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夏》
1. 重逢
《听夏》
文/鹿灵
第一章
江城正午,骄阳似火。
城市如同烤箱,坐落在市中心,寸步难行的车辆,更像一块块黄油饼干,等待被烤化。
沈听夏合上笔记本,焦急看向窗外。
出租车已经原地待命了好一阵,崭新的绿化带如同警戒线,鸣笛声此起彼伏,空气似乎都变得凝固,让人无法呼吸。
她摇下车窗。热浪涌入,在颊边翻滚。
司机师傅或许是看出她的着急,叹了口气笑着说:“这边堵车是肯定的,环贸那个商场晚上开业,都在等着排队去逛。”
她礼貌问:“往环贸大概还要多久?”
“这堵法还得半小时,你要实在急,往前走拐个弯就到了。”司机指了指路。
“好的,麻烦您了。”她点点头,付钱下车。
商场已经不太远了,只是坐车要绕一大圈,她顺着地铁通道穿过马路,在走出出口的一瞬间,接到奈奈的电话。
“小听老师你到哪儿了?画展马上开始了,这边还要一个场地批复单,只有策展人本人签字才能拿到。”
她抬头确认:“没事,我已经到——”
话没来得及说完。
扬起的视线停在这瞬间。
这是全中国迄今为止占地面积最大的商场,以极富设计感的银灰色风格而出名,为了维持美感,外部绝不投放任何广告或海报。
无论任何明星或品牌,从未破例。
然而此刻——
自三层垂落下巨大的质感海报,一片漆黑中烟雾缭绕,畅销全球的经典款香水肃穆又严整地陈列两侧,在画面中竟也堪堪成为陪衬,光如同丝缎滑落,画面正中央,那人漫不经意回眼。
挑剔的光影在他脸上却恰到好处地臣服,优越的骨骼条件让暗影也平添张力,修身西服一笔而下,指尖有漂亮的骨骼感,下颌却微微扬起,潦草又清隽。
纵观全娱乐圈,兼具少年感与苏感,他是独一份。
海报下方,首位全球代言人落款,是他飘洒签名——
她还没来得及默念出声,身后便有女生惊惶又兴奋道:“江溯!江溯的海报!!”
每个人应该都喜欢过这样一个人,就连把他的名字说出口,都会变成一种骄傲。
即使早已经知道答案,但听到这个名字被高声读出的一瞬间,她还是克制不住地心脏猛然一跳,仿佛又重新回到七年前,隔着一整条街道,听他的哥们在树下挥着手喊:“江溯!江溯!!”
于是灰暗而普通的一天,因为这两个字得以上色,得以欣然,拥有着和他身处同一个空间的愉悦,连枯燥都变得有意义起来。
然后画面一转,她的同学江溯,变成了大明星江溯。
大概没有年轻小姑娘不是他的粉丝,身后的女孩子们在讨论什么,她只隐隐约约听到:“你看热搜,也不知道和他当同学……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感觉?
她被这句话忽然带入回忆。
突然,耳边传来奈奈的催促声,她才意识到,电话并没挂断。
奈奈:“啊?到哪里了?”
她收回神思:“侧门这边,稍等,马上到。”
来不及过多停留,今天是她的第一场画展,之所以这么焦头烂额,是因为画展临时提档,而她今早甚至还在云城出差。
毕业之后,她破格被国内首屈一指的工作室招入,参与绘制的第一款联名日历就卖到脱销,渐渐,也开始有大的联名IP甲方点名只要她,偶尔有合作细节需要面议,她带上工具便能即刻出发。昨天刚和合作方谈完,今早起床就收到消息,原定在环贸展览的名家画作在运输过程中出现意外,需要其他人补档。
老板当即帮她大力争取,好在她大学这几年有机遇也够努力,给几部电影画过宣传海报,算是小出圈,加之又是本地人,画作不需要运输时间,这个饼就砸了下来。
拿到场地单,工作人员开始紧锣密鼓地把画往里搬,她站在门口,仍觉得不像真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运气太好了。”
“这叫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奈奈说,“本地那么多画师呢,怎么就选到你了,还不是你画得好。”
一旁的小祝点头:“那肯定啊,别妄自菲薄了小听姐,这可是环贸开张首展啊!哪个画家能24岁参加top1商场的画展啊!”
其实她知道,她之所以能被迅速选中,是因为她的策展主题,是Seventeen。
十七岁。
而今年,正好是环贸诞生的第十七周年。
她小叹气:“也不知道商场里这种艺术展,会不会有人来看,我以前逛街感觉大家对这种兴趣都不大……”
“肯定有!”奈奈说,“你是没看到,好多人都守在外面,只等七点,商场一开就冲进来。我去坐满的奶茶店溜达了一圈,你的票都被领光了,你就安心吧啊,今天这个流量,只有你惊诧的份儿。”
听到这儿,她转过头:“不过话说回来,怎么这么多人排队?”
她话音没落,被一声尖叫打断。
奈奈大概是随手刷了下微博,紧接着,像是看到什么惊天大宝贝似的,连她的话都没听到,把手机拿到小祝面前,两个女生惊叫了好一会儿,奈奈才献宝似的把手机挪到她面前,眼睛甚至都不舍得离开:“你看热搜!江溯旧照片!”
照片中画质模糊,少年优越的头身比和冷白色皮肤却一眼可见,鹤立众人,身后是整齐而褪色的桌椅,以及附中最熟悉的香樟,从窗外探出一角。
那是她最熟悉的少年座位,她少女时代曾不知多少次偷偷望过,图片大概是偷拍,所以构图重点不明,她隐约在左下角看到一缕马尾辫,忽然怔忪。
这角度……难道是她?
她的沉默和二人的兴奋构成强烈反差,奈奈看着她的表情,停了会儿,才小心翼翼道:“……你不喜欢江溯吗?”
她这才回神,笑说:“没有,挺好看的。”
奈奈“噢”了声,却没再多说。
很快,内场布置需要询问她意见,她投身其中,排布修改。
奈奈则在外头和小祝聊天,小声耳语:“你知道吗,听说今晚剪彩,江溯要来。”
“真的?!”小祝音量立时拔高,察觉到大家看过来,又立刻捂住嘴,目光难掩兴奋,“确定吗?”
“八九不离十了,不过怕拥堵没宣传,所以很少人知道。不然外面排队那么多人,你真以为是奔着商场来的?”
小祝瞠然,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有一小撮人知道,外面还围了这么多?”
奈奈:“开什么玩笑,那可是横扫国内外榜单的国民度顶流。”
消息如果公放出去,这商场都会被踏平。
小祝:“那我们要跟小听姐说吗?”
“不用吧,”奈奈想到她刚才的表情,“可能她……不太喜欢江溯。”
*
沈听夏跟着布置了三个多小时,结束时,已经累得有点晕乎乎了。
好在最终成果满意,画展出口的位置摆了个留言板,为了吻合17的主题,她计划观众可以在这里贴上17岁的照片,并附上对那时自己的留言。
会有意义。
一旁放置着照片打印机,她们内部人员要先张贴,给观众打个样。
她先试验,将自己高二时的照片传输进去,没一会儿,拍立得打印机输出成片。
她踮脚,贴在最高处。
奈奈也拿到了自己17岁的照片,一边甩动一边仰头,这随意一瞥,看出了大问题:“我靠!”
她茫然回身:“怎么了?”
奈奈看看她,再看看她手上的照片,难以置信道:“小听姐,那是你17岁?”
奈奈确认般看向她的脸,她不是一眼惊艳的大美人,却是耐看又舒服的长相,五官特别标志,皮肤白皙,这会儿穿了件浅绿色的吊带裙,更是衬得整个人清丽脱俗,像清晨沾着露珠的荷叶,嘴唇和眼尾却又泛着清透的粉,属于我见犹怜的那种漂亮姑娘,舒展又温和。
而她此刻,手下,微微泛白的指尖压着的那张照片,普通平庸到几乎黯淡,眼里没光,刘海全数梳向脑后,脸颊上似乎有未褪的婴儿肥,气质……气质不好说,有些畏畏缩缩的,甚至没看镜头,很僵硬。
完全没有现下这种轻盈感。
大概是反应过来奈奈在说什么,她笑了笑,这才说:“是啊,那时候连贴身一点的衣服都不敢穿。”
很快,大家围拢过来。
“妈的,曾经都是丑小鸭,为什么小听先变天鹅飞了。”
“之前不丑,不过也完全不算好看就是了。”
“这七年变化也太大了!就像从两三笔的杂乱草稿变成画中仙,教教我!”
“太夸张了,七年大改造?”
“欸——是怎么做到好像没有太大变化又有很大变化的?”
闻言,她轻轻卸下脚踝处踮脚的力道,也不知是哪句话让自己恍惚,半晌后,才轻声答:
“七年,很久了。”
久到她喜欢的那个人已经越来越远,风一样去到她难以企及的地方。
布完展后,她从门口再度进入,复查是否还有纰漏。
果不其然,应该放投影仪的小房间还是黑的。
她回身,问:“投影仪呢?”
奈奈正在帮忙分票,闻言顿了顿:“我让小祝带了,没拿出来吗?”
小祝也在急着敲字弄程序:“我早上太急,让我男朋友装的,应该在我包里啊!”
“没事,”她摇摇头,“包在哪边,我去找一下。”
很遗憾,小祝的包里果真没有,她男朋友在顶层滑雪,电话没接。
小祝眉头紧皱:“他是不是装他自己包里去了?”
她强行让自己心绪稳定下来,知道小祝的工作走不开,但情况紧急,她抬头道:“没事,我去找吧。”
喧闹和喊声被她的奔跑隔绝在身后。
商场太大,南北两栋,电梯无数,扶梯曲折,直达梯要等。
来来回回寻找,满滑雪场广播寻人,半小时后,她终于拿到小祝男友的包,仍然没有投影仪。是男人忘记了。
已经紧急到连情绪都没法有了。
她人生中第二次如此慌张,离开展还有半小时,她推开门朝外跑去,只能回工作室拿。
天已经全黑了,暖黄色的灯带辉映如昼的路灯,七点的市中心正是堵车高峰,遑论此刻还下着小雨。
她没空找一处卖伞的地方,顶着小雨出去千米开外,才终于坐上出租飞奔离去。
一来一回,刚好踩点。
她正要开门时,接到奈奈的电话:“喂,小听姐……”那边显然是有点为难,“呃,商场这边出问题了,今天接到通知不能开业了,可能要晚两天。”
她愣了下:“是怎么了?”
“今天商场有个神秘嘉宾,本来知道的人不多,后来不知道网上谁传出去了,现在门口全是人,好恐怖,负责人担心如果按计划进行下去要出事故,不敢再引人了,所以……”
她长长舒出口气。
那边传来小祝的声音:“对不起啊,小听姐。”
她知道她们也是临时接到通知来帮忙,一点儿好处没有,能跟着帮一整天已是最大的支持,她感激都来不及。
“没事的。”她很真诚地说,“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们的问题,我只是……有点累了。”
跑前跑后一下午,滴米未进,崩了六个小时的弦在此刻松懈,强撑的疲乏终于如潮水般涌上来,她瘫在后座。
司机问:“小姑娘,还下不?”
“坐会儿吧,”她有气无力地说,“走不动了。”
空气里有闷人的,独属于雨天的潮湿气味。
她降下车窗,随便新下了一单目的地,司机下车买饭,她就靠着休息。
十五分钟后,司机回来,看着前方跟她笑谈:“你看那边堵得,走都走不动,这边又只有我一辆车,这么多人困在这里,只有咱们能出去。”
车正要点火,司机接到通电话,跟个木偶一样“啊?”了几声,最后才说:“这样啊,那我问一下。”
电话挂断,师傅回身看她:“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刚平台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附近有位先生急着上车,后面有事,需要我们把他送去机场,你看正好你的订单也是顺路,能不能让他来拼个车?就一个人,然后我们不收你车费的,行吗?”
能让平台亲自打电话,应该是个大人物。
她斜靠着车窗,任由窗外小雨滴滴答答落在耳畔,轻声说:“都行。”
只要别让她下车,她腿真要断了。
大概是要等那人来,她在位置上坐了会儿,把包里的饼干翻出来吃了两块,随手翻过手机壳上的镜子,才发现这会儿也太憔悴。
夹过的头发被雨水滴塌,口红掉了色,本就轻薄的粉底也融得差不多,她伸手将头发理顺,才发现肩膀处的袖口也被雨压歪了,总之,一点儿也不似刚到时的精致妥帖。
司机大概在看后视镜,忽然啧声:“这还有人护送呢……”
她不在意,一直不在意,直到后座车门被人突然打开——
那道沉而低散的声音突兀在耳边响起,与记忆中,与现在进行时都精准地吻合,像一道电流精准地烫过每一寸神经,叩得她灵台瞬时间清明——
“抱歉,打扰。”
一点点哑,一点点轻。
她控制不住地心脏狂跳,却一动不动地,像被吓傻了一样无法呼吸,就蜷缩定在这方小角落里,看他长腿迈入,坐在她身旁。
有很好闻的树叶香气。
她僵硬侧身,不敢与他相认,命运像交错的掌纹,在她手心急促猛烈地发烫,她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握拳,提着心脏怕他会发现她的不自然,紧绷太久才敢松开一些,这才发现,他早已自然地靠在椅背,低头在看手机。
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她世界里的狂风骤雨,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似在做梦,不切实际的瞬间烫得她心口灼烧,直到他接起电话,对面经纪人传出一声震吼:“江溯!”
咚咚,咚咚。
心跳连通耳膜,每一次震颤都无比清晰。真的是他。
他仰头散漫地回应,黑色鸭舌帽被抬高,额发漫无章法地落在高挺鼻梁,灯光将他的侧脸融成一片暗影,那张脸简直如同建模,像世界名画里的剪影。
他轻微吞咽,喉结也好看得要命,滑动压一下,再弹回去。
她借着身陷黑暗里,却也不敢看太久,没一会儿,假意看前方,视线余光却还落在他那里。
“你定,”他对电话那头说,过分清晰的声线像没杂质的玉,“一五年那批,确实是最早的粉丝。”
他清淡嗓音像撩过山涧的风。
“也再没人喜欢我比这更早了。”
轰隆——
像火车驶入山谷,出租穿向隧道,一盏盏起伏的路灯如同走马,往事幕幕浮现。
她攥紧裙摆,心脏酸涩地细密收缩。
——你相信吗。
有人喜欢你,从十七岁葱茏繁茂的遥星街,到现在,此刻,这一秒,从你无所名冠到现在星光满身,她爱你,仰望你,追逐你,即使你并不知道她是谁。
即使你并不知她爱你。
她垂眼,忍不住轻轻颤抖,看着被自己抓皱的裙摆,想起被淋湿的发,掉了色的唇膏,颓丧命运果真无常。
好像总在应验那个道理,总是无法在最漂亮的时刻,遇到最喜欢的人。
遍体刷绿的隧道如同附中两侧郁郁葱葱的香樟,起伏灯落在脸上,明明暗暗,身侧是熟悉到梦过无数次的声调,回忆是泥淖,不蜕掉层皮,很难抽身离场。
她闭上眼。
耳侧风声呼啸,光灯穿梭仿佛时空隧道,将她带离的同时——
也一同将她带回那个平庸的,十七岁盛夏。
2. 棉质校服
时钟倒退,拨回2014年。
那年的江城仍在高速发展,市区和老旧城区有明显的分界线,错落的电线交织在仰头的天幕里,天幕更蓝,而从未更改的,是盛夏几乎将人融化的高温。
蝉鸣声不绝如缕,像被反扣在耳机里的白噪音。
17岁的沈听夏听来,更是觉得吵闹。
今天是她开学报到的日子。
江城附中坐落于遥星街中央,是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她因为母亲的工作变动,从苏市的一个小城搬来这里。
小城气候适宜,她没出门旅过行,此刻正午,江城38度的高温简直超出认知,她感觉从里到外都熟透了,连头顶都在冒热气。
但没办法,还是得排队领校服。
她是高二来的转学生,附中这会儿还没放暑假,等在这里的全是之前模特比赛拿了奖的女生,在排队等奖励。
她们自己就成为一个小团体,又高又瘦,叽叽喳喳地叫人插不进话,况且她对陌生人也确实寡言,于是一路干等着沉默,只是偶尔看她们一眼,确实很漂亮。
很快,前面的女生都拿了奖杯和奖励离开,她展开口袋里的缴费单,问:“校服是在这边领吧?”
对面的女生微惊:“校服不是上周领完了吗?”
她怔住。
那女生翻出记录来看:“没错啊,是上周7号。”
又仔细核对她的单子,上头“17”两个大字鲜明炽眼,还被人画了个圈。
“服了,”女生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老何是不是又记错时间了啊。”
沈听夏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全校只有她一个人没穿校服:“我缴费的时候正好午休换班,是另一个老师帮忙收的。”
“肯定是,老何帮忙,记性又差,给你记错时间了。”女生抬头,“那你有服装表吗?记录尺码什么的。”
“……没。”
“下回真得跟他们说说,老何每次净搞这些,第三次了——”那女生抱怨着,正想跟她说什么,午休结束的铃打响,女生猛然一激灵,“我靠!灭绝师太的课!”
她抄起包就准备跑,一副逃荒的架势,一边跑一边回头跟沈听夏说:“同学!你去那个、那个找江溯啊!他手上正好有校服表,记得快点,不然他写字了就不好复印了!”
然后消失在篮球网后。
徒留沈听夏在原地发愣。
Jiang……Su?
什么jiang,哪个su?
她有些茫然站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机械地抬腿,回到自己的六班。
昏沉沉地上了一节课,第二节是体育,开课前她正站在花坛旁发呆,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着谁的名字,听音节,很像她要找的那个。
她循声找过去,声音是在七班周围发出的,她确认着应该无误,做了会儿心里建设,这才小心翼翼问:“同学,请问江——”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人顿悟道:“江溯刚走,后面球场呢,你赶紧去!”
然后也匆匆忙忙回座位了。
她一边往后方球场走,一边疑心自己掉进了什么电影迷局。
为什么她还没开口,他们就知道自己要找谁?
为什么他们都好像默认,自己应该知道这个人?
为什么,一个特征,都没给她?
这人,老师还是同学,学长还是学弟,男生还是女生?
她要怎么找?
附中很大,她对学校又不熟悉,好不容易找到了球场,是在楼里拐角三楼,她气喘吁吁爬了一路,听到上方似乎有脚步声。
还有两声球响。
于是急忙加速,等再到时,又是错过。
球场空空荡荡,连个衣摆都没留给她。
在这么大的学校找人本就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她根本都不知道,现在找的那个,是不是她需要找的人。
万一同名同姓怎么办?她到底要找谁?
算了,她忍不住叹气,不找了。
等体育课下了,就去校长办公室问问看吧,她盘算着,总不能一直不穿校服,她不习惯被人看。
她泄了气地回到操场,今天还有两个班在上体育课,练习过后,老师放大家自由活动。
她是转学生,一年的发展下来,女生们基本都组成了自己的小团体,她们班又只有她一个人转校,自然融入得很慢,连解散都找不到人挽手。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心情也跟着低落,只想先上个厕所,再去找校长。
厕所门口好像一直都是事件的起源地,她还没走过去,远远就看到有四五个人围在那边,好像是今早见过的模特队的漂亮姑娘。
但她没多想,直到在门口时似乎踩到了滩水——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大叫完蛋,强劲水流从后袭来,溅了她整个后背。
女生的尖叫此起彼伏,她旁边的几个也被殃及了。
沈听夏抬头,夏季薄透的白色校服下,前面女生的胸衣肩带和锁扣颜色,立刻清晰可见。
……
女孩子一向最在乎这些。
她立刻觉得窘迫,猜测自己的背后应该也暴露出来,但很快,远处立刻有带了长袖的男生,朝她旁边的女孩子们递来外套。
她们被完全地包裹住,除了她。
惊叫声太大,意外在整个校园内传阅,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走来,而一旁那些模特队的女生都被妥帖安置,她正想进去躲躲,又像幻听到谁在叫她,不想让自己太狼狈,她赌博一般地回身。
——但没人叫她。
温柔从来只留给男生眼里漂亮的姑娘。
那些探寻又意外的眼神中,路过的人也频频回头,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很多个傍晚,舅妈当街大声数落,说表姐是如何如何优秀漂亮,而她寄居在她们家,为何学不到分毫。很多路人都在回头,疑惑而又漠然。
那时候,她也是这样窘迫,恨不得时间快些过去,从不想当人群里的特例。
耳畔开始嗡鸣,她觉得晕眩而难以自控,眼眶胀痛着要退回去时——
身后突然出现道声音。
“你手就这么欠?”
下一秒,路过的少年从她头顶扔下来件校服外套,她记不清了,只记得光照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像漫画里的线条,夕阳落下的滤镜柔软易碎,他额发晃过,然后留下背影。
她看他找到喷水的源头,俯下身,修长手指探进水流中央,扯下爆炸的管子,按停出水口,然后踹了旁边的男生一脚。
“卜睿诚,你闲的?”
制造这一切的男生又皮又自责,被踹之后苦兮兮地跟着他往前跑:“你说那两个不能玩,又没说这个不行!我哪知道是坏的!”
“你完了,等着处分吧。”散漫像被揉碎的声调。
“别啊!我错了!我真错了!”
收起的水管随着他步伐拖下蜿蜒的轨迹,像独属于这条小路的一场降雨,沈听夏呆滞在原地,手指攥紧他抛下的衣摆,反射弧极长地闻到一点冷调的树叶香气,慵懒又疏离。
他从始至终没回头,但她的心跳从始至终无法平息。
灵魂像出窍着,她踏下台阶向外走,耳畔的嗡鸣变成断断续续的卡带声音,她再听不见别的声响,也无暇顾及附近究竟还有多少人,隔着湿透的衣衫,她感觉到背后外套熨帖的触感,心脏快速地、瘫软地跳动,像安装了起搏器的黄油,倔强又泥泞。
身体像不是自己的。
终于,不知走到何处时停下,她骤然回神,手指轻轻一动,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到。
她以为是恶作剧,手指下意识触碰,掉出来一块校牌。
她拾起。
光束在这一刹那停摆,世界也停止呼吸。
板正的宋体印刷下,浅绿色的字迹清晰——
江城附中,高二一班。
江溯。
像有玫瑰顺着心脏在喉咙口绽开,她惊喜又惶恐地想着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心跳彻底无法控制地爆炸,如同一束接一束的烟花,她第一次体会到有什么在暗自滋长,是少女难以启齿又隐秘的心事和幻想。
那天的夕阳普通而又寻常,像碎金,又像咸蛋黄,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开始变得不一样。
他不会知道,只是一件简单而普通的校服,却保全了一个少女窘迫的自尊。
也不并知晓,抛出校服时那随意的一个扬手——
就此拉开了她漫长少女暗恋的,起始帷幕。
3. 篮球比赛
那天回去,她接了盆温水,仔仔细细将他的校服洗净。
家里的洗衣粉是最普通的味道,她一时微微懊恼,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模特队的女孩子,身上会有特别又好闻的味道。
如果她也有,就好了。
抱着盆子从卫生间走出,正好和李燕雯撞上。
李燕雯问她:“有校服了?”
“没,”她小声说,“不是我的。”
以前父母忙于工作,将她寄管给舅妈照顾,前两年才将她接到身边,关系有些生疏,平时也说不上太多话。
就这样,在李燕雯的注视下,她把衣服晾好,这才回到房间。
怎么写作业都无法集中精力。
好像那个校牌已经刻在了脑子里,写一会儿就跳到夕阳下他抛来校服的画面,她控制不住地飘飘然,像是脚踩云端。
不真实。
他会记得今天吗?
也不知是怀揣怎样忐忑又期盼的心情,等次日衣服干透,她便当做第一使命般地装好,带去了学校。
大课间,做完操后休息。
她抱着袋子里的衣衫,像抱着宝藏,亦步亦趋地跑上楼梯,然后在一班门口,再次遇到那些模特队的女生。
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窗边有男生打趣。
“说了,江溯今天真不在。”男生笑嘻嘻地,“你们也真是的,隔三差五往我们班跑,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阿溯修的是无情道。”
“有这功夫不如来追我呢,我好追,我比他好追多了。”
一呼百应,全是骂声。
“你可省省吧,要点脸。”
“你还用追,跟哈巴狗似的,看到漂亮姑娘口水都滴下来了。”
“哈哈哈哈哈!滚!”
热闹全是他们的,她格格不入,像个外人,局促地站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心情。
松了口气,但又觉得自己好笑。
即使他愿意恋爱,谈得多或少,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她就会有什么机会吗?
像被泼了盆冷水,她突然清醒。
追他的,即使是那么漂亮又耀眼的女生,他都不喜欢。
何况是她。
放在人群里,换一套衣服,就不会被认出的她。
他甚至可能都忘记昨天那个女生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再过几天,恐怕连这个人的形象也觉得模糊。
她昨晚那些控制不住的,一个接一个冒出的念头,有所忐忑的,也不知是何期待的,想着他看到自己会有的表情和动作……这一切,都显得,荒谬。
沈听夏没再想。
她把衣服递给后门的一个男生,托他还到江溯的位置上。
退离时,听到有人喊她,是昨天发奖品的女生:“嗳?你在这里啊?江溯的表已经给我了,我拿纸胶带贴了一下打印了一份,你拿去用吧!今天填好交到教务处就行。”
她愣了下,这才抬头,认真说:“谢谢。”
那女生像是怔了下,她们风风火火惯了,很少见到这样……有点慢吞吞的温柔。
“没关系!”
而后二人分道扬镳。
一班在一楼,她在二楼。
看着那张表格,她心里蓦地空了一拍。
连唯一一个接触的理由也没有了。
回到教室里,大家吵吵嚷嚷,她一个人在角落填写表格,写完后确认,目光在身高那一栏停了会儿,她填的是157cm。
体重是正常体重,不会被人说胖但也不会说瘦,肉总习惯性长在腿上。
又想起,一班门口,那些模特队里,高挑又漂亮的女生。
原来心动释放的第一个讯号,其实是自卑。
她想到江溯。
算了,不见或许……更好吧。
*
后面的几天又落进俗套里。
早起、上课、作业、睡觉,然后重复。
江城盛夏,连穿短袖都会觉得燥热,只是教室冷气很足,有时大课间结束,她会借着人潮假意去一楼上厕所,只为路过一班的窗台。
前几次甚至根本不敢看他,后来才发现,他早已经习惯被注视,根本不会察觉到那么多道视线里是否有她的,这才敢偷出一点点余光,看他随意披在外面的长袖外套,猜测这该是哪一件,是她还回去的那件吗?
中午会在小卖部旁边待很久,期待他能路过,有时会撞上,更多的是无功而返。
偶尔他路过,很远她都会屏住呼吸,跟擦肩一样,只有等他走过了,她才敢在人群里明目张胆地看他的背影,久而久之连线条都变得熟悉,他很懒散,卜睿诚总爱跟他勾肩搭背,他关节处也很白,手臂的线条好看,肩线也好。
他很高,目测在一米八五以上,腿很长,大家形容他的比例是逆天。
他偏爱碳酸饮料。
他属于她无法企及的另一个世界,她接受这件事,没想过再靠近。
她没人说话,精力就挪给了眼睛,观察力很强地发现,有时候他外套袖口上有红线,有时候没有。
渐渐才反应过来……有红线的,应该是曾扔给过她的那件。
明明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每次发现却都足够她高兴好半天,她在小城念书时有一些朋友,转学却天然地太难融入,高二对她而言是灰色的,但江溯是这些灰色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开始想要了解他,慢慢才知道,原来大家默认她应该知道他,是之前江城电视台采访过他,他成绩好,英语尤其出众,拿过几次奖之后,在学生圈子内名气愈盛,学校的人都知道,校外的也知道,甚至还有人给他开了个人贴吧,粉丝数千。
对于一个学生来讲,这粉丝数实在令人咋舌。
那样的一张脸,不被簇拥,才不现实。
那天是学校的篮球比赛,大家都去楼下看他,她远远站在五楼,一个他绝对不会发现的位置。
中场休息时,一只鸟落在她右侧的香樟树上,突兀转出声鸣叫,甚至压过蝉鸣。她毫无准备,发现他突然仰头看来。
那一瞬间,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转身下蹲,心跳一瞬间狂飙,在自我蜷缩的动作间无限放大。
耳膜像是鼓面,被敲得险些破了音。
她很紧张,潜意识让她躲闪。
五分钟后她才缓过来,状似不经意地起身,才发现下方早就开始继续,他甚至已经进了两个球。她发现,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她。
刚刚那瞬间的腺素狂飙,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短暂交汇的欣喜,被命运开玩笑地透支过一秒。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在书上读到一句话,她才能概括出来那之后漫长的失落——
“如果再漂亮一点就好了。”
“这样你看向我时,也许,我的目光就不会再躲闪了。”
4. 北冰洋
九点多时,她从房间出来去厕所洗澡,李燕雯正在擦风扇,电视里放着某档节目做背景音。
大概是美容类节目,主持人正在里面高谈阔论:“有很多女生因为不自信,导致都没观察过自己的五官,不清楚自己脸的排布,更别说要怎么扬长避短……”
她一开始也没当回事,只是这回脱下衣服,视线刚从镜子前晃过,又转了回来。
她好像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自己的长相,从小按舅妈灌输的,也就是“不漂亮”吧。
普普通通的眼睛,很淡的双眼皮,如果前一晚哭过,第二天会肿成单眼皮;普通的脸,普普通通的皮肤,看来看去,好像也就鼻子长得还行。
没多停留,她意兴索然地转过头,揭开花洒。
江城的七月将过,迈步八月。
不少学校都已经放了暑假,但附中管得很严,要到八月中才能放。
一片哀嚎中,她被钱姜拉出去吃火锅。
钱姜是她新一任的同桌,一个胖胖的姑娘,热衷于吃,人还不错。
说来惭愧,她人生里的娱乐实在乏善可陈,和她这人一样没太大意思,出来吃火锅,还是头一次。
钱姜说学校不放假,心情惨烈,只能借此慰劳自己。
她有些宅,主观其实不太想出来,只是不好意思拒绝,火锅店里烟雾缭绕,她踏进去的那一秒,如同什么雷达精准响应,在无数背影之中,准确找到他的。
江溯正站在料理台旁,伸手在挑青菜。
今天没在学校,他穿了件浅蓝色的T恤,她一边惊讶于自己竟然连这都能认出,一边感谢钱姜。
——幸好来了。
钱姜问她坐哪里,她假装不经意却又很刻意地指了指,和他相隔一个桌子的位置。
火锅底料的辛辣在不太透风的小馆子里面翻腾,她被呛得直咳嗽,钱姜问她喝什么,她也不太了解,看他面前有瓶黄色的汽水,对应着指向冰柜:“那个。”
老板娘看了一眼,笑说:“北冰洋啊?行。”
汽水是玻璃瓶装,和可口可乐一模一样,火锅店慢慢人满,老板只给了她们一个起子,让她们自己开。
她没起开,钱姜也失败,只好再度呼叫老板娘,老板娘刚站定就收到加单,那边客人催得急,语气不好,她高声喊着来了,然后把汽水抛给隔壁的隔壁桌。
“同学,帮忙她们开一下,谢谢!”
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卜睿诚就收到了这瓶汽水。
沈听夏龟缩着脖子,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地用余光看他,但江溯并不受任何影响,正在低头涮肉。
卜睿诚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试了各种角度,各种语气词念了一遍,不服气道:“哎我怎么打不开呢?!”
江溯掀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卜睿诚不服气,脸都憋红了:“不会吧,我生疏了?这起子不行吧?”
奇怪,明明四周这么嘈杂,火锅的咕嘟声几乎盈满耳道,但这么多形形色色或高或低的声音中,她还是一下就能捕捉到他的声音,很低。
“没本事的人才怪工具。”
下一秒,江溯拿过卜睿诚手中的汽水,抵在桌角轻微向上一翘,瓶盖应声落地,橘子味的气泡顺着瓶口汹涌地溢出,滑过他手心。
卜睿诚很捧场,“江溯,牛逼!”
“……”
“闭嘴。”
她忍不住轻轻翘起唇角,为这也不知是对话还是汽水的原因。
他的所有举动,总是轻而易举地牵动她的心情。
最后由卜睿诚把汽水递给老板娘,老板娘再转交给她们。
她一直都记得那天的火锅,她饮食清淡,不能吃辣,偏偏江城辣锅最是地道,那天的牛油锅辣得她没能吃下几口,全程都靠那瓶汽水拯救。
临走时,她还带走空空的汽水瓶。
钱姜问她:“你拿这个干什么?”
她不知怎么回答,随便找了个理由做借口:“插花。”
钱姜奇怪,分别时还奇怪复述说:“这玩意……也能插花吗?”
当然不能,她想,只是对她来说,格外有意义而已。
她将它洗干净,摆在自己书桌前的窗台里,偶尔周末写卷子时抬头,阳光反射下一道细小的彩虹,就养在她的杯子里。
她书桌最靠内的柜子里,偷藏着她买的很多本漫画,发呆时,她就漫无目的地在纸上画他的背影。
也画他的脸,他的眉尾和他的眼,只是他太好看,擦擦改改,总是要画许多遍才能满意,画好后她又暗自失落和高兴,他离得这样远,她看不清,连眉眼的细节都不知如何描绘才更生动。
她知道自己转学过来,水土不服,提不起劲,可心里又憧憬着希望能变成更好的人,不奢望他看到,能靠近一点也行。
也许迷茫的时候总需要一道精神支柱,才更有动力地变得更好,她偷偷计划着,盘算着,多写几份试题,然后在清晨没人的时分,站在一楼,看哪里算是风水宝地。
一楼只有三个班,按成绩排布,唯一的A班是一班。
从二楼开始,就是4-6班了。
她在某个中午,大家都趴在桌上酣眠时,努力提起精神,然后小声和钱姜说:
“姜姜,我想考到一楼。”
5. 音像店
附中的最后一场考试在放假前。
同样,也根据这场考试的成绩,重新分班。
她收敛了所有杂念,专心准备考试,快放假了,大家心全飘了,就她每天一个人穿着校服坐在角落,写题、总结、复习巩固。
——其实会很枯燥的,她也不是那种天生热爱学习的人,但是每当想放弃的时候,想想江溯,就又能坚持下去。
她唯一的放松,是午休时大家全睡着了,就她一个人出门靠在栏杆上往下看,江溯偶尔会出来买水,有时是矿泉水,有时是北冰洋。
她觉得暗恋和汽水很像,第一口是冲的,一瞬间全呛到鼻腔里,辛辣和甘甜一起往上涌,喝多了,就分不清是什么味道。
苦吗?苦的。
他和自己擦肩时、想到自己心潮起伏而他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时、回头只能看到他背影时,酸涩像棉花,堵住她的五脏六腑。
甜吗,也有的。
因为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甚至根本算不上巧合的巧合,只要和他处在一个空间里,不自觉就会高兴,因为想到有机会和他靠近又觉得喜悦,只这一点点甜头,就足够。
考试那天她其实没发挥好,无精打采了好多天,直到周末后拿到成绩,如愿挤进三班。
钱姜也进了,感激地拿着成绩单,说多亏了她这几天的勤奋,连带着自己也进步了。
她趴在桌上高兴了好久,直到钱姜又带来新消息:“我听说,学校要弄火箭班了。”
她抬头。
钱姜:“就江溯他们这些经常拿奖的,放火箭班。”
一颗心倏然凉下去。
她问:“是一班改名字吗?”
“不是,就是新班级,不在一班了。”
……
那天,全校都沉浸在放假的喜悦里,只有她一个人背着书包闷头走路,心脏酸得像是要软掉了,她抬头看云,忽然意识到,有些东西看似很近,其实遥远。
也是在那一刻,她深刻意识到——
她喜欢的人,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是她无论用如何快的脚步,费尽心思,都还是,追不上的人。
*
她没有娱乐活动,见不到江溯,连暑假都提不起劲来。
钱姜说班上有聚会,问她要不要去。
收到消息时,她正在修自己那个有点坏掉的手机。
初中时她寄住在舅妈家,舅妈只给了她一个自己充话费送的小灵通,很笨拙,通体漆黑,除了打电话基本没有什么功能,每次同学拿出手机,她都会羡慕地看一会儿,再转过头去。
她也不是想要多好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大家都有的。
这样,和他们站在一起时,就不会觉得自卑了。
后来被李燕雯接回到身边,双方之间还是略有些生疏,她不好意思找他们要什么,手机就一直用的原来的。
真的好奇怪,她一直期盼它坏,这样廉价的一只手机,却怎么也不会坏,放在夹层最明显处也不会被偷,她没有理由顺理成章地提起要换,因为在她不算太宽泛的认知里,家里大概算不上宽裕。
其实一开始她对这些也没概念,李燕雯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沈昱每天早出晚归,附中建得早,周围房子一半是新的,笔直高耸又威严,稍远些,一站路之外的楼是旧的,楼梯间很窄,很黑,没有窗户也不能透光,停电的时候完全看不见路。
她住在旧楼里。
有一次同路了班上的一个男生,那男生家里条件好,听她说住这里还以为她是开玩笑,但她没有,走进楼里时那个男生惊诧的表情,她一直忘不掉。
她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住在这里,是会让人惊讶的。
但她又实在、真的想换手机,不需要很贵很好的,普通的就行。
那天路过学校附近的一家音像店,发现有招人启示,工资不高,但加上她攒的一点点压岁钱,正好够。
她和李燕雯说了,日常不忙,她可以写作业,李燕雯跟她磨了一会儿,答应下来。
守店的日子其实也枯燥。
那年的音像店迎来凋零时代,电子音乐全面进攻,侵占各大榜单,实体专辑越来越难销售,渐渐成为一种情怀。
店里很空,几乎没人来逛,她趴在午后的阳光里昏昏欲睡,面前的英语单词模糊成叠影,开门的提示音在这一刻响起。
她看到江溯。
他斜跨了只黑色的单肩包,拉链敞开,里头是几本厚厚的习题册,白色的耳机线绕过脖颈轻搭,他穿了白T,能看见手臂上淡褐色的痣。
午后的光懒洋洋打进来,将他整个人照得近乎失真,他不像站在光里,像是光本身。
头顶不知何时跳了歌,慢半拍的心跳里,女歌手用温柔的声音唱——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那一刹那她忽然觉得,也算幸运。
6. 桃李面包
波澜无惊的生活在这一天开始重新有了期盼。
她不再觉得守店的日子枯燥难捱,每天从起床就开始期待,细微的愉悦足够支撑一整天所有的不快,《小王子》里说,如果你在下午五点来,我从三点就会开始高兴。
暗恋就是用一点点甜,抵消很多很多的沉默、心酸、无功而返。
他常会在她等了许久许久后,不抱任何期待时出现。
这出现就更显得像是个惊喜。
他爱坐在凳子的最后一排,面前放一本英文书,偶尔写题,偶尔漫无目的地看窗外。
对她来说人生是一场试炼,艰难地、辛苦地,每天背着书包低头走到清晨的校园里,然后做一些永远都不会被实现的少女梦。人生庸庸碌碌,应该是一眼能看到结尾的,想改变,但不知如何是好。
但他不是,人生对他更像是一场游戏,他不是过路的旅人和NPC,他是自己游戏的主角,饶有兴致又松松散散地迎接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很久之后她才听到一个词语,很适合形容他,叫松弛感。
她绷得太紧了,而他举重若轻。
少女的喜欢在这样的迷恋下一点点沉沦。
店里放着各式各样的海报和专辑,她总爱趴在手臂上,借着专辑的遮挡看他,又发现一些别的。
他手腕上有只黑色的手表,触摸屏,不动不会亮;他爱穿白色球鞋,脚上那双永远干净如新;他有时候来得早,懒得吃饭,会买一个桃李的面包,就塞在桌肚里,饿了把手探进去摸索两下,撕开包装时有很清脆的声响。
他喜欢用按动的三菱黑色走珠笔,看题时就放在指尖转动,他很少咔哒咔哒地按出声,店里切歌时会有短暂的安静,能听见他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响。
她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刻,哪怕她在他的视线中被模糊成没有姓名的路人甲,她甚至舍不得要开学,贪婪地希望这样的日子多一点,再多一点。
那天她吃过早餐,路过店铺时却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份他的同款,桃李的酵母面包,然后像装着什么沉甸甸的宝贝一样打开店门。
他来得很早,看样子是没吃早餐,九点多时接到电话出去了一趟,好像是有人找。
窗户处的海报掉下来一个角,她去粘贴时无意间一瞥,发现他桌子里空空荡荡,有些恍惚地想,是不是忘记买了?
像是吻合了一个完美的巧合。
心跳如鼓擂,她不知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大概将自己带入了圣诞老人一样的角色,她偷偷将自己的那份面包塞到他的桌子里,然后火速地,像没事人一般,回到收银的原位。
没一会儿,江溯从外面进来。
一切如常,他继续在座位上写题,偶尔戴起耳机,偶尔扯下,两条腿叠着伸很远,额发在空调风的吹拂下轻悠悠地晃。
写至中途,他习惯性地将手向抽屉内一放,她的心脏跟着这个动作悬起来,看到他动了下手臂,他似乎正想起自己是忘记了买什么,正欲将手拿出时——
怔了下,从抽屉里拿出只面包。
她在这一刻满脸涨红地低下头去,不敢去看他表情,之后想起都很懊恼,怎么就错过了呢。待到一两分钟后才敢偷偷地看,他也并没起疑,大概是觉得自己记错,原来是买了的。
他低头,矿泉水被拧开瓶盖放在一边,低头边看阅读理解边专注地吃,面包在他修长手指下面被捏出深浅的形状,很奇怪,在她眼睛里,像一种无声的认可。
就有那么一秒,她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收获到某些惊喜时,是有意义的。
会为了自己能帮到他而开心。
周末时,老板说客人定的专辑到了,很珍贵,让她小心保管。
当天下午她才知道,定这张专辑的,正是江溯。
周杰伦在2000年发布的第一张专辑,《Jay》,这是张成色很新的孤品,据老板说是在仓库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可惜塑封没有了,但除了不再透亮没太大的问题,米色的背景里,卷发的青涩的天王正微微侧过脸去,触自己左侧的耳机。
那一年的华语乐坛并不知道,此后数年,数十年,会因为这个名字引起多大的震荡。
她也偷偷看过他在做的题,和高中生常做的那些习题册都不是同一个名字,上面只有雅思二字熟悉又不熟悉的标志,她回到家一搜,才知道他跑得有多么远。
偶尔他会接到卜睿诚打来的电话,喊他天南海北地出去玩,他除非是习题全对,否则不会去,为数不多的错题会标起来,反复做同一种类型。
她觉得他其实是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的人。
愣神时,江溯起身过来结账,将订货收据放在台面上,淡声说了句你好:“专辑到了么?”
“到,到了,”她甚至有一瞬的卡壳,明明已经准备好,这会儿却还是免不了匆匆忙忙地装袋,放到台面上,再去拿一旁的海报,“这个是送的。”
“还有尾款没付。”
“……嗯,”面颊以下迅速升温,灵魂仿佛出窍,她强撑着想说些什么,半晌后,却只有干巴巴的一句,“我来。”
手指像在戳棉花,她输完最后一个数字,江溯忽然抬头。
她下意识对上。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对视,尽管在这之前,她已经像是守望者,独自看了无数眼。
午后的光像是蜜糖,浇在他琥珀色的眼瞳上,呈现出一种近乎玻璃般薄而透润的质感,他的脸如同油画般纤毫毕现,甚至能看清下眼睑处很淡的睫毛。
于她而言天崩地裂般漫长的对视,对他而言,其实只有半秒。
他视线掠过,停在显示屏上。
“少打了一个零。”
少年的声线像秋天最降躁的梨汤,微温,淡而甜,但性是凉的。
她及时回过神来,将0补上,已经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抱歉,从他拿了专辑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平复下来。
她趴在自己臂弯里,一会儿觉得丢脸,一会儿又忍不住埋着头像个傻子一样在笑,她埋怨自己如果没有打错就好了,可是又假设,如果没有打错,也许到毕业也不会有那样的一眼了。
她纠结一些没有任何作用也无法倒退选择的事情,时间在眨眼里越走越远,命运像是给了她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尽管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人和人之间能交汇吗,如果最后越来越远,能交汇一秒,也是好的。
她低下头,暑假工的提成进账,伴随着钱姜半小时前的一条消息。
“听说卜睿诚要给江溯补办生日聚会了,好像大家都可以去,你要不要去啊?”
7. 生日聚会
她的手机没办法上Q.Q,尽管这对别人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钱姜给她发消息,用的是短信。
纠结了一下短信费用,她克制住自己已经天马行空的心思,还是发了句废话:“你想去吗?”
下班关门时,黑色的小灵通在包里震动,钱姜回:“想去啊,应该很好玩吧。”
她手指停在下半截软键上,删删写写,最后说:“好,那去玩玩吧。”
*
给江溯补办的生日会在周四,听说他生日是6.20,那天不在,所以才延迟到今天过。
结束工作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换手机。
小米4,1999的定价,不算贵,但对她来讲,真的也不便宜。
是一直以来的渴望,所以她决定得特别快,紧张地背着沓钱,一个人去手机市场买回来,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拆开。
新手机太漂亮了,尽管这对许多人来说稀松平常,她买的是白色,有金属边框,在光照下质感很亮。
她爱不释手,反复端详着看,老板还送了一个透明的手机壳,她跪坐在床单上,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每一个功能,然后设置上密码。
是触摸屏,头顶有解锁按钮,她心旌摇漾。
周四那天,她从中午就开始准备,绞尽脑汁地思考,柜子的衣服该穿哪一件。
面前最新的一件是她用李燕雯的号在网上买的,分体式棉麻裙,布料上有倾斜牛奶瓶的印花。
想了想,她穿上这套,甚至难得打扮了一下——但她确实也不知要怎样打扮,挑了双新鞋,换了发绳。
卜睿诚给江溯的生日会是开放式入场,她和钱姜在楼下碰面,然后一齐坐车前往。
视线僵在下车的那一刻。
别墅门口的花园前热闹非凡,站满了女生,她大概只能用赏心悦目来形容,她们披下柔软的黑发,裙子是带着设计或精致感的新潮,甚至有人穿了细细的小高跟,她从没想过,十七岁,原来可以是这样。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千篇一律的衣服真的能看出价格,那些都是一眼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漂亮衣衫,站在她们面前,很难不自惭形秽。
人很难去描述超出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同样,也很难拥有超出自己认知以外的想法。
她不知道,现下有这么多时兴给十几岁姑娘的漂亮衣裳,没有幼稚或成熟之类的形容词,只单纯是漂亮。
接下来的一路她都变得异常沉默。
穿梭在这些盛开的花里,有一瞬间,她甚至想龟缩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她坐在最内侧的椅子上喝水,听一旁路过的人偶尔聊天,有人问起江溯,卜睿诚就说他在房间,不知道在写什么,总之懒得出来,自己晚点再去抓。
又等了二十多分钟,江溯还是没有下楼。
失落感卷土重来,她又嘲笑自己的天真,她当然从不抱期待能与他比肩或怎样,只是昨天忽然在想,是不是可能也有机会,能被他看到呢。
今天,这一刻,无数即使盛开也被他忽略的花中,她有了答案。
她甚至无法站直背脊自信地站在他面前。
那样的机会,怎么会有,怎么能有。
她放下手中的一次性杯子,和钱姜说:“姜姜,我想走了。”
“这就走了吗?”钱姜看了会儿,又说,“不过也是,好无聊啊。”
她抬头,看到不远处有很多女生在拍照,或许不是无聊,是她们,没有办法融入。
离开时下了很小的雨,和钱姜分别后,站在路边,她忽然仰头。
很浅很浅的水滴落在眼皮上,她感觉到皮肤随之轻轻地颤,想着这时候别墅里会是怎样的景况呢?他会出来吗?会在簇拥中切下蛋糕,然后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吗?
如果能再笨拙,或是再聪明一点就好了。
笨拙得察觉不到任何自卑的情绪,聪明得在你面前落落大方,也许就可以留在你视线范围内,多靠近你一点。
可惜我敏感又自卑,小心翼翼又不够勇敢,一点小小的聪明在你面前就全都卡壳关机,越想靠近越不得章法,我好平凡,绞尽脑汁也没法让你对我刮目相看。
她低下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小声重复。
江溯,生日快乐。
虽然我没能做那个祝你生日快乐的人,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快乐。
闷热的水滴落在眼角,她遗憾又难过地揉了揉酸胀的眼眶,鼻腔有一瞬间酸涩,她不怪任何人,因为连她自己也知道,这做不到及格的答卷,已是此刻她全部的解法。
她只是,太普通了而已。
次日是附中开学的时间。
之前算是高二补课,这次暑假结束,才算正式升到高二。
她无精打采,想到即使考入三班也无法和他住在同一层楼,心里退潮的那股落差感怎么也不散。
她低头抓着书包带子,视线里是熟悉的地砖,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像是电影里贯穿到底的镜头,她置身街道之中,却忽然抬眼。
“江溯!!”
卜睿诚声线很高,那一秒,她呼吸顿停,心脏像被人扯起。
身后有人应答。
懒懒散散的声调,带着股刚醒的哑。
她想,好像有点近。
一颗心因此七上八下,又遇到买早餐的钱姜,钱姜抱怨着热干面涨价到了两块五,问她今早吃什么。
“馄饨。”她说。
二人往前走,钱姜偶尔说话,她看似在听,注意力却全在身后。
“你昨天为什么不切蛋糕啊?”——是卜睿诚。
停顿两秒。
“也对,咱们阿溯的手哪是用来切蛋糕的啊。”——还是卜睿诚。
……
头顶传来清越的鸟鸣。
一点儿无语的笑音:“少在这阴阳怪气。”
——这回终于是江溯了。
卜睿诚:“人家哪有!”
她低头,忍不住翘起嘴角,钱姜问她:“你笑什么?”
她却摇摇头,没再说。
再拐过一个弯,就是附中。
附中附近似乎有个什么机构,路过时,她才发现门口围了不少人。
或许是见她频频朝那边看,钱姜说:“你知道这是来干嘛的吗?”
她问:“干什么的?”
“谢超导演来选演员,据说唯一的要求,就是脸。”
8. 莫比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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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夏鹿灵
《樱桃沙冰》作者:鹿灵
《私奔》作者:鹿灵
《甜渍情诗》作者:鹿灵
《肆意沉沦》作者:鹿灵
9. 男主角
她在人潮之中僵住。
直到后方传来“快走”的催促声,走出去两步,她再度回头。
她平庸的回头淹没在所有千篇一律的背影中,没人关注,只有队伍末尾兴奋的人群,仍在讨论。
“已经定了吗?”
“定了啊,这几天就是去拍宣传照了。”
“真假的我靠,我们学校要出明星了?”
“以前好像也有娱乐行业的校友吧,不过没有特别红的那种。”
“这么说的话——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他了啊,他还来上学吗?”
……
听到最后一句,她再也听不进其它。
怎么会这么突然……
不过似乎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从那些人第一次出现在学校附近,从他偶尔几个下午的提前离场,再到一整天的失踪。
沈听夏心脏重重一沉。
有什么沟壑在命运的手中无限加深,入圈、明星、电影,每一个词汇都熟悉又陌生,离她遥远得仿佛泡沫吹起的幻境。
那他以后呢?就去演电影了吗?再也不回来了?
……不念书了吗?
她恍惚地猜测着,一整天也像踩不到地面,她怀疑这是个玩笑,但一天、两天,前右侧的窗台再也没有出现那双腕骨分明的手,没有橙黄色的汽水,和透明袋的面包。
她等来的是电影宣布男主的海报。
那天整个学校几乎震荡,每十个人里就会出现一只手机,他们聚拢在一起,视线全都聚焦屏幕中央,高清特写的海报旁,黑色宋体拓于其上。
江溯「饰」周游。
那仍旧是她无比熟悉的一张脸,此刻隔着屏幕,明明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靠近,然而更远,其实更远。
她无法准确辨明自己那一刻的心跳,是为了他能万众瞩目而开心,还是数不清的失落和涨潮?
好像都有。
她垂下眼,在人群中忽然看到自己的鞋尖,初高中一直都爱比这些,大家都穿校服,鞋子就变成唯一划分阶级的工具,那一年红火的是耐克和新百伦,一双要大几百,她买不起,家里都是最普通的帆布款,也不是她们口中的匡威和万斯,就好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沉默,永远不起眼,永远仰望,最亮的那颗星星。
她一言不发地退出泛滥的人海,她知道这一刻,会有很多人进场爱他,比之前还要多还要多——数以万计的、十万计的,她退场也不会有多明显,谁在乎呢。
那一年的微博热搜还没发明出“爆”,但她从别人口中拼凑得知,他上了很久的热搜第一,他没开微博,所以贴吧一夜涨粉三十万——她计划得少了,他比她认知以内还要讨人喜欢。
他终于发出更璀璨的光,在她仍旧泯然众人的岁月里。
她开始时常看着窗外发呆,开始喜欢上下雨天,已经无法靠近了,雨天是离他最近的记忆。狂风大作时送来雨打树叶的冷香,像任何一个如常的晚自习,他路过她的窗台。
没有他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每一天都变得难捱。
她时常幻想某一天看向熟悉的位置,他会突然出现,然而没有,一天也没有,漫长的三个月被拆解成更漫长的两千个小时,每个小时她都在瞭望自己愈行愈远的灯塔。
那天,她在小卖部买早餐,遇到卜睿诚。
他还是一副乐天到不行的样子,她买了四块钱一个的汉堡包,在微波炉旁边等待,他说了句“同学稍等!”,就把自己的也放了进来——他买了三个。
加热的过程中,她忍不住频频看向他。
卜睿诚没玩手机,不小心跟她撞上视线,她错开,半晌后,听他自来熟地问:“有什么事吗?”
……
以往这种时候,她是不会说话的。
但到底忍不住,她抿了抿唇,鼓足勇气开口:“……他不会再来了吗?”
清晨的小卖部空旷而安静,球场偶尔传来篮球的声音,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没头没尾,谁能听得懂,忍不住懊恼时,卜睿诚却能听懂意思似的。
“哦,”他说,“我也不太清楚。”
那天就在这样的对话里戛然而止。
午休打水时,她在饮水机旁边,听到卜睿诚压低声音的电话。
几乎只需要一个气音,她便准确分辨出对面是谁,一时手颤,一滴热水溅在指尖。
她被烫得一抖。
卜睿诚手指拢住,挡在嘴前:“说真的,你还回不回啊?她——”
她呼吸突然一停,听他继续说完:“……们都问我你还回不回来呢。”
这才对。
所有人都在问,所以卜睿诚才能一遍就知道她在问什么,怎么会是因为他们知道她,怎么会是认识她。
她在他们的对话里,只是背景板其中的一个代称。
那边说了些什么,太嘈杂了,她再怎么努力也听不清,只是卜睿诚很兴奋地提高音量,压着嗓子说:“明天回?真的?!”
——明天?
来上学还是……来收拾东西?
卜睿诚:“我靠,不会堵吧?兄弟,你现在巨红,抽屉里礼物都快放不下了,什么时候来给我签个名。”
四下终于寂静。
时隔许久,她终于听到他完整的声音,少年笑着懒散一扬音调,然后说:
“少来。”
他分明如此意气风发,如此风头正盛,可她竟然无法被感染,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曾用尽一切努力想攀高,原来其实,都是徒劳。
第二天早上睡过头了。
她出门从未如此匆忙,连早餐都来不及吃,一路狂奔去学校,到了班上看他不在,又背着书包往外跑。
秋日的清晨,雾浓风冷。
她站在树下假装吃早餐,看到学校门口渐渐围了些人,应该是小道消息传了出去,路人和狗仔挤满宽阔的校门,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举着镜头。
遥星街尽头,一辆白色的车驶来。
她费尽心思也没辨认出这是什么牌子,也不知道车型,只知道他先下车,大概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顿了顿,很快,随行的人下车,暂时充当他的安保人员。
“我就说要带保安吧!”她听到隐约对话传了过来,那人说,“你还说什么不会有人,开玩笑,谢超导演的男主角,谁不想拍?”
他低声,“少说两句。”
很快,她茫然地看到那些人一哄而上,毫不在乎是否会挤到他,那些镜头靠得很近,像要爬到他的脸上。
她皱眉。
有人靠近他,不知是被人推的还是有意,下一秒,黑色衣服的保安将那女生一把推开,还没来得及用力,她看到江溯伸手拽住保安手腕,皱了眉低声说:“别推。”
——时光一瞬回退。
她想起音像店里,自己有一次险些摔跤碰倒他的杯子,而他的第一反应是给了个力将她扶住,这才捡起掉落的杯子,她满脸涨红讷讷说了句谢谢,他曲起指节说没事,疏离温淡,始终没有抬头。
一直如此。
他对别人好不是因为那人有多好,是因为他自己,足够好。
他连绅士都会划清界限,从不给人臆想和预设他会爱上自己,他路过就会发光,然后照亮所有人。
众人簇拥在他身旁,门卫驱散一批,但学生们仍然跟随,牢牢贴紧。
而她只是站在树下,瞭望许久,始终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看他走远。
他重新回到了火箭班,并没搬走。
电影大概是进入制作期,他前几周偶尔会再消失,听卜睿诚跟人大嗓门地说是去补拍,往后便再没离开过,又听说消失三个半月,他成绩也只下滑了几名,很快就又再追上。
这是她的一整个高二上,他像传说,也是神话,他的手仍然会出现在那个窗台,仍旧有高高抛起的面包,思考时指节会敲击窗台上的瓷砖,一切看似如常——
但她知道,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10. 鹤溪山
寒假接踵而至。
音像店不再招工,她的兼职地点换成了对面的奶茶店。
那年的一点点还没在铺天盖地的营销下侵占人们的视野,奶茶时代也没全面到来,学校周围都是自营店,生意很一般,好在她们搭着做一些面包,不算太冷清。
和她一起工作的是开店的老板娘。
老板娘只比她大两岁,却早早地就辍学进了社会,平时最爱说的是羡慕她可以读书,她就一边洗着杯子一边出神,冬天的水很冷。
老板娘夸赞她:“第一次见你这么勤快的,以前那些学生都最不爱洗这个了,不像你又爱干净,一个杯子洗几遍。”
老板娘不知道,她也很讨厌洗碗,因为在舅妈家早就洗吐了,可这个位置视野极佳,抬头就能看到对面的音像店,江溯就坐在那儿写题。
她时常觉得恍惚,好像就一瞬间的事儿,网络的传播力太强,他突然就变成了走在路上也会被认出的类型,他开始习惯扣一只黑色的帽子,只能看到半边侧脸,但他不会被影响,依然喜欢坐在音像店写题,也依然买汽水和面包。
她每天早上都会去旁边的便利店,检查有没有缺货的面包,偶尔看不到时,会拜托老板记得进货,然后把自己做的那份吐司放在货架上,他大概是没得买,就顺手提了这一袋。
隔着玻璃远远看到他吃了一片,她会在一瞬间高兴起来,再在一瞬间低落下去。
如果说从前的江溯只是遥远,那现在的他已经遥不可及地不属于这里,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去往聚光灯下,然后再不回来。
那天老板娘问她时间,她顺手点开手机锁屏,刚要说,老板娘忽然凑了过来:“你壁纸是江溯啊?你喜欢他?”
她下意识否认:“没……”
可话没说出口,老板娘便接道:“我也挺喜欢他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娱乐号发几张照片就爱上了的,他那个《少年游》是明年上映是吧?我还等着去看呢。”
……
一瞬间,她反应过来。
江溯这个名字,不再是喜欢他需要感觉到少女心事窘然被戳破的同学,而是艺人,是明星。
喜欢他,变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她怔了很久,这才抿了抿唇,说嗯。
她那张壁纸是在电影官博里存的,官博里除了海报,还有很多其他的照片。
她最喜欢的是从背后拍的那张,他就坐在自行车上,白色衬衣被风吹出漂亮的鼓角,身子微微腾起,那个角度,很像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
她设置为壁纸的时候甚至在想,也许她还得感谢这部电影,如果不是它,她这辈子也无法臆测与他如此靠近时,视角会是什么模样。
周末时,老板娘有事忙,委托她一个人顾店。
面包放满橱柜后,她又忍不住盯着鞋尖发呆,这次兼职结束,她想买双鞋。
突然,门口响起欢迎光临,她抬头,与冬日的光突然撞上视线,江溯推开门帘走了进来。
卜睿诚在他旁边叽叽歪歪:“我跟你说,虽然我长得一般,但是我审美绝对好——”
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概是卜睿诚今天来找他玩,二人顺道买奶茶。
卜睿诚终于把话说完:“那个妹子真的漂亮,一起出去玩玩,你试试嘛,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江溯:“就因为她是你女朋友闺蜜?”
“……”
“你这替人说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她心里咯噔一声,猜测到这大概是个什么话题,思绪不由得混沌。
连江溯走到菜单前都没发觉。
半晌后她才回神,仓促道:“你好,需要喝……什么?”
他低头看了会儿,她反应过来,老板娘给饮品的起名都太意识流,可能他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顿了会儿,他低声:“有推荐的么。”
她下意识指向第一个:“这个,招牌奶——”
因为只有这一个能看得懂名字,所以客人点得最多,也不会出错,但话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想起他指尖时常出现的汽水,抿了下唇,鬼使神差指向下方。
“这个,是橘子苏打。”
他点头出乎意料地快:“行,那就这个。”
卜睿诚点了份“黑色世界”,靠在吧台旁寻死觅活:“就让她明天跟我们一起呗,你如果不同意,我的世界也会变成黑色。”
江溯:“那就黑色吧。”
“……”
她闷着头,细致地一个个调配,既忍不住私心想把时间拖长一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又怕他们发觉,慢吞吞给他多加了些小料。
奶茶出餐,二人离开。
掀开的门帘在空气里撞出噼里啪啦的碎响,二人离开的对话留下一截尾音。
卜睿诚:“好喝吗?”
“还行。”
“切,橘子味的啥你都喜欢……”
过了会,卜睿诚又说:“对了,明天去鹤溪山,你注意好防护,我可不想——”
再后面就听不到了。
她出神地想,明天会有个喜欢他的、很漂亮的女生,和他们一起爬鹤溪山吗?
他见过她吗?会喜欢吗?女生会很主动吗?
他们……会在一起吗?
冬天的冷水在水池里溅起涟漪,她的手指放在底下对着冲也感觉不到丝毫怪异,快麻掉了,心脏也是。
卜睿诚点的那杯是桑葚果汁,沈听夏后知后觉去看标牌,江溯那杯的名字是——
守望。
*
她第二天还是请假了。
其实没抱太大的期望,她在鹤溪山门口的树下等了许久,最终决定放弃,在园内绕了一圈,忽然看到个个子很高的背影。
人潮汹涌,但她一眼就能认出。
这个背影,太熟悉了。
她想,大概也是因为他留给她最多的,也只有背影吧。
人群熙攘,她怎么靠也靠不近,最后还是卜睿诚停在某个摊位前,她才侥幸走到他们后方。
她抬眼,试图去寻找别人。
好像只有一个女孩子,和卜睿诚牵着手。
她心脏稍轻,却始终不敢松口气,只听到卜睿诚算完了自己的什么,然后道:“您也给我这朋友看看呗?”
她看着他的背影,少年双手抄兜,说话时,有雾气缭绕。
江溯:“我不算命。”
卜睿诚:“算一个呗!我出钱你还不算啊?好的听了高兴,不好的就当迷信!”
说完,没等他反对,卜睿诚递上去一个小袋子。
她这才看清,他们对面,是个算命先生。
先生算了许久,说来也是神,能精准地算出他事业拐点在成年前、十八岁之前命格顺风顺水甚至辉煌,连他以前和外婆生活都算出来了。
她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附和,一边怔忡。
卜睿诚:“就是他十八岁之前命特好,众星捧月,这也好那也好是吧?”
“这还用您算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卜睿诚期待,“后面呢后面呢。”
先生默了半晌,推推眼镜。
“命这东西最讲究平衡,十八岁那年,”他抬头看江溯,“要注意,有个大坎。”
……
卜睿诚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很唯心主义地大喊着呸呸呸不听不听,付完钱就赶紧拉着江溯跑了,嘴里嘀咕着你别放心上,这都说来玩的。
大概是关心则乱,她站在原地,和老先生对上视线,心脏忽然,重重一沉。
11. 太阳雨
很快,她也摇了摇头,说服自己算命这事儿,也不是每一个都准的,对吧?
但最后还是没忍住,生怕出差池似的,买了个平安符,一路朝向最高处挂去。
她给自己拿了个,又替江溯求了个,垂眼看着时不禁莞尔,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想过要求这个吧。
写有二人的字符被绑在同一根树枝上,随风来回飘荡,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想,也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名字,最靠近的一次吧。
*
附中的寒假很短很短,只有一周半。
她用攒下来的生活费,买了双深绿色的球鞋。
七百多,快赶上半个手机了,她一阵肉疼。
贵的鞋和她那些一两百的也没什么差别,走起路来还是一样,也不是什么灰姑娘的水晶鞋,她依然低头、平凡,每天背着重重的书包走进校门,做一些天马行空的梦。
《少年游》的官博开始征集一些画作,她也不知道用途,只知道大概是宣传之类的,她一开始也没觉得非得参与,只是无聊的时候,就在纸上涂涂画画,不满意就擦掉,画坏了就换张纸。
江溯开始变得越来越红。
多次被偷拍后,校长为他颁布了禁令,常有老师下课在走廊上巡逻,其他班的人也很少再敢跑来骚扰,但他很处变不惊,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人最多时也不会关上窗,依然会在自习课思考时抛动抽屉里的面包,不会因为怕被认出,就不再下楼。
他身上有股严丝合缝的自洽感。
但他很讨人喜欢,卜睿诚跟同学们约法三章,也没人偷拍他到处乱传,只是他经过的地方,总是招揽许多的视线。
她偶尔也会松懈,可看到他走得那样快,打盹都不敢超过十分钟,马上又提起精神来,就这样,她又上升考到了二班——在这条漫长的、宽阔的走廊上,朝他靠近了五米。
但她知道,他们越来越远了。
她给江溯画的那幅画耗时太长,光草稿就改来改去画了两个多月,错过了参赛期,她也不是奔着这个去的,没太多情绪,只是慢吞吞画着,是沉重学业下唯一解压的方式。
画好了线稿,她又觉得太淡,自己钻研了要怎么上色,考虑了许久,买来一些油画材料。
那天午休,她写完了上午课程布置下来的所有作业,悄悄拧开颜料旋钮,想试试怎么上色。
班主任就是在这一刻推门进来的。
她心如鼓擂,心脏差点跳停,她知道这些课外活动在老师眼里意味着什么,被班主任叫出去的时候,她天都塌了。
许媛问她:“书底下那幅画是你画的?”
她明明知道后果,手心也渗出冷汗,可谎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半晌后小声承认:“……嗯。”
“学过画画吗?”
她摇头,“没有。”
风声似乎都变得刺耳,许媛停顿几秒,然后说:“那你想画画吗?”
嗯?
她错愕抬眼。
初春时学校栽了杏花,在许媛身后绽出一只浅粉色的花苞,摇曳不停。
许媛:“学校下个学期想开个美术班,试水不用交额外学费,如果这个专业学好了你也能上更好的学校,你想不想试试?”
她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画画,好像也是喜欢的。
也没有学习那么枯燥。
江城的学生那么多,一分都要甩掉好多人,以她的成绩,这会还在重本线左右徘徊,高三怎么样还不知道,但如果别的专业读好了,是不是……会更优秀?
她想变得更优秀。
停了会儿,她小心翼翼问:“那老师,如果进了美术班,我们到时候在哪里上课?”
“美术班比较复杂一点,平时要上课也要画画,所以有两个教室,这边没位置,会在对面楼开两个出来。既然是第一批,学校肯定会认真做。”
她心陷了下去。
如果去学美术,就看不到他了。
她盯着鞋尖半晌,不知该怎么说话,许媛拍了拍她肩膀:“你考虑一下吧,回去也可以和家里人商量,晚点给我答复就行。”
……
她纠结了好多天,连一周后许媛找她,都没决定好。
看她表情为难,许媛问:“是家里人不同意吗?”
她小幅度摇头:“没。”
“我妈妈说挺好的。”
四月初,窗外的春风一阵阵向内灌,有香樟混合杏花的香气,很奇怪,是不是有人在窗台底下开汽水,她怎么闻到北冰洋的味道。
许媛柔和地问她:“能不能告诉老师,你在犹豫什么?”
她当时没能回答上许媛的问题。
直到下下个周五,学校组织春游,她偷偷低头假装掉队,混进后面火箭班的队伍旁。
卜睿诚正在跟人聊天,话题毋庸置疑围绕的是江溯。
卜睿诚:“真的,我当时第一次看他名字,一下都没反应过来读什么,他这人就跟名字一样玄。”
她看着脚下泥土,江溯就站在她左侧,隔着三五个人,他的声音却仿佛能屏蔽所有杂音直达耳底——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你没学过?”
她微微失神。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逆流而上。
许媛的提问仿佛一瞬得到解答,他总能轻巧解开她所有的问题。
她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天的挣扎。
道阻,且长。
因为太阻太长了,这数不尽的距离和数不清的阻碍,难以跨越,无法跨越,她不知道要怎样说服自己,再放弃掉这唯一的羁绊。
她舍不得。
午餐时,他就坐靠在石阶上晒太阳,她想有的人天生就是焦点,如同她天生如此平凡,他向后撑着手臂,有无数明目张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饱含仰慕爱意与艳羡,但他并未睁眼。
她知道他早就不会为有人直勾勾盯着他而感到打扰了,但尽管如此,她仍旧不敢光明正大地抬头、盯着他,仔细端详她想知道的每一个五官。
她仍然只敢悄悄地看,在视线转换的某一秒钟,余光会掠过他的脸,那一秒,在她的世界里,他是高清的。
这一年,大家已经越来越习惯用大明星去做他的代称,所有人都不吝啬对他的看好与赞美,即使拍完电影后他没出席过一个活动,媒体也从不掩饰他将有多么坦荡的未来,他是如此星光满身,而早晚会更加璀璨。
可对她来讲不是。
她喜欢的,就只是那个,松松垮垮穿一件白色校服,爱在课间拎着瓶橘子汽水,靠在香樟树下笑的少年。
无关于他光鲜的身份,就只是,他这个人本身。
春游结束后,她仍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好在许媛也没有让她立刻给出回答。
但江溯先给了她回答。
高二下学期结束的暑假,她听到消息,高三,他不会再来学校上课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几乎只剩震撼,愣愣地问:“就是,一次,也不来了吗?”
“不知道,”窗台口八卦的同学被她吓一跳,模棱两可地回,“应该是吧。”
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太阳雨,来势汹汹甚至没有预报,天气不冷,雨却格外大,浇在人身上,皮肤都滚烫。
她知道这雨有一天会过去的,但置身其中时却在想。
这样大的一场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12. 无尽夏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也因此变得格外难捱。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劝说好李燕雯,让她同意自己去奶茶店打零工,因为她和李燕雯立下保证,会多做15张模拟卷子。
夏天的奶茶店生意更差了。
江城的夏天太热太热,只有偶然路过要去上补习班的男女生,会进来买一杯,其余的时间,都是老板娘放她一个人坐在店内,她一边等,一边写题。
其实店里有稍微能过得去的书桌,但她想看向那扇江溯会在的玻璃,只能拿一个垫板盖住水槽,趴在上面写字。
奶茶店的冷气很小,开了电扇,仍旧汗流浃背。
江溯出现在对面音像店的频率一如既往。
有很多时刻她甚至都想去问他,既然有空,那为什么不去学校了呢?
但她不敢也没有立场询问,就像青春的很多问题,本来就得不到回答。
她偷偷去剪了一个刘海,像模特队那些女生一样,成品不算让人特别满意,但好像确实让人漂亮了一些。家门口的理发师也和她说:“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刘海,不过你很适合。”
刚剪好她也有些不适应,慢慢才学会一点点打理,让它在自己额头上变得越来越融合,那时候还没流行空气刘海,齐刘海有些厚,夏天时她时常用手掌搭在头发和额头间散热,即使辛苦也没想过将它再剪掉。
她仍旧平凡,只是努力想变得更好。
离开兼职奶茶店,是开学的前一天。
那天江溯并未出现,她五点就该下班,却破天荒守到了八点。
他仍旧没有出现。
闷热繁杂的夏天连风都黏,她将顶板拉下,落锁时,最后回头看了眼。
如果没有意外,这是她在这里兼职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老板娘给这家奶茶店起了个很文艺的店名,叫无尽夏。
街外传来三三两两的人声,钥匙挂在手心,却无比沉坠。
她想无尽的何止是夏天,还有她注定无疾而终的暗恋。
*
高三开学那天,她确实怀抱一丝侥幸的期待。
她想,万一那些消息是假的,万一他会来。
可惜两节课过去,他的位置仍然无人出现。
他从不迟到的。
即使他不回来,但人数有限的火箭班也没能再招到符合条件的学生,属于他的位置空了出来,像她少女时代里一片突兀的留白。
偶尔她惯性看过去,都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说服自己,他离开了,他不会回来了。
她在很多新闻和或真或假的娱乐号里了解到他的近况。
他偶尔配合电影拍摄一些宣传,更多的时间,据那些娱乐号所说,他是怕为了配合电影时常无法上课,耽误自己的进度也影响同校同学,所以公司给他请了专门的老师,为高考冲刺。
她关注了很多娱乐账号,只要说有关于他的,哪怕是假的,她也会停下视线多看几眼,然后靠自己有限的认知,去猜测那些爆料的真假。
她同意许媛的提议,进了艺术班,钱姜也因为成绩起伏太大,和她一起开始学画画,画画的时间很枯燥,常常一上午就画一张图,还无法收尾,她在那些粗糙的速写和素描纸上,一遍遍练习人体、五官,老师说她的人脸画得都挺好看,考试会加分。
那时候她只会摇头,老师说她谦虚,其实没有,她画江溯画得太多了,尽管如此也画不出千分之一的神韵,怎样的神来之笔能配得上他呢,她时常在想。
即使教室已经搬离,离他的位置很远很远,而他也早不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但只要有空,她还是会以学思楼的新热水机过滤更好为由,和钱姜一起去那里打水,然后路过他曾探出手的窗台。
万一有天他会出现呢,她想。
索然无味的高三上学期就这样过去,这是压力最大的一个学期。
她在画画和学习间拼命地找平衡点,要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去学别的美术生学了三年的知识,她只能进不能退,但就算忙到连睡觉的时间都缩短,在她心里,这半年仍然乏味。
冒出这个念头时连她自己都惊讶,好像没遇见他之前她一直都是这样无趣的生活,没有期待,没有动力,但他出现了,她每天起床都因能见到他而雀跃,又因为他看不到自己而失落,因为他才觉得这青春不算白来一场,她有了动力,她也想发光。
高三的寒假弹指一挥间,放了像是没放,所有人都进入一级戒备,晚自习的时间延长,有些平时插科打诨的男生也偶尔鸡血一下,奋斗起来。
平静繁忙的生活在某个下午被打乱。
那天的钱姜很狼狈,校服被烟烫破了三个窟窿,脸颊上全是没干的泪痕,钱姜驼着背回来,外面有人在喊怪胎。
她起先问发生了什么,钱姜还不愿意回,直到一周后,这校园暴力愈演愈烈,她才从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拼凑出整件事的始末。
起先是十班有几个女生违反校规,在校外用火烧一个女孩子的头发,恰巧被女孩的朋友看见,那阵子校长严打,只要举报就有三好的评优奖励。她们威逼利诱女生的朋友,不让她说出去,又是摸摸拍拍脸又拍照片,朋友吓得直流眼泪,她们见状又笑,说要不以后就当我们妹妹?学校姐姐们罩着你。
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偶尔有几个女生指责说不要这样做,钱姜也终于忍不住,大声说了句:“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和你们为伍的!”
——她是独行。
仿佛所有的怒气找到出口,因为钱姜“胖胖的”,因为她“其貌不扬”,因为她声音最大看起来又最好欺负,她们突然转变了矛头,居高临下地问:“有人罩也不喜欢?怪胎吧?”
又打量她几眼:“这么胖,确实怪胎。”
然后三人大笑。
再往后沈听夏就看到了。
出去上一节体育课,抽屉里就会出现垃圾,那几个女生认识的人多,添油加醋一传出去,二班有个“怪胎”似乎就此坐实。
那些恶劣的男生,还会在看到钱姜上厕所时,用恶心又低劣的目光笑她,“怪胎姐又来上厕所啊?”
渐渐,这风波似乎也开始殃及朋友。
钱姜建议这阵子要不二人先不要在一起,但沈听夏知道,钱姜已经没有朋友,再失去自己,只会更难受。
因为她试过无法融入的感觉,所以她不想让钱姜也再体会一遍,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渐渐她也开始被喊怪胎,尽管两个女生什么也没有做错,每喊一声她都会低着头再给自己加一张速写,手在速写板上都会发抖。
十班的人称她们为怪胎二人组。好像和她们沾边的事情,都会变得尤为可笑和不堪入目,她第一次知道人微言轻,知道在绝对压制的人群面前,微薄的反抗根本不足为道。
那时候她正在参加一场绘画比赛,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熬着画,午饭随便吃几口,在大家都还没回班时加快速度跑回去继续赶工。
直到那个中午,她提前回班,空旷的校园和班上,十班几个女生耀武扬威地坐在她的桌上,地上,是撕得粉碎的画。
辨认出一个小角,她耳畔开始嗡鸣,声音嘈杂、尖锐、巨大。
她们嘲笑她,“一个怪胎而已,什么货色啊还想参加比赛?你觉得你能拿奖?”
她控制住生理性的眼泪,不是被欺负的,是更复杂更摧毁性的打击,没人知道她们撕掉的并不是她的参赛作品,是她唯一期盼着,毕业照那天,如果江溯会回来——如果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她会像所有女生一样,在他那样巨大的礼物箱里,塞上一个平庸的、但全是真心的、笨拙又精致的礼物。
她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俯身,就在那些女生以为她要低头去捡而嘲笑她时,她在所有人放松警惕的当下,将桌腿推倒。
桌子顺势而翻,那些趾高气昂的社会垃圾摔了一地。
她的书本砸在她们脸上。
她胆子很小、敏感、自卑、脆弱,但江溯是她唯一珍贵的精神寄托,她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
她站在水泥地砖上,控制不住地深呼吸,像是溺水的人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呼吸声,她不在乎她将要面对什么,因为他,所以她才有勇气。
那些人正要站起来打她时,班主任因为忘拿手机折返回来,她们落荒而逃。
她心里顾不得其他的,她没时间再去浪费,她小心翼翼地将粘在地面上的碎片拾起,一片片剥开,上面的水彩没干,花了一大片。
她从未如此小心,一层层用纸巾包裹,重新塞回抽屉里。
很遗憾,没有如十班那些人所愿,她们没撕掉她的比赛作品,她的画拿了第一。
表彰的大字报就贴在学校走廊,十班那些女生的恶行,在某个女生隐忍的收集证据下得到揭发,她们为了不被退学,央求校长能留下,每天就站在她的表彰报下面罚站和痛哭,对面就是大字署名沈听夏的画。
最后,道歉信被贴在表彰报的旁边,对比醒目。
这些都是钱姜告诉她的。
钱姜问她:“这样的话,你会开心点吗?”
她正低头补画,叹了口气说:“我还是更希望我的画能复原。”
为这幅撕毁的画,她已经牺牲了很久的睡眠时间。
左侧沉默片刻,她听到钱姜说:“对不起啊。”
她有些奇怪地抬头,为这不明所以的道歉,停了半晌后才缓声开口,安慰钱姜:“我不高兴,是因为她们做错了事情。跟你没关系,你不用道歉。”
顿了顿又说:“你做得很对,鼓起勇气很难,所以我也为你骄傲。”
窗外日光投射进来,钱姜看她许久,然后笑起来。
她发现钱姜的左脸颊有个酒窝。
后来她们买饭时,遇上之前那个受欺负的女生和她的朋友,才知道揭发十班女生的事就是她们干的,她们向钱姜道歉,说不好意思晚了太久,因为视频丢过一次,很艰难才找回来。又因为害怕十班的人报复,很艰难才鼓足勇气。
钱姜说没事,现在都过去了,她们一起在学校附近下了顿馆子,那会儿,girls help girls的概念还未完全传播开来,但沈听夏在升腾的雾气里,第一次感觉到女孩子之间星火不绝的善意。
*
距高考一百天,百日誓师那天,她怕江溯会来,特意提前一天去理发店修了刘海,可惜那天的学校平静得一如往常,她时常觉得他像自己过路人生里一家顶好的游乐场,可惜随时关业随时打烊,她只能在为数不多的时候一遍遍路过,期待哪天他会开张。
尽管那天所有的姑娘都会一哄而上。
后来,艺考出成绩那天,她才知道,百日誓师时,他回来过。
就在晚上八点,只要她多等二十分钟。
可惜等她回头时,游乐场又再关门了。
她低头看着面单,得益于拼了命的飞奔,自己的艺考成绩很好。
不管是联考还是校考,只要文化课过关,就能上自己想去的学校。
李燕雯问她想要去哪里,留在江城还是别的地方,她说不知道,再想想。
往后就是更枯燥更繁杂的文化课复习。
她英语是弱项,但江溯英语好,所以她拼了命地恶补英语,一天睡眠时间只剩下四个半小时,但不觉得累,爱让人拥有充盈的力气。
高考前一周,学校组织拍毕业照。
传言卜睿诚特意问过江溯,他说当天人多,不回来。
毕业照拍摄时间定在下午,上午课堂照常,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忽然听到有人高声,边跑边喊,说江溯好像回来了。
她立刻起身朝外跑去,桌面上的试卷被风带起,吹落到地面。
但她没空管了。
穿过操场时,她第一次感觉到掠过发间的风带着种英勇又潮湿的青春气息,仿佛这一刻,她是自己故事的主角。
胸腔里像揣了只不可告人的兔子,心跳越来越快,险些蹦出来。
太久太久没见了。
楼梯间嘈杂,是老师刚驱散一批来这边看江溯的学生,好在她跑得快,一口气跑到了顶楼,等楼梯间渐渐安静,这才壮着胆子下去。
她向来循规蹈矩,紧张得连手都瞬间冰凉,提着呼吸走到他那一层,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灵魂差点都被吓出窍,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只小麻雀。
她松了口气。还好老师不在。
平直成线的走廊上,有个窗口突兀地伸出只手,骨节分明,冷调白皙,他手里提一瓶喝了小半的北冰洋,在指尖轻悠悠地晃。
她的心也跟着那瓶汽水化成一汪颤巍巍的眼泪。
她慢吞吞地走着,拼命地分辨他的对话和声音,四处都是说他越来越红的祝贺和揶揄,他说电影宣传档期很乱,怕回学校打扰大家,也坏了规矩,又有人起哄说不愧是大明星,他就用熟悉的懒散音调,笑说一句少来。
少来,这是他的口头禅,她想,几分少年轻狂几分留白谦虚,什么度在他那里都被把得刚刚好,没法不喜欢。遇过这样的人,哪还能再看见别人呢。
四小时后,拍毕业照的大操场,她终于看见江溯的脸。
他没变,又或许半年不见出落得更好看了些,额发修剪得利落,只稍稍遮住眉眼,身上是一件夏季的白色校服,他不爱晒太阳,正靠着树干整理衣摆,腿微微曲着,明明是这个角落的地方,有他站着,忽然就变成焦点。
突然,卜睿诚从旁边出来,喷他一身彩带,他拿成人帽扔过去,卜睿诚像只猴子一样大叫,被自己女朋友当场按倒,江溯喷了他满头,像个圣诞树。
大家围在一起大笑,江溯也勾了唇角。
卜睿诚嗓子都笑破音了,大概确实开心,后面江溯又接了个电话,她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只看到他点了点头。
然后她被老师叫去说话,视线再跟过去时,发现很多女生都往学思楼涌。
她直觉可能有事,跟随大家步伐一起过去,才发现她们是在往江溯抽屉里塞信笺和礼物。
她们说,他接到电话,很快拍完毕业照就要走了。
沈听夏第一次脱口而出:“还有多久?”
好在所有人都在喜欢他,并没人回头看她一眼,有知道的人回复说:“不到十分钟吧,他们班已经拍完了。”
十分钟,她能给他什么?
又或者,他需要她给他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不需要。
她那幅画了将近一年的画,到现在也还是没有修补完毕。
昨天刚刚弄好所有的上色,还差外画框和拼合,只要再晚一天,就可以送给他了。
她站在原地,甚至颓丧地想,那就什么也不给吧,反正他也不会知道她是谁。他不会需要、期盼她给的任何礼物。
江溯的抽屉已经被塞满,各种礼盒从桌面溢出来,座椅和地面上随处可见,他不会需要她,任何场景、任何时候。
她甚至已经做了决定,但看到他拍完毕业照从台阶上下来的那一刻,有光划过他指尖,他仰头,看向更远。
她忽然疯了一样跑回教室,自暴自弃地想如果这次错过就算了,颤抖着手撕下一页便利贴,拿最靠近的一支笔,写下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那句话。
要落款时,她停了停。
算了。
她想。
不用落款了,反正他也不会知道她的名字。
最终被她赶上,江溯抱着满满当当的箱子从教室离开时,无数人簇拥在他周围,她艰难地伸出手,将那张便利贴,贴到箱子旁。
有人向他要签名,工作人员拒绝,他却伸手接过,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涌上去的人越来越多,她纠结了一会儿,路过面反着光的不锈钢饮水机,从那里面看到自己。
她的校服有些乱了,衣领处还有颜料,刘海是前几天自己剪的,有点小瑕疵,马尾辫也松散了,垂到脑后,脸颊被江城炙辣的光照得发红滚烫。
假如他不来,这会是她最普通的一天,又或者假如他换个时刻来,她穿上那件纯白的没有颜料的校服,袖口处有她自己画的海浪,刘海是在理发店修过的,马尾辫也扎得齐整——那样就好了。
可惜他不是。
可惜他来了,不是在她最好的时候。
她并未上前索要签名,因为连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垂着眼,站在原地看他签完回到车上,车子绝尘而去,尾号是一串递增向上的数字,二人之间越来越远,她知道往后鸿沟漫长,再不能追上。
她阖眼转身,想起他在音像店里也仍然厚重的试题,想起他参考书里多出的演员相关书籍,想起他更加流畅的腰腹线条,想起他维持电影曝光的同时依旧漂亮的卷面成绩,想起他眼下之前从未出现的,很浅的青色眼圈。
他没说过,但她知道。
应该熬过很多夜吧,江溯,应该写过很多很多的题,娱乐圈里善意恶意开闸一般涌向你,你用你出色的能力维持平衡,尽管辛苦,但每一处,都被你做到最好。
你会让任何一个喜欢你的人骄傲。
而我,也会从你没见过的普通同学,隐没在人潮,变成为你欢呼的普罗大众中的一个。
就往前吧,别再回头。
*
高考那天,依然热到难耐。
她运气很好地被分到了本校考场,以往最难的英语这次却提前一刻钟做完,窗外香樟树上,蝉一刻不停地鸣叫。
她想,江溯现在也在写题吗?
最后一科考完,收卷完毕后,操场传来一声绵长的大叫,终于解放了。
她的心跟着轻盈,又为和他的再无关系而失落。
大概暗恋就是这么无解的命题。
第二天,大家自发组织返校,听说学校桌椅全面升级,他们这批要全丢去杂物间了。人群中有人又哭又笑,说怎么好事永远轮不到自己,一毕业就是学校重修、桌椅升级。
但他们又因此肆无忌惮,在独属于自己的桌上乱写乱画,有女生在桌面上写满了喜欢的人和未来的愿景,她在右上角写下一个江溯,又擦掉。
所有人都在明目张胆地喜欢大明星江溯,所以毫无避讳,所以火热直白。
可她喜欢的江溯,是十七岁的,扔下一件校服就足以拯救她脚下阴影的少年,因此宝贵,因此不敢声张。
最后她在桌面起草,将他的名字画成画,用刻刀雕下,再擦去铅笔草稿。
除了光和墨水,没人知道她青春里最滚烫的秘密。
*
6.15号,所有娱乐账号一齐预热,准备为江溯明日庆生。
这是他十八岁的最后一天。
她惴惴不安一整天,想起鹤溪山,再想起他十八岁生日当天,自己是如何关心则乱,加了学校所有群,不放过他任何一个消息,才确定他当天开完高速卡丁车,顺利安全到家。
直到第三天见到他才完全放下心。
她劝说自己这些不能信,可掌心却渗出冷汗,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睡了过去,半梦半醒,接到钱姜的电话。
“你看热搜没?”
“私生粉追车,江溯车上的司机为了躲避,整辆车侧翻了!”
13. 陡石阶
挂掉电话后,她几乎是一整夜没睡。
心脏像被人捏碎了,放在车轮下碾,碎成一片一片的菱形。
所有人都在跟进相关报道,说他伤势最重,在手术室抢救。
公司消息管得牢,到第二天凌晨,她也没再看到后续消息。
五点半,她晕晕乎乎地出门,好在李燕雯和沈昱并没被吵醒。
像在做梦一样,她用力揉了把脸,在指尖看到眼尾带出的水渍,愣了会儿神,站在公交站牌下,拿手机麻木地刷着消息。
一切都显示是真的,他还在抢救,而她至今不知道后续。
脑子里持续不断地嗡鸣,像是坏掉的电视,无法放映,只有嘈杂的声音。
她坐了最早的公交,成为今天第一个进入鹤溪山的人,买了一炷之前嫌贵没买的香,去侧门的寺庙恭敬地拜了许多遍。
往后许多天一直如此,连开门检票的奶奶都认出她,问她:“小姑娘,怎么每天都这么早来?”
其实她最讨厌早起,能睡总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时,时间早到她一来一回近两个小时,回家时,他们都还没有醒。
但她低着头,温声回:“不记得听谁说,头香最灵。”
“给自己许啊?”
她摇摇头。
“那是给亲人?”
她顿了会儿,想说是,又觉得无法定义,沉默片刻,这才摇头。
“那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人了,头香要起这么早,可不是人人都起得来。”奶奶伸手一指,“你要是有时间的话,上面那个鹤溪塔许愿最灵,不过很难爬,我之前听有个姑娘还愿,说是自己的爱人要做很危险的手术,她就每天过来求,后来手术很成功,她爱人有条腿本来保不住的,也保住了。”
她愣站在原地。
那奶奶又说:“不过姑娘很傻,用自己的长发换的,留了十几年的长发呢,一刀就给剪了。”
……
十分钟后,她走到鹤溪塔下,如梦初醒。
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塔,却很窄,楼梯栈道不在外,很难想象,要如何才能爬到顶。
她体育一向很差,中考体育险些不及格,高考体育也是连着恶补好多天,一剧烈运动就想打退堂鼓,有时候连多走几步路都觉得累。
她从不爬山,除了来找江溯的那次。
她付了门票钱,将头顶的帽子摘下,放在台阶上。
高塔第一层只点了盏很微弱的灯。
楼梯陡而窄,每一格台阶都需跨步很大,脚掌得是斜着的,每一层的层高很矮,要弓着身子向上,稍微站起,头就会撞到石头。
听说这是数千年前修成的。
中间有几层很暗,她几乎每爬一小格,就要站在原地缓一会儿,再鼓起勇气继续向上,靠着并不准确的直觉猜测什么时候才到顶,而这又是第几楼。
凌晨的塔安静非常,没人想到会有游客,灯也并未打开,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回荡在塔内,还有一步一步,异常艰难的脚踏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就那一眼,险些撑不住,想着待会儿到底又该怎么下去,精神和身体都紧张疲惫,独行的恐惧放大一切感官,她感觉到耳膜似鼓在擂,大脑皮层的神经也在跟着跳动。
奇怪,她明明是很容易就想放弃的人,可放弃的念头只冒出过几秒,还是咬着牙,一直向上。
十多分钟后,她支着瘫软的腿爬到塔顶。
一束晨光洒落进来。
塔顶是一个小小的露台,围了栏杆,一米多一点儿,刷的红色油漆已经全部脱落,大概能爬上来的人不多,系的许愿丝带寥寥。
她闭着眼不敢向下看,颤抖着手在丝带上写下他的名字,再颤颤巍巍系到最高处,逃也似的下了露台。
上来艰辛,下去更甚。
圆弧式的石阶沿着黑暗蜿蜒向下,给人一种头重脚轻的虚浮感,害怕摔跤,害怕跌落。
她站在原地,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才摸索着石阶,先坐在上面,用足跟去探接下来的路,踩两下确认稳了,再坐到下一格,如是重复往下。
中间时她险些想哭,但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忍住,聚精会神地朝下走,耳旁一丝杂音都没有,上下皆空,无人接应。
潮湿闷热的江城,塔内却冷,她手指冰凉,后背到颈间却全都是汗,她开始分不清自己在哪里,走出去的那一刻,像是重获光明。
她蹲在入口处,想着再也不要来了。
太恐怖了,太险峻了,太累了,腿走到一半时已经酸软,下楼时都在抖,余下的路一步步也变得艰难,哪怕只是简单的下楼和行走在平地。
可第二天,凌晨的青白和云雾围绕,她还是放了首歌,扶着有些软的腿,再次拾阶而上。
江溯的近况仍旧没有消息。
她想,应该是没有完全康复。
她在塔顶,今天的腿是最疼的,酸软不堪,像是毫无预兆被要求跑了一千米,昨天的后劲还在身体里没被冲掉,今天又颤抖着再来一遭,她一边揉着好像是紧绷了的腿,忍受着那股酸痛,一边在塔顶听完了一整首《心动》。
女歌手的声音很温柔,江溯不知道,在她还在音像店兼职的时候,他踏入的某个午后,她悄悄挪动鼠标切歌,追随着他的步伐,放起这首歌的前奏。
鼓点像是心跳,他也不知道,只这一个细节,够她开心了好久好久。
第五天爬上塔顶的时候,她得到同学群里的小道消息,说江溯还是没有醒,说如果过几天再不醒的话,或许很难醒来。
她茫然地坐在石阶上,不知该向谁祷告。
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许愿做交换,求得他能够醒来。
塔顶的红色许愿带被她系到第五根,她近乎颓丧地恳求。
拜托了,快一点醒来吧。
快点好起来。
你还有,这么风光、热切、意气风发的一生。
虽然不能和你并肩,但至少可以遥遥目送。
少女双手合十,抵靠在膝盖里,手指攥紧。
塔内供奉的佛像很多,但她不贪心,她只有这一个心愿。
她喜欢的人,只求他平安顺遂一生。
14. 虔诚愿
距离江溯进医院已过去第六天时,她几乎关注了所有和他相关的账号,公司官微、工作人员私人账号、甚至是超话活跃的粉丝,唯恐错过和他相关的任何消息。
事发时,车上一共四个人,他伤势最重,其他的都已经转ICU,最轻的那个,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据说追车的私生粉,目前仍旧生命体征不明。
她离他太远了,连这些消息都只能靠拼凑,真真假假地听,只是确切消息是他仍旧没有转醒。
江城的气温突破四十度大关。
整个城市闷热得如同一座蒸笼,她是被蒙在其中的一粒尘埃,知道结局,仍旧对抗。
她在那个凌晨得知鹤溪塔暂时关闭的消息。
问起来时,附近扫地的婆婆说,是后院要修个小亭子,拆除的木板没地方放,就都堆在了这个塔门口,反正几乎没什么人来。
她感受到额发贴在脸颊的透湿,有种难以甩脱的不适感,急匆匆地问:“就是因为木板所以关闭的吗?”
“是哦,”阿婆说,“除非能给出口的位置搬开,不然也是进不去,塔太高了,谁愿意爬嘛。”
她垂眼说了句好。
她力气不大,平时背着书包也嫌重,这会儿却不嫌了,咬着牙将门口大块大块的木板扶起,侧拖,本想平稳放到一边,却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木板重重砸在地上。
她想去拉,听到阿婆说:“就放那里吧,那个小路也基本没有人走了。”
她搬了整整两个小时,后背湿透,李燕雯打电话问她怎么不在家,她心说坏了,沉默一会儿,如实说来,说自己在鹤溪塔,想求点愿。
李燕雯也没说什么,只说求完学业就赶紧回家,一会儿吃早餐。
她说好,然后挂了电话。
大概是李燕雯也觉得,除了学业,她没什么可求的。
搬完木板,她手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肿,她脸就这样,手却被许多人夸过白皙好看,就连学画画也会认真护理,学别人买性价比很高的护手霜,厚厚涂在手上,然后戴上塑料手套,是最便宜的手膜。
但此刻,冬天在冰水里浸过也没有丝毫开裂的手,被木板扎出纹路和红痕,有几处渗出并不明显的血渍,她却感觉不到疼。
出口被搬开,她重新向更高处去。
她想江溯一直没有醒,会不会是因为她还不够虔诚,她突然想起自己听谁说过,用一些筹码做交换,许愿会更灵。
她仰头去看这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高塔,艰难困苦,每一次人身在其中时都会想,再也不要来了。
但杳无人迹的此处,她却向神佛祈愿,如果江溯能醒来,往后四年一千五百天,在她大学毕业前,会日日来此修缮朝拜,清扫这里每一层阶梯,作为还愿。
会给顶层重新供奉香火,日日出现。
哪怕她怕黑、胆小、讨厌运动,但只要他能醒,她会克服这些所有恐惧。
她许完,继续咬牙向上。
下楼时,她又听到车的喇叭声,似乎按了好几次,她以为是挡住别人路了,慌慌张张下去,四下却一片安静,连车影都没有。
她想或许是自己幻听,手指上的伤口在麻木后终于传来痛感,如同小针在扎,她用流水冲洗干净,对着光拔掉手上的刺,忍不住轻嘶。
她想,或许有的事是真的有奇迹的。
是不是真有守护神能听见她的心愿呢,回去的当天,她听到稍有松动的消息,说江溯所在的医院来了个非常擅长他手术的医生,希望很大。
她像守夜一样枯坐一整夜,学校的大群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关心他。
很快,有人发来视频。
应该是忙着去看江溯,只来得及发个视频给大家报平安。
视频里,男生问卜睿诚:“怎么样,确定吗?”
“确定,可以和大家说了!也辛苦大家提心吊胆了,哎,真是幸运,太幸运了,你知道吗,这个教授其实不喜欢中心医院的,这次回国虽然有人请,但是只是表面答应,根本没打算过来。”
“但是他们走的小路好像堵了,就没办法,走的大路,正好经过医院,就进来打了个招呼,一看江溯那情况,考虑会儿就立刻接了,你说哪家的菩萨啊这么好,怎么偏偏就堵那条路?但凡没堵说不定今下午教授就飞机走了,我真要烧柱高香啊,江溯命里有,真好。”
看到这里,她松了口气,别的全听不到了,只从卜睿诚轻松的语气中判断,这次手术应该很成功。
接下来是不是可以等他好转?毕竟已经有了好的开端。
很快,视频里传来几声呼叫,嘈杂的人声过后,卜睿诚直接冲上楼梯,惊呼:“确定?江溯真醒了?!”
视频至此掐断。
15. 七排六座
那条视频后,好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他转醒、身体开始康复,公司向大家报平安,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说手术成功,万幸没伤到脸,他出院那天,有媒体拍到一张很糊的照片,少年戴着黑色鸭舌帽,防晒衫的帽子也一同被拉起,只露出张削瘦的侧脸。
这场事故像他的一场涅槃,少年气质并未全褪,却多了几分沉着淡然,他瘦了很多,目光却更沉淀。
往后,他在家专心养伤,为《少年游》的路演做准备。
导演向大家保证,电影上映那天,一定还给大家一个和剧照一样惊艳的江溯。
而对于造成事故的私生粉丝,公司也采取了行动,追责到底。
她每天都爬到鹤溪塔的最顶端,按照自己当初置换的心愿那样,在网上买了方便安装的灯,将供奉的佛台清扫出来,每天气喘吁吁地坐在最高处,去搜他的最新消息。
她想,四年,是很漫长的数字。
也许是他命里有贵人,又或许是她的心愿打动了哪个心软的神,总之只要他醒来,她说到做到,四年再也不睡一天懒觉,每天都会来此清扫。她自认为不是多高尚的人,但她怕万一停了一天,那个愿就再也不灵了。
八月初,江溯首次露面,同样是张媒体偷拍的照片,他这会儿身价已经水涨船高,却还是和卜睿诚坐在附中的那个火锅店里,提着瓶汽水,挺无言地笑。
她爬台阶的汗顺着下巴滴在屏幕上,看许久,庆幸这场事故并未改变他的本质,令他郁郁寡欢,他仍旧是那个发着光的少年。
她抹把汗,也笑着,咬牙继续向前。
或许凡事总有好有坏,累是累些,但她发现,爬鹤溪塔不过两个月,她瘦了八斤。
高三时也觉得自己胖,偷偷节过食,晚上只喝一瓶酸奶或者只吃一个苹果,那段时间情绪不稳定到连看到同学捧着香喷喷的食物进来,都会难受很久。
八月十五号,江溯首部主演的电影《少年游》正式开启预售。
距离她大学开学仅剩两周,她选择了留在江城,顺利进入江城美院赫赫有名的油画系。
那年,借着《致青春》掀开的青春类情怀电影市场,《少年游》一经预热便万众期待,她没有抢到首映礼的票,只是在一场又一场的点映里,看到这部影片的口碑越来越好,他们形容他饰演的周游是人间初恋,大概没有女孩子不会在十七岁时喜欢上一个这样的男生。
他的微博开始涌入越来越多的粉丝,她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什么叫流量爆炸,不过短短一周,他的数据开始呈爆炸式增长。
路演的最后一场,在江城。
她起得很早,早到冲入提前上班的电影院时,周遭甚至都没有人。
她心脏却狂跳,报了数字和电影,机器自动出票。
短暂的油墨印刷声后,票根从下方缓缓落出。
她拾起,垂眼确认。
《少年游》,七排六座。
——是他在学校的座位号。
16. 时光沙漏
电影院对外宣称的开门时间是八点,七点钟就陆续有许多粉丝到场,一哄而上,票顷刻售光。
幸好她提前了一个多小时,票上显示十一点入场。
还有多余的时间 ,因此她下楼,在商场里逛了逛。
她平时的衣服都是在另一条街上买的,商场里的套装动辄一千起步,李燕雯只在成人礼的时候带她来这边买过。
走到三楼,她在某家品牌的橱窗口站了会儿,里面摆了双很漂亮的高跟鞋,碎钻从斜边镶嵌到绑带中央,在商场灯光的映衬下,漂亮得像个童话。
大概没有女孩子会不为这样的一双鞋心动。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成人礼那天,她也是无法控制地朝这双鞋看了一眼,李燕雯跟着看过去,然后惊诧地低呼一声:“这也太贵了。”
她看见的是温柔垂落的蝴蝶结,妈妈看到的,是五开头的数字,后面跟着三个零。
也是很正常的,她的家境不足以支撑她买一双五千块的鞋子,所以她很快收起视线,低下头,没说一句喜欢。
谁也没有错,她知道。
她在商场的负一层吃过些小食,看时间差不多,心跳又骤然猛烈,等待入场。
这场电影路演,江溯会来。
江城是他路演的最后一站,这是他的城市,也是他处女作画上尾声的地方。
她的座位在第七排,进场时才觉失策,买的时候英雄和浪漫主义占了上风,竟然没有意识到,这里离他很远。
短暂失落后又想,即使离得近些,又能怎样呢。学校里离他只有一指距离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可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第一二排看样子是媒体和一些演员,很快,影院灯光转换,仿佛某种预告,她听见影院各处传来低抑的深呼吸和窃窃私语,下一秒,江溯在转角处走出——
一瞬,音浪掀翻。
他太远了,看不清脸,只依稀能辨认这是何其值得尖叫的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样多的媒体说他是天选巨星,即使身处在明星中央,他也仍旧高挑优越到一眼可见,手术让他短期内无法摘下黑色鸭舌帽,却给他平添几分神秘遥远的疏冷气质,深邃的影顺着他鼻梁一路向下,他喉结明显,点出一圈高光。
这是他风头正盛的一年,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进入赫赫有名的电影学院,艺考和高考都是高分,万众瞩目,一片坦途。
入场时,他似乎朝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后稍顿,她心脏猛地漏了一拍——她今天穿的是附中的校服。
可下一秒,身前周遭无数女孩站起身来,她此刻才发现,她们所有人,穿的都是白绿相间的校服。
——这是电影里,他所在学校的校服。
可这校服,和附中的远远看去,简直一模一样。
她再次不费吹灰之力地淹没在人潮里。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想出怎样的办法,她还是如此平凡,如此暗淡。
她们兴奋尖叫,原地高站着挥手,而她沉默坐着,没有起身。
终于等到主持人维持秩序,女孩子们纷纷坐下身来,男女主分别致辞发言,阐述故事,回答提问。
她在这一刻发现,女主演穿的,是那双摆在橱窗里,她停步很久,但无法买下的鞋子。
距离太远,她无法辨认是否确认是同一款,但女主角的鞋似乎还要更精致漂亮,即使不是同一款,也该是更好的品牌和用料吧,她想。
心脏像是被海水淹没,她在这一刻变成漂浮的游木,四面八方灌入的压强剧烈挤压着她的心脏,叫人难以呼吸。
她又看向江溯。
他正在听同组的前辈说话,随意站着,却偶尔点头,这影院里两百余人,大半都是为他而来。
脱下校服,他再也不是那个她一转头,就能在窗台看见的少年了。
她会更容易看见他的。
屏幕中、海报里,商场里所有的LED屏,所有人的屏保、头像、背景。
她会更难看见他的。
高中、大学、美食一条街,他不可能再是那个稍微打好关系一通电话就能约出来的同学,也不会稳定在某一家律所或医院,推开他工作室的玻璃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的老同学。
这念头简直叫人在这一刻绝望。
她闭上眼睛。
电影拉开帷幕,她却迟迟无法入戏,但他真是天生的好演员,从他出现的那个瞬间,她情绪开始跟进,被他拉进属于他的故事里。
故事里的香樟依然枝繁叶茂,蝉鸣声声,倦怠震耳,女主角漂亮又伶俐,各种乌龙中交到不同的朋友,他们在夏夜里举杯共饮,梦想是环游世界,男主本来一心求死,被强行拉入他们的小基地,树叶摇落时,少女动了心。
二人并肩而坐的天台里,女主顶着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转头笑着说,所有人的青春都闪闪发光啊,难道不是吗?
她在这一刻被台词打回原型。
她想说不是,不是的。
她的青春乏善可陈,擦擦写写,修修补补,如若最后一定要用什么文字作为结尾,思来想去,只剩下八个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她喜欢的人,名字取自这一句诗。
江溯,江溯。
这是她暗恋的人,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占据过自己的一整个青春,他是如此炽烈耀眼,连喜欢他都会变成一种骄傲。
可他离得这样远,她好像无论跑得多快,也难以追上他的步伐。
电影仍在放映,女主最终鼓起勇气告白,男主却阴错阳差地收错了讯号,他们被命运玩笑地越推越远,直到二人最后消失不见。
最后相遇是在彼此的婚礼,同一天,同个酒店,同一层楼。她终于说起很久的心结,才明白,那都是年少自尊作祟,谁也不肯低头的乌龙。
那一年的所有导演都在拍堕胎、流产、出轨,只有这部电影在写青春的盛大明朗、弥足珍贵、闪闪发光。
他们虽然错过,但最终释怀。
她鼻腔酸软。
终于过去不知多久,似乎漫长又短暂,如同她打马而过的学生时代,身处其中时只觉难捱,可一回首,时间沙漏已经到期。
电影结束,音乐声放起。
漆黑幕布上拓下最后一行字幕。
——献给我们的青春。
她在寂静的电影院里,眼眶酸涩地闭上眼睛。
那漂亮的、光鲜的、肆意洒脱的,像嵌了光的,不是她的青春。
她的青春是刘海下汗意潮热的夏天,是老师叱声下不得不扎起的马尾辫,是平庸宽大的白色校服,是永远低着头走过的林间小路。
是那件永远九磅十五便士的衬衫,是解不开的几何题最后一道,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与洋流,是永远用不完的橡皮,和喜欢他写上去又擦掉的字迹。
是漫长无望的暗恋,是怎么也追不上的背影,是偷偷看他又转回来的眼睛,是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沉默、低微、冗杂,得不到回音。
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鼓起勇气,说出的那句“我喜欢你”。
他那么耀眼,而她是光芒照耀下一颗再平凡不过的尘埃,数以万计的人潮里,哪怕他对着人群向下看——
她甚至不用低头,也会淹没在人海之中。
她不想自卑,可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不自卑。
这样多人为他而来,即使她曾有幸成为过他的校友,与他相隔一个走廊,最靠近时,也许伸手就能抓到他的衣摆。
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们的青春始终无法重叠,无止尽的想要靠近最后都只会变成泡影,还不如,自始至终,都不再贪心地,只是远远看着。
她告诉自己,沈听夏,该结束了。
总有和女主角一样闪闪发光的人,能匹配进他风头无两的人生。
她不要再不自量力,也不要再靠近给自己多余幻想,就到此为止吧,她想。
电影结束,主角再次上台。
她温吞,有时候却有超出常人的固执,她起身,走向出口。
聚光灯打亮台上,没人会发现她离场。
正轮到江溯发言,听到熟悉声音,她还是没出息地顿住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少年在一片漂浮尘砾中,聚光灯高昂,似在发光。
总有人,越靠近,越知炙热不可及。
出口处,工作人员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体贴问道:“要离场吗?”
她骤然回神,心一横,仿佛被外力坚定。
顿了顿,她轻轻点头。
“嗯。”
大门缓缓拉开一个小角,她闪身而出,仿佛终于能呼吸。
她朝场馆外走去,八月中旬的江城仍然火辣燥热,仿佛是这个城市最难度过的时期,走到街对面时,如梦初醒,她回过头去。
对面高楼林立,江溯路演的海报被张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很多人没抢到票,挤在场外举着伞,只奢求他离开时倘若运气好,能多看上一眼。
对他而言,她是众生中最最普通的一个。
可对她来说,他是她贫瘠人生里,所有闪闪发光的总和。
那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她想。
你会拥有更好更盛大的人生,而我无法也不能参与。
也许十六岁喜欢上的那个人,本身就是拿来错过。
路演彻底宣告结束,LED大屏忽然熄灯,那一瞬间漫长车流穿梭而过,接连的叠影中,她好像突然闻到第一天,他扔下的校服里的树叶气息。
再睁眼,马路空荡。
像梦一场。
她将从知道要见他起时便紧攥在手心、此刻已被汗打湿的纸巾揉成团,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转身。
像是任何一个如常又不同的午后,她搭乘一号线地铁回家,抓紧扶手的某个时刻,地铁忽然穿过层层晦暗腾空而起,她看着脚底熙攘的车流,猜测与自己逆向而行的其中一辆,会不会是他的。
高架线路不长,光亮一瞬被收敛,眼前复归一片漆黑,如同电影散场,漫长后摇,终于散场。
她眼眶湿润,耳畔女歌手轻声在唱,说不出的惆怅和释怀,仿佛揉碎心脏。
舍不得
短短副歌
心还热着
也该告一段落
她青涩的、晦暗的、不得章法的青春与少女时代,因他存在而光亮过片刻,也在与他告别的那瞬间——
彻底,落下帷幕。
—上卷完—
17. 回溯盛夏
2016年仿佛被切割成两段。
一段留在遥星街的附中,一段跨越至北江大道的江城美院。
那年的《水星记》刚刚发行,无人知晓几年后这首歌将红遍大街小巷,她也在那年因为高强度的往返鹤溪塔瘦了十五斤,在美院氛围的耳濡目染下,开始有勇气尝试各种各样的穿搭。
有时也会失败,但慢慢摸索出自己喜欢的风格。
2017年,她尝试剪了短发,在理发师的交代下买了卷发棒每天打理,也不是每天都好看,偶尔头发的卷会外翻,但熟练后渐渐掌握技巧。
有次被卷发棒烫到,痛了三天。
那一年,她第一次和室友逛街遇到搭讪。
2018,寝室氛围好,她温吞的性格也慢慢开始变化,她美术成绩优异,开始得到老师赏识,被带着做一些外包项目,其中不乏经典电影的重映版宣传海报,她凭借创意入选,巨大的成就感之外,是那年她想也没敢想过的丰厚价格。
她开始拥有自己的小金库。
2019,她开始相对经济独立,有更充裕的资本可以花到自己身上,被人夸漂亮时,她清晰记得自己那一刻的手足无措。
2020至2021,她以优异成绩被保研,人工智能的劣势多,但优势也体现在每一处,只要你搜索了相关内容,所有相关讯息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四年下来积累的审美以及各式美妆和穿搭视频,哪怕三个月进步一点,这漫长时间也够让人变化巨大。
她遇到高一时的同学,对方惊诧看她许久,说如果不是知道她也在这边上学,根本认不出来,她变了好多。
那年她学会了藏拙,无论是淡妆还是穿搭,弱化自己的劣势,强调自己的优点。也是在那年,互联网女孩子间的风气越来越好,她们教她每个女生都有自己的优点,她们教她要舒展、做自己想做的、美是多样的,专业上的认可和经济上的相对独立,让她逐渐耐心培养自己的自信心,她开始接受人的本质是不完美,学着多去认可自己。
研究生比大学拥有了多一些的个人时间。
她开始不用火急火燎地平衡外包工作和学习,刷到并不难的变美小技巧,吃完饭后会贴墙站二十分钟,一个冬天下来,她有意识地可以让背脊变得挺拔,她开始不再低头走路,她明白有一种东西,叫做“体态”。
2019年时,她和鹤溪塔的四年之约到期,本打算在家睡个天昏地暗,才发现生物钟早已养成,最迟只能睡到七点。
她刷到一个视频,了解到有些肚子上的拜拜肉并不是因为胖,而是疏于运动导致的腹直肌分离,每天只用十分钟,三个月后,她腰细了一圈。
青春期的自卑敏感,造就了她往后一刻不歇的自律,有时候她常常回想,也想不出是福是祸。
也或许很多事,本来就有两面性。
后来,多番尝试下她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自己佩戴的隐形眼镜,她开始发现更多好的体态视频,改善因久坐带来的梨型身材,她逐渐发现其实不是所有的改善都需要像高三那样节食吃苦,只要辅助运动。
也是那年,她开始不会对夸奖太过意外,她依然用高标准要求自己,只是逛商场时,遇到江溯横跨数楼的巨幅海报,听着头顶歌手唱着“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时,还是会怔忡许久。
那年的江溯已稳坐国民top的位置,手中大小奖项无数,15年的意外是上天给他诸多偏爱后平衡的一个考验,他并未被打倒,因此更加强大。
她还是没能忘记他。
遇见零零总总的许多人,因为喜欢过他,所以总觉得,没法喜欢上任何人。
2022,研究生顺利毕业,鲜花掌声无数,她在那一年开始释怀和宽恕,想起哪天的饭桌上,因为释怀说起从前,李燕雯语带愧疚的那句“因为我们也是穷苦人家出生,也不知道,怎么在城市养一个小孩”。
沈昱创业成功,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她也出了些钱,他们搬到了更大更明亮的房子,有好看的绿化,和漂亮的景色。
人们常说女明星是红气养人,她想这个所谓的红气,指的应该是有一定底气和资源后,拥有的更好的配置,和更舒展温柔的人生。
——她重新蓄起了长发。
她的成长也是很艰难的,颓丧过很多次,有想哭哭不出来的时候,怀疑自己、怀疑人生,但成长就是阵痛,痛过后才有抽芽拔节的生长,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可回头去看时才发现。
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这么远。
江溯依然是那颗遥不可及的星星,她不会再奢望和肖想,只远远欣赏,像陈奕迅唱的,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只是偶尔梦到自己回到十七岁那年,日复一日的艰辛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她又变成那个乏善可陈的、连自己都不喜欢的沈听夏,求救的手淹没在茫茫人潮中,她怎么喊,江溯也不会回头。
再醒时,汗会浸湿薄薄的枕单。
她明白有些执念就只是执念,很多可惜就只能可惜,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念念不忘也未必有回响,很多人路过你的青春,就只是路过,没有结果。
暗恋成真才是奇迹,这世界上,多的是笔锋骤停、徒劳无功。
尽管那么多破碎到自己知道不可能的心愿里,还是有一个,是奢望他能看到自己,哪怕一秒,哪怕一眼。
但她没想到重逢会是在今天。
**
“轰隆——”
出租车在这一刻穿出隧道。
这是江城的2022年。
仍然燥热,气象站搬到了山上,气象显示怎么也难突破四十度高温,哪怕人体感知早已超出天气预报,多滞留在午后一秒,都像是要被蒸发掉。
道路两旁的灯带昭示这一刻城市的繁华,不夜城的霓虹灯高悬,车流如织。
她被迫从回忆中抽离,回到了这里。
她知道自己在这一刻终于如愿,江溯来参加环贸的开业活动,因为影响力太大不得不提前离场,搭了她所在的这辆顺风车,甚至,就坐在她旁边。
可是,她指甲陷进肉里,酸涩地想,这怎么会是如愿,怎么能叫如愿。
她漂亮了一整天,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刻,再次遇见他。
途径机场,开锁的咔哒声响起,如同少女时代任何一场没有预告的分别,江溯推门下车。
他变了好多,又好像没有变,仍旧是熟悉的气味和挺括的肩背,熟悉的,留给她的,只有背影。
等候于此的工作人员帮他举伞,他却自如接过,毫无明星架子地将自己和一旁稍矮的助理一同遮住,长腿迈步进入航站楼。
临时点无法停车,司机脚踩油门向前驶去,她视线内,江溯的背影模糊成一个小点。
一直这样,只有她留恋。
“小姑娘,看什么呢?”司机看眼前视镜,笑着叫她,“目的地有没有更改?送你回去了。”
她抿了抿唇,才觉失态。
“没有,麻烦您了。”
“刚那个你知道吧?我看着怎么那么像江溯呢,你说是不是?”司机显然喜滋滋地,话匣子都打开了,“就那个演《少年游》和《时空碎镜》的……”
“我知道,”她停了停,又习惯性找补,“应该没人,不知道他。”
“啧,肯定是今天他车子出不来,公司找平台托我接呢,也是运气好,你俩都好说话,听你打电话说什么画画之类的,长得漂亮又有才华的真蛮少,祝你以后顺利啊。”
“好了,目的地到了,可以下车了。”
她拉开车门,知道只要回身——
不远处就是江溯方才进入的,一号航站楼。
18. 特邀画师
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最终选择没有回头。
算了。又能怎样呢。她想。
她想起自己在某个拉上窗帘的午后,黑黢黢的卧室里,投影幕布上放着一代宗师,章子怡惋惜又安静地说,若是人生无憾,那该多无趣啊。
她知道即使去了也不能如何,他走的是VIP通道,坐的是专属的休息区,入口处都是工作人员和安保,留一个遗憾也好,人总要学着释怀的。
她回到家,李燕雯凑上来问今天如何,聊过几句后,她去浴室卸妆洗澡。
看着镜子里的人,想起司机今晚对她长得还不错的夸奖,大概人的心理暗示就有这么重要,她看了会儿,又觉得自己或许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狼狈。
打开手机,群里奈奈已经满血复活,开始进入深夜话题,八卦着这次布展有两个向她示好的男生,问她更喜欢哪个。
见她没回,奈奈一键十连@一听盛夏。
她叹了口气。
一听盛夏:【都不喜欢,你们今晚吃的什么?】
话题成功被她带跑,奈奈发来烤肉照片,足足七张。
跟奈奈聊完,她实在困得不行,放下手机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是被老板打电话叫醒的。
对面的声音既温柔又可怜还强硬:“救命宝贝!我大姨妈来了好痛,但是今天有个剧组喊我去帮忙画一些纹样,你替我去一下嘛,来回机票我报销,所有收益归你我不分成,很多的!真的!”
然后对她昨晚画展没能顺利开展表示了深刻的遗憾、未来展望、以及夸奖。
她怀疑自己是刚睡醒太迷糊,才会在这种糖衣炮弹里迷糊地说了好,等飞机起飞,才慢慢察出些不对。
……是该答应的吗?
不过答都答应下来了,那就做好吧。
她后仰靠在椅背上,想着自己刚都忘了问,是哪个剧组?
但直到抵达后她才知道,即使问了也没用,这是保密项目,除了副导演姓陈,其他的都不是她一个画师能了解的。
她只知道这是一部和敦煌研究院合作的电影,其中涉及到大量繁复纹样,很少有化妆师能够驾驭,只有请专业的更为合适。
她在休息间里试了稿,用一只小小的狼毫笔画出纤毫毕现的图腾,甚至细节到凤凰的羽毛。
制片人很满意,当即敲定替她定下酒店,下午她拿到面单,里面详细记载着她每天的开工时间,以及为期两个月的酒店住宿。
——两个月?
她仔仔细细回想早上的对话,好像老板的确没有说,这次为期多久。所谓的七天,是她自以为的猜想。
她把资料单拍了照发过去,老板很快艰难发语音回复:“你先……撑着,到时候画展如果要开,或者你想回来的话,只要我还活着,就去接应你。”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太过悲惨艰难,她轻叹口气,说行。
总之这几天,先撑着吧。
她去酒店房间放了行李,这是个很宽敞的双人间,不过是她一个人住,精致的五星酒店连洗漱台都自带香薰,她习以为常,将护肤品摆开。
以前的沈听夏如果看到现在的她,应该也会,很骄傲吧。
补了点儿口红,她前往片场。
她先给女二号画了后背装饰,导演频频点头,这才将她放进女主演的化妆间,刚进去时她还愣了下,这是费露,她认得的,很红的一线女演员。
可是刚刚从大家的闲聊里听出,费露只是这部电影的二番,她一边打开颜料盒一边茫然地想,连费露都只是二番,一番男主到底得是多高的咖位?
很快工作开始,她没再乱想,专心调色勾画,足足画了两个半小时才结束。
费露中途趴在软榻上睡着,一觉醒来,赞不绝口,对着镜子左右转:“这也太好看了,晚上都舍不得卸了。”
她笑了一下。
“以后天天画可能就觉得普通了。”
“那不会,谁身上天天挂这个不高兴啊,”费露拿出手机,“你能帮我拍张照吗?”
……
画完女主演的,剩下还有一些侍女和其他演员要画。
副导演拿着传呼机路过她:“其他演员随便画一下就行了啊,不用太细致,等会儿拍水下戏,还得补女主的。”
方才几个群演本来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说自己运气真好,居然能蹭到这么优质的妆发,但副导演话一说完,沈听夏抬眼,就看到面前女生的眉眼耷拉了下去。
适时费露路过,那女生很羡慕地跟着看过去好多眼。
那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十七岁的那个夏天。
她好像也是这么羡慕着别人,然后有一个人,给了她别的漂亮女生,也同样拥有的东西。
然后她的人生从这一个小细节开始改写。
回神,她想有很多东西都有传递的意义,例如江溯曾为她撑过的那把伞,她接过后,同样可以撑给别人。
思及此处,她抬头,朝那个女生说:
“别担心,给你们也会好好画的。”
工程量大,她没有偷懒,画到傍晚时,眼睛和胳膊都酸了,人也累到不行。
怪不得开的价格这么高,累也是真累,她想。
群演里传来骚动,似乎是男主角过来了,她正靠在躺椅上休息,闻言手指稍微动了下,到底是起不来身凑这个热闹,恍惚地想,反正到时候总会看到的。
还不如睡一会儿,十分钟后又要画了。
*
江溯从房车上下来,即使他已经说过千万遍不用来接,但每次只要一下车,还是远远就看到副导演迎上。
“江老师来啦?您休息室已经布置好了,用不用喝点什么?今晚大夜戏估计要熬到凌晨,枇杷水还是咖啡?”
“都不用,”顿了顿,他再次申明,“您比我大,不用来接。”
“那怎么行——咱这已经拍一个半月了,江老师一直很敬业,我还指望以后咱们还能再合作呢。”
这副导点头哈腰的,明显是看人下菜碟,一旁的群演刚拍完落水戏,还瑟瑟发抖站在一边,副导伸手将人推开,拉开休息室的帘子,让他进去。
江溯皱了皱眉。
人情世故,区别对待,他很讨厌。
把副导打发走,他起身,拉开门帘。
果不其然,那个男群演还被晾在原地,很显然是被忘了。
群演本人倒也习惯,这圈子拜高踩低莫不如是,只是浑身湿透贴着皮肤,难免不舒服,他也没有发声的权利。
但很快,面前房间里传来脚步声,他看到江溯颔首示意:“进来休息会吧,里面有吹风机。”
*
吹风机功率大,有些吵,他拎了瓶水去外头休息,片场嘈杂,是下一场戏即将开拍。
手机震动,卜睿诚发来新消息,说自己下周将大战鹤溪塔,要在女朋友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英勇无匹。
周遭传来声音,能辨认出是化妆师给女主角补了十多分钟的妆,轮到配角群演便缩短,十几秒就迅速喊停换下一个。
剧组像反复如此至麻木的海,但突然,有声音跃出海面。
“等等,还没画完。”
两秒后,群演有些受惊般问:“这个,不是主角才有吗?”
“不是啊。”很清澈干脆的语气。
他听见有人说——
“没有什么是她们才能有的权利,对吧?”
他觉意外,收起手机抬眼。
不远处,女生正坐在一旁高台上,手中正拿着一支细细的狼毫笔,用红色颜料细致勾边。
她浅青色裙摆被风吹起涟漪。
下一秒她完工收手,像是意识到什么,转头朝他看来。
19. 暖色块
她没想到会在此刻猝不及防和江溯再见。
二人视线交错一瞬间,她心脏骤停,漫无温度的日光从他身后投来,她被刺目得错开脸,眼前一时出现层层叠叠的光圈,让人疑心,这是否是个幻象。
缓过神再抬头时,戏已经开拍了。
她从高台上落到地面,仿佛终于有了些实感,镜头对焦的中央,是江溯。
她常常觉得他们有缘又无缘,能在偌大的国土上恰巧地遇见、恰巧地读一所高中、恰巧只相隔一条走廊,但短暂交汇,往往渐行渐远。
环绕着他的是无数灯光相机,她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更加清醒。
昨日遇见的后劲在这一刻完全涌现上来。
她想,再也不要像当年一样笨拙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他是大明星,这个身份,想必七年来,没人比她体会得更彻底。
就过自己的人生吧,只遥望,不靠近。
她抿着唇,不再在乎他是否能看得到自己,因此变得轻松,也因为看他仍旧过得好,而变得开心。
她是第一次来剧组,以前只在各种综艺和娱乐号里看过,因此带了些新鲜感,边观察边工作,很快天就黑了下来。
她的笔依然忙碌。
外景只有演员开拍时才有灯,其余地方都是漆黑一片,很快她被安排进休息室,一般也中途休息不了多久,今晚有夜戏,拍戏一场接一场,一条接一条,她总需要帮演员补纹样。
到后面,几乎是边打呵欠边调色。
凌晨一点,画完最后一个演员,祈祷着这次能够一条过,她头一偏,捏着笔,靠在抱枕上睡着了。
*
江溯下戏时正是一点半。
天已黑到极致,光灯照射之处恍若白昼,离开几米,夜幕笼罩下来。
他开了手电筒。
经纪人随他一起回到休息室。
他今天拍戏穿了盔甲,脱下花了些时间,又坐在位置上处理了些自己的事情,再起身时,外面已经安静了。
他朝窗外看去。
“收工了,”经纪人随他视线看出去,又感叹,“人都走光了,现在大家都这样,一收工跑得比飞机还快,谁乐意加班。”
他点点头:“走吧。”
拉开后方的门帘,却陡然一顿。
休息室灯光明亮,沙发上却睡着个人,指尖还捏着笔,表情却已睡熟,腰间聊胜于无地盖着几道剧组的丝绸,浅色层层叠叠地,蜿蜒曳至地面,垂落的发间只隐隐能看到一截白皙的下巴。
手臂内侧大概是被她用来试色,笔触随意一拉,像肆意生长的叶,中央长枝串起所有混乱色块,竟也瞧出几分国风幻想的神秘瑰丽来,一路延伸向袖口,在一片黑暗中消失不见。
他下午还听人说起,剧组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特邀画师,想必就是她。
就是这瞬间,他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看到给每个群演也毫不敷衍地提供主角待遇、人人平等构图的,似乎也是她。
思绪稍滞,江溯正欲收回视线,余光瞥到她手指一动——
她指间那只沾了金色颜料的排笔忽然脱力,滚落到地面。
20. 细节刷
沈听夏勉强睁开眼时,视线并不清明。
墙面旋转,灯光刺眼,所有物体自带叠影,面前还略过了一截……不知是什么的,毛绒绒。
待她完全睁开眼神志清晰时,才发现,那是江溯的头发。
他正俯身。
她迷迷糊糊又有些奇怪地起身,腰间丝绸完全落在地面,她没反应过来。
直到江溯将地上那支排笔扔回桌面。
她心脏一弹,却因为先天性的慢半拍,表情和动作没变。
江溯从她面前掠过,自然地伸手按关掉剧组的插线板。
“下班了。”他说。
她揉揉眼睛。
怎么都没人和她说。
不过或许也没人有这个义务通知她吧。
她起身,刚醒的时候总是有点晕,动作也慢,直到跟着江溯走出去五十多米,她才慢慢缓过劲来。
安城的晚风有些凉,不像江城,连初秋都像盛夏,风都是闷的。
他在前面走着,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转头回应一下经纪人,她早就有听说,从15年出事之后,他的经纪团队就换了一批,再到前几年,已经彻底换成了顶级团队。
他们都越来越专业。
好在酒店离得近,她和江溯居然住在同一家,他推开大门走进去,似乎在面前柱子的倒影中注意到身后有人,顺带多拉了几秒。
她走进大厅,还没来得及说句谢谢,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拐角。
她收回视线,在电梯里按上自己的楼层。
次日仍旧是忙碌的一天。
她庆幸老板没来,不然姨妈期这个工作量,身体确实难以负荷。
剧已经开拍两个月了,不需要图腾的戏份全部拍摄完毕,剩下的就都是需要她亲手画的内容,她又特别抠细节,A组拍完B组的又来,确实辛苦。
和老板聊起时,老板才和她说:【我那天婉拒他们之后,他们就强烈要求说你能去也可以,为了和我争取你还提价了呢,看中你之前给电影画的海报了,说细节很好。哎,可悲可泣,你现在身价比我都高。】
闲聊了两句,老板记起正题:【哎对了,之前和你说过的,Carey教授在国外的绘画进阶班,我可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撕到一个名额,怎么,要不要去进修?】
这件事其实两个月前老板就和她提过,只是那时名额并没确定争取到手,只是给她做个心理准备。
Carey教授今年已是七十岁高龄,幼年便在法国学习,一手极佳的油画塑造享誉国内外,单张画都能被拍出七位数美金的高价,上次开班是在三十年前,一手带出油画届决定风向的顶级艺术家,这次结束,大概再不会开班教学。
这么好的机会,她当时唯一犹豫的就是要出国,为期三年。三年倒不算什么,只是她尚未踏出过国土,难免有几分忐忑。
老板:【我知道你没去过英国有点担心,不过没事,那是个私立美院,教授很严的,一日三餐和休息都在里面,跟第二个高中一样,大家混着混着就混熟了,也不用太担心住宿和饮食问题,同行的也有两个中国女孩。】
她问:【一共就三个中国学生吗?】
老板:【对啊,你以为呢,这个名额我可是头都撕破了,你要不去可有大把人去呢,往我这花五百万想买进去的都有大把。】
【你好好考虑啊,过两周就得给我结果,去我就帮你申报,不去我就给别人了。决定前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Carey教授之后,世界上可不一定能有第二个她了,这样的造诣和水平,还有教学能力,说真的你只要不是英国空气过敏,不去才是傻子好吗,回来得镶多厚一层金边啊。】
老板:【不行,真的痛经,你先想想吧,我睡了。】
老板的正在输入瞬间消失,她捧着手机,轻轻舒了口气。
其实这个道理她也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她是肯定要去的。
就像老板说的,这么好的机会,不去她才会抱憾终身。
她对着对话框删删改改,没来得及发送,新的活又来了。
她把手机放进口袋,被副导演一路推进休息室最内侧的房间。
她问:“这次是画谁?”
有单独的休息间,应该是主演,但她负责的主演昨天都已经画过了,没来过这个房间啊。
一旁的工作人员回:“能让导演来请的还能是谁?肯定江溯啊!”
她反应了几秒:“……他不是不归我画吗?”
昨天下午时负责人就和她说了,她只用画女演员,男主演有男画师负责。
“那个老师今天飞机延误了,明天才能来。”副导演捧两下手,“沈老师,卖个面子,您今天不画就没人能画了,这戏可就开不了了了。”
大概确实找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画师,剧组对她都还挺尊敬。
她想了想,画他和画大家,也没差别。
于是点点头,说好。
十分钟后,江溯脱下上衣,趴在休息室窄窄的折叠床上。
她本来想说也不一定要脱,可转念想,图案覆盖在整个背部,好像确实没办法穿着衣服画。
气氛一下就变得很尴尬。
当然,可能他不在意,尴尬的只有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练出这么漂亮的肌肉了,倒三角,衬得身下的床都愈发小。
她摒除杂念——不过一旦她开始画画,也确实就会变得心无旁骛。
这部电影的题材是偏国风幻想的风格,他背后的图腾是云纹和凤凰,要想生动又肃穆,的确要付出不少的心思,尽管她手边有基础的设计稿,但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和剧组需求,做出相应调整。
先起线稿。
细细的狼毫笔在他背沟落下第一道,大概不太适应,江溯肩膀动了下。
可能是有点痒吧。她想。
她加快速度,勾线完成后开始贴着边沿上色,这一步很重要,决定了整个图案的形状和大小,如果起笔没画好,后面修修补补不仅麻烦,还不够流畅。
她笔触一轻,像在扫。
江溯朝后背抬手。
“欸……”她全神贯注,生怕有什么外力突然闯入,在他抬手的那一刻准确捕捉到,一把抓住,“不能碰,会蹭花。”
之前有个女演员也是这样,觉得痒,图案还没干就抓花了,她补救了好久。
时间还好,只是效果不如初稿。
……
两秒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陷在他掌心的指尖,缩回手,抱歉道:“不好意思。”
“没事。”他沉声说,“不能抓么?”
“……不太行,”她缓声,“你忍忍。”
江溯的忍耐表现在他的肌肉上。
每次他用力,肩胛骨处的肌肉便肉眼可见地僵硬绷紧,稍好些后,又会缓缓松下。连带整个背部的大片肌肉也会跟着一起紧缩。
她看着也觉得十分抱歉,好像在对他用刑一样。
于是她加快速度,大色块铺完之后,看颜料初步干了些,换另一头,用笔背蘸了些颜料,在他方才想抓的位置往里点了几下。
“这样会好些吗?”
“嗯,好点。”
她专心致志地,用平直的笔背戳出光影范围。
江溯只觉背上力道深深浅浅,是她偶尔戳下,又撤离。
起先确实缓解,但往后渐渐,也不知是习惯还是不习惯,逐渐又觉更如隔靴搔痒,他略蹙眉心。
她画得专心,忽然又看到视线范围内出现只手,他曲着指节,似乎想握,但又不知道想握什么,那双好看的手停在虚空里,动了下,而后传来他略低的声调,“可以了。”
她的笔陷入最后一道,起笔。
“哦……好。”
她继续换了细节笔,江溯低头,忽然看到大拇指指腹上有团颜料,辨认了会儿,才想起大概是昨晚捡笔沾上的。
他又用力摩挲了几下。
金色的粉末渗入指纹,在揉搓至充血后的指腹上,更为牢固斑斓。
擦不掉。
21. 冷冰点
画完后,她反复调整细节,这张画尤其难,完成便显得更有成就感,她头一次满意地拍了张照片。
江溯出门透气。
推开门后,主导演连忙前来核查,掀开他衣摆一看,大大一声惊呼:“嚯!”
——就这一个字,够全剧组一哄而上。
“我去,这也太贴剧情了。”
“我刚还寻思三个小时画什么金子去了,画的还真是金子,你们看这儿,还是闪的……”
“之前看过一次老师的调色盘,她好像自己买了不少配画的,金箔纸还有各种上色粉什么的,也挺用心的。”
“是真的很用心,昨天那几个群演,就镜头一扫而过吧,她还是照着主演的完成度给画的,忙了一晚上,了不起。”
“长什么样啊,想看看。”
“还可以,挺漂亮的,很仙。”
……
人群中叽叽喳喳讨论开,他其实满脑子思绪并不清醒,这会儿看向经纪人递来的后背照片,连自己都忍不住些微失神。
他是参与过当初的纹样设计和思路风暴的。
但她在这个基础上,专门匹配他的后背和肌肉走向做了调整,让整个图腾与他契合度达到最佳,仿佛并非刻画,而是直接从他肌肤上长出。而即使纹样繁复,却被她处理得主次分明,毫不累赘,凤凰似乎要穿过层层云霭一跃而起,即使是在骨骼处刻画,翅膀的柔软程度也不减分毫。
一旁的经纪人也跟着再看了遍,最终发出声感叹。
“牛逼啊,这画的。”
*
次日,江溯依然提前抵达片场,之前飞机延误的男画师总算抵达,在他手臂上画出了今天戏份需要拍摄的纹样。
那画师画完就坐在一旁玩手机了,江溯起身出门,正午热烈灿烂的日光打落下来,他举起手臂。
导演也跟着看来检查。
顿了半晌,他说,“没她画得好。”
一比一复刻的设计稿,有几处细节还有遗漏,更不要说和皮肤骨骼贴合程度,只能远观,不可近望。
导演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她”是指谁,旋即笑笑:“我之前也觉得,哪个画手画不是画呢,咱们制片人何必苦苦去磨那一个。”
“不过现在看了才发现,同为一线画师,确实还是有差距。”
一旁的制片听他们讨论,这才颇为自豪地凑上前来:“那当然,不然你们以为我一开始为什么待选列表里就那几个?其实听夏是我最开始请的,她们老板说在忙别的项目,还没跟她说就给我婉拒了。我退而求其次才邀了老板,谁知道后面那老板有点事,人又给我重新争取回来了,她还不知道。”
导演笑:“还有这回事?”
制片人:“这跟演戏是一样的,就看似一模一样的剧情,不同的演员就是能处理出完全不同的层次感,有的演员还能给你惊喜,真的,用心程度和基本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骗不了人。”
……
“怎么着,”导演看向江溯,“要不擦了,让沈老师给你重画?”
他垂眼,想了想。
“明天吧。”
*
沈听夏在当晚就收到消息,说她明天主要负责处理江溯的图,顺道还说了原因。
导致她第二天也提前就到了片场,看他提前排演过了遍戏,思索着今天的图要怎么画更贴合剧情。毕竟人家都肯定她的能力了,她不能辜负才对。
等江溯差不多过了几遍,她跟他一起回到休息间,手边的颜料盒昨晚已经提前调好了。
江溯侧头看了一眼。
昨天那个画师是现场调的,光调色就花掉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她的颜料提前调好,耗时还比昨天长得多。谁更专业,似乎一目了然。
沈听夏一边画一边想,因为全情投入,全世界只剩画和自己,基本不记得这个模特是谁,突然冒出个灵感抬头看到他,还愣了一下。
江溯循着她的视线看下来。
“怎么?”
“没事,”她挺专业地说,“你有办法能把青筋绷出来一下吗?我昨天看了一下剧本,这段应该是主角第二神格爆发,刚导演也聊到青筋的问题,如果你现在可以绷一下,我贴着筋络画,拍出来效果会很炸。”
对上他沉吟片刻的视线,她以为是自己的提议有些难,但她之前看各种花絮,应该是有办法的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说,“只是没想到你还看了剧本。”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笑了下,“要做就做好,应该的。”
他退开两步,解开衬衣第一颗纽扣,伏在昨天那个窄而脆弱的床板上做俯卧撑。她略怔,这才想起,好像偶然刷到的很多花絮之类,演员们确实是靠临时的俯卧撑让胸肌、腹肌和各种肌肉,达到短暂的充血。
大概原理都一样。
但此刻,封闭的房间内,唯一的声音只有空调持续不断输出的冷风,以及他并不清晰地,随着动作溢出的轻微喘气声。
没有嘈杂的片场掩护,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提议,有些……奇怪。
但又没办法喊停。
她挪开视线,心里祈祷时间能过得快些,就在她想先把门打开的前一秒,江溯起身了。
……
她脚像被钉在地面。
他迈步走到她面前,垂着下颌问:“这样够么?”
……
她抬头,在看到漂亮青筋从他肌肤底层爆出时,所有的羞耻感在这一刻变成欣赏,拿起画笔,也不再局促,全神贯注投入:“可以了,你绷一下。”
她贴合他的青筋绘出游走的花纹,又做了暗影处理加深体积感,顺便在应该鼓出的位置画了暖色调的高光,视觉上已经非常震撼,她越画越沉浸,像画家遇到艺术品。
脖颈处的汗她已经提前擦过了,这会儿看到一滴顺着喉结淌下来,因为之前画的都是女生,经常习惯性帮她们整理肩带和头发也没问题,她怕滴下来影响画面,因此抬手擦掉。
指腹擦过他滚动的喉结。
江溯喉结很自然地滚了下,低眼看她。
她没意识到,还在画,因为投入到没空拿纸,都是直接用指腹去抹,此刻好几根手指指腹上都沾了颜料,而自己浑然未觉。
大概是察觉到他在动,她抬手固定住他侧颈,空闲的左手搭在他皮肤上,他看不到,因此触觉愈发明显,明明天气热,她手指却很冰,接触的地方像一个接一个的小冰点,清晰又无法忽视地烙在他皮肤上,是空调开太低了么,他想。
他随着她的力道将颈移回她想要的位置。
她的手逐渐松力,滑落到身侧,可触感却像仍然留在他皮肤上。
十分钟后,她在反复检查以后收工。
江溯甚至没来得及确认,也没告诉她有没有哪里想要修改,就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是导演在喊吗?她这么想着,探出头去看,但外面一片安静,导演还在导上一场。
她收回视线。
整理工具箱到一半,这次导演是真喊了,她出去给女演员补图案,江溯短暂回到休息室,不知做了什么,又离开。
她补妆完毕后,继续回到他的休息室,整理散落的工具,外面很吵,有人在抽烟。
有人端着杯水走进来,她认出是江溯的经纪人。
经纪人将水杯递给她:“可以暂时先在这里面休息,外面有点吵。”
她想说不用,可转念一想,江溯这场戏大概也要拍一个多钟头,于是就把门敞着,拿过一旁的水杯。
梨子水,温热。
她总觉哪里不对,似乎气温上来,可她明明记得,刚来时,他空调打到了二十度。
她抬眼。
贴有浅灰色纹理的墙面上,空调仍在持续不断地周转工作,左下角显示出此刻工作的气温——
二十六度。
22. 黑猫警长
她在房间里坐了会儿,看时间差不多了,江溯大概要下戏,别的演员也需要她补妆,于是起身离开。
只是走前正好看到遥控器,便打开调了两下。
江溯回到休息室时,已经没有人了。
剧组场地很大,不清楚她又去了哪里,总之不在视线范围内。
甚至让人怀疑,他方才和经纪人说过之后,她有没有来过。
恰逢经纪人进来,他开口:“管衡。”
管衡:“咋了?”
……
他正要开口,仰头看到空调气温,走时明明调到了二十六,此刻却回归二十度。
意识到什么,他顿了顿,晃出一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笑来,摇摇头说:“没事。”
来过了。
*
今日对沈听夏来说,仍旧是过于忙碌的一天。
不过好在开工早,下午五点就收工了。
回应她的还有已经累酸了的胳膊。
她提着自己的小工具箱下班,却在半道上看到一只一边吃地上果子一边发出愉快嗯唔声音的小橘猫,只叫了两声,小家伙就从车底下跑出来,蹭她的腿。
——简直恩赐。
在各种社交平台上见识多了宠物猫的高冷和爱搭不理,在这一刻,一只陌生小猫的围绕来回蹭,除了恩赐,没有更多的词能够形容她的受宠若惊。
所以她被俘虏了,她觉得自己不喂点什么,很愧对小家伙的示好。
她先回酒店,在外卖软件上买了些零食猫条,但折返回去找时,小猫却已经不在了。
找了十多分钟也没结果,她只好先把猫条装进包里,想着以后如果能再遇见,再行投喂。
——直到第四天才再遇到那只小猫。
没想到它还有个兄弟,也是只小橘,她不知道怎么区分两只猫,看到后面这只爪子是白色的,像穿上的白色手套。
她喂完猫条,两只猫还缠着她喵喵叫,她没办法,又买了猫粮来喂,几天之后投喂的时间渐渐固定,她也开始发现越来越多的小猫。
大概附近有个居民区,才有这些也不知道是散养还是流浪的小猫。
傍晚时,江溯也上了房车。
他看一眼最近的剧组统筹表,半晌后才道:“最近结束很早。”
“是啊,你这两天的戏份不用画图腾,省了很多时间,收工当然早。”管衡看他表情,也不知这是高兴还是怅然若失,半开玩笑地反问,“怎么,你不喜欢?”
他没说话。
适时外面传来声音,他以为是自己所想产生了幻听,听了会儿才辨认出来,窗外似乎真的有人。
他抬手,撩开百叶窗一个小角。
不远处花圃旁,她正蹲在一旁,看样子是在喂猫,忽然草丛窸窣,有只深色的猫一跃而过,像是串场。
她被吓了一跳:“嗯?黑猫警长?”
……
他反应了会儿,想起以前看过的动画片里的形象,又对比此刻毛发漆黑发亮、胸口一片白毛的猫,半晌哑然失笑。
别说,是挺像的。
他就这么看了会儿,一开始觉得都长得差不多、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多猫,竟然随着她的称呼都一一记了下来。
全身橘色的那只是小橘,爪子处白色的是白手套,黑白相间的她就叫奶牛猫,还有只三种颜色的三花,同品种又有一只,不过头顶是黄色的,她叫它齐刘海。
大概是先入为主,那方黄色的绒毛,越看越像刘海。
他在窗外视线停留太久,让经纪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管衡:“走不走啊还?”
没得到回复,管衡禁不住凑近些,问:“看什么呢?这么精彩?”
江溯略分出些神思,“也不是精彩——”
说到这儿顿了顿,思索着形容词,半晌后回说:“还挺可爱的。”
管衡往后一仰,匪夷所思地看他。
他将百叶窗重新放下,收回视线时看到管衡的表情,偏头问:“怎么?”
管衡:“你没听过那句话?可爱是最高级别的赞美。”
管衡探着头,也想趴过去看:“让我看看这是个什么级别的场景?”
能不能担得起江溯的一句可爱。
23. 生命力
拉开窗帘朝外看去,一片空旷,杳无人迹。
只有几只猫还蜷缩着尾巴在花圃旁吃食。
管衡看向江溯:“你是说……这几只猫可爱?”
房车点火,平稳朝前行驶,前往余下的拍摄工作。
江溯拾起桌上剧本,看到明日标注的戏份上有图腾描写,他扬了下唇角,说。
“谁知道呢。”
*
次日傍晚,车从市中心酒店再度驶回拍摄基地。
他的戏份从晚上开始。
从上车管衡就在一旁折腾,开了半小时也没收敛,江溯抬头:“在干什么?”
“帮我一经纪人朋友选演员,”管衡道,“不是我说,现在小姑娘漂亮的太多了。”
他漫不经心:“是么。”
“怎么不是,我知道你每天对着那么多女演员估计早就审美疲劳了,但还是不能免俗地说,干咱们这行的女演员,95%以上都很漂亮。漂亮在这个圈子里都不珍贵了都,特好看、好看到过目不忘的那种除外。”
也不知该怎么回,顿了半晌,江溯自由心证:“……都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美女都差不多?你这说的叫什么话——”管衡正想反驳,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是,在你看来都一个模子吧,化妆师就那么几个,风格也就那一些,从你的直男眼光来看,确实都漂亮得千篇一律。”
管衡说:“但千篇一律的漂亮也是漂亮,你不喜欢千篇一律的?”
“我不喜欢。”
他答得如此干脆,倒让管衡语塞。
管衡不服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确实有在思考。
因为这个问题,从出道以来,没被问过一万次也有八千。
他并非答不上来,但漂亮是一种个人感觉,他很难将审美具象化,如同让他去形容一个没见过的神仙。
于是半晌后,他确实坦诚:“说不上来。”
管衡:“……”
车行驶到拍摄基地时,正是黄昏最后时分。
天幕被橘色炽染,云层迭起,或明或暗。
他拉开车门,也不知今日是什么天气,燥,却有狂风扑面,楼梯下到一半,听到有人在大喊:“沈听夏!”
于是他在这一刻停下脚步抬眼。
她正站在一片连天野草间,不远处夕阳似乎将整个草地点燃,她就站在沸腾的火光里,不管怎样的环境,她永远投入得仿佛能克服一切,哪怕手中调色纸被风吹得翻飞,头发也沾上颜料,发尾粉蓝交织,依然不影响她在这一刻,落完最后一笔回头。
她仍未从情绪中脱离,回头那刻有种正在燃烧的宿命感。
让他想起总有一些花木,无论怎样的环境,都能倔强生长。
她给人的感觉好像也是这样,无论怎样的环境或出身,无论给她皮肤或是树干作画,她都会在最艰辛处,仍然仰头。
无论废墟或残骸,都能成为她生长的养分。
就这一刻,他忽然有了答案。
管衡在他身后问:“怎么不走?”
“生命力。”他说。
这句话没头没尾,管衡愣了下。
“什么?”
他转头,具象化地回答那个提问。
“我喜欢,有生命力的漂亮。”
*
沈听夏回到休息室大厅后,才发现头发都被颜料染了一半。
一旁的配角已经跟她混熟,这会儿惊讶着打趣:“你看你这头发,要不要洗洗?”
“来不及了,”她看了眼时间,摇摇头宽慰自己,“就当做今日粉蓝限定。”
“导演也真是的,想一出是一出,”配角小声着说,“这是挑战谁啊?怕后期做不出来就让你在树上画漩涡天眼,这也得亏是你画出来了,你看他那个满意的样子,以后还让你画怎么办啊?你真就画?”
她轻轻叹口气,认真感慨道:“要不怎么说钱不好赚。”
换来对面捏了下她的脸颊,说别这么一本正经,可怜兮兮。
进了江溯房间,她又开始画稍后拍摄需要用的图腾,好在今天的不算难,他的衣服是长袖摆,只用在手掌的位置画一截出来就行。
其实只用画半边,剩下的遮在袖子里看不出来,不过她有点强迫症,还是赶时间全部画好了。
刚画完,江溯就被导演火急火燎扯走,像是晚拍一秒经费都在燃烧。
她也没闲着,很快B组结束一场,她又要去补画。
……
等她忙完,已经到了七点。
随便吃了两根蛋白棒解决晚餐,她坐在休息室沙发上,惊异地发现江溯房间的门竟然开着,并且里面还有热闹声音传来。
看了会儿她才发现,是卜睿诚他们来了。
好像一见到附中的同学,他就又回归到少年江溯。
他斜斜靠在椅背里,大多数时候是听他们插科打诨,手就搭在木椅的扶手上,居然又习惯性地,上下抛着一包纸巾。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距离那年隔着漫长过道看他,仿佛真的已经过去,太多年了。
卜睿诚说着说着又聊到新的话题:“……少扯些没用的,他还立志25岁之前结婚呢,你们看他现在这样,这样那样的都不喜欢,异地恋又不谈,要求这么高,像能结到婚的样子吗?!”
“看你们一个二个的表情,别不信,不信你们自己问他,他真是特别认真,当做一个人生目标来的,我比你们更不信好吗。”
“真假的?”有人看向江溯,“也没见你努力啊?”
江溯无语得好笑,“之前都没遇到,我朝哪儿努力?”
“这还不好说,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介绍!”
江溯还没开口,卜睿诚已经开始发言:“鬼知道他喜欢什么,我要知道他喜欢什么至于让他单身到现在?”
停了下,卜睿诚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话锋一转,半真半假地欠嗖嗖开始蹦跶。
“他喜欢救过他狗命的。”
江溯:“……”
里间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沈听夏忽然忍不住笑了下。
卜睿诚眼尖,一下就发现她,立马站起来寻求共鸣:“怎么样,那个穿白裙子的妹妹,你也支持我的想法是吧?!”
她只是想起好多个午后和早晨,他也是这样靠一两句话挨了不少毒打。
具体内容她没怎么钻研,纯听的语气,有些怀念。
她说:“我是觉得你说话,还蛮好笑的。”
她声音小,传到房间里就更轻,但卜睿诚话说得多,很会读唇语,房间里的人刚反应过来,他已经想好了回应,绝不让话掉在地上。
“那可不?”他挺自豪地一拍胸脯,朝这群男的炫耀,“看到没,又被夸了,别太羡慕。”
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知音,他还很热情地邀请她过去坐,她说后面还有事礼貌婉拒,离开时,还听到卜睿诚在那里吹,说自己这性格确实招女孩子喜欢,没办法。
一行人没坐太久就散场,因为江溯后面还有夜戏要拍,让他们先回自己订好的酒店休息。
卜睿诚觉得很奇怪,这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下逐客令了?
临分别时,江溯拿出房卡,递出去时语调淡了些。
“以后没事少来探班。”
卜睿诚:?
便利贴
江溯回到酒店,已是夜深。
卜睿诚没去自己房间,窜到他房里来,他一开灯就看到个不明物体来回乱窜,还以为是进贼了。
他蹙眉:“还不睡?”
“出来玩谁这么早睡,”卜睿诚指了指他桌下的箱子,“怎么把这个带来了?要扔掉?”
“怎么会。”
他循视线看过去,“那个房间要重新装修,我怕他们把箱子弄丢了。”
卜睿诚盘腿而坐,打开那个熟悉又有点年代感的箱子,有些感慨:“你还真是这样,即使不喜欢,也不会糟蹋别人的心血。”
卜睿诚知道,这箱子里装的都是江溯当年离开附中时,那些姑娘们送的,怎样的礼物都有,最多的还是装饰品和信。
这些年来,江溯接过的所有粉丝信件,都被妥帖地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后来他搬新家,竟然单独计划划分出一个区域,专门用来放粉丝的信。
卜睿诚问:“你都看过吗?”
江溯说,“看过。”
每次觉得辛苦,都会看。
卜睿诚点点头,他坐的这个角度刁钻,突然看到什么似的,抬手将贴在箱子边沿的一个便利贴揭下。
“诶?你这怎么还有个小贴纸,自己贴的?”
“不是。”
江溯也顿了下,这才抬腿走过去。
卜睿诚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笑吟吟递给他。
江溯垂眼看,清秀的连笔只写了两行字——
可知少年鸿鹄志,定骑骏马踏平川。
没有落款。
“这谁啊,挺懂你,”卜睿诚歪七扭八地靠在椅子边,“你之前有发现吗?”
他仍在仔细看:“没。”
“没落款啊?”
“没有。”
“那就稀奇了,一般给你写东西的都有落款,这个怎么没有?”卜睿诚又把东西扯回来,浅绿色的便利贴,中央一圈深绿渐变,到四个角就泛成白,“可惜啊可惜,这么懂你的姑娘,居然没有留落款。”
卜睿诚:“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这一生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可惜你都没遇到。”
“……”
卜睿诚:“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打探下这是谁?你这可还有个结婚指标呢,兄弟没忘。”
“不用。”他重新将便利贴拿回,看了一眼后贴回箱子边沿,问卜睿诚,“你就知道我没遇到了?”
卜睿诚凑近:“那你遇到了?谁?”
面前闪过些什么,江溯又收回神思,定着看了他一眼:“以后少来探班。”
“……”
“我以前来探班你可都是很高兴的,”卜睿诚眯眼,“今天为什么?你以前不这么绝情啊。”
“因为你以前也没今天这么多话。”
卜睿诚:“……”
*
沈听夏收工后回到酒店,累得倒头就睡,好在第二天可以晚点上班。
一觉睡到十点多,吃了早餐,她才慢慢走到片场。
每天的片场都陷在一片混乱中。
她替几个女配角画了装饰,又进了江溯的休息室,给他处理今天的图腾。
今天的画相对小一些,但难画,因为是绕着侧颈一直到耳后,导演说要拍这个镜头。
房间内安静,连呼吸声都不明,她专注,但桌上他手机一直在亮。
一条接着一条,她戴了隐形,看得很清楚,是卜睿诚发来的。
她迫不得已腾出神思,怕他错过重要消息:“你朋友好像一直在找你。”
江溯“嗯”了声,没太在意,“他想过来探班。”
他语气似乎有些熟稔,她微怔,一时恍惚,想,难道他们现在也是这种,可以闲聊的关系了吗。
她没答话。
但江溯似乎是想等她说些什么,出于礼貌,她微微颔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还挺热闹的。”
“你喜欢这种?”
嗯?
她对这个突然的问题有些莫名。
“不喜欢,”她说,“我喜欢瘦一点的。”
话出口也觉意外,她现在竟然能如此坦荡地在他面前讨论这些事情,如果是以前,这个角度、这个距离,这样的话题,恐怕早就满脑子都是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
对于伴侣,她确实喜欢瘦一些的,说这话时脑子里谁也没想,纯粹就是阐述。
手中毛笔勾勒,沿他耳垂描摹向后,轻轻收笔。
江溯忽然偏头看她。
她不知道,也许他是觉得有些痒。
她收回视线,抿唇笑了下,说,“画好了。”
然后退出休息室,赶赴下一场忙碌。
等她画好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江溯拍到第二场戏,剧组中央有些骚乱。是有个较为危险的动作,经纪人和导演强烈要求可以用一下替身,但他没愿意,练习过几遍,还是自己上了。
好在有惊无险,中途落点没到该落的地方,经纪人吓得手机都扔了。
她坐在沙发里调色时,还听到经纪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念叨。
江溯:“都说了没事。”
管衡:“看你这话说的!万一出事了呢,让你悠着点,悠着点,影响之后怎么办?我差点吓死!”
江溯:“我有数。”
“再说,后面不是做好了?”
管衡依旧在劝:“下次咱就用替身行不行?别自己上,我保证替身出来绝对不出戏,到时候后期我帮你盯,你不满意的话我让他们直接剪完发你也行。”
……
管衡苦口婆心,又抬手叫她:“沈老师。”
她知道自己要去补一下图腾了。
演员每场戏结束后都要补妆,以达到最好效果,她的图腾也是一样。
她打开门进去,江溯正捏着眉心,大概是被经纪人唠叨得头疼。
睁眼见是她,他阖了下眼睛:“你也是来劝我的?”
“我来补画的。”她说。
门外的唠叨声终于停了。
数分钟过去,江溯道:“还以为你也是说客。”
她突然想起什么,抬了下嘴角,轻声:“你有听过那句话吗?朝至那不勒斯,夕死足矣。”
大概是说到有共鸣的话题,她挑出一块颜料,说,“我觉得人在对待自己热爱的东西时,也是一样的。”
“不在乎未来怎样,但当下这一刻做好,死而无憾。”
“所以,”她说,“我懂啊。我不劝你。”
不一样
她这话说完,将他的图腾重新补色了一遍,才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怎么了?”她问着,又看看窗外,“导演叫你了。”
话题至此打住,只是他离开时似乎很轻地笑了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
周末。
江溯拍完一场大夜戏后,又马不停蹄前往杂志拍摄。
杂志拍完,管衡劝他睡会儿,但他想起之前合作过的魏老师住在这附近,选择先去拜访一趟。
魏老师是他五年前合作过的老戏骨,外公外婆去世后,成了最关心他的人,魏老师膝下也无子女,他便将老人当成亲人般看待,只要有空,都会去拜谒。
抵达后,他先是将买的一些生活用品进行了新旧更换,又帮老人调了出问题的电动衣架,陪着喝了会儿茶。
聊着聊着,又到老人最关心的话题。
魏成天笑着说:“最近还是没找女朋友?还是觉得她们都一样?”
他正要应,顿了顿,又道:“遇见了个不一样的。”
魏成天眉毛一抬,有些意外,“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他抬手抵住茶盖,水流汩汩而出,普洱的香气弥漫整个阳台,漂亮、有才气、温柔、气质这些词从脑海中闪过,但他仍觉不够,稍事停顿,说:“很纯粹。”
没想到他酝酿了五分钟只说了这三个字,魏成天更是好奇又惊喜,直觉不可能仅靠这三个字便令他觉得和旁人颇不一样,笑意吟吟地引导道:“就这样吗?”
江溯:“就这一点,已经很珍贵了。”
下午的阳光落在窗台,又暖又亮。
魏成天惊了惊,但很快又跟着笑起来,频频点头说:“那你说这话,确实。”
魏成天问:“那什么时候带过来给我看看?”
他笑着说,“不确定,还没追上。”
“不该啊,还有你难追上的姑娘?”魏成天捋捋胡子,又愁又好笑,“我还以为你肯告诉我,已经是在一起了。”
“刚认识不太久,我也在摸索。”
又聊了一个多钟头,离开时,老人在门口提醒道:“别忘了带来给我看看。”
他按了下电梯,指节微微曲起,颔了颔首,又收住,笑说。
“能追上的话。”
*
走出公寓,正对面就是国际广场。
他进了一楼专柜,说想买条手链。
柜姐很显然是认出他,热情问:“送妈妈吗?”
“不是。”
“妹妹?”
“也不是。”
对方声音压低了些,暗含兴奋,“女朋友?”
“不算,”他说,“你们这边新款有什么推荐的?”
“要看风格了,我们家最近新出了几种,女生给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他正欲开口,突然想起管衡之前的话。
——“可爱是最高级别的赞美。”
但这句话从脑子里过了一圈,想到她蹲在小猫旁边时抱膝的模样、靠在沙发里打瞌睡时的表情、勾线画错时的紧张,他启了启唇,仍旧没有换词语替代,“挺可爱的。”
——“一旦你开始觉得这个人可爱,基本等于,认栽。”
暖手宝
剧组一如既往地忙碌。
沈听夏画了一整天,听人说起江溯刚到剧组时才反应过来,好像是一上午没看到他了。
他在休息室补觉,他经纪人一脸苦口婆心,说他熬完大夜又去拜访老师,好不容易拜访完能睡了,又去商场逛了一个多小时,导致本该有的五小时睡眠时间全面消失。
只能利用碎片时间补觉。
对于顶流艺人来讲,所有通告基本都是提前一两年排好,休息时间的确特别珍贵,她刷微博时看到过别人科普,很多当红的艺人,可能一整年都没有完整的休息时间。
他居然能拿这么珍贵的时间跑去逛商场,也不知道是要买什么。
不过她也就是听到时这么想了想,没当个话题。
得益于十七岁那年关注的太多娱乐账号,这些年她看的娱乐内容并不少,因此虽然是第一次进剧组工作,但对大家的话题和一些剧组规矩并不生疏。
偶尔还能跟大家的思路无缝衔接,并不难融入。
中途休息时,她靠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会儿,因为她太爱打瞌睡,场务老师还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小沙发,上面放个抱枕,作为她专门睡觉的位置。
躺了会儿,感觉到手机震动,她拿起来,是何妙的消息。
何妙是她大学室友,社交恐怖分子,用自信做支点可以翘起整个地球,代表作是半夜刷到前男友骨折视频把床笑塌了,在整个女寝广为传颂。
她也是跟何妙相处后,才变得习惯性多笑笑。
禾苗:【听说你去剧组玩了,怎么样,有没有娱乐圈帅哥介绍给我?】
她想了想。
一听盛夏:【异地恋,你确定吗?】
这三个字一出,她很确定,二人都想到了当年寝室惨不忍睹的历史。
寝室一共四个人,关系都挺好,其中的球球有个异地恋男友,起初还算恩爱,但到后期几乎以泪洗面,不停地崩溃、和好、再崩溃,她们光是半夜起来安慰处理球球的吵架史都煎熬又记忆犹新,身在其中的球球,应该更知其中痛楚。
那段恋爱折腾了一年半才结束,球球暴瘦二十多斤,人都险些抑郁,也是后来才慢慢养好的。
经此一役,她们四个人达成共识,死也不谈异地恋。
很显然,一提到这个,何妙立刻清醒了过来。
【算了,算了,我想起来之前热搜那些娱乐圈男的,不是劈腿就是冷暴力,再加上异地恋这个debuff,还不得把我折腾死。】
【等你回来再给我介绍吧,最近过得怎么样?】
又聊了会近况,何妙问她有没有什么八卦,毕竟这几年娱乐圈的瓜吃得风生水起,很难不好奇。
一听盛夏:【目前我是没听到什么,在剧组大家都忙着干活了,有小道消息我再发你。】
禾苗:【你待的这个剧组真就这么严?我还是从你同事那才撬到消息,说你和江溯居然在一个组,真假的?】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跟他同剧组都没发朋友圈的人,之前有个同学偶遇他拍戏,相隔三百米拍张照吹了五年,你这朋友圈怎么一点动静没有,你的心是石头???】
禾苗:【那你知不知道他下午逛商场是给谁买东西去了?】
沈听夏略微错愕:【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禾苗:【废话!他是什么咖位!他身上多少双眼睛!他机场穿搭都能上热搜第一,逛商场大家能不知道?据说买了条梵克雅宝的五花手链,送谁的啊!】
一听盛夏:【那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是自己戴吧。】
何妙感慨:【这他要谈个女朋友,还不得腥风血雨。】
看到这条消息,她略微出神,不过除了意外似乎也没太多感觉,七年前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而已。
话题至此戛然而止,她的工作时间拉开帷幕。
今天降温得厉害。
中午还算有点太阳,傍晚就完全暗下来,晚上更是气温骤降,刮起了风。她暗暗怪自己怎么没看天气预报,竟然也忙忘了买外套加衣。
在外景补画时,她忍不住将手放在脖子旁回温,一边摄影师问她:“小听老师,冷啊?”
她笑着点点头,“从江城过来,忘记这个时候别的城市会降温,没带外套。”
“那一会儿可以去附近买,有商场的,买两件先对付一下,明天还得降呢。”
她说好。
这场刚补完,她一转身,手心里忽然被塞进个东西。她没反应过来,抬头时,只来得及看到江溯掠过的侧脸。
导演喊得急,他外衫只穿到一半,还被导演笑问:“十多分钟呢,你干嘛去了,怎么外衣都没穿好?”
但他专业,在机器开机前,已经收整完毕。
她这会儿才低头看自己手心,他递来的东西。
一个游戏机。
……什么意思?是让自己帮他拿着么?
大概是太着急没空和她讲,不过她先代为保管一下吧。
游戏机已经开机,又像是刚充过电,背板处还是热的,她觉得惊奇,但站在风里等演员下戏,这东西竟然刚好像个小的暖手宝。
也不知在自动播放什么,游戏机背面的热度一直没有消退,甚至还隐隐有升温迹象,对机器来说是缺陷,对此刻的她来讲,却如同救命。
安城昼夜温差大,她只穿了件短袖,确实太冷。
她就捧着背板处,站在避风口,竟然渐渐也察觉不到寒意了。
附近的工作人员看到她手里的游戏机,笑着说江溯也爱收集这东西,她正想说这就是他的,忽然思绪一晃,电光火石间想起,大一那时她还很关注他的近况,知道他家里有一面展示柜,专门摆放改造或修复过后的古董游戏机。
其中有台他最为宝贝,随行李箱随身携带下榻每一家酒店,因为那游戏机背面的编号是他的生日,很有纪念意义。
她将游戏机翻过面来,掀开刻有编号的移动盖。
银色的铭牌上,编号清晰可见,光洁如新——
N616。
她手上的,是那个开机就发热,却仍旧有价无市的。
天价古董游戏机。
无眠夜
江溯第一场戏结束后,去他休息室的途中,她听到管衡昂扬的音量传出。
管衡:“祖宗!你哪轮得到吃减脂餐?你还要瘦?已经很完美了!”
江溯:“再练练。”
管衡匪夷所思:“怎么突然来这出,这个体形不是都保持三年了吗?你想干嘛?”
沈听夏一放下画箱,就听到管衡问她:“小听,你自己说,他还不够瘦吗?”
她转头,觉得盯着人看也不礼貌,看了个囫囵:“挺瘦的。”
江溯:“我真瘦?”
她不知道江溯怎么突然问这个,拿出调色纸,想了想说:“艺人都挺瘦的。”
管衡又在大惊小怪,求他别减了,瘦了一斤粉丝得把自己手刃了,然后念念叨叨地退出休息室。
她这才想起来,将自己手里那台发热的游戏机递给他,想问是怎么回事,但转念,又没说。兴许他只是让自己帮他拿一下。
他接过后关机,套进绒布袋里,这才放进手边包的夹层内。
她略失神。
江溯视线微微上抬:“怎么?”
她摇摇头,没空闲聊、回到正题:“肩膀后面的化妆师帮你卸了吗?等会要画画。”
“没。”
他刚拍完战损的戏份,肩膀上有道具血浆,化妆师没卸,得由她来。
她把卸妆水摇匀,倒在棉片上,沿着他背脊骨向下,停在正腰中央。
感觉到他身子微微颤动。
她愣了下:“很冰吗?”
“……还好。”
血浆还算好卸,她又用纸巾擦了遍,晾干后就可以开始画了。
等了几分钟,想着大概干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结果不慎带动了不太稳固的桌板,卸妆水的盖子滚落地面。
正好还没开始画,她蹲下准备去捡,江溯却在同一时刻俯身,视线之中二人距离无限趋近,动作却没能刹得住车。
眼睁睁地看到那张放大的脸。
盖子滚落到最里面,他探手,身子不可避免朝前。
鼻尖快触碰到的前一秒,她轻轻一颤,向后缩了缩。
……
她只看到江溯浅色的领口,和地面上菱形的地砖,她先起身,看他将盖子递了过来。
这个小插曲像个意外,很快制片人推门进来,说B组今晚也要拍夜戏,便陪着她一起把江溯的图腾画完,然后光速拉着她去往下一场通告。
下班时已经十二点多了,商场全部关门,原定要买衣服的计划也就此泡汤。
看着明天持续的降温讯息,她轻轻叹气。
哎。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夜。
*
凌晨一点,江溯驱车从外回到酒店,漂亮的银色高身车形停靠在宽阔敞亮的地下车场里,他熄了灯,又沉默了会儿。
一点半,打开卜睿诚的对话框。
江溯:【睡没。】
卜睿诚:【没有性生活,睡不着。】
【?】
【不跟你扯,】他说,【说个事儿。】
卜睿诚:【有什么事要凌晨一点半说?你现在在干嘛?】
【跑步。】
卜睿诚:【?你几点到酒店的。】
【一点。】
【你这不对啊,以前你每天运动时间十五分钟,今天怎么半个小时了还没停。你真在求偶是吧?】
江溯没理他,说回主题:【有个姑娘。】
【因为一点小意外,捡东西的时候,跟她靠得很近。】
【没想亲她,但是手去找的时候,身子往前了。】
【她往后避了一下。】
【是什么意思。】
卜睿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你啊?避了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吗?就这值得你怀疑自己,大半夜在跑步机上求偶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溯:【说正题。】
卜睿诚:【不喜欢你。】
江溯:【滚。】
卜睿诚:【实话也不爱听?!】
卜睿诚:【[发怒]】
卜睿诚:【[发怒]】
卜睿诚:【[发怒]】
他把跑步机时间延迟到四十五分钟,然后抬手屏蔽了卜睿诚。
眼不见为净。
*
次日一早,沈听夏本来打算早起一个小时去买衣服,无奈沉重的困意让她无法完成如此困难的指令,她还是睡到了死线。
多一秒都会迟到的那种。
她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在美团上搜一下,有没有围巾的外送。
能披一下御寒也是好的。
结果门被人敲响,外头女声温柔问:“醒了吗?”
“刚醒,”她理了下头发下床,开门问,“寇玥姐?有事吗?”
“我昨天听他们说你没带秋天的衣服,昨晚B组又拖得太晚没法去买,我今天正好回家,就把我的衣服给你带了几件来,你要不要穿?”
她有些意外,“那太感谢了,你自己够穿吗?”
“够的,放心吧!”
拿到衣服后她就匆忙洗漱了,等到要出门时拿了一件浅咖色的风衣,发现最底下压着什么,给寇玥拍照:【好像有两件还有吊牌。】
对面正在输入,又消失,过两分钟回。
【以前买的忘记摘啦,你剪掉就行。】
穿上外套,果然自在许多。
她今天一整天心情都挺好,但又隐约觉得一切顺利,是不是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傍晚时去喂猫,没看到白手套那只小橘猫,在花圃里找了半天,才看到它奄奄地躺在泥土里。
小猫的半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前几天没看到它,怎么着也找不到,没想到再看到,就是生病了。
她急得不行,拆了自己刚到的快递,把小猫托着放进箱子里,然后朝外街飞奔而去。
过马路时对面似乎有什么闪了一下,她不太自然地挡了下眼睛,打开叫车软件,搜索最近的一家宠物医院。
运气好,打到的车不用等,就在马路对面。
她慌忙上车,一路都在观察白手套的近况,司机偶尔跟她说话她也只是凭本能回,过后就完全不记得问过什么。
终于到了医院,白手套的情况复杂,好在不算太严重,只是结膜炎加猫鼻支,她没养过猫不擅用药,最终商量的结果是住院。
付完钱,她重新打车回去。
直到上了车,司机说起时才发现,这和方才打来的,是同一辆。
好在猫没有生命危险,她摇下车窗,晚风吹了会儿,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
主驾驶的人转身看她,这才慢慢进入正题:“我本职是摄影师,做司机跑车是为了找找灵感,刚刚看你从对面跑过来,给你拍了张照,你要不要看看介不介意?”
……
江溯下了最后一场戏,路过外间休息室,听见骚动。
“真来了啊?”
“对啊,这摄影师还有点小名气呢,平台几十万粉丝,而且后期修图比较厉害,说自己可以免费给剧组拍宣传照。你们也知道我们副导,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免费机会的。”
“那接下来他就待剧组了吗?”
“不知道,应该至少要留一个星期吧。”
“也算好事,多个摄影,我们工作压力不是小点吗?”
“你真以为人家来干活的啊?很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能成吗。”
“看情况呗。”
他起先没在意,直到管衡拿着手机进来,兴冲冲跟他分享:“我靠这张照片是真行,你看没?”
江溯点点剧本,示意别打扰,“看剧本。”
“看看呗,不是拍的艺人同事,素人这个张力还是很强的,就小听老师被网红摄影师偶遇拍的,真不看啊?”
他看向管衡。
管衡直接把手机递过来,“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感觉?”
道路中央,来往车流俱被虚化,她风衣被吹得高高扬起,怀中抱着被拆了一半的纸箱,凌散的长发遮住小半张脸,鼻尖和唇线清晰,眉眼之间尽是焦灼,带着下一秒仿佛就会冲出的感染力,有股灾难尽头壮丽的美感。
她确实很有生命力。
管衡:“你说,摄影师是不是很容易喜欢上自己的模特啊?我看过很多那种,就是拍完然后一见钟情,照片也被拍出高价的。”
江溯略停,纸张在手下按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蹙眉:“什么意思?”
管衡一乐:“前情提要你不知道啊?”
“小听老师救猫正好被他拍下来,他还很巧地当了她打车的司机,跟着她一块儿来了剧组,毛遂自荐说要帮我们剧组拍照,刚还在暗暗打听小听老师有没有男朋友……”
管衡啧了声:“你说——是什么意思?”
磁吸链
江溯半靠在沙发里,垂下眼意味不明。
他唇角没动地阐述:“想追她的意思。”
“对喽,”管衡说,“不过也挺明显的。”
稍后,管衡开始八卦,挺好奇地问他:“你觉得能成吗?我倒是觉得两个人都是学艺术的,那男生长得也不错,说不定能——”
江溯拆开手边的包装袋,声响巨大,吞没管衡的八卦声。
管衡:“你听我说话没?”
他低头打开绒面盒,将磁吸扣在手链上装好,这才合拢,起身出去。
“没有。”
“……”
*
江溯走出休息室,听到剧组有短暂的骚乱,是放晚餐了。
她正坐在自己的小沙发内,手边是绘画工具,一米之隔旁边摆了个小板凳,坐着频频和她说话的人。
中长发到耳垂,半边扎起半边放下,应该就是那个摄影师了。
江溯折返到房间内,拿了自己的餐。
察觉到旁边有人坐下时,沈听夏正轻轻点头,和右侧的人答话:“嗯,剧组盒饭还挺好的。”
一转头,发现江溯坐到了自己左手边。
她看向独属于他的里间休息室,不知道他今天怎么到外面来了。
想透透气吗?
她低头,夹了一片笋丝。
旁边的宋居胥仍在和她搭话,她礼节性跟着回复,几句后气氛沉默下来,她专心往外面挑着胡萝卜片。
正感觉到宋居胥身体侧了侧,似乎又要说话,左侧的江溯却也在此刻开口。
江溯:“手臂上的图蹭掉了些,等会大概需要麻烦你。”
她转头:“你拍之前是要补的,掉的多吗?”
他伸出手,撩起袖口。
他角度太偏她看不清,握住他手臂往外转了转,又伸出手指,在表层轻蹭。
他皮肤随她手指轻轻偏移。
“还好。”她松了口气,“只掉了点金粉,正常的。”
宋居胥及时补入:“那你们几点下班,酒店远吗?我等你吧,女生半夜不安全。”
她又转头向右,刚完成这个动作,尚未来得及开口,江溯道:“不确定。”
倒也确实不确定。
原定九点下班实际十二点结束的,不在少数。
沈听夏:“你先回吧,不用等我。”
结果说了等于没说,十一点多演员下戏,工作人员纷纷撤退,宋居胥也还在灯光底下坐着。
这次大家收拾得很整齐,一群接着一群走向酒店,路上几乎都是剧组的人,话题没断过,热闹得很。
次日出发,在早点摊旁边又遇到他,宋居胥问要不要买个糯米鸡,她摇摇头,谨慎地说:“不太正宗。”
宋居胥问起小猫近况,她把医院发来的视频转给他,退出页面时发现联系人那栏有个小红点,是好友添加申请。
对面的备注是江溯。
去年十一月,一部口碑颇好的旧电影在内地上映修复版,并重新绘制了上映海报。
她认出他的头像截自那张图,深蓝巨浪翻涌,海岸线外一缕炊烟。
今天剧组吵得不行,她一上去大家就把她团团围拢,说今天是她生日,要不要一起过。
盛情难却,她本就不擅长拒绝别人,更何况善意。
有人给自己庆祝生日,总是高兴的。
剧组下午破例给她放了半天假,允许她去买新衣服,全额剧组报销。
江溯就站在人群里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画面熟悉,又莫名陌生。
等买完裙子回到剧组,整个片场已经没有人了。
除了江溯。只有他在。
“上车吧,”他说,“大家都提前过去了。”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坐上了他的副驾驶,没想着要问去哪儿过,车开过一会儿,她说:“微信那个是你吗?”
“是我。”他手指在方向盘上荡了半圈,“你通过了吗?”
“还没,”她说,“我怕是骗子。”
他好像笑了下,虽然她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时隔十小时点下通过,她难得这么话多,“这是去年重映修复版的海报。”
她讲得没头没尾,江溯却自然衔接,只是有些意外。
“嗯,”他偏头,“海报细节你也能看出来?”
她笑了下,眼睛跟着眯起来一点。
“我画的。”
……
很少见她这样笑,他顿了下,这才回:“画得很厉害。”
在专业上的不管什么认可都会让人变得愉悦,而且他的夸奖很直白。
车子抵达目的地,是片间隔宽敞的别墅区。
进门前她低头检查,将裙摆拍拍展平,又确认肩膀处的系带,视线忽然一晃,她抬起手臂。
“怎么?”
她记得自己在商场里买了糖想带给大家,后来挂在手上,这会儿却不翼而飞,不知落在哪儿了。
“我上车的时候带了东西的。”
江溯看她手腕,唇角也跟着扬了扬。
“好像是缺点儿什么。”
嗯?
那看来是掉在车上了?
她回身去望,视线投到一半,手腕却蓦然一凉,将她全部神思勾回。
她错愕低头。
视线之中,他手掌移开,变戏法似的,一条手链落了下来。
细钻勾勒的白色贝母内敛而温柔,在灯光下泛出细碎的涟漪。
啪嗒一声,磁吸锁扣自动合拢,缠入她手腕。
“生日快乐。”他说。
方形绒袋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江溯也抬手按下门铃,门口处有同事来接。
“先进去吧。”他说。
她这才想起来,回身:“车上可能还有我买的——”
“我去拿。”
别墅大门打开,迎接她的是两发彩带炮,有人给她戴上生日帽,往年在寝室也没有过这么仪式感的生日,她受宠若惊。
她们又推来蜡烛和生日蛋糕,待江溯抵达,便笑着让她吹蜡烛,然后切蛋糕。
整个环节如同彩排过,让人应接不暇,她被推着一个环节接一个环节地走,连思考手链的时间都没有。
等到切完蛋糕,整个别墅又陷入狂欢中,她才知道,这是江溯的别墅,今天拿来给大家聚会用。
她被大家灌了些果酒,也有点晕晕乎乎,只记得自己是被车送回房间的,再醒来,就是早上五点了。
她明明记得她中途脱掉了手链,怎么再睁眼,还是好端端戴在手腕上。
她抬起手,只开了盏小台灯,但仍旧能看到白色贝母里漂亮的纹路,以及独属于新手链的光泽感。
平心而论,这条手链很漂亮,贵气非常。
但她不能收。
九点多,她在剧组给江溯画完图腾,拿出一个小方袋,递过去。
他微顿,“这是?”
“手链,”她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是送你的。”他摇摇头,“没有退回来的道理。”
“我知道可能对圈内来说,送这些都挺普通的,”她抿抿唇,“但我毕竟不是圈内人,四万的手链,我真的没法收。”
他想说不是。这些东西,我也没送过别人。
他正要启唇,又听她说:“昨天没退给你不好意思,因为我爸爸告诉我,送礼物的人也会希望别人能喜欢他的心意。手链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我很感谢你的心意,所以昨天生日没有摘下来,今天还给你。”
“我已经用擦银布擦过了,昨天没有沾酒水,很干净。”
她说:“就当做我已经接过你的生日礼物啦,谢谢。”
他沉默许久,又听她说:“也提前祝你明年的生日快乐。”
这话没来由地,听得人心脏一塌。
仿佛笃定,明年六月,他们一定不会在一起。
这部戏还有两个月就会杀青。
他收回视线,本能并不想说好,半晌后,才问:“你手上还有个盒子,是做什么的?”
“宋居胥送的,也太贵了,得还给他。”
很久之前她不敢接别人的贵重礼物,是因为不配得感太强,觉得自己不应该得到这么好的;但现在不是,这些东西,其实她自己也能买得起,也可以回礼,但是她是成年人了,她知道,不是男朋友,异性贵重的礼物不能收。
她笑了下,最后说:“还是很谢谢你,手链真的很漂亮。”
还礼物真的很难,既要表明自己的立场,还要说服对方,她在江溯这里还了好半天,宋居胥的,也还了很久。
结束后,心里的负罪感莫名其妙,她抱着画箱坐进沙发里,感觉有点儿心累。
有可能也是今天姨妈期的原因吧。
今天江溯的戏在下午,但她下午排得很满,因此是提前到了剧组先给他画,再用纸巾隔起来,剧组的戏服不舒服,他穿的暂时是私服。
没一会儿,她就看到穿运动服的江溯从休息室内走出,路过她的侧窗。
她低头,在给女主演画额间的装饰。
费露问她:“小听老师,你等会要不要去B组?那边在榨玉米汁,好多人排队呢。”
她说好,又问,“他们现在还开发这种才艺了吗?”
“是啊,剧组一直挺多这种的,我之前还遇到过烤串的,不知道我们组结束能不能烤上一次。”
她隔着窗户看了眼,工作人员太多,B组几乎排起了长龙。
她再度收回视线。
算了,太多人了。
轮到她说不定都没了。
她启了唇正想说话,窗户忽然被人敲了两下。
她微怔,视线从平视向上抬,窗外那人白色运动服尾摆收边,浅绿点缀,有一个瞬间很像回到高二那年,她忽然听到窗外异响,偏着头朝外看,顺着熟悉校服向上,看到江溯靠在窗边,抄手问卜睿诚是不是想死。
……
视线在最上方停住。
回到此刻嘈杂剧组。
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上方小窗垂下,江溯手里拿了瓶装满的玉米汁,轻轻敲了下内窗玻璃,问她:“要不要喝?”
粉白玫瑰
她看着窗户发愣,直到被费露轻轻推了下腰。
“愣着干嘛,拿着呀。”
被这两声超出预计的敲击声打断思绪,她脑子还是木的,几乎是被推着接过,将玉米汁搁在桌上时恍惚回想,刚刚有没有说谢谢来着?
掌心一片温热,玉米汁是烫的。
她重新收回神思投入到工作,听到费露说:“我感觉,他对你还挺好的。”
她笔尖顿了下,沾了些朱砂,然后笑说:“他对谁都很好。”
直到她离开后,费露嘶了声,才记起自己刚刚是要说什么。
她的语气太肯定,导致费露一时间被她带进去,看她走远后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
江溯是对谁都很绅士。但不是,对谁都很好。
*
上午忙完后,昨天的酒劲儿还没过,沈听夏靠在自己的沙发里补觉,但今天来的群演太吵,整个休息室烟雾缭绕,灯亮得骇人。
她半个小时内翻来覆去,找了好几个角度也无法进入浅眠模式,甚至因为刚有点困意就被吵醒,而变得头更疼了。
头痛欲裂地、透光的黑暗里,她忽然感觉到身下椅子开始挪动,起先还以为是有人不小心推到了,又很疲惫不想睁眼,等意识到不对时,才发现这沙发居然移动了三十秒。
她睁开眼。
映入眼帘是趋近于卡其色的昏暗。
这是江溯的休息室。
她撑起身子正想说话,余光看到他正坐在自己对面,开了盏台灯,正在翻剧本。
算了,不打扰他。
她脖子上像挂了铅块,很快又倒进沙发里。
他休息室很安静,也不亮,她很快就睡着了,等醒来时,正好还有十分钟开工。
身体也舒服不少。
也不知道剧组最近怎么这么热闹,晚上又有聚餐,因为昨天她过生日是大家出的钱,她便说今天自己请客,吃完出去结账时,才被告知已经结过了。
她若有所思地到了地下停车场,面前黑色的劳斯莱斯打了双闪,江溯示意她上车,怕堵住后面车子的路,她连忙拉开车门。
上车后才发现车内很安静,他经纪人并不在。
也是,如果管衡在的话,也不会是他来开车吧。
她问:“大家都安顿好了吗?”
“都分好车了,不用担心。”
她哦了声,理所应当地觉得是自己刚刚因为结账缺席,大家分车时没考虑到她的位置,导致她落单只能上江溯的车。
车一路行驶到酒店负一层。
江溯托她帮自己拿一下驾驶台的车挂香薰,接过后放在了出风口,很清淡的树叶香气传出,整个车厢内弥漫着一股落过雨的静谧。
车没熄火,他又道:“储物箱也能帮我开一下么?”
她没多想,伸手去拉,储物箱弹开的一瞬间,一大捧新鲜的粉白玫瑰呼之欲出。
江溯:“挑一支?”
车型标志的星空顶像在模拟一场流星降落,她僵在座位上,半晌回神。
她不是那么自恋的人,可走向真的有些奇怪,她抿了抿唇,坦诚地说:“有点怪。”
他笑了下,有一点被直白戳破后的意外,但又莫名地镇定。
那笑很好看,他说,“会吗?”
她点点头。
想了想,她又说:“你这样好像有点多了,其实就算不送我生日礼物,没有玉米汁,你的图我也会帮你画好的。”
江溯偏头:“我的图?”
“女演员她们也会给我送一些小礼物,希望我能帮她们画得漂亮一些,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她尽可能简短地解释,“不过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我知道你这样可能是随手之举,不过其实不用做到这份上——”
“怎么能算随手之举?”他看着她,“手链我挑了很久,后来也想过要不要找别的借口让你没有心理负担地收下,如你所说,我也希望你收到我的礼物会开心。”
“但我不想对你说谎。”
他语带些歉意和认真:“艺人的时间实在太过有限,这是我在能安排的时间里筛选出的尽可能会让你开心多一些的方案,我是很认真地在追你,你不要误会了。”
停车场亮堂而安静,她不知道大家的车都去了哪里,又或者,这是个不会被打扰的地方。
她看着江溯的唇形,明明都是中文,但连在一起,却让人抛失掉反应能力。
她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思绪挂了断档,耳边也短暂地,断带般嗡鸣了一下。
她眨了眨眼睛,面前几乎模糊掉的场景再次清晰起来。
“我大概也不能免俗,”他没放音乐,漫长的空白后再度拾起话头,“遇到喜欢的人,第一反应也是想给她准备眼前一亮的惊喜,买各式各样的礼物。”
“如果你有不喜欢的,可以告诉我。”
流星纷纷扬扬坠落,她像漫长蹲起过后,头重脚轻。
他说:“如果玫瑰你不能全部带走,至少挑一支会困扰吗?希望它起码能让你今天感觉到开心。”
他偏头朝她笑笑,“毕竟我选了很久。”
蝴蝶扣
但她没有拿那支玫瑰。
回去之后微博给她推送了江溯在开的这款车型,劳斯莱斯库里南,是他众多座驾中的一辆,官方售价七百万。
她转换到搜索栏,输入江溯二字,跳出来绵延不绝的热搜第一,他散步、买酸奶、独自开车出行甚至是逛商场,都会有无数人关心。
他的生活是透明的。
高速发展的互联网时代,无需频繁搜索也会看过很多场明星和素人的爱情,逢场作戏、剧组情侣、分手冷暴力,差距太大,女方天然成为弱势群体,只要分开,势必生生剖掉半条命。
她想不清楚江溯为什么会喜欢她,又或者,并不是喜欢吗?
有可能,也就是频繁朝夕相对产生的暂时的荷尔蒙紊乱,他有短暂的心动了,于是选择这样做了。
在车内骤然加速的心跳在这一刻慢慢冷静下来,她的手悬停在九宫格上,最终选择搜索了,记忆中上一个和男明星分开的女生。那甚至不能算是个素人,是个很漂亮的网红,现在的生活已经步入正轨,但她总也记得自己在某个晚上偶然打开微博,听到女生在发出的音频中哭着说:“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女生的微博已经半年可见,但网络会替她记得当年的腥风血雨,恋情刚被爆出时,她结结实实地被网暴了一阵子。
即使是女明星也有承受不住网络暴力的时候,更何况是没有粉丝和团队撑腰的女素人,假如她和江溯在一起,要面对怎样的结果呢?她不敢想。
又或者运气好一点,来不及等到被曝光,他们就分手了。
然后这一段也不知被如何定义的感情,是她这些年来,频频拒绝了无数人、精挑细选后的初恋。
连她自己也不能接受。
他可以任性,因为舆论和观众偏爱他,可她不行。
屏幕上方弹出条消息。
来自江溯,她没有给他备注,但知道他的英文名。
他发来一张图片,是她没有接受的花,被他重新拿出插到了玻璃瓶里,就摆在床头。
花瓶后是那幅他头像截取的原画,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印的。
他总是这样体面,一点也不会道德绑架她,说这束花假如她不拿只会被扔掉。
他只是这样寻常地,像分享一件小事,告诉她,花也没有被糟.蹋,重新被他养了起来。
可她是胆小鬼,她连赌也不敢。
明明只是一小时前发生的事,却比任何时刻都如同幻梦一场,她踩不到实地。越像梦,就越怕一脚踩空。
她说:【我可以现在给你回答吗?】
即使他并没有询问。
对面很快显示正在输入,但数十秒也没有内容输出,她赶在这之前开口道。
【……这样说来也许很抱歉,但我或许,没想过和艺人谈恋爱。】
那边停顿,然后说:【我能问原因么?】
【和艺人恋爱需要承受太高的曝光了,更何况是和你,我性格不是很好,测试也说是高敏感人群,我可能承受不了那么多的舆论,抱歉。】
他问了一句“还有吗”,但撤回。
她输入的回答也在看到撤回按钮后,一个个删除干净。
这个撤回按钮对她来说像个预告,成年人的恋爱,其实很多时候不需要明显表述,也能探知到对方收回的触角。
她记得自己大学时被何妙拉去赚学分,活动结束后大三的学长约她出去吃饭,那只是第一面,她觉得太快了,因此拒绝,就再没有然后了。
大家都是很现实的,没人会在快餐时代给一面墙投掷太多的感情,因为不知道能否得到回音。
也许这件突如其来的剧情,在这一刻就收尾落笔。
可十分钟后,她在当前页面又收进一条消息。
江溯说:【没觉得你性格不好,艺术从业者需要高敏感度去感知世界,这是件很正常的事情。这是你的天赋,不用太介怀。】
她鼻尖一酸。
可能他们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实在,不适合而已。
他实在是个太妥帖的人,连话落到这里,都能不介怀的伸手接住,不让她一个人掉到地面。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回了句谢谢你。
【别发谢谢卡了,】他半带玩笑地说,【早点睡,今天耽误你时间了。】
她想说没耽误,可又觉得话实在太多,不想多说多错,又顺着光标一个个删掉,说好。
熄屏后她独自在床边坐了很久,那点微不可查的惆怅在猛烈起伏的情绪中难以被辨明,她不知道,她没想过,有天抱歉的话,会是她和江溯说。
十七岁时就不抱希望能在一起的人,二十四岁这年被现实左右的世界里,更不会强求。
*
接下来的几天,江溯似乎都尤为忙碌。
每天除了必要的拍戏时间,下戏后,就总在第一时间蒸发。
她想这大概是很聪明的做法,避免让两个人都尴尬。
于是她也很识趣地把自己的沙发从他的房间拖出,只是原本留给她的位置被杂物占据,她只好暂时把沙发放在风口处。
她的确也得做好准备,从和他坦白、避免他再无用地投入过后,二人的关系就回不到之前。
——哪怕之前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天图腾绘制结束,她提了画箱就匆匆准备离场,遗落在沙发上的外套被他提起,挂饰晃出轻微的响。
“早知道你会避嫌成这样——”他顿道,“那天我就不摊牌了。”
……
“也……没,”她硬着头皮回身,“没有。”
“也没?”
他像笑了下,“也没你把沙发都搬出去了,外面烟一阵雾一阵的,比较舒服?”
江溯把她衣服垂下的挂件扣好,递到她手心,“你不用有压力,也别当回事。”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后道:“我怕你有点当回事。”
她没看他表情,等把衣服穿好,才见他神情微妙。
“怕我当回事?”大概是有些话说开,她觉得太奇怪,二人之间的语气怎么不仅没有拉开,反而更加靠近?他怎么好似更加真实,竟然生动到连眉处都舒展开,“不用把我想得太脆弱。”
“如果你直接答应,或许我反而还会觉得太不真实。”
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好像还有点留白的未完待续感。
她低头去扣合腰间的挂饰,穿插而过的蝴蝶需要找到角度,她第一次拿到这件衣服时,十多分钟才研究清楚。
眼前忽然闪过他刚才单手,一次性就扣上的场景。
以及第一次拿到这批衣服时,有几件,甚至没摘下吊牌。
她思绪倏然一滞。
雷雨天
好在她并没丢掉衣服吊牌,晚上收工后回到酒店,从抽屉里翻出。
顺着货号和品牌在购物软件里搜到,这哪里是同事闲置没穿上的衣服,里面的每一件,都是商场的本季新款。
她就说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会她刚好忘了买衣服,第二天一早,就刚好有人清出这么多合身的闲置。
她敲开寇玥的对话框:【玥姐,你给我的那批衣服不是闲置,对吗?】
寇玥跟她打了几局太极,这才说:【哎呀,是江溯拿给我的,他从来没拜托过我什么事情,我就答应了。】
一听盛夏:【那我生日的时候,为什么会在江溯的别墅过?】
寇玥:【他自己说给你办的呀,他还蛮大方的,那场都是他掏的钱,包括第二天聚会也是他提的,他请的客,不然你以为,剧组的人会到得那么齐呀?】
衣服。别墅的生日聚会。手链。花。
……还有吗?还有她不知道的吗?
她自责于自己的疏忽,可打开和他的对话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无法回应,所以是不是,还是沉默比较好。
就在她发愣的中途,左上角忽然冒出个1,她退出去,发现是老板给自己发消息了。
【帮你重新打听过了,环贸那个商场之前开业不是出了点差错吗,大概过一个多月再开张,你的画展也跟着一起开,反正画厅你都布置好了,本人去不去无所谓,你自己很想打卡除外。】
【然后之前跟你说的那个Carey教授的进阶班,你要不要上?我这边的名额可是捏得很紧,都盯着想去呢,你抓紧时间考虑好,ok的话近期要办护照了。】
她的心思回到这上面来。
其实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这阵子没回复老板,纯粹是因为太忙。
一听盛夏:【知道了,已经考虑过了。】
老板:【考虑的结果呢?】
【要去的。】她说,【我明天去申请护照。】
老板也不意外,这么好的机会跟出趟国的忐忑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可以,现在护照一周就下来了,办完护照再办个签证就行,有事联系我。】
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发完这句就又消失了,大概是帮她协调去了。
早已决定的事只是彻底拍个版的区别,对她构不成太大影响,她的心思又回到方才的事情上去,思考。
江溯这个人情,要怎么还比较好。
最后也没找到更好的方式,补画时,递过去一张蛋糕店的储值卡。
江溯抬眼看她。
“我知道衣服是你送的了,还有生日,那些,”她想说谢谢,但他好像并不喜欢被发谢谢卡,顿了顿又说,“衣服我都穿过了,都是女款,还给你好像也不太现实,想不到什么比较好的回礼,看你经常点附近的一家烘焙店,充了等额的储值卡……给你。”
她指尖捏着张淡蓝色的烘焙卡,爱吃的东西至少被她留意过,这感觉对他来讲并不差。
他起先并未打算收,耐声同她讲:“是我在追求你,不用算得这么清。”
“你不收,我会有心理压力。”
他接过,目光从她瞳仁中央落到眼尾,唇角几不可察地微扬:“你能记得我喜欢什么,我很高兴。”
她发现他真是一个能量值太高的人,总是直给所有的肯定和赞美,做他的朋友,一定很幸运。
她也因此感到高兴,笑了下,没有再说。
他的口味真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变化,七年前是酵母面包,现在也还是钟爱微发酵的面包类。
江溯很快开工,她和旁边的工作人员闲聊,说起要办护照的事情。
宋居胥说,正好自己也要办,要不然明天一起。
怕她怀疑,他甚至给她看自己的护照截图,确实前几天过期,应要重新办理。
话说到这,她也不好拒绝,宋居胥又说明天是自己生日:“是不是很巧?我们连生日都在同一个月。”
“小夏,要不然护照办完,一起去吃饭?”
她抿唇,莫名觉得难以处理,毕竟人家参加了她的聚会,也真诚地送了礼物,想了想,她说:“多找几个人一起吧,不然两个人,我怕会尴尬。”
宋居胥盯她半晌,最终点了头:“行。”
*
次日晚上,剧组空闲下时,没有八卦可聊,又说起沈听夏和宋居胥。
“小听呢?”
“跟那摄影师出去吃饭了。”
“真假的我靠?之前不是传那个摄影师在追她吗?我记得我们剧组之前也有几个工作人员约过她吧,她是不是都没答应?”
“对,所以我一直以为她有男朋友,不然也不至于谁都不喜欢啊?”
“你们是不是太夸张了,她为了避嫌都说叫朋友一起了,不是两个人。”
“那就是你太天真了,一般来讲呢,只要愿意出去吃饭就证明这姑娘不讨厌你,再说了,那可是男方生日,你觉得他到时候找点借口拜托其他人不来,其他人会不会去?”
“你这么一说是哎!”
“对啊,而且我昨天路过都看他在搜哪里的餐厅比较浪漫,今早还接花店电话呢,你们说他今天想干嘛?不用我提醒了吧?”
“——人家根本不可能干没准备的事,你以为在剧组这十来天白待了?”
……
“那谁的车,江溯吗?他刚不还在我们这听八卦吗?”
“啊?刚我男神也在听吗?”
“他正好下戏,又没有手机玩,不听八卦听什么——哎,车开走了?!”
“他去哪啊?”
九点半,旋转餐厅。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了大雨,打湿种植在阁楼外的花,沈听夏在附近买了把伞,暗慨天气真是阴晴不定。
就像她大学没开完的桃花,好像都赶在这两年全开了。
她轻轻叹气。
她真的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她离开餐厅,终于回到酒店房间,又想起画箱落在了剧组,她今晚得配颜料,明天江溯有个很重要的图。
于是她又掀开被子,顶着狂风骤雨走回片场。
即将变天,无法继续拍摄,剧组早已下班。
片场内一片漆黑,她按了两下熟悉处的开关,才反应过来,电闸应该也被最后一个人临走时关掉了。
于是她又摸黑打开手电筒,才算是亮堂一些。
平日里熟悉的场地,在黑暗内就变得尤为陌生。
手电筒的可视范围很低,她一寸一寸地缓慢挪动,寻找自己的画箱到底被放到了哪里。
她低头找得认真,猝不及防,撞到软垫里。
她差点陷进去,好不容易平稳步伐,抬手撑着软垫旁的窗台,心说这是剧组什么时候放过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是她太粗心吗?
她视线顺着向上,感受到均匀呼吸,心脏差点被吓停:“……江溯?”
她愣愣问:“你怎么在这?”
雨声拍打窗台,他的脸在黑暗中不甚清晰。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垂眼,眼睫颤动。
他忽然问:“他跟你告白了?”
她呼吸一停。
手机嗡嗡开始震动,她条件反射低头去看,发现是宋居胥的微信消息,问她有没有顺利回去,她没回复,所以宋居胥又打了电话过来。
她沉默着犹豫。
事情发生得太过频繁,她甚至忘记自己还站在他身前,大概是太久没等到她的回复,他破格抬手,掌心搭在她后颈。
二人忽然贴近,她一瞬间全数血液涌向后颈,心脏被按进海水里。
“先回答我,行不行。”不知道多久没开口,他声音带着哑意,“你答应他了吗。”
闷雷作响,天幕一瞬点亮片刻,她抬头,撞进他沉晦翻涌的眼底。
越界吻
雨势渐急。
她在一瞬间思路回笼,启了启唇:“我——”
等待太久,所有可能在她沉默的数秒之内无限延伸,他忽然开口:“不重要。”
……
“如果你可以考虑他,为什么不能考虑我?”犹豫不决的呼吸声中,江溯像在和谁抢拍,“你说没想过和艺人恋爱,不愿意活在高曝光里,我听到了,这几天除了拍戏之外的时间我都在外面,我见过卜睿诚、回过学校、去过闹市区,我甚至让他带了妹妹一起,你知道,狗仔最想拍我和异性的同框。”
他放在她后颈的手垂落,问她:“你看热搜了么?”
她声音滞涩,混乱的思绪在此刻也没有明晰:“……看过了。”
“我没上过,一条也没有。”他说,“我那几天没出现不是在和你避嫌,我只是想向你证明——”
“你如果不想曝光,我有很多方式可以让你永远不出现在大众视野里,”他抬了抬手,但最终没有握住任何,他眼皮发颤地说,“或许你没太关注过我,但这是我入圈的第七年,如果我想保护你全部的信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
她胸腔里的海水像是被煮沸,在喉咙口一下接一下地沸腾,潮湿的雨汽渗入眼睛,她说不出话来。
他说:“如果你想公开,我也有很多办法,可以让所有舆论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我现在有独立的工作室,没人能左右我的任何决定。”
“我知道你会担心,这很正常,舆论总是永远看到最极端的事例,”他语气放柔,“你再想想,除了那些高关注的两败俱伤的恋情之外,是不是也有艺人,可以把自己的伴侣保护得很好,哪怕所有人都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为什么会变得紊乱,她快呼吸不过来,猛烈的情绪撞击胸腔和咽喉,她听不清雨声。
江溯看着她:“如果你觉得这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阻碍,我可以解决。解决之后,你还觉得为难吗?”
……
她退后两步,足底鞋面摩擦出响声。
“你还是为难,”他自嘲地笑了笑,“因为不止这些,对吗?”
她鼻腔酸软,险些想要流泪。
——他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不止,但那天还是撤回了消息,大概总是自欺欺人地认为,先解决一个,或许你信任我,愿意让我解决更多。——其实我还有很多没有做完。”
他的声音蒸腾在雨夜里,他哑声说:“但我怕来不及了。”
她的心脏因此搅成一团,艰涩地闭上眼睛。
过了很久,她才调整好呼吸,尽量简洁地说出口:“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答应了一个机会。”
“在剧组的工作结束后,我要去英国了。”她说,“三年。”
他不会能接受异地,他知道自己会犹豫,一定会,但在这瞬间,几乎只思考了三秒,他说:“我可以接受。”
她抱歉地说,“我不可以,对不起。”
……
雨越下越大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走成这一步的死局。
她当然心动,从十七岁就开始心动的那个人,在此刻,大雨中,就站在她身前,告诉她,为了他们能在一起,他做出了多少努力。
其实也会想要试一试的,哪怕结果不能掌控,哪怕换成任何一个人,这一步她都不会想要迈出,但因为是他,她也有过想要一搏的勇气,可太多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实在,太多了。
她知道他对于十七岁的自己有何意义。
因此无法泰然处之,就在一瞬间心动的蛊惑下如此点头,她不得不去想最终的结果,假如潦草地开始,似乎,就对不起高三那年,为了他咬着牙反复出入鹤溪塔的自己。她不想让那年珍贵的记忆得到草率的结局。
如果草率,她宁愿不要开始,宁愿对他的记忆,就永远停在高中时纯粹的无望。那起码干净、值得回忆。
她知道他们之间有多不可能,身边所有人的分手到最后皆不体面,她很难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例外,如果分开时她与江溯也闹得如此僵局,那以后连当年珍贵的回忆,都不愿再想起了。
可那两年对她来说很珍惜,放不开手,无法遗忘。
她不知道此刻的江溯在想什么。
她知道他大概有多骄傲,无论是恋爱或是工作,应该永远一骑绝尘、站在上风,被同一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女生拒绝两次,如果换做是她,一定恼羞成怒,觉得荒诞至极。
她不想在江溯的心里变成这样。
可她没有办法。
她觉得,命运弄人。
她在黑暗里沉默地流泪,在江溯的心里,应该永远不会知道,这样简单的一段恋爱,却横跨和衡量了她一整个青春时代。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她觉得江溯应该是走了,但身前还有呼吸,久到她在想,他是不是在维持最后的体面,让她先离开。
她没办法成全给他他想要的恋爱,也不能将此刻的他们,当作一场纯粹的心动来释怀。
她说:“下雨了。”
“你带伞了吗。”
告别语被她说得也这样寡淡无味,她甚至想过最坏的结果,也许明天她就不会来这里了,也好吧,在他明年生日之前,他的计划还是要结婚。
换了她,有更适合的人。
她退离两步,可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树叶气息却更加浓郁,缠着她心脏一寸寸收紧,她觉得吞咽也困难,却还是努力咽下气息。
她朝外指了指:“那边有卖伞——”
话没说完,江溯视线紧盯,忽然低头擦过她肩颈,指尖穿过她腰侧,再收紧。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个拥抱,可这算什么呢,告别吗。
她手僵着无处可落,哪怕理智知道,却无法推开他。
他像是说服了自己,声音沉闷地,隔着她胸骨传递。
“至少你列举了这么多,也没有一条是不喜欢我。”
他不确定,他没胜算,但他仍然这样说服自己。
她没听过他那样的语气。
他低头,将下颌试探性搁在她肩颈。
他偏头时靠得太近了,昏黑的环境难以预判对方的位置,雨夜中,两瓣嘴唇轻微摩擦。
一瞬间,贴过又分开。
她怔住。为这个不像吻的吻。
“好像还是没办法就这样放你走,算我自私吧。”他声音隔着肌肤轻微地发颤,问她,“出国前你可以随时向我提出分手,我不纠缠你,这样的话——可不可以接受?”
彻底的厘清后,漫长的决定完,他由她站在上风,掌握开始和结局,弓下身子靠往她,仿佛被提醒,这一刻,他是彻底的输家。
心脏跳得不似真实。
她茫然抬眼,窗外暴雨如注,风声呼啸。
世界是场大雨,他们身陷其中。
旧照片
茫然中,她察觉到颈后有湿意,还以为是天花板漏水,擦了一下,感觉触感不对。
不太置信地递到鼻尖闻了闻,血腥气味传出。
她又摸了摸自己后颈,湿润处没有伤口,并不疼痛。
愣了下,她问:“你手流血了?”
刚刚只有他的手摸过这里。
“嗯,”他随口答着,“应该是在哪里蹭到了。”
她重新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递到他手里,说:“剧组的医药箱有碘伏,我看看。”
还好,医药箱就在手边,江溯半蹲,将一旁的矮凳推到她身后,让她坐下。
她愣了愣。
他举着的手机屏幕再度亮起,仍然是宋居胥给她发来的消息。
有些长,宋居胥说:【不好意思,我当时不太清醒。】
【现在想了想,即使你没答应我,我也不该直接离席,让你一个人回去的。】
【但我后面再回去,发现你已经走了。】
两个小时前,九点。
宋居胥在她百般提醒要找朋友陪同的情况下,仍然哄骗她说朋友一会就来,然而双人餐桌上,最后上来的只有一束鲜花。
宋居胥问她,能不能给个机会。
餐厅的小提琴曲很悠扬,她说抱歉。宋居胥问她原因,她不爱说谎,如实地说不喜欢,他问:一点喜欢都没有吗?
她点了头,他愤然,觉得丢人,直接起身离席。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自己走了之后,她要如何自处。
她在大家的视线中硬着头皮尴尬地起身,脑子里回闪过无数画面,明明是他先主动,每一次的邀约她都是拒绝,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绑架,堵到她也无话可说,但告白时,却完全将她那些讯号抛之脑后。
看到这些消息时,她其实没太多感觉,只是忽然在想,如果那时对面的人是江溯,即使没有这么大的雨,也不会让她一个人打车回家吧。
她垂下眼,抽出支棉签,宋居胥的电话又打进来。
响了三下,江溯问:“我可以挂吗?”
“挂吧。”她说。
她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和宋居胥,每一次他都说自己不是为了她留在这里,让她不要多想,自己只是在这里找灵感,拿她当朋友而已。他都那样讲了,她还能说什么?自恋地说你也不要为了我再付出?任何人都无法再唐突赘述,更何况只是大家谣传得轰轰烈烈,她也不知道宋居胥是喜欢她,还是单纯行为海王,对谁都是那样。
怎么事到如今,显得她像个天大的罪人。
江溯手上的伤口很长,她不知道他怎么能忍这么久。
本来没打算包扎,但还是拆开几个创可贴,将伤口全部贴上。
她忽然意识到江溯只有一个,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无论她是否给出回答、给出怎样的回答,都体面结束的,只有江溯。
她将碘伏瓶盖拧好,盖上药箱。
“很晚了,”她说,“回去吧。”
走出休息室,他撑开她那把不算太宽敞的雨伞,她陡然一顿。
江溯低眼看她。
她看向看不清晰的黑夜,不知道暗处是否会有记者狗仔。
“会被拍吗?”
雨伞彻底被撑开,在暗夜里溅出水花。
江溯说:“那你不如信我一次,看我们一起撑伞到酒店,会不会有照片流出。”
甚至他们现在还没有恋爱。
她恍惚地想,他会怎么处理呢。
她的房间在三楼,江溯按亮她的楼层电梯,送到她门口。
伞面残存的水滴渗进地毯里。
她接过伞,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她将大门关上,步伐如常地将伞挂在阳台上,又折身,走向门口,越来越快——
气喘吁吁地停住,她猛地拉开大门。
江溯还站在门外。
没想到她会再开门,他微顿,启唇正欲说话,被她打断。
“我会订11月20号的出国机票,”她克制住自己的心如鼓擂,说,“我们还有一个月零三个星期,假如你不介意。”
……
她对上江溯略有错愕的眼睛,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
时间太短了,假如再纠结一个星期,他们就再少一个星期。
如果她高敏感的性格注定谈不了异国恋,那就只争朝夕,在分开以前。
江溯问她:“会后悔吗?”
到现在,他甚至还站在她的角度。
她笑了下,摇摇头说:“不会。”
“好。”他喉结滚了下,视线从她左边眼尾落向右侧,再重复一遍,沉声说,“好。”
“很晚了,”她抿抿唇,习惯性想逃避对视之前,还是鼓足勇气迎上他视线,“早点睡觉,晚安。”
关上门后,她挪不动步伐,木然地靠在门板上,胸腔剧烈起伏。
差点记不清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又做了哪些动作。
只有在阳台被吹拂的雨伞,记录着这晚,不是梦境。
她走到浴室,在剧烈的灯光下平视自己的脸颊和肩颈,思绪放空而杂乱,锁骨处,遗留了一点他掌心的血迹。
人总要有抛弃理智的时刻吧,她怕自己后悔。
拿起手机,七分钟前他发来消息,看时间猜测,是他回到房间之后。
他依然给她发送了自己床头那束玫瑰的近照,被他养得很好,没有凋落。
他问:【那明天能给你送花了么?】
所有的不切实际渐渐清晰,她垂眼,缓慢勾起唇角。
【可以。】
已经很晚了,发完这句话,她洗完澡睡下,起先还有些睡不着,后来调整了呼吸,才慢慢睡过去。
一睁眼,就收到他消息。
她还记得何妙跟她说过,恋爱是由很多个细微的满足感堆砌起来,其中之一,就是醒来就收到对方的消息。
江溯问她起了没有。
她尝试适应自己生活里多出一个人的轨迹。
她撑着脸颊,慢慢消化着心脏里多出来的愉悦,靠本能慢吞吞打字:
【你醒好早。】
【没睡。】
她愣了下,坐起来问:【为什么不睡?】
江溯:【打算确认一下,我还是不是你男朋友。】
……
她被直球撞得头重脚轻,但心脏某处,深深深处,又浮上一缕,微不可查的心动。
这要怎么说……
她有点不太好意思,但又想要回,半晌之后,江溯发现她头像动了动。
对话框下方传来系统提示。
她拍了拍自己说“嗯”。
他抵在床边,一整晚胡思乱想不切实际的乏累在这一刻驱散,忽然笑了下,然后说:【我来接你?】
她拍了拍自己说“嗯”。
江溯:【我在跟微信提示谈恋爱?】
她拍了拍自己说“嗯”。
她的画像似乎随着深入越发生动起来,不再是那个坐在他面前,总是轻言细语一板一眼说话的女生,她会有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细微之处,她是独特的。
故意逗她似的,他说:【今早吃红油抄手?】
他看过,知道她不爱吃。
只是想知道,她会怎么回。
拍一拍后缀被她改掉,头像动两下,提示再度传出。
她发了个炸弹的表情。
整个微信对话框弹出特效,硝烟弥漫,掌中手机都被炸得震动起来。
他笑,脊背颤动。
管衡进来时正撞到这幅场景,莫名其妙道:“一大早什么事这么开心?给,下周代言的样品,你试试看效果。”
十分钟后,管衡:“破手机盯半天了!!看样品!!!”
酒店的大清早也是闹闹腾腾的。
沈听夏跟他一起进了电梯,遇到同事,管衡又在一边絮絮叨叨,好在没其他人关注他们是不是同一层,江溯牵她的手,被她偷偷藏到身后。
人潮散去,他好笑问她:“我是见不得人?”
她深谙流言蜚语:“办公室恋情,好像不太好。”
他想了想,只能叹气,“行。”
管衡是知道的,在一旁阴阳怪气学她语气:“办公室恋情不太好~”又画风陡转,“求你们了!管衡的命也是命!!试样品!!!”
……
江溯终于试了香水样品,又递到她鼻尖给她闻了闻,问她意见。
她没什么意见要提:“挺好的,像被雨打湿的森林。”
树叶、泥土、花香,融合得恰到好处,有清淡的冲击力。
“这个形容挺好,”江溯很浅地抬了下眉梢,“文案就用这个,要不要付版权费?”
“不用付。”她将手边的画箱打开,忽然问,“之前的手链你有带吗?”
“带了。”他笑了下,好整以暇地看她,“愿意接了?”
她将口袋里的绒布盒拿出来,打开小声说:“这个送你。”
梵克雅宝同系列的手表,深蓝色贝母,光泽很亮。
他盯着那块手表,半晌道:“什么时候买的?”
“前几天,网购的。”她说,“怕你又送些贵重的,我可以还礼。”
他看了半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将她拉过来,给她把手链戴上,又将她白皙手腕抬起。
“这次放过你,”他说,“下次再看到你不仅回礼还要把价格配平,我就亲你。”
“……”
江溯像是能看穿她潜意识的想法,将她拉近了些,说:“男朋友买的礼物,不用老是想着还礼,既然给你,证明你值得,不用觉得受之有愧。”
他又笑了下,“不过我很喜欢,能戴出去炫耀吗?”
他话题总是转得这么快,她晕晕乎乎地才反应过来,说:“那你到底——”
“我想你没什么负担地和我在一起,也想你能肯定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他说,“手链很漂亮,很衬你。”
年少时物质的贫瘠,羡慕大家比自己贵重的鞋和配饰,让她这些年即使再怎么努力更正和说服自己,偶尔也还是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衬得上最好的东西。
所以总讲公平,总说同等付出,可为什么他的三言两语,就能轻易击中最关键的部位,肯定她,她也配得上别人的付出,无关于她如何回应,因为她存在,就值得。
他在填补她空缺的地方。
她说:“可那你不会觉得,你没有得到什么吗?”
“你的开心就是我的礼物,”他说,“你的情绪对我来说就是宝贵的东西。”
她眨了眨眼,第一次有人面对面设身处地同她讲这些,是一种很难被说明的能量,她缓慢消化着。
她说:“你好像是个很好的男朋友。”
他支着头,眉眼上扬时有少年的意气:“觉得也不亏,是不是?”
没空再闲聊,她收回神,拿起画笔:“今天的戏好像是在脖子上的,你把扣子打开一些。”
他没动:“这些好像女朋友也可以做?”
她反应过来,“那不显得我像在占你便宜吗。”
话说完她就觉得不对,果不其然,他已经靠在沙发里笑起来,这张脸被所有导演偏爱是有原因的,他笑时真的很迷人。
“这样啊,”他说,“那我大度一点,让你占一下。”
再跟他推拉下去就真没时间了,她伸出手指,将他领口轻轻外拉,灯光下手指陷入,他锁骨处的凹陷很深。
她落笔,说:“你也太瘦了。”
他仰头“嗯?”了声:“你不是喜欢瘦的?”
她微愣,“什么时候?我说的吗?”
“就那一句话,我瘦了三斤。”
在他这个基数下,还能再瘦三斤,简直难于登天。
她终于恍恍惚惚记起来,自己好像是说过喜欢瘦一点的,但是……她说:“你不要再吃减脂餐了,之前那样我也喜欢的。”
他偏头:“真的?”
“真的。”
她说:“减脂餐好难吃。”
“是有点,”他也笑了,“那今晚陪你出去吃别的。”
她打开细勾线笔的盒子,江溯让她跟自己面对面坐着,她右手刻画,左手将笔盒就放在他手心。
他自然地低眼去看,“这是你什么时候的笔盒,怎么还有准考证?”
“高中的。”
话一出口,他微微停。
笔盒里有一张打印的照片。
杂乱的校服上,压着一块方形校牌。
江城附中,高二六班,沈听夏。
……
他略错愕地举起相片,半晌后,转头看她眉眼。
“你以前在江城的时候,读的是附中?”
薄荷糖
她笔锋一顿,略微抬头。
这才从某种奇异的感觉中抽离出来,点头道,“嗯,高二转学去的附中。”
江溯:“我那会儿读的也是附中。”
我知道。
他说:“你跟我应该是同一届?六班?”
她想了想:“后来在二班了。”
“13届,二班,”他似乎在回忆,半晌后压着眼尾笑了一下,“那我们好像还在同一层楼。”
不止。
同一层,隔着一条宽阔的过道,我趴在窗边远远看出去,期待你会在什么时候探出手。
他说,“挺有缘分。”
其实是没有的。
其实是隔得很远的。
只是那时候我,很努力奔向你。
她不知该如何和他形容这一刻复杂的情感,只知道,现在不是摊开过去的最佳时机。少女隐隐作痛的自尊让她在这一刻暂时无法开口。
她说:“后来高三就去艺术班了。”
大概高中于他而言真是很遥远的记忆,他实打实又回忆了一会儿,这才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艺术班在哪个楼?”
“对面,学致楼。”
他笑:“只记得那年好像是我们学校第一届艺术班,出了一个省前十,后来就一直办下去了,否则试水效果不好,估计也就腰斩了。”
他问:“应该是你?”
她笑了下,那会儿好像确实考得很好:“好像是。”
他举起相片,厚重的相纸并不透光,其实是很普通的场景,但就是莫名地,想了解她多一些:“怎么想到拍这个?”
她说,“那时候和朋友出去吃火锅,正好有免费打印的服务,就从相册里选了一张。”
那张图其实没什么含义,只是高二开学那天,他曾抛给她一件校服,又掉出一块校牌,还回去之前她反复想拍下一张照片作为留念,可那时候手里的小灵通,并没有拍照功能。于是那个执念不了了之,却在那之后伴随她很久很久,有天她假装买水路过他身前,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却还是在人潮之中提起心脏屏住呼吸,听他转头和卜睿诚说,校服袖口的走线烂得不行,写字都会扎到手腕。
怪不得他总喜欢将袖口挽起。那时的她这么想着,翻开自己的校服,惊异地发现一模一样的混乱走线,看过钱姜的才知道,大概是只有她和江溯是新发的那批,袖口处的缝制都很潦草。
十七岁的她因这个意外的巧合和他拥有一个共鸣之处,雀跃地、欣喜地、却又不可告人地,像怀揣一个天降的惊喜和秘密,弥补曾经的遗憾,把自己的校服展平,又将校牌放上去,模拟自己当初,最想要的那个构图。
后来相册清清删删,却始终留着这张照片。
过往是在回忆里愈发清晰的,她这才想起全部的背景故事,目光移向照片。
“校服的走线,太烂了。”
忽然戳中他似的,他轻轻吸气,锁骨随着笑音凹进去一截,“很烂。”他说,“太烂了。”
房间内安静片刻,他忽而又说:“你知不知道那棵桑葚树现在——”
顿了顿,想到没有前情提要,他补充:“你可能不太清楚,小卖部后面有棵桑葚树。”
附中香樟遍地。
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他这回是真挺意外,身子后倾和她对上视线,“没几个人知道那棵树。”
是啊,我怎么会知道呢。
大概是某个下午,你和卜睿诚以及三两好友,在体育课结束后发现那棵桑葚树,然后从体育室借了梯子,就踩在最高处摘桑葚。
我那时候再一次假装路过,其实不抱任何期待谁会看到我,但是一颗桑葚掉在我脚边,我下意识想去捡,听到你说——
别吃那个。
我起身的时候你已经重新抬头了,我反复在被叫住的空白的思绪里思考今天的马尾辫有没有扎歪,然后你递下来一个小袋子,让卜睿诚递给我。
你没再低头。
即使低头,也不会记得那时候的我吧。
你递来的是一方白色纸巾包住的桑葚,虽然只有三颗,但很饱满,纸巾上被压出浅色的桑葚汁痕,我机械性地挑了一颗放进嘴里,走出去之后才开始后悔,怎么就全吃完了。
忘记洗了。我那时候念头很多,很快又想,即使不吃又能怎样呢,留作纪念也会放坏的。
不太记得那天桑葚的味道了。
思绪在这一刻切回,她只隐约记得很新鲜,汁水很足,至于是甜是酸全忘光了,又或者,甜,但也酸。
江溯手指在她跟前晃了晃:“在想谁?”
“树,”她说,“我前几个月回去,树还在的,但是熟了的桑葚没人摘,掉得满地都是。”
然后慢慢变成小猫的食物,或者土地的养分。
他笑:“那我挑个时候,一起回去摘吧。”
她愣了会儿,但很快说好。
他脖颈处的藤蔓很快蜿蜒向后,她让他站到有光的柜子前,顺着侧颈向后描摹。
她微微踮脚向前,被人揽住腰肢,抱进怀里。
她微微僵了下,其实很克制没有外露,不然显得自己像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那半秒的失神仍然被他精准捕捉,他侧头问:“不可以吗?”
“可,”说到这里不知被什么卡了下,她继续把话说完,“可以。”
他手臂收紧了些,薄薄的衣衫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力道和位置,他朝前贴近这个拥抱,她没来由地,觉得眩晕。
他朝前去拿什么,嘴唇无意识擦过她耳垂。
她忍不住轻轻抬了下肩膀,他似乎也反应过来,纸张哗啦的声响过后,伸手去揉捻她被蹭过的耳垂,动作大概是擦除,但更像标记。
她觉得痒,整个人缩成一团,他隔着她心脏的位置,手掌贴着她左胸后的背部,形容她的心跳:“很快。”
她没回,追根溯源地说:“你干嘛突然去拿剧本。”
“一抱你心有点乱,背的台词忘光了。”
……
她屏着呼吸将收尾部分画完,他一手揽着她腰,另一只手举着剧本在背,气音轻微如同呓语,像靠在她耳边的低喃,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靠近的时候。
终于画完,她松了口气,又说不出的怅然若失,但他手没放,忽然问她:“要不要去沙滩?”
她愣了下:“今天吗?”
“嗯,等拍完戏,”他说,“看你朋友圈背景是沙滩,今天天气不错,应该很好玩。”
她出神片刻:“但你不会……被认出来什么的……”
他手肘终于抵着身后桌台,微微后靠去追她的眼睛,笑时领口在很轻、很轻地颤动:“那我当然有办法。”
他又问:“你知道跟艺人谈恋爱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什么?”
“低调、听话,不惹事。”他缓缓将话说完,“但跟江溯恋爱不用。”
“跟江溯恋爱,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
*
他说是有办法,果然有办法。
她先出发去沙滩,过了二十多分钟,他也抵达。
他已经换了她从没见过的私服,一件纯黑的连帽衫,沙滩上有大部分人都戴着口罩,显得他的口罩遮挡也并不稀奇,他不知从哪找来一副眼镜,透明边框一直缠绕到镜腿,有股干净的好看。发型也做了修改。
他从人潮中穿过朝她走来,也有人因为他的身高频频回眼,但真的没人认出。
她惊诧:“狗仔也没跟过来吗?”
“中途换了五辆车,”他低声,“我都晕了,他们哪还能找到。”
“没让你和我坐一辆,因为你会累,”他说,“以后就这样,你提前来等我,我弄好就来。”
她仰头看他:“你哪来的眼镜,我都没见过。”
“肯定要做和之前不一样的造型,不然会被认出来,”他道,“你看我站在这十分钟了,是不是没人怀疑?”
她说:“万一有人看你背影认出你呢?”
他笑,“谁能看个背影就认出我?”
我啊。
她抿唇,笑着摇摇头。
见她盯着自己的眼镜半晌,他道:“不好看?”
“好看的,”她说,“感觉像和两个人谈恋爱,很超值。”
江溯:?
“很什么?超值?”他伸手握她胳膊,“你再说一遍?”
她往前躲,又被他擒回来,沙滩风大,但她并没觉得冷。
一路玩下来,又觉得有点饿,他们更大胆地走进便利店,门口的欢迎光临响起,被吓了一跳的是她。
他大概不是第一次这样出来了,自在得轻车熟路,她小声问他:“你以前也经常这样吗?”
“前两年偶尔会,不过后来没有,”他说,“觉得很麻烦。”
她正要开口,他提前回答:“但现在不会。”
她“噢”了声,惊奇于他怎么还会预判她的话,她一向很怕给别人添麻烦。
货架上摆着便携用品,她顺带扫了眼,看到熟悉的糖,正要伸手去拿,发现一旁又摆着计生用品,赶紧加快速度,随便挑了个味道。
出来时她才正要开口,江溯已经把袋子里的糖递给她,说:“以前代言过。”
我知道。
所以每一个味道我都吃过。
说到她了解的话题,她话就会变得密起来:“一开始宣传的是薄荷糖,不过大家发现留香很久,后来刷到安利,说吃完一下午都是甜的,可以拿来接吻。”
“是吗,”他笑着看她,“那接吻有用吗?”
她不太好意思:“我不知道,没接过。”
他手中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江溯拆开一颗包装,侧眼抵着风问她:“那试试?”
……
话题转换得猝不及防。
她眨了眨眼,发觉周围都是人:“但是他们会看……”
“简单。”
他动作没变,抬手向后拉起卫衣帽檐,遮住全部侧脸还要多一点。
然后托住她腰,吻了下来。
缎带高跟
她从没想到卫衣的帽子能有这种用处。
腰被人扣着,禁锢一般抵着腰窝,她的前半张脸也被帽檐兜住,眼前一片漆黑,被热度烘烤得全身发软,不知道忍了多久,浅尝后他开始或轻或重地吸吮,牙齿偶尔叼住她的唇肉,摩擦后,又放开。
她能感觉到他的舌尖,但收敛着,没太探入。她整个身体因为被揽住,严丝合缝与他贴在一块儿,能听到清晰而剧烈的心跳声,她背后抵着墙面,被动承受亲吻,他吻得激烈又克制,唇舌碰撞的接吻声回荡在密闭的小空间,她睁眼也只能窥见一丝光线,感受到他低喘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含吮她下唇,仔细品尝后又松开,换着角度汲取她微不可闻的氧气,每一次用力用配合手掌,让她贴得更前。她像被折断,贴合处猛烈地发烫,又因为听到亲密的声音而更克制不住地发软。
来来往往人群嘈杂的脚步和交谈声就在耳边,很近又仿佛很远,这种大胆又隐秘的亲吻令她全身发麻,讲不出是喜欢还是刺激更多一点。
她从前以为,和艺人恋爱会是克制的、委屈的、见不得光的,然而此刻身体被他全部抱住,她拉着帽檐的手松软下来,挂在身侧,微不可闻的声线被湿润的气息全部吞没,恍惚想。
这是在亲她,还是啃她……
他的手不知何时挪到她颈后,轻微摩挲着,松开含住她的唇瓣,退离了一点点,低声说:“樱花味?”
一点点糖衣在她齿间被咬化,她鼻音很重,闷声回,“好像是。”
他又笑,最后蹭过来啄了一下她唇瓣。
接吻声像延绵的雨天,扣在他黑色的帽檐。
江溯正要退开,被她低呼一声,重新埋进他帽子里。
鼻尖蹭过他侧脸。
他揽着她肩膀问:“怎么了?”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帽檐边流露进一丝光线。
“我看看,有没有人在看。”
偶尔有行人回头,但接吻其实很常见,他们只是撇过一眼,又收回视线。
她轻轻吐气,这才松开他帽子,抿着唇退了出来。
口罩里有很明显的樱花气息,她想,好像是很甜。
这边的沙滩很热闹,商贩为了赚钱开发出不少衍生的娱乐活动,她坐在沙滩里照着图纸堆海绵宝宝,结果堆出来比原版还要多的细节。
海边风大,江溯擦了擦她脸颊边的沙,笑说:“这么厉害,难道还学过雕塑?”
她把那个海绵宝宝从沙滩里整个挖出来,结果挖出一只海螃蟹,吓得跑出去好多步,江溯帮她找鞋,才发现鞋子不见了一只。
她想说没事,应该是她太粗心没放好。
但他说:“没关系,再给你买一双,先上车。”
一点也没有责难,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难堪。
她时刻警惕脚下会不会有海滩生物,光着脚,又怕谁的杯子碎在这里,突然踩到一滩玻璃。
江溯笑着拉住她手:“我背你?”
她低头看一眼:“但我身上都是沙——”
“你看哪个男朋友会嫌弃女朋友身上有沙?”他抬眉,一点儿不在意,“上来,等会去给你买鞋。”
一米八几近一米九的身高,视野确实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被他腾起,看着他掌中自己轻晃的双腿,和第一次有些遥远的地面。
回去是他开车,江溯将她放在副驾驶上,自然问:“你穿多少码?”
“36。”她说。
这话说完,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已经先消失了。
她在车内坐了会儿,不知道这车是不是挂在他名下,开回去会有风险吗?可很快又打消这个念头,因为他说,相信他。
这么简单的事情,要相信他会计划好,可以摆平。
她有些渴了,想找瓶水,伸手拉开储物盒,却看到一支冰蓝玫瑰。
她愣了下,还以为是假花,可拿出来才发现,这支花很新鲜,花苞处还沾着露水,像刚开。
她唇角无预兆弯了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放的,但是有,她就很开心。
这边的储物盒里没有水,水瓶放在主驾驶,她有些奇怪他这么细心的人也会把水只放在一个地方吗?正要探身去拿,副驾驶门却忽然被人拉开。
他回来了。
她微诧:“这么快吗?”
“附近到处都是商场,”他把盒子放到她怀里,这才转身去主驾驶,“试试?”
腿上的盒子是浅金色,英文名拓出鎏金的印。
看到品牌名,她只是稍有停顿,但并没太在意,直到打开鞋盒——
里面放着的,是她高三那年没能得到的,嵌着水钻的缎带高跟。
流行更新迭代,具体的款式每年都在升级,但女孩子们喜欢的万变不离其宗,左右都是那些元素,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当年那双的升级款。
一模一样的品牌。
她曾在它的橱窗外滞留过很久,也在灰扑扑的至暗时刻,目睹站在他旁边的人光鲜亮丽地穿上。
其实后来她已经能买得起这双鞋了。
但她始终觉得,有些东西,只有在它该出现的时刻得到才有意义,所以后来,即使有能力再购买,她也没再怀有那年的心动,也没从商场将它提走。
可就在这个时刻,她忽然又感受到久违的心动和喜欢,气味能将人带回从前,物件也是。
她再次得到它了,是时机让这次的失而复得有了意义。
察觉到她的失神,江溯前倾:“不喜欢么?”
“没有,”她笑笑说,“很喜欢,谢谢你。”
这是和之前都不一样的谢谢,他能感觉到她的接纳。
她小声说:“是十八岁成人礼买衣服的时候,在商场遇到了这款,那时候很喜欢,可家里没什么钱,就错过了。”
“其实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没过多久,又看到一个很羡慕的女孩子穿上了。”
像是被藏起来的一个心结,不遇到、不被翻出,就好端端地藏在她心脏最深处的某个地方,也不会痛,但始终是结。
她今天穿的是平底鞋,其实他可以随便买双平跟的,那不会出错,可是他还是买了这双,她知道这款一直是销量王牌,价格最高地摆在最闪闪发光的橱窗里,曾经她被现实无数次地抨击她不能与之相配,可是在二十四岁这一年,有人看一眼,就觉得,这样夺目耀眼的款,她配得上。
他不着痕迹地将这个结拆开,即使他并不知道。
空间内沉默了一会儿,他记起她刚刚是想喝水,从一旁抽出拧开,递到她手边说:“懂了。”
——原来把水放在他手边,是为了方便帮她拧开。她想。
她看着拧开的瓶盖出了会神,问:“懂什么?”
“懂我以后的目标,”他笑了下,“不会让你再羡慕别人。”
……
她将那双鞋提出,沿途仔仔细细欣赏,才发现最下面也压着一双平底的。原来他什么都买了。
“两个盒子不好拿,就装一起了。”他说。
她坐在位置上,心里翻江倒海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问出口:“江溯。”
“嗯?”
“你还记得你拍的第一部电影吗?”
“《少年游》?每部我都会记得,”他说,“高中的时候拍的,怎么了?”
他甚至还耐心为她解释。
她鼓起勇气,惴惴不安地说:“那时候的女主演……你有喜欢过她吗?”
“没有。”觉得她这个问题奇怪,但他还是回复,“普通同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大概是同他告别的那个夏天千疮百孔,让每一个不完美都变得耿耿于怀,所以每一刻都记忆犹新,她全都记得,记得自己那天的备受打击和不快乐。
可在今天,告别那一刻的伤口,第一次接受到疗愈。
那双鞋她也是可以穿的,他那年没有喜欢她,但也没有喜欢上漂亮的别人。
她笑笑说:“周末可以陪我买花瓶吗?”
*
艺人的周末从收工开始。
他那天其实很忙,她怕他会忘,又怕他累着,说自己可以不去了,但下戏之后,还是听到他的询问,说附近有好几家不错的花店,问她想去哪家选。
买花瓶时他们分开而行,结束时上了同一辆车。
她买了三只花瓶,每一只都很喜欢。
车子回到酒店,刚驶入停车场时,她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坐,问他能不能调一下座位角度。
“当然,”他说,“右手边往下,掰一下就好。”
她去掰的第一下没有掰动。
不由得抵着牙关用力,就那一下,啪地一声,她被放倒在座位上。
车在角落处猛地一个急停,江溯转头看她。
“还能起来吗?”
“好像,起……起不来了。”
青瓷色盘
车在角落处停稳,江溯从唇边荡出道气音。
她脸一热:“你别笑。”
“行——不笑,”他说,“自己能弄好吗?”
她努力掰了两下,靠背始终都没有起来的预兆。
她说,“不太行。”
“我给你弄。”
一旁传来安全带解开的声响,江溯俯身到她面前,将她的座椅微微后挪,一腿支着地面,一腿膝盖抵住她座椅边沿。
他垂头去找按钮,又明又暗的地下车库里,面前却是墙壁,她闻到他身上清淡干净的树叶香气,忍不住轻轻瑟缩起肩膀。
江溯见她偏头,将视线移上去,安全带将她绑得厉害,沿着胸骨划起道弧线,再顺着纤细腰肢收起来。
她爱穿宽松柔软的衣服,今天却难得挑了件贴身的针织裙,就在白色大衣下,黑与暗粉交织碰撞出张力,漂亮曲线一览无遗。
他说,“以前没见你穿这条裙子。”
她很轻地啊了声,反应:“新买的,好像没尝试过。”新风格她总有些发怵,问,“不太好看吗?”
“好看。”
她躺着总没安全感:“还没找到吗?”
“找到了。”
伴随他指尖用力,靠背缓缓升起,他右手轻松将她的安全带弹开,被绷久了,释放出时她还松了口气。
她自由,但并未完全自由。
靠背上升,顺着朝他的方向去,在二人无限趋近的那一秒,他先低头,迎上这个吻。
起先是很轻柔地,察觉到她没有排斥,他这才伸手去找她手腕,将她掌心搭到自己背上,她摸到他外套的触感,很软的毛呢面料,带一点点温度。
原来恋人接吻的频次有这么高,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怪不得之前从哪里刷到,有人说自己和男朋友在家看电影能断断续续亲一下午,她那会儿是不信的,现在才茫茫然反应过来。
他伸舌头了。但挺温柔地扫开她齿关,她知道假如她咬一下牙,他就会配合地退出去,她下巴为了汲取氧气抬高,他却探得更加深入,她整个口腔的排布被他扫乱,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不知道被他顶去了哪儿,舌下触感是滑润的,叠合着她的舌苔,他用了些力,将她的舌吮吸进嘴里,大拇指轻轻扫着她下巴,她不知道该形容这个吻是温柔还是强势多一些。
亲了大概有十多分钟,中场休息了好多次,她觉得车内闷热,明明窗开了一个小角,可眼前还是雾蒙蒙,她拽着他的衣角又开始亲,他却觉得她好像适应,扶着她腰肢的手向下移,在膝盖处捏了会儿,她呼吸开始渐渐紊乱,感受到他抬起自己的膝盖向前,口腔被他舌头堵住,她声音闷闷地,很轻:“江溯……”
他忽然意识回笼。
车内是此起彼伏的剧烈呼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昏了头,他刚刚竟然想托起她的腿,盘在自己腰上。
他平定许久,这才开口:“抱歉。有没有吓到你?”
她摇摇头,说没有。
他有些自责,为一时没克制住的本能,向后退了退正要下去,又被她抱住肩膀。他愣了下。
她埋在他颈窝里,声线是被浸过的酥软,她讲话其实都是平铺直叙,只在亲昵过后会带一点自然的紊乱的尾音,她小声问:“你干嘛呀?”
“我没有怪你,”她说,“所以,不要不开心。”
他动作停住,半晌,又笑着问她:“你在安慰我?”
“……嗯。”
“怎么明明受欺负的是你,你还反过来安慰我?”
“也没受欺负,”她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他问:“会不会反感?”
他说得模棱两可,但她听懂了,半晌后小声说,“是你就不会。”
他笑了下,说,“以后不喜欢就喊停。”
“嗯,”停了会儿,她抬头问,“还要亲吗?”
……
他们半小时后才下车。
后来亲着亲着就变成她在上头了,她也不知道江溯是怎么调的位置,可能他怕自己又乱动手,所以改成了她来决定的姿势,他好像每次结束后都会退开一点,待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再凑上来亲最后一小下。
她靠在他颈窝里,小声问:“这是你的车吗?”
“嗯,不过没有挂在我名下,挂在一个素人朋友那里,不会被媒体查到。”
她歇了口气,“那就好。”
不然在别人车里亲来亲去,她想想就觉得挺难为情。
“喜欢这辆吗?”笑了笑,他说,“我还挺喜欢。”
“我不喜欢,”她瓮声说,“椅子太难调了。”
他亲亲她耳垂,说,“下次我先帮你调好。”
*
初秋结束,安城的降温更甚。
她怕冷,已经提前穿上了带绒的厚呢外套。
她冬天喜欢穿白色,但总要跟颜料打交道,稍有不慎就会沾上,那天颜料盘即将侧翻之前,她先一步站起——
避免弄脏了衣服,但盘子彻底侧翻摔碎,没法用了。
她一直想新买一个,但她是那种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好的性格,挑盘子要花挺久,她的空闲时间连谈恋爱都不够。
于是就一直拖延着,她用调色纸暂时代替。
那天下午,江溯跟她说自己有点事儿,开车出去了一阵子,管衡说这是他两年来唯一一个休息日,上午陪她,下午可能是自己跑哪儿去喂鸽子了,他放假喜欢一个人懒散待着。
她也挺理解的,不觉得有什么,跟剧组的朋友去商场逛了会儿街,六点之后才收到他的消息,问他忙完了没有。他说已经结束了,接她一块出去吃饭。
结果第二天下午,收到个快递,江溯拆开给她,她才发现是个调色盘。
很漂亮的青瓷色,透着点儿水绿,还有两个大分区,和五个小分区,是她顺手且常用的模式,质感也很好。她忍不住用指腹轻蹭,问:“陶瓷的吗?”
“嗯,看你之前用的也是瓷的。”他问,“喜欢吗?”
“喜欢。”
“你这个比我那个还好看点,”她左右翻看,釉面也上得特别漂亮,“之前买陶瓷的,就是因为比普通塑料好看,不过容易碎。”
“碎了再换,”他说,“别把手划了就行。”
她挺喜欢这个调色盘,下午画画时还特意拍了照,发完朋友圈没一会儿,奈奈问她要链接。
她这才想起来,问江溯:“我朋友问我那个调色盘在哪里买的,她也想买一个。”
江溯:“怎么想到要链接?”
“好看呀。”
“链接恐怕没有,”他笑了一下说,“这个是我昨天下午去烧的,今天才上完釉。”
暖风机
她仰头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眨了眨眼,难以置信:“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对啊,”他笑,“不然昨天下午怎么会失踪。”
她想了好半天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捏紧调色盘边沿,生怕它摔了:“你都没和我说。”
“说了叫什么惊喜。”江溯看着她,“怎么收起来了?”
“不用了,存起来,”她说,“万一摔了怎么办?你是不是做了好久?”
“也没很久,就一个下午。”
“主要是一开始做的不熟练,重做了几次。”
她仔仔细细将里头颜料擦干净,然后说:“那我留着,珍藏。”
“珍藏做什么?”
“以后当个念想呀。”
这话一出,房间内忽然陷入沉默。
大概这三周他们掩饰得太好,从来没人提起过,他们只剩一个月的事实。
她只是想留下些什么。
鞋子、衣服那些,都是更替品,没办法长久保管,玫瑰花期更是短暂,这个瓷盘,假如搁置在箱柜里,应当可以保存好久好久,也像新的。
好久都没有人说话,直到制片敲了敲房门,礼貌提醒她待会儿去给别的角色补妆。
余下的几个小时他们都很忙,再见面时,心照不宣地,没人再提起这个话题。
他问:“晚上想干什么?”
“看电影好不好?”她问,“朋友公司新品,寄给我了一个投影仪,想试试看好不好用。”
他说好。
她常觉得他们之间不真实,此刻也是,可很快将这些念头抛之脑后,有现在就够了,她告诉自己。
拿了投影仪,江溯到她房间里来,他一直不用她仰头,会自动迁就她。
他头发还没吹干,只半干的样子,她从前就知道他一直是这样,不管大家怎么劝,他也永远只吹到半干,然后做自己的事情。
时间对他而言真的很珍贵吧。
可是他就这么随意地、全都浪费在她身上。
这个念头冒出,很快她又打消,万一他不觉得是浪费呢,她想。
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变了一些,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听到很多赞美、夸奖、肯定,弥补她曾经的那些自卑、脆弱、低靡。
她开始真的觉得自己配得上了,而不是说服自己。
她从一旁拿了吹风机,他正穿着珊瑚绒的居家服,脚踝从裤腿漏出来一些,盘腿坐在地毯上研究投影仪,她开了暖风,也没说什么湿发伤身体——她知道他肯定都知道,只是将手插.进他发间,低声问:“会烫吗?”
吹风机的热流从他发间穿过,伴随发根穿插而过的,她柔软的指腹。
“不烫。”他说。
她慢吞吞吹着,等差不多干了,投影仪也被他研究完毕。
她轻轻摸着他还差一点就介于全干的头发,有种莫名的满足感,笑了下,“像毛绒绒的小狗。”
触感很温和,她轻轻晃动着手指。
江溯仰头,从前方向后看她,她就这么笑着,在一起后她其实经常露出这种带动眼尾的笑,很奇怪,一整天的坏心情就到这里,结束了。
他说:“卧蚕很漂亮。”
“我吗?”她有些奇怪,“卧蚕不都长那样吗?”
“是吗,”他终于又笑,抬手将她揽在身前,“那我看看。”
她被他整个人圈在怀里,吹风机都没来得及放,被他接过放到一边,然后说:“没有,不是所有人卧蚕都长这样。”
好奇怪,在他眼里,怎么她这样也漂亮,那样也漂亮。
她没好意思再对上他视线,轻轻晃动肩膀,拿起遥控器:“你想看什么?”
“你呢?想看什么?”
他曲起腿,换了个姿势,她就坐在他圈起的腿中央,轻轻向后靠着他。
房间关了灯,投影仪的亮光落在她脸上,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首页的推荐。
好像选高分影片不容易出错。
“《泰坦尼克号》?《这个杀手不太冷》?”
“都没在一起。”
他第一次对她的提议提出抗议,贴向她侧颈,“就不能选个好结局?”
软西柚
被他鼻尖的热气烘烤着侧颈,她最终耳热地选了部HE的电影。
《怦然心动》。
也不知道是怎么调的,竟然是纯英文版本,一个中文字幕都没有,但他没再有意见了,重点也不是电影,她省得麻烦再重新找,就让它这么播了下去。
她听得半梦半醒,只能在一些常见短语中依稀听出某几句台词的意思,轮到复杂对话思绪就开始混沌,但他看得轻松,在国外也能和主持人对答如流的英文水准,让他看这些电影不过如探囊取物。
她抿了抿唇。
起先二人还说会儿话,后来她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房间已经一片漆黑了。
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她微微旋开台灯喝水,却听到沙发上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起先吓了一跳,缓过来,她看向江溯:“你怎么睡这儿?”
他说:“不想回去,太困了。”
她不是说这个。
她拉了拉被子,“沙发太小了,你过来吧?”
他的声音很沉地落在黑夜里。
“那你睡哪?”
“我也……睡这,”刚刚没觉得不对,这会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点什么,她补充,“床还挺,大的。”
“确定?”
怎么显得,她好像很不清醒的样子……
“我是个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先是为自己的决定申辩,尔后又小声补充,“而且,不是就剩一个多小时了吗,也干不了什么。”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到他笑点,他在黑暗里抬起手腕,笑音沉缓地落在地面。
“你对我真有信心。”
她出神半秒,发现真是越描越黑,第一次有点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他终于起身,脱掉外衣在她旁边躺下,有点儿笑地将她揽进怀里,“睡吧。”
她本来想说自己是计划两个人一人睡一边的……但这话最终也没有出口,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她能感觉到江溯和她一样,都睡得半梦半醒,闹钟响起时,他们意识并没太清明,但也不算熟睡被吵醒,他不太明显地去找她的嘴唇,又吮着亲了会儿,她没太习惯在这个地方,被子里蒸腾出的热气让她大脑皮层都在发麻,亲着亲着他就扣着她手腕在了上方,但没过一会儿,失控边沿又被他生生克制下去,他将她腾到了上头。
被窝里暗潮汹涌,她推他,说要迟到了。
他这才松口。
清晨的安城并不明亮,好在酒店的灯很亮堂。
她换好衣服化了淡妆,突然抬起头,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可疑的痕迹。
江溯在门口等她半晌,见她没动静,走进去时,发现她正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块儿红痕发愣。
“怎么办?”她问他。
他伸手,指腹摩挲上去,泛起微微的痒。
他笑说:“我弄的?”
“嗯……”
“抱歉,不知道没用力也会,”他凑近了些,问,“是不是可以用粉底?”
“遮瑕?”她说,“我用过了,但是太暗了,也很明显。”
他注意到她脖颈处皮肤很白,顿了顿说:“我去帮你借?”
“不用、不用,”她生怕似的,“别的办法应该也行?创可贴怎么样?”
江溯起身,想了下那场景,朝她勾唇。
“那你不如直接告诉大家江溯往你脖子上种了个草莓?”
“……”
最后的办法是高领毛衣,但这个天气,穿高领似乎有点太夸张,她一整天都很拘谨,周末还要被他笑。
他每周都有电影任务,不管看什么题材,都必须看一部电影。
她这里有投影仪,理所当然地两个人一起,他偶尔看纯英文的,偶尔看粤语片,有时候也看动物世界或者中国地理。她发现他最近很爱买柚子,看了三次电影,每次都要剥不少柚子,全喂进她嘴里。
中国地理播到西藏,江溯惯例抱着她,她眼睁睁看到那块西柚,朝她的方向而来。
吃吐了。
她抿了抿唇,翻了个身,偏头正好靠进他怀里。
“我不想吃。”她说,“不爱吃柚子。”
他顿了下:“前几天她们给你,你不是说不喜欢剥?”
她小声:“我不太好意思拒绝别人,就说了别的理由。”
他笑:“到我怎么就好意思了?”
她横躺在他怀里,腿顺着他膝盖垂下,脚尖能触到绒绒的地毯,房间里的暖气贴地蜿蜒而行。
她脚趾轻轻挠着地面。
“不知道,”她往上攀了攀,“可能是你惯的吧。”
感觉到他前倾,转头,看他将剥好的柚子重新放回盘子里。
她抬头:“你怎么也不吃?”
他说:“我也不爱吃柚子。”
两个人对视半晌,然后一起笑开,她靠着说:“不爱吃你还买那么多。”
“以为你爱吃。”
他将手擦干净,又扶住她后颈缓缓磨蹭着,她发现他很爱摸这里,每次只要一抱着,手就不自觉搭在他颈后。她又往上坐了些,听到他“唔”了声,然后又开始接吻了,房间里响起相互勾缠的声音,不知道是他新放的电影还是他们产出的暧昧声音,她脸颊被暖气烤得发热,薄薄外衫很容易探入,前方是他软而韧的舌尖在探寻,后方忽然一松,内衣带子被人打开。
他停了一下问:“可以吗?”
甘梅粉
“嗯?”她懵了一下,然后眨眨眼,说,“可以。”
房间里又响起接吻时的水渍声音,她第一次听的时候觉得特别难为情,现在也依然这么觉得,她手心就搭在他肩后,他那块儿的肌肉练得很好,她想起刚见面不久,没办法得给他后背画图腾,他忍不了痒,那块的肩背就一直绷住收紧又放开,这会儿好像也是一样,他手臂动着打圈时能感觉到他骨骼的转动,以及肩背的轻微发力,肌肉绷紧,又松开,但手上的力道一直很温柔,又缓缓意识到他的动作,她接吻的回应也渐渐停了。
电影放了好久。
他们都错过了很长的一段剧情。
他抽出落在她唇中的舌尖,手从她衣摆下沿拿出来,又扶着她后颈,唇寻上去轻抿。
她微微缩着肩膀,抗议说:“会留印子的。”
“我也买了高领,”他笑着说,“明天陪你穿。”
她不算太郑重的抗议又被他掌心捂住,变成呜咽声音。
第二天他果然穿了白色高领,他脖子很敏感,不管穿什么面料都会觉得扎,因此鲜少穿高领,再冷的天也是露一截修长脖颈在外面,偶尔天冷得不像话,喉结也被吹得红通通。她那会儿想他不会冷吗?但倒是成全了很多站姐和娱记的神图。
其实她也用不着他陪了,现在降温大家都穿着高领,只是他高,比例又好,一身白色尤为出挑地鹤立鸡群,即使在娱乐圈,他也是一眼就能看到的打眼存在。
她从江溯身上收回视线,听到女主演费露随口笑说:“帅哥穿白还挺有杀伤力的。”
“说真的,谁刚来剧组没喜欢过他。”
她有些诧异,费露看她表情,笑着捏捏她脸:“这么意外?很正常的,不过他对我们都不感兴趣,所以也不会怎么样。”
她问:“你追过他吗?”
“不算吧,现在圈子里都没人这样,都是名利场成年人了,一个眼神递过去就知道对方跟自己有没有机会,”费露说,“大家都看过他,但他谁也不看,就看手机。”
她忽然笑,费露也跟着笑。
费露:“所以你看,能走到我们这个一线位置的,谁会愿意去追人。就碰一下,行就行,不行我就去工作了,爱情也不是全部,得不到就让该得到的人去得到吧。”
她眼前忽然闪过雨天的那一幕。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江溯对他做的,已经远远超出他环境所承载的范畴。
比她想的,还要更多。
“这部是幻想风格,再加悬疑,我们虽然各自是男女主,但其实都有自己独立的单元,没什么对戏,”费露说,“我觉得他对你不一样,如果有机会,说不定可以试试看。他应该也挺骄傲的,所以,如果要你主动一下,我觉得也行。”
费露不知道她有多被动,她甚至前期一直在后退。
费露完全看开,根本没放心上,临走还给她留了块巧克力,鼓励完她就去拍戏了。
她画完就趴在桌上看江溯拍戏,她曾经以为这个人很遥远,现在靠近了,可即将变得更遥远,她不知道分开很多年之后,假如再见面,他们彼此又会变成什么定义。
大学四年只有她没谈恋爱,其他三个人加起来也谈了快十个,每一个分开都闹得很不愉快,好像这就是快餐化时代,前任都是贬义词。
她想得太多,走神时被他发现,他问:“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今天午后难得有光,顺着树叶筛落下来,落在他肩上。
他的轮廓线也变得温柔。
她说:“要不然哪天有空,我们去学校走走?”
*
他们在周六回了趟学校。
她知道他的通告都是提前一年就被预定好,也不知道下午是怎么腾出的时间,她问起,他只说总有办法,不希望她有负担,再不透露。
但是能在一起,她就很高兴。
正是五点下课时,附中门口小巷热闹,全是学生在买小食,她拉了拉他的鸭舌帽,穿梭在人群中,和他小声附耳:“这家的炒酸奶很好吃。”
十七岁的她有自己的暗恋雷达,坐在店里吃东西时,每次他路过,她都会精准捕捉到。
但他只爱去外巷,拐角后的这方小天地,她没见他来过。
他陪她在降温的冷天吃了加椰果的薄切炒酸奶,很冰,蓝莓味道,她被冰到时会五官皱拢,整个人抖一下,但下一秒又会控制不住地把勺子递进嘴里,再咬掉一小块,他觉得这模样很可爱,拿了手机拍她,没一会儿被她拽住手腕,又朝前去。
高三那年附中新增了很多店家,都很好吃,但他都错过了,炸鸡柳三块五一包,用纸袋子装,再淋上番茄酱,最贵的是炸蟹柳,十块钱才四根,对当时日生活费二十的她来说简直天价,但味道没得挑。
她心满意足地从袋子里挑出一小块鸡排递到他嘴边,他拉下口罩边沿,低着头,帽檐将五官挡掉。
她想起自己不吃辣,有半年老板家都没有甘梅粉,让她吃得很痛苦:“没有甘梅粉怎么能叫鸡排店?只加孜然没有甘梅的鸡排没有灵魂。”
“甘梅是什么味道?”
“一点点甜,就是甘梅地瓜上面的粉,”她说,“能尝出来吗,没有很大张旗鼓的存在感,但是很重要,没它就缺了点什么,味道不一样。”
他想,其实有的人也是这样。
他发现她今天的话总算多起来了一些,她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六点多,馋嘴的学生零零散散地从小巷消散,她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店铺,回忆着这新开的是取代了原先的哪一家,这家在装修前又是什么样子。
再晚些他们进了学校,附中并未被翻新,还是当初的老样子,只是换了黑色铁门,漆面匀整,“崇德明理,向上向善”的校训规正镌刻,表彰墙是红底的推拉式玻璃,正进门时有两块石柱,即使十一月,仍有满树漂亮的绿化,只是没有那个八月不止歇的蝉鸣,和毒辣的日光。
香樟树下有大片的落叶。
她迎着风走过去,有哗啦的声响。
江城熟悉的日暮晚霞在这一刻出现。
晚霞不是每一天都有,附中的天偶尔会是深橘色的汽水味道,她放慢了步伐,被他牵着走上熟悉的楼栋,学生已经下课了,反光的玻璃照射出空空如也的教室。
她忽然在这里遇到抱着教案的许媛。
许媛一秒就认出她,笑着走到她面前:“听夏?”
她好像又回到那年,第一反应是躬身低了低头,礼貌道:“老师好。”
“今天怎么想着过来?”
“来看看。”她手指动了下,才意识到这会儿手里牵着人,但他来的消息并不能扩散,所以她顿了顿,介绍道,“这个是……我男朋友。”
江溯也拉下口罩说了声好,许媛只看到他下颌线,并没认出来,笑着答应两句。许媛问起她的近况,她如实反馈,又听老师说起愈来愈重的升学压力,以及过去七年,她仍旧是历年来的最高分。
三人站在栏杆边,许媛又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江溯如实说:“我追的她。”
她忽然觉得挺不好意思,被走廊尽头一只小奶猫吸引视线,逗着逗着也被引了过去,许媛和他聊天,终于缓慢发现不对,侧头道:“你是江溯吗?”
“是,”他笑笑,也没避讳,“上过一节您的公开课。”
许媛惊诧,好半天才接上讯号:“是你们俩恋爱啊?太不可思议了,怎么认识的?你工作应该一直很忙吧?”
“是很忙。”顿了顿,他又说,“她不太希望我们的关系曝光,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帮忙保密。”
“知道,不会的。”
许媛笑,离开前说:“祝你们顺利啊。”
怎么才算顺利,他在那一刻忽然在想,如果能永远在一起,是不是即使中途坎坷泥泞,也算顺利?
他走到她旁边,小奶猫蹭过她两下,又跑开。
她站起来,想到什么:“还是白手套好,住个院都宾至如归。”
她四周前救下的那只橘猫白手套,住院两周吃掉三袋猫粮,她当时本来还怕它胆小,谁知道它在医院惬意又自在,最后被宠物医院的护士领养了。
她转头看着江溯,他问:“要不要买点喝的?”
“好啊,”她看向小卖部,很自然地脱口而出,“不过这边的北冰洋总是告罄。”
……
他微滞:“你喝北冰洋?”
她反应了会儿,然后点头,想起那个火锅店,想起他在桌角磕开的汽水瓶。
“夏天很热,冰镇的好喝。”
他意外发现他们之间关于高中有这么多共鸣,连这么多并不常见的细节都能如此相近。
记忆中狭窄的过道此刻终于变得宽敞,他记得这个走廊,经常有人在他窗边被碰掉书,嘈杂的课间,两个班迎面相对走过时,都必须要侧身。
他陷入回忆,再抽身而出时,发现她收到了新消息,正低头在看,眉心微微皱起。
“怎么了?”她问。
“教授那边这个月20号开课,但我要提前一周填资料和租房,以及熟悉环境,”她看着老板发来的提醒,然后说,“我得提前七天走了。”
……
晚霞落尽,天色忽而变得很冷,连一丝暖光也无。
她抬头看着他。
很长一段时间,气氛就那么沉默着,谁也没能说出话。
都知道旅行到了终点就要下车,但不是每个人都舍得。
她终于先开口,说自己渴了,小卖部正要关灯之前,他们居然顺利买到了最后两瓶北冰洋。
她分不清他们现在站在这里,是圆满还是遗憾。
她知道自己没有再往前开的资本和票根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往校门口走,学校没有入口和出口,来往都是同一条路,谁都在重蹈覆辙。
她脚步有些慢,落在他身后面,她分不清他在想什么,他途经一个又一个班级,走到消防栓的拱门时,她忽然开口。
“江溯。”
她声音不大,但他停住脚步回头。
在这里,十七岁那年的夏季,蝉鸣震耳的午后,无数人侧眼的目光里,他曾用一件寻常的校服,保全过一个女生窘迫的自尊。
她没想过有今天,身在其中时总觉得贪心不够,可从那时候回望,这竟也算得美梦成真。
她在这个晚霞消退的午后抱住他,脸埋在他胸口的大衣里。
她以为自己会想哭的,可只有鼻酸的泪意,满足和唏嘘同时在胸腔中翻涌,辨不得到底哪一个更清晰。
她闷着,声音很低:“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空旷的上空回荡街外小摊散去的车轮声,食物的余香残留在空气里,他们的旅行被迫提前停止——在他连按时结束都觉得不够的时候。
她说,她没什么遗憾了。
而这句话,成为他的遗憾。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总结语,往往出现在临别之前。
*
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
他开始每晚和她一起看电影,晚时就留宿在她房间里,任气氛如何上头也不会做到最后一步,最最僭越时,只是她足尖克制不住地绷紧,鼻尖眼尾通红一片,睡裙的褶皱涟漪一样晃动在他手心里。
她像被浪潮搁浅在岸边的鱼,只剩本能起伏地呼吸。
视线迷蒙,她听到他抽纸擦拭指尖的声音。
后知后觉问:“……你洗过手了吗?”
他语调里有难辨的,不知真假的笑音。
“现在问这个,会不会有点迟?”
野茉莉
他擦干净湿漉漉的指尖,余光看到她已经没脸地趴在了枕头里,笑着亲亲她后颈,进了卫生间自己解决。
出来时,她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将唯一一盏小台灯关闭,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晚他没睡着。
四点多时恍然一惊醒,其实也没睡着,但就是会恍然一惊地,看一眼时间,确认是不是那一天。
床头柜的花瓶里插着几支野茉莉。
是她送的,那天她说,看别人说都是男生送花,其实男生收到也会很开心,所以就买给他。
他情绪终于渐渐稳定,拍张照片改了头像,又存档进朋友圈,但心思太杂忘了点自己可见,很快,收到魏成天的电话。
老人家张口就开始数落剧组:“四点半还没收工?什么身体啊经得住这么拍,你把地址发我,我去说说他们!”
他失笑,虽然情绪很难支撑他发自内心笑出来:“收工了,我在酒店,您放心。”
“在酒店怎么没睡啊?”很显然,魏成天也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又说,“对了,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姑娘,追到了没有?”
……
他说了近况,老人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一定要带去见见,半晌后,他玩笑似的一句:“我好不容易追到的,您别再给我搅黄了。”
“那怎么可能!”老人家中气十足地控诉,“你喜欢的我怎么会搅黄!我当然会多多劝她好好在一起!”
……
他看向窗外的视线骤然顿住。
四点的凌晨没有灯也没有光亮,他分不清自己在看什么,又能做什么。
天色暗得吓人。
半晌后,他喉结滚了下。
“没那天了。”
他说:“她要走了。”
*
每个夜失眠的都不止一个人。
她没睡好,第二天到片场才发现他也是,他们都很努力地维持基本的情绪运转,仿佛三天后她并不会离开,但谁都没能伪装到说服自己。
他们越是缄口不提,情绪越是汹涌地自我累积。
昨晚半梦半醒间,她忽然回到高二那年,趴在桌上无法自控地频频抬头向前,根据期限惴惴不安地数着时间,猜测他会在哪天忽然离开,又会不会再回来。
说什么时候要走,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不确定的,世界上每秒钟都会发生无数个意外,没人知道他会不会提前走,会不会哪天的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睁眼时,心脏仍然像被藤蔓缠住般无法呼吸,她意识到情况重演,只是这一次,守望的人变成了他。
或许有过吧,她想他是这么厉害的人,相信他总有办法,假设只有0.1%的可能,是他愿意陪她去英国,那他可以吗?
答案是不可以,连这唯一的一丝可能都不成立,她知道他这部戏结束之后,下一步是王将导演暌违十年之久的出山之作,为了他已经延迟开机一年,他接下来两年的任务都是泡在那个剧组,练习武戏、打戏、全身心地泡在剧组里——王导是典型的慢工出细活,每部电影的拍摄时间都在两年以上,部部都是留名影坛的绝佳电影。
他虽然国民度这样高,叫好又叫座的电影也有好几部,但和这样的导演合作还是头一次,她知道他最喜欢的那部电影就是王将导演的作品,这部电影对他来说是什么意义,她的清楚程度丝毫不亚于他。
哪一条路都没得选择。
中途她在剧组请了半天假,回了江城一趟,将所有行李和随身物收拾好,到时直接从这边出发,前往英国。
也是在那天晚上,并不清晰的电影声里,主角说着流畅英语,他忽然问:“假设有这么一个环境,长途旅行,到了目的地该下车了,但车上还有他的女朋友,他想陪她多走一段,所以先放弃这个下车的机会,你觉得可不可以?”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很高兴,他愿意征求她的意见。
这代表他至少也有想过,她是重要的。
可他的未来于她而言闪烁灿烂,从前是,现在也是,她不会允许任何人碰碎,包括她自己。
她坦诚地,如他一般坦诚地回应:“我觉得这样的话,那个女生也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她凑上前,轻轻吻了下他唇角,低声说,“也许她并不愿意,自己的男朋友为了她,放弃一个一直很想要的机会。”
投影仪里电影一直在放。
他掌心搭在她后颈,如同任何一个寻常的夜。
她想这很好,这该是多大的运气,她的男朋友不仅爱她,并且,尊重她。
他凝视她半晌,最终喉结滚动,垂下眼回应。
“好,我知道了。”
伦敦雨
那晚她就枕在他手臂上,但任何一点微小的翻身动静都会惊动他。
他经常确认她是否还在,握着她手腕,等她不小心挣开后,再握住。
意识到之后,她抬手抱住他脖颈,小声说:“好好睡觉可以吗?我怕你明天不舒服。”她说,“走之前我会和你说的。”
……
漫长沉默过后,他低低发出声嗯。
应该心安,然而无法。
真正要走的那天是个周末。
她提前完成剧组的工作,大概是对大家都很好,工作完成得也出色,前一天剧组按主演的规格给她杀了青,送了捧花拍了照,她和所有人合影,包括他。
那张照片最终被她包装妥帖,塞进行李箱里。
凌晨六点,她动作很轻地起床。
还是惊醒他,他睁开眼,就像并未睡着。
她拉住行李拉杆,半晌后,轻声说:“你再睡会儿吧。”
他没听,说。
“我送你。”
车一路行驶到航站楼门口,她下车时他也随步而出,她回身,怕有人会拍,可想想拍了也无济于事,他们要在今天分开了。如果他不希望照片流出,她相信,他会有办法。
机票是他买的,商务座,有单独的VIP休息厅,他们对坐着,也许都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也只是沉默。
他说让她吃份早餐,十二个小时的飞机,不吃会难受。
座位靠得很近,他最终只是牵着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
广播传来预告,到了登机时间。
她起身,听到他问:“护照都带好了么?”
太久没说话,他声音很哑。
“带好了,”她说,“没什么掉的了。”
只这一句话,二人又不约而同沉默。
如果有东西遗落,或许哪天她还会突然回来拿取,像一个惊喜吧。他想。
不过连这个可能都没有了。
登机时间短暂,旅客逐渐落座,她不想气氛这样低沉,长出一口气,尽量轻快道。
“……我走啦。”
他说好。
她很害怕故事戛然而止,如同高二那年的暑假,她觉得自己总得说些什么,给他一个句点,不再耽误他往前。
他25岁那年是要结婚的,她知道,他从四年前就很认真地说过这样的话,多年来依旧没变。
她希望他们能清楚地开始,也清晰地结束。她不喜欢不清不楚。
她深吸一口气,说:“那——”
“我们就到这里结束。”
日光冲破稀薄云层,在地砖上溅落意味不清的影,斑驳规整,终于日出,但日出没有温度。
她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怕他动摇,也怕自己动摇。
他们每一个人的未来都同样重要。
快要来不及了,广播里喊出她的名字,催促她尽快登机,过去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他是一个事事有回应的人,无论她说怎样的话,他总会以语气词接应,可今天,她说完结束的最后一句,始终听不到他的声音。
她从包里拿出叠很厚的本子,有时间变迁难以抹去的岁月痕迹,除那之外都被保存得很好,连一丝划痕也无。
本子旁边有一个很小的落锁,她看着那串默认的数字,低头递进他怀里,转身之前闭上眼,最后说——
“等我走了再看哦。”她竭力克制着声线的平稳,眼眶里已经涌出泪意,深呼吸后开口说,“真的走啦。”
……
飞机在一刻钟后冲破云层。
她不喜欢坐飞机,即使身处高楼也很少向下看,但此刻却留恋地垂下视线,整个安城缩小成一方小小的地图,他此刻会站在哪里呢,她想。
轨迹重叠高三结束的那个夏天。
她也是循着地铁向下看,人潮如织,他不会知道她是谁。
她安慰自己,以此告别。
至少,短暂地,拥有过。
*
公司已经替她安排好了房子,落地后,她先办理了相关手续,填完资料,循着手机上的地图朝公寓处去。
这边的房子很难租,更何况她只住七天,老板动用了许多关系才在这里为她找到一家就近的,只是有些狭小。
四十多平米,但暂时对付一下,也足够了。
她以为自己落地会想大睡一觉,可没有心思收拾行李,也没有力气去铺床单,她只是坐在小沙发上放空,一刻不停地回忆起从前。
周二时何妙弹来视频,询问她过得怎样。
她将手机搁在矿泉水瓶上立起,下巴搁在膝盖上,说还好。
何妙盯了她半晌,忽然说:“你不开心。”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样开心,她不擅长撒谎,连伪装快乐都很难,唇角太重了,她想努力向上抬,但疲惫透支,她做不到。
她这一刻甚至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自己会很擅长整理这种早就知道结局的情绪,然而真正到了这天,她才发现刻在习惯里漫长的戒断反应,简直要人命。
她一直是个很会整理情绪的人,不会难过太久,最多一天,睡一觉起来就会慢慢说服自己,然后投入新的一天,十八岁时与他告别那晚,她记不太清细节了,总之最后也还是走出来了,不会觉得漫长一天又一天,除了他想不到任何人,眼眶和口腔里都是苦的,未来也许风光无限,可是一点也不叫人期待。
怎么会,一点都不期待呢。
可她又说服自己,刚分开时应该都是这样的,她也看过室友们肝肠寸断食不知味,但是那段排异反应过去就好了,也许当下难以走脱,但十年后回看,他们都会感谢彼此此刻的选择。也许。
她想,也许吧。
可是这样漫长的遗忘过程,多久才能结束?
她和江溯在一起这件事没和任何人说过,因为他们从在一起时就在倒数别离,她以为这样会更容易放下,明明是朝着早就预设好的结局走过去,为什么结局降临的那一刻还是会觉得喘不过气?
她总也记得他搭在自己后颈处的手,记得事事落地的回应,记得任何一个储物箱里都会藏着的玫瑰,记得他总想给她最好的礼物,记得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夸奖、赞美、认可,那是对她人生里缺失部分的重塑。
这样的人,十七岁时遇不到第二个,二十四岁时,也遇不到第二个了。
她是好的、她是值得的,这样的道理她在成长过程中无数次地说服给自己听,试图在频繁的叙述后让自己相信,但他出现,让她真的觉得,她值得。
她在成长中最后一个怎样也无法自我修补的缺口,最终由他完成。
也许再也遇不到这样好的恋人了,她没在他的爱里成为任何人,而是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
她忽然毫无预兆地流泪,何妙在那端手忙脚乱,说才过去三天,是不是英国不好,让你想家了?
她说不是。
英国挺好的。繁荣发达,有她最想求学的老师,顶级的资源和科技,宽阔的街道和开放的人文思想。
但是英国没有他了。
所以再好,也都没有意义了。
*
最终她抹掉眼泪,在何妙的劝说下喝了些水,天色已经晚了,她准备去洗澡时木然地想,这时候他应该在参加一场颁奖典礼。
伦敦常常下雨,像梅雨季节的江城,她在窗台上挤出些颜料,试图通过画画集中注意力,她总是这样,但此刻却很难做到,最终还是变成对照着天气预报去看窗外的大雨,窗玻璃上氤氲的雾气和小雨全被冲刷殆尽,电闪雷鸣,她住的一楼花园,明早起来一定雨水堆积。
她时常发呆,像什么都想了,可回过神来才发现什么也没想,暴雨坠落时她才反应过来,刚刚是准备要去洗澡的。
她重新收拾好衣服,但还是放在客厅忘了带进去,洗完的发半湿着搭在肩上,汇聚起一滩湿润的水汽,她裹上浴巾,在蒸腾的雾气里伸手朝衣服而去,忽然听到门铃。
是房东阿姨吗,厨房里还有个水壶没有拿走。
她这样想着,下压把手,将门推开。
屋外轰隆的雷声和大雨在这一刻加倍清晰,灰蒙蒙的街道满是雾气,方圆能见度极低,连门后熟悉的那盏路灯都不见踪影。
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即使带伞,也会被斜风骤雨打湿全部身体。
譬如此刻她面前的人。
她一直觉得来伦敦的这三天像是做梦,此刻幻梦感更加清晰,她难以形容这一刻的不可思议,因为江溯站在这里,冷空气长驱直入,他就站在这里,所有背景全部虚焦于此刻濛濛大雨,只有他清晰。
她花了三秒才从骤然冰冷的身体反应过来,一切的真实性。
脑子像是被人搅乱了。
“突然想起来,还有问题没回复你。”
他这么说着,在她听到熟悉声音的那一刻,像是这三天三夜所有努力堆砌起来隔绝情绪的城墙,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她太脆弱了,人很难在这一刻清醒。
“你说,我们就到这里结束。”
他竟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所有对话,雨水打湿他发梢和外套,顺着他眼睫淅淅沥沥地向下淌,她甚至忘了让他先进房间缓一缓情绪,因为她也在风里满身小雨。
他喉结滚动,水珠淌进衣领。
“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
他阖了阖眼,一滴水珠混进衣领,最后不见踪迹。
狂风大作中,她听到他说——
“我不想和你就止步在这里。”
淋浴室
比她混乱思绪更先给出回复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喷嚏。
他自己身上湿成那样也没管,这会儿却皱了眉,话题暂时搁置,让她重新去冲个热水澡,防止感冒。
公寓里只有一个浴室,她要洗,他就只能穿一身湿衣服干坐着,他们都说没事让对方先去,谁也不退步,最后就只能变成一起去。好在浴室虽然小,但有个帘子隔起浴缸和淋浴间,他先用淋浴给她放了烫水,让她先进去泡着保暖,确认无误后才拉上帘子,将自己的衣物搭在一边。
房间只有水声,气氛却说不上来的奇怪,她说服自己不要乱想,视线也牢牢锁在自己面前的水面,好保证自己不会一个不小心看向并不隔光的浴帘。
但越让自己不做越容易做,她四下看着分散注意力,还是一个不小心看到他拓在帘上的影,虽然在那个瞬间立刻收回视线,但画面还是控制不住地浮现在脑海中,他是背对的,还好,只能看到腿隙和窄腰。
穿着浴巾泡澡还是不太舒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难受,她想反正他等会儿冲完应该直接会出去,于是悄悄将浴巾解开,也搭在浴缸边沿。
她背身趴在浴缸里。
但天气冷,浴缸水冷得也很快,她还是没控制住又打了两个喷嚏,江溯那边的水声立刻减弱,问她:“水冷了?”
“……嗯。”
他将帘边缓缓拉开,拿着她搁在一旁的浴巾围在腰上,她极不自在地缩成一团,好在水面上有浴球泡沫,他看不见下方是何种赤诚景况。
他将水放了一些,然后增添进新的热水,她说不用他也没听,扶住她前颈,说别动,自己给她冲一下后背,不然着凉。
热水顺着脊骨下淌,浴室里弥漫的不知是雾气还是他潮热的呼吸,她难以克制地抓紧浴缸边沿,身体被他注视的每一处,都像是过电。
阀门没关,水面缓慢下降,她意识到水位终于降下胸口,而此刻他扶着她站起身来,方便自己冲后腰的穴位。
她耳郭通红地抬手捂住:“我没穿……”
……
他大概也没想到,但又稍想了想,就知道此刻自己腰间的浴巾从何而来。
顿了顿,他说,“没事,我不看。”
她被人揽到洗手台镜前,一手捂着遮挡,一手撑着台受力,她知道江溯之前拍戏学过穴位,他一开始,一定是心无旁骛地,怕她着凉,帮她冲水。
但到最后两个人都有不同程度地呼吸不匀,他将她翻过身来,毫无阻隔地完全贴上,他低着声,去找她的嘴唇:“亲会儿,行吗?”
她说嗯,他舌头贴着滑进来。
……
最后也没能变成只是亲一会儿。
她通红着脸紧紧贴着他,江溯伸手洗干净她指缝中湿润,俯身时脸颊就贴着她侧脸:“怎么没力气?饿了?”
她确实是中途体力不支,才会被他掌心握住手带着完成,她鼻音有些重,还靠在他肩上,是真的没力气:“嗯。”
“上一餐什么时候吃的?”
“……昨天早上。”
他盯她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去厨房看看。”
胃饿得不行,身体却一扫疲乏变得轻盈。她被他抱去沙发上,起先不愿松手,他还以为她是睡着了,将她手轻柔拆开,她才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嘴唇还是麻的,舌根也是,手心更是被摩擦得发烫。她恍惚着回忆起刚刚,仅隔着一条浴巾,她是怎么后背上下晃动擦干净背后所有雾气,再全部靠上去时,因为太凉,他拿手垫了一下,只有她后背蝴蝶骨瑟缩时会沾上镜面,很凉。
她恍惚地想,除了手,他刚刚居然就隔着那条浴巾,那样抵了好多下……形状感知似乎仍旧存在,她崩溃地哀嚎一小声,趴进枕头里,自己都能感受到耳廓发烫。
越坐着越想,她起身去厨房看他在做什么,与此同时牛排和半个溏心蛋被端出来,他在桌上切好,然后问她:“为什么不吃饭?”
她叉了一块,低声如实回:“……吃不进。”
他记起她刚走的那天。
其实这些天对他来讲没有概念,一定需要定义,那只能是度日如年。所有属于他的时间皆不像真正属于他,他的灵魂仿佛一并被她带走,带去遥远的九千公里之外,他回到明明是自己的房间,却只觉得陌生。
只觉得,好像有几根她的长发,留在床单、枕套、地面,才是真实的,属于他的世界。
于他而言,她是恋人,更是她自己,他无条件尊重属于她的思想和一切,于是她说想走,他咬着牙也放她走了,其实他早知会有这一天,他知道会自己很难承受,但仍然承受,她不在,他很难说服自己,一切要怎么有意义起来。
直到昨天,魏成天找到剧组和他聊了很久很久,忽然问他:“你觉得她想走,所以放她走了,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在这之前想要和你分开?如果这个根本的问题你能解决,你们是不是就不用分开?”
一瞬醍醐。
所以他来了。
颁奖礼、通告、工作安排,这些曾经很重要,但此刻也可以不重要,他要为这个结局找一个完全的出口——哪怕最后不能完全如愿,那起码所有的可能,都被他一一尝试过。起码他不会后悔。
这么想着,她也把一块牛排递到他嘴边,忽然问:“你是不是也没有吃?”
“嗯,”他说,“勉强吃了些吧。”
他说的勉强,应该就只是勉强,面对高负荷的工作量,完全不够的那种勉强。
两个人分完一大块牛排,都很微妙地没再提起之前的话题,她唇边沾了点黑椒酱,不知最后怎么又接起吻来,气喘吁吁之中,他从口袋里拿出张票,递到她手边。
他手指仍插在她发间,她低眼,发现是她在环贸画展的门票。
她有些愣神,问:“要开了吗?”
“嗯,明天。”
公司大概是怕她分心又奔波,没有告诉她。毕竟当时内场,她都亲手布置好了。
可自己的第一场画展,再怎么说,也想亲自去看一看。
他指腹微动:“你这几天还有事忙么?”
她摇摇头。
“回国好不好?”他衬衫里的热气烘烤她的脸颊,“开课那天我再把你送回来。”
“但是只有四天了……”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四天九十六个小时,难道不多?”
也许每一秒都珍贵吧。
她说好,接吻已经能轻车熟路,碍事肩带被他拆开扔在一旁,过了好久之后他才说:“今晚先休息,后面有些话我想和你说。”
她知道,还有四天可以再做决定。
尽管不知结局会不会因此更改,但她承认,此刻只贪心地想,能多一天,就多一天吧。
四天后的烦恼,就留给那天吧。
晚些时候她腹痛,猜测自己应该是来了例假,江溯问要不要帮她买,她说不用,自己有带。
他去帮她拿,问她在哪边。
她蜷缩着小声说:“黄色的箱子里面。”
她几乎所有重要和有用的,都放在那个箱子里面了。
江溯起身,灯光下找到那个黄色箱子,摆在它上面的,是前几天离开剧组杀青时,他们的合照。
她用木质相框装好,覆了层膜。
他一时出神,伸手拿起,背面粘贴的什么却忽然掉落至地面——
那是张模糊的照片,隔着一整条遥星街漫长的街景,香樟掩映下,青绿树荫里,焦点是那人几乎缩小到辨认不清的背影,从肩膀拍到足跟,往上消失不见,只隐约能看出穿着附中青白相间的校服。
男款。
拍摄时间印在右下角,2014年。
密码锁
窗外大雨仍然在下,只是声响渐弱。
她在床上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的脚步声朝这边走来。
他将卫生棉递给她,半晌后,才坦诚道:“相框背面的照片掉了。”
……
她意识到什么,抬起眼,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照片。
拍摄于2014年,因为做好三年不回国的准备,她私心把这张照片也打印带了过来。
是附中门口的那条街,她在某天忽然遇见,即使知道他并不会回头,还是紧张得手指发颤,拍下这张照片。
竟然成为整个高中时代,唯一留下的一张,他的纪念。
江溯在这时候开口:“你拍的么?”
“嗯。”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是你高中喜欢的男生?”
她抬头看着他,欲言又止片刻。
“嗯,”她没想说谎,“我留下的本子你有看吗?”
“上锁了,”他说,“可能我那天心不在焉,没记住你说的密码。”
她笑了下,“我没说密码。”
停了停,她又说:“这个本子是我高二买的,密码只能设置一次,后面就再也改不了了。”
“所以你还记得?”他说,“或者忘了?”
她只是笑,分不清真假地翻了个身,鼻尖抵住枕头,慢慢地说:“我忘啦。”
“对了,”她又转过身,“我看票上说,画展开幕是18号。”
他发觉她并未对照片的话题进行深聊,也许是不想说,于是顺着她转走话题,看了眼门票:“那是我记错了。”
这个时间,再加上飞机和时差,几乎算作在开课前一天,非常紧张。
他问:“那还回去么?”
她踟蹰半晌,点了点头,“回去的。”
悬起的心脏终于落下,他见她四处在望,问:“找什么?”
“不是,”她说,“我看你睡哪里,床太小了,可是沙发也很小。”
这是张单人床,只比国内的单人床大上一些,假如要睡,他只能全程曲起腿。
她忽然觉得很委屈他:“不然我给你订个酒点吧?只是很远。”
“没事。”他掀开被子,将灯关上,“挤一挤。”
这晚气温很冷,但被子里却很热,两人挤在一起,肌肤贴压着肌肤,翻个身就能接吻,她后背浮起一层潮热的汗,在熟悉的勾缠声响中渐渐困意袭来,被他亲得时睡时醒,晨光落进窗台时,尽量忽视着很难忽视的腰间的存在感,她问:“飞机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他说。
早间折腾了会儿,她腿间发热,随便捞了条裤子,满面通红地去刷牙,听他在背后问:“那就不带什么东西?”
“衣服不用,”她漱完口后,想了想说,“那个小首饰盒带着吧。”
都是他送的项链耳环和手链,很贵重,放这里她不安心。
她在浴室洗脸护肤,他帮她收拾行李,清找那个绒面的首饰盒。
余韵仍未消退,脉搏仍蛰伏在未知处有力地跳动,他有些分神,看到首饰盒便下意识往前方一抽。
跟着带出来个什么东西。
他低头。
哗啦一声,是本厚壳的速写本。
记忆碎片
速写本已经脱胶,随着动作散落一地,他抬手去拾,画面内容却闯进眼底。
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她的练习本。
巴掌大小的米黄色纸张,带有独属的木屑纹理,其中一张又一张,画的都是人像。
从下巴开始勾勒而起,叠起的衣领下拉链曲折,最生动的是附中校服的衣褶,臂弯处走线清晰而分明,再往下,一直画到腰迹。
没有五官,他无法辨认出她画的是谁,只是能发现,这厚厚一本近乎数百张,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男生。
和那张照片上,只露出一个背影的,是同一个人。
他没再动作,蹲在那里出神许久,直到她弄好头发从浴室走出,才看到这一幕。
他没避讳,他们之间无论什么向来坦白,她看过去半晌,又被闹钟分散注意力。
“先走吧,”她说,“一会再收,要来不及了。”
最终,因为难以收拾,他带走了那整个米黄色的箱子。
她的箱子根据颜色做了分类,粉色的是衣服和日用品,蓝色的是绘画工具,黄色的是所有珍贵的纪念品,从她知事起到现在的所有。
带着也好,以免不在身边,总怕弄丢。
她给自己定了个出发时间,她做事一向严格按照计划,上了车才知道,他之所以说什么时候出发都行,是因为他包下了一架私人飞机。
空旷顶楼的巨大平台上,飞机在她面前降落,扬起巨大风浪。
她没空感叹或是与他交谈,因为他的注意力似乎还在那个速写本上。
其实她想说,那都是很早的老物件了。可是高中那年在它身上浪费了巨大心血和时间,让这本普通的速写本也有了意义,她怕自己不在家,就将它放在无人的房间,它会失踪或烂掉。总不如带在身边更让人心安。
终于,飞机驶入相对稳定的平流层,他开口问:“本子里画的都是同一个人么?”
她停了半晌,然后说:“……嗯。”
“你当时很喜欢他?”
她笑笑,“算是吧。”
他沉默许久,这才问:“喜欢了很久?”
她不知如何去计算。
“按照每天都很关注他的动态来算的话,”她想着,“大概是……六年吧。”
高三那个暑假想着要放弃,可总也没法放手得那么彻底,只是将他的定义从同学换成明星,又关注了四年。
她启了启唇,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说,话题却被他转换走,他说起国内和片场,她愣了会儿,意识到他也许不想再谈,很配合地转走了思绪。
……
她以为回到国内,属于伦敦的那个话题就不会再继续。
直到那天下午他收工,她楼下的房间已经退掉,暂时住在他的套房里,忽然在外面听到熟悉的声音。
卜睿诚:“你看开点吧!算我求你!!”
紧接着是隔壁门锁拉开的声音:“我不去打扰你俩了,被你灌得头痛,睡会,晚点让管子哥给我弄点粥喝。”
然后隔壁关门,她门口的锁被卡刷响。
江溯垂着眼走进来。
她那时候正在看环贸的场地图,过了会儿才转头,闻到空气里酒精的味道。
她说:“你喝酒了?”
“卜睿诚过来,就在房车后面坐着随便喝了点。”
她放下鼠标走过去:“那你醉了吗?”
“没,”他睁开眼,视线确实清明,“我酒量很好。”
她停在他面前,他正坐在床沿,于是她略俯下身去看他,对视半晌之后,他忽然开口:“跟我说说吧,你们的故事。”
……
其实他也觉得自己太不应该。
在他们这个年龄,喜欢过几个人、谈过几段恋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相框里合照在正面,也不过就是留了张从前的相片,和那时的速写本。他得允许她有回忆,尽管那段回忆和他无关。
他发现后的每一秒都在这样说服自己,然而无用,像是缠了个死结把自己团团围住,他发现他很难做到完全释怀这件事,总有人形容他绅士克制,然而对于她,就连拥抱和亲吻也会失控,甚至此刻,竟会萌生出截然相反的、只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占有欲。
情绪是陌生的,但浓烈。
想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想听多一点,还是不想听多一点:“算了,别说了。”
她半蹲了身体,手指垫在他脑后,轻声问:“你生气了吗?”
他摇头。
“嫉妒。”他终于肯承认,“我嫉妒他。”
嫉妒被她这样喜欢过的人。
他一直觉得她的情绪是温而淡的,爱也一样,但没多想,只觉得她大概天生性格如此,或者没他喜欢她那样喜欢自己,这其实都很正常,但人最害怕比较。
原来她也不是不会爱人,只是炽热地喜欢着的那个人,不是他而已。
她陷入短暂沉默,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大概觉得他这一刻有些无理取闹,他也知自己过线,然而难以控制,胸腔中像是没有柴,只能点燃脏腑用以燃烧,烫的,空洞地,连要怎么克制和扑灭都做不到。
“至少,别把我们的东西装在一个箱子里,”他问,“你觉得可不可以?”
她想说她也不是那么荒诞的人,会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以汇合的方式储存。然而沉默许久,思考很久之后,她点点头,说好:“嗯,你不喜欢,我就不放了。”
他的唇被酒精熏得泛红,她抬头去亲他,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的时刻,他想,但大概是在弥补和安抚他,这样想着,又不知这个事件究竟该令人挫败还是窃喜,为什么她示好会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他克制不住地抬手插.进她发里,指腹和齿间一并用力,她吃痛,尝到一点点血的味道,往后退,不让他再亲。
但他垂头,吮掉她唇上伤口渗出的轻微血迹。他低声,含混不清地认:“错了,别生气。”
不知最后怎么又变成了他认错,半晌后她退开一些,说:“我今晚就想回去。”
“嗯,”他轻轻搅弄着,将她的舌尖吸进唇里,“我陪你。”
……
安城十点,夜色阑珊。
专乘的飞机落地江城,也不过才十点四十。
江城夏热,秋冬却尤冷,凛冽寒风刮在人脸颊上,刀锋一般。
她说自己想先出去,他以为她约了朋友叙旧,说好,十一点多时才去接她。
靠近十二点的江城,即使是商业区也并不喧闹,除了有些餐馆仍然开张,其他店铺都已打烊,只剩路灯明晃晃地挂在路中央,偶有行人,但不拥挤。
他按照定位抵达,才发现她在一家小酒馆里。
他问:“朋友走了?”
她摇摇头,“我一个人。”
“一个人?你不怕危险?”
“这不是,有你。”她语速放缓,摊开手臂,“走不动了,背背我。”
她确实心中有数,但没喝太多,因为有些话,倘若不借着一时上头的酒劲,以她的性格,很难说出口。
江溯背着她出去,顺着一圈一圈的光圈涟漪去看,才发现,这定位点在鹤溪山附近。
听说鹤溪塔在最近重新修缮,不过也只是装了灯,游客比以前多一些,但仍旧很少人会踏足这里,毕竟在塔外看已是高耸入云,攀登到顶也需要莫大的体力和勇气。
她随着他视线看过去,忽然说:“很高,是不是?”
他嗯了声。前几个月,修缮的消息传出前,卜睿诚说要保留修前的原始记忆,带着那会儿还在谈的女朋友爬过这里,然后他在那天收到了二十多条语音,全是卜睿诚控诉楼梯有多反人类,装了灯有多黑,以及,怪不得没人来这里。
末了,卜睿诚暗黑点评:没人会来第二次。
她靠在他肩头,不再说话,看他影子向前移动,又看着自己膝盖的中心。
她忽然又说:“要不跟你说说吧,我和他的故事。”
出乎预料,但又早有预料。
他顿了下,然后说好。
其实想听,如同对恋人最原始的每一个阶段的好奇,但他自诩十七岁出道,早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强心脏,却也不知道,听她之口诉说她曾经有多喜欢,又到底能否,承受得住。
他说:“说吧。”
她下巴抵着,又沉默很久,大概是在回忆从何说起,又或者记忆清晰,只是在想遣词造句。
他听到背上的人说:“我遇见他是在高二,那时候很不漂亮,也不瘦,还没长高,不会打扮……那天和学校模特队的女生走在一起,都被水枪喷得湿透,她们每个人都有男生递外套,但是我没有。”
他心脏忽然一痛。
她说:“我那时候很窘迫,很想消失,但是他忽然出现了,从天而降一样,丢给我一件外套,还帮我,骂了那个开水枪的人。”她笑了下,“虽然他们是朋友,虽然他,没有回头。”
……
风静静地吹着。
“他不知道我是谁,始终都是,我开始偷偷写他的名字,为了他往前考,希望能和他在同一层楼,我观察他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牌子的面包,喝什么味道的汽水,笑起来是什么表情,甚至背影……”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只用一眼,就能在人群里找到他的背影。你说,这算不算一种特异能力?”
她小声说着:“因为实在是,看过太多次了。”
“他不知道,他出现在我兼职店里的那天,我高兴了多久。”
“我认出他圆珠笔的牌子,认得他习题书的种类,甚至知道他不爱吃早餐,备用面包买的是什么品牌,我会隔着一整条、漫长的走廊看他,在无数个课间和午休止不住地抬头,只为了在某个瞬间,能撞到他探出窗台的手。”
她问:“是不是很傻?”
他没有说话。
“我会在他忘记买面包的时候,把一模一样的面包塞进他抽屉里,只为了让他得到一个惊喜;后来兼职换到了面包店,我仍旧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看他,冬天的水很冷,但是我经常清洗杯子和用具,因为站在那个位置,正好面对他的侧脸。”
“我会去他的生日会,但因为漂亮女生太多太自卑提前离场;我会记得他路过我窗台和朋友打闹的每一个细节,我记得他手腕的弧度,记得他肩膀的衣褶,我因为他的气味喜欢上本来讨厌的下雨天,但和他分开后,雨天又回归到闷热潮湿的,我讨厌的样子。”
“我们在高三分开了。”
她说,“没有预兆地,他忽然消失了。”
他喉头忽然一哽:“只这样,你还是喜欢了他六年?”
“嗯,”她酸着鼻子笑,“只是这样,他从来没回头看到我,不知道我是谁,我还是,喜欢了他六年。”
“但也会有他的消息的,手机里铺垫盖地都是,”她抬起头,“你看,鹤溪塔这么高,六年前甚至都没有灯,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爬的时候有多害怕和手足无措,做梦都是被困在那里,但我还是为了他爬了整整四年。因为我许愿,如果他能醒过来,我会朝拜和还愿,哪怕那曾经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她说:“因为那时候他出了车祸,迟迟没有醒来。”
他停住脚步。
她没停顿,缓声说:“原因是私生粉追车,他坐在后排,伤势最重。”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他是谁呢?”她说,“他是我们附中最有名的人,只要我说出名字,你不会不认得他是谁。”
“他在高二那年被导演选中做了男主角,高三一整年没再回来,电影上映前出了意外,我好害怕他醒不过来,每天起早只为了那炷头香许愿,扫地的奶奶告诉我,鹤溪塔很灵,虽然恐怖,但是很灵,所以我去了,她说的没错,因为他就在几天之后醒了,你看,你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是不是很灵?”
她终于哭出声来:“我不敢告诉你,因为那年的我连我自己都不喜欢,我可以向任何人展示,但不想被我喜欢的人看到,我在那一年和同学在一起被叫做怪胎,我怕你知道,你会接受曾经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喜欢过你吗?你不在的那年我画了很大的一幅画,可是都被撕碎了,我一片一片地捡起来,颜料全都花了,”她抽噎着说,“我想送给你的,在你可能会来之前,但是就差一天,江溯,如果你晚回来一天我就能送给你了。”
“可是现在,它们还是一堆碎片。”
“我的青春里没有遗憾,因为你才没有遗憾,唯一的遗憾是我始终不够好,没能让你看到,你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远,是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追不上。”
“你还记得那双高跟鞋吗,《少年游》点映那天,你回江城,你旁边的女主角穿的就是这双鞋,我意识到我和你的世界差距太大了,大到连肖想都会成为一种罪孽,”她说,“我在那一天想和你告别,可我发现太难了,我还是追着你的消息又过了四年,除了难过也会有骄傲的瞬间——”
“你看,我喜欢的人,变成了所有人喜欢的人。”
她眼泪流干,染上的哭腔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毕业那两年,我取关了一些账号,试图将你的痕迹从我的世界里再抹浅一些,就在我好不容易要说服自己的时候,”她说,“我们又遇见了。”
“我发现比起不爱你,还是爱你更加容易。”她沾上眼泪的睫毛湿润,眼角被风吹得干到发痛,“我到那一天才发现,我居然还是很喜欢你,可是靠近你的时候被灼伤过太多次了,身体的自保机制让我不敢往前,我发现只要让自己不想起你,就可以忽视对你的所有感觉,即使是自欺欺人。”
她轻声说:“但是直到最后,即使知道明明会和你分开,我也还是想,这样的人,生命里拥有过一次,即使被烧得粉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路灯拓出刺眼的光晕,她的话像一把把温柔的尖刀,一句又一句剖开他的心脏,他想不到,他怎么可能会想到,他甚至觉得此刻风中的身体不像属于自己,假如是这样,那他当年错过的,又何止——
她哭累了,终于伏在他肩上,鹤溪塔的明灯在这一刻熄灭,他的心脏因为这一句而用力收紧。
她小声地,如同替七年前的自己,完成那句不敢开口的告白。
“江溯,十七岁那年,我隔着宽阔走廊看过无数遍的人,是你。”
明信片
背着她走回家时,她已经在肩上睡着了。
地暖提前被阿姨开过,他将她放在自己床上,然后给她掖了掖被角。
客厅仍旧放着她带来的那个黄色的箱子。
此刻它的意义似乎截然不同。
他走过去,第一次意识到太过冲击的信息开闸而来时,竟然真的会让人失去反应能力,心脏已经全然麻钝掉,手臂也是,无数念头开闸横行,想要开口,但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在这瞬间忽然意识到自己人生的贫瘠。
第一次拿到奖杯时也没有此刻来得更加虚拟,他忽然想起她之前离开时送来的本子,他一直带在身边,前天还在想的是,既然不知道密码,为什么要给他?但此刻不再如此。
他轻轻抚动扉页,即使上面并没有灰,她说这是高二那年买的,只能设置一次密码,设置过了,就再不能改掉。
0、6、1、6。
他思绪混沌地拨动数字锁,甚至根本没有什么逻辑,然而轻按后咔哒一声,是锁开了——
六月十六号,他的生日。
他原先以为会是一本日记,打开才发现,这是本相册。
但装的并不是照片,而是手绘的明信片。
每一张照片都不同,有汽水、树叶、桑葚,有细致的刻画也有写意的景,只是每一幕都无比熟悉,也许都和他有关。
第一张,是青绿相间的附中校服,在光束下有金色的勾边。
背面有字。
她并没在TO后写他的名字,而是一串英文。
Earendel。
埃伦德尔恒星。
观测中,距离人类最遥远的一颗恒星。
他在这一刻忽然再次觉得无法呼吸,如同被人捏住胸腔和颈部,需得非常用力地缓解,才能避免连带到身体的每一处脱力。
少女清秀的字迹很轻地落在明信片背面。
-2014.07.17-
TO Earendel:
谢谢你的校服。
已经帮你洗干净了,你会喜欢什么样的洗衣粉味道?
如果我还回去的味道,能再独特一点就好了。
-2014.07.18-
TO Earendel:
今天去了你们班门口,好几个很漂亮的女生在等你,所以校服放到这里,我就先走了。
如果我再漂亮一些,是不是也有勇气,留在那里等你?
-2014.07.27-
TO Earendel:
今天让我发现一个秘密。
我还回去的校服有红线,你今天穿了那一件,你会记得曾经给一个女生扔过校服吗?我还回去的时候,你是怎么样的心情?
今天还以为你隔着树叶要看过来,原来是空欢喜一场,不过也没关系,我不漂亮,你看过也不会记住的。
-2014.08.03-
TO Earendel:
今天在火锅店遇到你了,阴差阳错,你帮我开了一瓶北冰洋,原来这个味道的汽水这么好喝,我把瓶子带回去了。
钱姜还笑我。
-2014.08.08-
TO Earendel:
今天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场考试。
如果我能考去一楼,是不是可以离你更近一些?
-2014.08.11-
TO Earendel:
我考到一楼了。
但你要去火箭班了。
大概总是有怎么追,也追不上的人吧。
-2014.08.17-
TO Earendel:
其实今天本来不高兴,可是兼职的音像店里,居然看到你来了。
即使隔着厚厚的专辑遮挡看你,也会觉得已经很满足了。
你明天还会来吗?
-2014.08.28-
TO Earendel:
今天是朋友给你补办的生日会。
你生日是6.16,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你,但我想你会原谅我今天做了逃兵,她们太漂亮了,我不想留在那里。
祝你,生日快乐。
-2014.08.29-
TO Earendel:
附中的假真的很少,居然又要开学了。
但是开学遇到你,我很高兴。
今天卜睿诚和你在背后聊天,我发现我又掌握了一种能力,根据你的声音,能辨认你在我哪里。
你声音很好听。
-2014.08.30-
TO Earendel:
还以为和你错过了,昨天才发现我们居然还是在一层楼,这是不是证明我的努力是有用的?
和你靠近了一点。虽然只是一点。
但是很珍贵。
-2014.09.15-
TO Earendel:
好久没有写给你了。
适应环境真的好难好难,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大概不会想进入新的班级吧。
-2014.09.20-
TO Earendel:
今天你和卜睿诚打闹,站在我位置旁边的窗口了。
我心脏都快跳停。
……
-2014.10.12-
TO Earendel:
你身上有树叶的香气。
所以我喜欢上下雨。
-2014.10.17-
TO Earendel:
他们说导演的电影定了男主角,是你。
真的吗?那你以后还会来学校吗?你以后是不是想做艺人?这是你的梦想吗?
但是不管怎么样,祝你永远顺利。
……
-2014.12.01-
TO Earendel:
明信片经常在写,可是今天好不一样。
微博上有你拍戏的海报了。
我觉得不太真实,像梦一样,所有人都在课间看你拍的那张海报,你让大家骄傲,但也越来越遥远。
会有很多人爱你的。
我像是把小心翼翼怀揣的光,送进漫天繁星里。
我始终会成为喜欢你的千万分之一。
……
-2014.12.15-
TO Earendel:
你还会回来吗?
你能回来吗?
……
-2015.01.21-
TO Earendel:
你回来了,但我没有预料中的那样高兴。
你开始被簇拥,坐我甚至没见过牌子的车,不过看起来就很贵。
你再次出现在了这个窗台。
物理意义的越来越近,实际意义的渐行渐远。
或许人还是要现实一点。
-2015.02.01-
TO Earendel:
寒假来了。
我在音像店对面的奶茶店看你。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是家里面很吵吗?
-2015.02.08-
TO Earendel:
卜睿诚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你会喜欢她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后面似乎又写了什么,但被她划掉。
最长间隔一周,她时常给他写明信片,一眨眼到了春天。
……
-2015.03.17-
TO Earendel:
老师说想让我去美术班。
她觉得我很犹豫,可能是怕我觉得,学校的第一届,会不会好好办。
不是的,我是怕过去了,就看不到你了。
……
-2015.04.05-
TO Earendel: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你的名字,是出自这句诗吗?
我的暗恋也是。
-2015.04.17-
TO Earendel:
你又在今天经过我的窗台。
……
-2015.08.05-
TO Earendel:
他们在和我开玩笑。
他们说,高三,你不会再回来上课了。
一本厚厚书册,到这里,竟然才翻到一半。
-2015.08.30-
TO Earendel:
我的兼职在今天结束,奶茶店有个很浪漫的名字,叫无尽夏。
关门的时候我忽然想到那句诗。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
-2015.09.01-
TO Earendel:
你真的没有出现。
……
-2015.09.27-
TO Earendel:
今天正式搬来画室了。
好难好难,压力很大。
-2015.10.04-
TO Earendel:
今天学色彩了。
……
-2015.11.30-
TO Earendel:
好像可以给你画明信片了,试了一张,你觉得那个校服,是不是还是画得有点生硬?
我会进步的。
今天媒体拍的你的照片,很好看。
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在这之前,她用的都是空白没有图案的明信片。
也就是说,从她落笔之初,就从没想过寄给他。
从来不奢望,他会看到。
透明的包裹层上面忽然落下什么,一滴接着一滴,他从不在演戏之外的地方流泪,除了外婆去世那天,但此刻无法自控,他觉得心痛,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能够看到,又恨时光无法倒转,时空不能重叠,否则他至少能回到那时抱一抱她。是他的错。害她一个人走了这么久。
心脏如同被翻搅,眼眶胀痛,他不知道她在看不见的地方孤独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过自己多少次,她拼了命地往前,看他越来越遥远,她喜欢他,倾覆所有信任地喜欢他,根本不会怀疑,他是否值得这样的喜欢。
这样的喜欢,有生之年,能否遇到第二遍。
他竭力维持手心平稳,翻到最后。
-2016.06.01-
TO Earendel:
今天你返校了,但我原定想要送你的画,最终还是没有修补成功。可能这就是没有缘分吧。
本来自暴自弃了,什么都不想写的,但是看你拍完照片忽然抬头的那瞬间,我想到一句话——
“可知少年鸿鹄志,定骑骏马踏平川。”
原来那张便利贴,是她写的。
-2016.06.23-
TO Earendel:
鹤溪塔很黑,我很害怕。
但如果这样你能醒来,即使害怕,我也会去的。
爱让人有力量。
-2016.06.25-
TO Earendel:
腿真的好疼啊。
-2016.07.03-
TO Earendel:
是不是我的祷告终于有了作用?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既然许愿是四年,那我不会食言的。
不过今天差一点就没法上塔了,木板把塔的入口全堵了,我只好一块块搬,还怕堵到别人的路,上塔时好像还听到喇叭声,不过出来又没看到任何人。大概是幻听吧。
你醒了,就很好。
-2016.08.21-
TO Earendel:
我明天想参加你在江城的路演。
希望我抢到票。
-2016.08.22-
TO Earendel:
电影很好看,可我们要告别了。
不必记得我。
……
明信片在这一天,江城的路演结束后,戛然而止。
最后一张,生生横跨四年时间,她的笔触稍有改变,更加飘洒。
她换了新的称呼。
终于不再隐藏。
-2020.06.17-
TO:江溯
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大概是,我没有幸运数字,但是他的幸运数字是6,所以这也成为了我的幸运数字。
大概是,如果我有一颗糖,但我不会马上给你,我会把它攒成很多很多,然后,全部,只给你。
大概是,即使告别,也没能完全对你的消息无动于衷。
可人总要往前走的不是吗,我不能一直留在过去。
今天我大学毕业了。
还在喜欢十七岁时喜欢的那个人,说来实在很惭愧,但其实也不奇怪,因为所有人都在喜欢你,因为看过你,很难再将其他人看进眼里。
你越来越好,符合我在那年许下的愿望,如果可以,我会希望你更好,现在看你不像在看同学了,这应该是个很大的进步,我就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明星,也许再过几年,真的就释怀了。
没有什么时间战胜不了的事情,你说对吧。
鹤溪塔的四年之约终于结束了,可能也是因为一直去那里,才会一直想到你。以后不去,应该,也会慢慢,记不清晰。
喜欢你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我不后悔到这里,但也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大后天是你的生日,我也许还是会陪你熬到转钟,也许不会了。
很多事情都只能戛然而止,比如我十七岁的暗恋,比如你那一年的离开,比如现在。
那就到这里吧。
江溯,生日快乐。
我喜欢你。
——这是她终于开口的告白。
但他知道,落笔最后一个句号,是她放下了。
被永远留在回忆里的,变成了他。
他捂住眉眼,过了好半晌后,擦净掌心,打开手边那个暖黄色的箱。
整理好的速写本再一次摊开,他终于在记忆中将它们一一对上号,是他打球、投篮、开汽水、转笔、听歌,甚至把手探出窗台,去抛那个早已忘记的桃李面包。
可同时,速写的最后几张里,又掉出几张被夹住的电影票。
是他所有这些年来主演的电影,她买的都是首映。
票上都是七排六座——
他在学校的座位号。
一瞬时空回溯,他仿佛又被抛进那一年高二,日光与蝉鸣都鼎沸的夏天,狭窄的走廊人山人海,处处都是排队做操的班级,熙熙攘攘地拥挤着错身而过,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
每次听人抱怨时他都会想,如此狭窄,怎会漫长。
但此刻,他低眼看向手心中七排六座的电影票,明信片中被绘成一望无际银河的走廊,在这一刻才陡然发觉——
原来那条他记忆中窄而快捷的过道,于她而言,是与他漫长相望的桥。
碎画纸
她在第二天凌晨醒来。
刚睁眼时心脏陡然一跳,意识到环境陌生,可须臾,又闻到很淡的树叶香气,她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他的房间。
她喝得不算太多,也没到神志不清,因此酒精的作用只是壮胆和催眠,一觉醒来,头只是有些昏沉,并不痛。
奇怪的是江溯并不在这里,她下床走到卧室,才在沙发上看到他。
他面前摆着她那个黄色的箱子,眼睑很红,看上去一晚上没睡。
这箱子带她回忆起什么,其实她早就想说,只是正好碰到昨晚才有机会,唯一的美中不足是酒壮怂人胆,她好像,说的稍微有点多了……
回忆起自己昨晚应该都说了些什么,她略有些不自然,看了他一眼,又偏头。
江溯听到动静看来:“在找什么?”
“我想刷牙。”她说。
他拉开浴室的门,又在洗手台边拿起一支黑色牙刷,递到她手心:“没想到有女生会来,你先用这个。”
这应该是他的牙刷,还有一点点薄荷的气息,她漱完口,见他仍站在浴室门框边,就透过镜子看着她。
她略有些局促,走到他面前,背靠着洗衣机抬头:“我——”
她觉得是不是总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刚开口一个字,余下气息全被堵住,吞进他唇舌中。
Sealed with a kiss.
以吻封缄。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瞬间,其实言语苍白,也无需言语赘述,吻是直接的传导体,他们会明白对方想说的话。
她睁着眼,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看他近在咫尺的颤抖的睫毛,手被他放去腰间,出神片刻,她闭眼,仰头回应。
*
下午她又去了趟环贸。
上次来也只是两个月前,却仿佛很多事都已经改变。
当初费尽心力一下午的布置,时隔两个月看又有许多地方需要完善,她跟着大家重新布置了一下,将之前闲置的一个暗房也重新安排起来,还回了趟家,拿了不少东西。
布置好之后,她设置上密码。
这一来一回就到了很晚,她知道江溯今天有通告很忙,特意说自己要见朋友,让他今晚不用来接,他说好。
次日下午,她在他家门口遇到打瞌睡的管衡,有些愣:“……他下午不是有工作吗?”
“工作?”管衡冷笑一声,“他前天晚上就把所有工作都推了,让我回房车睡觉,我怎么睡得着?所以在这儿等着,万一他忽然忙完了有空呢?”
“还好他这门口有个小花园,睡午觉还挺舒服的。”
她愣了下:“他把这两天的工作都推了?”
“对啊。”
“那他之前也推了不少工作,”她怕恋爱影响他,问,“是怎么处理的?会出问题吗?”
管衡:“你是怕合作方不满意?这你放心,不会,这几天的通告都不是很紧急的,包括他之前的也是,处理方法很简单,延迟到后面,牺牲他睡觉时间,顺便给合作方一些补偿,例如原本只拍一条物料,延期但是给他们拍两套,迟个一两周也没影响,还白赚他一条,你知道他一条通告多贵吗,合作方乐都来不及。”
她问:“那他在家吗?”
“对。”
她奇道:“那他一直在家里,是在做什么?”
“我哪知道!我也不敢问!”管衡说,“要不你进去看看?”
话音刚落,管衡瞥一眼她手心,问:“你手上这个是什么?拼图?送他的?”
“啊,不是,”她说,“我对面是卖拼图的杂货店,老板送的。”
“那就好,”管衡歇口气,“他很讨厌拼图,我还怕你撞枪口了呢。”
她本想问为什么,但想了想自己也不太喜欢,因为太麻烦,因为很浪费时间。而他的时间最是宝贵。
他家门锁录了她的指纹,她大拇指贴上去,轻滴一声后开门。
甫一抬头,她愣在当场。
那张想要送给他,但中途被撕碎的画,后来她重新添补好了内容,但因为画的尺寸太大,连画时她都分为了十多张,被撕碎后更是多达近千块碎片,她没有那个天赋拼凑,说的那句还差一天就能给他其实是泄气话,那被撕碎的,再也给不了他了。最终只能收进盒子,装箱带去伦敦,留作纪念。
——而此刻,那些碎片被他翻出,他大概两天一夜没合眼,眼眶都是红色血丝,拼到只剩最后一小块。
只剩一小块,那幅她青春里历时最久的付出和遗憾,就全部由他亲手,补充完整。
回应笺
她在门口站了好久,难以形容这一刻汹涌而来的心境。
这是一幅一米六乘以一米二的画,她画时都拆成了无数张,亲手画完再拼起来尚且不能够,而他甚至没看过这幅图,初期要做多少无用功?
他的时间,从七年前开始,明明、明明就这么宝贵。
察觉到风向,江溯这才从满地碎片中抬起头来。
他的疲态并不明显,认真起来时眼底还有少年的光。
江溯看她一会儿,问:“有没有错的?”
她摇摇头,说:“你没睡觉吗?”
“你不用拼的,”她说,“如果你想要,我到时候可以给你再画一幅——”
“但都不是这一幅了,”他说,“你的遗憾,就是这一幅。”
小腿很沉,她迈步走过去,身后的管衡叹了口气,将门关上。
整幅画被他拼得很好,哪怕管衡说,他最讨厌拼图。
衔接处甚至都没有纸边的裂缝,他在贴上去时应该都做了修剪。
只剩最后一小部分了。
她俯身,轻声说:“你睡会儿吧。”
“没事。”他说,“拼完正好去画展。”
她愣了下:“我的吗?可是那你又没时间睡觉了。”
“你第一次开展,我当然要去。”他笑笑说,“没事,我最高记录是四天睡三个小时,这已经够了。”
……
从来知道他工作强度高,却也不知道会这么高。
“那你睡会。”她语气第一次变得强硬,“剩下的我来拼。”
对视半晌,江溯在她眼神中败下阵来,叹了口气,起身说好,“女朋友的话还是得听。”
他走到卧室门口,然后回头看她。
她问:“怎么了?”
“拼完了来陪我睡么?”
“那等会拼吧,”她也起身,“不剩多少了。”
她去监督他睡觉,怕他又忙起别的,半小时后看他呼吸均匀,这才忍不住伸手,拨了拨他额边的碎发。
他很轻地发出道气音,揽着她腰的手臂收紧,声音含混:“你心疼我?”
她声音微不可闻,呼吸就洒在他颈窝里,洇开一片湿意。
她抬手环住他肩颈,坦然认账:“嗯,我心疼你。”
十七岁那年的秘密揭开,他似乎终于打开高中的那扇窗,触到全部的她。
那是即使前两个月最亲密时,也未曾向他展露的她。
他醒时是在晚上八点,她接到电话一通电话,环贸今晚开张,画展同步开启。
二人换了衣服准备出发,车开到环贸需得刷卡进入的隐私停车场时,他想起些什么:“两个月前开业,本来我是要来的。”
她说:“但那天为你而来的人太多,管理局怕出事故,暂时取消了。”
他微顿:“你也知道?”
她轻轻靠向车窗:“那天你走的时候,坐的是我打的顺风车。”
短暂安静。
江溯视线一停:“那当时为什么没有叫住我?”
“反正,”她笑笑,“反正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啊。”
她只是如此一提,却让他沉默许久。
直到下车后坐上电梯,他才说:“以后不会了。”
“我知道。”她轻声,“不是你的问题,不要责怪自己。”
二人牵手走进商场,今晚没有江溯会来的消息,人只是恰到好处的多,大部分都集中在三到七楼的餐厅,但画展也同样热闹。
走着走着,她便松开他的手,去跟观众讲画,整个展厅被布置得漂亮干净,都是大幅的画作,旁边还有她创作时的一些随笔记。
原来不少电影海报都是出自她手,她最爱画的是海浪,以及所有以绿为主色调的景。
他逛过一圈,她大概是又忙画展别的事情,早已经不见踪影,大家都围在热闹长廊,或拍照或留言打卡。
角落处无人,却有门。
他走过去,推了两下没能推动,发现一旁嵌着道密码锁。
方才很多人试过了,都没有打开,于是以为是杂物间之类,就没人再来。
他抬起手,停顿半晌,输入她的生日。
——0801。
最后确认的按钮按下,门锁弹开。
里面被布置过。
是崭新的,堆放着展示台和沙发软椅,开了盏很小的落地灯,营造出恰到好处的明暗,和门外的光亮是两种世界,这更像个暗房。
他将门关上。
展示台里不是画,是一封信。
他低头。
展台旁筛落粼粼的光。
无需展开,低头是信全貌,他能准确辨认出,是她现在的字迹。
“十七岁的沈听夏,你好呀,见字如面。
我是二十四岁的你。”
“今天是我们的第一场画展,没想到吧,你还是留在了江城。
这个你来第一天,就被热到失眠的城市。
但是你在这里奋斗过,遇到过喜欢的人,流过很多很多的眼泪,摔倒过,又站起来。
我想告诉你,了不起的不是二十四岁的你,是十七岁的你自己。
你不是一无是处,胆小、怯懦、自卑,你同样勇敢、纯粹、珍贵,独一无二。
你可能想过很多次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成为大画家,是不是遇到了喜欢的人,有没有变得漂亮,会不会有很多的钱,和很多的爱。
在你的幻想里,有很多我还需要时间去完成,但是你一定猜不到的是,我也做到了很多,曾经你想都不敢想的事啦。
还记得初中时候买的那些画集和杂志吗,有一天你的画竟然也被收录在那里;还记得你经常逛的书店,翻的那些书架和被塑封的本子吗,有一天你的名字竟然也出现在附中门口的书店里;还记得你喜欢的画手和漫画老师吗,有一天,你的名字,也会和他们放在一起。
你路过电影院的时候会看到自己画的海报。
你走进学校时会在表彰墙上看到优秀校友里有自己的照片。
你后来不会一直低着头走路了,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没你想的那样不值一提。
当然,这样艰辛的工作要完成,你牺牲了很多的玩乐时间、付出了很多的睡眠和心血,也顺利在这七年没谈上一场恋爱。
不过你觉得,为热爱,一切值得。
附中你最爱的那家小象餐厅倒闭啦,换成了烧鹅饭,不过炸鸡店仍然健在,从韩文歌换成了中文插曲,你比高中的时候长高了五厘米,是不是很开心?附中的校服还是没改版,我这次去,还是高二的学生穿着我们那套青绿色的校服。
江城的地铁线开到了十一号线,江城大学的樱花每一年还在开,热干面涨到了六块钱,牛肉面也迈步十五块巨额大关。
气象站搬到了山上,每一个夏天都越来越热。
你和你十七岁喜欢的人在一起啦。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他告白的那天正在下雨,回去之后,我,我们一起都失眠了,我知道你也是,因为我怕草率开场,是对你那年付出的不够尊重。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冲动,毁掉你珍惜以待的数年心血。
不过你的眼光真的很好,他没有辜负你的喜欢。
你遇到了会在每一个储物盒里准备玫瑰的人,即使时间宝贵也会把所有私人时间都浪费在你身上的人,会不吝啬地赞美、肯定、支持你的人。
他真的好喜欢你,是你这么没有安全感的人,也从来不会问你爱我吗这种问题的人。
你看,我到现在也没变成超级大美人,也没瘦成只剩骨头的衣服架子,也不是站在人群中全世界都会为我回头,但是没关系呀,有人爱你,所以他觉得,你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生。
不是大美人也没关系的,有一点肉也没关系的,你不知道吧,后来我瘦了一些,但不会到病态的程度。我很爱现在的你,我渐渐明白人生很短,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如果有人告诉你,你要成为怎样又高又瘦的、没有一丝赘肉的、漂亮精致到头发丝都不能有缺漏的人,我想告诉你,你只用成为你想成为的自己。
如果有人告诉你,你要爱人生、爱世界、爱每一个不够完美的人,我想告诉你,你第一个要爱的,是你自己。
所有人都有她存在的意义,世界上需要遮天蔽日的树荫,也需要任何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夹缝里的野草,你不会再被任何的审美裹挟,你喜欢怎样,你就去做怎样,总有人爱这样的你。
说到这里,快要写不完了。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没有人爱你。
但你不是不值得。
因为我现在学会了,爱那时候的你。
写个结尾吧。
祝你前途灿烂,光明似锦。
沈听夏
2021.11.19”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一侧还摆着快用完的水性笔和没来得及做完的试卷,有英语常用单词本,错题集,巴掌大的重要考点默背手册。
他意识到,这个暗房,其实是跨越数年,她还给自己少女时代的答卷。
一侧放了个留言板,其实她期待有读懂的人能进来。
但板面很小,证明她知道,能找到的人会很少。
他将里面的东西一一翻阅,试图将那年的她多了解一些,最终在留言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打电话给管衡。
“帮我带个东西,到环贸画展这里。”
*
她忙完画展突发事件,将急性阑尾炎的观众送到医院后,回去已经很晚。
江溯已经不在了。
幸好。她松一口气,她还怕他被人认出来。
知道他还有推不掉的工作,她没擅自打扰,毕竟第一次办画展,面临的意外状况和各种事件会很多,等她折腾完,已经是凌晨了。
她不知道有没有人去过暗房,但把手上没什么过多触摸的痕迹,她想想也是,谁会知道布展人的生日,这太细节了。
然而不抱希望地推开,留言板上却多出一个名字。
她愣住,上前几步,都是她前一晚亲手布置,很轻易地便发现,角落处多了本东西。
是她前些时送给江溯的日记本。
说是日记本,其实里面都是明信片,她那时候想用这样的形式告诉他自己的暗恋,但最终还是亲口说明。
她还以为江溯是打不开还给她,但旁侧一按,输好密码的锁顷刻弹开,她正要关上,忽然发现什么,猛然一怔。
——她是很少看过去随笔的人。
毕竟那年也才十七,青涩幼稚难免,为赋新词强说愁也有,虽然赤诚,可现在看来,难免觉得笨拙。
所以得知江溯并没看过,她后来想想觉得也是好事,毕竟以他看过的那些告白和阅历来说,这样的东西给他,太不精致。
可是此刻,那些拿不出手的青涩的叹息,全都被他隔着一张张写下回信,他甚至没有直接写在明信片上,而是细心地、并不破坏她原本的记录,写在透明塑封袋的背面。
前后纵深间隔,回应的宿命感更浓。
她心如鼓擂。
被稚嫩的笔迹带回那一年的回忆里。
仿佛时空交错。
……
——你会喜欢什么样的洗衣粉味道?
——什么样的都可以。
——如果我再漂亮一些,是不是也有勇气,留在那里等你?
——已经很漂亮了。
——你帮我开了一瓶北冰洋。
——以后打不开也可以叫我。
——大概总是有怎么追,也追不上的人吧。
——追累了就休息,等七年之后江溯来追你。
——你声音很好听。
——想亲你。
——你身上有树叶的香气。所以我喜欢上下雨。
——也会有人因为你的名字喜欢上夏天。
——你以后是不是想做艺人?这是你的梦想吗?
——不一定要做艺人,但梦想是登高。最高处。
……
——我始终会成为喜欢你的千万分之一。
——但你是千万分之一里,我唯一会喜欢的人。
——或许人还是要现实一点。
——浪漫一点也没关系。
——你好像很喜欢这里,是家里面很吵吗?
——很吵。
——卜睿诚说要给你介绍女朋友,你会喜欢她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不会。喜欢你。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这是《少年游》影名的灵感来源,我也很喜欢这句诗。
——你觉得那个校服,是不是还是画得有点生硬?
——不会,挺好看。穿了三年,不是你的画我还没有发现,衣领下面有个校徽。
——要告别了。不必记得我。
——不会忘记的。
……
——江溯,生日快乐。我喜欢你。
——江溯收到了。那天的生日其实不快乐。我爱你。
她心脏瘫软,像是开了罐气泡,密密麻麻地填满胸腔。
右侧的留言板里是他名字的落款,但他落的并不是艺人江溯的签名,而是如学生时代一模一样地,轻微但工整的姓名连笔,仿佛十七岁那年,写在卷面上的名字。
他说:
已经做得很好了。
在遇见你之前,我也不喜欢夏天。
——江溯。
*
她到家时江溯并不在,困累席卷而来,她洗了个澡,倒头睡下。
江溯回来时正是凌晨三点。
校长还给他送了个附中的宣传手册,他放在玄关处。
察觉到客厅开了盏小台灯,而房间门虚掩,知道她睡下了,他没打扰,就站在客厅处给卜睿诚发消息。
【你记不记得高二你把水管弄爆炸的事情。】
卜睿诚是个夜猫子,五分钟后回:【好像有点印象,怎么了?】
【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哪些?】
【你记得的,每一句话,每个细节,都告诉我。】
卜睿诚:【这年岁太久远了,你让我想想。】
【那天好像是轮到我们班大扫除,要浇草坪和树,你洗到一半被老师叫走了,我就拿着玩,想把瓷砖上的灰冲干净,结果一下没控制住力道,把旁边女生喷了。】
【妈的,我想起来了,我好对不起她们,草。】
【然后你还骂我有病!!!】
江溯:【?】
卜睿诚:【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得吗,因为他妈的那天你骂我!然后还说我要被处分!我吓死了好吗,三天没睡好。】
【还有呢。】
【没有了啊,我一开水没多久你就过来了,把水关了,水管收走,然后我们去英语办公室,那天那个竞赛出成绩,你记得吗,我把e写成了a……】
关于那天的拼凑终于渐渐清晰,填补进空白的记忆,他隐约记起一些,是那日天空烧成一片的火烧云,和他因为办公室空调太低而随手拿着的外套。
他抛给她,无所谓她会不会归还,很快离开。
他仍陷在那日的回忆里,冲了个澡,眼睛有些疲累,拆出个眼罩戴了会儿,这才进房间。
他动作很轻,但没一会儿,她还是醒了,迷迷糊糊问:“你去哪了?活动不是十点就结束了吗?”
“没去活动,”他说,“这几天的活动都推了,陪你。”
她恍惚地睁开眼。
江溯:“去了趟学校,调了之前的监控看看。”
她唔了声,还有些没回神:“什么监控?”
“给你校服的那天。”
她愣住,一瞬间清醒。
“那不是七年多前了吗?”
“嗯,所以调了很久,又不知道是哪个时间段,一直在找,”他解释,“所以现在才回来。”
她启了启唇想说话,但半晌,发出个空音。
他说:“那天很热,洗手间弯出来的那个空地上,卜睿诚拿水管浇了你,我正好回来,给你校服,然后骂了他一顿,是不是?”
……
沉入睡眠而趋于平稳的心跳,在这一刻重新加速跳动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记起这一天,他太忙了,无论是剧本还是圈内人际关系,这七年来他的工作、结识的人,可能是许多人这辈子的容量,人的记忆是有限的,所以她理解,他大概真的很难记起关于高中的一切。
可是。
她讷讷:“不记得了也很正常,其实你不用非得去找的——”
他垂眼,笃定说。
“但我不想只有你一个人记得。”
指根戒
她愣怔许久。
“好了,不是困?”他说,“快睡觉,醒了就要去伦敦了。”
她摇摇头,“有点睡不着了。”
他刚洗完澡,肌肤上散发出很清淡的沐浴露香气,像淋了雨的夏天,她贴上去,鼻尖轻轻拱着。
“睡不着就跟我聊聊天,”他很受用跟她的亲密,手指陷入她发里,轻轻摩挲着,“说说我不知道的以前?”
她半梦半醒地说了好多,从高二的转学、艺考的艰难,说回在那之前、更久之前——说起那件校服对于她的意义,在她整个人格塑造期,都经受了舅妈一次又一次的诋毁和打击,说她不如表姐漂亮,说她不如表姐高和瘦,不好好学习以后没有出路,当然她后来才知道,“为她好”所以一直批评她,只是舅妈的托词。
——只是舅妈在将她交还给父母时,面对所有长辈亲人,冠冕堂皇的说辞。
她是在长大之后,和朋友的聊天中,说起从前一次又一次的复盘,才渐渐明白,那时候舅舅好赌,成日打骂舅妈,舅妈恨但也无能为力,舅妈艳羡也嫉妒她的父亲拼搏上进,嫉妒她父母可以一起打拼,但自己只能遭受压迫。
她是舅妈情绪发泄的出口,也是舅妈找回自尊安慰自己的工具。
起码在舅妈的口中,表姐如此优秀,而她如此不堪,仿佛这样,舅妈便能心态平衡。舅妈刻意给她买不便宜但不好看的衣服和发夹,刻意给她梳不好看的发型,日复一日下她长成舅妈掌控下的样子,直到后来才得以解脱。
所以那件校服对她,并不只是一件校服,是将她快要被完全击垮的自尊,重新撑了起来——他没有让那最后一根稻草落下。
“其实假如没有在一起,你也带给过我很多积极的东西,”她说,“所以不要觉得有哪里对不起我,因为你,我才是更好的自己。”
刚在一起时,她并没告诉他高中的事情,也是她不希望他因为愧疚而更爱她。
她希望他爱她,就只是因为她是她,不是为了补偿那一年的疏漏,不是因为感动,只是因为她可以。
江溯唇角贴着她额头,闷闷答了声好,他想应该没人比她更好,即使他错过了这么多年,每一次提起从前都会沉默,她还是这样温柔地告诉他,不怪他,让他也无需责怪自己。
顿了顿,他说:“不是你的错。”
她知道他在说舅妈的事,半晌嗯了声。
舅舅后来被胃癌折磨了数十年,在极端的痛苦中去世,表姐不愿再和舅妈来往,组建了新的家庭,舅妈花光积蓄,每月虽有抚养费,但过得很差。
她之前跟何妙说起,何妙还说恶人自有恶人磨,现世报罢了。
就像她后来也听人说起,高中时校园暴力的那批人,现在也都如脏污处的蝼蚁,其实她不伟大,也从来没想过原谅她们,只是听到这些消息时又会觉得,何必呢。早知如此,当初何必。
她是走在光下的,她不会再去回头看她们了。
她终于泛起些困意,又听江溯说起从前,和她的猜测出入并不大,他刚出生不久父母就分开了,母亲很快去了很远的城市重组家庭,但外婆爱他,他就在出生处被外婆一手带大,有很融洽和谐的童年,一切幸福。所以他是舒展的,是自洽的,即使没有父母在身边,但外婆给他的,早已高于中国式教育下许多父母给子女的。
他父亲在他初中那年创业成功,公司拓展,即使是他名义上的监护人,也没给过钱和关心,因他父亲还有许多情人要养,一个接一个地生,但生了五个,都不是刻板庸俗印象里“能继承公司”的男孩,终于,高中那年,他被其实并不爱他的父亲强行带回了家。
少年当然不愿意,但外婆那时生病,医药费不是笔小数目,江父以此要挟他,说以后若他好好学金融接管家业,这笔钱就算做送他的。但他心里始终用“借”来定义,家里很吵,怎样的人都有,全和他没有丝毫关系,寒暑假不在学校时,他就会找个有位置的地方出去。有时是图书馆,后来变成音像店。
后来矛盾爆发,江父质问他,让他不要不识抬举,不接管这个公司,难道他以后还能做出更有成就的事?那个男人说,这就是你这辈子能走到的最高处了。男人要他匍匐,当做恩赐地接过这个公司。
于是他登高。于是他开始提前学所有的知识,接过电影组递来的剧本,他会站在最高处,也确实是超越了那个公司千万倍——一个顶流的估值,约等于一家上市公司。
而他顶流了七年。
她问:“那那个公司后来呢?”
他笑,语气里有不明显的气音:“倒闭了。”
“女儿也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他就带着他荒唐的儿子梦过完后半辈子吧。”
“外婆呢?”
“手术效果很好,又多活了几年,”他声音终于低下来,“后来自然去世了。”
“好可惜,”她说,“不然以后还能见见她。”
“等你回来,带你去见。”
她说好。
困意终于在密密匝匝的谈话声中袭来,她意识有些游离,听他说:“你问了这么多,是不是该轮到我问你?”
“嗯?”
“之前为什么想和我分开?”
她如实说:“因为你25岁要结婚呀,我不想耽误你。”她说,“这是不是外婆去世前你承诺她的?我能猜到。”
“嗯。”但是他说,“但是如果是你,晚两年也没关系,她会同意的。”
“她会满意吗?”
“当然,她会很高兴,你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噢了声,“但是,也有可能不止两年,我这几年都好忙,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想结婚。”
“那就等你想结了再结。”
她小声,“你真没原则。”
“也得看是对谁。”他说。
没一会儿,指根落下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她奇怪睁眼,听到他说:“但是如果你要结婚,就只能跟我,行不行?”
好奇怪,这样的一句话,被他说得又温柔又强硬。
她借着手机的光去看,是枚很漂亮的戒指,素净但精致,绕了一圈钻,很亮,但并不显得多么张扬。
他说:“外婆走前和我一起去选的,说送给以后喜欢的人。”
她眨眼:“外婆审美这么好啊。”
他勾唇。
“所以我说,她会喜欢你。”
“那你现在给我干嘛,”她打了个呵欠,“马上就要去伦敦了。”
“在伦敦戴着,免得有烂桃花。”
“是这个作用吗?”她松口气,“我还以为是求婚。”
他笑,“求婚当然要另算。”
她假设:“那万一到时候,那个求婚我不满意呢?”
“那就再求。”
“还是不满意呢?”
“就再求。”
……
往复几个回合,他跟着她笑起来,她想起什么,问:“对了,我大学毕业那天,你为什么说,那个生日不快乐?”
他沉默了会儿,说。
“因为那天,有一个人要放弃我了。”
……
忘记最后是怎么又开始接吻的了,可能是气氛刚好,唇舌交绕出浅浅水渍声响,亲了好久,他伏到她颈侧,她想起些什么,闷声说:“火影忍者如果要拍续集,应该来找你。”
“你以为我想忍?”他哑声,“不动你,是怕和你走到最后的人不是我。”
她面子薄,不愿意把睡衣扯走,最后他也由着她,灯也没开,距离启程伦敦还有五个小时,被子里全是潮润的水汽,他亲一会儿又停,在起伏的呼吸声里想到什么:“之前剧组你喂的那些猫,我让助理送到救助中心,只剩一只就全被领养光了。”
她意识都已经不清晰了,生生被他拽回来,朦胧睁眼:“你怎么还知道我喂猫了……”
他觉得她这样勾人,即使并不能看得太清,舌尖去卷她耳垂处的汗粒:“还有剧组那个男的,后来有没有联系?”
她想起他是在说谁了,但是实在记不清那人的名字,猫叫似的说:“不知道,我删了。”
他笑,继续。
她抬眼,视线尽头是面紧贴墙的镜子,是她今早化妆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他从换衣间搬来的,镜子是娱乐圈顶配的高清化妆镜,亮而宽阔,就在她视线的正对面。
她眼皮发烫地垂下眼,猝不及防被画面刺激到视线,又赶紧抬起来,不用看也知道从脸到太阳穴肯定红透了。
江溯抱着她,顿了顿,抬头从下向上看她:“怎么了?”
她埋在他颈窝,好半天才带着鼻音憋出来一句:“没……”
“事”字还没说出来,他仰头,喉结止不住地上下轻滚,微眯起眼与她鼻尖对鼻尖,呼吸都带着热流,那双电影中都清白的眼此刻却呼吸都像在放蛊:“所以不分手,是么?”
……
她启唇,声音却微小得轻而易举被雨声遮盖,他贴近去听,她的声音淌过微微发汗的脸颊贴上他的。她是在说:“这都什么时候了……”
小声地,好像撒娇的抱怨。
他失笑,也真的笑起来,偏头去追她视线,故意问:“什么时候?”
她抿唇,忽然觉得他此刻表情竟然算是难得的少年气的恶劣。
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靠近看过他,即使后来在影院里看过无数场,那投落在视网膜的质感也和此刻全然不同,他极有耐心,大概真在那天被她说中,一小时后小雨转烈,她心如鼓擂地感受着他的送入和隐于深处的脉搏跳动,接吻伴随频率,房间里响起熟悉而又陌生的水渍声音。雨声哗啦敲打屋檐,淅淅沥沥地,雾气蜿蜒游走,铺满整块玻璃,人影也变得绰约,随窗帘一并晃起。
她想起初见时,她画笔蜿蜒落在他后背,他痒但克制,那时候她抬眼,能看到他肩后肌肉紧绷。如同此刻抬头,一览无遗。
她想,原来不止克制的时候这里会绷紧,发力也会。
荣誉感
凌晨一点到家,十点要准备启程出发去伦敦,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九点半的时候,她还没有睡觉。
人被放在上头,她语带哭腔:“我一个小时都没睡到……”
江溯含她耳垂:“那我出来?”
“……”
最后,她终于放弃早餐,多出了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她在能闭眼的那一刻感谢人间。
但她不过睡着二十分钟,意识竟然又慢慢转醒,江溯是没睡着的,只是一直闭着眼抱她,半晌后,感觉怀里的人轻手轻脚挣脱开,穿上拖鞋。
以为她是去喝水,但二十多分钟后人还没有回来,他起身去找她,却在拉上窗帘的客厅,看她半跪在沙发上,面前是那张被撕碎的画。
即使将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也还是有地方是无法被拼凑的空白,此刻她就穿着那件已经因为冲击掉到腰下的睡衣,手指拢着胸口,用随身携带的颜料细细往空白处填补颜色。
也不知道是在挡什么,这也没人,方才他早就也看完了。他不禁觉得好笑,但没打扰,半晌后退回到房间里,又过十几分钟,她才进来。
身上也已经冰冰凉了。
他全身暖和,将她搂紧怀里,故意成全她:“去哪了?”
“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她说,然而话没说完,略一停顿,又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神秘兮兮地跟他介绍自己已经把画全部弄好了,他也挺给面子,像中途根本没发现过一般,整张画是白云涧高山流水,水与绿树交相辉映、碰撞,七年前的画技还有很多不足,但毕竟心意和时间弥足珍贵,整幅画拼在一起,是一个蜿蜒的“溯”字。
她其实想以后找个机会,把这个灵感重新再画一遍。
但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悄悄爬起来准备的惊喜还是很有诚意,心里也不免满意几分,受用到不行,完全不知道自己临时起来这件事,早已被他撞破,只是故意依着她的心思靠近。
上飞机后,江溯才继续提起:“你带颜料过来,会不会很重?”
“随身只带了红黄蓝,很轻的,”她说,“三原色,可以调出所有颜色。”
“难么?”
“有点。”想了想,她又说,“不过对我来说还好。”
……
飞机上放了六七场电影,她睡过去了三场,再一睁眼发现说着英文的主角忽然就开始激烈的接吻运动,把她给吵醒了。
她一时间有些尴尬,喝水缓解气氛,过了半晌觉得差不多了,又重新靠回他身上。补觉完毕,这会儿睡不着了。
电影里面仍旧在接吻,声音比他们今天早上还大,她也不知道看哪儿,等着这个剧情赶紧结束,忽然,背后的江溯问:“腿疼不疼?”
怎么突然回到这个话题了……
她僵着:“……还好。”
“腰呢?”
“……也还好。”
她想说,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其实他还,挺温柔的。
他嗯了声:“有不舒服要告诉我。”
“就是背上……”
“背上怎么了?”
“你床头的垫子是那种磨砂的,一直蹭着,就好像有点破皮。”
他探进她后背,好在没出血,又看了会儿,蹙眉说:“没想到这个,等会换掉。”
她点点头,低头含住吸管。
江溯:“那以后你在上头?”
她差点一口水没含住,呛得直咳嗽,连下飞机也没好意思让他送,他说行,很坦然的语气,那我去挑一下床垫,晚点发给你。
……
伦敦之旅就从她背后的床垫开始。
没人说谎,学院内管得确实很严,因为画画不允许分心,所以他们日常不能带手机,只有晚上回去才能看,但下课晚,大家累了一天回到寝室只想睡觉,连手机充电的频率都减少了很多。
她适应了一个多星期,渐渐开始抓紧时间完成课上的任务,得到教授的褒扬会提早下课,就有时间给他发消息。
——其实她一开始也很害怕异地。
身边人、网络上,异地几乎从未有成功例,而与此相关她感触最深的,也不过是它对女生带来的折磨。
更何况是异国。
她的消息发过去时,江溯那边是凌晨四点。
但奇怪地,摸清楚她发消息惯有的时间点后,他竟然会开始在那个时间段秒回,偶尔还会跟她打视频,说最近剧组的事情。
她问起,他说剧组昼夜颠倒,这会儿还在拍戏。
怕她不信,他会把剧组的背景一并拍进去,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常见。
他会跟她分享王将导演的怪癖,例如天才导演往往感性无比,经常拍完第一场戏就推翻一整天的剧本,然后自己在片场重写,演员等着,又是一天。
每三到六个月剧组会放假,那天他就会来找她,她像暗度陈仓的高中生,去学院的后花园跟他见面,有时候会摸到他练起来的肌肉,有时候会看到打戏受伤的伤口。
不见面的时候他也经常发图片,有时是一些剧照,她上网一搜这部剧的相关消息,被拦截得严严实实一条也没有,那时候就会诧异,问这么保密的东西我真的能看吗,然后会收到一条他连讲话都带着笑的语音。
她以为日子会很难捱,但是奇妙地,在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和自己喜欢的人恋爱,时间弹指一挥间,过得很快很快。
留英一年半的那天,她回去给他发消息,说我们今天画的是你的照片。
他说是吗,那你画得是不是最好的,她有一点点骄傲地说当然,又说:【不过教授指着画上手臂那颗痣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加了,因为比较性感吗?我说不是,因为本来就有。】
一听盛夏:【她问我为什么照片上没有,我说应该是修图师不小心修掉了,她问我确定吗?】
【你怎么说?】
【我说确定,因为这是我男朋友。】
江溯笑,又看她发来:【不过他们都不信>_<>
他输入一会儿,删删写写,最后改成四个字:【想公开了?】
一听盛夏:【一……点点点点吧。】
*
告诉他要回国的时候是个夏天。
他是一直计算着日子的,顿了顿问:【怎么提前了半年?】
一听盛夏:【优秀校友,提前毕业呀。】
她的头像是一听装满盛夏颜色的的汽水。
和这个夏天很匹配。
如她所说,这两年半她一直优秀,那部与敦煌研究院合作的电影上映,票房口碑双收,其中每个角色身上的代表性图腾更是作为考究细节强势出圈,圈内圈外都盛赞精巧的程度。
她在外学习,邀约也从未断过,只是她时间太少,只接了一个,是江城本土第一家七星酒店开业,她画了大堂正中央悬挂的那幅油画——其实一开始她也没打算接,后来得知老板是他朋友,向他求证后他说是,但也没想绑架她,说画不画看她心情,但她还是卖了这个人情。
她的画工又精巧了很多,酒店开业当天他作为嘉宾剪彩,满堂圈内外人士都在艳羡这幅画是看在老板是江溯朋友的份上才来的,他一生靠自己的时刻其实很多,但女朋友带给他的荣誉感还是头一次,那天他心情很好,难得喝醉。
机票难买,她坐一周后的飞机回国,他说要去接,但她应该是体谅他辛苦,说不用。
但次日傍晚,他还是向导演请第二天的假。
反正坐着也不拍戏,王将很快答应,又笑着抬头:“马上杀青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请假,怎么了,什么事?”
他笑,取消手机上凌晨三点五十九的闹钟,说。
“去接女朋友。”
过窗台
回国第一天,她没想到是在床上度过的。
她来例假前本就会有点低烧,加上在英国有点感冒,一回国,双管齐下,直接高烧。
她断断续续烧了一天一夜,其实能感觉到并不严重,大概是身体比较听话,在国外都克制着鲜少生病,一回国,免疫系统全面开工,一攒劲,就烧过了。
只是江溯比较担心,虽然她一直说没事,但他还是定时定点给她换冰毛巾,喂退烧药,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只隐约记得他凌晨出去过一趟,再回来,大概是两小时后。
他回来时她终于退烧,但仍有些困,半梦半醒间听到似乎是李燕雯打来电话,她没力气,江溯代接,等她睡到下午起来时才问:“你跟我妈说什么啦?”
“说你退烧了,等你好了再跟你一起上门拜访。”
她愣了下:“要去见我家里人了吗?”
“等你三年了,”他好笑又无言地凑近,“见个家长的机会也不给?”
“也没不给,你突然说,我总得有点时间反应。”她起身,“我想洗个澡。”
洗完就被人摁住了,他的吻毫不收敛地长驱直入,她被他搅得呼吸紊乱,还想要躲,“感冒了,会传给你……”
他缠住她舌尖,没让她再说下去。
一整天讨回所有清缴债务的代价是,上门那天他也感冒了。
李燕雯只知道她有个男朋友,还是在前两年百般想给她相亲的时机下问出来了,她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好,只说等她回来了再带回家,这会儿门一打开,李燕雯愣了下。
江溯随着她后面问好,又聊了些来前的基本情况,李燕雯笑着说:“不过你长得还真像江溯,有人说过吗?小听以前可喜欢他了,虽然从没和我们说过,但是我高中帮她收拾东西,抽屉一拉开都是他的杂志海报……”
她真想把脸埋进碗里:“妈,别说了。”
沈昱:“就是,你这样说,不怕人家心里不好受?”
“没事叔叔,”他起身道,“我就是她高中抽屉里那个江溯。”
……
话音刚落,李燕雯筷子没拿稳,夹了一筷子空气,怔然抬头。
沈昱去阳台抽完一整包烟才冷静。
后来四方会谈硬生生延迟了两个小时,离开时,她松了口气。
“还好,我爸妈还挺喜欢你。”
他偏头,“大概也要得益于那几年你的抽屉?”
她噎了半晌,嘟囔:“我可没有……”
“你当然没有,”他很给面子,从善如流,横着将她揽进怀里,“是我看到我女朋友第一眼就一见钟情,追了好几个星期,又等了她三年,才等来的结果。”
傍晚他带她回了趟学校。
她问他:“怎么带我来这里?我听说学校更新,之前的教室都废旧了——”
话戛然而止在转头的那一瞬。
上周才从何妙的照片里看到的满是灰尘的教室,此刻已经全被擦干净,堆在一处的桌椅也全部按照当年的样子排好,甚至她当年刻有他名字的书桌,也已经被他找到,放在她的座位处。
她难以置信,伸手用指腹去触,凹凸不平的痕迹仍然摩挲着掌心,她仰头惊诧:“你是怎么找到的?”
他站在光下,朝她笑。
“用点办法,总能找到。”
“你找出来干什么呢?”她环视这一整条长廊,“在这里有活动吗?”
他摇摇头:“你说你没有遗憾了,但是我有。我想还原这一年看看,假如高三毕业那天我留下,你会对我说什么?”
她微怔:“就是那些……大家都会说的……”她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他说,“你说的,和她们说的,不会一样。”
她向前走时被他叫住,有些恍惚地回身,一瞬间居然真的像回到高三那年,他会在这里经过她的窗台,带着很多很多的爱。
停了下,她说:“那我可能想说——”
“江溯,祝你扶摇直上,顺利健康。”
说完她觉得肉麻,忍不住轻轻缩起肩膀:“是不是很普通……”
面前忽然覆下暗影。
他将她抱进怀里。
夕阳浓烈昏黄,他们心跳相撞。
这年的附中依然遍地香樟,蝉鸣声都滚烫。
“不普通。”
他抱着她,终于给出跨越漫长的回应:“十七岁的江溯,谢谢你爱他。”
上风口
他们出学校时,正好是六点半。
附中高三的下课时间。
好在今天是周天,学校附近门可罗雀,她又被带着去见了他的朋友,卜睿诚见她一拍大腿,跟旁边人介绍:“看到没,眼高于顶的江溯能够脱单,咱兄弟们高低得给听夏老师磕一个。”
……
磕当然是没磕,卜睿诚太兴奋,讲话倒是把膝盖磕了。
她出门去接工作电话,江溯一边看菜单,一边听卜睿诚闲聊。
吹着吹着卜睿诚就说起当年他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要不是教授路过中心医院,差点醒不过来。这事其实他一直知道,只是今天听来时,忽然发觉一件事——
江溯:“你意思是,如果那天小路没有被堵,教授也不会来中心医院?”
“对啊,而且你说离不离谱,鹤溪塔那条小路早不堵晚不堵,我查过了,就在那天堵——”
电光火石间,他站起身来。
她的日记。那一天。
——【今天差一点就没法祷告了,木板把塔的入口全堵了,我只好一块块搬,还怕堵到别人的路,上塔时好像还听到喇叭声,不过出来又没看到任何人。大概是幻听吧。你醒了,就很好。】
“怎么了?”卜睿诚看他一眼,又说回去,“你就说,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怪不得,怪不得。
他早该知道的,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那条路为什么突然被堵,她的愿为什么会灵——原来救赎他的,不是什么神灵,一直是她。
他在原地反应许久,再有什么话一概听不进去,出去找她时,她正打完电话,低头在看相册。
他们开了相册共享。
此刻她举起手机,有些意外地问:“你又去鹤溪塔帮我挂签了吗?”
她在英国只生过一次病。是刚去的那年,水土不服加上淋雨降温,整个人烧了三天,在他反复电话轰炸下才肯说出实情,但那时江城气候恶劣,大雪封城,他又在拍很重要的戏,她只能说尽各种教授不允许的理由不让他来。
可是第二天凌晨,和他共享的相簿里,鹤溪塔顶端还是多了条他系上的丝带,和她当年的一模一样,只是落款从江溯变成了沈听夏。
是他求给她的。
她猜大概是那次她退烧很快,所以这次,他又去了。
但她并不知道,在她身处英国的每一天,都有人重复她曾经的轨迹,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每日登高祈愿,他身份不便,因此只能在凌晨无人时出入,克服夜戏的疲惫或早起的困倦,压缩本就不多的睡眠时间,只希望她在异国他乡,能无病无灾,平安归来。
近年的鹤溪塔已经不似十年之前,塔内开着灯,但暗影仍然遍布阶梯难以看清,哪怕不知多少次前去,也仍然觉得困顿,每次他身在其中时都会想,她当年走时甚至没有灯,会是怎样的景况?
每每登高,他都会在塔顶站上许久,难以释怀。
但她却很高兴,拉着他手向前,他心脏如同颗酸橙,越被她握紧,越是酸涩难抑,淅淅沥沥地灌满整个胸腔。
最终只能更紧地回握住她。
后来饭局,卜睿诚八卦问她相识,她如实开口:“最早的话,应该是我暗——”
“是我追的她,”他打断说,“我追她,追了很久。”
她错愕转头,在满座欢呼起哄和啧声中与他对上视线,大家问起时间,他说很早,但坚持他的心动在她之前。
他从不将她形容为这段感情的守望者,不告诉任何人,数年之前,她也曾站在仰望的下游。
他会一直让她站在上风口。
吃完之后,吵着要唱K的卜睿诚已经喝吐了,被大家架着回了家,她发现他的酒量真的很好,都喝了那么多,可他依然清醒。
他们沿着入夜的遥星街慢悠悠地走。
她向一旁:“这个奶茶店就是我当时打零工的地方,不过后来拆掉了——”
指到一半,三年前就已经拆除,记忆中更新换代的奶茶店,竟然又恢复记忆中的模样,她合了合眼,不知道是哪里变得错乱。
四周的店铺仍然是最新的模样。
但这一家,不止——她遥遥看去,还有对面的音像店,都格格不入又恰到好处地恢复到了那一年的样子,她反应数秒,明白过来。
她说:“你买下来了吗?”
“嗯,”他说,“这样以后,我们可以经常一起过来。”
这年的盛夏更热。
空调挂机持续不断地运转,风像闷热滚筒中的烘干,她察觉到自己手心发烫,心脏也在狂跳。
好像无论过去多少年,她都会为他心跳,一如既往。
她笑了一下,忽然说:“等你求完婚,我们就官宣吧。”
因为是他,所以有了面对未知的勇气。
她现在已经有勇气和他站在一起。
她在英国辅修了电影美术专业,邮箱里现在还躺着邀请,是电影美术指导一职的邀约,她会和他比肩,也会拥有共同的话题;初次约会时放的那部全英文的电影,英国留学三年后,她已经能全部听懂。她再也不是那个面对着全英文的《怦然心动》,约会只会犯困的小姑娘了。
遇见他之前,她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赴英进修的机会,而第一次约会后,那个念头更加坚定。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爱上谁,就会和谁比肩。
她单开了工作室挂靠在公司旗下,往后的发展规划自由很多,可以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江溯看她许久,眼睛里闪过很多她也不能辨明的情绪,然后他低头,摊开手:“嗯,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笑,踮脚迎进他的拥抱里,摇摇头:“从来没觉得受委屈。”
和他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从来不会觉得后悔。
那年少女通红着眼眶,脚下踩的不知是汗水还是眼泪,拾阶而上,一步一拜,只为求他平安归来。
后来大雪封城,有人顶着呼啸寒风和满身雪粒,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铺满大雪不能视物的泥泞中,走过那条她走过的、漫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石阶,感同她的身受,在高塔唯一见光处,系上她的祈愿带。
她在奶茶店最常偷看他的座位,被他买了下来。
她在那年纷飞的大雪里写下致Earendel。
是她永恒的、沉默的、无望的爱。
那些她曾以为永远无法被看见和回应的,少女幼稚又赤诚的爱意,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被他妥帖珍放。
暗恋的最好结局就是——
你回应了我当初所有的期待值。
有生之年,得偿所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