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不禁》 1. 姑娘与獒(1) 十月的辽东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陆府早早地就将府内的地龙点起,绿泥红炉,天价的金丝煤和各类皮子一篓篓地送进了府内。 辽东城内最大的酒楼就在陆府的不远处,吃酒取暖的百姓们看着那穿着貂裘的下人们捧着过冬用的物什匆匆在陆府进出,不免咂舌。 有外来的旅人看这阵仗不免好奇问道:“这金丝煤一向珍贵,便是上京城的贵人们也用不得几块,怎的...这家人用的像是寻常煤炭一般。” 看到后来又忍不住惊叹,“那白狐裘竟像是雪精狐怪一般,真是难得一见。” “何止啊”,一旁点炉的小二讨巧的笑起来,“你看那府内的下人穿的都是轻裘,何况几篓子煤。” 小二哈了一口冷气,又搓搓手,“难为客官不知道,这是我们辽东大善人陆老爷的府邸,那些皮子和物什都是送给陆府那位小姐的。” 听到小二这么说,酒楼内的客人像是打开了话匣,你一言我一句的附和起来,说的都是辽东陆氏的泼天富贵和那位陆小姐的好命好性。 那位最开始发问的旅人裹着小二借给他的皮子缩成一团,听到众人到后来都在议论这位陆小姐的金贵,忍不住开口,“可这位姑娘归根结底也就是一个商家女,怎能吃穿用度比世家子弟还精贵。” 这话说得不客气,有些百姓已经频频瞥向语气不善的旅人,只是想到这人是外地来的,耐心解释道:“陆小姐身体孱弱,天生不足,且陆府男丁旺,但几代里只有这么一位女孩,是以金贵些。” “那也不止于此”,旅人梗着脖子,脸上一副正色,“我等读书人谨遵圣上教诲,崇俭怀民,小生从南走到北,从未见过如此奢靡讲究的女子!” “——你放的什么屁!” 那振振有词的旅人话音刚落,便有人开始叫骂,在座众人圆目怒向,就连一直都好言好语的小二也高声反驳。 “见您自称读书人,怎的开口就对一位姑娘污蔑攀爬。且不说朝廷给的军需值多少个芝麻粒,那辽东王麾下压境的几十万大军都是靠人家陆大善人泼水般的钱银才得以驻扎安稳,如若不然,关外的北蛮早就从北杀到南,还有你如今在这里说舌。” “便是如今辽东城百姓的煤炭、衣物和米面,都是陆小姐派了人一家一户的挨个送到,就连您身上这件皮毛也是陆小姐送给我们的”。 旅人被说的面色通红,又见小二嘴皮子利落的嗤道,“我们辽东不像客官家里的好地方,物资匮乏,朝廷也不看重,这些年来全城都是仰赖人家陆府。若说出息我们是没有,但要是有人想辱陆小姐名声,那也是断断不能的!” ...... 这等小争论并未引起什么风波,陆府也是一向的风平浪静,朝食刚过,陆霁宁正窝在温暖的房间里捻起一块形状精妙、颜色雪白的点心。 贴身侍奉的丫鬟橘意看着自家姑娘莹润如玉的指尖上有一簇可爱的嫣红,又觉得这手要比那些精贵的点心还要香甜几分,不免偷偷咽了咽口水。 屋内早就燃起了地龙,窗户也用最坚韧的铂纸糊上,金丝煤在屋角袅袅灼起...这般严寒的天气,丫鬟们却因着房内的温度都脱下了外裘,只穿一件加了棉绒的比甲,依旧是面色红润,额角微汗。 只有阿宁,裹着今早薛敖遣人送来的白狐裘,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室里,面色微白。 少女因着昨夜的骤雪变温而声音微哑,指尖捻着的糕点到底是没有送入口中。 “今日要将过冬的物什送到城中的百姓家”,阿宁声音温软,抽了抽鼻子,“今年格外冷,此事不容有错,最要紧的是煤炭和棉衣,橘意你要亲自去看着,万不可一些眼窄心恶的人误事。” 橘意心疼的给阿宁裹紧狐裘,摸了摸她微热的额头,“姑娘放心吧,薛世子今早本要来看姑娘的,听说了这事,担心姑娘亲自操劳,世子便着手处理此事了。” 见阿宁点头,橘意又将温度适宜的红枣姜汤捧过来,看着她小口喝下,心疼的道:“倒是姑娘,昨夜必是着凉了,现下喝碗热汤水,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喝下一口甜辣的姜汤,阿宁强打起精神,往窗外望了望,见没有人影,又略有失望的低下头。 见状橘意笑道:“姑娘不必急,小谢侯的书信每月初都会送来,这次想必是大雪封山,路不好走,是以晚了一天。” “也不知阿奴哥哥那里冷不冷,穿没穿寄给他的裘衣”,阿宁此时困意上涌,小声嘀咕,“薛敖那傻子把事情办的如何了,也不知道回我个消息。” 见小姑娘脑袋一点一点歪在一侧,橘意上前小心地把她抱去了床上,一边掖紧被角,一边在乌金炉子里加了几块金丝煤,刚要出门口却被一位身着银白锦袍的少年堵在了门口。 “阿宁呢?我把事情办妥了,她要怎么谢...”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橘意噤声打断了。 “睡了?”少年虽是神采熠熠,但还是压下声音,“怎么这时候睡觉。” 橘意把人引进屋内,小声回道:“姑娘昨晚着凉了,才吃了药睡下。” 见薛敖点头,还不住的朝着床上望去,倒是笑了笑这位辽东王世子的孩子性情。 “世子不要闹姑娘,姑娘一会就醒了”,因着阿宁与薛敖青梅竹马,自小便订下婚约,所以她并不怕这位名满辽东的小霸王,“奴婢先去看看这个月京城的信件送没送来。” 还没等薛敖回话,橘意便轻声退了出去。辽东城无人不知薛陆两家的婚约,所以便是二人现在同在一屋也不会有人敢说些什么。 薛敖被屋子里的温度热的额角生汗,在自己怀中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帕子,忽然想起来陆霁宁借给自己那条的帕子前些日子让他给了别人,一边心虚,一边又朝阿宁枕边探去,拿了她脸颊旁的帕子擦汗。 “啧...”,帕子上浸了青梨子的香味,又沾上了些阿宁鼻息间的香甜,薛敖拿在鼻尖使劲嗅了一下,偷偷揣进怀里,“小没良心的,爷帮你做事,拿你一块帕子不算过分吧。” 说完又不觉得解气,轻手轻脚的敲了一下阿宁的额头,哼道:“整日里记挂着京城里送来的信,也不知是记挂你兄长还是谢家那小子。” 薛敖看着睡得正酣的阿宁,嘴角不自觉的勾起。 若是这时有人路过,必会惊奇一向招摇的薛敖也能安静下来去守着一位姑娘。可是少年炙热下本就是酒酽日长,如今便这般的鲜活在了一间小小屋室内。 如果就这么呆下去,薛敖想了想自己会一直守着陆霁宁,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姑娘!京城来信了!” 薛敖还陷在自己的幻想里,却被屋外的喊声吓的回神,想到床上的阿宁连忙跑过去看。见小姑娘惊醒坐起,圆圆的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半天回不来神,气的把人抱在怀里朝外低吼:“闭嘴!” 橘意此时也收到消息了,刚走进院子就听到急于邀功的小丫鬟在陆霁宁屋外大喊大叫,一时间又惊又气,连忙将人轰走送去领罚。 阿宁虽是被吓了一跳,但是眼下让薛敖这么一抱也慢慢回过了神。 “你什么时候来的?事情可是办妥当了?”,阿宁拍了拍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又看向刚进门的橘意,“刚刚在闹什么?” 薛敖摸了摸鼻子还没来得回话,就见橘意一脸开心道;“姑娘,京城来信了!秋闱放榜,我家大公子高中解元了!” 阿宁将被子和薛敖一起推开,许是因着刚睡醒,这会儿面色红润,眼睛晶亮,“我就知道大哥哥可以的,这下爹爹和娘亲也要高兴坏了。” 陆家大公子陆霁云,素有小宋玉的美称。当年北蛮进犯,陆夫人于军帐内生下了陆霁云,当时也在边境守城的齐国公见到自家女儿与外孙九死一生的险象,又怜他生来艰难,还是商户之子,便将陆霁云带回了京城好生教养。 这些年来虽是一家人两地分隔,但每月都不会断了书信往来,阿宁也时常收到自家大哥哥给自己的信件和京城的小玩意儿。 现下陆霁云年纪轻轻便高中解元,不说是在上京城那种天子脚下、遍地天子门生的地方有多轰动,就是此时的辽东城也知道陆家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俊杰。 陆府因此准备大设筵席,广邀辽东的百姓赴宴,因着人手不够,橘意也跟着出去帮忙,又放心不下阿宁,只好再嘱托给薛敖。 “太好了太好了”,阿宁激动的下床,听着窗外欢欣的喧闹声,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大哥哥是天资聪颖、天道酬勤,天...” 话音未落,就见薛敖一把将自己按在了椅子上,手中拿着阿宁的鹅黄绣鞋,命令道:“天爷小祖宗,快穿鞋。” 虽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但这样亲密阿宁还是有些羞赧,“我自己来,你那分发物资的差事怎么样了?” 薛敖抱着膀子坐在阿宁的对面,一脸倨傲,“小爷出马,那还用说。” 阿宁嗤了他一下,又笑意盈盈的抱拳感激,薛敖看着她这副娇憨可爱的样子倒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只觉得一起长大的小姑娘什么时候长的这般...招人。 还未来得及多想,橘意又掀开帘子走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封了红漆的信封,“姑娘,这是京城谢候府上送过来的。” 阿宁连忙接过,小心的打开,便见纸上字迹刚劲有力、俊逸笔挺。 ——书呈阿宁妆次: 见字如晤。 秋寒料峭,顺祝绥安。 月前获手书,反复读之,至为欣慰,然日前公事有碍,迟复为歉。上京桂子十里,绵延扑鼻,又念阿宁奇之喜之,随书赠桂一枝,未知可否笑纳。执笔之时,思及总角年岁日日相伴,吾心甚念,今辄书信一纸,与阿宁同慰。 书不尽意,余言后续,愿善自珍重,以待来日。 谢慈生谨书。 书信读完,阿宁小心的将信纸折起,拿起信封,将底部的一朵淡黄色小花倒在手心中。 花朵细小但甜香四溢,因着一路上周转不易,花瓣已经微枯发干。但阿宁还是找了一个精妙的小瓶子,将桂花插上,放到窗边好生浇养。 薛敖看着阿宁这副惬意欢欣的样子不免有些吃味,轻嗤道:“谢缨那厮遥遥千里就送你一枝破花?上京城什么好东西没有,陆霁宁你可真出息。” 阿宁翻了他个白眼,大声反驳,“阿奴哥哥送我的东西多了去了,前年送我的小白驹不知道被谁眼馋了好久,还有大前年的灵芝,也不知是进了谁肚子里去了!。” 薛敖素来横冲直撞,言语之间将人揍得半死的情况也不少见。只是每每对上阿宁那双瞪圆了的双眼,却只能将冲天的恶气默默咽回肚子。 莽撞的少年一时之间被阿宁怼的脖子通红,想到幼时三人常在一处的时候,阿宁就只知道围着谢缨转,愈发的生气,气鼓鼓的坐到一旁不说话。 明明就是他们二人自小有婚约,明明就是他陪阿宁的时间更长... “好啦,别生气了,我也是一时情急,请你吃核桃糕好不好。” 阿宁看着意气风发的小世子被自己气成这样,有些过意不去,讨好的拽了拽他的衣袖,“薛子易,别生气啦。” 听着小姑娘拉长绵软的撒娇声,薛敖心下受用面上却不显,轻咳了一声,“你大哥哥高中,你得请我吃会仙楼。” 会仙楼便是辽东城最大的酒楼,也是早上因着阿宁引起争执的那家酒楼。 “好好好,你想吃什么都可以。” 2. 姑娘与獒(2) 知道阿宁要与薛敖外出用饭,陆父陆母倒是不担心阿宁的安危,只是一个劲儿的嘱咐薛敖切莫冲动,不要与人动手云云。 皆因年初的时候二人出城游玩,正巧赶上一位从上京来的世家子弟,那人不认识辽东城赫赫有名的霸王薛敖,又见阿宁容貌姝丽便色心大起,勒令手下抢人,于是薛敖二话不说便抽断了他一条腿。 后来才知道那是丞相家的小公子,来这里探亲,谁知还未进城便又被仆从连夜送回了上京,丞相见状大怒,写折子上报欲要严惩薛敖。可辽东王本就不好惹,又掌管数十万边境大军,于是圣上便各打五十大板,都让居家思过才算翻篇。 只是辽东王因着薛敖私自带着阿宁跑出去,险些将小姑娘吓病,操起鞭子狠狠抽了薛敖一通。是以陆父陆母才这般殷切的嘱托他别出去打架,免得又受皮肉之苦。 薛敖听的尴尬,又闻阿宁在背后小声的笑,摸了摸鼻子讨饶的发誓自己一定不打架,这才被二老放出去吃饭。 甫一出府,便见不远的街角处有一队长龙,定睛看原来是陆府设的粥铺,锅内的米粥熬的稠稠的,里面还有肉糜与山参,排队的百姓人人有份,嘴里都在说着恭喜大公子高中,陆大善人心好一类的话。 见阿宁与薛敖走过来,众人都开心的朝阿宁打招呼。 阿宁面善嘴甜没有架子,又素来帮衬城中百姓,所以在百姓口中的声评中一向很好。 只是嘴角的笑意却在走进会仙楼的瞬间荡然无存。 “真是笑话,这帕子是顶好的吴越软绸,便是整个辽东城也没有几方,你还敢说这是你的!” 围观众人见是薛敖,纷纷让开一块空地,谁都不敢碰到那小霸王护着的阿宁。 只见地上正跪坐着一位美丽可怜的女子,女子轻轻啜泣,看着可怜极了。而那气焰高涨言辞犀利的女子正是一向与阿宁不对付的太守家嫡孙女,郭菱。 阿宁皱了皱眉,看见郭菱手上那方粉色的帕子顿时看向了薛敖。 薛敖:!!! 郭菱没有看到薛敖阿宁,还在逼问地上哭泣的女子,“你不要以为你是大伯的女儿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说清楚这到底是谁的东西!” “是我的。” 一语惊四座,地上女子和郭菱纷纷抬头看向出言的薛敖,便连围观众人也忍不住小声讨论起来。 谁不知道辽东王世子不近女色,只与陆氏女青梅竹马,另眼相待。现如今怎么会送这么私人的东西给一位妙龄的女子,让人不禁偷偷打量起一旁神色淡淡的阿宁。 郭菱一看是薛敖,欢喜道:“薛世子,您也来了。” 郭菱心悦薛敖,便又是辽东城百姓心知肚明的另一件事。 薛敖虽然在辽东城混不吝的出名,但是少年意气本就是苦楚凡世的酣畅甘霖。 辽东王府曾为王妃办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生辰宴,彼时的薛敖冷着一张欺霜赛雪般的俊脸立在宾客中间。 少年背直腰细,生得神清骨秀,一双眸子湛然生光,流转间有出云破日的凌云意气。再定睛一看,那通身的气度隐隐透着股天之骄子的暴躁与矜贵,叫人看着他银锻獒袍上绣着的那只凶狠傲慢的神獒,分心恍神。 只此一眼,便叫数不尽的少女无视他的赫赫恶名,芳心暗许。 听说最开始与辽东王有婚约的是郭知府家,只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又与陆家定下了婚约。 客栈人不敢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几位当事人,略有所思。 薛敖穿惯了一身银白锦袍,胸口上是神獒一只尖锐高厥的爪子。少年五官俊朗,鲜衣怒马,传闻十岁时便徒手打死獒王,素来骄横霸道,是辽东王头疼不已的逆子。 郭菱不在意薛敖的无视,她瞧见一侧的阿宁,眼波一转,“若是薛世子赠给我大姐姐的,那我便不追究了。” 虽然此时嫉妒的发狂,但是本着多年来与阿宁的别苗头的习惯,郭菱语气挑衅,“忘记给陆妹妹介绍了,这是我大伯的遗女,前些日子刚找回家。” “说起来”,郭菱见阿宁不语,愈发的怪声怪气,“若不是大伯当年战死沙场,大姐姐遗落在外,这薛家的婚约本该是我们郭府的啊。”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薛敖大声斥她胡说八道。 阿宁看了不怀好意的郭菱一眼,然后弯了弯眼睛,笑出来嘴角的两颗小梨涡,顿时四周一片安静。 陆霁宁是辽东城最好看的小姑娘,天生澄澈,肤映流霞。 不止是薛敖这么认为,便是郭菱这种自恃美貌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阿宁生来一副灵动讨喜的好模样。幼时薛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梗着脖子说自己姓陆,是这位阿宁妹妹的亲兄长,被辽东王抽了许多次也不改口。 只是后来阿宁身子孱弱,渐渐地少有外出,又被有心人传她是个活不久的病秧子,便愈发的不喜露于人前。 现下这一笑,辽东城的人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薛小霸王心甘情愿的守着这位病歪歪的商户女,这也实在是...太招人疼了些。 “郭小姐张口闭口的都是婚约,莫非是恨嫁了不成”,阿宁人长的甜,嗓子也是一贯的绵软。 闻言郭菱气的脖子通红,指着阿宁喊道:“你胡说些什么!” 薛敖见不得人对阿宁颐指气使,淡淡一瞥,就叫郭菱惊恐难过的慌了神。 阿宁并不理睬,只是朝着围观众人行礼,声音清脆,“日前兄长高中解元,家中长辈特此备宴,还望各位莅临小酌,薄酒无味,万望添香。” 这话说得舒服,闻言众人连连称叹陆氏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少年英才,又允下定去捧场,适才散了。 阿宁转头直接上了二楼雅间,薛敖无视一旁的郭氏姐妹,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上。 郭菱被心上人这般对待,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眼珠一转也拉着地上的女子跟了上去。 薛敖看着在同一桌端坐的郭菱二人,没好气的说道:“你来这干什么?还不快走!” 郭菱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阿宁,挂上一副笑脸,“阿宁妹妹财大气粗,想必不会在意我这口吃食。” 阿宁端起面前酒杯,看了她一眼,满脸疑惑,“你是谁?我跟你很熟吗?” 郭菱没想到阿宁这般回话,被堵的一梗。薛敖暗暗发笑,又看见阿宁要吃冷酒,连忙制止,“这般冷的天吃什么冷酒,热一下再吃。” “我跟你又很熟吗?” “...”薛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知道小姑娘还没消气,只是到底喊来小二将酒热了适才作罢。 一旁泪痕未干的女子忽然柔声向薛敖道谢:“小女子郭茵。那日多谢世子路见不平仗义相救,这方手帕是那日世子赠...借与小女子的,现下还给世子罢。” 薛敖那日丢下帕子的时候并未看苦主长的什么样子,现下看到一个哭唧唧的姑娘,一句“你谁”险些脱口而出,又看到那方帕子时想起自己当日丢下帕子时口吐狂言—— “这般娘们唧唧的东西亏得谢缨那厮大老远的送殷勤,给你罢。” 不说那手帕还好,一说那手帕阿宁更生气,那吴越软绸是谢缨派人送过来的,阿宁裁了帕子不舍得用,被薛敖死缠烂打的借走了,可她没想到会被这人送给其他的女子。 薛敖接过帕子,小心的递给阿宁,却见阿宁冷着一张雪似的脸蛋,语气冰凉,“我问你,你送给别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姑娘看了一眼那郭氏长女,见人如此的楚楚可怜,愈发忿忿,“你可知这是阿奴哥哥送给我的东西?” 闻言薛敖一股火气从脚底烧到头顶。 谢缨,又是谢缨!从小在阿宁那里他便在谢缨之后,现在几人五年未见,他还是要位居那人之后,明明与她有婚约的是自己,明明陪着她更久的是自己... ——陆霁宁,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薛敖猛地站起,带倒了身前的东西,茶盏掉落在地摔成碎片,有一片割破了罗袜,划伤了阿宁的脚踝,汨汨的流出血来。 阿宁缩了缩脚,见到薛敖拿着手帕拂袖而去,到底是没说什么。 如此一来,满桌的饭菜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阿宁低下头,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委屈的在心里骂他。 薛敖,大傻子...... “听闻那陆大善人的儿子中了解元?就是一出生便被带到上京的那个?” “可不是吗,人家陆老爷还要设宴款待全城百姓呢。” “这可真是光宗耀祖了,以后陆家可了不得啊。” 隔壁房间传来吵闹的谈论声,阿宁知道这几日城中都在说自家大哥哥高中解元的事,还忿忿地想,等她大哥哥回家,定求他好好收拾薛敖那傻子一通。 “之前你们都说人家陆小姐一个商户女配不上薛世子,这下可好了,人家亲兄长马上要成天子门生,这陆小姐不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了吗。” 一墙之外熙熙攘攘,这边的几位姑娘面面相觑,也分明听到有人在制止这说出阿宁与薛敖之事的醉汉。 辽东城谁不知道那位作上天的薛霸王,偏偏见不得人说陆家女一句。 却有一人酒上了头,迷离着一双不太机敏的双眼,轻嗤道:“再如何也相差甚远,区区商户女想攀上天潢贵胄,就凭她一方首富吗?” 声音越来越大,阿宁眼神冰冷,倒是没想到有人这般无礼地议论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家。 郭菱听到这话更是幸灾乐祸地默默赞同,薛敖那般家世容貌,根本就不是陆霁宁一个小丫头可以高攀的。 那些人像是喝多了,推杯换盏间还在高声阔谈。 “刘兄这话说的不对,谁不知道那陆小姐是我们辽东最好看的姑娘,就凭那般容貌,做个皇子妃也绰绰有余了。” 这位刘兄昏了头,狎笑道:“只是姑娘身体不好,病秧子一般的,在床上也不知...” 阿宁早已气的眼角发红,捏紧了手中的帕子站起来。 就连本在幸灾乐祸的郭菱也觉得这起子男人的言论太过于轻浮无礼,拍了拍阿宁轻颤的肩膀,正要喊人去堵了那起子货色的臭嘴,就听到原本的哄笑声变成了尖锐的惊叫。 “啊!快来人!杀人了!” 3. 姑娘与獒(3) “薛世子放过我们吧,我们是口无遮拦,求您放过我们吧!” 阿宁听到隔壁的求救和打斗声,连忙跑过去看,却见一群人跪在满是饭菜和碎片的地上磕头求饶,而薛敖正逮住一个满脸血污的醉汉发了疯般的打。 “敢辱她,我宰了你!” 少年白袍染血,眼角发红,好似莲白山上那头气势磅礴的神獒,终年的积雪融化结冰,呼啸着要人性命。 “世子求您别打了,小的们真的知道错了,再打就真出人命了!” 一时间整个房间都充斥着闷哼和求饶声。薛敖是十岁就能赤手空拳打死獒王的人,数拳下去,那人早已被打的昏死,但没有人敢拦这时候发怒的薛敖。 八仙桌上的几位早就被暴怒的薛敖吓破了胆子,手脚慌乱的跪趴在地讨饶,又瞥见一旁俏生生站着的阿宁,不顾小姑娘发白般的脸色,爬了过来。 “陆姑娘!陆姑娘求求您大人有大量,让世子收手吧,小人们真的知错了...” 阿宁身子弱,见此情形又怒又惊有些气息不足,可又冷着一双眼想看清到底是谁这般作践她,见到有人涕泗横流的过来恳求,也生不出什么怜悯心思。 见阿宁不为所动,这人想了想身后快要被打死的同窗,咬了咬牙想要抓住阿宁的裙摆恳求,只是在阿宁躲闪间看到了她脚踝白袜上刺目的鲜红,心神一转。 “薛世子!世子您别打了,陆姑娘受伤了!” 耳边的捶打与闷哼声乍停,薛敖踢开身前挡路的人,几步迈到阿宁身前。 薛敖抿紧了嘴,一双泛红的双眼上下扫视着阿宁。 “我没...” 阿宁话音未落,就见刚刚那个大喊大叫引来薛敖的男子仰着一张肿胀的脸,讨好道:“是脚。世子,是脚。” 薛敖一脚踢开那人,蹲下身想掀开阿宁的裙摆,又顾及周遭迟迟不敢动作。 看着那颗俯下的毛绒绒的脑袋,阿宁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我没事,薛子易,什么事都没有。” 阿宁避开了薛敖意图拨弄的双手,双手轻轻搭在薛敖的肩上,“你先起来。” 然后辽东城的百姓就看到平日里怼天怼地的霸王红着一双眼,像只幼犬一样仰视娇弱的姑娘。 ——如斯恐怖! 薛敖咬着牙环顾四周,“谁干的?我干他爹!” 陆霁宁:“......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此处的闹剧奋奋扬扬,倒是没人注意到三楼的天字阁今日竟迎了客。 会仙楼作为辽东最好的酒楼,自是有其独到之处。便是说三楼那几间雅居,一年开不了几次,迎来的客人非富即贵,可今日这推门而出的却是几个生面孔。 “早闻辽东王世子少年英才,十岁便可徒手打死獒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为首的那人头顶玉冠,腰佩紫绶,一张脸极其俊朗出挑,生来招摇的桃花眼盛了盏多情的秋水,一眼望去竟是通身的矜贵风流。 而落后他半步的那位公子也穿了一身与薛敖相似的银白锦袍,却又因着脸上的倦色与浮肿显得有些萎靡之气,倒是东施效颦起来。 东施公子瞥了一眼薛敖,望见一侧的阿宁精神一振,语气奇怪道:“七爷说的是,薛世子别说打狗,就是打人也顺手的很,毫不费力呢。” 一地被顺手的人:......这是哪来的二臂? 那人被紫衣公子扫了一眼,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曲了曲左腿,愤愤闭嘴。 阿宁越看这人越眼熟,又看他乖张的神色和下意识揉胸口的动作,忽然想起来这位东施是谁。 ——不正是年前在辽东城门处,嘴贱调戏她然后被薛敖抽回上京的丞相家公子嘛! 未等阿宁说些什么,只听到薛敖的大嗓门在耳边乍起。 “秦西去!你这孙子还敢来辽东!” “...” 三楼的两人好像被薛敖的气势震住,半响没言语,只是几息之间,那秦西去发出一声气势恢宏的悲鸣。 “老子他娘的叫秦东来!” 这位东西公子便是年初之时被薛敖抽断了一条腿的倒霉子。 秦东来一见到薛敖就腿疼。 他是丞相府的幺儿,又是家中父母老年得子,平日里有争气的大哥走仕途,自己只需做一个闲散的富家子弟吃喝玩乐赏花逗鸟便是乐极。只是没想到在天子脚下尚且能称的上一句横着走,可还没进到辽东的城门却被人打折了腿。 打人那厮生的俊俏又精神,一条发光的鞭子挥的虎虎生威,只消一下,尊贵的丞相幼子就被抽回了上京。 然而,伤势未愈之时他又被陛下斥责顽劣,被素来疼爱自己的兄长罚抄书跪祠堂,禁足了好一段时间才被放出来。 秦东来越想越气,想自己京城一霸竟混的如此地步,此次偷跑出来也是想着要来这败北之地一雪前耻! 然满腔的热血都在看到身量明显变高的薛敖时烟消云散,尤其是他腰间挂着的那根鞭子,漂亮至极却恐怖非凡。 薛敖压根没精力关注这位曾经的鞭下客。 他满心满眼都是阿宁脚踝上的血迹,根本就无心管他的东西南北,随口啊啊应了两下就拽着阿宁往外走。 若不是他爹娘整日扯着他耳朵说什么男女大防,现下早就把陆霁宁扛起来打道回府。 头发都炸起来的小世子拉着自家青梅路过一干人等。 辽东百姓熟悉这位的行事,纷纷让开了路,客栈老板熟稔记下今日损坏的物件,等着去王府里讨账。倒是一地被打成猪头的人庆幸的叹了口粗气,只忿忿的看着适才那个祸从口出的祸根,想着险些一起被这蠢货害死。 阿宁被横冲直撞的薛敖拽了个趔趄,脚上的小伤口本没什么感觉,倒是自己险些被这人搞得脱臼。 “等等,我没..你慢点,薛子易!” 薛敖回过头看着阿宁细细的喘气,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隆冬的日子里竟是一额头的汗。 阿宁面无表情的朝他伸手,就见那不可一世的小世子睁着一双圆圆亮亮的眼睛,慢慢从衣襟处拉出了一方粉色的帕子。 秦东来:!!! 我嘞个娘差点没抽死我的憨货竟然喜欢这等女郎之物! 阿宁接过帕子,明明薛敖还是那般神奇十足的傲慢模样,可她莫名从这人身上看出来了一股子被抛弃的沮丧感。 绵软的质感轻轻擦过额角,薛敖盯着给自己擦汗擦的仔细的阿宁,觉得现下这份温软舒适直接熨帖进了人心眼里。 客栈众人看到一对小儿女的举动并未觉得哪里不妥。 辽东本就民风彪悍,且二人身上有婚约,见此情形只会在心里偷偷嘲笑——辽东王家的小世子看着就一副不值钱的熊样。 阿宁折回手帕,回头看向满地狼藉,正巧撞进了秦东来身旁那位紫衣男子意味不明的目光里。 秦东来家世显赫,一向嚣张跋扈,可却对这男子毕恭毕敬。阿宁心下注意,神色如常的对那人屈膝一礼。 “姑娘不必多礼,日后小生还要去陆府拜访。”那男子温润一笑便拂袖而去,见状阿宁也不再对此人多言。 “今日之事皆因误会,薛世子是为仗义执言,几位公子若不嫌弃,还请移步陆府,诸位的要求,陆府必会满足。” 话毕,阿宁拉着薛敖离开会仙楼,那几位受伤的男子面面相觑。想着陆霁宁说那霸王‘仗义执言’,咽了咽口水,到底是没脸再去陆府寻什么好笑的公道,灰头土脸的回家找娘。 马车上,薛敖捏着阿宁受伤的脚踝,动作轻慢的掀起罗袜,看见那道冒着些红肉的口子时,手都抖了起来。 阿宁用力抽了抽脚,没收回来,笑道:“抖什么?就这个本事还能挥的起来你那一百斤重的鞭子吗?” 薛敖不说话,只是敲了敲门沿,小厮便心领神会的将车驾去了医馆。 阿宁见这人不说话,心知他是愧疚,又不忍这憨货闷闷不乐,转念一想,从袖中掏出方才给薛敖擦汗的粉色方帕。 “你话还没说清楚,为什么把阿奴哥哥的东西送给了别人?” 闻言薛敖直接蹦了起来,一颗铁头撞得车顶发出闷响,但他顾不得自己的脑袋,愤声发问,“为什么不可以?谢缨的东西就这般金贵吗?!也值得你三番五次的追问!” 阿宁被吼的愣了一下,呼吸急促,身体不可抑制的发慌,下意识的就想安抚心口。 只是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就见那本是站着发火的小世子弯下腰,红着一双眼给自己顺气,一边拍一边嘟囔:“摸摸吓不着,拍拍魂上身。” 阿宁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的看着给自己认真顺气的薛敖,心跳恢复正常,可脑子里却想起了一桩往事。 这是小时候薛敖常对她做的事。 因着阿宁身子弱,一点小事就能吓得她失神生病,故而陆府上下都是小心娇养着。但是再怎么仔细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 有一次薛敖亲眼看见阿宁被吓得小脸发白,也不知还是七岁的小童是怎么想的,隔天就自己一个人拜了宝华寺,爬了足足六百阶,给阿宁求了平安符,还与那老方丈学了这么一个安抚的招魂法子。 可能老方丈也没想到,如此普通的一个逗娃娃的民间法子,却对阿宁有着不小的作用。后来每次意外受到惊吓时,薛敖便是如此,将小姑娘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心口,奶声奶气的招魂。 从他的七岁到十七岁,怀中总是坐着一个乖巧的小姑娘;从她的五岁到十五岁,身后怀抱和那双安抚的手总是一成不变的干燥而温暖。 阿宁鬼使神差的抓住薛敖的手,见那人抬起头,不满道:“干嘛?又要给我讲男女大防,陆霁宁我是在...” “没有怪你”,阿宁打断薛敖,“只是想让你别不出声,闷闷不乐的。” 薛敖微怔,目不转睛的盯着阿宁漂亮的眉眼,只觉得手上被攥住的那一块热得不成样子。 “阿奴哥哥送给我的东西是不远万里的心意,除了我,没人能随意处置”,阿宁认真的注视薛敖,语气轻缓,“而你,是我近在咫尺的、很重要的...私属。” 最后两个字阿宁说的很小声,薛敖并未听清,只是紧接着又听阿宁细声同他说话。 “因为你很重要,所以会恼恨你送东西给旁人,因为觉得你在被抢走,所以会想要你在亲人之外只在乎我。这是我的私欲与错处。不过——” 阿宁忽然笑了一下,她看清了薛敖眼底如海动般的震动荡漾,一字一句道:“薛子易,我不会改的。” 4. 十三雪渠 早冬的寒风裹挟着淡淡梅香呼啸吹过,一片银装素裹之上是明媚和煦的日光。 橘意打正厅过来,在小堂屋里脱下外袄,将手脚在乌金炉边烤的没有一丝凉气才掀开门帘,笑着向阿宁走过去。 “这般冷的天气,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橘意将阿宁的一双脚捧在怀里,心疼的揉了揉她细弱的脚踝,“还好有苍鹭山神医早年间留下来的玉腻膏,否则姑娘留下疤可怎么好。” 阿宁放下手中的书册,坐直了身体,正色道:“这话以后可不能在薛敖面前说起,要不然那傻子又要急得跟个什么似的。” 见阿宁煞有其是的样子,橘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口吻打趣,“好好好,知道我们家姑娘最是在意薛世子了,奴婢一定谨言慎行。” 闻言阿宁一下子收回脚,脸上有微不可见的醺红,“你!你胡说些什么!” 橘意知道小姑娘是害羞了,暗恼自己口无遮拦,连忙将阿宁半搂在怀里,“是奴婢妄言了,姑娘别急,姑娘可是要下床看看府中庆宴操办的如何了?” 阿宁点点头,过了一会状若不经意间的问道:“薛敖今日可有传话过来?” 自打上次会仙楼一别,阿宁回家便生了风寒,躺在床上享受着父母关爱之时听她娘说,薛敖又被辽东王抽了一顿,这次还将他送进了军营里操练,想来没有个把月是出不来了。 只是阿宁这段时日虽没见到他,却在薛敖进营的前一天收到了两大车的粉色绸缎,还附带一张狂狷的草书。 ——随便用,我薛家才不缺这几匹东西。 现下那些绸缎还堆在阿宁的小库房里吹着寒风,不知如何处置。 橘意细细擦着阿宁雪白绵软的手指,摇头道;“想是操练还没结束,不过也将近一个月,应该是快了。” 阿宁柳眉微蹙,心想辽东王此次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怎么罚的这般狠。 橘意伺候着阿宁穿上了一件杏白色的穿花云缎裙,腰间束着根朱红濯珠缎带,又在外面加上了一件大红蒲纹狐皮大氅,见小巧嫩白的下巴边是一圈毛绒绒的狐毛,显得人格外娇憨可爱,这才罢手。 橘意看着自家姑娘这般打扮,满意道:“这还是年初时世子在莲白山上打到的狐狸,皮子做了几个月余才出样,姑娘穿上真是好看。” 阿宁接下攒金的小手炉拢在手中,点头附和,“是块上好的皮子。”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的朝主屋走去,一路上见到的陆府中人行色匆匆又不乏喜气,叫人也跟着心情舒朗起来。 甫一走进主屋,就见本来端坐着的陆老爷笑意盈盈的迎了过来。 陆老爷生的丰神俊朗,看着爱女笑眯眯的问道:“阿宁今日感觉怎么样?看着气色倒是不错。” 阿宁添了杯茶递给陆老爷,走到身后,亲昵的给自家爹爹捏肩,“这几日累得爹娘担心了,是女儿的不是。” “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把这辽东城的天掀了也无事。” 听到一向知礼的父亲如此说道,阿宁见怪不怪的嘟囔,“又是这样,早晚要被您宠坏。” 陆老爷拍了拍爱女的手,语气认真,“我家闺女生来便不容易,这都是我和你娘的错,所以爹爹希望我的明珠可以再肆意一点,做这辽东城最任性的小姑娘。” 阿宁还像幼时那样伏在父亲的膝头,“您说得不对,阿宁有全天下最好最好的爹娘。” 陆老爷听到小姑娘温弱的撒娇,心中酸软,摸了摸阿宁乌黑柔顺的头发,温声应是。 这里一派父女和睦温馨,几十里外的莲白山演武场上却是另一番惊霜风雪的景象。 身着银甲的少年额角晶亮,白羽银冠高高束着一头乌发,许是这段时日都在操练的缘故,肤色没有之前那般白皙,但却显得人更锐利起来。 他站在演武堂的中心,周围都是穿着辽东军服的兵卒,在正对面站着一位高大强壮的赤膊男人,双目充血,一副癫狂之相。 薛敖手里握着一根长达十余尺的淬银长鞭,鞭尾倒刺横生,那尖利的倒刺却是漂亮至极,绕着鞭身开成一枝凛凛怒然的垂丝雪渠,看着十分的耀眼惑人。 周围都是看着薛敖长大的将士们,眼下看到场上你生我死的架势,纳闷道:“古叔,世子这又是犯什么事了,身上旧伤未愈,一条腿还瘸着呢,怎么就被王爷给弄来‘斗鬼’了。” ‘斗鬼’是辽东军营一种特殊的训军法子,就是将将士派去与十恶不赦的恶贼或北蛮决斗,期间遑论生死,活者为胜。因着这种方式过于危险,故而只在官阶比较高的将领中盛行。 那被叫古叔的人是辽东王薛启的副将,闻言摇头,吐掉了嘴里的半根狗尾巴草,骂道:“这鬼天气,可真他娘的冷。” “乖乖,还能是因为什么,老子打小子,这不天经地义的吗!”古叔一脸的不以为意,“再说斗鬼又怎样,咱们世子又不可能输。” 问话的小兵听古叔说的理所当然,觉得很有道理,便闭上嘴盯着薛敖手里那根威名赫赫的第一神兵——十三雪渠鞭。 赤膊男子忽然大笑起来,随即死死地盯着对面的薛敖,操着一口不太熟悉的汉语问道:“你就是薛启的崽子?看着可比你爹细皮嫩肉多了。” 他笑得极其张狂,完全没有阶下囚的半点落魄,直到笑的薛敖一张俊脸都变黑了才停下来,“也好,让我看看你这名满关外的薛家小子是怎样的沽名钓誉、名不副实。” 薛敖:腿更疼了,他会的词儿比我还多。 薛敖回头求助般看向众将士,目光里写满了帮我怼这外族孙子。可怜辽东军大多都是出身贫苦人家的男娃,没读过那般金贵的书,但围观的几百号辽东军本着不给自家小主子丢脸的原则,恶狠狠地憋了参差不齐的一句大吼——“俺、俺也觉得!” 赤膊男子:... 骄傲的少年屹立在日光之下,眼神明亮,点点清雪落在垂下的长睫上,不过几息便融化成了眉眼间的潋滟热烈。他嘴角噙着志在必得的笑意,手腕一翻,十三雪渠抽在空气中发出尖锐的鸣叫声。 赤膊男子压根移不开落在鞭子上的眼睛,目光痴迷——这就是天下第一神兵,十三雪渠。 莲白山在四国境内总是充满了神秘的气息,传闻前朝的皇陵便是修在了这一片的山脉之中,而莲白山被奉为神山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物华天宝,更是传闻这里有一株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作长生不老之药引的雪渠花。 苦寒之地多獒犬,这是辽东的庇佑神,也是神花雪渠的守护者。传闻薛敖手中这根鞭子就是由历代獒王的脊脉所化。十三雪渠,前十节点到为止,后三尾弑神杀魔。 薛敖从未在战场之外用出十三雪渠那遍布倒刺的后三尾,因为从得到这根鞭子时他便被告知此兵器的可怖之处。 赤膊男子丝毫不掩眼中的贪婪,眸中射出几道不怀好意的凶光,“原来杀我无数将士的兵器长的这副样子,真是令人..目眩神迷,可薛启的小崽子,若没有它,你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激将法!赤裸裸的激将法! 辽东将士想着自己都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北蛮的诡计,世子也必定不会中计... “好!” 薛敖一掌轰出掌中的鞭子,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将地面砸了一个大坑,震起纷纷的黄沙。 “小爷就不用十三跟你比划比划”,少年脸上又露出那种混不吝的笑容,齐整的牙齿白的晃人,“叫你知道,不是你那撇脚的激将法管用,是我薛敖,想怎么揍你就怎么揍你。” 听闻此言,赤膊男子脸色一沉,嗤道:“狂妄小儿!薛启杀我兄弟,今天就用他儿子的血来祭我族人的亡灵!” 话音未落,一道雄厚狂混的掌风朝着薛敖的命门袭来,薛敖腾空跃起,拖着不便动作的腿险险避过,就见他刚才身后的木杖板被一掌轰碎。他蓦地旋身,周边飘雪全无,第二道凌厉诡异的掌风自上贯下的呼啸而来,罡风鼓动,气流喷涌,这一掌的威力竟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薛敖内力流转,陡然转向猛地接下这一掌,辽东的将士们分明听到了骨骼断裂的清脆声,一丝断发顺着不知何时变大的冬风从薛敖的眼前吹往雪山。 “除了我哥哥,你是第一个接下这两掌的人,你叫薛敖?” 薛敖揉了揉酸疼的右臂,眼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求战之意,“赢得了我再喊小爷名号。” “我叫坎夷那,我这第三掌在整个坎儿部落都未尝败绩”,男子嘴角溢出血沫,但他顾不得擦拭也顾不得胸口处被震断的肋骨,只是直直的看向对面骄傲轻狂的小少年,“你可敢接?” 一旁的布守使山顶上,两匹黄骠马打着响鼻踩在积雪上,若是眼尖的必定能看出来这两匹黄骠乃是西域进贡的良驹,为大燕朝皇家御马。 那日会仙楼中与秦东来一起的紫衣男子就在此处,只不过这次他身边的陪同却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剑客。 “阿岐,你说这薛敖能赢吗?”,紫衣男子在此看了良久,因着眼神不好眯起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向山下。 被唤“阿岐”的剑客是苍南剑派的传人沈要歧,素有‘腰下剑’的美称。 沈要岐手中不离佩剑,未加思索便道:“坎夷那是坎儿部落的第一勇士,便是辽东王捉他时也险些落了个两败俱伤,而这位薛世子年纪轻轻,又将手中神兵弃于一旁...” “所以你的意思是,薛敖必输无疑? 沉稳持重的剑客白了他一眼,手指温柔的摩挲着腰间剑鞘,“南候缨,北王敖,你以为这是白叫的吗?” 他打马离开,只有古井无波的声音在山顶响起。 “他只要不用脑,单手都能赢。” ... “磨磨唧唧的真他娘烦死了!” 薛敖懒得听他废话,小腿骤然发力如雪豹一般冲向负隅顽抗的猎物,坎夷那早已做好了第三掌的蓄力,只见他脖子爆红,眼眶充血,铺天盖地一般朝薛敖轰出这最后一掌。 其势之磅礴凶险,飞雪走沙皆肝肠寸断,便是叫古叔这等老将都大惊失色,只在身后急急喊了一句,“世子小心!” 薛敖双手化拳,元力涌动,他并不像之前那样对坎夷那的掌势有所躲避,只是双眼发光的直直朝那一掌迎过去。 “砰!” 一圈飞雪被看不见的气流振荡泛开,地面尘土飞扬,周围将士急急大喊世子,有人连忙将火棘木杖打开,朝着斗场中心奔过去。 “咳咳...呛死老子了。” 薛敖站在场中,歪着身子大喊:“快来扶我一把,脚疼。” 古叔一把将薛敖背在身后,抬脚跨过地上抽搐不止的坎夷那,嗤道:“什么玩意儿,也敢跟我们世子比比划划。” “就是就是,古叔我饿死了啊。” 5. 寿辰(1) 薛敖被辽东王解了禁罚那日,他给阿宁传了口信,说是等他回来便要与阿宁一同去看他母亲辽东王妃。 五日后便是辽东王妃的生辰筵席,这里的百姓或许不知辽东王薛启贵庚几何,但是一定都知道每年的冬月初八便是辽东王妃的生辰,因为这日的王府是一年之中最为热闹欢庆的时候。 前几日陆家庆贺长子高中解元的筵席办的极有体面,辽东王妃带着城中贵妇闺秀一同前来捧场,有那好信的问薛世子怎的这时候不来陪着陆小姐一起张罗,却见辽东王妃一把将阿宁搂在怀里,亲亲热热的回应。 “别说我那傻儿子不好意思来陆府,便是我都担忧看见像阿宁这样可爱柔善的小仙女,谁能不想把她带回家呢?” 辽东王妃在满堂宾客中揽住面色微红的阿宁,“就是我家敖儿傻人有傻福,这般好的小姑娘,哪里就便宜我那傻儿子了。” 阿宁羞赫难当,在一干咬牙切齿的辽东女儿中乖的让人心软。 辽东王妃看着阿宁长大,心下喜欢的不行,认真地给小姑娘拢了拢斗篷,轻声道:“阿宁这几日好好休息,万不能受了风寒,岑姨等着生辰那日阿宁来看看我呢。” ...... 冬寒料峭,这时候的辽东已然是冷极,但是阿宁知道,最寒冷的还在后面等着。 今日是辽东王妃的寿辰之日,阿宁被橘意从被窝里哄起来的时候眼睛还没睁开,由着一群小丫鬟给她梳妆打扮,等到终于清醒些许,就见不甚清晰的黄镜中照出一位雪肤花貌的小娘子。 阿宁身上还是披着那件薛敖打来皮子裁成的大红蒲纹狐皮大氅,只是因着天气冷,里面穿了一件加了绒芯的撒金石榴裙,头顶坠了一支描雪兔的云脚珍珠簪,又是这几日将养的极好,显得荷粉滴垂,菩萨玉相起来。 橘意微微屏息,嘴上夸阿宁今日气色极好,心中想的却是,幸好阿宁早早便与薛世子定下了亲事,不然就凭这张脸,也足以为其招致祸事。 雪精一般的小姑娘被王府管事迎进内厅的时候,正好看见数日不见的薛敖。 少年像是又长高了一些,长身玉立,意气风发,只是在看到阿宁的时候眼睛一亮,笑得有些憨傻。 “阿宁阿宁,快来看看小爷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薛敖神采奕奕,直挥手喊阿宁过来。 “你就没个消停时候”,今日装扮起来格外端庄贵气的辽东王妃一巴掌拍在了薛敖的脑袋上,骂道:“别折腾阿宁,累到她仔细我叫你爹扒了你的皮!” 薛敖揉着被拍得嗡嗡的后脑勺,嘴巴里嘟嘟囔囔:“你过生日又不是我过,也不是知道是谁累人。” 然后拽着阿宁在辽东王妃的怒吼下跑了出去。 “你看,小爷给你带了什么”,跑到安静处,薛敖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热乎乎的硬质物件塞到阿宁手里,又在她脸上看了一圈,“不错不错,脸色很好,这件大红氅也配得上你。” 阿宁笑了笑,来回掂量着手里这块雪白光滑的...石头。 见她不解,薛敖笑道:“这是我在莲白山上捡到的石头,瞧着好看就带回来给你,你别瞧不起这小东西,放在心口还挺暖的。” 听薛敖说的正经,阿宁也让橘意好生的收起来,又从橘意手中拿过一个精致可爱的小布兜,递给了薛敖。 薛敖知道这是什么,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堆散发着草药味的瓶瓶罐罐。 阿宁自小这边关长大,见过许多老兵年迈之时受伤病折磨有多痛苦难当,所以每次薛敖受伤,阿宁都会准备一个小布兜的瓶瓶罐罐看着他好好修养。 “岑姨定是给你准备好了伤药,你也定是没放在心上,所以我再来给你一次”,阿宁笑眼眯眯,卷翘的睫毛上下颤动的薛敖心里发痒。 “不好好吃药上药,我就在给阿奴哥哥的书信中说你这么大的人还怕药苦。” 薛敖:!!! 薛敖将布兜郑重交给身后的侍从吉祥,“早晚提醒小爷上药,不然我喊我娘扒了你的皮!” 吉祥:... 没说上几句话,薛敖便被辽东王的随从急匆匆的喊走招待来客,走之前还把险些被扒皮的吉祥留给了阿宁。 王府内院,本就是阖府中守卫最为严密之处,阿宁却看到前方的月门有一位熟悉的紫衣男子,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王府侍从。 正是那日会仙楼中与秦东来一处的男子,只不过现下他身边并没有那位丞相家小公子的影子。 “吉祥,这人是谁?怎的在此处?” 吉祥引着阿宁走向别处,低声答道:“这位是七皇子。” 阿宁脚步停滞,震惊道:“七皇子怎会来辽东,为何无人知晓此事?” “是为了辽东军今冬物资之事,七皇子秘密而来,就连王爷都没有任何准备”,吉祥顿了顿,继续道:“世子这次被罚这么重也是因此,王爷还说,前些日子陆府设宴,七皇子本也是要赴宴的。” 阿宁忽然想起那日会仙楼一见,这位七皇子说不日会前去陆府拜访,只是后来自己生病便未在意此事。 见阿宁惊讶,吉祥引着她到了一处偏僻角落,声音压低,“七皇子那日欲去陆府,被王爷设计留下了。王爷说,这几日他不便行动,但七皇子终究还是会有此一行,好叫陆老爷知道,财不外露。” 辽东严寒,边境苦瘠,但辽东城外数十里的群山之上,却常有山金与煤矿出现。有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辽东遮天的大雪都盖不住鳞次栉比的伴金石。 因是在边境之处,这里的山脉矿石并未被收进大燕官家管辖范围内,但是地势凶险又有北蛮人出没,故而很少有大燕百姓过来采金挖煤。陆家便是抓着这一点,抢在各个外族部落之前下手,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堆金积玉的山脉收入囊中。 世人只知江南富商盆满钵满、富有四海,却不知辽东陆氏点石成金,富可敌国。 阿宁心里一紧,知道辽东王的意思。 晏氏皇族本就几位极为忌惮手握重兵的异姓王薛启,若是在薛启麾下发现有一位如此富庶的金矿北商,那么陆家的下场只有一个兔死狐烹。 阿宁朝着王府主屋微微一福,轻声道:“代我向王爷道谢,就说陆府已经知道此事了。” ...... 王府炮竹声声,声势浩大的生辰宴便是开始了,有辽东的各世族给主人家献上寿礼,一片人声鼎沸。 吉祥小心引着阿宁避开冗杂人群到薛敖的角桌前,就见薛敖苦兮兮的朝阿宁招手。 阿宁脱下颜色夺目的红色大氅,众目睽睽之下大方坦然地坐在了薛敖的身边。 辽东王妃坐在上首,喜气洋洋地看着堂下一对小儿女,怎么看怎么般配。 薛敖喊人把桌上的酒都撤掉,又把一些黏腻的糕点和菜系换掉,最后喊人上了一碗温热的枇杷秋梨汤,这才作罢。见此辽东王直骂自家儿子不值钱,又被王妃拧了一圈才住嘴。 阿宁听薛敖眉飞色舞的讲他怎么一拳捶废了坎儿部落的第一勇士,眉眼弯弯。因着阿宁的身子不好,故而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了暖炉不远,薛敖血气旺盛,说笑间早已发了一身的薄汗。 见他额角晶莹,阿宁将手中的粉帕扔到他怀中,又指了指他的额头道:“擦一擦,风一吹会着凉的。” 薛敖一看这方帕子是自己进大营之前送过去的,心中欢快,“欸”了一声便仔仔细细地将满帕子的青梨子香扑了个满鼻。 郭菱随着郭大夫人坐在上座,斜对面就是说说笑笑旁若无人的薛敖与阿宁。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看着颇为娇俏动人,只可惜一身打扮给了瞎子看,薛敖压根就没分过她一个眼神。 郭菱见此绞紧了手中帕子,对郭大夫人低声道:“大伯母,我想去找陆妹妹玩耍。” 郭大夫人本以为丈夫战死沙场、女儿下落不明,自己此生已无盼想,只想守着唯一的儿子苟活于世。但是上天眷顾,竟让她能与自己可怜的女儿有重逢的这一日,她这几日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时候,眼下一听郭菱的说辞,也只是笑着应下来。 又伸手拍了拍身侧郭茵的手,对着郭菱道:“菱儿也把你大姐姐带上一起吧,茵儿甫一回家,还与我们辽东的姑娘们不甚熟络,也好叫她熟悉熟悉。” 郭菱嘴上应是,却在看见郭茵那张我见犹怜的脸时心中冷笑。 她大伯母今日于情于理都不该带着郭茵来。 郭茵本就是与薛敖曾经定下过娃娃亲,后来她失踪适才作罢了这桩亲事。可如今薛敖就等着陆霁宁及笄之后便不日完婚,哪户人家遇此情形会眼巴巴的带着女儿来现眼。 郭菱不是看不出这对母女的心思,只是她虽不喜陆霁宁,却也知道自己这位楚楚可怜的堂姐绝对配不上那般骄傲的薛敖。 因着家中长辈的训斥,她这几日并不像之前那般对郭茵颐指气使,只是却打心底里厌烦一位突然出现又心思深沉的堂姐。 见薛敖带着阿宁离开筵席去了华章亭,郭菱也随之跟上。 说来这华章亭还算有些典故,这里以前是处极为灵验的月老庙,里面有棵挂满女子心愿的海棠树,后来推翻旧土新建为辽东王府,华章亭就是这株海棠花树的原址。 故而每次王府开府设宴的时候,年轻的儿女们都会来此,新雪也好,落英也罢,总归是可以说说心事,顺便看看有没有钟情登对的良人,可以成就好事。 ”三妹妹,你慢些,等等我。” 郭茵今日一身天青云纹大氅,衣角处的花纹精秀素雅,衬得她整个人若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此时又在身后柔柔的喊着步伐匆匆的郭菱,叫华章亭中的公子们不免心生怜惜。 “好叫大姐姐知道,辽东儿女素来爽快大气,像你这般娇弱不堪的,也就只有陆家那位天生体弱的大小姐。” 郭菱不耐烦的放慢脚步,脸色淡淡,“不过那位的好颜色大姐姐也是见识过的,珠玉在前,你这般样子想给谁看,也要看自己配不配得上。” 6. 寿辰(2) 闻言郭茵脸色一白,未曾料到自己的意图竟然被这个直肠子的堂妹当众戳破,顿时状若无意般的朝着薛敖与阿宁的方向泪水涟涟起来。 只可惜佳人有信,薛敖没长眼。 他将阿宁妥善安置在华章亭中,自己跑到了亭下冻有三尺的湖面上冰嬉,上面都是成群结队的男女。 一见薛敖从亭上跳下来,都围过来将他簇拥在中心,有熟悉一些的公子开始叫嚷,“世子世子,这般朗日雪景,给我们见识一下你那神兵十三呗!” 见有人发声,早就想观瞩神兵的众人愈发的起哄起来,吵着闹着要薛敖给他们看一下遐迩海内的十三雪渠鞭,声音之喧闹吵的薛敖脑门直突突。 ——南候缨,北王敖。 大燕百姓无人不知道这两句话、六个字说的是什么。 小谢候谢缨与辽东王世子薛敖,位列这一代南北两位武将中的翘楚。其中谢缨有一柄名为重黎的红缨枪可贯日捉虹,乃兵器榜排行第二;而薛敖的十三雪渠鞭,破魔杀敌,未有败绩,是为兵器榜首所在。 薛敖踢了先起哄的那人一脚,骂骂咧咧:“看什么看,那玩意是能玩的吗!” 被踢那人也是辽东军中某位将军之子,与薛敖颇为熟悉,笑嘻嘻的揉着屁股跑开,边跑还叫道:“世子不会是怕吓到亭上的陆姑娘吧?我说咱们还叫什么世子啊,这不活脱脱一个细心温柔的敖哥儿吗!” 薛敖眼睛瞪圆,耳尖发红,追着那叫的正欢的公子哥,嘴里嚷道:“是不是你爹几日没操练你了,来来来,让小爷看看你功夫有没有长进。” 他追着狐朋狗友闹得正欢,没有注意到已经走到阿宁身边的郭家二女。 “你今日气色倒是不错。” 郭菱看阿宁面色白里透红,娇波流慧,没忍住夸了一句。 “多谢”,阿宁伸手不打笑脸人,又看到郭菱身侧的郭茵一身精妙打扮却是梨花带雨一般,疑惑的给郭菱使了个眼色。 郭菱回头见自家堂姐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斥道:“你做的什么样子!今日是王妃生辰,大喜日子你非要来给人家添堵吗?” 郭茵好像被吓到一般,在阿宁震惊的目光下迅速地在眼中蓄了一包泪水,受惊般的移动到阿宁的身边,怯懦道:“菱儿莫恼,我、我是迎风眼,姐姐再不如此就是了。” 阿宁弱态生娇,仙姿玉容,身侧的郭菱含羞带怯,楚楚可怜,一时之间二人倒是成为亭中目光所集。 阿宁不欲参和这两姐妹的口角,淡淡地移开视线,望向湖面。 见阿宁不理睬,郭茵咬咬牙,凑上前去,“素闻陆妹妹温柔良善,前些日子一见便觉惊为天人。” “只是初见便惹得陆妹妹与薛世子生了嫌隙,妹妹那日发了火,叫阿茵心中愧疚极了”,她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叫亭中人都能听到,“听闻妹妹回去之后便生了场大病,现下身子可大好了。” 听闻此言,阿宁回头好笑地打量着她。 这位郭大小姐,先是说自己与薛敖因着她生了嫌隙,说自己大庭广众之下发火,又说自己体弱生病一事,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辽东城这几日传遍了郭家长女归宗,她本就是与薛敖有着娃娃亲的女子,怎能不知自己与阿宁现下的情形是处于风口浪尖处。 亭中众人神色各异,都在偷瞟这里,更有好信的已经开始在心中杜撰一折二女争夫的好戏。 “郭大小姐安好”,阿宁语气与平常无异,“早闻郭太守家寻回了长女,今日一见果然是名门淑女。” 郭茵心里一紧,阿宁这话并无毛病,却十分明确地表示了她们二人并不相识,与她刚刚所言完全相悖。 “阿宁妹妹说笑了,说起来阿茵还欠妹妹一方帕子...” “郭大小姐”,郭茵话音未落,就见阿宁打断她,语笑嫣然,“你可知申时的辽东是什么样子?” 郭茵不明白阿宁为何会这般发问,但还是答道:“知道的,那时候的天色昏暗,已渐转寒。” 阿宁点了下头表示赞同,又在众人注视下款款道来:“可上京却是在酉时才会暮色将近,城中灯火通明。” “我兄长曾予我一封书信,信中写了他的某位同窗之事”,众人听闻有关解元,听得愈发认真,阿宁继续道:“兄长说他这位同窗出身贫苦、天资平平,却能凭借一己之力考上鸿都学堂,确实是值得敬佩,便连都学的夫子都言此子勤奋好学、堪当表率。” “后来这位学子与我兄长宿舍相邻,素有往来,但这位学子手中薄银买不起烛火,便偷偷将二人相隔的墙凿了个洞,借以明辉,克以暗色,秉他人之烛火夜夜苦读。” 说到此处,已有辽东的学子高声赞叹这人凿壁偷光,天道酬勤。 阿宁朝他笑了一下,那人瞧见小姑娘粉白讨喜的模样,脸“轰”的一下红了个透。 阿宁语气一转,“可是日前揭榜,这位学子却是查无此人。” 话音刚落,众人哗然,万没想到如此努力勤奋之人竟能名落孙山。 “我也很是奇怪为何此人会没有考上”,阿宁看到众人惊诧的神色,顿了一下接着道:“不过兄长说这人行事作风蛮有意思。” “他晚上借着我兄长屋内透过的光读书,我兄长学到几时他便借到几时,可白日里却是不愿读书、安然酣睡,一段时日下来,不了解他的人都夸他出身寒门却攻苦食淡、傲雪凌霜,但实则不然。” “那学子觊觎我兄长才名已久,又时常散播流言,说他不像我兄长一般家世显赫,有家族助力。可他宁愿说遍整个上京城,却独独不愿像我兄长一样日夜苦读,付出同等的努力。” “不积跬步,便想涉足千里。明知自己差在何处,却还是痴心妄想奢求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表里不一,着实可笑。” 阿宁转过头,珍珠簪上的兔子格外洁白可爱,她直直看向郭茵,笑道:“郭大小姐以为如何呢?” 郭茵愣住,不知如何回话,只是眼圈一红怯懦道“我以为..以为...” 周围一圈人见二人之间奇妙的氛围皆不言语,似乎也是惊诧于阿宁突然的发问,世人素以为她身子不好、性格绵软,今日一见,原也是个不好惹的辽东女儿。 僵持之际,前厅不知为何哗然起来,倒是引走了一部分人的注意,解了郭茵的尴尬 。 薛敖听闻前厅动静,也从冰上玩了过来,见众人围住阿宁,仰着头望向亭中,喊道:“喂!都在这里簇着做什么?” 见他过来,阿宁神色淡淡,看的薛敖心里直发虚,心下思索自己今天又是哪里惹到了她。 倒是郭菱,见到心仪之人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朝着亭下笑得像朵海棠花一样开怀。见状郭茵咬紧银牙,泪珠盈睫,怯怯地朝着郭菱走了过去。 “三妹妹,今日是我惹了阿宁不开心,我们、我们还是走罢。” 说罢一双惹人怜惜的泪眸期期艾艾地扫向薛敖,果然见薛敖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薛敖:幸哉!原来不是我惹得。 郭茵:这把稳了。 郭菱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关我什么事?你没干得过她攀扯我作甚!” 郭菱是个天生的大嗓门,两句话吼完整个华章亭上下都听了个清楚,郭茵没想到这二百五一点也不顾及她的颜面,愣过后直接掩面而泣起来。 “我的儿!” 华章亭周围树植颇多,又是在雪日里积了满身的树挂,故而亭中的人并没有发现前厅宾客已随着辽东王妃赶了过来,而刚刚那一声悲鸣便是惦记着女儿的郭大夫人发出来的。 阿宁本在欣赏郭氏女的表演,但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的失神,脸色惨白。见状薛敖立刻按住亭柱跳了上来,将阿宁半拥在怀中安抚起来。 他怒极,却顾及怀里的阿宁不能言语,只是狠狠地瞪向郭大夫人。 郭大夫人婆娑的泪眼触及到薛敖吃人的目光时一抖,下意识的避开,但还是悲悲戚戚的哭道:“我的儿,是谁欺负你自幼流离,没有父亲庇护,是为娘的不是啊。” 嘴中哭着,可责怪的目光却是意有所指地扫向了面色苍白的阿宁。 阿宁刚缓过来神,就见这位郭家长房夫人看着自己那责怪的眼色,险些气笑了出来。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又没欺负她!”,薛敖一见她看向自己这个方向,顿时一急,嚷嚷着撇清关系。 郭大夫人一哽,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辽东王妃笑道:“若是敖儿惹到了郭大姑娘,那倒是我这个东道主的不是了,郭夫人带着女儿主动来为我庆贺生辰,却没想到惹了郭大姑娘的不开心。” 这话点明了说是她们母女二人上赶着赴宴,郭大夫人咬了咬牙,本想着看看郭茵与薛敖曾经的婚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却没想弄成了这副难看的样子。 可她又看到郭茵哀求的目光,心下一横,说道:“王妃严重了,依我看,茵儿难过并不是因着世子。恶语伤人四月寒,陆姑娘,您说是吧?!” “我不明白夫人说的是什么”,阿宁面色真诚,“郭夫人从前厅赶来,甫一见到郭大小姐便怪罪于我,实在是奇怪。” 小姑娘乖乖站在亭下,语气娇软,“阿宁不知郭夫人是何时修成的六感通灵的神通?” 闻言有人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郭茵见阿宁不卑不亢,心中恨极,可怜的抬起一双泪眼,“阿宁妹妹不必捉弄我母亲,是我不知何处惹了妹妹,阿茵日后必会上门赔罪。” 阿宁挣脱了薛敖的臂膀,走近这对母女,像是要笑了起来。 “我只不过是给在场诸位讲了一个我兄长同窗的故事,哪里就惹来了这桩官司”,小姑娘生的粉雕玉琢,看着就让人爱重,她无助的看向适才亭中的人,“各位都是亲眼所见,可为阿宁证实所言非虚。” 一位极为英气艳丽的女子顿时张口,朗声道:“陆姑娘刚刚是讲了一个故事啊,大家都听到了,我们也不知道郭大姑娘为何伤心,难不成郭大姑娘也曾凿壁偷光过?想要考个女状元?” 她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殷切,“那你可要向阿宁的解元兄长好好学习,不能装模作样啊。” 这女孩是辽东军中一位女将军的独女,名叫文英,一向是个没什么心眼子的,这么一说反倒叫人不知怎么回她。 郭茵:“......” 见陆续有人七嘴八舌的出言,郭夫人恨恨的抬头看向阿宁,见她身后站着薛敖与辽东王妃,而自己的女儿却只能无助地靠着自己。 她想起幼时辽东王与丈夫许下娃娃亲、想起丈夫战死沙场、想起女儿流落在外这么多年... 郭夫人挺直腰杆,又是以往那个高贵冷淡的长房夫人,她身量颇高,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宁,语气威严,“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严于人。” “陆姑娘小小年纪便牙尖嘴利,不敬尊长,不爱幼小”,她像是与一个不懂事的晚辈般朗声训斥。 “不避外嫌。因着茵儿与薛世子曾定过亲便挑衅滋事,欺负我苦命的女儿,陆姑娘,家中长辈难道不曾教你读过女诫?这些又是谁教你的处世之道?” 话音刚落,亭中众人悄然无声,有郭家党的门户偷偷对着阿宁指指点点,大多数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注意这两家的官司。 阿宁早已在她的一声声诋毁中变得面色冰冷。 薛敖怒极,一把冲了出去,刚想封了这妇人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就被辽东王妃的铁钳焊在了原地。 他不解一向护着阿宁的母亲为何会阻拦自己,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唇齿清晰的声音。 “鹤卿惭愧,伊之学问皆为晚生教导”。 那音质慵懒清透,极为好听,像是雪化萧山、飞泉鸣玉般的奇趣微凉。 那人走近,分枝拂雪下的容貌盛极,在一片抽气与屏息声中朝着小姑娘走了过来—— “阿宁,哥哥来了。” 7. 兄长 大燕朝尚武,无论是王孙子弟,还是平民百姓家,都会早早地将孩子送去学武,此势在上一任帝主治国时尤为严重。 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据说当年贩夫走卒都会得一招半式,朝堂之上武官独占鳌头,朝堂之下百姓身体康健,街道到处都是兵器铁匠铺子。 然而如此尚武却导致大燕文官弱极,文策、史书、政略、炼金术、风水...本应争奇斗艳的鸿儒与硕学,都在一次又一次的朝会上渐少渐弱。 这样的情景持续到当今帝主即位。 大燕景帝意识到朝会上只有兵法与战事不是持久之计,于是提拔文臣,重金投入鸿都学堂,鼓励百姓向文而学,但是尚武多年的大燕朝却不得文曲星的眷顾。 天下武分十成,八成皆在大燕;天下文有七辰,大燕仅得一斗。 景帝看着隔壁的大凉坐拥腹饱万言的达士通人,但自己手下却无人可用,心中妒恨难当,一方面恨自己老爹留下的烂摊子,一方面大手一挥,真金白银的想要砸出个文曲星。 而陆霁云,便是大燕朝等了几十年的少年英才,大燕终得一斗的鸿生冠冕。 他精通文策与风水,幼时所写诗赋被大凉文人争相收录,十五岁时通过齐国公献策治好了南地十余舟的水患,参加乡试前便协助翰林院撰写文书。 上京人都说这是文曲星转世,机巧若神、沉博绝丽。但无数的闺阁女儿家却说这是当朝小宋玉——齐国公家的表公子,有匪君子,冰壶玉衡,巍巍琢玉郎。 陆家儿女容貌皆胜,只不过阿宁像峰上的一捧雪,陆霁云却是这捧雪映照下的几川冰河,如霜如剑,锐利薄凉,眉眼间全是经年累月的禀赋与底蕴。 “哥..哥?” 阿宁喃喃,她从未见过这个大她三岁的兄长,只是从小到大的学术、膳食与玩用都少不了陆霁云的经手。 陆霁云说女子应读书,不为投国治世,只为活出自己的道理。女子要看遍四时景色、名山大川,不求洞察人心只为顺应本心。 世人认为女子当依附男子而生,但他的妹妹只需要快活肆意,活得通达。 陆霁云快步走到阿宁身边,看着小姑娘仰着一张呆愣的脸蛋,心下爱怜,只觉得这个女孩子哪哪都好,忍不住感叹血缘的奇妙。 看着站在一处的二人,亭中众人知晓这位便是陆家的那位解元公子。 “适才在前厅中与王妃贺寿,晚到了些时候。”陆霁云轻声与阿宁解释,阿宁这才知道刚才为什么前厅会忽然喧哗起来。 见阿宁点头,陆霁云笑了笑,勾的在场辽东女儿齐齐吸了一口气。 陆霁云转头看向郭夫人,脸上神色重新变得淡漠持重,他行了一礼,朗声道:“鹤卿不才,将幼妹教的如此心软良善、不善言辞,累得夫人教导。” 郭氏母女二人脸色奇奇一白,大燕境内除了当今帝师,谁敢叫陆鹤卿说一句不才? 陆霁云不欲多费口舌,连眼神都懒得给,他揽住阿宁瘦弱的双肩,俨然一座高山般护着女孩。 “阿宁,世上一百本书说外嫌,说女子当如何。但你不要看这一百,要看就看千尺江面与万里的山。” 他还是那般面露笑意,但是又像是无尽蔑视一般,“所谓外嫌,不过就是强盗逼迫的借口与碌碌人在妥协与顺从。” “万夫关也好,千夫指也罢,对你来说,这都无足轻重。若是快活,教条礼法不过满纸空言。”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大到所有人都能听清他的言语,又小到雪落松枝的声音如此清晰。 这一番话不可谓不惊世骇俗。辽东城内尚不敢有人如此言语,遑论是循规蹈矩的上京城。可这话由陆霁云说出来,让人细想起来总觉得有一些道理。 陆霁云带着阿宁向辽东王妃行礼告辞,目光从言笑晏晏的王妃身上略过一旁的薛敖,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嫌弃。 薛敖本来见到阿宁的兄长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但是自己刚刚被陆霁云那么被陆霁云扫过一眼时,两股颤颤。 挺拔俊朗的男子牵着女孩走下台阶,在一棵树挂茂盛的柏树旁站住。他回过头,看向嗫喏着的郭大夫人。 “您所说的女诫,不知是哪个朝代传下来的东西,这种陈词滥调怎能规迫我朝女郎。还望夫人勿作茧自缚。” 不知何时雪霁天晴,一缕日光落在他挺翘的鼻尖上,鼻下薄唇微动,像是叹息一般。 “——误人子弟啊。” ...... 阿宁生平第一次觉得手心这么热。 她坐在马车上,有些不敢看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亲兄长,两只小手紧紧的攥在一起,大拇指蜷缩在适才被陆霁云牵过的掌心里。 “我...”,陆霁云看着对面阿宁毛绒绒的头顶,伸手揉了揉,“哥哥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这么大的女孩喜欢聊些什么,阿宁是否觉得无趣?” 阿宁连忙摇头,怎么会觉得无趣,她只觉得自己的兄长惊才绝艳,心中全然的欢喜与兴奋。 “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没喊我去接?哥哥你冷不冷啊?” 阿宁问的急,那架势仿佛只要是陆霁云说一声不好就要哭了出来。陆霁云注意到小姑娘一双圆眼里的焦急与孺慕,声音放软到了极致。 “今日才到,还没来得及通知爹娘,哥哥不冷”,陆霁云拍了拍身上的灰锦大氅,“阿宁早就将冬衣送给了我,怎会冷的。” 得到回复,阿宁舒了口气,心底那点子羞意生疏也随着几句交谈烟消云散,她看着陆霁云,怎么看怎么喜欢,于是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身旁,脑袋靠在陆霁云的肩膀上。 阿宁动作随意自然,但是陆霁云却是快要僵成了一块木头。 他自幼冷心薄性,不会亲近什么人,更别提是这么娇弱的小姑娘。 本来外祖齐国公家也有几位可爱的女孩子喜欢缠着他,但是自打七岁那年他与阿宁的书信中稍稍提了几位表妹后,竟有三月未曾收到阿宁的回信。 于是陆霁云写信给陆父询问发生了什么,却受到小姑娘满满三页纸的控诉——大概就是说身为她的哥哥怎么能说别家女孩可爱,她为此心口痛痛,不想理自己这个哥哥了。 满纸的幼稚与奶气。 陆霁云哭笑不得,只觉得阿宁直率可爱,后来也不再与别人家的女孩亲近来往。 他轻缓的调整坐姿,以便阿宁靠的舒服,马车晃晃悠悠载着兄妹二人与日光回了陆府。 二人牵着手进了堂屋,进门就见爹娘殷切的望着门口,见陆霁云与阿宁回来,忙欣喜的给二人脱去大氅,盛来热汤。 “你们兄妹二人倒是感情好得很”,陆母素来身体不好,今日的气色却是难得的红润,“你哥哥啊,甫一回家还未来得及歇一歇便去寻你了。” 闻言,阿宁朝陆霁云拱了拱小爪子,“哥哥真好。” “娘您不知道,哥哥刚才出现在王府的时候我都傻了,不光是我,赴宴的人都看呆了”,阿宁说的与有荣焉,笑的一张脸上红扑扑的。 陆父陆母看着一双儿女,心中兴奋感动,只觉得上苍眷怜,赐给他们这样好的孩子。 “爹,娘,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未曾尽过孝道”,陆霁云掀袍跪在二老面前,语气哽咽,“叫妹妹这些年一人陪伴双亲,是儿子的不是。” 见状二老连忙将陆霁云扶起,抱住一旁流泪的阿宁,一家人眼中都是久别重逢的泪水。 陆霁云安抚好父母妹妹,转念问道:“爹娘,说来儿子有一事不解,我们陆家这些年在辽东可有得罪什么人吗?” “我近年的生意已经逐步交给阿宁经手处置了,你妹妹心思玲珑又大气善良,只会交好不会结仇”,陆父摇头,“阿云你可是遇到什么奇怪的人或事了?” 陆霁云看了看阿宁,点头应道:“我今日在王府中寻到阿宁时,见到一位颐指气使的夫人。” “呵”,他嗤笑了一声,接着道:“满口规矩仁义,满脸气急败坏。” 阿宁看爹娘着急,顺着陆霁云的话头将今日寿宴一事讲了个大概。 “砰!” 陆老爷听阿宁完,气的拍案而起,骂道:“他郭家算什么东西?祖上草根靠着女人捞了个太守之位,这些年享我陆家多少好处,儿女之间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大人也要跑过来欺负我女儿吗?!” 见陆父勃然大怒,阿宁忙上前给他顺气,陆霁云低头沉思了一会,开口道:“郭家针对阿宁,无非就是将那位薛世子看成了香饽饽。蝇虫之好,不敢恭维。” “不若将阿宁的亲事退了。” 陆母一口茶险些没喷出来,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父女二人也呆呆地看着语出惊人的陆霁云。 他适才说,是要..退了与辽东王府的婚约? 陆霁云见家人一脸惊诧,语气轻快:“我今日浅看了一下那位很出名的世子,容貌不错。只是想娶我妹妹,他也配?” 8. 谢缨 陆霁云被阿宁拉着去他的院落里歇脚,一路上的下人都在偷偷瞄着这位名满大燕的小宋玉,暗地里感慨陆家兄妹生得实在是好。 阿宁将一早就准备好的几个侍从安排到院落里,又张罗着给陆霁云准备热食,被陆霁云按在身旁的椅子上才消停下来。 阿宁看到一脸淡定的兄长就想笑。 适才陆霁云那番话着实是将二老吓得不轻,且不说薛敖本性如何,他爹薛启就是辽东的天,可刚才陆霁云明里暗里就是将辽东王府不放在眼里,弃如敝履。阿宁想到若是薛敖在场会是怎么个炸毛情形,没忍住笑了出来。 “嗯?在笑什么?” 阿宁抖抖肩,给他讲薛敖平日里做的蠢事,见陆霁云一张俊脸越来越黑,及时住了嘴,转念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哥哥,你可知道七皇子?” 见阿宁忽然问起,陆霁云点头,问道:“怎的突然问起那位?” 阿宁将在王府中吉祥所说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陆霁云,见兄长神色不明,表情有些奇怪,也不再言语。 陆霁云喝了一口茶,见阿宁说着说着就趴在了桌子上,哭笑不得,“今日折腾这么长时间,可有不适?” “才不会有”,阿宁被陆霁云修长温热的手掌顺毛,顺的整个人晕乎乎的舒服,盈盈笑道:“哥哥回来了,开心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不适...” 几句话说完,阿宁就睡倒在桌子上,嘴角还挂着一抹沁了糖的笑意。 陆霁云无奈的叹了口气,将阿宁抱起放在里屋刚铺好的床上,掖紧被角掩下床幔,喊人添了几块子炭,适才离开。 橘意目送陆霁云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回屋将刚收到的信件放在桌上,安静地守在床边。 阿宁做了一个梦,很奇怪的是她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醒不过来,只能在梦中清醒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她梦到自己还是陆家最受宠的小女儿,父母兄长关爱,连幼时的阿奴哥哥也没有去上京,而是一直陪着自己呆在辽东。 阿宁就要嫁给阿奴哥哥了,去宝华寺还愿的时候,她在六百阶上捡到了一只小白狗。 小狗卧在雪地中,见阿宁靠近浑身戒备,低声朝着来人吠叫,可不一会又颠颠地跑到她脚边,咬着阿宁的裙角,赶都赶不走。阿宁蹲下身,摸摸小狗的头,撞进了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里。 真好看,她想。 说来奇怪,小白狗回府之后的脾气极为火爆,府中人皆不得亲近,除了阿宁。阿奴哥哥极不喜欢这条小狗,但是因着阿宁也容忍了下来。 小白狗一天天长大,那浑厚的吠声与宽大的身躯显得它是那么的威风凛凛。哥哥说,这是雪獒,莲白山上最神圣凶残的守护者。 梦境极快,她好像是嫁做人妇,但是嫁给了谁呢?应该是她的阿奴哥哥吧。 阿宁素日里都会午睡,半个时辰左右便会自行醒来,可今日已睡有一个时辰了还没动静。橘意觉得奇怪,掀起床幔一看,吓得连忙出去喊人。 只见阿宁的眼珠在眼皮下晃动,额角生汗,嘴里嚷着什么——分明就是犯了癔症。 阿宁梦见大雪獒载着她跑遍山巅与冰河,跑过落霞与残阳,最后跑到了腥风血雨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刀剑交击的碰撞声与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阿宁害怕极了,紧紧地抓着雪獒脖颈上的长毛,她看见阿奴哥哥的长枪击穿北蛮人的血肉,看见辽东军红着双眼浴血厮杀。 然后无数只利箭朝她袭来,阿宁瞳孔放大、浑身战栗,被身下的雪獒翻身护在肚下。温热的血打湿了她的衣衫,那只雪獒倒下之时仍旧将她严严实实地围在怀里,她看不见弥漫硝烟与飞溅的血污,只是在一圈长毛的围绕下直视那双哀伤的黑眼睛。 还是那般湿漉漉的漂亮。 阿宁哭着去摸这双眼睛,浑身颤抖,她失了力气,耳边仿佛是谁在嘶吼,谁在呼唤。 “阿宁!” 阿宁陡然醒来,双眼发直,嘴里不住地喘着粗气,她被陆霁云抱在怀里,低声安慰。 “不怕了,不怕了,阿宁不要怕,哥哥在这里”,陆霁云一手拥着人,一手在后心轻拍。 阿宁慢慢回过了神,发现自己竟出了满身的汗,手脚发麻。身边坐着焦急的陆霁云,床下站着快哭了的橘意与一身紫衣的七皇子。 阿宁抬眼看向陆霁云,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堵塞在喉咙里。 “你犯了癔症,没事的,已经过去了,不要怕”,见阿宁还在艾艾地仰视他,陆霁云又道:“病发的突然,没有告诉爹娘。” 闻言阿宁才算是放下心来,她娘身体不好,万不能收到惊吓。 陆霁云看向橘意,沉声叮嘱:“喊大夫过来,查一下阿宁近来的饮食可有不妥。” 橘意领命下去,一旁的七皇子耸了耸肩,凑近端详兄妹二人。 陆霁云用袖子掩住阿宁的脸,低下声音瞪着那张俊美风流的脸。 “晏枭!闺阁女儿的病容是能看的吗?!” 闻言七皇子并未有不悦,倒是觉得颇有道理一般点头应道:“阿云说得对。我今日造访突然,扰了你合家团聚的喜事,不怪你不理我,那我改日再来。” 说完就自顾自地离开,丝毫不在意他堂堂一国皇子也没人出来相送。 见人走远,陆霁云叹了口气,放下衣袖,见小姑娘疑惑地盯着他,轻声解释:“晏..七皇子是我在鸿都学堂时的同窗好友。” 阿宁点点头,心里想着难怪她之前与兄长说起七皇子时他是那副神色。 “梦到了可怕的东西,可还心悸难安?” 阿宁摇摇头,就着陆霁云的手喝下药汤后终于能开口说话,“哥哥不必担心,只是一时魇住了。” 陆霁云又喊来刚到的大夫,一番问脉后确定无恙方才罢休。 大夫离开后,阿宁还是觉得冷,喊人添了几块煤,放了几个汤婆子才有些暖意。 陆霁云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向窗外,“午后雪停,可现在又下了起来,难怪会这么冷。” “嗯”,阿宁点头,眉心蹙在一起,回道:“往年的雪虽也大,但今年来的也太早了些,如此下来,这个冬天又要冻死许多人。” 她担忧的望向窗外,见是铺天盖地的大雪,俨然一派雪虐风饕的景象。 “我听闻你已经为城中百姓做好了过冬的准备”,陆霁云紧了紧怀中的被子,将阿宁整个人裹的严实,低声安慰,“我已写信给太傅,言明辽东今冬气候反常,朝廷会重视的。” 阿宁点头,辽东每年少有朝廷的薪炭粮衣,若是哥哥写信给太傅,应当会解决此事。她心下稍安,余光里看到桌上的信,眼睛一亮。 橘意会意地将信递过去,小声道:“这是午时谢侯府送过来的书信,奴婢想着姑娘要看就放在这了。” 阿宁将信拆开,见里面信纸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猫,落笔处写着:阿宁来时,狸奴予之。 那大猫画的活灵活现,极为可爱,叫人一看便心生欢喜。阿宁捧着信纸给陆霁云看,笑得眉眼弯弯。 “这人平日里一副淡漠厌世的样子,倒是不知道他这般幼稚”,陆霁云神色淡淡,嘱咐道:“你们是儿时的交情,他能年复一年的与你来往,这份情谊自当好好维护。只是谢缨这些年在上京没少干出格的事,你要注意一些。” 阿宁知道他是关心自己,点头应下,心里却很好奇谢缨那般温柔正直的性子能干什么出格的事。 若是陆霁云知道阿宁是怎么形容的谢缨,恐怕要吓一大跳。 ——枪挑宫门,酒泼皇子,纵酒凌霄殿,临街骂御史。 这哪一桩是为人臣子能干出来的事? 靠在一起的兄妹二人心中分别刻画的那个谢缨此时却是在上京的春风楼里呼呼大睡,嘴巴里还嘟囔着什么该死的老头。 楼里的姑娘将房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不一会又被一位颇为貌美的女子轰走。 “云姐姐,就让我们在这里看看吧。” “就是啊云姐姐,这可是小谢候啊,这样的人物我只在百晓生那里听说过,还从未一睹真容呢。” 几个年纪小的女孩拽着云枭轻的衣袖撒娇讨饶,眼睛还不住地往门里飘。 有人听到她所说,问道:“可是那个‘妙年洁白,风姿昳艳’的谢慈生?你这蹄子净瞎说,谢慈生怎么会来这里...” 云枭轻是这家上京最大雅阁春风楼的东家,平日里迎来送往见过许多的达官显贵,便是皇子皇孙也是时有出现,只不过今日这位贵客着实让人吃惊。 上京城谁人不知道小谢侯谢缨,少年俊美至极以至于老谢候的同僚们每天都怀疑,观察他的官帽是不是变了颜色,而他声名如此之盛还是要归功于前年的一场武选。 象征着天家威严的凌霄殿上,他被四公主灌多了酒,冷着脸一枪挑破了武状元的裤子,使得几年内无人敢登武子堂的擂台,无人敢做武状元。 几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大,云枭轻正要让她们噤声,却见身后那道紧闭的房门轰然打开。 光打肩头,万籁俱静。 若干年后,最小的那个姑娘经历过跌宕起伏的朝代,焕然变化的人间,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的满眼惊艳。 红衣少年慵懒的靠在门樘上,垂着眼皮不耐烦地笑。身前是仿若拜谒神明的人们,身后是一室藏不住的日光。 她终于知道,说书人口中的一梦华胥,不过是枪花红穗,流星出匣,骄阳之下,我见少年。 9. 大雪 “近年来辽东征战不断,辽东王屡次上书奏请边关物资匮乏一事,众卿家有何见解?” 十根极品檀木上,是铺满黄琉璃瓦的金顶,椒壁画梁环绕着大燕朝至高无上的地方。景帝高坐龙椅之上,身后是鱼贯的宫人打着蒲扇,灯火辉映下叫人不敢直视那威严持重的天子。 景帝处理政事一向是朝奏夕召,可辽东王上书已有半月,却直到今日才被谈起,有的大臣不免多想。 “启禀陛下,听闻辽东今年格外寒冷,十月初便下够了去年一年的雪量,辽东军将士众多,不可出现差错,辽东王上书也是情有可原。” 开口的是一位今年新提拔上来的文官,朝堂上虎体鹓斑泾渭分明,一侧的文官顶冠束带,显然是数量不足,又大多生的文弱,显得愈发弱势。 一位魁梧的将军阔步上前,大声反驳,“小张大人又没去过辽东,只是听说就这般妄下定论,未免武断了吧。想是你刚入朝不久,不知道我们这位辽东王每年都会上书要钱,不给他们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辽东的情况在朝堂之上向来是争论的焦点,辽东军是大燕重兵,体量极大,辽东王又是唯一的异姓王,故而每年都会有不少朝臣弹劾他拥兵自重。 如此一来,文武百官节纷纷加入争论,景帝不动声色的看向下方,忽然开口问道:“谢候有何看法?” 永安候谢长敬位列武官之首,他早年间东征西战,落下一身的伤病,后来上交兵权欲辞官还乡,景帝再三挽留才算留下,在朝堂上颇得众武官敬重。 天子金言,堂下顿时肃穆无声。谢长敬卸下僵直的脊背,上前一步沉声道:“回陛下,近年来北蛮不断滋扰边关百姓,臣以为辽东王当扩延边线以震外族,而不是日日上书讨要军资。” “谢候此言可是意指边关战事再起?”,一位文官高声问道:“战事一起,民不聊生,对财政国力都是极大的损耗,此法万万不可啊。” 见状谢长敬并未动怒,只是耸耸肩退回原位,脊背重新弯成之前的弧度。 景帝心中骂他是老狐狸,随后看向右侧的首位,朗声道:“太傅以为如何?” 年迈的帝师一走动,身侧众官员忙作势搀扶,帝师摆摆手,恭声回答:“陛下问辽东雪情,钦天监虽早有推算,然眼见为实,老臣已命鹤卿去一趟,想必不日会有回复。” “鹤卿已经出发了?”,闻言景帝精神一振,眼睛都睁大了不少。 齐国公回道:“启禀陛下,月前已经出发,现下应是已经到家了。” 景帝这才想起,自己的这位新贵出生于辽东,他点头,又笑道:“辽东寒冷,也不知鹤卿是否适应的来。” 百官窃窃私语,心想这位不假辞色的帝王倒是对那商户子颇为看重,真是难得。 上京这边的消息传过来时已是半月之后,果然不出天子所料,陆霁云纵使年轻体健,也还是染了一场风寒。归根结底还是辽东的今冬太过极端,城外已有消息传来,说是不少牛马冻死在厩里。 陆霁云将情况陈列,快马加鞭寄予太傅府上,可惜大雪封山,竟是跑了整整十日才送至皇城。等到帝王批复,物资送往尚在途中,辽东城已坑谷皆满,地冰如镜。 陆府开仓放粮已一月有余,又早在周边城县大肆购买薪炭,故而日日在城门口煮粥发薪。有城外百姓听闻城中陆家赈灾,皆居家投奔,可连天飞霜、雪埋五尺,数不尽的贫户冻死在路上,辽东城五十里路上尽是惨烈的冰雕人像。 辽东大营内。 “两月前本王就已上书言明雪情,时至今日物资还在路上,陛下这是以为我薛启如此无趣拿雪灾与他做玩笑,蔺太后一党挡我辽东活路,陛下也顺之任之吗?!” 辽东王脸上怒气隐现,口中白气呵出,他鼻尖冻得通红,可看着下面报上来每日冻死的百姓人数,眼角猩红。 帐中都是他的亲信,闻言忙提醒慎言。 辽东王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继续道:“这还不算最糟的,如此冬寒,北蛮只会更冷,这些蛮子物资匮乏,连年骚乱,这样一来不免会有所动作。” “王爷是说,北蛮人会抢夺物资?” 他看向发问的女将,沉声道:“不止,他们极有可能会趁我们粮草不足之时,大肆进犯,鱼死网破。” 在场将领脸色一变,辽东军中已有身强体壮的将士冻掉脚趾,更不用提哀声不绝的百姓。若是这时候再遭北蛮不要命般的进犯,情况极为不妙。 辽东王略加思索,开口道:“传令下去,加强防线,增加每日军中薪火吃食的用度。” “文枫”,他看向适才那位女将,神色郑重,“你带一队兵,去迎朝廷的粮草,接到后快马加鞭送回。记住,此事不容有错。” 文枫领命退下,辽东王巡视了一圈帐中,看向副将古叔,“薛敖在哪里?这个时候他又去哪里野?!” “王爷,世子这几日一直都在城门口与陆家赈灾,文枫的闺女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在那里帮忙,可要我去将世子喊回?” 闻言辽东王摆手,答道:“不必,此次雪灾幸有陆家大义,倾家帮扶,不然要有更多的百姓遭难。你再加派人手与敖儿,叫他们守好城门,护妥陆家,防止非常之时发生□□。” “末将领命”,古叔沉声应下,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辽东从未有过如此大的雪,听闻这次多亏了陆姑娘,在十月初雪时便觉不妙,用陆府开采的宝石与积攒多年的皮子换了周边五城的薪炭粮食,那时还有人笑她痴傻。” 他语气惋惜,“听说还是五进一才换得,那些皮子倒还好,可那矿里的宝石,价值连城,陆姑娘将百余匣都给换了,这才解了此次燃眉之急。” “阿宁是个好孩子”,辽东王坐回座椅上,搓着冻僵的双手,“敖儿配她,是我们薛家的福气。” ...... 会仙楼上早已不复往日迎来送往之象,三层楼阁皆开放与辽东百姓避寒。此处建于城门处,阿宁每日发放物资都是在这里坐着。 她身上藏了四个汤婆子,穿的不是往日里精美繁复的大氅,而是最厚重的兽皮,整个人躲在里面仍旧面色发白。 “姑娘您何必亲自在这里看着,若是生病可怎么办?”,橘意心疼地紧了紧她身上的皮子,又在脚下的炭盆加了几块煤。 “我们在这里取暖尚且如此,遑论外面受难的百姓呢”,阿宁微微一笑,脸上唯一的血色就是冻红的鼻尖,她柔声安慰,“爹爹风寒未愈,娘亲身子不好,这个紧要关头我需得出来,不能躲在家里充耳不闻。” 橘意点点头,却听一旁的七皇子应声附和:“阿宁高义,我等自愧不如。” 这一个月来七皇子基本上是住在了陆府,陆父陆母对这等龙子凤孙诚惶诚恐,还是陆霁云说七皇子有密令在身,需得将他当成一般世家子弟对待,这才让二老适应过来。 阿宁觉得,这位七皇子虽然身份尊贵,生的风流俊美,但性子却不跋扈傲慢,每日里与她和兄长谈笑自如,极好相处。 倒是薛敖,听他爹说陆府住进了一个年岁正好的皇子,火冒三丈,日日跑来陆府看着七皇子,被她哥哥冷嘲热讽、明里暗里赶了几次都不作罢。故而雪灾爆发后,几人便都帮着阿宁处理赈灾事宜。 陆霁云摸了摸阿宁的额头,看没有发热才放下心来。 阿宁握住他的手,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我,我分的清轻重。倒是哥哥伤寒刚好,万不能再染上寒症。” 陆霁云想起前些日子里小姑娘照顾自己拿着急操劳的样子,心下不忍,点头应是。 他看向楼下粥铺,面色隐忧,“不知物资已运至何处,如此情形,实在是不能再等。” 几人深知,陆家纵有滔天财富也经不住如此消耗,若不是阿宁未雨绸缪,现在又不知是何等的人间惨相。 几人谈话间听闻城门骚乱,一堆人推推嚷嚷弄倒了热锅,锅边还站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银甲少年手疾眼快地用鞭子将那孩子卷走,这才避免了一场惨案。 “闹什么?”薛敖目若寒星,怀里还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孩,他将孩子还给跪地感谢的妇人,大声吩咐下去。 “维护好百姓的队列,不可欺瞒漏报领粮人数,将刚才闹事的几人送去衙门”,他手中长鞭凛凛生光,又嘱咐道:“叫他们关两天就放了,不可不给吃食。” 不管是闹事的,还是不闹的,都是因为冻惨了饿极了才这般发狂的平民百姓。 薛敖整顿好下面的闹剧,又安排辽东军严守陆家的粥棚,这才上楼直奔阿宁处。 他身上银甲冰寒,在门口脱下后才坐在阿宁身侧,得了陆霁云冷冷一撇也不甚在意,拿起阿宁身前的碗就往嘴里灌。 “你怎的这么着急”,阿宁看他喝的下巴上都是甜汤,拿出方帕扔到他身上,“快擦一擦,衣服搞湿是要着凉的。” 薛敖心下受用,这一个月以来已经练成在陆霁云的火眼金睛下泰然处之的本事,他随手擦了两下,看向七皇子晏枭。 “朝廷的物资究竟何时能到?你知道城外有多少人等着救命!” 晏枭张了张嘴,想起数日来的所见所闻,心下惭愧,歉声回道:“我于月前已传书给父皇,可路途遥远又大雪封山。幸亏鹤卿早就上报雪情,如若不然,物资现在仍遥遥无期。” 薛敖轻嗤出声,皇家在想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辽东王的奏章都写了几十本,物资现在仍在路上,这就是天家威严。若真如此担心等夷之志、分陕之重,何不自己来守这偌大的边关。 陆霁云叹了口气,一旁解释:“此事怪不得七公子,他的传信不比我晚,只能说小人作祟、天灾无常。” 闻言晏枭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霁云,见他虽是为自己说话,却吝啬于赏自己一个眼神,愈发恹恹。 10. 当战 三人又说起近日北蛮人屡屡试探骚扰,阿宁听的头疼,低头看窗下正好看到城外打马回来的少年少女一行人,忙招手让他们上来。 王妃寿辰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文英带着几位军中好友在城外兜巡,雪灾过后每天都能在城门不远处捡到试图混进城的北蛮人。 今日他们正拎着一串子俘虏回城,见到阿宁招呼,忙迎上二楼。 “这天儿是真冷,世子您不知道,下面那几个就蹲在树上,若不是眼神好,准让他们混进来。” 文英喊众人烤热了身体才入座,又看着阿宁笑道:“你这裹的厚实,更像个雪精娃娃了。” “小将军又拿我开玩笑”,阿宁喜欢她爽利开朗的性格,下意识地亲近,喊人端了一盏新的甜汤上来给文英。 文英摆摆手,指着阿宁身前拿半碗汤水,“别折腾了,这不是有吗?” “那碗我喝过,你也要?” 薛敖白眼快要翻到天上,粗着嗓子吐槽,“你省个什么劲儿,偏喝她那的,我都没有轮到一碗汤,你还挑上了。” 文英:“......” 真想喊你爹看看你这拈酸吃醋的熊样。 阿宁懒得理他,喊人端上饭菜,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吃了起来。 只是还没吃上几口,城外的辽东大营内忽然传来沉闷震耳的鸣金声,三短一长的号角声后,是城墙上系着的摇铃脆响与城中百姓的敲锣击盆声。 薛敖骤然起身,将阿宁揽在怀里捂住耳朵,神色严肃,沉声吩咐:“这是军中急令,有北蛮来袭。” 窗下的梅枝不知何时断开,独自跌落到雪地中,转眼又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踩成烂泥,无人在意。 “文英你带一队人护着这里的百姓撤离,尤其注意掩护陆家的物什粥棚。此次军号紧急,不似以往那般小打小闹,切记千万小心。” 附着在阿宁耳朵上的手掌大而修长,手背上的青筋蔓延到劲瘦的小臂,指骨用力,微微泛红。 薛敖顺着阿宁的脊背安抚了几下,将人交给陆霁云,又看向晏枭郑重道:“七公子,我知你有踏水神行之能,还要麻烦你将阿宁他们平安送回家,我会派一队辽东军跟着你们。” 晏枭点头应下,护着兄妹二人往下走。 阿宁眨眨眼,回过头担心地看着薛敖,薛敖将挂在外面的银甲套在身上,摸了摸阿宁的头,撑住窗棂从二楼一跃而下。 辽东军行军有素,这么一会儿已将下面骚乱的百姓驱散,数十匹青骢马守在城门前,见薛敖跳下齐齐围上来。 薛敖眉眼锐利,倏尔翻身上马,他一只手勒紧缰绳,另一只手抽出脖颈上系着的金哨,尖锐的清鸣震的马蹄乱动。 他反手抽出腰间朔着寒光的十三雪渠破空挥下,鞭风猎猎,胯下骏马仰天嘶鸣,乘雪而去。 小将们纵马紧紧跟在他身后,迎着漫天风雪疾行时,只见头顶一只巨大的海东青俯冲而下,几息间抓住薛敖肩上沁霜的银甲,而后松开锋利的爪子绕着他离弦般的身影盘旋,鹰嘴里发出惊空遏云的唳叫声。 薛敖迎着风雪,大声喝道:“好雀儿!替我前方探路!” 海东青雪爪星眸,翅疾如风,在前方雪雾中为众人破开一条路。 薛敖口中默念,快一点,再快一点。 城外五十里便是辽东军的防线,他自记事起只听到过一次三短一长的军令,那还是七年前北蛮倾巢而出。 当时军况紧急,老谢候也在这里与辽东王一同抗敌,辽东军与全程男丁孤注一掷守城,险些两败俱伤才将北蛮驱除出境。 可现在粮草不足,如何应战。 而且北蛮为何会进犯的如此突然,又怎会在辽东王有意封锁消息时知道辽东现在的处境。 薛敖咬咬牙,想起小姑娘眼底细碎的泪光,夹紧马腹,迎着雪刃霜刀疾速前行。 这边阿宁随着陆霁云与晏枭回了陆府,一路上看到的百姓家已经闭门关户。陆府上下如临大敌,阿宁下令大门与所有的角门紧闭,陆府只进不出。 陆家作为辽东首富,在北境苦寒之地能撑起一片天,故而在北蛮各部落的眼里就如同一块吃不到嘴的肥肉,薛敖留下一队重兵把守也是因此。 晏枭抬头看向白茫茫的天空,凝视半响不知在想些什么,倏尔对着陆霁云道:“阿云你就呆在这府中不要出去,我需得去辽东大营看一下。” 陆霁云皱眉,摇头阻止道:“不可,你...” “阿云,我是大燕的皇子”,晏枭打断他,又有意打趣道:“你忘了,这世上能抓到我的人还没出生。” 陆霁云看清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沉默半响后终是叹了口气,沉声叮嘱:“注意安全。” 晏枭笑着应下,转身踏雪而跃,瞬间钻入漫天白境之中。 阿宁惊诧的看向那道轻盈飘渺的身影,却听一旁的陆霁云与她解释。 “帝阁鸾楼双子枭”,陆霁云擦掉化在他额心的雪片,“善轻功一苇渡江,飞其极踏雪无痕,晏枭就是其中之一。” ...... 沈要岐本是准备近两日启程回苍南剑派,可大雪封山,便是他也寸步难行,一再耽搁直至今日,听到城外城内皆是戒备的号角声,他将一柄巨大的剑小心装入剑匣,朝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直奔大营而去。 只是刚进大营便被拦下,他拿出早年间辽东王赠予的玉牌,给守门士兵看过才被放进营中。 “快!开门,是世子!”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乌黑高大的骏马冲进营中,身着银甲的少年勒缰扬蹄,右手握着的长鞭凛凛生光,宛若天神。 薛敖看着眼前的玄色身影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沈要岐,他跳下马走到他面前,“沈大哥你也来了。” 他年幼时与沈要岐有过几面之缘,说起来沈要岐的恩师也曾教过他,两人还算熟络。 沈要岐点头,见营门口又策马进来许多的少年,薛敖朝他们喊道:“迅速归队,等待军令。” 众人齐齐应是,顶着一脸的冰碴跑进后面的方队之中。 薛敖知道沈要岐这时候来军营是何用意,心下感动,口中来不及说什么感激,引他朝着主帐走去。 “北蛮十几个部落同时发动,衡钺阁的情报探子是瞎了吗?怎会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北蛮最大的几个部落均在午时进攻偃月关,几处守卫较薄弱的地方失守,坎部和布穆达部的大军已在云御关口。” 二人还没走进主帐,便听见里面激烈的商讨声。 薛敖掀帘入内,身后跟着一言不发的沈要岐。帐中众将见他入内并未停止讨论,倒是愈发的声势高亢起来。 辽东王见沈要岐也来此,朝他一点头,继续看向边关山河图。 一位穿着乌锤铁甲的年轻将军恨声骂道:“那坎儿蛮子的首领坎其金,跟着布达图一路杀到了云御关。云御关易守难攻,周边都是莲白山的附山脉,这些蛮子叫雪崩埋了不少,还没死心地进攻关口。” “那坎其金叫嚣着要世子出去与他决斗,格老子的,他说坎夷那是世子以少胜多狡诈取胜,真他娘的不要脸!” 月前薛敖三拳捶废坎夷那一事在北蛮各部落传得沸沸扬扬。 北蛮人担忧薛敖神力之余,不免嘲笑坎儿部落的第一勇士竟败在了一个少年手上。坎其金震怒,又怀疑自己那勇猛无双的弟弟怎会落败,一直叫嚣着要薛敖出来一较高下。 薛敖心高气傲,闻言立即道:“父王,我请命率兵前往云御关。” “不可”,薛启右侧站着一位与薛敖年纪相差不大的将军出言制止,虽是身上穿着盔甲,但是生的颇为文弱,看着像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儒将。 薛敖看向他,不解道:“魏大哥,为何不可?” 魏弃解释道:“世子天生神力,可云御关还有北蛮各部的大首领布达图。布达图此人狡诈阴险,贸然前去恐有风险。” 薛启极为信任他,闻言略加思索,命令道:“阿弃你守住城门,若有异样,格杀勿论。” “剩下的人,跟着我前往云御关,驱逐北蛮,收复偃月”,他转头看向薛敖身侧的沈要岐,肃声道:“沈先生剑道冠冕,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沈要岐点头,“自当如此。” 薛启位于上座,他站起身,赤黑雏形披风垂落至靴,鎏金淬霜战甲在暖炉火光的照耀下反射出血般的鲜艳。 他回身,从座上取下一根长长的红色额带,在众人面前将其系于额前,而后戴上黑银头盔,红艳艳的盔缨与露出来的额带格外生机勃勃。 “诸将,与本王战!” 阿宁长拜在观音像之前,双手合十与菩萨祈愿。陆母信佛,家中一直供奉着观音像,香火不断,日日拜谒。 只有橘意知道,每次薛敖上了战场,阿宁都会跑到这里呆上一会。那年少懵懂的小姑娘啊,怎会不担心他。 就算深知自己不懂庙谟,不知征伐,她什么都做不了,也会衷心的祈求神佛庇佑。 寒风拍打着窗棂,廊檐下得灯笼被吹的七零八落,屋外朔风霜雪,屋内香烟缭绕。菩萨低眉看着小姑娘虔诚跪拜,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神之听之,介而景福。” “神之吊矣,诒尔多福。” ——薛敖,此行平安。 11. 是你啊,薛子易 秦东来悠哉的坐在茶楼,桌上摆着几碟坚果蜜饯,手上一杯罗浮春,酒香四溢,氤香了楼下众人的鼻息。 他第一万次庆幸自己早早地从辽东回了上京。 本是为着报仇而去,但秦东来在辽东的那几天用自己不太聪明的脑子想了想,打败薛敖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再加上七皇子确实不待见他,他便灰溜溜地回了上京。 可没想到,他刚到家,便听说辽东天气恶劣没有物资,大雪封山进不去出不来,当即在自家父亲与兄长言自己是个有福之人。 秦家大哥秦硕直接给了他一脚。 辽东局势实在不好,朝堂上因为这事已经吵翻了天。大臣们都在说,辽东王早有上报,为何军需物资迟迟不予? 帝王心思,倒也不算难猜,不正是担心辽东王争名于朝,倒植浮图?再加上蔺太后一党暗中阻挠,才导致了如今这般境地。 可如今北蛮大肆进犯,极端雪情之下,没有军需粮草,辽东军用什么打? 景帝焦头烂额,又想起自家老七与新贵解元被他弄到那边探实军情,愈发烦躁。 上京百姓只知边关的雪大艰苦,却并不懂辽东百姓现在正在如何危急存亡的紧要关头。 秦东来的对面,珠帘之后端坐着一位红袍少年。少年身形颀长,眉目昳丽,与身旁的同伴酌酒之时也不掩面上烦躁。 楼下堂阶上,懒躺着一个年过半百的醉酒老头。若是有认识的江湖侠客看到他,便能认出这就是那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江湖百晓生。 百晓生头顶白布纱冠,咽下一口香飘十里的竹叶青,侃侃而谈。 “诸位谙悉我大燕开国帝主始便尚武,前几十年间武神眷顾我朝,多少武学奇才横空出世。然战事不平,这些人大多命丧沙场,不免令人悼念惋惜。” 闻言,在座众人也像是回想起曾经那些故人的绝世风姿,扶额叹息起来。 百晓生继续道:“所幸天佑我大燕,前二十年辰星陨落,后二十年武子降世。” 秦东来伸长了耳朵听他讲话,老头咽了咽嘴里的津液,徐徐道来。 “南侯缨,北王敖, 七宿星君阎王诏。 腰下剑,酥手刀, 帝阁鸾楼双子枭。” 众人听的认真,想是大燕境内无人不知这其中说的十三位武子。 南候缨,北王敖——说的便是小谢候谢缨与辽东王世子薛敖。 二人各为这一代中位列南北的两位骄子,是倾尽世家之力养出来的继承人,一直以来世人都在争论两人究竟谁更胜一筹。 七宿星君阎王诏,是为晏氏皇族麾下摘星阁的七位少卿,有阎王问命,判官断行之能。 腰下剑沈要歧,出身苍南剑派,剑名纯钧;酥手刀岑苏苏,西北青刀传人,刀名提花贪墨。 帝阁鸾楼双子枭,七皇子晏枭、春风楼东家云枭轻,二人轻功之最,可一苇渡江、踏雪无痕。 “我大燕有诸子,什么北蛮大凉,压根不足为惧。” 百晓生见众人神色迭荡,无暇顾及此处,便又偷偷塞了几块秋梨蜜饯进了书匣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哟,慈生,这可又是在说你啊。” 御史大夫之子项时颂笑着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被他不耐烦的一巴掌扫下,倒也不生气,只是神色促狭。 “怎么,又在担心你那辽东的小姑娘?” 项时颂看清谢缨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担忧,心下了然,正儿八经的安慰道:“放心好了,小青梅是闺阁女儿,又不用上战场,倒是辽东军现在的境况堪忧,希望物资早日送达。” 谢缨无暇顾及楼下对自己的议论纷纷,皱眉道:“你没去过辽东,不知道那里冬天是什么样子,若是边关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他站起来,眺望东北方向的群山,想起自己已有月余没有收到阿宁的回信,心下难安。 雪峰巍峨,高耸入云,群山之外的阿宁收到前线战事焦灼的消息,与陆霁云和魏弃坐在一处商谈。 魏弃看着对面的陆霁云,暗叹这人的天纵奇才。 朝廷的军需物资至今仍未送达,然十几日前城中军中均已告急,城内外一片哀嚎。 辽东位于大燕最东北之处,莲白山的巍巍山脉又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寒气,所以辽东以南一侧的城池并未受到雪灾的影响。 大雪封山封住了千里之外的朝廷,却封不住周边城池的车队。 阿宁本欲再用陆家的矿金宝石与周边城池买得所需之物,却屡被压价,以往的五进一尚且不如,那些还算熟识的北商竟要她七进一的价钱。 谁人不知当今蔺太后喜宝石,用此物与蔺家买官之事频频发生。但即便北商觊觎陆家矿金宝石已久,也只能是垂涎,无人敢去涉足此地。 因为在他们眼里,陆家的这些东西都是与不要命的北蛮人手中换来的。 阿宁承家业以来从未吃亏,眼下却如此,她不在乎一时利益,可就算这样,能换来的薪炭粮衣却是远远不够。 她能等得,辽东军再不能等。 她心力交瘁之际,陆霁云想了一个法子。 “阿宁,你可知早时没有钱银作介是如何将生计流通起来?” 阿宁看着兄长俊朗的眉眼,心中疑云消散,她眼前一亮,与陆霁云异口同声道:“无中生有,瓮中捉鳖!” 陆霁云在辽东王妃的协助下做了一个偌大的“瓮”,并由阿宁放出消息,陆家将在辽东城做一个北市,北市不做银钱交易,只以物换物,流通于皮毛、薪炭、粮食、药材几者之间。 出北市者,可与陆家换得矿金宝石,且二进一。 消息一经放出,数不尽的外地小商带着薪炭粮医跑来辽东,他们不怕战事,因为在他们眼里。莲白山上有神獒,莲白山下有辽东军,北蛮根本就不可能打进来。 这些小商在北市中与辽东百姓换物之后,再与陆家兑换宝石。 他们暗地里乐极,陆家什么时候与自己这等小商贩做过生意,还是这种赔本买卖。 不出几天,那些之前漫天要价的大商户也跑到了北市,按着陆霁云的规矩走了一遍,留下了数不尽的物资。 如此一来,辽东百姓换得所需之物,得以过冬,陆家也用宝石换够了前线的军需,再者这些商贩的走动也促动了辽东城近来冷凝的生意。 而且,陆家出手的宝石是由辽东王打了欠条需上报朝廷再还之。 北市目的已达,物资如今可供大军短时间内消耗,陆霁云便停了北市,令魏弃重新关紧城门。 “这些物资只能解决燃眉之急,长久之计还是要朝廷的军马粮草”,陆霁云沉声补充,“明日便将军需送往大营,以免夜长梦多。” 阿宁与魏弃听陆霁云如此说,点头应是。 这几日北市流转,有不少的北蛮探子试图混进其中,所幸都被薛敖留下的辽东军拦截。 前线战事如此,军需乃是重中之重。 陆霁云看得清楚,阿宁这几日是强打着精神操劳诸事,小姑娘肩膀单薄,愈发的乖巧瘦弱。 陆霁云摸了摸阿宁拢起的长发,慕然感慨:“阿宁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小姑娘。” “真的吗?”阿宁蹭了蹭他干燥温暖的掌心,意识到旁边还有魏弃,她小声回道:“哥哥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闻言陆霁云大笑,语气不免得意,“我陆鹤卿的妹妹如此蕙心纨质,自得又何妨?” 阿宁的脸越来越红,小姑娘仙姿玉貌、粉面含羞,叫魏弃看的微微失神。 他职责本是守好城门,后来王妃下令命他协助陆家兄妹,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般骄傲的薛敖会如此在意这个小姑娘。 不说家世容貌,不论眼界手段,单凭陆霁宁对对方的一颗心,就能叫任何一个男子丢盔卸甲。 ——有女如此,难怪小霸王会这么的肆意洒脱。 什么都有的人,怎么会活得不快活。 陆霁云笑够了,不再打趣阿宁,倒是叹了一口气。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虽说今年情况特殊,延迟了办及笄礼,但是你的生辰总归要好好庆祝一番。” 魏弃一怔,歉然道:“不知陆姑娘明日生辰,竟是没准备贺礼,魏某失礼。” 阿宁轻笑安慰,“多谢魏教头,如今这般局势,不该为我忙碌的。” “魏某惭愧”,他看着阿宁白雪朝华般的脸,状若不经意间道:“只可惜世子不在,若是在的话,陆姑娘的生辰也会热闹些。” 阿宁顿住,若是薛敖在的话... 这个话头直到她晚上入睡之前都还在想。 橘意看她兴致不高的样子,心中酸涩,摸了摸小姑娘散落在床的头发,轻声道了句年岁长安。 阿宁笑着道谢,橘意给她掖紧了被角,缓步退出。 看着头上精美的床幔,阿宁笃定,若是薛敖在的话,他会给自己置办一堆华而不实的东西、会带自己骑马出城、会买平日里爹娘不让吃的东西、还会在今晚偷偷地跑过来... “阿宁...” “阿宁阿宁!别出声,快开窗...等下,你穿厚实点再起来。” 少年的声音透过厚重的窗棂传过来,阿宁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记得把帽子戴上!” 绮纨之岁,摽梅之年。海棠醉日,见少年来。 小姑娘笑的眉眼弯弯,胸口处都是平整跳跃的欢喜,她听清自己心底的呢喃。 ——是你啊,薛子易。 12. 生辰 薛敖的十三雪渠在战场上无往而不立,后三尾的倒刺在北蛮人眼中简直就是夺命的阎罗,故而他被辽东王派去做第一方阵的前锋将。 北蛮第一大部布穆达的首领布达图亲身领教过薛敖的鞭子,他熟读汉书,不禁在北蛮各部人的面前感概薛敖少年枭雄,滔天的意气。 ——真武踏雪,炳烺光祚。 但对于辽东军来说,兵马先行,粮草不足,整个军队深知他们现在腹背受敌。 万幸辽东王妃派人过来告知陆家已为军队筹得急需的粮草,大军备受鼓舞,一鼓作气将云御关内的坎部和布穆达打了出去。 眼下形势有所缓解,辽东王下令全军修整,来日再战,并派几人回城护送物资运往大营。 但是看着自家儿子一蹦三尺高的要回城,完全不复战场上遇神杀神的模样,辽东王牙根直痒痒。 “你急个什么!” “阿宁明日生辰,现在又不打仗,我在这里干什么!” “...” 辽东王大手一挥,恨铁不成钢地让古叔跟着薛敖一起回城。 二人前脚刚出大营,营中的将军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咱们世子还是个小痴情种啊。” “从小到大的情分,难得咱们小世子这般在意。” “辽东儿郎,都随根儿!” 辽东王被下属打趣也不生气,笑着摇头道:“这混小子,以后就送给陆老弟算了,留也留不住。” ... 阿宁听话地将大氅和皮毛戴上,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 窗外等待的少年穿着一身行军时的铁甲,朔风寒雪落在头发上,眼睫和眉毛结了一层白霜,鼻尖通红。 北境的月亮很大很亮,但他的眼睛却在这片呼啸雪色中直接映进了阿宁心里。 “阿宁!” “你、你怎么...” 薛敖一跃而进,在阿宁不解的目光下跑到了屋内离她最远的地方,脱下一身寒甲,抖落雪霜,感到身上有了些许暖意后才走到阿宁面前。 看着小姑娘微微呆愣的表情,他笑道:“怎么这副样子?没睡醒,还是不认识我了?” “不是”,阿宁小声问他,“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薛敖看她脸颊上还有睡时压出来的痕迹,觉得好笑,“回来取物资啊,这次要多谢你和你家大哥哥,没有这批物资大军还真不知该如何。” 阿宁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然后呢?” “呃...”,薛敖别过头,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回来看你啊。” 月光在雪野中反射出暗暗的白光,白光透过窗纸照在薛敖脸上,阿宁一时分不清他耳尖上的红色是因着寒意还是其他。 “生辰吉乐,陆霁宁。” 薛敖直挺挺地躺着,丝毫没有困意,只觉得被褥间的青梨子香快要把他甜晕了,整个人飘在了腾腾热气中。 “你可有受伤?” 阿宁歪过头看着身边僵成木头的少年摇头,放下心来。 薛敖不敢看身边白嫩的一小团,他半夜来看阿宁并不是有所企图,但是这个时候除了这里没有地方留宿,于是就在阿宁的劝阻下睡在了她香软的床上。 古叔本意明日一早启程,但他等不及,留了一封书信便冒着风雪赶了回来。阿宁的每一个生辰他都未曾缺席,每年第一句“生辰吉乐”也该属于他。 薛敖动了动发麻的脚,阿宁的床对他来说着实有点小。 “今年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礼物,过些时日再补回来。” 阿宁握住胸前的石头,“已经送过啦,我很喜欢这块小石头。不过你若真想送我,那就与我保证这次的战事绝不能受伤。” 薛敖心中熨热,应了下来,听着身边的小姑娘渐渐发出规律清浅的呼吸声,终于敢偏过头来看向她。 他适才就注意到,许是因为这些日子的操劳,小姑娘消瘦了不少,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是淡青色的的血管。薛敖看着她粉色的嘴唇,一时之间移不开眼。 直到余光扫到因为侧卧而露出来的一截漂亮细嫩的锁骨,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 薛敖心下狂跳,再不敢看阿宁一眼,闭紧双眼等着天亮。 许是因为床榻很软,或者是身边的小姑娘很香,薛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发现天已经大亮。 他坐起来身,看到身旁的阿宁时心下一紧。 小姑娘闭紧双眼,在被子里面蜷缩成了小小一团,眉宇间都是痛苦。 “怎么了?阿宁,阿宁!” 阿宁睁开眼睛,看着急得鼻尖上都是汗水的薛敖,小声道:“肚子疼...” 他自幼便知阿宁身子不好,平常的一场小毛病在她那里都是难关。 薛敖看她小脸苍白,不复昨夜笑意盈盈的样子,以为是昨夜因他着凉,心下自责,隔着被子将阿宁一把端起。 但当目光扫过她躺过之处时,素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世子的瞳孔骤然放大。 ——满眼都是刺目的血色。 “阿、阿宁!” 薛敖怀里抱着阿宁,用嘴唇试了试她的额温,发现一片冰凉,他再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陆家人发现,朝外大声吼道:“快来人!来人!阿宁不行了!” ... 阿宁裹着厚重的狐裘,小腹上紧紧贴着一个汤婆子,她苍白着脸坐在椅子上,身旁站着一脸尴尬的薛敖。 薛敖悄悄抬头看了眼面前面色青白的陆霁云,愈发觉得无地自容。 谁能想到阿宁的葵水来的这般巧,他看到床铺上的血时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哪能意识到这茬,等到陆家人被薛敖的大吼大叫招过来的时候,他想跑都来不及。 人还在阿宁的床上! “嘶...” 阿宁腹痛难忍,忍不住小声叫出来 ,却见身边站着的薛敖着急道:“又疼了?快换个烫一点的汤婆子,还是去躺...” “咳咳”,陆霁云冷着脸打断薛敖,见人心虚,沉声发文。 “薛世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挺晚的。” “没有回府看望王妃吗?” “还没,我...” 薛敖回一句,陆霁云脸色就沉一分,他闭上眼试图舒一口气,但未果,直接骂道:“倒是让人忍不住夸一句王府教的好,薛世子三更半夜闯进我妹妹的闺房,竟还留宿一夜。便是自小有婚约,我陆家女儿就容得你这般轻薄?还是说你辽东王府欺我陆家无人,如此作贱我妹妹?!” “哥哥,他不是...” 他看着阿宁试图开口为薛敖开脱,站起身来扬声道:“既如此,我陆家高攀不起世子,便就此取消婚约吧。” “不行!” “阿云!莫要乱说。” 陆霁云话音刚落,薛敖与陆父便急急出言阻止。 薛敖听到那句退婚时,猛地抬起头,眼底猩红。 他知道自己一向混不吝,罔顾礼法教条,此次之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妥,但是怎么罚他都可以,唯独阿宁,谁都不能将阿宁从他这里抢走。 陆霁云看他面色愠怒,冷声道:“有何不可?薛世子什么样的女子寻不得,等王爷回城陆家再上门商讨退亲...” “哥哥,我不同意”,阿宁捂着小腹站起身,她初来葵水,肚腹疼痛难当,不知为何心中也是烦躁不堪,她直视陆霁云,声音又快又急。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哥哥不听解释就这般定了我们的罪,你无权退我的婚事!” 话音刚落,阿宁就看到陆霁云眼中清芒猛地下坠成了一抹暗色,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地说出了什么混账话。 陆母见此呵斥道:“阿宁,你胡说些什么?!” 阿宁张嘴想要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就见陆霁云自嘲道:“好,是我多管闲事。” 他垂下长睫,掩住眼底失落的光采,声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但是阿宁,此子不是良配。” 阿宁跪在祠堂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生辰竟会变成这个样子。 薛敖被赶来拉物资的古叔带走了,一开始还眼皮发紧地赖着不走,得到陆父与他保证不会退亲才同意动身。 他临上马前还不放心的盯着阿宁,见阿宁安慰地笑着同他讲话,这才眉目紧锁地拉着物资回了大营。 薛敖前脚刚走,陆母就不顾陆父的反对罚阿宁去跪了祠堂,“我们总是念着你体弱多病纵着你,不规避你的处事。但是阿宁,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关心你的兄长说出如此剜心之言,是我和你爹教坏了你,你就在陆家的列祖列宗前好好反思你的过错。” 阿宁红着眼睛跪在厚厚的蒲团上,懊恼自己伤了哥哥的心。祠堂阴冷,但今日也为着她燃起了暖炉。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阿宁捂着小腹跪趴着,耳边是炉内炭材灼烧时的“嚓嚓”声。 陆霁云站在祠堂外,看着小姑娘瑟缩成一团的身影,心下不忍,但是他不得不这般。 从归家的第一天起,陆霁云就注意到阿宁对薛敖的心思,但他看过太多的女子为着情爱受伤。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他太害怕了。 小姑娘今天对他吼出的那几句话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妹妹是什么人,所以他不介意用自己来给阿宁下一剂猛药。但是看着阿宁这般难受,陆霁云忍不住想自己这么做是否太过。 敢直谏天子的人,在面对一个小姑娘时却畏首畏尾了起来。 陆霁云心中苦笑,拿阿宁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宁迷迷糊糊的歪倒在蒲团上,陆霁云忍住把她抱起来的冲动,又担心炉火是不是不够旺盛。 只是转眼间他看到一道人影闪过,冒着寒光的刀刃直冲地面的阿宁而去。陆霁云心下大震,猛地向前扑过去。 “阿宁!” 13. 失踪 “啪!” 陆霁云的云柏院内,陆母泪落不止,骤然回身给了阿宁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 “夫人!你做什么?!” 陆父心疼地抱起阿宁,小姑娘的半张脸颊迅速红肿起来,眼睛红的像兔子,浑身颤抖不止。 陆母捏了捏发麻的掌心,心中有些懊恼一时情急打了阿宁,又想起躺在屋内的儿子,又惊又吓的咳喘起来。 阿宁在祠堂中遇刺,没人知道那个刺客是如何混入陆府中。 当那柄锋利的刃刺向阿宁心口时,她避无可避,却见陆霁云径直扑了上来。 将她牢牢地护在了身下。 兄长温热的血濡湿了阿宁脖颈上的绒毛,她大声哭叫,想要将受伤的陆霁云推开。 可她不知素日里文弱温雅的兄长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死死地将她罩在已身下。 那双总是着墨游青的手染上了惊心的血色。 手背上是凸起的青筋与滚烫的红,手心里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和他覆在小姑娘眼睫上时的温声安慰。 “阿宁,别怕。” 刺客见一击不中,欲再行凶,这时薛敖留下的府卫破门而入,将那刺客抓了个正着。 陆霁云的肩胛处被捅了个对穿,大夫闭门之前只留下匆匆一句—— “未伤在要害处,但失血太多。” 阿宁的右脸火辣辣地疼,她被陆父扶起来,想起兄长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大恸。 明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出言无状,仗着兄长的疼爱便伤他的心,可现在... 陆母见阿宁站都站不住,深吸一口气,生平第一次对她如此冷淡。 “阿宁,你可知你兄长久居上京,为何偏偏今冬揭了榜便急急赶回?” 阿宁愣着,脑中没有办法做出思考。 “是为了你”,陆母痛声道:“阿云说,万里雪路,比不上你及笄之时身后有山。” “他怕你出身商户,低王府一头,榜上墨未干便赶赴风雪而来。可是阿宁,你对你哥哥说了什么?” 阿宁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大颗大颗滚下,砸在脖颈处被鲜血打湿的绒毛上。 上京人常说她的哥哥“神仪秀朗,浮白载笔”,她也自得于自己的兄长如此惊才绝艳。可是扪心自问,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陆霁云,所以待彼之心真的与对薛敖和谢缨一般吗? 阿宁知道她不是,她愧疚懊悔到心口绞痛,心想自己实在不是一个好姑娘。 陆母看她这副模样,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涣散,“这莫不是菩萨在怪我们?若不是当年心思不正,也不会有...” “夫人!” 陆父大声喝止,陆母被他吼的猛然回神,面色难看地闭上嘴。 阿宁从未见过父亲这般的疾言令色,她有些好奇母亲未说完的话,但是疑惑还未成形便被推门而出的大夫打断。 “我哥哥怎么样了?!” “大夫,我儿如何?” 大夫摇摇头,笑着说:“灵令公子福大命大,受了些皮外伤,只需好生将养即可。” 闻言阿宁心下一松,本就不舒服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彻底放松,她眼前一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辽东大营内。 辽东王看着帐中粮草,心中宽慰,难得的看薛敖也有了些顺眼。 他拍了拍薛敖微垂的肩膀,问道:“你这是发瘟了?还是饿着了?怎么回去给阿宁庆生还这幅垂头丧气的熊样?” 薛敖不耐烦的耸肩,翻了个白眼,“我娘说,让你打完仗回家的时候给她带几枝腊梅。” 闻言辽东王嘟嘟囔囔的不知道在吐槽些什么,又见薛敖抬脚离开大营,忙喊道:“回来吃饭!” “不吃!” 吉祥跟着薛敖走向偃月关的城墙上,他不解为何自家世子从城中回来后就像是丢了魂魄,却听薛敖向他发问,语气奇怪。 “吉祥,你说,女子怎样才算长大了?” 薛敖坐在垛口上,深夜的寒风吹得他乌发猎猎、眼角微红。 吉祥想了想,回道:“一般来说,女子及笄就算摽梅熟,世子可是见了陆姑娘的及笄礼才有此一问?” “不是..”,薛敖摇头,不知为何想起了阿宁床铺上的血迹,一张俊脸在严冬里愣是看出了几分羞红。 他继续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可以嫁人、生子,就像话本子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吧。” 薛敖将懂未懂地点了点头,吉祥继续打趣道:“世子这是想早日娶回陆姑娘?” “瞎说什么!”,薛敖欲盖弥彰地看向城外树林方向,急急辩道:“我把阿宁当妹妹...” 目光扫到树林中某处时,薛敖猛地一停,站起身来直直望向深处。 吉祥见状不对,也探身望去,两人屏息之时听见下面积雪发出被踩的“吱吱”声,还有一侧干枝折落在地的脆响。 那声音不是单薄的某一条线,而是规律地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吉祥低声道:“世子,像是狼群在觅食。” 薛敖浑身肌肉绷紧,眼中兴奋迫切,“北蛮这帮废物最会养狼,看样子他们是等不及了。” 吉祥亲眼看着下方漆黑寂静的树林中冒出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饶是他再不怕,此时也被里面的恶意和饥饿激的眼皮一抖。 薛敖抽出十三,命令道:“吹号点火,护好粮草,通知我父王北蛮来袭。” “世子那你呢?” 薛敖紧了紧手中长鞭,“小爷要吃狼肉去。” “那玩意儿不好吃..不是”,吉祥急忙阻止道:“世子,这太危险,而且王爷不让你私自出关!” “忒墨迹”,薛敖嘴角都是跃跃欲试的弧度,他将火杖扔到了烽燧上,霎那间的火光点亮了大营上方的夜空。 薛敖攀着垛口往下跳,口中话语顺着寒风传到了吉祥耳中。 “他们想用狼群声东击西,小爷就送这帮畜牲靶子直接归西!” ... 自从上次薛敖偷偷溜进阿宁的闺房,橘意便一直睡在这边的塌上。可听着窗外猖狂可怖的风雪哀吼,她愣是在暖室内出了一身冷汗。 橘意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陆霁云遇刺已有半月,虽然现在看起来已经无大碍,但是阿宁时常在梦中惊醒,嘴里不住地喊着“哥哥”。 可今日天已大亮,阿宁仍在安睡中,橘意放下心来,起身下地给紫金炉蓄薪。 “不!” 隔着重重床幔,橘意听清阿宁的嘶喊声,连忙跑过去,见小姑娘六神无主,额头全是冷汗,忙将人搂住。 “姑娘,可是做了噩梦?姑娘别怕,大公子现在安好无恙。” 阿宁嘴里细细地喘气,半晌才虚弱道:“我不知道,我忘记梦到了什么。” 橘意顺着她单薄的脊背安抚,轻声道:“没事了,姑娘不怕。” 阿宁闭上眼睛调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昨晚梦到了什么,只是耳边一直有刺耳的猛兽叫声,教她现下耳朵还在低鸣。 “姑娘可要起床梳洗?今日与王妃说好了要去看她养的梅花。” 阿宁点点头,用过早膳后便带着橘意前往辽东王府。 辽东王妃怀里拥着阿宁,恨不得这就是自己的亲生闺女。 小姑娘笑容可掬,站在梅枝下时娇艳尤绝,辽东王妃心里直呼傻儿子赚大发了。 “阿宁多来陪岑姨呆两天”,她为人大气和善,说话爽快,问道:“你哥哥身子如何了?” 阿宁笑道:“多谢岑姨关心,哥哥好很多了,还要多谢岑姨送来的药材。” 辽东王妃摆摆手,又拉着阿宁进了屋中亲亲热热的说起话来。 “王妃,沈先生回来了。” “快请进来。” 推门声响起,厚重的棉帘掀开后走进一位黑衣黑剑的年轻男子。阿宁知道,这就是“腰下剑”沈要歧,如今跟着辽东王在偃月关中抗敌。 “见过王妃。” 辽东王妃虚扶一把,“沈先生不必多礼,请上座。” 沈要歧并未坐下,看向辽东王妃,“请问王妃,七皇子近日可好?” “先生放心”,王妃笑道:“七皇子如今坐镇神獒关,守我辽东城外的最后一道关口。我前些日子前去探望,七皇子风采依旧。” 沈要歧点头,沉声汇报偃月关的近况。 辽东王妃出身于西北青刀家族,早年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产子后身体不好,这才退了下来。 只是她越听越奇怪,打断问道:“敖儿最近没上战场?他怎么样?” 沈要歧平静漠然的面孔终于出现一丝龟裂,见他如此辽东王妃的面色也随之难看,阿宁心中忽然乱跳不止。 他苦笑,“王爷说,定然瞒不住王妃这个消息。” 阿宁心中擂鼓乱响,她耳边嗡鸣,隐约记起昨夜的梦。 “半月前北蛮大军突袭大营,世子独自一人迎战诱敌的狼群,狼群被解决后,他遇上了布达图的军队。” 沈要歧顿了顿,艰难道:“世子、世子自此失去音信。” 辽东王妃猛地站起,摔落了手中的茶盏,“你说什么!” “王爷半月来一直在派人寻找,此前封锁着消息。” 阿宁恍惚间想起了那个记不起的梦,梦中还是那只威风凛凛的雪獒。雪獒浑身箭羽,鲜血浸湿了阿宁身下的雪地。 它叼着一块白色的石头,埋在阿宁颈侧,往前凑去舔了舔身下的小姑娘,鼻息里都是热气。 阿宁听见大雪獒在叹息,又好像在说话。 它说:“你别哭啊,陆霁宁。” 14. 北蛮大营(1) 陆霁云躺在柔软的榻上,看着圆桌上的晏枭吃茶吃的自得,忍不住叹气。 “你不是在守着神獒关吗?怎得这么闲跑我这来消遣。” 晏枭眯了眯眼,咂舌道:“我说鹤卿公子,您老人家出了事也不告诉我,还是王妃之前偶然说起我才晓得,怎么,我来探望一下还不行吗?” 陆霁云知道晏枭是关心则乱,想要劝他早些回去,却见那人继续道:“放心,神獒关是辽东最牢固的一道关卡,我早已布好防线,不会有事的。” 闻言陆霁云只得点头。 这半月来阿宁将他看成了个瓷娃娃,悉心照料,虽是伤口已经愈合,但是脸色不免苍白。 晏枭暗恨,骂道:“查没查出来到底是什么人指示的?为何要杀阿宁?” “没有”,说到此陆霁云脸色一沉,“那人被府卫擒住后便咬破了齿中藏的毒,当场毙命。” 晏枭眸色一凝,“辽东城内有人豢养死士?!” 大燕铁律,除皇室外,豢养死士者,视为僭越皇权、谋朝篡位,诛九族。 “未必”,陆霁云轻咳,继续道:“那人齿中所匿之毒为乌头,应是北蛮死士。” 闻言晏枭不禁觉得后怕,若是这人当时将毒涂在刀锋上,那么陆霁云怕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乌头自域外传来,因其毒性太过霸道被本朝列为禁品,后来传到北蛮那边,就成了北蛮人一种霸道恶毒的手段。 “鹤卿..” 晏枭站起,走到陆霁云身侧坐下,眸中神色太过于凝重,叫陆霁云一时之间不敢直视。 “我...” “大公子不好了!” 门帘被骤然掀开,小厮慌张着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姐、小姐被抓走了!” 陆霁云猛地坐起,目眦欲裂,急声道:“你说什么!” “陆姑娘在回来的路上被劫走。” 沈要歧带着风雪自外走进来,沉声道:“我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车中只剩一个受了重伤的丫鬟。” “咳咳...!” 陆霁云咳的惊天动地,他拂开晏枭搀扶的手臂,随即开口:“北蛮人一击未中,定会再次下手,是我大意疏忽。” “封锁消息,派人去找,城门戒备森严,这人出不去,他们如今还在城中。” 他眼中怒火灼热,恨声道:“把辽东翻过来也要把阿宁找到!” ... 城门处,魏弃看着手中纸条,神色不明。 城门守卫见他如此,凑近询问:“魏教头,可有不妥?” 魏弃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收起,摇头道:“没有,只是偃月关传来捷报,说坎其那被王爷斩杀。” “太好了”,守卫激动地大笑起来,“他被王爷杀,他弟弟被我们世子捶废,真是整齐的兄弟俩!” 魏弃也笑,拍拍守卫的肩膀,“看好城门,谨防北蛮探子混入。” “是!” 两人说话间,一辆马车驶过,绿盖梨木,眼看着就要驶出城门。 “慢着!”,守卫阔步走近,拦下马车,大声问道:“车中何人?出城所为何事?” 外面驾车的小厮回道:“回军爷,我家是城西青松巷口的李家,小姐日前归宁,今收到消息说婆母病重,故而要赶回。” “城西李家..”守卫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户人家,又掀开帘子看向车内,“失礼了。” 见车中只有一位泫然欲泣的女子,他放下帘子点了点头,嘱咐道:“世道不太平,你们多加小心。” 小厮连忙谢道:“多谢军爷。” 马车刚要驾走,车厢内忽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守卫一把拽住马缰,“慢着!” 车中撞击声骤停,魏弃见此也走近,问道:“怎么了?” 阿宁被女子按在厢内暗格中,口中塞满帕子,眼中满是惊慌与愤恨。 她从王府失魂落魄的出来,半路上就被这一男一女劫走,甫一苏醒,就听到她们貌似在城门处。 想到生死不知的橘意,阿宁心中哀意横生,又听到魏弃的声音,她剧烈地挣扎起来。 车内女子忙啜泣道:“是小女子想起婆母,精神恍惚撞到了车璧上。” 她利落的敲在阿宁后颈处,见人软软的倒下,又将暗格合上。 而阿宁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魏弃在沉声吩咐。 “既如此,放行。” 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行,阿宁被女子掐醒后发现自己被扔在车厢的地上,手脚发软。 那女子一改之前柔弱举动,看着阿宁恶狠狠道:“大燕的小猫儿还有点脾性,竟险些栽在你身上。” 见阿宁虽是娇小瘦弱,眼中却是清晰的怒意,那女子忽然笑了一下,神色奇怪地凑近阿宁脸侧。 女子冲着阿宁的耳朵轻轻吐气,手上不闲着的抚摸小姑娘的脸颊。 “好可爱的猫,倒是便宜了那只小狼狗。” 阿宁嫌恶地往后退,却见女子仍旧不断靠近,一张红唇贴上她的耳垂。 “啊!” 阿宁被这女子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耳朵,细弱地发出叫声。 “咚!”,驾车的男子敲了一下车棱,警告道:“阿朵,别动她。” 阿朵舔了舔嘴边细嫩白皙的耳垂,无奈道:“好吧好吧,我知道这是他要的小猫,你可真啰嗦。” 阿宁不知在这车上呆了多少时日,她被喂了软筋散,连说话都是细弱蚊蝇一般。 阿朵总是趁那男子不注意时对她做些奇怪的事情,故而一见到她,阿宁就心中发颤。 她知道这二人都是北蛮人,也想过为何自己被掳走。 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她前些时日为辽东军筹备军资,二是薛敖。 薛敖在北蛮中威名赫赫,前些时日歼杀布达图精心饲养的狼群后失踪数日,想是北蛮人知晓她的身份,欲用她来引出薛敖。 就算阿宁早有预算,但当她被抱下马车时,望着外面巍峨险拔的雪山与鳞次栉比的撮落,还是忍不住心下乱跳。 ——这是北蛮大营。 男子抱着阿宁,身旁跟着探头探脑的阿朵。 一处大撮落里涌出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个满头紫红发辫的高大男子,带着众人迎过来。 他大声笑道:“布兰喏,真不愧是我布穆达的勇士,竟将人带了回来,来,让我看看那疯狗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布兰喏抱着阿宁,恭敬的朝高大男子俯身,尊声道:“大王子,这就是薛敖的许嫁女子。她身边有许多辽东军,我和阿朵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引开他们。” 阿宁震惊,心道这原来是布达图的长子。 大王子掀开阿宁面上罩着的大氅,看清风雪中那张灵秀玉琢的脸,瞳孔一顿,继而两眼发出狂热的光,猖狂地大笑起来。 “难怪、难怪啊!”,大王子一把将阿宁抱起,夹在腋下,北蛮猖獗的寒风吹的阿宁忍不住掉下眼泪。 大王子阔步走回撮落,“这么美的女人,难怪那只疯狗早早就占了窝。” 阿宁手脚无力,被他夹在臂中无法挣脱,她抬起脸想求救却不知该求谁。 身后的北蛮众人也终于看清被掳之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心中可惜这般惊为天人的姑娘竟落到了大王子的手里。 “薛敖的小猫儿,归我了!” ... 夜晚的北蛮大营比白日里的要热闹许多,烈酒炙肉、篝火美人,北蛮将士抱着从各处抢夺来的姑娘,猖獗的笑声传到了不远的雪山上。 一个强壮的北蛮男人将啜泣的女子塞到身边少年的怀里,见少年手忙脚乱,嘲笑出声。 少年就是失踪半月余的薛敖。 他戴着狼脸面具,只露出来一只眼睛与眉毛,发辫垂落脑后,看起来勃勃动人。 少年压低声音道:“我不要这个。” 他将女子放在身边,心不在焉的用木枝戳着烤肉。 “哎,你听说了吗?”,男子撞了一下少年的肩膀,狎笑道:“大王子不知怎的搞来了一个辽东城中的女子,听说很漂亮,准备今晚...嘿嘿” 他□□出声,薛敖不禁拧紧眉毛。 辽东如今是魏弃在守城,此人一向严谨,怎会叫人从城中溜出。 男子继续说道:“阿朵说那是什么有钱人的闺女,身上还有雀灵石,娇娇弱弱的爱怜人儿。” 薛敖越听脸色越难看,他不禁想起城中的阿宁,继而摇头否认。陆霁云看她看的那么紧,阿宁身边又都是自己的暗卫,不会有失。 可若是她知晓自己失踪的消息,想必会急得不行。 “你干什么去?”,男子见薛敖站起身,急急询问。 薛敖声音冷淡,“回去睡觉。” “..真是个怪人。” 薛敖躺在撮落里,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心中烦躁。 理智告诉他不能去救那个辽东女子,但是他却不能容忍自己见死不救。 布达图的长子残忍好色,多少个姑娘惨死在他塌上,可若他现在去救人,打草惊蛇,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将布达图的狼群杀光之后便潜伏在此,为的就是等待时机直取敌军首领的项上人头,眼看布达图即将回营,他不能在这止步。 小不忍则乱大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薛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可他好像恍惚间听到阿宁的哭声,小姑娘悲戚崩溃的喊他的名字。 少年眼中犹如猎猎野火,心道自己是想阿宁想的着了魔。 他抽出被褥下藏着的十三,笑道:“人活一世,名缰利锁,去他娘的,我只求问心无愧。” “布达图,我先杀你儿子,再来取你狗命!” 15. 北蛮大营(2) 阿宁醒过来被扔到榻上时,眼睛被上面褥子的兽毛扫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她回过头来,双手撑着往后挪,眼睛里都是泪水。 大王子一见她这样更是兴奋,猛地扑上来,单手按住阿宁的两只手腕。 “小猫儿哭了”,他舔了一下阿宁长睫挂着的泪珠,“做我的姑娘吧,最洁白美丽的姑娘。” 阿宁小腿蓄力,学着薛敖之前教她的那样,猛地向上一顶,却听塌下的侍从惊呼出声。 大王子用空着的手攥住她的脚踝,回头瞪了一眼那发出声响的少年,又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宁,邪性的笑出来。 “别闹,要是瘸腿的小猫儿,你说那只疯狗还会喜欢吗?” 阿宁努力平缓气息,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尽量平静道:“我知道你是要用我引出薛敖,但这没用。他是雪野的猛兽,怎么会为了我涉足险境。” 大王子眯了眯眼睛,盯着阿宁清亮的双眼,缓缓开口。 “真的吗?可传言你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阿宁点头,咬牙道:“都是为了他世子的身份造势,薛敖那般家世脾性的人,怎会看得上我一个商户女?况且此人生性风流,与我相看两生厌,他巴不得有人替他解决了我这个麻烦。” 见大王子眯着双眼,面露怀疑,阿宁心中默念,薛子易,对不住了。 阿宁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梗着脖子道:“他蠢笨憨傻、花心风流,一夜御五女,年初之时还为此被辽东王责罚!” “咳咳...” 身后的少年忍不住呛咳出声,大王子掏出靴子里的匕首用力地朝他头上砸去,阿宁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响,那少年的身影骤然趴下。 “贱奴”,大王子叱骂了一句,又盯回阿宁,“小猫,你很聪明,但是我要你,之前是因着疯狗,现在却与他无关...” “我有钱!” 未等他说完,阿宁抢白道:“我知道你是布穆达部的大王子,也知道你在到处掠夺财物。” “金银、皮毛、绵绸、马匹、粮面、薪材...” 阿宁每说一样,大王子的脸色就变沉一分,直到阿宁笑出来。 “这些我都有”,阿宁揉了揉被扎的刺痛的眼睛,笑道:“陆家的商队遍布四国,而我喜欢做生意。” “怎么样?还不下去吗?” 这人好生强壮,压在阿宁身上时叫她透不过气来。 阿宁想起薛敖幼时玩闹,总喜欢压在她身上揪她的发饰,但她只感到踏实与开心,而不会像如今这般惊慌恐恶。 大王子依依不舍地摸了摸阿宁不盈一握的腰,翻身下去,看见阿宁坐起时脖子上露出来的那颗白色石头,开口问道:“这颗雀灵石你在哪里得到的?” 阿宁摸了摸温热的石头,心道薛敖在王妃寿辰时随手给她的东西竟是雀灵石。 传闻此物在北蛮是长生天的圣物,难怪他会这般问。 没人注意到,刚刚被打倒的少年在听到雀灵石时,瘦弱的身躯狠狠一颤。 阿宁朝里面坐去,冷静道:“我说过,我很有钱。” “你若是喜欢”,阿宁试图摘下,“这东西便给你。” 但一向狂妄的大王子却立即阻止道:“不可,雀灵石辨主,既然你是长生天选的人,就一直带着吧。” 话音刚落,门外人影绰络,有人禀报军中急务,闻言大王子跳下床,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宁。 他走向门外,路过那个少年时狠狠踢了他一脚,阿宁清晰地听到那人的闷哼声。 “贱奴,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看好我的猫儿。” 见少年跪着嗫喏,大王子这才掀帘出去。 布兰喏见人出来,迎上前问道:“您怎么?” 他以为大王子会折腾到晚上,就像以往的那样,可现在看来好像并未发生任何事。 大王子很是信任他,将刚才之事讲与他听,见布兰喏一脸凝重,他怪笑出声。 “那小猫想用金银收买我,可她不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带着雀灵石的人出现在我北蛮,这便是长生天为下一任北蛮主选的女人。” “薛敖的姑娘,我要定了。” 天色渐晚,风雪大声击打着撮落的门帘,阿宁睁开眼睛,动了动发麻的手脚。 ——要逃走。 阿宁咬紧牙关,感到失去的力气渐渐回笼,她捏了捏被大王子抓红的手腕,定神思索。 大王子是个冲动蠢笨的人,色心在谋略之上,所以她不能这么赌。 阿宁凝神思考时,没有注意到那个一直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靠近她。 “姐姐,你真像雪渠花。” 阿宁被他突然的发声惊了一下,转过头看他,见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年不像北蛮人一般健壮,反而生的秀气瘦弱,额角上一块红肿的淤迹。 但是让阿宁失神的是,这少年竟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清澈透底,美丽剔透。 “姐姐。” 少年见她不说话,轻声喊道。 阿宁本能地将脚缩回到大氅下,见她如此少年倒是笑了起来,一张稚嫩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胆怯和善意。 “姐姐别怕,阿姆说我是最善良的人。” “你不疼吗?”阿宁指了指他的额角。 “不疼的”,少年将脸贴在兽毛褥子上,“等..他回来就好了,会为我出气的。” 阿宁点点头,不想理他,却见少年抬头看向她脖间,“我能摸摸雀灵石吗?” 阿宁警惕地后退,摇头道:“不可以。” 少年一下子站起身,不像刚才那般怯懦,他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宁攥在衣襟处的手,蛮横道:“阿姆说这是我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摸!” 他扑向阿宁,伸手胡乱撕扯阿宁地衣襟,门外风雪太大,没人听得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嘴里嚷着:“你给我,给我,我带你出去啊,我不喜欢老大,我可以把你藏起来的!” 阿宁被一个男人扯着衣服,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说了什么,几日以来的担惊受怕都在此时爆发出来。 她嘴里哭喊着爹娘、兄长、阿奴哥哥... “薛子易!薛子易!你在哪里啊...” “啪!” 她胡乱中给了少年一巴掌,泪水朦胧了眼前的视线,她好像看见一只狼站在眼前,可是狼又是怎么站起来的呢? “阿宁!” 薛敖收回鞭子,抬脚跨过被他抽昏过去的少年,朝阿宁跑过去。 他将哭的浑身颤抖的小姑娘紧紧揽在怀里,心中万般庆幸自己今晚多管闲事。 竟然,真的是他日思夜想的姑娘。 “别吃我...别吃我..薛子易救我!” 阿宁挣扎,嘴里还在嚷着他的名字。 薛敖这才反应过来,忙摘下狼脸面具,他困住阿宁的身体,“阿宁,是我!” 阿宁一抬头,入目就是薛敖两只通红的眼睛。 她怔了一下,继而死死地抱住薛敖,哭的凌乱的脸颊埋在薛敖胸前,放声大哭。 “骗子,大骗子!你说你不会受伤,你说我喊你你就会到,骗人的!” 薛敖眼睛红的吓人,他顺着阿宁的脊背安抚,口中轻声安慰。 天知道他刚刚进来时,看到阿宁被人欺负,那一瞬间的惊怒与杀意险些瘴了眼。 骄傲的少年心口闷痛,目眦欲裂。 小姑娘肩头圆润雪白,脖子上还挂着他送的石头,满撮落里都是她身上的甜香。 薛敖心头猛跳,没有发觉自己一向稳如泰山的手在发颤。 如果他今晚没有过来,那他捧在手心的姑娘会遭遇什么? 他不敢想,这个假设会要了他的命。 “对不起,阿宁,对不起...” 门外的吵闹声顺着风雪传了进来,薛敖眉头一紧,抱起阿宁。 “阿宁,别怕,我带你走。” 他抬脚欲走,目光在扫到地上的少年时变得锐利起来。 薛敖只恨自己刚刚太过震怒,没来得及抽出十三的后三尾。不过,就算是前十节,也够要这人的半条命了。 他抱着怀中的姑娘,手臂稳稳地环在阿宁的腰间和腿弯处,从雪夜中遁出。 不多时,身后传来大王子的怒吼和沉重的脚步声。 火把的光照亮了北蛮大营。 薛敖抱着阿宁藏在了一个不起眼的撮落里,他一早就观察到这个撮落一直都没有人来,倒是正好方便他二人藏身。 北蛮撮落众多,就算找人也不会挨门挨户的查,故而这里很安全。 他小心的将阿宁的脸从大氅中捧出来,触及到阿宁满脸的泪水时,心头一绞。 “怎么了?阿宁,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别吓我啊。” 阿宁摇摇头,她将脸贴在薛敖干燥温暖的掌心,小声道:“我只是很害怕,只是很想你。” “唰”——门外一卷寒风刮过,薛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这风吹的不知在何处。 很想你。 薛敖心道,我也很想你啊。 阿宁环住少年劲瘦的腰,心中的彷徨不安不复存在,她眨了眨眼睛,看着薛敖,忽然开口道:“你瘦了。” 薛敖嗓子干涩,半响才发出声来。 “你也是。” 阿宁身心一放松,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拥而上,她迷离着眼睛看着薛敖笑。 薛敖被她笑的心里难受,他搂紧小姑娘,就像年幼时一样轻声哄着。 ”睡吧,一觉起来我还在这,不要怕,我的阿宁。 阿宁心中安稳,手脚都放松开来,脸上泪痕仍在,但她嘴角却是甘甜的弧度。 那对梨涡好像在跟薛敖说,你没出事,真好。 16. 阿隼 北境难得有一个好天气,朔风凛冽,风雪将停。日光照在冰川之上,反射出道道刺眼的白光,灼的人不敢直视。 “闭眼,莫要看雪。” 开阳听闻辽东王这般说,将刺痛的双眼眯起。 辽东王厚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两月来大军物资匮乏,天灾难料,这几日本王正愁此事,幸得开阳君将朝廷的粮草送达,解我大军之急。” 开阳适应了这茫茫雪野,慢慢张开眼睛,拱手道:“王爷不必客气,开阳只恨自己不能再快一些。” 当他随薛启走进主帐后,发现帐中气氛凝重,不少将军对朝廷派来的人带有敌意,却听去接应开阳的女将文枫叹道:“这也怪不得开阳君,雪情太重,另这一路上试图放火烧粮的人不少,幸而开阳君处事谨慎,布置得当,不然...” 文枫自幼便跟着辽东王打仗,军中众人很是信服于她。 “贼人!大敌当前,竟存如此歹心。” 辽东王大怒,一掌拍在桌案上,见此开阳垂眸,冷声开口。 “王爷不必动怒,我已撬开这帮人的嘴”,他哼笑了一声,“大燕境内豢养死士,意图不轨烧毁粮草,我倒要看看,这人便是再权势滔天又能如何逃过?” 闻言,主帐一片寂静。 他们忽视了一点,这位开阳君乃是七星阁的人。 七星阁,是开朝皇帝凌驾于朝堂外另设的金闺玉堂,掌法令断案、皇室安危,阁内七君均直属帝王与储君,一贯神秘孤高,口含天宪。 这般话就差直接点名魏太后一党,外戚势大,景帝早有意向剪除魏氏党羽,然魏家家主手握西南数十万大军,又掌江南水路漕运,一时之间竟难以下手。 霎时帐外击鼓声四起,铁甲枪矛的摩擦声在四周迭荡,在场众人面色一肃,掀帘而出,只见营周狼烟四起。 是北蛮来袭。 辽东王回头示意开阳与其登上高台,开阳第一次见到北境的战场。 鸟无声山寂静,霜色白风淅淅。 若在平时,开阳或许会感叹这里冰域凛冽与山川眩人,皑皑之上积雪没胫,巍巍以下空寂无垠。 但是此时,这里是辽东军的战场。 偃月关外的护城河已结厚冰,冰上盾牌林立,战马裹紧蹄布,雄浑的战鼓与马蹄声激荡他的耳廓。 他看到雪野上的将士们神情坚毅,也清楚的看到他们堕指裂肤,还有入目的枯骨无数,利镞削骸。 从苍苍雪色到蓬断草枯,开阳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辽东王头上猎猎如火的额带,难得失神。 额带绕着霜雪扬在北风中,开阳忽然洞悉,为什么辽东只有薛家能守得住。 ——天降杀气,以屠外族。满门忠烈,冰碑薛墓。 薛家自开国以来便镇守边关,一门十几子到如今只剩下父子二人,北蛮人屡屡挑衅,但世代横战,也不曾从姓薛的手中掠夺一里疆土。 而那赤色额带,便是每一任薛氏主帅以血肉守家国的传承。 寄己身埋锋刃,凭碎骨枕荒野。 辽东王薛启持起手中长刀,刀刃一面的寒光映出他的半张脸。他神色肃穆,沉沉张口。 “传本王令,右虞侯前方探路,弓□□手城堞待命,奇兵跳荡沿两翼包抄,为马军开路,左虞候整饬行军,派人严守辎重。” 他长刀挥下,声音压过北蛮杀声阵阵。 “布达图敢挥旗冰上,就做好全军覆没的准备,我薛启守得住这辽东,也取得来他狗命!” “开阳君”,薛启并未回头,开阳却仿佛探到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身上勃然的战意。 “可愿助本王退敌?” 开阳拾起双锤,一贯冷淡的脸上露出战意,“愿尽绵薄之力。” ... 阿宁醒来时身边温热,脚边和手里是兽囊袋子,里面像是新灌的热水,烫的她指尖微红。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袋子掉在地上,惊的火堆前拾薪的少年忙回头看来。 “阿宁,你醒了?” 薛敖怕吓到小姑娘,早就摘下了狼脸面具,剑眉星目在看向她时弯成了春日里乌篷上的澄月。 阿宁不出声,一双圆眼愣愣地等着薛敖,倏尔眨了眨。 薛敖觉得她乖的可怜,像他娘日日抱在怀里的那只奶猫,又反应过来,小姑娘是睡糊涂了。 他觉得好玩,伸手戳了戳阿宁歪掉的发髻,见小姑娘整个人都绵绵软软的,自顾自笑出了声。 阿宁晃了一下被动的脑袋,皱起秀气的眉毛,撅嘴嘟囔:“烦人。” “你说什么?” “薛子易”,阿宁彻底清醒,脸蛋微红,伸手狠狠地点上少年的额头,“烦人!” 薛敖不设防地被她戳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急着起身,只是撑着双手笑得欢快。 “你为什么不回家?” “什么?”,薛敖被问的一愣,他看着阿宁澄澈的圆眼,胸口发痒。 阿宁眼中水光闪烁,急急问道:“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杳无音信?为什么受伤?” 地上胡乱铺着的杂草扎的他手心搔痛,木材被烤的熟裂,顺着焦糊的火堆处隐约传来一丝血腥气。 薛敖知道自己的伤势被小姑娘察觉到了。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兽囊袋子,站起身看向快哭的小姑娘,有些手足无措,“我没事了..阿宁,我...” 阿宁低下头,伸手用力地抹了一下眼睛,又指了指他,赌气道:“你给我。” 薛敖眼睛一亮,毫不犹豫的跳上塌,又不撒开手里的东西,只是一双漆黑清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阿宁。 他见阿宁脸颊粉嫩,拿袋子碰了下小姑娘鼓起的腮帮,语气轻快,“饿不饿?” 阿宁“哼”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薛敖正要下地拿肉干,却被阿宁一爪子按住。从他的角度看下来,小姑娘卷翘的睫毛煽动,唇色嫣红。 “给我看看你的伤。” “别了吧”,薛敖不敢动,声音压低,“已经快好了。” 阿宁一肚子气,眉头蹙在一起,眸中映出少年俊俏的脸。 她不出声,薛敖立马摊开双手,无奈道:“右肩。” 薛敖身量高,便是坐着也让阿宁跪直了身体,出手去扒他的衣服。 少年穿着北蛮服饰,冬日里又是大件小件的裹在一起,等阿宁终于扒拉出来他的右肩时,鼻尖上已是冒了一层汗,整个人也基本扑在了薛敖的怀里。 薛敖双手环着阿宁,颈侧不经意间被一片温软触摸,转而又被烫的一抖。 他不顾自己衣不蔽体,抓着阿宁的肩膀将人扶起,只见小姑娘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衣衫上。 “你又骗我,这哪里是快好了?” 其实是快好了,只不过新肉长出时吓人,在他白玉般的肩膀上格外突出,再加上阿宁关心则乱,所以才这般。 薛敖觉得肩上的肉忽然就痒了起来,他伸手抹了抹阿宁的眼角,见那双眸子像是被雪润过一般清亮,眼中装满自己的倒影,竟是出挑的娇艳。 心中像是被蒲草挠了一下,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酥痒难耐,修长的手指忍不住偷偷捻了捻。 “没事了,阿宁,我这真的已经好了...” “你们在干嘛?” 阿宁整个人埋在薛敖的怀中,听见门帘口突然有人出现,吓的一抽气,险些呛到。 薛敖霎时将阿宁按在胸前,一只手顺着阿宁的背抚摸,一只手握紧十三。 他回头看向突然出现的人,惊觉这竟是昨夜在大王子帐中意图不轨之人,浑身上下爆发出凌厉的杀意。 那少年扶着木板,脸色苍白,见阿宁被衣衫不整的薛敖困在榻上,绿色的眼睛瞬间瞪大。 “姐姐你怎么能跟脏东西在一起!”他嚷道:“你不是说他一夜御五女吗?!” “...” 薛敖跳下塌将无力反抗的少年捆了个结实,又拿布条堵住他的嘴,这才回头看向扭过头的阿宁。 “我,五女?”薛敖气笑了,“陆霁宁,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干过这个事?!” 小姑娘讨好地笑了笑,她粉面桃腮,生动的让人爱怜。 见她整个人都缩回了大氅里,薛敖叹了口气,到底是放过了阿宁。 薛敖踢了踢地上的少年,见他愤愤地怒视自己,身体扭成一条长虫,他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蹲在少年身前,语气轻缓,“与你们北蛮的乌头之毒齐名的生死符,苍鹭山神医的宝贝。” 薛敖扯下少年嘴里的布条,在他大喊大叫之前将药丸塞了进去,又利落的拍着人的下巴将药送服了进去。 见少年呛咳,他淡淡道:“服下此药后一年内性命无虞,可若是你一年后没有解药,便会腐肉蚀骨,死无全尸。” 他话语说的平静,那少年却是满眼泪水,哀哀地看着薛敖身后的阿宁。 阿宁看着他水洗过的绿色眼睛,只觉得像是极好的天山翠,暗暗赞叹。 薛敖继续道:“你帮我们掏出这北蛮大营,我自会予你解药。” “咳咳..”,少年嗫喏着,不再看向阿宁。 “...成交。” 撮落外开始风击雪啸,有人声顺势传了过来,又被火堆上烧开的水声压过。 阿宁捧着碗热乎乎的米汤小口喝着,眼睛飘向火堆前烤手的阿隼。 北蛮少年叫隼,据说是他母亲给他留下的名字。 阿隼捕捉到阿宁的目光,他朝着阿宁的方向,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 “姐姐总是看我,可是喜欢我?” 阿宁身旁的薛敖瞪向他,嘴里斥道:“放什么屁!” 阿隼梗着脖子,小声回嘴:“你是阿宁姐姐的男人吗?凭什么管我?” 阿宁听他粗俗的话语微微皱眉,心下却期待薛敖的答复。 “...我不是” 薛敖憋出一句,又听阿隼追问:“那你喜欢姐姐吗?有我这般喜欢吗?” “她用得着你喜欢?”,薛敖生来桀骜,又实在别扭,他知道小姑娘在看着,却嘴硬道:“小爷把阿宁当妹妹,当然喜欢!” 话音刚落,阿宁就猛地跪直上身,肩上的大氅顺势滑落。 小姑娘脸上是少见的怒气,连嘴角都落了下来。 薛敖想给她披上大氅,却见阿宁伸出又白又小的手,一下子拍到他光洁的额头上。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撮落里,薛敖和阿隼都愣住了,看着阿宁像个发怒的小老虎般指着他。 “你再给我说一遍!” 草蝴蝶(1) 薛敖被打傻了,白皙的额头上迅速的红了一块,他张张嘴,干瘪道:“我说...” “你还敢说!” 阿宁双颊生红,胡乱抓起掉落的大氅披在肩上,两步跨到地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在火堆前蹲下,连同薛敖给熬的米汤也不管不顾。 阿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阿宁,绿眸里露出一丝孱弱的笑意。 见她如此,薛敖也生了点火气,不言不语地坐在塌上。 须臾,又轻咳两声,试探道:“你发髻松了。” “哼”,阿宁吸了吸鼻子,抱紧双膝别过头,“要你管。” 薛敖:“...” 二人难得的赌气,撮落里只有木材烧裂的声音,薛敖捻着手中不知何时抓住的几根杂草,想起幼时三人在一处的情形。 谢缨年长他与阿宁,此人样貌生的好,又能说会道,故而身边的人都喜欢谢缨,谁看到他都会说上两句,谢慈生怎么怎么.. 可薛敖最讨厌谢缨,因为这人不知为何总是日日黏着阿宁。 小姑娘生得可爱又可怜,被家里人放在心尖上宠着,本与他玩得最好,可谢缨一来就变成了三人一起。 一块糖糕被阿宁分成三份,两只手总是被他与谢缨一人一只握着,软软的塌上睡着三个娃娃,小阿宁永远被二人夹在中间...他也总是因此与阿宁赌气,就像现在这样,明明共处一室却横眉冷对。 那时他与谢缨总是因着各种小事打起来,大人们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于他,只有阿宁会迈着小短腿站在他身边,惨兮兮地哭着求他爹别打人。 薛敖有时也会想,若非身边一直有阿宁陪着,单凭谢缨这厮,自己也早已变得阴险不逊。 他脑袋偏了偏,瞥见小姑娘的后脑勺,抿了抿嘴,“阿宁,你要不要我给你梳头。” 薛敖摸了摸鼻尖,不自然道:“虽然我不会,但我看你和我娘梳过,想来应该不难。” “阿宁?”,见小姑娘一动不动,他闷闷道:“你不是还在...” “姐姐睡着了。” 阿隼声音怯怯,满脸灿烂笑意,“早就睡了,你喊她之前就睡着了。” “...” 薛敖咬牙,狠狠瞪了阿隼一眼,快步走上前去将缩成一团的阿宁抱起来,放到塌上安置。小姑娘睡得不安稳,被人摆弄也是紧蹙眉头,哼唧了几句。 薛敖几口将阿宁剩下的米汤喝了个精光,拿起桌上的狼脸面具走至门前,在戴上面具之前,他回过头来盯着火堆前的阿隼。 “看好她,若是敢乱动一个指头”,薛敖目光幽森如冰,他轻声道:“辽东的抽肠,你可以试试。” 他掀帘而出,但阿隼却被少年那蓦然间的恶意惊到,只觉得骨缝里都是瘆人的阴寒。 原来,这位大名鼎鼎的辽东世子,并不似看上去那般澄澈明朗啊。 ... 沈要歧与开阳对视一眼,两位威声显赫的武子在对方的瞳孔里瞥见了同样的深重。 看着面前不可一世的辽东王竟向他们屈腰,二人忙避开,却听辽东王沉重的声音在耳边乍起。 “衡钺阁已探得敖儿如今正潜伏于北蛮大营。” “我薛启可以没有儿子,但是辽东薛氏不可没有薛敖。” 薛氏只剩薛启薛敖父子二人,若是薛敖真的英年早逝,那辽东薛氏再无后继之人,北境的数十万大军必乱无疑。 想到此,二人拱手行礼,齐声应道:“王爷放心,我等必将世子带回。” 晏枭叹了口气,有些艰难的开口:“再者,将陆姑娘也一并带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一个姑娘家被蛮子掳走这么些时日,她会遭遇些什么,在场众人不免心中一沉。 想起那个小姑娘不遗余力地助大军筹集粮草,心中暗叹可惜了。 晏枭又苦笑道:“虽是一直对外封锁着消息,但是阿云找人快找疯了,看他如今这般样子,就怕哪一日病倒在床。” 偃月关迟迟难以收复,归根结底是北蛮大部的兵马在此驻扎,布穆达部历来就是北蛮最为兵强马壮的部落,又难以驯服。布达图此人视薛启为劲敌,双方几次交战都是有来有回,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探子来报,说布达图近日将秘密回营,可薛启并不心存懈怠,并下令整顿大军,日夜紧备。 没人知道这位北境的雄鹰会在无人之时登上角楼,远眺更北的一侧。 ——吾儿,平安归来。 ... 薛敖抱着干木枝和干粮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阿宁已经坐在塌上梳洗。她睡得踏实,起床后便看到阿隼热了一盆雪与她,便心情甚好的拢起长发。 她不会橘意素日里给她梳的那些繁复精美的发式,只在头上简单的扎了双髻。 薛敖看她脸蛋白润,鼻尖挺翘,觉得小姑娘这副样子实在是讨喜。 阿宁不再与他怄气,想来铁嘴的木头开窍也是要费一番力气,也就不再憋闷自己。 见阿宁笑盈盈的与他招呼,薛敖心下松了一口气,摘下狼脸面具后,坐到阿宁身边。 他扭扭捏捏地在袖子里掏来掏去,少顷从里面拿出一团甘草,放在阿宁的手心。 阿宁心中疑惑,定睛一看竟是一只草编蝴蝶。 但这位手艺人并不怎么熟练,这蝴蝶一只翅小,一只翅大,大的那个颤巍巍的呼搧着,看着颇为惊心动魄。但是黄绿色的褶皱奇妙的堆叠在一起,又给这只草蝴蝶带去了勃勃生机。 明明送过小姑娘很多昂贵的东西,可薛敖却紧张地看着阿宁抚摸这只草蝴蝶,又把它别到一只发髻上。 她嘴巴微微撅起,“可惜就只有一个。” “那等我再给你编一个。” 小姑娘回头看着他,大大的圆眼镜里面都是他的倒影,她歪了一下头,示意薛敖看这只蝴蝶。 “好看吗?” 蝴蝶扇了扇翅膀,却不忍从那只发髻上飞走。 少年手心发痒,咽了咽口水。 “嗯,很好看。” 一连几日,薛敖出去检材,阿隼生火找粮,阿宁就留在撮落里埋锅造饭。 她容貌极盛、身段又玲珑娇小,故而薛敖从不允许她白日里外出,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她去雪丘上坐着,看一看北蛮惨淡的月色。 而时间越长,阿宁发现薛敖每日都会用烧黑的木枝在兽皮上涂涂画画,有时阿隼会凑过来看,但却被薛敖一脚踢开,恶狠狠地威胁着。 阿隼年纪小,很喜欢黏她,又顾及薛敖而不敢太靠近,每每阿宁看着都觉得可怜。 但也仅此而已。 阿隼盯住的是这块雀灵石,阿宁想不明白,若真是一个简单的少年,怎会想染指长生天的圣物,意指北蛮王座之位。 薛敖看着这块不大的兽皮,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线条,嘴角泄出一丝轻松。 他本意埋伏于此,直取布达图的项上人头,但他发现,若能拿到北满军赛要地的布防图,才算一劳永逸。 况且布达图迟迟不回大营,他看着阿宁逐渐消瘦的脸颊,知道是时候回家了。 薛敖在失踪后的第二十个雪夜里将阿宁带去北蛮的半面崖,小姑娘被他揽在怀里,脸紧紧贴在他心口上。 “阿宁,我们明日回家。” 阿宁抬起头惊诧地看向他,却听少年继续道:“我已与父王传书,明日巳时我带你出营,届时会有人前来接应。” “只一点,你务必顾全自身。” 阿宁眨了眨眼,“那,阿隼呢?” “呵”,薛敖嗤笑了一声,声音薄凉,“他曾辱你,我本应杀了他,但几日下来他也算帮上忙,至于生死符..” 薛敖顿了顿,“皇室秘药,我哪里能搞得。” 回到撮落时,阿隼已经睡倒在将熄的火堆前,阿宁轻声走到塌前整理被褥,听到身后少年脱去外袍的声音,她回头去看,正好撞进薛敖的眼睛里。 他们兀然间对视一笑。 福至心灵,心照不宣。 第二日,天色大亮,万里无云,北蛮竟是大好的天气,连带着阿宁也是愉悦起来。 薛敖早早地就出去了,阿隼也是像往日一样外出觅食,只是平日里辰时就会回来,现在却接近巳时都没有动静。 阿宁将昨夜里薛敖给她的兽皮藏在心口,知道这是关乎战事的要紧东西。 发髻上的草蝴蝶依旧是枯黄青绿,颤动的翅膀就跟阿宁此时的心绪一般,七上八下。 她不知道薛敖出营的计划是什么,故而只能等待。 眼看就要到约定好的时辰,阿宁手心都攥出了一把汗,却听极远处传来乍然的喧闹与叫嚷声。 阿宁吓得一抖,整个人都紧绷成一张小弓。 少顷,门帘被骤然掀起,薛敖眼睛发亮地走了进来。 “阿宁,走,小爷刚把他们的粮草都烧了!” 薛敖看了一圈,问阿隼在何处,见阿宁摇摇头,他眸色一沉。 几息间,他身后又走进来两位英英玉立的男子。 其中一人她识得,是有过几面之缘“腰下剑”沈要歧,另一位却从未见过。 倒是沈要歧见到她惊喜道:“竟真是陆姑娘!” 薛敖用深色的大氅将阿宁从头到脚的包起来,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耳语:“那位是七星阁的人。” 阿宁大惊,七星阁是孤臣,直属皇室,既如此,她家山矿一事绝不能败露。 “沈大哥,劳烦你和这位大人将阿宁带出去”,薛敖将人交到沈要歧手中,眼中深色叫人唏嘘,“既然布达图今日回营,那就是苍天有意,我必屠之。” 他浑身迸发着势在必得的战意,接着道:“我已将他大儿绞死,父王的奇兵也正赶往此处,布达图,必死无疑。” 沈要歧连忙阻止道:“不可!王爷命我二人前来便是将你安全带出,你不可贸然行事。” 阿宁也在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拽住薛敖的袖口。 薛敖只轻声喊了一句“阿宁”,她便松开了手,瓮声瓮气的嘱咐他平安归来。 倒是开阳,掂了掂手中双锤,附和道:“沈先生带这位姑娘先行出营,我陪薛世子杀一趟。” 沈要歧眉毛抖动,正要阻止,却见两人头也不回的出了撮落,他只得长叹一声,卷起阿宁飞速地逃出营去。 草蝴蝶(2) 闪着寒光的箭羽自眼前削过,薛敖偏头躲避,马势疾速,一缕断发借势风雪飞入茫茫白空。 十余丈后,雪地中一头通体深灰的苍狼嚎叫奔来,这畜牲比薛敖那夜宰的所有狼都要健硕狞恶,想来应是布达图养的狼王。 薛敖目光冰冷,陡然勒紧缰绳,反手从腰间抽出十三雪渠鞭,鞭尾刺花横生,在空中发出震耳的清啸。 身后落于他一步的开阳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神色,心神不禁随着这耀眼的神兵跌宕起伏。 兵器榜首,人神莫当。 “退后!” 薛敖大喝一声,目光狠戾,见那狼王自黑棘上跃过,他脊背紧绷,蓦地笑了一下。 一颗虎牙微微露出,并非不合时宜,倒让一侧观战的开阳觉得这位辽东世子比恶狼更为凶猛。 薛敖盯紧前方,脚踏马鞍跃向狼王。 他陡然冲出,连鞭子也不蓄力,只左手攥拳,手背青筋微微鼓起,自上而下地对着狼王的脑门便是一拳。 雪啸风吼,人影骚动。 狼王被砸进雪中,他被薛敖身上的战意刺激,翻了个身又狠厉地嚎叫起来。 北风凛冽,寒意入骨,地上积雪被卷起打在脸上,开阳眼中的薛敖身姿如雪,与那硕大的狼泾渭对立。 积雪被踩出“吱”的一声,薛敖骤然暴起,抄起长鞭向跃来的狼王甩去,银光一闪,十三紧紧地绕在狼王的咽喉上,腥臭的血顺着鞭身滴进皑皑之中。 凛凛神兵又甩向长空,狼王四肢挣扎,森白牙齿不住地咬合。一声巨响后,它翻滚落地,脖上几处深可见骨的血洞打湿身上皮毛。 开阳暗惊,上京流传辽东王世子天生神力,英勇无双,竟毫不作假。 这人能在几息间绞杀狼王,怪不得陛下会如此在意薛家父子。 薛敖踩上狼王抽搐不止的肚腹,抬头望向黑棘后的雪丘。 他舔了一下齿尖,仰起头来笑得肆意又无害。 又耸了耸肩膀,叹道:“怎么办?你的乖乖们——” “都死了啊。” 少年脚踏污血,面若白玉,叫雪丘上的一行人心生寒意。 为首的那人身材高大,自下颌到眼角一道斜亘的长疤,脖颈上系着颗颗兽牙,在高处大笑起来。 开阳浑身绷紧,走近薛敖,心知这重瞳的男人就是如今的北蛮主,布达图。 “东南一侧第三个撮落里,门上悬着一张鹿皮的,是布达图二儿子的住处。” 见开阳不解地望向他,薛敖继续低声道:“他唯二的两个儿子,一个已被我绞死,若是剩下的这个也没了,你猜布穆达部将如何?” 薛敖眼睛明亮,开阳却在这一刻与阿隼达成了共识——这人,并不似其外表那般神清气止。 开阳提着双锤抽身而去,几个北蛮人跟上他,一起消失在茫茫雪野中。 布达图并不在意谁走与否,只是颇有兴趣地俯瞰薛敖,开口道:“狗崽子,你既已烧了我的粮草,为何不跑?” 薛敖踢开已经僵硬的死狼,手伸进衣襟,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只响箭。他指了指布达图,剑眉一挑便将响箭朝上放出。 刺耳急促的破空声乍起,布达图的脸色也随之一僵。 “你与薛启里应外合?”他戏谑道:“只是就算他带人赶到,若是见自己的独子死于我手,又该作何感想?” 话罢他猖狂地大笑起来,身后的一队北蛮人也随之长笑,薛敖并未动怒,等他们笑够了才稳稳出声。 “日前,坎夷那在辽东大营内与我一战,三拳之后这位北蛮的勇士被打成了废人”,他看着不断逼近的布达图等人,“今日我在北蛮大营,与你这位北蛮首领下帖。” 薛敖朗声道:“布达图,你可敢应我这激将法?” 草停风住,杳然无声。 布达图眯起双眼,看着眼前这个不可一世的少年。 他视薛启为劲敌,却不得不承认薛启的儿子较之自己的那几个,天堑之别。 “有何不可”,布达图抬手止住身后随从的劝阻,“只是,若你输了,今日便殉我的狼。若你赢了...” 布达图大笑道:“就留下来做我儿子!” 薛敖大怒,愤声骂道:“放你娘的屁!” 两人同时发力,奔向对方。 布达图不愧是北蛮首领,面对着十三雪渠鞭也丝毫不惧。他重瞳微红,手中长刀凛凛,锐不可当。 薛敖接的有些吃力,被布达图看准时机,一刀挥向他的胸口。 薛敖回身旋过,刀尖砍在他右肩上,留下一道森森血痕。 布达图正欲追击,却倏地发现自己腰间不知何时被那长鞭缠住,几息间被绞出来数个血窟窿。 好厉害的鞭子。 布达图眸色变深,又挥刀直砍薛敖中堂。 刀光饮血,鞭骨挫灰。 历来叫人闻风丧胆的北蛮主拄着刀看向对面单膝跪地的少年,忍不住叹息,他真是老了,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也落于下风。 布达图有预感,眼前这人将是北蛮的克星,他正欲喊人一绝后患,却见狼烟四起,马嘶鹰啼。 一只巨大的海东青堕空而来,布达图脸色大变,他忙提刀阻挡,却被那鹰爪抓住一只眼睛。 凄厉的吼声响起,布达图捂着空荡荡的眼眶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滚倒在地。 薛敖喊了一声,那鹰盘旋而来,站在他未受伤的左肩上。 少年蹒跚着站起,手中长鞭已然浸湿,他浑身浴血,心知辽东援军已至。 他看向四周惊慌的北蛮人,染血的面孔在雪野中澹艳至极。 “今日我薛敖在这北蛮大营,杀狼斩王,孤身迎战,你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嘴上叫嚣的欢。” “我认胜者为王败者寇,可你泱泱大军阵下,无一人可杀我。” 他看向地上爬起来的布达图,神色清明。 “布达图,你赢不了我父亲,也胜不过我。” “而你手下的北蛮,生来忤逆,终有一日要臣服。” “我要你记住,我姓薛,从不怕输的薛,战无不胜的薛。” “辽东薛氏的薛。” 辽东军的铁蹄声渐近,布达图捂眼看着薛敖,咬紧牙关。 “假以时日,边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北蛮满境,皆□□大燕赤旗。” “而你,野心勃勃的布穆达之王,一败涂地。” 少年翻身上马,俯视骚乱的一行人,铿锵顿挫,震耳欲聋。 “布达图,还有北蛮的豺狼们,我薛敖奉劝诸位。”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姓薛的,你北蛮的狼永远登不上我大燕的山。” ... 狂风肆虐,阿宁站在日光照不到的黑沙沟上,面色沉重。 “算算时候,世子他们应该快到此处了”,沈要岐抖抖肩,看向阴沉的山色,“这里怎的这般幽深。” 黑沙沟是北境牧民都不会涉足之地,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天坑,寸草不生,坑中只有十二座空荡荡的矮山埋在终日的雪里,像是十二座冢一般横亘在辽东与北蛮之间。 阿宁心中讪笑,这里就是北境最荒寂的山脉,牧民称这里为万人山,可阿宁却知道,此处就藏着她家不为人知的秘辛、富可敌国的深矿。 少顷,一阵马蹄声自远传过来,二人探头去看,却见山下薛敖与开阳带着一队人马疾行而来。 阿宁眼神一紧,她能瞥见漫天苍白中薛敖满身的血色。 更让她惊慌的是,一队人身后紧紧跟着北蛮的大军。 眼看北蛮大军就要追上薛敖,沈要岐抽出玄剑,对阿宁沉声道:“陆姑娘,你在这里躲一下,我需得接应世子。” 见阿宁紧紧拽住他腰间的绶带,他神色带上不耐,想着到底是小姑娘,难怪胆小懦弱了些。 只不过还是安慰道:“你在这里躲一下,我们一会便来接你。” 阿宁点头应下,见沈要岐乘着雪浪迎向山下,她在大氅里紧张地捏住手心的火折子,那是她从北蛮大营中带出来的。 她鼻尖眼角冻得通红,神色紧张,冻得僵硬的脚尖轻点足下的雪地。 ——阿宁,这十二座矿是家中根基。 阿宁忽然想起她爹曾经抓着她的手,对她温声嘱咐。 ——为了防止朝廷发觉,爹找能士在万人山的凹坑里埋了□□。 ——你记住,若是以后此事败露,便炸了这山脉深矿。 北风如刀,阿宁后背爬满冷汗,她两排睫毛颤动,终还是落上一层冰凉的雪。 单薄的身体被风吹得趔趄,阿宁只能扶着眼前的石堆。她身前是心上的少年策马奔命,身后是巍峨的雪山和刺骨的汗。 沈要岐斩杀了几个追在最前的北蛮人,又赶上薛敖与他齐头并进。 薛敖看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你来做什么!阿宁呢?” “她很安全”,沈要岐侧头看了一眼他的伤势,皱了皱眉,“你这是...” 薛敖回道:“布达图重伤,北蛮军营大乱!” 开阳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击的人,“北蛮人数众多,我们需得加紧。” “等过了黑沙沟便算入我大燕境内,我们再快些。” 真如他说的那般,北蛮人马术不如薛敖等人精湛,黑沙沟地势险峻,竟然他们落下了一段距离。 只是黑沙沟与辽东相距甚远,布达图下了死命要击杀薛敖,派了众多的兵马前来追击,如此情况下北蛮穷追不舍,围杀他们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万幸,阿宁此时不与他在一处。 他们跑过了黑沙沟,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北蛮将士,北蛮的一行人还在黑沙沟中寸步难行,可薛敖逐渐感受到体力不支,心道自己今日怕是难逃此劫。 “砰——!” 巨大的爆破声在耳边乍起,几人忙跳下马找掩体趴下,见天坑中的万人山连炸一片,飞沙走石,黑云深雾,北蛮人连哀嚎还未发出便被埋在碎石之下。 万人山,万人坑,万人骨。 薛敖等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雪浪咆哮,眼前的黑沙沟像是撕开了天上的口子,皑皑白雪像是怒涛一般翻滚而来,顷刻间将天坑的黑色裹上洁白。 凭借着天然的地理优势,所有的动作只发生于黑沙沟中,薛敖他们除了微微耳鸣并无大碍。 “天助我也”,薛敖从地上爬起,拍落膝上的雪,“这般情形,黑沙沟中绝无生者。” 沈要岐的脸色忽然一白。 他颤声道:“陆、陆姑娘...还在那里。” 草蝴蝶(3) 沈要歧面色苍白,在薛敖杀人的目光中伸手指了指远处已被夷为平地的矮山。 他咽了咽口水,艰难道:“就..在那里。” 未时已过,北境暮色渐浓,空寂阴沉的山色蒙上薛敖的眼睛。 朔风刮过,将薛敖乌发吹的猎猎,他眼珠墨黑,望了一眼倾颓破碎的黑沙沟,又一声不吭地回头看向出声的沈要歧。 沈要歧收回手,手指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剑鞘,却在后腰处触及一个又滑又涩的东西。 这东西在他绶带上绕了几圈,他试图抽出,却发现缠的极紧。 他忽地想起,在下山之前,那个荏弱的小姑娘曾紧紧抓住自己。 微薄雪光映在薛敖惨无人色的脸上,他看着沈要歧从身上抽出的兽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 ——是他藏在阿宁身上的布防图。 薛敖手指颤抖起来,一把抢过兽皮,额上冷汗淋漓。 ——这是陆家的矿,只有陆家人能炸开,阿宁将布防图给了别人,她是故意的! 像被狼牙咬透了脖子,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一块碎石被旋风卷起,打在薛敖的头上,他忽然想起幼时与阿宁偷陆家的枳吃。 陆老爷善经商,尤其喜欢一些珍贵难得的东西,比如南橘。 他喜欢这东西清甜爽口,就费了大力气从南边移植过来,可辽东怎能生长此物,枳味酸涩,陆老爷便只留了一棵在阿宁院内观赏用。 薛敖时常跳到并不粗壮的枳树上,爬到高高的一处枝丫,努力晃着枳树,好叫树下等着的阿宁捡到果子。 两人抱着一堆黄白青绿交杂的枳依偎在一起,尝了一口,酸的眼睛眉毛都皱在一处。 小阿宁让枳果砸了脑袋,头上沾了青叶,双髻被粉色发带扎起。她两颊鲜润,笑眼弯弯,像是夏时树上最可口的一颗果子。 小姑娘晃着短腿,抱紧落果靠在小薛敖的胳膊上。 “薛子易,我挺喜欢你的。” 小少年点点头,“哦。”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为什么?” 小姑娘衣衫上都是甜甜的香气,她紧挨着小薛敖温热的身体,鼻尖上一层晶莹的薄汗。 她笑得好看极了,“就不告诉你。” 小薛敖敲了敲她白腻的额头,笑了出来。 “傻乎乎的。” 傻乎乎的。 薛敖张了张口,但无力发出声音,他像是冻僵了,只有攥紧兽皮的那只手上的青筋在跳动。 他眼前眩晕,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被掐住的咽喉骤然发难,从中吐出一口腥甜粘稠的污血。 薛敖拂开众人的搀扶,在惊呼声中奔向那座平坦苍茫的万人坑。 刚发生过雪崩,这里松软的雪埋没了他的腰腹。薛敖朝着沈要歧指的方向,踉踉跄跄的跑了过去。 他两眼失神,只一味的挖雪抠土,碎石尖锐,将他指尖扎的血肉模糊,与黑沙冗杂成肮浊的颜色。 沈要歧与开阳带着众人也在雪坑中找人,沈要歧愧疚懊悔,深知若不是这场突如起来的炸山与雪崩,他们都将是北蛮的刀下魂。 须臾,几人看着明显不对劲的薛敖,不敢吭声。 那满身血污的少年十指颤抖,将乱石堆叠下的一片干草捧在手心,眼中满是天塌地陷的空寂与悲鸣。 ——一只仅有半边翅膀的草蝴蝶,孤零零地躺在少年的手心。 或许不该称之为草蝴蝶,它蝶翼被血色染得黑红一片,像是只凋零的赤色蝴蝶。 “好看吗?” “可惜就只有一个。” 石破天惊的爆炸声和姑娘期期艾艾的笑声,一同在他耳边响起。 ...他都做了些什么? 桀骜不逊,刚愎自用,为了一时意气深入敌营失去音信,自顾自地以为留给阿宁几个府卫便可护她周全,却把无辜的小姑娘卷入狼窝。 明明前一天还说要带她回家,今天却把她一人独自留在黑沙沟。 明明心知肚明阿宁的情意,却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吝啬于吐露心意。 ——阿宁,为了我落得这般,你图什么? 薛敖心中绞痛,脑中嗡鸣,失去意识前唇瓣在无意识地抖动。 可我还欠你一只草蝴蝶。 ... 北蛮退兵那日,辽东是多日不见的艳阳天,临近年关,街市上炒栗香四起,雪际梅茂,垂髫小童们追着冰糖葫芦跑,撞上人墙嘻嘻一笑便撒腿跑开,不远处就是人流如织的商铺,一同沐浴在明亮的日光里。 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时,齐齐跑到辽东王府外,高声喊着王爷运筹帷幄,世子神功盖世。 自薛敖几日前被抬回府中后,大燕便传开了,是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深入敌营,剜了北蛮主的眼,绝了布穆达的后,叫北蛮群狼无首,内乱爆发。 可这些薛敖都是不知道的。 在他被沈要岐和开阳背回来的第三日,府内太医终于发觉了不对,虽然伤势极重,但区区外伤怎会使得薛敖昏迷至今。 宝华寺的方丈争卑大师突然出现在辽东王府内,他半证己道、百尺竿头,已有二十年未下山,此次突然现身便是薛启也不得不亲去迎接。 争卑大师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慈悲地看着床上气息近无的薛敖,长叹一口气。 “十年前老衲曾与世子有一面之缘,世子爬上高山层阶,求到老衲面前。” “他说最好的朋友丢了魂,叫老衲找个好法子。” 争卑笑了笑,手上檀木念珠莹莹生辉,“世子给了老衲的海棠树一窍作为交换,便注定十年后有此一劫。” “这劫数恶毒,却可解。” 薛启连忙问道:“大师可救犬子?薛启愿双手奉上全部身家。” 争卑点头、又摇头,直把薛启夫妇弄得一头雾水才开口。 “此毒乃域外乌头,除却神山雪渠,无药可医。” 高大的辽东王几乎站不住,雪渠花乃是神花。活死人肉白骨,说是仙丹也不为过,数百年来四国境内仅有一枝,却不得踪迹,皇室遍寻无果,只能安慰自己,说那雪渠是世人神话莲白山的说辞。 辽东王妃哀哀道:“这...这我要去何得来?” “老衲有雪渠的花面,花面十瓣,五瓣在十几年前给了上镜的一位贵人,剩余的五瓣老衲给了曾有一饭之恩的郭大夫人。” 闻言薛启夫妇连忙叫人备马去郭府,却被争卑大师拦下。 “此毒可解,此劫可破,但世子也将如缺神格。” “他用一窍救过人,那人便用自己的命数与之,如此一来,世子注定辜负良人。” “这根红线是莲白山的天契,今夜子时一过,他二人线断路终、再无命定之缘,此后无天作,百般因果皆需求。” 他将戴了一辈子的念珠放到薛敖的枕边,闭上眼睛念了一句佛号。 “万般无奈,皆是天道,施主不可求,但不能不求。此串伴老衲几十余年,今赠与世子,日后倘若怅然若失,可心随指动,想一想大千微尘下如何渡你渡我。” “前世善因,今生良缘,福慧时增,万象更新。” 他从王府走出,又在众人的瞻仰中踏进陆府,一炷香后,他在陆府门口站住,想要摸腕上的念珠却摸了个空,身后忽然传来又惊又喜的哭叫声,老和尚笑了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自己的高山之上。 世上确无神花,这株雪渠乃是他年少时莲白山上的仙人所赠,他证道之时丢落在北蛮边境,自此那雪渠心便成了长生天的圣物,雀灵石。 争卑不入世,自然不知道夜晚的辽东城是如何。岁末已至,九曲三市,青墙巷陌,自然热闹非凡,冰面上都是提着花灯冰嬉的少年少女,从会仙楼望下,内城万户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辽东王的九蟒车驾先是去了郭府,在郭太守门前停了好久才等到夫妇二人被郭家人送出,转头又赶去了陆府。 只是人还没在里面呆上一盏茶的功夫,就被面色忿怒的陆霁云撵了出来。 那年轻俊朗的解元冷着一张脸,站在圆月下堵住家门。 银白的月色照在他霞姿月韵的面孔上,留不住皎皎清辉,只是一层浓郁的阴影。 他在无数百姓的围观下朗声道:“家父家母身体不好,此话便由鹤卿转达。” “我陆家既不是乌衣门第,也不是铜山金穴,早年间是我们高攀王府,如今想来真是愚不可及。” “我妹妹至今卧病在床,王府便急着退这婚事,还真是吃相雅致,半分不露怯。叫我这俗人也不得不夸上一句,青松岩畔攀高干,白脸青牙胆生寒,还得谢过王爷叫鹤卿赏了一出鸮鸟生翼,饮水无源的场面戏。” “你既拿萤火芝做鼠尾草,又把鱼目替珍珠,我陆家人也只得叹一句王爷耳聪目明和深谋远虑。” “既如此,今夜以后,你我两家恩断义绝”,他声若钟撞,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永不交好。” 陆霁云站在上处,看着被骂的脸色铁青的辽东王轻蔑嗤笑,从袖中掏出一张红纸,颠倒左右撕了个粉碎,一把扬在北风中,渺渺飞向莲白山的方向。 陆家大门紧紧关上,挡住围观众人的目光和薛启夫妇的脚步,里面传来陆霁云的沉喝声。 “关门,拦狗。” 陆霁云掷地有声的斥骂与眼前的朱红大门像是狠狠打了薛启一巴掌,他神色晦暗,终是叹了一口气,带着泪流不止的王妃上了马车。 见此,围观的辽东百姓却是炸了锅。 又顾及薛陆两家的权势不敢高声语,只好快步回家与人叙说。 阿宁屋外的陆霁云却是双手颤抖,眼中沉色如淬刀剑。 陆家既然埋了炸山的□□,自然也会留了退路,阿宁摸到那处机关后便在坚硬无比的掩体下藏了起来,只是长时间憋气加之水米未进,等他找到人时已经奄奄一息。 府医见此情形不敢言语,只告知他们准备后事,陆母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陆霁云那一刻是真的想宰了薛敖。 若非这个孽障,阿宁一个闺阁女儿怎会遭此劫难? 幸好争卑大师特来陆府,将阿宁脖子上的雀灵石碾成粉末服下,才将人从阎王手中抢出。 阿宁稍又好转,他薛启夫妇又来厚颜无耻地提及退婚一事,叫陆霁云怎能不怨恨。 他从未想过,自己唯一的妹妹竟会被人欺辱至此。 既如此,他便登上那高堂,做那帝刃,空山清鹤如何,庙算肱卿又如何,若一言而为天下法,护得家人安好无虞,才算不枉此生。 陆霁云鹤骨松姿,立于雪柏之下更显丰神秀逸,他面上月色清莹,心下玉堂金马。 “竹焚也好,御墨也罢,是我何妨,我非我又何妨?” 风雪打过,陆霁云低低咳了一声,看向廊下那扇紧闭着的窗,“你什么都不要怕。山不就之,兄长便做你的山。” 不见故人 阿宁是在新元前几天离开的辽东。 薛家退婚那晚她便醒了过来,许是雪渠花心的奇效,她沉疴已久的身子在经过此次大病后竟回力了许多。 只是橘意看着她总是觉得怕,因为这个屋子里太多薛敖的痕迹,总会叫阿宁不经意间失神。 笔洗、瓷器、胭脂、玩物...甚至连阿宁身上的帕子也都是薛敖送过来的。 阿宁总是笑着说无恙,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她的落魄与不解。 终于有一日,在她听到廊下碎嘴的小丫头说郭薛两家在合八字的时候,失手打碎了茶盏,将脚心扎的鲜血淋漓。 陆霁云过来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去主屋找了陆父陆母,提及不日带着阿宁一同动身去上京。 夫妇二人自是一百个不情愿,想留着他们在家献岁后再走,只是陆霁云一再坚持,异常执拗。 “孩儿不孝,无法和妹妹呆在辽东,一是春闱将至,需得回去温书,二是阿宁”,陆霁云顿了顿,梗塞道:“阿宁若还在这呆着,守着自己的情思郁郁寡欢,便真就成了小黠大痴之人!” 他语气沉重,皎玉般的脸上满是恳切,陆父陆母终在他的长跪之下应了下来。 阿宁在走之前去看了薛敖。 陆霁云本是极力反对,却听阿宁轻轻柔柔与他说:“我与子易,交情已久,从前有着月书赤绳的情谊,如今就要分道扬镳,今后他与郭家姑娘...” 阿宁眨了眨眼,却怎么也压不住心中的委屈和不甘,她靠在陆霁云的胸膛上,不想叫人看不见她的一双泪眼。 “他与郭家姑娘成亲后,我们便连友人都做不得了。哥哥,我只了却这一桩心事,此后他青云直上、儿孙满堂,都与我陆霁宁无半分干系。” 陆霁云揽着阿宁单薄的肩膀,像薛敖之前那样顺抚她颤动的脊背,长叹后陪她去了一趟王府。 一路上阿宁坐在车驾里,神色恍惚,陆霁云见她这样,掀帘下了马车,不一会拿了根颜色红润的冰糖葫芦上来。 阿宁见这糖葫芦晶亮可爱,接过来舔了一口,觉得许久没吃过这般美味的零嘴,甜的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陆霁云见她面上是难得开怀的笑意,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在进薛敖住处之前,她将还剩下一半的糖葫芦塞到陆霁云的手里,还郑重嘱咐道:“哥哥不许偷吃,我是要带回家慢慢吃的。” 只是好心情在进屋之后荡然无存。 阿宁看到房间里为薛敖擦脸的郭茵,僵住了抬脚的动作。 郭茵依旧是那般娇美清瘦的模样,手上拿着一方粉色的湿帕子,见到阿宁在这也是一怔。 她眸色涟涟,脸上神色似是得意,又像是恐慌一般。 “你...” “我要走了。” 阿宁打断道:“薛世子还未醒来?想是也快了。” 郭茵盯着阿宁陡然变红的双眼,见小姑娘仰起头,努力露出一张笑脸。 “祝你们百年...”,阿宁觉得自己此时一定很难看,她忽然就不想装了,快速道:“我不想祝,你们也不需要我的吉祥话,就这样吧。” 她转头出了房门,余光里是榻上的少年,依旧苍白无力。 还有那棵早就枯死的青枳树,树上是喧闹少年,树下是一地果子和数不清的陪伴。 辽东王妃看到阿宁冲出房门的那一刻,踉跄着迎了几步,泪流满面。 她觉得愧疚极了,看着小姑娘这般模样,更是心疼怜爱。 可阿宁却不能也不想亲亲热热地再叫她“岑姨”。 郭大夫人握着的雪渠花,就如同握着薛敖的命。阿宁后来知道,那日辽东王百般威逼利诱也拿不到那五瓣花面,皆因郭大夫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王府退了与陆家的婚事,再与郭府重继两姓之好。 郭大夫人寻回爱女,在深知郭茵倾心薛敖的情况下,自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只能说薛敖的情况太过危急,便是辽东王这等天潢贵胄也只能妥协。 可是阿宁想,那她呢? 辽东王妃面色疲倦,她拽住阿宁退缩的手,却在腕上摸到一处粗长的疤痕,她大惊,忙问这是什么。 阿宁苦笑,饶是她运气再好,那般山崩地毁的情形下怎么可能完好无损,这道疤便是伸手拦顽石的时候被自上而下的割伤所致。 听到阿宁简短的解释后,辽东王妃痛愧难当。 沈要岐告知他们,阿宁是为了薛敖才炸矿震山,她抱了必死的决心。 只是他们夫妇却在小姑娘奄奄一息的时候,没有给予该有的关爱,反而上去扬了一把蚀心毒药,这让她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唾弃自己怎能这般心狠。 她哽咽道:“阿宁,是岑姨对不住你。” 阿宁抽回手,将伤处掩到袖口下,冷淡道:“王妃没有对不住我。” 阿宁退后两步,眼睛里没有愤恨,却满是不解和疑惑。 “你们没有错。” “受伤是为了成仁取义,退亲是为了家国大义,结亲是为了信守诚义。” “你们都没有错,这我承认的。” 小姑娘眨了眨眼,掷地有声地发出疑问,“可是王妃,我也没有错。” “若说是一句造化弄人便将我守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夺走”,阿宁笑了笑,艰涩道:“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 阿宁走的那日没有故意瞒着,但也没有大张旗鼓的传扬出去,所以当城门处有许多人来送她时,倒是被吓了一跳。 薛敖自然是不知道,乌头毒性恐怖,即便是雪渠也只能慢慢解开毒性,他至今仍旧人事不知的躺在榻上将养。 站在前面的是沈要岐与文英等人。 沈要岐总觉得亏欠阿宁,几日来也是帮着兄妹二人整饬行装,便是晏枭和开阳被召回京也没跟着一起走。阿宁已经宽慰他许多次,但这人还是固执地守在陆府,谁劝都不离开。 他看着陆家兄妹,说想要跟着一路保护他们,却被陆霁云面色不善地打断了。 “不敢劳烦沈先生,七皇子将他的暗卫借给了我,用不到先生高义。” 阿宁不怪他,可陆霁云却没办法与他友善。见状沈要岐只能朝着阿宁露出一个讪讪的笑脸,退了下去。 然后是一旁的百姓,他们不知道阿宁被掳走和炸矿救人的事,但他们知道,救了辽东城无数人的小菩萨是阿宁,他们气愤这般心善的姑娘会被王府退亲,但也仅能如此。 故而听说阿宁要离开这里,便都赶早来送她一程。 “陆姑娘记得养好身体,早点回家。” “阿宁在外面过新元记得要喝屠苏酒,来年平安顺遂。” “陆姑娘一路保重啊。” 阿宁眼眶湿润,与辽东父老挥手告别后便乘着熹光摇摇晃晃的出了城门。 城墙上挂着红布与新岁的彩幡,莲白山上刮过来的风雪不再凌厉,只在向南而行的车轮微微送力。 车厢里的姑娘不敢回头看,她离开故土,不见故人。 薛子易,我走啦。 ... 谢缨时隔三月终于收到阿宁的回信,收到信的那日他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了个楼。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家大公子魏尧,他正好与谢缨都在春风楼里听小曲,那蠢货手上不老实,把一干姑娘们欺负的直掉眼泪。 谢缨本是懒得管,他仰头灌着桂酒椒浆,清澈的罗浮春顺着下巴划过脖颈,打湿了红色的衣襟,留下浮想联翩的暗香。 便是阅人无数的云枭轻也淡了吐息,暗赞一句这人实在是英气绮丽。 不过也能是暗叹一句好颜色,哪个不要命的敢去招惹小谢候? 魏尧就是这么个命硬的。 他喝的两眼迷离,光是爬到谢缨的方桌旁也不知道摔了几跤,大着舌头拍胸脯道:“小、小谢候,你怎么在这?” 谢缨站起身,像看只蠹虫一样俯视着地上的醉鬼。他身量颇高,最少也有八尺,神清骨秀,龙姿凤采,一身鲜艳红衣与散落的黑发交杂出惊心动魄的锐利。 他看着魏尧的双眼,轻轻道:“死。” 少年眉眼冷淡,偏生两颊醺红,嘴巴一开一合就是极致美丽的恶意。 魏尧被骂的一愣,脑子里只记住谢缨的脸,还有一身张扬艳丽的红衣。 他鬼迷心窍地伸手去抓,却听见指节处的脆响,然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声。 魏家的府卫听到声音跑上来时,看到谢家那位小谢候正踩着他家公子,听到声音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无害的笑意。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楼下有人在喊,“慈生,你家青梅来信了!” 话音刚落,一道红色身影就从二楼的窗射了出去。 姑娘们发出惊呼声,忙拥在窗棂处探头去看。只见谢缨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欲扬鞭驾马。 被一把扯下来的项时颂忙叫道:“欸!那是我新得的乌云踏雪!” 谢缨回头看了一眼,笑得明媚又张扬。 楼下的骏马四蹄如雪,马上的少年眸若朗星,日光热烈,却比不得这人的半分风华。 ——当时年少衣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他像是醒酒了,大声笑道:“回头再还你!” 但念卿欢 年关将过,新年伊始的喧闹还没散去。 爆竹十里,花灯层叠,街市上熙攘的人群接踵在春帖幡盛里,家家开筵设宴,赏雪色,会亲朋,夜游天街,鼓吹彻夜。便是风雪交接,落在灯芯上也是火树银花、太平盛世的景象。 世族子弟皆在这两日祭祖,祠堂上牌位林立,香火鼎盛,而谢缨无疑是最虔诚的那个。 他在这里已跪了两日有余。 除夜前几天他将魏家大公子的手踩断之后,便被魏太后告到了皇帝那里,可一向孝悌的皇帝彼时刚接到辽东军大胜的捷报,龙颜大悦之下大手一挥,言小孩子们之间打打闹闹无伤大雅,叫谢候多加管教就是。 魏太后威严庄重,看着满朝文武喜不自胜的样子,到底是没去触霉头,将这事咽回了肚子里。 只是永安侯谢长敬在殿上佝偻着背耷拉着脸,拍着胸脯向魏家的几位儿郎保证,回去好好收拾家中犬子,见此魏家人只能暗骂他老狐狸,口上笑道无甚关系。 一旁知情的朝臣扬起眉毛,那魏尧的指骨都断了还叫没关系?真不愧是大燕魏氏,铁骨铮铮啊。 谢长敬回家就将人重重罚过。 他将谢缨好吃好喝地送进祠堂呆了两日,出去与同僚吃酒时还酒后真情,老泪纵横道自己对早逝生母的嫡子太过严苛。 谢缨这日刚被吵醒,睁眼看了上方笑眯眯的祖宗像图,利落地磕了一个头后便走到门边,倚着门框懒懒问道:“谢小虎,你大清早的闹个什么?” 永安侯只有这两个儿子,长子谢缨是正室所出,可惜原配顾夫人生他时难产而亡,谢长敬为她守了十年,终在八年前纳了一房小妾,有了谢小虎这么个幼子。 谢小虎人如其名,生的虎头虎脑,又最是顽皮跳脱,故而经常被父亲兄长收拾的鬼哭狼嚎。 “大哥!” 谢小虎一见是谢缨,两眼发光,跟头小豹子一般冲了过来,将谢缨撞了个趔趄。 “哎哎哎..”,谢缨揉着生疼的侧腰,骂道:“你这头里装了爹的嘴吗?怎的这般硬。” 永安候谢长敬,持家有道,胡搅蛮缠,人称铁嘴公鸡。 谢小虎拽着谢缨的衣服,急急问道:“爹说大哥今日不必再跪了,那带我去武子堂耍枪玩吧?” “今日不行,我有事。” 谢缨踢了他一脚,朝身后的侍女抬手,侍女脸红心跳的走近,听见谢缨打了个哈欠道:“带小公子去我的库房里,叫杜鹃给他挑一件趁手的兵器玩。” 谢小虎不情不愿地走远后,谢缨从衣襟下掏出一封信,他不再是一脸懒散,而是仰头迎向日光,露出轻松的笑意。 走到长廊拐角处时险些撞到刚逗完鸟的永安候,父子俩险些撞个人仰马翻,谢缨还没发火就听谢长敬高声骂道:“臭小子急什么!撞死你老子了!” 谢缨短短一炷香内被撞了两回,正无语时又听谢长敬小声嘟囔;“这头是什么做的?怎的这般硬。” 谢缨:“...” 谢长敬问他:“你这一大早做什么去?” “接人”,他没打算瞒着谢长敬,“阿宁来信说这几日会来上京。” 谢长敬“哦”了一声,又反应过来,“可是辽东陆家那个小女娃娃?” 谢缨点头,又见谢长敬一脸复杂地靠近,艰难问道:“儿子,你跟爹说实话,是不是喜欢人家小姑娘?” 谢缨忍了忍,到底是按捺不住,翻了个极好看的白眼后从长廊一跃而下。 “一身鸟味,还不赶紧梳洗去!” 谢长敬被不孝子骂了后也不闹,摸了摸下巴,咂舌道:“白眼翻的都如此英俊,不愧是我谢长敬的儿子。” 谢缨难得地回去整饬了一下,他没有贴身婢女,只有一个从小跟到大的侍卫,谢缨换了一身新袍,乌发半绾,用黑绸扎住。 他依旧是一身红衣,张扬热烈。 上京人皆知小谢侯喜着红色,本来红色就招摇鲜艳,再配上那张瑰姿俊逸的脸更是惊为天人。久而久之上京男子都自惭形秽,不再着红。 ——不识神彩问神邑,谢郎赤衣醉赤壁。 杜鹃看着自己公子虽是神采飞扬,但着实反常,又看他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眼里有着意味不明的期许。 杜鹃福至心灵,语气真挚,“公子今日真是俊朗非凡!” 谢缨满意点头,起身离去。 他年前收到小姑娘的信件,信中说她一路安好,她兄长带她过了青州、泽州、平阳和锦川,或许年后可至上京。她还说自己在青州喝了竹叶青,在泽州吃了黄饴糖,在平阳游了冰湖,在锦川尝了鲈鱼...大燕江山如此秀丽,可惜自己才见识些许,着实可惜。 信中的最后她问谢缨,“万里不远,寓中均安?” ——百般安好,但念卿欢。 五年山高,五年水远,如今春风引路,酒酽花浓,日好时宜,故人当来。 上京城门,墨色高砖拱成一方碉楼御路,单门道下迢迢大路、朱笔绘檐,门外宝马香车、竞驰进城,门内是琼楼玉宇、茶楼酒肆。 谢缨就倚在城门茶楼摊位边,任路过人小心打量也不理睬。 少年昨夜没睡好,正闭着眼睛养足精神,可他本是疲困,落在别人眼里就像是谁家醉了酒的小公子一般,颇引人遐思。 春水犹寒,醉玉颓山。 直到身边的四公主又作出些许动静,谢缨才慢慢掀起眼皮。 金枝玉叶摔倒在地,头上的花冠清脆脆地响,谢缨看了一眼,纹丝不动。 四公主朝他伸出手,妍丽的脸上泫然欲泣。 两年前这位千娇百宠的小公主在皇家的赏花宴上对谢缨一见钟情,自此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谁人不知四公主是魏淑妃的长女,颇受帝宠,身后又有五皇子与西南魏氏的滔天权势,便是其余几位皇子对其也是多加忍让。唯有谢缨,对之视若无睹。 “都是死人?还不将公主扶起。” 谢缨眼下淡淡乌青,可天生上挑的眼角又像是在昭告世人,这人天生招摇,器彩韶澈。 他懒散地站直身体,朝地上的公主拱手行礼,“殿下的发冠歪了。” 四公主被侍女搀起,捋顺自己缠在一起的花冠,气的眼睛都红了,可又偏偏不敢对谢缨说半句不好,只能端着皇家的仪态继续在这里等着。 她没有办法,身处大内,出来见谢缨太过不易。 他们身边拥着很多姑娘,见四公主这样,谁都不敢凑上前搭话。 谢缨不在意这些,只一味盯着城门,他刚收到消息,陆霁云已经进宫面圣,齐国公府去接人的车驾还在官路上,想必正是阿宁。 耳力好,听见城门外不远处的驾车声,他眼睛一亮,殷红的薄唇跃起欢快的弧度,叫一干少女看的呆住。 小谢候喜笑,嗔痴怒骂,无一不美观,但是这般笑得灿烂无害,犹在他年幼之时。 谢缨足下一蹬,快步跑到城门口,一双凤眼乌黑明润的盯着前方。 “听说今日是鹤卿公子回京,小谢候莫不是来迎他的?” “应当不是吧,平日里没听说过他们二人有什么往来啊。” 本朝皇帝不对女子苛刻,故而大燕的姑娘家很是大胆烂漫。城门处聚众的姑娘们,一部分是陪着谢缨来此,另一部分是来接离京数日的陆霁云。 女孩子们小声探讨着,又听有人娇声喊道:“快看,是齐国公府的马车!” 她们兴奋地搅着手帕,忍不住拥上前。 却见冲在第一位的竟是一脸雀跃的谢缨。 谢缨伸手去拦,马夫认得他,忙将车驾停在众人面前。 众人屏息,只见车帘掀开,从里面弯腰走出一位雪肤花貌的小姑娘。 小姑娘生的极俏,穿着一件粉缎海棠锦裙,腰肢纤纤,眸色潋滟,一看就知道是个塘水般娇软的女孩,叫人不免轻声言语,唯恐吓到了她。 她被身边侍女搀扶着,脚上似有不便,一只鞋子不听话的掉了下来。 阿宁还未来得及抬头,看到鞋子掉落小声惊呼。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下了她缀着东珠的绣鞋,阿宁顺着望去,失了言语。 ——妙年洁白,风姿昳艳。 只消一眼,阿宁就知道,这是她阔别五年的阿奴哥哥。 小姑娘瞬间眉眼都笑得眯了起来,她站在马车上,像足了五年前自己赖在谢缨回京的车厢里。 只不过那日哭的可怜,今时笑的灿烂。 身边围观的姑娘只见到娇艳的阿宁,一直伸头向前探,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你可知道鹤卿公子去了何处?” 阿宁不舍地移开眼睛,答道:“哥哥被陛下先行召回...” ——竟是陆鹤卿的妹子! 上京谁人不知那位陆解元有一位养在北境的亲妹,今日一见,暗叹这兄妹二人相貌盛极,怕不是吸光了辽东的灵气。 阿宁话音未落,就被谢缨一把抱起,他像幼时那样像抱小孩子一般托住阿宁,又把小姑娘放坐在车棱上。 他拂开衣摆,接下来的动作叫人止不住抽气。 那个天生傲骨的小谢候单膝跪在了一个小姑娘面前。 谢缨神情专注,大掌抬起阿宁的脚,将手上的绣鞋轻慢提上,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宝物。 鞋上东珠颤颤,车前人声喧喧。 阿宁脸色一红,小声道:“阿奴哥哥...” “嗯,怎么?”,谢缨抬头,见小姑娘的脸色便知她在顾忌什么。 谢缨站直身,伸手将阿宁扶下来,朗声道:“你是我谢慈生的妹妹,不必怕。” 少年立于骄阳之下,澹艳生辉,他眼中是晕开的墨色山水,声音里恰似藏了坛上好的女儿红。 花晨月夕,如痴如醉。 “好久不见,阿宁。” 自此,上京的世家大族和贩夫走卒都知道,那个不可一世的小谢候,面对龙子凤孙都惫于赏个眼色的小谢候,却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堪跪提鞋。 苏醒 谢缨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阿宁的马车,只不过多少是顾忌着姑娘家的名声,只坐在前室驾车而行。 那般俊俏的红衣少年笑得开怀,还不时地回头跟车里的姑娘说话,端看这副样子就教四公主咬碎了银牙。 项时颂看到谢缨呲个大牙招摇过市的时候没忍住喊了声娘,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厮笑得春意荡漾。 “慈生!你做什么去?” 谢缨“吁”了一声停稳,又回头跟车里的人说了几句才看向他:“接我家妹妹。” “哈?你爹啥时候干的好事...”项时颂跟身边的几位少年笑了几声,又反应过来,眼睛瞪的滚圆,“不会是你那辽东的小青梅吧?” 谢缨皱眉,骂他:“瞎说什么?你有没有事,没事我走了。” 见人不悦,项时颂也不在意,带着一群人抻着头朝里望,却被谢缨一脚踢了下去。 “怎的这么小气?让兄弟看看怎么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值得咱们小谢候这般记挂啊?” 几人都是谢缨在武子堂的同窗,素日算是熟识,见人今日反常故而打趣起来。 “咳咳...” 哄笑声在骤然间遍寻无踪,一行人像被掐住了嗓子一般呆呆望着车窗边。 春寒料峭,时有寒风刮过,风落帘起,那窗内的小姑娘似是被激到了,止不住地低咳起来。 可项时颂他们看到的,是一方雪白小巧的下巴和粉嫩微翘的嘴唇,还有新时祈福日,堪盛两盏屠苏酒的小梨涡。 不是说辽东穷山恶水,怎得那儿的女孩子却是水灵灵的好看。 谢缨推开这帮人,站在窗边问道:“可是受寒了。” 阿宁摇摇头,又反应过来外面的人看不到,她轻声回道:“阿奴哥哥别担心,只是一时不察被风吹到了。” 阿宁声音好听,又对谢缨是十成十的依赖,故而听起来格外的温软娇憨。 项时颂眨了眨眼,见谢缨一脸受用的样子,眼睛一转走到他身边拍拍肩膀,“阿奴哥哥,小颂的脚疼,可以坐车吗?” 车厢内阿宁的脸霎时红成流霞颜色。 身后众人又哄笑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笑起谢缨来。 “...” “当然可以。” 谢缨眼尾上挑,扬起下巴看向前方不知何时过来的杜鹃,笑的日光都暗淡了起来,“去把老子的重黎枪拿过来。” 杜鹃愣住,不知这又是在闹什么,却听项时颂哭喊道:“危矣危矣!谢慈生这厮玩真的,快散了散了,上次捅我的那枪还没养好。” 一群人做鸟兽状散开,谢缨安慰了阿宁几句,又接过杜鹃怀里抱着的小猫,掀开帘子朝车里的阿宁递过去。 那小猫通体全黑,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车里的人看,直把人看的心软。 阿宁接过小猫,掌心里毛茸茸的小东西蹭了蹭她的手指,她有些呆呆的看着谢缨。 谢缨笑道:“早就说给你准备了只狸奴,怎么,忘了?” 阿宁点点头,谢缨见人这般实诚倒是笑了出来:“本来是只白的,可惜被人抢先一步,不过听说黑猫通灵,便叫它陪着你吧。” 阿宁喜欢这只小奶猫,捏着它的爪子朝谢缨微微一拜笑着道谢,谢缨见她比小时候还招人疼些,没忍住摸了摸小姑娘软软的头顶,循循善诱:“阿宁不若先跟我去永安候府玩一会,晚些时候再送你去齐...” 话音未落,就被一道掷地有声的声音打断。 “不敢劳烦小谢侯”,刚从大内赶过来的陆霁云见谢缨明目张胆的哄骗阿宁,脸都黑了,“阿宁来此自然是先要去拜见外祖一家。” 谢缨话还没说完就被截堵,面色不善地回头看向行色匆匆的陆霁云。 他不是薛敖,面对陆霁云有着天然的敬畏。上京谁人不知小谢侯性格怪异,称一句行事乖张也不为过,哪个世家贵族的子弟不是对其敬而远之,这些年下来也就与项时颂那几个说得上话。 谢缨并未发火,当着阿宁的面他怎么可能对她兄长出言无状。 “哥哥!” 听到陆霁云的声音,阿宁探出来头,惊喜喊道。 谢缨见陆霁云那张冷脸迅速转暖,他笑了笑,上挑的凤眼满是深意。 “原来是鹤卿公子,这般说来倒是慈生见到妹妹一时兴奋过了头,竟这般失礼。” 说到“妹妹”两个字,还着重加强了语气,他挑着眉毛倚在车厢,身侧就是阿宁探出来的小脑袋。 陆霁云在阿宁面前还是那般笑脸,只是眸色深沉了许多,见状谢缨朝他笑得更开怀。 “鹤卿公子这倒是多虑了,阿宁十岁前都是与我相伴,慈生虽然比不得鹤卿公子经世之才,但也知道阿宁这般乖巧的小姑娘最是守礼的,鹤卿公子不知道吗?” 他一口一个“鹤卿公子”叫的顺畅,话里话外都是他才像阿宁的亲兄长。陆霁云虽不悦,但也无法反驳阿宁是眼前这人带大的。 所以才会在骨子里与谢缨相似,连炸矿那等事都能做出来。 陆霁云叹了口气,看也不看笑得灿烂的谢缨,稳声道:“你牙上有菜。” “...” 谢缨猛地站直身体,舔了舔齿贝,又想起今日他还未来得及用膳,面色难看地看向老神在在的陆霁云。 “噗——” 阿宁左看右看,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惹得另外两人无奈的看着小姑娘捧着肚子。 许是日光温暖,许是人烟阜盛,亦或是小姑娘好久没有笑得这般快活,陆霁云忽然觉得自己带她千里迢迢奔赴上京,再好不过。 虽然—— 他看了看长身玉立的红衣少年,又有些苦恼妹妹太招人怎么办。 ... 黑沉沉的暮云压在山头,雷声轰鸣,层叠的碎石走沙堆成一个大坑,可他又分明看见白雪皑皑,尽数盖在他眼前。 薛敖不停地挖着,从日落挖到了熹微,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又为什么在这里将手挖的血肉模糊。 他拍拍绞痛的心口,想起来了,是为了找阿宁。 薛敖想了想,可是阿宁就在眼前啊。 小姑娘笑着看向他,一只髻上别着只颤巍巍的草蝴蝶。 “薛子易,我还要只草蝴蝶!” 阿宁指了指另一只空荡荡的髻,示意他凑近些看。 薛敖盯着小姑娘乌黑柔润的头发看,眼珠一转,兀然看到她头上的草蝴蝶黑红一片。 薛敖僵直着眼睛往下看,看到阿宁身上到处都是血,手腕处一道枪口深可见骨,那副瘦弱的身体好似破碎了一般,将身下的雪地濡湿成了一朵血色的海棠花。 小姑娘的眼里大颗大颗的滚下泪来。 薛敖伸手去接,却接住了一只断翅的血蝴蝶。 “薛子易,我疼..我好疼啊。” 耳边是阿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一会又传来宝华寺老和尚的木鱼声。 “世子注定辜负良人。” “你二人线断路中,此后再无命定之缘。” 薛敖疯狂地挣扎起来,他将阿宁抱在怀里,谁来抢都不给,爹娘、陆家父母、陆霁云、谢缨、布达图... 谁都不可以! 此地辽阔,绵延不绝的雪山将他囚在其中,他看着茫茫冰雪忽然心生恐惧,却听到怀里的阿宁笑了出来。 “薛子易,我走啦。” 薛敖不可置信地看向怀里,见阿宁朝他摆手,转而化成最苍白的一捧雪,吹向莲白山的方向。 薛敖伸手去抓,却被无数黑棘拽住脚踝,他趴在地上向前匍匐,手里紧紧抠着地上的雪。 “不!” “敖儿!”“快!世子醒了!” 辽东王府一时之间人仰马翻,薛敖自中毒昏迷已将近月余,眼看人都瘦的几近脱相,现下醒来怎能不叫王府人大喜。 辽东王妃摸着薛敖的脸,心疼的泪流不止,“我儿受苦了,万幸你没事,这就快去宝华寺谢过争卑大师!” 就连一向严厉的辽东王也抹了抹眼睛,忙喊府医过来诊治。 屋中府医探过脉后欢喜道:“王爷王妃放心,世子体内已无余毒,只是昏迷数日难免虚弱,日后好好将养就好。” “好好好”,辽东王妃听闻此言心下大安,一时之间脚步都有些踉跄,幸好被一侧的郭茵扶住。她顿了顿,站直了身体不再看脸色晕红的郭茵。 每次看到郭茵,她都会想起阿宁,想起那天小姑娘的苦笑与质问,和对这所谓无常世事的不解与委屈。 风雪卷成旋儿打在窗棂上,发出一声闷响,惊的所有人回了神。 他们忽然觉得头皮发麻,不约而同地看向塌上不言不语的薛敖。 王妃走近几步,期期艾艾道:“敖儿...” 话音未落,她惊慌地看见薛敖双眼发直,死死地盯着塌边站着的沈要岐。 “她呢?” 沈要岐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屋内因为他的发问变得死寂一片。 塌上少年紧紧攥着争卑留下来的手串,他一把将手串扔到地上,任由檀珠弹落一地。 明明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可薛敖此时就像是一个回光返照的病入膏肓之人,他挥开吉祥搀扶的手,素来意气风发的小雪獒变得执拗凶狠了起来。 “我问你,阿宁呢?!” 困兽 郭茵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睛是这样的。 像是积雪下的泥土,想来湿润却枯朽干涸,黑黢黢的埋在冰雪下,不见天日。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薛敖的时候,少年银鞍绣障,长鞭之下再无阴霾。 那日青枝朗日,她望着高高在上的少年失了言语,自此困于一方名为“薛敖”的巾帕。 可现在的薛敖,是一只被圈进金笼中的猛兽,深色兽眼没有方向地兜巡身前,小臂膨起似要扑出,天色昏暗,他瞳孔中的幽暗尤为瘆人。 可这屋中到底谁才是猎物? 在听到王妃将他昏迷后的所有事合盘告知后,少年虚握了一下空空的掌心,又放开。 少顷,薛敖推开身边的奴仆,执意下地,却“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下,膝盖的撞击声听的人心里发慌。 沈要岐去拦他,却发现就算这人虚弱不堪,一身蛮力仍叫人招架不住。 真武踏雪,炳烺光祚。 辽东城最不可一世的小世子,此时却变成了一只困兽,挣扎不前,踽踽难行。 “啪!” 沈要岐听到破空的鞭响,忙拽着薛敖躲闪,只是那人跟牛一般固执,不躲不避地受了身后辽东王的这一鞭子。 十三雪渠仍旧凛然不可冒犯,此时握在薛启的手中还是银光朔朔。 薛启不顾辽东王妃的劝阻,凝目看着被自己抽倒在地的薛敖。 “给老子起来!” “你就算月前死在万人山里,只要流着薛家人的血,一身白骨也要铮铮朝天。” 他抬起手中银鞭,指着地下穷鸟触笼的少年,沉声问道:“你可记得当年在莲白山取得十三后你做了什么?” 薛敖抬起头,撑在地上的双手青筋鼓起,“...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世人以为,他一鸣惊人,便要昭告天下此时脚下青云,就像他冲进辽东大营里跳着喊“天下第一,踏平北蛮”,但其实在那之前他先拂去了满身寒枝。 薛家的小世子,回身射北雁,眉眼挑云端,他见过全大燕最凉的雪,便去寻全天下煦煦的春。 他自雪山而下,手里乃四国觊觎的神兵利器,身上遍布獒王抓咬出来的血痕。他顶着一身的伤穿过重楼飞阁,又路过人语马嘶,最后跳过那排矮矮的青墙,停在窗外。 小姑娘一边给他抹药擦脸,一边贺他拿到了举世无双的神武。 最后他嫌药味难闻,抓住阿宁小心涂抹的手,盯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说:“以后小爷护着你,绝不叫你受委屈!” 阿宁笑倒在他肩上,“那可说话要算数,不然以后不理你。” ...说话要算数。 薛敖想,我骗了你,可你能不能再理理我。 “你嚷着保家卫国,以为匹夫之勇就可驱逐北蛮”,薛启痛声骂道:“谁将你教的这般蠢?!” “辽东数十万大军戍边,你毛都没齐的时候这帮人就在霜寒利剑里提着头干,他们什么时候需要你来当菩萨?你以为你学了些功夫就凌驾于众人之上,薛敖,你未免自视甚高!” 薛启看着地上被骂得呆住的薛敖,接着高声呵斥:“你不过占了姓薛的好处,却不服军令不服管教,有几分蛮力便以为天下无敌,你是不是还在心中窃喜,因着自己的壮举击溃了北蛮的大军,暗道自己对得起整个辽东?” “你算个屁!”,薛启着意要将薛敖的逆骨打碎,“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担心你的父母,对得起以身涉险的两位大人,对得起外面接应你的叔叔伯伯——” “你对得起为了你散尽千金以命相搏的阿宁吗?!” 薛敖眼珠转了转,他抬头看向痛心疾首的父亲,又看到一旁默默流泪的母亲,兀地红了眼眶。 见他如此,薛启不再喝骂,他叹了一口气,“我儿,退亲这事是我们对不住阿宁,与郭家无甚干系,雪渠花世间难寻,郭大夫人能拿此物救你,便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转过身,不忍看向地上小兽一般委屈的薛敖。 “养好身体,便将亲事谈一谈吧。” “那孩子走了,你需得放下。” 薛敖猛地抬头,抓住十三垂在地上的鞭尾,倒刺如笔,在他掌中割画出一枝举世难寻的垂丝雪渠。 关山鸣镝,朔风呜咽,万里鞭响,少年难当。 “绝、不。” ... “呀!” 橘意惊呼出声,忙将阿宁被抓出血痕的手捧起来,小心擦掉手背上的血珠,回头嗔骂道:“长毛的小畜牲,仔细我断你的粮!” 谢缨给的那只小黑猫,表面看着温顺实则一肚子坏水,总是趁人不注意抓坏些什么东西才舒服。做了坏事后也不怕,大摇大摆地在阿宁脚边一卧,敞着肚皮睡觉。 阿宁笑道:“平日里属你最惯着它,这不,被骂也不害怕。” 橘意回身从百宝匣里掏出一小瓶价值千金的玉腻膏,细细地涂到阿宁手上,待不小心触到腕上凸起的伤疤时,顿了一顿,状若不经意般地将袖口拉下。 “没事的,早就不疼了”,见她如此,阿宁反而安慰起来,“玉腻膏抹不掉这疤,以后戴个镯子也就挡住了。” 橘意哽咽道:“姑娘若是难过不必在奴婢面前瞒着。” 小姑娘摇摇头,轻声笑了起来。 “你瞧,怎么比我还伤心?” 阿宁看向地上的小黑团,柔声道:“大哥哥总说要我见子津山河,万里云月,从前我觉得他是文人风骨,恨不得我也是个才女也好,但这一路走来却发现是我狭隘心窄。” “我们只知莲白山的雪,却不悉还有鹿亭的船,天子峰的月,和九珠江上的不死雀。” “我以往觉得哥哥不喜薛子易,其实不然,他只是担心任何一个会将我困住的人。”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阿宁抬起头,眼中水温山软,“橘意,你知道人为什么要朝前看吗?” “为什么?” 阿宁像是出题的小孩子把大人难住一般开怀,她晃了晃脚,道:“因为贪啊。” “贪心四时好景,图谋迷雾浮蠹;贪心人间盛世,图谋熙熙攘攘。我已经生的好命,凭什么郁郁不乐,叫我所贪图的眼前看今时不察的热闹。” 小姑娘面若桃花,不太端庄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前面有什么?看看再说呀。” “看什么?阿宁要出去玩吗?” 阿宁这厢刚说完话,就听门口在吵吵嚷嚷,她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小肉球从外面滚了进来,一头扎进阿宁的怀里。 见状小黑猫急得直抓他的鞋子,嘴里发出低呜声。 小胖墩眼睛发亮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吱哇乱叫的小女孩。 正是近日时常黏着阿宁的谢小虎与齐国公府的四小姐孙袅袅。 孙袅袅生得玉雪可爱,嗓门却大的惊人,甫一进门便朝着他们喊了出来。 “谢小虎子!你放开我表姐!” 小丫头喜欢阿宁喜欢的紧,便连院落都是挨在了一处,两个小娃娃在学堂里就日日掐,这下因着阿宁更是闹腾的厉害。 “我就不!我大哥说了阿宁是他妹妹,那不就是我妹妹!你哪来的哪凉快去!” 说罢还抬起大脑袋对着阿宁傻笑,“对吧阿宁?” 阿宁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见孙袅袅跑了过来,将谢小虎一把拉开,在他锃亮的额头上给了一巴掌。 小丫头气的发髻都站起来了,“我表姐身体不好,我祖母说不叫我们闹她,你忘了吗?!” 齐国公府的老太君这辈子只有一儿一女,女儿因着朝堂斗争远嫁到了辽东,这事是她心里一辈子的痛。眼下见到了阿宁,自是千娇百宠,将人放到了心尖上疼着。 谢小虎知道自己理亏,揉了揉被拍红的脑门,小声嘟囔:“不闹就不闹,发什么火啊。” 又看向阿宁,兴奋道:“阿宁阿宁,我大哥在外面等着呢,咱们快走吧。” 到底不是幼时那般,纵使谢缨与她之间再坦荡自然,也不能与小时候一样可以时刻出入小姑娘的闺房,更别提阿宁如今住在齐国公府,被一家人眼珠子似的护着。 阿宁点头,这是他们一早便约好的,谢缨说要带她去看看上京的初春是何等景致,阿宁在这房中待久了,一听可以出去游玩,不免意动。 只是出府与齐老太君报备时,却被老人家抱在怀里来来回回的叮嘱了十几遍。 齐国公夫人笑道:“母亲这是关心则乱了,阿宁这般乖巧的姑娘,只会招人疼怎会惹事,更何况还有慈生那孩子,不会有失的。” 她面若银盘,爽利和气,拉过一旁的女孩子对阿宁说:“慈生到底是个男子,让你大姐姐陪着你去。她再过些时日便要出嫁了,现下出去散散心也好。” 齐国公府的大姑娘孙群芳,年方十七,生得温柔可亲,娴静清丽,已经许给了光禄大夫家的嫡子,眼看着就要过聘礼,嫁人生子了。 她走到阿宁身侧,心中喜爱这个灵秀娇弱的小表妹,拉住阿宁的一只手,捏了捏,“既如此,还叫阿宁陪着我玩耍一番了。” 姐妹二人走出主屋的时候,还听到孙袅袅在跟她娘闹着说怎么不带她,被齐国公夫人教训了几句才气鼓鼓的看着谢小虎耀武扬威的离开。 上京二月,青墙滑润,冻水消痕,已有碧塘芳草,春山樱然之象。 迟迟淑景下的谢缨风流入画,慵懒的少年被日光晒得随意靠在墙上,一双凤眼微眯了起来。恰好清风拂过,红色的花瓣掉在肩头,他低头吹了一下,见那将凋之物飘到阿宁的方向,笑得像是春水簇拥下的山上月。 孙群芳不禁暗叹,这位小谢侯生得太过出挑,怪道那位金枝玉叶咬死了不放手。 又见他与阿宁站在一处时,全然的庇护模样,笑道这对哥哥妹妹实在是登对。 阿宁看着路上几棵红艳艳的花树,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说完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可是着凉了?”,谢缨看了看她的脸色,“这是木棉花,北面养不了这东西。” 阿宁点点头,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跟盯着自己的两人回道无事。 斗鬼 谢缨长腿微微曲起,抻头看向阿宁,瞥见那白壁沉玉般的颈侧开了密密麻麻的红蕊,他低头凑近,薄唇轻抿。 阿宁微微僵住,车厢逼仄,谢缨这个样子,叫她耳廓被这人温热的呼吸濡湿成一片微红。 孙群芳也皱眉看过来,摸了摸阿宁微微泛红的肌肤,“应当是木棉花癣,又受了外风,才起了红斑。” “怪道这会子有点痒”,阿宁伸手去抓,“从前倒没发现还有这症结。” 这花癣在说话的几息间变得渐弱渐无,看着像是给羊奶羹醺上了几分炉火,颇为可口。 “别弄。” 谢缨手疾眼快地抓住阿宁动作的手,剑眉紧锁,“别去碰它,外风一事可大可小,我叫杜鹃送些擦药与你。” 见阿宁乖巧应下,他挑了挑眼角,眸中尽是笑意,“此花在南边一带繁茂,便是上京也不过种了几年,阿宁没见过也是正常。” “说来若不是魏太后爱念故土芬芳,咱们也没机会看这红艳艳的花。” 他耸了耸肩靠在车厢上,一派毫不在意的样子,可阿宁却觉得这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讥讽。 谢缨生得瑰逸卓绝,这副做派若是别人做难免会猥琐臃恶,但落到他身上,一身懒洋洋的矜贵。 颈侧不再热痒,阿宁整饬嫩芽绿的衣襟,“那这木棉花可是大将军移植过来的?” 整个大燕只有一位不带任何前衔称之,但无人不晓其姓甚名谁的人,便是西南长衡军首领兼西南节度使,声名显赫的大将军魏争。 民间盛传,大燕除莲白神山外,还有三座大山——辽东薛启、西南魏争与天子脚下谢长敬。 高台寒甲,银刀金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护得大燕百年安无虞,荞麦长青青。 “并不是”,谢缨敲了敲桌案,关节润白,“是那位镇守中州五社的魏侯。” 魏家能一举成为大燕的第一世家,其实力不言而喻,除了有魏太后这位雷厉风行的掌权者,更多的缘由在于氏族里出了魏氏双星,魏争与其双生兄长魏荣。 魏争戍守西南边关,兹望西域与大凉,魏荣任司中州五社,掌青州,泽州,平阳,锦川,渝州各地军务,如今正位于五社中被子杨河绕生、与大凉最近的渝州。 想起中州那位侯爷的肆无忌惮,车内三人均不再言语,以免扰了兴致。 车外马夫“吁”了一声将马车停稳,阿宁坐的有点久,难免雀跃。 她被谢缨护着下了马车,见面前是上京最繁华的百花巷,眼睛一亮,朝前迈出。 谢缨示意杜鹃跟上,转头淡漠地看向示意自己留下的孙群芳。 齐国公府的嫡长女,端庄淑惠,落落大方。 她迎向少年不和善的目光,直截了当地开口:“敢问小谢侯,如此待我表妹,是为何?” “是年幼相伴的情分?还是念之不忘的胸臆?” 这也是齐国公夫人叫她跟过来的用意,他们有所耳闻阿宁在辽东的过往,心中怜惜不已。薛敖谢缨都身负盛名,他们实在担心小姑娘再为情所困。 “都不算”,谢缨凝眉思索,继而笑得和煦,“若非要说出一个缘由,可说是儿时种种太过快活,叫我扫不净那方喧闹的小院。” “她是已知的变数和未得的夙愿。” “不过”,谢缨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喉间低沉,“我定会得偿所愿。” 孙群芳直到走进兰枝楼,都还在想,谢缨口中的变数和夙愿到底指的是什么? 直到看到阿宁与秦家的孽障站在一处时,骤然发觉身旁的谢缨面色阴沉。 秦东来本就对阿宁喜欢的紧,少年慕艾,第一次在风雪中里见了阿宁以为是神山上的仙女,后来虽是吃了些苦头,但也总把人放在心上。 “陆..陆姑娘,你怎的在此处?”,说完又脸色一变,“姓薛的也在这不成?!” 完犊子,腿又开始绞着筋的疼。 “他不在。” 阿宁看着他,脸色微白。 从离开辽东后,除了自己没人会和她说起薛敖,那人就像是佛偈前多摇出来的一只签。 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有多想要解清这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三昧。 头上的菩萨悲天悯人,梦中的雪獒恍若天神。 “那就好,那就好...” “什么好?” “当然是没人阻我与姑娘交好!” 秦东来扬眉抬头,脸上刚堆砌出来的笑意霎时荡灭无踪。 若说他怕薛敖的鞭子还算情有可原,可面对一脸笑意的谢缨时,却是从骨缝里打颤。 像谢缨这种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与他这等纨绔自是玩不到一堆去,只是去年年初他被抬回上京,刚解了禁足后,却在一日正午吃酒后被谢缨堵在了深巷里。 他的那柄重黎枪无人不知,以往他只觉得这兵器锐利漂亮,可当枪尖悬在他眼球上时,才知道它有多叫人头皮发麻。 他颤巍巍地威胁谢缨,那红衣少年听罢眨了眨眼,将红缨枪杵在地上,撑着枪柄。 谢缨虽是在笑,可秦东来却在郎朗中日下出了一身冷汗。 “你该庆幸这双爪子争气,没敢作怪碰到她”,秦东来看着他露出两排齿贝,觉得洁白又森然,“不然,秦家不能死一位公子,但上京未尝不可多一具无头尸。” 想到此,秦东来打了个冷颤,猛地摇头。 “听闻你长嫂在寻你?” 谢缨言语温润,可秦东来却手忙脚乱地应下,连看一眼他身旁的阿宁都不敢,疾步走了出去,慌乱中碰到了门口的女客,惹得几声嗔骂也顾不得。 待出了楼,他才反应过来,他大哥秦硕连定亲都未有,他哪来的长嫂! “小姐,可被撞疼了?” “未曾”,魏锦书压下声音,下巴朝着阿宁的方向微抬,“那就是陆鹤卿的妹子?” 侍女望过去,见是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身芰荷绿的衣裙捻青明润,穿在她身上像是掐了尖儿的菱角,温软鲜妍。 “正是,听闻她与小谢候交好,如今暂住齐国公府内。” 魏锦书点点头,回身走了出去。 阿宁奇怪地望向门口,见她如此,孙群芳笑道:“那位是皇城禁军、南衙骁骑统领之女,魏锦书。” 又补充道:“魏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嫡长女,独独对鹤卿表哥另眼相待。” 阿宁了然,又在这座上京最大的兰枝楼中给国公府众人挑了东西才坐上回府的马车。 孙群芳一双眼睛自打阿宁在百花巷豪掷千金的时候便瞪的滚圆。 “阿宁,你哪来的这么多钱银?又怎的买这么多铺面宅子?” 阿宁脸色微红,腼腆笑道:“因为要做生意啊,兄长如今赴春闱约,我需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自打服了雪渠花心,她一身沉疾已好的七七八八,又见上京繁华盛景,不免动了些心思。 孙群芳点头,心中咂舌辽东陆氏的泼天富贵。 待到了国公府,阿宁正喊人搬一车的东西,却被谢缨托着腋下稳稳放在了马上,他旋身跳上,将阿宁抱在怀中,拽着缰绳跑开。 孙群芳大惊,忙喊他要做什么。 谢缨接过杜鹃扔过来的黑色斗篷,将阿宁兜头罩下,以免身上沾染木棉花粉,扬蹄之际大声回道:“春光好处,当属我绿云山武子堂!” ... 雪光乍现,文枫手起刀落,迎面砍下。 银袍少年经过一番车轮战已是强弩之末,他甩出朔着寒辉的长鞭,缠住高大的黑棘杖,借势跃起,将自己掷到文枫上空,一脚踢向她的肩头。 薛敖将人踹倒在斗鬼场上,手中凛凛雪鞭不收,抬眸看向场外的薛启。 “世子威武!” “十三俊儿的很,连抽人都漂亮。” “这一脚妙啊,把我娘都打趴下了!” 场外围观的小将此起彼伏地叫起好来,望向薛敖挺拔的身影嚷的更欢。文枫瞪了眼场外声音最大的文英,苦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和沙。 她面向薛启拱手道:“王爷,世子已连战我等五人,未有败绩。” 薛启点头,示意她退下,心知若是适才薛敖那脚踢在了她脑袋上,必会当场殒命。 又看着虽是冷脸却泄露出几分得意的薛敖,暗自发笑。 这憨货自打养好了身体就看谁都是一副不顺眼的模样,整日立着两根眉毛穿梭在军营里,像是满军都欠了他的钱。 薛启看着实在是烦,便让自己的几位得力部将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番,却未料这五人都制不得他。 现下赢了这五场更是助长他气焰。 不过,这才是他薛启的儿子。 初经无常世事,也曾氐惆低迷,失去所爱,丢掉傲气,但只要站在辉辉日光下,便是银鞭年少,雪浪翻空,意气自飞扬。 意与青云乘,当拭一身锈。 薛敖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只是觉得烦,看什么都烦。 他手腕翻转,小臂猛地用力,十三雪渠顺势绞紧,一把将缠住的黑棘杖连根拔起,在泥土雪沙中将硕大的黑棘抛在薛启面前。 场中场外一片寂静,少顷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我靠”,而后便听取斗鬼场上哇声一片。 那可是黑棘杖,顺天而生的利物,十几个壮年男子都推不倒的东西,竟被薛敖拔出。 实在是,勇冠三军。 薛启拧眉,“你想要什么?” 听他般问,薛敖忙道:“我要去上京!” “去上京?”,薛启气笑了,问道:“薛敖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薛敖握紧长鞭,手背青筋毕露。藩王之子,怎能随意进京。 他咬紧牙关,“那我要...” “问你你就要,哪来的脸?” 薛启嗤了一声,转头看向一脸震惊的古叔:“地底下还有多少个?” 古叔从那黑棘杖中回过神,答道:“坎夷那被世子打废后,还有一百零九个。” 说的是“鬼”,为祸辽东城被关在斗鬼场下的罪大恶极之人。 薛启瞅了怒目而视的薛敖一眼,“你将这底下所有的‘鬼’打服了制服了,我便应允你一件事。” “敢应吗?” 薛敖扫视场外众人,沉声应道:“有何不敢。” 古叔立马制止大喊:“世子!” 这帮“鬼”是四国境内最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其中不乏架海擎天之人,一个两个倒还好,一百零九个岂不是要被拖死! 薛敖不理他,看着薛启心情甚好的信步回身,突然开口:“我娘昨个说,要你今日辰时务必回府一趟。” 薛启一顿,听见身旁古叔小声道:“王爷,已经午时了。” 薛启瞪着薛敖大吼:“兔崽子不早说!” 少年露出今年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洁白的牙齿在日光照耀下闪到了他爹的眼睛。 “我忘了。” 通如瀑 薛敖进斗鬼场之前去神獒关的城楼上喝了许多酒,他买遍了辽东城的大小酒坊,却再难寻熟透的味道。 他望着犹带雪色的松寥与韶朗弯月,忽然就想起儿时的酒香远比现下的醇厚。 那时候他与谢缨之间还不至于如今这般水火不容,谢侯带着嫡子在辽东住过几年,他倒是与谢缨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虽然在大人嘴里,两个混账是狼狈为奸。 那时他二人之间唯一会起冲突的便是因着阿宁,陆父陆母离家时,阿宁就住在辽东王府。 小姑娘太招人疼,总是被他们争来抢去,有时也会打得不可开交。 谢慈生从不会输,薛子易最不怕输。 年纪小,打过之后又是哥俩好。有一日谢缨贼兮兮地拉着他干了件好事,将苍鹭山神医的通如瀑下到了薛启宴请谢长敬的酒壶里。 他们拉着阿宁躲在屏风后面看,见大人们喝酒畅聊,好不快活。 只是谈笑间,薛启与谢长敬双双脸色一白。 “薛老弟,你这酒有劲儿得很。” “谢兄,谬赞谬赞。” 高大健壮的两个男人兀地齐齐夹紧臀下,只浅浅坐于圆椅一边,相视而笑,看着颇为兄友弟恭。 只是不知是谁乍然间在肚腹中发出一声闷响,屏风后的三个小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薛启看向额上冷汗津津的谢长敬,眸色揶揄。 谢长敬见他如此,仰首挺胸,上下打量着薛启,目光中饱含深意。 屏风外的薛敖灵光一闪,脆声道:“这我晓得,我爹说过,若是不知道是谁干的坏事还想推脱于人时——” “你就这样”,薛启嫌弃地扫视谢缨,“看死他!” 大燕的两座大山对立而望,尻鼓背直,竞相挺拔。门外路过的侍从不禁暗叹,这两位面色之肃穆,竟不亚于千军万马下迎敌应战。 如此居安思危,真不愧为大燕的卧龙凤雏。 王妃叹了口气,轻声道:“二位且去吧。” 见二人走出门口后分道扬镳,一东一西地疾速而行,王妃急道:“谢侯,那边是猪舍!” 三个小童立于正堂,谢缨满脸不在乎,薛敖瞪着一双圆眼,懵懵懂懂的阿宁就夹在两人中间。 见两个混不吝儿的臭小子油盐不进,薛启缓和了语气问阿宁到底是谁干的。 阿宁眨了眨眼,被这阵仗吓到,向后退了一步摇头,清润的眼睛里蓄了一大包眼泪。 她被薛敖兴冲冲地拉过来,只说是有好事,哪里知道他们搞什么名堂。 薛敖急了,把小姑娘护在身后大声喊:“是我下的药!” 谢缨上前一步,他年纪大,个子也高一截,他将两人齐齐挡在身后,直视面色一致的卧龙与凤雏,“我搞的药。” 薛启欲拿鞭子抽逆子一顿,奈何实在没力气,只能摆摆手,“把这孽障关祠堂,去跟老祖宗作伴。” 谢长敬软坐在圆椅上,也跟着摆摆手。 “我家老祖宗在上京供着呢,叫谢缨这小子给你家的跪上一跪,哪位薛伯薛婶的给我家祖宗捎上一句话也就得了。” 辽东王妃头一次听见这种祖宗秘事,正无言际,却看薛启往后一摊:“倒也省事了。” 只是两人跪到半夜时,谢缨发了热,被谢侯抱走去了医馆,空寂的祠堂里就只剩下薛敖一人。 若说现在的薛敖神勇无双,但他幼时实在怕黑。 门外寒风呼啸,震得屋内烛火不断摇晃。他握着阿宁托人送进来的白玉方糕,嘴角糕屑还没擦掉,一双眼睛就红了起来。 蓦地门扇微响,薛敖惊恐地回头看去,只见门下爬进来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小姑娘脸上蹭了灰,膝盖上都是雪,朝他开心地笑着。 薛敖把她拽起来,抹了抹脸,却把一张雪白的小脸擦得更脏。 “你别怕”,阿宁睫毛搧动,将烛火荡的更加摇曳,“我来陪你的。” 那一晚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薛敖唯一记住的是他将阿宁环在怀中,两句热乎乎的小身体紧紧靠在一起。 哪怕外面的风雪涛涛,他也酣睡一夜,以至于阿宁第二天清早唤他起来时竟是万般不愿。 “薛子易,薛子易!” “薛敖...” 薛敖睁开眼,手中酒坛跌落坠地,他睁开眼,迎面就是辽东晨初时明亮的天光。 万里无云。 “世子。” 是一身行装的沈要歧,他今日便要赶回上京,此番是与薛敖辞行。 薛敖点了点头,道他一路保重,心中却在想,真好啊。 你们都能去上京,那个春和景明的上京,那个藏了阿宁的上京,只有我不可以。 不过——少年忽然笑了出来,仰面朝上的银袍滚着雪光,袍上神獒超群绝伦。 阿宁,等我。 … 阿宁被谢缨从马上托腰抱下时,有些恍神。谢缨将斗篷取下,见小姑娘头发被蹭的有点乱,伸手替她理了理。 她虽是沉疾已愈,但这幼时就留下来的毛病却是好不得,每每受到惊吓时都要怔上那么一会。 谢缨知道她是慌了神,微弯下腰盯着阿宁干净的眼睛。 “怎么样?可缓过来了”,他叹了口气,“怪我,竟吓到你了。” 阿宁摇摇头,心口失落,知道是缺了点什么东西。 “阿奴哥哥,这是?” 眼前的绿云山巍峨壮丽,早春的好颜色已将它染的明媚,半江渔色坐落在山脚,几里之外便是恢弘直矗的武子堂。 谢缨笑着牵过马,引阿宁沿这条豁然江畔慢慢走向武子堂。 甫一走到门口,就听里面声势浩荡,夹杂着惊呼叫好声,像是要把这绿云山都给掀了。 阿宁推开门,便见一群少年少女围着个大圆台吵的热闹。 他们来的晚,试武台上的较量已近尾声,阿宁只看到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挥起一把巨大的墨色长刀,将台上健壮如牛的男人轰了下去。 宝锋出韬,海动山摇。 “酥手刀,岑苏苏,刀名提花贪墨。” 谢缨与阿宁轻声解释,见前方台子附近人都拥了上去,项时颂拿着水囊喊了一句:“苏苏,喝水!” 岑苏苏只顾着擦刀,头也不抬地大声回道:“看腿?看谁的腿?” 她抬头正好看见门口的谢缨与阿宁,声如洪钟:“看慈生的吗?” 阿宁没忍住笑了出来,又听谢缨无奈的跟她解释:“这位酥手刀幼时坏了耳朵,所以平时听不太清别人说话,嗓门也难免大了一些。” 阿宁了然点头,见这帮一起拥了上来,围着他们二人好奇的小声嘟囔。 项时颂拍了拍身旁少年的肩膀,低声耳语:“看到没?那就是你谢哥惦记了好几年的人。” 谢缨不理他,只看向众人,“这位是阿宁,我谢慈生的妹子,以后上京城内行走,劳烦诸位帮忙照看。” 他说的大声,叫众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武子堂内都是些年岁相近的少年少女,素来仰慕谢缨,听他这么一说,虽是满心好奇与讶异,但还是满口应承下来。 岑苏苏凑过来盯着阿宁的脸,“你就是辽东陆家的小女儿。” “是”,阿宁想起谢缨刚说过的话,大声回道:“我是。” 兀地,她反应过来,这姑娘善使刀,又姓岑,莫不是辽东王妃的亲戚。 阿宁眼神微凝,岑苏苏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确有书信自辽东送过来言要她好好照顾这位陆姑娘。 “我不是出身于本家,与岑家人都不熟。” 阿宁应了一声,不再多想。 一旁的谢缨与项时颂却是眉头紧锁着讨论着什么,言语间颇为肃重。 “近日来又丢了许多人,大多是些从中州过来的流民,不过与年前上报不同的是,这次丢的都是些年少的。” 见谢缨拧眉思索,项时颂补充道:“未结亲的男女,出来一趟就下落不明,一丝痕迹都没有,就连一个城外县丞家的女儿也丢了。” 谢缨看向他,觉得越发蹊跷,这事在去年入秋后便初现端倪,只是官家女一般身边小斯侍女环绕,怎会出现这种状况。 “大理寺怎么说?” “叫蔺司马带着南衙骁骑查呢”,项时颂撞了撞谢缨肩膀,低声道:“我爹说蔺司马要升迁为禁军统领了,这南衙骁骑的司马一职非你莫属。” 南衙骁骑是皇城最善战的一支编队,与终日碌碌的北司神机比起来,虽然同是禁军,但差如天堑。 谢缨耸了耸肩,不可置否。 岑苏苏倒是很喜欢阿宁,这姑娘见她有耳疾,没有露出那种叫人头皮发麻的同情悲悯模样,反而神色如常地同她吼着说话,着实难得。 阿宁临走之前还被她拽住手磨叨个没完,“下次带你见见锦书,你们必定聊得来。” 阿宁有些讶异她说的竟是蔺家的嫡长女,大声回她:“好啊。” 回程路上,谢缨也不带着她骑马,只是信步踏在微湿的泥土上,照着干燥的日光,说说笑笑。 阿宁指着豁然江一侧的一排宅子,见像是没人住,问道:“阿奴哥哥,这里可是空着的?” “是,一直都没人住进来”,谢缨点点头,“这离武子堂挨得近,平日里飞出来个刀枪剑戟,又吵闹的很,故而都不在这。” “怎的?你要买?” 阿宁点点头,“这一排我都要。” 谢缨吸了口气,阿宁几个时辰前刚豪掷千金买了那么多屋舍,眼下又要买这些宅子,实在叫他不免多问。 “你可还有钱银?” 阿宁歪头想了想,“兄长春闱在即,我为此在清净寺捐了座金身。” “剩下的不太多了”,小姑娘在谢缨担忧的目光里吸了吸鼻子,笑得腼腆又无辜。 “不过,再买十几个永安侯府还是可以的。” 为您提供大神 章句小汝 的《寒酥不禁》最快更新 通如瀑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深藏不露 上京三月,草早莺飞,嫩红清晓,阿宁望着楼下天街上的繁华景象,不禁感叹,辽东此时或许还在漫天飘雪中,可上京却已春意盎然。 她现在坐着的这处苓术茶楼便是日前购下的铺面之一,位于天街东侧一带,临近鸿都学堂,当时阿宁看中这里的二楼,望下去时运河滔滔,其上花舟画舫,两岸酒肆华灯,一览无遗。 阿宁捻着手中信件,心下一块石头安然落地。 陆父在信中言明黑沙坑已被辽东王圈为禁地,那下面白骨嶙嶙,上面碎石走沙。 点到为止,阿宁懂得陆父的意思,这便是说她家深矿一事,此后匿影藏形,再无踪迹可寻。 当时她情急之下炸山埋坑,将陆家的根基彻底夷为平地,但其实早在之前陆父就有意放手。矿脉一事非同小可,近年来朝廷不断往辽东等分地安插眼线,若有一朝暴露了蛛丝马迹,那别说整个陆家,便是辽东王也要跟着受难遭责。 七星阁的开阳君亲眼看到黑沙坑如此狼狈,天子再不会有疑这十二座深山。如此一来,也算永绝后患。 信中只说二老身体康健,待到夏初便赴上京,介时陆霁云三试已过,也好一家团聚,而对于薛敖的只言片语都未提及。 这样也好,不知便不会挂念,况且如今薛敖与郭家姑娘正谈婚论嫁,她不会多加打听,惹人讨嫌。 岑苏苏引着蔺锦书上楼的时候,声势浩大地招呼着小二,惹得茶楼食客纷纷侧目。 只不过二人并不在乎,推开了雅间木门,见阿宁正笑吟吟地看着她们,拉人入座。 自那日武子堂一别,岑苏苏真将这位蔺家的贵女引荐给了她,正如岑苏苏所说的那样,几日相处下来,阿宁与蔺锦书颇为合契。 “喝些什么?”,阿宁大声问道。 岑苏苏摆摆手,阿宁跟小二吩咐:“上壶江山绿牡丹。” 蔺锦书正要开口,却听岑苏苏嚷了起来,“酱腌驴苦胆?” 她手摆的更欢,险些给了身旁阿宁一耳光,“不要那东西,听着就不好吃,阿宁你这茶楼怎么做这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小二憋笑,被阿宁瞪了一眼忙下楼备茶。岑苏苏耸了耸肩,意思是这又不怪我。 三人对视,兀地一同笑开,岑苏苏转头望向楼下,不知是看到什么精神一振,留下一句“我下去看看”就从窗口跳了出去。阿宁与蔺锦书也不管她,只细细说起话来。 “上京人都传来了位豪掷千金的北商,一会买宅子,一会塑金身,这便是说你吧” 阿宁点点头,不可置否。 蔺锦书又问:“你为你大哥哥塑金身倒不稀奇,可怎的要买这么多的铺面屋宅。” 阿宁坦然道:“是为辽东,也是为陆家行商大燕各地铺路。” “上京为大燕中游舆地,西至嘉峪关,南达渝州,北连莲白山,各路繁坦万里,皆系于此处。我爹早年间在上京得罪了人,不得已弃了这块宝地,可如今我既在此,便不会放任这等四通之地由他人瓜分。” “辽东多牛羊筋裘、铜铁玉石,中州五社多盐绸鱼米,西南盛产茶马材药。陆家商队与牙人遍布中州,唯有上京与西南迟迟啃不下。我爹榷算权衡之下,盯中了这里。” 阿宁点了点桌面,“这般说与你无妨,那位得罪的大人物如今不在上京,而辽东贫瘠,北商固步自封,陆家,便是开门的一角。” 蔺锦书了然点头,笑道:“不过你倒是眼光独到,买下的几家铺面皆是风水宝地。” 她顿了顿,又问:“但你买绿云山那几座宅子是为何?那里一向无人问津。” “你从何得知我要买那几处?”,阿宁抿了口清香扑鼻的江山绿牡丹,“难不成是蔺家的屋舍?” 蔺锦书点头应是,又看阿宁一张小脸在热气的氤氲下越发粉润剔透,没忍住上手掐了一下。 “呀”,阿宁捂了一下,抱怨道:“占我便宜可要将那几处都卖给我。” 蔺锦书笑她奸商,又听阿宁轻声说:“那几处是为些伤兵老兵购置的。” “我家在辽东便建了许多这样的帮扶堂,这些不能再上战场的将士虽是有赙物绢两。” 阿宁声音压低,“可是从上到下,能落到手里的又剩多少。我爹建了帮扶堂,把这帮老兵集于陆家各商铺,分些不累的差事与他们,月钱与旁人无异,又免了住处膳食,倒是一举两得。” 闻言蔺锦书正色感叹陆家高义,阿宁笑道:“还亏得辽东王,若不是他,陆家哪能在辽东这般行事。” 世人皆传北商之首的辽东陆氏,行事野蛮,商队净是些亡命之徒,可如今看来,蔺锦书不禁觉得什么叫众口铄金。 此等高节,难怪会养出陆鹤卿与阿宁这般钟灵毓秀的孩子。 “这事带我一个,价银折半予你。” 见阿宁欲开口拒绝,蔺锦书阻止道:“你暂住齐国公府,不好借他们的势,上京不比辽东,官衙走牍门道颇多,我蔺家参与进来,无人敢作怪。” “此事乃大义之举,说来若蔺家借此传扬善名,算是我占便宜。” 见蔺锦书这般果断,阿宁只得点头应下,心中熨帖平稳。 正巧楼下小童在画糖人的铺子前转了个大凤凰,那画糖人的老人家笑着说“大喜大喜”,小童拍手的欢欣声传了上来,阿宁与蔺锦书对视一笑,愈发契合。 少顷,楼下运河岸边的喧闹盖过了糖人铺的声音,二人转头望去,见是一身红袍的谢缨与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还有项时颂与岑苏苏等人。 “怎么是他?” 蔺锦书低声说道,见阿宁困惑地看过来,解释道:“那位是五皇子。” 阿宁点头,暗道原来是四公主的胞弟,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 楼下谢缨难得一脸冷肃,清声道:“不知殿下缘何要带走时颂,这般青天朗日便能随意抓捕臣子了吗?” 他们一行人今日本要来阿宁的茶楼凑凑热闹,没曾想刚过河岸,就被五皇子带着一队禁军围堵至此,二话不说便要将项时颂拿与大理寺。 项时颂捂着被撞伤的肩膀,怒视高高在上的五皇子晏阙。 晏阙皱眉,还未开口便听一侧的内侍大呼小叫起来。 大概是狗仗人势,他手舞足蹈地比划在谢缨眼前,一阵刺鼻的脂粉香熏的谢缨只蹙眉。 “哎呀小谢侯,五殿下这是在与魏司马办案,你怎可加以阻拦,便是永安侯也不该...” 话音未落,便见谢缨右手成爪,直抓内侍咽喉而去,他指尖如刀,将人贯锤于地上。一阵尘土喧嚣后,那内侍脸色青紫,奋力猛咳。 红衣少年昳丽出挑,脸上寒意横生,他像看死人一般低睨地上的内侍,冷哼:“凭你也配说我父亲。” 五皇子脸上青红交接,喊人将那内侍抬走,沉眸看向面前这神清骨秀的少年。 他自幼刻苦,母族势大,又受尽帝王宠爱,在这上京城未有敌手,只每每遇到谢缨都束手无策。 老谢侯护犊子,谢缨又天赋异禀,他也是与谢缨交手过几回才知道这人睚眦必报,城府颇深。 此后他便不再招惹谢缨,毕竟永安侯府在武将之中实为泰鼎。 晏阙朗声道:“南衙骁骑查人口丢失一案,有人来报上月初三项公子赶着四架马车出城,敢问是为何?” 身后的项时颂掐了掐手心,没有言语。 谢缨回头看了他一眼,见这人面露难色,心中了然。 “既你执意如此”,晏阙挥手,“拿下!” 谢缨平日里不会带着重黎枪出门,可他造诣极高,便是手无寸铁地挡在禁军面前,也叫人心惊胆战。 正僵持之际,一道沉稳悦耳的声音传来:“是我托项公子拉了四架马车出城。” 蔺锦书带着阿宁走至众人面前,“听闻辽东苦寒战乱,我备了些钱银送予北面,又因着蔺家人不好出面,便拖了项公子帮我把这些东西拉至驿站。” “殿下,这般解释可行得通?”,蔺锦书顿了顿,又道:“如今太后娘娘身体抱恙,殿下还是不要在皇城内弄出动静。” 阿宁不知这事,如今听来终于知道为什么世人说蔺锦书是贵女表率,如此身在闺阁,心怀大义,又不扬名人前,实在难得。 见是蔺锦书,晏阙不再多言。 他虽有蔺家做靠山,却也深知蔺锦书是全族与蔺太后堆金砌玉养出来的明珠,本就是为大燕准备好的下一任国母。 晏阙沉声吩咐众人回营,路过谢缨时,他环视周遭的南衙骁骑,又审视在谢缨身后低着头的阿宁,倏而凑近少年耳边,哼笑了声,“看好你的东西。” 他本不意与谢缨对上,这人就像恶狼一般盯住人就咬死了不放,可现下他丢了面子,实在气急。 晏阙神色挑衅,正要离开却被谢缨扣住手臂猛地拉至身前。 外人看来是君臣相宜的景象,但只有晏阙知道,这人嘴角带笑,面若阎罗,逐字逐句吐出来的话激的他皮下发痒。 “非是毙之,君自毙也。” “你试试看。” … 陆霁云进春闱场的时候,阿宁在家着实担忧,便是岑苏苏与谢缨屡次相邀也没能把人请出来,幸而蔺锦书去了趟齐国公府,见小姑娘紧张的脸色发白,她不免笑语嫣然。 “鹤卿公子的才学举世皆知,你担忧他不免担心一下你那阿奴哥哥进不来的心绪吧。” 知道蔺锦书有意打趣,阿宁也不急,“都是我的兄长,互相操心罢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阿宁明显气顺了许多,蔺锦书看她弱态生娇的模样,抿了抿嘴角,语气踌躇。 “阿宁...你可知辽东王府出事了。” 她只见那小姑娘猛地站起身,嘴角挂着的小梨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万分。 “王府怎么了?!” 蔺锦书拉她冰凉的手,“听闻辽东王世子那个...不行。” “啊?”,阿宁傻眼了,“什么不行?” 见状蔺锦书满心怜惜,与阿宁熟悉后她知晓了一些辽东往事,也知道两人青梅竹马自幼定亲。 只是后来退亲的缘由阿宁没言明,她便认为是薛家嫌陆家从商,门不当户不对,退了小姑娘的亲事。 她与阿宁接触下来才知道这人看着娇弱,却大胆果敢,真诚仁爱。心中喜欢阿宁的为人处世,如今听得辽东王府出事,倒是觉得解气。 蔺锦书掐了掐阿宁不盈一握的腰,小声耳语:“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个啊,这是辽东王府自己出来说的,你从前知不知道他不行?” 阿宁愣住,少顷才回过神来,她脸色涨红,“我我我我怎么知道?!” 阿宁暗忖,薛子易,你还挺深藏不露的啊。 为您提供大神 章句小汝 的《寒酥不禁》最快更新 深藏不露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家书 “世子如此轮流悍战之下仍旧骁勇无比,实在叫人惊叹”,古叔站在高座一侧,咂舌道:“真是深藏不露。” 薛启看向斗鬼台,明明台上的薛敖鞭风叱霆,银衣排雪,他却心神沉重。 薛敖太过骄傲固执,这他再了解不过,辽东谁人不知薛家有个犟种,所以当薛敖病愈以后再没闹过,他也很是惊诧。 薛启本以为他会将满城作的鸡犬不宁,但薛敖只是日日泡在军营里,再跑到莲白山坐个把时辰。 他本以为这小子是经过生死之事看开了许多,心中虽奇怪他对阿宁的事情闭口不谈,但看着薛敖那副欠揍的样子也未曾多想。 可前几日王妃却将他喊了回去。 凄艳霞色抹过残缺的金乌,自寒枝而来打在王妃发白的脸上。 “敖儿看着与以往一般,张牙舞爪的,可你知道前几日丫鬟去整饬他的床榻时看到了什么?” 她顿了顿,“塌下到处都是草蝴蝶,他的枕边、褥中都是他自己编的草蝴蝶。我问他编这些要做什么,他说他欠别人的。” “后来他跟我说过一次,说他心口疼”,王妃叹了口气,“见我实在担心,他又说是骗我的。” 她想起那时晴空万里下,少年苍白的笑脸。 “娘我骗你的”,薛敖笑得好看,“这么个疼法早就死人了。” 薛启恍然间记起那日薛敖被沈要岐背回来时,他指缝里露出来一团污草,几个人都没能扒开他紧紧攥住的手掌。 困兽犹斗。 后来薛敖醒来,被他斥骂了一顿,就又是从前那个样子,那个嚣张明朗的辽东王世子。 他思忖着,却被身边的惊呼唤回神。 台上的薛敖满身血污,倚靠在冲上台的小将身上,赤色染上他胸前神獒的双眼,给少年画上了浓墨重彩的点睛一笔。 几步开外躺着个瘫软的肉团,若是有上了年纪的人看到,必会惊叹这正是早年间恶名昭著的南海大盗。 苍南剑派数位宗师都抓不住的一方恶霸。 那大盗双刀落地,刃尖都是薛敖的血,他骤然哀笑道:“天威,天威!后生可畏啊...” “还剩几个了?”,薛启问一侧瞠目结舌的古叔。 “我想想”,古叔拿过身后的名册,越翻越抽气,叹道:“乖乖。” 见薛启望向他,解释道:“这一百零九个‘鬼’里,有一半在地下被困的失了神智和斗志,剩下的一半都被世子在这个月内揍的喊娘。” “壮观,咱们打服这么一个孽畜都要个十天”,古叔朝被抬走的南海大盗努了努嘴,“都抽成这熊样。” “现在还有一个...” 古叔少有的踌躇,“只剩老三了。” 听到这个名字,虎背熊腰的辽东王颓然地捏了捏眉心,倏而挥手,在古叔震惊的目光下冷声开口。 “敖儿是天生的将才,披血杀敌,如有神助”,他看向古叔,眸中沉色叫人不敢直视,“可我辽东需要的是帅才,是统领。” “是军心。” 他声音逐渐变得平缓,“就叫老三帮我教教他,如何担得起这边关大业。” 那个年纪不大的老头被拉上来的时候,薛敖正在擦鞭子。 之所以这么形容他,实是这人形貌奇怪,明明一张脸看起来与薛启年纪相当,可浑身上下透着股将死之态。 “真像”,那人看向薛敖,“你就是小敖吧?” 薛敖皱眉,“你这孽...” 话没说完,被拍案而起的薛启扬声打断,“薛敖,叫三叔。” 众人诧异,纷纷低语这位身处斗鬼场的人,怎么会是辽东王的兄弟。 那人拎着长戟,朝薛启磕了一个头,又听薛敖换他“三叔”,点头间笑得和煦仁善。 薛敖喊了人,回头看向薛启,见父亲微不可见的摇头,他知晓这场比试只是点到为止。 薛敖将十三的后三尾收起,朝那人行了个晚辈礼,飞身而上。只是缠斗间薛敖心神不宁,以往的比试虽是吃力,但绝不会是像现在无计可施,他竟摸不到这人的一处衣角。 三叔周身罡风鼓动,雄浑的内力仿佛要冲破了整个斗鬼场,这般人物,绝不在薛启与布达图之下。 薛敖愈发认真,终于在他垂首低咳时找准时机,将人卷倒在地。 正欲逼近身前,却发现他腰腹处已被戟尖抵住,只消几寸,便插入肚腑。 “你输了”,三叔站起来,小心扯下腰间的鞭尾,“回答我一个问题。” 薛敖皱眉,听他问道:“若有一日外族侵下,一小城失守,数百人做质,要你用身后的一万人来换,你当何为?” 整个斗鬼场静谧如夜,都在等薛敖的回答。 少顷,他抬头看向好整以暇的三叔,“当是不换。” 三叔摇摇头,道“不对不对”。 见状周围人窃窃私语,用一百人换一万人本就不行,怎的说不对呢? 薛敖不解,却听那人朗声道:“为一军之首者,当从死局斩出生路,自暗夜劈开天光。” “所谓军心所向,藏锋、善智、谋局、求义,缺一不可。” 三叔斥声道:“若你担起辽东大旗,此时该想的应是如何将那一城收复,将那百人救出水火。当你考虑是否交换时,你便已经输了!” “身逢战乱,众生皆苦,你身为统帅,最是无权要求旁人同你一般,因着家国天下,舍身殉死!” “你终有一日要接过薛家的红额带”,三叔声音低凉,又悲悯慈爱,“薛敖,你是万千黎民的最后一道关。” ... 辽东王府内,薛启看着坐在身旁吊着手臂、悠哉哼曲的薛敖,脸都绿了。 “就为了不定亲,你折腾成这副样子,还把自己编排成了个...不举之人”,他顿了顿,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日前郭府的大公子与人在会仙楼起了争执,不小心从三楼的木阶棱窗处掉了下来,那般高度摔下来,非死即伤。薛敖正巧路过,伸手去接人,被荡折了一只手臂。 郭大公子是郭茵的亲兄长,郭大夫人的长子,郭府知晓此事后连忙找大夫看伤,却没想几日后竟传出辽东王世子打仗时受过重伤,竟成了不举之人。 此话一经传出,满城都沸沸扬扬,说那骄傲的小霸王伤了根基。 可眼下根基有损的薛敖冲着他爹哼哧一笑,“不要。” 薛启气急,又不能抽他,缓了口恶气问道:“这就是你斗鬼场下来后的条件?” 薛敖点头,见门口辽东王妃的身影,站起身来拉着爹娘坐在上座,骤然跪下。 “爹娘为我低声下气到处求人,是我不孝;陆府为我奔波劳走备受指点,是我不义;郭家以至宝相救,是我不仁。” “我自认对得起天下人,却独独辜负在乎我的人。” 薛敖像是想起了什么,吐字艰难:“阿宁那般坦荡通透的性子,若不是被逼的没法子,怎会远走他乡,是我自大,总以为她会一直陪着我,不离左右。” “爹娘,满城人都知我与阿宁已定亲,却还会叫人对我心存绮意,是我做得不够。” “若一开始便坦坦荡荡地昭告世人,我薛敖有主,我薛敖认准她了,如今又怎会这般?” 日光陡然映在薛敖的半边脸上,金光煌煌下,是少年清澈透底的眼睛。 他看向高堂,叫人恍然间发觉从前的莽撞少年也有了平坦可靠的肩膀。 只是他依旧年少意气。 “阿宁救我一命,郭家也救我一命,有朝一日若他们要我以命来偿,我定拆了十三,袒露膛心,双手奉上。所以我折了这条手臂,再让世人看我笑话,趁着尚未定亲,能叫郭家全身而退。郭大夫人知道我的用意,已说不再与我议亲一事。” “眼下四月了,我应与阿宁的草蝴蝶,非还不可。” 他说,不做不休。 历经世事的辽东王看向座下,透过少年他骤然发现临近四月,辽东已数日无雪,门外雀鸟开始喧闹,廊下冰雪融水,杨柳拂堤,春色乍现。 云消雾散。 良久,他开怀大笑,大声道:“你小子有命,来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薛敖猛地抬起头,见薛启瞥他一眼,“蔺太后病中,陛下召各地藩王遣人进京祈福。” 薛敖跳起来,一双圆眼亮的惊人。见他如此,薛启拍拍身侧圆椅,示意人坐下,又从衣襟内掏出一沓子书信。 “你可知斗鬼场你叫人三叔的那位是谁?”,薛敖摇头,薛启接着道:“那是我的义弟,偃月关的守关大将乔山。” “十七年前,北蛮进犯,陛下派了一位蔺家的公子来辽东与老三一同守关,可那蔺家小子脑满肥肠,竟在老三偷袭北蛮大营的时候失守关口,他弃关而逃,还将老三两岁的女儿送给了布达图。” 薛敖捶桌,听薛启咬牙切齿,“那日布达图兵临城下,手中抓着两岁的小姑娘,问老三是要偃月关还是女儿。” 偃月关如今安在,结果可想而知。 “那小姑娘惨死在铁蹄之下,老三的夫人大受刺激,就此离了他。老三后来抓到那个蔺家子,将人乱戟刺死在长街上”,薛启嗤笑了声,“蔺家势大,疯了一般要杀他,我不得已提前下手将人关在了斗鬼场下。” 几人都面露不忍,薛敖心想难怪这人屈居地下,一身本事隐世不露。 “老三的夫人与他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薛启顿了顿,“她走后老三浑噩度日,每年都会写上一封家书,十七年,十七封。” 他将这一沓子书信放在薛敖掌心,“听闻那姑娘后来去了上京,你此番前去,替他寻上一寻。” “若那人过得好,你便不要叨扰,若她过得不好,便将人带回来,给她看看老三这些年写的东西。” “敖儿,家书抵万金”,薛启看他,郑重问道:“你可能做到?” 薛敖点头,“必不负所托。” 薛启拍他肩膀,舒了一口气,“你适才所言,我听的一清二楚,虽有些稚言稚语,但是——” “我儿仁义,赤子难得”,他生平第一次在薛敖面前露出慈父模样,“为父者傲之。” ... 郭府内,屋外天光已暗,云霞满天,屋内绣罗金帐,熏香珠帘,正是郭茵的闺房。 如此一看,编知郭大夫人有多宠爱这个费力寻回的女儿。 “既然薛家出了手,也省得我们再费力弄黄这事”,其貌不扬的丫鬟看向镜中面色平淡的郭茵,“你不是真喜欢上那小霸王了吧?” 喜欢? 郭茵眼前浮现少年明媚无霾的笑脸,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丫鬟拍胸口,“那就好,主子只说要我们搅黄薛陆两家的亲事,可没说要真把你搭进去。” 郭茵点头,问:“何日启程回上京?” “就这几天。” 郭茵看向镜中楚楚可怜的自己,兀地笑了一下。 为您提供大神 章句小汝 的《寒酥不禁》最快更新 家书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少年郎 春闱放榜那日,阿宁正跪在菩萨面前,嘴里嘟嘟囔囔着再去捐个金身。 橘意小声笑她:“姑娘这再多给菩萨塑几个金身,咱们大公子也只能考一个第一啊。” “也对”,阿宁点头,脸颊上的肉鼓了鼓,“瞎说什么!怎么在佛家眼前打诳言。” 话音刚落,就听门“咣”的一声被推开。 “表姐!放榜了,放榜了!” 孙袅袅额头都是汗,像只小豹子一样冲了进来。 “你急个什么?”,身后的孙群芳也小跑着过来,细细地喘气,“阿宁怎么了?” 被孙袅袅这么一惊,阿宁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捏着胸前的衣襟,面色发白。 只不过这次却没人在她后心贴上一块温热的炭。 橘意忙把人抱在怀里,顺着脊背轻轻地拍。孙袅袅也知道自己惹了祸,小心翼翼地盯着,见阿宁深吸了几口气,急急询问。 “可是中了?” 孙群芳笑道:“自然是中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宁喜的站了起来,“我要再去给菩萨捐个金身。” 须臾间府内锣鼓喧闹、门庭欢腾,小厮婢女的喜呼声直接传进了房内。 阿宁望向门外,正巧看见齐国公夫人大步走了进来。 “阿宁,你这孩子怎的还在这杵着”,她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细褶,“鹤卿中了会元,他连中解元与会元哪!这孩子真是...” 话音未落,阿宁提高声音急问:“会元?!” 她虽是相信陆霁云的才学冠世,但会试场内多少硕学,她又怎敢笃定兄长能再摘一元,更何况还早闻渝州有一位藏锋蓄锐的才子。 齐国公夫人看小姑娘惊的眼睛里起了一层水雾,乐的在阿宁光滑的下巴上摸了一把。 “第一!会元!你兄长是大燕第一个连中解元与会元的鹤卿公子!” 清幽古朴的亭廊下,一排白鹤自水面凫回,打湿了陆霁云的衣角。 他苦笑地看着身前捋胡子的帝师,“太傅,这般将我从堂下捉来,可是有要事?” “百司诸社,万稷庙堂,经之纬之,矛也盾也,都不如你鹤卿公子的景星麟凤、天纵奇才啊!”,帝师拂袖转身,“鹤卿,你可知你策问上的一句‘立纲饬法、敕谩责糜”,要为自己惹来多少祸事!” 陆霁云见他如此,跪下恭声道:“太傅对鹤卿有知遇之恩,鹤卿不敢欺瞒太傅。策问能被传出已是蹊跷,太傅心知大燕的水面早就积浪蓄涛,而我,若想拥水而上,不得不如此。” “太傅,刚中而应,行险而顺”,陆霁云看向他,铿金霏玉,洋洋盈耳。 “我欲乘扶摇,北海赊可至。” ... 红衣少年跪在佛山,香火缭绕,青灯禅音,窗外竹林簌簌作响,斑驳暗影打在他脚下。 那影子顺着他的脊脉爬上满头乌发,他睁眼直视上方的大佛,凤眸中无一丝虔诚。 谢缨心中讪笑,像他这般人,怕是连焚的香都会被佛祖嫌恶晦气。 天生恶骨。 “阿奴哥哥”,身侧跪着的阿宁小声唤他,“你也求一支签吧。” “你别光是陪着我来给兄长还愿,自己连个平安都不求,清净寺的签解最准不过,你先来呀。” 她声音温软,听得谢缨无法拒绝。 小姑娘盯着他晃动签筒的手,口中振振有词:“喜鹊报喜,祈吉祛凶,上上...” 话音未落,一支木签掉到二人中间,签文一面朝上,那三个字大的晃人。 见阿宁盯着地上,一对梨涡消失不见,眼角都落了下来。谢缨叹了口气,欲拾起那签,“阿宁,我不信...” “再来”,阿宁抬头,清亮的眼睛映的他心头一颤,“再求一次。” 谢缨拗不过她,只得又轻晃手中签筒,少顷,清脆的碰撞声响彻佛下,香烛微曳。 “...” “再来。” 小姑娘几乎要哭了出来,她抿着嘴,头也不抬的急声道:“再来!” 一连五次,当一侧的小沙弥都要上前劝阻时,一支签掉到了阿宁的手上,“上上签”这三个字文叫她跪直了身。 阿宁将前面的四支握在手里,唯一的一支好签扔给了谢缨,她抓住谢缨的袖口,笑意盈盈。 “喜鹊报喜,祈吉祛凶。平安吉乐,无疆之休。” 敢在天子面前纵酒闹事的少年却在一个姑娘面前失了神。 “该你求了”,少年喉结滚动,“我来替你放回...” 阿宁打断他,摇了摇手中的一把签,“否极泰来,四支下下签是给我的大福气,多谢阿奴哥哥。” 风吹林动,发随风停。 谢缨从她没有任何发饰的头发看到弯弯双眼,再从颊上鲜润看到两侧甜甜的小圆坑,目光兜巡之余不免注意到阿宁粉白的手指正掐着自己的袖口。 明明他们二人没有任何触碰,可谢缨却觉得那指尖像是被自己的红衣染上了色,嫩红的青梨子香沿着他的手臂爬到心口,“嘭”的一声在全身湍滚出倒流的情愫。 不动声色,却震耳欲聋。 过去的几年终于在此时融化成河,幼年的总角相伴,少年的鱼书雁帖,悄无声息地在他血脉里跳跃。最后他望向姑娘清澈干净的眼底,一切的沸腾与叫嚣都霎时变得平缓温热,刻进骨髓。 “你不必求这”,他敛眉静气,像是佛祖座下英气艳丽的莲,“我护着你。” 二人走出佛堂时,门口等着的两个小童早已等的焦急不耐,见人出来,忙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 谢缨随手拍了一下谢小虎的大胖脑袋,看向阿宁,“过几日上京可就热闹了。” 谢缨小心地替阿宁带上帷帽,纱雾微拢,叫里面的阿宁看不清谢缨眼底里藏着的暗色。 阿宁疑惑道:“为何?” “你不知道他...?”,谢缨顿了顿,“没什么,只是过几日便是春棠节。春盛棠怒,百姓欢庆,届时自然热闹非凡。” 据传曾有神女自绿云山上的一株海棠上幻化成春雨甘霖,润泽人间,故而每年的四月初七便定了春棠节,这日的男男女女结伴而行,赏花踏青,以敬句芒春神。 阿宁觉得这帷帽有些沉,晃了晃脑袋,“可太后娘娘病重,这般赏玩好吗?” “别动”,谢缨轻声道:“这儿的花多,一会又要发痒。” 他正了正小姑娘脑袋上的帷帽,顺手敲了一下,冷淡道:“太后娘娘仁慈博爱,怎会在意这等小事。” 阿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走在谢缨一侧,身后是掐来掐去的孙袅袅与谢小虎。 无人注意,身后规整的斋房内走出一人,他肩头落下阔大的枝叶,半边脸隐在阴影里。 晏阙看向渐行渐远的四人,目光在阿宁被粉纱遮掩下的细腰处转了几圈,倏而哼笑了一声。 倒真像和睦恩爱的一家子。 到底是少年心性,阿宁在辽东从未见过春棠节,又这几日来为岑苏苏与蔺锦书描绘的盛景所意动,故而在节日的前一晚不得卧,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子时才酣睡。 窗外微风临窗,皎白的月色远比辽东温柔,阿宁好像听到谁在窗外喊她,她推扇望去,见是那只好久不见的大雪獒。 大雪獒眼睛湿漉漉的亮,叫阿明不禁怀疑它的眼睛是不是月亮变得。 阿宁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见它一直用前爪挠着心口,问道:“你怎么了?” 大雪獒不理她,只转来转去地晃着尾巴,少顷又跑过来蹭她的手。 阿宁笑它毛发长软,却见这大狗向后一滚,仰躺在了月光下,婵娟清辉,照清了那些东西,也照清了阿宁陡然变呆的脸。 ——它满身都挂着草蝴蝶。 ...草蝴蝶。 阿宁猛地睁眼,发现已天光云影,朗日濯濯。 她自来上京后便再未梦到过雪獒,可昨夜梦中种种叫她失神。直到齐国公府的众人看着她发出惊叹声,这才回神。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锦蝶钿花裙,腰肢被浅紫珠锦束的如嫩柳一般纤细。眉妆浅浅,荷粉露垂,一头乌发没有装饰,堆云砌雪般的垂落至腰间,俏的叫人移不开眼。 短短几个月,分明只是换了个风水,就能让人这般的又灵又娇,初显绝代。 阿宁乘马车到百花巷与蔺锦书会和,两人说好今日要去摘最艳丽的海棠,又被岑苏苏张罗着武子堂的学生们一起。但眼下谢缨等人未到,蔺锦书便拉着阿宁的手站在街角的青墙对面等着。 “阿宁...”,蔺锦书看着她明润乌黑的眼睛,险些失了神,几息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各地藩王会遣人进京,算来这几天该到了。” 青墙上的一棵海棠开的蹊跷,攀着墙头扭了起来。 阿宁眼睛骤然睁大。 “父亲说,辽东王派的是他家世子,你可知悉?” 阿宁直直望着前方,半晌才干涩道:“我...” 蔺锦书猛然抬头,顺着阿宁的视线望向攀着青墙的那棵海棠花树。 银衣排雪,神獒护心。 试赋囊,世间火,少年郎。 为您提供大神 章句小汝 的《寒酥不禁》最快更新 少年郎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