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夺娇》 1. 太子妃 景明六年,正值暑热,空气中热气隐隐升腾。 霍汐棠蔫不唧地从游廊下行过,院内正在洒扫的几名男丁见她走来,纷纷十分知趣远走。对于府内男丁大老远看见她行来便避之而过的态度,她早见怪不怪。 说来也不怪霍府下人这般不懂规矩,实在是她体质特殊。 自四年前霍汐棠患了这碰不得男人的怪疾起,为了不引起她的惊吓,霍父早已下了严令,府内男子均不得靠近她。 游廊转角处走来一名侍女,芍药瞧见霍汐棠便迎上去,道:“姑娘,夫人说今儿府里上门道喜的除了苏夫人及方夫人之外还另外有外男,让您此时先别去澄华堂了。” 霍汐棠睁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弯弯带笑:“也好,我正巧还没睡醒呢,再去补个眠。” 作为霍汐棠的贴身侍女,身后的桃香多长了几个心眼,问道:“芍药姐姐提的外男可是苏家的嫡长子?” 芍药答道:“正是。” 听到苏家公子,霍汐棠微不可察地折了眉心,有些泄力地说:“我们先回去,一会儿若是……” 话未说完,但听一道清冷的男声从廊外传了过来,“若是碰见我就不好了,对吗?” 虽未见其人,但闻其声,霍汐棠便知来人是谁。 能在霍家内院自由行走,且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冒犯之嫌,除了苏峻言之外,再无他人。 苏家与霍家乃世交,苏峻言更是霍汐棠的兄长霍致的同窗好友,自小便自由出入霍家内院,只是今日他与苏夫人登门贺喜,怎么又寻着机会溜了过来? 苏峻言现身后,隔霍汐棠一段距离停下,眼神更是毫不避讳地在她身躯逡巡。 霍汐棠今日穿了件碧绿交颈襦裙,纤细的莹白脖颈在阳光下好似隐隐泛着暖光,廊下微风吹拂,勾勒出曼妙身段。 她本就生得雪肌玉骨,冶丽明媚,美艳得极其动人,即使此时因廊下竹帘遮挡,容颜不够真切,亦能从微风拂来的香气,及曳起的裙摆,轻而易举能勾得一个男人为她心魂骤散。 纵然从幼看到大,苏峻言仍觉得霍汐棠整个人从上到下,几乎每一处都那般令他只要想起,便浑身酥麻。 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天生尤物,怎能就这样许给了旁的男人? 眼见苏峻言打算靠近,桃香和梅香二人眼疾手快挡在霍汐棠面前,“苏公子知晓我们姑娘怕什么,若是不想将老爷与夫人引过来,还请莫要靠近了。” 苏峻言几步越过两个侍女,迅捷伸出手摸了摸霍汐棠的小臂,笑嘻嘻道:“我就是和棠棠开个玩笑罢了,都这么熟了,不必这般警惕我吧。” 即使是隔着衣物,他的指尖并未触及肌肤。 可苏峻言的触碰还是引得霍汐棠的体内不受控制地血液开始倒流,她本身莹白的脸庞更是陡然之间惨白了一片,呼吸都不自觉加快。 她颤着身,“滚开!不要碰我!” 霍汐棠这害怕男人的怪疾患得极其突然,但因在她十二岁以前,分明与正常女子无异,不知为何,自四年前起只要有男人碰到她的身体,她便会这样害怕地浑身发抖。 滚?苏峻言是立刻便沉了脸,“那好,我今日便要治好你这怕男人的怪病!” 闻言,长廊内三个侍女皆脸色大变,因霍老爷下令府内不能有男丁靠近霍汐棠的缘由,下人早已退得远远的,如今只剩三个瘦弱的侍女护在一旁。 芍药见要闹起来,连忙便往澄华堂的方向奔去。“奴婢去请夫人。” 苏峻言已掀起竹帘正要逼近,桃香梅香二人挡在霍汐棠身前阻止他的靠近。 但离霍汐棠还有两步远时,看清了她面上的苍白及泛红的眼尾,清晰认知到她此刻的害怕恐惧并非作假,苏峻言心里懊恼,怒骂自己逗得太过头了些,可如今狠话已放,若是这时退缩,倒显得他不够男人。 “棠棠莫怕,我不欺负你。”他放轻了声音,试图安抚,刚伸出一只手,下瞬间便被用力挥下。 苏峻言怒着一张脸正要骂,但见来人正是霍汐棠的兄长霍致,这才收敛了怒气,笑道:“阿致来了。” 霍致皱着眉扫了一眼此时已泫然欲泣的霍汐棠,哼哧一声:“听下人说你入内院来寻我,倒是不知你小子还能迷路。” “你可别吓着棠棠,不然我现在就将你打出府,你我兄弟也不必来往了!” 说罢,霍致不顾苏峻言的反抗,抓着他的后衣襟便往外拖,一边拖还一边低声咒骂,顿时骂得苏峻言抬不起头。 听见愈渐愈远的数落声,桃香和梅香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扶着已摇摇欲坠的霍汐棠,心疼地安慰道:“姑娘莫怕,大公子已经将苏公子赶走了!” 霍汐棠已经许久没与男人这般接近,即使苏峻言只轻轻挨了一下,她仍是被吓得不轻,一双桃花眼洇红红,此时泪盈于睫,瞧着好不可怜。 她抿了抿红唇,擦拭泪水,轻声道:“无碍,我们回碧清院吧。” 待三人离去后,游廊转角处走出一名中年男人。 望着霍汐棠纤弱的背影,霍跃心有郁结,毒辣的日头正直敞敞往他脸上投来,转而想起自家闺女如今的情况,满心忧愁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 澄华堂内,送走了上门道喜的苏夫人及方夫人后,芍药急匆匆入内,将方才发生的事禀告了沈从霜。 听完这席话,沈从霜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正巧看到霍跃进来,冷声抱怨道:“那苏家的小子,这样欺负棠棠,真是反了天了!” 霍跃让芍药退下,又揽住自己的妻子,叹道:“夫人莫气,咱儿子及时阻止了,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们女儿的。” 夫妻十多年,沈从霜已与霍跃心意相通,自然明白他话中意思。 继而想起自己女儿的情况,沈从霜很快湿了眼眶:“夫君,你说如何是好,宫里怎会赐旨让棠棠做太子妃呢?我们已经多年未踏足长安了,太子妃这样的身份,又怎会落到棠棠的身上?” 自从女儿患了怪疾,为了治好她恐惧男人的疾病,霍跃也找了不少大夫上门诊病,但皆没有找出病根所在。 四年过去,但因霍汐棠除了害怕男人的触碰之外,也并没有影响到生活,夫妻二人多少也认命了,本想着待明年再仔细招个好拿捏的上门女婿,让女儿一生在他们的羽翼下生存。 可天有不测风云,谁知昨日好端端的,一批从长安千里迢迢来的内侍登门入府,声称来传达旨意。 太子妃。 当今陛下亲自赐旨,霍汐棠择日入主东宫,为太子燕舜的太子妃。 这好端端的,放着满长安的名门贵女不要,宫里的人为何会看上自小就在扬州从未涉足长安的霍汐棠? 一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霍跃也只是个普通商人,哪里懂得皇家的事,他只知道赐婚圣旨没有假,霍汐棠不日便要入宫为太子妃。 “如今最大的问题应当在棠棠身上,她这病若是嫁给了太子,又恐惧太子近身,恐怕会引起太子不满。” 沈从霜本是永昌侯之女,自幼在长安长大,自然清楚皇家贵胄有多难伺候,加之因当今圣上的缘故,太子的存在亦很是尴尬,倘若没有夫君的疼爱,恐怕棠棠今后的日子是极其艰难啊。 霍跃道:“平日我们将棠棠护得太紧了,今日我在暗里观察后这才醒悟,若是再这般纵容下去,恐怕棠棠会更加害怕男人。” “夫君所言的意思是?” 霍跃沉吟了会儿,“为了棠棠好,看来我们这次不得不狠心点了。” 夜里,夫妻二人因为这赐婚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叹了一整晚的气。 ** 昨夜落了小雨,翌日气温微凉,趁着阴天,霍汐棠晌午后便在府内的雅临亭内纳凉,她趴在白玉石桌上,正望着碧波出神,右肩忽感被人轻轻拍了下。 霍汐棠转身看见来人,顿时笑眯了眼招呼她坐下:“大姐姐来的巧,正好陪我解解闷呢。” 霍疏芸是霍府二房的长女,仅年长霍汐棠一岁,半年前便已定下了婚期,约莫年底将要出阁。 “老远就瞧见你在这唉声叹气,怎么了我们的太子妃殿下近日可有烦心事?” 霍汐棠脸颊一红,“姐姐又来打趣我了,这还没嫁过去呢。” 霍疏芸又低声笑了她几句,二人相谈甚欢,恰逢像是有人瞧不顺眼般,尖锐的声音从亭外便传了来。 “你连男人都碰不得,还想着嫁入东宫讨太子殿下欢心呢?惧男怪!” 猛然听到“惧男怪”这个称号,霍汐棠长睫轻微颤动。 阖府也就只有三房的霍湘菲会这样讽刺她了,但因霍汐棠所患异症属实,她也被堵得哑口无言。 霍湘菲扬着尖下巴就进了凉亭,一屁股挨着霍疏芸坐下,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宫中有没有打探清楚,届时太子殿下娶回去一个他碰都碰不得的女人,可就闹笑话了。” “长安皇宫可不是任由你横着走的扬州城,大伯父也无法保护你,我可听说了,在宫里若是不得夫君的宠爱,下场可是被打入冷宫喔。” 霍汐棠垂落的手指紧紧攥住裙摆,“虽说天高皇帝远,但二姐姐这般笑话皇家,若是叫有心人听了去,保不齐要怪罪下来呢。” 这霍府哪来的有心人告密? 霍汐棠这摆明了是拿自己尚未成真的太子妃身份压她,霍湘菲气红了脸:“即便不提殿下,可你不能让男人近身也是事实!” 听她咄咄逼人,霍疏芸心烦地冷言道:“二妹妹适可而止,即便没有这个赐婚圣旨,你也不会是太子妃!” 霍湘菲可从未想过自己能成为太子妃,她们霍家仅仅是扬州商户出身,又怎有希望嫁给长安权贵,可她从未敢奢想的事,却轻而易举便宜给了霍汐棠。 都是霍家的女儿,况且她还比霍汐棠大几个月,即便宫里一时眼瞎看上了霍家,怎么着也该轮到她才对,凭何是那患了惧男症的霍汐棠? 霍汐棠的午休纳凉,就因霍湘菲的到来瞬间被败了兴致。 霍跃正要往碧清院的方向行去,恰巧听了这番对话,万千忧愁便又是尽数涌来。 “回去吧。” 霍跃这厢才回了澄华堂,杨管事便入内禀告:“老爷,借住在西厢房的云公子让老奴同您说一声,他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不便过多叨扰,是时候该离府了。” 云公子? 霍跃皱着浓眉,抬手摸了一把胡须,“是我半个月前救回来的公子?” “正是,老爷宅心仁厚,云公子言说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若是他记得没错的话,这个云公子当日救回来苏醒了后,便说自己失忆了。当时他瞧着人受了重伤,又失去了所有记忆,委实可怜了便动了恻隐之心暂时将他留下。 一连半个月过去,这位云公子在府内住着活像个空气一般,从不会主动生事惹麻烦。时间一久,霍跃自己都险些忘了。 现在一听,他要报答救命之恩? 失忆,男人,且性情仁善温和。 这不是现成的解决方法? 2. 启蒙先生 霍府,西厢房,庭院内虫鸣阵阵。 霍跃站在门外,屋内男人坐在书案后垂下长眸,仿若仙人云鹤般静默安然地翻阅着手中书卷,似乎并未察觉有人正在靠近。 男人背脊挺直,身着寻常长袍亦显出他的清逸儒雅,脸庞五官犹如精心雕刻一般登峰造极,浓眉,挺鼻,薄唇,每一处皆完美的与这张脸融合。 即使现下带着些病态的虚弱,脸色微微苍白,也能窥得其人不凡的英姿。 任人一看便知,这是最容易令女子倾慕的长相。 犹记得半个月前在云雾山的山脚下捡到该男人时,霍跃便细细打量过此人。 霍跃经商起家,自是结识过天南地北的人,以他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判断,光看面相便知此人生性薄情,常年封闭内心。 当时男人处于昏迷,眉宇间却也紧紧蹙起,恐是常年处在不够让他安心的氛围内,对人时刻带着警惕,这种人寻常怕是难以接近他,更是不易动情之人。 如今半个月未见,现在的云公子倒与第一眼给他的印象截然不同。 好似少了许多戾气与冷漠。 犹如脱胎换骨。 霍跃的打量与脚步声,终是引男人的视线从书卷上移了过来。 燕湛站起身,“霍老爷。” 男人身量颀长,将将站起身便将窗外的光亮尽数遮挡了去,霍跃颔首,收敛了打量的眼神,温声问:“云公子这半个月可休息好了?” 燕湛淡笑:“霍老爷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这半个月府内亦照顾周到。如今在下已养好了身子,是时候该离开了。至于报酬一事——” 未等燕湛说完,霍跃诶了一声抬手制止:“云公子说的哪里话,况且当日我救你也并非奔着报酬的心思去的。” 他心道,那可是奔着这张脸呀! 燕湛又笑说了几句。 眼见他又提出要离府,霍跃愈发心急,“云公子莫急着走,既然你在府内住了半个月,岂能直接这样走了?” 燕湛问:“可是霍老爷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霍跃沉吟嗯了声,又愁着怎么开口,只能在屋内踱步走了几圈。 燕湛拢了拢袖口,一双湛然冷眸落在霍跃身上,盯着他的后背,唇角不禁微微扬起。 待霍跃想好后转回了身,燕湛又极快恢复了方才云淡风轻的清润俊逸,淡淡微笑。 “这样好了,怎么说我与云公子这般有缘,便邀公子共用晚膳以做饯别宴,公子意下如何?” ** “姑娘,您可别把二姑娘说的那些话放心里去,她这摆明了是盼不得您好呢。” 梅香见霍汐棠从雅临亭回了后一直闷闷不乐,便这样安抚着。 霍湘菲自小便与霍汐棠不对付则是有原因的。 霍家虽说如今已是霍跃当家做主,可上头还有霍跃父亲的续弦,三房则是由霍跃父亲的继室所出,虽说老太太并非霍跃的生母,但霍跃已在父亲临终前曾许下誓言,会好生照料父亲的继室。 而霍跃曾独身离开扬州,去往长安居住过十年。 直至十六年前,霍跃才带着续弦沈氏和三岁大的儿子及尚在襁褓的女儿回到了扬州,便也顺利接手了霍家的产业。 这十六年以来,霍家在霍跃的能力带领下,也日渐繁荣。 霍湘菲不止一次在想,二房人丁稀少不争不抢,若非霍跃忽然回了扬州,这霍家产业的大头只会留给三房,那扬州首富千金的美名便是她霍湘菲,而非霍汐棠了。 霍湘菲说出的那席话,心思昭然若揭,无非是见不得霍汐棠比她过得好。 “我在不在意也没用,她说的也是事实,以往我倒觉得没大碍,碰不了男人也没什么损失,但如今忽然来了这道赐婚……爹爹和阿娘指不定这两日都没有睡个安稳觉。” 霍汐棠托着下巴叹气:“我忽然觉得很不孝,都十六岁了,还让爹娘这样为我操心。” 霍汐棠自小受尽宠爱,无忧无虑,桃香和梅香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自家姑娘有为什么事这般愁苦了。 除了四年前,那位曾在霍家借住了两年的少年离开后。 桃香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什么,凑过去出主意:“姑娘,奴婢有一法子,不知您可愿一试,就是得委屈您了。” 梅香睁大了眼:“你不会打算让咱们姑娘……” “你想哪儿去了?”桃香看着这主仆二人皆满脸惊奇看她,噗嗤一笑:“姑娘,奴婢的意思是以毒攻毒。” 霍汐棠下意识摇摇头:“你让我主动去接触男人?” 桃香降低了声音:“那些大夫不是说姑娘并未得病吗?奴婢觉得指不定是您何时受了些刺激,若是主动去接触,一来二去,时间久了想必也不会那般害怕,既然男子对姑娘来说很是恐惧,那姑娘便以毒攻毒,彻底拔掉这根刺!” “姑娘这样貌美,将来若是嫁入东宫,没了这怪疾,必能讨太子欢心。” 霍汐棠听着怔神,门外传来了父亲的嗓音。 “桃香这丫头说的在理。” “父亲。”霍汐棠站起身迎过去,离霍跃几步远时停下。 霍跃含笑点头,进屋落坐了。 “棠棠,昨夜为父想了一整晚,和你阿娘也商量过,决定再不能这样惯着你了。” 霍汐棠眨了眨眼,不解父亲这句话所意。 看着女儿纯净的眼神,霍跃也心有不舍,毕竟让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与一个陌生男人发生那些事,实在不合常理。 但因棠棠体质特殊,若没有启蒙先生亲自教导,恐怕她永远迈不过这关。 寻常去找个男人那定然不行。 他们霍家乃扬州首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行业竞争下,大事小事都有人盯地紧紧的。若让外人知晓他为棠棠找了个男人亲自教导如何与夫君相处,届时传扬到皇家的耳中,定是大罪过。 而那个男人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云公子并非扬州人士,且心地仁善,知恩图报,最重要的则是,他不仅仅是失忆了,还长了一张令任何女子都无法拒绝的面容。 ** 夜幕笼罩,皎洁的月光如水铺盖霍家庭院。 澄华堂灯火昭昭,佳肴美馔早已上齐。 下人领着燕湛入了堂内,霍跃见到来人站起身,遂十分熟稔般走上去拍着燕湛的宽肩笑道:“云公子来了,快坐。” 燕湛面色淡如水,不动声色地将肩膀微挪。 霍跃尚未察觉他的疏离,只忙着招呼他坐下,又给他斟酒:“云公子,这可是上好的女儿红,你可得多饮几杯。” 青瓷酒盏盛满了清透的酒水,燕湛微微推拒:“有劳霍老爷,但在下向来滴酒不沾。” 仪态温文尔雅,就连拒绝人都这般有风度,还滴酒不沾,霍跃是越看越满意,渐渐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好,不饮酒好,不饮酒好,那云公子便品一品咱自家出产的茶水如何?这款顶尖的玥莱尖在长安城也卖得相当火热,如今长安的几条街都有开上我们霍家的茶铺。” 霍跃边说边亲自给燕湛斟茶,倒是未曾注意他提到长安二字时,燕湛沉浸无波的眸色微有变化。 燕湛伸手接过茶盏,颔首道谢。 霍跃目光落在他的双手上,见他骨节分明且纤细修长,在灯光下似泛着隐隐玉泽,即使左手虎口处有道伤疤,亦未影响美观,足以证明除了这张脸与身形,这云公子的手也是极其出众。 再看看自己的一双手,粗糙黝黑,对比下登时臊得他老脸一红。 霍跃轻咳了几声将视线挪移。 一番寒暄后,霍跃便问:“我观云公子仪表不凡,现下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可曾想好往后的去处?” 燕湛道:“在下因失去了记忆,现在犹如白纸,便只能先去霍老爷捡到在下的云雾山看看,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些记忆回来。” 云雾山…… 那可不是一般人会去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扬州的人都不敢接近的山。 半个月前,霍跃会在云雾山的山脚下捡到这位云公子,也是因他生意上的事有些纰漏要去云雾山另一头处理,这便大清早途径了云雾山的山脚。 “云公子有所不知,这云雾山野兽成群,瘴气弥漫,一般人进去了可就难以活着出来,云公子如今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这,若是再去,岂不是白白送命吗?” 燕湛淡笑,声音清润如水:“霍老爷的意思是,劝在下别去云雾山了?” “公子能在云雾山遇难,想必也是因森林内的瘴气与野兽导致,若是再去一趟云雾山,保不齐难以齐全走出。况且,公子这条命可是我救下的,见公子涉险,我自当要劝上一劝。” 霍跃说完,燕湛站起身,宽袖微曳,对霍跃作揖:“霍老爷的救命之恩,在下定当报答,霍老爷若有什么需要在下的,在下定能竭尽所能完成。” 霍跃面上笑容愈盛。 他等的就是云公子这句话! 霍跃客套说了几句,又让堂内下人尽数退下,“棠棠,你可以出来了。” 燕湛浓睫微动,半垂眼睑,遮住了眼底的暗色。 再抬眸时,眉梢舒展,似清风朗月。 但见来人自百鸟锦绣屏风后而出,身着碧绿色轻罗纱裙,身段婀娜,腰间宫绦勾勒出细柳纤腰,柔纱轻拂时溢出淡淡诱人的清香,随着她的走近,堂内烛火悠悠,清晰地照亮那张姣好的容颜。 面如白玉,眸如秋水含情,这张脸庞生得极其艳丽妩媚,灼灼耀目。 莹白耳垂上的琉璃耳坠,随之行动间折射出润色光泽,亦如她般,摇曳生姿。 燕湛望向她澄澈的眼神,同时看清了她眼底的陌生。 他轻微摩挲指腹。 不急,小姑娘这会儿还不认识他。 3. 托付 霍汐棠性子偏柔又胆小,本就十分惧怕男人,大抵是许久没有接触过陌生男人了,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心跳竟比往常要快了许多。 想起父亲与她交代的事…… 霍汐棠耳尖不由染了绯色,视线也有些不敢落在这个男人身上。 行至桌边隔着些距离停下,柔声唤道:“爹爹。” 霍跃点头,让霍汐棠与燕湛见礼,“棠棠,云公子应年长你几……”说到这儿,他这才想起还未问过燕湛的年纪。 燕湛淡声接话:“二十有六。” 那便整整大了棠棠十岁呀?事先竟忘了问年纪,现在一听这年岁相差,霍跃有些不太满意了。 霍汐棠知道父亲正在想什么,未免面前的男人下不来台,便自行朝他行礼,唤道:“云先生。” 云先生。 她对他还是犹如从前那般疏离。 但那时,她唤的是陛下。 燕湛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霍姑娘。” 霍跃方才险些暴露了心中的想法,好在被女儿顺势带过,便讪讪地笑了一声,对燕湛道:“方才云公子所言,救命之恩必会报答,我若提什么要求,云公子都会竭尽所能完成?” 燕湛颔首:“正是。” 霍跃底气也很足,挺了挺胸膛,“那么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实则我的确有一事想要拜托云公子,且此事,公子是绝佳的人选,除了你,其他人我都不相信。” 要给即将出嫁的姑娘找一个亲身教导与男人相处的启蒙先生这件事,说实在的,他霍跃也实在没这个脸,但因女儿嫁的并非常人,那可是堂堂太子殿下啊! 为了自己女儿今后的好日子,他还是决心抛下这张老脸了。 “小女霍汐棠,今后就托付给云公子了。” 霍汐棠愣了会儿,也是窘迫极了,小声在旁提醒:“爹爹,是启蒙先生。” 她爹爹那话中意思,不明白的人,定会认为是找女婿…… 霍汐棠悄悄侧眸去打量与她隔着一张桌子的男人,好巧不巧便对上了他冷漠的视线,登时怔地她闭了闭眼,红扑扑的脸颊跟着小幅度摇头。 是吓到了。 怯怯的眼神只堪留了一息在他身上,便极快地挪开,好似他是什么洪水猛兽,怕他怕得紧,惹得燕湛心里有些不快。 霍跃朗声大笑几声,“对对对,是启蒙先生,瞧我给紧张的。” 可又见面前的云公子神色淡淡,好似并不大愿意接受,霍跃心里一沉,登时就拉起了一张脸。 好在他早已想好了,若是这个云公子实在不愿接受,他大可用救命之恩要挟,“云公子可莫要忘了,你这条命可是……” “爹——救命啊!老太太要杀人了!!” 堂外远远传来霍致的声音,霍跃皱着眉,侍女进来通传:“老爷,老夫人和大公子正要往澄华堂来。” 老太太怎么来了?若是让她瞧见了云公子和棠棠在这,指不定没两天这件事便会传遍了扬州城。 霍跃慌张挥手,“棠棠,你和云公子先躲屏风后头去避避。” 霍汐棠还有些糊里糊涂的,“爹爹,是哥哥出何事了?” 方才她分明听见了哥哥杀猪似的惨叫声。 “你先别管了,你哥哥就是不着调,快去藏起来。” 霍跃扭过头正要赶燕湛过去,却见他早已身仪凛凛地站起身,阔步往方才的百鸟锦绣屏风后去了。 霍汐棠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听到越靠越近的吵闹声,便也慌慌张张提裙躲了进去。 “霍跃!你的好儿子,你生的好儿子!我这个老婆子倒是不知,你是这样教导孩子去欺负妹妹的!” 霍老太太张牙舞爪地提着霍致的一只耳朵入了堂内,猛地将霍致松开,往前一推又咒骂了几声。 霍跃见到儿子的右耳通红一片,惊地胡须跟着一跳,“怎么了这是?” 霍老太太哼了一声:“霍致这小子欺负妹妹,讨打得很!” 霍致站起身,捂住自己通红的耳朵,皱着一张俊脸不客气地呛了回去:“什么妹妹,我的妹妹只有棠棠,霍湘菲算我哪门子妹妹!” 霍跃作为一家之主,只能冷静地站出来解决问题,和和气气问霍老太太:“您老莫气,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霍老太太一屁股坐在主位上,“霍致这小子,傍晚溜进了菲儿的院子,在她房里塞满了那肮脏害虫,虫子爬了菲儿全身,她被吓得晕厥昏迷,大夫说菲儿惊吓过度,至少两日都无法好转!” 她气得颤着手指指向霍致:“你小子好歹毒的心,明知后日菲儿受了刺史夫人的邀约上门做客,你就害得她两日出不了门!” 这么过分?霍跃也不赞同地看向儿子。 霍致哼哧几声:“爹,儿子不过是在霍湘菲的床榻上塞了些蟑螂罢了,是她自己胆子小,被吓晕过去。” 谁稀罕去害得那刻薄姑娘出不了门。 “再说了,是她先欺负我妹妹在先,她讽刺棠棠,欺负棠棠,我作为兄长若是不站出来保护妹妹,我还配做哥哥吗?” 霍老太太听他不知悔改,气得跳脚又要起身揍他,霍跃铁青着脸一把拽住霍老太太:“您适可而止——” 霍老太太横眉瞪目,“霍跃!” 霍跃沉声道:“这事,的确是霍致这小子做的太过了,过两日我会让他亲自去跟菲丫头道歉。但老太太也多少收敛些,咱霍家家大业大,上上下下百余人口,您这样不知礼数在下人面前对我霍家的长子拳打脚踢地辱骂,不觉得有失体面?” 霍老太太用力甩开霍跃的手,一屁股又坐回了原位,嚎啕大哭喊着:“丰霖啊!你怎么舍得这样丢下我这个老婆子早早就去了,怎么忍心将我留下受尽你儿子孙子的欺负,我为你们霍家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谁也没想到,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受委屈!!” 丰霖是霍跃父亲的名字。 这十几年来,霍跃已经习惯这老太太无理取闹起来,时不时搬出他已逝世的父亲来压他,头几回他还有些愧疚,次数多了实在不痛不痒。 霍致揉了揉耳朵,看着霍老太太撒泼的样子,又扬着下巴哼了一声。 活该!一家子吸血鬼! ** 堂内一团乱糟糟,霍汐棠躲在屏风后听完这场闹剧,顿时觉得很是尴尬。 毕竟没人希望自家的丑事会被外人目睹全程。 她站在屏风的另一头,紧紧攥着腰间宫绦,小声道:“让云先生见笑了。” 正堂内的烛火并未照亮屏风这处,霍汐棠缩在最角落,有些看不清另一头的男人,此时他挺拔的身影晦暗不明,衬得那张精致的侧脸愈发摄人。 燕湛许久没有接话。 霍汐棠猜想是自己声音太小,他应当是没听见,便又唤了一声:“云先生?” “靠近些。” 这两句话同时响起。 霍汐棠不自觉僵了背脊,“什,什么?” 借着微弱的烛光,燕湛看清了她闪烁的眸色,以及惧怕的神色。 他垂了眼睑,遂淡声道:“趁此我便教你与夫君的相处之道。” 被一个陌生男人轻描淡写地说,教导如何与夫君相处,霍汐棠顿时便羞红了脸,嗓音变得细软:“这么快就开始么?” 实则她还未完全准备好,可云先生怎么像是早就进入状态了一般。 霍汐棠有些迟疑,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对燕湛含着警惕,站在原地并未动弹。 燕湛沉了眼眸,缓缓迈进了几步,但也十分知礼地与她隔了一臂距离。 离得近之后,霍汐棠才更加感觉到他身量的压迫感。 他生得极其高大,甚至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还要高。她悄悄目测了会儿,或许……她只到他的胸膛处。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近距离地看过除了父兄之外的男人了。 比起父亲的和蔼亲切,兄长的顽劣跳脱,面前的男人更像是神秘且清冷的微风,不知从何处徐徐吹来,何时去往他处。 听父亲说是在云雾山山脚下捡到的他,醒来后便失去了所有记忆,故而唤他云公子。 不知为何,霍汐棠觉得他有些危险。 她心跳不自觉加快,避开了他微冷的眼神,“云先生,或许我不是个很好的学生。” 燕湛声音清浅温雅:“无妨,我亦不是个很好的先生。” 澄华堂的事最终在霍老太太又闹了一阵后不欢而散。 霍跃累得一下子瘫坐下来,继而想起什么,喊道:“棠棠,你快出来。” 霍汐棠从屏风后现身,霍致楞了下,“棠棠怎么躲那后面去了。” 霍跃看见只有霍汐棠一人,皱眉问:“云公子人呢?” 霍汐棠摇头,“方才祖母又尖声哭喊,我也被吸引了注意,再回头看过去,云先生就不见了。” “这,他该不会是跑了吧?” 霍汐棠想起他离开之前说的最后那句话,脸颊红润了几分,“应该没有。”又担心父亲追问,她忙岔开话题:“哥哥没事吧?” 霍致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耳朵有些疼,我看以那老太太的力道,怕是现在下地插秧都比几个大汉手脚麻利。” 霍老太太乃农女出身,自小便吃了诸多苦楚,即便后来跟了霍致的祖父享了福,可多年的农家女的力道倒是一点儿也没丢失。 ** 临到夜半,万籁俱寂,皎洁的月色透过门缝倾泄入霍府西厢房的一间卧室。 窗台月影轻投,男人身形如鹤负手而立,听完单膝跪在一侧的黑衣男子回禀的话,方淡声道:“不急,朕尚在养伤,不宜动身。” 明松不懂陛下身上的伤分明并不严重了,还留在扬州是作何打算,但陛下的命令他不敢不从,只能继续道:“陛下失踪的消息虽说尚未散发,但定国公那边一日未找到陛下的人,一日便不会将人手撤回。” 燕湛转过身,让明松起来回话,“此处朕不会留太久,长安那边暂时不会有大碍,朕来云雾山之前便已安排妥当了。倒是那株幽劫草,你可有亲自拿给成太医看?” “陛下出生入死取到的幽劫草,属下不敢耽搁,便连夜赶回了长安,成太医拿到手之后只说让陛下再给他一段时间,他得花点心思才能将药研制出来。” 燕湛笑了一声:“这药短期内对朕也没那般重要了,让成太医静下心来慢慢弄。” “朕有的是耐心。” 4. 教学 翌日天光明亮,热气透过雕花窗缝隙投入,室内气温逐渐升腾。 霍府西厢房的客房内,缓缓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 “这处是男人的臂膀,基本都会较姑娘家的要粗.壮一些。” “这里是喉结,男人的会凸起,姑娘没有,但男人的喉结寻常可碰不得。” 霍汐棠挤在榻边角落,不敢正眼看向坐在紫檀桌旁的沉稳男人,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腰间宫绦,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那……为何碰不得?”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她从前便这样不懂事,意识模糊时总是会逗弄他的喉结。 燕湛睨她一眼,面上带着笑:“小姑娘家问这么细做什么?” 他的眼神像是天生淡漠,即使笑着看人并无恶意,也平白使人生出寒意。 霍汐棠吓得紧抿红唇,小声嗫嚅:“我不问就是了,为何这么凶?” 与此同时,在隔壁房间听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霍跃实在坐不住了,在听到自己闺女这句话后,便直接从隔壁房阔步出来,推门而入。 霍跃扫了一眼二人相隔的距离,皱着黑眉道:“棠棠,你不能只顾着问,你要尝试去摸!” 霍汐棠一下被自己父亲这句话给惊愕地没坐稳,歪歪地倒在帷幔旁,披散的乌发凌乱地遮住她半张雪白的脸颊。 “摸?爹爹!他可是男人呀……” 霍跃不想再溺着女儿了,再溺下去便会害死她,若是这样一次次让步,以她胆小的性子,恐怕嫁到东宫之后,就那太子殿下的手,她都不敢碰一下。 “你就当云公子是你的夫君,夫君就不是外人,现在你就去牵你夫君的手!” 夫君。 霍汐棠悄悄将眼神递过去,蓦然撞入一双幽光浮跃的黑眸,心里猛地一跳,委屈地垂眸回道:“才不是夫君,这是先生……” 她担心云先生会觉得受到了冒犯。 毕竟又有哪个男人,会想要一个胆子小到连男人都不敢碰的娘子呢。 霍汐棠强硬地反驳,使燕湛眉宇微折。 他看向霍跃的眼神转瞬间带着寒意,遂极快收敛:“霍老爷既然将霍姑娘交给了我,便请放心。” 霍跃道:“我如何能放心?你第一天认识棠棠,尚且不知她那胆小怕男人的性子,整整四年了,她就连她的兄长和父亲的接近都会害怕。” 燕湛站起身径直走向门前,将霍跃直接挡在门外。 霍跃好端端的突然被赶了出来,傻傻地看着紧闭的房门目瞪口呆。 过了会儿,沈从霜走过来见他傻愣着立在客房门口,拍他肩膀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出来了,这就放心让那个陌生男人跟棠棠独处一个房间?” 霍跃脸色黑了又青,青了又黑,来回几次才忍住推门而入的心思,沉声道:“罢了,为了棠棠,我们先放手。” 夫妻二人心知因为过于溺爱,无论何时都舍不得爱女受委屈,愈发将她养成这样娇气胆小的性子,若是日后去了长安,离了父母的保护,她这样,又该如何在如狼似虎的皇宫生存? 沈从霜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 屋内,霍汐棠看着燕湛转回身入座,试图从他平淡无波的面容看出一丝不悦,可他情绪实在不明,她只能先示弱:“我爹爹方才说的话,云先生莫要当真,他都是说笑的。” 燕湛并未回话,垂眸翻开手中的书卷。 书上内容皆是讲述些夫妻之道,而夫妻关系中自然少不了敦伦与亲密接触,甚至最底下还夹了一本如今市面上极其罕见,连皇宫的藏书阁都没有的秘戏图。 这些书都是今早霍老爷收集来的。 看来这霍家对小姑娘的确很是上心,这便也难怪,上辈子她回到了本该回到的那个家后,性子会变得那般沉闷。 霍汐棠半天没听见燕湛回话,心里不由嘟囔,第二回了,难不成这云先生是耳朵不好使? 过了片刻。 燕湛神情坦然合上书卷,完全不像方才翻阅完一本秘戏图的状态,淡声道:“霍姑娘,这些书上的知识对你来说为时尚早。” 霍汐棠歪了歪脑袋:“可我阿娘说,我即将要嫁人了,让我现在也多少该了解一些。” 这些书是爹爹早上搬过来的,她还未来得及看呢,书上是什么知识对她来说尚早了? 只要一想起,她看这些书是为了嫁给燕舜而精心准备的,燕湛胸腔便止不住翻涌。 即便重来一世,他仍旧在她的世界里出现的太晚。 燕湛轻抿唇线,眼里透着疏离冷漠:“讨男人心悦的方法有许多,霍姑娘应当比谁都要了解。” ** 一直回到碧清院时,霍汐棠都没想明白燕湛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什么叫她很了解? 霍汐棠双手托腮坐在榻上,一直在细细琢磨这个问题。 过了许久,梅香都进来换了几次熏香,霍汐棠还沉浸在这个问题之中。 难不成,这是云先生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姑娘,明日刺史府的宴会要换这身新衣裙吗?” “姑娘?” 梅香见霍汐棠许久没有回话,走过去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您在想什么呢?” 霍汐棠将飞跃的思绪抽回,眼神扫了眼那套紫绡金丝纱裙,敷衍道:“行,就这套。” 午膳过后,沈从霜来了碧清院。 “棠棠,你老实同阿娘说说,云公子他可有欺负你?” 霍汐棠道:“没有。先生他人很好,知道我胆子小,也并没有逼迫我。” 沈从霜还是很不放心,自家闺女这样的容貌与身段,只要是个男人,没有不动心思的,先前她夫君提起这件事,她只觉得过于荒谬。 让一个大男人以身体教学,教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如何与夫君相处,也就霍跃这种心思纯正的人能想的出来。 男人都是野兽,尤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不对那姑娘家动点心思,多半是身体有什么问题。而那云公子又来路不明,神神秘秘,谁知道他暗地里藏了些什么肮脏的心思。 “娘还是觉得,你要对他带有警惕心,若是独处时发生了什么你无法招架的事,定要让桃香梅香第一时间保护你,知道吗?” 霍汐棠乖顺地嗯了一声,用力点头。 沈从霜怜惜地摸了摸霍汐棠的发顶,看着她这张愈发出色的脸庞,心里的不安愈盛。 送走了母亲后,夜里即将入睡时,霍汐棠想起了什么,连忙下榻将父亲早上为她准备的书都搬了出来。 先生说这书上的内容对她来说为时尚早。 究竟是什么书,是她看不得的? 霍汐棠被勾起了好奇,心里痒痒的,趁着桃香梅香去关窗户时,悄悄将书藏进了软衾内,小心翼翼地翻阅了起来。 ** “陛下,您交代的事属下已经传信给顾大人了,至于皇宫内还是照常,大臣们皆在等陛下凯旋。” 自五个月前突厥来犯,战事紧张下,当今陛下燕湛御驾亲征,率领数万精兵攻打突厥,多日下来我军大获全胜,而陛下在返回长安途径扬州时,吩咐其余随行人马先行返回,他则亲自带领了一支精兵前往云雾山。 传闻这云雾山是扬州人人避如蛇蝎的魔鬼山谷,燕湛来此的目的则是亲自摘取世间仅此一株且极其难寻的幽劫草,而云雾山内凶险至极,相传多年来,进入此山容易,出来难。 半个月前陛下在云雾山失踪后,明松便带领的人手在云雾山附近搜寻多日,直到十日前总算等到了陛下寻他的信号。 只是,陛下在这霍府隐瞒身份休养了近半个月,尚未提及要返京一事,明松怎么都想不明白。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 当初太子殿下执意要娶的太子妃,正是这家的三姑娘霍汐棠。 难不成,陛下是看上了人家小姑娘这便舍不得离开了? 明松将心里那荒唐的想法很快甩出脑后。 若是其他人因美色而迷得走不动道也就罢了,他们陛下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又岂会如毛头小子一般?况且还是与太子殿下争女人。 这种念头光是想想,明松都觉得亵渎了陛下。 陛下多年隐忍,皇位亦得之不易,从血泊中攀爬而起的男人,岂会对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姑娘动心思? 明松跃出霍府高墙后,燕湛便也顺着廊下的黑暗,一路往外行走。 夜色正浓,碧清院正屋,男人如鬼魅般悄然无声地现身。 霍汐棠是趴着睡的,月光从临窗投入,照亮了她因趴着入睡时而挤压出的一团脸颊,粉嫩绵软分外可爱,红晕晕俏娇娇,似在诱人抚弄。 事实上,男人也早已伸出了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她的粉白颊边处戳了一戳,手感绵绵且微微反弹,软乎乎地犹如刚出炉的糯米团子。 他低垂眼睫,凝视了许久,久到淡漠无波的眼底渐渐染上显而易见的贪婪,白日里的温雅与清润,亦消失的无影无踪。 似乎觉得光是戳一戳不过手瘾,他尝试用掌心慢条斯理抚贴她温热的脸颊。 男人幽深的视线总算从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睡颜,缓缓挪移到那本被她压住了一角的书卷。 他皱眉,腾出手取出这本被霍汐棠翻阅到一半的秘戏图 方才还染上温情的眼底,瞬息之间被满腔冷鸷覆盖,他掂了掂手中秘戏图,翻开被霍汐棠正看到的那页,继而透过月光,冷冷地审视这张熟睡的脸庞。 “棠棠,你看这种东西入睡,是想跟燕舜做吗?” 男人轻笑一声,笑意寒凉刺骨,呢喃低语:“你觉得,朕能容忍得了吗?” 5. 图册 阳光透过窗棂照入屋内,霍汐棠醒来的时候,很快便发现榻上少了个东西,一大清早她就皱着脸将榻上里里外外都翻了遍。 梅香和桃香见姑娘醒来后便一直在嘀嘀咕咕琢磨些什么,得知丢了东西后忙说要帮忙找,可姑娘又说什么都要她亲自来,二人只能作罢。 将温软馨香的床榻彻底翻了三遍,确认实在找不到昨夜里她看的那图册后,霍汐棠才泄力地半倚在榻边,放弃了。 她昨晚分明是看着那本图册入睡的?怎么醒过来后,那样大的一本图册就凭空消失了…… 霍汐棠越想越觉得很是可惜。 那图册上的内容煞是精彩,里头是一男一女各式各样的动作在撕扯打架,起先她还有些嫌弃姿态丑陋了些,可挨不住那好奇心,加上那打架的姿势实是新奇,她确实从未见过,昨晚阅读到一半困极了,本打算今晚继续看看后面还有什么别的打架姿势呢,谁能想到这有趣的图册竟然没了。 不行,看来她得让爹爹再给她多收集几本来。 巳时过半,芍药来了一趟碧清院,“姑娘,晌午左右刺史府就要开宴了,夫人差奴婢来问您收拾好了吗?” 霍汐棠坐在妆奁后应了声,想起了什么,又道:“我险些给忘了,桃香你赶紧把我之前准备给阿娴的礼物拿出来。” 等霍汐棠全部收拾妥当后,就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女出了霍府。 上了马车,沈从霜已等候多时了,招手让霍汐棠坐过来,“棠棠,这赐婚圣旨来的突然,今日宴会指不定会有一些小姑娘私下议论你,若是听到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权当没有听见,万万不要放心里去。” 刺史夫人这次明面上举办的是赏花宴,但众人早已心知肚明这是刺史夫人为自己的嫡子而举行的相看宴,而这次的相看宴更是邀请了偌大的扬州城家世容貌皆为出众的待嫁娘子,竞争相当激烈。 霍家三个姑娘很早已在受邀名列上,霍疏芸则是定了亲的原由便委婉推脱了,而霍湘菲为了这次的相看宴可谓是费尽心思,准备多时。 可此时此刻却气得卧在榻上,直不起身子。 华文院内,侍女递上适才熬好的药。 霍湘菲面色虚弱,恶狠狠地望着深褐色的药碗,咬牙切齿:“这个霍汐棠,惯会装无辜,如今分明已赐婚给了太子殿下,竟还打着刺史公子的主意!” 侍女茉莉觑了眼霍湘菲,小声道:“姑娘,刺史夫人的赏花宴邀请人时,那赐婚圣旨尚未下来,三姑娘总不能前头应了刺史夫人后脚又不去吧?” 霍湘菲瞪大了眼,一掌打翻面前的汤药,怒斥一声:“你是谁的婢女?我说你成日跟桃香那臭丫头闲话那么多,你是不是早就被霍汐棠收买了?” 茉莉连忙跪地,瑟瑟发抖:“姑娘冤枉啊,奴婢自入了霍府就在姑娘跟前伺候,何曾有过二心?” 她会跟桃香关系亲近,那是因为她和桃香在入霍府为奴之前便已经相识了,即便伺候的并非一人,桃香和她仍旧维持着幼时的关系。 天地良心,她从未有背叛的心思啊。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只会疯狂滋生,霍湘菲骂道:“哼!我说霍致怎能轻松溜进本姑娘的院子,原来是院里有了奸细啊,来人,把茉莉这臭丫头关进柴房,没本姑娘的允许不准给她吃喝!” 话落,便有两个侍女将哭喊的茉莉拖了下去。 ** 刺史夫人举办的赏花宴地点是玉壶园,园内布景华贵奢靡,如今正值盛夏,为了避免晒到小娘子们,刺史夫人早已备好了纳凉场所。 此时满园奇花绽放,芳香怡人,却无人欣赏。 宴会过半,刺史夫人坐在上首,眼神一扫园内千姿百态的小娘子,过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没一个能瞧上的,家世过得去的,模样有些瘆人,模样还算出挑的,家世又过于普通。” “还有别的姑娘吗?” 一侧的许妈妈压低声音:“夫人,除了那已成为太子妃的霍家的三姑娘,便还剩下个陆大姑娘是今日宴会里最出众的。” “陆大姑娘?家里经商,但事事被霍家压一头的陆家?” “正是。” 刺史夫人打心底看不上商户,但想着自己儿子年已二十有二还未定亲,也开始着急了起来,挣扎许久还是想见一面:“那陆大姑娘人呢?” 许妈妈找了一圈才找到人,眼神指了过去:“在那呢,跟霍三姑娘坐在一块儿。” 宴席开始后,看到霍汐棠找到了自己的好姐妹陆娴,沈从霜便也放心地去了长辈那处的宴席与众夫人们闲聊。 霍汐棠有一阵子未见过好姐妹了,兴奋地拉着陆娴的手不放,献宝似的将早已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她,“阿娴,你一直跟我吵着要的东西,我不负所托弄到手啦!” 陆娴心里忽然跳地极其快,脸颊都红了起来,不如以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反而扭捏地将锦盒接过,“哎呀,你可真是的,若是让霍致知道了,指不定还说你胳膊肘向外拐呢……” 霍汐棠桃花眼都弯弯的。 陆娴心跳地极快打开了锦盒,但看清里头的东西后,满脸的笑容这才骤然消失,“棠棠,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霍汐棠面颊如雪,笑得可甜了:“没错,你不是一直说我哥哥可讨厌了吗,还总是欺负你,我可是特地找我爹爹下了命令,让哥哥签下了个不得靠近你百米近的军令状!” 陆娴脸色越来越白。 霍汐棠尚未察觉,笑着说:“你放心,哥哥签了这个条约后,你今后来霍家找我玩,哥哥也不能靠近欺负你了,否则爹爹就会把他赶到苏州去打理粮行,半年不准他回扬州。” 好姐妹一番好心为她着想,陆娴还能再说什么呢,只能勉强自己维持笑脸:“还是棠棠对我好……” 霍汐棠更开心了,可有个问题在她心里好奇许久,“我哥哥除了调皮点,人还是挺好的,阿娴为何这么讨厌他?” 陆娴不知该如何跟心思单纯的霍汐棠解释。 有些时候,男女之间的讨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讨厌。 可看着她清澈懵懂的眼神,陆娴在心里默叹了一口气。 看来离棠棠开窍还早着。 她自小被父母兄长保护得太紧,加之患了怪疾起,更是四年没有与男子接触,哪里懂世间的男女之情。 “不提这个了,话说棠棠如今已是太子妃了,将来可得多罩着小女子呀。” 提起太子妃,霍汐棠就有些害羞,小小推开陆娴,“哎呀,阿娴再这样打趣我,我就不开心了。” 又聊了会儿天,许妈妈便走了过来:“陆姑娘,刺史夫人有请。” 因许妈妈的靠近,四周的小娘子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一时间响起了不小的讨论声,陆娴脸色微白,遂还是站起身跟了许妈妈过去。 陆娴离席后,这处便只有霍汐棠一人了。 她闺中好友本就不多,大姐姐没来,阿娴又不在了,便显得她孤零零的。 因太子妃一事已在扬州传开,实则从入了玉壶园起,她便感觉到有不少目光时不时会在暗中打量她。 这种被人背地里盯着说闲话的感觉,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霍汐棠轻抿红唇站起来,“桃香梅香,陪我去花圃里转一转。” 花圃内的僻静小道里另有一处乘凉之所,霍汐棠逛得累了,便在此处休息了片刻。 凉亭右边有一池湖水,绚丽的日光照映波光粼粼的湖面,热风徐来时,卷起满园清香,使人的心情都不由放松了许多。 霍汐棠眯着眼打了个盹,险些要睡着时,隐约间像是听到了“扑通”一声,有人跃进湖水的水花声。 她惊地立即睁开了眼,这才发现方才还沉浸的湖面,忽然不知从哪儿多出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上身还未着衣裳,正在恣意地戏水。 眼前白花花的男人胸膛,蓦然令霍汐棠想起昨夜里看的图册。 那图册上的男子便是如这个男人一样不爱穿衣服。 霍汐棠还是第一次看到上身未穿衣服的男子,顿觉无比恐惧,下意识惊呼一声,湖水中不小的动静加上她娇怯的呼叫,很快引起了桃香梅香的注意。 二人进了凉亭,见到湖中半裸的男人,目瞪口呆怒斥一句:“大胆登徒子!” 湖中的男人站在水里紧紧捂住自己的胸膛,也被霍汐棠的叫声吓得呆滞在原地没有动弹。 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两名侍女已经带着受了惊吓的姑娘离开了此处。 ** 霍汐棠受了惊吓后,沈从霜便极快将她带离了玉壶园。 所幸只是看到半截男人的光身子,并非是她女儿受到轻薄,沈从霜也没当一回事,笑着安抚:“棠棠莫怕,待你今后成婚了,你会看到更多的。” 更多的什么?霍汐棠水眸蕴满了困惑。 回到霍府用了晚膳后,准备回碧清院时,经过桃香的提醒,霍汐棠这才想起来要去西厢房。 到了西厢房,客房的房门敞开着,透过门口,霍汐棠看到燕湛坐在临窗前正在翻阅书卷。 傍晚微风中带着些许凉爽,隐隐之中,她好似嗅到了云先生身上独有的清冽香气。 危险又神秘的气息。 她不知不觉站在门口看了许久。 燕湛眼角余光微收,慢条斯理地侧过身来看她:“霍姑娘让我等了这么久,来的时候可有想好,该如何应付今晚的教学?” 6. 好学 男人的声音清冷似月,目光幽亮向她看过来。 霍汐棠怔了会儿,脸颊还带着一路急忙赶过来时染上的红晕,糯糯地问:“先生是要用戒尺打我的手心惩罚么?” 许是想起了幼时学堂的经历,那些先生对付来迟了,或是不听话的学生都会以戒尺打手心来处罚,她也曾不幸地体验过几次。 那滋味,可疼可疼了。 她心里有些害怕,眼尾微微垂下,站在门槛处可怜巴巴地这样望着他:“先生人最好了,就稍微通融通融……若是打手心,学生的手明日便会高高肿起来,恐怕三日都无法香喷喷地吃饭了。” 她边委屈得求饶,边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学生尚在长身体,若是饿了几天,脸颊这儿都会陷下去的……” 月色照映她湿漉漉的眼底,水光潋滟,美艳动人。 燕湛从来都知道该如何把想要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云雾山后,重生醒来时得知自己在霍府,顺势留了下来的举动。 又如现在这般,看着小姑娘为了摆脱这小小的惩罚,会这样花心思来对他撒娇,他却刻意无动于衷。 即使他并未想过用戒尺打她的手心。 面前的男人从始至终冷着一张脸,霍汐棠心里有些闷闷的,自小她的撒娇对爹娘和哥哥都十分受用,若是有时想要躲懒不去学堂,她都会这样撒娇蒙混过去。 只是这云先生的心,都不曾为她松动一分,当真是硬邦邦的。 她提着裙子跨过门槛便迈进屋内,眼神逡巡了一圈,尚未在书桌上看到那厚重的戒尺,这才侥幸地笑弯了眼。 “原来先生是吓唬我的!” 燕湛淡淡扫她一眼:“很晚了,若是不想学了那就明日再来。” 霍汐棠忙不迭接话:“学学学!我学!”说完,她招招手让桃香梅香一同进来,又笑着问:“我们今晚学些什么?” ** 风过庭院,树影婆娑。 桃香和梅香如同两大门神,一左一右站在霍汐棠两侧。 燕湛微折眉心,讲述了一些书上讲的夫妻之道,重点指出夫妻之间的触碰会增进感情一事。 霍汐棠听得云里雾里,“肢体触碰?可我爹娘那样恩爱,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像先生所讲的那些触碰。” 燕湛道:“夫妻之间的事,若是关起门来,发生了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 关上门没人知道的事?霍汐棠好奇追问:“那是怎样的事?” 看着小姑娘认真求学的神情,燕湛心里沉了又沉。 上辈子她来长安之前,霍家也让她特地学了这些吗?而她所学,全都是为了嫁给燕舜而做的准备。 重来一次,他竟成了这个教她如何婚后与燕舜相处的引导人。 燕湛抬眸看向坐在远处的霍汐棠:“霍姑娘身旁的两个侍女若是一直这样守着,便永远不会知道夫妻独处时能做些什么。” 霍汐棠将眼神左右各看了一眼,“先生是让她们出去?” 燕湛没有直接挑明。 桃香和梅香急忙道:“姑娘,夫人吩咐了让我们与姑娘寸步不离的。” 霍汐棠是个好学的学生,遇到不懂得都会问出来,“但是我不明白,桃香和梅香在屋内,会影响什么,是我未来的夫君不喜欢这样么?” 她微微歪着粉白的脸颊,眼波纯澈,纯的如同一张白纸。 却问着让人浮想联翩的问题。 这样干净纤柔,心思澄净,自小被惯大的娇滴滴小姑娘,往往最容易激发起男人心底最肮脏恶劣的心思。 可他早已不是个容易乱了心绪的少年人。 燕湛合上书卷,认真地凝视她漂亮的眼睛:“独处的时候最好不要,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个男人,会想要对你做些什么不能让外人能看到的事。” 霍汐棠似懂非懂,这可真是一门值得深究的学问呐。 她蹙着柳眉想了许久,吩咐道:“那你们俩就在门外候着好了。” 桃香和梅香一惊:“姑娘——” 霍汐棠笑了笑,“没事,爹爹说云先生是好人。我也跟爹爹是一样的想法!” 云先生不仅失忆了,还懂得知恩图报呢,可见是个内心极其仁善的大好人。 与此同时,梅院内。 霍跃和沈从霜回到卧室,二人不由将话题没忍住引到了霍汐棠身上,沈从霜又抱怨道:“你可真是缺心眼,让一个陌生男人跟棠棠独处,若是他们二人产生了感情,我看你怎么解决!” 霍跃觉得自己一向看人极准,他看出云公子眼里并无寻常男人最恶劣的龌龊,眼神虽说冷漠无情了些,但恰恰就是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反而是他较为欣赏的。 这样生性薄情的人,往往最是难以动情,又怎会对棠棠这样的小姑娘起心思? 听完霍跃的话,沈从霜呆滞着看了他许久,忽然想到什么,颇有感触:“你这个傻子!就是对待男女之情过于正直了,所以我当初才敢带着孩子跟你这样来了扬州。” 霍跃揽住妻子的肩膀,掌心轻轻抚摸她即使岁月也并没舍得带走一分美丽的面容,“那娘子可是后悔了?” 后悔放下权贵夫人的身份,甘心成为他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户男人之妻。 “啪”地一下,沈从霜一掌拍向霍跃的臂膀,“你又在胡言乱语什么?若不是遇见了你,我和棠棠又怎能离开那个鬼地方,如今哪能这样幸福?” 她红了眼眶伏在霍跃的怀里,“这么多年,谢谢你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和棠棠……” 妻子柔情蜜意的道谢,惹得霍跃耳廓红了起来,糙了一辈子又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只能这样笨拙地抱住她,叹道:“下次莫要再说这样见外的话了,难道你不是我的妻子,棠棠不是我的女儿吗?” 沈从霜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没错,我是你的妻子,棠棠也是你霍跃的女儿。” ** 夜色静得吓人。 燕湛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这张熟睡的粉润脸颊,“好人?” 他伸出冰冷的指尖,轻轻划过霍汐棠的雪腮,狭长的凤眸含着几分病态的暗色。 “棠棠,倘若你知道朕曾经对你有过多少恶劣的心思,在你身上种下过多少肮脏的痕迹。” 他手中的动作没控制加重了些力道,眼睁睁看着指尖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显眼的印记。 “到那个时候,你还会认为朕是好人吗?” ———— 翌日霍汐棠睡醒后,拥着薄衾坐在榻上微微出神。 梅香取了今日霍汐棠要换上的缠枝罗裙走过来,“姑娘,你从醒来后一直在想什么呢?可是昨夜没有睡好?” 霍汐棠掌心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梅香呀,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脸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梅香放下了裙子,弯腰凑到霍汐棠跟前,细细打量。 清早刚睡醒的姑娘脸庞肌肤犹如刚剥了蛋壳一般滑腻,白里尚透着粉嫩,雪肌似酥,诱人禁不住想要揉捏一把,漂亮的桃花眼雾蒙蒙的,看着人时永远含着柔情,多看了两眼真是叫她一个姑娘家也不由羞红了耳根。 “是有些不同。奴婢瞧着,姑娘是一日比一日还要漂亮了!” 霍汐棠一怔,娇娇地小动作推开了梅香,笑话她:“油嘴滑舌。” 梅香嘟囔了一声:“奴婢句句属实,可没有哄姑娘开心。” 她家姑娘的美名自幼便传遍了扬州城,在十二岁以前,姑娘可是无比抢手的,那些喜欢姑娘的小少年她数都数不过来。 尤记得当初那个寄住在霍家的少年,临走前那样依依不舍,还放话说待及冠后就会亲自迎娶姑娘。 那个少年四年没有回来,大抵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但姑娘也不缺他一个追求者,想要求娶她家姑娘的人早就将霍府门槛都要踏破了。 若非姑娘患了这怪疾,又岂会十六岁了还未定亲,这才莫名其妙成了这太子妃。 霍汐棠梳妆毕,正要喊桃香梅香一块去澄华堂,梅香这才发现桃香从半个时辰前就不在碧清院了。 正这时,桃香的声音传了进来:“姑娘——” 桃香红着眼眶一扑腾跪在霍汐棠跟前,哽咽地开口:“奴婢求求姑娘救救奴婢的妹妹。” 霍汐棠问过话后,这才得知,在霍湘菲跟前伺候的茉莉因为帮她说了一句话而被惩罚关进了柴房。 桃香想起茉莉受了折磨的样子,心疼落泪:“奴婢今早去华文院找茉莉,这才知道真相,她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还遭受了毒打,奴婢实在担心她会丢了性命,这才厚颜无耻想要请求姑娘救她一命。” 霍汐棠让她起身,安慰道:“你别担心,我一会儿去找阿娘请安就提这件事,让管事的调茉莉来咱们碧清院当差就好了。” 桃香又跪下来,磕了一个响头含泪道:“奴婢代茉莉谢姑娘救命之恩——”谢完,她又将心里的担忧说了出来。 关于霍湘菲会不会记恨她这点,霍汐棠不以为意,“你们也清楚,即便没有茉莉这件事,二姐姐也会同我过不去,况且茉莉也是帮我说话才遭到针对,我不过提一嘴的事就可以救她一命,又有何难?” 她笑了笑:“再说了这霍家家主是我爹爹,执掌中馈的也是我阿娘,我为何要怕她。” 7. 蛊毒 绚丽的光辉笼罩长安皇城,琉璃瓦顶折射出粼粼之光。金碧辉煌的永寿宫内,太子燕舜撩开翡翠珠帘,阔步朝里间行去。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少年声音清脆响亮,铿锵有力。 顾太后卧在美人榻上,笑意盈盈地让燕舜到跟前来,满脸宠溺问:“看样子舜儿今日心情大好?” 燕舜嘿笑一声,便几步奔到顾太后身旁撩袍坐下,咧了个极其舒朗的笑容:“人逢喜事精神爽,儿臣现在有了太子妃,自然是日日好心情!” 见小儿子得意忘形,顾太后故作恼怒训斥:“都多大了整日没点儿正行,那个叫棠棠的姑娘,就这样讨你喜欢?四年未见了,舜儿还忘不了她?” 燕舜骄傲地扬起坚毅的下颌,朗声道:“那是当然,棠棠就是最好的,况且我离开之前也有同她说过,定会娶她为妻。” 看他那自信张扬的模样,顾太后蹙眉问:“难道你就不怕她在这四年间,爱上了别的男人?” 顾太后话音刚落,燕舜的脸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冷沉了起来,全然无方才的恣意爽朗。 他站起来冷哼一声,语气含着势在必得:“那绝无可能,因为这世上除了我,棠棠是不会让任何男人接近她的。” 当初返回长安之前,他并非没有这样的顾虑。 棠棠是那样漂亮又招人喜欢的姑娘,若是他不在她的身旁了,将来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坏心思的男人想要接近她。 为了彻底杜绝这个隐患,离开之际,他便对她下了父皇当初给他的蛊毒,那蛊毒对棠棠的身体并无任何损伤,但若是他一日不解蛊,棠棠将会永远害怕男人触碰她。 她不敢碰任何男人,那么便也只能乖乖等着他来迎娶她了。 顾太后心知有关棠棠的事,无论说什么她的小儿子也听不进去,当初为了娶这个扬州的商户之女为太子妃,燕舜不知磨了她多久。 最终她实在心疼小儿子的一往情深,便主动去找了当今天子,燕湛。 犹记得当晚是他启程前往边疆,御驾亲征击退突厥的前一夜,她主动请陛下来了永寿宫,特地提了想要他下旨给太子赐婚一事。 他当场便允了下来,临走之前只淡淡说了一句,六弟是个有福之人。 燕舜拉着顾太后正在细细说着,改日让钦天监卜出个吉祥的好日子,好早日将自己的太子妃迎娶进东宫。 顾太后都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晌午在永寿宫用了午膳后,燕舜便返回了自己的东宫。 少年长腿窄腰,行走间脚步声风,所过之处皆不由引起诸多暗地的打量,但因除了那俊郎不凡的容貌,实在是如今东宫太子的身份十分尴尬。 太子燕舜乃帝后嫡次子,出生时天显吉兆如福星降临,自幼受尽帝后宠爱,十岁便册封为储君,当初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燕舜毫不意外就是下个继承大统之人。 然,意外来的却如此突然。 桀骜张扬的太子殿下在十二岁那年随军前往边境,却在返京途中遇难与随军队伍走散,众人寻找多日无果。 待此消息传回长安时,这才发现长安也早已变了天。 常年服用丹药的先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缠绵病榻多日,加之太子实在年幼,其余的皇子也早已野心勃勃,不甘心看着皇位轮到个毛都没长齐的燕舜身上。 以二皇子为首的皇子们趁机逼宫,先帝无力招架,险些气死在龙榻上的那晚,是那个自小被先帝打发到冥苑冷待的帝后嫡长子燕湛,以一己之力杀进了皇宫。 宫变之后,先帝更是一气之下重病复发卧榻不起。 正逢此时,太子燕舜失踪下落不明的消息亦传进皇宫,先帝得知爱子失踪,悲恸之下大吐鲜血,连遗诏尚完成便骤然驾崩。 一时间,长安皇宫乱作一团,大昭彼时内忧外患,众参与逼宫的皇子皆死的死残的残,就连太子殿下都行踪不明,当时急需有人能站出来稳住这风雨飘摇的皇朝。 这时百官中有人提起了大皇子燕湛。 燕湛除乱党,诛逆子,护驾有功,且能力超群,又是帝后嫡长子这样尊贵的身份,当之无愧的最符合登基称帝之人。 大臣一时间全部倒戈,力举燕湛。 六年前,燕湛登基后,改年号景明。 而在景明二年,那失踪了整整两年的太子燕舜却忽然现身了。如此,便造就成陛下与太子关系如此尴尬的境地。 这两年在燕湛的掌管下,大昭日渐国强民盛,百姓也显而易见过上了好日子,是以即使太子回了长安,文武百官仍旧只愿簇拥登基了两年,性情沉稳能力出众的陛下,鲜少有人站太子一脉。 所幸陛下与太子乃一母同胞,这四年来君臣之间关系也较为和睦,并未有互相残杀的势头,一直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当陛下太子兄友弟恭。 直到前阵子—— 当今陛下二十六岁,登基六年后宫还未有后妃,而年仅十八岁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却已在近期许下了婚事。 太子妃一事散发后。 这几日宫中私下已有不少流言传,因太后始终偏心小儿子,这才故意不让陛下广纳后妃为皇家开枝散叶,恐怕太后日日都盼着陛下早日驾崩,好让自己的小儿子登基上位。 燕舜回了东宫,这才发现定国公顾林寒已在书房内等他。 顾林寒的妹妹正是当今太后,太子笑嘻嘻走到他跟前,乖巧地唤了声舅舅。 顾林寒转过身来,皱着眉厉声道:“殿下是又将臣给殿下请来的先生赶走了?” 燕舜耸了耸肩:“那老头子太烦人了,整日叽叽歪歪,吵得我耳朵难受。” 顾林寒声音沉了几分:“殿下已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不可再过于顽劣。” 燕舜一直有些怵这个舅舅,怕他又下严苛的要求,忙求饶道:“我知道错了,明日就把那先生请回来,行了罢?” 顾林寒自是看出他的敷衍,正黑着脸要发作。 燕舜眼角余光扫到书案上的密报,迅速拿起来,问:“这是有皇兄的消息了?我说皇兄分明打了胜仗,这么久还未归京,吓得我以为发生什么意外了。” 顾林寒道:“是在扬州附近有陛下的消息了,臣有加派人手寻找陛下。” 扬州啊…… 怎就这么巧。 棠棠的家也在扬州。 ** 扬州,霍府福延堂。 “祖母呜呜,你可定要为孙女做主啊!”霍湘菲哭得楚楚可怜伏在霍老太太的怀里,一张俏丽的小脸上浮起愤恨。 “霍汐棠她这样做根本就是骑着孙女的脸来欺负,我的丫鬟即便是打死了,关她什么事?她凭什么直接带走了?” 霍老太太好声好气哄了几句,“菲儿快把脸擦干,晚点祖母去找你大伯母,帮你把那丫鬟给讨回来,这下总满意了罢?” 霍湘菲扭着腰肢坐起身,哼道:“谁稀罕要那臭丫头了,我只是实在看不惯霍汐棠,为何她事事都要压我一头。” 就连四年前,寄住在霍府养伤的岸哥哥,他都只喜欢跟霍汐棠玩。 霍老太太自然是向着自己的嫡亲孙女,但这霍家现在是霍跃当家做主,目前三房还要仰仗她这个继子照拂才能多分一些好处。 昨晚菲儿的父亲得知她前几日闹到澄华堂去了,还特地敲打过她。 让她这个老婆子莫要再这样挑事,若是惹急了,霍跃指不定要分家。 经儿子提醒,霍老太太这才意识到重要性。 分家,她自然是不愿的。 如今孙女要找霍跃夫妻俩的宝贝疙瘩的麻烦,老太太一时很是头疼。 “姑娘——”霍湘菲的贴身侍女玲珑疾步入内。 霍湘菲不悦地问:“何事?” 侍女凑近了去,小声低语:“姑娘让奴婢这两日派人盯着刺史公子,今日总算有些消息了。” “听说那刺史公子,近日私下正在打探三姑娘的事……” “嘭”的一声,霍湘菲猛地站起身,一脚踢倒面前的圈椅。 福延堂闹了大半日的动静,自然没有传到这僻静的西厢房。 天色昏暗,掌灯时分。 桃香梅香守在门外,静静听着里头的教学对话声,时间一久,却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在那云公子清润如水的声音念完书卷上的内容后,桃香和梅香就听见自家姑娘疑惑地咦了一声,追着问了一句:“先生,我不明白,都灭灯要入睡了,这个夫君为何要把自己的妻子抱到书桌上?” 霍汐棠实在费解,细细分析起其中的坏处:“夜里书桌那样冰凉,那位姑娘她不冷么?她的夫君不担心自己的妻子着凉?有好好的床不睡觉,为何要她坐在书桌上?” 燕湛眸色凝了一瞬,淡声问:“你想知道那个男人为何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吗?” 霍汐棠用力地嗯了一声:“想!” 燕湛动了动双腿,坐姿改为面对着相隔他有段距离的霍汐棠,慢慢的,唇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自然是,男人都是坏人,尤其是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会做出许多让你意想不到的肮脏事。” 霍汐棠被他突然变得森冷的语气吓得咽了咽口水。 先生忽然这样面对她坐着,导致他挺拔的身影尽数覆盖在她身上,她的视线霎时受到了侵占,房间的光亮更是一半都被遮挡住了。 霍汐棠张了张红唇,思绪一下飘得极远。 先生好大啊。 先生真的生得好高大。 先生还极其长,无论是双臂还是双腿,都比寻常人更要出挑,要长得多,就连肩膀都好似比她宽上许多倍。 并且先生即使这样端坐着,她都觉得他比自己高上了不少。 若是她能靠近先生,真的很想比一比她的个头到先生身上的哪处? 总不会才到先生的胸膛吧? 想到她矮先生那么多,霍汐棠就后悔晚膳时吃的太少了。 怎么说也要再长长个头才对! 燕湛半晌没见这在问题上一向话很多的小姑娘说话,蹙眉问:“在想什么?” 霍汐棠“啊”了一声,很快又回到了认真学习的态度,问了个很想问的问题:“那若是这样说的话,难道先生也是这样的坏人吗?” 她乌亮的眸子倒映他的脸庞。 燕湛生出了逗弄她的心思,温和浅笑反问她:“你觉得呢?” 霍汐棠放松了身子,不知不觉在燕湛面前做出了自己习惯性的动作,掌心托着下巴,认真回想着:“先生说男人都是坏人,因为先生也是男人,所以先生应该也是坏人,但是——” “嗯?”他尾音像是带着钩子,逐渐低沉了些。 霍汐棠笑得桃花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状:“但是先生定然不会大半夜把我放到书桌上欺负,所以先生不是坏人!” 燕湛翻书的手指微微顿住,“撕拉”一声,干净的书卷页面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他如黑曜石般的眸色隐隐浮升起掠夺的幽光,浓睫微垂,巧妙地遮盖住眼底,他望向面前小姑娘璀璨的笑容,但笑不语。 傻姑娘,她说的欺负跟他意指的欺负。 可不是同一层意思。 霍汐棠心以为自己说对了,又好奇问:“先生年岁不小了,可有成家立业?” 燕湛没有回答。 霍汐棠见他沉默了许久,过了半晌这才想起什么,吓得她心里紧张不已,还当自己冒犯了他。 她粉白的面容立即就浮起了歉意,软声道:“对不住先生,我忘记你失忆了……” 燕湛道:“虽说记忆未想起来,但我知道并未成婚。” 霍汐棠楞了会儿:“为何?男子到了先生这样的年岁,可大多数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呢。” 所以为何他现在还未成婚。 燕湛淡淡笑了声。 8. 失踪 陆娴是霍府的常客,管事的看到她便直接领进了碧清院。 霍汐棠昨晚在西厢房上了许久的课,燕湛放她回去时天色都极其深了,遂夜里睡得较晚,今日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像是没休息好。 陆娴熟稔地落坐,拉住霍汐棠软绵绵的手,小声嘀咕着:“棠棠,那刺史夫人像是瞧上我了,想让我做她儿媳妇。” 霍汐棠眨了眨水濛濛的眼,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陆娴不满地噘唇,“我自是不愿意的,你是没瞧见,那刺史夫人虽说话语中还算满意我,但她看我的眼神可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是非要我死乞白赖要高攀了她刺史府一样!” 虽说她的家世的确比不上刺史府,但她自小也是娇宠长大的,自是受不住这明显的看低。 霍汐棠叹了一口气,“阿娴,若是你嫁给我哥哥做我嫂子就好,我爹娘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也可好了。” 她冷不丁提起这茬,陆娴脸颊红了起来,肢体都有些不协调,娇声嗔道:“哎呀,你哥哥那个讨厌鬼……” 霍汐棠握住了陆娴的手,鼓着小脸正色道:“但是我知道你讨厌我哥哥,所以阿娴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强迫你做我嫂嫂的。” 陆娴登时呆住,“……” 霍汐棠的视线正从她肩膀处扫过,“是哥哥来了!” 霍致身形高挑,半边身子靠在门框上,听了姐妹俩老半天的对话,一张俊朗的面容是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霍汐棠招手让他进屋。 霍致不情不愿迈着长腿进来,找了个离两个小姑娘最远的位置坐下,冷哼一声:“棠棠你这傻丫头。” 霍汐棠柳眉紧蹙,嘟囔道:“好端端骂我做什么?哥哥才是傻哥哥!” 霍致将脸别过去,决定不跟他这傻妹妹计较。 陆娴轻咳一声,顺势转移了话题:“棠棠别担心我了,你可有想好将来嫁给太子会怎样?” 霍汐棠道:“爹娘说要是成婚后太子喜欢我,就会保护我的。” 陆娴面色严肃了些,“我不是这个意思,昨日我那个在长安当官的三叔回了扬州,我特地帮你打听了一下长安的情况。” 霍汐棠嗯嗯点头,继续听她说。 “我们大昭人都知道陛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几年前太子因失踪下落不明,后安全回到长安时江山早已易了主,这才导致如今他的身份如此尴尬的境地。” “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陛下虽说尚未封后纳妃,但他正值壮年,完全有可能即将娶妻生子,届时陛下若有了自己的子嗣,你觉得还会留太子……” 陆娴压低了声音,毕竟这件事虽说没有直接摆在台面上,但这是每个大昭子民都能想到的隐患。 它就如同一根扎人的刺,谁知何时会突然变成一把锋利的刀,而砍死的,不是陛下就是太子。 棠棠的未婚夫君正是太子殿下。 这将证明,她的生命也已跟太子绑在了一根绳子上。 霍汐棠这下听明白了,心有戚戚然,这便也难怪爹娘会担心她不讨太子的喜欢会有生命危险。 她不乐意卷入这皇权纷争中,不由很是埋怨那个未曾谋面的太子,为何非要娶她。 陆娴点了点她额头,笑话她:“太子妃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尊贵身份,你这丫头竟还嫌弃上了。” 霍致板着俊脸皱眉,“皇宫的水这样深,棠棠,你若是去了长安,能仰仗的就只有太子了,为了你自己,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牢牢抓住太子的心!” 抓住太子的心,首先得要她能碰男人啊。 提起这个,霍汐棠就有些泄气。 昨晚她尝试去触碰云先生,可是才靠近他近一些,她的身躯就止不住开始发抖,她记得当时云先生脸色极其不好,然后就让她回碧清院了。 果然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了这样的她。 ** 陆娴在霍家用了午膳,又逗留了一阵子,申时左右霍汐棠才亲自送她回陆家。 等霍汐棠返回时,已是傍晚时分,夏季的白日极其漫长,酉时过半天色也犹如白昼。 霍家马车在西街行驶,霍汐棠坐在马车上,隐约间嗅到独属张记包子铺的香气。 包子味飘香四溢。 张记包子铺是这一带生意最火热的店铺,不少百姓们为了能吃上热腾腾的新鲜包子,店铺门口几乎每日都要排上极长的队伍。 霍汐棠撩起车帘,看着酉时了还大排长龙的包子铺门口,不由伸舌舔了舔红唇,看了半晌,有些依依不舍地将目光收回。 桃香见她明显馋极了,笑说:“姑娘,趁现在天色尚早,奴婢去排队买点包子好了。” 霍汐棠看了眼外头的光亮,也开心地点头:“也好,我就在马车上等着。” 桃香麻溜地下了马车,霍汐棠忽然想起什么,又喊桃香过来交代她,“多买点。” 她也想带一些给云先生品尝。 这张记包子铺的生意实在火热,霍汐棠坐在马车上等得昏昏欲睡,小憩了会儿,再睡醒时竟还未见桃香回来。 霍汐棠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本想着让桃香回来,不必排队了。 可她刚坐直了身子,这才察觉到马车附近全无方才那些百姓的嘈杂声,四周静谧得可怕。 今日送陆娴回家时,她只带上了桃香一个侍女,现在马车上仅她一人,霍汐棠急忙喊了声:“李伯?” 李伯是霍府的车夫,今日霍汐棠的专用车夫临时告了假,李伯便代替接班。 霍汐棠喊了两声,李伯都未回应,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几步上前推开了厚重的车门。 天色也不知是暗了下来,还是此处过于幽暗荒凉,甫推开车门,一股森冷的寒气密密麻麻钻入她的肌肤。 霍汐棠脸色登时煞白一片,眼前哪里还是繁闹的西街,哪里还有霍家的车夫。 夜色浓重,此处密林环绕,前头的马儿还哼哧哼哧发出低鸣,但见马车两侧被庞大的枯树的残枝拦截,卡着难以抽出,这才停滞不前。 霍汐棠的脸色霎时间惨白,纤细的五指紧紧按住车门,用力到指尖泛白。 眼前有硕大的不知何物的重影正在婆娑浮动,寒凉的阴郁气息尽数涌来,她双腿不禁吓得发软,泪水亦夺眶而出,求生意识让她想要极快离开此处。 可马车前方一片黑沉沉,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能去向何方。 害怕恐惧下,霍汐棠不争气地呜咽哭出声。 猛然这时—— 多只野兽的嘶叫声于夜空中游荡。 车门最外侧半随着枯树的残枝,发出嘎吱声响。 霍汐棠苍白着脸,浑身发软,胡乱地往车厢角落躲去。 “爹爹……阿娘……”她紧紧咬着唇,不敢让自己的哭声从唇齿间溢出来。 半个时辰前,霍府。 霍跃面色铁青,急躁地在堂内来回踱步,沈从霜也已经哭得眼睛红肿不堪。 霍致脚步匆匆奔了进来,“爹爹。” 夫妻二人一齐紧张追问:“如何,找到你妹妹的下落了吗?” 霍致紧绷着脸摇头,“儿子已经加派人手在附近所有棠棠会去的地方搜查了,还是没点消息……” 沈从霜犹如天塌,哽咽道:“棠棠这孩子,她胆子平日那么小,怎么会不同我说一声随便乱跑?定是有心人加害她啊。” 霍跃见此心下大痛,揽着妻子的肩膀扶她坐下,“夫人莫乱想,棠棠会没事的。” 桃香跪在地上流泪磕头:“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离开姑娘的身旁,都是奴婢的错!” 众人现在心里都时刻紧张霍汐棠的安危,没人会想要去发落一个婢子。 霍致沉着脸又奔出霍府亲自寻人。 华文院内,霍湘菲扭着腰肢从游廊下行走,确认四下无人后,压低声音问:“都处理干净了吗?” 侍女玲珑回道:“还请姑娘放心,李伯那边奴婢给他塞了一大笔银子,这时他早就卷款逃跑了,保准老爷找不到人。” “奴婢特地问清楚了,李伯说他将马车驾到云雾山的入口,特地刺激了那驾车的马儿,那马就疯了一样往云雾山里奔去,保准这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霍湘菲冷哼一声。 那刺史府的公子秦迟是她最后的希望,若非那霍致害她生病那日去不了赏花宴,又怎会让秦迟有机会看上霍汐棠。 霍汐棠分明已有太子了,竟还想抢走刺史府的公子。 她惯会用她那张天真无辜的脸来勾引男人,再抢走属于她的一切。 无论是霍家家主千金的身份,还是四年前的岸哥哥,亦或是现在的秦迟。 若非霍汐棠一而再再而三不让她好过,她也下不来这狠手。 云雾山进去后,可就出不来了。 三妹妹,莫要怪姐姐心狠手辣。 ** 天色昏暗,燕湛白日里从暗处出了霍府,夜里回来时,一只英气逼人的鹰隼熟稔地落在他臂膀停下。 燕湛从鹰爪下取出信纸,翻开扫了一眼。 这个顾显,又在催他回长安了。 燕湛心思一转,随手撕下一张信纸,正要落笔书写。 一道黑影从房檐上现身,回禀道:“陛下,霍家三姑娘失踪了。” 朱笔微凝,墨点洇晕成一团不规则黑墨。 「即刻动身」四个字尚未完成。 燕湛冷着脸收笔,“怎么回事?” 黑衣人答话:“霍老爷似乎为了霍三姑娘名誉着想,并未闹大只派了不少人手四处寻找,但属下已事先打探清楚了,霍三姑娘现下正在云雾山。” 9. 喂血 多年来,白日里云雾山的山顶缥缈如仙境,犹如层层白雾笼罩,而入了夜,整座山谷会被森冷的寒气所侵蚀,月色无法透过树影照入阴谧的山谷。 不见天日的暗笼,野兽的叫喊声盘桓四周。 霍汐棠害怕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自己发软的身子缩在车厢内的角落,是一分也不敢动弹。 也不知是驾车的马儿比她更害怕的缘故,还是受了什么刺激,她惊魂未定下,猛然感觉马车像发了疯似的胡乱狂奔起来。 马儿毫无章法地在云雾山内奔腾。 车厢里的霍汐棠登时七扭八歪地滚做一团,马车奔了几圈下来,她早已被撞得头晕目眩,昏头昏脑。 意识微微模糊之际,忽然感觉温热的血液从额头流至眼前。 霍汐棠活到十六岁,自她记事以来,从未吃过一丁点儿的苦头,更别提额头被撞破流血这样的事。 疼痛一下让她忍受不住,她呜呜几声哭出来,下意识捂住伤口。 无比害怕,寒凉森冷,惊惧疼痛各类情绪一窝蜂拥了上来,而马车却全无停下的打算,她觉得自己大抵要命丧于此了。 停下来,快停下来—— 幽暗的云雾山,马儿的尖声嘶叫响彻山谷。 就在马车更加疯癫的此刻,只见一道黑影骤现,转瞬之间飞跃而上,以一股强劲的力道拉扯缰绳。 许是有人掌控,马儿逐渐开始恢复如常,在一处安全的角落停下。 ** 霍汐棠感觉马车总算停止奔跑了,她浑身酸痛地在车里挪动了几分,却怎么都爬不起来,脑子里也沉得意识不清。 浑浑噩噩间,感觉有一道高挑的人影朝她逐渐靠近。 视线中那道影子虚虚晃晃,惝恍迷离。 霍汐棠费力地眨了眨眼,哑着声问:“你是……谁?” 男人阔步上前,待他离得近了,霍汐棠这才在模模糊糊的视线中似乎看清了一些挺拔的轮廓。 “先生?” 她的眼眶霎时间就红了起来。 燕湛微垂着脸,低头靠近她,车内视线昏暗,看不清他的情绪。只见他单膝上前,长臂一挥,正要将霍汐棠揽入怀中。 霍汐棠的脸色也因他的靠近,陡然之间变得更加惨白,一瞬间脆弱得好似没了生机,身躯更是止不住的发抖。 燕湛的手顿时僵滞。 她在怕他。 自云雾山醒来重生后,因知她患有蛊毒之故,与她的每一次相处,他都在强忍着不在她意识清醒时去触碰她。 只因燕舜给她下的蛊毒,若是在清醒时有男人触碰,她都会产生这样害怕抗拒的反应。 重来一世,他早已明白,若是睡着或是昏迷,在不清醒的情况下蛊毒就全然无效,是以只有每个夜里,他才会现身她的屋内,看看她,抚摸着她熟睡的脸庞。 但这是重生后第一次,他尝试去触碰她,而得到这样害怕的反应。 又是燕舜。 他冷笑了一声。 霍汐棠往后退缩,抱着身子在微微颤抖。 燕湛阔步向前,动作未停行至霍汐棠的身旁,下瞬间长臂一挥,就将她捞入了怀中,以强劲的力道狠狠按住她因抗拒而发抖的身躯。 霍汐棠嘤了一下,哭了出来。 他压了压唇线,低沉着斥了一声:“乖点。” 怀里的小姑娘意识模模糊糊,处于即将昏迷又尚未完全昏迷的地步,她吓得眼尾洇出泪水,失了血色的嘴唇嗫嚅推拒他:“不要碰我。” 燕湛从怀里取出一把轻薄的匕首。 锋利的剑身在黑暗中折射出森冷的光芒,他黑眸落在匕首的刀口处,哑着声问:“不准我碰,那你想要谁?燕舜么?” 霍汐棠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身体是潜意识抗拒男人的触碰,他身上强烈的男人气息,清冽的香气将她团团围绕。 霍汐棠怕极了,发软的身子好似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挣扎了小腿就胡乱地摆动,边软着声哭喊不要碰我,边已经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不要碰我……” 这一声声抗拒的话,使燕湛唇角冷寒的笑意渐渐消失,遂以迅捷之速在自己的手腕处,割出一道血痕。 那一道伤口溢出了殷红的血,顺着往下,一滴一滴喂进了霍汐棠苍白的嘴唇。 方才还尚未有血色的唇色,此时已被男人的鲜血沾湿了红润,美艳夺目。 燕湛拧了眉心。 他抬手掐上霍汐棠小巧的下颌,朱唇下瞬间微微张开,鲜血这便顺势流了进去。 喂了血后,霍汐棠渐渐镇定了下来,眼角带着泪水也不知不觉昏睡了去。 漆黑的车厢内,燕湛将霍汐棠横抱在他怀里,冰冷的指腹来回慢慢擦拭那沾了他鲜血的唇角。 手中动作不停,他的黑眸却死死地落在刀痕密布的手腕处。 除去方才那道新鲜的伤痕,其余数百道显眼的伤疤,像是多年前留下的痕迹。 手臂上的每一道伤痕,均是为了取出鲜血而留下。被当做药引子炼药的那几年,看来也并非没有作用。 他的血就可以暂时治了这小姑娘的蛊毒。 思绪回笼,他黑眸微凝,指腹上的洇红一点点在她的唇角晕染开来。 燕湛眼里浮起暗沉的血色。 他低声问:“棠棠,嘴巴里有血腥味会不会不舒服?” 霍汐棠昏睡了去,并未听清他的问题。 燕湛像是也没打算听她的回话,只扬唇淡淡笑着,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唇角处潜入,后慢条斯理地撬开她柔软的嘴唇。 手指探入了温热的口腔。 燕湛随意搅弄了一番,待听到那一声细软的嘤咛,方缓缓将手指抽了出来。 手指上沾满了晶莹的水渍与他殷红的血液混合出来的黏液,实在是不够好看。 燕湛眼睫低垂,将指腹送入自己的薄唇轻轻舔了一下,须臾后,蹙眉道:“好怪的味道。” 他复低下头,看着霍汐棠的睡脸,轻声询问:“让朕尝一尝棠棠口里的好不好?” 若是上辈子,她定会羞红了脸拼了命的推拒他。 “你不说话,朕就当默认了。” 语落,燕湛将脸倾了过去。 在薄唇即将触碰到那张温热的红唇时,待看清她完全失去意识的脸庞,一幕不太让他想要记起来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来回穿梭。 他忽然顿住—— 过了片刻方僵硬地收回动作。 也罢,小姑娘现在意识不清。 重来了一次,他对她有得是耐心。 燕湛抱紧怀里的人,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她绵软的脸颊,靠着车壁阖眼入睡。 ** 清晨的一缕阳光透过车窗缝隙钻了进来。 霍汐棠缓缓睁开了眼,入目的却是一道坚硬的胸膛,这种触感她十分确认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此时并非是在她的房间。 并且有个人正在抱着她。 霍汐棠脸色唰地一下就惨白了起来,挣扎起自己酸软的四肢,哑着声呢喃:“是谁?你放开我……” 燕湛早就醒了,或者应是一夜未眠。 在霍汐棠又一次催促下,这才睁开了眼。 “先生?”霍汐棠以卧躺的姿势在他怀里,待看清抱着她的人是谁时,整个人都懵了。 云先生怎会在此? 不对,云生生怎么会抱着她? 并且,她竟然全无抗拒的反应?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燕湛钳住她的腰肢,淡声道:“学生逃学,作为先生自然要亲自将不听话的学生逮回去。” 霍汐棠微怔,“我……不是,学生没有逃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了此处,但显然是遭贼人所害。 可是先生是怎么找到她的? 燕湛黑眸微眯,握住她的腰肢,让她在他的怀里换了个躺着更舒服的姿势后,从衣襟里取出一方帕子,按住她的额头皱眉问:“怎么伤了不止血?” 昨晚车厢内实在昏暗,伤口又在不显眼之处,白天了燕湛才发现她的额头被撞破。 燕湛为她包扎好伤口。 霍汐棠浑身僵住,“为何。” 为何先生可以触碰她了? 燕湛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现在并不是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此处是云雾山,我们在山里待了一夜。” 一整夜? 她一整晚都没回去,爹娘岂不是担心坏了? 霍汐棠吓得连忙坐起来,连被燕湛圈在怀里都尚未察觉,焦急地问:“先生,那我们该如何出去?” 云雾山的险境她自小就听说了。 几乎每个扬州人都深知此山的可怕之处。 传闻但凡进了云雾山的,就没有哪个人能够活着走出去。 燕湛为她额头上的包扎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后,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不怕,我会带你安然无恙的出去。” 算上上辈子,云雾山已是他第三次来了。 前世他也是顺利摘取到幽劫草后从山上跌落,这世同样也在一个地方跌落,不同的是,这次的跌落使他想起了前世的记忆。 云雾山内野兽成群,但若是小心谨慎不去主动招惹,野兽也不会主动攻击,而他取幽劫草的地方正是山谷的顶点,要在一群野兽口中顺利摘取那世间仅此一株的幽劫草的确有不少难度。 所幸这次马车的狂奔也只是在山林间穿梭,并未行驶到最危险的地方。 燕湛安抚好霍汐棠后,便去了前头驾起马车。 按照记忆,他顺利找到了云雾山的路口。 霍汐棠坐在车厢内,心神不稳,七上八下,所有的疑问都变成了一个。 ——她可以触碰先生,难不成是她的病好了? 10. 分家 霍府,澄华堂内气氛沉凝。 霍跃怒火中烧,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 他本就生得平易近人,一副极其好相处的老好人相貌,但因在生意场上沉浮多年,以往良善的性子早已磨得较比年轻时刚硬了许多。 “菲丫头,你该庆幸棠棠安全回府了,否则就你对我女儿所做的事,即便是赔上一切,我霍跃也会拉你们三房给我女儿赔命。” 自事情败露后,霍湘菲已经被自己父亲霍申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此时脸颊上还带着几道消散不去的巴掌印,浑身发抖跪在一侧。 身旁的霍申还拼命按着她不愿低下去的脖颈,疯狂给霍跃磕头,口中还在哭喊着:“大哥,菲儿她知道错了,她也就是跟棠丫头开个玩笑,并非是诚心加害于她,大哥您大人有大量,莫要跟小辈计较,不要送她去见官啊!” 一旁三房夫人邓氏捻着手帕,双膝跪着爬上去抱住沈从霜的小腿,哭得毫无形象可言:“嫂子求求你劝一劝大哥,菲儿她才十六岁,还尚未定亲成婚,若是将她送去了官府,这将会毁了她的一生啊!” 沈从霜瞪着头压得低低的霍湘菲,咬牙道:“你担心她被毁了一生,可你们未曾想过,我的女儿昨夜险些丧命!云雾山那样险恶的地方,霍湘菲显然是想要了我女儿的命!她的心思如此歹毒,又有谁来可怜可怜我的女儿?” 邓氏还在哭喊着给霍湘菲求饶。 “啪”的一声—— 霍跃拍桌,猛地站起身,怒斥道:“其余的不必多说了。” 说完,他看向霍申,那冰冷的眼神瞬间看得霍申浑身发毛,忽然一种不好的预感也涌了上来。 还未等霍申继续求饶,便听霍跃说了一句:“三弟,分家吧。” 一旁的霍老太太听到分家时,险些两眼一黑,快要晕倒了去。 霎时间便撒泼大闹在堂内哭喊:“丰霖啊!你让我这个老婆子下半辈子该如何是好啊,你前脚才一走,你那好儿子就这样对待我!我这一只脚都要踏入鬼门关了,没料到临终前还到了被你儿子扫地出门的地步啊!” 霍跃对老太太的哭喊无动于衷。 老太太觉得哭得不够悲惨,又拽着本就脸色苍白虚弱,吓得直不起身子的霍湘菲哭骂。 骂得狠了,霍湘菲实在受不住,直直晕倒了去。 邓氏惊呼一声,扑上去抱着霍湘菲喊。 几道尖叫声实在吵得人耳朵生疼,霍跃皱眉,喊来几个下人将这三人都带了下去。 待三房只剩霍申后,霍跃只冷静看着他,语重心长道:“三弟,霍家到我们这一代,人丁稀少不说,兄弟感情也不亲近,兄长也实在没那个精力再维持着一副表面的和谐。自我接管霍家以来,我霍跃自认为待你们三房不薄。可我的多番忍让与照拂却换来我的女儿受到如此欺负,这让我如何能原谅你们?” “所幸棠棠救回了一条性命,看在你我做过多年兄弟的份上,我可以不把菲丫头送进官府,但霍家也容不下三房了。” “关于你们三房该得到的一切,我霍跃一分也不会少给你们,但今后——你们也休想再与我有任何来往,生意上也莫要妄想。” 说罢,他转过身,背对霍申:“好自为之吧。” 霍申听完这番话,满脑子都是生意上再也不能沾他长房的好处,登时犹如天塌。 天知道,他私下在外欠了多少债务,这些年就一直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混过来的。 若是没了长房的接济,他们三房今后该如何过活啊! 霍申怎么都不肯接受,哭着爬过去求霍跃收回成命。 但霍湘菲这次是踩到霍跃最无法忍受之处,平常小姑娘家之间的拌嘴争吵也就罢了,她竟然狠心到想要了棠棠的命。 霍跃这回说什么对三房也不会心软。 澄华堂内中年男人鬼哭狼嚎的声音来回起伏,吵得沈从霜耳朵难受,她站起身对霍跃道:“夫君,我先去看看棠棠。” 霍跃颔首。 望着沈从霜的背影,霍申忽然想起了什么,泪流满面愤恨地指责霍跃:“大哥,我不懂!棠丫头并非你的亲生骨肉,为何你要为了一个外人而与我这个亲生弟弟斩断关联?” 这番话一字不漏进了沈从霜的耳里,她脚步一顿,便再没表示什么,直接出了澄华堂。 霍跃面色诧异:“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是听二哥无意中说漏嘴的,沈氏是大哥的续弦,但她嫁给大哥当时便已经带了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过来不是吗?而大哥回扬州后却隐瞒了这件事,还让棠丫头进了我们霍家的族谱!” 霍申气骂不止:“她凭什么?身上没有我们霍家血液的孽种,凭什么成为霍家人?大哥为了一个外人竟然要把自家的兄弟赶出去?大哥,你良心上可过得去?” 霍跃脸色铁青怒斥一句:“这霍家如今是我当家做主,她身上有谁的血,都不妨碍她是我的女儿,倒是三弟——” 他语调一转:“你在外头欠的那些巨债,若是他们知道你跟我再也毫无关系,你觉得他们还会再给你时间通融通融吗?” 霍申吓得后退一步,“大哥……你吓唬我?” 霍跃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早已大失所望,冷声道:“是不是吓唬,你自己可以看着决定,不过三弟这些年私底下做的那些生意,哪些来路渠道不干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这么多年,念在父亲的面子上,我都一再容忍,甚至还会帮你擦屁股,但此刻,你们一家人这样的嘴脸倒让我彻底明白了,我今日做的决定无比正确。” ** 吵闹一番,三房从澄华堂消失后瞬间也清净不少,霍跃叹了一口气坐下。 一直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霍致走上前给父亲斟了一杯茶,“爹爹,话说太多了,口渴了罢。” 霍跃接茶盏的手轻晃,抬眸瞪他:“你这小子,又在看为父的笑话?” 霍致得逞一笑坐了下来,竖起大拇指夸赞:“儿子是打心底敬佩爹爹,内心也一直是以您为榜样!” 霍跃意味深长看他,“你早就知道棠棠不是你亲妹妹了?” 霍致面色讶然:“嗯?我这样聪明的人,爹爹还以为能瞒到我?”说完,眼神里还含着显然的得意。 “你!”霍跃给气得险些跳起来揍他。 正逢这时,芍药满脸喜色入了堂内,“老爷,大公子!夫人说姑娘惧怕男人的病好了!” 父子俩俱惊!猛地站起身。 碧清院内。 霍汐棠被送回霍府后检查了身上的伤痕,便一直昏睡到下午才苏醒,醒来后便告知了沈从霜这件好消息。 沈从霜的泪水险些涌了出来,连忙要站在远处的霍跃父子俩过来,“你们快靠近些,让棠棠碰一碰你们。” 父子俩有些近乡情怯,全因闺女/妹妹已经整整四年未跟他们有任何触碰了,现在还觉得很不可思议。 霍跃满脸惊奇,再三询问了霍汐棠:“棠棠,你当真能碰爹爹了?” 霍汐棠笑意盈盈地点头,“没错,我保证!我已经四年没有牵过爹爹的大手了,很是想念……” 霍跃感动得眼眶湿润,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靠近她。 可指尖还没碰到霍汐棠的手背,却见她又是脸色苍白,微微颤抖地猛然弹开。 “棠棠?”霍跃皱眉。 沈从霜和霍致也满脸疑惑看着她。 他们心知霍汐棠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可是她这样的反应仍旧与往常没什么区别,还是极其害怕男人。 霍汐棠缩在角落,同样困惑地低声呢喃:“怎么会这样?” 她分明可以碰到先生了,为何其他人不行? 见霍汐棠大受打击的模样,霍致眼珠一转,就转移话题问:“棠棠,你说是有人救了你,那是谁这样厉害竟能将你从云雾山带出来?” 霍跃也很好奇这个问题。 能从云雾山安然无恙出来,那绝非寻常人能做到的啊。 霍汐棠缓缓抬起脸,掩藏住失落,笑道:“是云先生救了我。” 三人一齐:“云公子?” ** 距离霍府几百米远的一处宅院。 明松将陛下因延迟归京,近期朝堂内的风声消息整理出来禀给了燕湛。 燕湛接过凝眸看了片刻,淡声道:“定国公将范先生送进东宫了?” 明松回道:“没错,不过据暗卫的消息,太子殿下过于贪玩,没两日就将范先生赶走,气得范先生找定国公埋怨了许久,说他年事已高加之即将致仕,实在没那福气做太子的恩师。” 燕湛嗯了一声:“范先生为官多年在朝中话语权不低,品性贤良方正,只是性子过于古板,而燕舜跳脱张扬又年少,自是受不住范先生那套板正的教导。” 明松低着头继续道:“听说太子殿下近期找了钦天监,想要算个好日子好将他与霍三姑娘的婚期早日定下来。” “是吗?”燕湛抬手将左手袖口的褶皱缓缓抚平,眼里情绪不明,轻声说:“倒是个心急的。” ** 燕湛在宅院内留了半个时辰,掌灯时分便返回了霍府的西厢房。 停至房门前。 他推开房门的那只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瞬,唇角浮起一闪而过的笑意,便径直进了屋内。 缎似的乌发飘扬,甜向的气息迎面扑来。 廊下的光亮倾泻入漆黑的屋内,霍汐棠躲在门后,见到来人,几乎是将整个人的重量,扎扎实实都扑在了男人的身上。 燕湛直接抱了个满怀。 他单臂顺手揽过她的纤腰,脚步轻移,转瞬之间便将她换了个方向按在了冰冷的墙面。 霍汐棠被他抱着腾空转了个圈,他身量极高,导致她的脚尖无法着地,便只能摇摇晃晃地埋进了他的胸膛处。 他垂眸凝望她泛红的诧异面容,笑意清浅:“这样迎接先生的方式,也是头一回见。” 11. 扑入 霍汐棠的背脊贴在墙面,男人挺拔的身躯,导致她被迫仰起莹白纤细的脖颈。 燕湛眉梢一动,便抱着她又挪动了几步,停至雕花门内侧。 屋里没有点灯,堪堪是廊下的昏黄烛光透过雕花门的缝隙照入,使霍汐棠的视线不够清明。 因身高的差距,霍汐棠的脚无法触及地面,这样悬在空中实在难受,她摸着黑往下触,想要找到落脚点,便毫无意识地踩在了燕湛的鞋面上。 即便如此,这也只能抬起脸颊,近距离与他对视。 “先生……我,学生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黑暗中,小姑娘的声音似较比平日更加娇柔了些。 燕湛慵懒地嗯了一声:“你想问什么?” 霍汐棠眼里含着困惑不解,缓缓抬起温软的手去触碰燕湛的侧脸,带有她独有幽香的指尖从他挺拔的鼻梁一路往下滑。 在途径唇瓣时,若有若无地触碰稍纵即逝。 燕湛喉结微动,方才还有几分调笑的黑眸,蓦然间暗了几分。 他低眼,便看着小姑娘又伸出另一只手揉捏他的耳垂,昏暗的屋内响起她甜软的声音:“你看,我都可以这样触碰先生了。” “嗯。”他嗓音喑哑,却明知故问:“这有何不好?” 霍汐棠摇了摇头,发髻上的流苏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可是,我碰不了别的男人!” “先生,这很奇怪……为什么我对爹爹和哥哥还是如往常一样,但对先生却没有产生抗拒的心理?” 燕湛收紧了手臂的动作,淡声道:“这足以见得,你并没有得病。” “大夫们也说我没有得病。”霍汐棠紧咬着唇,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将自己心里所想说出来。 自重生以来,燕湛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上辈子他时常在霍汐棠脸色看到的神情了。 在扬州的她,与后来去往长安时大不相同。 这会儿的她每日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自小被宠大的小姑娘自是没什么忧愁。可直到方才,他才明白,这个看似单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也会将心里不开心的事埋藏起来。 恐怕是不想要家人担忧。 真是个傻姑娘。 燕湛放轻了声音:“作为先生,应当有替学生分忧的职责。” 廊下的微弱烛光照映出霍汐棠湿漉漉的桃花眼,眼底水光闪动,如蕴有万千星辉。 闻言,她不知不觉放松了紧咬的红唇:“自从四年前我成了这样后,除了阿娴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姑娘愿意与我来往了……” “她们私下都在流传,说我定是我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过身,才导致我与正常人不一样,曾经与我有些来往的闺中蜜友,也渐渐的听从家中长辈的话,不再与我来往。” “在赐婚圣旨下来之前,私下有许多姑娘会拿我怕男人的事来取乐,她们会聚在一起谈论我将来嫁给谁,那个男人会不会觉得自己娶了个有缺陷的娘子,又会如何冷落我。” “她们说我像怪物,可我也想像个正常人一样……” 看着她愈发失落的神色,下垂的眼尾洇红一片,犹如染上了桃红色的花瓣一般,瑰丽明艳。 这样的小姑娘,生来就是讨人喜欢的,这便也难怪燕舜那样的人,会不放心地对她下了这样的蛊毒。 燕湛蹙眉,掩下内心浮升而起的肮脏心思。 他单臂揽住霍汐棠的纤腰,将她抱到紫檀桌前放下,顺手用火折子点亮了烛火。 屋内霎时间明亮起来。 燕湛扶着霍汐棠坐下,看着她还没反应过来的神情,这才轻缓道:“你不是怪物。怕男人不是你的错,这时候你应该庆幸没有与那些私下说你闲话的人深交才对。” 或许,那些人都应该死掉。 霍汐棠不知燕湛内心真实所想,只慢慢回味这段话,过了半晌才冁然而笑:“先生说的是!” ** “你说这个云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沐浴后,沈从霜躺在榻上一直在细想这件事,她手肘捅了捅身旁的霍跃,问:“夫君,你在云雾山山脚捡到他当时,可有其他异象?” 霍跃认真回想了会儿:“除了长得过于招摇了些,气度不凡之外,好似没什么了。” “夫人是担心他图谋不轨?” “……不是。”沈从霜柳眉紧紧蹙成一条。 这个云公子自从在霍府住下来后,她并未认真与他打过交道,长相也仅仅远远看了一眼。 夜里细想起来,总觉得他的长相让她觉得很是眼熟,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在何处见过。 霍跃见自己妻子皱着眉的样子,大笑几声揽着她躺下,哄道:“棠棠可以触碰云公子,不就证明她并非患病?大抵因为云公子救了她的缘故,才导致她对救命恩人卸下心防。” “待她再与云公子多多相处,想必这怕男人的病便能彻底好了。届时嫁入了东宫,就不担心她会遭到太子的厌弃。” 东宫啊。 沈从霜叹了口气。 看来这是如何都避免不了的事了。 夜里,霍汐棠从燕湛那回了自己的碧清院。 桃香和梅香备好热水伺候她沐浴,待解了衣裙,梅香一眼扫到腰间那道红痕,登时惊愕到嘴巴能塞进个鸡蛋了。 “姑娘,您腰上这道是什么痕迹?” 霍汐棠扭过来看,这便见鹅黄色的心衣系带下,留下了一道不算严重却也显眼的红痕, 桃香见了,也极其吃惊:“姑娘今早回来时,除了额头和肩膀的撞伤之外,其余的应当没有了,这是怎么来的?” 两个侍女一直追问,紧张不已的样子,惹得霍汐棠也手足无措。 看着那一圈痕迹,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净室内的热气渐渐染得她脸颊泛红:“哎呀,一点小事罢了,你们休要大惊小怪,更不准告诉我阿娘,听见没有?” 桃香和梅香只能应下,见那道痕迹并不是严重,也没追问了。 反而霍汐棠坐下来沐浴时,整个人人状态极其不对劲。 夜里她急于求证自己那病究竟好没好,竟直接就扑到了先生的怀里,抱了那样久……也不知道先生会如何想。 她将通红的脸埋进沾满水的棉帕上,很快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甩了出去。 悄寂夜间,屋内烛火摇曳。 窗棂月光轻投,燕湛垂眸看向自己鞋面上两道小巧的脚印,唇角渐渐勾起了笑意。 她倒是一点也没变。 爱踩在他脚背上的习惯,即使两世了也改不了。 ** 次日清早,霍府三房的动静便闹得人不得安宁。关于三房被逐出了霍家这件事,霍跃还是给三房留了些颜面,并未将真实原因传出去。 霍申带着分下来的钱财,随意找了个地方落脚。 看着站在一旁还一脸不服气的女儿,霍申着实来气,骂道:“你这个逆女!若是事情办的滴水不漏也就罢了,但你究竟有几个脑子跟你大伯这种生意场上纵横的人玩心眼?你当真认为把那车夫支走,你大伯就查不到你头上了?” 霍湘菲惨白了脸,一句话不敢接。 霍老太太在旁看孙女从昨天被骂到今天,也很是心疼,反骂了回去:“老婆子我还没死呢!你就这样欺负我孙女的吗?” 邓氏抱着霍湘菲安抚。 霍申一脚踹开那箱行李,怒斥几句:“我的女儿就是被母亲给惯成这样的!若是我们还在霍家,以大哥的能力,怎么会不给菲儿找个好归宿,现在好了,刺史府公子那也别妄想了!” 提起刺史府公子,霍湘菲就来气,暗骂一声:“爹爹知道什么?那刺史公子秦迟早就看上了霍汐棠。可倘若当日不是霍致害得我无法赴宴,我至于轮到这样的地步?” 霍申皱眉,“你是说,棠丫头在有圣旨赐婚的情况下,还去勾引了刺史公子?” 霍湘菲冷哼一声:“女儿都打听清楚了,那日在玉壶园霍汐棠擅自离席,偌大的玉壶园景致她不看,偏偏去了那僻静的凉亭休息,还就那么巧,看到秦迟脱了衣裳跳湖戏水,若非她有意为之,又怎会让秦迟注意到她?” 霍申冷静听完,态度一转先前的暴怒,沉思了起来。 三房的事很快也很快传入了二房的耳中。 二房人丁稀少,只因五年前,二房老爷就因外出行商途中不慎遇难。 彼时二房夫人周氏怀有八个月的身孕,因得此噩耗,突发难产,生下了个夭折的男婴。 周氏大受打击,悲恸交加下长达五年都未曾走出来,也是今年霍疏芸的婚期定下后,周氏觉得不该再如此下去,才渐渐踏出了她的院落,愿与外界来往。 霍疏芸得知昨日的事后,气急了怒骂几句霍湘菲,又见霍汐棠好似气色不大好,便提议去一趟灵泉寺。 灵泉寺是扬州最有名的寺庙。 霍疏芸婚期将到,正好想去拜拜,顺便也去求个姻缘签,便道:“棠棠也即将成为太子妃了,难道不想去给自己和殿下求个姻缘?” 她和太子殿下的姻缘?霍汐棠蹙眉。 她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又怎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产生感情? “好啦,你就当是陪姐姐也好,姐姐即将嫁人,你也要不了多久会嫁到长安,兴许我们今后很难见面了……” 霍汐棠心里也不舍姐姐,便应了下来。 12. 姻缘 灵泉寺是扬州遐迩闻名的百年古刹。 艳阳普照下的灵泉寺内传来一阵一阵凝重悠扬的钟声,相传每个定亲的姑娘家在成婚之前都会来此寺庙祈福,所求不过是夫君的疼爱,及子嗣的问题。 霍疏芸的未婚夫是她自小许下的婚约对象,二人青梅竹马共同成长,感情自是寻常夫妻比不上的。但即使是这样,临到婚前,霍疏芸还是对即将嫁过去的未知生活,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霍府马车行至灵泉寺庙停下。 霍疏芸跟霍汐棠手挽手徒步上山,边说着心中忧虑:“我如今只有母亲在,总担心嫁过去后会被看低。” “许公子那样看重大姐姐,也不会护着你吗?” 霍疏芸面色有些失落,压低了声:“你还不知道,他看着虽性情温和不贪恋美色,但实则他早在去年前便已经有通房了。这虽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在我嫁给他之前,就有个别的女子横在中间,怎么说也会影响到夫妻感情。” 霍汐棠有点讶异,因在她印象中,许公子为人敦厚真诚,且对大姐姐十分敬重,没想到也与寻常男人没什么区别。 “所以我今日是想来给自己的姻缘求个好签,好让自己这心里头能有些底气。” 霍汐棠握住霍疏芸的手,“姐姐定会幸福的。” 说话间,便已经到了寺庙山顶。 今日来灵泉寺上香的香客络绎不绝,而大多都是些闺阁姑娘家,霍汐棠很快就在人堆中瞧见个眼熟的人。 “阿娴,你怎么也在这儿?” 闻声陆娴转过身,看到面前二人,面色惊喜道:“棠棠和芸姐姐也来了,好巧啊!” 陆娴今日是陪同陆夫人一同来的,但瞧着这排场,比起上香祈福更像是与人相看。 陆娴朝霍汐棠抛了个求救的眼神。 霍汐棠心领神会,上前对陆夫人道:“伯母,棠棠想借用阿娴片刻时间。” 陆家与霍家乃多年世交,生意上亦多有来往,陆夫人自然是给霍汐棠的面子,笑着颔首:“你们几个小姑娘可别跑远了。” 与陆夫人分别后,陆娴便挽着霍汐棠,将为何今日到灵泉寺的事都交代了,“我阿娘说,即使不想嫁,但刺史夫人的面子还是要给……” 话中意思则是,私下陆娴还是要与刺史公子见上一面,若是双方实在无缘,也就此作罢。 陆娴心大,也没将这次相看放在心上,笑道:“不过约定好的午时还未到,我先陪你们一块儿去上香吧。” 霍疏芸道:“我都打听好了,灵泉寺的灵慧大师今日正当值,相传灵慧大师看姻缘签最为灵验。” 陆娴吃惊不已,兴奋地去挽住她,“快,芸姐姐赶紧带我们去,我也想要算一算姻缘!” 霍汐棠嫣然浅笑:“阿娴,你是要算谁的?你不是不想嫁给刺史府的公子么?” “那……”陆娴眼神闪躲:“我总能算算我跟未来夫君的罢?” 霍疏芸看穿了陆娴的笑心思,揶揄她一眼。 ** 淡香清渺,静谧雅致的禅房内,一位容色慈朗的大师正双目轻阖,席地而坐。 三个小姑娘皆一脸虔诚地跪坐于对面。 “几位施主,将抽好的签文放进你们面前的水盆里即可。” 相较于霍疏芸和陆娴的万分紧张与期盼,霍汐棠心里倒是极其轻松,待三人将签文放入水中后。 灵慧大师便缓缓睁开了眼。 她首先看向霍疏芸面前的铜盆,水质清澈的盆里,可见方才那纸签文上的墨迹并未因沾上了水渍而被晕染,反而极其稳定地漂浮于水面。 灵慧大师目光淡然,又顺着看向陆娴面前的铜盆。见之与霍疏芸同样的情况,便淡淡笑道:“二位施主不必忧心,目前你们心中所想所求之人,便是最适合你们的姻缘。” 陆娴和霍疏芸面色惊喜,互相看了一眼。 灵慧大师说罢,又看向了霍汐棠面前的铜盆。 但见霍汐棠面前水盆内的签文,并不像前两人一样稳当地漂浮在水面,反而是直接沉进了盆底,并且签文上的朱红字迹在水中晕开。 似血迹一般,顷刻便将方才还澄澈的清水,污染了浑浊。 见此情景,霍汐棠有些诧异。 灵慧大师眼皮微跳,则面色凝重地又观察了片刻。 禅房内寂静安然,几人呼吸都不敢重一分。 过了几息,只见方才还沉底的签文却缓缓浮升上水面,那已污浊的签文不仅漂浮不定,还随着水波不安的轻微摇晃。 “这位施主的姻缘……”灵慧大师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霍汐棠。 不知为何,先前还不太在意的霍汐棠也有些紧张了起来。她轻眨长睫,小心翼翼地道:“大师,您有话大可直说。” “那贫僧便直言了。” 灵慧大师沉重道:“这位施主的姻缘十分奇异,施主的有缘人,似是你的眼前人,又并非是你的眼前人。” “红色的水迹代表着凶,寓意则是施主的这段感情较为坎坷曲折,有大凶之兆,最终也并非是圆满的结果。但——此姻缘签文最后又浮升起来,证明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有转机。” “只是这个转机,究竟能否让施主与那位有缘人顺利相守,签文并没有明确告知贫僧。” 霍汐棠脸颊微白,问:“敢问大师,那我能做些什么?” 灵慧大师道天机不可泄露并未多言,只又神神秘秘说了一句:“施主这生姻缘的改变,皆是那位有缘人两世强求而来。” 灵慧大师解完霍汐棠的签文后,便直接送客,沉浸打坐了起来。 直到最后三人出了禅房,霍汐棠还有些神思恍惚,不明白那签文何意。 霍疏芸和陆娴都得到满意的解签成果,本该是件值得喜悦的事,但二人皆被灵慧大师对霍汐棠说的那翻话给吓到了。 陆娴担忧地问:“照灵慧大师所言之意,棠棠,将来你嫁入东宫,将会有危险?” 霍疏芸想起什么,拉着霍汐棠问:“棠棠,求姻缘签时,你想的那个人是谁?” 霍汐棠老实回答:“我没有想任何人。” 她来灵泉寺本也是陪着大姐姐来的,求姻缘这件事也是方才阿娴和大姐姐执意拉着她一块求的,是以方才求签时,并未很认真想与谁相守。 霍汐棠竭力按下心里浮起的不安,弯着眼笑了笑:“兴许是因为我并没有想任何人,所以才出现了这样奇怪的现象?” 陆娴也被她的回答说服了,频频点头:“指不定就是这样。毕竟这次姻缘签求的不好,棠棠你就当做没求,待下回再来抽个好签就过去了。” 霍疏芸到底年长,想的比两个妹妹多,她担心灵慧大师指的就是霍汐棠和太子殿下的姻缘,“棠棠,灵慧大师看姻缘极其准,这么多年就没有看错过……” 霍汐棠抱着霍疏芸的手臂撒娇,“哎呀大姐姐就别操心我了,你就安心待嫁吧!” 霍疏芸就知道她不把这种事放心上,嗔她一眼:“你呀……”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大师说棠棠的姻缘是有缘人两世强求来的,指的会不会就是赐婚圣旨?”陆娴眼睛亮晶晶的,捂住嘴巴,兴奋道:“难不成是早年太子殿下微服私访时就对棠棠有意思了,这才求来了这道圣旨吗?” 陆娴极其爱看情爱杂记,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想了许多。 霍疏芸听了,也觉得极有可能,跟着一起仔细分析起来:“你想,我们自小长在扬州从未踏足长安,太子殿下怎会执意要娶棠棠做太子妃?想必是早就心仪了棠棠。” 霍汐棠被她二人这样的调侃,弄得臊得慌,双手捂住脸颊摇头:“不跟你们说了。” 语罢,霍汐棠便跺了跺脚跑出了长廊。 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的调笑声,很快随着霍汐棠的羞赧从寺院长廊渐行渐远。 片刻后,长廊转角处,一名身穿青色绣云纹锦袍的男人冷面皱眉听完了方才那段对话。 他站在原地静默想了片刻,便大步走向长廊尽头最里间的厢房。 燕湛身着素白衣袍席地而坐,乌发同样以素净的白玉发簪轻绾,俊美的面容迎着窗棂微光,似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挺拔修长的背脊即使正在垂首书写,也不曾弯曲一分。 仪态闲雅,清冷矜然,颇有一股仙人玉骨之范。 听闻开门及脚步声,正在抄写经文的燕湛只淡淡地抬眸扫了来人一眼。 “顾卿来了。” 顾显阔步走上前行礼,面对帝王,平日的冷傲也收敛了几分,很自觉找了个地方落坐,道:“陛下迟迟不归京,难不成是想出家为僧了,才在此抄写经文?” “难怪穿得如此素净,清风雅致,倒完全不像从前的陛下了。” 燕湛拂了下宽袖,不咸不淡道:“朕尚在养伤,不便动身罢了。” 作为天子近臣,顾显还不知道陛下的体质有多强健?别说只是一些皮肉伤,眼前的这位帝王可是一个幼时被刀子放血,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的人。 区区小伤,何以让他留在扬州不愿动身回长安?但陛下的想法,顾显自是不能多问,遂道:“方才我来时,瞧见几个小姑娘了。” 燕湛不给眼神,继续抄写经文。 “其中有一个姑娘便是燕舜辛苦向太后讨来的太子妃?” 执笔的手一顿,燕湛抬眸看他:“你还听到了什么?” 顾显很快察觉到异样,斟酌了会儿:“那未来的太子妃好似是在为自己和太子求姻缘签。” “嘎吱——”一声,朱笔断裂。 燕湛眸底森冷,轻笑一声:“姻缘签,是么?” 13. 卑鄙 从灵慧大师那出来后,霍疏芸便带着霍汐棠、陆娴二人一同来到灵泉寺的姻缘树下。 相传此寺庙的姻缘树承载了百年来数对有情人的心愿,每个待嫁的姑娘都会在婚前特地挂上写有与情郎姓名的红绸带,好保佑往后余生与夫君,甜甜蜜蜜,一帆风顺。 霍疏芸和陆娴分别写好了红绸带,见霍汐棠还傻傻地站在一旁,二人一同催促:“棠棠你的红绸带怎么还不写?” “我又没有情郎,也要写么?”她理所当然地问。 霍疏芸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她额头,“笨蛋,写你同太子殿下的名字不就成了?” 霍汐棠摸了摸额头,正想反驳,一旁就传来陆娴喜悦的声音:“芸姐姐,我替棠棠写好了,快,咱们赶紧抛上去。” 陆娴好似生怕有人瞧见她在此处抛红绸带,能尽快离开此处对她来说才是好事。 两个人也不顾霍汐棠的反抗,就将那三根红绸带一同抛上了那挂满红绸的姻缘树。 但见霍疏芸和陆娴皆十分虔诚地对着姻缘树许愿,霍汐棠也不愿扫她们的兴致,便也闭着眼许愿起来。 挂完红绸带,陆娴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来,这才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差点以为我娘要来抓我回去了。” 说起来,与刺史夫人约定的时辰将到,陆娴却迟迟没有回到陆夫人身旁,这是摆明了不愿与对方相看。 霍汐棠好奇问她:“阿娴,你是有心仪的人么?” 她这冷不丁的提问,陆娴愕然,顿时脸色涨得通红:“没、没有。棠棠为何这样问?” “喔,我是看你对求姻缘的事尤其上心,还当你有心上人了呢。” 霍疏芸见陆娴憋红了一张脸,实在想笑,她三妹妹这个傻丫头,人家喜欢她的兄长,这么多年她竟还未看出来,这叫人家陆娴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陆娴的脸色是红了又红,气得扑在霍汐棠身上就挠她:“棠棠你这臭丫头又笑话我,可恶!” 霍汐棠噗嗤笑了一声,陆娴扑到她身上挠痒,专挠她的命门,三两下就惹得她笑地停不下来,连连求饶。 寺院游廊上,正一脸不耐烦从此路过的秦迟,不由因这笑声止住了步伐。 循着黄莺般悦耳的笑声看去,秦迟面上神情骤然僵滞。 是她? 秦迟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隐匿在宽厚的廊柱后,眯着眼细细打量霍汐棠。 当时玉壶园的惊鸿一瞥,叫他至今难以忘怀。 黛眉星目,玉肤艳骨,曼妙的身段随着小步的躲藏动作,引得起伏的雪脯好似呼之欲出,此时姻缘树上的红绸带像是化成为她翩翩起舞的摇曳轻纱。 这样的天生尤物,竟已有了婚约,老天当真待他刻薄,偏偏让他遇见她这样迟。 见秦迟久久不动,身后的随从小声提醒:“公子,夫人已等候多时了。” 秦迟抬手嘘了一声,视线仍紧盯着霍汐棠,看了片刻实在心痒难耐,招招手喊随从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从听完当即吓到。 虽心知自家公子起了歪心思,自打那日在玉壶园见着那霍三姑娘,便心心念念了多日,好不容易因那太子妃的身份打退堂鼓了,今儿却又让他撞见,起了那还未完全消下去的念头。 可,公子要对那霍姑娘的手段当真太过了些。 随从脸色有些不好,谨慎道:“公子,那位可是未来的太子妃,这不是咱们刺史府能招惹得起的人物啊。” 秦迟扬眉,压低了声:“小爷儿我自有分寸!速速去将了然方丈禅房内的那秘药取来。” “……是。” ** 眼看着与刺史夫人约定好的时间更接近了,陆娴见实在无法再拖下去,这才依依不舍与霍汐棠和霍疏芸分别。 临走之际还眼神时不时望向寺庙门口的方向。 霍汐棠看着陆娴闷闷不乐的背影,歪着脑袋呢喃一声:“大姐姐,为何我总觉得阿娴像是在失望没有等到想等到的人?” 霍疏芸轻叹,抬眸间,正看见一道熟悉的颀长身影大步从寺庙门口行来。 霍致脚步生风跑到霍汐棠面前,焦急询问:“棠棠,你看见陆娴了吗?” 霍汐棠连忙指了过去,“前面呢,刚走没多远。”她还再欲追问哥哥怎么也来了,就见霍致早已不见了踪影,快步追着陆娴的方向行去。 霍疏芸见此,淡淡笑了一声:“这灵泉寺当真是姻缘寺不假。” 霍汐棠视线朝霍疏芸身后扫去,顿时就拉着一张小脸,也接话道:“没错,当真是姻缘寺不假。喏,大姐姐的姻缘来了。” 霍疏芸皱眉转过身,见到来人后,方才还有几分淡笑的面容,也霎时间变得紧张起来。“度哥哥。” 许度身形薄弱,因着急来此,还气喘吁吁,显然体力消耗过多。 他常年用功读书不善体力活,灵泉寺的台阶这回可把他给折腾得不行,可前几日他收到霍疏芸的信,看出了她文字中对未来嫁到许家的事充满了不安与害怕。 他觉得定是芸妹妹误会了什么。 母亲的确塞给他通房了,可最后他却没收,不知怎么传到芸妹妹的耳中成了他十分呵护那通房。 想了两日,今日他便上了霍府想要登门亲自解释,得到的消息却是她今日来了灵泉寺。 “芸妹妹。”许度声音有些小,脸颊微红:“我有件事想与你解释清楚。” 霍疏芸心里同样紧张,“度哥哥在这儿说就好,棠棠也并非外人。” 许度求救的眼神抛香霍汐棠,又道:“可这件事,我只想说给芸妹妹听。” 霍汐棠看出了许度想支开她,便也识趣地留下一句话提裙就跑了,“大姐姐,我先去方才的姻缘树下等你。” ** 霍汐棠站在姻缘树下,微风拂过,满树的绸带迎风飘扬。 她抬眸在众多红绸带中看了一眼,可太多了,实在找不到她的那条被抛到了何处。 “霍三姑娘独身留在此地,可是在求姻缘?”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霍汐棠转身,但见来人她好似从未见过,不由后退了几步,“公子认得我?” 秦迟拂起遮住他视线的红绸带,现在没了繁杂的东西遮挡,他这才能完整地将眼前人的容色纳入眼中。 “霍三姑娘当真不记得在下了?”他缓缓迈进了一步。 霍汐棠还当是她记性不好,又认真回想了下,“不认识。” 她确定从未见过此人。 秦迟深吸一口气,眼底戾气忽闪:“当日霍三姑娘亲眼看见在下脱衣凫水,就不曾将在下记在心里?” 经提醒,霍汐棠这才想起来,黛眉微蹙:“可是刺史府上的秦公子?” “正是。” 这秦公子不应当在与阿娴相看,为何会在这儿? 霍汐棠不喜他看她的眼神,见他又走进几步,则警惕地后退:“秦公子莫要靠近了,这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秦迟勾唇一笑。 在扬州这个地盘,他就是规矩。 霍汐棠心知不能再与他独处下去,微微福身,转身便要离开。 就这时,身后忽然冒出一个身形高挑的侍女,侍女捂住她的口鼻,霎时间便昏迷了去。 ** 霍汐棠醒来时,便觉得浑身发软,头昏脑涨。 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间十分干净整洁的禅房,禅房床铺平整,离床铺的不远,正是秦迟坐在此处。 秦迟倒了一盏茶抿了一口,笑眯眯看她:“传闻霍三姑娘碰不得男人,本公子便安排了侍女将你挪到此处,你瞧我可贴心?” 霍汐棠想坐起来,可双手已被反剪在身后由麻绳束缚,随着她的抗拒,身体更是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意动。 “你……你对我下药了?” 秦迟站起身行至榻前:“求欢散。” “求欢散顾名思义便是求欢的意思,中了此药的女子,每隔半个月身体会十分想念男人,没有男人则会抓心挠肝浑身如虫蚁噬咬般难受,更会不停不停地找男人求欢……” 她含泪怒骂:“卑鄙!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秦迟轻啧一声:“求欢散的药效不会伤害霍姑娘的性命,解药方法则是破.身……但我偏不满足你,这样便能一直看到霍三姑娘如何向我求欢。” 这滋味,恐怕比春.药的效果更销魂。 他伸出舌头舔了嘴唇:“您是未来的太子妃,毕竟普天之下除了当今圣上,恐怕也没人敢给太子殿下戴绿帽子。” “啧,那可是给我一百个人头我也不敢,我不过是想体验一把太子妃这身玉骨雪肌的触感罢了。” 说罢,他阴恻恻地靠近:“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进去,会留一个完璧之身给太子殿下享用。” 秦迟迫不及待解开衣襟,正褪下了一件衣袍,此时长廊外便传开一阵阵脚步声,听声音来者好似不止一人。 “听说霍三姑娘与刺史府的公子在此幽会呢!” “是那个即将成为太子妃的霍三姑娘?” “没错!我们快去看看!” 多人的对话声越传越近。 刺史夫人急急忙忙走过来,推开了一群想凑热闹的香客,可人数实在太多,想看热闹的人早已将禅房的门推开了。 14. 气息 禅房的门猛然被推开,一窝蜂看热闹的香客涌了进来。 刺史夫人脸色大变,虽说她肯定自己的儿子定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但也没人乐意让诸多外人围着看笑话。 忽然间,“啊——”人群中响起几个姑娘惊恐的叫声,紧接着一群小姑娘满脸通红跑了出来,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男客反而还涌上前去。 刺史夫人顿觉不妙。 许妈妈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待看清里面的情景后,连忙做主推了所有外人出去,吼着:“都看什么看,出去出去!” 其中一个时常来灵泉寺上香的香客道:“这间不是了然住持大师的禅房?” “了然大师今日不在寺内,刺史公子光天化日竟带着自己侍女偷偷摸摸进了住持大师的房内行此肮脏之事!” 又有人小声说:“这便也难怪刺史府这样的家世都迟迟定不下婚事,原来是府上公子行为不端啊!” 刺史夫人险些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刺史府的护卫疾步赶来,凶神恶煞地赶走了一群看热闹的香客。 而禅房内的场景早已被众人亲眼瞧见。 刺史夫人满脸愤怒大步进了禅房,映入眼帘的正是自己衣衫不整的儿子搂着他的贴身侍女在榻上交颈而眠的场景。 “混账东西!”刺史夫人眼珠朝上一翻,这下直接晕倒。 “夫人——” ** 与此同时,这间禅房一墙之隔的暗室内。 身中求欢散的霍汐棠身躯绵软无力,脸颊的薄红已蔓延至全身,露出的肌肤无一处不是粉嫩滑腻。 她费力地从榻上坐起身,行动间因体内难捱的意动,竟情不自禁从唇齿间溢出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吟。 她现在不对劲。 比起想要逃离险境,此时此刻更想要的却是一个男人。 霍汐棠的脑子被此刻的想法吓得嗡嗡作响。 若是她方才没有记错,秦迟欲靠近她时,便闪现了一道黑影进了禅房将秦迟放倒,在她还未来得及呼救时,便被蒙上了眼睛,带到了别处。 这里是哪儿? 为何她还能听见一墙之隔的嘈杂声。 起先是多人的声音,渐渐压低了下去,只剩下几道女子嗓音。 “端盆水来把公子泼醒!” “夫人,杏仁如何处置?” 刺史夫人冷笑一声:“勾引主子都敢勾到寺庙来了,自然是带回府里杖毙。” 霍汐棠动弹了下,那是刺史夫人的声音。 那绑了她来到这儿的又会是谁? 她正心神无措时,忽听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正在室内走动。 这间房里还有人?霍汐棠嗓音颤抖:“你是谁?” 被下了求欢散这样的虎狼之药,不仅仅是四肢酸软无力,就连娇柔的嗓音也较平日更为细软,夹着蛊惑人心的媚态,当真会令任何一个男人皆会闻之酥麻。 屋内的男人并未回话,正站在一个庞大的紫檀柜前,长眸扫了一圈,似在思考该拿哪一件东西。 过了片刻,像是下了决定,拾起其中一样便径直走到床榻前。 霍汐棠眼前被蒙了黑布,即使看不清来人,也能感觉到有人正在朝她靠近,那令她从未体验过的压迫感,生生惹得她呼吸都不由急促了起来。 “你不要过来,否则我喊人了。” 她能听见刺史夫人的声音,说明现在她在的地方还是灵泉寺的禅房,还极有可能就是秦迟抓她的那间屋子。 男人沉默地坐在榻边,掂了掂手中的物品。 随着掂弄,霍汐棠似乎听到了铁链来回碰撞的声音。 几乎瞬间,她脸上血色唰的褪去,细着哭腔:“你究竟是何人?” 看着她蜷缩成一团,那娇娇弱弱害怕到浑身颤抖的模样,燕湛不由起了恻隐之心。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铁链。 不久前在姻缘树下,看到她正在写有她与燕舜名字的红绸带下虔诚许愿,那瞬间,他有片刻觉得自己即使重来了一次,也仍旧没有改变前世的命运。 他不仅还是出现的太晚,在她心里也永远只有燕舜。这条铁链用在她身上,若是能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也好。 燕湛浓睫微垂,掩住眼底汹涌的波动,放下了铁链后倾身靠近,骨节分明的手绕到霍汐棠的后脑勺。 霍汐棠很明显感觉到有人靠近她,且还是个男人,本哀莫大于心死时,随着男人的贴进,她隐约间像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先生?”她试探地问。 燕湛手指迅捷地解开她眼睛上的黑布,看着她濡湿轻颤的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是我。” 他又俯身为她解开手中的绳索,靠得极其近,身躯与身躯紧紧相贴,就连脸颊间,也不过半指距离。 霍汐棠缓缓睁开了眼。 他温热的呼吸便如棉絮轻柔地拂洒她的面容,带着清冽的香气,像黏在她的肌肤上,霎时间便使她血气翻涌,按捺不住轻喘了声。 面前男人的这张轮廓,她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过。先生狭长的眼眸,挺拔的鼻子,以及那湿润微微开阖的嘴唇。 都像在引诱她亲吻。 她怎会对先生起这样亵渎的想法? 霍汐棠泪水流下,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至透着粉晕的锁骨。 燕湛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擦拭泪水,低声哄着:“不哭了,你没事。” 霍汐棠浑身酥麻无力,男人的触碰反而激起她体内的愉悦,意识到此,她被自己这样荒唐的想法惊愕到无地自容。 反应过来后,霍汐棠紧紧咬着唇推开他,“先生,求你,求你不要靠近我。” 她现在身体很不对劲,大抵是真的如秦迟所言,中了那等污脏之药。他的触碰让她觉得无比舒适,每碰一下,她都想要更多。 燕湛像是并未察觉出她的异常,只淡淡道了声好,又解释了一番为何在此。 他今日来灵泉寺上香,本想拜访住持大师了然方丈,却意外撞见了秦迟为歹。 至于后续发生了什么,他自是不便多言,总归有顾显收拾烂摊子。 霍汐棠紧咬着唇,掩下.体内的空泛,娇声问:“那我们现在是在哪儿?” “了然大师的禅房暗室。” “暗室?” 了然大师的真实身份乃滕王燕承。 这些真相燕湛自然不能同她说的那么清楚。 他解释后,霍汐棠便听明白了,寺庙的住持大师品性德高望重,会在自己的房间内安排一个隐秘的小房间,实乃常事。 燕湛黑眸落她身上,见她脸颊红晕至深,红唇微张,从方才就一直在细细喘着,蹙眉问:“药效上来了?” 先生怎么知道她中药了?霍汐棠眼里含着水雾看他求饶:“先生,我好难受,你先不要跟我说话。” 连着两次推拒,燕湛并未恼怒,且十分守礼坐远了些距离,随着耳边那不容忽视的低吟,他从床榻旁的柜子里翻出了一本书籍。 霍汐棠缩在墙边双腿紧闭,浑身软地如化成了一滩水,在榻上难受地扭动,她微仰起纤细的脖颈,娇吟从红唇间溢出,迷离的目光不禁落在床榻边的燕湛身上。 昏黄微曳的烛光照亮他低垂的侧脸,顺着脖颈往下,便是凸起的喉结,霍汐棠忽然想起前不久先生对她讲过,男人的喉结碰不得。 那时先生并未多加解释,可此时此刻,她心生的意动在频繁地催使她,去亲一下,亲一下你会舒服许多。 霍汐棠摇了摇头,将方才脑海里闪现的肮脏想法甩了出去,她没忍住问:“先生,你在看什么?” 燕湛视线落在手中的书籍上,“求欢散的作用及解法。” 求欢散,不正是秦迟给她下的药? 霍汐棠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艰难地从榻上爬到燕湛身旁,急切看到解救方法,都未意识到半边身子伏在燕湛的腿上。 “书籍上记载,身中求欢散后会按捺不住找男人寻欢。” 霍汐棠脸色涨的红通通,不住点头,没错,她正是此等症状。 她急于看到解法,便直接上手覆住燕湛的手背,掐着能滴水的嗓音问:“如何,有办法解吗?” 默了片刻,燕湛道:“行敦伦可解。” 什么! 霍汐棠心神欲碎,如坠冰窖。 前不久她从爹爹那又寻了一套图册去找阿娘,阿娘特地与她讲解了何为敦伦,那是男女之间只有夫妻二人才能所行之事。 她如今已许下婚事,未来夫君还是当朝太子,若是与其他男人发生关系了,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重则极有可能会牵连她整个霍家。 燕湛未在意霍汐棠的失态,又继续往下轻声念:“解法二,若无法行房,亦可采取其他方法将药效从体内逼出,转移到他人身上即可。” 滕王果真肮脏癖好,这房中药恐怕也是从先帝手中弄来,先帝炼药入魔,听信南疆巫医的谗言,为炼出起死回生的丹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只是…… 他沉了一息。 倒没想到给了他机会。 燕湛合上书籍,神色清朗:“别担心,所幸无需行敦伦才可解。” 那双带着浅笑的黑眸,藏着无法窥探的极致幽暗,隐晦地从那抹细腰上掠过。 霍汐棠仰起泛红的脖颈看他。桃花眼眸衔着一抹妖冶的红延伸至她的锁骨肌肤,因仰脖的动作,贴面的青丝随之摇曳,无端生出几分妩媚。 燕湛低脸看她,“按捺不住了?” 霍汐棠羞愤欲死,一面是体内的怪异感觉,一面是在燕湛面前的男女羞耻心。 她紧咬唇,“嗯……” “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像天然得会蛊惑人。 霍汐棠乱了心神,分不清自己是谁,身在何处,燕湛的又一次柔声询问,使她所有的理智霎时土崩瓦解。 她抬起能挤出水的眸子,微微羞耻低语:“想,想解先生的衣服。” 15. 秘密 燕湛低声启唇,“不急,先生给你解。” 说罢他伸手将她扶起来,霍汐棠浑身发软只能任由他摆布,三两下她便从榻上起身,燕湛眼神微瞥,将里侧的软枕取过垫在她的双膝处,以防她细嫩的肌肤会留下红痕。 他身形高挑站在榻边,倾斜下的身影将霍汐棠覆盖,缓缓逼近的同时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分明呼吸交缠,却又并无任何触碰。 霍汐棠视线迷迷蒙蒙,感觉自己的双膝跪在了软枕上,扬起脖子问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方便你能做对我想做的事。” 燕湛站在榻前,颀长的身形也足足比跪在榻上的霍汐棠高出了不少,他垂下幽暗的黑眸,“从此时此刻起,你便当我是你的未来夫君。” “什么?”霍汐棠呼吸都轻了。 “若是夫君的话,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长指勾起她垂落的青丝,眉眼光华流转,“想解夫君的衣服么?” 霍汐棠咽了咽口水,愣神片刻。 他缓缓放下那缕青丝,指尖轻点自己凸起的喉结,室内微弱的烛光跳跃,剪裁出他挺拔的侧脸,及那极具男人气息的喉结。 燕湛柔声问:“想亲亲夫君的喉结么?” 霍汐棠手指在颤抖,呼吸急促地呢喃:“不,不可以。”可在药物的催使下,她又实在抵不住眼前的极致诱惑。 有一道声音告诉她。 没事去罢,那是你的夫君想做什么都可以,亲亲他你会舒服的。 可同时又有一道声音在拉扯她。 不,不行,你会铸下大错的。 “先生……” 这一声娇缠侬侬的先生,即使燕湛克制强忍,眸中微微腾起的暗火却暴露了他意动的事实。 他暗叹,倒是没想到这丫头心境如此坚定,都如此了也不愿对他做些什么,分明中药的人是她,最终按捺不住的人却成了他。 燕湛尽量放轻声音,用着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话的语调,循循诱惑她,“夫君想要你亲,你也不愿意?” “霍姑娘难道忘了,书册上所讲述的夫妻之道?”他呼吸轻盈,垂下邪气流转的眼,轻叹一声:“夫妻情缘,所求的除了心意相通,自然少不了闺房之乐,你若想亲夫君,不必隐忍下来。” 说罢他倾身靠近,在她面前不足一寸停下,盯着她微颤的红唇。 这张娇艳的红唇之下是何种滋味,他上辈子没少品尝过,如今再这般近距离看,倒使他险些恢复本性,此刻只恨不能将这小丫头再次夺进他的后宫,夜夜笙歌,即便她恨他也无妨。 但到底想起一些不太美妙的回忆,燕湛按下心中的波动,眼眸微闪,眨眼便回到那样清风朗月的三好先生形象。 随着他脸庞的凑近,霍汐棠呼吸越来越弱,有瞬间感到自己像停止了呼吸,面前男人的面容愈发的模糊,她已经看不清这张脸究竟长何种样子,只见他的薄唇正在微微开阖,说出来的话像是钩子似的,一点一点,钩得她濒临崩溃。 霍汐棠难受极了,跪在软枕上的双膝蓦然也卸了力,歪歪扭扭将要倒下。 此时一只长臂顺势揽住她的身子,她扭着发软的腰肢慢慢跪回软枕上,眼尾流淌着水光看着面前的男人。 燕湛低声问:“还好吗?” 霍汐棠脑内顿时激灵了下,一双秋瞳春水弥漫,纤细的指尖顺着燕湛的衣袍便往上攀抚,软声求饶:“先生怎么办,我真的好难受……” 因为这个拥抱,她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将方才的忍耐抛之脑后。 燕湛身形高大,霍汐棠半边身子酥酥软软地倚在他怀里都觉得很是宽敞。 她微启红唇,轻嗅男人身上的气息,以往觉得无比清冽的香气忽然变得极惑,极烈,极其勾人的味道。 嘶—— 燕湛缓缓吐息,眼底蕴着魅惑,按在霍汐棠背脊的手背早已青筋暴起,额间热汗欲滴。 傻姑娘,从头至尾最难受的人一直是他。 他实在是低估了自己对她的忍耐力。 霍汐棠迷蒙的眼早已看不清明,心绪更是紊乱不平,她牢牢圈住燕湛的窄腰,埋在他胸膛前细细哭:“怎么办先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她难受地捶打先生的胸膛,想要分散身体的不舒适。可先生的胸膛怎么从方才开始就硬邦邦的,如同石像一般,捶了两下,倒把她的手给捶疼了。 昏暗的室内响起先生温柔的询问:“你不想亲我也好,若你不介意,我可以代你受过。” “什么?”霍汐棠理智拉回了几分,含泪摇头:“不,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害先生?” 他轻笑:“怎么就害我了?此药对人的身体无害,至多是难耐了些,先生是男人,没什么忍不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可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若将来嫁人后夫君得知了此事,恐会影响到你与他的感情。” 先生说的好像很有道理,霍汐棠愣住,犹豫道:“可是……” 燕湛不再给她抗拒的机会,暗眸一凝,抓住了她被捶红的那只手,嗓音低哑得摄人:“既然学生有难题未解,先生自是不会吝啬教学,不如让我们继续探讨课业?” 课业? 他紧紧盯着他,伸手往后,取过一样东西。 ** 暗室外,刺史夫人沉着脸坐在一旁,等下人泼了几盆水后,秦迟总算醒了过来。 他捂住酸疼的脖颈从榻上坐起身,见自己浑身湿哒哒的正准备破口大骂,却对上了自己的母亲愤怒的脸。 “娘?!您怎么会在这?” 刺史夫人朝桌面怒拍一掌:“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可知道你方才给咱们刺史府丢了多大的脸?” 秦迟还在状况外,环顾四周也没看见霍汐棠,顿时急了眼:“娘,霍三姑娘人呢?” 刺史夫人这下再也忍不了,猛地站起身:“哪来的霍三姑娘?你玩女人玩到寺庙来,还找了住持方丈的禅房,你真是让为娘这张老脸丢尽了!我看你怎么跟你爹和了然方丈交代!” 秦迟整个人都是懵的,“娘,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暗室内响起少女的哭吟,婉转绵绵。 霍汐棠紧紧咬住燕湛的衣襟,她闷哭一声,随后浑身无力伏在燕湛怀里。 过了许久,她难为情地抬起如波的水眸,脸颊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问:“先生……将来成婚后,当真会面临这些么?” 方才先生说这样不仅可以帮她把药转移到他身上,还是在教导她如何与夫君相处。 可……可她现在羞窘到根本无法抬起头来。 燕湛喉结滚动,轻舔自己湿润晶亮的薄唇:“嗯,这样是不对。我方才教你的是反面教材。” 暗不见光的室内,没有窗口通风,许久没有新鲜空气进入,导致人在这室内呼吸都逐渐有些艰难。 空气稀薄,导致霍汐棠的脸红到好似升腾起热气般,她紧紧咬着红唇,鬓间的汗湿将她垂落的乌发贴在她红润的脸颊上,黏得难受。 更怪异的是,这间暗室分明没有几盏灯,偏偏却有一个如同人形一般高的铜镜。 而他们正依偎的床榻,则正是面对着这个铜镜的角度。 她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正被衣冠楚楚的先生抱在怀里,他宽厚的胸膛就这样轻易将她揽入其中,她披散的青丝也不知何时从先生的衣襟入口钻了进去。 铜镜内,她看到先生干净且骨节分明的手掌竟还握在她已褪去了罗袜的脚踝上,那莹白的脚踝除了先生的大手,赫然还戴着一条厚重的铁链,而铁链的另一边,则戴在先生的右腿脚踝。 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羞耻感仿佛席卷了她的全身,她蜷缩起的脚趾也渐渐由白变粉。 许是看出她的紧张,先生放开了她,让她能好好卧在榻边,他则慢条斯理地半蹲下来整理她垂至而下的裙摆,轻声安抚说:“莫紧张。” 她不停哆哆嗦嗦:“先生,我们这样好像不对吧?” 即使她再笨,也知道她不该跟个男子做出这样亲密的举止。 可她方才身体实在难受,难受地像是要死去了,竟一时并未想太多,如今回过神来,懊悔不已。 燕湛单膝跪在她面前,为她穿上罗袜,指腹由她的脚踝慢慢游移了几寸,哑着声道:“你怕他知晓?也好,就当是秘密,我们不告诉你未来的夫君。” 什么?霍汐棠有瞬间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 羞恼 “先生……我,我并非这个意思。”霍汐棠有些不知怎么解释,可是好像他也没有做错,毕竟当初是爹爹请求先生亲身教导她如何与夫君相处的。 可当初,她也未曾想过会变成这样呀。 当时他面色坦然地按照书册上转移药物的方法,那种亲密之处,他的唇便那样进去了。 现回想起来,她只觉得没脸见人,更不知要如何面对先生。 见她为难的脸颊都皱成了一团,愁苦又羞耻至极的模样,燕湛低声笑了起来,轻薄的气息洒落至她的耳廓,有丝酥酥麻麻。 他极其自然地问:“那你是不担心他知晓这件事?” 霍汐棠方才还静下来的心,因他这句话险些给吓得弹起来了,如果不是四肢还无力的话。 “先生!”她水眸含着怨气,瞪着铜镜内抱在她身后的男人,“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又气又羞,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摆动双腿,脚踝上的铁链也因她微微挪动的动作而发出一下又一下诡异的声响,在这暗室中悄然升起隐秘的波动。 她脸颊唰的通红,连忙将脑袋埋进自己的胸前,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支支吾吾道:“这里可是寺庙佛门之地,若是教学,也不该这样……” 燕湛低着眼看向她因弯曲下去,而露出的纤细脖颈。 她的肌肤上还残留着浅薄的香汗,几缕乌发蜿蜿蜒蜒黏于雪白,在这幽静的暗室内,她仿佛化作了专噬男人精元的妖魅。 身躯还在细细颤抖,恐怕是真紧张了。 霍汐棠低着头,殊不知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是多么至深的缠绵。 他有多久没有抱过尚有体温的她了。 燕湛缓缓收回了视线,看向铜镜里将脸埋到胸前的霍汐棠,嗯了声安抚她:“也好,就当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你将来的夫君,亦不会让佛祖指责我们。” “嗯……” ** 寺院游廊转角,看着三三两两从住持大师禅房出来的香客,霍湘菲拦住了其中的两个姑娘,问:“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姑娘面色嫌弃道:“哪里有刺史公子和霍三姑娘,分明是那秦公子跟自己侍女按捺不住,竟在佛门之地做了这污脏的事!” 霍湘菲杏眸圆睁:“怎么会?” 其中一个姑娘认出了她,“不就是你跟我们说有热闹可看吗?” “枉费我们拉了那么多人去看,结果什么都没瞧见。” 两个姑娘说了几句就败兴地离开了,留下霍湘菲傻楞在原地,怎么都没想明白。 她分明亲眼看见秦迟的侍女把霍汐棠迷晕,还带进了住持方丈的禅房。 她找了许多香客散发谣言前去捉.奸,为的就是让众人亲眼看见霍汐棠和秦迟苟合,使她身败名裂,让她无法嫁给太子。 怎会如此?! 等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捞着,霍湘菲气得站在游廊角落许久,一直看到刺史夫人和秦迟都气愤地离开了。 她本想亲自去禅房内检查,可刚踏出了一步,就瞧见禅房内走出个身形颀长,儒雅俊魅的男人。 男人的容色使她怔神了许久,她断定,从未在扬州见到过此等仪表不凡,气质矜贵的男人。 霍湘菲皱眉,只见男人怀中还抱着一个以披风遮挡,看不清脸的姑娘。 那垂落下来的一角裙摆轻轻摇曳,登时使霍湘菲振奋精神。 那件衣服是霍汐棠的,她绝无可能认错! 原来霍汐棠是早就有了别的相好,才躲过了一劫啊。 燕湛抱着霍汐棠上了霍家马车,他将她安置在软塌上,解开了遮住身子的轻薄披风。 今日天气炎热,即使披风轻薄,一路从山上走下来,闷了这么久,也使她身上的罗裙布料因汗液紧紧黏在肌肤上。 姣好的曼妙身段也一览无余。 霍汐棠低垂眼睑:“先生,我可以在这里等大姐姐回来。” 燕湛坐她身旁。 霍汐棠身上的药效已经散了,四肢虽发软,但比之前能动弹了许多,她往车壁角落靠,“先生若是有事,就先去忙好了……” 呵,赶他走了这是。 脸皮还是这样薄,他只稍稍露出了些真面目,她便受不住了。 正好燕湛手头上亦有事,他掀起车帘看到远处正从山下走来的霍疏芸,便也下马车离开了。 ** 了然大师禅房的暗室内。 顾显点燃了几盏烛火,方才还昏暗的暗室霎时如同白昼。 他走到那巨大的紫檀柜前,上下扫了一眼。 柜子上放了诸多刑具,但并非是逼供所用,而俱是用于闺房之乐。 多款刑具中,显然少了其中一样,顾显瞥了个眼神丢给燕湛,但见他正坐在榻边垂首书写,身旁赫然放着那条消失的铁链。 顾显看向那面铜镜,语带嫌弃:“不愧是滕王,这么多年他的那些房中癖好就没有变过。” 燕湛飞快落笔,将宣纸递给顾显,“将朕圈下来的几个地点记下,即刻派人马去抓捕。” 顾显皱眉看了眼,问:“陛下是如何得知这灵泉寺的住持方丈真实身份是滕王?据我打听到的消息,了然的长相与滕王并无任何相像之处。” 滕王乃先帝的九弟,三年前在封地遭遇刺杀后因此消失,自此人间蒸发,再也无人能寻到他的踪迹。时间一久,众人都认为滕王已死,便也无人在意一个地方藩王。 谁知他竟还一直藏身于寺庙。 燕湛冷笑,眉目邪气凌厉,再无平日的清雅淡然:“易容术。” 顾显惊愕:“什么?” 燕湛站起身,黑眸从铁链上一晃而过,淡声道:“他一直潜伏在扬州的灵泉寺,并联合扬州刺史秦凯在多处隐秘之所铸兵刃、藏私兵。从未歇下心思。” 顾显不奇怪滕王的野心,他怪异的是,陛下怎会知晓?难不成陛下在扬州长达一个月不返回长安,正是得知了消息在调查此事? “秦凯一直是滕王的线人,这几年他为替滕王揽财,在扬州私下做了不少女色生意,其中所为大量违了大昭律法。” 燕湛凝看他,“顾显,朕暂时无法出面。” 顾显心领神会,拱手应下正欲转身离开时,又被燕湛喊住。 “刺史之子秦迟,留着,朕要他生不如死。” 顾显看了眼燕湛,见他眉间暴戾浮升,想了许久,还是强压下了心中的多数疑问。 揣测圣意可是重罪。 ** 明亮的暗室内,燕湛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的铁链,指腹摩挲时,仿佛还留有余温。 上辈子的手下败将也不足为惧,他留在扬州,自不会什么都不做。既然重来了一次,也不会留有隐患来给他添麻烦。 那小姑娘现在单纯如白纸,他本不想吓着她,这次选择慢慢走近她的心里,可与她的每一次接触,都让他清楚认知到,他还是那样不懂得知足。 燕湛神情慵懒地看着铜镜内的自己,右手轻捻。 掌心中写有「燕舜、霍汐棠」五个字的红绸带,转瞬间在他手中化为粉碎。 梦魇 霍疏芸上了马车后,霍汐棠身上的不适也恢复大好,未免让姐姐担忧,她只能当做并未发生此事,所幸霍疏芸也并察觉,反而将方才来时看到的一切告诉了霍汐棠。 原来陆娴去与秦迟相看之前就被霍致拉走了。 霍疏芸见霍汐棠好像还没明白,又兜兜转转给她讲了几圈。 过了许久,霍汐棠顿悟:“哥哥和阿娴?!” “傻丫头,你可总算想明白了。” 回到霍府时,霍致一改平日的跳脱不着调,反而极其正经地对霍跃和沈从霜说要娶陆娴为妻。 霍跃不满儿子的匆忙决断,“你问过娴丫头的意见了就娶她为妻?” 霍致朗声道:“无论她愿不愿意,儿子都娶定她了!” 沈从霜瞧他紧绷着脸,愈发有了霍跃的样子,笑说:“致儿若是真心的,应当先去问过阿娴的意见,可不兴这样独断决定。” 霍致道:“母亲,我对阿娴的真心,想必除了棠棠那傻丫头,你们任何人都十分清楚,先前是我一直死要面子不愿承认,可她竟背着我去与其他男人相看,这我自是忍受不了了。” 霍跃再明白自己的孩子不过,皱眉问:“难不成你对娴丫头做了什么?” 霍致眼神闪躲,声音弱了几分:“没有……就亲了一下,盖了个章。” 霍跃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霍致哪敢承认,连忙摇头,又道:“儿子的终身大事可就拜托父亲和母亲了。” 站在澄华堂外听完全过程的霍汐棠,心情愉悦地回了自己的碧清院。 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比她还傻的人了,自己的好姐妹与哥哥两情相悦,她竟全无察觉,还自作主张给阿娴要了张不准哥哥接近她的军令状。 夜里沐浴时,桃香服侍霍汐棠褪下衣衫,又见她平日雪白的腰间似乎隐隐多了几道痕迹,桃香吓得不轻:“姑娘,您今日是又磕碰到了?” 霍汐棠极快捂住腰侧,不自在道:“你们下去吧,今日我想自己洗。” 姑娘时常也会说自己沐浴,无需伺候,桃香和梅香便也没多疑,只说几句一会儿找点袪淤药,二人便退了出去。 净室内热气氤氲,霍汐棠缓缓褪下衣裙,垂眸往下看去,雪白的肌肤上,那腰间及脚踝显然有几道明显的指痕。 她的肌肤本就较为敏.感,但凡力道大了点,极其容易落下印记。 霍汐棠紧咬红唇,将自己埋进热水中,脑子里更是乱糟糟一团。 今日发生的事她绝不能告诉旁人,尤其若是阿娘知晓了定会担心。 就像先生说的,是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夜里碧清院很早便熄了灯。 夜静更深时分,今晚霍汐棠睡得不大安稳。 梦里她缩在一张巨大的明黄色床榻上,身形颀长的男人赤足从书案处走近,每走一步,明黄的衣袍随着他的动作缓缓从他身躯褪落。 不一会儿,男人便裸着胸膛朝她逼近。 她身上就裹着毫不蔽体的单薄心衣,系带松松垮垮地垂落至锁骨下,床帷间,她肌肤白得晃眼。 男人狭长的双眸如鹰隼般将她牢牢锁定,靠近后,将一条粗.壮的铁链铐在她与他的脚踝之间,待她与他的腿因一条铁链完美贴合,无法分开后。 男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将她揽入怀里,狠狠按揉了一番:“棠棠乖,不难受了。” 她哭得嗓音嘶哑,掌心按在男人的胸膛,用力捶打,且冷言细语赶他:“你出去!” 男人不曾恼怒,眼里含着的暗色因她捶打的动作,似更愉悦了几分,薄唇不停地亲吻她的指尖,“出去?去哪儿,棠棠浑身上下都是朕的,你要将朕赶去哪儿呢?” 她浑身一颤,男人轻声哼笑间,她顿觉得已经全身没了力,就连梦中男人伸向她心衣的那只手她都使不出劲去按住。 紧接着,她觉得自己更疼了,铁链声逐渐缠绵。 过了许久,男人埋在她颈窝处喘着粗.气,柔声哄着:“棠棠,你若不哭了,朕就让你见那小子一面。” 她轻嗅着男人身上的龙涎香,眨着濡湿的眼睫,惊喜问他:“真的吗?” 男人眼神却骤然晦暗,戾色突显,加注给她的力道更重更凶。 他又骗她。 “姑娘……姑娘……” 霍汐棠在梦里被撞得头晕想吐,梦境外一双手也将她轻轻摇晃,这才使她从那可怕的梦境中脱离。 她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桃香满脸的担忧,“姑娘可是梦魇了?” 霍汐棠睁大朦胧的双眼,迷迷糊糊坐起身扶额道:“嗯,像是做了噩梦。” 桃香端着灯烛,问:“姑娘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奴婢从方才就一直听见姑娘在小声的嘤咛。” 霍汐棠脸色微白,还未从那看不清明的梦里回过神,嗫嚅道:“记不清了……应当没什么事,只是噩梦罢了。” 梦里的场景睡醒后她实在记不清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到她在梦里腰好疼,小腹也好疼。 后半夜,因桃香换了种可以安神入睡的熏香后,霍汐棠这才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 次日清早,扬州便因为一件大事闹得全城轰动。 街头百姓议论纷纷,传闻昨夜长安的锦衣卫指挥使顾显顾大人,亲自带领兵马搜查了秦刺史府。 据说是有人呈密信检举扬州刺史秦凯勾结滕王燕承意图谋反,顾大人经圣上口谕亲自上门搜查,不仅在秦刺史所管之地多处搜寻出大量私器私兵,紧接随着整夜的调查,又顺势揪出秦刺史贪污受贿,以权谋私,迷掳少女出卖女色为他敛财等等罪证。 一夜之间,往日辉煌繁闹的秦刺史府惨遭查封,府内男丁女眷统统以罪人之身被带往长安发落。 经此一事,百姓唏嘘不已,毕竟这刺史府可是扬州城的大官,谁能想到会发生这样天大的变故。 看来即使是天高皇帝远,也难逃陛下的魔爪。 悦来酒楼内,正值午膳时分,一桌男子喝了几杯酒胆子也大了起来,正在细细分析起长安的局势。 其中一年轻的秀才叹道:“都说当今陛下这帝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可在我等老百姓眼里,这位子自然是能者居之。” 另一个中年男人抬手道:“话不可如此说,先帝册封的储君可是当朝太子,说明先帝属意之人只是太子,当年若非太子失踪下落不明,如今登上帝位的哪儿轮得到现在这位?” “我不赞同赵兄所言。今上是正儿八经的帝后嫡长子,论身份论长幼顺序,今上也从不算抢了太子的东西。况且今上战功赫赫,多番御驾亲征击退敌将,收疆阔土,保我大昭永固山河,自今上继位后,大昭显然更加繁荣昌盛了许多。” 那名唤赵兄的年龄颇大,思想自是不比年轻人放的开,他皱眉道:“你们莫不是忘了,先帝为何厌恶今上?” 提起此事,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同是帝后的嫡子,天子燕湛与太子燕舜出生时的现象却天差地别。 传闻燕湛出生当日天显凶兆,本晴朗的日子霎时间也乌云密布,狂风暴雨席卷了长安,并也是在燕湛出生那日,淮州、云州、江州等地突逢天灾。 喜得长子的喜悦也因接二连三发生的灾难,引得先帝烦闷不已,无奈之下便请了德高望重的国师为燕湛算了一命。 国师所言,大皇子燕湛出生便命带煞气,乃天煞孤星的命格,但凡与他靠近之人皆会遭遇不幸,但因燕湛出生天家,他所带来的不幸便散发给了百姓,这才造成了此等天灾。 先帝闻言,思虑了几番声称为了大昭着想,当即便放弃了大皇子燕湛,将尚在襁褓的大皇子丢弃在冥苑那等荒凉之地,仍其自生自灭。 燕湛自小便被丢弃在冥苑无人问津,直到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时,便已听说他从冥苑逃了出去,自此不知下落。 再次归京,便是宫变那日,大皇子燕湛亲自带领一支精兵杀进了皇宫,仅靠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才叫这风雨飘摇的皇朝得已稳固。 而太子燕舜却与天子燕湛天差地别,太子出生当时天显吉兆,当真福星降临,先帝当即大喜,更对幼子宠爱有加,直到十岁被顺利册封为储君。 燕舜顺风顺水的人生直到十二岁那年遇难失踪了两年,这才与触手可及的皇位这样遗憾错过。 这两位一母同胞的帝后嫡子,可谓是两个极端。可最终皇位却还是落在被先帝厌弃,拥有天煞孤星命格的燕湛手中。 这一桌子的讨论声很快引起其他桌的注意,酒楼的掌柜吓得冷汗直冒,上前求他们莫要私下议论皇家,免得惹祸上身。 几个男人吃醉了酒,早已将忌讳抛诸脑后,掌柜的无法,只能将他们带进二楼的雅间,关上门继续议论。 三楼的雅间内,楼下的嘈杂声一字不漏传了进来。 顾显落下一白子,将黑子的路堵死,道:“陛下,您说这命定一事,究竟是迷信还是天定?” 燕湛落下的黑子不动声色地从白子中脱身而出,遂淡淡暼了一眼门外。 此时三楼雅间外响起少女娇柔的嗓音:“阿娘,今日悦来楼的王大厨没有休假,他那一手厨艺别提有多厉害了。” “棠棠这个小馋猫。” 燕湛捻了捻手中的黑子,似在透过黑子揉捏其他什么。 他眉梢微挑,凤眸潋滟:“朕所言,才归命定。” 雨夜 悦来酒楼三楼雅间内,霍汐棠正在享受酒楼内的菜品,却见自己母亲神思飘忽看向窗外,自出门后,她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 霍汐棠放下木箸,关怀地问:“阿娘,可是这酒楼的饭菜不合您的胃口?” 沈从霜回神,淡淡笑道:“怎么会?棠棠爱吃的就是娘爱吃的。”只是她轻松的话语落下后,淡漠的眼神却停在那道芙蓉糕上,愁眉不展。 霍汐棠蹙眉,察觉到自己阿娘的不对劲。 可以说是今早刺史府的事传出来后,阿娘就整个人都三魂丢了七魄一般。 也是见阿娘心情不好,她这才带阿娘出来吃顿好的,放松放松。 “棠棠最近与云公子相处得如何了?” 沈从霜冷不丁一问,霍汐棠怔了会儿,眼神闪烁道:“挺好的,云先生是个很好的老师,我觉得我那病症兴许快要好了。” 沈从霜含笑点头,“兴许真的可以好,你能碰云公子也是个好的开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阿娘也觉得云公子为人本分心地仁善,云雾山那回若非有他相救,棠棠兴许……” “你和云公子的事可莫要让其他人知晓,虽说你们之间并未逾矩,但若让人知晓了到底会落人口舌,所幸那云公子也并非那等小人。” 霍汐棠的脑袋越埋越低,不敢再看阿娘的眼神,只含糊其辞地点头应道。 她已经是个坏姑娘了…… 阿娘若是知道她跟先生之间有了亲密之举,该如何是好。 沈从霜不放心又问:“他可知道你是许给了太子?” 霍汐棠抬起脸来,道:“不知,先生从未问过有关我夫君一事,他应当只是想报答爹爹的救命之恩而已。” 沈从霜叹气,笑着说了一句:“你爹爹平时乐行善事,还算捡回了个好人。” 霍汐棠忽然想起了什么,脸颊红润:“阿娘不会是在说我当初捡了个坏人罢?” 六年前霍汐棠曾在湖岸边捡回了个身受重伤的小少年,少年醒来后便失去了记忆,无路可去之下加之重伤,便在霍府住了将近两年。 但那位少年离开后,整整四年未回。 也将当初对霍汐棠的承诺抛之脑后。 起先霍汐棠极其伤心,她将那位少年看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他离开之前分明说过抽空会回扬州来看她。 可整整四年了,音信全无。 霍汐棠嘟囔道:“岸哥哥不是坏人,他兴许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 沈从霜不悦道:“嗯不是坏人,那离开之前还扬言要娶你为妻,算着年岁他应当有十八了,指不定已经定亲了罢。” 她沈从霜生平最厌恶那等言而无信的人。 若非一直等着那少年来提亲,棠棠又岂会十六了尚未定亲,导致莫名其妙成了这太子妃。 那皇宫是什么地方?以棠棠的身份没了她和霍跃的保护,去了长安又如何能生存? 想当初棠棠捡回重伤不醒的他,费尽心思照料,起先那少年还极其厌恶棠棠的接近,棠棠不厌其烦地去与他交好,才堪堪得到他一个笑脸。 谁能想,住了两年时间,那少年突然称恢复了记忆要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份,但临走之际还在她和霍跃面前放下豪言,说时间到了定会回来迎娶棠棠。 他离开之后,棠棠不知伤心了多久。 阿娘的一番话,霍汐棠也不知如何反驳。 当初她的确也答应嫁给岸哥哥,可她一直等到了十六岁,还未等到他来提亲,人影更是没有见着,说有多失望他没有来娶她,那倒不至于。 她一直将岸哥哥当做最好的朋友与兄长,失落的只是,他离开后,真的就当没认识她一样,未曾想回来看她一眼。 ** 从悦来酒楼回了霍府后,沈从霜便称身子有些不适回院中休息了,晚膳也不必叫她。 霍汐棠看着她的背影,眉心微蹙。 阿娘,果真是在隐瞒着她什么…… 夜里忽降瓢泼大雨,窗外雨水淅淅沥沥,霍汐棠坐在临窗下托腮望着院内婆娑的树枝。 梅香抱着白日熏干好的衣裙进了屋,问:“姑娘,您今晚不用去上云先生的课吗?” 霍汐棠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想了会儿,还是道:“现在就去。” 下了这样大的雨,先生应当还在等她。 霍汐棠今夜没有带上桃香和梅香,自己撑伞去往了西厢房。 从碧清院去往西厢房有一段距离,等走到客房时,霍汐棠今日着的绯红缠枝裙的裙裾已沾了不少水渍。 客房正点着明亮的烛火,即使暴雨倾盆,雨水斜洒进屋内,房门亦没有关上,想必是先生一直在等她。 霍汐棠收了伞,提裙踏进门槛,忽而惊雷轰隆声响—— 雷电掠过,照亮燕湛清润如玉的面容。 燕湛从容不迫地将臂膀一抬,便将她拉进了屋内,雕花门挡住了夜间惊现的电闪雷鸣。 “先生。”霍汐棠微抿着唇,睁着水润的桃花眼看他。 燕湛今日穿得仍旧极其素净,一身雪色长袍勾勒出他劲瘦的窄腰,笔直修长的双腿,他站在她面前,极高的身量挡住了屋内摇曳的烛光,使他隐匿在光影后的侧脸,有丝晦暗难测。 霍汐棠的心脏兀地不安跳动了起来。 燕湛扶着她坐下,顺手取过架子上的干帕子为她擦拭湿润的乌发,轻声道:“还是来了?下这么大的雨,若是逃上一回课,我也不会责怪你。” 霍汐棠披散的乌发已湿哒哒黏在玲珑的身躯,几缕贴在雪白的面容上,一双冰凉的大手慢条斯理为她擦拭头发,指腹似有意无意蹭过她的脸颊。 所过之处留下阵阵酥麻。 霍汐棠侧眸看向那双骨节分明,洁白润玉的手指,他指腹上搭着她的青丝正一缕一缕从修长的手指中穿插而过。 忽地想起什么,她脸庞霎时红得犹如滴血,推拒道:“不劳先生了,学生可以自己来。” 燕湛也没抗拒,便将帕子递给了她,神色一派从容,含笑道:“能有如此懂事又好学的学生,倒也省事了不少。” 霍汐棠水眸闪烁,望向燕湛坦诚的笑容。 灵泉寺一事,先生好似真的如当时所言忘却了一般,待她的态度仍旧与往常一样,那般温和知礼,犹如长辈看待小辈。 先生是那样坦然自若,她若还是扭扭捏捏心事重重的话,倒显的她居心不良。 擦拭过后,待头发不滴水了,霍汐棠将帕子放回原先的位置,笑吟吟问道:“先生,我们今晚要学些什么?” 燕湛坐在书案后,取出一本书卷,“这是今日霍老爷送过来的书册,其书中记载百种闺房趣事,可供参考以增进夫妻感情,我随手翻看了一遍……” 什么?霍汐棠好奇地将脸凑到那本书上想看看是什么内容。 燕湛在她看到之前便已经将书册合上了。 “霍姑娘,若是看了书中的内容,你可愿尝试?” 霍汐棠想起父亲的叮嘱,“自然可以。” 燕湛的凤眸映着摇曳的烛光,勾了勾唇角,将手中的书册朝霍汐棠递去。 ** 月色隐入层层乌云,雨声哗啦砸落,狂风大雨席卷满院苍翠,使炎热的天气夹杂着丝丝凉意。 “放松,我能感觉到你身体的紧绷。” 霍汐棠轻颤着眼睫,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身下的软衾,“先生,我不知道该如何放松了……” 她的身子好像已经不能由她掌控了一般。 燕湛抬眸就见霍汐棠将双眼紧紧闭着,轻笑一声:“你我现在所行的闺房趣事不过尔尔,这便受不住了?” 他手中力道略微加重。 霍汐棠嘶了一声—— 她使劲,想要将右腿从燕湛的手中收回,可男人那滚烫的掌心仍旧按在她的足底纹丝不动,酥痒酥痒,实在难捱。 她没忍住,红着脸问:“先生,你现在是以夫君的角度取悦娘子吗?” “嗯?”燕湛尾音拖延。 “我观书册中,所讲述的闺房趣事皆是女子要如何取悦夫君,为何我们与书中是反着来?” 自然是他绝不会容忍她满脑子都是嫁给燕舜的心态去学这些,去讨好燕舜。 燕湛即使单膝跪于毛毯,身量也高到足以与坐在榻上的霍汐棠平行,他眼底光华流转,凝了一息方道:“你是姑娘家,自是不明白,若是男人喜爱你,即便你待他冷淡,他亦能将你视若珍宝。” “反之,他若心不在你这处,即便你放下身段去迎合讨好,他亦将你当做一文不值。” 霍汐棠怔楞,似被这段话震得有些没回过神,爹娘担心她去长安后,没了夫君的庇护会遭受欺负,便想尽办法想让她治了个惧男人的疾病。 而先生方才所言,便直接指出了问题所在。 她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如何得到夫君的宠爱身上。 “先生懂得可真多。”霍汐棠叹道。 燕湛唇角笑意收敛,掌心却爱不释手抚碰那只温软的玉足。 “先生也是男人。” 自然明白男人有多恶劣。 他曾无数次用铁链将面前的小姑娘牢牢铐在自己的身旁,他若不解开,她则无法逃脱。 离开 “现在好受多了吗?”燕湛握着霍汐棠右腿的脚踝放下,漫不经心问道。 “什么?”霍汐棠问。 燕湛站起身,挺拔的身躯将紫檀桌上的烛光档了个大半,床帷间的视线霎时幽暗不明。 霍汐棠抬脸看向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没了光线的柔和照耀,他整张面容的轮廓更显得邪气凌厉,更透着几分诡魅。 她忽然觉得,比起素净白色的清雅淡然,先生他天生该是着深色的才对。 燕湛转身坐回了书案后,淡声道:“你的右腿有些许不适,方才给你按揉了一番,应当好多了。” 霍汐棠微微震惊,先生怎么会看出她右腿有些不舒服? “先生会医术?”她好奇问。 燕湛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执笔抄下一张药方交给她,“明日派人去药房抓点药煎了饮下,方可淡化你身上的痕迹。” 霍汐棠将药方接过,垂目看了下,上面写的药名她并不清楚作用,可问题是…… 她忽然有些不敢问出口了。 为何先生会比她自己还要熟悉她身子的情况?她天生肌肤特殊敏感,若是磕磕碰碰便会容易留下印记,重则十天半个月都无法消散。 被带进云雾山那次,肩膀撞出的瘀伤至今尚存,就连前两日灵泉寺之后,腰间和脚踝还隐隐留着几道痕迹。 右腿的轻微不适,大抵是铐了那条铁链的缘故。可先生却问也没问,便知她身体的近况。 夜色有些深了,起先的磅礴大雨逐渐转小。 蒙蒙细雨倾泻。 燕湛睨了眼霍汐棠愁眉蹙额的样子,心底浮起浅薄的笑意。 小姑娘这会怕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如何那样了解她。 上辈子,他每每解开铁链后,她的右腿脚踝都会有两日有轻微的疼痛感,起先她并未提及,若非他敏锐察觉后逼迫出来,恐怕她还一直将他蒙在鼓里。 ** 夜色深沉,霍汐棠早早回了碧清院歇息后,月上中天时,燕湛隐入暗中,从霍府高墙跃出。 距离霍府几百米远的一座宅院。 顾显等了许久,就见燕湛阔步行来,他站起身行礼,“见过陛下。” 燕湛解下玄色披风递给一侧的明松,问道:“朕要你们找的东西可有眉目了?” 顾显道:“回陛下,宁世子来信说估摸是找着了,但……”他欲言又止,道:“宁世子信上所言还是不大确定,因陛下要找的东西,那实在过于普通了。” 仅仅一株平平无奇的草。 陛下画下来的图纸,他们看过后实在没觉得哪里特殊了。 燕湛黑眸冷冽,吩咐道:“明松,即刻备马连夜回京,朕要亲自过目。” 明松拱手应下,转身出去。 顾显诧异,上前几步追问:“这般匆忙?陛下不是说留在扬州还有正事?” 那滕王余党还未完全剿灭干净,陛下昨日还说大抵是还要在扬州多留几日,这好端端的怎又变卦了。 燕湛眼神微移,朝霍府方向望去。 要不了多久棠棠也会去长安,他若久留在此反而坏事。 并且,长安他实在太久未回,恐怕还有不少事等他亲自去处理。 “顾显。”燕湛嗓音沉冷。 “臣在。” “你就不必同朕回京了,定国公如今正在赶来扬州的途中,过几日你便随你父亲一道回京复命。” 顾显眼眸颤动,他正想同陛下说此事,没料到陛下早已得知他父亲要来扬州的消息。 思及如今陛下的行踪不能暴露,顾显沉着领命,目送燕湛离去。 陛下自在扬州失踪一阵时日后,便多番做出让他无法理解的事,譬如隐瞒身份借住在那霍府,譬如不知从何挖到滕王的秘事,又譬如让他们找一株平平无奇的草。 ** 夜色正浓,细雨缥缈,碧清院内虫鸣阵阵。 乌云密布的夜空,弯月隐匿云层,屋内漆黑得不见一丝光亮,榻上少女双眼紧闭,纤长的眼睫轻微颤动,显然又陷入了痛苦的梦境之中。 梦中她一袭绯色嫁衣,端坐在铺满红绸的寝殿内,正嫌着凤冠重得压她脖颈,耳边喜悦的道贺声却戛然而止—— 殿内霎时间一窝蜂乱成一团,宫女踉踉跄跄跑进寝殿,跪地回禀:“太子妃殿下,太子殿下他……” 霍汐棠心神一怔,微启红唇问:“殿下他怎么了?” 宫女冷汗直冒,一个字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突然闯入的禁军粗暴地拖了下去。 殿门推开,一道修长身影从门外投入。 来人一身深色龙袍沐浴在苍凉的月色下,溶溶月色落于眉峰,映出点点光辉,身姿挺拔亦如凛凛高山,俊美的面容透着几分邪气,凤眸流转间光华潋滟。 男人身高腿长,几步便至霍汐棠面前驻足停下。 她头顶的凤冠珍珠随着颤抖的动作摇曳生姿,男人不紧不慢地靠近,落坐她身侧,干净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嫁衣。 “怎么抖成这样了?”他轻声询问,好似在讨论今日的天气如何一般轻松自然。 可霍汐棠顿觉寒意从头顶涌入四肢百骸,她猛地往后靠,动作大到凤冠微微歪斜:“陛下又怎会在此,殿下呢?” 男人唇角含着笑意,抬手将她的凤冠取下,温声道:“燕舜意图谋反,已压入天牢,棠棠若是还念着他,也不合规矩。” 压入天牢?怎么会!今晚是她和太子殿下的大婚之夜,礼成后被送入新房本该进行饮合卺酒、结发完成剩下的夫妻之礼时,殿下却被自己的贴身内侍请了出去。 离开前,殿下分明让她等他回来,又怎会突然成了反贼? 男人为她取下凤冠的手指从她脸颊顺过,刮起阵阵酥麻,霍汐棠水眸如波,含泪看他:“陛下,殿下定是被冤枉的!他怎会是反贼呢?” “殿下怎会是反贼?不行,我要去找太后娘娘!”霍汐棠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愕到手足无措。 男人轻笑一声站起来走到桌前,黑眸扫了一圈,执起合卺酒便朝她步步迈近,“棠棠是不满朕对你动了心思,这便想趁着朕不在,嫁给太子?” 霍汐棠脸色煞白。 垂下的手指紧紧按住喜袍,眼眸红润如受惊的小兔:“陛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泛着水光的眸忽地落在男人沾了斑驳血迹的衣袍上,他今日着的深色,洇红的血色渗透进衣料,近了才能看得清晰。 这是人身上的血…… 男人面上神情渐渐变得冰冷,他坐着靠近,动作轻缓抹掉她的唇脂,一字一句道:“朕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恐怕棠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傻姑娘,太子他不配拥有你。只有朕,朕才是你的命定。” 梦境一转,忽而模糊一片,霍汐棠顿觉自己笼入白雾中挣脱不开。 她红唇嗫嚅,听不清的呓语从唇齿间缓缓溢出。 燕湛坐在榻边,伸出手指抚平她蹙起的黛眉,指腹擦拭她额间的细汗。 “梦魇了?可是梦里有什么让你觉得很害怕的事吗?”他呢喃低问。 临行回长安之前,他只想再来看看她。 待下一次见面,恐怕要一阵时日了,他定会很想很想她的。 霍汐棠仿佛还陷入噩梦中,本身红润的脸颊都变得有丝冰冷,燕湛掌心覆了上去,试图过些温度予她。 “殿,殿下……”她缓缓发出呓语。 这两个字在寂静的屋内尤甚清晰。 燕湛温润的面容倏然凝固,可掌心摩挲她脸庞的动作仍未停下。 怎么又惹他不开心了,他多想将她咬醒。 ** 燕湛连夜策马加鞭出了扬州,翌日晨光熹微,落脚休息时,明松牵着马走近,“禀陛下,线人来报定国公估摸傍晚时分便能抵达扬州。” 燕湛立在骏马身侧,黑眸眯了片刻,问:“可看到太子也在?” 明松一愣,太子?太子为何会随定国公来扬州? “未曾。” 燕湛勾了勾唇角。 看来不出他所料,顾林寒果真隐瞒了燕舜这件事。 天色明亮,雨过天晴。 澄华堂内,霍府正在用早膳。 紫檀桌上布满了清淡的食物,一碟玉米糕,一碟奶香馒头,一碟油条,一碟葱油饼,和一盅豆浆与鲜虾清粥。 霍汐棠垂首缓慢地享用膳食,忽然回想起昨夜那不太清晰的梦境,仍云里雾里,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索性甩甩脑袋将那些怪异的感觉甩出脑后。 霍致大剌剌地用完一碗清粥,啃了几口葱油饼,才道:“父亲,母亲,我和阿娴已经私定终身了,现在就等长辈登门提亲。” 霍跃正在喝粥,被自己儿子这番话呛住,猛地咳嗽几声,沈从霜连忙帮他顺背。 “什么叫私定终身?我和你母亲还在给你找媒婆,你小子倒是行动能力这么快,合着就通知我们一声走个流程就好了?” 霍致窃喜地笑了几声,安抚道:“爹爹说的极是。” 霍跃不满,“怎么,你还怕你媳妇跑了不成?” 沈从霜和霍汐棠抿唇偷笑。 霍致摸了摸鼻尖,“儿子这都是学得爹爹呀。” 沈从霜出来打圆场,笑道:“致儿,你别担心,既然你与阿娴情投意合,待过两日母亲选个黄道吉日便上一趟陆府给你把这亲事定下来。” 霍致大喜,朝沈从霜笑道:“多谢母亲!不过还请母亲再顺道挑个黄道吉日把娶亲的日期也定下来,依我看最好就是这三个月之内赶在棠棠之前,省得等棠棠嫁人了,她兄长还未成婚,那怎么行?” 霍汐棠啃着奶香包子的手登时凝滞,不满地嘟囔:“哥哥是自己想早日成亲,又拉我出来垫背了。” 霍致嘿嘿笑打趣:“赐婚圣旨都有了,成婚的日子左不过快了,太子妃殿下。” 霍汐棠气急,将吃剩下的奶香馒头丢到霍致的碗里,霍致便几下狼吞虎咽吃得一干二净。 兄妹俩又来回逗了几次嘴,话语间离不开霍汐棠嫁到长安一事。 沈从霜的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霍跃侧首看她一眼,按住她的柔荑无声安抚。 下午霍汐棠在屋内练字,想起这赐婚一事,心里的抗拒愈发的强烈。 不行,她晚上得去向先生抱怨几句。 练了一下午的字,霍汐棠将字帖收进书桌内,沈从霜便来了一趟碧清院。 沈从霜仿佛满腹心事,霍汐棠拉着她落坐,问:“阿娘最近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棠棠看出来了?” 霍汐棠点头,又问:“可是与我有关的?” 沈从霜看着自己女儿乖柔的面容,心里泛起阵阵愁苦,叹道:“阿娘若是把心事告诉棠棠,棠棠要保证不伤心。” 霍汐棠紧咬着唇,应了下来。 正在这时,桃香进屋禀道:“夫人,姑娘,老爷说有贵客登门,请夫人和姑娘现在去一趟澄华堂。” 贵客? 霍汐棠和沈从霜皆是疑惑不已。 生父 偌大的霍府澄华堂,平时伺候在内的下人已被屏退。 霍跃端坐在主位,面容冷沉,显然心情不悦至极,但一直隐忍未曾显露出来,就这时,一阵脚步声从堂外传入。 看见沈从霜与霍汐棠母女二人同来,霍跃站起身迎接,轻声唤了句:“夫人,棠棠。” 霍汐棠挽着沈从霜入内,见平日里总是对她笑意盈盈的父亲,此时眉宇间的忧愁紧紧拢成了川字,心中诧异。 “爹爹,您说有贵客上门,那位贵客人呢?”霍汐棠扫了一圈,也没瞧见多余的人。 她话音刚落,珠帘后便缓缓走出一道挺拔的身影。 沈从霜脸色猛地惨白一片,浑身凉意四倾,霍汐棠挽着她,自然感觉到她倏然之间的变化。 “阿娘?您怎么了?”霍汐棠扶住沈从霜,小声低问。 “沈氏,多年未见,你倒仍是风采依旧。” 霍汐棠紧紧握住母亲冰冷的手,循声望向屋内的陌生男人。 说话的正是一个俊朗的中年男人,面容英挺,身型高大,即使蓄了胡须亦未减弱男人不凡的英姿,他阔步行来,长袍微曳,至沈从霜面前驻足。 男人冷眸落在霍汐棠身上,上下打量了几圈,最后收回了视线。 这种打量令霍汐棠浑身不适,他的眼神并无任何长辈的善意,只余下隐隐的嫌恶探究。 沈从霜紧绷面容,冷声道:“国公爷寻来此地有何贵干?” 顾林寒冷笑一声:“前定国公夫人失踪十六年,众人都当你意外身亡,倒是没料到尚且还好好活着做那富贵主母。” 霍跃几步走过来,将沈从霜拦在身后,冷声道:“国公爷不远千里从长安找来,想必也是有要紧事,与其有闲心讽刺您的前妻,有事不如开门见山直说的好。” 霍汐棠手心吃痛,白着脸看向毫无知觉把力道都加在她身上的母亲。前定国公夫人?这是什么情况…… 沈从霜深吸一口气,“顾林寒,你想做什么?你别忘了你我早已和离,即便我再婚嫁也与你无关,你来霍府想做什么?” “我警告你,你休想动霍家一点心思,否则我倾尽所有也会跟你拼命。” 沈从霜已无法镇定下来,霍跃皱眉,将她拉至身侧劝抚。 顾林寒冷无情绪的眼神从眼前这对夫妻紧紧相牵的手上掠过,方道:“休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对你夫家无甚兴趣,今日登门拜访也只是想带回我顾府的血脉。” 顾家血脉?霍汐棠困惑地看向自己的父母。 沈从霜浑身发抖,泪水浸红了眼眶:“你休想!” 顾林寒没将她的反抗当做一回事,问:“这姑娘便是你与我的骨肉?”说罢,眼神又看回了霍汐棠,沉了一息,扯唇道:“倒有几分我顾家人的相貌。” 只是究竟是不是他顾林寒的骨肉尚且未知。 “阿娘……” 沈从霜转过身,紧紧握住霍汐棠的柔荑,“棠棠不怕,阿娘会保护你的。” 霍汐棠沉默不语,没再开口说话。 顾林寒唇角勾起讽笑:“你保护?敢问远在扬州做富贵夫人的你,要如何保护一个即将嫁给太子的太子妃?” “沈从霜,你还是如从前那样天真,没点长进。” 霍跃喉结滚动,沉声道:“还请国公爷说话注意分寸,内子不可容你羞辱。还有,幼女霍汐棠,国公爷也休想带走。” “放肆——”顾林寒大怒,嗓音厚重:“她生父在此,岂能由得你个外人说话的份!” 霍跃脸色难看,“你!” 顾林寒怒喝:“来人!” 不多时,堂外闯入一名黑衣侍卫,拱手问道:“国公爷有何吩咐。” “把我定国公府的嫡女带下去!” 沈从霜落泪,上前按住顾林寒下令的动作,“顾林寒,我求你,有话好好说,棠棠不是犯人,她是你亲生的女儿啊!” 顾林寒用力甩开沈从霜,冷声道:“你也知道是我的女儿,我如今想要带自己的亲生女儿回去,还要问过她那假父亲的意见?” 一家三口倒是其乐融融,倒显得他这个生父是恶人了。 霍汐棠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沈从霜,从顾林寒到了为止,她总算开口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就是那个当初不要我的生父?” 顾林寒皱眉看向面前这个娇柔的少女。 默了片刻,却听她慢悠悠道:“原来我的生父就是这样的,也不过如此。”她侧脸笑着对霍跃:“爹爹,棠棠还是觉得您更加招人喜欢。” 有那么一刻,顾林寒离谱的在这位少女身上看到了陛下的影子。 怎会如此。 据打听到的消息,霍家对这丫头自幼千娇百宠,更是将她宠成了芝麻大点的胆子,她怎敢在他面前放肆? 霍跃怔楞,眼眶蓦地湿润了起来。 他的乖女儿,这么多年,他没有疼错人…… 顾林寒不屑在此看一家三口上演深情厚谊,他将目光移开,冷声道:“沈从霜,今日我找来不是与你争吵。” “想必你也知道你的女儿已被册封为太子妃,长安那边钦天监已在算着吉日,太子更是盼着这丫头早日嫁入东宫,我今日便是想将我顾家的骨肉带回去认祖归宗,他日也好以定国公嫡女的身份入主东宫。” 沈从霜愤恨瞪他,“不需要!棠棠以霍家女儿的身份同样也可以见人。” 顾林寒不由怜悯起沈从霜的天真,笑道:“你觉得,商贾之女与高门贵女,哪种身份更能保护你的女儿?” ** “阿娘。”回了碧清院,母女二人沉默了许久,霍汐棠还是选择直面现实,她小心翼翼问:“那个人,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沈从霜心尖苦涩不已,自昨日听到……顾显来扬州办差的消息,她想了一整晚,本想今日就将棠棠的身世告知她。 可她如何都没料到,顾林寒就这样找了过来,还声称要带自己的骨肉回去。 笑话!当年他何曾有认下这个女儿? 她被那样羞辱污蔑,他何曾有信过她一分? “棠棠,阿娘知道你是聪明姑娘,想必早就疑心自己的身世了。” 霍汐棠眼睫轻颤,软软地嗯了声。 自小她便听过很多这样的话,四周的人时常调侃她与爹爹和兄长长得完全不相似,起先她并没有将这样闲言碎语放在心里,可日子久了,内心难免也有些疑虑。 但爹爹和兄长是真心拿她当家人爱护,那么事实如何对她来说也不那么重要了。 沈从霜轻叹一声,缓缓将自己的经历道来。 一炷香后,霍汐棠早已泪流满面,哭得眼眸红肿,她扑入沈从霜怀里,哽咽道:“阿娘,棠棠这才明白您为何从不提您的娘家和往事了。” 自霍汐棠懂事以来,便一直好奇自己的母亲为何不跟任何亲人来往,她只知道母亲并非扬州人士,仅是因远嫁扬州,路途不便之下才与娘家断绝了来往。 没想到,原来在她阿娘的身上,曾经竟发生过那些痛苦的事…… 沈从霜揽住她瘦弱的肩膀,柔声道:“棠棠莫要把眼睛哭坏了,阿娘也算幸运能遇见了你爹爹这样的好人,只是——” 她蹙眉,“顾林寒他特地来扬州,他那样的人,也定不会空手而归……” 夜里,沈从霜与霍跃商量此事。 霍跃却一改往常万事依她的态度,反而语重心长道:“我觉得,或许棠棠应该回顾家。” 沈从霜惊愕,“你为何这样说?你根本不清楚顾林寒的为人,他绝对不会真心疼爱棠棠的。” 霍跃自幼扬州生长,仅在长安为生几年,成家立业没一年,发妻便生下霍致难产而去。十六年前他带着三岁的霍致放弃了长安的繁华,本打算就此回扬州老家为生。 也是在离开那夜,他遇见了正要逃离长安的沈从霜。 那晚城外发生匪乱,混乱不堪,沈从霜独身一人带着尚在襁褓的婴孩,霍跃见彼此皆携带幼儿,又怜沈从霜独身女子颇有不便,顿时惺惺相惜,待趁乱逃出后,便邀之结伴同行。 未料,这一路上沈从霜与霍跃逐渐相熟,极其欣赏他的为人品性,二人渐渐情投意合,她便义无反顾带着女儿与霍跃一同回了扬州。 所幸霍跃并未辜负她的满腔真心,且从未纳妾沾花惹草,夫妻二人自成婚以来,十多年恩爱如初,并将彼此的儿女当做亲生骨肉一般疼爱。 夫妻多年,她自是从未隐瞒霍跃什么。 而此时霍跃所言,倒真叫她有些失望。 他久经商场,即便与为官的打交道也仅仅是那刺史而已,何曾清楚像顾林寒那样身居高位的权贵有多冷血无情。 “夫人。再如何说,棠棠也是定国公的亲生女儿……” 霍跃苦笑,仅此一句再无多言。 沈从霜这才明白,原来霍跃只是在自卑,自卑他一介商人,即使腰缠万贯,也无法与有权有势的定国公相较。 更何况,之间还隔着那至亲血脉。 即使他再用心疼爱棠棠,可那毕竟也不是他的骨肉。 “夫君,可棠棠她只当你是父亲。”沈从霜柔声安慰。 霍跃笑了笑,“我自己养的女儿,自是清楚,不过眼下若是为了棠棠着想,也只能如此了。” 顾林寒会大老远来接棠棠回去,必然是会以定国公嫡女身份待之,有了这层身份,今后去往长安了,也无需担心棠棠会被人看低,遭受欺负。 翌日清早,顾林寒便又来了一趟霍府,霍府下人屏退了后,他只与霍跃和沈从霜谈话。 “如何,一个晚上,可考虑清楚了?” 沈从霜紧紧握住霍跃的手,深深看他一眼。 霍跃眼神给予她勇气。 顾林寒面无表情扫向二人交握的手,暗讽一笑。 那丫头,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了太子,叫太子对她情根深种,如今即便沈从霜不同意,他亦要以强硬手段将人带回去。 澄华堂外,霍汐棠靠在廊柱边静静听着里面的谈话,廊间微风拂起她飘逸的裙裾,幽香四溢。 静默了片刻,她抬眸看向碧青的天空,此时飞鸟从上空掠过,展翅飞翔英气勃然。 透过飞鸟,她心思一转,这才记起。 糟糕,她昨晚竟翘课了,先生也不知会不会生她的气。 霍汐棠蹙紧了眉头,提起裙裾便往西厢房奔去。 长安 燕湛彻夜未停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几日便抵达了长安。 长兴侯世子宁旭特来接驾,远远瞧见那稳坐于骏马之上的年轻帝王,他玄色披风迎风偏飞,形容俊朗,气质卓绝,着实打眼得紧。 宁旭几步上前,躬身行礼:“臣,恭迎陛下回京——” 燕湛翻身下马,明松上前接过马鞭,立在一侧。 宁旭见此,疑惑问道:“陛下此刻不入宫?” “先去一趟玉憬园。” 玉憬园是天子在宫外的隐匿之所,仅有天子十分信得过的亲信才得知此地,此时玉憬园内便从前几日起,养殖了诸多陛下吩咐他们四处寻找的草。 ** 顾显是奉父命来霍府接人的。 如此这样僵硬地坐在澄华堂将近一炷香,这才等到姗姗来迟的人。 少女提裙进屋,待看清他后诧异了片刻,一双灵动的水眸圆溜溜转了一圈,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这双漂亮的眼睛落在他身上,含着的情绪,令顾显轻微不适。 他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移开目光:“霍姑娘若是都准备齐全了,便动身罢,时候不早了。” 霍汐棠紧张地攥紧腰间宫绦,问他:“你不等我母亲?” 顾显皱眉,冷声道:“家父只让我来接霍姑娘,不知霍夫人与在下何干?” 霍汐棠眼里霎时蕴起水雾,为自己阿娘感到委屈,她上前几步认真看清面前的男人,气愤指责他:“你怎能这样?” 这下顾显真的不懂这霍姑娘在发什么小姐脾气,耐心已尽数消失,他站起身阔步往外走,丢下一句话:“霍姑娘自己跟上,本官没空与你在此闲耗时间。” 顾显阔步跨出澄华堂,步子快到衣袂生风,自是没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一位美貌妇人。 霍跃怜惜地揽住脸色煞白的沈从霜。 霍汐棠小步跑了出来,就见母亲大受打击的模样心疼不已,“阿娘不伤心,他定是对阿娘有什么误会。” 沈从霜无力地笑了笑,看向顾显离开的背影,轻声道:“或许,他只是在怪母亲将他抛下了。” 当年发生了那样的事后,她的儿子顾显便被顾林寒从她手中夺走,称她没资格抚养他国公府的嫡子,那时顾显已有了九岁大,正是知事的年岁,他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被叔父压在身下的画面,想必早就将她当做那等淫.妇了罢。 再后来,她被顾林寒遣到长安城外的道观去待产,在那期间她的儿子顾显也从未来看过她一眼,生下了棠棠后,她便得到了顾林寒亲笔签下的和离书。 离开之际她本想再回定国公府看顾显一眼,后才得知他早已被送进宫中为二皇子的伴读,已许久未出宫了。 沈从霜握住霍汐棠的手,郑重叮嘱:“棠棠,待去了长安后,定要保护好自己。” 霍汐棠认真点头应下。 霍跃看着霍汐棠,心里的不舍犹如排山倒海袭来,自此一别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他多想抱一抱自己的女儿,可惜…… 他只能再不厌其烦地多交代几句话,霍汐棠都乖巧记了下来。 说了许久的话,顾显的人来催了,霍汐棠不得不与父母告别。 她退后几步,深深看了眼父母,跪地行大礼与父母拜别。 霍汐棠转过身,紧紧咬唇往外行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绝不能回头。 否则,她定没有勇气离开这个从小护着她的霍府,和对她恩重如山的父母。 霍汐棠咽下泪意,快步穿过了雕花门,便看见身形颀长的男人立在大门外等她。 她小碎步跑过去,唤道:“哥哥?” 顾显坐在马背上,忽听这声哥哥,心里莫名触动,更是没控制住转过身。 霍府大门外,霍致站在石狮子旁,手中提着几包油纸包,他朝霍汐棠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挑眉笑道:“知道你惦记着张记包子铺许久了,哥哥这便大清早去给你排队买了一些。” 霍汐棠没控制住,泪水涌了出来:“哥哥,我……” 霍致走上前,将那几提包子递给霍汐棠,见她身旁没有桃香梅香,皱眉道:“妹妹怕不怕?若是怕,我们不去长安了好不好?” 霍汐棠抽噎了两下摇头,正要接过包子。 霍致后退一步,左右看了一圈,便朝坐在马背上的顾显道:“这位大人,我家妹妹自小被呵护宠爱,从没吃过一丁点儿苦,你们不让她带自己的贴身侍女一起去,总得派人伺候她罢?” 顾显不紧不慢回了句:“自是不会亏待她。” 但这番出行他带来的都是一些锦衣卫的大老粗,自然不能伺候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 霍致耸肩,话虽如此,可也没见个下人来提这包子,他只能走过去,将包子抛到顾显怀里。“你先收着,若是路上我妹妹饿了,你负责伺候我妹妹。” 顾显还没受过这样的气,掌心摁住怀里还滚热的包子,本想直接抛下去,可余光看到那小姑娘哭得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生起怪异的感觉,竟是莫名其妙咽下了气。 霍汐棠擦干了泪,道:“哥哥,棠棠不在家的日子,爹娘就靠你了。” 霍致嗯了声。 她又不放心叮嘱了很多。 霍致还是嗯嗯了几声。 最后顾显又在催促了,霍汐棠只能不情不愿往马车行去,临走前,她又转过身,笑着对霍致道:“哥哥和阿娴定会幸福美满!” 霍致不好意思地摸鼻笑了笑。 她又拔高了声音:“棠棠能有你这样的哥哥,是棠棠之幸。” 霍汐棠说完这句话,便不敢再多看霍致一眼,连忙钻进了车厢。 队伍启程,扬起路边尘土。 霍致站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终是红了眼眶,转身回府了。 ** 夜幕深深,玉憬园书房内,雕花窗微微敞着,皎洁的月色从窗台轻投,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屋内的静谧。 雕山水纹的紫檀桌上布满了形状不一的杂草,成太医逐个检验了遍,甚至谨慎地拿起来一一放置鼻间嗅过。 检查了一圈,实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成太医便回禀道:“回陛下,这些杂草如宁世子所言,的确只是普通到随处可见的植物。” 燕湛紧蹙眉宇,将自己所画下的图案递给成太医看,“成太医再看看这个,可有印象?” 成太医约莫中年,是燕湛从北地带回长安的军医,燕湛对其有救命之恩,成太医为报答恩情便一直追随他,留在长安为医。 他接过那张图纸,眯着眼看了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微臣游历天下行医多年,若是连微臣都从未见过的草药,那便也并非是什么稀罕之物。” 燕湛幽深的黑眸映着微曳的烛光,光影落至他英挺的鼻梁,愈发显得他面容邪惑摄人。 他沉吟了片刻,方问:“你说,若是人死了三个月后,身上的肌肤会长一株类似此种草的纹路吗?” 燕湛语调寒凉阴森,顿时听得成太医大惊失色:“怎么会?这等奇事微臣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可是亲眼见过?” 鎏金祥云炉鼎燃着淡薄的檀香,燕湛面无情绪地看向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仿佛沉浸于回忆之中,眉宇间更是隐藏不住的凌厉。 他怎会没见过。 上辈子,他就在棠棠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纹路。 夜色深沉,成太医退出了书房,不多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现身。 暗卫跪地回话:“回禀陛下,霍姑娘已安全在来长安的途中,约莫五日后便可抵达。” “她可有受什么委屈?”燕湛淡声问。 暗卫斟酌了会儿,道:“离开之前霍姑娘哭了挺久,定国公还不准她带上自己的贴身丫鬟,一路上多有不便。” 燕湛通身笼上寒意,冷笑一声:“去给顾显传话,让他明日想办法买个能伺候霍姑娘的侍女贴身照顾她。” 暗卫问:“若是顾大人问起来,属下该如何回答?”毕竟霍姑娘可是未来的太子妃,陛下未免过于关心了些,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怪异。 “如何回答?”燕湛声调清浅,眼角含着杀意:“朕要护着的人,谁敢有怨言?” 暗卫拱手领命,转眼从屋内消失。 天色微明时分,另一名暗卫给顾显传了话,顾显听完后,脸色都古怪了起来。 陛下是疯了么?那霍汐棠不是燕舜那小子心尖上的人吗,陛下怎么老是惦记着人家小姑娘? 若非他是陛下的亲信,心里清楚陛下除了这次云雾山出事之外从未去过扬州,指不定会认为陛下早已与那霍姑娘有了首尾。 即使再多疑问,但顾显也不得不领命,连忙吩咐手下的人去街上,买了个乖顺听话的小丫鬟去伺候霍汐棠。 小丫鬟元荷上了马车,声称是顾大人吩咐她照顾霍姑娘。 霍汐棠心里嘀咕了会儿,便也接纳了。 队伍一路不停歇往长安行驶,途中除了顾显偶尔来询问几句之外,顾林寒并未亲自来看过霍汐棠一眼。 直到抵达长安的前一夜,她才得知,顾林寒已率先回了定国公府。 霍汐棠甚至有些想笑。 既然他不当她是他的女儿,又何苦千里迢迢要接她回长安? 临行前,阿娘有告诉过她一件事,当今陛下与储君太子的母亲顾太后,正是定国公府出来的姑娘,亦是定国公的妹妹。 阿娘还言说,其他人可能不知这件事,但她曾嫁给定国公十年,曾无意得知了一个秘密,也比任何人都清楚。 顾太后只是前定国公的养女,与现任定国公顾林寒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回府 霍汐棠抵达定国公府时已是掌灯时分,定国公府内的主子皆在春茂堂用晚膳,阖府共三房,长房和三房乃嫡出,二房乃庶出。 长房定国公自十六年前与永昌侯嫡女沈从霜和离之后,直到五年前才娶了续弦殷华婉,房内仅爱妾两名。 三房顾三爷文不成武不就,常年不思进取,靠着定国公府在户部混了个主事官职,娶妻方氏,姬妾成群,共育有一子二女。 至于二房…… 顾显冷着脸给霍汐棠介绍顾府成员时,提到二房脸色十分难看,便直接略过。 即便他不多做解释,霍汐棠也已从自己母亲那了解了个大概。二房老爷已死了将近十六年,如今只留下孀妇杨氏及一个十六岁的女儿。 顾显带霍汐棠入了春茂堂,府内主子正用完了晚膳,顾林寒慢条斯理地擦完嘴,淡声吩咐:“顾显,给你妹妹安排个院落住下。” 他这简单的一句话,不啻于惊雷巨起。 妹妹?顾显惊愕,他事先只听父亲说要接霍汐棠回顾家,但并不知是妹妹这样的身份。 可他哪来的妹妹,他的妹妹只有…… 顾显瞳仁轻颤,呆滞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着站在他身后柔柔弱弱的小姑娘。 顾林寒话音一落,厅内所有人神色各异,心思辗转。 霍汐棠便这样糊里糊涂被安顿在了枫云院,与顾显居住的院子挨得极其近。 将霍汐棠送进了枫云院之后,天色已然暗沉,顾显站在院门口,留了个背影给她,“你进去罢,一会儿会有管事的来交接事宜,安排你入住的事。” 霍汐棠轻咬着唇,看着顾显即将离开的身影,没忍住唤了他一声:“顾……顾大人。” “何事。” 她低垂长睫,有些委屈道:“能让元荷继续留在我身边吗?这一路上我只与她相熟了些。” 不过一个侍女罢了,顾显直接同意。 他僵硬地留在了原地片刻,一些想说的话分明已到了唇边,却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生硬地说:“你好好住在枫云院,你放心,霍府曾给过你的,国公府亦不会委屈你。” 语罢,便阔步离去。 霍汐棠叹了一口气,已是红了眼圈,低语呢喃:“才不是……” 定国公府永远都无法给她霍府曾给过她的一切。 ** 安顿好霍汐棠后,便已夜色降临,皎月高悬,顾显换上了飞鱼服,进宫面见圣上。 巍峨辉煌的紫宸宫内烛火惺忪,微弱的烛光堪堪落于雕龙纹的御案,年轻帝王随意套了身暗绯色的长衫坐在案后处理朝政,离京长达半年左右,回来留给天子的政务自是堆积如山。 顾显行礼后,将剿灭滕王一党的成果尽数汇报,天子批完了最后一本折子便留他谈话。 燕湛微抬长眉,淡声问:“顾卿今日家中可有喜事?” 顾显俊脸一噎。 多大的喜事倒不至于,但陛下分明再清楚不过,为何还这样明知故问。 事先不知霍汐棠是他亲妹妹也就罢了,如今既已得知了真相,再细想陛下这样“关怀”他妹妹,顾显心里隐隐浮升起一丝不悦。 “劳陛下挂心,实乃是臣那失散多年的亲妹子近日得以归家,臣心甚喜。” 燕湛慵懒地喔了一声,语调清淡听不出喜怒,他乜了眼立在身侧的李拾勤,似不经意道:“定国公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这样的大喜事,自是要设宴庆祝,你说是否?” 李拾勤还琢磨着向来不爱多管闲事的天子,何时对臣子的家事那样感兴趣了,但余光扫到天子冷冽的视线,便只躬身附议:“陛下说的极是,此乃大喜事,定是要摆宴庆贺。” 顾显紧抿着唇,“如陛下所言,家父应当会在几日后举办认亲宴。” 燕湛指尖敲了敲桌面,“若朕没记错的话,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 怎会过几日?少说还有半个月才至中秋呢?陛下不至于记错了日子罢。 但李拾勤作为紫宸宫的太监总管,自事事附和陛下,忙机灵地接话:“回陛下的话,因中秋将至,为了庆贺佳节今年的宫宴便也提早举行,正定在后日,奴婢想着届时顾大人也可顺道带妹妹来宫中赴宴,这便也为国公府省事了不少。” 即便本身距离中秋宫宴约莫尚有半月,但陛下说要提前办,那自是要换个空挡。 燕湛眼神睇向顾显,“顾卿意下如何?” 顾显脸色猛然发黑,抬眼朝书案后那男人看去。这可是一张看似儒雅无害,实则有八百个心眼的男人啊。 他若还看不出陛下所言之意,就当真是傻子了。 陛下果真盯上了他亲妹子!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的这位帝王能有多薄情冷血,又怎会为一个单纯如白纸的小姑娘动心? 恐怕只是想要抢走太子的人罢了。 可他毕竟早年间便上了陛下的贼船,即便再心生不愿,到底已是一条船上的人,陛下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岂能让他有轻松下船的机会? 顾显紧咬后槽牙,拱手领命。 李拾勤看着顾显不如以往潇洒离开的背影,疑惑道:“这顾大人是怎么了,今日这样沉不住气。” 燕湛轻声笑了起来。 顾显这会怕是气急了,自己想念多年的妹妹,这段日子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他冷言相待不说,还早早便与当今天子有了“首尾”,现下恐怕已是气得想要跳脚。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便宜兄长罢了。 他想要棠棠,还由不得任何人阻拦。 燕湛懒散地将背脊往后一靠,痛苦难捱地闭了闭眼,近乎半个月未见,他实在怪想她了,是想要狠狠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那般想念。 ** 次日顾显与顾林寒提起带霍汐棠入宫赴宴一事,顾林寒皱眉应了下来,想了会,他只道:“到底是国公府的嫡女,你妹妹初来长安,身边也没个认识的人,届时你多照顾着些。 ” 顾显颔首。 与此同时,枫云院。 一夜过去了霍汐棠还未适应新环境,枫云院的管事袁嬷嬷负责照料她的起居,昨日也带了一众侍女供她挑选几个贴身伺候。 现在除了元荷之外,另有一个名叫依丹的大侍女贴身服侍她。 后日进宫赴宴的消息传了下来,依丹心知自己伺候的姑娘是失散多年的国公府正经贵女,便也尽心伺候,元荷是外面买来的丫头,昨日被带着学了一天高门大户里的规矩,现在下手仍然有些生疏,只能跟着依丹学习。 两个侍女正在给霍汐棠挑选后日进宫赴宴的衣裙,霍汐棠却心不在焉,神思飘得老远。 这时,门外侍女进来传话:“三姑娘,大姑娘和四姑娘来了。” 国公府有四位嫡出姑娘,按照年岁排序,这次霍汐棠仍然排在第三。 大姑娘顾月蕊与四姑娘顾月意乃三房所出。 二人进了卧室后,顾月意便开门见山问她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霍汐棠怔了会儿,选了个正确的说法:“是未婚夫妻。” 顾月意顿时被这老实回答给气得脑门都要冒烟了,口不择言道:“谁不知道你与太子表哥有婚约?我是想问你,你是何时与太子表哥勾搭在一块去的?让他放着满长安的名门贵女不要,偏偏要你个商户家里长大满身铜臭味的女子!” 一开口便是羞辱她,霍汐棠也不乐意招呼了,轻柔的嗓音微冷:“这话,难道不该去问问太子殿下吗?” 她还想知道,她好生生住在扬州,怎么就惹了太子的眼。若非这道圣旨,她又怎会离开自己的家来到这冷冰冰的定国公府? 顾月蕊推了推妹妹,斥道:“月意,不可放肆!” 顾月意跺脚噘嘴,姐姐分明知道她爱慕太子表哥,如今那未来太子妃竟是落到这个流落在外,身世也不见得清白之人身上,叫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顾月蕊为妹妹道歉,让霍汐棠不放在心里,她妹妹向来心直口快没有恶意。 伸手不打笑脸人,霍汐棠即使心有怨气,也不愿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人生了嫌隙,便笑了笑就此揭过。 顾月蕊便道:“今日来此,便是想同三妹妹说这宫宴一事,大伯父他恐是担心三妹妹初来乍到,不大习惯长安,便让我和月意多多照拂三妹妹,后日的宫宴,三妹妹若有何不懂的尽情来找姐姐即可。” 霍汐棠点头道谢,应了下来。 姐妹二人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之后,便携手离去了。 时间一晃,宫宴当日,顾林寒破天荒来了一趟枫云院,他并未踏入主屋,只在庭院的石桌旁等霍汐棠。 中年男人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霍汐棠在距离他一段距离停下。 顾林寒坐在石凳上瞥她一眼,“既然你已认回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从你踏入长安那一刻起,便不是扬州商贾之女,而是我顾林寒的血脉。” 霍汐棠低垂着脸,鼻尖一酸。 顾林寒也不在意她的回答,又冷声道:“你和太子殿下之间的私事,殿下已与我老实交代了。” 闻言霍汐棠这才缓缓抬眸,眼里蕴满疑惑,她和太子能有什么私事? 顾林寒仍自顾自地说:“如今你已是御赐的太子妃,一举一动关乎着殿下与国公府的颜面,莫要做出什么落人话柄的事,与殿下之间相处更要注意分寸,莫要仗着与殿下的那点情谊而没大没小。” 霍汐棠越听越糊涂,正要问清楚他说的何意。 顾林寒却已经站了起来,一双冷漠的眼直直看着她:“想必你也知道你母亲当初的丑事,若是你也做出那等不知检点的行径,恐怕会教人尽数都骂到你母亲的身上。” 他看着霍汐棠泛白的脸,沉声道:“自己好好想清楚,掂量掂量。” 说罢,他拂袖离去。 只留下霍汐棠仍是云里雾里,又思及他羞辱自己的阿娘之举,正想追上去解释时,顾林寒却早已出了枫云院。 霍汐棠站在原地发愣,忽感右肩被轻微触碰了下,下瞬间便觉得体内血液倒流,她吓得反弹,整个人都撞在了石桌旁无力靠着。 这个突然的举动着实吓了顾显一跳,他脸色立即难看起来:“你就这么讨厌我的触碰?” 他不过轻轻挨一下,她竟吓得脸色煞白。 霍汐棠红唇嗫嚅,想要解释…… 顾显已冷着脸说:“罢了,快去收拾收拾,我亲自带你进宫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