆卿婵以为她再也不会因母亲的疏离和漠视伤心。 但看到那尊菩萨时,她还是一阵阵地心悸。 长公主都能通过细枝末节发觉她与赵崇貌合神离,杨氏作为她的母亲,却从未体察过女儿的无奈。 杨氏倒是神色如常,淡然接过:“是呀,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没有趣味,伴着青灯度日也算是不负此生。” “卿婵是大忙人,先前同她说了几回,叫她亲自去请,她都不应。”杨氏看着陆卿婵说道,“我这做母亲的便只好先帮她请回来了,本想着还要遣人,既然今日卿婵过来了,这像就直接请走吧。” 陆卿婵知道自己的狼狈是遮掩不住的。 但就这样将伤疤揭开、把血淋淋的伤口拿给柳乂看,她还是觉得极是难捱,就像是被软刀子绞着,慢慢地刺透心房。 在人后她什么苦都吃得下,但在人前她总还想留些脸面。 可就这样简单的念想都无法实现。 陆卿婵的脸色白了又白,哑声说道:“卿婵不肖,有劳母亲了。” 她缓步走向前,将玉像和木盒一并端走,温婉的面容平静得近乎是死寂的,像是没有任何情绪。 柳乂神情微动,像是也没预料到杨氏会如此。 他还未开口,赵崇便温声笑说道:“那我先同卿婵去佛堂一趟。” 这是个极擅长见风使舵的谄媚男人,但此刻他却不管不顾地直接带陆卿婵离开。 她纤瘦的肩头轻颤,像是在风里摇晃的花枝,被夫君宽大的臂膀小心地遮掩、护佑住。 柳乂站在原处,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心底的不快却迟迟未能消弭。 连带再看向杨氏时,他眼底的善意也尽数消弭。 这与他所知的相差甚远。 在陆卿婵的口中,她的母亲是个温柔、美丽、看到花落都会流泪的女子。 杨氏宠爱她,时常会将她抱在膝上,温声哄她。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刻薄,冷漠,寡情,倒像是陆卿婵的继母。 柳乂的眼神阴郁,透着几分冷意。 陆卿婵离开河东的这三年,到底还发生了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 “你怎么就这么倔?”赵崇低声说道,“你母亲的性子你还不明白吗?不过一个送子观音而已,她既然要送,你收着就是了。” 陆卿婵的眼眶红着,一言不发地抱紧怀中的玉像和木盒。 赵崇看着她这幅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侯府时,表妹有时做得极过,陆卿婵也能静静地承住。 可杨氏只须两句话,便能破开陆卿婵的所有防线。 赵崇压低声音说道:“三年了,陆卿婵!你母亲都没发觉咱们这桩婚事多虚假,你说她对你上了几分的心?你将她当母亲侍奉着,她把你当女儿了吗?” 陆卿婵默不作声,细眉拧着。 “你既不肯告诉她,那就这样忍着吧。”赵崇冷笑一声,“总之这观音不能带回府里,若是表妹瞧见,又该回想起伤心事了。” “我知道。”陆卿婵恹恹地说道。 被赵崇一激,她的脾气也渐渐上来了。 杨氏想要让生,又不能逼着她生,她表面上糊弄过去便是,若是因此伤心,难过的也只有自己。 到佛堂请过佛后,两人一道归去。 陆卿婵是不太愿意再见母亲的,恰巧侍从突然传信说府里有了急事,请侯爷赶快回去定夺。 也不知是什么事,赵崇听完脸色当场就变了,当即就令张叔备车。 夫唱妇随,陆卿婵干脆也跟着他一起离开。 赵崇不让她将玉像带走,可眼下也来不及收置,她只得将木盒暂且藏匿在木箱的边角里。 下车后赵崇行色匆匆地走在前面,陆卿婵望见府前停着的华贵车驾,便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跟着赵崇往府里走去,抬眼就看见那两盆令赵崇勃然大怒的千瓣莲亭亭净植,赫然又摆在了前庭的中央。 水红色的丝带飘扬如风,刺痛了她的眼睛。 花香清净悠远,陆卿婵的心却猛地提了起来。 赵崇低声说道:“你先回去。” 陆卿婵不放心,遣人快步去寻王氏。 赵崇径直向着王姨娘的院落走去,还未入院就听见表妹娇声的笑音。 “使君真是见多识广。”王姨娘声音甜软,全然没有信笺里的急切和恐慌。 那男人笑着应道:“在下草莽,还是小夫人的才识更渊博。”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小夫人这般年轻,怎么未有一儿半女养在膝下?是夫人不允,还是丈夫有难处?” 王姨娘掩唇轻笑,抬眼时正瞧见赵崇森冷的目光,她花容失色,心中满是骇然。 她不过就是敲打敲打他,赵崇怎么真回来了! 16. 第十六章 陆卿婵没等候多久,女使便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面露为难地说道:“夫人,大姑娘的人不允奴婢进去院落。” 赵都师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陆卿婵眉头皱起,轻声说道:“罢了,我同你一道过去。” 赵都师的侍女见是陆卿婵过来,旋即褪去方才嚣张跋扈的模样,连声紧张地说道:“夫人,是大姑娘令我们把守此处的。” 陆卿婵神情温婉,却是应都没应,就直接闯了进去。 王氏正将赵都师抱在怀里,温声说道:“好了好了,你都是大孩子了,怎么整日就知道缠着我?” “母亲。”陆卿婵推开门,直接地问道,“府里来了贵客,您怎么没去看看?” 赵都师看见来人是她,瞬时惊得脸都白了。 嫂嫂不是和兄长一道回娘家了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 王氏松开赵都师,正色道:“什么贵客?我怎么未曾听闻?” 赵都师低垂着头颅,手指紧紧地抓着衣袖,脸庞汗涔涔的,不敢看向母亲锐利的目光,陆卿婵见此情景,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母亲赶快随我过来吧。”她无奈地说道,“贵客是成德节度使段明朔,现今正在姨娘的院落里,侯爷刚刚才过去。” 王氏神色大变,厉声说道:“这么要紧的事,你居然还敢故意瞒着我?” 赵都师吓得要掉眼泪,颤声说道:“是嫂嫂这样吩咐我的。” “你且记得,你是姓赵的!”王氏愠怒地说道,“帮衬不到你兄长也就罢了,怎地?如今还想给你嫂嫂和外人扯红线?” 赵都师虚虚地拉着她的衣袖,在王氏起身的刹那,萎靡地坐倒在了地上。 她掩面大哭,王氏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陆卿婵静默地看了看赵都师,而后引着王氏紧忙过去。 * 赵崇的本性暴躁易怒,可在外人面前向来有礼谦恭得很,只要事不及王姨娘,他脸上的面具是旁人再怎么折辱,也都不会掉的。 可问题是一若触及挚爱,他便没法控制自我。 如果是寻常人也就罢了,今日来的人是成德节度使段明朔,是太后最信重的将领,而且是个不择手段的冷酷男人。 陆卿婵却没想到她过去的时候,赵崇正好颜色地给段明朔沏茶,王姨娘站在他的身侧,伸出细白的手,将茶盏端给段明朔。 往日张扬恣睢的小夫妻,这会儿乖顺得像是一对兔子。 上好的明前茶比之莲花更为香远益清,可段明朔草莽出身,是个不折不扣的粗人,直接便将滚热的茶水灌入喉中。 茶盏本就小,被他捏在手中时,更是像稚童的玩意似的。 见陆卿婵过来,段明朔笑道:“侍郎真是坐享齐人之福!” 他的目光直接,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漂亮的器皿。 这般粗野的作态和说辞,在军士里都是罕见的,饶是在河东多年、见惯军将的陆卿婵也有些愕然,她指尖颤抖,慢慢地落在了王氏的后头。 她虽为主母,但毕竟是年轻妇人,这时候还是让老夫人出面比较妥当。 王氏仪态端庄大方,蔼声说道:“贵客到来,未能远迎,还望节使海涵。” “无妨,老夫人。”段明朔朗声说道,“端阳佳节,我也不过来给人送个礼物而已,扰了老夫人的安宁,才是我的不对。” 话音落下后,他倏然将杯盏搁置在石桌上。 赵崇和王姨娘齐齐地看向他,段明朔平静说道:“可别再将我的礼退回来了,小夫人既是不喜欢莲花,又觉得自己配不上,那我这礼就权当是送给老夫人和夫人了。” 他这话是笑着说的,眼底却是纯粹的冷意。 好似他们若是再敢忤逆他,便会被戮杀一般。 陆卿婵睁大眼睛,紧抿着唇,默然地垂下头,王氏笑容僵硬,艰涩地说道:“那可真是多谢使君。” 段明朔大笑三声,略带深意地说道:“没什么好谢的,这花放在我这儿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赠予懂花的人。” 他站起身来,最后又看了眼赵崇:“娇妻美妾在怀,侍郎真是得意。” 段明朔来得匆匆,去得更是急急,众人恭敬地送他到门前。 直到那车驾彻底消失,赵崇方才虚扶着门站稳身子,他的脸庞苍白,没有一分血色,连外衣都微微显露少许的汗渍,鬓发透湿,形容极是狼狈。 门刚一掩上,他的怒意便再难遮掩。 赵崇怒火中烧地扇向王姨娘时,连离他最近的陆卿婵都没反应过来。 掌掴的声音清脆,王姨娘身娇体弱,当即就被打得倒在了地上。 “你疯了!”陆卿婵高声唤道。 赵崇的头垂着,鬓发散乱,他双目通红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王姨娘,声音厉得像是从地府里窜出来的恶鬼:“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去招惹段明朔?”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赵崇继续说道,“在燕州的时候,段明朔为了得到一个妇人,屠戮她满门!那妇人的父亲和丈夫还是河朔高官,玩了两月他便腻了,将那怀着孕的妇人赏给将士,死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没能留!” 王姨娘白皙的脸庞很快高高地肿了起来,她是娇生惯养大的,家中有难时也很快被赵崇接了过去。 她从未受过辱,全然不知这时该做什么,只是凄厉地说道:“我何时招惹他了?是他找上门的——” “你当我不明白你的心思?”赵崇哑声说道,“第一回见他,你那双眼就跟长了钩子似的。” 王姨娘有些愣怔:“我、我……” “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人?”赵崇见状怒意更甚,抬脚就要踹向王姨娘的胸腹,“见到位高权重的男人就要攀附,若是送你花的是柳乂那等人,你是不是直接自荐枕席了呀?” 见赵崇越说越过,陆卿婵紧忙示意小陈过来将他拉走。 几个身手敏捷的护院紧紧地抓住赵崇的手臂,将他按在原地。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陆卿婵又示意侍女上前,赶快将王姨娘扶起,再令女使先送王氏回去。 王姨娘满脸泪痕,侍女刚刚擦净她的脸庞,新的泪水又滚落下来。 “若是我父亲还在朝中任职,你还敢这样待我吗?”王姨娘哀戚地说道,“欺软怕硬,色厉内荏,给你这样的男人做妾,就是耻辱中的耻辱!” 赵崇的面色铁青,挣开护院,扬手就要将巴掌再落下来。 陆卿婵挡在王姨娘的面前,纤瘦的身躯似是软剑,蕴着细弱却绵长的力量感。 “你闹够了没有?”她冷声说道,“还想让多少人看笑话?” 陆卿婵夺过侍女手中的瓷盆,直接朝着赵崇的脸面浇了过去。 烈日炎炎,冷水刺骨。 赵崇似是坏掉的器械一般,呆愣地说道:“你、你竟然敢……” “过来,小陈。”陆卿婵冷声说道,“送侯爷回院里去,我回府之前,不允他出来。” 她的面容依然是婉约的,甚至带着几分病气,可说出的每句话都掷地有声。 看着小陈等人将赵崇压回去后,陆卿婵回身说道:“叫张叔备车,现在就进宫。” *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明明上午还是酷暑,这会儿忽然乌云压城。 长公主正在用午膳,听闻陆卿婵请见,她挑眉问道:“她不是随她那好夫君回娘家了吗?怎么有功夫来见本宫?” 昭阳殿的消息素来灵通,布膳的侍女细声在她耳边说道:“公主,段节使今日去了定远侯府,似是想向赵侍郎讨一姬妾,不知怎的像是闹得不愉快。” “哦?”长公主执着玉筷的手一顿,“还有这种事?我之前还以为他是想动陆卿婵呢。” “先前盼了许久。”长公主低笑一声,“真没想到,她第一次求我竟是因为这。” 她的容色艳丽,声音里的寒意却越来越甚。 “这女人,怎么能这么贱呢?”长公主转着汤匙,“为了一个男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段明朔要那姬妾,给了不就算了,府里清净,她自己也能少些麻烦事。” 片刻后又一侍女进来,为难地说道:“公主,快下雨了,陆学士还跪在外间。” “就说我还在用膳,叫她稍等片刻。”长公主品着苦茗,轻声说道。 天色阴沉,这会儿已有雷声响动。 端午的雨是极不吉利的,昭示今年会是灾年。 侍女退下后,长公主的眉始终没有舒展开,她一会儿望向外间的黑云,一会儿望向殿内的漏钟,似是在推算陆卿婵何时会到达承受的极点。 倾盆的暴雨在转瞬间落下,日升中天时有多热,接天雨幕就有多冷。 长公主翻看着匣子里的纸张,上面的字迹略有些潦草,笔画也说不上工整,但就是有种别样的韵味,叫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听到外间的雨声,她才猛地想起外间跪着的陆卿婵。 可等长公主出去的时候,殿外已经无人。 她冷声说道:“陆卿婵呢?” 侍女战战兢兢地应道:“公主,方才陆学士突发了咳疾,柳节使刚巧路过,便将学士接上马车,先送去了太医署。” 长公主面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17. 第十七章 外间大雨磅礴,如若悬泉,高耸的苍穹压得极低,似是要倾覆而下。 马车行得稳健,但暴雨打在车驾顶部的巨大声响仍叫人生畏。 陆卿婵的发丝是湿的,脸庞也是湿的,连一双寂寂的点漆黑眸都是湿的。 她被柳乂用大氅裹在怀里,他常用的香是一种很寡淡昂贵的香料,平时是闻嗅不到的,唯有贴身的衣物上才会沾染少许。 长成少女后,陆卿婵越发爱俏,寒冬天也要穿新制的罗裙。 柳乂便会冷着脸将鹤氅解下,披在她的身上,慢条斯理又不容拒绝地为她系上缨带,那时陆卿婵便能窥见到那股独特的芬芳。 凛冽,疏离,令人着迷。 但那香气太寡淡了,她的鼻子记不住。 陆卿婵本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想起来,但在柳乂拥住她的瞬间,所有的记忆都活了过来。 ——在她最狼狈、难堪的时候。 车驾高大轩敞,此时却显得分外逼仄。 柳乂将她抵在角落里,俊美的脸上满是寒意:“你非要这样作践自己吗?” 陆卿婵细白的手腕撑在软座的边沿,艰难地想要往后退,但她跪得太久,手肘都在打颤,连抗拒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她默不作声地垂下眼帘,睫羽湿漉漉的,透着难言的脆弱,能够在瞬时勾起人的全部恶念。 “为了一个男人和他的妾,求到旁人的跟前。”柳乂的声音极冷,“阿婵,你的傲骨呢?你就当真那般爱他吗?爱到连自尊都可以拿去给人践踏?” 他冷声说着责斥的话,手却轻轻地抚在了她的膝上。 柳乂的身形高挑,极富压迫感,连手指都比她要宽大许多。 但到这时陆卿婵才清楚地意识到,她在他的掌中,或许弱小得就像一只雏鸟,柳乂甚至不须使力,就能轻易地折断她的羽翼。 陆卿婵咬着唇,艰难地推拒着他:“别这样,容与……”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似为哀求,似为悲鸣,更似是承欢时才能发出的婉转低泣。 柳乂的眸色当即就暗了下来,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瞳里,灼烧的是至深的晦涩火焰,浸透了恶念,没有丝毫平日的端方与清雅。 他的声音低哑:“分开,阿婵。” 陆卿婵的柔膝红肿,但还是紧紧地并在一处。 “到太医署再看,行吗?”她的声音细弱,带着几分惧意。 柳乂凝视着她的眼眸,陆卿婵在他的视线里察觉不到任何安抚或是妥协。 但当他的手撩起她的裙摆,握住她纤细苍白的小腿时,陆卿婵的身躯还是蓦地颤抖了一下。 柳乂的指腹覆着一层薄茧,那双手用惯刀剑,修长有力,不由分说地掰开她的腿,按住了她的柔膝。 车驾内光线昏暗,氛围既阴冷又旖旎,怪异得像是荒唐的幻梦。 陆卿婵的裙摆被推至膝上,露出苍白到近乎反光的纤细小腿。 柔膝红肿,磨破了皮,瞧着是很能让人生怜的。 但柳乂却没有纵着她,不轻不重地抚了一把,冷声说道:“下次再学人跪,至少要知道穿上护膝。” 陆卿婵倒吸了一口冷气,脖颈不住地向后仰,想从柳乂的桎梏里逃开。 她颤声应道:“知、知道了。” 见柳乂从暗格中取出瓷瓶时,陆卿婵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瞬他就将她抱在了腿上,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攀上了柳乂的脖颈。 冰凉的药膏被缓缓地推开,继而生起的是火辣辣的痛意。 柳乂神情专注,像少时那般认真地揉着她膝上的红肿,那时候陆卿婵的脚扭伤,柳乂也是这样将她抱到腿上,为她仔细地上药。 分明是相类的情景,陆卿婵的脸却禁不住越来越红。 破碎的低吟从喉间溢出,她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一处,闷哼着伏在柳乂的怀里。 “疼……”陆卿婵的唇被咬得嫣红,她的眼眶里盈满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像是剔透的玉石。 柳乂将她揽在怀里,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低声说道:“你跪在昭阳殿时怎么不知道疼?” “我……”陆卿婵失神地看向他。 方才柳乂冷声训斥她时,她尚能稳住情绪,然而他一流露出柔情,她便觉得有些受不住了。 恰在这时,马车停在了太医署前。 陆卿婵颤着手抚平衣上的褶皱,本想自己走下马车,但膝上的伤处颇重,竟连站都站不起来。 柳乂见状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当值的御医惊得笔都落在桌案上,大张着嘴,愣怔地看向两人,愣了半晌,才想起要紧忙引着他们走向无人的内间。 将陆卿婵放在软榻上后,柳乂轻声说道:“伤的是膝,来之前还犯了咳疾,让王医正来诊治。” 那当值的御医颇有些窘迫,节使是再君子不过的人,他怀里的女子又梳着妇人的发髻,倒是他自己闹了大笑话。 御医连声说道:“是,还请使君和姑娘稍等片刻。” 他离开后,内间又恢复死寂。 “使君进宫,应当是有急务在身吧。”陆卿婵低着头说道,“您不如先去忙碌……” 她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又换回了“使君”,这是个无数人唤过的称谓,但由她来唤,就格外得难听别扭。 “阿婵,值吗?”柳乂轻声地打断她。 陆卿婵愣了一瞬:“什么?” “为了那个男人,做到这种地步,”柳乂凝视着她的眼眸,“你觉得值吗?” 陆卿婵倏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不是一个把话说开的好时机,但敏感地意识到若是此时再不说清楚,柳乂便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无论如何,他都是我的丈夫。”她垂眸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卿婵面不改色地说谎:“您是勋贵,从未遭过事,或许不明白,但我们普通人就是这样的,夫妻之间总要相互扶持,若是我有难,我夫君定然也会竭力救我。” “夫妻?好一个夫妻!”柳乂冷笑一声,“他那妾室是怎么回事?” 陆卿婵讶然,她知道柳乂在京中安插有人脉,却没想到段明朔前脚刚走,他这边竟能通晓消息。 她后背沁着冷汗,低声说道:“我身体不好,方才由老夫人做主纳的妾。” “琅琊柳氏家风清正,纵是绝嗣也绝不纳妾。”陆卿婵的声音越来越轻,“其实那才是特殊,使君,这世间男子鲜有不是姬妾成群的,我夫君……已是很好。” 柳乂怔了怔,见鹤氅快要从她身上滑落,不假思索地帮她理了理衣襟。 陆卿婵雪肤丹唇,端庄娴雅。 即便是红着眼,也能保持落落大方的姿态。 少时柳乂总觉得她太顽劣贪玩,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常常还要管束她。 现今陆卿婵长成了闻名京城的贤淑女子,再也不会在他跟前胡闹,他却生不出半分欢愉。 “卿婵自小随父宦海浮沉,后来又家道中落,现今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有了夫婿和家室。”陆卿婵抬眼看向柳乂,“我只求您,能不能放过我?” “我不知使君是因何而起的执念。”她慢声说道,“但我如今已为人/妻,您这样做与段节使又有何异呢?” 柳乂的神情阴冷,并没有陆卿婵预想中的平静和淡漠。 “阿婵,你是不是忘了?”他站起身俯视着她,“当初,是你先招惹的我。” 柳乂身形高挑,俯瞰时压迫感极强。 陆卿婵招架不住,低声地咳了起来,柳乂却扣住了她的手腕,他冷声说道:“我放过你?那谁来放过我?” 他清澈如水的眼眸阴鸷,里面全是嗜血般的恶念。 叫嚣着占有、掌控和抢夺。 这远比段明朔那时的容色要恐怖得多,陆卿婵的心中警铃大作,她的指尖发白,被柳乂拢在掌心,不轻不重地揉捏着,还略有几分柔情。 但瞧他的神色,简直是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那御医迟迟不归,他去唤的王医正也迟迟未至,有一瞬间陆卿婵突然生出几分绝望。 昔年的柳乂是坐怀不乱的君子,纵然中了异常的药物倒在他的面前也无须惊慌,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恶鬼,完全不将礼仪和道德当一回事。 正当陆卿婵害怕到紧阖上眼眸的时候,内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间推开。 她的心跳都停滞住了,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柳乂神色晦暗,须臾才回过身躯。 长公主一身红衣,丹凤似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他们二人,良久才缓声说道:“使君真是心善,还亲自送陆学士过来。” 长公主走近时,陆卿婵才发觉她的裙摆有些濡湿。 外间磅礴的大雨未停,依旧如悬泉般向下倾泻,而内间的氛围并没有好到哪去,亦如同笼罩在层叠的黑云之中。 “学士病倒,在下恰巧路过罢了。”柳乂轻声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长公主笑了一声:“是吗?那还真是有缘。” “这鹤氅也是使君的吗?”她扫了陆卿婵一眼,淡声说道,“本宫听闻节使从不近女色,原是更偏爱妇人。” 长公主此言一出,陆卿婵的脸色霎时又白了几分。 18. 第十八章 柳乂神态从容自然,他边帮陆卿婵重新系好缨带,边冷声说道:“事关学士清誉,公主慎言。” 因是要系缨带,她被迫微扬起下颌,与柳乂对上视线。 陆卿婵在柳乂身边十年,在长公主身边两年,可直到今日她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血缘的强大。 柳乂的眼眸清澈如水,如若有蟾光流淌,让人常常会忘记这也是一双丹凤似的凌厉眸子。 这对表兄妹虽从未长在一处,但连说话时蕴着的寒意都颇为相似。 “使君让本宫慎言?”长公主的脸色阴沉下来,“你自己怎么不知要慎行呢?我的人,你说带走就带走了?” 内间不小,却也不能说得上是宽敞。 两人气场都极强,此刻针锋相对起来,让陆卿婵只觉得连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她艰涩地说道:“公主,您误会了,使君只是刚巧路过,是卿婵恳请使君带我过来的。” 长公主没看她,仍是凝视着柳乂:“本宫倒不知,使君何时这般心善?” 正巧这时,王医正随着御医过来,战战兢兢地候在外间。 柳乂沉声说道:“进来。” 陆卿婵从来不知接受诊治是这般难捱的事,两双眼睛都凝在她的身上,似要将她盯穿。 王医正是见惯大风浪的人,此刻也有些懵然,花白的胡须颤了又颤,像是想要跪匐下身,先行个大礼。 柳乂皱眉道:“医正安心诊治,我与公主先回避一二。”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长公主犹豫片刻,安抚了陆卿婵两句,也旋即跟了上去。 高祖晚年多病,子嗣又多早夭,因此晋朝太医署的建制宏大,连露台都格外得敞亮。 外间的雨幕接天,两人站在檐下,神色是同一般的冷。 长公主盛气凌人,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是什么意思,柳乂?” “礼部大宴那日,你就堂而皇之地闯进偏殿。”她愠怒地说道,“这回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了,若不是我的人还在旁边看着,你是不是还要直接将人带回府里?” 柳乂的身姿挺拔,宛若未出鞘的长剑。 在陆卿婵跟前时,柳乂还会稍作收敛,而到了长公主的面前,他身上的冷厉就再也没有遮掩。 “我也不知,公主何时变得这般爱作践人。”他毫不客气地说道。 长公主讥诮地说道:“你懂什么!我从前就是待她太好,才惯坏了她的性子,这养不熟的人就同猫崽一般,必须得磋磨一二,方知做什么是对的。” 她说这话时,像是在说一个不驯的兽,一个不愿为她所用的物。 就是偏偏不像是在说一个人。 “那我更要带她走了。”柳乂忽然说道,“对她来说,纵是被关在深阁之中,也比在你身边快活得多吧。” 长公主不明白他这句突然的话:“你什么意思?” “她没有给你递过辞呈吗?”柳乂若有所思地说道,“或者说,她没跟你说过,她根本就受不了你吗?” 长公主沉声打断他:“这与你又有何关系?” 柳乂忽而笑了一声,眉眼间透着些许如兰般的纤丽:“和我太有关系了。” 长公主低声问道:“之前我就一直想问,陆卿婵到底是你什么人?” “柳氏把持河东百年,树大根深,什么消息都封得住。”她的眉头越皱越深,“但我唯独不明白,你们封着陆卿婵的消息做什么?她一个寻常姑娘,到底与你柳氏有何渊源?” 柳乂没有答长公主的话,手指落在剑鞘上,轻轻地抚着流苏。 雪色的剑穗柔软,如同少女的柔荑。 “什么人?能是什么人?”柳乂低声说道,“若是我母亲或是长嫂如今还在的话,阿婵应当已是我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也无妨。”他继续说道,“我长嫂早就将琅琊柳氏的传家信物交予阿婵,无论如何她都要进我柳家的门。” 语毕之后,柳乂神色平静地转身离开。 陆卿婵讳莫如深的那段往事,就这样被他轻易地在长公主面前揭开。 适时一阵轰隆作响惊雷合着闪电而来,直愣愣地劈开一道天裂。 长公主怔在原地,金玉制成的护指陷在掌心里,隔着厚重的雨声,她仍能听到指骨颤动的声音。 怎么会是这样…… * 陆卿婵安静地坐在内间,指尖隔着夏衣轻抚在胸前的游鱼玉佩上,只要摸到这块玉佩,她就会感到安心。 这并不是多么贵重的玉石,可戴得太久,已成了割舍不去的习惯。 柳乂和长公主回来时脸色都不大好看。 陆卿婵心想他们可能又吵了一架,但她已经没有精力思索更多,喝过药后困倦迅速地袭了上来。 长公主握住陆卿婵的手,令嬷嬷将她从榻上扶抱起来。 长公主慢声说道:“明天的课往后推,改日再上。” 陆卿婵这个女学士做得荒唐,教的也从来不是正经物什,都是根据针对长公主的弹劾因时而变。 若是有人弹劾,就勉强寻些东西来教。 若是没人弹劾,她就陪着长公主莳花弄草,还帮着她做旁的先生布置下来的课业。 至于什么时候上课,更是全凭太后和长公主自己的安排。 陆卿婵松了一口气,这几日太累,她也想稍作休息。 她原以为入夏以后身子后会好转,却不想竟是越来越虚弱了。 陆卿婵少年时身子是很康健的,柳乂的长嫂卢氏病逝时,她和柳乂一起守灵,彻夜不睡都无事。 长公主又说了会儿闲话,她从始至终都没提段明朔的事,陆卿婵却知道,她这次铤而走险是成功了的。 或许赵崇的话有些道理,长公主虽然不亲重她,但对她还是有些情谊的。 毕竟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快走出太医署时,陆卿婵陡地想起她还穿着柳乂的鹤氅,她试图解开缨带,但手指笨拙,摆弄了许久还未成功。 “我来吧。”他忽然说道。 柳乂将陆卿婵从嬷嬷怀里接了过来,他手指熟稔地挑起细带,将鹤氅脱了下来。 乍然的冷意让她轻颤了一下,身躯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怀里瑟缩。 柳乂没有理会长公主和那满脸愕然的嬷嬷,他一手撑伞,一手搂抱着陆卿婵,直接将她抱进了车驾之中。 其实陆卿婵已经能下地走路,但柳乂根本不听她的争辩。 他低声说道:“早些回去。” 柳乂的声音依然是淡漠的,但那双眸子里盛满了她不敢看去的情绪。 陆卿婵怕她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打开瓶子,将藏在心底三年多的话语全部告诉他。 十五六岁时,她就明白她不是柳乂的良配。 如今已为人/妻,便更无可能了。 陆卿婵裹上车驾里放着的毯子,低着头说道:“多谢使君。” 她的语气和柔,心底却禁不住地泛起阵阵酸涩之意,说不清是因何而起,但强烈的情绪就像被打翻的五味瓶,猛地炸裂开来。 柳乂静默地看着她,眼眸清澈,深处却凝着晦涩的暗火。 直到马车开始行驶,陆卿婵的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回到侯府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赵崇满脸憔悴,他站在影壁前撑着伞等她,一身青衣落拓,见她下马车,快步走向前:“你可算回来了,卿婵。” “无事了。”陆卿婵摆了摆手,“公主会摆平段明朔的。” “今日的事真是多亏有你。”赵崇难得在她跟前好言好语,“我那时气昏了头,还好有你,还好有你……” 他就像个没主见的少年人,亲热地说道:“我令人将那两盆千瓣莲都送去你的院落里了,这莲花娇贵,还是放在你这里更妥当。” 借花献佛也不是这么个法子。 陆卿婵听得想笑,却没有多言。 两人撑着伞一道走回院落,刚一进门,她便瞧见了檐下摆着的两盆莲花。 亭亭净植,不蔓不枝。 水红色的飘带被取下后,陆卿婵才有心神去看,真是和诗文里说得一样。 千瓣莲是很好很珍贵的莲花,即便是她也有些微动容。 但不知怎地,陆卿婵突然想起那日坏掉的车轴,虽然张叔再三确认,车轴是意外损坏的,她却仍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就好像明知踏进了猎人的陷阱范围,又找不出破绽。 陆卿婵揉了揉额侧的穴位,缓慢地走进净房,水汽氤氲,她凝视着小腿上的指痕,脸颊“腾”地通红起来。 这痕印也太昭然了。 擦净身子以后,她红着脸给自己上药,抹了半晌才发觉这是柳乂给她的那支。 木匣的底部刻着的正是“柳”字。 陆卿婵的思绪又乱又杂,趁着双膝受伤的由头,她好好地睡了一觉,日上三竿时方才缓慢地起身。 但她还没休整多久,便有信笺呈了上来。 是宋国公夫人送来的。 陆卿婵有些讶然,崔五郎才拒了赵都师的婚,她突然来信做什么? 她执着裁刀,将信笺轻轻地打开。 瞧着竟像是宋国公夫人亲笔,还附有世子夫人郑遥知的笔迹,诚邀陆卿婵和小赵姑娘再度前往公府一叙。 她满头雾水地看信,瞥见“公主”的词句时,方才恍然大悟! 19. 第十九章 陆卿婵传女使进来,急忙询问道:“公主是怎样摆平段明朔的事的?” “夫人您别急,昨夜公主就传令段节使入宫了。”侍女笑说道,“似是仔细敲打了一番,现今都传开了,连那位常常弹劾公主的言官都说公主宅心仁厚。” 这样也好。 陆卿婵一听便知这是两人在做戏,但她却更放心了。 段明朔那样的人,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王姨娘虽然姿容貌美,也没有貌美到能让段明朔和长公主对着干的程度。 “还有什么吗?”陆卿婵轻声问道。 她拨弄着垂落的发丝,未着脂粉和正装,神情疏懒又放松,竟难得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姿态。 “还有就是夸耀夫人的。”侍女掩唇笑道,“说您是女君子,贤良淑德,深明大义,连长公主都被您引得不再跋扈。“ 陆卿婵轻笑一声:“什么女君子?” “女子就女子,君子就君子。”她慢声说道,“这称谓多奇怪呀,‘君子终日乾乾’,君子是道的化身,本就不分男女贵贱。” 侍女睁大了眼睛,说道:“夫人懂的真多。” 于女子而言,德行才为重,才学反倒是轻的。 北地高门多染胡俗,没这些讲究。 那时陆卿婵顽劣贪玩,柳乂常常会逼着她背书习字,就差代替先生打她手板了,她现今能将典籍背得烂熟,都是柳乂的功劳。 但陆氏却是在意的。 陆玉在陆卿婵小时就无意令她多读书,只一味地令她学仪礼与管家之道。 也不能说没派上用场,毕竟她嫁给赵崇以后,生活中便也只余下了这些。 陆卿婵意识到自己失言,将话题转了过去:“那千瓣莲仔细些养,先让花匠来看看。” “夫人放心,”侍女朗声说道,“奴婢昨日就遣人寻了匠人。” 她的声音里透着快活,让陆卿婵也不禁露出笑意,她温婉地说道:“有劳你了。” 梳妆更衣过后,陆卿婵又用了午膳,饮过清茶方才去见王氏。 昨夜她睡得早,在路上听女使说才知王氏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赵都师和王姨娘都被训得不像样子,还下了禁足令。 连赵崇都在祠堂跪了许久,朝着父亲的像拜了又拜,王氏才允他出来。 陆玉升职并州刺史后,赵崇的父亲做过一段时日的并州别驾。 但陆卿婵却回想不起来那位老侯爷的模样,她总觉得赵家是王氏在当家,甚至赵崇本人也更信服母亲,鲜少会提起父亲。 王氏刚用过膳,见陆卿婵过来,放下瓷盅,将她迎到软榻上。 “你这腿脚还没好利落,着急过来做什么!”王氏抚着她的肩头,蔼声说道,“卿婵,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我都吩咐过下人了,这几日府里的事我先来管。” 王氏的话说得妥帖,陆卿婵却知都不过是虚言。 “母亲,这怎么行?”陆卿婵轻声说道,“只是受了小伤,便要叨扰早该颐养天年的母亲,传出去该叫人笑话卿婵了。” 未等王氏回应,她便继续说道:“我今日过来是同您说一件要事。” 陆卿婵神色郑重,王氏也正色道:“你说,卿婵。” “宋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又给我来信了,说想让我和都儿去府上小叙。”陆卿婵的手指轻点在扶椅上,单刀直入地问道,“您觉得去还是不去?” “这崔家也真是的!”王氏有几分恨恼,“真当我们都儿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姑娘不成?” 王氏冷言冷语地说了良久,最终还是抚上陆卿婵的手。 “还是去吧,卿婵。”王氏缓声说道,“都儿你多看着些,别让她失了规矩。” 陆卿婵没有多言,温声说道:“好,母亲。” 她对王氏的反应并不意外,对这个结果更是早有预料。 * 府里的事务繁多,陆卿婵向几个年长的管事嬷嬷问过话后,又寻来护院的领头人,细细问了问负责王姨娘护卫的人现今是谁。 这事是由赵崇一手操办的,她并不会插手,不过是做个样子。 陆卿婵这边刚刚忙完,侍女昨日请的匠人便到了,千瓣莲是名贵花种,得由花匠常常养护。 想到那株枯死得不明不白的千瓣莲,她便有些惆怅。 匠人忙碌许久,才将瓷盆里的千瓣莲顺利地移植到池水之中。 有半边屋檐遮掩,纵使下暴雨也不必忧心。 陆卿婵平生最厌烦莲花,眼下自己却要精心养花,不过她又转念想到,莲花本身是没有过错的。 她抚摸着掌心的游鱼玉佩,开始想要不要在院中的小水池里养几尾鱼。 花匠笑着说道:“自然是可以的,夫人。” “游鱼和莲花,是再相配不过的物什了。”匠人说得头头是道,“宋国公府您知道吗?就是在花池里养的鱼,鱼长得肥美,花开得旺盛,夏日时那叫一个漂亮哇!” 陆卿婵被他说得心动,她向侍女说道:“那就养几尾吧,寻常小鱼就可,走我的账。” 晚间的时候,小鱼和鱼苗便送过来了。 陆卿婵倚在栏边,安静地看向水池里的游鱼和莲花,心里纷杂的思绪全都消弭了。 记忆仿佛回溯到几年前的夏天,晋阳城的东郊有大片大片的莲花池,远近闻名,她和柳乂也常常去看,但偶尔还会撑着船迷失在藕花深处。 赵崇寻过来时,陆卿婵仍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姿态端庄,沉静贤淑。 即便是赵崇也不得不承认,陆卿婵生得是极美的。 雪肤丹唇,身姿绰约,举手投足都透着世家女的清婉,简直是照着男子心目里完美妻子的模样长成的。 眸中偶尔流出少许哀伤,比她那以冷美人闻名的母亲还要惑人。 何况她的侧颜还生得那么像表妹。 赵崇有时也在想,若是他先遇见的人是陆卿婵,他还会不会再爱上表妹。 但他旋即就将这个念头丢开,表妹热忱心善,尚是垂髫小姑娘时,便敢于在危急中向陌生的他伸出援手。 而陆卿婵则一贯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他们就没有相见相识的机会。 能让陆卿婵动容的,除却家人,大抵唯有少时的柳乂。 现今多年未见,连柳乂都被她抛之脑后。 这女人当真是薄情。 赵崇边胡乱地想着,边缓步走到陆卿婵的身边:“昨日的事,真是多亏有你。” 他好似就只会说这一句话。 陆卿婵的耳朵都要听得生茧,她对赵崇不经通传的擅闯行为已经熟视无睹,只是烦他扰了她看景的闲情逸致。 “侯爷不必多想。”她淡声说道,“卿婵也不过是为自己考虑,过几日吏部考核,还望侯爷能多在长官面前替舍弟美言几句。” 他们之间的这桩婚事,走到现今已成了明明白白的交易。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家虽然衰落,陆玉又是张商旧党,深为太后衔恨,到底还有簪缨世家的底蕴。 赵氏虽瞧着高高在上,但新贵要想站稳脚跟也没那么容易。 不然赵崇当年大可以将表妹立为正妻,完全不必费尽心思地娶陆卿婵进门。 陆卿婵做女学士、陆霄进入礼部以后,两家的关系更是如丝线般,紧紧地缠绕在了一处,拆都拆解不开。 “这是自然。”赵崇咬着牙根说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道理,为夫还是知道的。” 他心中刚刚泛起的那点涟漪,迅速地消逝。 他就不该对陆卿婵有丝毫的幻想,这个女人的无情程度,永远是他估量不到的。 赵崇走后,陆卿婵也无心继续看游鱼和莲花。 她抱着衣裙走进浴池,正要准备更衣时,系在脖颈上的玉佩突然落进了浴池里。 陆卿婵陡然一惊,湿着衣服就踏进了浴池里,花瓣挡眼,她摸了好久方才找到那枚玉佩,失而复得的喜悦过后,是莫名的心悸之感。 这就像一个噩兆,让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陆卿婵连夜编了根新的红绳,将玉佩小心地系了起来。 她的手很笨拙,但是系得很紧,又贴身地戴在了脖颈上,心想总归不会有问题。 许是心事太多,陆卿婵连着两天都睡得不安稳,等到约定好去宋国公府的那日早晨,还是一阵阵地头痛,额侧的穴位微微发烫,就像是风寒的前兆。 赵都师酿出大祸,在家里安生待了几日。 得知今日能出府,她也顾不得是去相看,打扮得花枝招展,刚过来就被王氏斥责着换了新的衣衫。 陆卿婵坐在马车上,看赵都师无声地抹眼泪,心底却没什么感触。 印象中她母亲从来不这样,在杨氏的眼里,陆卿婵就是个漂亮但又不太喜欢的器皿,无须多加照看,也无须多加留意。 有需要的时候就摆出来,无用的时候就收进匣子里。 眼不见,心为净。 许是因为陆卿婵不理会她,赵都师渐渐地止住了眼泪。 她咬着牙说道:“能看我的笑话,你是不是很高兴?” “那日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根本就不会有那么多事。”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天真的恶毒,“你是不是很害怕,王嫂嫂得到段节使的宠爱后会报复你,才故意让兄长回来的?” “实话跟你说吧,纵使你百般阻挠也是无用的。”赵都师洋洋得意地说道,“段节使早就答应王嫂嫂,离京前一定会带她走。” 陆卿婵本听得不上心,听到这话也不由地有些震惊。 “你在想什么,都师?”她皱眉说道,“王姨娘可是你兄长的爱人。” 但在心里,陆卿婵却忍不住地想,段明朔是否真像柳乂说的那样已生出了不臣之心? 为您提供大神 长湦 的《夫人再嫁》最快更新 19. 第十九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0. 第二十章 “嫂嫂本该有更好的去处的,是你和兄长耽误了她。”赵都师愤愤不平地说道。 陆卿婵不太能理解她。 又不是赵崇逼着王姨娘与他在一处的,他们可是两情相悦。 赵崇本可迎娶郑氏贵女郑遥知,但为了表妹能够幸福,在京兆内外的贵女名册里精挑细选,最终不惜与如日中天的郑氏做对,忤逆一众长辈,硬生生地将陆卿婵迎进门。 “你多想了。”陆卿婵淡声说道,“他们二人本就是爱侣,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 “有些事情,早该让你知道。”她继续说,“是你兄长一直藏着掖着,才叫你误解,今日回府以后,你不妨去问问你兄长。” 陆卿婵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都师一眼,便将帘子拉上,阖眼小憩。 “你是什么意思?”赵都师呆愣愣地问道。 她本想再多问几句,但瞧见陆卿婵眼下的青影,已经张开的唇莫名地闭上了。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进,那日的暴雨过后,天很快又热了起来。 陆卿婵撩起幕篱上的轻纱,慢声说道:“先前我就同你说过,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如今你年纪大了,也该告诉你了。” 她模样温婉,说话时却很沉稳。 “不过这话我不能说,去问你兄长。” 赵都师一言不发,似是在静心思索,又似是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 不过陆卿婵也懒得去想,刚随着女使走到花厅前,宋国公夫人和郑遥知便过来了。 宋国公夫人温声说道:“本来世子也是要过来的,不巧今日府里来了贵客。” 崔五郎换了正装,瞧着比上回端方许多。 但他眉眼间的不逊风流依旧如常,崔五郎跟在伯母和嫂嫂的身后,步子轻缓,像是行在云上。 不得不说,崔五郎这张面孔的优势实在太大。 方才还愤懑犹豫的赵都师,这会儿也害羞地敛了眉眼。 崔五郎轻声说道:“见过陆姐姐,见过赵妹妹。” 他这声“赵妹妹”真是唤进了赵都师的心坎里,小姑子的脸颊瞬时染上薄红。 陆卿婵观望着赵都师的神情,心底极是无奈。 这真是赵崇的亲妹妹吗? 两边人打过招呼后,便一道去了东阁。 宋国公夫人站在中间,左侧是陆卿婵和郑遥知,右侧是赵都师和崔五郎。 上回就是太大意,才叫崔五郎说出那般话,这回有长辈跟着,总不会再出问题。 陆卿婵也觉得这安排不错,但她是万分不想和郑遥知在一处。 郑遥知完全没必要过来的。 但郑遥知却不这么想,她压低声音在陆卿婵耳边说道:“公主还真是亲重你,什么无理的要求都应下来了。” “姨娘是良妾,又不是奴籍。”陆卿婵平静地应道,“没有段明朔一句话就要走的道理。” “呵!”郑遥知冷笑一声,“全家流徙岭南,就她一个人靠做妾室保全,还不如奴籍体面呢。” 郑遥知不喜陆卿婵,更不喜王姨娘。 她们二人有旧怨,在王家尚未垮台时就有过矛盾。 但那时郑氏并不及王家,王姨娘从未将郑遥知放在心上,哪成想一夕之间就颠倒过来。 郑遥知的声音尖锐,虽然压得很低,却还是略显刺耳。 陆卿婵轻声应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完以后她没再多言,轻轻揉了揉额侧的穴位。 好像是快要风寒了,连吐息都是热的,手脚无力,直想要阖上眼睡下。 可能是真与郑遥知不对付,陆卿婵每回来宋国公府都觉得身子不爽利,但眼下又不好走开,便只能硬撑着。 她生得白皙,脸颊上泛起绯色时很是好看。 陆卿婵习惯带病做事,任谁也没看出她面上的不是胭脂,而是因病泛起的潮红。 逛了半晌,是时候留给两个孩子些独处的时间。 宋国公夫人便带着郑遥知和陆卿婵先去暖阁里小歇,东阁的莲花开得正好,花池里真如那匠人说的一样,养了许多游鱼。 饶是陆卿婵不喜莲花,也被这景致惊到。 三人正说着闲话,忽然有女使走近,向宋国公夫人说了些什么。 宋国公夫人脸色大变,歉然地向陆卿婵说道:“府里出了些急事,我先失陪片刻。” 似是与世子有关的事,郑遥知也一并跟去了。 两人快步离开后,暖阁里寂静起来,陆卿婵百无聊赖地喂鱼,鱼食刚一落进花池里,便有一尾尾生得肥美的游鱼跃出。 得亏这府里没有太小的孩子,不然铁定要将这鱼捉去烤掉。 陆卿婵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有陌生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过头才发现是个十六七的侍女,生得很灵秀漂亮。 陆卿婵刚一偏头,她便蹲下身子,掩住面容呜呜地哭着,像是受了欺负,哭得隐忍又委屈。 “怎么哭了?”陆卿婵柔声问道。 这小侍女跑得匆忙,没有留意到栏边的她,大抵还以为暖阁里无人。 陆卿婵将帕子递给她,小姑娘哭得厉害,接过帕子后,隐忍的哭声变本加厉,发作成了嚎啕大哭。 “别哭了,再哭该头痛了。”陆卿婵将她扶起,声音轻柔,“是叫嬷嬷欺负了吗?还是同姐妹闹了不愉快?” 小侍女不住地掉着泪珠,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陆卿婵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别怕,我只是来做客的,待会儿就要离开,下回再来不知猴年马月呢。” 她又闷声哭了许久,忽然说道:“郎君……郎君不要我了!” 原是为情所困。 “无妨的,一个男人而已。”陆卿婵慢声说道,“这世间好郎君多了去了。” 那小姑娘却摇了摇头,哭着说道:“他先前还说心里只有我,要等我生完孩子后才娶妻,现今就要相看别的姑娘了。” 她的言辞含糊,陆卿婵却突然意识到不对。 宋国公府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但这两代的男子要么业已成亲,要么就是还尚为小儿,适婚的青年反倒不多。 陆卿婵正欲开口多问,那小姑娘便伸手按住了腹部。 她突然开始一阵阵地干呕,等到呕意止住时,那张秀美的面容已经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她张皇失措地说道:“我……我可能真的有了五郎的孩子。” 五郎! 陆卿婵的耳边猛地闪过轰鸣,她握住帕子的手指颤抖,朱唇也惊得微微张开。 她艰涩地问道:“你说的可是崔峭崔五郎?” 那小侍女原本还在哭,见陆卿婵似是认得崔五郎,紧忙抬手擦净眼泪:“不、不是,您听错了,我方才说的是吴郎。” 她逃也似的跳起来,快步跑着离开。 即便是陆卿婵这样好脾气的人,此刻也是动了怒气。 她并不怨崔五郎和那小姑娘,她是在气宋国公夫人和郑遥知,她们明明清楚这桩事,却还妄图哄骗赵都师嫁过来,先前那次大抵也是打着欲迎还拒的念头! 这不是明晃晃的欺瞒还能是什么? 陆卿婵缓缓地直起身子,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肺腑里也像是浸满了水,扶着栏杆片刻才调整过来。 远处候着的侍女匆匆走过来,小心地扶住她:“夫人,您可有什么不适?” “无事。”陆卿婵低声说道,“烦请你寻个人,替我将跟在五郎身边的那个姑娘叫过来吧。” 赵都师过来时,宋国公夫人和郑遥知也回来了。 三人似是在路上撞见了,面上都带着笑意。 郑遥知笑盈盈地说道:“瞧瞧,脸都红了。” “郑姐姐,哪有呀?”赵都师摸了摸脸颊,声音轻软。 往日里骄纵张扬的小姑子,此刻已被蛊惑得失了心智,亲近地牵过郑遥知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郑遥知笑道:“分明就是烫的。” 赵都师垂着头说道:“定然是因为日头太毒辣。” 陆卿婵按捺着怒意,缓声说道:“都儿你先去内间休歇片刻,我与伯母和你郑姐姐有话要说。” 赵都师城府浅,不禁面露喜色。 她离开后,陆卿婵的声音便冷了下来:“伯母,我敬您是长辈,侯爷也常常与我提起您有多贤德智慧,因此您说要结秦晋之好时,侯府都极欢欣。” “可是伯母,您将定远侯府当什么了?”她扬声说道,“这婚事中最要不得的就是欺瞒!” 她的话并未说尽,可在场的人没有听不懂的。 宋国公夫人神色微变,郑遥知更是有些慌神:“陆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 陆卿婵没再看她们,只令人再将赵都师唤过来。 赵都师一瞧见众人的脸色都变了,瞬时有些惊慌,但她也不敢明着问出来,忍耐许久,直到上马车后急忙问道:“怎么了?宋国公府还是嫌咱们门第低吗?” 陆卿婵的身子向后倚靠,阖着眼说道:“你稍清醒些,你同他才见了两面。” “两面又怎么了?”赵都师噘着嘴说道,“你虽与我兄长小时相识,可议亲时不也就见过一回?现今满京城谁不知道你们有多恩爱?,现今满京城谁不知道你们有多恩爱?” 陆卿婵有些想笑了,她睁开眼睛:“倘若我跟你说,我正是被骗进门的呢?” 为您提供大神 长湦 的《夫人再嫁》最快更新 20. 第二十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1. 第二十一章 赵都师猛地转过脸,诧异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这么多年,你就不觉得奇怪吗?”陆卿婵缓声说道,“赵崇既然深爱我,为何还那般疼宠王姨娘?” “那能一样吗?”赵都师颤声说道,“王嫂嫂同母亲是姑侄,又是兄长的表妹,本就是一家人,自然要亲近许多。”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天真的愚蠢。 赵都师不谙世事,不通情爱,不像个已经及笄的姑娘,倒更像是小孩子。 她这话一说出来,陆卿婵便知道跟她是讲不通的,她慢声说道:“你的婚事,还要从长计议,毕竟家里就你一个姑娘,不能随意。” 或者说,是不能浪费。 “为什么?”赵都师扯着嗓子问道,“五郎那般青年才俊,伯母和郑姐姐也那么喜欢我,还从长计议什么?” 姑娘单纯是好事,但若是单纯到蠢笨就是坏事。 陆卿婵冷声说道:“就凭崔五郎的贴身侍女已经有孕,够不够?” 她温婉的面容带着几分郁气,眸中没有丝毫柔情,冷厉幽深,像是一泓寒潭。 赵都师震惊地看向她,眼底满是骇然。 “什、什么?”赵都师脸色煞白,眼睛瞪得极大,“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喃喃地说道:“他说他连心怡的女子都还未有,而且他母亲早逝,父亲一直未有续弦,这样的好人家,怎么可能会允他未婚先有子嗣……” “他父亲又不是他。”陆卿婵眉头皱起,“没有心怡的女子,又不代表不会流连花丛。” 赵都师呆呆地垂下头,沉默了片刻。 但不久她似是突然抓住什么,咄咄逼人地问道:“你同崔家又不相熟,怎么会知道这档子隐秘事?不会是故意编出来诓骗我的吧?” 陆卿婵抬手摸了摸额头,将自己身侧的帘子掩得更紧。 “没必要,赵都师。”她阖上眼说道,“你的婚事好坏,与我没半点关系。” 车驾里有些闷热,陆卿婵又裹着毯子,但她就是觉得冷,身躯像是沉在深水里,随着波涛漂浮。 她的声音很轻:“不说了,我休息片刻。” 赵都师的手指收紧又松开,一颗心也似在热油里烹着。 她觉得陆卿婵就是故意吊着她,不肯将话说清楚,这会儿的虚弱估计也是装的。 毕竟陆卿婵常常靠这招,将她兄长从王嫂嫂的院落里骗走。 但赵都师又猛地想起她刚才的话。 兄长对陆卿婵有多好、有多爱她,这京中无人不晓,那般克制守礼的人为讨她欢心一掷千金,她生病的时候甚至冒雪去寺里为她祈福。 这些事,赵都师自己听多了都觉得腻味。 兄长怎么会不爱她呢? * 下马车时,陆卿婵的脚步还是虚浮的,女使扶着她,紧张地说道:“夫人,要不先请府医来看看吧?” 陆卿婵低咳两声:“让府医待会儿过来,我先去母亲那边一趟。” 赵都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蚱,见她似是真的病了,肉眼可见地更加焦躁。 “你怎么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她嘟囔着说道。 陆卿婵实在不想理会她,她总觉得再多听赵都师说一句话,就会再难维持温婉的面目。 “小陈,带姑娘先回院里。”她不客气地吩咐道,“现今也相看过了,继续禁足吧。“ 赵都师气得张牙舞爪,怨怒地说道:“禁足令是母亲下的,你管得着吗?” 陆卿婵挑眉说道:“长嫂如母,自然管得着。” 赵都师还欲再反驳,练家子的小陈却没给她多说话的机会,他直接掩住赵都师的嘴,轻易地将她按住:“对不住了,姑娘。” 他的气力比嬷嬷们大得多,赵都师的胳膊快要被折断。 她红着眼睛,想着怎样向兄长控诉,偏生这小陈用的是巧劲,按住的也是她的骨节,连丝毫细微的痕印都没留下。 赵都师被押走后,陆卿婵吐息都顺畅许多。 她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缓步走向王氏的院落。 王氏早已等候多时,陆卿婵刚一进去,王氏就拉着她坐了下来。 “卿婵,你是不是发热了?” 王氏是很敏锐的人,还很擅长适时表露出柔情,她抬手就要抚上陆卿婵的额头。 陆卿婵不着痕迹地错开,捧着杯盏说道:“不碍事,母亲,许是昨夜没有睡好。” 她浅抿了些茶水,便直截了当地将今日的事复述了一遍。 听完以后,王氏猛地拍了下桌案。 她的脸上露出厉色,咬牙切齿地说道:“崔氏还真是恶毒!这种事放在前朝,可是要处以杖刑的!” “他们怎么敢这么作践人!”王氏的发髻都有些松散,“若是我嫡兄还在朝为官,看他们谁敢这般践踏侯府的脸面?” 王氏口中的嫡兄正是王姨娘的父亲。 陆卿婵执着汤匙,慢慢地搅动杯中的茶水。 “但是母亲,都儿那边该如何是好?”她蹙着眉,缓声说道,“我看她对崔五郎似是很满意,今日我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动了怒,非觉得我是在骗她,执意要嫁予那崔五郎。” 陆卿婵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少许隐忍和克制。 但情绪却未达眼底,如若精心雕琢的玉像。 “她还未出阁呢,就一心向着外人!”王氏愠怒地说道,“因着她岚哥的事,我一直纵着她,没想到竟让她成了这个样子!” 陆卿婵神情微动,岚哥? 这是她第一次听王氏提起这个名字。 王氏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仍在喋喋不休地低骂着赵都师。 王氏发过怒后,紧紧地握住陆卿婵的手:“让你受委屈了,卿婵!” “都是我教女无方,亏你还这样疼宠她。”王氏歉疚地说道,“都儿竟然敢这么对你,你也别惯着她,以后她若是再敢如此,直接管教就是!” “那怎么使得?”陆卿婵柔声说道,“我毕竟只是都儿的嫂嫂。” 王氏用帕子擦了擦陆卿婵的脸庞,蔼声说道:“你只管训斥她便是,有母亲在,定不叫她乱了长幼尊卑。” 这话是很重的。 陆卿婵轻声说道:“母亲这样说,我便放心了。” 她垂下眼帘,如愿地起身离开。 * 府医一瞧见陆卿婵就皱起眉来,“夫人,那安神的药您用了吗?气色怎的更差了些?” 她揉着眉心坐下,伸出手,搭在脉枕上。 陆卿婵漫不经心地说道:“最近事务太多,一用那药就醒不过来。” 把过脉后,府医边写药方,边说道:“只是寻常风寒,但您可千万谨记,莫要再糟蹋身子了,有些事能放就放、能推就推。” 她靠坐在软椅里,却没什么想法。 府医每回都这样说,可事务太多,也不是她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饮过药后,陆卿婵便拉上帷帐,更衣午睡。 她睡得很沉,没有发觉掌心攥着的游鱼玉佩,被握得温热,如同暖玉般泛着别样精致的辉光。 陆卿婵盖了两床锦被,睡醒后浑身上下都是热汗,像是被人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不过额前的热意降下来许多,就是手脚还有些虚软。 她撑着额头,回想起刚刚做的梦。 真是莫名奇妙。 竟然又梦见了三年前的事,那次她和柳乂一起撑着小舟出游,不小心闯进了藕花深处,好不容易才赶在天黑之前出来。 梦里陆卿婵踩在船舷上,笑着向静静拨水的柳乂唱起清歌。 是很旧的南朝唱词。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不知怎的,她刚刚开口,就坠入了深水里。 身躯在不断地向下坠落,像是没有尽头,唯有肺腑里的疼痛是清晰且绵长的。 陆卿婵轻咳两声,摇了摇头,努力从梦魇中彻底挣出。 她望向偏西的日头,烦闷地起身沐浴。 睡得太久,事情又要积在晚上。 陆卿婵本想着等赵崇回来,与他再商议白日发生的事,用过膳后才听女使说,赵崇晚间去了礼部尚书李荣的家中赴宴,恐怕夜深时方能回来。 她没有多想,与管事一起看账簿。 等到陆卿婵准备歇息的时候,侍从忽然来说侯爷大醉,请夫人去接一下。 她披上外衣,烦闷到无以复加。 赵崇就喜欢通过这种方式,来让旁人知道他们有多恩爱。 “这都几时了?”陆卿婵的手指穿过衣带,“明日又不是休沐,还喝到这个点。” 她穿上披风,又戴上兜帽,缓步向外间走去。 侍女追上来给陆卿婵递上一个手炉,“夫人,晚间天寒,您身子刚好,千万小心些!” 陆卿婵哭笑不得,她还没有那般娇贵,况且炎炎五月用手炉也太怪异了,但她最终仍是接了过来。 “还是你想的周到。”陆卿婵轻声说道。 她重重的心事,因为这个小小的手炉消减许多。 陆卿婵靠在车壁上睡了一路,她紧紧地裹着毯子,再度醒来时又是满身的热汗。 梦魇来得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 就好像是缠在她身上的、如影随形的恶鬼。 她心神不宁地下了马车,礼部尚书李荣的府邸瞧着并不奢华,但极为雅致。 他是太傅李岷的族弟,也是赵崇的直属上司,赵崇一闲下来就要说他的不好,有时能喋喋不休地说上半晌。 至于这人到底如何,陆卿婵也不清楚。 她原以为一到就能接住赵崇,侍从却引着她不断地向府内走去。 设宴的地方在灵香堂,因墙壁是用灵香草涂抹,故唤作灵香堂。 陆卿婵远远地就闻嗅到那股独特的香气,似是花开到荼蘼时的气息,灵香草是名贵花种,李尚书竟能以这种香草来涂抹墙壁,这种低调的暗奢真令人意想不到。 透过幕篱上的轻纱,她能清晰地瞧见小路边盛放的花朵。 每一株看似寻常的草木,都潜藏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琵琶声婉转悦耳,陆卿婵的注意却全被这些花草夺去,与尚书府相比,金碧辉煌的定远侯府简直是寒酸! 礼部尚书李荣是太后宠臣,珍奇珠宝逢年过节都是成箱成箱地府里送,连三位宰相都没他这般受信重。 更有人说,等卢相卸任后,他便是下一位宰执。 侍女引着陆卿婵走过长廊,再登上台阶就是灵香堂,她看着摇曳灯火在窗上留下的剪影,忽然有股强烈的恐惧,想要往后退。 “赵侍郎还在内间吗?”她迟疑地问道。 侍女诚惶诚恐地应道:“是的,夫人,您进去便知晓了。” 灵香堂的架构很复杂,陆卿婵走进以后,先瞧见的是一个类似于夹室的幽静外间,博古架上摆着兰花,随便一处景致都能入画。 她抿着唇,抬手挑起帘子,慢慢地向里走。 琵琶弹至尾声,曲终的声响如同裂帛,透着凄厉。 陆卿婵走进去的一刹那,所有的声响都止住了,道道锐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肆意又轻佻地打量着。 中央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成德节度使段明朔。 她看见她的丈夫毫无醉意,谦恭地为段明朔斟酒时,便明白她是为何被请到此处。 段明朔好整以暇地看向陆卿婵,手中握着的却是赵崇的折扇。 这是他苦练多日小楷写出来的字,与原本那把相比,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你们夫妻真是恩爱啊。” 段明朔摇了摇折扇,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堂中寂静,人人都能听得清楚。 “夫人能为侍郎雨中下跪,侍郎能为夫人掩饰字迹。”他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真令人生羡。” 段明朔直直地盯着她,被那双眼看久了,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陆卿婵被侍女们簇拥着走上前,门被重重地掩上,她也被逼着对上段明朔的视线,连回避都回避不得。 段明朔淡声说道:“像夫人这样有胆识、有智慧的女子,段某也未见过几位,难怪连公主都会亲重。” 说罢,他收起折扇,敲了敲桌案。 侍女将酒盅塞进陆卿婵的手里,几乎是钳制着她的手,令她握紧杯盏。 “不知段某有没有幸,能与夫人共饮一杯呢?”段明朔随意地问道。 赵崇低眉顺眼,安静地将陆卿婵的酒盅斟满。 那姿态比之阉人和哑仆还要更为谦卑。 酒水是浓郁的血色,倒映出她温婉的面容,陆卿婵不常喝酒,辨别不出这是鸩酒还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心正在往深水里面坠。 段明朔一饮而尽,眸底幽深:“夫人,快喝啊。” 为您提供大神 长湦 的《夫人再嫁》最快更新 21. 第二十一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二章 陆卿婵的容颜温婉,唯有唇色嫣红,透着几分浓艳。 此刻她的唇紧抿着,长睫低垂,像牵线的木偶般,被侍女攥着手,将酒水往喉里灌。 烈酒入口,陆卿婵最先体察到的却是苦涩。 其实这酒是葡萄制成的,醇香浓厚,还泛着回甘,是极好的酒。 但喝下去的时候,她只觉得舌根都泛着苦意,肺腑里涌起阵阵绵长的痛楚,既清晰又混沌。 恍惚之中,连灵香草的香气都被掩了下去。 陆卿婵的手指死死地扣紧掌心,才能保持勉强的清醒。 “夫人真是好酒量。”段明朔缓声说道。 他的神情阴鸷,极富侵略性,眼神里藏着的也是狼一般的野性。 陆卿婵的酒量并不好,仅饮下一盏酒,她的脸颊就泛起薄红,声音也略显沙哑:“使君谬赞。” 她没有摘下幕篱,薄薄的轻纱就垂落在脸侧。 起不到遮掩的效果,反倒将她的面容衬得更加清婉,朦胧中蕴着惊人的绮媚。 “今夜的事,夫人也会说予公主吗?”段明朔漫不经心地问道,“先前我可是送了夫人最爱的千瓣莲,夫人竟这样待我,段某心里失落得紧。” 他的语调轻佻,眸中的冷厉锐意却自始至终都未曾消弭。 “自然不会,您垂礼宴请,是卿婵的荣幸。”陆卿婵将落下的发丝撩至耳后,“先前未能答谢使君,的确是卿婵的过错。” 侍女不再钳制着她的手,却仍紧紧地贴着她站立。 赵崇紧张地看向她,陆卿婵也回看了眼赵崇,她心底既无力又觉得好笑。 这个在权贵面前卑躬屈膝的男人,竟就是她的丈夫。 竟就是她父亲亲近信重的人。 段明朔闻言一笑,也看了眼赵崇,朗声说道:“你可真是娶了位贤妻,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叫我都没了脾气。” 赵崇腆着脸应道:“使君说得是,使君说得是。” 他像是已不知何为礼仪与廉耻,全然变作权势的忠犬,摇尾吐舌。 陆卿婵冷眼看着,只觉得肺腑里烧着的热火,都被寒冰所倾覆。 她毫不怀疑,若是段明朔看上的人不是王姨娘,而是她自己,赵崇定然早早就将她送上了段明朔的床榻。 陆卿婵总觉得她的心已经够冷硬,此刻还是禁不住地觉得发寒。 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丈夫,无一不将她视作通向权势的桥梁,在他们的眼里,她自始至终都是器皿般的存在。 无论陆卿婵做得多好,有多优秀,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毕竟没人会因瓷器烧得精美,就觉得它是活的。 “夫人再陪我喝几杯吧。”段明朔打断她的思绪,“继续奏乐,换首平和的曲子来,夫人这般柔婉,若是听了破阵的乐曲,只怕是要做噩梦的吧。” 悠扬的乐声响起以后,氛围并没有缓和。 陆卿婵垂眸看向斟满的酒盅,一双点漆般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 “夫人,喝啊。”段明朔大笑两声,“刚刚还说夫人好酒量,不会才喝了一杯就不行了吧?” 赵崇也知道陆卿婵酒量不好。 他看了看陆卿婵略显苍白的面容,颤声说道:“使君说笑了,拙荆她只是在女子中显得有些酒量,哪能跟您比呀,这酒还是让仆来代饮吧。” “我在与夫人说话,你插什么嘴?”段明朔冷笑道。 赵崇冷汗涔涔,顿时不敢再搭话。 琵琶声柔和低婉,如若珠玉落在石盘上,又好像是花下鸣叫的黄鹂。 陆卿婵的手骨微动,她捏着杯盏,最终沉默良久,还是将那盏色若鲜血的酒水一饮而尽。 醉意上来后,肺腑里的痛楚减缓,继而浮起的是一种异样的快乐。 就像是撕掉旧痂时的感觉。 放纵,恣睢,失控。 陆卿婵垂着眼睫,低声说道:“如此好酒,让卿婵喝真是暴殄天物。” “怎么会呢?”段明朔愣了一瞬,洒脱地说道,“美人配美酒,天经地义!再取两坛醇酒过来!” 侍从很快便将酒取来,摆在了桌案上。 “你不能再喝了,卿婵!”赵崇压低声音说道,“这样下去,你会犯胃疾的!” 他扯着陆卿婵的袖子,头一次露出恐慌的神情。 但她恍若未闻,直接将手里的清酒饮下,一张柔美清婉的面容染上绯色后,透着惊心动魄的绮媚,叫人移不开眼。 陆卿婵的眼始终是冷的,清醒得像是未曾沾染半分酒气。 她漠然地看向赵崇,那冷淡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么早该丢弃的垃圾。 赵崇嘴唇嚅动,讷讷地放开她的衣袖,失魂落魄地低下头。 莫名的痛意堆在他的心头,像是被冷刀子绞着。 陆卿婵越喝越失控,她甚至没注意到有谁走入灵香堂中,更没有注意到段明朔和赵崇乍然改变的脸色。 她执着杯盏,正想要再喝少许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修长有力,骨节分明,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柳乂轻声问道:“喝够了吗?” 他的声音里没有情绪,但陆卿婵却猛地清醒过来。 柳乂站在她的身前,挡住无数道窥探的视线。 他的身形瘦削,像是未开刃的长剑,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段明朔顿了片刻,缓声说道:“容与,这是赵侍郎的妻子陆学士,常常陪在公主身边,你应当见过的,并不是歌女舞姬之流。” 方才拥在陆卿婵身边的侍女,都吓得紧忙退下。 可陆卿婵自己却走不了,因为柳乂并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她的腕骨被掐得泛红,那力道让她疼得直想要吸气。 “我还以为你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因此才请夫人过来的。”段明朔放下杯盏,笑着说道,“夫人爱酒,不过多饮几杯而已,你动什么气呢?” 柳乂一言不发,掰开陆卿婵的指节,将酒盅拿了过来。 她喝得太多,此刻竭力保持清醒,却还是醉意醺醺,下意识地想要将酒盅夺回。 他涵养是极好的,连滔天的怒意也能按捺住,始终保持君子的清雅端方。 但此刻幽微的暗火就如若遇到烈风,骤然烧了起来。 柳乂不顾是在众人面前,打了下陆卿婵的手心。 出奇的是,她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段明朔的目光微动,继续说道:“又不是那档子乌烟瘴气的宴席,你莫不是以为我是要动夫人吧?” “赵侍郎还在这里坐着呢。”段明朔笑着看了眼赵崇,“再说公主的人,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碰的。” 赵崇的面容僵硬,还能开口回应段明朔,视线却不住地落在陆卿婵和柳乂身上。 妻子的手腕细瘦如雪,此刻却被别的男人扣在掌心。 赵崇虽与陆卿婵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心底还是涌起阵阵的暗怒,但与此同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柳乂动动手指就能碾死他。 纵是柳乂现在握住是陆卿婵□□的足腕,他也不能做什么。 他只能去赌柳乂是真君子,表里如一,坐怀不乱。 柳乂冷声说道:“你也知道这是公主的人。” 这句话一出,赵崇绷着的身躯倏然放松下来,柳乂光风霁月,怎会觊觎旁人妻子呢? 何况,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段明朔也复又端起酒杯,浅抿了少许。 “你对公主还真是上心。”段明朔笑着说道,“连她的人也要一并护着。” 柳乂没理会他,先将陆卿婵交予跟着的侍女:“送她去外间休息。” 侍女小心地扶抱着她,接住她时才发觉这位夫人竟然这样轻,几乎不用气力就能将她抱起。 陆卿婵咳得厉害,侍女不得不寻来府医,喂她吃了些药丸,就着热茶饮下。 她的身子刚一沾到软榻,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肺腑和胃里都难受得很,像是又重重的火焰在灼烧,又像是浸在冷水里。 陆卿婵蜷缩着身子,唇边溢出破碎的低吟。 但她的痛苦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双手突然覆了上来,轻轻地替她按揉着。 那感觉太熟悉,她禁不住地往他的怀里钻。 “好疼,好难受啊……”陆卿婵呢喃着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那人将她的衣襟解开,用浸过冷水的帕子轻轻擦过她的脖颈:“方才怎么不知道难受?” 这话里蕴着兄长般的斥责,叫她既陌生又熟悉。 当肩头裸露出来的刹那,陆卿婵陡然清醒过来,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落在她脖颈上的并不是帕子,而是男人冰凉的手指。 且颈侧已然留下深红、浅红的指痕。 柳乂容色如常,轻轻地将她腰间细细的裙带抽出。 他的眼眸清澈如水,像是有蟾光在其间流淌。 柳乂的神情依然是冷静的,陆卿婵却觉察到了一种失控般的危险,她拼命地想从他的腿上挣脱,却被柳乂攥住了腰身。 这是一双很有力量感的手,能将她的挣扎余地全部剥夺,并留下属于自己的痕印。 “不要!”陆卿婵颤声说道,“容与,别这样……” 柳乂吻了吻她的颈侧,声音低哑:“现在才知道害怕吗?” 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越过礼仪的边限,几乎要将她的腰身折断。 陆卿婵的身躯不住地战栗着,一时之间,她分不清醉酒的是她还是柳乂。 她只看得到,博古架上的兰花,正在不断地、不断地往下坠落。 为您提供大神 长湦 的《夫人再嫁》最快更新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