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让反派小师妹改邪归正[穿书]》 1、结局 琉璃珠帘悬在巍峨楼阁前,剔透如滴露,天地之间雾雨濛濛。 山岚断续,一道群青色的身影擎着一把竹骨伞,黛色的鞋踩着青石板拾阶而上,雪色的发流泻在背脊处,水墨画般写意,清冷到极致。 陆观泠停在山门处,微微抬眼,紫裙少女浑身是血地坐在扶桑花丛中,裙摆逶迤散开,双眼涣散。 她果真失明了。 潮水般的雨声穿透风帘,打在竹骨伞上,声音泠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香。 察觉到来人是谁,少女抬起潮湿的脸,艰难开口,“陆师妹,你是来救我的吗?” 陆观泠并没有回答,只是淡漠地看着少女。 源源不断的雨水沿着她下颌滑落,湿漉漉的鬓发贴在脸颊处,如乌黑的小蛇。 陆观泠抬脚朝着她走近了一些,竹伞微倾,大发慈悲般替她挡去一些雨水,她长睫微垂,凝视的却是沾了少女鲜血的扶桑花。 半天没得到回答,少女声音有些颤抖:“陆师妹?” 这页戛然而止。 看完这段文字,萧妙音的心忍不住跟着情节紧绷,这是她最近追的一本捉妖小说,由一个个灵异神怪单元剧串联起来,那个紫裙少女便是书中的女主,与她同名同姓的萧妙音。 而陆观泠是萧妙音的同门小师妹。 陆观泠表面宛如无害小白花,其实内心扭曲变态,是个不折不扣的疯批,她与男女主同行,看似是为了一起降妖除魔,实际在背地却时常陷害男女主,而且还是毫无理由那种。 可因为陆观泠是男主陆观寒的妹妹,再加上她擅长伪装,男女主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她。 现在故事情节来到了尾声,女主在最后一个单元——宝积寺佛像之谜中陷入了幻境,身受重伤,等着陆观寒救她,可来的却是陆观泠。 想想她都没安什么好心。 萧妙音有些着急,这都快结局了,怎么女主还没发现这个小师妹是个恶毒疯批? 虽然她私心觉得小师妹人设挺带感的,但不妨碍她希望看到她最后自食恶果。 翻页后,萧妙音迫不及待看下去。 “萧师姐。”陆观泠的声音混杂着雨声从伞下传来,清冷不带半分情绪。 少女抬眼,空洞地“望”着陆观泠。 因为和女主同名,萧妙音看到书中萧师姐这个称呼,心里很微妙地有了一丝代入感。 竹骨伞微倾,一线雨珠坠落,陆观泠忽然说了句,“这里的扶桑花开得很好。” 少女不安地抿了抿唇,轻声道:“什么……意思?” 陆观泠丹晖般的唇如同初绽的花蕊,她淡笑着:“我只是替萧师姐可惜,因为,这么漂亮的景色,萧师姐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话音刚落,雨声竟如沸腾的开水一般,打落在青石板上,蒸腾起一片白色的雾气,发出滋滋的声响。 接着,四周突兀地响起凄厉的哀嚎声,如同一群野狐在齐齐嘤鸣,瞬间穿透密匝匝的雨帘,凿进萧妙音耳膜中。 萧妙音脸色剧变,她死死攥住了裙摆,鲜血在耳朵下流下两条红痕,蜿蜒着钻进衣领。 是……饿鬼道。 她的唇失了血色,仰着头厉声质问:“陆师妹,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陆观泠恍若未闻,撑着竹骨伞,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萧妙音,与刚刚少见的生动妩媚相比,她此刻眼底瞬间空荡荡的,就好像,一个抽离了七情六欲的傀儡。 她步伐款款,裙摆拖曳着黑雾,绕着萧妙音走了一圈,耳边缀着的翡翠猫眼石耳环轻轻晃动起来,弧光如同一泓清透的眼泪,照得下颌越发雪白。 待再次停在少女面前,风声一瞬间从陆观泠背后涌来,吹得她身上的群青色宛如融化在水墨中的颜料。 “咯咯咯……” 脚下的青石板变作一片淤泥般的黑,数不清的饿鬼从淤泥中钻了出来,不断沿着裙摆攀爬上少女的身体。 饿鬼个个皮肤青紫,喉细如针,腹部却大如鼓,因为无法顺利进食,所以永远喂不饱,永远处于饥饿中。 它们尖利的牙齿凶残地咬着少女,黑色的鲜血滴落在扶桑花上,妖冶诡异。 萧妙音看得提心吊胆,却怀着一丝希望,毕竟是女主,应该会没事吧? 陆观泠眼眸沉寂冰冷,待萧妙音被饿鬼拖入漆黑泥沼,她腹部竟然痉挛,升起一阵诡异的灼烧感,宛如炭火置肠。 其实,她更像贪婪的饿鬼,以阴暗情绪为食,无法餍足。 陆观泠眼波一转,石阶上,少女坐过的地方,雪白的扶桑花瞬间枯萎掉落,猛焰燃烧般,在空中升起腾腾烈火,又瞬息间化作一摊漆黑的淤泥,浓郁的腥臭味吹散在空中。 望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 雨珠溅落一地,陆观泠耳边的猫眼石耳环也跟着轻轻晃了一圈。 她垂眼看着被溅湿的鸭卵青鞋面,忽然感觉腹部燃烧的快感被抽空,低声自言自语,“真无趣。” 陆观寒赶来时,看着狼藉的地面,闻到空中腥臭味,怒喝道:“阿泠,你刚刚对妙音做了什么!” 萧妙音心里安定下来,太好了,看来男主应该会杀了小师妹,救出女主! 陆观泠冷漠地看着陆观寒,心里莫名愉快了些,她启唇,谈论天气般轻描淡写,“哥,我杀了萧师姐。” 陆观寒果然瞬间红了眼。 陆观泠鲜红的唇角微翘,鬼魅般森冷美丽,她温声道:“而且,我要杀的,可不止是她。” 漆黑的泥沼从陆观泠脚下拉长蔓延,一瞬间来到陆观寒脚下,雨声滴滴答答,无数体型比刚才大了一倍的饿鬼嘶叫着从泥沼脱身,挡在陆观泠面前。 陆观寒一边后退,一边飞快祭出断厄剑,金光顿时乱窜,“阿泠!你疯了!召唤出饿鬼道,就不怕被那些饿鬼反噬吗!” 长剑化作一道金色流波,锋利地抵在陆观泠脖颈处,一缕雪白的发沿着莲青色衣肩落到地面,染上污渍。 萧妙音忍不住叫好,恶毒小师妹又怎样?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纸老虎。 陆观泠并不慌乱,纤长的手指拂过耳边的猫眼石耳环,忽然笑靥如花,清冷容貌顿时生动了不少,宛如画中的魅。 “哥,你觉得,从小到大,我怕过什么吗?” 听到这,陆观寒剑尖竟然微微颤抖。 他看着伞下的少女漆黑不似活人的眸子,蓦然想起那个女人,愧疚潮水般漫上心头。 他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阿泠,她已经魂飞魄散了,我知道你恨我,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好,你不该对妙音动手,只要你把她从饿鬼道带回来,我可以任凭你处置。” 陆观泠冷冷清清地看着他,心里好笑,恨他?他配么? 陆观寒红着眼,还在试图劝她,“阿泠,不要重蹈她的覆辙。” 陆观泠心口狂跳,脸上却没表情,她眼睫轻轻一颤,盯着陆观寒看,仿佛要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她忽然将头顶的竹骨伞一扬,意趣阑珊,“可我觉得很无趣,无趣极了。” 风声更加剧烈了,比起刚才的饿鬼道有过之而无不及,陆观泠的白发上黏满了絮状的雨丝,如同绵密的蛛网。 脚下开水沸腾一般,叽里咕噜冒着黑色的气泡,黑色的淤泥将陆观泠一点点吞噬。 陆观寒忍不住嘶哑呼唤:“阿泠!” 陆观泠脸上带着笑,眼里却忽然溢出血泪,带着极致的恨意,黑色的淤泥一点点蔓延,染得白璧般的脸妖冶又邪恶。 陆观寒金色的剑光化作绳索绕着陆观泠,想把她拉回来。 可是陆观泠看着他,眼里嘲讽,她忽然直直朝着脚下坠落,彻底没入淤泥中,一抹群青色慢慢消失在眼中。 无数鬼域魍魉呼啸着从地底涌出,四面八方地朝着山下奔涌而去,要将人间变成炼狱,陆观寒乘着金色的剑光匆忙追去。 背后的山寺大门被阴森的狂风吹开,案台上,漆金的佛像面色靛蓝,手持莲花,低眉望着黑漆漆的泥沼,眼里好似慈悲。 看到这,萧妙音只觉得故事走向越来越疑惑。 陆观泠为什么忽然身祭万鬼,将人间变成炼狱?还有,文中提到那个女人,陆观寒说不要重蹈覆辙,都是指谁? 这扑朔迷离的一切让萧妙音心都悬起来了。 可再翻下去,她瞬间心梗,差点吐血,因为,电子屏幕上只有明晃晃的三个字——全文完。 萧妙音懵了,不是,逗她呢?这就全文完了?她连忙翻看文章下面的评论区,只看到评论区炸开了锅一般,骂声一片。 萧妙音十分郁结,这故事没头没尾的,看得也太憋屈了吧。 想了想,她还是不信邪地在评论区留言,“作者是打算写第二部吗?” 谁知,刚发出去,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电流声,还伴随着缥缈幽玄的梵音,萧妙音的脑子好像被大钟重重撞了一下,忽然毫无征兆地昏了过去。 2、小师妹 萧妙音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疼得厉害,好像骨头被拆碎了又重组。 她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撑着从床上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陌生地方。 雕花大床的四角挂着秋香色的纱帘,浮动时如同山间薄雾,萧妙音掀开床帘,探出头来,恰好对上一面嵌在紫檀木中的梳妆镜。 镜中的少女浑身都被雪白的绷带包裹着,只露出一双和她原来如出一辙的眸子。 萧妙音抚摸着被绷带缠绕的脸,想起昏迷前看的书,心跳如雷。 难不成,她穿书了? 抬眼望去,梳妆镜前摆放着一盆开了一半的扶桑花,微弱的月色照在枝叶上,透出星星点点的白,花瓣好似结了一层霜,皎洁剔透。 穿书的直觉越来越清晰,同时还伴随着强烈的不安。 萧妙音想起,原文中,女主在宝积寺的身受重伤时候,大片篇幅提到扶桑花。 巧合吗? 只是,如果真的是穿书,那她现在又是处于哪个情节? 她懵懂地看着镜子里的人,调动脑海中陌生的记忆,很快浮现几个关键字。 如意阁,禁地,妖物。 女主捉妖时,不慎闯进了师门如意阁禁地,被里面锁着的妖物重创,昏迷了整整三日。 而原文是从女主下山展开的,她现在还在如意阁,说明现在应该是故事刚开始之前的情节。 不过,伤害她的妖物…… 萧妙音正回忆着,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陌生女人的轮廓,女人身姿曼妙,面容却看不清晰,浑身上下裹着黑纱,冷若冰霜。 萧妙音有些诧异,她是谁? “萧师姐。”正想得头脑发昏,忽然听到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伴随着一道清冷的声音。 萧妙音连忙回头,待看到门边立着的人,眼中恐惧一闪而逝。 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容貌清艳,一头雪白的发仅用藏青色的发带束着,垂至肩头,耳边盈盈缀着一对碧绿的猫眼石耳环。 这身标志性的打扮,正是女主的恶毒小师妹,陆观泠! 她半夜三更,怎么会过来? 看着幽暗处的少女,萧妙音声音不自觉紧绷,“陆师妹,什么事?” 敏锐地捕捉到她声音中的颤抖,陆观泠脚步一顿。 室内幽暗,只有微弱的月光借着窗缝照进来,寂寂无声,陆观泠却听到一道极快的心跳声,陌生又鲜活。 借着暗淡的月色,陆观泠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萧妙音,微微露出个笑来,“萧师姐,我是来给你换药的,恰好看到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换药? 别是不安好心吧。 萧妙音连忙道:“不用麻烦陆师妹,我自己来就好。” 陆观泠疑惑地看着萧妙音,“萧师姐,你怎么忽然同我这么生分了?” 糟糕! 萧妙音暗中叫苦,不想贸然暴露自己不是原主,她只好露出个笑来:“没有,只是觉得陆师妹辛苦了。” “没有就好。”陆观泠耳畔的猫眼石耳环轻晃,水波般流动,明明暗暗,像一只猫儿一般,她悄然来到萧妙音面前。 萧妙音差点炸毛,她不断提醒自己,别怕,陆观泠现在应该不会对她动手。 陆观泠这个人,体质弱,法术又没天分,只能耍阴招,这里是师门,她肯定有所忌惮,不会随便伤害自己。 她心思稍定,看着陆观泠,却发现让她觉得压迫感十足的小师妹,居然只比她高出小半个头。 果然还是心理作用。 萧妙音,稳住,别怂啊! 听着近在咫尺的剧烈心跳声,陆观泠睫毛轻轻颤了颤,眼里漫过一丝无声的嘲笑。 是在害怕他吗? 她忽然蹲在了萧妙音脚边,抬着脸,浓密的睫毛轻轻扬了起来,好像雪地里的蝴蝶。 这种温顺又示弱的姿态,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就好像一个真正爱撒娇、讨人喜欢的小师妹。 她满眼关切,声音温柔,“萧师姐,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萧妙音眼神不自觉飘忽,“没有,多谢陆师妹关心。” 这个角度,可以将陆观泠的容貌姿态一览无余,萧妙音看着她的时候,心情顿时微妙。 不怪原主看不穿陆观泠的真面目,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实在很难将她与疯批恶毒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只是,让萧妙音觉得奇怪的是,陆观泠不但头发是白的,长睫也剔透如雪,再加上白得有些透明的脸色,宛如志怪小说里的雪女。 萧妙音隐约记得,陆观泠这副样子是因为中了什么诅咒…… “萧师姐,真的没事吗?可你看着精神状态有点恍惚。”少女的声音也是清冷的。 对上陆观泠黑玛瑙般的眼睛,萧妙音下意识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我没事,可能是受了伤,现在还完全没恢复过来。” 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她克制自己平静地与陆观泠对视。 陆观泠静静听着她杂乱的心跳。 萧妙音看着她,雪白的底色映得少女五官色彩越分明,眼睛极黑,唇色尤其艳,饱满欲滴,这种美,艳而不俗,宛如雪地里的梅花,七分清冷中杂糅着三分的秾丽。 只是她脸色太白了,萧妙音总觉得,她漂亮得近乎诡谲,宛如画中的鬼魅,毫无生气。 想到这,萧妙音忽然有了底气,文中提到,陆观泠体弱多病,她能感觉到,如果动起手来,她连受伤的自己都打不过。 她根本没必要怕她。 传到耳边的心跳声莫名缓了些。 陆观泠微微偏过头,见“萧师姐”似乎在发呆,他眉眼弯起,轻声问她,“萧师姐,你还记得弄伤你的妖物的模样吗?” 少女的心跳声重新变得剧烈起来。 萧妙音背脊下意识绷着,轻轻摇头,“我不记得了。”不知道为何,她不想让陆观泠知道黑纱女人的存在。 总觉得有些诡异。 不想再顶着陆观泠的打量,她忽然起身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佯装平静,“陆师妹,不是说给我换药的吗,既然我已经醒了,你把药留下,我自己敷就好。” 陆观泠低头冷漠地看着自己群青色的裙摆,唇角微翘。 怀疑他想害她么? 这个占了萧妙音身体的东西,姑且认为她是“人”吧,似乎对恶意很敏感。 陆观泠也跟着起身,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一盒膏药,耐心叮嘱,“这是积雪草制成的膏药,对萧师姐的伤很有帮助。” 萧妙音有些茫然,积雪草,这么说来,原主的伤是被冻伤的? 她将膏药接了过来,“多谢陆师妹。”这个药她可不打算用,她根本不信恶毒小师妹。 少女的心跳声清晰传入耳中,忽快忽慢。 陆观泠望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心里冷笑,看来,“萧师姐”打算在自己离开后,就把药就丢了。 不过,他并没有下毒的心思,那样太无趣了,但是,他讨厌自己的“心意”被辜负。 毕竟,他的阿兄就快回来了,有趣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看到陆观泠正望着自己,萧妙音忍不住别过脸,“好了,天色已晚,我就不挽留陆师妹了。” 陆观泠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仰着脸,朝着萧妙音诚恳道:“萧师姐,其实我来这里是想向你讨一件东西的。” “什么东西?” “我最近一直睡不好,萧师姐种的扶桑花正好可以助眠,可以借我放在房里几天吗?” 只是一盆花,萧妙音没有理由拒绝,她点了点头:“陆师妹这几日都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昏迷的我,肯定很辛苦,一盆花而已,就送给陆师妹了。” 陆观泠笑了起来:“多谢萧师姐了。”她起身将那盆扶桑花抱了起来,目光触及洁白的花瓣,眼里顿时幽光流转,一丝隐秘情绪飞快燃起,又迅速熄灭。 她转过身,朝萧妙音道:“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萧师姐休息了。” 毫不意外地听到少女心跳声缓了下来。 看来,“萧师姐”真的害怕他啊。 萧妙音顿时松了一口气,“师妹慢走。” 陆观泠抱着花盆朝着门外走去,快要踏出院子的时候,她忽然回身。 萧妙音心一瞬间又揪了起来。 “对了,萧师姐,我忘了告诉你,那药膏中还有百味子,味道不是很好闻,不过,萧师姐向来识大体,为了让身体早日恢复,应该不会因为嫌弃它的味道,就故意不涂的吧。” 萧妙音:“……” 待陆观泠离去,萧妙音连忙打开盒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熏得萧妙音眼冒金星,差点呕了。 好臭,谁要涂这种膏药啊! 正欲将盒子丢开,想起陆观泠刚才的笑容,萧妙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陆观泠的话里,似乎有几分试探的意思,试探她会不会使用药膏。 如果她身上没有药膏的味道,那岂不是说明,她不信任她了,这根本不符合原主的人设。 毕竟原主因为陆观泠是男主妹妹的缘故,爱屋及乌,待她一直很好。 萧妙音心里一阵发寒,她隐约感觉到,陆观泠已经怀疑她不是原主了。 只是,她哪里暴露了? 3、饿鬼道 碧绿色的宝石宛如一对窥视的猫眼,在夜色下幽幽发亮,转眼就连同群青色裙摆一同没入檐角下。 怀里的扶桑花在月下清冷地绽放,花瓣上的露珠如同晶莹的泪滴。 待推开房门,房里一片幽暗,陆观泠却不点灯,而是端坐在桌前,望着摆在桌前的扶桑花,缀在长睫下的眸子愈发黑。 私下无人的时候,他总是懒得伪装,彻底将那些“生人”的情感剥离开来。 情绪是个无聊的东西,或者说,一切都很无趣。 他垂着长睫,手指捉起一朵花瓣,轻轻一捏,洁白的颜色立刻被污染,滴落腥臭的黑色花汁。 记忆中便有这么一个女人,一袭黑纱从头裹到脚,鬓边点缀着一朵雪白的扶桑花,露出一双妩媚动人的眼睛,可望着他的时候,却满是恨意。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点都不讨她喜欢。 乌黑的眼睛越发空洞,手指一错,又一朵扶桑花瞬间凋零委尘,在半空中燃起一瞬间的火焰,很快熄灭。 木制地板忽然发出滋滋的声响,一只孱弱的饿鬼从地里钻了出来,它用爪子勾抱着陆观泠的裙摆,艰难张开针尖般的喉咙,贪婪地吞食着腐烂的花汁。 陆观泠有些不耐烦,裙摆被染上污秽,他忍不住将它甩开,冷冰冰道:“别碰我。” 饿鬼一副不满足的样子,仰着脸巴巴地看着他。 陆观泠垂着眼看它,忽然来了兴致,他拿着一朵扶桑花逗弄着它:“你说,占了萧师姐身体的,会是什么?” 饿鬼对他口中的“萧师姐”并不感兴趣,它只是眼巴巴地等着那朵滴着汁的扶桑花,喉间发出饥饿难耐的呼噜声。 陆观泠莫名笑了起来,他自言自语道:“你知道萧师姐已经死了吗?” 幽暗的房里,得不到任何回答,他也毫不介意,随手将扶桑花掷落到地面,逗弄小狗一般,“乖,去帮我看看现在这个萧师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饿鬼扑向那一朵扶桑花,热油入锅般没入竹木地板,不见踪影。室内重新恢复寂静,陆观泠这才起身,慢慢来到镜前,将衣襟解开。 黑夜让他五感变得格外敏锐。 镜子映着一具苍白的躯壳,少年的身体洁白剔透,宛如冰雕而成,莹白的肋骨根根分明,像是翅膀一般,随时要翩然吹开。 他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半晌,又垂眸将衣衫重新系上,表情恹恹。 ——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难看。 陆观泠离开后,萧妙音就坐在镜前给自己慢慢拆下纱布,顿时忍不住弯了眼睛,女主真是漂亮啊! 镜子里的少女有着一双含着雾气般的眸子,睫毛湿漉漉的,仿佛缠结的水草,肤白如雪,映称得淡粉色的唇花瓣般纤嫩。 萧妙音发现,虽然女主的眼睛同她原来很像,但拆开纱布,露出整张脸后,便是另一副模样。 女主比她原来可好看多了。 原主的容貌和恶毒小师妹陆观泠可以说是不相上下,如果说陆观泠是清冷中带着几分艳,宛如水墨画,浓墨重彩,女主给人感觉就是精雕细琢,仿佛工笔画,纤婉曼丽。 可很快,萧妙音忍不住叹了口气,既然她穿过来了,那原主去哪里了? 突然占了别人的身体,多少有些愧疚。 慢慢回想起来,记忆竟然好似断了层一般,一片空白,萧妙音呆了一瞬间,索性不再纠结。 她垂眼,发现肌肤上竟然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瞧着真是冻伤的,待试探性拿起那盒膏药,沾了一些手背上,顿时温润了不少。 这药还真有效果,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加什么奇怪的东西。 萧妙音拧着眉,等了好半天,确认过什么异常后,才将药膏揉开,然而她还是不太相信陆观泠,只将药膏涂在了左臂。 百味子的味道在房间散了开来,起初觉得这味道难以忍受,后来习惯了些,就是普通草药气味,也没出现什么中毒的反应。 萧妙音突然松了口气。 看来,陆观泠应该不会搞那么低级的下毒。 不过,为了避开不必要的麻烦,她得快点适应“萧妙音”的身份,她默默回忆着原来的情节,她现在处于一个架空朝代——大越。 原著的背景是个奇幻世界,如同长安幻夜般展开,世间常有魑魅魍魉横行,躲在红尘里,或声色蛊人、或啖人血肉。 而如意阁是大越背后隐世的除妖门派,与皇家有着密切的联系,如意阁负责为大越培养斩妖除魔的除妖师,维持人间秩序。 历代的如意阁阁主都被封为国师,且都为女子,她们平时在如意阁深居简出,不参与俗务,每逢重大节日便被请下山,进宫拜谒天子,为天子的宗庙祈福。 如意阁现任阁主名唤叶流莺,她是萧妙音和陆观泠的师父。 如意阁弟子个个身怀异术,拈纸化鸟、撒豆成兵都不在话下。 原主也不例外,她是如意阁天分最高的弟子,深受叶流莺器重,有望成为如意阁下一任的阁主,但经验尚浅,叶流莺就安排她下山历练。 故事就是从萧妙音接了任务下山开始的。 本来,凭着陆观泠平凡的天分和病弱的体格,是没资格同女主一起下山的,但陆观泠表面一直是个“黏”着师姐的小白花师妹,她再三向叶流莺请求一起下山历练,女主也一直信誓旦旦会保护好她,叶流莺最后还是同意了。 而陆观寒因为担心妹妹安危便也一起上路了。 从那以后,女主就和男主陆观寒、恶毒小师妹陆观泠一起组成了除妖小队。 陆观寒也是名厉害的除妖师,手中有宝剑断厄,在大越行走,一路降妖除魔,颇有名气,只是书中对他身份描述语焉不详,只提到和女主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萧妙音看书时,觉得男主身份太平平无奇了,应该会有什么伏笔,可气的是,还不等揭晓,故事就烂尾了。 不过,有一点非常奇怪,既然陆观泠是男主的妹妹,男主又很疼爱她,可为什么他们一个拜入了如意阁,一个却居无定所、四处游荡呢? 按理来说,陆观寒天赋不错,叶流莺没道理看不上他,反而是陆观泠资质平平,甚至体弱多病。 想得正认真,耳后吹来阴寒凉意,伴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格外瘆人。 萧妙音下意识回头,借着暗淡的月光,却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趴在地板上缓慢爬行,身体下还流淌着一滩淤泥。 萧妙音瞳孔微颤,这是什么东西! 她慌忙刚起身,脚下却淤泥缠住了一般,重得提不起来,她垂眼一看,顿时骇住了,许多皮肤青紫的小鬼正趴在裙摆上,朝她露出森森獠牙,像是极度营养不良,它们个个大腹便便。 饿鬼道! 萧妙音心口狂跳,可是冻伤还没好透,身体僵硬,灵气阻滞,根本动弹不得,反而一个趔趄跌在地上。 裙摆染上污秽,越来越沉,一滩淤泥在脚下渗透,眼看就要将她拖入饿鬼道。 不是吧,她刚穿过来就要死了吗! 她不死心地回头,伸手死死攥住梳妆镜台的桌脚,抬眼望去,正好看到桌面摆着一沓朱砂符咒。 强烈的求生欲支持着她撑起发疼的身体,用尽力气狠狠踹了缠住她脚踝的饿鬼一脚,声音嘶哑,“滚开啊!” 她用了大力气,竟然蹬开了饿鬼,只是自己身体也撞在了梳妆台上,疼得她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待手碰到符咒,飞快一捞,紧紧攥住了,萧妙音靠在凳子旁,冷静地望着那群饿鬼。 眼看饿鬼还要继续来缠着她,脑中清晰浮现符咒的口诀,萧妙音眼疾手快,恢复些知觉的左手灵气溢出,符纸发出一阵金光,在半空中燃起腾腾烈焰,直往饿鬼身上招呼而去。 室内焰火灿然,明光如炽,那些饿鬼知道厉害,慌忙钻入淤泥中,可有一只跑得慢的被火焰燎到,立刻被焚得滋滋作响,化作一团灰落在地板上。 冷白的月色照了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腥臭味,萧妙音冷眼看着地板上逐渐消失的淤泥,气喘吁吁,心里翻滚着怒意。 没有人能在别人要杀自己还表现得无动于衷,况且她很清楚,陆观泠是始作俑者。 萧妙音可不是原主的菩萨性格,也不会因为她是男主的妹妹就对她处处忍让。 不管自己是怎样暴露的,小毒物已经知道她不是“萧妙音”了,还对她下了杀心,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缓了片刻,她从地板上起身,垂睫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膏药。 陆观泠垂眼看着地板上翻滚的淤泥,耳畔的猫眼石幽幽发亮,光芒冷冽,他唇角微翘,笑容柔软又甜蜜,仿佛让饿鬼去害萧妙音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轻声道:“看来是个和原来“萧师姐”性格完全不一样的人。” 如果让他的兄长发现,“萧妙音”被别人占了身体,他一定会很难过吧。 那还真是,久违地能让他感到愉快的事情了。 4、撑伞 天光微亮,少女不安稳地卧在床上,眉尖蹙起,薄薄的日光穿过帘帐落在她雪白的脸颊上,显得眼底一层淡青色格外醒目。 看来,她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 陆观泠立在床前,手臂支起罗帐,冷淡地打量着她,声音却佯装出温柔,“萧师姐。” 萧妙音颤动着睫毛醒来,看到陆观泠时下意识拉下了脸,“陆师妹,有什么事吗?” 失态只是一瞬间,她的语气倒是听着无波无澜。 “师父找你。”陆观泠垂眼望着她时,睫毛轻轻颤动起来,刚才的冷淡毫无端倪,反而显出别样的温顺,“应该是关于禁地关着的妖物伤了萧师姐后逃走一事。” 妖物…… 萧妙音一瞬间想起那个身份神秘的黑纱女,原主被她夺舍,或许就是被黑纱女搞的鬼,也不知道原主现在怎么样了,想必从叶阁主那里应该会了解到更多,怎么说,她也占了人家身体,她不能坐视不理。 于是,萧妙音点了点头,从床上起身,“那等我先梳妆。”便随意套上一身紫色衣裙,朝着梳妆镜走去。 陆观泠答道:“好。” 少女衣衫飘摇,流云般的裙摆迤逦拂过身侧时,陆观泠下意识垂眼避开。 同裙摆拂过的,还有她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萧妙音丝毫没有察觉,身边的人正默默将她的情绪抽丝剥茧。 愤怒、厌恶、憎恨,总之,远没有表面淡然。 而且,所有情绪都是因为他。 陆观泠感到一阵餍足,他霜白的长睫轻轻颤了颤,无辜道:“萧师姐,你脸色这么差,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吗?” 你还有脸问! 萧妙音恨得咬牙切齿,却克制着低低“嗯”了一声,不甚在意道:“昨晚做噩梦了,梦到自己被鬼追杀。” 说话间,她施施然越过陆观泠,坐到梳妆镜前开始梳妆。 陆观泠看着她的背影,少女纤细的手指穿过头发时,下意识绕着手指蜷了蜷,又松开,然后将发丝编成一缕缕小辫子。 陆观泠怔了一下。 这么一个小细节,竟然和原来的萧妙音习惯一样,若不是截然不同的心音,他也无法确定躯壳里的芯子已经换了。 他继续追问道:“那梦里萧师姐如何了?” 萧妙音心里有气,却压了下来,捏着编了一半的头发,回头笑吟吟朝他道:“那群鬼自然是讨不到什么便宜,反而自食其果。” 这话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陆观泠不会没听出来,可他没表现出半分不快,只是猫一般踱步,款款朝她而来,夸道:“萧师姐真厉害。” 镜子里映着他的笑容,好似真心实意。 萧妙音心里暗骂,小毒物。 他熟稔地坐在她旁边的凳子上,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满眼温柔,仿佛真的是那个尾巴般跟在师姐身后的小师妹。 萧妙音有些烦他,别过脸继续给自己编头发。可眼角余光不经意略过,发现少女耳畔的猫眼石轻轻晃了晃,折射出幽暗的亮光,如一对真正的猫眼窥伺着她。 萧妙音莫名恍神,怔怔看着身边的陆观泠。 正值夏日,室内明亮生光,而他却刻意避着光,身上覆盖着一层阴翳,那种脆弱易碎的美丽,就像要化开的雪,转瞬即逝。 萧妙音心想,若是小毒物不那么恶毒,她长得这么漂亮,她也许会像原主那样真心将她当做妹妹看待,这张脸实在太具有迷惑性了。 心跳声逐渐放缓,陆观泠静静听着,不自觉冷笑,这位“萧师姐”情绪可真丰富,明明刚才还憎恨着他,现在呢? 同情或者怜惜? 还真是让人不愉快啊。 可很快,萧妙音就别开了眼,一边暗自唾弃自己,萧妙音,你怎么回事!恶毒小师妹可是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可不能心软! 回过神来,她又看向了陆观泠给她的积雪草药膏,盒子一打开,浓郁的百味子气息顿时浮在空中,就好像病入膏肓的老人身上的味道。 萧妙音毫不介意,手指沾了一点药膏,在手背轻轻晕开。 陆观泠看着她的动作,关心般询问,“萧师姐,这药膏很有用吧?” “嗯。”萧妙音笑了起来,“多亏陆师妹的药膏,我才能好得这么快。” 才怪。 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她将手伸到陆观泠眼皮底下,灵气从手上溢出,“你看,我灵力也很快恢复了,以后什么妖魔鬼怪都不用害怕了。” 陆观泠唇角翘起,“萧师姐一直都很厉害。” 萧妙音自顾自起身:“陆师妹,我好了,走吧。”在陆观泠起身的时候,她忽然亲昵伸手来拉他的手。 少女的手心带着药膏的凉意,好像一块温润的玉。 陆观泠身子一僵,百味子气息沿着她的指尖在他手臂蔓延,像是寒凉的蛇爬过。 他垂着的眼里飞快漫过一丝厌恶,等抬起眼又是那种迷惑人的温顺,他轻轻唤道:“萧师姐?” 两个人手心触碰,萧妙音试探了一番,顿时有了底气,正如原著所说,小毒物身上毫无灵气。 看来,只要她不上小毒物的钩,光凭着武力值,她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 想到这,她笑容越发甜美,“陆师妹,昨晚你还说我同你生分了,你看,我还是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妹妹呀。” 小毒物不愧是捂不热的冰,手也这么冷。 陆观泠听着她欢快的心跳声,依旧温顺道:“既然如此,那师姐等会就好好牵着我,不要把我丢下,好么?” 这半是撒娇的语气萧妙音心跳一顿,她仰着脸,只看到少女漆黑眸子和轻轻颤动的霜白色睫毛,仿佛从枝头坠落的春雪,纯洁无暇。 萧妙音微蹙起了眉。 怎么感觉自己没讨到半分便宜呢? 她正要移动脚步,脚下忽然一个趔趄,身子被拽了一下,萧妙音眼看着自己被陆观泠反手拉着往门外而去。 “陆师妹,你……” 陆观泠道:“萧师姐,走吧,再耽搁下去师父该生气了。”语气纵容又无奈,幽幽的眸子却愈发黑不见底。 萧妙音不得不落后陆观泠半步,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惊讶。 小毒物原来真的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 那种说不来的压迫感只是她的心理作用。 踩在竹制的地板上,萧妙音忍不住偷偷拿眼觑院子的环境,四周种满了翠竹,喧闹的蝉声在浓荫中飞过,叫声一声高过一浪。 夏季给人的感觉总是热烈的,四周光明沸腾、燃如流火,青色的屋檐下,有枝不知名红萼垂落在少女白发上,艳极哀极、显出彻骨的冷。 萧妙音忍不住想,小毒物在积雪草药膏中特意加入百味子十分耐人寻味,背后肯定有什么阴谋。 如今,百味子的气息已经蔓延到小毒物身上了,可她怎么好像毫不在意?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穿行在回廊处。 被竹叶筛落的夏光,跌落在群青色的衣袖上,水波一样漾开,涟漪越来越大,光一瞬间变得极亮,几乎刺眼。 萧妙音这才发现,陆观泠停在了走廊尽头。 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回头望着萧妙音,眼里似有光影流动,明暗交加,轻声道:“萧师姐,能帮我个忙么?” 萧妙音心微悬,“什么?” 下颌朝着角落里一把伞扬了扬,他道:“萧师姐,这把伞是我来时遮阳用的,现在太阳依旧刺眼,能帮我撑伞吗?” 嫌太阳大,还要撑伞? 萧妙音不知道他在耍什么花招,不是很想答应,正想找个借口推辞。 陆观泠将交叠的手忽然举了起来,有些苦恼:“萧师姐,我也不想麻烦你,可是,你刚刚说了,不会放开我的手,可我这只手撑伞很不习惯。” 萧妙音抿了抿唇,笑着拿起那把伞,“当然可以,举手之劳。”只要将她暂时困在眼皮底下,她就做不了坏事。 不过,小毒物还怪娇气的。 再加上白得透骨的肤色,仿佛真的是雪堆砌的人偶。 素白的伞撑开,斜斜将少女肩上的光挡去,陆观泠这才纡尊降贵一样,踩下阶梯。 萧妙音与他并肩而行,穿花度柳。 如意阁五步一楼,十步一阁,路上每一段路程便缀着一座小巧的八角楼,现在是如意阁早课时间,楼内隐约传来口诀的声音,都是师门弟子在朗诵。 檐下铃铛被风吹得叮铃当啷响,竟然有种人间私塾的意趣。 如意阁的铃铛也不是凡物,韵律清越,如同鹤鸣历历。 萧妙音听得有些入迷。 陆观泠忽然开口:“萧师姐,等解决禁地妖物一事后,你便要下山历练了吧。” “嗯。”风铃声断断续续,萧妙音抬眼望着他。 小毒物倒是提醒她了,只要不要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历练,她以后岂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陆观泠凝视着她,倏而笑得眉眼弯弯,“那萧师姐,你会和我阿兄一起去历练吗?” 萧妙音有些意外,小毒物居然没说要和自己一起,不过,和男主一起历练,还是一样算了吧。 她虽然穿成了女主,但对男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可不想占了人家身体,还抢人家感情。 而且,对小毒物总是要留个心眼才行。 她摇了摇头:“陆师妹,你应该知道,这场历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觉得,还是靠自己独立完成才不失试炼的意义。” 陆观泠有些可惜,“是么?那我阿兄知道的话,一定很失望。”他言尽于此,停在了殿前,声音含着笑意,“萧师姐,已经到了,你还要拉着我吗?” 萧妙音见他一路上老老实实,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松开了他的手,一边收伞。 殿内传来一道女声,“阿音,阿泠,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女声温柔,如泉下流波,萧妙音心里柔软又欢喜,胸口涌起属于好似原主的情绪,她连忙朝着殿内走去,“师父。” 陆观泠落后她半步,影子般跟在她身后,脸上无一丝表情。 下山历练? 可他并不想让“萧师姐”下山呢…… 5、雪罗刹 殿内燃着沉水香,布置简单,中间摆着一张竹席,两边垂落着淡青色的纱,将雾气笼罩。 叶流莺就端坐在竹席上,看着款款而来的萧妙音和陆观泠,她看着年逾四十,略显沧桑,可气质依旧洁白无暇,眼神明净,如同案上供奉的观音像,充满着慈悲。 “师父。”两人走了进来,朝着叶流莺行礼。 她颔了颔首,温声问萧妙音:“阿音,身体可有哪里不舒服?” “多谢师父关心,阿音无事。”原主很喜欢叶流莺这个师父,连带着萧妙音也对她有种天然的亲近之意。 “无事就好。”叶流莺又问:“阿音,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好好的,怎么会误入禁地,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萧妙音垂着头,“我不记得了。”除了对黑纱女有个模糊的印象,她根本不记得女主之前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她微微仰着头,“师父,禁地关着的是什么妖物?我隐约记得,那个妖物是个女子,浑身裹着黑纱,脸却看不清。” 叶流莺叹息一声,目光缓缓扫过陆观泠,定在他身后被日光拉长的身影里,声音很轻。 “她不是妖物,她叫雪罗刹。” 听到这个名字,陆观泠则微微抬目,交睫之间,眼底光影流转,情绪也飞快湮灭。 萧妙音有些茫然,雪罗刹?原著中似乎并没有提到这个人啊,她继续问道:“师父,雪罗刹是谁?” 叶流莺衣袖微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继续望着陆观泠,“阿泠,这事本来同你有关,这么多年来,师父却没告诉过你,如今也该让你知道了。阿泠,你可记得你为何会入如意阁?” 陆观泠垂着头道:“阿泠自知天资愚钝,又自小体弱多病,本无缘如意阁,幸得师父垂怜,尽心尽力养在阁中,才能存活至今。” 萧妙音更加茫然了,听这话,似乎,小毒物体弱多病和雪罗刹有关,难道,她身上的诅咒是雪罗刹下的? 叶流莺道:“你是六岁那年被陆家送到我身边来的,十年前,陆家本也是大越有名的捉妖世家,位于伽陵。” 伽陵? 萧妙音好奇地偷偷拿眼觑着陆观泠,只看到他霜色的睫毛浸了一层淡淡的光,宛如透明的翅膀,眼睛却黑得仿佛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了。 那种傀儡般的感觉越发明晰。 萧妙音心里莫名颤动了一下。 叶流莺娓娓道来:“十年前的六月份,伽陵出现异象,原本是炎夏时节,却一夜之间霜雪延绵,冻伤了不少百姓。 陆家认为有雪妖作祟,便派门下的捉妖师调查,后来,有捉妖师在娑罗山颠发现雪妖踪迹。 那雪妖浑身裹着黑纱,身上结了一层冰,宛如偶人,毫无生气,捉妖师觉得诡异,就将她带回了陆家。 恰好,伽陵风雪平息,陆家家主便用符咒将雪妖彻底封印。 就在所有人以为安然无恙时,雪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她黑纱罩面,露出的几缕白发竟然隐约有金光流窜。” 白发……小毒物不也是白发吗? 萧妙音隐约觉得这之间的联系不得了,继续认真听着。 “雪妖苏醒后,视符咒为无物,她身影如同鬼魅,行走之间,霜雪蔓延,很快就将整个陆家冰封,之后雪妖便消失不见,陆家上下被冰雪掩埋,无一生还,唯有陆夫人因带着一双稚儿在外游玩而逃过一劫。” “后来,幸存的陆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如意阁求助,为师便带领弟子去往伽陵追寻雪妖踪迹,才发现,陆家那日捉到的并不是雪妖,而是居于三十三天——鬘影天的天人,雪罗刹。” 萧妙音心里震撼,微微瞪大了眼睛,“天人?那她为什么会来伽陵?” 原著中的世界观,的确有天人的存在,但着墨不多,给萧妙音留下的基本印象就是虚无缥缈的神。 可既然是神,怎么会滥杀无辜? 叶流莺轻轻摇了摇头,“此事为师也不知,或许是天人历劫,无意中来到伽陵,才造成了天象异常。”说到这,她有些无可奈何,“或许陆家的灾难也只是世间劫数的一环。” 萧妙音注意到,身边的陆观泠轻轻拨了拨耳环,无数的光穿透清亮的碧色,那猫眼石竟然像是猫突然睁开了眼睛。 “按理来说,天人高高在上,不会同凡间修道之人计较,可雪罗刹却不是,她报复心极重,行事又邪里邪气,为师心知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便带着人回了如意阁,却发现……” 说到这,叶流莺悲悯地望着陆观泠,放轻了声音:“雪罗刹竟然赶尽杀绝,追到了如意阁,为师赶回去时,发现阿泠的兄长昏迷不醒,陆夫人则抱着阿泠,两人都结成了冰,陆夫人心跳声已经停止了,而阿泠的心跳声十分微弱,还有一线生机。” 陆观泠平静无波地垂眼,看着落在萧妙音裙摆处的光斑,仿佛这事与自己无半点关系。 事实上,他的确快忘了那段记忆。 因为,不愉快的记忆是在太多了。 “为师连忙将阿泠从陆夫人怀里抱出来,连夜施救后,阿泠捡回来一条命,却出现早衰之症,一头黑发也慢慢变成了白发。” 说到这,叶流莺面露不忍,“即便被如意阁庇护着,为师却知道,阿泠命数注定坎坷,寿命也会远远短于常人……” 早衰,短命。 萧妙音有些唏嘘,听着,小毒物好像有点可怜。 陆观泠听着她的心跳声,心里冷笑不止,他可真的太讨厌这个情感丰富的“萧师姐”了。 可抬眼他却露出个安抚的笑来,“师父不必难过,阿泠这辈子承蒙师门庇佑,多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很知足了。” 实际上,他岂止是知足。 萧妙音又问:“那雪罗刹后来又怎么会被困在禁地,又突然伤了我?” 叶流莺叹息道:“这便是为师让你们过来的原因,为师原以为雪罗刹报复完了陆家后便离开了如意阁,谁知她销声匿迹多年,却忽然出现在了如意阁禁地。为师猜测,禁地里或许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阿音,你真的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禁地吗?” 萧妙音摇了摇头。 她忽然心眼一动,转头望向了陆观泠,“陆师妹,你在雪罗刹袭击我之前,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说着,她意有所指,“陆师妹的房间离禁地似乎挺近的……” 同情归同情,她可没忘记小毒物能够召唤饿鬼道一事。小毒物私底下修炼了这种邪术,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而且,很难说,原主被她夺舍,这背后有没有他的“功劳”。 她清楚他的本质,总是忍不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他。 陆观泠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话外音,他情绪没半分波动,慢慢答道:“萧师姐遇袭那晚,我就在房中休息,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事,除了……” 叶流莺问道:“什么?” 陆观泠思索片刻,才慢慢开口,“半夜,我醒来时,好像听到狐狸哭泣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低沉的虎啸,很短促,一下子就消失了,那个时候,我昏昏沉沉的,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叶流莺脸色微变,“虎啸声?” 萧妙音忍不住问道:“师父,这虎啸声难道有什么奇特的吗?” 叶流莺正了正色,匆匆起身道:“阿音,此事到此为止,你重伤初愈,不久后又要下山历练,先回房继续休养吧,阿泠,你好好陪着你师姐。” 萧妙音有些奇怪,还想说什么,陆观泠答道:“好。” 他主动伸手来捉萧妙音的衣袖,唇角微微翘起,“萧师姐,走吧。” 萧妙音看到他淡淡的笑意,总觉得他不安好心,却还是“嗯”了一声,将视线转到他几近苍白的手上。 她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不能轻举妄动。 出了大殿,已是正午时分。 太阳越发强烈,铺天盖地照了过来,萧妙音敏锐地察觉到,身边的陆观泠往她方向避了避,瞳孔缩了缩,似乎有些烦躁,就好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 在萧妙音撑伞,替他遮住头顶刺眼的光线时,他眼中的烦躁才慢慢褪去。 她忍不住好奇,终于问道:“陆师妹为什么这么怕晒呢?” 伞将阳光遮住,给他的脸铺上一层阴翳,更显清冷,他道:“因为被雪罗刹所伤,体质发生了改变。” 说完,他别过脸看她,语气懊恼,“萧师姐,我们都相处这么久了,你应该记得,我自小就畏光,怎么昏迷了一趟,你就什么都忘了?” 萧妙音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呵,明知道她已经不是“萧妙音”了,还和她装什么装。 可她也羞赧道:“抱歉,昏迷了一趟很多事情都忘了,不过,陆师妹……” 顿了顿,她忽然将伞往他的方向偏了偏,眼睛藏着细细的笑意,弯成了月牙,违心道:“你放心,以后我都会好好照顾你,帮你撑伞,不会让你被太阳晒到。” 陆观泠眼神扫过她的脸,追逐着她肩上的光斑,也忍不住笑了,“好啊。” “萧师姐”挺会骗人的。 不过,他也一样。 两个人往萧妙音的院落而去,路上竹叶沙沙响,行到一半时,天色慢慢转至金黄,不一会儿,竟然如同浓墨在翻滚,滴落下一粒一粒的水珠,发出笃笃的跫音。 萧妙音诧异地抬头,“奇怪,好端端的,是下雨了吗?” 身边的陆观泠不说话,看着树林中隐约的漆黑影子,眼睫带露,他听着她毫无防备的心跳,忽然轻声唤道:“萧师姐。” “怎么了?”还不待萧妙音反应,陆观泠忽然在她腰间一抹,一把悬挂在腰带上的袖珍小剑被他夺去,亮出湛湛寒光。 小毒物果然不安好心! 好在萧妙音早有防备,她飞快结印,灵气从涂了积雪草药膏的左手飞快溢出,化作一道流窜金光,朝着陆观泠而去。 哪知道,天色一瞬间极暗,大片大片的雨珠砸了下来,将金光消解。 接着,萧妙音看到,他忽然将象牙制成的袖珍小剑抵在自己腕骨处,狠狠一划。鲜血从他手腕处一路开花,落到了脚下,滴滴答答地在湿润的泥土上晕开暗色的痕迹。 他颤动着睫毛,笑容在唇边扩散,竟然好像在示弱,“萧师姐,好疼啊。” 撒娇般的语气,眼里却什么情绪都没有,如同一个被剥夺了感情的假人。 萧妙音一阵毛骨悚然,他疯了吗?他到底在做什么? 还想继续召出符咒对付陆观泠,背后传来一声震撼的虎啸声,一道金黄色的影子飞快朝着萧妙音扑来。 6、狐魅 素白的伞掉落在地面上,染上鲜艳的血,溅开点点红,色彩分外旖旎。陆观泠俯身将伞拾了起来,替自己挡下溅落的雨滴。 白皙的指节捏紧了伞柄,他冷淡地看着被巨大的老虎爪子摁住的“萧妙音”,眼波平静,心里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躁郁。 她有一张很适合拓下来,放在画中保存的脸,那双眼睛,像是蕴着雾气的星子,又亮又生动。 可这种生动恰好让他觉得很讨厌。 雨下得越来越急了,断线珠玉般的雨声漫过耳边,混杂着喧闹的心跳声,他感觉自己脚下的饿鬼蠢蠢欲动、急躁地想要破土而出,想要饱餐一顿。 陆观泠知道,来自“萧师姐”的愤怒,可是很好情绪养料。 不过,她的作用也仅仅是养料罢了。 他足尖轻轻点了点地面,明明背脊在控制不住地颤栗,却还在无声地安抚着它们。 嘘,不要着急,好戏才开始呢。 感觉到自己突如其来的兴奋,他忽然克制地笑了起来,他有点失态了,情绪可是无聊的东西。 指尖拨了拨耳边的猫眼石耳环,像是受到训诫般,眼中瞬间恢复那种冰冷的漆黑,他继续看向了萧妙音。 萧妙音吃力地抬眼,看向了眼前的老虎,只见它身形巨大,像一座小山,金色的皮毛焕发着油亮的生机,雨滴透过它的身体砸在了她脸上,冷得透骨。 显然,这只老虎并无实体,而是鬼魅,是能够制造幻境的阴物,她现在处在与现世割裂的幻境中,就算呼救也没人听到。 心知现在不是找陆观泠算账的时候,萧妙音按耐住蓬勃的怒气,连忙凝神催咒,左手灵气不断缠绕,丝丝缕缕散开,像一匹柔软无比的绸缎,自虎爪下绵延,又瞬间化作一道流窜的金光,利刃般劈开雨帘,穿透老虎眼睛。 “吼!”老虎吃痛,怒不可遏地狂吼一声,爪子却忍不住松开了一瞬。 一得到喘息的机会,萧妙音反应迅速,身体飞快从脏兮兮的泥地里弹跳而起,紫色裙摆翻飞之间,她左手再次结印,在空中画出一个镇邪的咒语。 金光灿烂的符咒瞬间穿透老虎身体,烈焰腾腾暴涨,将空气焚烧,不断发出滋滋的声音,可那只老虎在被打散的一瞬间,虚影又聚作一团,锲而不舍地继续扑来。 萧妙音心口狂跳,它为什么只冲着她来? 难道她身上有什么吸引它的? 转身时,无意中对上陆观泠隔着雨帘望过来的眼神。 那种冰冷、淡漠、仿佛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的眼神,就如同原著结局中,他亲手将女主杀死时的样子。 又是他在搞鬼! 萧妙音心里腾地冒出火来。 百味子!肯定是百味子的气息让这只鬼魅这么暴躁的。也许是情况危急,萧妙音脑子转得飞快,可又觉得奇怪,陆观泠身上也沾上了百味子的气息,他为什么没事? 她本着绝对不让小毒物好过的心思,瞬间调转方向,朝他而来,却发现他的手腕还在流血,鲜红的血线蜿蜒落下,将群青色的裙摆染得一片斑驳,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谲。 萧妙音手腕花般翻转,紫色衣袖抛了出去,瞬间缠绕住了陆观泠,她庆幸不已,幸好女主武力值高。 陆观泠避也不避,任由她困着自己,唇角带着冰冷又挑衅的笑,难得显得生动了一些。 小毒物,还挺倔! 萧妙音也忍不住讽刺地笑了起来,她劈手夺过袖珍小剑,速度奇快,洁白的象牙刃抵在陆观泠脆弱的脖颈处,尖端划过,立刻沁出一颗米粒大小的血珠,像是颗颗菩提子,没入衣领中。 可谁能想到他这样净如琉璃的皮囊下,竟然藏着副蛇蝎心肠。 萧妙音将唇贴在他耳边,隐隐威胁道:“陆师妹,你的血似乎可以让鬼魅避让是吧?” 怀里的陆观泠无动于衷,眼中凝着暗色,“是啊。” 所以,刺下去吧。 果然,萧妙音忍不住冷笑起来,“既然如此,那便借我一用。” 剑刃在他脖颈上轻轻一划,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她手腕处,将百味子的气息盖了过去,同时,萧妙音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意,比这幻象中的雨滴还要冰冷。 她嘲讽不已,果真是冷血的小毒物。 血珠沁出来的那一刻,陆观泠却忽然怔住了,耳边的心跳同雨声一起喧嚣,大脑却好像宕机了一般,什么都听不到。 所有感官蛛丝般悬在脖颈处,当象牙刃划开薄薄的皮肤的时候,陆观泠竟然忍不住颤栗。 他感觉到一阵奇异的久违的痛楚,这种痛楚实在太过诡异,像是从骨子里长出来的芽,密密匝匝,瞬间蔓延全身,疼得他整个骨骼坍缩,身体控制不住地想痉挛。 好疼,好疼,好疼。 可是好喜欢。 浓郁的血腥味在幻境中蔓延,隐约嗅到同类的气息,那只老虎化作的鬼魅竟然一瞬间停了动作,喉间发出一种茫然的呜咽,蹲坐在地上,眼睛虚虚地望着两人的方向。 萧妙音没有察觉到被她用袖珍小剑抵着的陆观泠,情绪正在一种奇妙的境地里游转。 她打量着老虎的模样,有些惊讶,这只老虎,好像是盲的。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观音阁? 她忍不住在陆观泠耳边低声咬牙切齿,“陆师妹,不解释一下吗?” 可陆观泠陷入一种罂粟般诡谲的情绪中,听着少女迷离的声音,眼里竟然出现出绚烂的幻觉。 他看到,幽暗的佛堂里,摆满了赤金靛蓝的佛像,而他孤身一人慢慢朝着黑暗走去,眼看要被吞没之时,一瞬间,千百盏长明灯倏然亮起,整个世界变得明光烂满。 睫毛沾了雨水,湿漉漉地颤动着,好像雪在融化。 见陆观泠僵住了一般,她蹙了蹙眉,小毒物为什么没反应,难道被吓住了? 算了,先不管他了。 萧妙音嫌弃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定身符咒来,拍在他身上,她从雨帘中悄无声息地踱步而出,猫一样朝着那只盘桓不定的老虎而去。 现在,只要将它超度,就能出了幻境。 符咒刀片般激射而出时,一阵阴风贴着耳边呼啸而过,伴随着一道焦急又清脆的声音席卷,“大黄,跑!” 萧妙音下意识回头,看到一道红色的影子飞快在眼前飘忽而过,红影身形娇小,隐约是个少女模样,踏着风,她一下子盘坐在老虎背上,扯着它的皮毛,隔着雨回头冷冷地盯了萧妙音一眼。 那双上挑的金色眼睛里,泛着野兽独有的幽光。 萧妙音顿时有种被窥伺的不适感,脑中像是被细细的针扎了一下,结印的动作竟然停了下来,连忙垂避开红衣少女的注视。 “吼!”老虎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雨丝朦胧中,萧妙音隐约看到少女面颊的轮廓,那根本不是普通人类少女的脸,整张脸尖而细,狭长突兀,宛如出没于深山野林的狐狸,透着莫名的诡异,可那与人类无异的四肢又证明她并非狐狸。 狐魅,是比狐妖更低一级的存在。 一双妖目最擅长蛊惑人心。 待萧妙音再次反应过来,只见刚才丢出去的符咒被打偏了,擦着老虎背上而过,可威力依旧不弱,金光乱窜,炸开一串烈焰,疼得老虎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连忙载着狐魅少女转身离去。 随着那只阴物的消失,雨声也退潮般哗啦啦,幻境一瞬间缩小,转眼间,夏日的光照透眉眼,立刻驱散了刚才的寒意。 狐魅少女和老虎消失得极快,萧妙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来到陆观泠面前。 现在该找他算账了! 她此刻心里又冒出火来,毫不客气地用袖珍小剑抵着他的下颌,乌黑的眼睛满是掩饰不住的厌恶,“陆师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该和我仔细说说了吧!” 陆观泠思绪还在飘飘然。 他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那种极致的快乐需要他万分忍耐,才不会握住她的手,支使掌控着她,用象牙刃一点一点割开自己的肌肤,解剖出细致的纹理。 唇角因压抑被咬破,溢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将下颌朝着象牙刃靠近了一些,鲜血从颌下流出一条细细的红线,称得他一张雪白的脸如同摔裂的瓷器。 有病吧! 萧妙音被他此时此刻这种诡异的模样吓了一跳,她竟然隐约感觉到小毒物身上带着一种冷静、扭曲、压抑的自毁气息。 她忍不住嘀咕,“你疯了吗!” 他似乎被她的评价逗笑了,唇角弧度勾起,心里被餍足的疼痛占据,扬了扬睫毛,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小声道:“萧师姐,有人来了。” 下一刻,一道隐约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一青年立在竹影中,望着他们,“妙音,你在对阿泠做什么?” 这声音…… 萧妙音连忙回头看,脑海中属于原主的记忆一瞬间涌了出来。 竹林下立着一名风流毓秀的青年,白玉冠、桃花眼、腰间还别着黑布缠绕的断厄剑,正是原著中的男主,陆观泠的兄长,陆观寒。 7、兄长 果然来了啊,他的兄长。 听着他的脚步声,陆观泠忽然握住了萧妙音用象牙刃抵着他下颌的手,语气可怜,表情却淡淡,“萧师姐?为什么?” 他的手冷得像冰,萧妙音感到一阵寒意贴着背脊爬上后颈,竟然瞬间动弹不得。 她明白过来,原来这小毒物自始至终就想搞嫁祸和借刀杀人这一套。可是,男主怎么突然来了如意阁? 萧妙音下意识将手抽离,袖珍小剑瞬间跌落在地面。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瞥了陆观泠一眼,却看到他唇角翘起,眼睛却是黑得看不到焦距一般。 那种表情,怎么都不像欣喜,反而带着空无一物的诡异,像是案台上没有感情的人偶。 事实上,陆观泠一点都不觉得愉快。 疼痛的快意被剥夺,他又陷入那种觉得一切都没意思的极度空虚中。 他悄然抚摸着脸上的血珠,嗅着那新鲜的血腥味,忽然改变主意了——和“萧师姐”一起下山历练,应该会有更好玩的事情发生吧。 萧妙音一边弯腰将袖珍小剑拾了起来,心口狂跳,男主来了,她怎么办?要是发现她不是原主,她恐怕会被当成夺舍的妖物处置了吧。 原著中,陆观寒是个重度妹控,陆观泠的真面目一直没被识破,很大程度是男主的纵容。 无论小毒物背后使了多少坏,他从来不怀疑小毒物心肠狠毒。哪怕结局里,女主被小毒物害死了,他看着小毒物发了疯要身祭万鬼,还是忍不住要将他拉回来。 她若是说小毒物陷害自己,男主肯定不会相信。 手上握住冰冷的象牙柄,她深吸一口气,朝着陆观寒走去,仰着脸看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不知所措,“陆师兄,我……刚刚好像……” 她脸上浮现一丝懊恼,慢慢低下了头,望着袖珍小剑,“好像,陷入幻境中去了,不小心伤了陆师妹……” “什么幻境?”陆观寒声音有些冷。 萧妙音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刚刚,这里有一只狐魅逃脱了,我不小心被她盯了一眼,就……把陆师妹认成了狐魅,才会……伤害陆师妹。” 陆观寒又看向了陆观泠,“阿泠,是这样吗?” 他知道,狐魅的眼睛容易蛊惑人心没错,可妙音不是常人,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反常,竟然对阿泠出手? 萧妙音顿时觉得完了,小毒物可巴不得她身份暴露。 谁知,头上的太阳忽然挡住了,她回头一看,只见陆观泠将伞罩在了她头顶,“哥,这事怪不得萧师姐,她也是被禁地妖物所伤,重伤初愈,才会被狐魅趁虚而入。” 萧妙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小毒物竟然帮她说话? 又听见陆观泠善解人意道:“伤了我,萧师姐心里其实也很难过,你别怪她。” 想起妙音是被“她”所伤,陆观寒下意识攥紧了手,再看着少女垂着颈子低眉顺眼的模样,觉得自己的确有些过分了。 他叹息一声,轻声道:“妙音,这不是你的错,阿泠没事就好。” 回头端详着陆观泠脸上渗血的划痕,他又从怀里拿出一瓶药递给他,“阿泠,你流了不少血,妙音的琢牙又锋利,需快些止血,不然会留下很深的疤。” 琢牙是袖珍小剑的名字,是叶流莺赠予她的宝物,可名字却是陆观寒取的。 以前的萧师姐喜欢着他的兄长,可现在的不是,那个喜欢着他的萧师姐已经死了。 听着“萧妙音”传来心跳声沉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慕之情,陆观泠莫名被取悦了,他将药接了过来,“谢谢哥。” 抬眼看着陆观寒,眼中又是平静无波,“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观寒这才想起这趟来的目的,回望着萧妙音,“妙音,听说你被雪罗刹所伤,你还记得她伤了你之后逃去了哪里?” 他叫出雪罗刹这三个字时,语气复杂,萧妙音怔了一下,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记得了。” 怪不得男主会出现,雪罗刹可是灭了陆家满门,男主肯定特别恨她,听到消息才会迫不及待赶来如意阁。 可是,萧妙音直觉还是有些不对劲,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那你还记得为什么会被她所伤吗?”陆观寒继续追问。 萧妙音依旧摇了摇头,身边的陆观泠冷眼看着,突然打断道:“哥,萧师姐她什么都不知情,你就别逼问她了,关于雪罗刹,师父知道的可比萧师姐多,你不如问问她吧。” 陆观寒欲言又止,“阿泠,你……” 伞下的陆观泠眼里漫过一丝厌恶,“再说,你突然造访如意阁,怎么也该和师父打声招呼,否则就太失礼了。” 说完,他捉住了萧妙音的衣袖,鲜血染上她的袖摆,一滴一滴晕开暗色的花,“萧师姐,能帮我上药吗?我手受伤了,不太方便。” 萧妙音不明所以,还愣愣的,只好点了点头。 陆观寒叹息一声,“妙音,那就麻烦你照顾阿泠了。” “不麻烦。”萧妙音心想,小毒物果然不太喜欢陆观寒,为什么呢? 见萧妙音无意识地盯着陆观寒,陆观泠忽然亲昵地捉住萧妙音的手指,拢在手里。 萧妙音头皮一阵发麻,却看到陆观泠将竹骨伞柄递到了她手里,眼里含着笑意,“萧师姐,走吧。” 萧妙音默不作声地攥紧了伞柄,两个人朝着萧妙音住处而去。 直到离开陆观寒的视线,萧妙音才眼露不解,低声问道:“陆师妹,你本来是想嫁祸我的吧,刚刚又为什么不揭穿我?” 陆观泠正垂眼望着系在她腰间的琢牙,闻言,转而抬眼望着她,想了想,又露出个笑来,“为了报答萧师姐替我撑伞的恩情。” 萧妙音:“……”呸!小毒物,我信你个鬼! 陆观泠默默听着她的心跳声,忽然问道:“萧师姐,你是在骂我吗?” 萧妙音有些心虚地避开他的眼睛,飘忽地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声音却很稳,“哪有?” “骂我也没关系,我知道萧师姐肯定讨厌极了我。”他依旧笑道,语气带着一丝迷惑人的温柔,耳畔的猫眼石耳环轻轻晃了晃,波光迷离:“不过,我倒是很喜欢萧师姐呢。” 因为,好久没有人能让他感受到那么令他颤栗的疼痛了。 萧妙音再明白不过,小毒物口蜜腹剑,可她实在懒得同她玩这种似是而非的把戏,敷衍地笑了笑,“巧了,我并不讨厌陆师妹,我也很喜欢你。” 心里大大翻了个白眼,才怪。 密密的幽林深处,飞鸟绝迹。 洞穴内,一只老虎卧在潮湿的地面上,疼得厉害,不停地发出烦躁不安的哼哼声,到底是被威力不小的符咒伤到了,背上被划伤的地方还滋滋冒着金光。 红裙少女心疼地用手抚摸着它的背脊,一片黑雾笼罩在老虎背上,与金光相抗,她声音细细轻轻,带着几分少女独有的脆甜,“大黄,乖,不疼了啊。” 过了很久,金光慢慢被黑雾吞噬。 大黄也慢慢安静下来,虽然看不见,它还是回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颈,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红裙少女也亲昵地与它偎依着,她轻声问道:“大黄,你不是一直在禁地守着将军吗?为什么会出来?” 大黄也不会说话,只能哼哼唧唧,少女毫不介意,野兽般的瞳中却自顾自地冒出痴痴的欢喜来,手臂环住了大黄毛绒绒的脖颈,喃喃道:“大黄,我一定会复活将军的,我们很快就能够团聚了。” “大黄,你说,等将军醒过来,还会记得我这只小狐狸吗?” “我那时候不会说话,将军肯定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叫宴离,宴是安定没有战乱的意思,离则代表着我与将军永不分离,这个名字寓意很好,对不对?” 幽暗的洞穴里,少女不停地絮絮叨叨,声音低低的,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悲伤。 大黄沉默地听着,也不再哼哼唧唧,用湿漉漉的鼻子安抚地蹭了蹭少女的脸颊。 “宴离。”空灵的女声蓦然响起。 头顶的水滴啪嗒一声掉落,寒意忽然笼罩着洞穴,宴离察觉到一丝危险,眼睛警惕地望向了洞口。 昏暗的洞穴外,一名浑身裹着黑纱的女人款款走来,身形缥缈,宴离立刻绷紧了身体,随时准备暴起。 “别怕。”雪罗刹站定,隔着黑纱的眉眼弯了起来,她的声音也缥缈不似真人,“我与程将军的遗体在禁地同处了十几年,也算是故交一场了,程将军生前护佑着大越,战功赫赫,意气风发,如今却毫无生气地锁在如意阁禁地,与荒草做伴,无人问津,实在令人唏嘘。” 她虽然嘴上说着为将军惋惜,可是野兽的直觉让宴离本能觉得不对劲。 好半天才,宴离动了动唇,“你是谁?到底想做什么?” 雪罗刹笑声清凌凌,却透着莫名的寒意,“我叫雪罗刹。” 宴离瞪大了眼睛,喃喃,“雪罗刹?” 那不是传说中的天人吗?为什么会出现在如意阁禁地? 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雪罗刹轻轻用手拢了拢耳边垂落的白发,她的手指琉璃般透明,声音妩媚:“我记得,程将军殁于五十年前的腊月初八,而那一年,我也恰好降临大越,发现,大越的皇帝,广兴佛寺,铸天女金像,置于宝积寺,日夜供奉。” 说到这,她故意顿了顿,宴离不明所以,“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雪罗刹唇角翘起,继续道:“大越皇帝虔诚信佛,我便是感应到那份虔诚,才降临大越的,可惜,后来,我却发现,那个皇帝并非真正的佛门之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篡位者,他出身不正,靠逼着自己父皇退位才坐上皇帝宝座,再后来,又因为畏惧着程将军的战功,为了巩固他的帝位,便在腊月初八那天,摆了个鸿门宴,将程将军毒杀了。” 宴离眼睛一阵发红,恨恨道:“我记得,那个皇帝叫做元赪玉,知道他杀了将军后,我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可也许是作孽太多,他后来自焚于皇宫内,尸骨无存。” 说到这,宴离眼里才漫过一丝快意的笑,仿佛看到上京烈火焚烧中,少年癫狂错乱的模样。 年轻的天子忽然间葬身火海,无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而雪罗刹却心知肚明。 雪罗刹眼里笑意愈深,“你恨元赪玉,那你想报复他吗?” “他已经死了,他罪有应得。”宴离道。 雪罗刹叹息一声,“你错了,他并没有死呢,他只是借尸还魂罢了,而且,我知道他的下落。” 宴离瞳孔微张,“是谁?” 雪罗刹又吃吃笑了起来,“告诉你可以,但是作为交换,你得先帮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不但告诉你元赪玉的身份,还会帮你复活将军。” 宴离微微后退了一步,将信将疑,“什么事?”大黄用嘴巴叼了叼她的裙摆,似是让她不要答应,宴离又道:“万一你骗我呢?” “天人是不会骗人的。”雪罗刹指尖一转,掐出一朵霜花,“否则,会招来天罚,灰飞烟灭。” 随着她话音落定,那朵霜花碎成无数片冰棱,坠入泥土中,消融不见。 “那你要我做什么?”宴离安抚地蹲了下来,抚摸着大黄的毛。 雪罗刹轻轻笑着,指尖又掐出一朵莲花,将花朵掷向了宴离,“等你完成之后,这朵霜花会带你见到程将军。” 宴离望着瞬间开合的莲花,里面的纷纭画面走马灯般变幻,她心里顿时冒出酸涩来,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启唇,“好。” 雪罗刹这才终于真心实意般笑了起来,唇色从黑纱那头微微透出一丝艳丽的红,她轻声发出诅咒般的话语:“我要你帮我迷惑一个人,让那人时刻求而不得、无法餍足、犹如置身炼狱、烈火烧心。” 8、周旋 待回到僻静的回廊外,光变得不那么刺眼了,萧妙音将伞收了起来,推开房门,要替陆观泠上药。 一路上,萧妙音的心情都很不平静。 虽然在小毒物这里吃了很多的亏,萧妙音也觉得憋屈,可她倒是想明白了,她不会和小毒物纠缠太久,等下山她就离他远远的。 不然她迟早得被他害死。 她开始想得天真,以为自己能同他周旋,可小毒物是能够对自己下狠手的狼人,她绝对玩不过他。 保命要紧,必须得能屈能伸。 陆观泠自发坐到了梳妆台前,萧妙音不计前嫌地问道:“陆师妹,刚刚陆师兄给你的药呢?我帮你上药。” 陆观泠望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从袖里掏出药瓶,萧妙音刚要接过,他忽然黑着眼,冰冷的手心略过她掌心,将药瓶朝着窗外一掷。 药瓶顿时坠入外面的花丛中,影都见不到。 萧妙音莫名其妙:“诶?陆师妹,你把药扔掉了,我怎么给你上药?” 小毒物果然病得不轻。 可是,她并不同情他,她心里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自顾自坐到床沿,“陆师妹,既然你不想疗伤,那我也不勉强你了。” 陆观泠回头来看她,唇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萧师姐,难道你打算就这么不管我了吗?” “可我又没有药,怎么给你包扎?”萧妙音坐在床沿,故意偏了偏头,笑吟吟道:“我这里只有你给我的积雪草药膏,那个好像是治冻伤的,那怎么办呢?” 你要是愿意涂那个药膏,我也不会介意,她颇为幸灾乐祸地想着。 虽然她打算放过自己,不和他计较,但是不代表她不记得他对自己做过什么。 陆观泠忍不住看着她,少女眼中藏着一丝笑意,隔着轻纱,在光影中流转,生动如花。 那样亮,总是那般刺眼。 他起身朝她而来,步子轻巧,猫影似的无声。 萧妙音心里一个咯噔,陆观泠掀开帘子,突然伏在她膝盖上,像一只等待人顺毛的白猫,温顺乖巧。 小毒物!又发什么病! 萧妙音头皮发麻,背脊紧绷,下意识抬脚要蹬他,却发现裙摆突然就重得抬不起来,宛如深陷泥沼,记忆一瞬间回到那晚被饿鬼缠住的样子。 该不会想趁没人把她丢进饿鬼道杀人灭口吧? 她一把攥住他肩头,要往后退,声音陡然提高,“陆师妹,你做什么?” 膝盖上白发水波般流泻着,他仰起脸来看她,手突然扣住了她腰间的琢牙,面无表情地把玩,冷淡地说着,“萧师姐,伤口好疼。” 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渴望通过撒娇得到关注的稚童。 萧妙音只觉得诡异,寒意窜上背脊,神经病啊! 疼那你还把药丢了! 他将琢牙取了下来,剑刃轻轻划过自己的手掌,鲜血染上萧妙音的裙摆,一片污秽,冰冷的湿意将她的脚踝弄脏,像是无数的触手要将她缠绕拖入泥沼深渊。 萧妙音着实被他这番操作吓到了,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拼命挣扎,“你走开,你有病吧!” 陆观泠不为所动,反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心,迫使着她在他的支撑下握住了琢牙,然后,他又将琢牙抵在自己的心口。 萧妙音挣脱不开,毛骨悚然的同时又觉得奇怪,小毒物不是个娇弱少女吗?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陆观泠霜雪般的睫毛颤了颤,扬起了脸,忽然问道:“萧师姐,你究竟是谁?” 我是你大爷。 萧妙音发誓自己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品种的疯批,一边自残,一边和她聊着闲话。 她咬紧了牙,骂道:“松手,你害我那么多次,我都懒得同你计较了,你还要怎么样!” 陆观泠笑了起来,“萧师姐真是善良,不过,你放心,我不想害你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萧妙音咬牙切齿。 他的眼神竟然有些妩媚,“我可是很喜欢萧师姐的,想要了解萧师姐多一些,而且,只有我知道,萧师姐已经不是原来的萧师姐了。” 脸上的血珠被催化,慢慢凝结成雪粒子,彻骨的寒意在体内流窜,他却满不在乎道:“至于伤口,萧师姐不用介意,到了明天,它自己就会好的,因为我根本不会死去啊。” 刀刃入体,颤栗的睫毛却泄露他难耐的快意。 萧妙音望着楔进他心口的象牙刃,发现他果真像个没事人一样,除了眼睛看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反而亮得诡异。 他没事?怎么会这样? 陆观泠握着她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些,他继续追问,“萧师姐,我告诉你这么大的秘密,作为交换,你也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萧妙音咬了咬唇,终究还是别过脸,屈辱道:“我就叫萧妙音。” 陆观泠一顿,笑得胸腔嗡鸣,“原来和萧师姐名字一样啊,那还是真是有缘。” 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可那绝对不是因为失血,只是单纯因为兴奋。 果然,握住她的手,支使着她划开他的肌骨的感觉太美妙了。 萧妙音看他不正常的样子,微微蹙起了眉,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放缓了语气道:“陆师妹,可以松开我的手吗?只是问一些这么简单的问题,完全不需要自残。” 陆观泠并没有理会,继续笑着道:“萧师姐好像一开始就很怕我,是因为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萧师姐认识我?” “我不知道。”萧妙音忙打断,“我的记忆都是来自原主。” “是吗?”虽然知道她在撒谎,可他好像也不怎么关心确切的答案,反而问道:“那萧师姐能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萧妙音觉得莫名其妙,不想回答。 陆观泠又诱哄般道:“等萧师姐回答完,我就会放开萧师姐的。”他将头靠在她膝盖上,任由胸腔中的鲜血将她的裙摆弄脏,“不过,萧师姐最好别骗我哦。” 萧妙音微微闭上了眼,终于忍不住道:“你是个变态。” “还有呢?”他饶有兴致。 “神经病。” 他好像越听越来劲了,“萧师姐,继续。” “佛口蛇心的小毒物、居心叵测的黑心莲、擅长伪装的真小人、平时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一肚子坏水,还只会在背后里耍阴招。”萧妙音骂得心里爽快了些,“够了吗!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观泠听得津津有味,眼中带笑,“听萧师姐骂人倒是有趣,我倒是越发好奇,萧师姐到底是来自哪里?” 可其实,他根本不在意她来自哪里。 他并不餍足,继续道:“萧师姐,还有吗?” 萧妙音感觉到自己在浪费口舌,最后干脆闭口不言。 陆观泠也不催她,静静伏在她膝盖上,像只安安静静的白猫似的。 心脏剧烈跳动了好一会儿,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望着陆观泠的头发,慢慢道:“陆师妹,还有一点,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一个没有正常感情的假人。” 她的声音慢慢透出讽刺,“我觉得很奇怪,你明明是在如意阁长大的,叶阁主对你爱护有加,原主也一直将你当做亲妹妹照顾,怎么会养出你这种怪诞的性子?难道是天生的?还是小时候,你经历过什么?” 她想起来,原文结尾处,恶毒小师妹对男主说了这么一句话,“哥,从小到大,你觉得我怕过什么吗?” 从小到大……多半又是个童年不幸的变态。 陆观泠眼里笑意终于没有维持下去,手一瞬间松开了她的手,象牙刃啪嗒一声坠落在地板上,沾着鲜血的刀刃立刻结了一层霜。 萧妙音知道戳中他的痛脚,心里快意了几分。 失态只是一瞬间,他又重新将琢牙拾了起来,递给了她,又用那种拙劣的撒娇语气道:“萧师姐,你说得很对,可我也不清楚。” 当一个“生人”实在需要天分。 他貌似并没有这种天分,或者,他的天分早就被剥夺了。 冰冷的手指忽然抵在萧妙音唇边,他像是在摆弄一个牵丝傀儡,迫使她勾唇笑了起来。 那种带着厌恶的笑意,适合拓下来,留存在画卷中,时时拿出来翻看。 他也笑了起来,只是眼里空洞,“为什么,我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笑得像萧师姐这么生动,就连恨意都这么生动。” 他思索片刻,好像不得其法,表情竟然带着一种莫名的天真与困惑,他又道:“萧师姐,不如你教教我吧?” 萧妙音不懂他的脑回路,艰难开口,“怎么,教? 额头忽然被他冰冷的掌心罩住了,他蛊惑般道:“不久后萧师姐就要下山历练了吧,带上我好吗?” 不容她拒绝,一道仿佛来自九幽的寒气游蛇般钻入她的灵台中,脑中千万根金针扎了一般疼,奇怪的是,与此同时,脑海中仿佛传来缥缈纶音。 接着,一阵鼓点凌乱交错,她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恭喜宿主……萧妙音……唤醒系统……只要宿主让原著中的恶毒小师妹陆观泠改邪归正,并且避免原著的死亡结局,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开什么玩笑! 萧妙音气得心口一阵郁结,忍不住吐出一口血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床上,彻底失去意识。 陆观泠冷漠地看着她,掰开她的手心,将结了一层冰的琢牙握在她手里。 他的指尖来到她手腕处,毫无怜惜地摩挲着她手臂上突然生出来的奇怪纹路,像是一株根植在皮下的藤蔓蛛网,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心口。 这是一莲托生咒,将他和萧师姐绑在一起,意味着,从此,同生共死,五感共享。 他下意识拨了拨耳畔的耳环,唇角微微勾着,他期待着,萧师姐能够带给他无上的欢愉,然后,他和她一起毁灭。 9、一莲托生 如意阁的禁地是一处依山而建的洞窟,里面摆着无数座残破的石像佛龛,被岁月侵蚀许久,靛蓝赤色的油彩褪去,显得斑驳陆离。 佛龛两侧垂落下大片的藤萝薜荔,浓荫遮盖下,慈悲的佛也多了几分阴森。 尽管石像已经残破不堪了,可每一尊都能看到当时能工巧匠悉心雕琢的痕迹,发丝与肌肤纹理纤毫毕现,惟妙惟肖,眉目端严。 叶流莺还记得,这个洞窟是先帝元赪玉为了迎接妙音佛法命人修葺的。 二十年前,佛教刚传入大越,却被当做邪魔歪道,遭到大越不少臣子的抵制。 先帝元赪玉沉溺于玄理之谈,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在大越推崇佛法,并斥重金铸千百佛像,欲供大越上下奉拜。 当时有流言称,元赪玉是个暴君,手段狠辣,靠弑父弑兄夺得帝位后,遭了报应,常在噩梦中见到泉下的父兄厉声咒骂他,几乎夜不成寐。 为了赎手上的杀孽,他才不顾所有人反对,命工匠铸造了这么多佛像。 元赪玉在位时,曾吩咐过,待工匠将佛像铸好后,就运去如今的护国寺——大法华寺,可惜,后来元赪玉深夜自焚于停烛楼,薨逝后,转移佛像一事便搁置下来。 那段时间,大越经历了很不太平的一段日子,直到后来,新皇上位,召师父进宫彻夜长谈,此处就成了如意阁的禁地。 叶流莺并不知道师父和新皇交谈的内容,可是,她却记得,师父仙去之前,将如意阁托付给她的时候,曾私下叮嘱过她。 ——这些佛像中藏着一个与大越皇室有关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 那时候,叶流莺望着烛火下形容枯槁的师父,竟然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随师父进宫祭祀的时候,曾见过元赪玉一面。 正是好奇的年纪,顶着冒犯天颜的风险,隔着停烛楼的翠帷远远望向了天子。 彼时元赪玉不过十九岁,登上帝位才半年,还是个极为年轻的少年君王。 十二冕旒下,蕴满华光声色的一张脸,浓淡相宜,淡处极淡,艳处极艳,眉眼生动飞扬,将四周的春色都给压了下去。 他走在停烛楼走廊处,额前玄珠碰撞,珠光熠熠,他唇角勾起,忽然弯腰朝着身边的胞姐嘉毓公主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宴宴韶光下,少年眼波之上明光流转,如一捧霁雪初化,融融漾漾,没有一丝一毫传说中的暴君模样,反而干净得像尊玉像。 可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天子忽然垂眼望了过来,眼睛极黑,有种摄人心魄的幽谧。 那一眼的生动瞬间冰消雪融。 她一时静默,慌乱低头,默默跟在师父身后,心口却跳得极快。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言说的惊艳,想到算得上年少惊鸿的一瞥竟然已经过了二十年,叶流莺心中突然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惆怅。 衣摆拂过零落的草木,借着灯烛的微光,叶流莺继续穿行在曲折洞窟中,两边石隙逼仄,渗出斑驳的苔藓痕迹,越到里面越幽暗。 叶流莺有些不安,待目光定在洞窟尽头,她眼仁微微颤栗了一下,举着烛火,身形缥缈,眨眼便来到洞窟尽头。 四壁深寒,大片陈旧苔藓冒头粘结,一直延伸到墙脚,地面潮湿,巨大的爪印深深嵌在泥土里。 而本该放着将军遗体的地方空无一物,不仅是将军遗体不见了,四周的锁魂链断开,零落一地,泛着寒冷的银光——将军的坐骑也不见了。 头顶忽然传来滴答水声。 叶流莺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脸色一阵发白,只见那滴露在手心凝结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雪粒子,冒着森森寒气。 她面色顿时凝重,这是,雪罗刹? …… 萧妙音从来没感受到这种感觉,好像浑身泡在了泥沼里,湿答答又黏糊糊,就好像,被蛇缠住了。 骨子里都发冷。 睫毛也仿佛结了一层霜,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听到耳边一直有个声音说着,“只要让恶毒小师妹陆观泠改邪归正,宿主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她凭什么? 这种性格怪诞、三番四次陷害自己的小毒物,她只想离他远远的! 萧妙音气得胸口又闷又疼,痛苦之下,竟然醒了过来,午间太阳依旧刺眼,裙摆上光斑点点,彻骨寒意仿佛是一场错觉。 她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紧紧攥着结了冰的琢牙。 下意识松开,又看到一道血红细线埋在手腕上,蛛丝般蔓延。 这是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那条细线,却并没有感觉到痛意,反而颤颤的,像是另一条鲜活的生命,脑海中又传来缥缈的声音,“宿主,这是一莲托生咒,是陆观泠给你种的。” 萧妙音怔住了,那道声音继续说下去,“一莲托生意味着死后同乘一个莲花座去往极乐世界,同生共死,不仅如此,双方的痛苦也会共享。” 萧妙音脑子一团乱麻,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脑子里?” 那道声音一顿,“这个书中世界唤作净琉璃世界,按照宿主的理解,我是净琉璃世界的系统,想必宿主已经从书中看到了,净琉璃世界最后会被陆观泠召出饿鬼道毁灭,而宿主的任务就是让陆观泠改邪归正,修正最终的毁灭结局。” “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萧妙音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那宿主就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况且,陆观泠以身殉道的话,宿主也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无法躲避原来的结局。” 萧妙音忍不住恨恨,“那你能不能帮我解了这个一莲托生?” 系统:“很抱歉,系统充当的是观测者身份,不能干涉净琉璃世界,况且,这种咒只有种咒之人可解,所以,就算是为了宿主自己的安危着想,宿主还是谨慎考虑是否接受任务。” 萧妙音静了下来,沉默地坐在床沿,凝视着手腕处的细线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 她根本没得选择。 议事厅里,陆观泠端坐在檀木椅子上,百无聊赖望着陆观寒朝着叶流莺见礼,看不出半分刚才受伤迹象。 “拜见叶阁主。”陆观寒立在堂下,头顶的藻井透出丝丝缕缕的光,穿过他头顶的玉冠。 陆观泠眼波平静地望着他。 他的兄长,与他截然不同,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下,永远那么刺眼。 凭什么呢? 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不去想,指尖无意般摩挲着手腕处的一莲托生咒,他心里空荡荡,突然又觉得无趣。 他其实很清楚,所谓的欢愉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叶流莺微微颔首,嗓音温和,“观寒,你是为了雪罗刹一事而来的吧?” 陆观寒拱了拱手,“还请叶阁主将雪罗刹的踪迹告知晚辈。” 叶流莺顺势望向了陆观泠,似是有些疑惑,“阿泠没有告诉你吗?雪罗刹伤了阿音之后,便不知所踪,我们如意阁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不过……” 陆观寒抬头,听得她道:“雪罗刹藏在如意阁禁地许久,她消失之后,我便去了禁地查看,却发现,程将军的遗体也不见了。” 程逐双是大越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生前为大越四处征战,护佑大越安宁,是大越的英雄,程将军的遗体保存在如意阁禁地一事并非秘密,如今遗体不翼而飞,如意阁自然要想办法寻回来。 陆观寒表情有些错愕,“是雪罗刹盗走了程将军的遗体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流莺沉吟,“雪罗刹行事诡谲,无人可以猜测她的心思。” “那叶阁主打算如何?”陆观寒微微垂眼。 叶流莺思索着道:“如意阁弟子尚且稚嫩,我又脱身不得,恰好阿音下山历练时候也到了,所以,我打算派阿音下山历练,顺便寻找程将军遗体的下落。” “可是……”陆观寒有些犹豫,“万一,妙音中途遇到雪罗刹,应付不来怎么办?” 叶流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其中凶险,可是即便没有雪罗刹,下山历练亦不是全然安全,大越魑魅魍魉横行,无数妖魅在暗中作祟,如意阁培养的捉妖师的职责便是除魔卫道,怎能逃避,况且,阿音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更应该义不容辞,一切还是得看妙音个人的造化。” 她语气不自觉放轻,“观寒,你与妙音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你在大越独自历练多年,怎么都比妙音有经验,妙音初出茅庐,若能与你同行,想来能少走许多弯路,只是,不知你可愿意?” 陆观寒忙垂头:“叶阁主客气,晚辈本就要追寻雪罗刹的踪迹,与妙音同行再合适不过,况且,晚辈一直将妙音当做自己妹妹看待,一路上自然会多加照拂。” 叶流莺顿时露出个笑来,“如此我便放心了。” 许久不说话的陆观泠忽然起身朝着叶流莺深深一拜,“师父,我也想和萧师姐一起下山。” 叶流莺望着他雪白的发色,皱起了眉,不太赞同道:“阿泠,可是你的身体……” “师父,我没事的。” 他背脊挺起,朝着陆观寒笑吟吟道:“况且,兄长,我也是陆家人,替陆家出一份力不是应该的吗?” 陆家人三个字落下时,好似在陆观寒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他忍着颤栗,抬眼望着陆观泠,却突然撞进他那双极黑的眸子里,藏在衣袖下的指尖顿时攥得极紧,心脏也跟着紧缩。 他点了点头,“阿泠是我们陆家人,自然应该同我一起寻找雪罗刹踪迹。” 陆家与雪罗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叶流莺没立场阻止,只轻轻点了点头,“阿泠,去吧,万事小心。” 出了殿门,已是黄昏时刻,云层中透过来的光已经不再那么刺眼,陆观泠依旧撑着伞,自顾自在屋檐下经过。 陆观寒与他默默并肩而行,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话头,只好不停摩挲断厄剑柄。 远处传来如意阁小弟子的笑闹声,却好似隔了很远,直到所有声音消失不见,陆观寒才别过脸来看着他脸上的伤,果然光洁如昔,一点疤都没有。 从来如此,阿泠仿佛世间最完美的傀儡,就算受了致命的伤,也很快能够恢复。 可陆观寒知道,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道:“阿泠,为什么不就待在如意阁,你明知道……” 陆观泠竹伞微倾,伞面划过垂落的红萼,溅下几粒红,他笑着打断他,“哥,我的药快吃完了,你能再给我一些吗?” 陆观寒欲言又止,慢吞吞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陆观泠很快接过了,笑容仿佛贴在唇边,没什么感情地说着,“谢谢哥。” 这次的瓷瓶没有被他丢掉,反而妥帖放在了怀里。 陆观寒看着他离开,一瞬间他竟然想起阿泠小时候的模样,皮肤如雪,乌发如檀,却被梳成了一对女童才会梳的鸦髻。 那时候,他被浑身裹着黑纱的女人抱在怀里,目光是超乎年龄的沉静,隔着围墙与他对视,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 雪罗刹声音妩媚,含着笑意,一遍遍道:“阿泠要打扮成这样,阿娘才会喜欢你。” 玉娃娃目如点漆,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用稚童撒娇般的语气,天真地重复,“阿娘,阿泠是女孩子。” 可没有人知道,阿泠其实是男孩子。 10、竹笛 盛夏炎热,阳光刺眼,光无处不在,躲都无法躲。 修道之人毕竟不是传说中的神,面对着这般热的天气,也忍不住惫懒困倦。 萧妙音热得额角不自觉沁出细细的汗珠,落在挺翘的鼻尖上,折射出淡淡华彩,又被她不在意地抹去。 飘纱的紫色衣袖被折到了手肘处,露出的手腕白皙如莲藕,只是上面隐约附着一层金光灿烂的血色莲花纹路。 金红交织下,非但没有莲花的圣洁,反而有种别样的邪佞。 萧妙音指尖握着袖珍小剑的象牙柄,正细细地为一只竹笛钻孔,她动作很小心,竹屑不停掉落,在光下飘飘荡荡,像一粒粒碎金。 待好了之后,她脸上笑意雀跃,只是很快,又叹了口气。 真是愁人啊。 知道自己还是按照原著走向,要和男主还有小毒物一起下山历练,她便以养病为借口,一直躲在屋里,没怎么出去。 其实因为一莲托生咒的缘故,她身上的冻伤早就好透了,只是她不想让师父怀疑自己,便装作还需要休养的样子。 还有,陆观寒这段时间也住在如意阁,之前还想过来看她,她害怕露馅,不想和他碰面,便婉拒了。 最重要的是,她躲起来都是为了想出让小毒物改邪归正的法子,不过,结果却是一筹莫展。 脑海中的系统十分不靠谱,除了那次要求她接受这个任务后,就再也叫不出来,害她什么信息都得不出。 她还想知道小毒物身上的秘密,才好采取措施。 至于这个竹笛,纯粹是她闲得无聊刻着玩的,在现世中,萧妙音是个准大学生,拿到了心仪大学的通知书,暑假还报了古典乐器的兴趣班,日子过得别提多惬意。 “都怪那本小说……” 萧妙音忍不住忿忿嘀咕了一句,脑中好像宕机了一般,空白了一瞬,她忽然纳闷,对了,这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可半天都想不起来。 她攥住竹笛,起身给自己鼓劲,算了,这不是重点,不能再逃避了,还是得早点想办法完成任务。 一莲托生咒虽然邪门,好歹能保证在小毒物身祭万鬼之前,她都能够活着,所以不要怕,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去会会小毒物,多了解他一些。 出了房门,萧妙音便要往陆观泠房间去,走廊处还是凉爽的,出了走廊便是热浪滚滚,火舌般舔舐着裙摆。 萧妙音立在大太阳下,左顾右盼,却尴尬地发现,她不认识路,调动原主记忆又发现,以往都是小毒物来找原主,原主竟然从来没去过的房间。 萧妙音觉得奇怪,不是说,两人情同姐妹吗?怎么原主从来不去小毒物那边,都是等着他来找自己? 不知不觉走到了楼阁下,午课休息的铃声响起,一群穿着道袍的童男童女,涌出楼阁,在回廊下嬉戏打闹,一看到萧妙音,他们便齐声道:“妙音师姐。” 叽叽喳喳,你推我搡,像是一群欢快的小雀儿。 萧妙音脸上挂着笑,来到一个小童女面前,微微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她头顶的小揪揪,“茯苓,你知道你陆师姐住哪里吗?” 茯苓小姑娘微微瞪大了眼睛,奶声奶气道:“妙音师姐,你怎么什么都忘啦,这么热的天,陆师姐他才不待在房里呢!” 原主和小毒物的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些小孩子正是喜欢美好事物的天真年纪,故都很喜欢她的小毒物。 他们倒是比萧妙音更记得,小毒物怕晒。 她亲昵地捏了捏她圆圆的脸颊,“那他去哪里了?” 茯苓见她一副还有心情调笑的样子,竟然有些生气,忿忿不平道:“妙音师姐坏,怎么能够连这个都给忘了,亏陆师姐那么喜欢你。” 其他小童子也都七嘴八舌抱怨起来:“妙音师姐,你太过分了。” 萧妙音一顿,看来还是低估了这群小孩子对小毒物的喜爱。 要是让这些天真的小孩子发现小毒物的真面目,说不定会哭的吧? 她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十分内疚,“师姐前段时间受伤了,所以很多事情都忘了,抱歉啦,你告诉我好不好?” 茯苓眼中顿时有些紧张,“那妙音师姐师姐没事吧?” 萧妙音心里微暖,“没事的。” 茯苓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确认她没事,松了口气才奶声奶气道:“这么热的天,陆师姐肯定去小溶洞那边了。” 小溶洞? 正要问在哪里,头顶传来流波般的女声,“孩子们,上课了。”小童子们鸟雀般接连回到课堂,连茯苓也匆忙挥了挥手,“妙音师姐,师父喊我们上课了。” 萧妙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忍不住叹了口气,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头望了一眼楼阁。 捉妖师对天赋要求很高,导致整个大越的捉妖师人数稀少,从偌大的如意阁,只有叶流莺一个人负责教学捉妖术就可以看出来。 可奇怪的是,大越不少妖魅作乱,与捉妖师人数不成比例,若是按照原著的世界观,似乎总是有点不太对劲。 那样的话,普通人岂不是都快灭亡了。 不过,萧妙音并没有纠结太久,指尖轻轻打了个响指,一只纸鹤凭空出现,绕着萧妙音转,她拍了拍它的脑袋,笑意盈盈,“去小溶洞。” 小池塘上,荷叶亭亭如盖,头顶蝉鸣声声,夏日总是吵吵闹闹的。 陆观泠靠坐在石壁上,手里捏了一枝莲花,正认真垂眼看着。 小溶洞里面凉爽,是石洞天然掏空的一处,四面都是青色的石头,几乎不透光。 可这么暗的地方,他却能够很清晰看清楚莲花的纹路,纤细的脉络像是密密的蛛网,从花底蔓延至花瓣尖。 经文上记载,莲华一一叶上作百宝色,有八万四千脉犹如天画。 他数来数去,却没数到那么多脉,倒像是故弄玄虚。 不过,这般微妙香洁之物,却是自淤泥中生长,以贪嗔痴恨疑为养分,该说是圣洁还是虚伪呢? 他眼神微凝,伸手捏断了花柄,一只饿鬼从裙摆下钻了出来,手忙脚乱地将它接住,贪婪地咀嚼,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他将花瓣一瓣一瓣揉碎,任由它坠落在潮湿的地面,好几只饿鬼趴在地上嚼着花瓣,他静静听着声响,好一会儿又觉得无趣,拿起小石子,手扬起,朝着小溶洞外丢去。 “咚……” 石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一朵海碗大的莲花上,入水动静颇大,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眼前忽然飞过一抹白,他眼神微顿,有人来了? 石子反手砸到了饿鬼身上,那群饿鬼吃痛,立刻化作一滩淤泥,消失在地里。 “陆师妹。”少女声音清脆,在空荡荡的小溶洞里,像幽谷黄鹂。 纸鹤停在了萧妙音肩头,她弯着腰,微微探头,朝着漆黑的溶洞唤着陆观泠,又湿又暗的环境让她忍不住蹙了蹙眉。 小毒物是什么毛病,居然为了躲太阳,跑这么暗的地方来了。 洞很深,若有若无的淡香从拐角传来,她半个身子都探进去,看到雪白的头发在黑暗中像是一匹被裁剪的月光。 萧妙音冷不防对上陆观泠漆黑不见底的眼睛,吓了一跳,可很快,她又露出笑来,“陆师妹,真是让我好找。” 此刻的陆观泠对她失去了兴趣,声音淡漠,“找我做什么?” 她听出他的冷漠,犹豫片刻,还是躬身钻了进来,笑道:“找你说说话啊。” 他的眼睛落在她脸上,打量着她的笑容,话中带刺,“萧师姐,我那样对你,你应该恨我才对吧,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萧妙音心想,原来小毒物还知道自己作恶多端,会被她记恨。 不过,就当是通关游戏了,和一个纸片人计较什么呢?她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自顾自坐到他身边,与他一臂之距,这样的距离,既不亲昵,也不疏远。 她默默斟酌语言。 手撑在背后,腿伸直了,绣鞋上的纹路金光熠熠,陆观泠下意识将目光停在那里,看到她轻轻晃了晃脚踝。 这样的姿态,几乎是放松。 她的声音毫无怨怼,“外面太阳好晒,我都忍不了,陆师妹一定很难受吧。”她鼓起勇气偏头看着他,她打算先和他建立姐妹情,哪怕是塑料的。 她得关心小师妹。 少女忽然回头,陆观泠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却发现她的心跳得极快,就像是要做什么坏事。 不知为何,他忽然来了兴致。 他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近了些,雪白的睫毛宛如凝结了一层月光,看着莫名温柔,语气甜蜜,“萧师姐是在关心我?” “嗯。”萧妙音轻轻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 “就算……”他手掌撑地,猫儿一般匍匐着,忽然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我给萧师姐下了咒?” 冰冷的触感让萧妙音差点魂飞魄散,她还强迫自己装作不知情,疑惑道:“陆师妹,你说什么?” 陆观泠静静看着她,心里冷笑。 被他一触碰,一莲托生咒顿时顿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光,映照着陆观泠漆黑的瞳孔。 萧妙音看着皮肤上蜿蜒的莲花纹路,喃喃,“这是什么?” 陆观泠唇角翘起,声音吹在她颈侧,温柔得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他说,“萧师姐,这是一莲托生咒,意味着,我们同生共死。” 萧妙音在暗处与他对视。 少女脖颈纤细,如同垂下的水仙花,陆观泠的眼神扫过她的耳垂,来到她身后的石壁上,他就这么将她禁锢。 他听见她的心跳剧烈,可似乎并不害怕。 他的指尖来到她下颌,萧妙音不得不凝视着他,火光中隐约倾倒出他扭曲又疯狂的情绪,像是埋在冰下的火种,随时计划着一场天崩地裂。 只是一瞬间。 他忽然用那种介于少年少女之间的惑人声线,缓缓道:“可是,莲座不会载着我们共往极乐,而是,一起下地狱……” 话音刚落,他身后忽然燃起熊熊烈火,百千奇异诡调的吟诵声响起,“欢乐须臾,死堕地狱……” 萧妙音眼睛慢慢睁大,看着火舌席卷而来,瞬间要将她淹没,心火狂飙,搞什么鬼!真以为她没脾气是吗! 气愤盖住了恐惧,她的身体本能地朝着陆观泠撞去,整个人扑向他,这下萧妙音用了十足的力度,速度又快,像一头冲刺的小蛮牛。 陆观泠被撞得闷哼一声,倒在石壁上,萧妙音毫无知觉,自己怀里的竹笛也随之溅落出去,落在石缝中。 啪哒哒…… 这样的声响让陆观泠一怔,下意识望着竹笛,烈火的幻象因为他的分心,一下偃旗息鼓。 视线重新变得一片黑暗,萧妙音心口狂跳,反应过来时,身体紧紧压着他,手臂顶在他胸口,却感觉一片坚硬,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这也太平了吧! 平就算了,还硬,以至于她愣愣盯着陆观泠泛着雾色的睫毛,脑子里冒出一个震撼她一整年的想法。 小毒物,不会还没开始发育吧? 11、猫眼石 萧妙音有些好奇,下意识想继续触摸,陆观泠的手忽然一把掐住了她的腰肢,声音清冷,“萧师姐,你乱摸什么?” 萧妙音脸顿时红了,虽然同为女孩子,但是他这种语气,搞得她像个轻薄小师妹的女流氓一样,况且,平胸也不是小毒物的错。 而且,原主也是少女身材,简直难姐难妹。 她心虚地瞥了眼自己的胸口,竟然生出一种诡异的、同病相怜的感受,她顿时安分下来,将手移开,“你还好吗?” 他终于笑了起来,“萧师姐,我被你压着,你说我还好吗?” “我放开你,你又偷袭我怎么办?”萧妙音不依不饶,与他对峙着。 陆观泠没再说话,黑暗中,陆观泠闻到从萧妙音衣袖中钻出来的香味。 一一分辨,是辛夷、石兰、桂花。 他目光不自觉凝视着她,太湖石折射着湖面丝丝缕缕波光,落在她发间,宛如一条条细小的银线。 像是幽谷密林里的山鬼,他想。 以前的萧师姐是个木头雕刻的美人,像摆在案上的花瓶,一笔一划按部就班,毫无意趣,可她不一样。 萧妙音见他半天没动静,忍不住皱眉:“陆师妹,刚才你想做什么?” 他偏过头来,耳畔猫眼石跟着轻轻旋转了一圈,如同窥探的眼睛般发幽光。 明明处于绝对下风,他却丝毫不慌,“萧师姐,抱歉。”他伸手攥住她手腕,“所以,可以麻烦你起来吗?” 视线太暗,将触觉提升到极致,萧妙音感觉到他手心略低的体温,像蛇一样阴冷,她下意识反手攥住了他的手。 真不愧是冷血小毒物。 终于,她到底还是忍下脾气,问道:“刚刚那个场景是怎么回事?你究竟修炼了什么邪术?” 手心被少女温热的体温包裹,陆观泠却没有松开,望着她的眼睛,“只是幻象罢了。” 听着她鼓噪的心跳,他唇角再度翘起,“萧师姐,你生气了吗?” 废话!换谁谁不气! 萧妙音瞬间气笑了,攥紧了他的手,“陆师妹,我实在想不通,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三番四次戏弄我?就算你知道我不是你真的师姐,可我也不是故意想占她的身体,你若是想让你师姐回来,大可杀了我,我绝对不反抗,喏,拿去!” 她赌气一般,不容拒绝地将腰间的琢牙递到了他手里。 虽然是在说气话,但是她有底气,知道他不会动手,因为一莲托生咒,不过微颤的睫毛还是泄露她一丝紧张。 心跳的节律没有瞒过陆观泠,他脸上冷漠,煞有介事地握紧了琢牙,刀尖却是朝着自己的方向,刀柄慢悠悠地抵在她心口。 感觉尖锐的东西抵着自己,萧妙音手指明显一颤,糟糕,小毒物是个对自己都能下手的疯子,他不会真的给她来一刀吧! 可她还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被她压在身下的少年面容像雪一般皎洁,双目漆黑,手上却执着琢牙,刀刃带着森冷寒意,贴着她的下颌,缓缓游走,宛如试图解剖人体的刽子手。 寒意激得萧妙音腰肢下意识微微后退。 这并不能让陆观泠僵冷的心有半点兴奋,他觉得无聊,放下琢牙,冰冷的手取代刀刃贴上她的眼皮,细细摩挲着。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萧师姐,睁开眼睛好吗?” 萧妙音慢慢睁开眼睛,却发现陆观泠的手指在拨弄她的睫毛,仿佛把玩。 她心一颤,这是什么奇怪的惩罚? 他忽然道:“萧师姐应该一直睁着眼睛,不然很可惜。” “可惜,什么?”萧妙音觉得这话莫名诡异。 他又习惯性地拨了拨耳环,朝她嫣然笑道:“因为,萧师姐的眼睛很漂亮啊。” 里面流动着各种他从来无法拥有的瑰丽情绪,贪嗔痴恨,是适合用蜜蜡或者琥珀封印的美丽,堪比世上最为名贵的宝石。 没由来的,萧妙音背脊一麻。 可他的手指只是温柔地流连了一会,便放开了,他道:“萧师姐,我说过了,我并不讨厌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萧妙音只好从他身上下来,她望着他,“既然你不动手,说明你不会再因为我占了你师姐的身体再找我麻烦了,对吗?” 她其实不知道小毒物针对她的原因,只是想借这话试探他的态度。 陆观泠跽坐着,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被弄乱的头发,他望着她,奇怪道:“除了萧师姐还有谁是我师姐么?” “……”萧妙音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性格,又问道:“既然我们无冤无仇,那你又为什么要给我下咒?” 他又轻轻拨去衣袖上沾染的泥土,低垂着眼,“你是说一莲托生咒吗?”他朝她展颜一笑,“萧师姐,我说过了,我很喜欢你啊。” “喜欢我,就给我下咒?”萧妙音有些咬牙切齿。 他继续道:“一莲托生意味着同生共死,而我是不死之身,这样萧师姐不也一样有了不死之身,世人皆追求长生,我却让萧师姐这般轻易得到了,这难道不是喜欢吗?” 这是什么歪理! 萧妙音忍不住辩解,“可你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这算什么一厢情愿的喜欢?” “嗯?”他若有所思,“还是说,萧师姐原来不喜欢长生不死?” “我只是不喜欢被逼迫!这样的喜欢太廉价了!”萧妙音觉得自己慢慢陷入了小毒物的思维怪圈中,只好顺着他的假情假意,放软了语气道:“你若真的喜欢我,不如帮我把这个咒解了。” 陆观泠却低低笑了起来,语调莫名的愉快,“萧师姐说得很对,我的喜欢本来就是很廉价的,萧师姐应该知道我的性格最是反复无常、捉摸不透、表里不一。” 他手撑着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十足的讽刺意味,“所以,萧师姐,我不会帮你解咒的。” 萧妙音额头青筋直跳,无话可说,默默盯着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露出一种近乎纵容的无奈表情,“算了,我就知道。” 让小毒物改邪归正,任重而道远。 只能慢慢来。 抬眼望去,恰好发现洞外慢慢暗了下来,红霞如锦,铺在池面,映出一泓荡漾的残阳。 她拾起琢牙,朝着洞外走去,边道:“陆师妹,太阳落山了,你可以出来了。” 陆观泠看着她走出阴暗的洞穴,一缕光恰好落在她的发梢,像是一尾金鳞苗儿在她发间穿梭,让这个脾气略急躁的萧师姐,莫名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少女离开后,洞穴内唯一的温度彻底消失,铺天盖地的阴冷袭来,唯有淡淡的香气残余,可依旧是冷的。 陆观泠有一瞬间失神,他伸手将萧妙音遗落的竹笛拾了起来,攥在手心。 他也跟着出了洞穴,夏日的炎热还未完全褪去,但是光总算不那么刺眼了,那种久治不愈,顽疾般的空虚感终于消失不见。 走在回廊处,他仔细打量着这只算不得多精致的竹笛,反反复复。 一些零碎残破的画面忽然在漆黑的瞳孔中旋转,宛如万花筒在变幻,他脑海中浮现出刚刚看到的,少女漂亮的眼睛,蓦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头顶水声滴滴答答,一名小少年像只小野兽一样蜷缩在洞穴中,乌黑的头发堆在雪白的颊边,他睁着眼睛,默默数着水声的节奏。 “六百一十五、六百一十六、六百一十七……” 他的声音稚嫩,却没什么情感起伏,带着一种机械般的诡异感,数到七百二十五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攥了攥小拳头,自言自语道:“猫猫,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一道妩媚的女声带着笑意响起,“阿泠,别数了,你的猫不会再回来了。” 小少年抬眼望去,洞穴那头雪罗刹款款而来,她眼睛微弯,看着格外温柔,然而眼里却涌动着报复的快意,稍纵即逝。 他唤她,“阿娘。” 雪罗刹来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冰冷的手指捏着他的下颌,艳红的唇仿佛蛇吐信子,“阿泠,不要抱有任何愚蠢天真的妄想,这世上,任何人,甚至一只猫都会背叛你,因为,没有人真正喜欢你。” 阿娘的心跳声很剧烈,憎恨的情绪宛如燃烧的火种。 她总是对他显出毫不掩饰的恶意,仿佛他不是她的儿子,而是他的仇人。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不可以像兄长一样,被她万分怜爱、珍宝似的地抱在怀里呢? 他心里空落落的,还是抿了抿唇,固执道:“可是,猫猫说会回来,等我数到九百九十九,还有二百七十四下。” 雪罗刹笑了起来,“是吗?”她手掌上生出一块冰来,灵光溢出,冰变得像一块镜子,倒映出外面的景象,“那你好好看看,你的猫在做什么?” 强烈的光让久居黑暗的小少年不由得微微缩了缩瞳孔,他却固执地盯着镜子看,外面是不同于幽暗洞穴的潋滟春光。 一只毛色油亮的黑猫在如茵绿毯上跳跃,像划过原野的闪电,明媚生动,似是为了确认什么,它忽然放慢了步子,好奇地嗅着四周芬芳的野花。 黑猫有着一双碧色的眼瞳,在阳光下,色彩绚丽。 这是属于他的猫猫,独一无二的漂亮猫猫。 陆观泠望着她。 她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找什么,忽然好像发现了寻找东西,连忙略过草地,几只松鼠精从树梢窜了下来,叽叽喳喳道:“猫猫,你去哪了,怎么消失这么多天了?” 猫猫心里挂着事,随口敷衍,“我在洞府里修炼呢。” 一只松鼠精摆动着蓬松的尾巴,“猫猫骗我们呢,她去了那个小怪物的洞穴。” 另一只毛发顿时耸立,一下子窜上树,“猫猫,你干嘛和小怪物一起?你也会变成怪物的!” 黑猫有些焦急想辩解,可看到树上一双双恐惧的目光,忍不住耷拉着耳朵,轻声道:“他不是小怪物。” 松鼠精们见鬼了一般望着她,“你,你一定是被小怪物迷惑了,我们大家以后不要和猫猫玩了,不然我们也会变成怪物。” “就是就是!” 调皮的松鼠精还拿松子砸黑猫,“走开!” 黑猫被砸得发懵,瞳孔颤了颤,连忙辩解,“不是的,我才不愿意和小怪物玩,我只是……” “只是什么?” 黑猫看了看遥远的洞穴,心想反正阿泠也听不到,于是假装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来,“我只是为了骗他,你们都知道吧,我最会骗人了,我连小怪物都敢骗。” 其他松鼠精立刻星星眼,崇拜地看着她,“真的吗?” “真的,我马上就会离开小怪物了。”黑猫仰着下巴,信誓旦旦,松鼠精立刻高兴得甩尾巴,“猫猫真厉害。” 见它们消失了,黑猫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在原野奔跑,镜子里的场景戛然而止。 雪罗刹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少年,唇角笑意盈盈,“阿泠,你看到了吗?她是骗你的,她用甜言蜜语诱哄你,再将你践踏到泥里,你看啊,你还要相信她吗?” 小少年沉默了许久。 雪罗刹抚摸着他一头乌发,“你对她抱有希望,她让你更绝望,早知如此,若是开始没有遇到她就好了,对吗?” 小少年忽然仰起了脸,似是困惑,“那阿娘,我应该怎么做?” 雪罗刹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小少年的眼睛,“你要让她眼里除了你再也看不见别人,这样她才会为自己卑劣的行为后悔,但是你要记住……” 她手指落到他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脏一点点冻僵,“而你,只需要将自己的心彻底冻起来,这样才会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 小少年眼睛沉寂,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娘。” 雪罗刹这才满意离去,黑猫衔着两片竹叶踱步来到洞穴外,步伐轻盈。 她想,阿泠在那么冷清漆黑的环境中生活,一定觉得很无趣。她要教他吹竹叶,她喜欢音乐,那是让人愉快的美好事物。 还有,山顶上的扶桑花快开了,雪白的颜色,和他的肤色一般漂亮,到时候,她领着他去看。 她要告诉他,不要一直待在黑暗中,外面春光如焰,明光如炽,是会让人心脏都暖和的景色,她可以和他一起坐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打滚,笑声此起彼伏。 她心里怀着好多轻飘飘的喜悦,心跳声落入小少年耳中,却是——原来离开他,才是让她真觉得快乐的事。 阿娘说的没错,与其给他短暂的欢愉,不如赐他长久的痛楚。 “阿泠……”黑猫声音清脆,带着稚气,依约是个七八岁的小少女,“我……” “回来了”几个字在唇舌之间戛然而止,一阵寒意从爪子漫上背脊,她瞬间失了声,垂头看到一只饿鬼伏在她脖颈处,贪婪地吮吸着她的鲜血,接着体内的生命力极速流失。 这是,什么? 阿泠呢? 还没想明白,眼瞳瞬间睁大了,她看到,小少年缓缓蹲了下来,鲜红稚嫩的唇轻轻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像是花枝上飘零的花瓣。 他的声音总是平静无起伏的,漆黑的眼中明暗不定,“猫猫,即使你背叛了我,可我还是很喜欢你,怎么办呢?如果,你这双眼睛里面只能看到我一个人就好了。” 黑猫意识涣散,慢慢发不出声音来,她倒在了地上,鲜血从折断的脖颈一直蔓延到地面,无数饿鬼将她的身体慢慢吞噬,地面上,最后只留下一对漂亮又妖异的碧色眼瞳。 他轻轻将这对眼睛拾了起来,用琥珀将它们封存,将复杂的情绪凝固,紧紧攥在手心,这样,里面瑰丽的情绪再不会因别人而起。 他痴痴握着这对“猫眼石耳环”,稚嫩的手上,完全没有鲜血的痕迹。 回到黑暗深处,他像受伤的小兽般将自己蜷缩起来,飘零的竹叶被不知情的小少年用□□的脚丫踩过,再也吹不出咿咿呀呀的曲调。 12、迦陵频伽 狐脸少女红裙艳艳,漫步在幽暗洞穴中,身姿轻盈。 她身后跟着一只老虎,耷拉着耳朵,也跟着慢慢踱步,庞大的体型却不经意惊飞一片草丛中的萤火虫。 石窟里凌乱地摆着着不少陈旧佛像,面容虽然模糊,却依旧透出圣洁感来。 素衣沾露,飘带如雪,只是,全部都依稀是佛女形象。 走了一段路,大黄忽然发出一声呜咽,宴离回头,“大黄,是不是很难受?” 她捂着心口,“这里这么多佛像,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了,但你是阴物,而我是狐魅,难免受到影响。” 她蹲下来,脸颊偎着大黄,手掌抚摸着它的背脊,脸上带着憧憬,柔声道:“再忍忍,穿过这片洞窟,就能见到将军了。” 将军两个字让大黄有些急躁,它低头衔住了她的裙摆,发出一声声呜咽,宴离没明白它的意思,以为它实在难受,连忙在他体内注入一丝灵气。 大黄忽然嘶吼一声朝着洞穴深处冲去,宴离促声惊呼,“大黄!”她连忙跟上,红色的裙摆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待来到空荡荡的昏暗洞穴,却见到大黄趴在地上,不停地嗅着断裂的锁链,宴离愣住了,“将军呢?” 大黄仰起头,轻轻呜咽了三声,空洞的眸子里渗出泪来。 宴离好似明白过来,“你是说,三天前,将军就不见了?” 大黄点头。 宴离这才想起来,那天晚上雪罗刹同自己说了一段话,要她帮忙迷惑一个人,才告诉她元赪玉的下落,还会帮她复活将军,原来,竟是她带走的将军吗?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金色的兽瞳中划过一丝坚决,“走吧,去找那个叫陆观泠的。” 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将军。 凉飙吹面,天边的星子长明灯般错落,明月亮得仿佛可以伸手采撷。 陆观泠坐在屋顶上,一边摩挲着竹笛,一边望着头顶的月色,他讨厌刺眼的太阳,却唯独不讨厌清亮的月色。 他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听着水声滴落的时候,头顶会有一个细细的缝,看得到月色从缝隙里流泻下来,温柔又圣洁。 那种凉凉的光,当他伸出手接住的时候,不会觉得阳光般刺痛,整个人都快要融化了。 他唇角发白地蜷缩在地上。 “阿泠,疼吗?”雪罗刹蹲下来抚摸着他脸颊,少有的温柔。 他摇头,贪恋地蹭着她的手心,哪怕那是冷冰冰的,不能带给他任何暖意。 她从未有过的耐心,温声哄着他,“阿泠,乖,只有你才能救你病重的兄长,你很听话,阿娘很喜欢你。” 他一直很听话,可她并没有一直喜欢他。 她总是这样。 寒意在四肢百骸流窜,他呼吸之间都仿佛结出一层层的冰霜。 睫毛凝着霜,重得抬不起来,他断断续续地问:“阿娘……我让猫猫永远陪着我了,为什么………这里还是闷闷的?” 他稚嫩的手捂着心口。 雪罗刹的手叠在他手上,轻轻握住,她说,“因为你的心还不够硬,要是你的心变成一块坚冰,这样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你心里留下半点涟漪,你不需要爱别人,也不需要被别人爱,你将会得到世人皆追求的长生,永生不死,和阿娘一样。” 他有些疑惑,挂着冰霜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是吗?可那样的话,阿娘……也不会爱我了吧。”语气莫名带着一丝祈求。 极致的寒意让他无法分辨她的心跳声,所以他听不到她心里涌动着报复的快感。 雪罗刹脸上依旧温柔,她爱怜般抚了抚他慢慢合上的眼睛,“不,阿娘永远爱你,天人是不能说谎的。” 爱有千千万万种,恨也是一种爱。 只是接下来,我会把你送到陆家,让你拥有一个真正的爱你的“阿娘”,可她是假的,那是我送给你的一场虚幻的美梦。 然后我会亲手将你的美梦打碎。 雪罗刹脸上笑意逐渐冰冷,眼里的情绪如同冻结的湖泊。 他从不怀疑她的承诺,小少年唇上绽放出一个淡淡的笑意,餍足地闭上了眼,艳红的唇色却因为寒意变得苍白。 雪罗刹冷淡地望着他,起身离开,脚步一下不停顿。 陆观泠拨弄着竹笛,他想起那晚以后,阿娘给她喂下了无极丹,将他扮作女孩子,和兄长一起送往了陆家。 陆夫人丧子后,精神一直恍惚,陆怀易为了让她好转,便收养了他和兄长充当陆夫人的孩子,并让所有人瞒着陆夫人。 巧合的是,他和兄长的名字正是和陆夫人早夭的那一双儿女一模一样。 因为他扮作女孩模样,陆夫人喜欢他胜过兄长,她最喜欢抱着他,给他吹短笛,那短笛远比他手上这个精致,是翡翠雕刻,通透美丽,和他耳畔的猫眼石相辉映。 幽凉的小调从她口中吹出来,他感到一种奇怪的玄妙感觉,仿佛此刻不是置身她怀里,而且盘坐在寂静的佛堂。 他问她,“娘,这首曲子叫什么?” 陆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手心温暖,“这首曲子叫做迦陵频伽,相传是先帝为纪念他的胞姐嘉毓公主所创。” 他有些困惑,“先帝的胞姐是阿离夷迦吗?” 陆夫人被他童稚的话逗得开了怀,亲昵地捏了捏他的脸颊,“不是,嘉毓公主虽然笃信佛教,却未出家。先帝与她情深意笃,为她造了停烛楼,供她悟道参玄,可惜一场大火夺去了嘉毓公主的性命,先帝哀痛欲绝,后来创了这么一首曲子,融合了妙音佛法,本意是为了替嘉毓公主招灵,可是人死焉能复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陆夫人是个情绪丰富的人,说到这,她眉目中愁绪堆积,“都说天家无情,可是先帝与嘉毓公主的手足之情却让人动容……” 他听得很认真,虽然听不太明白为什么令人动容,他发现了自己对于这种情绪总是无法琢磨,于是沉默。 她忽然垂头问他,“阿泠,你想学吗?娘可以教你吹,说起来,我们这个地方就叫做伽陵,和这首曲子也算是有渊源了。” 他乌黑的眼睛盯着那支翡翠笛子,“娘,我可以现在就试试吹这首曲子吗?” 陆夫人惊讶,“你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 他点了点头,陆夫人以为小孩子好胜心重,便由着他。奇怪的是,他只是第一次接触翡翠笛子,却仿佛知道怎么做,好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幽凉曲调从他唇间流泻,宛转缠绵,陆夫人脸上又惊又喜,眉间愁意散去,暖融融的脸颊带着脂粉的香气,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咱们阿泠竟然有这等天赋,你莫非是妙音天女转世不成?” 大越重佛教气氛浓厚,许多人为了祈求神佛庇佑,给自己儿女用佛教用语取名。 正如同那位萧妙音师姐。 他指尖下意识捏着竹笛,尚未打磨完好的边缘露出毛刺,不小心刺入肉中,沁出一粒血,他如梦初醒,静静看着那粒红豆般的血珠。 仿佛还嫌伤口不够深,他指尖生冰,化作刀刃突然割开自己的肌肤,看着血珠不断滚落,却难以获得愉快,总是无趣。 对了,伤口也会显示到萧师姐手上。 她似乎忍不得疼,说不定又会忍不住骂他有病。 他突然又觉得愉快了。 天色忽然一瞬间变暗,水波般的月色被翻滚的浓墨隐去,脚下的裙摆烈烈摇曳,坐着的屋顶忽然变作一片泥沼,额前的白发被吹得乱拂,他将竹笛藏在怀里,望向夜色深处。 红裙狐面的少女款款而来,身侧跟着一只老虎,裙摆摇曳间,带着妩媚的风情。 宴离见他不过一柔弱少女模样,忍不住轻嗤,笑声清脆如同银铃,“我还以为是多凶险的任务,原来雪罗刹要我迷惑的竟然只是这么一个毫无灵气的少女。” 她笑起来时,又娇又俏,好像平静无波的湖面忽然荡起一圈圈涟漪,带着莫名的蛊惑力道。 陆观泠轻轻眨了眨眼睛,眼神迷离,整个人竟然摇摇欲坠。 很快,他倒在瓦片上,身体不停滚落,背脊正好磕到檐上的嘲风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却恰好阻止了坠落的势头,而他始终双目紧闭,雪色长睫泛着一层透明的光。 “得手了!” 宴离大喜,正欲踱步而来,身后的大黄惊疑不定,闻到一阵腥臭的气味,它背脊上肌肉忽然紧绷,发出一声嘶吼,宴离忍不住回头,正欲询问。 陆观泠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漆黑一片,光芒冷冽。 宴离瞬间觉得脚变得特别沉,像是陷在了泥地里,她惊讶回头,却看到“柔弱少女”陆观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面前,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 “为什么不看看你脚下呢?” 宴离这才来得及看着脚下,裙摆上,一只只青紫的手正往她腰间攀缘,她身体顿时僵住了,“饿鬼道,你竟然……” 他竟然修炼了这么邪门的妖术。 身后的大黄被饿鬼道困住,四肢被黏在地上,再也动不了。 “嘘。”他苍白的手指抵在自己唇间,肩头上的饿鬼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发出咯咯的笑声,宴离惊恐地看着白雪般剔透脆弱的“少女”。 他问她,“是雪罗刹让你来的?” 腥臭的味道弥漫在鼻端,她忍着呕吐的冲动,艰难点了点头。 “让你迷惑我什么?”他唇角顿时勾出讽刺的弧度来,轻轻拍了拍手掌,饿鬼顿时松开了宴离。 空气吸入肺腑,宴离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她捂着心口,“让你……”忽然狐狸耳尖一动,她笑了起来,笑容带着野兽的狡诈,“有人来了。” 陆观泠望去,看到紫裙少女提着琉璃宫灯,正往回廊而来,只要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们,陆观泠眉尖顿时蹙了起来。 她怎么过来了? 萧妙音捏着突然沁出血来的手指,又拍了拍自己突然酸痛的背脊,心里觉得真是倒霉,大晚上的,小毒物不睡觉在闹什么? 害她身体莫名其妙疼得厉害,根本睡不着。 她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自残来着! 随着她离檐下越来越近,吹过来的风带着莫名的腥臭味道,正欲抬头,却看到屋檐下,陆观泠款款而来,宛如夜行的艳鬼,他脸上带着笑意,“萧师姐,这么晚了,你找我做什么?” 萧妙音先是提着灯笼上上下下望了他一会,确认他没事,才道:“陆师妹,应该我问你才对,这么晚了不睡觉,莫非是在看星星看月亮?” 陆观泠轻笑,“萧师姐,今晚月色很不错,不是么?” 那你真是闲得没事干,萧妙音忍不住腹诽。 忽然,捕捉到屋顶瓦片松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又要抬头,陆观泠忽然来到她面前,伸手将琉璃宫灯接了过来,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在夜幕下一闪而逝。 萧妙音没发现异常,低头疑惑地看着他将自己手上的宫灯拿走,看到他白玉般的手指上,血珠不停滚落。 萧妙音忍不住蹙眉,就算可以自愈,也不带这么造作的吧。 他道:“萧师姐,我不小心伤了自己,既然你这么有空,劳烦你帮我包扎一下,好吗?” 13、回甘果 萧妙音看着陆观泠提着琉璃宫灯,引着她进房间,心下有些恍惚,半夜三更,和小毒物同处一室,她总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她可真是倒霉催的。 心里叹了口气,她来到他面前,反客为主,“陆师妹,既然你都受伤了,还是我来提灯吧。” 陆观泠却问道:“我受伤不就代表萧师姐也受伤了,你不疼吗?” 萧妙音心里轻哼一声,忍不住得意,“我不一样,我可比你更懂得照顾自己,你看,我特地将自己伤口包扎好了才过来的,我还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膏药。” 她拍了拍腰间的袋子,又故意将手伸到陆观泠面前,“我包扎的,好看吧?” 陆观泠看着她纱布包裹的手指,上面还系着一个轻飘飘的蝴蝶结。 他顿时觉得刺眼,眼里的讽刺一闪而逝,淡淡道:“萧师姐总是如此博爱,我三番四次害你,你也能够……” 又开始了是吗? 萧妙音感觉听他说话自己会少活几年,气得一把拿东西囫囵塞进他嘴里,“说得嘴皮子都累了,吃点东西吧你。” 一阵奇异的酸苦味在嘴巴蔓延,陆观泠脸色剧变,立刻想吐出来,却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 他乌黑的眼睛冷冷地望着萧妙音,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 下手真狠啊,小毒物! 萧妙音也来了脾气,不肯放手,甚至笑了起来,“这是回甘果,能够治气虚血淤症,陆师妹天天瞧着郁郁寡欢的,多半是气血郁结,吃点这个也许能治好,你别看它第一口下去酸苦生涩,慢慢就甜了。”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果子味道迅速舌尖的弥漫,不一会儿他竟然慢慢感到一种清淡的甘甜,不像是药,反而像是零嘴。 他从小不爱吃零嘴,唯一一次,是陆夫人带着他和兄长去街上游玩,那个时候,只比他大三岁的兄长更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少年,在马车上,望着外面热闹的街衢,闹着要吃糖葫芦。 他安安静静地偎在陆夫人怀里,透过马车帘子望着群山绵延,陆家屋顶的嘲风兽缀在一片苍茫中,檐铃的声音轻轻传来,宛如天籁。 陆夫人是个疼孩子的母亲,自然二话不说叫人给兄长买糖葫芦,还特地吩咐买了两支,兄长接过时,她笑吟吟地对兄长道:“阿寒,你是哥哥,应当让妹妹先吃呀。” 兄长脸都憋红了,有些紧张地将糖葫芦递给他,“阿泠,给你。” 他安静地看着兄长,兄长似乎有些害怕他。 或许是因为他明明是他弟弟,却要扮作妹妹,像个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怪物,可他没说什么,将糖葫芦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陆观寒如释重负般,露出个笑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阿泠,这支也给你吃。”陆夫人笑着打趣道:“小呆子,不能让妹妹吃那么多,不然对胃不好。” 那支糖葫芦,又酸又甜,味道新奇,他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他在陆夫人怀里睡去,做了一个久违的好梦。 他梦到他真的是陆夫人的孩子,他健康活泼,没有被阿娘换血,他的心也没有冻成一块冰。 陆夫人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只漂亮的黑猫,他们一起奔跑在春天的旷野下,在山坡上打滚,稚嫩的笑声飘荡到好远,同阳光一样暖融融的。 可醒过来后,陆家却被阿娘毁了,之后,陆夫人也被阿娘夺去了性命。 阿娘追到如意阁,告诉他,“都是你的错,你明明讨厌被背叛,可你却背叛了阿娘,阿娘才会恨,你要时时刻刻记住,应霏雪是被你害死的。” 应霏雪是陆夫人的名字,陆夫人告诉他,“娘出生的时候是大雪天,刚出生的时候,娘同阿泠一样体弱多病,可是娘的孃孃,也就是你的外祖母,一直悉心照顾着我,我才能顺利长大,嫁给你爹,还拥有阿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和阿寒这么健康的男孩儿。” 可她万万不会想到,她会死于他真正的阿娘——雪罗刹之手,最后应雪成劫、灰飞烟灭。 身体结成冰那一刻,她还想着用她的体温温暖着他,她以为他真的是她的女儿。 他的心彻底冻僵,又冷又硬,他看着阿娘,唇瓣翕动,一字一句道:“是我,害死的。” 他的阿娘,最擅长杀人诛心。 她的爱像是执着一把刀刃,将他割得鲜血淋漓的同时,一边一遍遍哄着他,我爱你。 年幼的他分不清那究竟是爱还是痛,待他可以分辨的时候,扭曲的种子已经将他彻底困住了。 他干脆将两者混淆,越让他痛,他越痛快,他如愿将所有情绪剥离,然而疯狂的因子始终藏在骨子里,蠢蠢欲动的火种随时要将他烧成灰烬。 然而,他很理智,他清楚,他的疯都是拜阿娘所赐。 脑中骤然浮现起那只狐魅的话,“雪罗刹吩咐我,要我帮她迷惑一个人,让那人时刻求而不得、无法餍足、犹如置身炼狱、烈火烧心。” 狐魅笑容轻蔑,“而那个人,就是你。” 甜味莫名变得难以忍受,他松开了萧妙音的手,忽然将回甘果嚼碎,连同骨头一同吞咽下去。 萧妙音见到他的动作,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陆师妹,你怎么不吐核啊!” 他不应,她就手忙脚乱地将他推进房里,一把将琉璃灯放在桌面,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面前,像在教训顽劣的小孩子,喋喋不休,“也不怕把嗓子弄坏,还有,要是里面的种子漏出来,在你肚子里发芽,迟早把你肚皮撑破,快喝水缓缓。”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指,忽然笑了起来,“萧师姐,我不是傻子,种子发芽这种话,骗骗三岁小孩子就够了。” 粘稠的鲜血在她指尖晕开,萧妙音拢住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你不是傻子,你可机灵了,三岁小孩都知道吃带核的东西要吐核,你连这都不懂!快松手,我给你包扎!” 她脸上带着怒气,他心情却很好,难得听话,乖乖应了句,“好。” 萧妙音本来还以为他会忤逆自己,还准备好了腹稿同他长篇大论,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温顺弄得瞬间没脾气,她只好坐了下来,开始给他包扎。 一边涂抹药膏,她一边又忍不住碎碎念,“陆师妹,你到底是怎么伤到自己的?” 他不答,萧妙音忍不住嘀咕,“我知道,你肯定是自己故意弄伤的。” 她从不觉得难堪,或者冷场,热热闹闹的生人,仿佛没有什么会让她不快。 陆观泠忽然颤了颤睫毛,很正经地问道:“萧师姐,有什么东西是让你一接触到就觉得快乐的吗?” 萧妙音一怔,抬眼看着他,撞见他困惑的眼睛,心竟然像被火舌燎了一下。 他的困惑带着一种稚童般的天真,然而越天真,便越残忍。 她思索了一会,同样认真道:“很多,冬天出的太阳,夏天送来的凉风,还有美妙的音乐,很多很多,反正一生这么多的美好,都是很值得铭记的。” 这位“萧师姐”可真是博爱啊,他心里讽刺,“如果要分出最喜欢呢?”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最喜欢,我每个都很喜欢。” “是吗?”他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博爱的人总是慈悲,却从不偏爱,所以他厌恶,他只觉得虚伪。 他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又不说话了。 感觉到他兴致突然不高了,她又问,“那陆师妹有什么喜欢的吗?” 他轻轻笑了起来,干脆利落,“没有。” 他喜欢的总是伤他,所谓的迷恋疼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欢愉。 而欢愉是妄相,唯有痛才是真的,一如那句,“欢乐须臾,死堕地狱。” 萧妙音动作一顿,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喜欢的话,那样岂不是很无趣。” 怎么突然就人生不值得的样子? 真不知道小毒物这种怪诞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 “我本就是这般无趣。”他笑了起来,耳边的猫眼石耳环幽幽闪烁。 她认真看着他,“那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趣。” 他心里冷笑,真是说得轻巧。 看着她将他手上的纱布系上一个蝴蝶结,他评价道:“萧师姐的打结手法有些花里胡哨,轻飘飘的,却是碰一下就松开。” 他忽然伸手,指尖一勾,轻易就拆开她手上的结,像是解衣般缱绻,“就像这样。” 萧妙音手指莫名发麻,也许是夜色深了,一些瑰丽的情绪也潮水般蔓延,带出一片潮湿,她竟然觉得好像自己被他一点点拆解,暴露软肋与伤痕。 她瞬间涨红了脸,“你干嘛!” 小毒物有时候给她感觉真不像一个矜持的古代少女。 奇奇怪怪。 他凝视着她,又认真地为她纱布系上结,“萧师姐,礼尚往来,你帮我上药,那我教你打出让人挣脱不得的死结,这样才有趣。” 这算哪门子礼尚往来!又哪里有趣了!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又用那种奇怪的、拙劣的撒娇语调,“然后,萧师姐学会了,再帮我系上。” 系上……死结…… 萧妙音头发发麻,就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被迫接收什么奇怪的知识,她心口狂跳,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义正言辞,“住手!” 她简直像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对面的是比狐魅还要蛊人的妖精。 她莫名面红耳热。 萧妙音,住脑!你到底在想什么鬼东西啊! 他无辜地看着她,感觉到她手心发热,刚才莫名的不快竟然消散,像是恶作剧趣味得到满足的小恶魔。 她迅速将手从他手心抽离,眼神扫来扫去,想到什么,又快速镇定下来,多了几分底气,“陆师妹,你背上不是受伤了吗,脱下衣服,给我看看。” 她越说心下越定,从怀里掏出跌打损伤的药膏来,笑了起来。 少女在灯下展颜,眼里流光四溢,“我给你上药。” 14、少女夜话 陆观泠没应她,只是望着她。 灯影流转下,她的睫毛看起来弧度格外温软,像是缠结的水草,总是带着一层湿漉漉的感觉,容易让人想到夏夜从荷叶丛中钻出来小鲛女。 “小鲛女”轻轻颤了颤潮而软的眼眸,盯着他的腰带看,下颌点了点,朝他示意,“陆师妹,别愣着了,我帮你上药啊。” “不必了。”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冷淡,“萧师姐,你瞧着笨手笨脚的,我怕你会弄疼我。” “笨手笨脚?”萧妙音恼了,“那刚刚是谁帮你上药包扎的,你……” 真是没良心的小毒物! 她生起气来,就忍不住打量着他,当眼神不小心扫到他胸口,脑中一瞬间回忆起那平坦的触感,她恍然大悟,小毒物肯定是因为对身材自卑才不肯脱衣服吧! 不就是平胸嘛? 她的笑容变得神秘而揶揄,“陆师妹,你是不是害羞了啊,都是女孩子,有什么好害羞的。” 忽然觉得这话有点女流氓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撑着腮,身子微微凑了过来,轻声问道:“陆师妹,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来过葵水吗?” 少女身上的辛夷花香味借着夜色漫了过来,与他眉眼相撞,仿佛要将他裹住。 他下意识挺着背脊,声音冷淡:“不曾。” 果然还没发育。 她眼中略过一丝同情,“你肯定是气血不好导致的,我下次问药庐多拿一些回甘果,到时候你可别再把核吞进去了。” 下次……他一直讨厌这个有期许意味的词,冷声道:“萧师姐未免管的太宽,连我的葵水都要操心吗?” 也许是觉得他可怜,萧妙音也懒得和他计较了,她轻轻敲了敲桌面,颇有种姐姐教训妹妹的感觉,“我是在关心你,陆师妹非要这样冷淡,拒人千里之外吗?” 陆观泠平静抬眼看她。 突发奇想,她又问道:“对了,陆师妹,你给我种的这个一莲托生咒,如果我来葵水,那你会不会也来?” 陆观泠:“……” 他从未见过这样不知羞的女孩子,可以随随便便同人谈论所有少女避之不及的话题。 她依旧很好奇,继续喋喋不休:“陆师妹没来过葵水,会不会不知道怎么应付?要不要我给你准备一些月事带,你知道怎么用吗?” 也许是她靠得太近,也许是这个话题太暧昧,陆观泠感到耳垂一阵发痒,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不会。” “不会什么?”她专注地望着他,眼睛干净而明亮,仿佛一眼可以看到底的湖水,眼里沉浸的烛光凝成两枚小小的月牙。 这样的眼神,会给人她将你放在心上的错觉。 他下意识攥住了冰冷手指,声音越来越冷淡,“我不会来葵水,萧师姐不必操那份闲心。” 她见他脸色不太好看,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些僭越了,小毒物说不定就是因为身体太差,才会性格那么奇怪。 叹了口气,她轻轻攥住了他的腰带,妥协一般,“好嘛,不来葵水也好,不然也挺麻烦的,尤其是像陆师妹这样雪一般的人,感觉就应该永远干干净净的,好了,我给你上药吧。” 依旧锲而不舍地要给他上药。 她攥着他的腰带,他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煎熬,她毫无章法、无法预料、不停地冒犯着他的边界,时而像个张扬骄傲的侵略者,与他对阵军前,时而又像个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为他摇旗呐喊。 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她会骗她,可她的心跳声从不会骗他。 陆观泠一把攥住了她的手,那种暖意像是握住了一块玉,容易让人生起珍藏起来把玩的心思。 他下意识望了她的手腕一眼,又迅速放开,忽然问:“萧师姐,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时候?” 少女格外警惕,乌黑的眼亮煞煞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瞬间找回上风的优势,忍不住勾唇,“萧师姐又怀疑我要害你么?” 她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你先告诉我要做什么?” 他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萧师姐是因为什么契机来到这里的,你的生辰八字与原来的萧师姐是不是一模一样?” “一样和不一样,又说明什么?”萧妙音还是不肯松口。 他笑了起来,“不一样的话,说明萧师姐是被人用特殊的仪式将魂魄送到这里来的,而一样的话,说明只是巧合,萧师姐是借尸还魂啊。” 她将信将疑地报出自己的阴历生辰:“我是腊月初八出生的,原主也是吗?” “是。”陆观泠淡淡看着她,似乎觉得颇为无趣,“那或许真的只是个巧合罢了,只是普通的借尸还魂。” 萧妙音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起不对劲,脸色微微发白,“借尸还魂的,意思是原来的萧妙音已经死了吗?” “不然呢?”他听见她竟然有些愧疚,心里莫名愉快,唇角弧度越深。 萧妙音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忍不住垂下了睫毛。 她不是没有想过原主或许已经死了,只是还想着可能原主只是魂魄流落到别处,如今听到他这般肯定的话,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 萧妙音沉默了一会,回想着穿过来那晚的情形,像是惊觉什么一般,抬眼望了过来,“说起来,我刚占了原主身体的那晚,陆师妹就过来了,你好像早就知道原主死了,那为什么还要给我送药。是不是你……” 该不会,原主是被小毒物杀害的吧! 陆观泠倒是很坦然地笑了起来:“萧师姐,这你就误会我了,我虽然并非什么好人,可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喜欢无缘无故害人。” 才怪,萧妙音根本不相信。 “我知道萧师姐你不相信,可其实那晚我本来并不是给你送药的。”陆观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凝视着萧妙音的脸,雪色的睫毛轻轻颤动,显得他的脸格外剔透。 这种剔透,甚至有种超越性别的美。 萧妙音被他眼神扫过,只觉得脸上痒痒的,像是被蝴蝶触须碰了,下意识拿手指轻轻挠了挠脸颊,“那你是为了什么?” 他眼神顺势定在她指尖处,乌黑的眼睛倒映着漾动的烛影,底色却平静,他轻描淡写道:“因为,我想看看,萧师姐是不是,真的死了。” 是不是,真的死了? 萧妙音被他这种无关痛痒的语气激起莫名的寒意,刚才那点捉摸不透的痒意变成滚烫的瘢痕,烫得她不得不将指尖移开。 她忽然意识到,毒蛇是没有心的。 同他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对他爱护有加的师姐,在他眼里,同一株花草没什么区别,凋零便凋零了。 这种冷漠让正常环境中长大的萧妙音无法理解、无法共情。 她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变得让她受不了,下意识攥住了指尖,嗓音也跟着莫名紧了起来,“可是,她是和你生活了十年的师姐啊。” 陆观泠眼中讽刺一闪而逝,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语气温柔又甜蜜,“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只有萧师姐一个师姐。” 听到这话的萧妙音脸色很明显的沉了下来,心跳声也变得钝而闷。 她一把放下了怀里的跌打损伤药,起身道:“陆师妹,我有点累了,天色已晚,我就先回去了,这药你自己上吧。” 她知道自己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不应该对一个虚构世界里的纸片人抱有什么情绪,可她还是需要冷静一下。 陆观泠唇角笑意淡淡,“萧师姐慢走。”心里却带着果然如此的不屑。 永远不要让自己沉溺在任何假意的欢愉中,那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戳就破,就比如,这位萧师姐也是假的。 他捡起桌上的跌打损伤药,忽然一把推开窗,随手将它丢向了窗外。 虚伪的情意,丢了便好。 窗外,月色清圆近乎透明,一抹红色的影子悬在青色的屋檐下,金色兽瞳幽幽望着他。 两个人目光在空中沉默相接了一会,看到“少女”沉静如同偶人的眉眼,宴离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屋檐一跃而下,足尖踩在窗沿上。 她俯身与他相视,声音脆生生的,“喂,你刚刚为什么要帮我,还不让你那个师姐发现我?明明我是要害你的啊!” 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不答反问,“雪罗刹还同你说了什么?” 关于将军的那些事,宴离并不想告诉他,便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笑道:“是不是她答应过你什么,你才愿意帮她,让我猜一猜,莫非是,关于禁地里的那个将军遗体……” “你怎么知道?”宴离声音提高了些。 陆观泠望着她,眼睛一贯漆黑不见底,“这很难猜吗?你身边那只老虎,不就是那位程将军的坐骑。” 宴离抿唇不语,陆观泠又道:“不过,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我对你的事并不感兴趣,你不说就算了。” 宴离却望着他,痴痴道:“将军是我的盖世英雄,她救过我一命,我喜欢她,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见她一面。” 她偏头指着头顶的月亮,笑容柔软又苦涩,“我等了她五十年,这期间,天上的月亮都圆了一千一百二十七遍。” 陆观泠却冷笑道:“你等不等她,天上的月亮都一样圆。” 这样无情的话让宴离脸色顿时僵住了,可她还是低着头,固执道:“所以,为了复活将军,我不会放弃的,还会想办法达成雪罗刹的要求。” 她只是涉世未深的小小狐魅,身上还带着野兽直来直往的憨蠢,自然不会觉得自己的话有多么天真。 谁会在迷惑人的同时,告诉对方,我会想办法迷惑你的。 陆观泠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却黑得像两团墨,“如你所愿。” 宴离不可置信地抬头,“什,什么?” 陆观泠道:“我说,我愿意让你迷惑我,只是很可惜的是,我永远不会求而不得、烈火烧心、如堕地狱,因为,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不过,他比较想知道,那个萧师姐若是陷入求而不得的境地会是如何模样。 15、慈悲 宴离吃惊地看着他,胆战心惊,“你,为什么?” 陆观泠拨了拨耳环,笑容意味不明,“不为什么,我帮了你,你不开心么?” 宴离不说话,低着头思索,如果他可以同意,那自然是最好不过,可是…… 他听着她纠结的心跳,笑容霎那间变得生动,他诱哄道:“很划算不是么?雪罗刹是天人,她答应你的,从来不会食言,至于我,我并不会如你想象的那般痛苦,对你来说,这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幻术罢了。” 他深知,欢愉与痛苦是对立的。 既然难以被取悦,那么一样不会感觉到痛苦。 宴离蹲在窗沿,垂着头,声音轻轻,“我不明白。” 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明明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却毫无生气,像个活死人。 心里挣扎了半天,她忽然伸出手掌,“陆姑娘,为了将军,我必须要迷惑你,但是既然你帮了我,那我便欠了你人情,我们击掌为誓,下次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只要我可以做到,我都会尽力。” 陆观泠望着她带着绒毛的手掌,不知怎么竟然一瞬间回忆起少女温热的掌心,他语气瞬间冷了下来,“不必击掌,我若是有所求自然会找你。” 宴离只好悻悻将手掌收了回去,又问,“那你以后怎么和我联系?” 他问:“你听得懂曲子吗?” 宴离眼瞳微微亮了起来,表情却有些羞赧,“听懂的不多,我只记得住一首曲子,是将军给我吹过的。” “什么曲子?” “是一首佛教的曲子,听着很悲伤。”宴离蜷着的腿慢慢放了下来,坐在窗檐下,像是陷入什么回忆中,红色的裙摆摇曳生姿。 大漠月色荒凉,将军身上的铠甲也仿佛凝结了一层霜,她最喜欢立在沙丘上,拿着陶埙吹着幽凉的曲调。 那时候,她不曾注意到,有只红色的小狐狸一直跟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听她吹奏,看着她的长发在风中水墨一样晕开。 “以前,将军很喜欢吹这首曲子,我记得那首曲子就叫做迦陵频伽。” 陆观泠微微垂下了睫毛,“是吗?那还真是巧,我就会吹这首曲子。” 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短竹笛,摩挲着,“以后,若是我吹起这首曲子,便是我有事要你帮忙了。” 宴离终于安心了些,点头,“好。”末了,她又加了句,“陆姑娘你真是人美心善、是个大好人。” 人美心善? “开始吧。”陆观泠不置可否地笑了起来。 宴离微微吸了一口气,认真道:“那你看着我的眼睛。” 陆观泠平静地与她对视,宴离的眼瞳中的场景瞬间像是万相更迭,一些奇异幻象自身边延伸,时不时伴随着少女娇俏的笑声,仿佛自天边传来,缥缈不可寻。 “我的幻术能让人看到他最想要的场景,从而激起人心里最深处的渴望。”宴离忍不住提醒。 看到对面的“少女”眼睛空洞,她轻声问道:“陆姑娘,你都看到了什么?” “一片黑暗。” 话音刚落,柔软的风如同一匹轻纱忽然缠住了他的手臂,四周浮起淡淡烟霞色,如坠云雾。 明知道是幻象,他却固执回过头,眼波平静,他倒是想看看,他的内心深处究竟渴望着什么。 满室生光,耳边妙音泠泠,仿佛有人在拨弄琵琶,他望向光影深处,柔和的光像是水波般罩着他。 他只看到一个华鬘峨峨,双臂纤纤的少女,双足裸裎,颗颗脚趾莹润如玉,衣带当风地朝他走来。 少女怀里斜抱着琵琶,雪白的手腕上缠着数对金钏,随着指尖拨弄,金钏互相撞击,声音清脆。 他下意识想望向少女的脸,突然间,琵琶声如裂帛,戛然而止,而少女也消失不见。 光明被黑暗替代。 眼前出现一个幽暗的佛堂,里面摆着百千佛像,或坐、或卧,姿态百异,却无一不垂眉看着他,时而忿怒相、时而慈悲貌。 霎那间,火光冲天而起。 有人在耳边不停哭喊呼嚎,“陛下……快来人啊,停烛楼走水了!” 流火如星屑,噼里啪啦落下,仿佛要将一切点燃,火光中,一只赤金色的鸟儿冲破桎梏,发出一声如同碎玉投珠的清啼声。 有宦官伏拜于地面,涕泣如雨,“那是,迦陵频伽啊!” 火势越来越大,瞬间,奔跑声、哀嚎声、泼水声乱作一团,又很快远去,待陆观泠反应过来时,宴离已经离开了,月色照在地面上,冷清无比。 陆观泠捂着毫无波澜的心口,眼中骤然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故弄玄虚,这算什么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 萧妙音走的又急又快,甚至忘了把那盏琉璃宫灯拿走。 天色昏暗,草丛里露水深重,时不时传来虫鸣声,走出阴暗的回廊时,她的心口忽然像是被火焰燎到了,灼灼发烫。 她奇怪地捂住了心口,“怎么回事?” 待她想要深究,奇怪的感觉瞬间消失,萧妙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过,刚才的憋屈感倒是慢慢平息下来。 她想,自己和一个纸片人计较什么呢? 她不是早就清楚小毒物是什么人吗?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下次再想办法多了解小毒物一点,总得完成任务吧。 打定主意,她又放宽了心,正要朝着自己住处而去,忽然看到幽暗地竹林下立着一道影子,她指尖化出一道燃烧的符咒,打了过去,“谁躲在那里!” 符咒炸开一串金光,噼里啪啦响,腾腾烈焰中,却看到一双带着些局促的桃花眼,她顿时愣住了,“陆师兄,怎么是你?” 半夜三更,男主来这里做什么? 萧妙音的符咒主要是警告的作用,并没有使太多灵力,她担心万一是自己精神紧张,打中了鸟雀就罪过了。 所以,陆观寒很容易就避开那道符咒,他从竹林下朝她而来,“妙音,是我。” 萧妙音点了点头,月色下,她的眼睛显得格外黑白分明,“陆师兄,你是来找陆师妹的吗?” 陆观寒下意识抚摸着断厄剑柄,好像有些紧张,“嗯,左右睡不着,我出来散步,不知怎么竟来到了这边,本来想看看阿泠怎么样了,恰好看到你从阿泠房里出来,阿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除了气她半死,小毒物可好得很。 萧妙音心里腹诽,脸上却笑道:“陆师妹没事,我刚刚和他聊了会天。” “你们,都聊了什么?”陆观寒问道。 萧妙音看到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想起之前小毒物将他给的药丢掉一事,小毒物讨厌自己兄长,而陆师兄似乎很清楚这一点。 他们之间难道发生过什么事吗? 她望了过来,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重要的,就一些女孩子之间的闲话,不过,陆师妹不小心伤了自己,我给他上药来着。” “阿泠又受伤了吗?”陆观寒语气有些焦急。 又? 萧妙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观寒,安慰道:“陆师兄放心,没什么大碍的。不过,陆师妹总是受伤,却又不会照顾自己。” 陆观寒脸上突然露出愧疚、怜惜的情绪,随着眼睫颤动又迅速消失不见。 两个人一起走出竹林,萧妙音继续问道:“陆师兄,你既然很关心陆师妹,为什么不待在如意阁,一起照顾陆师妹呢?” 陆观寒似乎没有意识到身边的萧妙音已经不是原主,抬眼望了一眼天边淡淡的月色,他叹气道:“妙音,你也知道,阿泠向来不喜欢我这个兄长,我待在他身边,只会惹他厌烦,况且,我还要追寻……雪罗刹的下落,无法一直待在如意阁,不过,这些年来多亏有你可以陪着他。” 萧妙音忍不住犯嘀咕,就算原主一直陪着小毒物又如何,他一样不把原主放在心上。 她调侃般道:“可是,就算我如何对陆师妹好,都替代不了陆师兄啊,你们有着真正的血缘羁绊,就算发生了再多的事,谁都拆不散。” 陆观寒却轻轻笑了起来,像是讽刺,“其实,血缘羁绊未必也多不可分割,有的人,口中说的越爱你,却伤你越深。” 萧妙音吃惊地看着他,“陆师兄在说谁?” 陆观寒像是明白过来自己的失态,笑容立刻收敛,“没谁?”他转过脸来,俊秀的脸在月下玉石般莹润,“妙音,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萧妙音看着他,下意识眨了眨眼睛,“什么?” 月色很好,可她却发现,自己面对着男主这个谪仙般的人物,她的少女心却没半点波澜。 而且,萧妙音觉得有些奇怪,男主对女主似乎也没有男女之情,两个人更像是兄妹。 陆观寒慢慢道:“妙音,不久后,我们就要下山历练了,你能不能帮我多照顾着阿泠。” 萧妙音回过神来,立刻点头:“可以啊,陆师妹本来就是我的小师妹,我照顾他是应该的。” 陆观寒却下意识攥紧了剑柄,“不仅如此,阿泠他和我一起的时候,会表现得和在如意阁不太一样。” 萧妙音微微睁大了眼,“什么不一样?” 天色慢慢接近鱼肚白,淡淡的雾气在竹林中浮动,陆观寒的声音也如同雾气一般,断续不明,“他会表现出,很严重的,自毁倾向。” 自毁倾向……原来那日从小毒物身上感觉到的扭曲、疯狂、自毁并非错觉。 萧妙音别过脸,看着陆观寒,他的脸色在薄薄日光称托下,莫名慈悲。 她发现,男主和小毒物明明是兄妹,两个人性子却天差地别,小毒物骨子里带出来的冷淡总是刺人,不仅刺痛别人,更是刺痛自己,一点都不慈悲。 慈悲? 萧妙音脑中却突然发出咔哒一声响,又想起那日,他将匕首抵在自己心口,脸上却是笑吟吟的。 “萧师姐,我给你种下了一莲托生咒,意味着,我们以后同生共死。” “可是,莲座不会载着我们同样极乐,而是会,一起下地狱。” 她脑子莫名冒出一个念头来,小毒物的确不是好人没错,可是,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不顾的人,如何能指望他慈悲? 16、蜕皮 下过雨的天澹澹生烟,雾蒙蒙一片,山雀啁啾飞过田垅。天初放晴,茅草覆盖的屋檐尚潮湿,雨水时不时滴落,又在青石板上碎开。 青衣少女来到院落,手贴着墙,将脚下的布鞋换作芒鞋。 “喵!”一只灰白相间的花斑猫忽然从屋檐下踱步而过,亲昵蹭了蹭少女的脚踝。 少女痒得忍不住连连避让,蹬着脚将芒鞋穿好后,她弯下腰,顺势在花斑猫头上狠狠揉了一把,“阿花,好好守着哥哥,回来给你带小鱼干。” “喵。”阿花又是一声叫唤,翘着尾巴离开了。 少女也不管它,将衣袖挽起,露出的胳膊纤纤细细。 她行事利落,拿起角落里的砍柴刀、背好背篓后,朝着紧闭的屋里叫道:“哥哥,我上山采药去了哦。” “咳咳……”屋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杜思筠靠在枕边,将拳头抵在唇边,慢慢压住喉咙里的痒意,温声叮嘱,“小荻,雨后的山路难走,要小心一点。” “知道啦,哥哥,我走了,锅里还热着粥,你等会起来记得喝!”少女声音黄鹂鸟似的,婉转动听,很快就同吱呀的推门声一起消失。 少女背着竹篓,沿着街衢一直往山上的方向而去。 路上的婶婶们见到少女,都会停下来,笑眯眯地同她打招呼,“小荻,又给哥哥采药去啊。” “小荻可真是个勤快的好孩子。” 小荻便是少女的名字,她全名杜清荻,因为容貌清秀,脸上常年挂着笑容,声音又甜,人又勤快善良,很受周围婶婶们的喜爱。 杜清荻笑吟吟地回了,“罗婶婶,早啊,上次给你摘的果子甜不甜?” 罗婶婶也笑了起来,“很甜,我家孩子可喜欢吃了,多谢小荻了,晚上婶婶家包汤圆,记得过来吃啊。” “好的,多谢婶婶。”杜清荻转脸,又朝着田垅中的女人脆生生道:“姜婶婶,你腰疼好了吗,要不要我再给你摘点治腰疼的草药?” 姜婶子直起腰,手在后背捶了捶,笑道:“不用了,多亏了小荻的药,我这腰疼也好得差不多了,对了,雨后山里会有蛇出没,小荻可要小心一点啊。” 杜清荻笑容未改,朝着挥了挥手,继续朝着泥泞山路走去,“我会的。” 身后的罗婶婶忽然想起什么,朝着身边的另一个婶婶道:“唉,李家嫂子,小荻走的那条路是去扶芒山的吧?” 李家嫂子有些不明所以,点头,“是啊,瞧你这话问的,小荻不是一直都去扶芒山采药吗?” 罗婶婶脸色微变,慌里慌张地拍了拍自己大腿,“哎呀,忘了告诉小荻,可不要去那座山了!” “扶芒山怎么了?” “那里可是有吃人的巨蟒啊!隔壁村庄的林猎户,你们知道吧,上次去扶芒山打兔子,好几天不见回来,他家人找遍了扶芒山,结果发在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了林猎户的衣服,进去一看,嚯!你们猜怎么着,那洞穴里啊,都是人骨,还有巨蟒蜕下的蛇皮,林家人吓得那叫一个魂飞魄散,再不敢逗留,慌里慌张下了山,听说,那蛇皮快赶上一张席子大了。” 另一个婶婶立刻白了脸,“乖乖,那么大的蛇皮,那蛇得有多大啊!” “可不是嘛,隔壁村的神婆说,那么大的蛇都不叫蛇了,都快化龙了。要是运气好,得道飞升的话,说不定就成了扶芒山的山神。” “怎么不早说,小荻不会有危险吧!这孩子走路快,一下子就没影了。”姜婶婶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白雾中,忍不住撂下了手里的活,“要不,咱们去把小荻叫回来吧,可别出事了。” 其他的婶婶们也立刻同意了,“走,一起去看看。” 妇人们结伴朝着杜清荻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身后的密林里,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附庸风雅般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笑容轻蔑,“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真是什么谣言都信,也不想想,要是真有那么大的巨蟒,恐怕村子里的人早就被吃光了。” 闻言,他身边的奴仆立刻满脸堆笑,阿谀奉承,“少爷说得没错,她们哪比得上少爷见多识广啊。” 男人脸上自得,抻了抻自己的衣袖,笑容不怀好意,“阿六,依你看,本少爷这副打扮能不能让杜清荻那小丫头片子神魂颠倒?” 阿六连连道:“那是自然,少爷算得上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妥妥的人中龙凤,那小丫头片子肯定会迷上少爷的。” 这番恭维的话让男人得意地笑了起来,折扇啪嗒一声打在手心,一副纨绔子弟模样,“走吧,陪本少爷去一趟扶芒山,看能不能遇到那丫头。” 扶芒山隐在苍茫雾气里,边缘的青如同水墨晕染,在天幕的背景中绵延起伏,娇小的少女行走在山石草木中,好像画布中的一粒小墨点。 锦衣公子悄声跟着少女,衣摆拂过草丛发出轻微的悉悉索索声,若是常年行走山路的人只会以为那是山里走兽发出的动静,并不会在意。 杜清荻假装没听到半点动静,手心紧紧攥着背上背篓,时不时垂眼望着沿途密匝匝的草丛,两旁的芒草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 群峦叠嶂,扶芒山的太阳来得总是更晚些。 雾气凝结成露水,滴落在地面时,杜清荻清楚地透过水珠看清楚身后人的模样,她唇角勾起一抹甜美的笑意,眼瞳中幽光一闪而逝。 她虽然不想杀生,但既然那人想要自寻死路,那就不怪她了。 少女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像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忽然哼起了乡间小调。 越往山里走,雾气越深,两边的芒草也变成了幽幽的树林。 陡峭崖壁上,垂落大片的藤萝,杜清荻忽然停了下来,身后的锦衣公子看见她的动作,也忍不住停了下来。 借着枝叶遮挡,他附耳朝着身边的阿六道:“阿六,你去那边等着,等会别让这丫头跑了。” 阿六点头,猫着腰悄悄改变方向。 少女拨了拨两条束好的麻花辫,来到一块大石头前,将背篓取了下来,她却没有采药的意思,反而悠哉悠哉地坐在石头上,旁若无人地开始将头上的辫子拆开。 锦衣公子呆呆看着她的动作。 少女将束好的头发散开,墨一般流泻在腰间,本来清秀的容颜莫名多了几分妖魅。 她手指在墨色发丝中拨弄着,露出的胳膊细又白,锦衣公子正要绕到身后,少女手指在唇瓣处轻轻点了点,忽然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快过来呀。” 锦衣公子没觉得不对劲,心里欢喜,忍不住应了,“我就来了。” 他朝着山石而去时,杜清荻顿时转过脸来,指尖在肩头处轻轻拨了拨,青色衣裳坠落在地上,锦衣公子眼睛都发直了,看向了少女,白皙的身体没看到,却受到极大的惊吓,瞬间瞪大了眼睛。 “蛇,蛇啊!” 少女手心一把捂住了锦衣公子的嘴巴,脸与他凑得极近,“嘘!” 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锦衣公子的下颌,笑了起来,“好看吗?” 锦衣公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瞪圆了眼睛,眼前的少女,明明脸还和原来一样,气质却变得妖异。 更可怕的是,她脖颈以下都长满了青色的鳞片,一直蔓延到腰部以下,双腿化作了巨大的尾巴,紧紧卷住了他的腰。 那坠落在地面的青衣也化作了一张蜕下的蛇皮。 真的有吃人的巨蟒! “呵呵……”少女兀自笑了起来。 锦衣公子吓得整个人不停颤栗,在少女凑近他的时候,他喉间发出压抑的嗬嗬声,双眼一翻,竟然昏死过去。 看见这人竟然这么不禁吓,杜清荻嫌弃地将尾巴松开了,将他甩到地上,呸了声,娇声骂道:“真是个窝囊废,姑奶奶还没动手就昏过去了。” 她随手捡起地上的蛇皮,披在身上,那蛇皮又瞬间化作了青衣,她随手拢了拢头发,将背篓重新拾了起来,抓着藤萝,开始朝着崖壁上攀爬。 雾气在山间浮动,锦衣公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阵腥臭的风吹过,吹得山间的藤萝簌簌作响。 阿六见半天没有动静,忍不住悄悄折回,却看到崖壁下,空荡荡一片,不仅少爷不见了,连那个青衣少女也消失不见。 奇怪,人都去哪里了? 阿六心里打鼓,环顾四周,轻轻唤了句,“少爷。”忽然头顶传来沙拉拉的动静,像是鳞片在地面摩擦的声响。 一滴腥臭的雨水忽然落了下来,天色莫名暗了不少。 又下雨啦吗? 阿六觉得奇怪,忍不住抬头,却看到,一只巨蟒正盘桓在崖壁上,身体同藤萝一起悬挂,垂着巨大的脑袋俯视着他,金黄色的竖瞳直直望进他的眼底,身上的鳞片发出冰冷的幽光。 阿六寒意窜上天灵盖,吓得屁滚尿流,跌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往远处爬,一边撕心裂肺叫喊起来,“蛇啊!” 17、冒犯 自下山以来,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抬眼便可望见,层云如被浓稠的墨色皴染,天色阴郁。 雨珠打在油纸伞上噼里啪啦响,陆观泠手上执着伞柄,行走在茫茫雾气中,雪白的头发间缀着一条藏青色的发带,整个人看着冷冷清清的。 萧妙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不小心被踩湿的鞋子,心里叹了口气。 捉妖任务真不好做啊。 自己虽然穿成了修道之人,可到底也只是人,不是神仙,哪里真的有书里描述的那么光鲜亮丽,一下如意阁,她就和男主还有小毒物一起赶路,一路风尘仆仆。 开始萧妙音还觉得看哪里都新鲜,一点都不累,等新鲜劲过了,只觉得无聊和疲惫。 恰逢下雨天,路又滑,再怎么小心还是让鞋子打湿了,裙摆也溅上了几粒泥点,脚踝黏糊糊的,弄得她很不舒服。 看着右手边的陆观泠,萧妙音奇异,小毒物瞧着娇弱,可浑身上下看着依旧干干净净,雪似的人,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肮脏,一点都没有赶路的狼狈。 想到这,她的眼神忍不住往陆观泠的脚踝处钻,想看看他鞋子有没有弄脏。 裙摆下微露一对淡青色鞋面,她一怔,下意识与自己的鞋子对比。 咦?怎么感觉小毒物的鞋子好像有点大? 可他不过比她高半个头,瞧着又娇娇弱弱的,按理来说,脚应该比她的大不了多少。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还待仔细看,身边的陆观泠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脸来。 伞面微倾,唇瓣有些讽刺地开合,“萧师姐,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萧妙音抬起了脸,下意识摇了摇头,有些心虚,“没有。” 都怪这一路上太枯燥了,她又是个好奇的性子,才会忍不住东张西望。 凭着,小毒物那冷淡的性格,肯定很不喜欢她打量他,指不定多不高兴。 果然,陆观泠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冷的,“那萧师姐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对上他不悦的眼神,萧妙音睫毛下意识轻轻动了动,又露出个笑来,“因为陆师妹好看啊,而且,雨下的这么大,陆师妹走路都不会弄脏衣服,挺厉害的。” 作为一个毫无灵气的修道之人,修炼的邪术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出来,此刻身上居然比她这个半吊子的修道之人还要干净,的确蹊跷,该说他真不愧是雪一般的人物吗? 雨珠溅入罗袜,晕湿脚踝,她下意识捏了捏裙边,责备自己太不小心。 他扫了一眼她被打湿的裙摆,唇角忽然绽放出莫名的笑意,“看来,萧师姐也只是瞧着厉害罢了,空有一身灵力,却连三岁小孩都会的走路还不太熟练。” 萧妙音:“……”看来是在报那个晚上她说他三岁小孩的仇。 真是小心眼啊,小毒物! 本来想顶嘴,可瞥见他唇边的笑意,萧妙音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虽然这个笑满是讽刺,不过,小毒物这一路上都没什么表情,又像是那个精雕细琢的人偶,精致却毫无生机。 她忽然觉得,被他损几句也没什么,起码比两个人谁都不理谁,更容易有情绪碰撞。 她好像一瞬间豁然开朗。 在合适的尺度下,气气小毒物,或许是个不错的套近乎的方式,这样才能一来二去,有来有往的。 萧妙音是想到什么就做的性子,只见,她忽然矮身,泥鳅似的钻进他伞下,陆观泠下意识要远离她时,她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伞柄。 突如其来的温热掌心叠在他手上,陆观泠蹙起了眉,这位萧师姐又在闹什么? 伞下的少女笑得跟只骄傲的猫一样,“陆师妹说的是,我可能走路太急了,那我慢一点,配合陆师妹的步调就不会把衣服弄脏了。” 生怕他推开她,她率先按住了他的手,“我之前不是答应过陆师妹,以后都要帮你撑伞来着,可不能食言。” 她总是这么毫无分寸、异常难缠。 后面的陆观寒看着他们交叠的手,表情竟然有些呆滞,虽然妙音和阿泠关系好很正常,可他毕竟知道阿泠是男孩子,妙音这样会不会太亲密了点? 陆观泠本想挣开萧妙音的手,可瞥见陆观寒的眼神,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温顺地由着萧妙音拢住自己的手,露出个笑来,“好啊。” 他这个兄长,似乎并没有发现“萧师姐”的性格和原来判若两人,已经换了个芯子。 还真是迟钝呢。 不过,只要想到喜欢兄长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就难得能感受到愉快。 萧妙音见他脸色一阵阴一阵晴,对他捉摸不透的性格已经见怪不怪了,她默默将伞撑高了些,又忍不住评价道:“陆师妹,你的手好凉啊。” 小毒物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冷血动物。 陆观寒看着他们,莫名有种自己成了局外人的感觉,微微低下了头,没再多看,只盯着路旁的芒草看。 陆观泠难得愉快起来,牵住了她的手,语气漫不经心,“嗯,萧师姐的手倒是很暖和。” 却感觉手里忽然被少女塞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下意识摊开手心,一枚青色的回甘果就躺在手上。 转脸看到萧妙音正专注地看着他,满眼关切,“陆师妹,我下山前,特地去药庐拿了一包回甘果,以后我每天都督促你吃一颗,慢慢就能调好身体了。” 当然,她不仅拿了回甘果,还备了不少药物。 小毒物这个人,从来不爱惜自己身体,说不定经常会受伤。 她得以防万一自己被他连累。 见他不说话,她又加了句:“对了,我还特地把核都去了。” 她好似很关心他,可听见少女虚伪的心跳声,陆观泠眼底漫过一丝讽刺,随即攥住了那枚圆圆的果子,好像摁住了一颗脑袋。 他语气淡漠,“多谢萧师姐。” 萧妙音顿时弯了眼睛,仿佛没察觉他又不开心了,“不客气。”见他不动,她又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殷勤道:“陆师妹,你快吃啊,是不是要我喂你?” 说着,她又要故技重施,手指捏着一枚回甘果,抵在他唇边,像是诱人吃毒苹果的小魔女,笑意刺眼,“张嘴。” 紫色衣袖顺势垂落,露出的手腕细白。 陆观泠垂眸瞥她一眼,本来想让兄长不开心,可似乎一不小心就让这位“萧师姐”得寸进尺,再次僭越了他的底线。 竟然有种莫名的失控。 陆观泠眼里瞬间冷了下来,飞快别开脸,鲜红的唇边离开果子表皮,他不再看她,声音毫无起伏,“萧师姐,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自己会吃。” 和三岁小孩过不去了还,不过,能让小毒物不开心,她还挺开心的。 萧妙音心里忍不住笑了起来,“好。” 说完,她自顾自将回甘果塞进了自己嘴里,两腮嚼得圆鼓鼓。 意识到那个回甘果碰到了他的嘴唇,又被她含入口中,细细咀嚼,陆观泠攥紧了手,有种被冒犯的不悦,还有一丝隐秘的,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 他冷笑不止,这位“萧师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可他不想因她生起任何情绪,情绪是一切痛苦的源头。 念头一起,他的心奇异地麻木起来,像是湖泊结冰。他只需要将他的心彻底冻起来,那些疯狂的、蠢蠢欲动的火种,才能被压住。 三个人各怀心事走着,忽然听到雨中传来一阵热闹的唢呐声,一队人抬着一口薄薄的棺材从茫茫雨中经过。 许久不曾说话的陆观寒终于开口了,“阿泠,妙音,等等。” 萧妙音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看着陆观寒,“陆师兄,怎么了?” 雨声簌簌,青年声音微沉,“好像,有妖气。”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萧妙音听到雨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阿七,阿六和少爷真是被扶芒山的巨蟒吃了吗?” “还能有假?”似是觉得当着死者面前说这么大声不太好,那个叫阿七的人压低了声音,“诶,我听说,阿六的尸骨找回来的时,上面都是腥臭的涎水和蜕下的蛇皮,不是被蛇吃了,那些蛇皮是哪来的?” “阿六不是个少爷一起出去的吗?那少爷的……怎么没找回来?”虽然少爷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但是没有确切消息前,作为下人可不能够说这种晦气话,于是尸骨两个字被咽回去,支支吾吾。 脚步声越来越近,雨水打在薄薄的棺木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雨珠不停溅落在草丛中。 阿七道:“唉,谁知道呢,雨这么大,路又滑,府里的事还等着咱们做呢,咱们还是随便找个地方把阿六的棺材埋起来吧。 “唉,说起来,咱们下人就是可怜,死了便随便埋,有口棺材收尸骨已经算好了。” 这话虽然是自嘲,但还是戳人心窝子,身边的抬棺人跟着沉默下来,连同雨声都变得寂静了不少。 好一会儿,不知谁哼起来幽幽的民间小调,“面朝土来背朝天,粗布麻衣,吃糠咽菜,死后哪管谁来埋……” 雨声哗啦啦,冲刷着耳膜,萧妙音脑子里像一阵电流窜过,整个人宕机了一瞬,沉寂许久的系统忽然提醒道,“宿主请注意,第一个副本开启。” 18、青花瓷瓶 第一个副本? 听到提示后,萧妙音几乎怔在了原地。 她还记得,第一个副本是男女主共同收服扶芒山的巨蟒。 原文中,扶芒山的巨蟒意外附身在无辜少女身上,为了获得力量,顺利度过雷劫化龙,便吞噬了不少生人,制造了不少杀孽,闹得村子里人心惶惶。 男女主下山经过扶芒山,闻到妖气,就顺理成章的进了村里捉妖,因为逢着雨天,便借宿在一家姓杜的公子——杜思筠家。 恰好,被巨蟒附身的少女就是杜思筠的妹妹,杜清荻。 这个副本本来并不难,那巨蟒道行不高,男主一见到她就感觉到不对劲,只待试探以后再决定出手。 可是,也许是为了制造波折,使情节更加跌宕起伏,小毒物开始搞事了。 他在背地里蛊惑杜清荻,说自己有办法帮她掩盖身份,让男女主不再怀疑她,而她只要杀了女主,并且将女主的修为吸收,就能够顺利化龙。 修道之人身体可是大补,杜清荻虽然心动,但面对着这么一个琢磨不透的“少女”,一开始还是犹豫不决。 陆观泠指尖拨了拨耳边的猫眼石耳环,一步步诱惑她:“你害怕吗?害怕对付不了我师姐?” 杜清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少女”鲜红的唇绽放一个淡淡的笑意,漂亮得像个诡谲的瓷器娃娃,声调平静,“不用担心,我师姐虽然身上灵气充足,却是温室里养大的。” “她初出茅庐,毫无经验,只要我帮你掩盖身份,她绝对不能分辨。” “至于陆观寒,你不用害怕对付不了他,他是我的兄长,我最了解他的性子,有的是办法拖住他,你到时候可以诱骗我师姐,趁其不备,将她修为据为己有。” 他好像单纯只是想帮她,甚至没有提他的要求,杜清荻终于忍不住问:“你很恨你师姐吗?” 陆观泠蓦地笑了起来,乌黑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你错了,我并不恨她。” “那你为什么要我杀了她?” 陆观泠凝视着杜清荻,声音突然诡异的温柔了不少,“你听过瓷器打碎的声音吗?” 杜清荻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越是名贵的瓷器,摔碎的时候,声音越是清脆,而我师姐是个美人,就好像摆在案台上的青花瓷瓶,如果打碎了,那声音一定很好听。” 杜清荻瞳孔微微缩了缩,虽然并不能够理解他的意思,可最后她还是同意了,毕竟化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后来,不知陆观泠使了什么邪术,帮助杜清荻瞒天过海,男主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不敢轻举妄动。 杜清荻便借着采药遇到“蛇妖”的名头,骗着女主来到扶芒山,然后化作了原形,想把女主吞吃入腹。 女主经验尚浅,毫不意外的遭遇了下山以来的第一次危机,一番缠斗以后,坠落山崖,重伤昏迷。 这便是原文中恶毒小师妹第一次开始陷害女主的情形,萧妙音还记得自己看到这里的时候,手脚微微发冷。 毒蛇就在身边,女主却丝毫未察觉。 陆观泠乐在其中,让她不由得想到那种天真又残忍的孩童——捉住树上嘶鸣的蝉后,为了好玩,就将它翅膀和足慢慢撕了下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作恶。 小毒物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把女主当做一个生人来看。他的坏,就像是天生坏种的恶童,冷漠,缺乏共情。 脑中又响起那晚上的话,“因为,我想看看,萧师姐,是不是真的死了。” 萧妙音瞬间心乱如麻。 陆观泠很清晰的感觉到,身边的萧师姐心跳声紊乱,慢慢透出恐惧与厌恶。 手背被冰冷的手心覆盖,陆观泠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望了过来。 他的唇瓣隔着雨帘,颜色湿红,像被淋湿的花蕊,有种诱人的邪恶美感,“萧师姐,你在想什么?” 莫名的寒意让萧妙音背脊下意识紧绷,她感觉自己手像是被蛇信子舔舐过,脸色微白,“没什么?” 她僵着身体,不动声色地将手抽离,又撑开自己的伞,飞快朝着陆观寒而去,转移话题,“陆师兄,你刚刚说有妖气,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发现,尽管她拼命告诉自己,小毒物就是个恶毒女配,完全是原著的设定。 他就是个纸片人,坏就坏吧,她也别把他当人看,只要完成任务就好。 可是,待想起原著中的情节,她第一个反应还是推开了他。 没出息啊,萧妙音! 她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不过,抿了抿唇,她又叹了口气,看来,还是先调整一下心态,再继续吧。 反正她知道剧情走向,要避开坠崖的结局应该不难。 陆观泠看着萧妙音对自己避如蛇蝎、转而走向他兄长的样子,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果然,一切都是假的。 为了驱赶那种莫名的情绪,他从袖口拿出那枚回甘果,手心微微用力,那枚圆圆的果子立刻变成干瘪的果皮。 他乌黑的眼睛默默盯着少女的背影,心口莫名生出一种奇怪的、对疼痛的渴求,宛如看到虚幻的海市蜃楼。 是那只狐魅的幻术起作用了吗? 然而他不以为意,轻轻颤了颤眼睫,以极度的忍耐支使着自己跟着她身后,心里竟然诡异的愉快起来。 毁灭,才是他所追求。 可既然都要毁了,又何必在乎她呢? 那群仆人只是草草将棺材埋了起来,雨水浇灌下,黄色的泥土被冲开,露出一角黑漆,颜色新鲜,隐约有墨水流淌下来。 萧妙音来到陆观寒身边,看到他站到了沟壑边缘,认真盯着那一角黑漆,为了看得清楚,他甚至将伞随手放到了脚边。 雨水打湿青年的鬓角,他也恍若未觉,随着眼睫的颤动,雨珠也跟着一下一下滚落,整个人看着萧索了不少。 萧妙音见他这样,心里觉得莫名其妙,可还是连忙上前去,抬起手腕,将伞撑高了些,替他挡住雨,“陆师兄,你怎么了?” 怎么陆家兄妹都这么奇奇怪怪,不会照顾自己? 陆观寒手指伸了出去,似乎有些颤抖,“妙音,你看棺材那里。” 萧妙音连忙看了过去,却不明所以,“什么?” 突然,漆黑的墨水流淌下来,像是遇到什么阻碍一般,结成了一粒一粒的雪茬子,同雨水坠落到地面时,发出哒哒的声响,好像下了一场小小的雨夹雪。 怎么结冰了? 陆观泠也看到了这副情形,瞥了一眼,眼神又寸寸扫过少女的手腕。 萧妙音觉得他的眼神像是刀子在肢解她的手腕,她心跳飞快,却鼓起勇气,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陆观泠又飞快别过了脸。 萧妙音:“……”莫名其妙的小毒物。 陆观泠对着陆观寒露出莫名的笑意,“哥,看来,这里可不只是妖物作祟。” 陆观寒没说话,攥着的手却在颤抖。 两个人的气氛都很不对。 萧妙音看着结冰的棺材,忽然想起什么来,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问陆观寒,“陆师兄,这个冰,是不是雪罗刹?” 陆观寒低低“嗯”了一声,大步迈入雨中,“妙音,阿泠,我们去前面的村子里看看。” “诶!好。”萧妙音赶紧跟上,又忍不住提醒,“陆师兄,你的伞……” 不是吧?怎么情节也突然发生了改变? 顾头不顾尾,萧妙音竟是一下子就忽视了身后的陆观泠。 陆观泠孑然一身跟在身后。 他看到,少女比陆观寒矮了不少,说话的时候,仰着脸,睫毛弧度越发柔软,漆黑的鸦翎水草般湿漉漉。 雨珠沿着伞面划过她的脖颈,没入紫色领口,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陆观泠眼睛顺势定在那纤细的一小节,黑得诡异。 雨下得越来越大,杜清荻背着满满一竹篓的药草从扶芒山下来。 又下雨了,哥哥的喘疾又会犯,家里的药已经吃完了,她得快点回去给他煎药。 都怪她贪玩,非得教训那个纨绔子弟,反而耽搁了正事,想起杜思筠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自己肺都要呕出来的惨烈场景,她心口一颤。 下雨天,哥哥总是很难受。 杜清荻想,要是她可以化龙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成为扶芒山的山神,掌管天气,她要让扶芒山一年四季都明媚如春,然后哥哥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她最喜欢夏天。 院子里种了丝瓜,藤蔓垂落下来,哥哥穿着蓝色长衫坐在院落里,摘豆角,晒草药。 脚边的阿花懒懒躺着,时不时露出肚皮,撒娇要哥哥抚摸,哥哥便会露出笑来,在阿花肚皮上轻轻揉一把,抬起头时,眼神温润,唤她,“小荻,晚上哥哥给你煮南瓜粥好不好?” 随着画面的闪过,杜清荻心口也生出滚烫的憧憬,想要快点回到哥哥身边。 她干脆跑了起来,油亮的辫子扫得肩头一片潮湿,泥点溅落了半条裤腿。 雨越来越大,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杜清荻心跳起伏,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像是刀刃破开雨帘,杜清荻连忙回头,厉声喝道:“是谁!” 雨水在冰冷的锁子甲上溅开一朵朵细小的花,身穿锁子甲的人,乌黑的发被雨水打湿,像是一团水中晕开的墨。 云英盔下,露出一张英气的脸,极为年轻,却毫无血色。 杜清荻愕然,竟然是个女将军。 只是,女将军昔日明亮的眼睛已经毫无神采,她苍白的唇瓣轻轻翕动起来,一字一句唤道,“望,舒。” 杜清荻眼瞳微微睁大了,这个女将军,好像死了很久,她现在这具身体,已经不是人,而是,傀儡。 19、似是故人 “望舒,是谁?”杜清荻下意识接口。 听到回应,女将军缓慢抬眼。 这么一来,杜清荻更加清楚看到她的容貌,的确是个动人的美人,乌发如墨,沾了水,湿淋淋地堆在雪白的颊边。 她的眼睛是很流畅的线条,像是微微翘起的雀尾,睫毛浓黑,这样的眼睛,若是神采奕奕,注视人的时候,一定很漂亮。 可却因为动作僵硬,那对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像是一对轻轻转动的黑色玻璃球,竟然说不出的诡异,杜清荻背脊渐渐爬上寒意。 傀儡,没有意识,是被人控制的。 那她背后的人会是谁? 她直觉不能多管闲事,抿了抿唇,转身要走。 谁知,女将军忽然动了起来,像是一瞬间影幕下忽然活了起来的人偶,动作也变得凌厉。 她飞快挽了个剑花,手上的长剑忽然如同银色蛟龙冲出水波,荡出一圈圈清越的长啸声,直朝着她的后背而来。 雨中,女将军声音冰冷,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诛,妖,邪。” 竟然是冲她来的! 杜清荻吓了一跳,死死拽紧了背上的竹篓,连忙要跑。 “咻——”身后风声贴着脸颊而过,堪比刮人的刀片。 身上的衣袖被削去一角,坠落到泥地里,手臂被划出一道血痕的时候,杜清荻还没反应过来,依旧朝前跑着。 待疼痛缠上脚踝,整个人跌在地上,杜清荻还觉得一切不是真实的。 这样的身手,她生前真的是人吗? 她徒劳瞪大了眼睛,看着雨中修罗般的将军,第一次感觉到到死亡的气息。 为什么,一个傀儡,竟然这么厉害? 昏昏雨幕中,女将军身上铠甲镀着一层寒霜,宛如不败的战神,闻到她身上常年浸润的杀伐气息,杜清荻竟然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 她动弹不得,脸被雨水打湿了,头发凌乱垂在肩头,整个人狼狈不堪,她下意识哀求,“我没有害过人,我不是妖邪。” 一击得手,女将军又没了刚才的灵动,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跌跌撞撞走了过来,一步一步,锁子甲碰撞声音沉闷。 而她手上的摇光剑影明晃晃,如同划破夜幕的闪电。 杜清荻以为她死定了,不知哪里忽然传来一阵清凌凌的笑声,妩媚动听,却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程将军,别杀她,你认错人了,她只是小小蛇妖,并不是害死嘉毓公主的妖邪。” 程将军? 那种逼迫人的气势瞬间停了下来,程逐双停在了原地,剑身插入潮湿的泥土里,整个身体木偶般笨拙,东倒西歪,勉强靠那柄剑支撑着。 可她还是固执抬头,声音好像在牙牙学语,“在,哪,里?” 杜清荻战战兢兢睁开了眼睛,看着忽然停下来的剑影,恍惚想起这么一个人,程逐双,赫赫有名的战神,也是大越史上唯一一位女将军。 可是,她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吗?现在为什么又出现在了这里?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见程逐双的模样,心口莫名一颤,将军脸上隐约带着湿痕,竟然像是哭了,杜清荻觉得,此刻的她不像是被控制的傀儡,更像是怀着执念的活死人。 □□慢慢腐化,魂魄却还固执地停留在人世。 忍着疼痛,杜清荻轻轻直起了身子。 雨中,一个浑身裹着黑纱的女子款款而来,鬓边一朵雪白的扶桑花,行走之间,花蕊上的雨珠跟着颤了颤。 明明是个很赏心悦目的姿态,杜清荻却感觉到一种更甚于刚才濒临绝境的寒意。 很快她发现,这种寒意不仅仅是感觉,而是真的,随着黑纱女人慢慢靠近,她腿部的伤口都开始结冰了。 杜清荻不可置信,心口狂跳。 她又是谁? 所幸,黑纱女人对她好像并不感兴趣,雪罗刹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黑纱笼罩下的唇微微弯了弯,便越过她。 她朝着程逐双伸出手,语气好像在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程将军,我知道你想见到嘉毓公主,可你魂魄刚刚回归,不知道,如今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已经过去了二十载,嘉毓公主已经不是那个嘉毓公主了。” 程逐双望着雪罗刹,眼里固执,翕动着唇瓣,依旧重复,“在,哪,里?” 雪罗刹笑容轻蔑,她无情地说着,“真是执着呀,可是,程将军,嘉毓公主现在已经认不出你来了。而且,你现在已经人不人,鬼不鬼,你确定要让嘉毓公主见到你这副模样吗?” 这话竟然有着奇异的魔力,像是给孙悟空下的紧箍咒,程将军瞬间默然不语,微微垂着头,好一会,终于将手递了过去,“走。” 轻轻的一个字,砸在心口,却闷闷的。 雪罗刹勾唇,牵住了她的手,“程将军,走吧。” 两个人很快消失在茫茫雨中,杜清荻还如同坠在幻梦里,直到脚下的冰慢慢化成血水,她才咬了咬牙,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朝着前方而去。 得想办法把这伤瞒过去。 萧妙音举着伞柄努力为陆观寒挡雨,一边同他说着话,“陆师兄,雪罗刹在这里的话,那是不是说明,师父让我们找的将军也可能在这里?” 少女声音脆生生,总是无法忽视,裙摆拂过的时候,两旁的芒草上的露珠簌簌落下来,陆观泠垂眼安静看着,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分心。 陆观寒一顿,微微颔首,“或许吧。” “那她为什么要盗走将军的遗体?”萧妙音感觉一头雾水。 陆观寒眼中情绪复杂,“谁知道呢?或许,只是又觉得无聊了。”心里却觉得嘲讽,她总是如此,阿泠会变成这样,全都是拜她所赐。 还有,陆夫人的死…… 最可笑的是,无论雪罗刹做了什么,偏偏他最没有立场指责她。 无聊?未免太荒谬了吧。不过这个又? 萧妙音虽然觉得奇怪,并没有多想,不过心里又犯起了别的嘀咕,自她穿过来,剧情里莫名其妙多了个雪罗刹,现在又莫名其妙多了个寻找将军遗体的任务,当然最莫名其妙的还是拯救身后的小毒物。 想到这,她忍不住微微回头看了他一眼,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又在背后捅刀子。 还好,这位祖宗还老老实实待着呢。 只是,这么一分心,伞柄一歪,不小心戳中陆观寒,陆观寒这才反应过来似的,望着她频频回头的模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妙音。” 萧妙音看到陆观寒脸上湿了一片,立刻悻悻将伞摆正:“抱歉啊,陆师兄,都怪我没看路。” 陆观寒难得笑了起来:“不用帮我撑伞了,你和阿泠有更多话能聊,还是多去陪陪阿泠吧。” 其实她和小毒物也没什么话要聊。 可是,看到男主转眼就自顾自撑开了自己伞,萧妙音只好略停了一步,等着身后的陆观泠,“陆师妹。” 陆观泠像是没有听到般,目不斜视地径自走到了前头,只留给她一个背影,好似一刻都不愿意为她停留半分。 萧妙音:“……”这位妹妹又闹什么? 她也来了脾气,突然懒得搭理他了,鞋子被雨水打湿她干脆不管了,泄愤一般自顾自在身后踩水玩,小毒物,要不是为了做任务,谁愿意搭理你呀。 这么想着,心里总算好受了几分。 眼神胡乱扫着,却看到小路上,一个青色的影子在雨中墨一般点缀着,前面的陆观寒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举着伞柄,飞快朝着那个墨点而去。 萧妙音也赶紧跟上,待看清楚那个青色影子是背着竹篓的少女时,她心下意识紧了紧,这么快就遇到了被蛇妖附身的杜清荻。 只是,萧妙音眼神扫过她身上,她为什么受伤了? 还有,男主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陆观寒看着杜清荻受伤的小腿,问道:“这位姑娘,请问你怎么受伤了?” 杜清荻脸色微微发白,她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倒霉,先是遇到二十年前死去的程将军,又遇到一个奇怪的黑纱女人。 现在更是来了让她忌惮不已的除妖师。 她背脊紧绷着,语气不太好,“不用你管。”便转身要离去,却被陆观寒挡在了前面,“姑娘,你刚刚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人?请问她现在在哪里?” 萧妙音突然明白过来,又是雪罗刹。 只是又觉得一切更加扑朔迷离了,雪罗刹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杜清荻瞳孔微缩,可又怕惹出更大的麻烦,便摆出冷漠的姿态,“没有,我还急着回家,这位公子,能不能麻烦你让开。” 陆观寒却道:“你的腿结冰了,若是不好好治疗,很快就会彻底坏掉。” 杜清荻脸瞬间白了,“胡言乱语什么,我只是不小心摔倒了,你不会是想要骗钱的江湖术士吧,快让开,我要回家,不然我要喊人了,救……” 陆观寒忽然打断,“你刚刚遇到了一个浑身穿着黑纱、鬓边簪着一朵扶桑花的女人,对吗?” 杜清荻一顿。 “我没有骗你,那个女人是雪罗刹,行事诡谲,姑娘你恐怕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雪罗刹是传说中的天人,最是喜怒无常,曾经一夜屠人满门,姑娘或许不小心得罪了她却不自知。” 杜清荻脸色越来越白,唇瓣嚅嗫着,“那……我该怎么办?” 一旁的陆观泠忽然撑着伞来到杜清荻面前,露出个堪称完美的笑来,“别怕,我的兄长是修道之人,最是善良,他会帮你的。” 说完,他微微偏头,朝着陆观寒道:“对吗?兄长。” 萧妙音望着他的侧脸,心里咯噔一声,她感觉到了,小毒物在不动声色地计划着什么,不然,那般冷淡的他绝对不会露出这种笑来。 ——这种一分一毫都仿佛精心计算的、柔软、善意讨人喜欢的笑。 20、更衣 “吱呀”一声,院子门被推开,外面夏日的潮湿雨汽也吹了进来。 杜清荻将人引向大堂,却只朝着陆观泠一人露出笑:“陆姑娘,你们先在这里略坐一会儿,我先去给哥哥熬药,等会再和你们来说说话。” 陆观泠轻轻点头,“好。” 身后的萧妙音鞋袜都湿了,走起路来不方便,不免落后他们,陆观泠陆观寒进了院子时,她还站在院门边收伞。 眼神轻轻瞥他们,恰好看到杜清荻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萧妙音心里无奈。 真是的,明明是陆师兄给她止血的药物和符咒,小毒物只是动了动嘴皮子,杜清荻倒是把功劳全算在小毒物身上,只对他一个人笑脸相迎。 利用第一印象效应这招算不得多么高明,然而真的管用,尤其是在陆师兄傻乎乎当了陪衬的前提下。 陆师兄在意雪罗刹的下落,语气着急了些,杜清荻那时候正不耐烦,对他印象也不是很好。 小毒物却突然出来解围,杜清荻简直要把他当做仙女来看了,以后被小毒物蛊惑也更容易。 思及此处,萧妙音忍不住蹙眉。 杜清荻好歹也是个有些道行的蛇妖,怎么一点都看不透小毒物的真面目? 右手边的屋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一个听着很温柔的声音响起,“小荻,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杜清荻手扒在门边,回头脆声应了,欢喜又急切的样子,“是的,哥哥,你现在不用起来,晚上我再给你见见,我现在给你熬药去了。” 屋里的公子只好温声道:“几位,杜某因身体抱恙,仪态不整,不能见客,实在怠慢了。” 这样的声音总是让人心生好感。 萧妙音盯着那栋黑黢黢的门看,实际上,她的确对杜思筠有些印象,在原著中,他的确是个很温柔的公子,对妹妹杜清荻极好。 可惜,他并不知道妹妹已经死了,又被蛇妖附了身,最后眼睁睁看着杜清荻的肉.体和蛇妖一起灰飞烟灭,实在令人唏嘘。 转眼望见杜清荻笑得蜜似的容颜,她又觉得奇怪,蛇妖为了掩盖身份,扮作杜清荻,对杜思筠百般照顾。 可妖怪向来不屑与人类为伍,哪怕虚以委蛇,也没这般耐心。 陆观寒朝着屋里抱了抱拳:“杜公子,在下陆观寒,同我两个妹妹赶路时,不巧逢大雨,贸然到访,打扰了。” 妹妹,男主果然对女主只有兄妹之情。 不知为何,萧妙音心里竟然有些安定,她还真有点害怕,万一自己需要按照剧本去喜欢男主。 只是,眼神转过的时候,看到屋檐下的陆观泠正静静看着陆观寒,脸上情绪滴水不漏,萧妙音心里却莫名冒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好像,小毒物对妹妹这个字眼很是厌恶。 两个人的眼神不小心在半空中交汇时,萧妙音还在发怔地看着他,陆观泠睫毛轻轻颤了颤,乌黑的眼里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忽然垂下了眼睛,避开她的注视。 她总是让他不愉快。 既然让他不愉快了,那就一起痛吧。 宽大的衣袖中,一只饿鬼悄无声息地显形,在他的命令下,张开了獠牙,在他手腕上狠狠一咬。 疼痛袭来,他眼里漫开一丝绚烂的情绪,仿佛餍足。 萧妙音还没看清楚,忽然感觉手腕上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咬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下意识发出“啊”的一声。 杜清荻忍不住望了过来,陆观寒也立刻回头看她,眼中关切,“妙音,怎么了?” 萧妙音摇了摇头,赶紧低头,轻轻跺了跺脚,“没什么,就是我鞋子不小心踩湿了,吹起一阵风来,就突然觉得好冷,一下冒出这么大的动静,抱歉啊。” 她悄悄将刺痛的手腕藏在袖子里。 不用说,肯定是小毒物搞的鬼。 真是,好得很。 她暗自咬了咬牙。 陆观寒语气似带着无奈的责备,“妙音,让你走路小心点,怎么这么大了还会弄湿鞋子。” 不过他倒是没怎么怀疑,只是以为妙音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不够老练,还需要被照顾。 被男主当小孩一样训,萧妙音顿时不好意思,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她一个现代人,真的做不到袅袅娜娜的走路,她道:“没事的,等会我自己弄干就行。” 屋里又传来杜思筠的声音,“小荻,你去带这位妙音姑娘去换下鞋子吧。” 杜清荻不太乐意,“可是,哥哥我还得给你熬药。”她是妖,和修道者待在一起,总是不舒服,除了那位陆姑娘。 她身上毫无灵气,又帮她说话,是个善良的性子。 陆观寒看见她放在屋檐下的竹篓里摆着草药,问道:“杜姑娘,你兄长是喘症吗?” 杜清荻点了点头,“是的,且我哥哥的喘症,雨天发作起来就会特别难受。” “正好,在下懂得一点药理,如不嫌弃,在下帮姑娘熬药,麻烦姑娘带妙音去换一下鞋子可以吗?” 杜清荻还想说什么,听到屋里的人温声道:“听话,小荻。”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蹭了过来,“妙音姑娘,你跟我来。” 手腕上持续传来的疼痛让萧妙音脸色微白,闻言,她还是礼貌笑着回了,“那就麻烦杜姑娘了。” 手在袖子里轻轻摸索,悄悄握住一个瓷瓶。 杜清荻一怔,少女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睫毛浓黑纤密,眼中带着一丝漓漓的潮气,像是漪波下的鲛人,躲在月光照耀的岩石缝隙中,用歌声诱惑着来往的行人。 和那位陆姑娘雪般的冷清之美完全不一样,她是可以触碰的。 妖族多为山精水怪,集灵秀之气,化形具有天然的优势,就算并非美丽绝伦,也能神清骨秀,自然对美色自视甚高,唯有同样的美色才能让他们多看几眼。 杜清荻也不例外,看着漂亮的少女,语气下意识缓了些,“不客气。” 杜清荻引着她走在前面,萧妙音踩着木制楼梯,离陆观泠半步之遥,她忽然抬眼,见到陆观泠正冰冷地看着她。 萧妙音丝毫不畏,脸上甚至绽放出一个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来。 陆观泠一怔,却看到她假装一个趔趄,飞快抱住了自己的腰,瓷瓶上粉末混合液体倾倒而出,给他群青色裙摆弄得一片脏污。 痒痒粉掺的水。 除了药,她还从药庐拿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整人的东西,现在正好可以用上。 感觉到小毒物身体一僵,萧妙音心里得意,她的声音带着笑,在他耳边响起,“陆师妹,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弄脏了你的裙子,和我一起换衣服去吧。” 早知道小毒物不安分,她不过一下没看住他,他就自残,害她白白受了好一顿痛,所以,最好还是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好。 被萧妙音抱住,陆观泠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定在少女微露的脖颈处,他以为他会觉得厌恶,可是,一种莫名的颤栗与兴奋支持着他做出一个自己都不曾预料的动作。 他的指尖沿着她耳后的轮廓,下意识将颈线轻轻摩挲了一遍,真正意义的把玩。 却像是在把玩一件注定要碎裂的瓷器。 冰冷的触感一触即分,待萧妙音察觉到的时候,他的手指已经离开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唇角微微翘起,低声说着,“好啊,师姐,奉陪到底。” 一个注定要被毁灭的物件,陪她玩玩也无妨。 萧妙音听出他的回击,心里火气高涨,小毒物,真是好得很。 希望等下你别哭。 杜清荻回头,却看到两个少女抱在一起,紫色与群青色的裙摆交叠,色彩繁复,而陆姑娘微微低着头,花蕊般的唇瓣轻轻动了动,好像在说着什么。 她有些奇怪,“妙音姑娘,陆姑娘,你们在做什么?” 萧妙音手从陆观泠腰间离开,一把勾住了他的手腕,“没什么,刚刚我师妹说他的裙子也脏了,想和我们一起去换。” 杜清荻看到他的裙摆,果然没有怀疑什么,“那陆姑娘一起和我来。” 萧妙音顿时奇怪,不但小毒物容易骗她,连她也容易骗她。 她真的是原著中狡诈的蛇妖吗? 不过,瞥了小毒物一眼,她又突然死死拉住了他的手,生怕他再自残。 陆观泠温顺得没有反抗,他垂眼默默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样子,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灼烧感,就好像,细微的火花从掌心流窜而过。 他以为只是被狐魅蛊惑的幻觉催生的无聊情绪——颤栗与欢愉而已,并没有多想。 少女带着他走动时,耳边猫眼石轻轻晃了晃,折射出他眼里一瞬间恢复的死寂,平静无波。 像是训诫的刀刃将生长的树木多余的情绪枝蔓削去,他的情绪很好得到控制。 杜清荻带着萧妙音和陆观泠来到一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闺房内,待门被关上,萧妙音才放开陆观泠的手,环顾着四周。 杜家清贫,却看得出杜家兄妹出身于书香世家,梳妆镜前还摆着一堆书籍,看得出都很陈旧了,像是留存了很久。 “妙音姑娘,你同我身量相似,你的脚看起来也和我差不多,来试试这双鞋合不合脚。”杜清荻从柜子里拿出一双软底的绣鞋,递给萧妙音。 绣鞋是崭新的,上面是鱼戏莲叶的图案,想来是杜清荻新做的,平时却没什么机会穿。 看着她脚下的芒鞋,她又想起她给杜思筠采药一事。心里纳闷,一个蛇妖,为了做戏,有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睫毛轻轻颤了颤,将怀疑掩盖住,萧妙音接过鞋子,望着她的眼睛,自来熟道:“谢谢小荻姑娘,既然你叫我妙音,那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在一切还搞不清楚之前,最好还是和对方想办法搞好关系。 杜清荻愣了愣,还是点头,“可以。” 心里却有些不太习惯,向来都是自己用这样的语气同身边人说话,现在却遇到与自己相似的少女,却是捉妖师,让她莫名招架不住。 杜清荻转身又从衣柜上拿出一套干净衣服,“陆姑娘,我的衣服材质有些粗糙,还希望你不要介意。” 陆观泠轻轻点了点头,“谢谢。”可却没接过来,反而朝着萧妙音笑道,“不过,萧师姐包袱里有很多干净的衣服,我穿她的就好。” 他们这趟出门为了从简,东西带的并不多,衣服也只是随便收拾了几套,想着缺什么就路上买。 萧妙音眼睛微微瞪圆了,望向陆观泠:想的美,我可没同意。 恰好,门外传来一阵妇人的声音,嗓门又大又急,“小荻,小荻,在吗?” 是隔壁婶婶的声音。 杜清荻以为有什么大事,“陆姑娘,妙音姑娘,有人叫我,我先出去看看,你们自己换衣服吧。” 21、痒痒粉 门被重新关上,萧妙音连忙坐到床边,飞快将弄脏的鞋子和罗袜蹬掉,下意识晃了晃潮湿的脚踝,动作像是给自己甩水的小狗。 陆观泠一阵好笑。 雨天的潮闷感总算驱散,萧妙音脸上也不自觉带着笑,“雨天赶路太讨厌了,终于可以缓一口气了。” 她偏过脸来看陆观泠,“陆师妹,你愣着做什么?快换衣服啊?”眼睛盯着他手腕,似是想看出他刚刚到底是怎么自残的。 陆观泠也偏过脸来与她对视,笑道:“我也说过了,我只穿萧师姐的衣服。” “我把我的衣服给你,你真的会换吗?”看到他脸上的笑,萧妙音将信将疑。 然而,不待他回答,萧妙音就自顾自将身后的包袱拆了开来,拿出一套衣裙,笑道:“陆师妹,给,你现在可以换了。” 陆观泠淡淡扫过她手上的衣服,语气讽刺,“萧师姐品味怪差的。” 果然,又来了。 萧妙音立刻点头,好脾气道:“是是是,我品味差,我的衣服也不好看,可是陆师妹你长得这么漂亮,披块破布都比我好看。” 她的语气像是在面对一个顽劣的小孩,事事都顺从,可明明她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陆观泠笑意更甚,“萧师姐倒也不必妄自菲薄,起码我并没见过比萧师姐更生动漂亮的人。” 萧妙音却摇了摇头,眼睛坦荡地望着他,“没有,漂亮的是你原来的师姐,我原来可没她这么好看。” “那萧师姐原来是什么模样?”他好像来了兴趣,问她。 “就很普通的一个路人。”她很自然地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脸可能比你师姐胖一点,黑一点,哪里有你师姐这么精致无瑕。” 陆观泠望着她的动作。 明明的确是原来萧师姐那张脸,却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他有种荒唐的错觉,现在的萧师姐才更适合这张脸。 萧妙音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妄自菲薄,眼睛弯了起来,“不过,我和你师姐这对眼睛倒是有点像,也算得上漂亮了,只不过比陆师妹还是差的远了。” 他又望着她的眼睛,两个人四目相对,陆观泠看到她那对仿佛沾了露水的睫毛轻轻眨了眨,这种眼神,就像是淋了雨的小狗,好像会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你。 起码原来的萧师姐不会有这么惑人的眼神。 可是,她惯会骗人。 陆观泠心里漫过一丝冷意,下意识垂下了眼睛。 萧妙音的手却悄悄攥住了他的手腕,声音下意识放软,“陆师妹,我们这也算交心了吧。” 交心? 陆观泠觉得可笑,可听到她心跳声变换,他不动声色,轻轻“嗯”了一声。 萧妙音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的衣袖挽起,看见一圈触目惊心的淤青显现,她吓了一跳,语气也急促起来,“那你为什么要故意弄伤自己?”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小疯子。 他又故意挑衅起来,“怎么,萧师姐很疼吗?” 心跳鼓点般跳动起来。 萧妙音向来吃软不吃硬,果然生气了,飞快将定身符咒贴在他身上,她脸色微沉,攥住了他的手腕,却避开了那圈淤青。 她不甘示弱道:“谢谢,我不疼。”一边飞快从床沿下来。 陆观泠眼神下意识追逐着她,却看到,少女白皙的足踩在木制地板上,倒映出裙边一圈水波般的痕迹,若隐若现,莫名旖旎。 陆观泠连忙移开了眼,专注听着她的心跳声。 她来到他面前,固执与他对视,眼里带着笑,却是怒极,带着几分挑衅开口,“不过,你既然这么喜欢疼,那痒呢?”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含入口中。 正好,痒痒粉也快发作了。 很快,陆观泠清晰地感觉到,一阵细细的痒从足踝处开始蔓延。 院子里,罗婶婶急切张望着,看到杜清荻完好无损地从走廊处下来,顿时松了口气,大手拍着自己胸口,“阿弥陀佛,小荻,你真是吓死婶子了,还好你没事。” 顺了顺气气,她又问:“小荻,你采药几时回来的?” “我方才回来的。”杜清荻疑惑道:“罗婶婶,出什么事了?” 罗婶婶一阵后怕,“小荻,你这丫头真是神仙庇佑了,你知不知道,扶芒山有吃人巨蟒,将王员外家的下人都给吃了。可怜的还是那个王家少爷,去了扶芒山一趟,尸骨都被找回来,这不,王家的人都翻遍了山头,也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巨蟒吃了,还是跌下了山崖,小荻啊,你以后可别再去扶芒山采药了。” 杜清荻一怔,“怎么会?我采药的时候都没看到有巨蟒。” 扶芒山一直是她修炼的地方,残留着她的气息。 妖族之间对地界划分敏感,一般察觉到某个地界有妖族修炼,为了避免发生冲突,一般会重新寻找地盘。 除了她,扶芒山还会有什么巨蟒? 罗婶婶忍不住道:“那是你这丫头命大,前几日,隔壁村有个猎户去扶芒山猎兔子,就被巨蟒吃了。早上,李家嫂子提起这事的时候,我和其他嫂子们放心不下,还想喊你回来,可谁知半道又下起了大雨。还好你没出事,不然婶子们心里都不知道多自责。” 女人心直口快,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却是真的在关心杜清荻。 杜清荻露出个笑来,“我没事,多谢婶婶关心。以后我会注意的,不去扶芒山采药就是了,麻烦婶子跑一趟了。” “没事的,我也就来看看你在不在家,确认你没事,我这心也放下来了,好了,家里还在煮汤圆,我先回去了,等煮好了,我给你送过来,就当是压压惊。”罗婶婶笑声爽朗。 杜清荻目送着她,有些心不在焉,“好的,谢谢婶婶,婶婶慢走。” 心里却冒出一阵寒意来,扶芒山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巨蟒? 想起她家里现在又来了捉妖师,她更是脸色煞白,他们会不会听到了扶芒山巨蟒吃人的消息才故意来试探她的? 厨房里传来咕噜噜的煎煮草药的声音,杜清荻听着,心里越发不安,迈进了门槛,看到陆观寒袖子挽了起来,正将洗干净的草药倒进砂锅中,准备添水。 犹豫半晌,杜清荻还是咬了咬唇,放低姿态唤了他一句,“陆大哥。” 陆观寒回过头来,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杜姑娘,怎么了?是不是我师妹遇到什么麻烦了?” 杜清荻悄悄攥住了衣角,摇了摇头,“妙音姑娘和陆姑娘都没事,正在我房里换衣服。” 她迈进了门槛,直直望着他,“你之前和我说过,你是捉妖师,对吗?” 陆观寒颔首,眼神坦荡,“没错。” 她没有从他眼中看到半点对自己的怀疑。 是她伪装得太好,还是眼前的人道行不够,亦或者是,因为之前她遇到了雪罗刹,不知不觉发生了什么? 杜清荻思绪混乱,唇瓣动了动,终于还是道:“刚刚,我隔壁的婶婶对我说,扶芒山有吃人的巨蟒,我们村子里一个家的仆人都被吃掉了,那家少爷也不知所踪。” 陆观寒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事,我进村子里的时候,恰好看到了一行人抬着棺材,我见你是个普通人,便没有告诉你,不过……” 杜清荻心口下意识颤了颤,却看到陆观寒眼里闪动着不知名情绪,“我怀疑作恶的并不是巨蟒,而是雪罗刹。” 杜清荻如蒙大赦,下意识脱口而出,“雪罗刹,怎么又是她?” 萧妙音注视着陆观泠,真的动了气,那双雾气弥漫的眼中带着水波几分得意,“陆师妹,痒痒粉的滋味好受吗?” 少女心跳声激越。 陆观泠甚至饶有兴致地从中听出了韵律感。痒意慢慢沿着脚踝来到腰间,他的身体被符咒定住了,丝毫动弹不得。 这点痒顿时像是小钩子钻入了骨子里,仿佛要生根发芽。 看到他的背脊在微微颤栗,似是极度忍耐,少女的掌心忽然轻轻搭在了他肩上,恶劣地推了推,有些得意洋洋,“看来,陆师妹很难受啊。” 她慢悠悠地坐到他对面,开始给他那圈淤青上药,沁凉的药膏在手腕晕开,引起一阵新奇的战栗。 他强迫着自己忍耐。 然而,声音却断断续续,他望着她,“萧师姐,不是要教训我吗?为什么,又要帮我上药?” 她冷笑,“你要是不用一莲托生绑着我,我才懒得管你。”恨恨给他上好药,她下意识给他手腕处绑了个死结。 他顿时笑了起来,“萧师姐,总是,狠不下心来。” 她又伸手搭在他肩头,感受着他的颤栗,笑颜如花:“对啊,为了我自己的安全着想,我要让你改掉这个坏习惯,陆师妹,你知道错了吗?” “萧师姐,我错在,哪里?”他的眼神好似困惑。 很好,装无辜是吧? 然而,萧妙音下一刻却看到“少女”眼尾微微发红,竟然有种脆弱、凌虐的美感。 她心口莫名一乱,又不受控制冒出一种小恶魔般的愉快感,“陆师妹,我劝你不要逞能,你痒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然而,只要你承认你错了,并且申明下次不会犯,我就给你喂解药。” 她靠他极近,陆观泠听着她的心跳声,好像在享受着一场禁忌的游戏,他甚至生出一种荒唐的错觉——他在掌控她的心跳,她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好似不服输,“很可惜,萧师姐,我,没,错。” 身体不停地颤栗。 然而她绝对不知道,他的颤栗从来不是因为那种身体上的痒,况且,他的身体早就麻木且冰冷,五感迟钝了。 萧妙音果然越发生气,捏着他的下颌,双眼明亮地望着他,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陆师妹,我发现你上次就好像很不想让我帮你换衣服,这是又是推三阻四的。” 她的手来到他的腰带上,“那我偏要给你换。”虽然一方面是“羞辱”小毒物,另一个方面却是,她得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伤。 两个人靠得特别近,萧妙音闻到,“少女”身上带着冷淡的香味,然而这种香味也让人觉得皎洁,像是白梅覆雪。 她忍不住想,若是小师妹不恶毒的话,出于对美的欣赏,萧妙音真的很想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贴贴。 萧妙音垂着眼,解开腰带的时候,一滴冰凉的泪水突然滴落到她的手背上,萧妙音手背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连忙去看陆观泠,心里荒谬又无措。 不会吧? 她把小毒物弄哭了? 22、魔鬼的代价 “少女”僵硬坐在床沿,脸上泪珠不停滚落,他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好像花朵上颤动的露珠。 腰带被她抽去一半,衣衫松松垮垮,露出雪白的中衣。 萧妙音视线不可避免落到他心口。 果然,一马平川。 不过,他这个样子……怎么搞的他跟个“贞洁烈女”,而她是强占民女的恶霸一样,都是女孩子,脱个衣服,真的有这么屈辱吗? 虽然怀疑他在故作可怜,但萧妙音还是忍不住懊恼,一边掏出手帕替他擦去眼泪,凶巴巴道:“你哭什么?我被你弄得那样疼,我都没哭。” 陆观泠没说话,冰冷的泪水接连不断地落在她指尖。 他心里愉快地想着,萧师姐可真是容易心软的一个人。 她实在太好懂了,所有的喜怒哀愁一目了然,就算不用听她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只要望着她那对生动漂亮的眼睛,便能知道。 其实,他并不在乎自己身份被她发现。 他只是觉得这样好玩。 “少女”的眼泪越来越凶,萧妙音想到,小毒物这么哭鼻子,等会出去,肯定眼睛都要肿了,陆师兄若是问起来的,答应帮人家照顾妹妹,背地里却把人弄哭。 算了,看在陆师兄的面子上,饶过他了。 萧妙音恨恨将一粒药丸塞到他口中,柔软的指尖在齿间停留,他反而感觉到异常的痒从舌尖漫开,眼里一沉,下意识想用舌尖将药丸顶出去。 萧妙音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声音有些冷,却是妥协的姿态,“别吐,这是解药,快咽下去,我不给你脱衣服了,可以了吧?” 感觉到他将药丸咽了下去,她又给他衣服拉好了,自顾自穿上鞋子,雪白的脚踝很快隐入紫色的裙底,绣在鞋面上的鲤鱼也仿佛跃入水波。 她蹬了蹬脚,冷着脸将他身上定身符撕去,又甩下一句话,“陆师妹,下次不要自残了,就算你自己不心疼,有人也会心疼,好了,你自己换衣服去吧。” 门被关上,陆观泠才起身,轻轻擦拭着滴落的泪珠,望着指尖上的晶莹,笑意轻蔑。 有人会心疼…… 真是好久没听过这么可笑的笑话了。 他隐约感觉到了这位萧师姐是抱着什么目的才一直对他好的,可是,一切都是假的。 而贪恋虚假的人,最是可怜。 身上的群青色衣衫和雪白中衣一起褪下,却露出一具可怕的躯体,宛如一整块剔透的冰块雕刻,通体透明。 唯有鲜红的心脏色彩鲜明,然而却被厚厚的冰层裹住了,几乎不跳动。 他触碰着心脏表面深刻的伤口,蓦地想起阿娘对他说,“你只要将你的心彻底冻起来,这样才不会受伤。” 真想看看萧师姐的心脏该是怎样鲜活跳动的模样。 这个念头一起,他忽然笑了起来,竟然想起之前自己曾经读到过的一个故事,十分符合如今的境地——被困在囚笼里的魔鬼,发誓百年内有人救他,他会满足那人任何愿望,可是他等了很久,并没有得到拯救。 日复一日的等待让魔鬼心理越发扭曲,之后,他又发誓,若是百年之内有人救他,他一定会杀了那人。 而这次却等来了人救他。 他现在便是第二次发誓的魔鬼。 不管如何,她试图救赎一个魔鬼,就该知道,需要付出代价。 他的心情重新变好,转身拾起少女丢在床上的衣裙,给自己套上。 萧妙音走出门的时候,一只花白相间的东西突然从回廊窜了过来,她吓了一跳,那东西却亲昵地朝她叫了一声,“喵。” 原来是猫猫。 阿花自来熟地蹭了蹭她的脚踝,像是在撒娇,她忍不住蹲下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黏人的猫猫,忍不住在它头顶揉了一把,笑道:“抱歉,我身上可没带小鱼干啊。” 在少女的抚摸下,阿花惬意地眯起了眼睛,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少女的指尖,萧妙音痒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刚刚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 她抱起了阿花,“我带你去厨房找吃的好不好?” “萧师姐,等等我。”身后传来一声清冷的声音,萧妙音抱着猫回头,看见“少女”穿着她的衣衫款款走了出来,顿时怔住了。 那件衣服是宽大类型的,衣袖飘逸,如同一对蝴蝶的翅膀,在“少女”身后轻轻散开,上面重工绣着大片的紫色绣球花,蔓延到远处,仿佛与群青色的山色融为一体。 他从画卷般的景色中走来,山岚与雨雾、风声与枝头露珠坠落的声音皆沦为了背景。 萧妙音没留意,自己包袱里竟然有这么繁复华丽的衣服。 不过,她发现小毒物其实很适合这种艳丽的打扮,起码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人气。 可同时,心里又突然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疑心是花开得太好,最后终于会零落成泥的惋惜与惆怅。 不过短短一瞬间,那种莫名情绪烟消云散。 她又笑了起来,凝视着他,“陆师妹,这身衣服很衬你。” 一直温顺的阿花忽然从萧妙音怀里挣脱而出,冲着陆观泠而来,萧妙音心里一紧,听说有的动物对于恶意总是特别敏感。 该不会这只猫竟然慧眼如炬,识出小毒物恶毒的本性吧? 陆观泠似乎也有些意外,忙完避让,阿花冲了过来,挂在他裙摆上,不停地喵喵叫着,像是撒娇。 萧妙音居然从那声音中听出了谄媚与讨好。居然是个贪恋美色的猫,因为看到小毒物长得漂亮就扑了过去? 她一边朝着陆观泠而去,一边看他动作,据她所知,像是小毒物这种扭曲变态的反社会人格,是很有可能虐杀小动物的。 她心里咯噔一下,忙要把猫抱回来,却看到小毒物弯腰轻轻将阿花抱在怀里,一边安抚它,让它松开爪子,一边轻轻揉着它的脑袋,怀里的阿花惬意得一直喵喵叫。 这和谐的一幕让萧妙音微怔,看起来,小毒物居然很喜欢猫吗? 她突发奇想,要是,让他能够多生出一点同情心,是不是慢慢能够改邪归正? 心里带着几分忐忑的试探,她走了过去,笑道:“陆师妹,这只猫可爱吧?” 少女心跳慌乱,就像是生怕他对这只猫做出什么坏事。 他顿时笑了起来,“嗯,它很可爱。”低头手指拨了拨它粉色的鼻子,垂敛睫毛,乌黑的眼里生着莫名的光。 萧妙音看他不似作伪的模样,心里稍微缓了缓,又亲昵地笑了起来,“陆师妹,你很喜欢猫,对吗?” 陆观泠突然将阿花递回给了她,“笑道:可是,我只喜欢我养过的猫。” 小毒物居然养过猫? 萧妙音来了兴趣,与他并肩走着,偏过脸来看他,“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它?”顿了顿,她又道:“好像你师姐也没有见过。” 陆观泠忽然轻轻拨了拨猫眼石耳环,语气幽幽,“因为她死了。” 死了…… 陆观泠语气冰冷,却带着笑意,“她背叛了我,我就杀了她。” 萧妙音背脊一僵,心脏忽然剧烈疼痛起来,这种疼痛她分不清是恐惧,还是什么,抚摸的手不小心扯痛了阿花的皮毛,阿花疼得发出一声嘶吼,连忙从她怀里逃了出去。 陆观泠看也不看它。 不过,看见少女这副突然僵住的模样,陆观泠突然笑了起来,弯腰与她对视。 耳畔的猫眼石清晰倒映着少女的眼眸,里面的光芒如同风中烛火,随时要熄灭。 他的语气再温柔不过,像是情人之间的低喃,“不过,萧师姐放心,我让她永远陪着我了,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她了,哪怕她背叛了我,我也想要她永远陪着我。” 他捉起她的手,朝着耳边猫眼石轻轻碰了碰,“萧师姐,你知道吗?这便是她的眼睛。” 萧妙音感觉到浑身血液凝固,指尖丝毫不能动弹,接着是莫大的愤怒,狠狠瞪着他,试图将手指抽回来,“变态!” 陆观泠突然松开了萧妙音的手,声音愉快得像是恶作剧得逞的稚童,漆黑的眼睛第一次看起来光彩照人,“萧师姐,我刚刚是骗你的,你不会信了吧?” 萧妙音心口狂跳,脸色苍白。 与杜清荻交谈许久的陆观寒并没有看到这么一幕,他面色凝重地从厨房走了出来,“阿泠,妙音,你们过来,我有事要和你们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