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花盛开在春夏之交》 1. if 意大利都灵,十一月末,鬼冷鬼冷。 B类电影节里最负盛名的都灵国际电影节正在此举办,但连日雨夹雪,以至于红毯也并没有给这座意大利第三大工业城市增添多少人气。 走红毯前,应隐幻想了很多,脑子里全是前辈们在戛纳红毯上的争奇斗艳。有关如何在红毯上逗留超过两分钟的方案,她也很聪明地推演了五六条。哎呀,为了热度,不丢人。何况《漂花》还入围了国际长片竞赛单元,是最佳影片的有力角逐者,所以,她是带着作品来的,跟“毯星”不同。 但是上了红毯,应隐才知不是那么回事。首先是都灵的关注度没那么大,其次是来这儿的多半是独立制片,没什么大腕儿。所谓红毯,还真是字面意义:一张红艳艳的毯子铺上十几米,没什么气派的。她登上去,亮相,闪光灯噼里啪啦一阵,在背景板上龙飞凤舞签下练了一千遍的签名,下台完事。 但这到底是她第一次走红毯,而且还是国际舞台,多么一鸣惊人。以至于下了台,应帆给她裹羽绒服时,她热血沸腾地说:“我不冷,妈妈,你摸。” 应帆握住了她的手。她十七岁的女儿的手果然很热。 应帆摇一摇头:“感冒了有你难受的。” 《漂花》征战都灵电影节一事,在新浪和腾讯微博上都没有一点水花,因为星钻之夜刚刚落幕,大花前辈们刚在台上上演了翻白眼、抱团、黑脸、慈善募捐一毛不拔等等精彩戏份,所有流量都被此吸走了。 应隐在两个微博的账号上都po了自拍,说都灵好冷,但是电影盛会让人心绪澎湃。 她有好审美,不怎么堆砌,红毯战袍是一条淡色的抹胸裹身长裙,时下流行的全包眼线,眼妆层叠,但因为人太嫩,太通透,因此妆面看着一点也不脏,有天鹅初亮相的傲气。 照片一发,粉丝说隐隐好美呀,应隐孜孜不倦地互动了快一百条,直到晚宴正式开始。 她的经纪人由母亲应帆暂代,负责鞍前马后的则是执行经纪麦安言。 虽然国家举办的奥运会惊艳世界,华语电影在艺术类电影节上也斩获颇丰,但《漂花》剧组全员新人,在social时刻只有别人说话他们点头的份。纵使如此,麦安言仍很有手腕,豁得出去,带着应隐像花蝴蝶一样上下翩跹社交,名片似扑克般飞出去。 “你发这么多名片有什么用?”应隐问,“他们又不可能找我演主角。张乘晚都只能出去镶边呢。” “发了又不吃亏的咯,印名片又不花我的钱。” 应隐刚出道,没见过很多世面,但已然为麦安言的做事哲学折服。他是那种在张乘晚的新片发布会采访中,会安插收买娱记问“你觉得应隐怎么样?”的人。就硬蹭。事后发通稿,亲手拟标题:【“内地只有应隐算得上是我未来对手!”张乘晚呛酸娱记,直言危机感强烈】 对此,应隐既觉忐忑,又觉羞赧,更觉肃然起敬。应帆说麦安言一定会成功,因而渐渐心甘情愿地将经纪人权利一点一点让渡给他,唯有一点再三交代:他需保护好她。 这圈子太乌烟瘴气,远超圈外人最竭尽全力的想象。 麦安言比应隐年长数岁,对应帆的交代,他拍胸脯夸海口,并表示义不容辞。 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岂是那么好管控的,她有手有脚有一颗兴致勃勃的心,谁也不能阻止她干出从晚宴上偷偷溜走的事。 都灵真是鬼冷鬼冷的。 应隐的英语只有高考102分的水平,至于意大利语,所会的当然为零。她很有自知之明,因此出了电影节设宴的酒店会场,她敢去游荡的区域也很有限。闻到一阵香气时,裹足踌躇的少女心里想,好吧,那就走到这家甜品店的窗口为止。 路边积雪未化,街道上湿漉漉的,倒映着装饰有圣诞结和彩灯的橱窗,两侧乳白色的大理石建筑在灯光下显得巍峨而冷峻。 那浓郁甜香飘出的地方并不遥远,她一路记着建筑物标识,裹紧了羽绒服。 近了。 翕动鼻翼时,大脑已经为这甜味而愉快起来。及至走到窗口前十数米时,她脚步轻快起来。 虽然不过晚上八点多光景,但因为天气见鬼,街上行人并不多。虽然意大利深受中国东南沿海偷渡客的欢迎,但都灵并不在此行列,它也不是旅游城市,因此这里的东亚面孔实在很少—— 忽然见到,便如这冬日空气般,鲜明而冷冽。 他穿一身黑色的大衣,衣料笔挺,一眼便知质地考究。戴着羊皮手套的右手指尖上,夹着一支燃至一半的烟。与他相对而站的是一个典型意大利面孔的青年,从两人松弛的姿态看,应当是朋友。 应隐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顺着临街的玻璃窗望进去时,心里遗憾地想,原来不是甜品店,是酒馆啊。更遗憾的事情是,她看得太入神,冷不丁高跟鞋一滑,整个人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沉闷。惊呼一声,响亮。 商邵从跟朋友聊天的专注中回过神来时,已然来不及,所能看到的,只有她摔坐在路面上的茫然。 他抄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伸了出来,微微俯身,说了一串英文。应隐没听懂,仰着脸,更茫然,冻得苍白的脸上红扑扑的。 商邵便问:“中国人?” 应隐点点头。 商邵便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搀起,继而说:“抱歉,你摔得太快,没来得及扶住你。” 应隐:“……” 她还能说什么?只好低着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一边语无伦次:“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没想到地这么滑……” 真的,路上结了冰,很滑,而她的羊皮底鞋跟有足足十五厘米高 ,光防水台就厚达三厘米。她一双脚在寒风里早就僵硬,已不能驾驭这种美貌刑器。 商邵略勾了下唇。察觉到了她脸上和肢体中扑面而出的窘迫感,他没再说话,只是等她自己平复心情。 应隐深深的吸了口气,双手交互拂着掌心。擦破了,火辣辣的口子。好疼,但不能哭。噘一点唇,委屈又忍耐。 “你朋友在里面等你?”商邵注意到她羽绒服下的裹身裙,和她全副武装的妆容。这家酒馆很有名,想来她是来约会的。便指路道:“前面那间百货商店有洗手间,你可以去那边整理自己。” 应隐晕晕乎乎的,耳朵热得生疼,也没听进去他说了什么,点一点头,顺着他指的方向便往前走。 走了一小截,回过神来想起什么,匆匆往回。之男人身边,她站定,气喘吁吁:“你……” 商邵一支烟刚抽完,在道旁垃圾桶上捻灭后,淡漠自然地问:“找不到路?” 应隐剧烈摇头,吞咽一下,很难以启齿。 “你不要发微博。”她小声说。 “什么?”商邵没听懂。 “你不要把遇到我的事发微博。”第二次就显得好出口很多。应隐认真而底气很足地说。 商邵不玩这个,但他的目光在应隐脸上暂停片刻,又那么不经意地移向一个街区之外、电影博物馆所在的地标建筑都灵塔。 如此短短两秒,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却仍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因为很丢脸,粉丝会笑我的。”应隐丝毫不怀疑自己的知名度。 当了明星,总会对自己的知名度有误判。毕竟日日都被前簇后拥众星拱月的,点开那些门户网站,又到处都是她们的写真——她很难不认为自己家喻户晓。何况她还有了一部自己主演的电影(未上映)呢! “你别爆料,我送你一张签名。”应隐想了想,判断道:“你也是来参加电影节的,是吗?是记者?” 商邵略过了她的问题,转向他朋友,用法语附耳道:“帮我查一下这次都灵电影节的中国入围影片。” 虽然对他弃用英语转用法语的行为一头雾水,但作为一个忠诚合格的朋友,意大利人还是很快查到了报道。 商邵垂眸扫了一眼,转向应隐时,十分淡然地说:“应小姐既然是明星,又怎么会自己一个人出来逛街?” 就说! 应隐底气火焰十丈高。看看看,他果然认识她!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么有名,真是甜蜜的负担。 她戴上羽绒服的兜帽,站近了些压低声音说:“我是来买甜品的,买完甜品就回去。” “这里?” 商邵先是怔了一下,随后了然。 确实,任谁也无法忽视这里的牛乳、奶油与砂糖的香气。 “我不知道这里是酒吧。”应隐局促了一下,“算了,我要回去了,记得,不要乱写哦。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让经纪人联系你,给你送签名和写真。”她很当真,“一言为定。” 男人脸上神情始终很淡,听到这里时,终于忍不住失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很有味道,冲淡了不笑时的冷冽和沉稳。 “这里的确有整个都灵最好的焦糖烤布蕾。”他说,“你不介意的话,不妨稍等我几分钟。” 玻璃门被推开时,发出清脆的铃铛声。酒馆里的灯光像琥珀酒体,让整个画面看着十分温暖。 应隐目送着他走进里面,过了几分钟,再度出来时,他手里提了一枚打包好的纸盒,红色丝带蝴蝶结,很应圣诞的景。 “希望你回到酒店时,它还热着。”商邵把盒子递给她。 “你干嘛不请我进去吃。”应隐问。 她埋怨人有股理所当然的感觉,仿佛天下道理都站在她这一边。不过,并不让人讨厌。 “你太有名。”商邵漫不经心,听不出是揶揄还是认真:“恐怕不方便进出这里。” 应隐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不过,会场酒店距这儿有一个街区,那个百货商店倒只有一百米。她心里有了权衡,打定主意,说了声谢谢,转身往百货店走。 “你……要去百货店吃?”商邵叫住她。 “我不想它冷了。”应隐提了提纸盒,“口感不好。” “那里的中庭人来人往。” “我找个休息区。” 商邵前几天刚去过那里,为的是给他的三个妹妹挑圣诞礼物。应隐一说,他脑海里便有了她孤零零坐在圣诞树下的画面,吃烤布蕾,一小口一小口,感觉十分凄惨,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或者契诃夫笔下给爷爷写信的小凡卡。 一桩心血来潮的事,果然要跟着一连串善后。 他只好跟他朋友道别,约明天再叙,因为他现在需要带她去吃烤布蕾。 意大利朋友很懂地点点头,说:“Well,她确实很漂亮。” 商邵嫌他多嘴,将车钥匙拍进他胸口,擦肩而过时说:“Bullshit。” 走出一些距离,应隐说:“你朋友夸我漂亮,我听懂了。” 商邵淡漠地说:“意大利人看谁都漂亮。” “……” 天啊,这记者可真会聊天。 应隐真把他当记者。会来报道都灵电影节的,都是专业的电影和文化媒体人,基本都出自大的官媒,甚至还有新华社的,娱乐狗仔是不会来这儿的。因此,她心底有一种把他当作电影人的亲切感,何况他看上去……很不像坏人。 出于这种不设防的天真,她问:“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个媒体的?” 这种时候摊牌,怕是会落下一个居心叵测的嫌疑。商邵只好胡诌:“英国泰晤士报。” “哇哦。”应隐眨眨眼,“你会好好写我们的电影吗?这是内地电影久违来参加B类主竞赛,还是我第一部主演的文艺片。” 一个谎要百谎圆。 商邵沉舒了口气,承诺道:“会的。” “那我要好好看一看,你千万别说主演偷偷溜出来买蛋糕,还在大庭广众下滑了一跤,”应隐一本正经地交代:“有损我星光。” “……行。” 百货商店到了。 应隐原以为是国内那种小小旧旧的百货大厦,到了一看才知道,是好大的奢侈品商场,灯火通明,中庭挑高怕有二十米,一棵巨大无比的圣诞树装饰其中,顶上的五角星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她踌躇起来:“这里好像不方便吃东西。” “没事,跟我走。” 眼前的男人引路,应隐鬼使神差跟着他,走近Gerat的门店。 门口sales仿佛认识他,鞠躬跟他打招呼。 她看着他交流,心里闪过模糊的感觉。他太从容了,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松弛气度。等他们沟通完毕,她靠近一步,掩唇小声说:“你白费功夫了,这种店不会让我进去吃东西的。” 话音刚落,她身后门口便拉起了黑色警戒线。 应隐:“?” 店内,正在挑选的零星顾客,也被sales彬彬有礼地请至门外稍等,因为他们的客人需要彻底的清场待遇。 应隐:“……” “现在可以了。”商邵示意她,很自在,如在自己的花园。问:“你想在一楼吃,还是二楼贵宾室吃?” 自然是二楼贵宾室自在点。 店内服务到位,给她的烤布蕾换上了品牌旗下的高端瓷器,还泡了解腻的热红茶,另外烫了一条热毛巾过来,给应隐敷脚。她的脚冻得痛极了,被热毛巾一裹,又刺痛又舒服,简直让她热泪盈眶。 店里暖气也很足,应隐阿嚏一声,眼睫低垂着,先淑女地喝了一小口茶。 焦糖烤布蕾还很热,香喷喷的,小银匙轻轻一敲,便脆生生地裂开,露出底下明黄色的香滑布蕾。 “哇。” 她小声惊叹,亮眼放光,果然一小口一小口,抿尝得很认真。 商邵看出她有些拘谨,便收了手机,问:“怎么忽然话很少?” “你不是记者。”应隐低着头说,“没有记者能让这种店铺清场。” “因为前两天,我刚陪我那个朋友来这里消费过。”商邵散漫道:“他确实在这个品牌下消费很高,我是沾他的光。” 应隐咬着银匙,先是表示不可思议地摇摇头,继而说:“万恶的有钱人。” 商邵颔首:“万恶的有钱人。” 又吃了片刻,她蓦然出豪言壮语:“我要变有钱。” 商邵笑了一下:“会的。” “你也可以。”应隐不忘鼓励他。 “谢谢,我会努力。” 在商宇集团董事会的眼里,细商总确实够努力,否则怎么会在这冰天雪地的时节来都灵谈合作? 被暖洋洋的甜品渍到骨子里,应隐复又松弛了下来。 “你觉不觉得都灵很无聊?”她问。 “这里是欧洲的巧克力之都,意大利最甜的城市。”商邵漫不经心地陪她谈着天,“如果你之后有时间,可以逛一逛这里的皇宫,这条路往东走一公里,在你右手的十字路口,会看到一辆热红酒的推车,只在每年圣诞节期间营业,你可以尝一尝。” 应隐点点头,记下了。 吃完了甜品,要分别时,店员提了一双漂亮的长靴过来。商邵完全杜撰式地翻译,说:“这是我那个朋友在这里消费后的圣诞赠品,你穿着回去,会比你脚上的高跟鞋舒服。” 长靴里面有动物短绒毛,包裹着应隐的皮肤。如此一路走回去时,果然浑身上下都浸透着暖意。 直到走进宴会厅后,她才想起,还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呢? · 管家康叔开了宾利来接,等商邵上车,先问:“拉法呢?” “找人开回去了。” “也没喝多少酒。”康叔闻出他身上醉意不深。 他今晚上难得赴了朋友约来喝酒,预备的是放松一下这连月来的枯燥。康叔原以为他今晚至少会尽兴。 “刚喝了一点,就碰上些事。”商邵想起这件事,顺便交代:“等电影节结束,找人在《泰晤士报》发一篇报道。” 康叔点点头:“好,发什么?” 商邵一手支着额:“就说,电影《漂花》海外亮相大获好评,主演应隐……” 他懒得编了:“让他们自己写。” 康叔:“……” 他清清嗓子,话里有话:“电影明星,也不是不可以。” “想什么。”商邵乜他一眼,意兴阑珊道:“不过心血来潮。” 2. if 虽然一口咬死了只是出去随便走了一走,但还是没躲过麦安言和应帆的火眼金睛。 “随便走走?”麦安言冷笑,“那你脚上这双Great长靴哪里来的?” 应隐低头一看,顾左右而言他:“哇小麦!你好有见识!怎么知道这是Great的?我只是觉得有点冷啦,就顺手买——” 麦安言把Great的官网亮给她看。Great还没有中国官网,页面上全是英文,但那行灰色的“sold out”应隐还是能看懂的。 “139800,是你拍漂花片酬两倍不止,应隐,你是既有能耐又舍得啊。” 应隐咽下香槟酒,面不改色:“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我确实不信,你编好再说。”麦安言冷冷的。 应隐从善如流:“哦,那我就不费功夫了。” 麦安言要被她气死。 这个妹妹呢,性格很好,很配合、务实,知道自己进圈来是干什么,又正处于摸索世故的阶段,因此有一种通透的天真感。她原本该是经纪公司最喜欢的牌,但可惜的是,身上还有一层倔尚未褪去。麦安言不确定这层倔什么时候会被打磨掉。当然,总会磨掉的,因为这圈子就是个高速飞转的打磨机。 应帆笑了一笑,帮应隐的额发捋到耳后,打圆场道:“拍戏这么累,偶尔奖励自己也是难得的,不是刚签了一个日化的代言么?” 拍电影的片酬是很低的,何况《漂花》还是文艺片,但在公司的运作下,应隐已经有了几个代言。中国庞大的消费市场正悄然起步,并以超高速的效率席卷、重塑着众多的社会规则。明星效应在此时代浪潮下镀金生辉——有太多的品牌、细分产品线需要他们背书代言了。 麦安言摇摇头,软和了语气:“知道你想出去玩,明天白天有的是机会。但是你注意,这里治安不比国内,而且这些老白男最喜欢骗你这种亚女,明白吗?你是未来的巨星,不要把自己看太低,被人随随便便就哄走。” 他苦口婆心,应隐只字未驳,只管点头,表情很是诚恳。 回了酒店房间,应帆蹲下身帮她脱靴子:“谁给你买的?” 她了解她女儿,十四万的靴子,就算真到了成角儿成腕儿的那一天,她也未必舍得买。拍《漂花》受了多少苦咽了多少委屈?交税、分成,到手不过五万块。 应隐收起一双长腿,两只手抱住前脚掌,乖乖地说:“路上遇到一个记者,他可能看我太冷了。” “记者?”应帆脸色一变:“应隐!你有没有分寸?” “不不,他是泰晤士报的,不是狗仔。”应隐赶紧解释:“他不像坏人,也不向我打听什么。而且这是他朋友消费后的赠品,不要钱的。” “当季一双难求的热门款,赠品?” 应隐也吃不准,迟疑地点点头:“他朋友很有钱,有清场待遇呢。” 说完,她老老实实地把这一场邂逅从头交代。应帆听到她摔跤那儿,便起身到行李箱中找碘伏和创可贴。听到末尾,她已经帮应隐的掌心消好了毒,吹了一吹,道:“所以,他叫什么?你怎么给他送签名?” 她的问题正中应隐尴尬之处。应隐小声说:“忘了问了……” 应帆觉得好笑:“他也没给你留联系方式?” 应隐摇头:“完全没有。” 应帆若有所思,脑子里已浮现出一个形貌普通而文质彬彬的男性形象。 “也好。”她捏一捏女儿的手:“就当一次幸运的偶遇。” 不过,她完全没想到,直到泡完澡、躺上床了,应隐心里还在计较这件事。灯关了许久,应帆都快睡着了,冷不到听到应隐问:“他难道不觉得我很漂亮吗?” 应帆:“……” “怎么可以请我吃完甜品、送完东西后,不问我的联系方式呢?哪怕是邮箱也行啊。”应隐翻了个身:“妈妈,你觉得呢?”她再次着重强调了一遍:“怎么会有男人跟我独处半个小时后,完全不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的?” 虽然她才十七岁,却对男人这一生物的全年龄段都有了相当的了解,最首要的一点就是,在对女性一事上,他们都太会沾沾自喜。一个女人,出于善良和教养而对他稍微和颜悦色一点,他就会自以为入了她的芳心,一边志得意满,一边暗暗地想,“不错,你也想跟我有以后吧。” 应帆困懵了,答道:“他可能已经结婚了。” “他没有戴婚戒。” “你观察这么细啊?” 应隐噎了一下:“你别管,当演员就是要善于捕捉细节。” “那么,他也许有女朋友。”应帆循循善诱。 应隐捋了一下,说:“不不,这跟他婚恋状态没关系。男人,男人,跟一个女人有了邂逅后,即使心里想起自己有女朋友,有些微心虚,也照样会说服自己说,’认识个新朋友而已,多个朋友多条人脉‘。” 别看她现在只是个有暗恋对象的少女,但讲起男人本性来,倒实在头头是道。 应帆听得忍俊不禁:“很有道理,所以呢?” 客房里的暖气很热,应隐烦躁地踢了踢被子:“他不正常。” “他只是单纯没有被你打动到,倒是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里做精神分析。” “哼。” “你也可以关注泰晤士报的电影报道,这样可以找到他。” “不要。”应隐干脆地说,将被子蒙过头顶,闷声闷气地说:“我只是不服气。” 她有个芳心暗许的同学,正在备战高考。同学跟这位记者先生截然不同,从长相到气质,从喉结到手指,从声音到举止,从看人的模样,到讲话的语调,都是两个世界的。她既然喜欢其中一个,就绝无可能再青睐第二个。 不过,高三很重要,应隐不敢打扰这位同学,因此从未流露过半点喜欢,只在偶尔回学校时,从他教室窗外走一遭。 任何一位少女的青春暗恋,都是那么斩钉截铁。她准备高考后告白,甚至幻想好了瞒住经纪公司的千层套路。成年后的湍流那么极速,塑着山,凿着原,她又哪里会知道,十年后,她其实连这位同学的姓名都不再记得起。 这种不服气,在应隐第二天找去那个热红酒餐车时,达到了顶峰。 哼,这个餐车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应隐穿了很漂亮的大衣和靴子,在细雪寒风中等了半个小时,终于买到了一杯这传闻中的圣诞限定饮品。 但是,在这半小时里,她没有看到记者先生的面孔。 如果他有点不良心机的话,就应该在晚上八点(跟昨晚偶遇差不多的时间)出现在这里,假装“这么巧啊”,跟她进行第二次偶遇! 但是他没有! 应隐捧着那一杯混合着肉桂、香橙和酒香味的热饮,沉吸一口气,喝了一口。 是蛮好喝的,但是—— “真的只是为了让我尝尝这个酒吗?!”少女蹙眉跺脚,发出难以置信的拷问。 还真是完全没有坏细胞的好心! 提着三杯热红酒回去,赌气地全部塞进麦安言怀里:“孝敬你的。” 麦安言:“……” 应隐脸色苍白,只有鼻尖和唇是红的,哀怨地飘过去一个眼神:“我红不了了。” “哈?” “我不够漂亮。” “……” “我只能当一个十八线。” 麦安言一边拆开杯盖,一边淡定地问:“谁打击到你了?天涯?豆瓣?放心,它们肯定比你糊得快。” 应隐心里装不住这件事,十分委屈地复述了一遍,麦安言懂了:“他是gay。” “……啊?”应隐吸吸鼻子。 “你美,你美丽漂亮清纯天真直击男性生物本能,没被你击中的都是gay。”麦安言说:“你等着,等你红了我就给你安排通稿。” 应隐:“……” 麦安言终于喝上这个酒了,“嗯”了一声:“好喝。” 见应隐要飘回去睡觉,拉住她:“明晚上有晚宴,你养精蓄锐一下。” “不去。” “不行,这是个当地巨富的私人晚宴,他旗下有很强的发行资源。” 应隐稍稍正色:“你聊下来的?还是汤总安排的?” “没有,我也是下午才敲定了行程。”麦安言说:“可能是注意到《漂花》口碑,”瞟她一眼,补充强调:“以及你个人的美貌星光。” 他没说实话。明星去巨头的私人家宴,固然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认可,其实也不过就是作个彩、添个花,古今中外莫不如是。但这些现实由他说出口,没有意义。应隐也许能懂,也许懂了不在乎,他何必扫兴? 应隐确实懂,也确实不在乎——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兴致勃勃,也野心勃勃,既然决心闯一闯,就不拘小节。 应隐拨了下头发,勉为其难但轻快地说:“好吧。” 她是一只很知道自己美丽的天鹅,得到了记者先生是gay的答案后(不管真假),立刻就不再庸人自恼了。回到房间,她挂上Q.Q,看了一圈班级公告和最新消息,答复了班主任几时回去上课,之后,找到闺蜜荟芸,询问她那位暗恋同学的近况。 荟芸:「你上娱乐星时代了!」 隐隐:「我知道,问你呢,录繁怎么样?」 那位同学叫江录繁。 荟芸:「听说录繁也看了娱乐星时代!」 隐隐:「!!!」 荟芸:「你直接表白好了呀,你现在是明星哎,他怎么可能拒绝你?」 隐隐:「别乱说,没有的事。」 应帆始终交代她,对旧生活里的任何人,都不能掉以轻心。聊天记录能不留就不留,个人私生活能不聊就不聊。虽然应隐对此有一股烦躁的抗拒,但她还是忍耐地听从了,即使是跟闺蜜聊天,她也还是措辞谨慎。 处理完学校的事情,应隐补觉,一口气睡到翌日下午,起来时,正好做造型去赴宴。 宴会在一座很典雅的文艺复兴时期所遗留的建筑内进行。天公做美,今晚上没有飘雪,从一扇扇高大的窗户中望去,能瞥见黑夜里的数点星星。 应隐还是穿了裹身裙,比电影节的那条要端庄一些。这时全球都流行浓妆,小烟熏眼妆席卷欧亚,她也化了,偏偏唇上点了淡粉色的啫喱,使得一张脸庞艳若桃李,晶莹如果冻。 见了宴会主人身边的男人,这张果冻似的唇微微张开,形成一种懵懂的惊讶。 记者先生? 他跟那晚上不同,但具体有什么不同,应隐也说不上来。 穿西服的男人。 应隐还没见过这样适合suit的男人,三件套,暗红色领带,剪裁如此妥帖,仿佛是为他量身而做。站在高大的意大利人身旁,明明别人高眉深目的,被他一衬,却觉得浅显而乏味。 他是会让身边之人显得乏味的男人。 在应隐怔神的空当,商邵已经发现了她。他也怔了一怔,不心虚不躲闪,绅士地颔一颔首。 “那个就是东道主雅克。”麦安言没注意到应隐的神情,低声道:“跟我去打招呼。” 雅克为双方引荐:“这位是中国的新星,应小姐,她的新片在电影节有强劲的表现。这位是Leo,我的一位既年轻又出众的朋友。” 他没有介绍这位Leo是做什么,什么身份。应隐却胸有成竹地对麦安言说:“他就是泰晤士报的电影记者!” 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面的男人浅笑了一下,略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应隐问。 商邵轻点下巴:“笑我们有缘。” 应隐心想,你还好意思讲。 寒暄数句,应隐递眼色给他。 商邵与雅克附耳几句,对应隐说:“走吧,我陪陪你转转。” 终于从那闷人的社交辞令中解脱出来,应隐长舒一口气:“你可真有耐心,这种场合也能聊得这么兴致盎然。” “一些记者的基本功。”商邵不动声色。 “难怪你这么厉害,这个雅克听说是资本巨头,他竟然花这么多时间陪你。” “我正在向他展示泰晤士报下一季度的广告计划,并说服他购买。” 应隐:“……” 真有你的。 这古典的文艺复兴建筑有长长的耳堂,穿过西边耳堂,便到了一处花园暖室。外面冰天雪地,这里却香气盎然,植物郁葱,不得不说是一种富贵之景。 应隐不放跑机会,主动问:“你没有中文名字么?只叫Leo?” “当然有,”商邵颔首:“抱歉,一直没介绍自己,我叫商邵。” “商邵……”应隐念了一下,两个翘舌音,可是意外地好听,“我叫应隐。”她介绍自己。 商邵抬了唇角:“现在,我们算是正式认识了。” “我昨天去买那个热红酒。” “怎么样?” “嗯。”应隐点点头:“好喝,可是没有见到你。” 商邵脸上保持温雅的笑容,只是眉心极细微地蹙了一下:“怎么会见到我?我没有说过那间店跟我有关系。” 应隐化了小烟熏的双眼十分清透,里头的疑惑也很不设防。 “我以为你会在那里的。” 只要一秒,商邵便反应过来她这两句里隐于水面之下的潜台词。他不由得失笑起来:“应小姐,你才十七岁,却已经觉得自己在异性中所向披靡了。” 被看穿了。 应隐抿了抿唇,“所以,你既不是我的影迷、粉丝,也对我不感兴趣,同时也不觉得我会大红特红,成为国际巨星,所以连问我联系方式都觉得没必要。你在泰晤士报职位很高吗,这么眼高于顶?” 她一气说完这么多,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人,所思所想所怨所恹,都直观无碍地陈列在了男人眼前。 该说她孔雀开屏好,还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好? 她对自己美的自知自觉,成为一种天真、盛气的可爱。 一直在她眼前努力扮演一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报纸记者的男人,在看向她的这一眼里,做回了自己。 这一眼如此意味深长,像山林的雾。 应隐定住,身体里某处像上弦般紧了一紧,继而,一股热度直涌了出来—— 她为什么……脸红了? 3. if 在这种眼神中,应隐忽然感到了一阵危险。 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垂下的眼睫中掩着心慌意乱,将香槟杯往一旁圆几上一放,“我、我不跟你聊了。” 淡金色的酒液在细长的杯壁上来回晃了一晃,泼洒出来,一股甜香在这花房暖室中溢开。 商邵完全没有留她,随她心意来去,说了声“好”,并绅士地询问是否需要为她引路。 应隐摇摇头,却也一时半会没急着走,垂着颈,偏着脸,纤细的手抚着裸在外面的臂膀,问:“你干嘛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尚有婴儿肥尚未褪去的少女,羞赧、难堪与好奇一起涌上面颊时,让她的腮边染上粉。水晶灯的灯会像倾倒在玻璃杯的酒液,使她的脸庞也有一股浸在醉意里的朦胧。 商邵倒被她问得不解:“什么眼神?” 他只是做回了一次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属于自己的眼神与记者先生的是那么微妙不同,毫无折衷的,拥有穿透的力量。 应隐不说话。如果是十年后的她,一眼就能分辨一个人的阶级地位出身用度,但现在她不懂。她所见识过的有钱人,不过是私立高中被迈巴赫白手套接送的同学。十年后的她,也远比此时此刻更懂得和男人周旋,玩一些猎物与诱捕的游戏,懂得什么男人是危险的。 现在的她,只能困惑地问:“你真的是记者吗?你跟我见过的所有记者都不同。” 眼前的男人倚窗台而立,背后的丰字格玻璃窗外,都灵的冬夜又飘起了细雪。 “也许下一次再见,就不是了。”他说。 事实证明,话还是说早了。隔了一天,接到她电话、邀请他一起逛一逛都灵时,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莫名又变成了“好”。 康叔随他在都灵住了一个多月,将他的生活起居料理得很妥帖,也深知他的出行习惯——简单来说,就是能不出去,就不出去。 以康叔的眼光来看,意大利北部的冬天并不比英国难熬,但商邵显然厚此薄彼,对都灵展现出了极其稀薄的耐心和兴趣。除了必要的应酬、考察、商务洽谈,他算得上是深居简出,比起出门,他更钟意坐在奢华公寓式酒店的壁炉旁,一边喝茶一边翻书。 听他接完电话,康叔已经心有灵犀地取下了他出门的行头——一身熨烫笔挺的西服三件套、一条孔雀绿的领带、一副小羊皮手套,以及,一盒南美单独定制的香烟。 商邵一边解着睡袍的束带,一边瞥了眼衣物,忽然问:“她会觉得我几岁?” “她”。 康叔的恭敬有限,剩下的全是揶揄,话里有话说:“看来今天也是心血来潮。” 商邵套上衬衣,吩咐道:“换件针织衫。” 过了会儿,康叔从衣帽间去而复返,一左一右手上各一叠柔软织物:“黑色有气质但稍显冷肃,浅绿色儒雅但平易近人,既然是那位心血来潮的姑娘,鉴于她才十七岁,也许欣赏不了黑色的你,我更推荐浅绿色的。” 商邵乜他一眼,唱反调:“黑色的。” “Well.”康叔耸了下肩。 在找人攥写泰晤士报刊文时,康叔已经查看了《漂花》的资料,并买了票、观了影。女主角的美丽清澈让人印象深刻,得知进组时她还尚未满十七岁,更让他惊叹、沉默。惊叹于她的天赋,沉默于她的大胆。她在电影里的表现无疑会让她在意大利所向披靡——因为这正是他们文化里所向往、赞美的女性,但回了国,这路却并不好走。 “要不要让礼宾帮你备一束花?”康叔撑着大衣恭候在侧,看着镜中正在打领带的男人。 “为什么?” “追求和约会的话……” 商邵真受不了他的上心,冷静地打断道:“你怎么会觉得,我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感兴趣?” “这很正常,无可厚非。” 商邵套上大衣,垂首戴上羊皮手套:“我对一眼看到头的细路妹,确实没兴趣。” 康叔便不再揶揄了。的确,从没人知道商邵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他在剑桥经过的“考验”太多了,一重又一重,盘丝洞里妖仙各异风情万千,但他在最血气方刚的年纪目不斜视。 “少抽点烟。”送大少爷出门,康叔最终只关照了这一句。 为了符合记者身份,商邵只能打车前往目的地。到得早了些,在街角的咖啡屋前等了十分钟,才见有人穿过街道小跑而来。 他其实不确定那是应隐。 她穿了一件极其普通的白色长款羽绒服,头发高高地绑了个丸子头,一条驼色羊绒围巾绕颈三圈后,打一个很随意的结。 但冲她直奔他而来的架势看,确实是应隐无疑。 “你过马路不看车?”商邵随手将烟在街角捻灭,递给她一杯热拿铁。 “啊?”应隐气喘吁吁的,边喘气边解释说:“我迟到了,怕你久等。” 她没化妆,与前两面时的小烟熏性感女人截然不同,一张脸说不上是苍白还是奶白,扇形双眼皮跟着眼尾上挑,薄得仿佛站不住一只蝴蝶。大约是风吹的,眼圈、鼻尖和双颊都染上了胭脂色。 在应隐抬起的晶亮眼神中,商邵将目光瞥开,仿佛自己从未认真看过她。 “你生气了?”应隐追问。 “没有。”他抬了抬唇角:“迟到就迟到了,也不是你横穿一条马路能弥补的。下次看路。” “哦。”应隐接过咖啡,揭开杯口,问:“有糖吗?” “加了一颗方糖。” “那我不要了。”她把咖啡递回给他。 商邵:“……” “糖会让人皮肤暗沉。”应隐一本正经地说。 “小姐,没有人会在十七岁时皮肤暗沉,况且,你前几天吃烤布蕾时不是这么说的。” 应隐是很听劝的人(当她内心本身就很想喝咖啡时),便又重新拿回了咖啡,捂在手里,边走边问:“那你几岁?” “你猜。” 应隐看他一副事业有成的模样,前两天又眼见他在巨头宴会上八风不动游刃有余,便猜:“四十!” 商邵一口咖啡险些呛出来,手抵唇咳嗽几声后,脸色分毫未改:“impressive,你对男人年龄有相当深刻的见解。” “但是你看着只有二十出头,所以你保养得很好。”应隐摇头晃脑。 “那么你可以直接猜我二十出头。” “可是我没见过像你这样二十出头的男人。”应隐描述:“很沉稳,让人觉得可靠。” “谢谢。”愉悦了一点。 “所以你三十。” “……” 商邵显而易见是忍耐了片刻,说:“对。” 应隐惊叹:“哇真的?我猜得好准,我是有推理的,你是泰晤士报的大记者,那么肯定不是刚毕业,而且总要硕士学历吧,那么毕业打拼几年,升职,三十岁刚刚好。可是你看着还是很年轻的,只有二十三四的样子。但是但是,没有二十三四的人当泰晤士报的主笔。” 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雀,话很多。 商邵笑了笑,随她说了。 他对她,比对都灵的冬天有耐心得多。 但很快,他为自己的耐心付出了代价。 眼前初出茅庐的女演员问:“你知道我今天约你出来干什么吗?” “逛圣诞集市,都灵皇宫,以及买巧克力伴手礼。” 应隐一脸得逞的笑:“这些都不着急,我找你来,是要跟你聊聊我的新片。” 商邵眉头一蹙,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们找个咖啡馆聊一聊,我跟你讲一讲我的表演心得和角色,还有很多幕后花絮——”她挨过去,掩唇:“独家的哦。” 商邵闭了闭眼。 很好。 一家被涂装成深蓝色的咖啡馆,在假日来临前倒数的工作日下午,迎来了两位东方客人。 大厅内顾客寥寥无几,为了保暖,临街的大开间窗楞被关得严严实实。摘下外套坐上沙发时,商邵从兜里掏出烟盒、眼镜及打火机。他叫了waiter,要了一支笔,并取下一边立式纸夹里的餐巾纸,最后,他戴上眼镜。 他的衬衫领从黑色针织衫里翻出来,孔雀绿的领带结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整个人显得既冷峻,又充满了整洁、书卷的气息,确实像是充满人文素养、善于思索和伏案工作的男人。 见应隐迟迟没出声,他抬眼,示意道:“可以开始了。” 应隐赶紧把目光瞥开,打岔道:“这么点纸,怎么记?” “记关键的就好。” “你记得住?” 商邵失笑:“你要讲的东西,不会比我的逻辑哲学导师多。” 见他这么煞有介事,应隐倒是忽然慌起来,预防针道:“我没有那么好的条理。” “交给我。” 好简单的三个字,可是应隐像被什么击中,心里铮的一声——有一把琴动了。 她果然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不藏事,颠三倒四,却充满真诚。谈起电影和片场,她很快乐。 热茶续了一壶又一壶,中间时,商邵出去抽了根烟。应隐透过那扇巨大的窗户望他。阴天昏暗,店里的灯便很明亮地倒映在玻璃上,与他穿着黑色针织衫的身影交融。他好像不怕冷,站在街角,将白色烟管点了一点,吁出烟雾。望着街道时,他脸上神情很淡。 竟然有人能这么有气质。应隐怔怔地想。 商邵转过身时,将她的目光逮个正着。 隔着玻璃,应隐身体里的弦倏然绷直了。鬼使神差的,谁也没转过目光,静静沉沉地望了会儿,商邵将烟在垃圾桶上捻灭,推门而入。 “所以,你高中还没毕业,参加完电影节后,还要回去上课。” 他对刚刚的对视只字不提,将话题牵回到断点。 应隐点点头:“我还有一门会考。” “参加高考吗?” “参加,但是分数可能很惨。”应隐诚实道:“出道后就没什么时间看书了。” “还是要多看书。” “哦。”应隐垂着目光,很浅地舔了舔嘴唇,“你喜欢看书多的女人?” 商邵瞥她一眼,“不,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所以,你既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应隐聪明地推断。 商邵笑了笑:“没有。” “没有女生追你吗?”应隐的目光一时望纸巾,一时望他。 “只是征服欲和兴趣的话,应该算不上追求。”商邵不习惯和人谈论私生活,转过话题道:“聊你。” “我……”应隐一时没话讲,说:“我跟你不一样,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 商邵真当成专访来做,问:“电影男主那样的?” 应隐摇摇头,目光紧张而清澈:“是我的一个同学。” “早恋?”商邵笔迹停顿,似笑非笑。 “暗恋。” “你去表白,应该会成功。” “我不能打扰他备考。他成绩很好,要考清华的。” 聊起这位江录繁同学,应隐像是从刚刚的紧张仓促种抵达了坚实的仓库。她有话聊了,不管这些话有没有意义,总而言之她回到了安全地带。 “他高高瘦瘦的,话不多,我们只讲过……几次话,我找他借笔记,英语笔记。他英语讲得好。哦,让你见笑,你是英籍华裔,英语是你的母语。” “不,我是中国人。” 应隐唰地一下抬起脸,视线明亮:“那你会回国吗?” “会。” 应隐将唇抿了又抿,却不说话。觉得很热。 过了会儿,顾左右而言他:“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我不是他,这个问题很难替他回答。” “那如果换作是你呢?” “不会。” 咚的一声,心里那把琴成鼓了。 应隐双臂交叠在桌沿,咽了咽,有些不情愿地问:“为什么啊?” 商邵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你是认真问?这个答案对你没有意义。” 应隐还没有训练出纯熟的表情管理,心底的事都写在脸上,纵然想微笑,肌肉却往下沉,连带着两片唇角一起。 她的唇晶莹丰润,淡淡的粉,抿得紧而用力,像是噘着。噘了一会,偏过脸去,说:“我聊完了。” 商邵按回圆珠笔芯,将一叠纸币压在杯下,继而抄起大衣起身,说:“我帮你叫车回去。” “你不陪我逛皇宫和集市了?” “我说了让你讨厌的话,你还要我陪你?” “算你有自知之明。”应隐很理直气壮地瞪他。 商邵勾了勾唇,“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应隐更凶,而且有底气,“你那么认真干什么?就不能随口花言巧语吗?” “你很漂亮,也很可爱,只是对我来说太小,所以,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他的花言巧语也挺认真。 听到他承认她漂亮可爱,应隐的气焰忽然消失了,不自在地说:“你不要误会哦,我只是有点不服输,不是对你有意思的意思……” 商邵笑起来:“你有喜欢的人,我不会这么觉得。” 他们动身前往圣诞集市时,暮色沉到了城市中央,路灯以下。 圣诞集市很热闹,假日气氛浓重,绿色的圣诞树坐落在未化的积雪中,配上彩灯斑斓,真像安徒生的童话。集市上也有卖热红酒的,应隐买了两杯,却觉得相当一般。 站在夜空和彩灯下相对喝热红酒的画面,就是她十七岁和商邵的最后一面。 三天后,都灵电影节闭幕,《漂花》荣获国际最佳长片,她还青涩,错过演技奖,却还是在奖杯里倒满了香槟。那些液体气泡升腾,在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醉人的甜香,她不知天高地厚,说要做中国创造历史的演员。 后来,泰晤士报刊登整版报道,盛赞她的电影与表演,从她的出道生平,聊到入戏之路,又聊到她的表演方法论,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平实又隽永。 英语老师用了半节课为大家分享这一篇报道,应隐坐在讲台下,既觉得骄傲,又觉得羞涩,脸上涌起热度。 她不知道,那些原本该假手于人的文字,是那个男人坐在沙发一角,就着壁炉的火光,用一支铅笔亲手写出的。功课充足,蹙起的眉眼下眸光专注,让康叔想起他当年在圣三一时,也是这样倚坐在窗台,用铅笔随手写下逻辑哲学的推论。 他给他们的邂逅留下这样一篇报道,远比那盒焦糖烤舒芙蕾、那双昂贵的靴子更糟糕。应隐找不到他了,因为他给她的,是意大利的电话卡,随着他的回国而注销。她打电话联系泰晤士报,对方彬彬有礼地说会将她的感谢转达。 好在,时间一久,她快将他遗忘,只有在学校和圈内遇见那些三十出头的男人时,心里啼笑皆非地想,拜托,她怎么可能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动心啊?再怎么样,也快差一轮哎。一定是都灵空气中的巧克力香味在作祟。 她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有再次相见的机会,他说是来还他该哄她的那一份礼物的。 4. if 商邵是一个人过来的,见到应隐时,她正在和一个男同学相对站着。 那男生高高瘦瘦——当然,一所学校里,高高瘦瘦是男生们最普遍共拥的特点,普遍到不能算是特点,高瘦之外,他还是另有气质。 “我不能再问你借笔记了,已经高考倒计时了,不是吗?你还是留着自己用。” 应隐抚着校服短袖下的手臂,脸微微垂着,有一点侧。 商邵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但看得出来,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子在害羞。 “这本比较基础,对你也许有帮助。”江录繁同学淡淡地说,被青春期男生的自尊所攫取,他补充道:“不需要也好,证明你英语进步了。” “没有,一模只有107……”应隐尴尬得很。她不想在喜欢的男生面前当个笨蛋。 “要不要帮你讲题?” “嗯?”应隐意外地抬起眼。 “如果老师讲卷之外,你还有不懂的话。” 应隐拖腔带调,语调绵绵地说:“有哦,我都不好意思问。” “今天放学?” 应隐想了一会儿。虽然对于平市来说,三月份早晨九点的阳光并不很晒,但她被晒得恍若透明的脸庞和耳垂上,还是染上了一点粉。 商邵没有介入别人谈话的趣味,耐心十足地站着。 应隐点点头:“好……那你打我电话。” “我没有你电话。” “我给你。”应隐报出一串号码,叮嘱道:“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江录繁同学在手机里存下,笑了笑:“你现在挺红的,大明星。” 应隐抿了抿唇,抚着手臂的那只手显然更用力了。 “只是一个英语107分的笨蛋。”她低声说。 江录繁同学笑了一下,将自己的英语笔记递给她:“晚上见。” 本该一起回教室的,不过两个人都是学校里很受关注的人物,又素来没有什么交集,一起走进教学楼的话,恐怕会在学校贴吧爆炸,并被迅速搬运到娱乐组。讲实在的,应隐在论坛里远比实际上要红,她有许多颜粉。 应隐接过了江录繁的笔记,与他告别,在心情尚未平复时转身。 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商邵,不怪她倒吸一口冷气,下一秒,心脏猝然狂跳起来—— “商邵?!”她瞪圆了眼睛,大白天见鬼。 他穿一件白T恤,外面是一身灰色西装,休闲而柔软的夏料,廓形剪裁,衬得他肩阔腿长,与都灵的深沉矜贵比起来,更显得倜傥了些。 “早上好。”商邵淡定地说。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准备向你们校长推销泰晤士报下一季度的教育广告。” “……骗人。” 商邵勾了勾唇:“那你还问?” 他言行里有一股兴致不高的心不在焉。 应隐抱紧了书本,在他走向她的这几步中,心跳快到了巅峰。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她直白而欢欣鼓舞地问。 “顺便。” “……” “刚好来平市有事,想到你应该在学校,就来看一看。”商邵补充完整,但很自然地把主次颠倒了。 “我还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我想了很久。” “想什么?” 商邵没有解释,细微地抿了下唇角,说:“没什么。” “那你怎么进来的?我们学校管理很严格。” “记者证可以申请去任何地方。”他信手拈来地忽悠。 “那你……站那里多久啦?”应隐蹭蹭鞋尖。 商邵的目光停在她脸上。他在探究,探究她目前的脸红,与刚刚比如何。 “一个字也没听到。”他停顿片刻,状似散漫地说:“所以,表白成功还是失败?” “什么啊!”应隐满面通红地瞪他:“只是借笔记而已。不对——你怎么知道他是江录繁?你都听到了?” “猜的,你在他面前挺不自在。” 应隐懊悔极了。怎么能想到?千算万算,跟江录繁在这么僻静的一角见面,以为谁都撞见不了,偏偏被商邵看到。 一阵铃声响起。 这是大课间的预备铃,提前五分钟响。商邵并不清楚内地的学校作息,问:“是不是该回去上课了?” “你要走了?”应隐连忙问,两道细眉拧着,质问道:“你不是才来?” “不能耽误你上课。” “我不上课。”应隐脱口而出。 商邵很轻地失笑一下,“别任性。” “那我还有五分钟,你快说点有意义的。”应隐拧眉,五官又急又怒又生动。 商邵便从薄薄的休闲西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长条盒子。那盒子显然是另配的,上面没有logo,但看着很贵,深蓝色天鹅绒的质地。重要的是,它从商邵衣袋里套出来时,本该很容易落灰、粘毛的材质,却依然洁净无比。 “上次在都灵惹你生气,还没来得及向你赔罪。”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拆开蝴蝶结丝带:“所以……今天来补上。” 他打开盖子,应隐目不转睛。 那里面是一枚女士腕表,浅金色的钢表带,方的表形,黑色的罗马数字表盘。实在是很优雅、很优雅。 应隐呼吸都轻了,不敢置信问:“送我的?” “不贵,刚好在我affordable的范畴内。” “嗯?” 商邵摇了摇头:“小姐,你英文有这么不好吗?” 应隐闹了个大红脸,反过来指责道:“明明是你的伦敦腔带口音,我一下子没听懂而已。” 商邵带有笑意地看了她一会儿,直到将她的理直气壮看至心虚气短。 在她蝴蝶翅膀般躲闪的目光中,他又不笑她了,温柔地让她伸出手。 应隐吃不准手表是戴左手好,还是右手好,先伸了右手,想了想,又换成左手,最后,她把书本轻轻放到旁边石凳上,两只手并着一起伸出来。 “左手比较方便,右手要做事。” 应隐便乖乖地把右手伸了回去。她很白,手腕到手臂都是细细的一截,腕心青色静脉明显。商邵将表在她腕上佩好,按下金属扣——完美适配。 “看来不用调节了。”他自己也颇为满意。 “你怎么知道我手腕长度?” “观察,目测。”商邵随意道,一抬眼,发现她一副欲言又止又羞又愤的模样。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无奈而戏谑:“你想到哪里去了?” 应隐扭过脸,自耳垂至脖颈都染红。 “别看树,看表。”商邵命令道,“喜欢吗?” 应隐抬起手腕,反复看着,点点头:“喜欢。可是它看着很贵。” “还好,挺便宜的,不怎么防水,洗手时小心。”商邵轻描淡写地说。 她不知道,她手上佩戴的,是一块1925年的女士腕表,是已故著名女演员费雯丽的藏品。 第二次预备铃在此时敲响,应隐像从梦里醒来,低着头说:“我该回去上课了。” “我送你。” 应隐抱好了书,迟疑了很短很短的一秒,“嗯”了一声。 商邵想起来问:“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应隐断然否认:“我是当明星,又不是坐牢。”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商邵护送她回教室。他们一路穿过花园,走过植物郁葱的中庭的步汀,自回廊踏上楼梯。赶着回教室的学生你追我赶嬉笑吵嚷,经过他们身边时,匆匆的脚步缓慢下来。 一楼。二楼。三楼。四楼。五楼。走过理科实验班长长的一排窗户,来到文科班二班的教室前。 教室里,学生已坐了大半,任课老师也已经站上了讲台,正在课代表收上来的试卷。 在各色的目光中,应隐抱书站得笔直,被阳光晒得澄澈的脸上一本正经,说:“那我进去了,拜拜。” 商邵也还是那副沉稳淡漠的模样,颔首道:“回见。” 应隐转身,右脚踏进教室时,一种莫名的心慌意乱如闪电劈进她的心里。 他会不会不再来了?她还没问他留电话。走进教室这道门,他不会再来找她第二次了。 少女搞不懂这种让她心脏绞紧的感受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一股冲动让她蓦然回身,叫住了已经离开两步的男人:“商先生!” 商邵脚步顿住,回首,看到她脸上的惶然和茫然。 他顿了顿,问:“怎么?”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应隐看着他的眼睛问。她虽青涩,却有一种敏锐,虽然跟他不过数面之缘,却已经笃定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她如果要到了他一句明确的首肯,他就一定会办到。 商邵的目光瞥向她手腕上那枚古老的钟表。 “等它坏了的时候。” “什么?但是——” 上课铃打响了。 那铃声刺耳,有威严的魔力,让整栋教学楼都立刻陷入安静中。文科二班的教室里,传来老师轻轻的咳嗽声,叫道:“应隐,回座位就坐。” 所有的话都不再合适说。应隐不知道为什么眼圈便红了,一股酸涩直冲她的鼻腔。她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进教室。 什么等表坏了的时候。就算坏了,她又没有他的号码,又找不到他。 闺蜜荟芸一到下课时间,就到她座位边聊天。刚开始几天,她的朋友总是闷闷不乐地看着手上的表。 “它怎么这么耐用?” “它看着就一副很耐用的样子。”荟芸说。 “烦死了。” 过了一个月,备考的节奏忙碌,表又回归了表的本质,应隐写试卷时、赶上课时、漫等着下课时,便看上一眼,漫不经心的一眼,目光只为时间而来。 江录繁同学每周为她补习两次,她的英语成绩果然有所提高。学校的晚自习九点二十下课,他们一起相处到十点半。应隐大约确定了一件事,江录繁是喜欢她的,但他没开过口,也没有逾矩的举动。他是在等高考结束吗? 不知道是表坏了比较好等,还是高考结束更好等。 “都怪你,天天念叨表坏了,害得我的表真坏了。”荟芸抱怨。 “怎么坏的?” “进水咯。好麻烦,还要送去修。” 荟芸的手表是粉色的卡西欧电子表,很漂亮,是高中女生的时髦单品,但电子产品也怕水。 应隐受了启发,晚上回到家时,便看着自己的表天人交战。罪过罪过。她双手合十对表祷告。 应帆推开洗手间的门,把她女儿吓了一大跳。她也被她女儿吓了一大跳:“你干什么?” 水龙头开得很大,水哗哗地流着,应隐拿着那块她很宝贝的表,一下子凑到水边,一下子又缩手回来。听到应帆的质问,她整个身体一抖,唰的一下将手缩收了回来,并用袖子很用力揩着表盘上那几点麦芒大小似的水沫。 应帆自以为懂了,怜惜地看着她:“是不是压力太大?没关系的,自然发挥就好。实在要发泄,也别糟蹋东西。” “妈妈,意大利的号码国内也能用吗?”应隐脸红红地问。 “我不知道啊,应该也有全球通那种业务吧。” “没有哦,我上次打过了,是停用的状态。” 应帆比她老道得多,斜她一眼,心中了然,却不开口,而是绕远路问:“你干嘛跟表过不去?” “我想它坏。” “你精神变态啊?” “才没有。” “那它惹你了?你不是很喜欢它,恨不得梦里也戴着?” “我昨晚上做梦了,梦里真的戴着。” “哎呦。”应帆遗憾的一声。 应隐忿忿:“我在认真跟你聊天。” “好好好。那你为什么想它坏掉?” 应隐抿了抿唇:“有个人说,等表坏了的时候,就跟我见面。” “他怎么知道你表坏了?” “嗯……”应隐被问倒:“应该是我打电话通知他。” “哦,你打电话通知他,他知道表坏了,然后来见你。” “嗯嗯。”应隐点头。 “傻女,那你直接打电话给他,不是一样吗?” “哈?”应隐愣住。 “他又不知道你表坏没坏,真坏还是还是假坏。” “……” “你高考能不能超过三百分啊?”应帆忧心忡忡地问。 “我不懂。”应隐蹙起眉,为自己的困惑而苦恼。 “表坏不坏不重要,你想见他的心情,才最重要。” 应隐如梦初醒,跑进房间拿手机。 应帆看着她跪坐在床边翻通讯录,狠狠嘲笑道:“你看,你这么久,都在画地为牢。” “是他画地为牢。” 应帆一愣,温柔地看着她女儿的身影。高考几百分并不重要,她有人生的直觉和智慧,纵使会遇到波折险阻,大约也有足够的力量自保。她释然地笑了笑:“看来这位记者先生确实像你讲的,不是一个坏人。” 应隐拨出那个意大利号码,抬头回答她母亲,用那副绵绵又懒洋洋的语调:“他坏死了啊,明明还想见我的,还这样。” 哪里知道,从未拨通过的号码,已经等候她多时,无论哪个夜晚打过去,都会被秒接的。 商邵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有似无地哼笑一声,问:“哪样?” 应隐瞬间从头红到脚,应帆翻了个白眼,摇摇头,走时帮她关上门。 室内恢复寂静,应隐挨着床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对不起。”对面径直道歉。 “对不起什么?”应隐怏怏不乐,神经质地揪着被套。 “那天不该留下这个答案。”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商邵想了想,或许是,她在那个江录繁面前,太过不自然。是他没见过的。他看得出,她确实喜欢那个人,跟在都灵的咖啡馆里轻描淡写的语句不同,是带着真实的心跳、体温、脸红与眼神的,带着份量和冲击力。 他到底还只有二十五岁,就连想念一事,也是才刚刚学会。看到她真实而鲜活的喜欢,他不得不告诉自己,就到此为止了。 那表不会坏的,最起码在他年轻时,在她年轻时,都不会坏。等坏了,当然一切可以发生的,都已经错过了列车站台。 但是,他好像高估了自己。 他日夜都在期盼表坏。或者被假装坏了。如果是后者,他需要一杯威士忌镇压心跳——正如现在。 5. if 冰块浮在威士忌杯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那声音很碎,让人想到夏天的夜晚和风。虽然现在只是四月份,但平市的深夜已经可以穿短袖了。应隐走到阳台上,在一把藤条椅上坐下。 “你在喝酒哦?”她声音低低地问。 她不像别的少女,有一把十分清丽纤细的嗓音,而是带着轻熟感的,底下垫着一层绵绵的低音。最近在跟老师学习台词和发音,来自科班的老师说,她的声音将有助于她走得更远。 “威士忌。”商邵回答她,把杯子放下。又是一阵碎冰声。 心跳的失速感很新鲜。对于他这样万事八风不动的人来说,是舒服的感觉,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却有着让他上瘾的危险。 应隐屈腿蜷坐着,整个身体窝在藤椅里。她的腿很长,纵使这样对折支着,膝盖也盖住了大半张脸。应帆过来给她送牛奶时,隔着玻璃看她一会儿,见她手心托着脚掌,状似很认真地在看自己五个脚趾。 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水是涨潮的浪,一阵紧过一阵。 “所以,手表哪里坏了?”商邵问。 “没坏。就是差点丢了。活动课打篮球,放在校服裤兜里了,忽然就不见了。荟芸陪我找了一节课,后来才发现原来在她那里,她帮我保管起来了。” 她是有点急哭了的模样,篮球场就那么大,一览无余的,她来来回回找了十圈,自习课铃声响了也不管。荟芸陪她扒拉灌木丛和草坪,找得汗津津的。也幸好她见应隐要哭了,才猛地想起来,表似乎被她放在了书包夹层里。 事情过去过一阵了,此时忽然想到,讲起来听上去便很无波折,是件再日常不过的小事。商邵笑了笑,问:“你会打篮球?” “不会,我只会拍球和丢球。”应隐很有自知之明。察觉到没话讲了,她赶快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喝牛奶。 热热热。她皮肤冒汗。 后知后觉地想到,商邵一定听得到她喝牛奶的动静,便又赶快放下杯子,正襟危坐地汇报道:“我刚刚喝了半杯牛奶。” 意思是,等下还要再喝半杯,专门留给没话讲的时候的。 她好像要把这通电话打成持久战,连粮草都备好了。 哪知商邵却顺势说:“很晚了,喝完牛奶,早点休息。” “……” 应隐的沉默倒确实很持久了,渐渐酝酿出一股委屈。在商邵问“怎么”时,她嘟囔地说:“才十点半……” “你明天不用上课,不用早起?” 应隐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这个作息对于高三生来说是很松弛的了。 “要啊,”她的调子又开始绵绵懒懒,“但是每天十一点才上床,如果是跟江录繁补习的那两天,就十一点半才睡。” 于是商邵便理所当然地知道了,她每周跟她的意中人单独相处两次,一次一个小时至两个小时不等。有时复习结束得早,他们会一起去吃冰。 “那个摊位上的龙眼冰很好吃,炒米粉更好吃。”应隐以这句话为总结。 商邵静了些微时刻,问:“不怕被人看到?” “怕啊,所以都是打包带走吃的,他家旁边有一个街心花园,晚上十一点又没有人。” 商邵在香港深水湾主宅。 他推开书房的门,走上阳台。得益于郁葱而精心打理的绿化,从他的视野望出去,被笼罩在路灯下的池水、步汀、芭蕉与当季盛开的玫瑰春花们,也组成了一个安静的花园一隅。 听到蟋蟀的鸣叫时,心里想到的是,这是属于高中生的虫鸣,高中生们的静,而非他的。 乃至那些在路灯下乱撞的飞虫和飞蛾们,会让成年人烦躁,但对于独处中的高中生们来说,却是回忆里真实的质感,会被单独书写一行,写进当日日记里。 “恭喜你。”他含混地说,揿下打火机的弹簧,将衔在嘴角的烟凑了过去。 应隐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有些窘涩地辩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商邵吁出第一口烟,支在栏杆上的手抵住额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泰晤士的报道,你还满意吗?” “嗯,我托人买了一份,做了剪报。” “那就好,我的任务完成了。” 他报了一个香港的电话给她,告诉她这是他常用的号码,意大利的这个将弃用,另外还留了一个邮箱地址给她,说他每天都会查看邮件,因此有事也可以写邮件给他,他会回复。 应隐一一记下来,心里略过模糊的感觉。似乎,他这样开诚布公的给她留下一切能找到他的方式,她反而闷闷不乐。有一层轻盈的雾气从她眼前消失了,她跟他之间,往后直观无碍,亮堂得没有角落。 她有些迟疑地问:“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 为了确认他是否真的没有骗她,在下一个周末来临前,她写了一封邮件给他,想要约他谈天。商邵给了她回信,精准地说,在星期六下午的四点至六点期间,他有时间,他们可以在平市的某一座钢桥下见面,那里的浅滩、水草和正在开花的橘子树都很可爱,长长的河堤十分适合散步。 应隐没有收过这样认真的回信。他在末尾询问她,这个时间是否妥当,以及关于他安排的地点,她是否方便,她是否厌恶橘子花的香气。 应隐回复说一切都很好:「我还没闻过橘子花的味道。」 余下的几天,她开始数日子,并怀疑他有没有可能放她鸽子。 荟芸问她,为什么又开始闷闷不乐心神不宁。 “你不会在紧张高考吧?拜托,你势头好猛哎现在。” “不是。”应隐拨弄着一方小小的橡皮。“是我周末要见一个人。” “上次送你回教室的那个?”荟芸眨眨眼。 “你怎么知道?”应隐打起精神。 “他让人过目难忘。” 「过目难忘」四个字,正如一颗石子,正正好好地投进应隐的湖里。她心里泛起涟漪,水纹成为脸上的笑纹。 “追你的?”荟芸问。 “当然不是!”应隐矢口否认。 “那很好,我们私底下都在说,是不是什么豪门贵公子对你展开攻势。” “你跟别人私底下议论我?”应隐懵懵的。 “没有啊,就是偶尔聊起来,就像讨论昨晚上放的电视剧一样。” “他只是一个工作人员,你们不要乱传。”应隐一本正经地说。 “我想也是,否则总该避嫌的。而且他审美看上去很成熟,应该不会对高中生感兴趣。” “哦。嗯。” “你的手表是他送的?”荟芸睨着她漂亮的腕表上。 应隐下意识轻轻地盖住手腕:“不是。” “你最近提起江录繁的次数少了很多嘛。” “都要高考了。”应隐敷衍过去。 没人知道江录繁给她补习,有时在走廊上遇到,他们也不打招呼,像以前那样。 “对了,你上次跟那个谁同场活动,他真人怎么样?” 荟芸说的是一个台偶男主角,爆红出来的,还是个创作型歌手,成为近段时间女高中生们疯狂着迷的对象。同学们偶尔会问,应隐你怎么不演偶像剧啊?大陆的青春剧也做得风生水起了。他们还会问,《漂花》什么时候上映? 私底下已有很爱追星的学生传言,《漂花》是一部不能说的电影,尺度很大,会被一禁到底。他们说得很夸张,讲得仿佛是对岸的三级片。有一次,下晚自习的人潮中,应隐像往常一样,戴着校服外套的兜帽,听到哪处飘来字眼:“肉蒲团二代啦!”,以及一些很浮夸的笑声。 她没有说话。行走在人潮中,那四周的声音是热闹而青春的,但她好像走在四顾无人的荒野中。忽而打了个冷战。 应隐很少回复工作相关的问题,也没有回复荟芸。但她已隐约地察觉到,《漂花》的世界,和她所处的真实校园世界,将会产生剧烈的板块碰撞。她是身处那碰撞中的人。 周六终于来了。 应隐换上翻领短T和一条灰色的百褶短裙,学生而元气地出现在商邵面前。 “我以为你会约我看电影,喝东西。”应隐说,刚刚做了柔顺的长发,被河道上的风吹起。 “我是陪你聊天,不是跟你约会。”商邵漫应她,“对于聊天来说,没有比散步更合适的方式。” “你经常散步吗?” 商邵便说了他在圣三一念书时,如何沿着康河和那些曲折的镇子坡道散步。 “一个人?” “有时一个人,有时和朋友,有时和教授。” 河边的青草气息让他眷恋,清晨傍晚,草尖上的露会濡湿鞋袜与裤脚。河面上的雾气下,传来木桨划开水面的水声。那些声音有助于思考和交心。 应隐听他说完,有些羡慕地说:“你说晚了,如果早点说给我听,也许我就不出道,努力考大学去了。” 商邵笑了笑:“任何事都不晚,只是玩按部就班的飞行棋,还是路径充满变数的跳棋的问题,你总会到达目的地的。” 应隐怔怔地望着他。 “怎么了?”商邵想到什么,解释道:“对不起,是不是很枯燥?我们来聊聊你感兴趣的话题。” “没有,”应隐摇摇头:“就聊这个。” 这道河上没有雾气,也没有船桨,长长的河堤一望无尽,临着河的堤下,有浣衣妇,棒槌捶打在衣服上,发出有节奏的恰恰声。另一侧的堤下则是长长的青草、芦苇和果林。橘子花的香气时而浓郁,时而清淡。风吹过,那些长草泛起起伏的浪,正是风的形状。 商邵跟她分享大学时的日常,看见台阶,引她下去。 河边浅滩上,鹅卵石大大小小。应隐走得不算稳,但也不算为难,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 他会不会牵她的手?说一句“小心”,假借担心她摔倒之类的。 但他没有。 “你来过这里?”应隐问。 “有一两次。要在平市找一个适合散步的地方不容易,到处都在拆拆建建。” 应隐会心地笑起来:“香港呢?” 她已经知道他是香港人。 “香港倒是有不错的步道的,龙脊径,港岛径,麦理浩径,还有一些城市步道。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城市。” “太平山算不算?”应隐问。 “也不错。” “我知道那里有一条芬梨道,情侣不走。” 原本是写起来很美的一条道路,但因为音同“分离”,忽然染上了不详的寓意。 商邵笑起来:“是不是谈了恋爱就会变迷信?” “但是谈了恋爱就会珍惜对方。”应隐解释道。 商邵静望了她一会,体味她珍惜对方的心情,勾了勾唇角:“你说的也有道理。” 走得有些累时,在滩上的岩石上坐下,望着河道尽头的落日。春夏之交的季节,只要晴朗,日出日落便很美丽,浑圆、橘红,那么声势浩大,让人看了心生感动。 应隐一边锤着腿,一边问:“你平时很忙么?跟人约会,要精准到几点和几点之间。” 商邵确实很忙。他初入集团没几年,从助理总裁做起,在旗下的几个分集团间轮岗。背负了继承人之名,又承袭了最好的教育,他不得不用一百分的心情来应对事业。所幸这些事他并非不感兴趣,也深知这是他的鸿图耕耘之处,做起来心情倒不算负累。 应隐抬起腕表。还剩四十分钟。 她跟江录繁的会面相处也是在倒计时中的,但分别的感觉却没那么紧迫。也许,是因为知道下一次跟江录繁见面是何时,跟眼前这个男人却不知道? “那你下次有空是几号的几点到几点呀?”应隐故意问,带了点少女的揶揄。 商邵认真而神色平淡地答:“我需要回去确认一下行程。” “那么,你会不会觉得把时间留给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很浪费呢?”应隐问着,低头整理并不乱的百褶裙摆。 “我有一个妹妹比你年纪相仿,跟她比起来,你是很早慧的。” 他说的是第三个妹妹商明宝。明宝其实比应隐小了几岁,但从她的性格脾气来看,全家人都认定她很难长大了。这其实没什么不好,能一辈子快乐地留在原地,是幸运之事,因此也没人急着鞭策明宝长大。 应隐在内心咀嚼着他的这句话,理解出了一层他把她当妹妹的意思。 “你有几个妹妹呀?”她望着河流的水纹,情绪不高地问道。 “三个,还有一个弟弟。” “那你很擅长当哥哥。” 商邵笑了笑:“这个我说了不算,要他们说了才算。” 难怪他这样耐心,应隐想。又难怪他在都灵说,她对他来说太小。当然。荟芸也说得不错,一个行事作风很沉稳的人,不会对一个幼稚的人产生兴趣。 可是,她想这些干什么呢?这些念头如电流,在她脑内胡乱地蹿出来,毫无缘由。她只是觉得跟他聊天很放松,又不服气他一开始对她的不上心而已。 难不成,她还喜欢他吗? 喜欢两个字一蹦出来,就把应隐吓了一跳。 不行不行,喜欢不是这么随便的一件事,是要跟议论文一样,好好打好开头、相处、发展、升华,一步一步,最后得出结论的。不可能只是四五面就能产生的东西。 她又不缺爱! 对! 想到这里,应隐已经一鼓作气振作起来,眼里闪烁出熊熊斗志火焰。 她分享了自己的家庭,说到父亲自她八岁起便缺席了时,说:“我觉得跟你相处有一种安心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你很成熟,像……像……” 她还真有点难以启齿。 因为这分明是骗人骗己的。 商邵很轻地笑了一下:“没关系,反正你一开始也猜我四十岁。” “我是故意逗你的。”应隐蹙起眉瞪他,很用力很用力地反驳。 日落降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落到了后头的那座山谷中去。河面上的风带上凉意时,倒计时中的六点也来临了。坐上回程的计程车前,应隐已戴好了口罩。 她最近有点睡眠不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随着转弯、滑停和启动而一点一点的脑袋,不知何时获得了一个坚实的肩膀。 她的醒是那么不动声色,眼睛未睁,呼吸也没变,只有神志清醒了过来。 上车时,他们明明坐得那么远,你一个座位,我一个座位,宛如拼车的两名乘客。她再怎么犯困,也不会困到他肩膀上。那么,是商邵主动坐过来的。他看她纤细脖颈难支沉重头颅,想给她片刻安稳倚支。 应隐第一次呼吸到了属于他的味道。不单单是香水味,而是带了他的体温与肌肤气息。 干净,温暖,让人想到河谷的风和辽旷,模糊的,遥远的,暮色下的雾气,夜色中的露。 他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松垮地描出了他的身形,领间的扣子解开,喉结饱满。应隐想抬头,就着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看一看他。可是她不敢。 她不敢动,怕他问她是否醒了,那样的话,她就不得不坐直身体,离开他身边。 狭窄的车厢,深蓝色的车套,有一些热的空气。车窗外的风景,究竟略过了平市正在拆建的第几条道? 落停时,要怎么自然地与他对视?说一些“怎么不小心睡着了”之类毫无意义的话?她动起脑筋,不敢吞咽,想把心脏也暂且拿出窗外。 她多虑了。快到地方时,她被商邵换枕到了椅背上。 他怎么不要任何暧昧的时刻?应隐心里怔然地想。 过了两分钟,司机和计价器的声音同时响起。她缓了一缓,睁开眼,茫然地问:“到了吗?” 商邵回答她:“到了。” 也许是一程都没有说话,他嗓音有一些低哑。 这不是应隐小时候住的老街,是经纪公司帮她另外租的一个房子,像模像样的一个现代化小区。否则,她是不太肯让商邵送她抵家的。她不想让他看到她不光鲜的一面,她留不起学,英国啊,剑桥啊,对不出道的她来说很遥远。 “那我回家了。”应隐说,将手停在车门把手上,作出要下车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一动未动,而是很沉静地、久久地与商邵对视。 她的头发那么柔美,长而直地披散在肩上,在窗外的路灯下,泛着黑亮的光泽。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了他们两个一眼。 不要在我车上接吻,大佬。 不过下一秒,阅世经验丰富的他便觉得自己猜错了,因为他车上的男乘客,只是轻点了下下巴,说:“回见。” 她不方便被他送下车,送回家。 应隐瞥过目光,微垂的脸上笑意宁静而模糊。 “嗯,那我走啦。”她绵绵地说:“拜拜。” 从平市回香港很快,夜色尚早。 也许是今天听她聊起了太平山,商邵便很久违地上了一趟太平山顶。香港旅游的热季来了,这座山海间的城市越来越被人向往。乘缆车到太平山顶,望一望香港的夜景,成了内地游客们必打卡的一个行程。 已经到了听到普通话,便觉得亲切和怀念的地步。 风很大,席卷着脚下的海港、高楼与灯光,涌上山顶时,带着哗哗的声响。 保镖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打扰他,见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人迹处,指尖擎一支烟。到了芬梨道前,他们看到他脚步略停了一停,接着从这里绕开了。 他第一次没有踏上这条字形美丽的道路。 6. if 高考结束那天雨很大。 确切地说,是好好的艳阳晴天,等学生们潮水般涌出了考场后,忽然就成了倾盆大雨了。英语是最后一门考的,应隐出教室时,江录繁在门口等她。 虽然诺基亚和黑莓拍出来都是全损画质,但仍然有不少人举起手机拍这位同考场的明星。应隐不方便跟江录繁说话,便只是跟他点了下头,转过门,走上走廊。 檐廊下雨丝成串,夏季雷声轰隆,闷闷地从天际线处滚来。雨和雷都这样响,显得学生们的尖叫熙攘都成了默片了。 江录繁与应隐并行走着,中间隔着学生时代那些十几岁模糊的面孔,觉得世界很静,只有哪一滴雨被风吹进走廊时,飘在他脸上凉爽的触觉。 要到很多年后,看见那一句话:「人生就是活几个瞬间」时,他才能回过头明白这一时刻。她的海报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他有时会在橱窗外驻足。朋友说,咦你也追女明星?他笑笑说以前有个同学,长得像她。 直到日暮时分,雨落停了,江录繁才有机会跟应隐说上话。 “英语发挥得还好吗?”他开启话题的方式蛮平淡。 “托你的福,好像不是很难。”应隐答道。她已经被荟芸抓着对了答案,荟芸大呼小叫,说她选择题居然比她对得多,哀痛地说这些分给应隐根本没用,还不如分给她。 江录繁笑了一下:“是你自己的功劳。” 他跟她不熟,有时候经过她教室门外,五次里总有一两次看到她在犯困,头支在手上一点一点的。还以为她是个不怎么用功的女孩子,补习一个多月,才知道她其实是有心无力,因为出道后的事情实在太多。 “你呢?是不是清华稳了?”应隐问。 “说不准。” “会不会出国?” “也有可能。” 跟这学校里的大部份其他人一样,江录繁的家境也很好,父亲是高校工科教授,母亲是大集团的CFO,他要出国深造是很简单的。 “恭喜你。” 应隐说完这句话,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空档。 在表白前,江录繁问:“你暑假什么打算?” “我没有暑假。”应隐笑着,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有好多工要打哦。” 江录繁也跟着笑,问:“那如果在你有空的时候,我约你看电影,你会来么?” 应隐的心轻轻地提了起来,搬应帆出来:“我妈妈会跟着。” “签了经纪合同,谈恋爱要赔钱么?”江录繁看着她的眼睛问。 他几乎是把话挑明了,那么如山洪直下般无碍,却又有着一点曲折的路径。应隐心里咚的一声,两瓣唇抿合,里面,齿尖细微地咬着下唇。 “我喜欢你。” 下过雨的操场十分潮湿,花花草草都凝着雨水。在墨沉沉的暮色下,应隐瞪大眼睛,白玉无瑕的耳垂上还是染上了一点粉。 虽然大约有了心理建设,但她还是吃惊地说不出话。半晌,她问:“是因为我变成了明星,所以你喜欢我吗?” 江录繁蹙了下眉,“当然不是。你不是一直都是明星?”他笑了笑:“在我们学校。” “你喜欢我……”应隐艰涩、羞涩而又试探地问:“很久啦?” “从高二下学期开始。” “我们都不认识。” “你跟我讲过话。” “哈?”应隐不知道他指哪个。 “生物会考,你问我借笔。” 哦,那个。应隐脸色泛红。她那时候做了很久的心理斗争,最后用了一种非常高冷冷淡的方式。 那是他们的第一句话。后来应隐托荟芸找他借英语笔记(那当然是荟芸的馊主意),江录繁让她自己来借,于是又有了第二次讲话——比第一次稍长一些。 应隐怔怔然的,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太过高兴从而导致了头脑发懵。她直直地问:“那你怎么不说?” 好问题。 江录繁的回答也很经典:“没有在高考前谈恋爱的打算。” “错也是没错……” 江录繁心里在发沉,但反而不经意地笑了笑:“来不及了吗?” 他想到了什么,神情一愕,转过目光,不太自然地问:“上次送你回教室的那个人……” “哦,那是一个工作上有联系的人。”应隐回答。 江录繁点点头,静了一会儿:“那你……可不可以做我女朋友?——在你不用赔经纪公司钱的前提下。” 他这个前提让应隐忍俊不禁。她噗地一笑,柔和了彼此间那种生涩的像上了锈的紧张氛围。 笑了一会,应隐抬起眼,沉静地望着江录繁:“给我点时间,我想一想。” 她想,她这个回答可真是太不厚道了。明明是她先招惹的好学生,现在他表白,她反而拿乔。 “当然不能谈恋爱。”应帆正在切黄瓜做冷泡茶,听了她的话,半嗔半怒白她一眼:“你想什么呢?才几岁?正是要紧的时候,哪有空约会。” “你看不上他。”应隐拆穿她。 “没有的事。”应帆冷酷地答。 “你觉得他家里不是做生意的,没有两百万的奔驰S和专属司机车接车送。”应隐脾气反而上来。 “妈妈没你想的那么势利眼。” “现在我出名了,你更觉得要待价而沽。”应隐自顾自地讲下去。 “那你要是愿意随随便便找个同学就将就了,我也只能说你傻。” “什么叫将就?他明明很优秀!” “好啊,妈妈也觉得他很优秀,家庭也好,我们高攀也高攀不起的,但是你们怎么交往?你马上进组,他来陪你?将来他上大学,你拍戏拍广告,他用多少钱,你用多少钱?你觉得他可以接受?全中国会有多少男人喜欢你,他能不吃醋?你成年了,公司要你去应酬,这酒局那宴会的,他会不会介意?你跟别人拍吻戏拍亲密戏——” 应帆不说了。 应隐也不说了。 缓了会儿,应帆说:“囡囡,他太年轻,自己都还在跟世界的激烈对抗中,又怎么陪你承受你那一份?会伤到你的。要是你是个普通人,也就算了……”她叹了口气。 应隐拿掌根抹眼,一双眼眶红红的,嘟囔地说:“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你又知道他了?他虽然年轻,但未必幼稚。” 应帆切好了黄瓜装盘,学着应隐那样挨柜门坐下,递给她一片,说:“你别为了跟我赌气而跟人家搞地下恋,知道吗?我看出你喜欢他,所以才放任他给你补习。有这么段回忆也就够了。” 应帆又一次帮她做了决定。 应隐并不总是听从应帆的决定的。她有自己的主见,从报名泳装走秀到出道,都是自己的注意。唯有她懦弱时,才格外需要应帆的现实大道理。 她拨电话给江录繁,沉默着没有先开口。 江录繁说:“我知道了。” 应隐伏在栏杆上,眺望着城市街灯,跟他说:“我马上就要进组了,这次演的是一个古装片,我演一个复仇的大小姐,又要要饭,又要练功,被男主角捡回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反而比之前话多。江录繁听着,应声如普通朋友——当然,比普通朋友话少一点。到最后,该挂电话了,他问:“你之前是喜欢我的,是么。” “荟芸告诉你的吗?”应隐半是哭半是笑,“就知道她不靠谱。” 江录繁在电话那端笑了笑:“是她告诉我的。” 他想,他应该在那天就跟她表白的,穿过走廊,走到她的教室门口,而不是在她已经不喜欢他的今天。虽然早就有了预感,但他一直没想通,为什么在两人有了单独相处之后,她的目光反而不再为他停留。难道是他乏善可陈,越是亲近,越是暴露无趣吗?这样的自省自卑让天之骄子也坐立难安。 但他注定不会得到答案了,无论在哪一片时空。 “谢谢你喜欢过我。”江录繁说:“祝你……星途璀璨。” 进组快一个月时,应隐听说了江录繁决定出国的消息。没有人意外,原来他早就拿到了麻省的offer。“那是MIT哎,要是有一秒的迟疑,都是对MIT的不尊重,不是吗?”同学们都这么说。 应隐想发讯息恭喜他,又觉得这是一种打扰,最后还是作罢。 再后来,同学们都上了大一时,《漂花》上映了。 这部都灵电影节的最佳国际竞赛长片,并没有掀起很大的观影热潮,因为许多镜头因审查而被剪掉,情节上倒没什么,对氛围的伤害却很要命。紧接着,号称是无删减的盗版资源开始流窜于电驴和迅雷,并被冠上耸人听闻的标题:《即将被禁!漂花一刀未剪国际版应隐大尺度不伦恋》 《漂花》并没有要被禁的消息,它虽然有些尺度,但跟那些确实被禁的片子同日而语,倒还挺冤枉的。 辰野的新人应隐,终于真的红了。 有人说,她是天生的美神,是天生的电影缪斯。 有人说,是祖师爷追着她喂饭吃。 有人说,辰野挖到宝了。 有人说,啊,她在学校里就很骚啊。 有人说,她高中时就跟男同学钻小树林的啊,整个平市哪个高中生不知道? 有人说,她晚自习跟校外男友接吻,被教导主任手电筒照到时,连校服扣子都来不及扣。 这些声音,最初流传在学校贴吧和Q.Q空间里,后来被上下三届的校友们津津乐道。 人人说:“啊?真的吗?看不出来啊!”人人又说:“真的,我朋友亲眼看到的!” 那年秋天的平市高中届,因为应隐这个名字而热闹。 怎么忽然之前,全世界都认识过她,了解过她了呢? 应帆没收了她的手机。 什么猫扑、天涯、豆瓣,这些地方网友的难听话和谣言,应隐尚能自处,但看到“我是她同级,她真的超级乱的”这样的字眼时,她睁着眼睛,圆圆的瞳孔很空,问应帆:“妈妈,他们是在说我吗?” 一直很热闹的班级□□群也不再热闹了,因为应隐在。他们是不是另外组了一个没有她的群呢?他们会在群里说她什么?她心神不宁,焦热的汗从浑身的毛孔里倏地一下冒出来,又骤然冷却,只剩下黏腻的感觉贴在她皮肤上,让她这具漂泊在流言里的身体无法呼吸。 声音总会平息的,这是辰野、新新闻与时间的共同作用。 可是她开始酗酒。 年轻,没什么起不了床的困难,也没什么水肿的担忧。收了工,买各种各样的酒回酒店,在茶几上摆满,挨个喝过去。应帆不知道,因为应隐说她晚上觉浅,已经不能再跟她一起睡了,应帆只好陪她到十点,看着她洗漱上床,继而离开。 应隐工作时的状态永远很好,精神饱满,丝毫不见萎靡不振的模样,也不见不开心。应帆是真的没有想过她会撑不过。她觉得收走了她的手机,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就没事了。 起初,麦安言还劝慰她,告诉她这是每个明星都要经历的一遭,见她开朗如初,麦安言便也不再啰嗦。 手机在应帆那儿,江录繁打过来的几通电话,发过来的几条短信,便都跟其他数百条一起石沉大海。时间过去久了,竟从未被打开过。 发现她不对劲的时候,是赶大夜吊威亚。人腾上空,尚未出鞘的剑自她软绵绵的手中掉下来,她“呕”的一声,忍住了吐。工人师傅们慌乱将她放下,麦安言一摸额头,“发烧了!什么时候的事?” 应帆被他问倒,将她女儿抱紧怀里,用脸颊贴她的额头。那温度烧得她惊慌。 “怎么不说?怎么不告诉妈妈呀!”她悔不当初。 回了房间,找温度计和退烧药时,看到那满坑满谷的酒瓶子,应帆骇得僵直在当场,浑身血液冷却。 麦安言也闭嘴了,吞咽了一下,转身,当机立断送剧组助理出门,给了好大一个封口红包。 等医生来的时间里,应隐一直吐。本来就没吃什么,吐出稀薄的汁液,沤着连续一个月未断的酒味。 “傻女,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应帆牢牢牵住她的手,又把她的脑袋抱进怀里。 “喝了酒,好睡一点。”应隐闭着眼,嗅着应帆身上的气息。 医生来了,她挂上点滴,终于陷入久违的睡眠。 应帆始终守在她身边。凌晨四点,听见她醒了,在说话,眼睛却没睁。应帆侧耳倾听,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确实像在跟谁说话。 “妈妈,我的邮箱带过来了吗?” 应帆听得雾水满头。什么邮箱?信箱? “你又不给我写信。” “对哦,都是我给你写。” “你从那个什么斯基回来了吗?” “斯坦。” “泰晤士报怎么派你到处飞啊?” “我不信你三十岁……你想骗就骗吧。” 应帆听得很艰难,三不搭七含含混混的,简直像在听什么密语。 忽然,应隐眉头紧紧皱起,不安且痛苦地说:“妈妈,我的手表坏了,你去给他打电话。去给他打电话……” if 应帆把那枚精巧的女士腕表塞进应隐手里,用力抚过她汗湿的额头:“表在这里,表在这里,没有坏,没有坏……” 被子里热得像熔炉,应隐握着淡金色的钢表,感到一汪清泉般的凉意。她歪过脸,眉心和眼睫还是蹙着,但不再胡言乱语。 翌日清晨,烧退,但连月来的抑郁、焦虑和酗酒、积劳又找上了门来。它们一直被应隐强有力地压抑着,见她倒下,意志力缥缈如秋风,终于得以倾巢而出。 卧床的这两天,应隐稍微吃喝一点便吐,一夜醒四五次,盗汗,噩梦连连。原本该是最容光焕发的十八岁的面孔,以惊人的速度憔悴暗淡下去。 她像是一颗白珍珠,因为过早的曝晒而提前氧化。 到第三天,应帆坐在床边给她削苹果,状似不经意地说:“商邵明天就到。” 应隐被排骨汤呛了一口,咳嗽起来:“他为什么来?” 应帆稀奇道:“是你要见你,让我给他打电话,我就打了。” “什么?”应隐不敢置信:“不可能,我不可能让你给他打电话——再说了!就算我真的说过,那也是烧糊涂了乱说的!你怎么真去打扰他?” “哦。”应帆削下一片苹果,喂到她嘴边:“还是我错了?” 她记得那天晚上拨电话给商邵时的情形。 接通以后,他先是“喂”了一声,继而说了声“稍等”。应帆等着,过了十几秒,才再度听到他的声音,问:“怎么了?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好听,语调匀缓,谈吐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应帆这才开口:“商生,打扰了,我是应隐的妈妈。” 商邵第一反应便是:“她出什么事了?” 应帆为他敏锐的直觉而心惊,也省去了引入话题的迂回啰嗦,说:“她手表坏了。” 她万万不可能对一个男人说出“我女儿想见你”这种话。男人是会痴心妄想的东西,她要说了应隐病中迫切地想见他,便是平白落了下风。但要她不说、不打这通电话,她却也万万做不到。因为这是女儿的心意,她没那么残酷。 如果电话那端的男人真是个聪明人,他会懂。 商邵是从王室的私宴上脱身出来的,不能离开太久,简短地说:“好,明天。” “不,你三天后再来。”应帆叮嘱道,“她这两天有别的事。” 因为病中面容必然不好看,精神也不足,应帆一是要保全女儿在他那里的美丽印象,二是那么虚弱的情况下,他来了也无济于事,反而耗她女儿的精神。 应隐把汤盅放回到支在床上的托盘中,沮丧且发火:“你叫他过来干嘛呀,他很忙的。” “他又还没到。”应帆轻描淡写地说着:“你这么讨厌见,那我就告诉他别来了咯。” 应隐被她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倒是一直很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了很淡的血色。 应帆还是削着苹果:“你好好休息,打电话的事交给我。” “不要!”应隐赶忙制止她,吞吞吐吐地说:“他行程安排很精确的,既然抽了时间,又赶他回去,打乱他其他计划……” “就是。”应帆四两拨千斤地取得了胜利,忍笑道:“那你提起点精神?” 应隐最近的觉都睡得很碎,没什么规律,总而言之是除了吃饭时,其余时间都在躺着。喝完了汤,她又躺了回去,下意识揪着被角。 一叫他就来了?之前邮件约了他几次,都不巧,赶上他在欧洲。次数多了,应隐以为是他不想见她的托辞,便不再约他,写邮件的频率也少了起来。 她也很少打他电话。打过一次,他挂断了,补了短信过来,说正在做汇报,让她等晚上。应隐刷了几套卷子,到十一点,困得一分钟两个哈欠,才收到他短信说工作上出了点事,现在刚结束,问她是不是睡了。应隐没回,装作自己睡了。后来再没有电联过他。 他们有三个多月没见过了。 见了面,说什么?他有没有看到网上那些言论?是不是跟那些同学一样,不好意思再跟她来往? 睡不着。 一定是这几天睡饱了,所以才会越想越精神。 应隐病了这么多天,头一次下床不是为了上厕所,而是照镜子。她脚步还很虚浮,到了穿衣镜前,看着眼圈乌黑、皮囊浮肿的自己。 和衣睡在沙发的应帆被她吵醒,睁开眼,正瞧见她拍了自己两巴掌。 “拍一拍就消肿了啊?”应帆白她一眼,调侃笑她,掀开毯子起身。 应隐深吸一口气,噘着唇嘟囔:“都怪你。” 应帆给自己倒了杯水,冷不丁问:“你喜欢他啊。” 应隐受了惊般一抖,本能地说:“没有!” “你很在意在他面前的样子,生病了,不念叨你那个被我棒打鸳鸯的江录繁,反而说手表坏了。” “我只是有点偶像包袱。”应隐嘴硬道。 “那么说的那些梦话胡话呢?什么‘都是我给你写信,你不给我写’,什么‘你从那些斯坦回来了吗?’,什么埋怨泰晤士报给他安排了那么多工作,成天飞来飞去,什么‘我不信你三十岁’。靓女,你梦里自己一个人把电影演完了。” “我只是跟他聊得来。”应隐还是很否认:“跟他相处,我觉得放松。他年纪可大了,快四十岁呢,我怎么会喜欢大我这么多的男人?除非我有恋父情结。” 有关父亲的话题,是她和应帆之间的死结,只要提到,话题便终止了。应隐是故意这么说的。 应帆果然放下了脸,将玻璃杯也搁下:“我看你是病好了,你等着,我好好跟你算喝酒的账。”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喝酒了?我只是忽然犯了恋物癖,开始搜集酒瓶子罢了。”应隐摇头晃脑,虽虚弱,但一股子神气。 应帆气死,晃点手指,撂话说:“你别被我抓到。还有,这个商邵也不行,交交朋友算了,多余的你别想。” 她尚未见过商邵,只隔着距离见过背影和侧面。看身段,自然是相当优质的男人。 但应帆不担心应隐对他生情,因为应隐虽天真,却也世故——她分得清好歹,知道命运给她赠予了如何贵重的礼物,要如何把握、如何变现。记者?管你泰晤士报也好,华尔街日报也好,又如何?不过是个一文不名的文人。 应帆没有很把这位记者当一回事,更多的是将他看作一个工具人,一个哄女儿打起精神的工具人。 直到隔了一天,她亲眼见了他。 片场在江南小镇,九月多,下了两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后,天气骤然转凉,又叫人不得不提防着随时杀回来的秋老虎,于是穿衣一事便很为难。应帆泡剧组久了,见惯了工装的职工师傅们,乍一见商邵,只觉得他会穿衣。 其实没穿什么特殊的,不过是一件衬衣,一件对襟系扣开衫,一条西装面料的休闲裤。但应帆是会看细节的人,她首先看他衬衣和开衫的钮扣,继而看他腕骨处露出的那一圈袖口、熨得笔挺的裤线,最后是那双黑色孟克鞋——跨越千里辗转而来,一尘不染。 应帆一眼看穿,他的体面远超她所见过的所有男人。 应帆不是小姑娘,她是见过风浪与无数富商的。一个男人要露富,那很容易,无非一根皮带一块金表而已,要让自己体面得体,却很难。突然一次收拾出来的体面,往往透着局促,在应帆这样的老手面前更是一眼露馅。真正的体面,是在经年累月的浸润中习惯出来的。 人至眼前站定了,应帆的目光也了无痕迹地收了回去,说:“商生,我来接你,她在酒店房间。” 商邵略略颔首:“伯母好,有劳。” 应帆引路,问:“听说你从中亚回来?” “公务上有一点事,在那边待了一段时间。” “我还以为你是电影记者。”应帆回头笑道。 商邵应答得滴水不漏:“一直想转型,都灵那篇是最后一次电影报道。” 小镇的五星宾馆不大,也就是大城市三星的标准,地毯和壁纸都散发着隐约的霉味。安保倒是严密的,进电梯需刷卡。上了十二楼顶楼,走到走廊中段的一间房门口,应帆客气地说了最后一句:“还麻烦你来一趟,真是。” 这门隔音不好,应隐听见了,躺在床上装睡,睫毛的颤抖频率跟心跳连成同一条波折线。 门推开,皮鞋踩在地毯上静音无声。从玄关望进去,能看见一间小小的书房和美式休闲椅,但这些地方都没人。 商邵略有不解,应帆这才轻声聊表歉意地说:“她生病了,在卧床静养。” 应隐觉得透不过气来了,身体在被窝下蜷成紧紧一团。 应帆没进去,对商邵说:“我还有点事要跟剧组商量,你们聊。” 这是她对应隐无奈的妥协,她不让她当电灯泡。 待门关上,商邵往里走,在床边站停。看了会她那蝴蝶翅膀般忽闪的眼睛,低声笑了一下:“不睁开眼看一看我?” 应帆在门口留了几秒,听到这一句,心里哀叹。这不是高中生能比的段位。 应隐睁眼,倔犟地装作刚醒的模样。她偷偷涂了粉底,好让自己气色好一些,又抹了些颜色自然的哑光唇釉。 但是,商邵还是一眼看穿了她的虚弱。他静了一静,问:“怎么病得这么重?” 应隐在他这一问里委屈极了,险些落泪。借着起身的动作,她整理好表情,若无其事地笑道:“没有,就是发烧了。” 她看着商邵,又看看他身后,心情已经笔直地落了下去,说:“你出门好轻便呀。” 商邵没有带任何行李。 “见你一面,晚上就走。”商邵果然说。 应隐点点头,歪过脸看他一会儿。他肤色比在上一次见面时深了一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打起精神,脸上微微笑:“你坐呀。” 只是一个季度未见,商邵却觉得她变成熟了很多——并非样貌,而是眼神。她眼里的天真后退了一步。 “最近过得怎么样?”商邵在她床边坐下。 “还可以,很忙的。” “你高考完,我还没帮你庆祝。” 应隐莞尔:“考的又不好,还没到五百分。我都不是艺考生,这个分数很丢脸的。” “不重要。”商邵看着她的脸,不动声色地端详着。 应隐她想起高中,已经不是之前快活的模样,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嗯,过去了就算了。” 忽然没话,她支使他:“我想吃苹果,你帮我削个苹果。” 商邵迟疑了一下,起身去拿苹果和削皮刀。 他没用过,一秒就露馅了。应隐来回看着他生疏的动作,和竭力装作淡然的脸,没忍住笑,不可思议问:“你不会?” 商邵放下刀,一本正经道:“带皮吃更健康。” “可是这个皮很厚。” 这很简单。商邵说:“我让人给你买皮薄的。” 应隐:“……” 他真的打电话,吩咐人去买皮最薄、最脆甜可口的。 应隐默默地听着,问:“你有朋友跟你一起来?” 商邵点头,说是同组的同事。其实是管家康叔,但他这样说了,应隐便误以为他还有工作在身,心里习惯性地开始倒计时,算他该离开的时间。 她话不如以前多,两人之间总是冷场。 商邵从果盘里拿了一个青黄皮的橘子,问:“这个生病可不可以吃?” 应隐“嗯”一声:“是这里的特产,现在吃季节正好。” 剥橘子还是会的。商邵重又洗了手,帮她剥了一个橘子。应隐的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预备接过时,见他目光定住。 原来是医用胶带脱落开了,叫他看见了手背上发肿的青筋和针孔。应隐捂住,将白色胶带贴好,垂首笑着说:“今天才停了输液,再不停,身体里流的都是葡萄糖了。” “应隐。”商邵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直接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会这么问,说明他不上网,不追八卦,不知道网络上的那些声音。那很好,她才不要打草惊蛇。应隐心里庆幸地舒一口气,微笑说:“没事,就是发烧啊,肠胃炎啊一起来了,所以总在输液。” 怕他再问,她赶紧说:“我想出去走一走,你可以陪我吗?我好久没出房间了。” 商邵应了声“好”,起身扶她,手掌握住她的肘弯和上臂。靠得这么近,应隐不敢呼吸,因为病人的气味都不太好闻。 但她的身体不争气,落地时,腿软了一下。她惊呼,本能地抓紧他,几乎像是跌进了他胸膛。 一时间谁都不说话,也不呼吸了。但他身体的味道还是鲜明无碍地钻进了她的嗅觉。 她没有察觉到扶住自己的那一双手很用力,几乎像是不舍得放手,因为她的神志只够支撑她跋涉在自己的混乱和心跳中。她低着头,黑发披散在肩上,凌乱地掩住了她的眼。 商邵很想吻她,但想到她有两情相悦的男朋友,他不得不克制自己。 最终,他只是撩开了她的那抹发丝,替她别到了耳后。 他的指尖擦过耳廓时,应隐的心瓣尝到了那个橘子的味道。 酸的。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