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扬了吧(重生)》 1、第 1 章 季青珣登位不过几日,未有一日睡足一个时辰。 数九寒天里,历经了一场改朝换代后,皇城这座庞大的王朝中枢,正等待着新的帝王重新驱策。 前朝后宫、世家百官,浮动的人心、万千视线汇聚于此。 他不但要铲尽前太子党余孽,更要把自己信任的人安插在关键位置,把质疑之声全部打压,巩固住新生的皇权,除此之外,顾不得别的。 比起千头万绪的新皇,前朝的余孽就显得寂寥许多。 太昊宫寻常无人涉足的暖阁上,朱漆阁门上了锁,仍有两个宫婢守在门前,前朝公主李持月就关在这里。 对外,她已经是个死人。 快七个月大的肚子,在李持月过分瘦弱的身子上显得格外突兀。 正是呵气成冰的时候,她身上却没有半张薄被。 身下躺的乌檀木佛榻只剩光溜溜的木板,公主垂下佛榻的小臂冻成了青紫色,僵硬得已没有了半分知觉,似一敲即碎的泥像。 过分的寒冷让李持月的呼吸已经有些困难,那张曾艳冠京畿的脸拢着寒气,已不见了往日足以倾国的光彩。 她闭着眼睛,一遍一遍地轮回着前几日的一场噩梦。 就在几天前,她收到密报,病重的阿兄要传位予她的太子侄儿。 持月与太子李牧澜为夺帝位相争多年,得到这个密报的第一时间,她立刻调集了皇城禁军中的亲信,在传位诏书昭告天下之前,逼宫夺位。 她甚至不顾季青珣的劝阻,带着怀胎七月的身子踏进了这座凶险的皇城。 成了,她是靖国的第二位女皇,败了,也绝无怨尤,最终,太昊宫迎来了立国以来的第三次政变。 在紫宸殿上,李持月亲眼看着季青珣将太子李牧澜的头砍了下来,这场多年的明争暗斗落下尘埃。 满殿的人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李持月心脏开始狂跳,比方才在刀光剑影之中跳得更快,自今日开始,她将是这国朝最尊贵之人,而不需在前面限定一个“女”字。 看着侄儿滚落的人头,她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为了帝位,李持月多少年来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甚至不惜和亲人刀剑相向。 九天之上亦是无人之巅,她愈发深有体会。 但至少有一个人会一直陪着她,李持月带着昂然炽烈的目光望向驸马季青珣。 她和驸马互相扶持了这么多年,就如她的阿娘和阿耶共同统御江山时一样,往后也会如此,这是李持月唯一付诸真心的人。 可季青珣却始终站着没动。 那双浅碧色的眼睛带着千钧重势看向了她,满腹机谋愈虎狼之心再不掩藏。 李持月茫然一瞬,转身看去。 紫宸殿宏伟而壮丽,所有人都跪在脚下,匍匐在这王权的象征之下,九五之尊是何感觉,李持月触手可知。 但众人跪的,却不是她这个李氏的嫡长公主,而是她曾经的布衣驸马——季青珣,她唯一一次漠视利益也要下嫁的男人。 明白的那一刻,李持月的整个世界都寂静了下来。 她用尽了所有气力爬上的高峰,那仅有一点的立锥之地却被人占据了,还是此生唯一所信所爱之人,笑着伸出手,将她推下万丈深渊。 李持月先是茫然,要是连季青珣都信不了,她还能信谁,若季青珣都能朝她提剑,那她确实应该认输。 比起输给李牧澜,更让她心服口服。 殿中只有她和季青珣站着,像两座远隔千里对望的孤峰。 一个个部将,有禁军头领、公主府的部属、十六卫府兵……都曾对她俯首称忠,或是从她这里得到高官厚禄、庇佑家人、洗雪沉冤的许诺。 用了这么多的心血收拢在手的人,到了今日,方知他们心中的帝王另有其人。 李持月又看向那个和她相守多年的人。 她和季青珣早已不分彼此,两人为了帝位筹谋多年,季青珣是她最亲密的爱人、最信重的左膀右臂。 “本宫唯独信你,原来是一叶障目了。”李持月木然说出这一句,一滴泪滚落。 一直以为是她主导的一切,才知所谓的镇国公主府,只是他最好用的棋子,她自己的人,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唯季青珣马首是瞻。 季青珣不说话,握着染血的长剑一步步朝她走来。 那掩藏多年的獠牙朝她尽显,近乎沸腾的勃勃野心也不再收敛,好似一个李氏的鲜血不够平息,要将他夙夜共枕的妻子也杀了才罢休。 李持月步步后退,左右却无人上前救驾,她毫不怀疑,自己也会像太子侄儿一样,人头滚落,即使她肚子里还怀着这个人的孩子。 然而,她只是被人擒住,带离了那座大殿。 撕心裂肺是来得最迟的情绪,用来关上的门仿佛一点灵犀,告诉她十年心血东流,半生尽被人摆弄。 再是尊贵骄傲,也是他季青珣操纵的一个人偶,甚至肚子里还怀了他的种。 竟到了这一天,李持月才知这辈子活成了一个笑话。 大悲已是无声,她卧在冰冷的地板上,许久都呜咽不出那一声,从喉间都心肺痛彻了一片。 被关进暖阁的第一天,季青珣来了。 李持月用尽所有力气扑上去,抓花了他的脸,想要咬断他的喉咙。 第二天,他就命人来把暖阁里的所有物什都搬走了,只剩下一方木榻,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她的肚子开始一阵一阵地疼,李持月咬紧了牙关,绝不去敲门求救,季青珣不会可怜她,肚子里的孩子于他也是个累赘。 这间暖阁离地几丈,和四面宫墙远远相望,再无毗邻,除了呼啸不止的北风,没有一点动静,李持月被关进来,再得不到外边的一点消息。 “阿萝,有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万事勿急,有我在呢。” “儿孙自有儿孙福,唯有我们二人才能一世相伴。” …… 昏沉之中,她耳边竟回想季青珣那些甜言蜜语,恍惚以为自己还活在宫变之前。 现实又在一瞬间将她击溃,让那些幻觉带来了成百上千倍的痛楚。 李持月侧卧着身,抱紧了自己。 不会熬太久了,她迷迷糊糊地想。 冷到极致,她四肢开始发烫,唯有腹中像揣了一团冷硬的石头,让人意识不到里面还有一个孩子。 她的孩子还能保住吗? 手艰难抚向肚子,意识到这件事,她猛地睁开眼睛,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嬷嬷说过女子怀胎到了七月最易小产,是一定要好好养着的。 李持月不怕死,可是七个月的孩子,她怀了七个月的孩子,都已经长成人形,可祂的阿耶却是季青珣…… 李持月摸着肚子失神,胎动时的喜悦好似就在昨日,这几天都没了动静,她的孩子要留不住了吗? 原以为不会再流的眼泪灼烫了眼眶。 即使祂爹是季青珣,可他现在不要了,就是全部属于她李持月的! 这个孩子的存在踩碎了李持月身为镇国公主的骄傲,她咬紧了牙关,慢慢爬下了佛榻,爬到门边去。 她竭力抬手手臂,砸在门上。 季青珣,夫妻一场,我唯独没有对不起你,给我的孩子一条活命的机会! 皇城被大雪覆了厚厚一层,这场宫变死的又岂止她一个,无人听得见这将死之人的哀哭。 金漆莲花纹瓦当富丽璀璨,垂下的冰瘤子剔透尖利似兽齿。 常年岣着背的小内监难得直起了腰,将头顶的冰瘤敲落,摔碎在了地上,以防伤了宫里的新贵人。 新帝初登,忙于前朝之事,后宫的一切还不成秩序,常有人员来回走动,而且作为前驸马,季青珣并无妾室,前朝公主已死,这宫里更是一个娘娘也没有。 虽尚无宫妃,但后宫管事的人已经任命了。 “见过尚宫。”小内监见到那身崭新的尚宫服制,立刻又躬下了腰。 新任的尚宫带着一水的宫婢从面前走过,快步经过甬道,目不斜视,更没有任何停留。 小内监的视线悄悄跟着新尚宫而去。 刚刚远远的他就注意到了,那不是从前公主府上的嬷嬷吗? 一年前先帝下旨开内库赏赐先长公主的时候,小内监随去长公主府颁旨,就在公主身旁见过这个嬷嬷。 公主华骨端凝,曾是这个王朝、这座明都曾拥有的万千绮丽繁华最好的缩影,美人如花,但当时她的身边却跟了一个鸡皮鹤发的独眼老妇,让人想不记得都不行。 没想到如今公主香消玉殒,她却做了尚宫大人,得主子信重,真是人各有命啊。 靖国立朝不过百年就发生了三次宫变,如今直接改朝换代了,就是不知这新皇又能在帝位上坐几多春秋呢? 但都不影响他们这些奴婢,做一万年的蝼蚁。 尚宫带着宫婢走过嘉献门,绕过咸池殿,在望云亭见看到穿着缥碧色衣裙的女子之时,站住了脚步。 假山琼树之后,韦玉宁抚摸着身上的白狐裘,姿态悠然:“郎君初登大宝,如今忙着安定各方,所以让郑嬷嬷你照顾好那位废公主?” 李尚宫脸皮似枯树一般,绷紧在没多少肉的脸上,一板一眼地说:“前朝公主俱被驱去了帝陵。” 韦玉宁恬淡清丽的脸上勾起一抹浅笑:“郑嬷嬷,你家祖辈都在周家为奴,得季哥哥引荐入公主府,有多少年没有见到家里人了?” 她脸皮微微发颤:“小姐想做的事,老奴,搭上这条命也会做到的。” “叙旧罢了,我却不知你想做了什么,这天下初改,后宫什么事都顾不上,也不知郎君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我呢,不如去看看那位废公主是怎样一个人。” 韦玉宁声音带着小女儿家的怨恼,慢慢离开了此间。 暖阁上,李持月不知砸了几下门,终于引来了动静。 开门的却不是一开始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婢,而是几个宫人,内监和宫婢都有,不知为何聚集在这儿。 见到暖阁里的李持月,一个内监疑惑:“是前朝还没有赶出去的妃嫔吗?” 宫婢眼尖,看到她隆起的肚子,吓了一大跳:“竟然还有孕了,这可是大事,得禀报尚宫处置!”这怀的说不定就是前朝余孽。 “本宫想见季……青珣,让我见季青珣。” 几日水米未进,她的嗓子哑不成声,没人听得明白。 一个宫婢正要去禀报,就被小内监拉住了:“在这宫里做事,最忌讳知道太多,前朝余孽这么大的事,圣人知道了,要是多说一句,会不会要了我们的性命尚未可知?” 这话一说,宫人们都慌了,宫婢害怕地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李持月竭力站起身来,不再理会他们的逡巡犹豫,扶着栏杆要下楼了,只要她能走,就不会求任何人。 小内监说道:“要么,咱们杀了她,当没有这么人,别人只当她是几日前被乱军杀死的,要么,就把她拎下去,让所有人都看到她,圣人自然就知道了,和咱们没关系。” 这里没人看守,他们不会觉得李持月是被新帝关在这里的,只以为她是躲避宫变。 宫婢小声问:“咱们不能假装不知道偷偷走吗?” 一个小内监抬手说:“我来凝晖阁这边,同屋的是知道的。”他一开口,别人也纷纷附和。 想装不知道是不行了,但这么多人,没人愿意做那个动手杀人的那个。 于是,李持月被一群人拖下了暖阁。 往日即便李持月身边簇拥着人,那些奴婢下属的手连挨到她的衣角都不敢,更遑论碰到她的身子。 做惯了粗活的手钳制着她,几乎要把李持月的手臂拗断,她没有一点挣扎的力气,只能竭力护住自己的肚子。 两条腿打在台阶上,接着又拖在地上,很快就被磨破了皮,痛麻钻心。 “她长得真好看呀。” “要不是怀着身孕,就是圣人见了,也舍不得杀死吧。” “敢编排圣人,不要命了!” “凭咱们现在这样,她要得宠了,还有咱们命在?” 这些人都没见过前朝公主,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持月,拖着她的路上乱七八糟地说着话,全是从前足可以砍头的冒犯之言。 李持月的发丝散落遮住了眼睛,那些金银宝石打造的花冠步摇,被宫人们心照不宣地扯下,藏在了各自怀中。 她咬紧了牙关,对这些不发一言。 她这条命已不足惜,唯一想做的就是保住肚子里孩子。 人群刚下了暖阁,就有人出现在眼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是要往哪里去。”轻柔的女声响起。 抓着李持月的宫人很快就认出来了来人,“是韦娘子。” 宫里似乎都听过她的名号,这些人纷纷松了手,跪在地上,“见过韦娘子。” 这称呼……李持月从披散的发丝中看向来人,身披着白狐裘迎风而立,举止打扮皆似一位未出阁的柔婉佳人。 她不认识此人。 韦姓,京中早就杀绝了,能在此刻的皇宫中来去,为宫人敬畏的年轻娘子,李持月突然隐隐猜出了些什么。 韦玉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走到她面前蹲下了身,抬手掀开李持月垂落的头发,看清了底下那张脸。 憔悴,几近支离破碎,但美还是美,更惹得人心疼。 可惜已是前朝余孽,注定是弃妇,倒也不足为患了。 韦玉宁对李持月的恨,由来已久。 在韦氏一门谋反失败后,作为旁支,韦玉宁随家人躲到了关陵隐姓埋名,世家名头不在,她变成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娘子。 远在关陵,都能听闻这位公主的盛名。 那时的李持月于韦玉宁而言,远得和西天神佛差不多。 直到季青珣成为这位公主的入幕之宾,李持月在她心中变成了一个模糊仇恨的影子。 她有自己所没有的一切,美貌、尊荣、权势、自由……甚至她仰慕的郎君也要收入囊中。 现在,她竟然可以把这样一位公主踩在脚下,登上她再也碰不到的后位,怎么能不让人快意呢? 看着那堪堪七月的肚子,韦玉宁藏起眼中那点妒恨,满怀关切地朝她伸手:“你可无碍?” 李持月没有客气,借着她的力气缓缓站了起来,但腿上的伤让她几乎走不动路,只能倒在了一旁的坐凳栏杆上喘息。 韦玉宁对跪着的宫人说:“你们都下去吧。”宫人们得了赦免,立刻四散消失了。 “他真的当上皇帝了?”李持月开门见山。 嗓音嘶哑难听,韦玉宁却听清了,心底嗤笑,这人已经离死不远了,还记挂着别人的郎君呢。 “你是说前驸马吗?当然,如今便是玄荧一年。” 李持月听罢,扯了一下嘴角,她还以为季青珣要从宗室扶植一个傀儡,再徐徐图之,没想到他这么心急。 驸马登基,他这个皇位坐得稳吗? 韦玉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又说了一句:“而且,听闻圣人再不久就要册立皇后了。” 这句话落下,李持月怔愣,心不可避免地狠狠一颤,随即又低头冷笑了一声。 两情已绝,季青珣要册谁为后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当初助她登位的前言已覆,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她现在更不会当真。 短短几日,李持月的心血倾覆,自尊被反复践踏,她早已恨季青珣入骨。 她说:“是吗,本宫真想亲自祝贺他一番。” 这个女人话里话外都是要见季青珣,韦玉宁料想李持月想做的,不过是想求新帝顾念旧情,饶她一命罢了。 怎么会让她如愿呢,韦玉宁旋即避而不答:“还忘了问,你是谁?” 李持月不知道她是装傻还是真傻,不过韦玉宁要装,她便也陪着装:“本宫是未出宫的嫔妃,有大事要见新帝。” 韦玉宁不理她第三次说要见季青珣,反而又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 “你这模样生得真好,和那位已死的镇国公主也有得一比了。”韦玉宁假装惊讶。 李持月:“是吗,她已经死了?” “死了,都七个月的身孕,真是可惜了,不过余孽生下的也是余孽,郎君怎么会让那样的人和她的孩子活下来呢。” “新帝真是这么说的?他连那位公主的孩子也不愿意留下吗?” “当然,郎君根本不可能喜欢那个前朝的公主呢,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却为了大计在那公主的淫威之下忍辱负重多年,如今也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韦玉宁以为自己这一句句说出来,必扎得李持月鲜血淋漓,但她脸色不过一如既往地灰败,没有太大的动容。 韦玉宁心道,不愧是妄想登位的废公主,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不错的。 李持月不是不痛,而是在听到顶天立地、忍辱负重那几个字时,心底失笑了一阵。 她这些年爱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深宫里走出来的人眼瞎心盲至此,活该一败涂地。 “他不喜欢那位镇国公主,难道喜欢的是你吗?”李持月看向韦玉宁,眼神挑衅。 她眉宇间仍带着那份骄傲,好似作为镇国公主的身份从未消失过。 韦玉宁没想到时至今日,李持月还是执迷不悟,她先前想得不错,这个女人果然是蠢。 她索性说开了:“倒是不敢说喜欢我,但我与他自幼相识,郎君远在这明都的几年,与我书信从未断绝,‘唯愿两心相知,盼来日朝暮’,你觉得,这是不是彼此心悦呢?” 韦玉宁说起季青珣时,带着崇拜,和女儿家的羞怯。 李持月只垂目沉思:“这话倒是耳熟,本宫好像听过,又是谁也对本宫说过呢?” 再次被李持月挑衅,韦玉宁霍地站起来,说道:“你既聪明,也该知道我是谁了。” 李持月哂笑:“谋逆之后?” 韦玉宁装得涵养再好,脸也扭曲了一瞬, “我就是郎君要册立的新后, 你想说郎君对我也是虚情假意?须知他往日对你种种,不过是为了我与他的今日,而我必将登上后位,可惜啊,那时你已是黄土枯骨,再见不到了。” “是吗?后位……”李持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显然不屑,“真看不出来。” 韦玉宁当真恶心李持月的执迷不悟和自我陶醉,她索性说:“你不就是没有亲耳听见才不信的吗,我就都让郎君把真相都说与你听。” 说罢她扬了扬手,身后的两个婢女上来架起了李持月。 但她不可能真的让李持月见到季青珣。 在新帝那里,此时的废公主还被关在暖阁里。 天空重新下起了鹅毛大雪。 韦玉宁见到游廊外还未铲尽的雪,生了一个念头,回头示意了一下婢子。 接着,李持月就被推倒在了雪地之中,婢子道:“小姐恕罪,奴等刚刚手滑了。” 附近的人都往这边看,对着那忽然扑进雪地里的人指指点点。 李持月被蓬松的雪堆吞没,没人看到她隆起的肚子,遭乱的乌发也遮住了她的脸,透骨的冰寒让她四肢青紫,欲起不能。 嘲笑声似天上的雪,一齐砸在了她的脸上。 韦玉宁见她处境窘迫,舒心一笑,又担心太多人看到,吩咐婢女:“去把她扶起来吧。” “婢子鲁莽,多担待吧。”说完施施然走在前面。 李持月被带到了一座空殿之中,正好郑嬷嬷也煮好堕胎药过来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郑嬷嬷避开接触李持月的眼神,说道:“这是圣人赐下的毒药,公主喝了就安心去吧。” 在看到郑嬷嬷那身尚宫服制时,李持月便知道了,这人本也是季青珣的人。 最大的失望已经挨过,面对这一点背叛她已没有太大反应。 堕胎药当然是韦玉宁吩咐的,其实不用多久李持月就会和这个孩子一起被锁在暖阁上冻死,但她偏要李持月喝下这碗药。 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韦玉宁就恨得牙痒痒,非得亲自打掉,看李持月痛苦绝望不可。 果然,李持月听到那是毒药,脸色登时生了变化,心中生机似风雪里的烛火,摇摇欲灭。 韦玉宁见了,心满意足,还假装惊讶地问:“郎君到底还是不肯给公主活路吗?至少让她生下孩子吧,毕竟也是……郎君的骨肉。” 郑嬷嬷声音毫无起伏:“是。” 若不是韦玉宁提起家人,郑嬷嬷其实并不想背叛季青珣。 韦玉宁觉得季青珣已经将李持月彻底抛弃了,郑嬷嬷却没有这么想。 新帝没有第一时间杀了李持月就已经证明了,他之后另有打算。 只是想不到韦玉宁会先找到她,这样做的代价,就要赔上她这个老奴才的一条命。 韦玉宁笑:“那就没办法了,郑嬷嬷,你喂她喝下吧。” 毒酒近唇的时候,李持月用尽全力想要反抗,但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两个婢女又抓住了她,让她半点都挣动不得。 那碗毒酒被郑嬷嬷全部灌下去后,李持月在婢女放松的一刻拿头用力地撞开她们,趴在地上想要去抠嗓子。 可她根本不会催吐,直到喉咙被抠得鲜血淋漓也没用,一切都徒劳无功。 她就要死了。 到底还是没能让这个孩子出来见一见人世。 李持月抚着肚子,发丝沾着鲜血糊在脸上,干涩的眼睛再次涌出了眼泪。 卧在冰冷的地上,李持月再也没有了求生之志。 见到李持月万念俱灰的样子,韦玉宁终于舒心一会儿了。 她转身和郑嬷嬷走出门外,叮嘱道:“待会你看好了她,可别让她说话,引起郎君注意。” 郑嬷嬷似乎极为了解李持月,说道:“不必如此了,她处心积虑想见圣人,为的就是给孩子谋一条生路,现在孩子都没了,李持月骄傲得很,她到死都不会再见圣人一面了。” 韦玉宁一怔,恍然发觉自己是走进了李持月的圈套里,真的带她来见季青珣了。 她掐紧了掌心,对李持月的厌恶更深了一重。 哼,李持月再怎么处心积虑,这孩子还不是要没了。 而她,一定要在李持月死之前,再给这个讨人厌的公主重重一击。 季青珣风尘仆仆地出现了,国朝初改,他连走路都带着几分雷厉风行,那面容比廊外风雪更加清寒,见到韦玉宁也说不上什么温柔。 见到季青珣,韦玉宁迎上前去热切喊道:“郎君。” 这也是她在这太昊宫中见到季青珣的第一面。 对此称呼,季青珣修眉及不可察地微蹙,但未置一词,“你要见朕,为的何事?” 听他自称“朕”,韦玉宁心里打了个突,这样显得两个人……不够亲近,但想到殿内的人,韦玉宁也不好现在计较这点事。 “只是思念太过,想见你……等来日和郎君相伴,玉宁也想做一位好妻子,仿前朝的李氏长孙,为郎君分忧……”韦玉宁柔声说着。 她找自己是觉得能登上后位? 季青珣看了韦玉宁一眼,并没有将要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只随意问:“你这几日住在这座殿内?” “只是想寻个僻静处和郎君说话罢了,”韦玉宁没想到他连自己住哪儿都不知道,脸上的笑变得勉强, “说起来郎君忙于国事,我还未有身份不能协助,一个人待着当真无趣,可惜那持月公主走得急,不然还能为郎君诞下长子,我帮着照顾也不会太寂寞……” 听她说起阿萝,季青珣看向了远处,凝晖阁积雪的飞檐就在视线之内,不知她如今可好。 那天她见到自己太过激动了,七月份,正是关键的时候,不该这么大悲大恸。季青珣只能不再出现,将她交由郑尚宫照顾。 韦玉宁继续说着:“不过若是公主还在,怕是也会一直怨恨郎君,不肯顺服侍奉。” “阿萝想要的太多,却不够聪明……”他恍若自言自语,回神发觉身侧站的是韦玉宁,没有再继续说。 李持月在殿内,她倚靠在窗下,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句。 外人尊称她持月公主,阿兄喊她三妹,只有季青珣,会叫她的名字,“阿萝”。 后面再如何,李持月已经没有在听了,她的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手却不知何时深深抠进了柱子。 指尖断裂,一片鲜血淋漓,甚至是她的肚子也在剧烈地抽疼,僵冷的身下被那缓缓流出的鲜血暖了片刻,又变得更冷。 事到如今,李持月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会再痛了。 季青珣说得不错,她确实不聪明,才落到如今的下场。 儿啊,阿娘很快就要去陪你了…… — 目送季青珣离去,韦玉宁悠然转身进了内殿。 看到李持月身下全是血,显然只剩一口气了,她还要问:“刚刚郎君的话,你一字一句可都听清楚了?” 李持月说不出一个字,也不想再说话,眼前的景物随着呼吸摇晃,渐渐没入黑暗。 再醒过来,却不是地狱,还是空荡荡的暖阁,李持月不明白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她的孩子没了,怎么她还活着。 摸着还鼓着的肚子,李持月张大了嘴,却怎么也哭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接连不断滚下,打湿了头发。 她怀着一具死胎,那孩子已经死在她的肚子里了。 再大的痛楚也不过如此了,李持月生志已灭,想再找一点力气撞死自己。 命运却没有彻底放过她,门被打开,外面站着的依旧是韦玉宁。 她又被架起来托了出去,却没有下楼,就站在栏杆边,韦玉宁轻声问:“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吗?” 李持月向下看去,远处雪地中跪着几个人,都低着头。 韦玉宁好心替她解惑:“那是你的忠仆,知情、解意、春信、秋祝。” 李持月怔怔望着下边的人,枯石般的心脏裂出了一道缝隙。 这几人随侍她左右,是最亲近的人,可事到如今,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她的人,哪些是季青珣的。 现在他们出现在这里,证明了忠诚,可也陷入了危险之中。 “他们不信你死了,非要闯进宫来寻你,我心肠好,让你见他们最后一面吧。” “知情是你的侍卫吧,听闻他左手剑使得最好,诶,怎么被砍掉了,真可惜……” “你不看看吗?看看吧,他们都是为你死的,不开心吗?” 韦玉宁的嗓音仿若在唱歌,毒蛇般钻进她耳朵里。 李持月的眼睛变得血红,竭力地要往前爬去,“放过他们,求放过他们吧!” 听她说出一个“求”字,韦玉宁称心快意,又叹了口气,“我也想放,可无召入宫,形同谋逆呀。” 她继续和李持月说着下面的血腥:“解意的舌头被拔掉了,嗯,眼睛也被挖了,真是可怜。” 直到春信秋祝被砍下头颅之后,李持月垂下眼眸,头磕在了地上。 死了,都死了,她也会陪着一起,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韦玉宁见她一败涂地的样子,嘲讽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钳制李持月的力道松了,暖阁走空了人。 她扒着栏杆往下望,他们的尸体已经被带走了,那些血迹又被大雪覆盖。 — 这一天,心腹尹成给新帝带回了一个不错的消息,几份各道节度使的上书贺表。 二人走在避雪的长廊中,季青珣还有一件同样重要的事要交由他办。 “为持月公主找一户人家改名换姓?” 尹成没想到,圣人竟然不杀那位前朝公主,竟然是这样的打算 “不错,等阿萝生了孩子再办送,”季青珣思忖了一下,补充道:“不必选太高的门第,务求稳妥,将她安置好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孩子才刚出生就让她们母子分隔,季青珣也不愿意,但不须分开太久,阿萝就能再次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了。 在此之前,宫里的人全都要换一遍。 之后即便阿萝还在怨他,看在一家人在一起的份上,也该慢慢释怀了吧。 不知是不是心之所向,两个人且走且谈,逐渐往凝晖阁的方向去。 这阵子季青珣虽然不去探望,但若经过,总会往那暖阁遥望片刻。 此刻也不过习惯性地看一眼,却被看到的场面镇住,被定在了当场。 高高的楼阁围着一圈栏杆,栏杆上,摇摇欲坠地趴着一个人,身子已经探出外边,好像眨一眨眼睛她就要掉下去了。 那熟悉的衣裙,那是……阿萝?! 可她要干什么?! 她怀着他们的孩子,该好好养着,她站在那里干什么! 是谁给她开的门! 那一刻,季青珣心中滋生出无尽的恐惧,再顾不得任何事情,迈出平生最快的步子朝高阁奔去。 “阿萝!回去!” 可远在高阁的人听不到他的呼唤,李持月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她的头发被吹到脸上,蒙住了她的眼睛,带着她在风中打摆子。 知觉已经冻毙在风雪和失血中,平衡也没有了,不能帮她判断此时是在栏杆里面还是外面, 看不见了,也就不用怕了。 “我来了。” 李持月松开了手。 那身子似吹落的柳条,就这么从高高的地方悠悠落了下来,风翻卷着衣裙,似海棠将开未开。 “不要——”季青珣的心跳停在那一刻。 “啪——”海棠花落了地, 就坠在了季青珣眼前,发出一声闷响,猩红的血逐渐在雪地盛开。 凛冽风雪中,他听到了那一声响,神魂俱裂,跌地不起。 这像极了一场噩梦,季青珣想到她身边,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赶不到。 不知多久,季青珣才手脚并用,爬到了她身边,把那摔得破碎的身体抱在怀里。 那副身子没了完整的骨头支撑,像流沙一样从臂弯往下坠,季青珣嘴唇剧烈颤抖,“阿萝,醒醒。” 不是!他们有过千百个拥抱,从来不是这个感觉! 他双目充血,血红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那张僵白的脸上,锥心的痛蔓延到五脏六腑,折磨得季青珣几乎要疯了, “阿萝,求求你,阿萝!回来,我求求你!” “给你!要什么都给你!回来,求求你!” 但无论怎么喊,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已经蒙上了白翳,似这漫天蒙蒙大雪,再映不出他的面容。 天地之间只剩下北风,和无尽的呜咽。 2、第 2 章 粉身碎骨的疼痛在黑暗中减轻了许多,李持月的眼皮动了动,意识到自己能睁开眼。 入目是流光溢彩的百鸟金缕帐帷,偏头向外看去,影影绰绰能看见八扇山石琉璃屏风,两旁同样放下的云锦帐帷,隔绝了如宫殿般的内外室,外厅鎏金长明灯树彻夜点亮。 处处金堆玉砌,无一不是价值连城,在荧荧烛光的映照下朦胧安静。 李持月不解,莫非地府是她公主府的模样? 在视线转到枕畔的季青珣脸上时,那份茫然顷刻间被刻骨的恨意替代。 他怎么也在这儿! 李持月动了动,发现自己全身酸痛,即便不是粉身碎骨,也似被石鼓碾过。 身上这熟悉的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让她的记忆一下变得无比清晰。 因为那窗前青瓷方盆里的绿梅尚未盛开,还不到万寿窗的一半高,让她一下就意识到,现在该是弘德三年,她的二兄登基三年了。 她会记得这点小事,是因为和季青珣的第一夜。 在忙乱的亲吻时她余光瞥见了这盆绿梅,在青涩难言过后,她垂目看向窗户,又正好看见那盆绿梅,莫名就让李持月记住了。 对于那一晚的深刻记忆,还有这么清晰的痛觉,梅枝未长,让李持月几乎立刻就确定了时间。 自己这莫非真的……又活过来了? 可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已经将那个狼子野心之徒拉上了床! 此时季青珣还在睡着,仿佛全无戒心。 能被见惯天下世家英杰,目下无尘的镇国公主交付真心,季青珣当然不是稀松寻常之辈。 其人生得修眉妙相,音容兼美,风姿端华宛若世外之人,即便只是布衣出身,举止谈吐雅若清风,既目穷万卷又有锦心绣口。 这样的人,在世家名门汇聚的明都是一颗灼灼明珠,却暗藏于公主府中,鲜有人知其文采惊世,有不测之智。 李持月真是后悔,若知自己还能再世为人,前世她就该多弄清楚,身边到底藏了多少季青珣的蝇营狗苟。 身侧人的一点动静让季青珣睁开了眼,修眉而长目,浅碧色的眸子有别于常人,顾盼而烨然,盖因他有胡人血统。 季青珣脸上是带着点满足的浅浅笑意,喊她:“阿萝。”眼中深情一如既往。 说着半撑起身要去抱她,这也是他在公主枕畔醒过来的习惯。 阿萝这副在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身子,冰肌玉骨,玉软花柔,季青珣每每抱在怀里,都得尽力忍住才能不收紧手臂的力道。 再接着用亲吻过的、熟软的唇去吻她鬓下雪颈,让持月深刻明白什么叫耳鬓厮磨。 可惜李持月已不是从前那个傻子。 她不想让季青珣碰到一点,偏头躲过他的手,忍着不适起身下了床。 “阿萝,怎么了?” 季青珣将疑惑直白问出,他自然想不到眼前这位公主,已经历了一世。 阿萝?谁准他喊的! 李持月气血涌动,忍住没有回头斥骂他。 是了,是她让喊的,只准季青珣喊。 别的人见她,低眉叩首,唯有季青珣不用,他在这府中的一切特权,都因为她说过一句的蠢话:在我心里你已是郎君,当似寻常夫妻一般相处。 现在,要怎么说她反悔了呢? 李持月几乎立刻就想揭破他,但理智竭力压下了冲动。 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若是喊一声,进来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她的人呢。 最终她只是冷淡地说:“没事,做噩梦了。” 季青珣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阿萝似乎在竭力忍耐着什么,他很好奇,是怎样的梦对她有这么大的影响。 半个月前两个人是第一次敦伦过,这段时日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且昨夜二人安寝前她尚言笑晏晏,搂着他的脖颈说些小女儿家的痴话。 季青珣怎么都不会认为公主是在和他闹脾气。 他的视线一直追着李持月,屋内无人,公主似要自己穿衣。 她先是从紫檀银鹿条桌上捞起了她的纱罩披在身上,又往外头起寻其他的衣物。 半透明的纱罗罩衣上的牡丹刺绣好似盛开在她雪色的肌肤上,几步之间摇曳动人,看得季青珣抑下眼底暗火,起身朝她走去。 往常若不让人进来,都是季青珣伺候的。 她找不到自己的衣裳一再乱走,连缀珠高头履都没穿,虽然内外间处处铺了宣州进贡的丝织地毯,但还是有点莽劲儿。 也一下就被季青珣抓住了。 “阿萝,你别乱跑。” 季青珣从苏绣四君子屏风后的方凳上找到了她的素绢里衣、石榴红朱雀鸳鸯背子和宝花缬纹浅绛纱裙,还有一袭淡霞披帛。 刚拉开的距离又消失了,李持月对他厌恶至极,忙扭头看向另一边去,怕他看出点什么。 季青珣只以为她是忽然害羞,凤目凝着温柔,将她本该穿在外边的纱罩裙脱下,换成了里衣,再一层层替她穿上外衣下裙,这样的事他已然做得熟练了。 绿梅未开,时值焦月,李持月的裙裳不过三层薄罗,很快就穿完了,季青珣矮身捉住那裙下嫩笋似的足,套上翘头履。 不情不愿地在他伺候下穿了衣裳,李持月欲走又被拉住。 “头发还没梳,是要跑到哪儿去。” 李持月被他按着肩头,僵直着身子地在妆台前坐下,季青珣拿起了桌上的鎏金乌木梳子,将公主那一头乌瀑长发从头梳到尾,无粉黛钗饰的公主化作蒹葭秋水,清辉玉臂寒。 李持月按在膝上的手狠狠攥成了拳,未点丹蔻的淡粉色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铜镜里,她已穿好了衣裳,季青珣却尚未。 他任衣襟敞着,宽肩薄背的身形自成风流,窄腰上的腹肌清晰结实,腰侧两道斜没入裤腰下,引人窥视。 靖朝尚武,满街的士子书生都会佩剑,出则为将入则为相,世家更是重金专请师傅教授剑术,侠客和书生泾渭并不分明。 季青珣能文会武,体格出众并不奇怪。 这本该是天之骄子、出将入相的人物,此时却低眉在伺候一位女子梳头,全心对待手中的那一缕乌发。 外人若见此,根本不会觉得这是公主的谋士,而是认为季青珣是个以色侍人,靠谄媚得公主宠信的佞幸。 甘于穿成这样伺候她,只为谋求权势,季青珣不是奸佞谁是奸佞! 李持月随意瞟了一下便垂下了眼,担心那锥心蚀骨的恨意会从眼睛里争先恐后地跑出来。 她闭上眼睛,紫宸殿里,刀戟和膝盖一齐俯首的声音犹在耳边。 那些跪地的人,每一张脸她都记得,但她能杀得尽吗? 现在的他们,是已经归服了季青珣还是尚未?自己又能否策反? 杀季青珣容易,此刻出去,让知情进来将他一刀杀了就是,但他死了对公主府的影响有多大,暂未可知。 那些部将附庸会损失多少,又会不会投到太子阵营,她还有能和太子相争之力吗?这些没有弄清楚之前,她就不能杀季青珣。 他已在公主府树大根深,此刻还不能打草惊蛇,该徐徐图之。 思及此,李持月闭上了眼睛,慢慢平复着自己的杀心。 “阿萝是做了什么噩梦?”季青珣见她面色仍旧不好,问道。 “只是……梦到太子登位,还将我公主府屠杀殆尽了。”李持月咬着牙,眼底恨意有如实质。 原来是这样,季青珣展眉,不过一个梦罢了,她竟气到衣裳都顾不上穿了,还真是小孩子脾性。 他放下梳子,将她拥在怀里:“有我在,公主无论怎样都会平平安安的。” 仿佛被一只臭虫黏上,李持月浑身都不自在,更是差点被这句话引得发笑,她似想到什么,说道: “可是,争这皇位真的太累……我总怕自己会走到孤家寡人的那一天,十一郎,你才智过人,心性坚毅,你来当这个皇帝,我做你的皇后好不好?” 李持月抛出这个机会,就想看看季青珣的野心还能不能藏住。 季青珣既没有大惊也没有大喜,而是松了手臂,认真打量起镜中人。 公主之前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李持月是女皇的第三个孩子,唯一的女儿。 那位女皇帝宏图大略,将公主带在身边养到了十岁许,耳濡目染下,李持月虽骄纵成性但野心更大,天生觉得她也有继承皇位的本事。 季青珣受荐初到公主府之际,女皇刚刚薨逝。 李持月立府时不过十二岁,那些许搅弄风云的本事已经初见端倪,但季青珣的出现很快就压制住了她。 季青珣费了五年的力气,让她信任倚重自己,他处处想得比她周到,一次次给她惊喜,让公主府势力日昌。 有了季青珣,阿萝何必还要动自己的脑子呢,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了。 到两情相悦这一步于他是意外之喜。 那么骄纵的阿萝,只在他面前时才会有些娇憨,陷在情爱里的女人不聪明,由得他借公主府的势力,编织自己吞噬明都的大网。 季青珣熟知她性情,不认为她会放弃皇位。 难道是公主发现了什么,在试探他,还是一时戏言? 3、第 3 章 李持月被他盯着,心知是自己着急了,只能将头歪在他肩上,假作神伤。 季青珣眸色凛然沉下,说道:“阿萝,我从未对那位置有过半分遐想,这是李氏的王朝,你是嫡公主,那位置合该是你的,我此生宏愿不过助你坐拥太平河山,再与你相守一生…… 今日这话在内帏也不该说的,你要懂事,切忌祸从口出。” “你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季青珣生性多疑,凡有一点悖于常日的事情发生,都能让他警惕。 李持月见诈不出来,已暗悔自己冲动了。 她假作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令狐楚尚且不能拥立我登位,那其他人呢?你也相信一个公主能做皇帝吗?” 美人眼神楚楚,微低螓首,似是被打击颇深。 听见这话,季青珣稍稍放下心来。 令狐楚,正是前几日季青珣捉出了一位太子李牧澜埋在李持月身边的细作。 这人也曾是公主自幼的玩伴,却在被抓到李持月面前时,狂言女子称帝始终于大统有悖,便是女帝也不过牝鸡司晨罢了,国朝将来更应交到李牧澜手上。 公主虽嘴上不言,心里该是难受的,这便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想通此节,季青珣便有了成算,笑道:“当初谁信誓旦旦地说,先帝一介女子能登位,你又有何不可,怎么,当初说这话这么张狂,现在一个令狐楚就让你迟疑了?” “我只是……胡思乱想而已。” 季青珣认真看着镜中人:“阿萝,你永远可以信我,若我成了那令狐楚之辈,必死于乱箭穿身,九世不得成人。” 李持月对着镜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怎么会成为令狐楚之辈呢,他比令狐楚还能装。 为什么有人如此精于伪装,就算她用一条命看透了此人,此刻在他脸上也找不到一点虚伪的蛛丝马迹。 乱箭穿身怎么够呢? 李持月慢慢搭上他的手,如从前一样满是依赖:“我信你。” “阿萝……”季青珣的手臂交锁在她腰前,把人越拥越紧,他的吻散落于李持月的颈侧,似饮血啖肉为生的妖魔。 李持月再是疾恶,也只能默然随他,今日的反常已经太多,她不能再挑战季青珣的疑心了。 他柔声问:“今日我要去一趟丰德寺,你可要一同去?” “不了,我还有点累,你自己去吧。” 话音刚落,报时的钟鼓就响了。 由太昊宫鸣凤门楼上的第一面鼓敲响起,传递到各坊各市,紧密的鼓声和山寺的钟声相和,这座明都逐渐从睡梦中醒来。 日光已是熹微,从碧色纱窗透进来,像烧制上乘的青白秘色瓷,为那冰肌莹彻的美人铺陈上一圈柔光,不可方物。 季青珣眼眸俱是暖色,这时的阿萝,还有床上的阿萝,不能再让第二个人看到了。 “等我回来,给阿萝带寺里的青梅酿。”季青珣点了点李持月的鼻子,终于起身去穿自己的衣裳了。 门被打开又关上,李持月端坐着,看窗前颀长的影子走了过去,只走到再听不见脚步声了。 终于安静了,她下意识地摸上肚子。 平坦、轻盈,那个孩子并没有跟着她,也再不会跟着了,李持月不知是喜是悲,因为那几个月的习惯,她还有一丝行动累赘的错觉。 一人在旷室里久久无言,忽然,她将头顶的花枝发冠猛地扯下来,狠狠地砸向了铜镜。 镜碎台倾,李持月喘着气,将身上的衣裳全撕扯了。 “秋祝!” 一个身着公主府侍女服制的明丽女子快步走了进来。 “公主……”见到那狼藉的妆台,秋祝吓了一跳,取出外裳围住李持月,又去查看她的手,“公主这是怎么了,可有伤着?” 她和春信自小是女皇指派给公主的,是以即便公主身边奴仆万千,换了一茬又一茬,她们两个也不动如山。 再世为人,听到秋祝的声音,李持月恍惚了一下。 旋即抽出手,捧住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记忆闪过四颗年轻的头颅滚落在雪地里的样子,她想说话又有一瞬的哽咽。 秋祝不知道公主怎么了,但那深切的哀伤让她莫名揪心,便是女皇薨逝时,公主也不曾这般,“公主怎么了,是和郎君吵架了吗?”秋祝放轻了声音。 “不是。”李持月摇摇头,离开绣凳,抱住了她,两个人一块儿蹲着。 秋祝被公主这一下闹得有些迷糊,但还是抱住了她,轻轻地拍,“公主,有什么事,秋祝都在呢。” “秋祝,待会出去有人问,就说是你不慎滑倒,砸坏的镜子,知道吗?” 秋祝默然一阵,所以公主这是在找自己兜底吗?她当然点头。 不过秋祝她不明白,为什么公主只是砸坏了区区一面镜子而已,就算价值万金往日也不会放在眼里,为何要瞒着不让人知道呢?还伤心成这样。 李持月终于稳住了情绪,拉着秋祝一块儿坐下。 她说道:“本宫私下已经知道,季青珣这些年在暗中控制公主府的势力,沾手朝堂,如今府内只怕到处都是他的耳目,秋祝,本宫现在只能信你、春信、知情和解意四人。” 秋祝聪明且是她的贴身侍女,单独喊进来也不会被人怀疑,又不会像春信一样单纯,容易露馅,所以李持月才和她挑明,让她提高警惕的同时,也能帮自己做点事情。 前世,因她而死的身边人,李持月一个个都记得清楚,可一下全叫进来未免太醒目了,季青珣多疑,她必须步步小心。 公主这一段话太过突然,秋祝睁大一双眼睛,尚来不及吃透她的话。 秋祝陪伴了公主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公主有多喜欢府中这位季郎君。 从女皇过世,公主独自出宫立府,季郎君就来了,陪着公主熬过了思亲的孤寂,到公主的两位兄长先后即位,季郎君尽心为公主谋划到了如今,深得信任。 何况他还是公主情窦初开之时的相许之人, 公主半个月前才不顾他白衣身份,与他踏过了规矩,便是认定了此人为驸马,连对抗宗□□的勇气都有了。 公主掏心掏肺至此,季郎君这五年竟都只是逢场作戏? 他怎么敢! 怪不得公主今日会砸东西,还这么难过。 几个呼吸之后秋祝理明白了,义愤填膺地问:“那季郎君如此狼子野心,公主要除掉他吗?” 李持月摇头:“就算他死了,手下的人还未死,本宫不能直接杀了他。” “那公主要秋祝做什么?”她被独自喊进来,公主必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李持月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说道:“秋祝,你去将郑嬷嬷入府以来,提拔进府的奴婢名单拟出来交予本宫。” 秋祝这便明白了,郑嬷嬷也是季郎君的人,她点点头。 “把这衣服扔了,备水沐浴。” “是。”秋祝退了出去。 — 世人皆知,繁华明都的最繁华处,不是太昊宫,而是持月公主的府邸。 对着气象宏伟的金乌大街敞开着面阔三间的大门,整座公主府占了明都绣春坊的一大半面积,其中高楼台榭不可尽数,金银沉香糊壁,文柏檀香为栏,假山园池若蓬莱仙府,府内连马球场蹴鞠场都有,处处必得穷极壮丽,才是镇国公主府的排场。 此时,在瑶池仙境般的庭院中央,是云蒸霞蔚的应梦湖,巨大的水车将湖水运到了湖心亭的屋顶,屋檐上飞流四注,在四檐落为雨帘,又落回应梦湖中。 人在亭中坐,艳阳高照亦可得遇雨天,盛夏不啻高秋。 李持月用过了早膳,独自卧在自雨亭中沉思,雨幕如珠如线,她也在努力理顺着自己脑中的杂线。 除却岸边的一大圈奴仆,只有知情守在亭内,黑衣少年抱着长剑,一脸的不苟言笑,余光百年如一日落在那美人榻上云鬟雾鬓的公主身上,谨守在界限之外。 “知情,季青珣可找过你?”李持月忽然问。 少年若遭仙人吹了一口仙气,墨色眼眸活泛几分,看向了公主,摇头道:“从未。” 李持月点头,季青珣也从未与自己提过让换一个护卫这种话。 看来他也知道什么人能动,什么人不能动。 前世宫变她没有带知情进宫,是因为他护着自己挡过李牧澜手下的暗杀受了伤,现在李持月忍不住怀疑,当时究竟是凑巧还是说季青珣也与此事有关呢? 想不出答案的事,她没有再继续想,比起如今府中未净,她更加在意另一件事。 关于收拢禁军将领,是在韦后之乱时就已提过的。 历来自家人改朝换代,最该拉拢的就是这些人,如今已经两年过去了,季青珣扯着她的旗子办得不错,暗中已归顺了的三位中郎将。 就是不知这些人真正忠心的是谁,季青珣前世就隐藏颇深,他要策反众将,应是不会这么早透露反她之心。 但如今大小事宜都由他来办,别人也难免觉得她这位公主无能,未必斗得过季青珣,才会选择归顺于他。 这件事绝对不能再交由他办了,但立刻叫停,又用什么理由呢? 距前世宫变还有三年,她还有时间,能将局面逐步扭转过来,即使这府中季青珣的党羽一时未能尽除,只要掌握住了禁军,再杀季青珣,便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公主,”秋祝打断了她的思绪,将一份卷轴呈上,“郑嬷嬷入府三年,她换过的人都在这儿了。” “这么多?” 打开卷轴,李持月霍地从美人榻上起来,长裙曳地,反应引得知情都侧目了。 要全换了还不让季青珣发觉,还真是困难。 秋祝见公主伤神,自己又帮不上忙,便将一旁她素日爱吃的樱桃毕罗捧起。 李持月拿起一个毕罗放进嘴里嚼,开动起脑子,这件事并没有为难她太久。 这公主府的人虽信不得,但她可以能将可信的人召进来,顺便压制一下郑嬷嬷。 — 解意听闻公主召他的时候,高兴地把手里揪的花草都丢了,跳起来整了整衣冠,“公主在哪儿,奴马上过去。” 他是自幼进宫的小内监,因为长得玉雪可爱又没有背景,打小就被人欺负。 遇见公主的那一天,他正被人按在御湖的冰面上,按着他的小内监跟人打赌,自己能不能把他推到湖中心的窟窿里。 彼时宫中还是女皇当政,路过的持月公主见到了他们,兴致勃勃地凑上来说:“我赌可以推进去。” 按住解意的内监见来的竟然是公主,激动得很,“公主说能推进去,那就一定能推进去。” 那一刻,解意都要绝望了。 他被按着头颅,看向那金尊玉贵的小公主,觉得她真是好看,也真是可恶。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 公主却指着他,笑着对那内监说:“本宫跟他赌,赌你能被推进去。” 解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内监也傻了眼,怎么一句话的工夫灾祸就到了自己头上。 但公主的命令谁敢违抗,他只能松了抓住解意的手,下一瞬,按人的被按到冰面上。 “推吧。”她笑得软甜。 欺负人的内监被推了出去,在冰上滑行,公主拿手遮着个帘子远眺,直到望见人坠进冰窟窿中,“扑通——”一声。 公主笑了,看向解意:“本宫赢了。” 从那一天起,解意就得了天恩,能跟在公主身边,做玩伴和侍从。 他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虽然他在一众奴侍中并不起眼,但还是用尽努力,跟着李持月出了太昊宫。 原先每天还能或远或近地伺候公主,但自从公主日渐沉湎在季青珣的温柔乡里,连他都不常见了。 解意还以为自己也像别的侍从一样,要被公主忘了呢。 毕竟他又不像知情一样,有一身武艺做本事,能时时贴身守着公主。 如今又得宣召,他必定得好好表现才行。 4、第 4 章 自雨亭前,解意的脚步放慢,低头规矩地走了进去。 “奴拜见公主。”他长伏在地。 李持月招手:“到本宫跟前来。” 解意心中激动,躬身走上前,在榻下跪坐,小心地不压到公主的织金襦裙。 他今年才不过十五岁,脸又长得幼短天真,一心一意地看着李持月时,眼里尽见孺慕之情。 “公主,你都一个月不见解意了……”他微微扁嘴。 李持月抬手抚在他脸上,解意又圆又亮的鹿瞳中泛出惊喜,但又不敢动,只觉得公主今日似是兴致不好,往日神采飞扬的一双眼睛乌沉沉的。 她的手碰了碰解意的眼睛,解意忍不住眨了眨眼。 李持月想问,他被挖掉了眼睛,痛不痛? 继而又嘲自己犯傻,那是前世的事情了,现在的他怎么知道呢。 一切都还没发生,还来得及改变。 李持月只柔声问道:“这几日可好?” 解意见公主挂心自己,高兴得脸蛋通红,“挺好的,就是见不到公主,奴日日都想着公主。” “这不就见到了嘛。” “奴想日日都能见到。” 听着他们絮絮低语,知情默默握紧了手中长剑,这小宦官一向如此不安分,总喜欢黏着公主。 李持月揉揉解意泛红的眼尾,眼珠子轻转,问道:“那这几日可有人欺负解意?” “没有——”他欺负别人还差不多。 “是吗,解意再好好想一想,”李持月展开卷轴,“你来看一看,上面谁欺负过你,公主都会——替你出气哦。” 听到公主带着诱哄的声音,秋祝将头扭到一边,忍住笑。 真的要说几个? 解意看着上面的名字,咬起了手指: “嗯——这个,叫璃儿的,她是前几日郑嬷嬷派在院外伺候的,打扫的时候还偷偷往公主院中看,奴看到了训斥她,她还说奴失宠了,背地里冲公主摇尾巴没用……” 李持月点向下一个名字:“继续,这个呢,有没有欺负本宫的解意?” “那倒没有,但他是郑嬷嬷的狗腿子,借着公主府的名头,在外头联合德安寺的和尚放贷,还时不时孝敬给郑嬷嬷。” “拿的是公主府的银子?” “这个倒不知。” 解意不愧是号称太昊宫的小喇叭,连在公主府也一样耳聪目明,李持月问向谁,他都能说上几句,对李持月来说可算是意外之喜。 说曹操曹操到,郑嬷嬷在自雨亭外求见。 隔着雨幕只看得见岸边影影绰绰的人影,李持月的眼睛却彻底冷了下来,如急速冻起的寒潭,她忆起了郑嬷嬷端来的那碗汤药的味道,真是催搓肝肠,痛彻骨髓…… 解意被公主的眼神惊了一下,从未见她如此直白地厌恶一个人,登时不敢再开口说话。 秋祝传完话迟迟不见李持月回答,小心喊了一声:“公主……” “来得不巧,让她先在外头等着吧,本宫有些困乏了。”李持月说着收起了卷轴,卧在凉丝丝的苏绸狩图迎枕上闭目。 解意忙说:“奴给公主打扇子。” 缂丝团花扇带来阵阵凉风,自雨亭外,盛暑的日头在午后逐渐显出了它的毒辣。 应梦湖边没有种高大的榆槐,那能遮风避雨的连廊也还未允许郑嬷嬷踏上,大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 头顶着烈阳,郑嬷嬷心绪也有些焦躁,听到公主要午憩,她觉得不可思议。目光越过连廊中的奴仆,从水幕看进去,不见公主身影。 “秋祝姑娘,您不会没传话吧,公主怎会不让老奴进去呢。” 她进府时自称是随季青珣一家逃难的家中旧仆,季青珣父母俱亡,她一路辛苦,才能让季青珣读书进京。 这些谎话让公主对她格外礼重,从未有像今日这样慢待,莫非是受了什么人挑拨? 她狐疑地看了眼秋祝。 秋祝直接说:“嬷嬷是有急事这么等不及吗,不若您先去办,公主醒了就等等您?” 郑嬷嬷忙道:“不敢,不敢。” 看过这果真是公主的意思了,她当然没有急事,只是不知道公主这磋磨究竟为何而来。 燥热的天气让人心焦气短,郑嬷嬷年纪大了,站着没一会儿眼前就一阵阵发黑。 站到一刻钟,从头顶到肩背,就像烤焦了一样的痛,她身后跟着的奴婢也不能幸免,被汗水打湿了衣裳,还要竭力地守着仪态规矩。 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李持月睁开眼,眸底已然平静,“召进来吧。” 终于等到召见,郑嬷嬷擦了满头的汗,走进连廊的时候眼前一阵阵发晕,差点就要摔倒,幸而身后的奴婢扶了一下。 见人进来了,解意依依不舍地起身,退到公主身后和知情并列而立。 “公主,这位是庖厨新任的管事,今日来拜见公主。”郑嬷嬷刚走入亭中,就向李持月引荐起了身后之人。 跟着的侍女走出一步,向李持月行礼,“奴婢芸娘,见过公主。” 她扫了一眼,便见那女子眉间桀骜未被打散,观之不像惯常伺候人的,“生面孔,府外找的?” “是。”郑嬷嬷答。 她面上谨守礼节,其实心里已经犯起了嘀咕。 公主信重她,本以为这件事只是如往日一样走个过场,没想到今日她竟有闲心问起来,果真要为难她到底了? 但其他的人事郑嬷嬷不请示公主也能安排了,但这位新的侍女要管的是公主府的厨房,兹事体大,非得经过公主首肯不可。 “为何不从庖厨资历老的嬷嬷们里面选?”李持月慢条斯理地问。 芸娘久受调教训练,见此并未慌张,而是答道: “嬷嬷召奴婢进来时有教导,府中主事的嬷嬷资历都老,在府中跟随者众,难免有中饱私囊、欺上瞒下之举,嬷嬷本不好管,一夕裁撤恐出岔子,就将这件事交由奴婢,以期慢慢经营,肃清庖厨内外。” “多的是和这些嬷嬷无甚关系的,本宫若是想要,从宫中尚食局选一个亦可,你有何长处,让郑嬷嬷越过所有人,选了你?” 芸娘答:“奴婢曾在霞梓楼掌厨,嬷嬷知公主素爱那处的佳肴,便特特召奴婢进府来。” 季青珣事事安排妥帖,她身为暗桩,早早就在霞梓楼中候命了。 郑嬷嬷也顺势补了一句:“奴也不敢擅自向尚食局求人,这便先选了一个,公主若是不喜,再请尚食局就是。” “哦,本公主素日吃的霞梓楼菜肴,就是请你到府中来掌厨的?” 芸娘答:“正是。” 李持月没想到,季青珣既然这么早就埋下了巧合,还当真是谨慎。 他还未控制公主府的厨房,李持月不知自己该不该庆幸,既然人是他要带进来的,那用他的名头再赶出去,也算“死”得其所。 “上一次本宫记得吃到了一道新菜色,叫什么来着?” 秋祝顺势答:“是羊皮花丝。” “不错,羊皮花丝,本公主倒不多爱吃,不过十一郎却喜欢,夸赞过这道菜,还说这厨娘有玉容巧手,真蕙质兰心,今日一见,果真。” 芸娘道:“是郎君谬赞了。” 郑嬷嬷心下觉得不好,立刻说道:“公主说笑了,郎君既未见过芸娘,如何说得出这些。” 她算看明白了,公主有心阻碍,今日之事怕是不成了,便拉着芸娘要退下。 芸娘却不死心,他们埋线如此谨慎,怎能因为公主闹一个小脾气就放弃了呢。 她仰头看着公主的眼睛,说道:“奴一心只在汤羹之事上,公主明鉴,便是进府,除了厨房,绝不会向别的地方多踏一步,必不让公主有杯弓蛇影、疑邻盗斧之忧。” 这一番立誓般的话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李持月只静静看了她半晌。 芸娘被看得心慌,慢慢地低下了头。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太猖狂了,即使只是普通的回话,再信誓旦旦,但看着公主的眼睛说话,就是大大的不敬。 这也不能怪她,在郑嬷嬷的耳濡目染之下,她对公主确实没多少敬畏。 公主对主子千依百顺,连带着对郑嬷嬷也敬重,久而久之,芸娘心中轻视,今日才会敢这么回话。 但说到底,公主是凤子龙孙,寻常人见之须如敬真神,她却把自己带到了主子那层,以为能轻易对付这小姑娘,才致今日行事失当,芸娘心中暗悔。 不过郑嬷嬷在,应当有法子让公主息事宁人的吧,她侧目央求般看了郑嬷嬷一眼。 秋祝看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轻声重复了那两个成语:“杯弓蛇影,疑邻盗斧……” 芸娘悚然一惊,她怎么敢暗讽公主,这是要命的错处,赶紧连连磕头:“奴婢知错,求公主恕罪!” 李持月不想听她吵嚷,“拖下去吧。” 很快就有人将她拖了下去,郑嬷嬷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郑嬷嬷,这就是你寻得妥当之人?连规矩都不懂,还想去管厨房里的嬷嬷,压得住场吗?”秋祝拿出了公主身前大女官的气势,话一句接一句地压下来。 郑嬷嬷也跪下了,“公主恕罪,奴也是先挑着人让公主过目,若是公主觉得此人不当,奴再去挑别的。” 秋祝道:“你的意思是你挑一个,公主就要见一个?当自己是什么东西,敢浪费公主的时间,一件差事办不好,郑嬷嬷要靠着季郎君的恩荫在这公主府倚老卖老一辈子吗?” 这是连主子的面子都不给了,郑嬷嬷咬了咬牙,想把季青珣的名号搬出来的心思歇住,况且公主如今闹不清是因何生气,还是莫要牵扯主子才好。 “公主,老奴知错。”她深深俯首。 这就认错了,李持月微皱起眉头,不甚开怀。 “解意,你觉得呢?” 解意两手一拍,声音清脆:“公主,这老奴办事不力,而且厨娘敢对公主不敬,也不知是不是她教的,都该狠狠掌嘴才是!” 郑嬷嬷忙否认:“老奴是决计不敢的呀,公主!” 5、第 5 章 李持月却赞许道:“解意说得极好,就这么办吧。” “对了,郑嬷嬷稍后再自行去领罚。”李持月想起还有账要算。 郑嬷嬷跪在地上,不敢再有话。 芸娘随被拖了下去,实则她心中未见多少害怕,虽损失了一个芸娘,但只要她还在这个管事位置上,主子还在,就总能控制住厨房。 正想着,公主的话就朝她来了:“解意说,你提拔上来的一个奴婢,意欲窥伺本宫,还骂解意是狗,可有此事?” 郑嬷嬷听到这儿总算知道,原来是在为爱奴出气。 她叩头答道:“回公主,府中奴仆三千,老奴不过是循例新人换旧人,未有偏私,哪个奴婢私下骂人这种事,老奴实在是不知情啊。” 她避开窥伺之事,更把骂人的事撇得干净。 秋祝问:“也就是说嬷嬷挑人进府半点规矩都不教?如今又是窥伺公主又是目无尊卑,嬷嬷,若无人教,她敢吗?” 郑嬷嬷深吸了几口气,这府中人多口杂,她难道还能一个个跟着盯着?但今天公主是故意寻衅,怎么都能拿她错处,自己唯有认罪而已。 不过她也终于抓住了症结,这公主在乎的只怕不是一个爱宠被下了面子,而是自己被窥伺了,这才是大事,就算自己是季青珣的亲娘,这事儿也没这么简单过去。 她自然不能承认想窥伺的人是自己授意,只能说:“是老奴失职,竟让人钻了空子进府窥伺公主,求公主惩治!” 李持月也不说窥伺她的哪个,郑嬷嬷只能先请罪,赶人的事让李持月来办。 李持月不说名字,就等着郑嬷嬷给她意外之喜,随即将事情丢回给她:“天黑之前把人处置干净了,自去多领十杖。” “是,是……”郑嬷嬷梗着脖子答应。 等人走了,解意又凑了上来,“公主,为何不直接将这老奴也一道赶出去呀。” 李持月不答,只伸出玉手挠他下巴:“解意,这一回本宫替你出气,你可高兴?” 解意顺势枕在李持月膝上,说道:“公主这是拿奴做筏子呢,但是能帮到公主,奴很开心。” 知情只看了一眼公主挠解意下巴的手,抱住了长剑,把视线挪到别的地方去。 “解意,本宫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 “只要不让解意离开公主,公主吩咐就是。”他乖巧黏人得像只猫儿。 可惜,还真是要他离开一趟。 李持月说:“母皇旧用的常嬷嬷如今在冬云行宫养老,你辛苦走一趟,让她寻个由头回到公主府。” 解意不明白:“随便遣个人把常嬷嬷请回来便是,为何让奴去?” 李持月要他传话,到底不好瞒他,凑近他耳边说了几句。 解意瞪大了眼睛,鹿瞳里积攒出怒火,正准备说什么,李持月伸指按在他唇上:“好解意,别让任何人知道,让常嬷嬷自己找个由头回来。” 解意的面色恢复认真,点头:“奴明白的,绝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晚间,一匹汗血良驹从偏门回到了公主府。 季青珣甩开袍角翻身下马,提着手中的青梅酿快步往主院去。 今日因见旧部,又兼交代太子巡盐事宜,一时忘了时间,等听到闭市的鼓声才知是时辰已晚,若不提前说,阿萝总是要等他回去一起用晚膳。 他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些,来不及换衣裳就要去寻公主。 行至树影婆娑处,一名仆从匆匆上前,将白日自雨亭发生的事告知了季青珣。 季青珣站住了脚步。 郑嬷嬷受罚,这倒是头一回,但听了前因后果,他却没有多大反应。 解意不过是一个解闷的玩物,他难得被公主记起一日,会恃宠生娇让阿萝帮他打压别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替解意出气是其一,更重要的只怕是知道有人在窥探她,这件事自然要迁怒在选用奴仆的郑嬷嬷头上,正巧碰上新进府的厨娘回话不敬,更惹了她生气。 郑嬷嬷将事情推到外府安插暗探,只领了一个失察之罪,阿萝并未多加追究,也是信任她的表现。 这件事捋下来,阿萝的反应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掌嘴杖责,只怕还是看在季青珣的面上从轻发落了。 他未将事情放在心上,依旧往主院走,却又见郑嬷嬷迎了上来。 她身子骨还算硬朗,挨了十杖还能坚持站着,出现在季青珣面前。 “如今芸娘不得入府,庖厨那边要如何是好?” 这只是一件小事,想要管住厨房也只是为备不时之需,季青珣不甚在意:“此事本也不是必需,照旧从厨房提一个就是了。” 郑嬷嬷点头,又道:“公主似对老奴不喜,还请主子在公主面前,多为老奴美言几句。” “公主惩治不得心的下人,惩治完了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若我去说,这件事就还未了,到时公主借机换了你,又能说什么?” 季青珣深知此刻最不能劝的是他,这件事打完奴才就结束了,不必再徒生枝节。 “公主要老奴处置了窥伺之人,但未说姓名,老奴只好把换进主院中的人,稍近点的人都换了……”郑嬷嬷道。 季青珣听到此,心中一震。 阿萝若知道郑嬷嬷对暗探的事不知情,为何不说姓名,难道她是怀疑了?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忘了,又或者想看看郑嬷嬷有没有本事,把人查出来? 无论怎么想,都是第一种可能比较大。 “你……罢,下去吧。”季青珣摆了摆手。 郑嬷嬷应是退下,但没走几步,就撞见了公主身边的春信,季青珣退后一步,隐在了阴影里。 春信说道:“嬷嬷,正找你呢,你怎么挨了板子还到处跑啊?”春信声音脆生生的,一派天真。 “老奴去药房拿点药……可是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公主先前生气忘了说了,那名窥伺的侍女叫璃儿,你可处置了不曾?” 郑嬷嬷朝身后看了一眼,才说:“老奴虽不知是哪个,但这阵子提拔的人俱已换了,还请公主放心,这一回都是知根知底的,若再出岔子,老奴以死谢罪。” “好了好了,处置了就行,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的。”春信说完转身回了主院去。 原来真的只是生气才忘了吗? 季青珣负在背后的手握了又松,确实是她的性子。 走进主院,却不见阿萝如旧日坐在厅中等他,几个侍女正在收拾碗碟,显然是主人已用了晚膳。 秋祝见季青珣,说道:“公主刚用完晚膳,现下不知往哪儿去了。” 至此,季青珣终于皱起了眉。 往常阿萝都是风雨不改地等他一起用饭,今日是怎么了?低头看看青梅酿,他出了主院。 公主府堪比一座行宫,想要在其中找一个人非得走断腿不可,对季青珣来说却易如反掌,很快就有人告知了他公主的去向。 李持月此时正在花园中给浇水。 已是花木森然蓊郁的时节,繁花带露,绿屏添雅,多情藤蔓披拂滋长,天下婀娜珍奇尽聚于此。 四角的琉璃宫灯被点亮,精致错落,灯影花影仙气翩跹,人在其中走,恍惚如见画中仙。 李持月立在径道之上,长柄水瓢一一浇过那些娇弱的花儿,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几个贴身的仆从都立在远处,只有知情站得最近,在凉风拂起前将手上的披风披到公主身上去,提着水桶亦步亦趋地跟着。 季青珣望着园中二人,浅碧色的眸子凉若幽潭。 “浇这么多水,也不怕淹坏了茎苗。” 刚听到这句话,就被人从背后环抱住了,李持月回头,就见一张玉面贴了上来,不是季青珣还有谁。 她轻挣了一下,语气桀骜:“淹坏了就再换,就是这一整个园子都被淹了又有什么要紧。” “是是,一座园子怎抵得过阿萝开心。”季青珣下巴轻蹭李持月的发,视线看向的却是知情。 那双碧幽幽的眼神好像在说:我与公主要说点体己话,快滚。 知情准备无视的时候,李持月却将水瓢丢进桶中:“知情,再换一桶来。” 他只能暂离了。 李持月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似未看到季青珣,径直走进了中心的八角小亭中,靠着围栏欣赏月色花影。 “不是在气郑嬷嬷吗,怎么连我也不理?” 还是没人应声,季青珣将青梅酿放在石桌上,又道:“分明我从未夸过那厨娘半句,你也冤枉我。” 季青珣夸赞厨娘的话确实是李持月编的,反正当时郑嬷嬷也未在一旁,她想怎么编就怎么编,郑嬷嬷还能多余问他这一句不成。 李持月似后知后觉,抬手慢慢地掩住了嘴:“对啊,是我自己编的,可编着编着我就生气了,以为你真说过这样的话。” 或许是太过离谱,季青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过一会儿才忍不住失笑:“真是吃醋吃迷糊了?” 四下正是无人,季青珣无视了李持月的那一点反抗,将她按坐在腿上,李持月恨其死而不能,根本不想碰他。 “先莫动,十一郎给阿萝赔罪……” 他抱着他的女人,音质低柔悦耳,优雅华贵。 季青珣一手按住她的腰,一手放在那云绸缝珠的间色裙上,青梅酿的清冽气味就纠缠了上来,吻点点滴滴落在雪嫩的颈间,手也动情描摹着这娇人儿的身线。 花好月圆,夜昙在静谧中缓缓盛开,幽香自来,置身于此,多情良人本就不该轻易辜负如此美景。 但李持月无情,她是真的恼了,“季青珣,放肆!” 6、第 6 章 “季青珣,放肆!” 一声断喝在静夜中分外清晰。 季青珣吻在她颈侧的动作一顿,看到李持月脸上那丝真切的恼怒。 他舌尖轻抵了一下牙,松开了手,缓缓跪于李持月面前,“仆无状,冒犯了公主,还请公主降罪。” 字字若冰珠,打在李持月心上。 她忍住想擦脖子的冲动,胸中怒火未散,但视线一撞上季青珣那双豺狼般的眼睛,身子僵住。 李持月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绝不能让他有任何起疑。 这一整天里,李持月不单在想正事,也在想往后怎么拒绝季青珣的种种亲密的举止。 从前只要两个人独自待在一起,多是这般亲近,甚至李持月更喜欢赖在他身边。 要是这些依恋忽然都消失了,季青珣会怎么样呢? 不如你往后只做本宫的谋士。 她能这样说吗? 可昨晚才刚睡过,刚刚还在说什么吃不吃醋的事,这话说出来太突兀奇怪。 眼前的季青珣,说着“降罪”,面上无半点谦卑知罪的意思,他能接受自己的说法吗? 索性就再另找一个可心的男宠,慢慢疏远他,季青珣够聪明,会知道该怎么退回谋士的位置的。 但无论如何,翻脸绝不是在现在。 李持月咬了咬唇,眼下泛出一点眼泪,说道:“咱们的事说完了吗,你就想这样闹过去。” 忽听她说话带着哭腔,季青珣仰起头看,眼中情绪化作茫然。 李持月扭过身似在抽泣,恨恨道:“解意说得果然没错,你们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得到了就不珍惜了,今日是放纵刁奴欺辱我,来日是不是就光明正大地往府里带人了?” 季青珣缓缓眨了眨眼睛,还在思索着公主今夜不同寻常的变化是何缘由。 他胸有大略,何尝知道这种小女儿的婉转心思。 不过郑嬷嬷似乎在半个月前隐约提过,女儿家就是这样,身子给了他,一颗心就全系在他身上了,对他虽言听计从,但更会草木皆兵。 阿萝骄傲得很,和自己敦伦本就不合规矩,这一个月最是敏感不安的时候。 阿萝怕是被郑嬷嬷无意地轻视刺激到了,心里多想,才会发散到他身上。 说到底都是他的错,如今白衣身份如此,才让她忧心外人的口舌。 季青珣把自己说服,总算知道她今日这些小脾性是怎么来的了。 他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下都是公主的,仆亦是,公主为何害怕?” “你还叫我公主。”李持月似恼了,踹了他一脚。 这一脚不重,被季青珣抓住脚踝,顺势起身坐到她身畔:“阿萝,好阿萝,是我的错,你有不开心的,拿我打骂出气就是,别气坏了自己。” “本宫是公主,她自己办事疏忽也就算了,连带来的人都敢不敬本公主,要不是解意发现,本宫何时才能发觉身边藏了豺狼?”这句话是李持月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见她显然气狠了,季青珣揉着她的手心,“不是惩治过郑嬷嬷了,怎的还气?” “她是你的旧仆,你为她抱不平了?”李持月回头瞭了一眼,微鼓着脸颊,眼睫上还沾着一颗泪珠。 季青珣指腹抹去她的眼泪,说道:“做错了事自然要罚,何况府中出了探子这样大的事,说不得是哪府派来的暗探,幸而没闹出什么乱子,才十板子,你已是体恤我良多了。” “你知道就好!” 李持月扭头看向外边,神色却有几分扭曲。 可恶!她手指抠着围栏。 要是季青珣求情,她就能抓住机会指责他护着旧仆,闹大脾气把人赶出去,要是说这十板子打得轻了,她就敢直接把人打废掉! 什么叫体恤他良多!这让自己怎么痛打落水狗! 李持月闭上眼睛深呼吸。 那边季青珣已经在说其他的事了,“今日去丰德寺带的青梅酿,本想晚膳的时候与你喝,阿萝都不等我。” “现在喝!”李持月拿过酒壶对嘴灌了下去,干脆把眼前的事混过去。 季青珣见她心中当真不快,心头也无多少快活。 明都最尊贵的公主能有多少烦扰,归根结底,不还是她的郎君没有和其他公主的驸马一样,有一个显赫的出身。 他抱紧了李持月,吻落在她额头:“阿萝,不用等太久,今年科举我会下场,到咱们成亲那日,绝不会让你有任何委屈。” 李持月只顾灌酒压火。 知情提回了水桶,却迟迟未去公主身边,只远远望着。 月辉与灯火,皆映照着亭中的一对相拥的璧人,公主和季青珣有话要说,他只能立在此处。 月上中天之时,季青珣才抱着李持月走出了亭子,往主院走去。那壶青梅酿已经只剩了个空壶,滚落在地上。 知情隔得远都能嗅到了李持月身上的青梅酒香,微微皱起眉头。 一路李持月装醉使劲儿挥拳头,都被他一一躲过了,反累得她撞痛了手肘。 回到主院,秋祝和一众奴婢就扶着公主到汤池沐浴去了,季青珣也去沐浴换衣了。 等回来的时候,秋祝已经帮公主换过了寝衣,扶着人往床榻而去,季青珣听见几声难受的嘟囔,有些自责,不该放任她将大半壶青梅酿都喝下去的。 他从架子上取下帕子,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到半干,坐到了床边去。 秋祝见状,想抢过这份活计:“还是我来吧。”季青珣摆手说不用。 看到他又过来了,李持月难受地嘟囔着:“昨夜之后还有些不适,你先回去吧。” 季青珣只是浅笑,拿帕子擦她的脸:“知道了,我只是留在这儿照顾你。” 那也不行,她装到现在已经很累了,还要和这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季青珣解她衣带的时候,李持月借着醉意往被子里拱,就是不让他上手,像是在和他捉迷藏一般。 挣动的时候,石榴红的被子被白色的寝衣压在身下,美人醉态如花。 季青珣见她痴态,本是在笑着,不知为何,眼前忽然晃现出一幅画面。 似乎……是阿萝躺在皑皑雪地里,身下全都是血,失血的脸苍白脆弱,没有了半分声息…… 那腹部隆起,显然是怀里孩子! 情景竟真切至极,好似眼前的阿萝,真的会变成那样……为什么会这样! 季青珣脸上的笑骤然消散去,深切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应当,怎么会呢…… 他唇瓣褪去血色,忍不住俯身紧紧抱住了公主。 温暖的身体告诉他刚刚的一瞬只是错觉,季青珣不知为何会看到那样的景象,那一瞬间的心痛和慌乱竟是这么真切,让他害怕。 李持月被季青珣忽然的举动吓到,不明白他此举是什么意思? “别,我真的不能。”她推着他的肩膀。 季青珣将头埋在她脖颈之中,“嗯,我就是想抱抱你……” 抱什么抱,李持月望着帐顶,郁气更重,她说道:“我喝了酒难受,你压着我胸口了。” 这话说出来季青珣果然放手了。 他理了理公主鬓边的发,说道:“万事我在,你不必有任何忧烦,阿萝,科举之后我便有了功名,你可名正言顺地嫁与我。” 这话听在李持月耳中不啻一道惊雷,嫁给他? 季青珣可真是敢做梦。 她期期艾艾地问:“你真的能考上吗?” 季青珣被她的话逗笑了,捏了捏她可爱的下巴,“那为夫这就去彻夜苦读,必不能让娘子失望。” 说罢,他为李持月拢好被子,走出了出去。 季青珣的离开让李持月松了一口气,但他要参加科举的事却让李持月怎么也睡不着。 季青珣从前不参加科举,是因为在暗处更加方便做事。 如今要下场,只能是他在朝中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再加上公主府的襄助,季青珣进入朝堂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前世,从状元到翰林待诏,再到人人称颂的季相,季青珣可以说是青云直上,也确实,若他一直是个白衣驸马,便不会有立刻登基为帝的可能了。 她会让季青珣考上科举,成功入仕吗? 当然不能。 李持月指腹摩挲着被面上的绣花,翻来覆去直想到了后半夜。 之后季青珣两日都待在了书房里。李持月则乘着舆车,带着仪仗去往淮阳王府,赴王妃的生辰宴。 他说彻夜苦读,当真就一晚上坐在了书房中,不见出来。 李持月让人时不时送些吃食,回来的人禀报说郎君确实在读书,这倒是让她费解了。 其实以季青珣的学识根本无须再如此刻苦,他甚至可以拿着公主府的印信出入宫中的集贤殿书院甚至是弘文馆,天下藏书都能尽览。 前世能殿试夺魁,即便有公主府撑腰,但那满腹的学识是做不得假的。 敏而好学,季青珣当真一以贯之。 见贤思齐,有这样一个敌人,李持月也不禁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过于懒散了,该寻个夫子才是,她自幼学于女帝跟前,请的可是当世大儒。 不过她上头有两个亲兄长,女帝就放任她且玩且学,所学不过诗书礼义,如今也被大儒羞于提及自己有这样一位学生。 于李持月而言,这些显然不够。 府中的属官不少,公主傅虽被她裁撤了,但要找个大儒做老师并不难,只是,她怎么能肯定那不是季青珣的人呢? 持月公主府历经三代帝王降恩,势力一扩再扩,甚至今圣登位亦得了公主府的拥护,降恩更重,才有了今日食邑万户,府内仪制比肩亲王,位逼东宫的局面。 其实李持月并未不是没有可用之人,只是季青珣的势力掺杂其中,局势在她眼前才分外错综复杂。 不过只要耐心些,她总会把一切都厘清的。 7、第 7 章 公主府的仪仗停在了淮安王府门口。 李持月扶着解意的手下了舆车,今日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才出了门,风就已经吹起来了,没一会儿就响起了夏日闷雷,树枝狂摇,天彻底暗了下来。 贵人们的府第处处游廊,没有下雨会沾湿衣裙的担忧,但寿宴的活动范围却不免要收拢了起来,马球蹴鞠是没有了,宴会挪到了王府最大的花厅中。 淮安王妃率先迎了出来,“今日不过是家宴,姑姑随意即可,待会儿小辈们上前贺寿之后,再为公主围出一处清净所在,” 李持月随她一道坐在了主位上:“不必麻烦,你先忙去,稍候来与我做伴就好。” 淮安王是李持月大兄长的儿子,在宫变当日遭无子的韦后弑杀,淮安王妃年近三十便一直寡居,今日生辰并未大办,对外说是儿子孝顺,才为她张罗寿辰,请来的也皆是宗室亲眷。 也有几位公主王妃到场,但太昊宫中的圣人未至,便皆以持月为尊。 李持月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大兄长和侄儿薨逝之后,她有意照拂这位侄媳妇和两个侄孙,凡有饮宴,都有一道请柬递到淮安王府,这次王妃生辰,她自然要来。 淮安王妃素知她性情,请了这位上宾入座之后就招呼别人去了。 大靖朝民风开放,花厅中虽男女分坐两边,但中间未隔着屏风,李持月的两位侄孙正在对弈,有教坊司请来的舞伎,依着月琴箜篌轻歌曼舞。 胡姬还未起舞,便坐在席间斟酒行令,厅中各人有各人的玩法,宾主尽欢。 解意随行在李持月身后走进花厅,跪坐在她身后小声说:“公主有没有觉得,您和其他夫人穿得不大一样?” 李持月看看下首簇拥着的各家王妃夫人们,都是明都当下时兴的样式,泪妆高髻,裙摆如繁花次第开放,有似羽衣缭乱竞艳,她再低头自视,都是一样的昳丽华贵,但确有不同。 靖国民风开放,女子的襦裙多为低胸,胸口上是一片腻人的雪白,李持月的裙子却连锁骨都见不到,当真要比别个保守许多。 李持月有些哑然,她这几年赴宴似乎穿的都是这样的衣裳,从前怎么未发现呢? 李持月已经习惯如此了,看别人穿着低领襦裙觉得再正常不过,但每每到了自己,都会下意识地去选那些……不那么凸显婀娜的。 想来从前无人敢多嘴,她才没意识到。 见公主面上疑惑,解意一句话就点破了她:“还不是季郎君说不喜您穿那些,公主府所有的衣裳便都裁高了领子,他处处管着公主,一言一行,但凡觉得您有不妥的,都督促您改了。 就拿您骑马来说,你向来都是跨坐在马上的,可是季郎君不悦,您就像别家小娘子一样侧坐着了,后来马球也不爱打了…… 从前诸事解意都看在眼里,不过那时公主满心满眼都是季郎君,解意不敢说。 现在公主终于知道了季郎君的歹毒心思,要处置他了,解意自然不遗余力地让公主保持清醒,让公主明白,季青珣对她的控制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李持月也反应过来,似乎确实如此。 现在这个李持月,是被季青珣管教出来的。 尽管他并不强硬地要求,但总是说:“阿萝,我觉得你这样穿好看。” “阿萝,这般与人打闹不成体统。” “阿萝,在外头没我瞧着,胡乱喝酒要出岔子。” …… 总之从穿衣打扮到言谈举止,李持月什么都照他喜欢的来。 虽然知道解意说的是真的,但李持月有点挂不住脸,嘴硬道:“本宫穿什么都好看,如今人人都穿那样,本宫何须追逐那些风尚,这般有古人遗风的穿着……你不懂!” 话虽如此,但之后宴上,她总是频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显然有些不快。 解意知她已经上心,附和道:“公主自是卓尔不群,就算自掩光华,那也是艳冠群芳的。” 李持月不领情:“你去,和知情坐一块儿,” 解意总算是明白了什么是忠言逆耳,怏怏地从公主身边,挪到了知情身边去,“你说公主听进去了吗?” 知情八风不动,只说一句:“现在的裙子就很好,多嘴。” 解意不乐意:“你是公主的侍卫,怎么能与那男宠共情,莫非你也想爬床不成?” 说完成功被知情的剑柄在脑门敲出一个大包,他打不过知情,只能对着胡饼怒啃。 那边的李持月已经和堂姐安阳公主,还有归来的淮安王妃投起了骰子。 “是碧油!本宫最大!” 李持月将骰子捞回手里,得意看向淮安王妃,“侄媳,这杯酒该你喝了。” 淮安王妃认输自饮了一杯。 公主本人此时也喝多了,面颊桃红,软软卧在一名胡姬背上。 长裙长曳在地,若一袭朝霞璀璨流泻,宝髻上的珠翠步摇轻晃,胡姬被公主趴着背,珠子一下下扫着她的脖子。 胡姬被冰凉的珠子扫得不住轻笑,那异域的脂粉混着葡萄酒的甜香让人更有些醉了。 胜利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持月公主的报应就来了,一套“论语玉烛”的银酒筹器就被抬了上来,放在女眷之中。 雕画着缠枝卷叶图案的筹筒里放着几十只的令筹,令筹上刻着楷书并鎏金的令辞。 淮安王妃道:“第一支就请持月姑姑先抽。” 李持月抽出一根,念道:“有朋自远方来——上宾自饮一杯。” 安阳公主戴着女冠,鼓掌乐道:“这在座的上宾还有谁,持月,你怎么抽到了自己的头上。” 李持月也不扭捏,爽快地依着胡姬手中的梨花盏喝了一杯。 抽签继续,之后李持月又陆陆续续喝了几杯,逐渐地从背上卧到胡姬的怀里,似是不胜酒力, 这时有伶俐的小侍从走了过来,禀报王妃二子的对弈“战况”,问主子们可要下注哪位郎君。 王妃不满:“对弈是雅事,谁准他们拿这输赢做赌?” “玩乐而已,有何要紧,”李持月要从“围攻”中解脱,抬起玉臂,从发髻上拔出一只凤鸟攒珠步摇,丢到了侍从的怀里, “本宫赌瑛儿能胜此局,嘘——瞒住他们。” 见公主有雅兴,其余的女眷们也纷纷下注,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二子对弈之中,宴席之间的热闹更上一重。 安阳不解:“持月今日怎生有这兴致?” 李持月横眉:“几杯酒下肚,诗文也做得,赌几把怎么了。” 正值热闹的时候,太子李牧澜送予淮安王妃的寿礼就到了,来者是东宫的家令寺丞。 寺丞上前谒见了王妃,低眉回话道:“太子殿下忙于巡盐庶务,未能得空贺王妃生辰,特命仆送上寿礼。” “有劳殿下挂念。” 待寺丞离去,李持月稍稍正坐了些,“怪道那太子侄儿不来,原来是阿兄派了差务,如此尽心,哪有不成的呢。” 安阳剥了一颗荔枝煎丢进嘴里,“什么叫成什么叫不成?就是去看一眼罢了,账册清白自没他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那盐铁使的账册说是太子东宫的账册也不为过,自己查自己的账有什么不清白的。 李持月忽然记起前世,这巡盐之事偏偏就出问题了,还是她……应该说是季青珣在其中动的手脚。 季青珣只怕已经有动作了,可自己若不是赴了这场寿宴,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既然李牧澜巡盐会不顺,那她就彻底不管了—— 才没这种好事! 明天正好进宫一趟,瞧瞧她那位好阿兄。。 淮安王妃明哲保身,不想谈这等国事,她似想到什么,凑近了悄悄与李持月说:“你们可知今日豫王妃为何没来?” 李持月随意问:“为何?” 淮安王妃扬了扬眉毛,“她曾悄问我养面首了不曾,我见她面色奇怪,只道不曾有,有两个儿子要教养,我也无那心思,却见她神情有几分烦乱,瞧着便觉有猫腻, 有一日她邀我同去德安寺上香,香一上完就说衣裳脏了要去禅房换,我着意去寻,就见打她禅房里走出来一个俊俏的男子,我走进去,就见她发钗都歪了几支……” 淮安王妃将这桩艳事讲得绘声绘色的,李持月听得也新奇。 “她定是臊得慌了,今日才没来的,不过我与她是手帕交,自然不会将此事张扬,况且一切不过是我臆测罢了,当不得真的。”王妃最后说道。 “这事儿可不小,豫王还活着呢,既是手帕交,侄媳为何告知与我?” “姑姑,那日我求了一签,签文上说,积善因,得善果,我就在想啊……” “你们偷偷咬什么耳朵呢?”安阳见她们说了好一阵子了,凑过来也要听。 淮安王妃继续待客去了,李持月推着安阳的脑门,敷衍她:“在说堂姐你悄悄在自己道观中养面首之事,都在猜你是哪儿寻的可心人。” “这算什么新鲜事,”安阳有恃无恐,“不过是些吃不上饭的白衣,江南水乡养出来的人灵秀,况且我并未淫乐,还请了先生授他们诗书礼乐呢,不然太过蠢莽,我倒失了兴致。” 说起养的那几个面首,她就有些滔滔不绝。 另一边,淮安王妃的二子李瑛果然胜了棋局,李持月下注赢的东西装满了托盘,被呈了上来,公主不在意那些珠宝首饰,说道:“俱赏与今日到宴的舞姬。” 舞姬们皆柔声谢公主。 眉目清秀的少年激动地走上前来:“姑奶奶,侄孙儿赢了!”正是李瑛。 李持月心情极好,赞道:“好孩子,我府中有一套玉石棋子,改日送来与你做嘉奖。” 另一个少年苦着脸上来,“姑奶奶,若是今日打马球,侄孙儿定是不会输的。”他是李瑛的哥哥李黎。 “有甚大不了,来与姑奶奶行令。”李持月招招手,让他入席就座。 “可侄孙儿不会呀。” “姑奶奶教你。” 淮阳王妃见公主把自己儿子带得混不吝的,想阻止又不好意思,只能在一旁看着,让他们不至于闹得太过。 季青珣撑伞到王府的时候,厅中乐声已换。 欢快激昂的羯鼓拍响,那穿着紧身宽袖上衣、轻纱长裙的胡姬终于站到厅中,跳起了胡旋舞。 舞姿急转如风,戴着珠链的发辫、裙上的珠玉锦带随着转圈飘动,大红织金宝相花毯上盛开了明艳的花。 宾客或坐或卧,欣赏着胡姬的舞姿。 今日风雨颇大,季青珣收伞进门之时,白色的圆领袍上多了一片湿迹,那张明澈如玉的脸也被打湿,水珠滑到下巴,又滴落。 8、第 8 章 季青珣走入厅中,与王公贵族、奴仆舞姬都不一样的穿着立刻吸引了注意。 热闹的欢宴如遇千年山寺撞响一记禅音。 见到如此妙人,瞬时便觉眼前繁华褪尽,见到了水墨千山一般清冷孤寒的景致,叫人以为是仙人化身普渡众生来了。 季青珣未见拘谨,只是低眉走向主座。 他见李持月正与人猜拳行令,眸色顿时一沉。 若是寻常行令还好,玩的却是粗俗的手打令,这与乡野村夫划拳无异?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季青珣未说什么。 安阳公主凑近与王妃耳语道,“怪道持月这一个月都不见出门,原来是藏了这么个妙人,当真是遍寻明都都找不着的好模样。” 李持月和李黎旁若无人玩得兴起,根本不知道季青珣来了。 她拍手一乐,道:“你输了,快喝。”等李黎喝完又要再玩。 季青珣声音极有穿透力,“公主,府中有客至。” 厅中不知为何默契地安静下来,李持月想装没听见都不行,她停了令,皱眉:“什么客?本宫亦是客,还没玩够,走什么?” 这种传话的小事本不必他来,但季青珣有些疑虑,想来看清楚,未想见到公主如此放浪形骸。 见她当真懵然不知,季青珣又道:“是先帝旧人。” 说出这几个字,其他人都知是贵客到府了,那公主定是要走的。 然而,却仍不见李持月挪窝,她似乎并不在意来的是谁,反而挑起季青珣的下巴,与众人问:“本宫这府中人,颜色可好?” 此举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虽然有些寡居的公主王妃空闺寂寞的,也会悄悄养几个面首,但持月还未定下婚事,就将此事张扬出来,这将来若定的是世家勋贵,那驸马怕是会介意的吧。 李持月才不管这些,她不过是借着醉意羞辱季青珣,最好是能看到他恼羞成怒。 季青珣垂眸侧望着她,不置一词。 公主有心奚落,宴上的人自然不能不答,纷纷赞扬公主寻了个极标志的面首,两个侄孙儿不知面首是什么,问道:“姑奶奶,面首是什么?” “啊,面首就是……” “小孩子问什么,出去。”淮安王妃把两兄弟打发了出去。 安阳公主有些担忧:“持月,你醉了吧?” 李持月确实喝了不少,她酒意容易上脸,脑子却不见得迷糊。 季青珣握下李持月的手,收紧在手中,开口字字清正:“公主可瞧得清楚,仆是公主府的门客,非是面首之流。” 淮安王妃也打圆场:“听闻姑姑养了门客三千,今日见着一个,就知道能入姑姑眼的,果然都得是人中龙凤啊。” 季青珣松了手退后一步,正色道:“公主,客在等。” 李持月忽觉没甚意思,对淮安王妃道:“对不住,府中有客,本宫先行一步。” 说罢侧身往后伸手去,解意及时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将醉得软了足的公主扶了起来,知情陪在另一侧。 淮安王妃道:“姑姑慢行。” 廊外风雨稍歇,李持月登上舆车,未理会身后的季青珣,解意也跟着坐了进去,知情余光瞥了一眼,对马夫道:“启程,回公主府。” 季青珣未有言语,伞也不撑了,翻身上马,跟在了舆车后。 他未将几许风雨放在心上,只是觉得阿萝这两日闹得越发厉害。 这让他又忍不住想到那近乎真实的一幕,天地茫茫,阿萝身下那刺眼的红色,和没有生气的面容。 这景象已烦扰了他几日,仅是闭目就能想起。 定是错觉罢了,有他护着,阿萝怎会有事呢。 青灰的天空一刻不断地下着雨,雨丝接连不断打在脸上,那出尘玉容被洗得过分苍白,如雪一般。 “你说先帝旧人,来的是谁?” 听到声响,季青珣看去,是李持月撩起了车帷,她似乎真不知道。 他道:“常嬷嬷道行宫孤寂,想趁尚有余力之时,至公主府伺候幼主,如今已在府中。”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冷吗?” 季青珣摇头。 虽不情不愿,她还是说道:“上来吧。” 季青珣推脱:“恐衣袍打湿公主裙裾,就不愿将寒风带入舆车。” 车帷一甩,那张带怒的俏脸再看不见。 季青珣却轻松了下来,即便闹脾气,她仍是挂心自己的。 前一日他又多问了些人,女子为何会忽然莫名生气,问多了也就明白了,真对女子生气的缘由追根究底,不过平白消耗精神罢了。 她是公主,往日就娇气,如今多闹点脾气几分也应当,他包容就是。 季青珣当真就淋了一路的雨,跟着舆车回到了绣春坊的公主府。 常嬷嬷一头白发站在堂中,气色瞧着甚好。 李持月甫一见到,如乳燕归巢般投进来她的怀里,语调依恋:“嬷嬷,你怎么来了?” “挂念公主,当初总觉得自己没几日要追着先帝走了,谁料就这么在行宫看了几个春秋,也实在是寂寥,虽年老力残,老奴仍想伺候公主,若是能再送公主出嫁,真是死也瞑目了。” 李持月啐她,“什么话,你跟着本宫,就等着长命百岁吧。” 常嬷嬷笑得慈祥,又嗅到了公主身上酒味,“啊哟,公主呀,这才几时,怎么就喝这么多久呢,看来老奴早便该来了。” 她垮下脸:“你也来管本宫,几杯酒,行个令而已……就不让本宫自在自在吗!” 季青珣听出来了,这是在指桑骂槐,几杯酒下肚,把这人的恶脾性全激出来了,他不知该气该笑。 “老奴上了年纪,总要念叨几句的……”接着常嬷嬷又注意到了季青珣,问道:“这位郎君是何人?” “这是……”李持月看了他一眼,“是本宫的门客,下去吧。” 这句应的是他在寿宴上所说的话,季青珣知她还在恼,未有多言,退了下去。 很快,李持月对常嬷嬷的安排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常嬷嬷如今成了府内邑司。 公主府从前未置邑司,郑嬷嬷管着府内人事,也不过是个学官长,常嬷嬷这是直接凌驾在郑嬷嬷之上了。 郑嬷嬷道:“主子,公主既已提拔了此人,那咱们在府中行事会否……” 季青珣将那盐铁账册又扫了一遍,万千数目在心头如江河涌过,他头都没抬,只道:“且看。” 主子不在意,郑嬷嬷只能应是,又想起什么,说道:“关陵……小姐可有来信了?” 她挂念家中人。 “有,但未提及你家人,我会问。” “多谢主子。” 郑嬷嬷出去后,季青珣吩咐手下:“去将许怀言叫来。” 许怀言是府中长史,季青珣那些所谓与韦玉宁的回信,一向都由他代笔。 季青珣如此敷衍韦玉宁,不过是他暂时还需要韦家的一个名头。 只是可惜了那情窦初开的韦小姐,每月一封的书信写得珍而重之,还以为是在和心上人的鸿雁传书。 许怀言很快就到了。 季青珣吩咐道:“下次回信,代郑嬷问候一番家中人。” 许怀言并未应下,只问:“主子,您可知您与那韦小姐多久通一封信?” 季青珣抬头看他,显然不知,许怀言说道:“每月一封。” 季青珣微微皱眉,他做事不喜欢露太多马脚,每月一封从关陵来的信递入公主府,实在是刺眼的一道痕迹。 “这一封写出去后,找个借口断了。” 断了?此刻可不好断。 许怀言道:“小姐如今信中所言越发急切,主子,可要给个答复?” “什么答复?” “她在信中言及年岁已经到了,想让主子向韦氏夫妇言明,将事定下来。” 许怀言说的含糊,季青珣也听明白了。 他竟不知许怀言这般有本事,“自己”竟与那韦家小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两个男女这样往来通信,有此结果也不奇怪。 季青珣道:“她若等不得了,尽可寻个人嫁去。” 这来往的信件不过是让韦家更信任他罢了,不须多少时日他就能摸透韦家,信也就不必再写了。 季青珣既然吩咐了,许怀言哪有不答应的,当即应是。 主院里 李持月安排好常嬷嬷之后,心情总算是松快了些。 “秋祝,本宫要沐浴。”她嗅着自己的一身酒气也不舒服。 汤池中雾气氤氲,李持月闭眼靠着池壁,枕在软垫上,春信乖巧地替她揉着肩膀,眼睛不住地往下瞟。 “公主,你怎么长得这么好呀?”春信再看自己,一马平川,穿襦裙都像小孩子,“奴婢听从前宫里伺候的嬷嬷说,娘娘们都用雪蛤羹,可是公主你也没喝过那东西啊。” 李持月低头看了一眼,圆而玉润,唔……长得过分好了,“我倒是喜欢小一些的。” “那公主等我晚上做梦,请观音娘娘给咱们换换。” “观音娘娘不管这事,”秋祝端了香露进来,听见春信的话,轻斥:“春信,别净说疯话打扰公主。” 李持月摆摆手,“明日……不,待会让绣房的人送些新衣服过来。” “是。”秋祝出门吩咐人传话。 她对春信道:“好了,你也出去吧。” 安静的汤池里,李持月滑下身子,整个人浸到了热水里去,温暖到窒息的热度包裹着她。 热到了极致和寒冷一样,都是没有知觉的,此刻的感觉,和倒在雪地里时有几分相似。 这几天她不是没想过揪出那韦姓女子,但当年离天不过半步的韦氏在明都早已销声匿迹,残族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找人,就会惊动季青珣。 李持月更知道,比起找出韦氏残族,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季青珣的真实身份…… 她忽然在水中睁眼,自己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既杀不得季青珣,未尝不可借李牧澜之手。 “别着急,沉住气……” 烛火在水面上摇出波澜的暖光,李持月总算聚攒起了一些暖意。 9、第 9 章 泡了一刻钟李持月方起身,府里养的裁缝和绣娘已经在候着了,公主一时兴起要换新衣,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要明天就穿,只要不是多复杂的仙裳,也不过是整个绣房熬将一夜罢了。 晚间,外头奴婢进来传话:“公主,季郎君求见。” 秋祝和李持月对视一眼,出去说道:“公主醉酒疲累,已经睡下了,不见。” 季青珣果然没有坚持求见。 第二日,李持月就穿着新做的襦裙,乘着舆车进宫去了。 太昊宫居于明都北面,离绣春坊不过一条横大街,舆车慢走了不过一刻钟就到了皇城。 持月公主的舆车有入宫门而不须下车的殊荣,这是拥帝登基之后,她自己讨来的。 当年大兄被韦氏胁迫退位之时,前太子十率府中的兵力为韦氏所用,天下改“韦”姓已迫在眉睫。 任是尚为成王之子的李牧澜,仅是一名左骁卫中郎将,还是公主李持月的府兵,都不足以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也是季青珣献言,让二人达成了合作。 二人联手平了宫变,推李牧澜的父亲成王、也就是李持月的二兄登上了皇位,此举也让公主府权势更上一层楼,公主舆车过长阳门而无须下马。 至于太子李牧澜,其母原只是成王府一名侍妾,早早过世,他身为国朝储君,久有贤名,行事做派远不似李持月嚣张。 舆车走到前朝后宫的交界处便停了,李持月扶着内监的手下了马车,问道:“圣人在何处?” “圣人今日没有常朝,正在咸池殿中。”说着殷切地为李持月引路,“公主今日当真是光彩照人,奴如见了九霄上的仙人一般……” “啰唆。” 原成王现弘德皇帝李申仪,正在临水的咸池殿中,坐在宫殿遮雨的檐廊上钓鱼。 身后不远不近站着起居郎和殿中监,偌大的宫殿内外无人说话,仅几缕风摇树叶声。 李持月先是被那绯衣的起居郎吸引了目光。 七尺身形将那身绯红官袍长衣博袖,被他穿得落拓潇洒,又生得丰神俊朗的好模样,唇边似常带浅笑,使人见之若清风拂面,顿生好感。 她记得此人的名字,上官峤。 李持月会记得他的名字,当然不是那好皮相,而是前世此人曾牵涉进了一桩大案。 那是每逢十三的大朝上,已是监察御史的上官峤出列,上陈了一桩案子。 说的是先帝二年,于阗献宝玉于大靖朝,为两国交好之美意,由安琥边军护送至都护府,再由宣徽使见监军太监运送进明都。 然而于阗宝玉并未送抵明都,太监谎称为宝玉并未送达他手,而是在边军从于阗一路护送之时就已在回纥道丢失,此事乃边军护送不力。 先帝大怒,下令军法处置了护宝的一众将领,一时血流成河,其防卫的雁徊镇也因一时军防薄弱,被回纥突袭,不仅安琥边军几近死绝,雁徊镇也被洗劫一空,屋败民伤,边境出现了许多流民。 这本意为两国友好之事,却最终酿成了宝玉流失,将死兵亡的惨剧。 实际上安琥边军死得冤枉,那些宝玉确实被明都的官员和监察大监一道贪污了。 边关黄沙埋枯骨,而始作俑者却在明都高床暖枕、美婢环绕。 上官峤当场点出明都的几名官员,和时任宣徽使兼监军的太监秦如玉的名讳,直指其便是盗取于阗宝玉、攀诬边军的罪魁。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 皇帝听闻,自然要查此事,派上官峤为案子主审,前往边关查清此事。 上官峤受命,带着为边关孤军洗雪陈冤的一腔热忱出发,却也死在了边关。 他是被绑在木架上,边关百姓一人一块石头,乱石砸死了他。 听闻士兵去救时,已经血肉模糊,辨不清人形了。 对于上官峤的死,朝野百官缄默无声,那案子无人主断,也就搁置了下来,继而不了了之。 当时李持月不明白,问季青珣:“百姓如此深恶,是不是证明上官峤确实污蔑了那些官员?” 季青珣笑了笑,说道:“一张嘴永远抵不过一万张嘴,当边民们听过身边人说了三遍上官峤是恶人的话,那他就是个恶人了。” 就如同季青珣在她耳边说三遍哪个官员是坏人,李持月也确实会信。 那些高官没有派任何人去杀他,只是将上官峤为民查案歪曲成暗受贿赂,再将谣言悄悄放出,他只一张嘴,又是陌生人,如何解释得清。 百姓激愤又兼法不责众,上官峤只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彼时李持月以为那些证据随着上官峤的死一道湮没了,她未放在心上。 但季青珣又说:“上官峤几乎已经成功了,他虽死在了边民手里,但也确实找到了证据,只是没有送出去,阿萝,事情并没有这么坏。” 三年之后,朝堂逐渐壁垒分明,弘德帝的身体也越发不好,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彼时季青珣也成了一位御史,他竟重举旧案,请命再次奔赴雁徊镇,竟当真找到了当年上官峤收集到的证据,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季青珣彻查了此案,还了上官峤一个清白,太监秦如玉获罪流放,其他官员亦不得不上书告老还乡。 朝中要职一时空出了几个,李牧澜也就此如同被断了一臂。 兼之季青珣在边关查案之时,有协都护府平定回纥的功绩,在公主府势力拥护下,两件大功让他一举跃升到了尚书仆射之位,人人见他,皆尊一声“季相”。 李持月方明白,当有人需要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这件事又被挖了出来, 可惜只有季青珣得其所,上官峤和那些边军已经死了,不知道冤案已经大白于天下,那些边军的父母亲人有没有一个人会感激他。 白衣入仕已是艰难,年纪轻轻做到监察御史更是不易。 想到上官峤结局如此,李持月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察觉到那道视线一直落在身上,上官峤回望去,就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镇国公主,只看了一眼,他便守规矩地收回了视线。 但那张脸一眼已足够让人记住。 常听人说明都牡丹绝色,可惜不能四季常在,幸有持月公主艳光灼灼不败,倾国倾城,她即是这大靖国朝最姝丽动人的牡丹,冠冕上的耀目明珠。 上官峤在意的却不是那倾国的颜色,容色再美也会凋残,耽于美色太过浅薄,让他疑惑的,是这位公主看他的眼神,似悲似悯,意味深长。 若无错记,二人应只是萍水相逢,话都未说过一句,她为何如此看自己? 许是错觉罢了,上官峤的心又重归天池水,波澜不兴,那边,李持月已经朝皇帝走去。 皇帝穿着常服坐在禅椅上,五官有李家人的精致,只可惜被挤没在肉里,即便遇到天大的事,弘德帝也是该吃吃该睡睡,心宽体胖的性子才造就了今日的身形。 背面看去,他宽厚的背和耷拉下的肩像一座弧度圆润的山包。 见妹妹来了,皇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脸上一片严肃。 李持月走到廊下,坐下依在他的禅椅边,认真地盯着水面,一块儿屏住了呼吸。 鱼竿在皇帝手里抖了抖,皇帝眼睛紧紧盯着浮在水面上的鹅毛,已经晃动了好几下,显然是鱼儿在咬杆。 李持月也着急,都晃了这么久了阿兄怎么还不提上来,“快快快!就是现在!快拉呀!” 皇帝被她催得急了,往上一提。 鹅毛带着水珠轻飘而起,鱼钩跃出水面,饵料已空空如也,却不见鱼儿的身影。 只有鱼尾甩水溜走的声音,像一记不轻不重的巴掌,不知拍在了谁的脸上。 李持月看着空杆撇了撇嘴,顾左右而言他,“阿兄午膳吃什么啊?” “回!回你公主府吃。” 皇帝把鱼竿往旁边一扔,气恼地瞪着她,殿中监殷勤地上来,再次给鱼钩添上饵料。 李持月半点不怕他,反而嬉皮笑脸地说道:“阿兄再钓嘛,我晚点吃午膳也使得。” 这幼妹打小就骄纵坏了,皇帝也不懒得跟她计较,又甩杆落回湖里,“这次不许再催了。” “知道了——”她拉长了声音。 李持月被粼粼水光晃得眼睛疼,再不想看鱼竿,而是歪头枕在阿兄的肩上,脸朝向殿内。 对于前世二兄病重,将皇位传于李牧澜,李持月未觉得是什么背叛,那不过是亲情天平上的稍稍倾斜罢了。 寻常这天平一直朝她倾斜,因为他并非有多喜欢李牧澜,在二兄眼中,发妻生下的孩子才得,可惜一个个都早夭了。 况且在他病重之时,东宫诞下了一个孩子,老人对孙辈最是容易心软,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李牧澜从一个不被重视的侍妾之子,走到了储君之位,这样的人从来都不该被小觑,可惜他遇到的是季青珣。 前世从头到尾,旁人不过以为持月公主是个依仗兄长偏爱,玩弄权术的公主罢了,她骄奢淫逸,未有其母魄力,登位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阿兄重视血脉亲情,李持月一直都是知道的。 当年女皇主国,政绩出色也难免有“牝鸡司晨”这样的话,后期更是出了宫变这样的事。 起先是内侍从宫门跑过来一路地喊,阿兄也刚从床上起来,赤着脚跑来找她。 接着就外头就响起了刀枪声,阿兄吹灭了宫里的蜡烛,拉着她躲到了偏殿去,漆黑的屋子里,可以从门缝看到接连不断的人举着火把来去。 每当有脚步声经过,阿兄都会抱紧她,和她一起藏住脑袋。 宫变的第二天,李持月是在阿兄的怀里醒过来的。 她一直记得他疲惫的双眼,和那句:“三娘,没事了。” 胡思乱想得太多,李持月干脆闭眼小憩。 李持月面朝的方向,是对着殿内,也是对着立在门口的上官峤。 他视线里便多了一抹缥碧色,似糯种冰翠的浅淡凉薄,衣裙上绣的不是寻常花鸟,而是登云踏雾的山海异兽,九尾、白泽、狰……皆绣在裙侧,似随之卧坐的主人静静蛰伏。 不过是明都如今流行的襦裙,甚至比一件比寻常襦裙还要稍高,失了如火的明艳,更清冷不落凡俗,但那一片蜿蜒的、胸口到下巴的白壁色,让上官峤想到了那不见于世的于阗白玉。 她侧卧闭目,柔婉恬静,与传言相去甚远。 这是上官峤第一次见一位公主面见帝王的场景。 从没想到皇室之中,兄妹的相处也如寻常民间,而且看上去感情更是别人要好。 正想着,那双眼睛就睁开了。 琥珀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接近浅淡,被她瞧着,像盛暑天泡在了山中的清潭里,又或是贴着一块凉丝丝玉石。 被逮到偷看,上官峤面不改色,只是眼神接触一下,得体地垂下。 皇帝终于在妹妹安静地支持下钓起了一尾鱼儿。 李持月问:“什么鱼?” “是青鮹。” “阿兄,巡盐之事交给太子,会否不妥,这不就是让他数自己钱袋子里的银子嘛。” 这一个大拐让皇帝的脸抽了抽,李持月是演都不演了,直接要说太子坏话。 10、第 10 章 “胡说,这是收进国库的!” “一半进国库,一半进东宫咯,端看侄儿把银子怎么分,阿兄你让我去盯着,瞧瞧侄儿孝心,如何?”李持月循循善诱。 皇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事情都已经定下了,满朝野看着,再下一道命令派持月去盯,旁人还以为他不放心太子。 “太子仁德,三娘,不可随意攀扯,况且这一回有两位监察御史同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持月怎么会让这件事轻易过去呢,她说道:“天下财赋,盐利居半,阿兄,这么件大事,是两三个人就能盯住的吗?” “银子够多,那两位御史的嘴也不是不能堵住,往后把柄又在太子手上,还不就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照她脑门敲了一记:“不可如此随意谤陷御史。” “阿兄,非是我谤陷,那么多的银子,天下谁见了能不心动?那当然只有阿兄,还有阿兄的妹妹我呀。” 李持月这话也有点道理,但是皇帝还是不愿派李持月去,这两个人在盐务上斗起来,他实不乐见。 见阿兄不动,李持月狠狠推了他一下,当然是推不动。 她恼道:“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怎么太子能为阿兄办事,我就办不得?难道我……我就是外人了吗?” 说着说着,她眼泪就掉下来了。 皇帝见妹妹掉泪珠,心里也惆怅。 “好了,你一个女儿家,何必理会这些烦心事,尽去玩就好了,给你再多修个园子好不好,豹园?孔雀园? 太子贤明,一向为国鞠躬尽瘁,你做姑姑的这样疑心深重,就不怕伤了他的心……” 听到一句“女儿家”,李持月脸就垮了下来,女儿家是什么妨碍? 她捏着拳头站了起来,“哼!他就是为国,我就要玩吗?阿兄,你先看扁我,那我就让你知道,太子到底贤不贤!” 说完就撸着袖子往外走,好像真的要去找李牧澜的什么把柄。 见妹妹要撒泼,皇帝忙拉住她,说:“为兄错了,为兄的错,但太子到底是储君,容不得这般监视,你莫要再去搅乱啦,阿兄是信你的,你的本事比他大!” 李持月一拉就回头,“既然知道我本事大,那阿兄答应我,下次有差事就交予我,我定不会让阿兄失望的,事情保准办得漂漂亮亮。” 皇帝才知她名为对太子不放心,实为给自己谋差事。 可她都这样说了,皇帝还有什么办法,他长叹了一口气,“行,随你吧。” 李持月可没这么容易打发,她得把口头的承诺踩实了,旋即凑到皇帝耳边说了几句。 “!”皇帝看向她,“你掺和这件事做什么?莫不是……” “反正呢,你不让我管,我就往盐务上闹,阿兄,你看着办吧!” 李持月算看明白了,阿兄这么护着李牧澜,怕是这盐税有一部分也是要进他的私库的,这么漂亮的鱼竿,只怕也是太子送的。 见李持月这么闹,皇帝咬了咬牙,罢了,他懒得管这种事,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他不答应,妹妹就不给他好日子过。 “行行,到时就定你的名字,去吧,去吧……” “妹妹多谢阿兄!我还没吃午膳呢,先不走。”李持月真的饿了。 见人消停了,皇帝也不再理会她,扭头继续钓鱼去了。 李持月诡计得逞了,心道,幸而阿兄生的这李牧澜不是女儿。 父子天生就不亲近,何况李牧澜还不是他钟爱的发妻生的,要是个有野心又有能力的女儿来争,李持月还真不知道怎么比呢。 还未安静多久,豫王就在外头求见,听闻这位堂哥来了,李持月忽然想到昨日淮安王妃说的,他夫人在寺院里私会男人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皇帝知道今天的鱼是彻底不用钓了,道:“宣进来吧。” 豫王小步走了进来,朝皇帝恭敬道:“趁着阿兄休朝,特来给阿兄请安。” 皇帝瞥了他一眼,问道:“朕安,豫王何事求见啊?” “不过是挂念圣人而已,”豫王闲扯了些有的没的,才装模作样地提起来意,“唉,愚弟心中亦有些沉闷,想说与兄长听。” 沉闷就在心里闷着,他懒得听。 皇帝说道:“豫王心闷就去打打马球,若还是不行,朕可派医正与你瞧瞧。” 豫王连说不用,他哪是心闷,他是来青史流芳的。 摆完手,豫王喜滋滋地说起了自己昨日在府中之事,原来是前几日他得了一位美人藏于府中,一日醒来,见美人睡颜,心中竟半点不想起身,只想和这美人日夜嬉闹。 这样的想法惊了豫王一跳。 他如梦初醒,这般念头将自己的正妃放在何处,暗悔自己沉湎女色,不事正务,旋即赐死了那位美姬。[1] 当时王府的门客就说,“王爷此等贤举,有邹忌之风,实当载入史册,万载流芳也。” 豫王一想确实如此,他都不须劝谏就能回头是岸,此德行当被天下知晓啊,于是今天就颠颠地进宫来了。 豫王旁敲侧击着在皇帝面前,把这段美事说出来,就是想把自己的美名传扬出去。 他美滋滋地想,这件事要是记到史书里去,还不得和负荆请罪、士别三日的故事一样,万古留名,受人称颂呀。 “那当真是一位绝世美人,臣弟心实怜爱,真是一颗心都愿掏与她去,忧心己身沉沦美色,不能为阿兄分忧解难,便痛下狠心将此人赐死了,才不失为人臣子的本分。”[1] 此刻义正辞严的模样,当真是一位忠臣良将也。 可旁人不这么想,上官峤先皱了眉。 听闻他用这么可笑的理由杀了一位美人,李持月冷笑了一声,“既然忧心沉沦,为何不放她离去,偏要害人一条性命?” “若放她归去,臣心难舍,不若赐死,不过一个奴婢罢了,杀了也就杀了……”豫王声音逐渐小了下来。 皇帝似没听见,八风不动地坐着,李持月也不再说话,场面登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夸赞,豫王按在膝盖上的手绷出了青筋。 “臣弟也是一时糊涂,但想到兄长治国尚且宵衣旰食,臣弟又怎好不努力为皇兄分忧呢。” 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道:“豫王有此心,朕心甚慰。” 李持月却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堂兄都管着武备库这样的大的地方了,本就日理万机,便是稍耽美色又有何妨,该玩乐自去玩乐,不然,堂兄还打算往哪儿努力呀?” 面对李持月这一问,豫王悚然一惊。 今日是他自作聪明了,一个宗室,闲散度日、沉迷美色说不定更受皇帝嘉奖,他却真的拿勤勉当美事来邀功,确实……容易让皇帝忌惮。 可说到宗室内真有异心之徒,她李持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编排自己,皇帝真该忌惮的,是她这个食邑万户的镇国公主才对吧! 但人家是亲兄妹,豫王心中不忿,也不敢说出来。 只得急忙解释:“阿兄明鉴,武备库之职实在重要,臣弟向来无能,从前已是兢兢业业才不至于出错,若是沉湎酒色只怕原本的差事上要出岔子,才不敢稍有疏失,当即斩断了祸根,也是想为了阿兄的万世基业做一点努力罢了。” 见豫王把话圆回来了,李持月无聊地看向了湖面,不再搭理他。 殿中监出去了又进来,“陛下,该用膳了?”上前扶着皇帝起身。 “嗯。”皇帝也没开口留豫王用饭。 “那臣弟先告退了。” 豫王今日没能青史留名,差点脚底打滑,他也不敢多留,擦着脑门上的汗就退下了。 一场闹剧暂且收了场。 “还未问,阿兄何时换了起居郎?当真是俊俏得很。”李持月说着看向上官峤。 听着李持月近似调戏般的话,上官峤凝眸看她,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刚整治完豫王,又要来为难他? “他是今科探花,一篇《对求贤策》得主考大赞誉,不过那一手诗更是写得好,我喜他才华,前几日才提到面前来的。” 李持月扬眉,皇帝竟然只喜他才华,真是耽误了这样一位诤臣。 “探花郎啊,打马游街之时,可给自己定了一门好亲事?”李持月说着,朝上官峤走去。 “不曾……” 上官峤本以为她会在面前站定,李持月却未停,而是绕到了他的身后去,视线也从他脸上,落到了他手中起居注。 上官峤下意识地要合上起居注,却被李持月按住了。 看着墨迹未干的一行字,她念道:“弘德三年六月二日,持月公主入宫,谗语于上,妄摄盐务……” “谗?”李持月皱眉疑惑看他,又凑近到他耳边,“妄?” 这一声轻破,气息柔柔洒在颈间。 “不错。”起居郎面不改色,垂目视于自己的紫竹毫笔上。 李持月点了点那一行字,“改掉!” “臣虽不是秉笔直书之史官,但承圣人机务,记录起居要事,不过录下所见所闻,不敢擅改。” 李持月看了他半晌,又看向皇帝,“阿兄……” 皇帝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殿中监连一句“圣人起驾”都没有说。 11、第 11 章 皇帝已经走了,起居郎也不必再留,上官峤微微屈身,说了一句:“臣告退。”就转身离去。 正要迈出咸池殿,背后忽然被人踹了一脚。 向前的冲力让上官峤抬脚未及,绊到门槛,扑滚了出去。 他手中的笔还未收好,很快,绯红官袍上多了一团脏污的墨迹。 回头看去,罪魁祸首尚提着裙裾,还未来得及收回脚,歪头无辜地看他。 起居郎怒瞪李持月。 “这么爱写,把这个也记进去吧。”持月得意地扬了扬眉,趾高气扬地走出了大殿。 翡翠云履掩在裙下,接着是长长的流云般的裙摆轻飘而过,上官峤的手背还被扫了一下,似是嘲弄。 起居郎很快就起身了,似乎还踩了李持月的衣摆一下。 感觉到拉扯,李持月回头看。 “公主莫怪。”他长身玉立,拱手做礼。 莫名其妙!李持月扭头继续走,阿兄吃午膳不会不等她吧? 然而没走几步,李持月的手臂就变得不自在起来,好像身上挂着的披帛原来越紧了…… 回头看去,那薄罗披帛不知怎么的,被缠卷在了一起,既甩不开,还越系越紧了,直捆到了她的肩上。 李持月想拉过来解开,但手臂反而被束缚得更紧了,只能徒劳地往后挥手,动弹不得,害得她失去平衡差点摔倒。 秋祝忙扶住了公主,也注意到是披帛缠住了,忙要去解开。 只是不知这结是怎么打的,怪得不行,卷成了一团,末端不知道藏在了哪里,又怕扯痛了公主,实在难解。 一行人就这么生生停住,立在了御花园中,等候公主整理好衣裙。李持月站在原地,哪里还能不明白是谁搞的鬼。 好一个上官峤! 见秋祝解不开着急,知情进宫也未佩剑,李持月按住了秋祝的手,对身侧内侍道:“去找把剪子来。”内侍听命快步去找。 秋祝先扶着公主在一旁八角小亭坐下,解意也猜到了是上官峤捣的鬼,恼道:“公主定要好好惩治这个起居郎!” 春信说:“把他的脑袋包起来,当蹴鞠踢!” “没错!” 李持月摇头止住两人的话,她没必要和上官峤计较这个,大家一人一回,也算公平了。 知道公主真的不计较之后,解意更醋了:“公主刚刚才凑得那么近与他说话,还与他打闹,莫不是看上那起居郎了?” 秋祝见解意对公主越发没了敬畏,斥道:“不准编排公主的事!” 他噘嘴:“是……” 懒得理会他们斗嘴,李持月无趣地在亭中坐着,四处远望,便看到了不远处的高阁飞檐,眸色登时沉了下来。 那是凝晖阁,也是自己前世坠落、死去的地方。 突然看到这样晦气的所在,李持月心情一下烦躁起来,又用力想挣脱缠住手臂的披帛,然而只是徒劳无功。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姑姑!” 听到年轻男子的喊声,李持月回头望去,便见到了豫王世子走了过来。 她不禁想翻白眼,现在这样子,她实在不想见人,何况这还是个混不吝的蠢货。 可人已经快步走到跟前了。 李静岸穿着玉带锦袍,一身富贵风流气,像足了其父,见到李持月,他带着满脸的笑意上前,拱手做礼:“侄儿给姑姑请安。” 秋祝上前阻拦:“公主不适想清静片刻,世子不用多礼。” 李静岸歪头越过秋祝去看李持月,上下打量了一通,疑惑道:“姑姑在玩什么?” 公主双手被捆缚着,看起来不像是不适,若是说被人绑了,又实在太怪。 他今日是随父进宫,豫王去见皇帝了,李静岸则去拜见了沾亲的娘娘和公主,他根本不知道刚被李持月奚落完的豫王已经离宫了。 李静岸越过秋祝,走到李持月面前做礼。 那倾国的一张脸此时泛着冷,美人眼神带刀,可偏偏坐着,气势难以唬住这愣头青,李静岸躬身自上而下看。 姑姑今日未穿高领裙子,齐胸的襦裙清姿动人,最妙的不是这裙子,而是李持月的肩膀还被披帛往后卷着,不得不挺直了腰脊。 本就过于饱满的雪软,因为动作变得更加坠荡醒目,这般玉软花柔的美景,李静岸望得痴了。 他哪里还记得这是长辈,还是权势让他老子都忌惮的镇国公主,喃喃问道:“姑姑今日这般,莫非是在宫中悄会情郎,在玩什么花林逐芳的游戏?” 谁也没料到他敢口无遮拦至此,周遭侍从惊住,垂头吓得不敢出声,知情若不是未带佩剑,就要将此人的舌头割掉。 李持月更是惊诧,继而震怒:“大胆竖子,滚出去跪下!” 李静岸自来垂涎这位公主的美貌,虽是姑姑,但这皇家历来阴私无数,他们血缘又远,实在算不得忌讳。 二人从前没有单独见过,今日偏巧就遇见了,又见佳人如此模样,李静岸怎么能忍住不撩拨几句呢。 “姑姑恕罪,侄儿来替姑姑解开吧。” 知情见豫王世子对公主不敬,还要上前,便挡在公主面前。 解意也怒了,斥道:“对长辈如此无礼,豫王就养出世子这般藐视人伦的泥猪疥狗?” 李静岸也知道自己出言不逊了,可谁让姑姑实在美丽,今日又是如此打扮,怎能不让人想歪呢? 不,他猜得定然不错,姑姑现在不过是被戳了痛脚,恼羞成怒罢了! 被一个没根的宦官呵斥了,他堂堂豫王世子怎能心甘,他对着解意冷下脸来,“本世子不过是见姑姑如此情状,多问一句,你这宦官就敢张口辱骂,当自己是什么东西!” 说罢还要抬脚踹向解意,知情不能让他们在公主跟前起冲突,拎着豫王世子的衣领就将人丢出了亭子外。 李静岸更是大怒。 那边厢找剪子的侍从终于跑回来了,将剪子呈与秋祝手中。 清脆几声,披帛被秋祝剪断,李持月终于从中解脱。 她站了起来,脸色比之霜冻好不了多少,踱步走至亭边,看着被随从扶起的李静岸,沉声问:“解意是本宫的人,他说的就是本宫的意思,豫王世子,你冒犯本宫,究竟跪是不跪?” 李静岸的气恼的脸扭曲了一下,说道:“姑姑,侄儿当真是无心……” “跪下!” 他和李持月对峙着,见她不容拒绝的神色,脸上变得又青又白,终是不甘不愿地曲下了膝盖,跪在了雕刻着仙鹤呈祥纹的花砖上。 “跪到宫门下钥,谁来都不准起。” 说罢,李持月带着一行人离去。 — 今日一早,季青珣带着晨露回到了公主府,他去见了一位长辈故人。 回公主府后,季青珣仍旧如往日一般,直奔去了主院,等奴仆说了他才知道,李持月已经在响鼓之后就进了宫。 可她前一日却未和自己说,今日要进宫,进去做什么。 季青珣难得扑了个空,浅碧色的眼望向主屋那棵参天的槐树,和在身上投下斑斓的晨光,及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蝉鸣嘶叫声最盛的时候,公主的舆车终于回到了府中。 季青珣执着书卷,胡床边的冰鉴上冰已半融,屋内更似雪洞一般,孤寂清冷。 一枚戒指戴在他指间,曾经深刻的雕纹被岁月磨得平滑光亮,但仍辨出百兽狰狞厮杀的情状。 这枚戒指若落进公主的珠宝匣里,可以说得上丑陋,但现在戴着季青珣手上,又是无比的妥帖,古朴而内敛,没有半点脂粉气,恰似将军临阵佩挂的虎符。 “主子,公主回来了。” 听到阿萝回府的消息,季青珣轻嗯了一声,将书翻过一页。 只是半个时辰过去了,仍旧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阿萝没有过来。 从前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他,或是抱着他的手臂,或是歪在他的身上,同他说自己又遇到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季青珣久久未翻一页书,冰鉴的寒气拂过来,冷意染上眉头。 他们已经几日未曾同桌用膳了,她也再不主动来寻,只是生气这么简单吗?这几日阿萝的种种异常,该有个定论了。 季青珣丢了书,拢着的一袖寒气出了书房。 可见到公主时,季青珣心中更是不快。 她就穿着这样的衣裳,这大半日在宫中见了多少人? “阿萝。” 季青珣来时,李持月正在主院旁的云阁上吃寒瓜,旁边连个冰鉴也不放,就借着树荫的凉,树影在她胸口,若在雪地之中斑斓生花。 听见季青珣喊自己,李持月刚消下去的火差点又上来,这个人就不肯给自己一刻安生吗! 将银签子放下,李持月在美人榻上翻身朝着栏杆,对他理也不理。 “这几日,你因何生气?” 季青珣的怀抱清寒,但李持月不喜他抱,更不喜欢那冰雪的气息,负气扯开他的手, 被,太多的不同寻常,让季青珣这几日也一直在思量。 阿萝究竟是真生他的气,还是发现了什么,不过从头到尾细细思量过来,季青珣未觉自己何处露了马脚。 但常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总不是算无遗策的。 “阿萝,昨日你与人玩手打令,实在不妥,往后莫要玩了,还有今日的穿着……” 李持月推开他的手,恼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她连豫王世子都罚得,偏偏忌惮这个白身,真是令人上火。 说完她还翻了季青珣一个白眼,翻身背对着他要睡下。 季青珣却不予,他今日也蕴着火,更是被她的态度闹得着了相,强扳过她的肩膀沉声道:“你若实在想玩,我陪你。” 李持月懒得应付他:“滚出去!” 季青珣半点不怕:“若是你赢了,我便滚出去。” “来……”人字还没出口,李持月就被捂住了嘴,她也被一勾腰肢,拖到了季青珣的腿上,那浑人低头在她颈侧啃咬了好几口,手臂也拥得她喘不过气来。 “混蛋!混蛋!混蛋!”用力挣脱开,她连骂了三声。 季青珣就是一脸混蛋的样子,“公主玩是不玩?” 12、第 12 章 “好,我赢了,你就滚下去。”李持月坐直了身子。 季青珣听到她说“滚”字,不禁皱眉,但未说什么,见她捏起了拳头,也就当真和她玩了起来。 结果是李持月输了,季青珣的反应总是比她更快,口条还比她流利,李持月心中郁结。 “若我赢了呢?”季青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明显不服气的样子。 “赢了就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季青珣不忘将他开头的劝诫再说一遍:“往后莫再穿这样的衣衫了,手打令也是乡野俗客的消遣……” “为何不能穿?” “你这几日为何总是生气?” 两个问题撞在了一起,先是李持月一惊,她这几日反复警醒自己莫要引起季青珣怀疑,但终究没法和从前一样了,如今季青珣果然开始怀疑。 不过很快她就找到了借口,将计就计:“昨日我去淮安王府,王妃问我为何从来不穿如今明都时兴的衣裙,我也疑惑,后来才发觉了,是十一郎你不喜欢, 你也不喜欢我玩手令,就因为你的一句话,这些我都改了……” 从郑嬷嬷,到我的衣裙、举止,十一郎,我才发现自己为你变了这么多,可为什么心里总是难受?你若真喜欢我,不该是让我开心的吗……” 李持月像天下所有为情所困的女子一样,想要情郎一遍遍证明自己的忠诚,“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公主,才喜欢我的? 不,或许你也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是公主,你被权势压迫……” 这患得患失的模样,让季青珣的怀疑又一次如潮水退去。 季青珣自然知道阿萝那些潜移默化的变化,因为都是他有意为之,她听了别人的三言两语,骤然发现自己的改变,有了疑问和郁气,也就合理了。 思虑放下,对她只剩下纯然的怜惜。 “我怎会不喜欢你,”季青珣揉着她的手心,字字情真意切,“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到,阿萝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这是他的女人,坐在高位上人人仰望着,那些人面上崇敬,私底下不知有多少在阴暗肖想着她,季青珣一思及此,夺位的心思就更迫切一分。 可李持月只听得心中发冷。 她忽然意识到,先前季青珣的深情也许不全是装的,他未必无情,只不过自己和皇位相比,不值一提罢了。 偏她还不能发作,只能小心同他演戏。 “可是你刚刚凶我了,就因为我没按你喜欢的穿,我和别人玩闹了一下,你就凶我,我可是公主!”李持月越说越委屈,眼圈都红了。 “哪里是凶,只是你这几日不明不白地与我闹别扭,我心中着急罢了,也罢,阿萝往后想如何就如何,十一郎再也不说了。”季青珣把揉搓过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小心地哄着她。 “嗯……”她勉强息战。 李持月低首枕在季青珣的肩上,又被他抱到了腿上。 情郎低低在公主耳畔说了几句话,长指轻轻勾起李持月的衣带。 李持月按住他的手,“不要,之前闹得太多了,我总担心有孕……” 喝避子汤又伤身,两人先前也是不管不顾的,幸而没有闹出什么乱子。 即使知道前世她是成亲后才有孕的,但就算是演戏,李持月也再不想和他有任何肌肤之亲了。 “无妨,我会弄在外面的。”他含吮着她的耳珠,气息渐深,长臂环在纤腰上不肯撤下。 李持月一再推脱,见季青珣已经将她肩上的衣裳扯上,急得说道:“可做那事……也没那么快活啊。” 季青珣不再动了。 他坐正了看着她,幽深眼瞳里藏着凶残的野兽,“阿萝觉得不够快活?” 李持月迟疑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忽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说法,真是一劳永逸。 季青珣却较真了,抱着她的手臂绷紧,“阿萝的声音可做不得假,哪回不是想忍,怎么都忍不住,叫唤得格外好听……” 他似乎极为在意这件事,声音变得低缓又危险,几乎要咬下李持月的一块肉来,“况且,不总是你先赖上来的,怎么会不喜欢呢?” 李持月继续睁眼说瞎话,“因为我喜你皮囊,便连这些也忍了,但其实都是假装的。” 那一刻季青珣的表情…… 李持月几乎不知道怎么形容,可以说是寸寸碎裂。 她心里乐开了花,早知道这样能打击到他,她还用委屈自己到今日,“或许是,你不行?” 这话犹如盖棺定论,将李持月这几日对上季青珣落了下风的不快都释放了。 不行? 那浅色的眼瞳打量着李持月时,像狼在思考进攻的路线。 若是别人说他不行,季青珣笑笑也就过去了, 可这是他的女人,他这段日子一直睡着,即便只睡过这一个,但他未觉哪里出了问题,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季青珣怎么可能让这种疑虑跟随自己太久,他将李持月推倒在美人榻上。 “阿萝,这一次不必假装,若是不快,尽可说说何处不行。” 今天不能把她弄得叫哑了嗓子,季青珣那充斥胸膛的郁气不散,他出去就要杀人。 见他竟然走上了岔道,一副要吃人的势大力沉的样子,把李持月吓坏了,她忙拢住飞扬起的衣裙,“不不不是,本宫不许你上来,下去!” “怕什么,当真不快活,我尽随公主处置。” 季青珣轻松就制住了她反抗的动作,慢慢解着自己的衣扣。 李持月见他当真一股莽劲要证明什么,暗悔自己方才自作聪明,忙说道:“假的,你行的,十一郎,你最行了。” 季青珣总算是止住了手,“既然行,又喜欢,为何撒谎不肯与我做?” 李持月抬脚蹬他下去,一字一句地吼:“我!还!在!生!气!” 这他便理解了,掐住她的脸,“往后‘不行’的话,可还敢再说?” “不说就不说。” “闹完这回就再不要生气了,今晚一道就寝可好。” “哼!”李持月冷哼一声,却也不能再说反对的话,季青珣也不再勉强,替她把衣裙理好。 两个人暂时歇战,李持月望着天,晚霞不知何时悄悄染了半边天。 “方才你说了个‘最’字?” 季青珣想起了她方才的话,揪住一个字眼不放,话里压着四溅的火星子,“阿萝,这几日没有背着我瞧上别的男人,想沾手吧?” 这阴恻恻的样子,李持月担心他再发疯,只能摇头:“没有。” 想也知道没有,阿萝一颗心都在他身上,怎么会喜欢别人呢,季青珣温柔地捋顺她颊边的发丝。 不过,近来倒是常常让那宦官随行左右。 知道她喜爱解意,季青珣还是要警告一番,“你喜那弄宦陪伴我不会说什么,但别让他的狗爪子搭到你一点皮,知道吗?” 这人果真是有了底气,连做小伏低的样子都不装了,还敢直接威胁她。 李持月咬牙不忿,也只能说:“一个随从罢了,我身边簇拥者不知凡几,倒是你,别见的人多了,心思就野了。” 季青珣笑笑不再说话,只摘下手上的戒指,挨个戴进她纤细的手指中,可惜总不合适。 “看起来是男人戴的,予我作甚?” “不错,男人戴过的物件,不好,改日与你造个合适的。”季青珣在她柔腰上按下自己的指印。 “我又不缺这些。”李持月不再看,闭目养神。 “我们好了不曾,还闹不闹气了?” 李持月敷衍道:“好了,好了。” 在府内宫灯点亮之时,季青珣终于下了云阁,秋祝适时上前,抹去他最后的疑心。 “郎君莫怪,公主今日在宫中遭了调戏,又因驸马之事伤神,难免火气大了些。”这是李持月提前交代她说的。 这话一说,李持月今日发的无名火变得更加可信。 皇帝一直在为公主挑驸马,这事不新鲜,但阿萝为何会被人调戏,季青珣面色霎时有些寒危,“谁做的?” “是豫王世子,不过公主已经罚他跪到宫门下钥了,郎君不必再气。”秋祝当即将今日经过掐了头,和季青珣详说了一番。 季青珣只是略点了点头,就离去了。 见季青珣离去,秋祝转头上了云阁。 李持月的脸色比季青珣好不到哪儿去,她已经拉上衣裳遮掩住那些齿痕。 身为公主,她很少有这种身不由己的时候,结果如今这日子倒变成常态了,怎能不令人懊恼。 这让李持月忽然想到了那个被豫王赐死的宠姬。 她愿不愿去侍奉豫王,又愿不愿去死呢? 没人在意她的想法,正如李持月也要小心掩藏自己的念头。 对那宠姬突来的怜悯和感同身受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很快就被她挥散了。 秋祝一登上二层就见到了公主。 她记得退下时,公主原本是在外头的美人榻上卧着的,现在却挪到了阁中带着薄垫软枕的罗汉床上,显然是季郎君做了什么。 她不敢多问,上前呈上了一卷卷轴:“公主,这是如今禁军十六卫将领的名录。” 李持月展开扫了一眼,就见到一些眼熟的名字。 她点了点其中一个名字,“此人名字为何被划掉了?” 13、第 13 章 “此人名字为何被划掉了?”李持月看着禁军将领的名录问,“骁卫左郎将闵徊。” 秋祝看向卷轴,说道:“这位啊,他意图行刺豫王,如今正蹲在大理寺狱里,就是昨日的事。”所以才临时画了一笔。 又是豫王府。 “好好的郎将不做,为何要去刺杀豫王?” “此事暂未可知,奴婢派人去查查。” “让解意悄悄去打听一下。” “是。” 秋祝离去后,李持月又看了卷轴许久,她指尖轻绕在几个名字上。 这些,都是已经归顺她公主府,又在紫宸殿上臣服季青珣之人。 “你们是从何时开始背叛本宫的呢?” 季青珣是如何拉拢这几个中郎将的,李持月从头到尾都知道,时日尚短,他大概还未将自己真正的野心示人。 如今他还不是季相,只怕真实身份也不敢让这些刚归顺的人知道,所以借的只怕还是公主府的名头。 李持月必得及时压制住这些下属的异心,不叫他们转投了季青珣手下。 慢慢来吧,李持月想,本宫总会知道的。 当天晚上,季青珣就过来了。 李持月懒得应付他,喝了一碗安神汤,早早就睡了过去, 季青珣着中衣过来撩开薄帐,就见一张明净清澈的睡颜,他无声笑笑,轻掀被子躺进去把人抱住。 李持月被季青珣养成了习惯,一有人抱住,就自发地枕到人胸口上去,季青珣下巴蹭了蹭她软顺的发丝,安然闭眼,两人一夜倒也相安无事。 第二日季青珣都起身了李持月还要赖着,直到人出了门。 她睡足了精神才懒洋洋地起身洗漱,彼时太子出发巡盐的队伍已经出了明都,这位大权在握的公主事不关己一般,只宴饮游园,呼奴携婢地玩罢了。 又一日晨起,解意披着晨露,在常嬷嬷的掩护下,悄悄回到了公主府。 “夜路不好走吧?”李持月坐在妆台前,秋祝正在帮她梳头。 见公主朝自己招手,解意巴巴凑了过去,枕在她的膝上,鹿眸湿润,“奴不惧夜路,也打听出了一点东西。” 公主不知为何,手指总是喜欢一圈一圈地绕着他的眼睛打转,又在眼尾轻抚,不过解意喜欢她碰自己。 李持月问:“打听出了什么?” “原来豫王赐死的那名宠姬不是别人,正是骁卫左郎将闵徊的妹妹。” 李持月皱眉:“五品上的左郎将,他妹妹为何会成为豫王宠妾?” 还轻易就赐死了,不怕臣子生怨吗? “这就只能说是天意弄人了,那闵徊在郎将中是家境最不显的,能到如今的位置靠的也是自己一身硬本事,只可惜,这骁卫郎将府上头挂名的将军不是别人,而是豫王世子, 某日郎将府中的人相聚饮酒,闵徊喝多了由同僚送回家中,那同僚见到了这位妹妹,惊为天人,回去就悄悄告诉了喜好收集美人的豫王世子, 这位妹妹原是养在闺中,已经许了人家的,谁料遭了豫王世子垂涎,世子以任务为由将闵徊支离了明都,把这位妹妹强占了去,后来这位同僚则升任了骁卫府的中郎将, 据闻世子玩弄了那女子半月就腻了,世子后宅又乱,想是煎熬人的,这宠姬因缘际会之下被豫王看中,世子顺势将人献给豫王,豫王也不关心这女子的出身,几日之后……就将人赐死了, 闵徊一无所知下赶回了明都,才知道妹妹就这么没了,可他不过离开一个月的光景,甚至不用去查,闵徊就知道自己的妹妹是怎么荒唐地丢了性命,到处都传遍了这桩‘佳话’,他心里怎么会好受, 当夜,闵徊潜入王府,意图刺杀豫王父子失败,就这么被投进了大狱之中……” 解意不愧是包打听,才这么点时间,就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地弄清楚了,话语之中带着对闵家的可怜。 秋祝听完了都不禁唏嘘。 李持月只冷笑了一声,原来豫王所说的他人进献的美人,那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啊,还真是一对儿混账父子。 解意叹道:“行刺王爷,闵徊怕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这一家也真是可怜。” 李持月不说话,手不经意地轻抚着解意的头发,不知在沉思些什么,解意说完也累了,枕着公主的膝缓缓地闭上眼睛,屋中一片静谧。 春信在这时走了进来,就见到公主在摸解意的脑袋,好像那是她最爱的一个。 怎么能呢,解意遭冷落的时候,除去季郎君,她才是最得宠了。 春信不落人后,挪到了公主的另一边膝上,“公主,奴婢有事禀告。” 解意瞅着对面的人不满,公主正在赏赐他呢,这个人来掺和什么! 他往前要把春信顶出去。 春信怎么能让他得逞,顶了回去,她才是公主最喜欢的,这小宦官最近也太得意了一点。 两颗脑袋在李持月的膝盖上角力,顶得五官都攒在一起,脖子都绷红了,她面对拉扯角力中的动来动去的脑袋,无从下手。 “好了,不要闹。”李持月捏住两个人的下巴,秋祝无奈地笑着。 公主发话了,两个人只能偃旗息鼓,各自占了一边。 “春信,你有什么事禀告?” “公主,我昨夜睡在公主府的地牢里,你也知道,那儿凉快得很……” 解意反唇相讥,“你睡那么晦气的地方还来挨着公主?起开起开!” 对于春信喜欢睡在牢里李持月一点不觉得奇怪,这丫头在宫里时就一向古怪,女皇把这样一个丫头留给自己,自是有她的不凡之处,另外也是因为李持月就喜欢她这性子。 春信伸手捏住了解意的嘴继续说:“奴婢睡得半梦半醒的,就听到有两个人在说话,原来是两个牢头在悄悄说话,他们在打扫一间牢房,似乎是有人要住进去了, 他们谁也不愿意扫,张大说周大欺压他,要禀告公主评理,周大说公主压根不管这事,如今府里都是季郎君说了算,他们就因为这个吵起来了,公主,你知道牢里要住什么人吗?” “打扫监牢……” 李持月回想起前世,也是太子巡盐的时候,道上遇着百姓状告盐铁使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案子,京城也出了针对太子的案子。 而证人一开始,就是关在了公主府的监牢之中受庇护的。 没想到那厢才出了城门,季青珣就已经准备动手了,手脚还真是快啊,她前世怎么如此无知无觉呢? “公主,这周大是不是有异心了,奴婢去处置了他吧。”春信不能杀了季青珣,但是弄死一个牢头还是简单得很。 李持月摇头:“不急,你既喜欢到处走,就多去到处听听,这公主府中唯季青珣马首是瞻的有几人,不过,别让人瞧出异常来。” “好,那我走的时候,公主别太给解意脸了,他很没用的,公主看腻就丢了吧。”春信丝毫不介意解意就在旁边听着,尽着劝谏的本分。 “你不要太过分!”解意霍地抬起头来,他怎么没用了! “春信,不许掐人。”李持月嘱咐了一句就起身,由得他们继续吵,牵着秋祝一道用早膳去了。 李持月正用着一碗卯羹时,郑嬷嬷就来传话了,“公主,府中来客了。” 李持月懒懒掀眸看去,只觉郑嬷嬷面色较之先前黯淡了许多,看来是这几日被常嬷嬷挤兑得并不好过。 常嬷嬷是深宫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人,地位又压她一头,郑嬷嬷从前顶天只不过是韦氏偏房的主事嬷嬷,季青珣从前无人好用才拎过来的,又哪里是常嬷嬷的对手呢。 不过只是脸色憔悴了些,这可还远远不够呢。 李持月按下象牙筷,和白瓷相撞,有玉质的清脆声。 秋祝问:“来的何人?” “有户部的户部司郑郎中、大理寺刘寺丞……”郑嬷嬷一连说了几个官员和门客的名字。 李持月听明白了,这是姗姗来迟地请她去“安排”如何插手太子巡盐的事,季青珣已经算计好了一切,现在不过通过她的口把吩咐传下去罢了。 她冷冷道:“知道了。” 郑嬷嬷似犹豫一会儿,又提了一句:“公主,这几日常嬷嬷主持府中上下,老奴见她苍苍白发颠来倒去,三不五时就忘了安排丫鬟杂事,老奴瞧着也是着急……” 她寻摸着前头的过错也已经过去了,公主到底是看重郎君,她在常嬷嬷手下熬得着实难受,只能来公主面前稍加暗示,想让公主把自己重新放进眼里。 “是吗?”李持月瞥了她一眼,“这几日本宫这儿却未见有什么不妥,常嬷嬷也是每日来回话,连针头线脑这种小物也拿来说,本宫啊想躲都不行,也只能听着。” 郑嬷嬷也缩脖子听着,公主这听起来在贬常嬷嬷,实则就是告诉她,他们主仆之间亲密得很,常嬷嬷是自己人,就算出了疏漏,只要篓子不大,她是不会管。 郑嬷嬷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也不敢说什么。 说着常嬷嬷,人就到了。 她身后跟着一溜的奴婢,进屋朝李持月福了福身子,“公主,先前院里打发出去的人太多了,怕公主想用人没有,这都是宫里挑出来调教好的,先与公主认认脸。” 郑嬷嬷告状不成,反被提起了旧日的疏漏,脸上有些挂不住,说道:“这本是老奴的差事,怎么人都挑好了,真是让常嬷嬷劳累了。” 李持月眉毛一挑,坐山观虎斗。 “你办不好的事,老奴来办,郑嬷嬷,也就是你这来历,才让公主过于体恤才留了你脸面,先头但凡有过差错的,只一次就该打杀了出去,你一个下县来的,天大的福气在公主府伺候,最该做的,是低下头好好学。” 郑嬷嬷已经知道自己告状告错了地方,被训得只一个劲儿地点头罢了,再不敢有什么话。 听够了热闹,李持月慢悠悠地说: “常嬷嬷打小就带着本宫,从前调皮,挨她打也不少了,郑嬷嬷,你就受不得了?” 常嬷嬷当然舍不得打公主,被她淘气极了也不过抱起来飞两圈罢了,但公主在敲打郑嬷嬷,她只静立一边。 郑嬷嬷忙点头:“受得受得!” “也罢,你终究是陪着十一郎,一路护他进的明都,本宫知你也是尽心了,只要他高兴,本宫也容得你的疏漏,只是莫再拿这些小事来搅扰了。” 郑嬷嬷跪伏在地:“是,谢公主慈悲。” 她又得救一次,还是因为季青珣。 公主身边现如今有常嬷嬷挡着,郑嬷嬷心里更知自己在府上立足的根基是谁,应着声退下了。 待郑嬷嬷走后,常嬷嬷低声问:“公主给她留了个气口,是彻底不打算让她活了?” “记得,把她的气性打出来,她才会铤而走险。” “是。” 14、第 14 章 李持月会出现在门客之中并不突兀。 毕竟现在她才是篡位的主谋,手下的人要做什么,自然要她来“授意”。 不然,凭现在的季青珣,还不能完全让这些官员信服。 往常李持月的话很少,因为季青珣已经安排得事无巨细,几乎他的话,就是公主的话。 李持月在这些人面前的印象,一贯是高高在上的,好似戴着一层面纱。 走进芙蓉厅中,列坐两边的官员门客一道起身,朝李持月见礼。 她一路目视过来,包括守厅的护卫,还有官员门客们的座次,季青珣尚是白身,座次靠后,对外,季青珣还是得恭敬地称她一句“公主”。 往日李持月还得问一句:“何事。”对所有安排都懵然不知,但今日她却未问,只施施然坐在上首。 厅中几人又说把太子的事拿出来论,先头季青珣早已拿定的主意,才会把这几人请过来,不然涉及巡盐使的事,就不会请什么大理寺的寺丞。 李持月撑着额角,瞧上去漫不在意地听着,实则在推敲着每个人的话。 从前她觉得自己与季青珣是一体的,但在某些下属眼里显然不是,那只言片语之中,就能知道他们究竟是在向谁臣服。 那户部的郑郎中,依旧是拱手朝着她说话,只有在季青珣说话时才会看向他。 而刘寺丞说话时则总会朝下首的季青珣无意看一眼,或身子微微朝他侧去,显然是在瞧他的意思。 一切如李持月所料,朝堂之上,季青珣一介白身还尚未有号召力,他迅速扩充自己的势力该是在科举和上官峤案之后。 “说来,太子巡盐之事,还是本宫从淮安王妃寿宴上知道的,此前未有风声,你们这么快就能拿出章程来,本宫也实是欣慰。”她要糊弄季青珣,季青珣也该费点神糊弄她才是。 果然,季青珣凝起了眉。 此前当然有风声,只不过他没有先去告知李持月,而是自己安排好了,才似今日这般在公主眼前走个过场。 万事有他安排,公主已经很少在意这种事了,今日这般说话,是纯粹的感叹,还是真的在质问? 但公主既然发话了,他也只能回答:“是仆僭越了,从前都是公主先自宫里得了消息,这回圣人未先言,但东宫的动作已经传过来了,仆才自作主张先筹谋好了,再请公主定夺。” 所以果真是事出有因,只有这次吗? 李持月还真不能挨个去查,只能认下他这个说法。 但二人这番对答下来,其他人也嗅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 李持月笑了一声,缓和下场面:“也亏得季家这位十一郎在,本宫虽是省心,但也不敢诸事太过放松,太子一心为国,奈何年轻,总会有被奸人蒙蔽的时候,但若总是这般,也叫人难以信服……” 李持月未说尽,又打了个弯:“不过大理寺里还有位少卿,可得盯紧了他,不然此案要翻也不难。”前世,太子虽腹背受敌,却也力挽狂澜,将不利的局面翻了过来。 大理寺卿只等着告老还乡,这些权斗之事向来是能避就避,衙中主事的还是这位少卿,太子就是靠他出手。 季青珣不知李持月如何得知这些,问道:“公主觉得成少卿是东宫的人?” 李持月一摆手,说道:“他是谁的人有甚重要,不过是觉得能翻案子的人都盯住罢了。” 他略点头,说道:“若成少卿真是此事之中的关窍,只能请刘寺丞劳神了。” “下官尽力。” 李持月听着那句“下官”,面色八风不动。 话已毕,众人也不再久留,这时一位门客却外求见。这时候守在厅外,李持月以为是有什么正事,就让他进来了。 进来的门客在公主面前恭谨道:“这是西域带来的茶点,心意微薄,仍想献于公主,望公主莫怪。” 李持月从不爱吃茶,瞧了眼前的门客一眼,称得上清隽修雅的面容,一双桃花眼望来,虔诚多情。 她又去看季青珣眼色,这显然也在他意料之外。 李持月点头受了,让秋祝接了过去。 待那门客也离开之后,李持月起身去拉季青珣的手,“十一郎,方才我说得好吗?” 秋祝见状,默默挥退了人,芙蓉厅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季青珣从外头收回视线,看向李持月,叹了口气,手轻点她的鼻子,“公主事事思虑周全,怎么会不好?” 她眷恋地依偎上他的肩头:“哪里及得上你,你总是都比我聪明,若非生在帝王家,我都觉得自己配得上你呢?” “你若是平民倒好,我早便能请了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来,再不叫你烦忧。” “是啊,若是平头百姓多好……”李持月将戏演到自己都信了。 她失落坐下,“十一郎,我才想到,你总是事事为我,如今我越发不知该如何往前走了,这些本都是我的事,却把担子全推与了你,那我即便登位,又有何意义?” 确实,以她如今的本事,真登上了帝位,没有他可治不服底下百官。 季青珣不能说她继续诸事不理才好,但也未赞成她如今日这般,只敷衍道:“阿萝天性聪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好的。” 又道:“我只怕要离开明都,往南方走一趟。” 不只是巡盐的案子,还要察验一番阁中新养出的人怎么样。 郑嬷嬷眼见不堪大用,又是韦家的人,他该另外再安排人入府了。 李持月惊讶,他要亲自去办太子的事? 前世倒未有此事发生,是什么让他做出了改变? 李持月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这人要离开明都,她心里还是乐开了花,“你要亲自去南方一趟?” 她面上不舍,手揪上他的衣袖尽是不讲理的样子:“你带上我好不好?” “莫耍性子,这一趟少则一月,多则两个月,我会快去快回的。”季青珣走过来,半跪在她身前,“你这阵子安心在府中待着,不必忧心任何事。” 李持月自然忧心,她忧心自己准备的乐子,季青珣赶不上。 “那你赶得及科考吗?”她面露忧色。 “此事不必担心,”似想到什么,季青珣修眉微蹙,“你着急此事,可是圣人又提要给你选驸马了?” 不怪他多想,公主已及笄几年了,皇帝也早琢磨起了驸马的人选,朝野上下也是传什么的都有,便是各道的节度使的名头都念出来过。 只是没有了先女皇压着,持月公主又不点头,这件事就定不下来。 李持月听他提起,才记起了这一茬,她点头:“前头进宫,阿兄又催我了,说是我年岁不小了,京中顶好的适龄儿郎等不住,再不定下,就要往明都外找了。” 选驸马之事先前被她一推再推,现在倒是可以提上日程了。 “你且再推一阵,我不会让你等太久。”季青珣极讨厌这句话,但还是不得不说。 李持月抱住他的腰:“我自然会等你,十一郎,早去早回。” 既要分开一个月,季青珣今晚自然是要过来的。可到了晚间,一进屋,他就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李持月一脸苍白虚弱,拉着季青珣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弱声道:“十一郎,月事好疼……” 季青珣面上朗月清风,实则眼中饥肠辘辘的样子进来,李持月才不要去屈就他。 见阿萝身子不快,季青珣只能放下那点心思,以关心她身子为要。 一边帮她揉肚子,一边令人熬了调理气血的汤药来,一口一口喂她喝了。 李持月喝完,心满意足地要睡过去,季青珣却捉住了她的手,说道:“要一别上月,阿萝记得常入梦来。” 年轻气盛的儿郎,又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要分开一个月,季青珣怎么可能让李持月安生睡过今晚,当即牵了她的手去就他。 “什么梦,”李持月着恼,“别拉我的手……” “很快的,阿萝,就一会儿……转过来看着我。”他嘴上求人转过来,实则自己强转了人面对着他,细腻温柔的吻便落在了脸上。 说很快当然也是骗人的,那歹人的莽杵直磕在她掌心,不知钻营到了几更天。 李持月的手僵麻了,握将不住,也躲不开他的气息,闭着眼睛生气:“我要睡,唔……” 她扭头想呼吸,季青珣瞧见那微张唇瓣里的舌尖,给了她一口气,又凑上去啃嗫。 到后来,娇人的脖颈和肩背没一块好皮,季青珣的唇红艳艳的,眼睛变得绿幽幽的,似长风翻卷过林海。 最后,他一口衔住李持月的唇,蹙眉低沉一声,那炙汤才落在她手心里。 季青珣拿布包了,丢到外边去,心满意足地揽着人睡了。 李持月早七荤八素的,困得忘了生气。 翌日,季青珣在她额间缱绻落下一吻,打马出了明都。 稍晚醒来的李持月郁卒不已,不过虽被占了便宜,但人总算是走了,还一去就是月余,正好让她慢慢地把一切布局好。 直睡到了中午,她才拉响了床边的摇铃。 一溜的侍女们捧着托盘进了屋来,秋祝伺候公主起床,顺便禀报了一件事:“昨晚府里死了一个人。” “谁?”李持月在妆奁里选出一串儿可心的嵌宝花坠水晶项链。 “罗同启,正是昨日献公主茶点的那个。” 李持月动作一顿,严肃起面庞:“他是怎么死的?”能进芙蓉厅的门客,也算是为她献过良策的可信可用之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他昨夜似乎在饮酒,酒醉跌进了井里淹死了。” 淹死了…… “就他一人喝酒,没有人看着?” “他和一位叫许怀言的门客一道住在外院,喝酒也是一块儿的,当时院中的小厮在伺候,许先生喝多吐了,小厮在替许先生抱衣服,回来就看见罗先生趴在井边,说要捞月亮,就扑进井里去了,头往下扎的,等救上来,已经淹死了。” “许怀言……”这又是谁? 李持月突然想到昨日,那罗同启献上茶点时,季青珣的眼神…… 她大概能猜出罗同启凑到跟前来的目的,大概是府中已有了季青珣是她面首的传闻,见季青珣在府中地位超然,是以他也想做这入幕之宾,和季青珣一争? 她会猜到的事情,季青珣在一旁看着,能不明白吗。 所以罗同启死了,是季青珣做的,还是只是意外? 15、第 15 章 李持月虽然查不出罗同启的死和季青珣有关,但还是吩咐下去:“让人去查。” 另外她也知道,此番巡盐,就算季青珣的计谋奏效,也只会让李牧澜元气大伤罢了,一时摘不去他的太子之位。 该找个机会,让李牧澜知道,本宫这公主府真正主事…… 到底是谁,眼下季青珣去了南方亲自与太子争锋,不就是最好的机会吗? 李牧澜被打得多惨,就知道她这位门客是怎样一位卧龙,还是绝不会投靠于他,只能杀掉的卧龙。 这里边的分寸拿捏起来可不容易啊,李持月眼中一片深沉。 虽一堆事堵在她心头,李持月仍旧开怀于季青珣地离去,妆点过后,精神抖擞地带着她镇国公主的倚仗出门招摇去了。 舆车上,解意问道:“公主,咱们往哪儿去呀?” “去骁卫府,瞧瞧本宫的好侄儿有没有好好当差,知情,你上来。”李持月招呼知情上了舆车。 知情一上车,春信把一套衣服丢给他,“把这身衣服换了,待会混进骁卫府的府兵里去。” 知情看向公主,她亦点了点头,“就在这儿换吧。” 对面齐齐坐着三个女人和一位宦官,知情捏着衣服一动不动。 春信和公主咬耳朵:“看吧,奴婢就说他不愿意,要是丢给解意,他一准脱个光溜。” 解意不满:“呸,你想得美!” 秋祝解围道:“要不咱们还是先下去吧。” “……”知情拿着衣服,只等公主发话。 李持月看出知情害羞了,挥了挥手:“好了,你们先到外面去。” 三个人齐齐到前车室坐着去了,舆车内只剩下李持月和知情。 知情还欲再请:“公主可否……” “不可,就这么换吧。”李持月没有转过去,好东西当然要欣赏一下。 知情到底不能违抗公主的命令,解开了武袍的扣子,习武之人的骁健身躯和少年的修长纤细结合完美,那起伏的胸膛和肌肉,李持月轻敲椅臂的指尖停了,暗自轻呼了一声。 她抱臂看着,嘴角上翘,不时微微点头。 那赞许的眼神,让知情万年不变的冰脸都映满了红霞,“公主……” 李持月和他开玩笑,“春信那个怪娃娃说,这样一副身子若是抽打起来,多了些斑斑伤痕,一定更加好看。” 知情弄不清这是玩笑,以为自己犯了错,连忙跪在地上:“公主,属下是粗鄙之人,贱体污了公主的眼睛,但凭公主责罚。” 真是一根筋,李持月俯身扶起了他,知情抬头不肯,只半跪在她面前。 “跟你开玩笑的,而且关键不在打,就是觉得你这具身子好看……”她意识到自己说得实在不成体统,止了话头。 知情后知后觉,脸登时涨得更红了,结巴道:“公主若是想看,属下不怕疼……” 李持月扑哧一笑,捧起他的脸:“都说了是玩笑话,知情,你是本宫的人,也是最信任的人,你可知道?” 望着近在咫尺的公主,知情喉结滚了滚,点了点头。 “往后像解意他们一般就好,不必过于拘礼,可知本宫为何让你换衣裳?”她压低了声音,凑到知情耳边。 气息轻拂,那才褪去的红又慢慢爬上了知情的脖颈。 他刚摇头,结果鼻尖轻撞上公主的乌发和金树花冠,那幽香更浓,他有些狼狈的开口:“属下不知,” “待会进了骁卫府……”李持月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指点他,“然后,你就求本宫,让本宫为左郎将申冤,可明白?” “属下明白了。” 知情在府兵服制上披盖上了自己的外袍,下了舆车,其他几个又重新钻了回来,春信迫不及待:“公主,好不好看,有没有拧一把?” 这般冒犯的言语,遭秋祝拧了她的耳朵一把。 李持月点头:“好看,想拧但没好意思。” 秋祝不能眼看公主被春信带坏了,说道:“公主,春信这小丫头整天疯疯癫癫的,无需理会她。” 骁卫府就在皇城外围,持月公主的排场颇大,仪仗就这么停在了门口,也未派人往哪儿去通传。 但她是这大靖朝顶顶尊贵的人物,她不就山,山自来就她。 “下官来迟,拜见公主。”李继荣是擦着汗迎出来。 他显然知道公主今日亲临,绝没有什么好事。 前头这骁卫府挂名大将军的豫王世子,在御花园调戏其公主姑姑的事他是知道的,世子被罚跪了半天,再是嚣狂的性子也不敢起来。 圣人闻知此事,更是罚了世子一年的俸禄,禁足府中三个月,原以为此事已了,没想到这祖宗气还没出完,这是要来骁卫闹腾了? 舆车上,重重帷帽被掀得只剩一层若隐若现的薄纱,李持月垂目看向那中郎将,“你骁卫府中的大将军何在?” 问的是豫王世子李静岸,李继荣道:“回禀公主,将军……将军正禁足府中,无法亲至骁卫府。” “是吗,那你可知是为何?” 李继荣隔帘无法看清公主神色,只能低头装傻:“下官不知。” 他装傻李持月也不拆穿,扶着人下了舆车,重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阵。 这个就是靠闵徊妹妹的性命,得升中郎将的同僚? 李继荣被公主扫视一圈,真如受了钢刀刮骨一番,虽美人如玉,他却不敢造次半分,多看一眼,只心中默念阿弥陀佛,求公主高抬贵手。 “去把你骁卫府里的兵都喊出来。” “公主,这……不合规矩,若是让人瞧见了,怕是会以为……”李继荣不敢说下去。 “且喊出来,你不须担心,本宫不会让这些兵踏出骁卫府一步,出了什么事,本宫担着。” 公主这么发话了,李继荣只能进去召集府兵。 “公主,府兵已尽候在校场之中。” 李持月方施施然地走了进去,李继荣跟在后头,心中宽慰自个:“亲信已经都派出去了,就算是公主发威要打杀几个人,那也多半是闵徊当初的亲信,还是帮了自己一个忙呢。” 校场上,列候着十几排府兵,穿着灰扑扑的衣衫,面容整肃。 金冠斓裙的公主由秋祝扶着,一个个经过他们面前,似在挑选、又似在寻找。 她今日从发髻精致到了玉履,方得穿成这般堆金绣玉的模样,才算不辜负了李持月惊心动魄的美貌。 府兵们何尝见过公主,那就跟天边流传的神仙故事似的,可望而不可及,结果神仙似的人物就这么出现了。 她轻飘飘地在眼前一转,有香风入怀,有莽撞的瞧上一眼,就浑然忘了这是往日流血流汗的校场,还当是到了黄粱梦中。 那些年轻的、没见过世面的后生都看直了眼,忘了低头。 李持月对这些失了礼数的举止也没怪罪,见到知情已在其中。 她轻戳了戳他的胸口:“这位郎君,可带了帕子不曾?” 两侧的府兵听到公主柔媚的声线,嗅着从没在哪个小娘子身上嗅到过的浅香,喉结滚动了一下,怎么戳的不是自己的胸口呢? 李持月站在这么多汉子之间,知情面色不好,但还是从袖子抽出一条雪色的素绢帕子,呈给了公主。 李继荣在一旁看着,不知道公主究竟是何意,莫非她想选面首? 李持月也不管众人在想什么,举着那块帕子走到了众兵面前,让他们好好瞧着。 她笑得恣意,金树花冠拂于皎丽的眉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持月将那帕子凑到唇边轻贴住—— 姝色丽绝的公主一点不愧于传闻中的艳名,一颦一笑皆有勾魂摄魄之能,那秾丽的口脂印在素绢帕子上,再是巧手的绣娘都绣不出那一份旖旎。 帕子在粟玉似的手中招摇。 所有人的心跳在这一刻悄然加速,有虎狼暗啸。 做完这些,尊贵的公主将帕子丢与了身旁的解意,自去高台上的雕花太师椅上坐着。 解意捧着帕子,高声说道:“公主有令,将此帕子立于高杆之上,谁能夺得此帕,公主便许他一诺。” 一时间,众将沸腾了起来,李继荣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般玩闹……倒是新颖。 很快杆子就立起来了,帕子就挂着杆子顶上,唇印迎风招摇。 这一诺,可以是升官发财、可以是沉冤昭雪,还能是……一亲公主芳泽,总之,持月公主是这国朝中,天子之下最尊贵之人,她的允诺,绝对值得头破血流去争一争。 不过……这究竟只是公主的玩闹而已,还是真的算数呢? 李持月打消他们的疑虑,朗声说道:“本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其中若真有人能争得过知情,那这一诺给出去也无妨。 公主这话让众人心落了地,仰头看着杆顶的素帕,所有人都跃跃欲试了起来。 李继荣也想升官发财,但他如今已是中郎将,和一群府兵去争未免跌份,只能在一旁看着。 一声铜锣敲响,校场仿若山摇地动一般,卷起了无数的烟尘,所有人往那杆顶攀去,争先恐后。 春信嫌弃那些灰尘呛到公主,上前说道:“公主,咱们到明堂里喝茶等着吧。” 李持月摆了摆手。 正如她所料,知情一马当先,掠向的杆头,但府兵中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他被人注意到,拖住了手脚,一时间想拿到帕子也不能。 他抽脚踹了杆子一下,把其他爬上去的人震了下来,抱住他的人也被摔了出去。 李持月已经知道,知情拿到帕子只是时间的问题。 斜刺里突然冲出了一个人,快得如一道影子,速度之快几乎掀起公主的裙摆,解意忙挡在李持月面前。 黑影却是往杆子去了。 16、第 16 章 因为黑影的出现,府兵们的争抢不知不觉变成了两个人的竞争。 李持月这时候才看清楚,那是个不足七尺的少年,体格更不算健壮,只是身形灵巧、速度极快。 一双腿仿佛绷紧的弓弦,带着瘦弱的身子弹跳腾挪间翻过人群,爬上竹竿。 知情见到身形纤薄的少年出现在脚下,也有些讶异,那身府兵服制的衣裳在他身上可以算得上松垮,可就是这样的人,比起底下的壮汉要灵巧许多。 不过公主下了命令,他是一定要拿到帕子的,知情在少年靠近的时候,提着他的衣领要丢下去。 可少年也揪扯住了知情的衣裳,甚至借机捉紧了知情的腿,等缝在一块儿了似的,就是甩不下去。 知情懒得理他,多拖一个人也不妨碍他先抵达杆顶。 少年不肯放弃,伸了一只手死死地扒住了竹竿,不让知情再升一寸,知情沉不住气了,直接抬脚就要踹开他,顺道把旁边要超过的人踹下去。 再壮实的人也被知情踹下去了,只有这个少年,无论怎么样都不肯松开,死死地抠着他的腿,咬牙挨着一脚又一脚。 李持月看在校场中的变故,视线一直落在那个不肯松手的少年身上。 她叹了一口气:“你说他是有什么愿望呢?这样都不肯松手。” 春信听到了,踮脚远看了一眼,说道:“这样的人奴婢在牢里见过,绝路之人的眼神,大抵如此。” 绝路之人……李持月目光邈远,好似透过此人看到了同样在绝路上的自己。 “你说本宫是救这个绝路之人呢,还是救那牢里的那个绝路之人呢?” “公主想救当然能一起救了,但都是贱命,不值得公主伤神。” 在她们说话时,那个少年似不要命一般,直扑向知情的面门,知情一肘击打在头上。 这一击定然不轻,少年的头微晃了几下,但他竟然还是没摔下去,狠狠将自己的一只手臂挂在了杆上,似一条坠尸,连知情都有些意外了。 李持月低声道:“解意,让知情停下吧。” 解意虽不明白,仍旧向校场中喊了一声:“刚冲出去那小子,加把劲啊,升官发财的机会马上就要到手了!” 知情听懂了暗示,他偷隙看了公主一眼。 李持月与他心有灵犀,笑着微点了一下头。 知情便伸手去抓过少年的衣襟,那少年咬牙抵抗,还要一拳朝他打来。 这一拳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知情挨了一拳,假装滑下半截,立刻被更下面的人扯住,和底下的人鏖战了起来,甚至摔下去前,把其他要往上爬的人砸了下去, 见到了希望的少年迸发出了力气,怕被人拖下去,不敢再等,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去,终于爬到了杆顶。 在知情的刻意防水之下,少年拿到了素帕。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胸腔涌动出希望来。 紧接着用力地朝持月公主的方向挥了挥,让她看清楚,拿到帕子的人是他! 见到帕子最终花落谁家,府兵们都有些不敢置信。 “怎么是这根豆芽菜啊!” “竟叫他捡了便宜,这家伙也就爬树的本事厉害些。” “要不是有人压住我,我早把他扯下来了!” 但不论这些府兵如何不服气,事情已经定局,他们也不敢到公主面前分说。 知情不言不语,他还不能回到公主身边。 夺得素帕之后,少年已经彻底脱了力,连杆子也抓不住,直直摔了下来,还是知情接住了人,才没有让他摔死。 但也只是虚弱了一会儿,他不敢晕过去,紧紧攥着手中的希望,走到高台之下。 少年“扑通——”一下跪在了李持月面前。 他额角的血已经滴得半只眼睛都闭上了,少年没有去管,朝着李持月高举起帕子,“公主,是小人拿到了。” 李持月好奇道:“说罢,你想要什么?” 他说道:“小人想要公主两个承诺。” 此言一出,不止知情皱起了眉头,周围一圈人听到他这个过分的请求,都忍不住哄笑,这傻子就算拿到了机会也不中用,竟然还能这么得罪贵人,实在蠢笨。 李持月的面色果然冷了下来,为了这么个货色改了原先的计划,怪她心软了。 解意没想到这小子半点不知好歹,斥道:“咱们买酒你倒先醉了,这么会许愿,你怎么没到菩萨旁边立着去?” 李持月起身拂退解意,明眸寒光乍现,视线一寸寸压在少年身上,再没有方才的春风和煦,只教人敬畏。 “本宫今日心情好,过来寻个乐子,你若是惹本宫不高兴,这乐子就是你了。” 少年心脏紧缩了一下,匆促低下了头,他也知道自己犯了蠢。 为免贵人反悔,他狠狠磕头,嘴唇颤抖地说道:“小人知错,只求公主一事,求公主为左郎将闵徊沉冤昭雪!” 原本笑着的府兵顷刻安静了下来,李继荣也不再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在说什么胡话!” 李持月眉头一挑,没想到这少年竟然提出了这个请求。 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了。 毕竟她一开始让知情拿到帕子之后,提的也会是这个请求。 李持月今日来,就是图谋一个借口,插手闵徊刺杀豫王案的。 李持月还未有反应,李继荣先按捺不住了,拱手对她道:“公主,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还望公主不要生气,他不守规矩,先是姗姗来迟,再是狂妄要求,这小子合该处置了,绝不能放任了他。” 说罢又回去踢了那少年一脚:“你小子不要命了,豫王是公主的堂兄,何况闵徊的案子是板上钉钉,觉无冤枉,给我滚出去!” “住手!” 李持月缓步踱下高台,将帕子从那少年手中抽出来,帕子也沾上了血,和唇印糊得分不清了。 她两指夹起,问其他人:“若是你们其他人拿到这个,会向本宫求什么?” 有些心想升官发财,有想成为公主裙下之臣的,但他们谁都不敢回答,视线过处,人人低下了头。 人群里传出一声:“若是小人拿了,一样想求公主为闵徊沉冤昭雪!” 李继荣又是一惊:“谁在说话!” 李继荣又要上前,解意拦住了他:“是公主在问话!”你滚一边去。 见公主看来,也显出了怒容,李继荣慌忙跪下:“公主,那闵徊刺杀的是公主的堂兄,公主实在不必为了一句戏言,被这群乌合之众裹挟。” 李持月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喋喋不休,哪一句是本宫让你说的?” 在下属面前被一介女流踹倒,李继荣脸上挂不住,心里也叫苦不迭,这祖宗果然是因为世子的事不忿,今天来大闹骁卫府的。 他唯有求饶:“公主恕罪。” “你说的豫王,可是前日在宫中得罪本宫的,那位世子的父王?”李持月面带嫌恶,显见是对这所谓的堂兄看不上眼。 李继荣道:“是……” “本宫从无戏言。”她道。 府兵们看在眼里,互相交换着眼色。 闵徊袭杀豫王之事的猫腻,他们私底下都知道是为何,相比李继荣,闵徊这位郎将其实更得骁卫府人心,但他们都知道,这件事不是小小府兵能左右的。 现在突然提到这件事,公主一副要和豫王作对的样子,当真是一个好机会。 反正拿到帕子的不是他们,升官发财都是做梦,现在有人带头求公主救左郎将,他们自然要声援,法不责众,自开口就是。 “小人若拿到帕子,也想求公主为左郎将沉冤昭雪!” “小人也是!” “小人也是!” 一个接着一个,最后一群人高举着拳:“求公主为闵郎将沉冤昭雪!” 反正到时候大理寺来查,逮的也是现在跪着的那个罢了。 他们的声量越来越高,这正是李持月乐见的。 李继荣说:“他是阶下囚,已不是什么郎将了……”但这句话被淹没在了人声里,没人听得见。 李持月听够了,稍压下府兵们的声音,说道:“若是不应,传出去倒说是本宫玩不起了,既一诺千金,又是众望所归……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见公主在问自己,膝行过来磕头:“小人,洛无疾。” “好个洛无疾,闵徊冤不冤枉本宫不知道,也不关心。但若闵徊不似你所说那般被冤所致,本宫落了面子,你待如何?” 洛无疾眼中尽是决绝:“小人,以命相赔。” “勉强行吧,跟上。”李持月将帕子丢给他,转身朝骁卫大门走去,随从们也赶紧跟上。 无人见到地方,李持月轻轻勾起了唇角。 这下子,她可以冠冕堂皇地插手这件事了。 “公主,他晕过去了。”秋祝跟上来说道。 “抬起来带走。” 走到骁卫府门口,就见到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垂首候在外面,迎面撞见公主,骇了一大跳,忙跪下磕头。 李持月没有理会,径直上了舆车。 车帷放下,小厮终于敢抬起头,见到一齐被抬出来的洛无疾也跟在公主的舆车后面,虽心生胆怯,但更怕被东家责打,到底是小步跟了上去。 “那个,贵人……他还没付银子呢。” 17、第 17 章 洛无疾醒过来的时候,李持月正在无聊地捧着玛瑙香盏在那儿挑香灰,春信和解意张着嘴凑近了看。 春信看得鼻子痒痒,喷嚏刚仰了个头,就被解意捂住了嘴。 “呜……” 不是春信的声音,是洛无疾从床榻上传来的痛吟声。 李持月拍了拍手,走了过去。 春信掐了解意,那个喷嚏顺利打了出来,香灰扬了两个人一头一脸。 洛无疾刚醒,眼神还略带迷茫,在见到公主时,忆起先前的事,整个人登时变得清明。 “公主……”他起身要行礼,被打完解意的春信过来按了回去。 李持月只问:“你原是向本宫提两个请求,另一个是什么?” 没想到公主一开口问的就是这件事,洛无疾咬着唇,不敢不答话:“另一个请求赐……小人想求公主赐十两银子。”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刻掀被起身,“公主恕罪,小人还有事……” “你说的,是去泰安堂付药钱的事?” 洛无疾动作顿住,他知公主必定神通广大,没想到这么快就知道了,“是,小人……还有亲人在那儿。” “不必去了,人已经接过来了,现在……大概还在睡吧。”李持月看向屏风的另一边。 洛无疾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起身艰难地走过去,就看见不过七岁的弟弟盖着小被子睡在榻上,呼吸匀长,病情想来是稳住了,不像是泰安堂的大夫会有的本事。 “多谢公主!”他又跪下。 “你与闵徊关系很好吗,值得用弟弟的命来换?”李持月问。 洛无疾道:“小寿的命,本来就是闵大哥救回来的,当年阿娘身怀六甲还要跟小人进山里找野菜吃,结果和小人走散了,还遇上了狼,当时闵大哥恰巧在山中,将他们从群狼里救了出来,阿娘这一吓就早产了,生下小寿就过世了,之后闵大哥又可怜小人无父无母,提拔小人在做了府兵,才能把弟弟养大。 今日是万载之幸,求得公主救闵大哥,小寿治病的银子……小人原本可以另找人借就是,冒犯了公主,求公主恕罪。” 李持月戳破了他:“若是真这么容易借到,你何必多此一举跟本宫求。” 洛无疾讷讷无言,公主说得不错,他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小寿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病,一出生又被冻着,自小就离不开汤药,虽然闵大哥时常接济他们,洛无疾却不好总受他的好处,多是推拒,所以洛无疾虽身为骁卫府兵,家境可以说是一贫如洗。 他跟寺庙和尚借贷的银钱一时还不上,寺庙已经不再给他放贷了,今年的俸禄也早消耗殆尽,同僚本就看不起他,更吝于借钱。 就连闵大哥都沦落牢狱之中……洛无疾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 他没什么本事,除了打小在山里过活、能跑能爬之外,一无是处。 一面想救闵大哥,一面想挣钱救弟弟,两头都是无能为力,洛无疾心中更是恼恨自己的无能。 今日弟弟突然发病,洛无疾赶紧把人抱到了泰安堂,可泰安堂知他家境,非说要给了银子才肯治病,洛无疾才会跑来骁卫府。 他本是想与骁卫府的同僚借些银两的。 虽然他们看不起自己,但为了弟弟的命,就是跪下求也好,威胁也罢,他一定得求到银钱,之后就算不做骁卫了,给人跑腿或是进山打猎,都要把银子还上的。 泰安堂的伙计怕他丢下孩子就跑了,也跟着他过来拿钱,跟不进去就在外边候着。 一路走进骁卫府里,他其实不抱什么希望了,若是真的借不到,他就跟着带着弟弟一块儿跳护城河去,也算是提早一步替闵大哥探探路了。 没想到一进了骁卫府,他就听说公主来了,众人现在都在校场。 洛无疾听说公主许下的承诺,他忽然想到,自己人微言轻救不了闵大哥,那公主能不能行呢? 这明都里许多关于持月公主的传说,大多是她如何宠冠京城、又是如何骄奢淫逸、仗势欺人的。 这么厉害的一个人,一定能救闵大哥吧? 越想心跳越来越快,洛无疾觉得,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给闵大哥找一条生路。 他用尽毕生力气狂奔了过去。 可真的拿到了帕子,洛无疾却犹豫了。 一边是闵大哥,一边是弟弟的命,他两个都想救,才会一时糊涂开口跟公主求两个允诺。 现在,弟弟安然无恙,那闵大哥……还能救吗? 他大着胆子问:“公主说要救闵大哥,可还作数?” 李持月点头:“洛无疾,本宫今日又救了你弟弟一命,往后这公主府的大夫也可替你弟弟看病,若是再救一个闵徊……” 你待如何? 若柳暗花明,否极泰来,洛无疾眼前压在身上最沉的担子,因为李持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卸了下来。 洛无疾几乎落泪,低头忍着酸麻的鼻子说道:“小人,万死难报公主恩德。” 李持月要的就是他这句话,“本宫费这力气,你当然得想着报答才是。”若不是看中此人知恩必报的人品,他不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他只重重磕头,“小人这条命就是公主的,此生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好,往后你就是本宫的义子,除了本宫吩咐,旁人的话你一律不许听,可明白?” 洛无疾语气坚定:“小人明白。” 两人差不了几岁,若是别人说出此言,洛无疾只会觉得这是刻意的折辱,但是公主对他说的,洛无疾其实是惶恐的。 眼前这位不是别的人,而是大靖朝的镇国公主,有多少人等着效忠她而没有机会、想攀上关系而不能够。 可他就这么成了公主的义子,闵大哥得救,弟弟也有了荫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骁卫府的差事你不能丢了,等闵徊回去了,你还要辅佐他,可知道?” “是!小人定不辱命。” 公主这般发话了,那救出闵大哥就是极有希望的事,洛无疾应声都更有劲儿了。 安顿好洛氏兄弟,李持月就从客厢里出来了。 回了主院,秋祝快步从迎了上来,低声与李持月说道:“公主,豫王世子违令出府打马球,被马踏断了腿骨。” “那可是圣人口谕。”李持月真是被李静岸的愚蠢自大逗笑了。 “正是因违了圣人口谕,现在世子被马踏断了一条腿也不敢声张,悄悄地就抬回王府去了,连请宫里的医正都不敢。” 李持月皱眉:“李静岸既违令去打马球,该万分小心才是,是谁能撺掇他去,消息又怎么传到公主府的?” 这正是秋祝想禀报的另一件事。 虽落难的是前头得罪公主的豫王世子,她脸上不见半分轻松神色,说道:“这消息,是郑嬷嬷过来传的……” 不须秋祝再细说,李持月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脑中轰隆一片,扶着雕花廊柱慢慢坐了下来。 先是罗同启,再是李静岸。 这背后是谁动的手脚,可想而知。 “公主,前头奴婢已经和季郎君说过豫王世子之事,今日这两桩莫非都与他有关?”秋祝语调并不平静。 季郎君人已经启程南去了,还能在明都搅风搅雨,绝不是一个善茬。 李持月明白她的意思, 这个季青珣……真是半点没跟她藏着本事。 他一介白身,手就能伸得这么长,若是真让此人出将入仕,那要和他斗,绝对不轻松。 被这样一条毒蛇盘踞在枕畔,李持月竟觉得,前世自己的失败倒是情有可原了。 可这辈子,绝不能再被他绞住脖子。 “此事暂且不必理会,今夜本宫要去大理寺狱走一趟,对了,递信进宫里去,让阿兄给本宫指派一位先生。”人选她都已经挑好了。 持月公主闹上骁卫府的消息如长了翅膀的鸟儿,一路飞到了宫里,又一路飞到了南边。 皇帝听着殿中监学舌,捂着头在那儿头痛。 三娘竟然答应了这么一桩事,她能怎么解决,最后还不是要和豫王闹到他面前来。 皇帝忽然想去行宫沐浴斋戒,避一避了。 这时一个小内侍上来传话:“圣人,持月公主府来了消息。” 皇帝展开公主府一向精致的卷轴,看到上面的话,有些讶异,他问一旁的殿中监,“前头三娘不是才和起居郎闹了一通?” 殿中监道:“哪是闹啊,公主踹了一脚起居郎就走了,可怜的起居郎弄脏了袍子丢了脸面,还得起来拱手送她。” 皇帝眉头攒起:“那她这是欺负完了人还不满足?” 殿中监想了一下,说道:“公主只是骄纵了些,但从不留隔夜……的,老奴心想,那起居郎清隽如玉树芝兰,公主莫不是……” 接下来的话不言自明。 皇帝一想,确有这可能:“三娘迟迟不选驸马,莫非瞧上了上官峤?” 但这位起居郎乃系寒门,这般出身实在配不上李持月。 他略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殿中监似想到了什么,凑近低声说:“老奴听闻公主在府中养了面首,莫不是对起居郎也有点那意思?” “既不是驸马,随她如何。”一个寒门出身的起居郎而已,皇帝大笔一挥。 18、第 18 章 另一面,季青珣也收到了京城里的消息。 阿萝收了一位义子? 烛火摇晃之中,季青珣凑近看信,烛火打在清绝的半张脸上,视线似在细细摩挲上面的字。 好似亲眼见着阿萝是怎么趾高气扬地进了骁卫府,当着一群男人的面亲了帕子,还丢与他们争抢…… 真是好样的!他不在,她倒是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季青珣慢慢把纸揉碎,任其洋洋洒洒地落在炕下火盆里。 “手。”老人摆上脉枕,简短的一个字。 季青珣将手放上脉枕上,老人闭目把起了脉,“你说这阵子总有幻觉?” 说及这个,他翠色的眼睛沉得连烛火的光都消散了。 “是。” “什么样的幻觉?” 阿萝坠落雪地的画面闪过眼前,季青珣闭目摇头,“有些真切,好似真的发生过一般……可绝对没有!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不可能发生的事……”老人诊过脉,并不见半点异样,他宽慰道:“慧极必伤,还是勿要思虑太多为好。” 当真是思虑太多吗? 老人一副江湖老大夫的油滑,诊断不出病灶,便闲扯其他,“前头你寻我拿家中遗物,怎的,还未送出去?” 他看着季青珣的手上的戒指笑。 季青珣指腹触摸戒指上的夔纹,道:“不过蠢物,形貌不佳。” “是你嫌蠢还是人家不想要?”老大夫可记得,这人听闻他在明都,巴巴地就找了过来,就是要拿回寄存在他这儿的父母遗物。 “我也劝你,这虽然小小一枚,但明都也不是没人能认出它了。” “我知道。” 似不想再闲聊,季青珣站起朝木门走去。 推开木门,山风盈袖,将冷雨送进门中,瓢泼的大雨顷刻打湿了袍角,烛火剧烈摇晃。 老大夫见他就要走,不大赞同:“这么大的雨,不再等一等吗?” “既然无事,就不好再耽搁一刻钟。” 天际电光割裂黑暗,在他面上晃出雪亮刺目的弧光,有几分波诡云谲的味道。 不快点办完事回去,还不知道阿萝在明都又会搅出多少事来,认多少个义子。 甚至连插闵徊案子的事,也没有提前与他商量。 明都也下起了夜雨,大得连大理寺瓦上的青苔都要冲刷干净,天隆隆地响,和着雨声,舆车里连说话都听不清楚。 春信用狐裘拥着公主,嘟着嘴:“公主何故要今夜就来,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李持月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拥紧了狐裘,自重活一世,她就分外怕冷,现下逢着夜雨出门,心情更是不好。 “豫王府都知道本宫,咳,本宫要插手这件事了,肯定要做点什么的,本宫还是越早来越好。” 雨一刻不停地敲打大地,几乎在街面上汇聚成了小溪流。 大理寺已经到了,侍从打起琉璃宫灯,知情站在舆车旁,“属下的靴子已经脏了,公主勿脏了玉鞋。” 李持月裹着狐裘,吹过夜风的娇容冷白如玉,她手臂环上他的脖子,“抱稳了,本宫给你多做几双靴子。” 知情“嗯”了一声,想收紧手臂又怕勒疼了怀里金尊玉贵的身子,转身由人撑着伞,稳当地踏上了大理寺的石阶。 衙署里虽有别的官吏当值,但成少卿亦未回去。 听闻外面守门的通传持月公主来了,成少卿那常年整肃的脸变得更加黑沉,看来这位公主还真要插手闵徊的事了。 出门隔着雨帘就见着人了,就见到那位骄纵的公主刚从随从的怀中落了地,将帕子递给负她的随从。 见公主的衣裙鞋履却不见一点水迹,成少卿心中不屑。 “下官见过公主,”他迎上去拱手,“不知昏夜驾临,不知所谓何事?” “少卿不必多礼,继续回值房休息吧。”李持月眼睛都不朝他转,抬步就往监牢的方向去。 成少卿忙挡住李持月的去路,“那头是大理寺监牢,实在晦气,还请公主莫要再走了,况也于规矩不合。” 李持月扬眉:“少卿特意等在这儿阻本宫,骁卫府之人又喊冤,莫非真有冤屈?” 少卿绷着一张脸:“有冤与否,大理寺都会查明来龙去脉。” “不就是刺杀豫王吗,你不让本宫去,是疑心是闵徊是本宫派去杀豫王的?” “公主说笑,这事怎么会与公主相干呢。” “既本宫没有嫌疑,你又百般阻挠,本宫是不是可以认为,少卿得了豫王府的好处,要替豫王冤死左郎将?” 成少卿见公主一张嘴说话厉害,不见到人决不罢休的样子,他也不再螳臂当车,道:“公主慎言,下官未离官署,不过是有些积年的卷宗要看,拦公主也是因为这是国朝规矩。” “少卿尽了职责,自去继续看卷宗吧。” 她未再驻足,带着随从扬长而去,成少卿目送一行人,随即转头将消息递出去。 转角亮起微光的时候,闵徊就醒了,鹰隼般的眼睛躲在乱发后面,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拐角。 监牢里的气味很不好,骚臭还有草秆潮湿发霉的味道让李持月作呕,但还是拒绝了春信递过来带着的帕子。 那仪态万方的公主走到他的牢房门口时,闵徊尚不知为何,只觉得宫灯映着金裙,刺得人眼睛疼。 引路的牢头恭恭敬敬:“公主,这就是闵徊。” 李持月也在打量着闵徊,他坐在干草堆上,支着一条腿,身量舒展体魄修健,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洛无疾如今是本宫的义子,他求本宫来替左郎将沉冤昭雪。” 听到洛无疾的名字,闵徊动了动,却不见半分惊喜,“小人并无冤屈,劳烦公主走这一趟,还请莫要为难洛家兄弟。” 他本意就是要杀了豫王,没有什么冤屈。 闵徊对权贵没有半分好感,这些人全是为一己私欲肆意妄为之人,眼前之人又何尝会真的好心来救他。 李持月见他眼中桀骜,也不禁玩味几分:“你就这么死了,甘心吗?” 不死的话,他还有机会杀了豫王和豫王世子吗?闵徊的眼珠子动都没动。 李持月吩咐:“把牢门打开。” “这……”牢头犯了难。 “本宫不会带走他。” 铁链响了几声,牢门被推开,玉鞋踏进了昏暗的牢房,裙摆掠过草秆。 李持月在他面前蹲下,举起宫灯细看了看。 光照亮了闵徊胡子拉碴的脸,他的妹妹是绝色美人,这位哥哥也能看出曾经英俊冷冽的棱角,只是受了伤没有及时包扎,形容潦草。 知情在一旁握紧了剑,若闵徊胆敢对公主有一点不轨举止,就一剑杀了他。 闵徊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持月,眼睛眨也不眨,那股不屑仿佛在说:你们这些权贵都是一般货色。 她凑近,驱散了腐草的气息,闵徊没想到,绷紧了身子。 “活着,当上中郎将,本宫还可以让你杀了豫王。”她在闵徊耳边说道。 闵徊的眼睛瞬间睁大,下一刻又熄灭。 这事显然不可信,豫王是她的堂兄,李持月为何会听了洛无疾的一个请求,就愿意助他杀一个皇室中人。 李持月知他心中所想,将两张纸丢给了他:“好好看看。” 信上是伺候闵知柔的丫鬟的口供,讲了闵知柔如何被掳到豫王府,在世子后院的遭逢,又被献与其父,遭受的屈辱被一一细数。 可知闵知柔最后赐死,是怎样的心如死灰。 闵徊便是铮铮铁汉,也心如刀绞,为自己不能护好妹妹而悔痛万分,微颤着手翻到第二张,竟是闵知柔的笔迹。 上头只字不提自己的境遇,只道: “阿兄若回,知柔憾不能相迎,阿兄尚有康庄大途,将来必能光耀门楣,万莫为知柔伤怀,此番一去,便当知柔远嫁,珍重勿念。” 闵徊逐渐看不清上面的字句,眼泪打在纸上。 他乖巧温柔的妹妹,本该欢欢喜喜地嫁与一个好人家。 怪他无用…… 李持月见他面色已有触动,道:“这是柔娘子死前绝笔,伺候她的丫鬟递到闵宅中去的,却迟了一步,没有交到你手上,闵徊,你想就这样死了下去见她吗?” 闵徊摇头,他不能死,他没脸这样下去见妹妹。 李持月仍旧附耳与他说道:“本宫也不是来当菩萨的,只有豫王死了,本宫就能从太子手里把武备库抢过来,你也要供本宫驱使,杀了豫王之后,这些你应不应?” 李持月会盯着这个案子,不只是想扶植闵徊成为自己亲信,暗中蚕食禁军,更是因为掌着武备库的豫王,是太子的人。 闵徊不傻,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公主是要……效仿昭祖皇帝?”昭祖是女帝的庙号。 李持月眸寒若星:“你应不应?” 纸张在手中捏紧,闵徊咬牙:“我应。” 他没什么可以被骗的了,只要李持月让他杀了豫王和李静岸,他什么都应。 李持月满意地笑了,将一瓶伤药丢给他,“现在和本宫说说,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雨一刻也不肯停歇地下着。 李持月第二日就进了宫去,豫王似是专门盯着她的,儿子的事都没料理干净,就敢抢先一步到了皇帝面前诉苦。 “三娘玩心重,但也不该来拆臣弟的台子,阿兄啊,那可是要拿臣弟性命之人,剑都到脖子了,半点不将我这王爷放在眼里,株三族都不过分。” 殿中,豫王絮絮叨叨地哭诉和雨声混在一起,让人犯困。 皇帝因为连日的雨水没能避去行宫,不免郁卒,看着殿门外的雨走神。 不过豫王所说之事也对,刺杀宗室,确是大罪,绝不是三娘如戏言般应诺一个小府兵就能颠倒了这事。 但要是下了三娘的面子,她又要不依不饶的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说道:“朕会着大理寺秉公处置,你不必在意三娘的话。” “多谢阿兄。”豫王听见这句话,犹如吃了定心丸。 正说着,殿外人就来传话了,“圣人,持月公主来了。” 李持月进了殿来,就见豫王虽一脸苦相,但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快意,显是该说的话也说完了。 李持月抿着嘴笑,问道:“真巧,堂兄也在,侄儿的伤势如何了?” 一句话,惊得豫王掉了盏。 19、第 19 章 皇帝见豫王如此情状,问道:“侄儿伤了病了?怎未见豫王府请医正啊。” 豫王慌了,这件事明明瞒得密不透风,李持月是怎么知道的。 “豫王。”见他久不答话,皇帝摆出了威严的样子。 豫王收回看李持月的视线,忙挪出来,拱手走到中央跪下。 “圣人恕罪,臣弟那孽子蠢钝如猪,给人勾缠出了府去,未料遭了马蹄,被踏断了腿。” 说着老脸一皱,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副老父无能的模样。 李持月在他回话的工夫走上堂来坐下,凉凉说了一句:“要是我不问,堂兄就把这事瞒过去了吧。” 这是欺君的大罪,豫王当然不敢让皇帝知道。 自己的话不被人当回事,皇帝自然不快,面对豫王也多了几分严厉。 豫王忙道:“不是,绝对不是,臣弟今日就是要与皇兄说及此事,只是心中惶恐迟迟未敢开口,没想到三娘你先开口问了。” 还真是一条狡猾的泥鳅。 不过李持月怎么会给他翻身的机会呢,“真要来请罪,昨日请医工便是,何必偷偷摸摸找别的大夫呢?” “实在不是!孽子不驯,臣弟才无颜面请宫里的医工,这份请罪表便是他昨夜带伤写下的,请阿兄过目。”豫王将一卷卷轴高高举起。 幸而他怕事情瞒得不够好,事先压着李静岸写了一份请罪表带着身上,如此便是有罪,也能证明李静岸的悔过之心,还不会牵扯到他豫王府。 皇帝也不傻,看出了些豫王的猫腻,但是请罪表一送上来他又消了几分怀疑,“豫王,你既知罪,却先开口求朕主持公道,这是什么说法呢?” 李持月假作不明:“堂兄有何公道要阿兄主持?”豫王低头不敢说话。 皇帝点着她的脑门:“还不是你去骁卫府闹了一通,出来就说了给闵徊申冤,闵徊若是冤枉的,你堂兄又成什么了?” 李持月捂着额头,说得义正词严:“阿兄,前头那侄儿才调戏了我,紧接着又不将圣谕当一回事儿,这豫王一家可真是越发地猖狂了,没准不只一桩事瞒着阿兄呢。” 什么叫越发!还不都是这孽子闹出来的事,与他豫王有何干系。 豫王哪能认不清形势,忙断尾求生:“阿兄,我这儿子实在顽劣不堪,臣弟请撤去他骁卫将军之职,贬去守陵,好教静思己过。” 李持月穷追猛打:“世子敢如此,左不过一个上行下效,我想问问豫王,世子效仿的是谁?” 这混蛋!豫王咬牙切齿。 弟弟妹妹在面前斗嘴,皇帝虽有偏爱,但也是讲道理的人,此事他还真不能对豫王一家下死手。 开口道:“都是自家姊妹,互相龇着牙像什么话,但欺君之罪实不可恕,就照你说的,撤去骁卫将军和世子头衔,贬去守陵吧。” 连世子头衔都去了,豫王心中惶惶。 但皇帝这般已算放一条生路了,若是让外头的士大夫们知道,只怕舆论更盛,到时就不好再开口求了。 只是府中王妃怕是要哭瞎眼睛,可事到如今,豫王唯有磕头谢恩而已。 李静岸得了教训,又留着一条命在,李持月便不急着打这条落水狗了。 她说道:“阿兄,闵徊一案,实起于李静岸强掳民女,又献于其父,才致那女子兄长愤而提刀杀上王府,此情可悯啊。” 豫王目显老态,可怜巴巴地抬头说:“臣弟实是不知这女子竟是良民,儿献上来的时候只说是江南买来的瘦马……” “她家世居明都,你连口音都听不出来?” “臣见到美人已是目眩神晕,怎会有心思听她说话呀。” 李持月真是遇上无赖了,不过豫王能混上掌管武备库的位置,除了太子扶持,自己也不算太蠢,和他斗,确实要费一点力气。 有前头皇帝应诺,豫王终于看到了点获胜的苗头,说道:“阿兄,臣弟是赐死了一个女子,但放在明都,哪家没有这么几桩事啊。” 说着他就历数里了明都中那些事,话里话外都是李持月在小题大做。 李持月的神情不似先前轻松,她念着裙上的丝绦,一脸不大服气的样子。 皇帝也开口了:“三娘,此事没什么好追究的,也不必闹得这么大。” 这事就不该有人去查,若豫王有罪,那宗室、士族、贵家,没一个经得起查的。 “可是……” 皇帝真是听了一脑门的官司,已经不想给他们断案了,他说道:“三娘,你就莫要任性了,闵徊妄图刺杀王爷,此罪绝不可恕。” 她蹙着眉小声说:“那我的面子呢,答应下来的事,难道就这么放着,那我不就成了整个明都的笑话了吗。” 皇帝道:“你就装个样子去查,只是最后,这件事仍旧是闵徊的过错,那些为他喊冤的,捉一个带头的杀掉就是。” “装着查是怎么查啊……”李持月嘟着嘴不满,但到底是没反对。 豫王逃过一劫,心中长舒一口气,告罪了几声就退下了。 李持月见人都走了,戏也唱累了,起身也要走,皇帝却说:“你不是跟朕求先生吗,现在可去文德殿见一见。” 她扭过头问:“阿兄选的,是我想要的那个吗?” 这倒不是。 皇帝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满足妹妹荒唐的要求。 “三娘,那上官峤到底是进士出身,你起意要寻夫子,就好好学着知事明理,而不是借着找夫子给自己寻什么乐子。” “不是他,那我不学!”李持月丢下这句,甩着袖子就出了太昊宫。 知道妹妹因为自己偏袒豫王不快,皇帝也没生气,只是长叹了一声。 — 一出殿门知情就知公主心情甚差,她一手推开了自己,直接踩在了湿漉漉的石板路上,登上了舆车。 秋祝捧了凉瓜与公主:“可是圣人不愿公主再查?” 李持月摆摆手,卧在软狐裘里,恹恹说道:“是啊,不过也不是一事无成。” 她只要一个名头就够了,至少李静岸受了罚,她再盯紧一点,豫王府也不敢悄悄关心,李静岸这条腿便不必再要了。 李继荣在骁卫府没有了靠山,闵徊回骁卫府后,受到了压制会小许多。 解意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做这么费力不讨好的事呢?” “这里面的好处多着呢,”李持月下巴一扬,“不必灰心,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此道不通就另找一条路。” 春信道:“公主,刚刚就你在灰心。” “……”李持月拿凉瓜堵了她的嘴。 不过话说得轻巧,既要给闵徊脱罪,又要保住他在郎将府的职位,武备库那边也要早早备着人……可不容易啊,她苦着脸撞车壁。 千头万绪,且走且看。 李持月在摇晃的舆车里闭目养神,车内奴侍相视,皆是安静了下来。 舆车经过广德门,匆乱的马蹄声几乎惊着了公主的马,舆车外的人连忙告罪。 “无妨。”李持月睁开了眼,朝外头看去。 能疾行至此的,莫不是有什么紧急的军务? 得了公主的宽恕,那气喘吁吁的参军将一卷卷轴呈交给了内侍,内侍亦是行色匆匆地往宫中走。 李持月着意看了一眼参军的脚面,污泥浸了小半截腿,那马的肚子也沾满了黄泥,显然是趟过了什么地方。 这几日的雨…… 似一束暗芒划过了心头,李持月骤然记起了这场水患。 櫆河水淹七县,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水患褪去,伏暑的热气让那些来不及掩埋的尸首腐坏,瘟疫就滋长起来了,最终落得封城治疫、十不活一的结局,是大靖立国以来又一触目惊心、几伤国本的祸事。 解意见公主看那参军出神,也瞧出了端倪,说道:“这雨一直下个不停,听钦天监那边的消息说,怕是夏汛要来了。” 李持月眼珠碌碌转了几圈,忽然知道自己要怎么救闵徊了。 “走吧,回府。” - 说是回府,李持月只是换了一身男装,连舆车也不乘,又骑马出了门。 她只带了知情,隐了身份往大觉寺去。 大靖朝尚佛,正是上香日,即便下着雨,大觉寺中往来香客也是络绎不绝,李持月在门口就勒停了马。 这大觉寺在城外,是一座有名的千年古刹,原声名不显,但寺中大师曾有批言,大靖朝将出一位女皇,时无人作真。 等这位女皇帝真的出现了,才举世哗然,叹其灵验,古刹更得了先皇帝青眼,香火愈发鼎盛。 步入寺中,听到的不是梵音清神,而是推搡挤挨的吵闹声。 “别挤了,这石板路滑,哎哟!” 正值时雨,外头很多香炉都浸湿了,一群人拥着往架了雨棚的香鼎里烧香,不免拥挤了起来。 李持月本扫一眼便不再看了,却被一个孕妇吸引住了视线。 她肚子已经隆起,李持月看着像七个月的样子,妇人一手拿着香,一手护着自己的肚子,似乎是顾虑着身孕,没有同上香的人挤到一块儿去。 李持月想起了前世,她刚有孕,本不信佛的人也常来这大觉寺,想给孩子求一个安稳喜乐,眼前的妇人大抵也是如此。 可妇人即便站得远,挤出来的人还是碰到了她,她后退一步,却踩到了生着青苔的石砖,湿滑打脚。 臃肿的身子晃了一下,显见是站不稳。 李持月惊了一跳,她忘了吩咐知情去救,自己就跑了过去。 踩到一个松动的石板,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袍角也没管,伸直了手去够她。 她竟是不忍再见一个女人失去孩子。 妇人晃了几下,眼见是稳不住了,以为终要摔倒,闭上眼睛心中戚戚。 可后背却感觉到被人稳稳托住,未真的摔到地上去,妇人按着心口长出了一口气,幸而被人及时扶住,不然怕是要生悲剧了。 睁眼看,是个着男装的小姐,容颜皎如秋月,天仙一般,大靖朝民风开放,寻常小姐出门多有穿男装的,所以无人觉得李持月这打扮有什么奇怪的。 她万分感念道:“多谢娘子。” 李持月将人扶稳才松开了手,道:“不必,小心脚下。” 夫人那去捐香油钱的郎君回来了,妇人和郎君说了方才的事,郎君默念了几句菩萨,又对李持月千恩万谢,之后方往山门走去。 李持月望着夫妻两人离去的身影,默立的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这一切,都被刚进山门的上官峤看在了眼里。 缘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会对素不相识的孕妇,露出如此哀伤之态呢? “公主为何这么着急,摔着如果是好,诸事属下来办正好。”知情皱眉看着她的靴子,方才李持月忽然冲了出去,只为扶一个布衣妇人,让他有些不解。 李持月摆手:“无妨,没有浸到里面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