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骨娇嗔(重生)》 1. 周行止并不喜欢她 大奉,顺德二十八年,七月夏。 马球场上,龙骧书院的学子们与国子监的学子们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马球赛,红蓝两方厮杀激烈,衣带飘飞马蹄重叠,马球杆相互碰撞时都摩擦出了火星。 烟楣与她姐姐坐在国子监的凉亭内,四周桌上摆着冰盆与糕点,周遭的女学子都在为国子监摇旗助威,烟楣便不敢为龙骧书院助威,只端着杯盏,在马球场上小心翼翼的在龙翔学子中找寻周行止。 她找寻时,也有不少姑娘在打量她。 “她便是烟楣?龙骧书院周才子的未婚妻。” “是呢,烟桃的亲妹妹,否则怎么进得来国子监的比赛场?” “生的真美。” 细碎的讨论声钻入耳朵,烟楣充耳不闻,只往下找周行止。 她已半个月没瞧见周行止了,心中甚是思念。 恰在此时,球场上不知是那个倒霉鬼的头被人一杆轮到,“砰”的一声响后直接栽倒下马,引来马球场凉亭处围观比赛的女学子们一阵尖叫。 “阿楣,周公子似是被人打下马了。” 凉亭前方栏杆处,烟楣听见她姐姐拧眉道:“头都被打破了。” 烟楣手中的茶便饮不下去了,急急地走到凉亭栏杆前极目远眺,她越瞧不见越着急,手中的手帕都被她拧的发皱了,语气里也带着几分哭腔:“阿姐,我瞧不见。” 远处马球场人与人、马与马都挤在了一起,衣袖发鬓间,被打的那个早被重重人影压住了。 烟桃不动声色的扫了烟楣一眼。 今日为了见周行止,她这庶妹特意换了最好看的衣裳来,浅粉色的抹胸襦裙,外罩雪色纱织飞机袖长衫,穿着珍珠履,足腕上裹的是南方最时兴的珠光丝袜,美人牛乳般的肤色在阳光下闪着蜜色的泠光,发鬓挽成云鸢鬓,更添三分静美,一双杏核眼里含着泪,一眼能望酥男人的骨头。 美则美矣,但太过媚软娇嫩,并非是周行止所喜爱的。 周行止君子端方,浮白载笔,欣赏的女子自当也是清冷出尘的贵女,若非是被烟楣的母亲以恩情束缚,又怎会—— 烟桃正了正肩骨姿态,声线放得更轻,带着几分诱引般道:“阿姐瞧见了,是国子监的人打的,你瞧见最前面那个人了吗?他杆上尚有血迹呢。” 烟楣的目光果然跟过去,正瞧见一个男子打马带球而回。 他穿着国子监学子的学子骑马袍,露出来一张锋芒毕露的脸来,丹凤眼微微挑起,浓眉鼻挺,下颌线利落冷冽,生的是俊朗,但浑身透着一股不把人当人的桀骜,瞧人时都是由上至下睨着,脸上写满了张狂恣意,伤了人也不下马,反而嗤笑般提了提唇角。 其他龙骧书院的学子都从马上下来,急躁的往那被打倒在地的龙骧书院学子的方向跑过去,而那人却姿态闲适,单手控着马缰逆着奔跑而来的人群,挥起球杆,向龙骧书院的球门“砰”的一杆打了进去。 将人打下马后,不管伤患,竟还打球入门,何其嚣张! 烟楣急的直跺脚,伸手指着他:“阿姐,阿姐!那是谁?” 国子监只收家中嫡女,烟楣是庶女,未曾去读过,也不知那人是谁,只好揪着姐姐的袖口问。 “他是谁不重要。”烟桃只道:“重要的是,周公子恐怕伤得不轻,你且快去瞧一瞧吧。” 烟楣脸上的焦躁便僵硬了些,只垂下眼眸,声线难掩落寞:“周公子道,人言可畏,不允我去私下寻他。” “周公子都被伤了,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烟桃便关切道:“你是他未婚妻,他受了伤,自是最想见你的,别担心,我唤丫鬟带你去。” 说话间,烟桃便点来一个丫鬟,带着烟楣往凉亭外走。 烟楣一颗心一直挂在周行止的身上,三言两语便被姐姐说动了,跟着丫鬟便下了凉亭,去了马球场附近的客栈里。 因着今日国子监与龙骧书院比马球,所以整个马球场都被包下来了,马球场附近两家客栈,一家客栈给龙骧书院的学子休息,一家书院给国子监的学子休息,来往的学子都穿着学子骑马袍,烟楣一身精雕细琢的衣裙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行至龙骧书院客栈后门处,丫鬟便去与龙骧书院的人交涉,她在客栈门口等待,越等越不安,生怕周行止受伤,眼底里又晃上了泪。 客栈门口有种几颗松柏,松柏枝叶繁茂,又绿的厚重,将刺目的阳光都挡住,树下站了一个脆生生的小姑娘,削葱般的指尖抓着团扇,像是朵根茎嫩绿,花瓣粉娇的紫罗兰,在盛夏中娇娇俏俏的立着。 季妄言刚下场,打马走过时,便漫不经心的扫了一眼。 他生来瞧见得美人数不胜数,也不觉得烟楣如何出众,反倒有些厌烦她含着眼泪哭哭啼啼的模样,而当烟楣一眼瞧见了他,立刻叱道:“你,站住!” 季妄言骤然勒马,居高临下的睨她。 他未曾被人指过,竟有两分新奇。 他人高,马也大,往烟楣前面一站,几乎挡住了烟楣天地间的所有视线,眼前便只剩下这么个人了,先前离得远没瞧出来,现下离近了,她便能看到这人又高又壮,血气充盈,应当是个武者。 寻常人若是瞧见他腰间的佩玉,骑着的马,便能猜出他身份定然不简单,但烟楣猜不出来,她年岁轻,目光浅,还不会看人的配饰猜身份,只知道这人打伤了周行止,当场怒从心头起,指着他带血的马球杆,喊道:“你,你——蛮横无礼!你砸伤了我的未婚夫,为何不下来道歉!” 小姑娘凶人的时候眼眶里还带着泪呢,话讲到一半,自己先哽咽两句,一点气势也没有,活像是个小奶猫,张牙舞爪,但跳起来都抓不到他的靴子。 季妄言饶有兴致的盯着她看了两眼,轻嗤了一声,道:“你未婚夫先违规绊我的马,你怎的不提?” “马场上自有规则,他违规,他自会受罚,你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就凭我是规则。” 说话间,那人以那带血的马球杆向前一挑,直接将烟楣手中的团扇打落在地,放言道:“下次再指我,便要抽废你的手指了。” 团扇落地,烟楣惊了一瞬,再一抬头,那人已经骑马走了。 烟楣气得直跺脚,眼泪顺着眼睫便下来了,她一边哭,一边恨恨的搅手帕。 这什么狗东西! 又过了片刻,她抹干眼泪时,便瞧见周行止拧着眉跟在姐姐的丫鬟身后,从龙骧书院所歇息的客栈里面走出来。 他行走自如,肩背挺直,眉目间凝着几分冷淡,在见到烟楣时,先是拧着眉环顾四周,继而走到烟楣身前,压低声音道:“烟三姑娘,为何来此寻我?” 他抬眸间,露出了一张霁月风光的面容,七月间燥热的阳光与呱噪的蝉鸣落到他身上,都成了一阵清风,他像是天山落下来的云鹤,不沾半点油脂气,说话时语气不燥不缓,端如松竹。 周行止没受伤呀! 烟楣欣喜的看着他,一张嘴便是一大串的话。 “我知晓今日你比赛,便求姐姐带我来的,我以为你打马球受伤了,就想来看看你,我——” 她一句话尚未说完,旁边有人路过,目光掠过烟楣,惊艳道:“周兄,这位是?” “家中妹妹。”周行止一开口,声线端正冷淡,隐隐还带着几分疏离。 烟楣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她只是天真蠢笨、爱哭冲动了些,却并不是没长脑子,她能感受到,周行止并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承认他的身份,也并不想让她出现在人前。 “烟三姑娘。”说话间,周行止垂眸看她,没什么波澜的道:“今日被打伤的并非是我,而是我的同伴,烟三姑娘不必再担心了,我尚有同伴要照顾,你先回,日后有机会,我再去寻你。” 烟楣粉嫩的唇瓣颤了颤,只挤出了一声:“好。” 她垂下眼睫时,周行止已经离开了。 烟楣望着他的背影,想,周公子大概...真的不喜欢她。 “三姑娘,我们回吧。”丫鬟低声与她道:“我们在这站久了,周公子不高兴的,奴婢听周公子与那些同窗交谈时,都不愿多谈论您。” 烟楣心中更酸,点头道:“回吧。” 她回了凉亭时,姐姐在与国子监的人讲话,没顾得上她,只让她自己坐着,她难受的想哭,心口沉甸甸的疼,待到后半场马球她也不想看了,一刻钟都熬不下去,只转而去求姐姐,让姐姐先遣马车送她回去。 “好。”烟桃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丫鬟,与那丫鬟别有深意的对了两眼后,又纵容的看着烟楣,一副百般疼爱她的模样,与她道:“好妹妹,你且先回去歇着,姐姐与同窗看完剩下两场马球,再回去寻你。” 烟楣点头。 她浑浑噩噩的乘着马车归了府。 蝉鸣呱噪,夏风滚热,烟楣从烟家的花园中走过出来,听见烟家的几个庶女坐在花阁里,聚在一起咬她的舌根,透过飘着纱绸的窗户,瞧见她来了,还特意拔高嗓门,说给她听。 “不就是攀上了个状元么?若非是她运气好,哪能轮到她?” “人家状元家里可不想要她,嫌她着呢。” “周状元本也不喜欢她,只为了还她的恩情才娶她,说不准日后要左一个纳妾,又一个侧室呢。” “就算跟大小姐去看了国子监比赛又怎么样?该轮不上她的,还是轮不上!” 若是平日里,烟楣听见这些话,会气愤的与她们互相瞪眼睛、吵架,或者挑一个好打的,撕烂她的嘴,但她今日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眼眶一红,继而垂着杏核眼,忍着委屈,缓缓地踏回了她的院门。 烟家姨娘多,子女多,院子便也多,很多姨娘都是两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她姨娘生了一个弟弟,才能独自拥有一个院子,名唤闻弦院。 她才回来,便瞧见自家姨娘满脸喜意的迎上来问她:“可瞧见周行止了?他马球打得如何?还有,今日晚间,咱们家要来贵客,你——” “姨娘。”烟楣崩了一路的眼泪顺着脸蛋便往下掉:“周行止不喜欢我,我不想嫁他了,你去与他娘说,我们退亲吧。” 周姨娘满脸笑意骤然僵住,继而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周行止可是圣上钦点的才子!他可入太子东宫为东宫属臣,日后前途无量,你与他退亲,你还能嫁比他更好的吗?若非是我借着同族的名义,又曾救过他母子的命,这般好姻缘能轮到你!” 周姨娘越说越来火,还抽出了鸡毛掸子:“我打死你算了。” “便是轮不到我,我才不想要!”烟楣又哭:“你打吧,打死我算了,今日我去寻周行止,他对外人都不肯认我的身份,只唤我为妹妹,他不喜我,我嫁过去能有什么好?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哭哭哭!日日就只知道哭!你若能有你嫡姐半分,周行止不想认也得认你!” 闻弦院内争吵不断,烟楣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家姨娘,被姨娘抽了几下,便回了厢房自己哭去了,姨娘还站在厢房外喊:“你懂什么!你嫁过去了便知道了,这是门顶好的婚事,顶天好了!日后有你的福气享!” 烟楣一个人趴在金丝软床上哭。 周行止与她的姨娘是同族的亲戚,周行止父亲早亡,母亲病重,是周姨娘一直看在与他父母有旧的份上接济他,让他母亲治病,供周行止读书。 前些日子,圣上微服私访去了龙骧书院,与周行止对答后,对周行止的才学大赞,特点了他一介白衣,可不科考,直接入东宫为太子属臣,但周行止坚持要科考,说十年寒窗苦,要凭自己本事拿状元,说的圣上龙颜大悦,答应他,无论他能不能当状元,都允他进东宫。 此事一出,她娘便欣喜若狂的以昔日恩情,要挟周行止与她订婚,昔日恩情重如山,周行止不愿意也得认,否则就是无情不孝。 婚事父母做主,她不愿意也没法子,只是哭啼间伸手擦眼泪,发觉掌心不知何时落了一道细小的伤口,应是那个骑马的人抽的,顿时更难过了,抱着枕头哭的越发大声,厢房外的小丫鬟都听的叹气。 她们家姑娘哪里都好,就是太爱哭了,像是雨后枝头上挂着的花儿,稍微碰一下,便要娇滴滴的落下来几滴露。 等她哭够了,长姐也回来了。 她的长姐,烟府嫡长女,烟桃,生来聪慧,自小便由父亲亲自教导——他们的父亲是当朝右相,父亲对一对嫡子嫡女都分外宠爱,亲手教导他们读书学习,还准备送他们入朝为官。 大奉前些年便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只不过,朝堂之上,女子总比男子难一些,但有烟右相为靠,烟桃难也不会难到哪里去的。 至于其他的庶子庶女,都筛选过一遍读书的资质,资质好的便培养些许,且看他们自己本事,资质一般便丢去自生自灭,女子拿来婚配,男子随意扔个官衔、丢去管一片地方,便算安置了。 烟楣实在是不聪明,那些书本怎么啃都啃不明白,她的资质都长在脸上了,便早早被送去习技艺,待价而沽。 因此,烟府的孩子们自小就都养成了势力攀比的性子,还有几分市侩,面上藏的好,一回了府内,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便不演了,互相踩低捧高,日日争执,吵急了跳起来抽两个耳光都是常事,越是位卑,越不把自己和对方当人看。 待到晚间,烟桃便来闻弦院寻了烟楣。 烟桃以往从不跟这些庶女玩儿,她只与国子监的那些嫡女嫡子们出去打马球,吃茶、参诗社,或者偶尔给一些聪慧的庶女们指派些活儿,让她们跑腿,但不知为何,近日突然常来寻烟楣玩儿,还待烟楣十分好,烟楣受宠若惊的接着。 周姨娘曾与她推测过,应是因为她与周行止结了亲,烟桃想拉拢周行止,才会与她交好。 姐姐来了,她难过也得起来招待,擦了擦哭红的眼眶,爬起身来便要给姐姐行礼。 烟桃只拉着她的手,道:“你我之间亲姐妹,讲究这些做什么?今日西江候世子与西江候郡主来京中了,我们约了今晚去夜游花河,我领你去见见人,西江候才从西蛮那边被调遣回来,西江候郡主没什么朋友,若能做她闺中密友,日后自有好处。” 烟楣自当知道结交贵女的好处,单说今日这马球赛,若不是她姐姐带她,她的身份便进不去。 可她又实在是脸皮薄,嘴笨,没有那个能捧着人、哄人开心的巧嘴和本事,偏偏还有点记仇,旁人待她不好,她会还手,还不了手就憋屈的好一段时间都忘不掉,所以不大爱往贵人边上凑,凑上去了,也不见得能惹人家喜欢。 但姐姐亲自来拉她,她也得承姐姐的情,便低头道:“多谢姐姐。” 姐姐对她太好了,她得知恩才行。 烟桃盯着烟楣低头时那艳丽的眉眼,轻轻地勾了勾唇。 好妹妹,真听话,也真笨啊。 今夜之后,烟楣便再也不可能嫁给周行止了。 2. 被陷害失身 烟楣要被烟桃带着去见西江候世子与西江候郡主的事情,特意被烟桃压下来,未曾告知旁人,烟桃只与烟楣道:“院儿中这些姐姐妹妹们都妒你生的好看,忌你有那么一桩好婚事,若是再知道你识得了郡主,怕是要酸到一晚上都睡不着,虽是也不惧她们,但烦心的很,咱们有好际遇,便先瞒着她们,免得她们去主母那里添油加醋说我只偏心你,回头回了母亲院里,我个做姐姐的免不得被母亲责骂。” 烟楣一听,觉得颇有道理,便乖乖的随着烟桃从后门出去。 周姨娘平素对烟楣管教的颇为严厉,不允她出去乱玩,但若是跟烟桃出去,周姨娘便从不过问,还会给烟楣塞些银钱傍身。 烟楣随着烟桃出去,头一回坐上烟家的双头大马车——平日里,她与周姨娘出门,都只挤在一个小马车里,母女俩要缩着腿面对面挤着坐,但烟楣的双头大马车十分宽敞,上马车后,左右两侧都摆着蒲团,可跪坐,中间摆着一个茶案,上面放着时令瓜果与一些甜点碎嘴。 烟桃跪坐于首位,烟楣便跪坐在她左侧下首,马车行驶了两刻钟,便走到了护城河附近。 京中为内陆,本没有河,是先帝后命人挖的,此河通东津运河,绵延数百里,京中夜间繁华,河面上常有人放花灯许愿,久而久之,这护城河便被叫做“花河”,时常有人夜登花河赏玩。 烟桃以前没去过,因上一次商船游花河赏玩,要花一两银子,她娘一个月也只得五两银钱,还留着给弟弟买孤本与笔墨纸砚,她一个月只有些许铜板,自然掏不起这个钱,只远远看见过。 而今日,马车带着她们俩到了船岸处,她们下了马车,烟楣竟瞧见了一艘极大的二层铁木船,其上的灯火粼粼的照亮了半个河面,宛若一道残阳铺水中,船上的屋舍都像是个客栈那般大,很吃水,若非是大运河,都撑不起这么大的船。 烟楣惊的用团扇掩面,这么大的船,得多少银子呀? 烟桃眼角余光瞥见了她脸上的讶然,先是不屑的拧了拧眉,暗道了一声“没见识”,又赶忙散下脸上的表情,只道:“烟楣,西江候世子与郡主都是贵人,不可违背,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听,知道吗?” 烟楣最听话了,她点头,乖巧软糯的道:“好。” 船上的灯火随着船身晃荡、在她的脸上流动,宛若晚霞落云天,缤纷美艳。 她跟在烟桃身后,上了这艘插着西江候府家徽的船,浑然不知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烟桃为她织下来的网。 西江候府的船很大,上了船后,由门外守着的丫鬟通报,领路,带着烟家姐妹入了船内的大厅。 船内的大厅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一脚踩上去,珍珠履都陷下去一半,船舱内更是金碧辉煌,珠帘都是用上好的南海粉珍珠所制,单是一串珠帘就要几十两,不愧是侯府。 船舱做成大堂模样,四周摆着几张矮桌,临河的那一面做成了倭式落地推拉木窗,只要一推开落地木窗,便能从内而外的俯瞰整条河,喧嚣吵闹与河上景色、夏日晚风一起扑进船舱里,虽置身于此河中,却能居高临下的将所有景色收于眼底,别有一番趣味。 烟楣进来时,瞧见这船舱里一共坐着两个人,一对男女坐在相邻的桌上,两人模样有些相似,瞧着应当是西江候世子与西江候郡主。 “烟桃见过世子、见过郡主。” “烟楣见过世子、见过郡主。” 她们二人行礼时,烟楣把脑袋垂的很低,西江候世子与西江候郡主一一还礼后,四人落座。 说话间,烟桃已经带着烟楣落座了,正坐在西江候世子与西江候郡主的对面,西江候世子生的矮胖,肤色粗糙,手上带着几个金戒指,像是个披金戴银的矮冬瓜。 西江候郡主号“长乐”,长乐郡主时年十六,与烟楣烟桃同岁,她也胖些,生的模样只算是珠圆玉润,腰身被丝绸勒出一条条鼓鼓的肉痕,性子也不算很好,瞧见烟楣长得好看,便不满的沉了脸,不与她说话,明晃晃的不待见。 烟楣便缩到一边去,不讲话了。 期间烟桃与西江候世子别有深意的对了一个目光,西江候世子给了她一个“看酒杯”的眼神,顺带略显贪婪的扫了一眼烟楣。 西江候世子在看到烟楣跪坐在桌后,安安静静饮茶的时候,眼底闪过几丝满意。 他早就听烟桃说过,她这个妹妹人间绝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股娇滴滴的劲儿,简直痒到他心里去了。 而烟楣对西江候世子的垂涎与她姐姐的暗害毫无察觉,她捧着酒杯,自己一个人品酒喝。 她习惯这样安安静静找个角落喝东西,期间西江候世子亲手给她们姐妹倒了一些果酒,她也都随着姐姐一道喝了,说来奇怪,她是能饮些酒的,今日却只喝了一口,便发晕了。 但他们游花河才刚刚开始,她就推脱要去休息,也太失礼了。 就在烟楣咬牙硬撑的时候,一旁的西江候世子突然关切道:“烟三姑娘是醉酒了吗?不若去楼上歇息片刻,这船上备有客房。” 烟楣浑身都发软了,她怕失礼,便先看姐姐。 烟桃只和她笑,道:“你上去吧,我去与长乐郡主一道去下方放花灯,你先休息一会儿,我们放完花灯,再回来接你,带你回家。” 烟楣便放心了,与一位丫鬟上了二楼。 她随着丫鬟出了一楼船舱前厅,往二楼走时,是行走在船体外、栅栏内的,外面的人能瞧见她,她也能瞧见外面的景色。 恰好此船经过一处岸边,烟楣瞧见岸边有人骑马游街。 那马慢悠悠的走在路上,四周都是拥挤的人群,骑在马上的人也不管,谁挤到他身前,他直接放马去踩,小摊贩挡在他身前,他抬手就是一鞭子,直接将摊都给掀了,引来四周一阵惊叫。 这跋扈的姿态和扬起的下颌线该死的眼熟! 烟楣踮着脚看了两眼,发现还真是当时那个在跑马场抽她团扇,打伤她手心的那个狗东西。 她的手心又疼起来了。 而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百尺,她在上,他在下,前面就是河道拐弯的地方,马上船一拐弯,岸上的人便看不见她了。 烟楣报复心起,直接从头顶拔下来了一个圆柄簪子,确定砸不死人,便瞄准了那人的脑袋砸下去。 戳痛他、报那一鞭之仇! 但是烟楣没想到,她这簪子丢下去,还没戳到人,骑在马上的人突然抬起头,两指一夹便将簪子捏在了指尖,目光如电直扫烟楣的脸。 烟楣都没来得及回过身藏起来,直接被他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当时河岸吵杂,人群喧闹,但那狗东西的眼神就像是刀锋一般,直戳到烟楣的心头上,其中明晃晃的杀意让烟楣心头抽了一下。 她脸上还没来得及收敛起来的恶意与突然间窜起来的慌乱暴露了她的目的,那马上的学子盯着她看了三瞬,突然露出了一个阴戾的笑。 他冲烟楣扬了扬手里的鞭子,他没说话,但烟楣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抽废你的手。 烟楣打了个颤,赶忙跟在那毫无察觉的丫鬟身后走了,她不敢往下方去看,只想,她现在可是在西江候世子的船上,那学子纵然猖狂,也不敢...上西江候世子的船吧? —— 烟楣离开之后,烟桃便将一无所知,吵闹着要去放花灯许愿的长乐郡主给拉走了,只剩下西江候世子一个人坐在桌上,赏月赏河赏美人,慢悠悠的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酒喝。 他得再等一等时辰,好酒要酵一下,才美味呢。 —— 烟楣与丫鬟上了船上二楼的厢房里后,见那学子没跟上来,心里便松了口气。 她便说,谁敢与西江候世子放肆?这船行驶与水中,他又上不来,京城这么大,这辈子估摸都碰不见第三回了。 只是烟楣坐下休息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觉得她自己的状态不对。 她浑身发燥,骨头发痒,一走起路来,两腿便颤颤的抖,一阵酥麻之意在身子里乱窜。 她年岁虽轻,但却是在烟府的后宅堆儿里养出来的,烟家姨娘多,姐姐妹妹们足有十几个,她自小便听过不少那些害人的腌臜手段,今日她与自家亲嫡姐一道出来,见嫡姐饮了酒,她才未曾多思索,跟着一道儿饮了,现下一想,她饮完酒后,西江候世子便叫她上来休息,她嫡姐又拉着长乐郡主离开,该不会是—— 不好的猜测在心中蔓延,恐慌直接顶到头皮上、麻了一片,她匆匆站起身来,想要走出船舱厢房的门,但是她走到厢房门口向外一推时,居然推不动! 门从外面被锁上了! 完蛋了。 烟楣眼前一黑。 她再蠢也看出来了,这是她嫡姐给她下的套,她毫无防备的一脚踩进来了! 烟楣手脚发软,门出不去,她便往窗户的方向挪,这是一艘临河的船,她就算是跳下去,掉进河水里,死里走上一遭,也绝不能失了贞洁。 烟家昔年有一位庶女,便是与一个穷书生有了勾连,直接被打死了,对外称急病暴毙,烟家庶女多,若是留了一个女儿坏了名声,那满府的女儿名声都坏了,若是嫡女,有主母保着,还可能遮掩,若是庶女,死路一条。 烟楣正好走到窗口,手脚发软的去抠开窗栓,窗栓一开,河面上的风便吹动到她的身上,她双手都渗透出黏腻的冷汗,拖过来一个椅子,踩着往窗外翻。 但是窗户被她探身推开、她因失力而顺势趴在窗口的时候,正瞧见窗外有一抹红。 船舱的窗外有一寸来长的窗沿,用来悬挂船灯,而此时,在她的窗沿外面,站了一个身穿红色国子监书生骑马装的男子,肩背挺直,月光之下,上好的红色绸缎上流动着泠泠的水纹般的光泽,正是之前在岸上被她砸了的那个人。 那人见她开窗,便缓缓半蹲下身,右手握着一截鞭子,以鞭代手,将她的下颌挑起,薄唇一勾,饶有兴致的道:“你的手指,断几根好呢,嗯?” —— 月色下,季妄言望着船舱内探身而出的烟楣,心情颇为愉悦。 他此次出宫游玩,一直都没碰上什么有意思的,唯独快回宫了,才找到点趣味。 一个不知死活、挑衅他两次的人,这只漂亮的手,他是踩断,还是切断呢? 不管怎样,她的惨叫声都会很美味。 而就在季妄言想要欣赏她惊慌失措、跪地哀嚎的模样的时候,那女子竟然向下一低头,用她的脸颊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蹭了一下,一蹭之下,竟还发出一声含着哭腔的嘤咛。 季妄言的脑子像是被人用刀背重弹了一瞬,“嗡”的一声震的他两耳发麻,一种奇异的冲动在他身体里蔓延,此女子竟敢以此下贱姿态碰他的手,该被他抽筋扒皮,惩戒至死,一声“来人”都梗到了喉咙,季妄言却吼不出来。 他的骨肉僵在的发痛,只定在原地,盯着烟楣看。 月色之下船窗之内,是含着泪的一张美人颜,眉目旖旎妖艳,如云的鬓发裹着清瘦的肩膀,粉嫩的唇瓣润着水光,失力一般的伏在窗沿、他的手臂上,抽抽噎噎的哭:“不要碰我,让我下去。” 春雨来潮,枝嫩花艳。 她哭一下,季妄言的骨肉就紧一分。 那种奇异的冲动越演越烈,想杀两个人泄愤,却又并不完全是想杀.人,血肉在渴望什么,却又落不到实处,唯独胸口涨着一种让人发疯的饥饿,让他迫切的想要吃点什么。 吃点什么。 “滚开。”趴在窗口的女人不知死活的伸手推他,季妄言听见她抽抽噎噎的哭着说:“我是烟家三姑娘,你若敢碰我,你会死的。” 哭的好委屈,眼泪在月色下如珍珠一般向下掉。 真有趣,死到临头还在威胁人。 她一哭,季妄言就感觉那泪珠掉到了他心头上,带来了一种奇怪的湿润感,他想听她再哭两声。 于是,他捏着烟楣的手,从窗口上踏入船舱,并将烟楣也拎进来了。 昏暗之中,季妄言半蹲下身,垂眸看着跌坐在地上的烟楣,那一双眼灼灼的从她的眉眼刮到她的足尖,像是寻到了一件有意思的玩意儿,在琢磨着该怎么玩儿最痛快,最尽兴。 烟楣被他提着一只手,轻轻松松的从窗口被人拖到船舱厢房内,她跌坐在地,简直欲哭无泪,白日招惹的人跟晚间招惹的人一道来堵她,前有狼后有虎,一肚子的威胁的话还尚未说出口,便听见厢房外传来了西江候世子的声音。 “烟楣姑娘。”门外,西江候世子嘿嘿笑着,矮胖的黑影映在门板上,他道:“可是身子不舒服?本世子这儿有些解酒药,喂烟楣姑娘喝可好?” 烟楣瑟瑟发抖。 她只得昂着头,去小声求眼前的这个坏人。 “你能翻上来,那也一定能下去吧?我告诉你,门外这个可是西江候世子,世子!西江候!侯府!得罪了他,你我都会死的,他若知道你翻上他的船,他会把你打断腿丢出去的,你,你想办法把我带下去,我给你银子,我赔你一只手,你要折我的手也可以。” 烟楣压低声音,语无伦次的与她眼前这人说了半晌,却见这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她。 烟楣眼前都发晃了,她并着腿,咬着下唇道:“你到底听见没有?” “你被他下.药了。”终于,烟楣听见他开口了,声线低沉,却又带着一丝莫名的玩味,他道:“他想占你的身子,你不肯,是么?” 烟楣时不时还要关注门外的西江候世子,西江候世子没得到回应,已经在外面解开挂着的锁头,准备推门而入了。 美人牛乳一般白皙的肤色上闪着泠泠的光,咬着下唇,羞耻的点头,道:“是,你可以带我走了吧?他马上要进来了。” “放心。”季妄言的声音突然压得好轻,尾调微微上扬,带着几丝愉悦的意味。 烟楣心里一松,一句“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之前的打你的事儿都是我的错”已经到了喉咙,就听他道:“我不会让他发现我们的。” 说完,季妄言抬起手,直接抱起烟楣的腰,提着烟楣跳上了房梁。 烟楣大惊失色! 你在狗叫什么! 她被季妄言抱着跃到了船舱房梁中,船舱房梁上有视线死角,季妄言将她顶到死角里,两人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她听见西江候世子推开了门。 那木门发出轻微的“嘎吱”一声响,西江候世子嘿嘿笑着走进来,第一眼没瞧见烟楣的身影,西江候世子还笑了一声:“小美人儿,玩儿躲猫猫啊?本世子来陪你。” 房梁之上,烟楣咬着下唇,难耐的向后高高昂起脖颈。 季妄言饶有兴致的抱着她的腰,看她被药效折磨的面目潮红,却不敢出声的样子,便伸手去捏挑她的下颌。 烟楣果然无法自控的贴着他的手向他攀过来。 季妄言只觉得一阵酥麻从手骨直接蔓延到他胸膛内,他享受这种烟楣的欢愉痛苦都在他掌控之中的感觉,比单纯杀.人带来快感更多,更满。 强大雄性本能的独占欲瞬间高涨,他用力将烟楣挤压在他与柱子之间,贴在烟楣的耳边道:“别动,你也不想被他听见的,对吧?” 3. 她需要买避孕药丸 烟楣要被他逼疯了。 他初初时只是捏她的脸,但很快就无师自通的捏她的其他地方,她的任何反应都让他觉得新奇又有趣,她最开始还试图拉开距离,反抗季妄言,但很快,她便沉在了药效里。 她像是被雨润湿的旷野,欲念如野草疯长,身体如水中浮萍,无法自控,只能在水面中翻涌沉沦,她的身体渐渐被水面淹没,她深陷泥泞中,迫切的想要求生。 她想要温暖坚硬的胸膛,能把她整个人紧紧环绕的臂膀,想要被撕扯侵占,各种让她都难以启齿的欲念在奔腾,她润湿的指尖将季妄言的袖口攥的发皱。 她想要,任何一点触碰都可以,就算是之前那般伤到掌心般的痛也可以,大概能解一解她骨头里的痒。 季妄言却停了。 他和烟楣拉开了距离,饶有兴致的看着烟楣失神。 他是个天生的恶者,喜欢将别人玩弄在指尖上,烟楣不想要,他要欺过来,烟楣想要,他反倒要拉开距离,撑着手臂,居高临下的欣赏。 月色之下,寂静的角落里,暧昧的空气在搅动,房梁上的猎人胜券在握,船舱内的猎人却一无所获。 西江候世子将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翻了一个遍,都没找到那位娇滴滴的烟三姑娘,在找到被推开的窗户的时候,西江候世子遍布精.虫的脑子终于被冷风吹得冷静下来了。 西江候世子烦躁的一拳捶在了窗户上。 那烟家三姑娘该不会跳船了吧? 他低头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片暗沉沉的水面,护城河水深,足有十几米,他用的毒厉害,内力不够深厚的男子都压不住,更何况是个姑娘?她要是落水,十有八九要因为浑身酸软无力回岸而被淹死。 一个小庶女,死便死了,但是得罪了烟右相却十分麻烦,他父亲在西蛮镇守,没办法给他支持,他才回京城不过两日,便闯下此等祸事,难免被母亲斥责,也可能会挡住他大好官途。 他已弱冠,来京都便是想来寻个官职,日后方便做事,万一此事闹大,圣上给了他个不称心的官职,岂不是因小失大! 西江候世子再顾不上那点淫.欲了,他反身出船舱,召集船上四周的私兵,下河去捞人。 船上的私兵“噗通”“噗通”跳入河,溅起一朵朵水花,船舱的房梁之上,烟楣如同被剥了壳的荔枝,被季妄言肆意品尝。 他从没碰过女人,所以他有无限的好奇心与旺盛的探索欲,在这逼仄的房梁间,在这陌生的船舱,在这无人知晓的良夜里,他摁住羔羊的脖颈□□吞食,盘中餐,掌中物,无处可逃,唯有讨好他,方能得些宽待。 —— 夜很长。 半个时辰后,烟桃带着放了很多河灯许愿的长乐郡主回到船舱上,她们二人远远便瞧见西江候世子在岸边抱胸站着,而在河面上全都飘着西江候府的私兵,不断有私兵上浮、下潜,像是在搜寻什么的模样。 隔着老远,西江候世子冷冷的扫了一眼烟桃。 烟桃看着西江候世子脸上不满的表情,心中便是一紧。 再一看这满江漂浮着的人,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她思索间,已与长乐郡主一起走到了船边,长乐郡主脑子不大好用,比烟楣还蠢些,直愣愣的问:“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呢?” “哥哥有个玉扳指掉河里了。”西江候世子道:“让他们找找,你先回去歇着。” 长乐郡主未曾多想,应了一声便回二楼船舱去了,她去放了一会儿花灯,委实累坏了,腰间的肉都被绸缎勒的发疼,迫切的想解下来,倒在床上歇一会儿。 她回至二楼时,隐约听见里面有猫儿一般啜泣的动静,但眼眸一扫,又没瞧见什么人影,便只当自己听错了,继续往里面走,挑了间船舱便休息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经过的那间船舱的房梁上,烟楣的泪将季妄言的胸膛都打湿了。 “好了。”季妄言觉得他从未这样餍足过,连语气都放软了三分,他抚着烟楣那头柔顺如绸缎般、在月色下泛着泠光的头发,竟带着几分诱哄般的意味,道:“不是很喜欢么,还哭什么?” 烟楣说不出话,她一直在发抖。 自她有了理智之后,她就一直在颤,满脑子都是她完了,她失贞了,被烟家人知道她就死定了。 而夺了她贞洁的男人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靠着身后的房梁柱子,把玩着她的发丝,与她道:“你怕被人知道么?放心,下面的西江候世子比你更害怕,你一会儿只管堂堂正正的走出去便可。” “你要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管他们如何试探,你只说自己睡着了,他们就会比你更摸不准,甚至还会替你把你的谎给全了,因为,他们会比你还怕事情暴露。” “烟三姑娘,听懂了吗?” 头顶的声音漫不经心的落下,在与她说话时,还替她归拢好了衣裳与发鬓,他的手在摩擦过她的手指的时候顿了一下,继而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只轻轻地捏了捏,然后便松开了。 烟楣奇迹一般的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已经满意了,便宽宏大量的放过了她的手。 —— 船舱外,西江候世子与烟桃陷入了一场短暂的小争吵中。 “是你说她性子柔顺,很好摆弄的。”西江候世子语气难掩暴躁:“现在该如何收场?” 烟桃冷笑一声,清雅的脸上满是嘲弄:“世子殿下,一个中了毒的小小女子你都搞不定,现在要来问罪我吗?我已将所有都为你打点好了,就差替你把人扒光了,你还想我如何?” 西江候世子与烟桃两人早就是旧识,两人对彼此的德行都十分了解,西江候世子贪财好色,爱欺压贱民,烟桃心思深下手狠,爱算计人,他们二人平时都不爱碰见,遇到事了便来互相许诺好处、搭彼此一把,今日烟楣之事,也是烟桃一手促成的。 烟桃虽是国子监的学子,但是她早些年去龙骧书院参加诗社比赛的时候,便对周行止一见钟情,她远比烟楣更早认识周行止,但偏偏,周行止这样风骨料峭,浮白载笔的一个人,却因为那点恩情而被烟楣赖上,实属暴殄天物。 烟桃深知周行止的才华不会止步于东宫属臣,周行止之才学,只要假以时日,便会飞黄腾达。 她要将周行止收于裙下,所以才会对烟楣百般设计,先是带烟楣去马球场,让烟楣故意出现在人前,引起周行止的反感——周行止克己复礼,最厌的便是女子没有分寸的纠缠与失礼的举动,烟楣于众目睽睽之下唤他出去,他必定会心生不满,后又带烟楣出行,毁烟楣清白,到时只需要她稍微运作一下,烟楣便会堕入深渊,永世不可翻身,周行止自然会是她的。 可是她没想到,事情居然卡在了最顺利的一环上。 西江候世子当真是个废物东西,烂泥糊不上墙,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烟桃嫌恶的扫了西江候世子一眼,道:“既然如此,便叫她死在河底吧,反正被带回去了,她的姿态也会暴露你我下药之事,死了也算干净。” 虽说麻烦了些,但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西江候世子拧眉道:“好歹毒的心,那可是你妹妹。” 烟桃嗤笑,没回话,只在心里骂了一句:假仁假义什么? 两人说话间,船已靠岸,烟府的大管家与烟夫人的贴身嬷嬷便站在岸边上等烟桃与烟楣,因着她们两个玩儿的时间太晚了,所以烟夫人派人来接了。 见到他们两人,烟府大管家与烟夫人的贴身嬷嬷便行礼道:“见过大姑娘,见过西江候世子。” 烟桃和西江候世子对视了一眼,烟桃从脸上挤出了一丝慌乱,西江候世子则准备开口讲话,而就在这时,一道脚步声从二人身后响起,烟桃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娇软声音:“姐姐。” 烟桃头皮炸起,猛地回过头来,便看见烟楣穿着那身浅粉色的抹胸襦裙,雪色纱织飞机袖长衫懒懒的裹在肩膀上,珍珠履和珠光丝袜在月色下晕着浅浅的泠光,正站在船舱二楼的台阶上,如往常一般乖巧的望着她,一脸歉意的道:“是烟楣憩了太长时间,叫姐姐久等了。” 烟桃的脸上发僵,这比她原先预想过的所有结果都要坏,他们使尽了各种手段,凶相毕露,烟楣却一点都没伤到,还娇娇俏俏的站在这里。 她挤不出一丝笑来,只拧着脖子去看一旁的西江候世子,用眼神询问西江候世子,为什么这个本该在河里变成一具沉尸的人,现在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和她讲话? 西江候世子比她还震惊! 他当时可是搜过整间屋子的,确定没看见烟楣,才以为烟楣跳河了,谁料这人居然没跳!且看起来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还一直藏在他船上,藏到烟府的大管家过来才下船! 这人他妈的藏哪儿了啊? 而这时,站在岸上的嬷嬷开口催促道:“大小姐,三小姐,该回了,夫人已等你们很久了。” 烟桃堪堪回过神来,脸上便荡起了一丝笑意,眉眼弯弯的与烟楣道:“没事,姐姐也刚放花灯回来,走吧,早些回府,否则母亲该生气了。” 烟楣便从台阶上下来,一脸乖巧的站在烟桃身后,她们二人与西江候世子行礼,三人互相拜别,脸上都是带着笑的,只是心中心思各异,都在敲着一把算盘。 回府的路上,她们姐妹二人随着嬷嬷一起乘坐马车,因着有嬷嬷在,烟桃就算有千般心思也得藏着,不敢多问,烟楣也是心乱如麻,她从头至尾一直在强装镇定,现在手心都是冷汗,心口都发紧。 倒是一旁的嬷嬷,盯着烟桃看了几瞬,问道:“三姑娘身上为何有些浮土?” 烟楣还尚未说话,一旁的烟桃赶忙道:“是与西江候郡主一起放花灯的时候蹭的,我们乘坐的船有些摇晃,是我思虑不周,嬷嬷莫要怪罪。” 烟楣垂着眸,没有讲话,只是在脑海中闪过了那人说的话。 她从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她只是觉得,那人居然还说的这么准。 烟桃比她还害怕今晚的事情暴露,在她被人怀疑的时候,还会主动为她圆谎,因为在烟桃眼中,她是受害者,烟桃是加害人,如果这件事暴露,烟桃会被罚,她只会得到烟家的安慰。 她甚至可以借此来威逼烟桃——这是那人教她的原话,她要学会利用这些事情来反击。 只是她不敢,因为她也有秘密,烟桃和西江候世子没有夺走她的贞洁,但她的贞洁现在也不在了,她心里虚,就算手握筹码,也不敢登台对赌。 所以她只是抬眸,强作镇定的与烟桃对了一眼视线,然后二人同时挪开目光,没有再看向对方。 直到她们回到烟家,都没有再看向彼此一眼。 她们二人回了烟府后,先去了烟夫人的院子里请罪,烟夫人让她们在外面跪了一刻钟,又罚她们二人各抄一遍金刚经,三日后交上来,便让她们都回去休息了。 烟桃就住在烟夫人的主院里,她不必走,只有烟楣要回到闻弦院去。 当烟楣离开的时候,烟桃就站在回廊下,远远地眺望着烟楣的背影,看着她走过繁花绿木,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转角。 直到烟楣都不见了,烟桃才面无表情的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回廊内的壁灯灯芯“噼啪”的炸了一瞬,她脚尖上的绣花履也被明暗映的晃了一瞬,烟桃想,她陷害的事情做的这么明显,烟楣肯定已经知道了,但是烟楣却隐而不发。 这比烟楣跳出来揭穿、指责她更让她担忧,若是烟楣跳出来大喊大叫,她自然有一百种法子把自己洗脱,但烟楣什么都不干,反而让她惴惴不安。 咬人的狗都不叫的——她这个三妹,什么时候竟有这般城府了? —— 烟楣随着丫鬟回到闻弦院的时候,已经是戌时末了,头顶只剩下了璀璨的星光与明亮的月光,花园中的姐妹们也都不见了,她被烟夫人的丫鬟送回到闻弦院中,周姨娘也睡了,只有她的贴身丫鬟还在等着她回来、伺候她沐浴休息。 她们都以为这是寻常的一日,寻常的出游,没人会怀疑烟桃谋害烟楣,就连周姨娘都睡得踏踏实实,半点不担忧。 烟楣沐浴的时候,头一次没用丫鬟伺候,将人都赶出去,自己进了浴桶。 浴桶里热水荡漾,她坐在桶内的浴凳上,垂眸看着她身上的痕迹。 深深浅浅的咬痕与吻痕遍布在白皙的肌肤上,就连足腕都被捏出了一圈青紫色的、清晰可见的手印。 之前在船舱上,她失魂落魄,出了船舱后又要与烟桃、西江候世子纠缠,又怕又慌,半点怯不敢露出来,一路上都如同绷紧的琴弦一般,直到此刻,她一个人坐在浴桶内,面对着自己身上青紫的痕迹,眼一红,眼泪便像是夜半急雨,噼里啪啦的往浴桶里掉。 有今时今日这个下场,她不怨那个人,虽然那个人看起来就很坏,又对她那般,但也间接救了她的命,而且她当时也确实想砸人家脑袋来着,算来算去,顶多算他们互相招惹,她恨不到那个人的头上,她只恨烟桃与西江候世子。 她的嫡姐,不知为何要把她往死路上推。 烟楣坐在浴桶里,等水都变凉了,才用浴桶里的水洗了一把脸,吸着鼻子站起来擦拭身子与头发,拖着发软的腿爬起来,把她的亵裤与肚兜洗了,洗干净后,她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睛放空她自己。 她惶惶不可入睡,一直盯着天青色的床帐看,满脑子都是接下来怎么办。 这件事是肯定要瞒下来的,她与那狗东西素不相识,以后根本都见不了面,也不担心他暴露出去,那摆在她面前唯一的问题,便是退婚。 她已败了身子,自然不能再嫁人,但她败了身子的事不能被人知晓,她又该如何退婚呢?她家这边是绝不可能让她退的,那就只能让周行止主动退婚了。 可偏偏,周行止还是被她母亲以恩情胁迫的,周行止若是不娶她,便会败坏名声,周行止怕也不会主动退婚。 烟楣越想越心慌,想到后半夜,才昏昏的睡了过去。 她这一夜,梦里都是摇晃的房梁,抓皱的衣裳,掐着她足腕的宽大手掌,落在她耳侧餍足的轻笑,以及昏暗之中,那双居高临下,含着深深恶意与作弄意味的眼眸。 第二日清晨,她是听见外间的丫鬟敲门声才醒来的,她醒来时,身子莫名的发沉,像是灌满了水的水囊,摇晃时都能发出空洞的回响,隐隐有想要被灌满的欲念,骨头发软,在塌上缓了片刻,才起身,先穿上白色雪绸中衣,免得身上的痕迹被发现,再唤丫鬟进来为她梳妆。 她们做姑娘的,晨起时都要去给主母请安,每每都是十几个女子坐在一起,互相评头论足谈论近日的新鲜事,她万不能叫人瞧出错漏来。 她今日,还得去买避孕的药丸。 4. 烟楣如此喜他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今日烟楣选了一套素烟色对交领锦缎绸衣,只簪了一个银簪,穿的也是普通宽松的雪绸罗袜,而不是时兴的珍珠丝袜,力求不引人注目。 幸而昨日,那狗东西没在她脖颈上留下痕迹。 她穿戴整齐后,便随着丫鬟去了烟夫人的紫霞苑中给烟夫人请安,她来的晚些,十二个女儿都到齐了,姹紫嫣红,都是一片好颜色,小的七八岁,最大的则是烟桃,一群姑娘按岁数派好,烟楣才刚站定,便听见有人酸道:“才出去两趟,便不知道自己行第几了,来的比大姐都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嫡呢。” 说的就是最后来的烟楣。 烟楣平日里也是个记仇小气的姑娘,但今日实在没力气吵架,便安静站着。 烟桃冷眼回身,用目光压着下方的庶女们,在大家都安静之后,转而收回视线,然后漫不经心的瞧了她一眼。 烟楣安静地立于人群中,她今日只穿了一身素色,裹着清瘦的身影,墨色的发丝垂在白嫩的脸蛋旁,身上都挑不出艳丽的颜色来,却莫名的让人觉得她晃眼,仔细一看,是她平日里一直缩着的花瓣舒展开来了,像是一朵被雨水浇灌过的紫罗兰,娇嫩欲滴,透着一种别样的媚气,眉眼绽出了些许夺魄的光彩。 烟桃只扫了一眼,前头烟夫人的嬷嬷便请她们进去,一行十二个姑娘便进了烟夫人的前厅内。 烟夫人端坐在前厅的金丝缠木镶碧椅上,身穿一身正红色的对襟交领霞披衫,发鬓挽成九霄落云鬓,模样略显平庸,神色严厉,垂眸看着下首的姑娘们。 烟楣的眼眸紧盯着脚下,进屋后行了五步,站定,俯身行礼,一叠声的“见过母亲”娇滴滴的响彻整个前厅。 烟家孩子多,烟夫人也只是每日扫她们一眼,从不亲手管教她们这些庶女,平日里也从不与她们说话,只喊一声“起来”,瞧瞧她们,不怎么在意的问上两句,便让她们回了。 但今日,烟楣却感觉坐在上首的烟夫人一直在瞧她,她提心吊胆的掐着自己的掌心,终于听见烟夫人道:“烟楣,今晨西江候府给我递了消息,说是长乐郡主分外喜欢你,特意点了你明日去做她的伴读,与她一道去国子监,既然如此,今天晚上,你便与你大姐一道儿进国子监去读书吧。” 国子监三个字一出来,烟楣便觉得她快被诸位姐妹们的眼给剐了。 国子监是京城中最好的求学圣地,能进国子监的,基本都能稳入朝堂,授课的都是大儒,那是只有官家嫡子嫡女才能去读的地方,庶子庶女不管文采多好,一概不收,但是郡主和帝姬都可以点伴读,伴读便不在乎是嫡庶了,只要是被皇室女点的,都可以直接入,入了国子监后,一个月只准在月初时回家三日休息,剩下时日都要在国子监内读书。 国子监自然是个好地方,可是,点她的人是长乐郡主。 长乐郡主为何要点她?难不成是之前西江候世子一次不成,还想来第二次吗? 烟楣浑身发冷,她害怕,但是却又不可能拒绝,她还得喜出望外的接下,才符合她的身份和现下的境遇。 “女儿知晓。”烟楣低头行礼,手臂荡起一道优雅的弧度,进退有度,虽说算不上聪明,但也看得过去,烟夫人扫了她一眼,在她的装扮上停了一瞬,道:“去开库房,挑些好东西。” 如此素容,倒是耽误了这上好的颜色。 烟楣只点头,道:“女儿谢过母亲。” 烟夫人几句话后便乏了,只摆了摆手,一群姑娘便鱼贯而出,才一出府门,烟楣果然便听见几个姑娘阴阳怪气的讲她。 “有了门好亲事就是不同,都能进国子监了。” “也不知道怎么攀上的长乐郡主。” “一个小庶女,还真想爬上天了。” 烟楣捏紧了手里的荷包。 她今天要去买避子丸吃,若是与这帮人争执,耽误了大事,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这时,烟桃从一旁走来,含笑与烟楣道:“三妹,我带你去库房,挑点适合你的吧。” 烟楣垂下眼睫,只道:“多谢姐姐。” 姐妹两人暗潮涌动,面上却都瞧不出错漏来,烟桃走到前面引着烟楣,语气熟稔、状似好奇的问道:“烟楣,昨日你从头睡到了尾,都没与长乐郡主说两句话,为何长乐郡主要点你做伴读呢?” —— “你问我为什么点她呀?”西江侯府内花园中,辰时,明媚的阳光将花园树木照的枝叶嫩绿,长乐郡主坐在石凳上,胖胖的脸蛋上有一个小酒窝,一边吃荔枝,一边语气随意的说道:“我刚来京都,也不认识旁的人,那烟楣瞧着闷里闷气的,应当比较听话,点就点了呗。” 长乐郡主自有一番小心思,她不点烟楣,难不成还要点嫡女吗?她这身份虽说尊贵,但是国子监里那群人谁不尊贵?没人买她的面子,她不若点个老实巴交,听话的、要仰仗她的庶女,处处捧着她才好。 那烟楣就很合适,虽说长得太好,叫她不喜欢,但昨日烟楣往座位上一坐,半响都不说话,一看就是个听话的老实人,而且,能使唤、欺负这么好看的人,她也觉得舒坦。 坐在石凳那边的西江侯世子舔了舔唇瓣。 昨日那些腌臜事,他这个妹妹一概不知,他只得提醒道:“那烟家三姑娘瞧着不像是普通人。” 长乐郡主不耐烦的道:“知道了,哥,你别管我。” 西江侯世子便不说话了,反倒是长乐郡主又道:“时别多年,不知道太子哥哥还记不记得我,我听闻,圣上特意点太子殿下也去国子监读书了呢,我们两人应当能碰上吧?” 西江侯世子想起来那残暴恣意的太子殿下,不由得叹了口气。 只有她妹妹这蠢货才会期盼跟那太子一起上课。 他又想到了昨夜那娇滴滴的,不知道躲到那里去了的小美人儿,真让他抓心挠肝的想啊。 “明日哥哥送你去国子监。”西江侯世子当机立断道。 烟楣根本不知道,她还还尚未到国子监,就已经被人给惦记上了,她现在还在花园中跟烟桃打话腔。 “回姐姐的话,烟楣也不清楚。”她垂着眸,跟在烟桃身后,一如既往地乖巧:“兴许是长乐郡主瞧着我顺眼吧。” 烟桃暗暗咬唇。 烟楣越是自若,她越是慌乱,总觉得有些事情超出了掌控,而烟楣面上镇定,心里比她还乱,两人都堆着满肚子心思,待到了仓库,烟楣随意挑了几只簪子,便随着烟桃回了。 她以“疲累”为由,与烟桃告别,回了后宅,进闻弦院休息,但实则是掐着时间,以“出去见周行止”为理由,糊弄周姨娘,从烟府的后门溜出去了。 周姨娘巴不得她多跟周行止相处一段时间,一路推着她出去,叮嘱她:“万要与周行止多说些话。” 除此以外,周姨娘还塞了个食盒给她,道:“且记得去给周伯母送去。” 周伯母,便是周行止的母亲,周姨娘的远方妹妹,周行止母亲卧床,重病缠身,也起不得身做东西吃,周姨娘以前便让丫鬟去送些吃食,在两人订婚后,她便让烟楣去送,想让烟楣与周伯母多说两句话,叫周伯母认下她这个儿媳。 烟楣自然知道周姨娘的用心良苦,她心里发酸,眼眸里就又带了泪,周姨娘只以为她是还想跟周行止断婚,顿时勃然大怒,转身就去找鸡毛掸子,烟楣转身提着裙摆就跑,片刻没敢耽搁。 她出了烟府后,坐上自家的马车,先去了周行止家。 烟家地处內京麒麟街,这一条街上都是官宦人家,而周行止的家却在外京一条名叫甜水巷的小巷子里,马车要慢悠悠晃上一个时辰才到。 甜水巷中都是些贫苦人家,一条小巷子里能挤下几十户人家,家家都是只有两间房,挤挤挨挨的拼在一起,茅房都只有几家共用一处,巷子太小,马车不能回转,只能走进去,夏日不落雨还好,脚下是干巴巴的泥土,一落了雨,便是泥汤,若是走过去,会将履面都浸湿、弄脏。 烟楣一路走到最里面那间院子,伸手推开破旧的木门,只听“嘎吱”一声响,院内屋中便传来一阵夹杂着咳嗽的声音:“可是阿楣来了?” 烟楣一路小跑进去,便瞧见了周伯母。 周伯母时年不过近不惑年纪,却两鬓斑白,形容枯朽,瞧见烟楣时,浑浊的眼眸里迸出一丝光,颤巍巍的道:“阿楣,辛苦你了。” 烟楣陪周伯母说了一会儿话,估摸着快到周行止下学的时候了,便匆匆告别。 她不想碰上周行止。 她从小巷中离开时,却没发现,小巷的柳树后头有一角蓝色衣绸。 待到烟楣的身影都瞧不见了,周行止才从树后出来。 他身上穿着龙骧书院的正蓝色书生袍,衣袍面料上乘,质地厚重,他从小巷里一路走回家,他到家里时,就看见母亲在用膳。 母亲很老了,也生了很多病,大夫说没多久活头了,母亲见了他,便与他说:“烟楣是个好姑娘,你要待她好些。” 周行止不说话,只沉默的替母亲顺着背。 他知道烟楣为何日日来送膳食给母亲,因为他不喜欢烟楣,所以烟楣想要从他母亲这里下手。 但他并不喜烟楣的性子,太过单纯娇气,只能被摆在院内观赏,一点风雨都受不得。 罢了。 看在她如此喜欢他的份上,他且全了她的心意,娶了便是。 —— 烟楣从小巷出来后,让马车停在了商贸街,让车夫在外头等,因她是来送膳食的,所以没带丫鬟,只她一个人四处走,她假意在四周逛了逛,然后便去了一家药娘店内,说明来意,买了一颗避子丹,塞进嘴里,连水都没喝,硬吞下去,才安了心。 她年岁轻,但也知这男女之事,女子是吃亏的,若是珠胎暗结,死的是她,那狗东西是一点事儿都沾不上的。 她从商贸街出来,买了一身布料来掩人耳目,便坐马车回了烟家。 她回烟家后,免不了又受了一顿冷嘲热讽,她吃了避子丹,心里安稳了许多,不像是之前那般惶惶小心,她只站在花阁前,扫了那群人一眼,道:“若我日后能为女官,诸位姐姐们可记得今日说了什么。” 旁的庶女想反驳一句“你也考的上”,但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吞回去了。 进了国子监,若是有人肯为她运作一番,说不准真能当个官。 瞧见那一张张憋得涨紫发红的脸,烟楣心里痛快了点,她熟知这群人欺软怕硬的性子,也不与她们多讲话,只带着她的布回了闻弦院。 她回了闻弦院,正碰上新欢鼓舞的周姨娘,周姨娘拉着她的手问她:“你要进国子监读书,早间走时怎的没跟姨娘讲!” 烟楣还没说话,周姨娘便又要去看她买回来的布,说要为她裁衣。 烟楣一想到国子监,便觉得头疼,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长乐与西江候世子,她连怎么跟周行止退婚都解决不了,现下又来了个国子监,她心口都跟着发堵,满满都是对未知的惶恐。 当天晚上,烟桃来亲自跑到闻弦院前来接她。 自从发觉她这三妹不一般之后,烟桃便总往她面前凑,似乎想透过她那张艳丽的脸,窥探到烟楣的心思似的。 她这一去国子监,便要住上一个月,才能在下个月月初时回来三日,周姨娘头一回与烟楣分开这么久,一路抹着眼泪送到了后门处。 烟楣提心吊胆,哭都哭不出来,强颜欢笑的与周姨娘说了两句话后,便随着烟桃上了烟家的马车。 国子监学堂建在外京尚学街,地处偏远,尚学街上一共有两个学堂,一个是由名门贵族之后就读的国子监,一个是由平民学子就读的龙骧书院,两院各占一条街的左右两侧,对面而立,每三年都会斗一次法,赢家便会得一块名为“大奉第一学堂”的牌匾。 这牌匾每三年,就在国子监与龙骧书院之间辗转一回。 国子监与龙骧书院每年都稳定能毕业多名优秀学子,因为两所学院是面对面的,故而常年互相拉院比赛,甚至还发生过强抢学生事件,两拨人仇怨根深蒂固,能从大奉建国时期讲起,一直讲到上个月,大小摩擦数不胜数。 国子监占地广,学生却少,不过一百多人而已,分三个堂,君子六艺、治国安邦,什么都要学,烟楣还曾听说过,国子监的大儒还会带他们下田种地,教他们如何侍弄庄稼。 上了马车之后,烟桃与烟楣对面而坐,马车还是之前那个马车,四周没有旁人,烟桃抬眼望了烟楣两眼,终于与烟楣开口,她一脸愧疚道:“烟楣,那日之事,是姐姐对不住你,姐姐被西江候世子骗了,他竟对你起了歹心,幸而你聪慧,否则,姐姐要终身抱憾了。” 她主动示弱挑明,也只是因为吃不准烟楣底细,且烟楣马上要进国子监了,这国子监内派系分明,保不齐什么时候因为得罪了什么人就被别人捅一刀,烟楣是烟家人,若是偷偷与旁人联合一起害她,亦或者出卖她,她防范不过来,故而才会先主动与烟楣和好。 若是没有“烟楣被选进国子监”这回事,烟桃才不会主动和她示弱,一个没有任何根系的庶女,就算被她坑过一手又如何?没有证据的事,说出去对她影响也不大,不配她如此伏低。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烟楣比之前更“厉害”了,她才不敢继续装不知道。 烟楣坐在烟桃对面,听了她这话,半晌才道:“阿楣自然相信姐姐。” 烟楣心底里是不信的,她只是单纯,又不是傻,这么明显一个局,肯定有烟桃的手笔,只是她脑子笨,手里也没有银钱,在烟家地位也低,斗不过烟桃,所以一直没提,现在烟桃一提,她便顺杆向上爬,道:“姐姐,西江候世子如此欺我们姐妹,我们该如何回报他呢?” 烟桃眼底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关切道:“阿楣打算如何做?” “阿楣不知。”烟楣只睁着无辜的眼看着烟桃,道:“自是要听姐姐的。” 烟桃只想挑拨烟楣跟西江候世子打起来,但烟楣不接招,她就只能扯出一抹笑,道:“姐姐定不会让你白受这个委屈的,你且等着,姐姐一定会为你出头,给你补偿的。” 烟楣便点头应下。 说话间,烟家的马车先到了西江候府前——因为烟楣是被长乐郡主点进去的陪读,故而她得跟长乐郡主一道进去,烟桃也顺势一起来了。 长乐郡主的马车也早就到了,还有西江候世子,骑在马上等在一旁,烟楣爬上长乐郡主的马车的时候,西江候世子一直在一旁盯着烟楣看。 烟楣只当看不见。 烟桃倒是透过车窗看见了,暗骂了一句“精.虫上脑”,转而关上车窗,也没去长乐郡主的马车上。 烟楣到了长乐郡主的马车上时,便瞧见长乐郡主在看一个画像,见她来了,还笑眯眯的招呼她道:“你看看这个,好不好看?” 看起来长乐很高兴的样子。 烟楣探头望了一眼,是一个男子,瞧着岁数不大,眉眼俊俏,但不知道为何有两分眼熟,她便道:“好看。” 长乐郡主便高兴了,把画像摁在胸前,道:“这是我的太子哥哥,他也在国子监读书,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子。” 烟楣便懂了,长乐郡主喜欢这个人,还马上要瞧见他了,怪不得这么高兴。 她想了想,干巴巴地挤出来一句:“与郡主很是般配。” 长乐越发高兴,还随手赏了烟楣一根玉簪子。 烟楣当场便戴上了——她是长乐的伴读,到了国子监,也要处处靠长乐照拂,自然要哄长乐高兴。 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行驶了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国子监。 国子监门口停了各种各样的马车,一眼望去,全是各色家徽,下来的学子彼此间都是相熟的,每个人都背着一个包裹——在国子监生活的这一个月内,他们没有奴仆,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人群中只有烟楣与长乐是新来的,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烟桃有意卖长乐好处,便领着她们俩往国子监内走,与她们介绍国子监内部的陈设。 西江候进不去,只能在外面送她们,目光还不断地看向烟楣。 烟楣忍着恶心,当自己没看到。 国子监内部分两个院,为东院西院,东院用来教学,西院用来住人,西院又分“百花院”和“千松院”,百花院住的是姑娘们,千松院住的是男子们。 国子监院子多,人却少,按理来讲每个人都可以得一间院子,由着自己喜好随意装扮,但伴读没有,故而烟楣得跟着长乐住在一个院子里。 烟楣心里暗叹,幸而她方才簪子戴的快,她在国子监都不能算是一名“学员”,只能算“学员”的随身物品,若是长乐不喜她,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她得多哄哄这位郡主才行,烟楣在心底里牢记了一句话。 “国子监内是没有奴仆的,吃有膳堂,也可以出去吃,住有院子,但是要自己动手打扫。”烟桃道:“日后你们有什么不习惯的,都可以来找我,我——” 烟桃领着她们去长乐分到的院子、与她们介绍国子监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重重的踩踏在寂静的西院街道内。 烟桃与长乐两人齐齐抬眸看过去。 烟桃脸上闪过几分忌惮,随即赶紧扬起笑脸,烟楣正低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长乐则新欢鼓舞的抬起手,高喊道:“太子哥哥!” 马上的季妄言垂眸扫了发声的方向一眼,仅一眼,他的目光便紧紧钉在了烟楣的身上。 憋闷的船舱,柔嫩的花瓣,细小的哭声,潮湿的手指,一声又一声的娇啼仿佛响彻在耳畔。 船舱一别,距今只有一日而已,他却好像过了漫长的一年,瞧什么都觉得没意思,骨头缝儿里像是有虫在爬,他脑海中时不时的就会浮现出烟楣的脸来,他本打算今夜翻出国子监去找,却没曾想到,烟楣竟然送到国子监里来了。 之前没瞧见时,他就觉得下腹饥饿,想要吃点什么东西,现在一瞧见烟楣那张脸来,那深藏在骨头里的欲便直顶头颅,让他胸口发紧。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眸却骤然亮起摄人的泠光,贪婪的绕着烟楣搜刮,而烟楣此时刚刚被长乐摇着手臂,回过了神。 长乐郡主兴奋地在和她喊:“看到了吗?那是太子哥哥,我的太子哥哥!” 烟楣抬眸慢了两分,根本没看见人家的脸,且转瞬间,这人已经跑远了,她来不及多思考,刚才记住的那一句“她要多哄哄郡主”瞬间窜上脑海,于是烟楣掷地有声道:“他跟你很般配!” 季妄言的马已经跑远了,他没再看那三个人,但是却听见了烟楣的话,他捏着马缰的手骤然一紧,一股让他浑身发燥的感觉在胸口蔓延。 他手骨发痒,想捏点什么东西,想把人捏哭,在他怀里求饶。 他盯着手里的马缰,冷冷的低笑了一声。 皮紧了,都敢编排他了。 欠抽。 季妄言纵马回西院千松院后,一路踏入了他的别院,翻身下马。 他的别院早已被打扫干净,他的伴读站在门前,接过他的马缰,道:“殿下。” 季妄言“嗯”了一声。 伴读便跟在他身后道:“夫子有命,不准我再为您代笔了,今日的课业——” 季妄言随手甩了一鞭子,“啪”的一下抽在那伴读脸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狰狞血痕。 季妄言连头都没回,一个眼神都没有,但伴读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代笔都写不了,我要你何用? 伴读沉默的垂下头,唯有一张脸,在季妄言看不到的地方狰狞扭曲,眼底里满是不甘。 —— 是夜,国子监内。 烟楣到国子监的第一个晚上,找到了如何让周行止退亲的方法。 5. 让周行止退婚的办法 傍晚,烟楣在帮长乐铺床。 烟楣虽是烟家的姑娘,但也并非是娇生惯养长大,铺床烧水这种小事还做得来,长乐是个郡主,自是什么都不做的,但看着烟楣给她铺床、收拾行李,长乐也有些不大好意思,便又赏了烟楣一支蓝田玉的手镯。 烟楣接下后,去国子监的事务所领了二人的学子服,又去膳堂提了饭菜回来用,当晚,她们二人对面而坐,长乐与她说了好长时间的话。 长乐也是第一次离家来读书,也是第一次有伴读,她虽说有些善妒、瞧不上烟楣,但是若是烟楣一直顺着她,她也愿意与烟楣说话。 “我来国子监,只是因为太子哥哥,这儿教的东西我都不感兴趣。” “若是在国子监考上女官,以后就不能嫁人啦!” 烟楣本来一直低头吃菜,闻言才骤然抬头,问道:“为什么考上女官就不得嫁人呢?” 长乐吃了一口菜,把嘴巴塞的鼓鼓的,道:“这是新出的政策,近日女官越来越多,若是同朝为官,便不可婚嫁,怕夫妻俩掺和进同一件事,互相包庇,女官婚嫁,只能找白身,男官婚嫁,也不得找女官。” 据说是因为前段时间出了一个贪污案,朝中一对夫妻互相包庇,险些真混过去了,才新出的政策。 烟楣听的两眼冒光。 她不能退婚,周行止不能退婚,那她考上个官,两人都不能结亲,这不就能理所应当的退婚了吗? 虽说周行止这门婚事很好,但她若是能考上官,自然是先紧着她的官来,自己当官,肯定比夫郎当官要好的。 她脑海内立刻盘算起来了。 长乐倒是没想太多,只一心惦记着她的太子殿下,用过膳后便去休息了,烟楣将吃剩的膳食与碗碟收拾了,送回到膳堂内,然后回了她自己的厢房内休息。 她的厢房不大,与她在家中的闺房差不多,入门后先是外间,再入内间,内间内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窗口有一矮榻,还有一个柜子,放她的衣裳,被褥都是新的,面料很好,躺着很舒坦,只是要沐浴还得自己烧水,国子监还给发一种香,专门用来驱蚊虫的。 烟楣便只烧了一小盆的水,用来简单擦拭身上,然后便倒在了床榻上。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法,虽然有点难,但是她会努力的。 她一定要考上女官! 烟楣躺在床榻间,半睡半醒的想着考女官的事儿,正是困顿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发热,如同被当成茶叶煮沸了的紫罗兰花,花瓣吸了饱饱的水,让人想捏一捏那柔软的花瓣,捏碎它,捏出花汁,搅动它,让花瓣与茶水翻腾入口,尽情品尝。 烟楣难耐的在床榻间翻了个身,手指抓着锦缎,发出细小的媚音。 她这是...怎么了? 彼时正是子时夜半,檐上霜窗边月,蝉鸣虫蛙不绝于耳,烟楣没发现,一个挺拔修长的人影正懒散的靠坐在他们院内的梨树上,目光肆意的透过木窗望着她。 季望楼在看她。 他发觉了烟楣的身体异处。 但是他并没有,大概是他体质问题。 他内力深厚非常人能比,自十岁成年到十八岁这几年,每年都由高人灌顶,且日日用昂贵的药浴泡身、养体,大部分毒药都免疫,同样的药用在他身上,效果都要打折扣。 但看烟楣此刻的状况,许是当日西江候世子下的药有些特殊。 季妄言确定了这一点后,反倒不急着去找烟楣了。 他压得住,烟楣却不一定压得住,他光听着这个动静,都能猜测到烟楣此刻有多难熬。 季妄言抬了抬手,在昏暗处便奔过来了一个暗卫,跪在他脚边,听他吩咐。 他随意和对方点了个手势,道:“查。” 暗卫点头,无声的退下。 烟楣在床榻间从亥时一直翻到第二日卯时,一整夜,她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卯时起身时,她两条腿软的像是面团捏的一般,起身时人都打颤,她往梳妆台前一坐,就觉得一股酥麻之意直顶后腰,让她坐都坐不直。 梳妆镜里的女子一张芙蓉面潮红水润,媚态尽显。 烟楣强撑着给自己挽了一个学子鬓,用昨日长乐郡主赏给她的玉簪子挽住,又换上红色国子监学子袍,腰间挂上玉带钩,手里拿上笔墨纸砚,最后对着镜子瞧她自己。 没什么问题了。 烟楣深吸一口气,往门外走。 她的身子有异,她清楚,但是今日是她第一次去国子监读书,她必须坚持住。 烟楣出门的时候,饮了一杯凉茶,感觉好些了。 她走出厢房,便瞧见长乐郡主也出来了,她穿着那身学子袍,因有些胖,腰间的肉肥嘟嘟的勒出了两个沟来,脸上也抹了很重的妆容,但瞧着有些用力过猛,她见了烟楣,就抬下颌道:“你瞧我,这个好看吗?” 烟楣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道:“好看的,但是妆容重了些,之前我姐姐说,国子监不允上妆,怕夫子会不高兴,郡主初来乍到,低调些好,不若擦了?” 长乐郡主才不呢,她摸了摸脸,道:“我不,我得去找太子哥哥,走!” 烟楣只好随着她走。 百花院的院子以花名细分,她们俩的院子里种的是梨花树,便叫梨花园,二人从梨花园出来,赶到了国子监的东院,路上还碰上了烟桃,烟桃带着她们去了东院授课的学堂里。 学堂很大,共三十多张桌子,每个桌子后面都摆着蒲团,学子要跪坐于蒲团上,因着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所以在学堂中间摆了一个很大的屏风,左右阻遮,左男右女。 烟楣、长乐便随着烟桃去坐了右侧,靠窗户的书案后。 她们今日来得早些,学堂里都没什么人,而后又逐渐来了几个姑娘,烟桃便引着她们二人和这些姑娘们挨个儿见面行礼,烟楣虽然愚笨,但也能发现这些姑娘们分为几波,有的与烟桃熟络些,有的与烟桃不远不近,有的与烟桃互相甩冷脸。 而烟楣与长乐从进来时便是与烟桃一起的,便也被打上了烟桃的烙印,不管她们俩愿不愿意,现在在这学堂里,她们俩已经是烟桃的人了。 长乐郡主连这个都没意识到,她只抻着脖子往另一侧的屏风后面看。 她的太子哥哥什么时候来? 烟桃还带过来了几个姑娘,与长乐和烟楣坐在一起,一群女孩坐在长乐的桌子旁边聊天,言语间对长乐有几分试探恭维,长乐全然没察觉到,只探头往外看。 烟楣垂着眸,安静的听她们谈论。 她们讲的是国子监今日下午要与龙骧书院的人举办诗词大赛的事,言辞间还有人提到了周行止,并且悄悄地看了一眼烟楣。 她们都知道,烟桃有个妹妹叫烟楣,是对面龙骧书院大才子的未婚妻。 烟桃嘴角微抿,没说话。 烟楣听到“周行止”这三个字,也端坐着,没讲话。 长乐对这些不感兴趣,只问她们:“太子哥哥什么时候来?” 提到太子,围坐在四周的姑娘们脸上都有些许僵硬,动作也有几分停滞。 长乐还看不出来,只催促着问:“太子哥哥呢?” 烟楣在一旁看的直在心里叹气。 好消息:跟了个蠢主子。 坏消息:跟了个蠢主子。 “太子殿下不一定会来。”烟桃语气委婉地道:“太子殿下比较忙,且,殿下脾气不大好,不喜人纠缠打扰。” 以往学堂里也有女子想要趁着读书时,与那位太子殿下搭话,做着变成太子妃的美梦,但奈何那位太子桀黠擅恣,跋扈不驯,从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平等的不将每一个人当人看,她们百般讨好,也得不来一个笑脸,若是弄巧成拙,还能被一鞭子抽在脸上,不管是男是女,太子都一般抽。 故而堂内的学子都躲着他。 长乐却不在意,太子哥哥才不会抽她呢,他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儿的。 而在此时,长乐千盼万盼的太子殿下终于从门外走进来了。 和长乐郡主记忆中的一样,她的太子哥哥身长如玉,身穿浮光锦红色对襟交叉领学子服,腰系玉带钩自门外走来,那张脸眉目锋锐,鼻挺唇薄,眼角眉梢一勾,居高临下的看着人,眼神中隐隐透着几分残暴戾气,分明穿着学子服,但他往这里一站,一股上位者的气息便压的整个学堂的学子不敢讲话。 长乐最爱她太子哥哥这幅见神杀神遇鬼杀鬼,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她的眼睛都黏在门口了,赶忙快速起身,提着裙摆,喊着“太子哥哥”,快步走了过去。 周遭的学子们都偏过了头,不忍去看长乐触霉头。 烟楣咬着牙站起身来,跟在长乐郡主身旁——别人不跟长乐一起没关系,她得跟着,长乐犯蠢,她得替长乐挨打。 烟楣从这群姑娘们的言行中已经猜测到了,这位太子殿下并不是好相处的人,所以一直谨慎小心,垂着头跟在长乐郡主身后,只敢看他们的鞋履。 她看见长乐穿着青墨色鞋履,脚踩珠光丝袜,而长乐对面的男子穿的不是普通的锦缎靴子,而是镶嵌了精铁的武靴,瞧着莫名有些眼熟。 烟楣盯着那靴子,缓缓的向上看。 他腰间系着一块翡翠玉佩,腰背挺直,是那种精壮劲瘦的体格,再往上,是一张俊美的脸,和一张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的眼。 烟楣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里轰鸣了一声。 船舱内那些不堪的过往都重新窜上她的脑海,她的身体骤然紧绷,如同被拉满的弓弦,她仿佛能够回想起这人喷在她脖颈后的热气。 现在在她的足腕上,还有他留下的手印。 那些事情越想越浑身酥麻,烟楣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幸而此时没人看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长乐郡主与太子殿下给吸走了。 长乐郡主挡在太子殿下面前,无关紧要的话扯了一大堆,太子殿下竟然没翻脸! 学堂内的学子们一时间诧异万分,但都不敢抬头看,以前太子殿下就因为有人盯着他看了太久,抬鞭子直抽人眼。 “长乐好久没见到太子哥哥了,以前我给太子哥哥的书信,太子哥哥怎么都不回我呢?长乐听说——” 长乐脑子蠢,不会看人眼色,一直在自说自话,说着说着,还娇羞的低下头。 所以,他们都没有看到季妄言看向烟楣的眼神。 那双丹凤眼中汹涌着独占欲和要将人撕碎吞下的贪念,晦暗的映在他的眼底,他从烟楣的发顶扫视到脚踝,像是恶狼在打量她的猎物,在掂量她那块肉更好吃一般。 烟楣人白,像是羊脂玉一般,脸上未施粉黛,但那脆生生的颈子却被身上的红色学子袍衬的越发显眼,她那张脸初看时觉得娇气,动不动就掉眼泪,但是仔细瞧一瞧,却又觉得从鼻梁到嘴唇,甚至连每一根眼睫都恰到好处,像是完美的藏品,该被他放于高阁,夜夜赏玩。 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烟楣的变化,如同一只颤巍巍的紫罗兰,正在被药物催发着绽放。 他的暗卫经过调查后,回来与他禀告过,当日西江候世子给烟楣用的药并非凡品,而是一种名为“媚骨香药”的春毒,中此毒者,第一次与人交合后,二人都会对异性产生欲念,需日日相处,用以消解,时长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视个人意志力和身体状况而定。 西江候世子之前在西部边境的时候,就用这种药祸害了不少良家,甚至还有些贵女,只是在西部边境,那里几乎都是西江候的天下,也没人能管得了,西江候世子到了京城后,也是一样的作风,只是恰好在烟楣的身上翻船了,被季妄言窃走了猎物而已。 烟楣的个人意志力不怎么样,身体状况更不怎么样,羸弱到不堪一击,季妄言往这里一站,在烟楣眼中就是个人形解药,她会因为药效而迫不及待的想攀上他。 他抗药性强,并不会被影响,与平常无异。 至于烟楣,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些问题,她只知道她这幅样子不能被人看到,所以她极力的忍耐,躲避,不敢多看季妄言一眼。 季妄言觉得她此刻的模样更有趣了。 像是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咪,绒毛未褪,饿得不像话,想要来乞食,却又不敢,只能颤巍巍的夹着尾巴,可怜的喵喵叫。 但她忍不了多久的。 药效逼上来,人都会被逼疯。 知道她急,季妄言反倒不急了。 他就像是个看着猎物在陷阱边缘徘徊的猎人,好整以暇的握紧了他的缰绳,等着猎物一头撞上来,向他哭求,向他厮磨。 于是,季妄言难得的给了一旁的长乐郡主一个好脸色,他道:“孤没时间写信。” 恰好,此刻学堂窗外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夫子也握着一本书从门外走来,下方的学子们也该回座位了。 回过神来的烟楣咬着下唇,拽着前方的长乐郡主的袖子往回走,长乐郡主纵然不舍,也得跟着往回走。 只是她们转身的时候,那位太子殿下居然突然向前一跨步,肩膀无意间碰触到烟楣的后背,坚硬的手肘顶着烟楣的腰擦过,走向了他的座位,这一擦一碰,烟楣半个身子都软了,差点当场嘤出声来。 她一路虚浮,竟是软着腿拖着自己回座位的。 她跪坐回座位后,浑身的骨头里都像是有虫子在爬,案上摆放的九章算术她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夫子的教导的话在讲台上响起,响彻整个学堂,她充耳不闻,满脑子都是季妄言身上的气息。 欲念在叫嚣,人如同被烈阳暴晒三个月的土地,皲裂出细小的痕缝,身体却软如烂泥,能肆意被揉捏摆放成各种形状。 6. 抓到一个肥美的猎物 大奉七月盛夏,蝉鸣鸟叫。 国子监的学堂窗外有一片雾松林,树叶都是一簇簇的针状,浓墨一般的绿,郁郁葱葱的几乎能盖住天日,些许细碎的阳光从缝隙中落下,亮成浮金掠影于地面上,清晨若是起了雾,还会挂上几滴水珠,窗外浓翠滴露鸟雀穿行,窗内夫子正在讲九章算术,明媚的阳光与郎朗的教书声传遍整个学堂,幽静中别有一番诗意。 烟楣端坐在案后,用仅剩的脑子在思考。 船舱那夜的人是太子。 太子! 怪不得那日在马场如此嚣张。 她日后要与那人面对面吗? 既然是太子,倒是不用担心此事被泄露了,对于太子来说,和她扯上关系没什么好处,虽然她失了处子之身,但按世俗的眼光看,太子肯定不想闹大。 但是,她这身子是定是出了问题了,还与那太子有关,她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贴到他的身上嗅他的味道。 不行,她不行,那是太子,会死的。 可她好想要,想到要发疯。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烟楣呆呆地望着案上的九章算术,一望就是一堂课。 一堂课为一个时辰,满屋子的学子的腿都跪麻了,夫子布置完课业后离开,一群学子都东倒西歪、扶桌艰难起身。 “第二节课是骑射课。”烟桃一边费力爬起来,一边道:“我们不能迟到,教骑射的夫子脾气很不好,若是迟了,是会被罚抱缸的。” 烟楣药效已起,浑身酥软,腿也麻,根本起不来身。 烟桃起身去扶长乐,长乐则看了一眼烟楣。 烟楣便适时的道:“二位姐姐先去吧,我身子弱,自要多缓一会儿,不必等我。” 她自然不会为难长乐等她,她可没有这个身价,若是连累了长乐受罚,让长乐对她生出不满,她的日子就难过了,还不如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长乐便没有任何负担的随着烟桃走了。 烟楣一个人继续在原处缓着,很快,学堂内所有人都走了,有几位是龇牙咧嘴扶墙走的,看来那位教骑射的夫子真的很严格。 就连太子殿下也走了。 烟楣心中野欲疯长,她颤抖着双腿爬到了季望楼所在的课桌,恰好看见季望楼的书案桌上放着一个护腕。 她颤抖着手,将那护腕捡起来。 精铁护腕,冰凉,坚硬,握在手里很重,比她的大臂都粗一圈,她嗅到了上面有那天在船舱的味道。 她难以自禁的将这护腕贴到了她的下颌上,模仿那一晚,他掐她下颌时的动作。 —— 季妄言折返回学堂时,便看见了这么一幕。 穿着一身红色学子服、眉目艳丽旖旎、唇瓣红润水嫩的姑娘伏跪在他的案前,将他的精铁护腕放置在脸庞上,用纤细的粉嫩手指捧着、摁在自己的脸上,她肤色嫩,摁一下,便出一道红痕。 季妄言露出了一个混着戏谑、快慰的笑容。 抓到了。 他行走间悄无声息,烟楣也毫无察觉,她只迫切的用精铁护腕绕着她的脸来摁,不得其法的用痛楚来压身上的痒意,那种感觉,就像是掐弄夏日中被蚊子咬出来的红包一样,疼,但是止痒,还隐隐透着一种舒适。 她越来越用力。 正在她头脑昏昏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一旁伸过来,从她手中拿走了那护腕。 护腕被拿走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随着那护腕向前一探身,死活不肯松手似的,她本就腿软,这一倾压过去,整个人都跟着压过去了,脸就贴上了一只手。 手背宽厚,骨骼健硕,青筋鼓起,带着男子独有的血热气,烫的她的脚趾都跟着蜷缩起来,仿佛动动手指就能盖住她的整个下颌,捏断她脆弱的脖颈一般。 她真像是个被鱼馋坏了的小猫儿一般,呜咽着蹭过来。 滚烫的手,比冰凉护腕更好。 而就在她情意昏昏间,突然听见一声笑,带着三分嘲弄玩味,从她头顶响起。 “一日不见,烟姑娘怎的变成这般模样了。”那只手没有碰触她,甚至还从她的脸上抽离,不愿碰触她一般,带着几分讥诮的低沉声线也自头顶响起,他道:“难不成尝过男人味道之后,便离不开了吗?” 烟楣听到这话如遭雷劈,白嫩的脸皮瞬间涨得通红,惊慌的抬头,正对上季妄言那张居高临下、傲然轻物的脸。 烟楣宛若偷东西被人抓住了的贼一般,立于原地动弹不得,手足无措,脸颊涨红,一想到她方才那般姿态被人瞧见了,她就觉得两眼发黑,羞愤欲死。 她亦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半天都辩解不出一句话来,只狼狈的跪坐在木板地面上,垂着头不敢言语。 眼泪都在她眼眶里打转了。 季妄言则直接一步跨到她面前,坐到了她面前的书桌上,膝盖与烟楣的锁骨平行,烟楣狼狈的想爬起来,但被他的铁靴踩到了脚踝上。 烟楣足下穿的是浅口玉色鞋履,他只用靴尖轻轻一碾,便直接将鞋履踩下来了,露出烟楣的足袜,他带着些惩罚意味,用铁靴踩在烟楣的足上。 那只玉足不过六寸六,雪绸做的足袜在阳光中泛着浅浅金色的泠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玉色足尖轮廓,烟楣惊恐的想躲,他便加了一分力气,坚硬的武靴踩的烟楣足尖生痛。 她本就羞臊的不敢抬头,一疼,眼泪就顺着眼眶往下掉,珍珠一般啪啪打在木板上。 季妄言饶有兴致的看,也不收力,只问道:“哭一哭,便想糊弄过去了吗?孤且问你,方才为何要偷孤的护腕?” 学堂之内,二人一跪坐于地面,一高坐于案上,季妄言以审讯的姿态,胜券在握的逼问她。 烟楣恨不得地上有条地缝,她好钻进去这辈子都不出来,但没有这条地缝,太子殿下见她不答话,还渐渐加力踩她,她只得道:“我,我没偷,我就是想看看。” 她不敢说自己是想嗅那股味道,也不敢说那护腕贴在脸上,会让她觉得好受,那些话太不知廉耻,她羞于言明。 可季妄言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她便听到季妄言端坐在书案上,单手撑在膝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的敲着案面,道:“可孤分明瞧见,你将孤的护腕贴在脸上亵玩,烟三姑娘,冒犯太子,你该当何罪?” 他的语气并不冷冽,甚至尾音还调笑般上扬,但眼角眉梢却暗藏着几分狠劲儿,像是随时都能如在马场上时,抬手抽烟楣一马球杆、要废她一只手似的。 烟楣又怕又臊,只垂泪道:“烟楣退离国子监,不再出现在太子面前,惹太子厌恶。” 季妄言原本逗弄她逗弄的好好的,听了这句话,刚才那点勃勃的兴致就都没了,胸口莫名的堵得慌,一阵烦躁直顶上胸口。 不该是这样的,季妄言想,她该扑上来抱他,该求着他来给,而不是说要走。 她凭什么走?碰了他的东西,就得把命偿给他。 他坚硬沉重的武靴向下一压,直压的烟楣哽咽痛叫。 “走?”他面上骤然冷下来,怒极反笑道:“偷了本太子的东西就想走?烟三姑娘好大的胆子!” 烟楣痛的匍匐在地上,太痛了,她顾不得什么尊卑贵贱,只伸出手,求饶一般去抓他的衣服下摆,纤细粉嫩的手指像是猫爪子一样无力的抓挠他的下摆,让季妄言消了些火气。 他轻抬起武靴,垂眸看着匍匐在他膝前的烟楣,道:“孤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怎么偿还孤。” 烟楣学聪明了,这位太子喜怒无常,她只抬起头来,道:“烟楣都听太子殿下的吩咐。” 当时学堂内空无一人,寂静的只有窗外的鸟叫虫鸣,烟楣身后便是屏风,有些许阳光的暗影透过屏风的缝隙投在她身上,她满脸都是泪,纤细单薄的肩都在颤。 季妄言有点后悔了。 他知道这姑娘身板有多薄,站直了也才到他的肩膀,轻的他一只手就能轮起来甩,比刚出生的小豹子都弱,被他踩上一脚,要哭上半天。 他不喜欢看她哭,不,他喜欢看她哭,但不是这种哭法,他喜欢看她在船舱里那样哭,她在船舱里哭的时候,把他看的头皮发麻,浑身滚热,而现在这种哭法,只看的他心生烦躁,他不喜欢这种哭。 “还算凑合。”季妄言其实对她的回答还不算满意,但他不松口,烟楣就一直哭,他不想看烟楣哭,只能勉强一下自己,他道:“你听话些,孤自会给你奖励的。” 他本是坐在书桌上的,现下一伸手,拖着烟楣的脚踝将烟楣拖过去,直接拎起来抱在怀里,烟楣的惊叫响彻他的耳旁,他见烟楣叫个没完,就道:“小些声音,会引来夫子。” 烟楣浑身发抖,她道:“太子殿下想做什么?” “孤说了。”季妄言一脸理所当然的道:“给你奖励,你方才那般亵玩孤的护腕,不就是想要孤吗?孤给你便是。”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攻略城池一口吃下”的意味,嘴上说是“你想要孤”,实际上却比她凶猛百倍。 烟楣被他说的浑身打颤,她下意识地推拒季妄言的胸膛,季妄言动作一顿,那双丹凤眼危险的眯起来,转而看她,问:“你不想要孤吗?” 烟楣的两只手摁住她自己的下半张脸,她怕自己喊出来。 她真切的意识到了此刻抱着她坐在学堂案桌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分明是没道理,不能做的事,但他说的理所应当,简直百无禁忌嚣张肆意,尤其爱作践人取乐。 危险,可她偏偏想要。 她真的受不住了。 她颤抖着不再反抗,可季妄言却因为她刚才的动作而心生恼意,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黑漆漆的眼定定的望着她,又问了一遍:“你不想要孤吗?” 季妄言想,她要是再敢说什么离开国子监,他就把她的腿踩断。 他幽冷至极的眼神,让烟楣后脊突生一阵颤栗,弱小动物在遇到食肉动物时的求生本能让她闭嘴。 烟楣眼泪顺着脸蛋往下滚,被他逼迫也好,被药效逼疯也好,总之是熬不住了,她用两只手捂着脸,哭着说:“想。” 季妄言顿时神清气爽,满意的勾起唇角,伸出两指,捏着烟楣的学子服,道:“今日只给你一些,日后看你的表现。” 7. 太子碰见周行止 季妄言觉得,他抱着的应当是这世间最娇嫩的紫罗兰,枝叶嫩绿,花瓣柔软,稍微掐弄一下,便会流出香甜的花枝汁液来。 烟楣果然又开始哭了。 这一回季妄言很喜欢。 青天白日里,美人在学堂内啜泣,这空荡的学堂都被她的哭声填满了。 他饶有兴致的观赏了许久后,才放开她。 季妄言早也有了欲念,但季妄言并不想解决,或者说,他不想主动赏给烟楣。 因为他知道,这毒性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内会越来越猛烈,然后逐渐消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才是最难熬的时候。 要不了几日,单纯的小甜头就满足不了烟楣了,烟楣会比今日更加渴求,今日的烟楣尚且存有理智,但几日之后的烟楣,怕是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抓着他的衣袍哭求、往他身上爬了。 季妄言格外期待。 他像是一个耐心十足的猎人,等着他的猎物长成足够肥美的姿态,再细细品玩,一口吞下。 那一定很美味。 在此之前,他可以等。 所以季妄言抽回手、利落起身,将烟楣放置到书案上,他自己则站在一旁,甚至还因为心情颇好,而帮烟楣整理了学子服。 烟楣坐下的时候,案上的精铁护腕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啪嗒”一声脆响。 季妄言动作一顿,垂眸去看那护腕。 他的护腕都是一样的款式,早都看腻歪了,平时绑在他手腕上时没什么感觉,但是一想到这东西曾经被摁在过烟楣的脸上,他就觉得这东西有点趣处,他的眼眸在烟楣的身上搜刮来了两回,突然间抬起了烟楣的足踝。 烟楣惊了一瞬,就看见季妄言将那护腕“咔嚓”一声,拴在了她纤细的右脚踝上。 犹如给猫宠拴上主人的链条一般,季妄言胸口处突然升腾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生来就是什么都有,但是只有烟楣,是他自己得到的,从里到外,都是他的。 烟楣还不是个物件,是个活生生的人,坐在这里会哭会闹,会匆匆把脚踝收起来,会用学子袍盖住足腕,会害怕,想瞪他,却又不敢,眼眸里又晃着泪,要哭的样子。 季妄言又不高兴了。 他喜欢烟楣之前在树底下叫住他,冲他掷地有声的喊,叫他道歉,从船上扔簪子砸他的样子,而不是现在,缩着肩膀不和他讲话。 不可爱。 就算哭,也该是扑到他怀里哭才对。 但烟楣是他的人了,他的人,应当被他优待,所以季妄言没有再凶她,而是伸手将她乱掉的发鬓整理好,与她道:“听话,不要惹孤生气,你想要孤,孤可以赏你。” 烟楣心里只剩惊惧,含泪点头。 而这时,季妄言突然抬眸看了一眼门外,然后道:“有人来了。” 烟楣只是一个转头的功夫,季妄言便已经退后,从学堂的窗户翻出去了,烟楣回过头时,只瞧见了一个身影——季妄言不能让这群夫子们看见他与烟楣在一起,否则这些夫子们会去向校长告状,校长是当朝左相,左相还会去找顺德帝告状。 他来国子监时,顺德帝对他三令五申,不准闯祸,否则要禁足他。 他不能被禁足,他还没玩儿够呢。 —— 而烟楣在季妄言走了之后大松了一口气,她的身子经过那一阵采撷,已不再发软了,变的与平常无异,但这恰恰证明了一个不好的事情。 她的身子,离不开太子殿下。 烟楣坐在案上,看着自己足腕上的精铁护腕,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匆匆解开罗袜,将护腕贴在肉上,再重新系上罗袜,挡住护腕,然后用袍子遮住,再小心的站起身来。 这样便看不出来她足腕上栓了东西——她不知太子殿下为何给她栓个这个,当时没反应过来,自然也不敢问,不敢拒绝。 她起身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了一个穿着武夫劲袍的女夫子,神色严厉的盯着她看,道:“你就是烟楣?” 烟楣匆匆行了一个女子侧身礼,道:“回夫子的话,学生正是烟楣。” “在学堂内、与夫子行礼,要行学子礼。”女夫子拧着眉,道:“我是教骑射的刘夫子,你,与我一道去上课,我的课堂,不允任何人请假。” 烟楣想,竟然找到学堂来了,果然严厉。 “是,弟子知错,绝不敢再犯。”烟楣抬手,两手立于身前交叠,行了一个躬身学子礼。 她的身子尚有余韵未褪,行走间步伐虚浮,额上浸着汗,女夫子习武,耳聪目明,甚至能听到烟楣急促的心跳声,瞧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当真是身子有异,而不是故意躲懒,神情便缓和了几分,走在前头为她引路。 烟楣跟着女夫子出了学堂,行了一炷香,到了东院的马球场上。 国子监内有专门的马球场,闲暇时可以用来打马球,也可以用来练控马与骑射,烟楣到的时候,就瞧见方才的同窗都已经背着弓箭骑上了马,烟桃正与长乐在马上并肩而行。 烟桃是嫡女,打小就在烟家乡下庄子里养过自己的马,马术很不错,长乐是郡主,君子六艺自然也都习过,一般情况下,来这里的都是家中嫡女,就算官职大小各不同,但君子六艺却都会有些涉猎,唯独烟楣没学过。 烟楣以往被养在烟家,只习过歌舞唱曲,背过些诗词,未曾上过马,弓也拉不开,更没习过什么治国策略、九章算术,她长得好,但没脑子,所以烟家是把她当成妾室养的,若是没有周行止这一遭,她本该被送到侯府为侧妃,或者上嫁、进宫选妃之类的。 女夫子见她娇滴滴的样子,也不难为她,只让她抱着一口小青花瓷缸,在树下扎马步。 原来这就是“抱缸”。 烟楣抱缸扎马,做的歪歪扭扭的,不到片刻功夫便蹲不住了,幸而女夫子没有苛待她,见她浑身都是薄汗,也就没再让她受罚,而是带着她去选马。 国子监的马有专人喂养,国子监的学生们学马术和骑射,都可自己选马。 旁的学生们在家也有自己的马,但烟楣却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马,她也不会看,就听从女夫子的建议,选了一匹最温顺的白马。 她给这匹马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茉莉。 白茉莉。 选马之后不能立刻上马,而是先喂养,喂胡萝卜、豌豆,黄豆、青玉米都可,烟楣牵着马走、给马喂食的时候,还听见不远处一片喧哗,她远远抬脚看过去,就瞧见了刚才还在学堂内欺负她的季妄言骑在马上弛聘,他手中根本就没持弓,只拿了三支箭,靠臂力一甩,三支箭在半空中“嗡”的划过,咻咻咻的没入了三个靶心中。 竟这般厉害。 烟楣不敢多看,她垂下眸,一边喂马儿吃胡萝卜,一边想,季妄言待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想来想去,觉得,季妄言大概是把她当个趣儿逗吧,想起来了玩儿一下,想不起来就丢到脑后的那种。 而恰在此时,一旁的长乐郡主一脸欢喜的骑着马跑过来,在马上与烟楣道:“烟楣,太子哥哥邀约我去外面的小吃街用膳,我们都带各自伴读,你也一起来吧。” 跟、跟他一道吃? 烟楣只觉得右足踝沉甸甸的,她抬眸看向季妄言,正看见季妄言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目光冷淡平缓,但一眼就仿佛咬中了烟楣的死穴。 烟楣仿佛又回到了学堂内,被他摁在怀里,听他面无表情的问:“你不想要孤吗?” 烟楣只敢低头称“是”。 待到他们上完骑射课,便到了午时,一群学子下了学便三三两两结伴去用膳,在国子监的膳堂用膳、在街外的小吃摊用膳都可以,国子监只要求学子住在这里,并不限制中午出去用膳。 从国子监出去的时候,季妄言与长乐并肩而行,烟楣和季妄言的伴读走在身后,烟楣看到季妄言的伴读时吓了一跳,那伴读的脸上有一条很深的鞭伤,虽然上了药,但伤口边缘的肉芽狰狞的暴露在烟楣的眼下时,还是将烟楣看的脸色发白。 她惊惧的瞥了一眼季妄言的后背。 这,这是季妄言抽的吗? 而那伴读则是对她腼腆的笑了一下,小声道:“姑娘好,小生名唤白月明。” 这一笑,脸上的伤疤倒不显得吓人了。 “公子好。”烟楣也压低声音,道:“我叫烟楣。” 烟楣与白月明讲了几句话,只在心里道,这位白公子瞧着当真是好脾气的人。 只是在她没注意的时候,白月明的目光在她身上隐晦的搜刮了一通。 一行四人两前两后的出了国子监,他们刚踏出国子监,还没行到用膳的晚春楼,烟楣突然听见一道低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烟楣?” 烟楣一回头,发现是周行止。 “你为何在这里?”周行止拧眉看着她身上的红色学子服。 烟楣一见他,浑身的皮都紧了。 不是因为周行止,而是因为季妄言。 她感觉到脚腕上季妄言为她套上的护腕在发烫。 而一旁的长乐则在看到周行止那张霁月风光,日角珠庭的脸的瞬间,想起了那些同窗们说,烟楣有个才子未婚夫、在龙骧书院读书、生的分外好看的事儿,再一看周行止身上的蓝色龙骧书院学子袍,顿时笑道:“你就是周行止,烟楣的未婚夫吧?” 烟楣骤然感受到了季妄言的视线。 如同被踩了地盘的雄狮般,目光冰冷危险,落在她背上,像是要嚼碎她的骨头一般。 8. 烟三姑娘好脏的心啊 于长长的街道中,周行止手持一卷书,站在烟楣的对面,拧着眉打量烟楣。 在他印象中,烟楣一直是个娇娇弱弱的世家女子,被烟府养出了一身脂粉气,学了一身宅斗的本事,脑子不聪明,偏偏心眼脾气还有一些,每日只知道和一群女子拈酸吃醋,把自己打扮的珠光宝气,与姐姐妹妹们吵架斗嘴,非是贤惠持家的模样,他分外不喜。 但今日,烟楣面上未施粉黛,穿着一身规整的国子监学子服从他身边走过时,竟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不再花枝招展,整个人内敛温润了些,瞧着像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玉一般。 随之而来的就是诧异,烟楣一个庶女,为何穿着国子监的学子服出现在此处,还与两位男子走在一起? 烟楣好歹与他有婚约,为何不知避讳? 故而周行止叫停了烟楣。 当长乐郡主点破周行止与烟楣的关系的时候,周行止并没有臆想之中的厌烦,反而心中有些微妙的舒缓,原本紧蹙的眉头都渐渐放开了。 烟楣身边的人都能识得他,想来是烟楣没少提他吧? 周行止的目光落到烟楣身上,刚要开口讲话,就听到烟楣突然摇头,语气有些激烈的道;“不,不是未婚夫,这位是我的、我家中哥哥。” 周行止心口微堵,拧眉扫了一眼烟楣,忽而又记起,他上次在马球场时与烟楣说过,不要在外面太过亲近。 想来,烟楣是怕他生气,所以宁可委屈自己,也要和他撇清关系。 周行止拧眉,刚要说话,就听烟楣道:“二哥哥,待回了家中,我再与你细说。” 说完,烟楣便转过身与长乐道:“郡主,我们走吧,别耽误了用膳的时辰。” 她说话时,都不敢看一旁的季妄言的脸。 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季妄言竟一言未发,随着他们就走了。 唯独白月明谨慎的望了一眼季妄言。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殿下的残暴了。 季妄言平日里从不掩盖自己的情绪,面色算不上淡然,只是没什么表情,偶尔讥诮或不屑,隐隐带着一种“万物无趣”的懒怠与“你算什么东西”的桀骜,但若是当真蕴了怒,反而变的不悲不喜,一点情绪都瞧不出来,那股上位者的气息便越发浓郁,让人心惊胆寒。 白月明隐约猜到了季妄言为什么不高兴——这位太子殿下看烟楣的目光,像是看着他的所有物。 他也不一定喜欢,只是想要,他想要的东西,就轮不到旁的人来碰。 思索间,白月明垂下了头。 他们已经到了晚春楼里。 晚春楼是陈皇后特意为季妄言开的酒楼,由陈皇后的娘家人管着,里面上的菜都是御厨做的,生怕季妄言在外面吃不习惯。 平日里季妄言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用膳,今日带了三个人进来,也没人能跟他一个桌子用膳,长乐郡主、白月明、烟楣都被送到了隔壁的屋子里去用膳。 烟楣和白月明就算了,都是伴读,天生矮人一等,主子怎么安排,他们怎么是就是了,但长乐好歹是郡主,还是他表妹,他把长乐丢给两个伴读一起吃,如此下长乐的面子,长乐竟也不觉得生气,美滋滋的往桌子上一坐,只顾着捧着脸道:“太子哥哥几年不见,又英俊了些。” 烟楣扶额。 白月明则试探性的道:“长乐郡主莫要生气,太子并不是瞧不上您,他只是不喜与旁人一道用膳。” 烟楣扶额的手一顿,瞥了一眼白月明。 是她的错觉吗?这话瞧着像是宽慰人,但听起来有点刺耳。 她自从在船舱上被害过一次之后,瞧人都总往坏里猜。 “我知道啊。”长乐诧异的看了白月明一眼,道:“太子哥哥小时候也从不与人一道用膳的,他都不肯跟皇后皇上一桌子吃呢。” 白月明哑口无言——您是真一点都不生气啊。 他们说话间,厢房外送来了三瓶酒水,晚春楼里的婢女道:“两位姑娘、公子,此为太子赏赐的《秋月夜》,还请三位品尝。” 秋月夜,取自春江花朝秋月夜,大奉名酒,寸两寸金,据说最初的秋月夜是皇后亲手酿的,后来传入民间,也价格昂贵。 太子还给他们送酒喝了! 长乐美滋滋的开了酒坛喝。 太子赏酒,自然是都要喝的,他们三人都取了杯来接,他们喝光一杯,旁边的侍女便给他们倒上一杯,全都喝光了之后,侍女才离开。 这酒不醉人,只是果酒,三人饮过之后,又用了膳,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才被婢女告知,太子已经走了,他们三人要自己回去。 长乐遗憾的垂下了头,烟楣在一旁哄她。 一旁的白月明便催促他们二人,道:“我们用过午膳早些回去,午后有诗词比赛,小生带二位姑娘去瞧瞧看。” “诗词比赛?”长乐道:“什么新鲜事物?” “就是与隔壁龙骧书院的比赛。”白月明道:“国子监上午授课,下午可自由活动,但晚间酉时要回来,便时常与隔壁的龙骧书院的诗社斗诗,亦或者与龙骧书院的马球社打马球,今日下午,是斗诗的日子。” 长乐果真起了兴致。 白月明便带她们二人回了国子监,去了东院一处书斋里。 书斋很大,分一二楼,一楼最中间有个圆台,上面摆满了各种墨宝,诗画,对联,下方有很多桌椅,喜欢与人对诗、斗诗的可以在一楼落座,二楼是雅间包厢,喜好清静些、品茶听曲的,可以在二楼雅间落座。 这国子监虽说是个求学的地方,但也处处讲究,风雅趣游一个不少。 长乐进了书斋里,便被迷晕了眼,她是在西蛮边境处长大的,虽然贵为郡主,但大奉西边风沙辽阔,地广人稀,那边没这么多好东西,她离了京城多年再回来,只觉得处处好看。 白月明便跟着她走。 烟楣本该也跟着她走的,但烟楣自打进了书斋里,便觉得浑身骨头发软,血肉发烫,这种感觉和她今天在学堂的感觉一样,但却又强烈多倍。 她的腰都麻了一片。 “郡主。”烟楣怕出丑,赶忙道:“我,有些疲累,想去休息。” 长乐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她面色通红,额上有汗。 烟楣身子骨确实不太好,她记得的,第一次见面,只吃了两杯酒,烟楣就要晕的去船舱二楼休息,这回在晚春楼喝了一小坛,要休息也正常。 “你去二楼雅间坐一会儿吧。”长乐道:“等我玩完了上去找你。” “好。”烟楣也早有此意,她转身,向二楼走去。 不过十几阶木阶,走的她两股颤颤,当她走到二楼,刚想进包厢的时候,就看见在二楼的台阶处,一道身影倚在她必经之处的栅栏上,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看着楼下的斗诗。 他只是撑着栅栏、居高临下的看一楼斗诗的场景而已,甚至一个眼角都没分给烟楣,但周身的气势却在那一瞬间将她笼罩了。 他在这里堵着她。 烟楣后背一紧,纤细的手指都渗出冷汗来,她之前被踩过的脚踝又一次灼痛起来,不由自主的道了一声:“太子殿下,您,您找我?” 季妄言依旧维持这原先的动作,等过了几息后,才突然道:“你算是什么东西。” 他依旧没看她,锋锐的丹凤眼向下垂着,左侧浓眉一挑,语气漫不经心:“也配让孤来找?” 如果白月明在这里,一定会看出季妄言眼底里压抑的暴怒。 他因烟楣有未婚夫而生气,却并不肯承认,也因烟楣的胆怯而恼怒,但依旧不肯承认,烟楣退一步,他便表现的比烟楣更绝情。 如果烟楣聪明一点,大胆一点,能主动钻进他怀里撒娇,他兴许会待烟楣好一点。 但烟楣不懂季妄言想要什么。 她在听到季妄言的话时候,脸色骤然一白。 这样直白的羞辱,她是头一次遇到。 她没想到季妄言翻脸这么快,分明之前还抱着她,说只要她听话,他都会给,可一扭头又如此待她,但她转瞬一想,若是能借此机会摆脱季妄言也好,这人反复无常,太过危险,若是日后季妄言都嫌恶她,她反倒安全。 但是...她的毒怎么办? 烟楣不知道,她也不敢去看季妄言了,她本该离开二楼,去一楼,躲开季妄言的,但是她真的没力气了,她再走下去,一定会在大庭广众下出丑的,所以她咬着下唇,一步一步,从季妄言的身后挪过去,走到了一个雅间之前,推开了——推不动。 雅间的门是锁着的。 她推不开。 烟楣狼狈的顺着下一道门推,还是推不开。 第三道,第四道—— 走到第五道的时候,她靠着门跌坐下。 身体犹如茶水中沉浮的茶花,沉甸甸的吸饱了水,被泡的浑身发软,她甚至都坐不住,狼狈的趴在了地上,揪着学子服在难耐的翻滚。 让她觉得更羞耻的是,从头至尾,季妄言都站在栏杆旁边看着下方的人群,她趴在地上闷哼,他听见了,却从未回过头。 烟楣如同坠入波涛海浪中,她正是难耐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线。 “这位学子,请问,您看见烟楣了吗?”周行止的声音,自一楼台阶处传来。 是周行止!他在跟谁说话? “烟楣啊。”是白月明的声音,他笑着道:“在二楼呢,你上去找吧。” 周行止! 烟楣惊恐地抬头,她几乎都听到了周行止的脚步声! 如果被周行止看到了她这个样子,她之前的事就都盖不住了。 而她现在趴在地上起不来,唯一知道她情况的人,还刻意的背对着她在看下方的人群。 “殿下!”烟楣情急之下,求助道:“你带我进厢房,好不好?” 背对着她的季妄言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他道:“好啊,烟三姑娘。” 说完,他转过身,直接将地上的烟楣提起来,走到第七间厢房前,推门而入。 走上来的周行止只看见了半片红绸消失在了门后,然后门板“啪嗒”一声响,关上了。 长廊空无一人。 隔着一栋墙,外面在吟诗作对,里面在白日惩戒。 “不要。”烟楣在哭:“殿下,你放开我。” “什么不要?”季妄言冷眼看她:“是烟姑娘方才过来求孤的,现在又不肯要了,当孤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倌吗?” 烟楣脸上的泪珠像是南海小珍珠,噼里啪啦的掉下来,润湿了季妄言胸前的衣襟,她颤着音道:“周行止要过来了,他来找我了,殿下,你放开我。” “不想被他看见,是还想嫁给他吗?”季妄言用力掐着她的下颌,眼角眉梢浸着几分狠意,道:“残花败柳之体,也还想再嫁人?烟三姑娘好脏的心啊。” 9. 白月明暗害 “我,我没有想嫁人。”烟楣感受着他那两根铁指,泪水顺着眼眶往下掉:“我败了身子,会与他解除婚约,只是现下还未曾找到好法子,我,我不能被他看到这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烟楣讲会退婚的时候,季妄言身上那喷发着怒火的活火山骤然便死了,他周身的戾气都散了两分,气势犹在,眼神却缓和下来了,他盯着烟楣那张哭的不能自抑的脸瞧了片刻,没有再说那些话,而是道:“你是中毒了。” 烟楣泪眼朦胧的看着他。 季妄言火气下去了,待她便温和了些,他将她抱起来,让她躺靠在他的身上,道:“西江候世子给你下的药叫媚骨香药,有一定的成瘾性,最短两个月内,你需要孤。” 原来如此。 烟楣更恨了西江候世子和烟桃两分。 说话间,季妄言垂眸看她的脸,眉头微挑,尾音向上扬着,问她:“你能感受得到,对吧?你一日都离不开孤。” 其实今日烟楣的身子不该这么严重,只是季妄言记恨她有未婚夫却从未与他交代过,便逼她喝了酒,逼她失态,逼她来求他——媚骨香药,遇酒则烈,烟楣是被那一坛酒逼的起了药性,才会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替烟楣解毒,烟楣在他怀中咬着自己的手指哭。 恰在此时,门外有人敲门,周行止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他道:“烟楣,你在里面吗?” 季妄言靠着门板而坐,骤然抬起下颌,一句“滚”已经到了唇边,烟楣突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唇。 她眼泪汪汪的看着季妄言,像是只满身绒毛的小奶猫,那双杏核眼纯善柔软,让季妄言胸口处升腾的戾气又渐渐压下去了。 外面的周行止没等到回应,离开了。 烟楣心知她冒犯了,怯怯的收回了手,但季妄言却没翻脸,只是贴着她的耳,道:“孤再给你一次机会,三天内解决他,否则,就别怪孤了。” 烟楣泪眼朦胧的点头。 她隐约间也感受到了季妄言翻脸的原因——季妄言大概将她视作禁.脔,他喜不喜欢,都轮不到别人来碰。 他喜怒无常,但她毫无办法,他高高在上,她却只是枝头繁花,任由采摘。 而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长乐的声音:“烟楣,你在吗?” 烟楣惊慌的看向季妄言。 季妄言垂眸看了一眼她的脸,向她挑了挑眉。 烟楣看着他那居高临下、等待别人来取悦他的眼神,骤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聪明起来了,她咬着下唇,拿出以前周姨娘教她的姿态,娇娇媚媚的柔声道:“太、太子,求求您先避一下吧。” 季妄言满意的点头,起身,将她的衣裙整理好,然后从二楼窗户翻出去了。 烟楣匆忙起身开门,道:“让郡主久等,烟楣方才睡过去了。” “没事。”长乐一挥手,道:“走吧。” 她们二人便回到了梨花园内。 今日两人都够疲累了,都想沐浴,烟楣本来打算去烧水的,但是她才刚准备烧水,白月明便提着两桶热水来了,他与长乐和烟楣道:“是太子让我抬来的。” 说话间,白月明望了一眼烟楣。 烟楣心头一突,转而去看长乐,幸而长乐没发觉。 他也不说给谁的,长乐自然以为是给她的,一张俏脸顿时烧的粉红,白月明走了之后,长乐与烟楣道:“分你一桶。” 烟楣俯身谢过。 二人沐浴之后,便都早早歇息了,长乐是睡着了,但烟楣睡不着。 她的身子不想要了,但心很慌乱,她仿佛一头撞在蛛网上的蚊虫,无处可逃,随时都能被吞掉。 她在夜色中起身,随意裹上学子袍,在国子监中游荡。 国子监的晚间是没有人的,她便借着月色照明,一路浑浑噩噩的走到了马球场的马厩附近。 她想和她的小马白茉莉说两句话——这整个京城里,只有那匹马,能听她说两句话了。 但当她走到马厩旁边的时候,却听见马厩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马儿嘶鸣声,烟楣诧异的往马厩里望去。 借着清澈明亮的月光,她看见了白月明,白月明摁住了一头很高的黑色大马,将某种食物强迫的塞到那大马的嘴里,大马扭着头躲了两下,喷着响鼻,吃掉了。 白月明松开马,带着鞭伤的脸洋溢着畅快的扭曲笑容,他一转过身,正和措手不及的烟楣对上脸。 白月明脸上的笑容一僵,那疤痕与眼底里的狰狞混在一起,夜色中颇为骇人。 烟楣在原地愣了三秒,转身就跑。 她认得那匹马,那是季妄言的马,白月明深更半夜给季妄言的马强行喂了东西!被她撞破了! 怎么看都是阴谋的味道。 但她不过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可能跑得过白月明呢?她不过跑了几息,便觉得手腕一痛,她惊叫着一回头,便看到白月明抓着她的手腕,双目猩红的看着她。 那一瞬间,烟楣以为他要灭口。 但白月明并没有。 “你也想他死,对吧?”白月明抓握着她的手,语气急促,双目猩红的看着她,说道:“你有未婚夫,但他非要逼迫你,他故意逼你喝酒,你体内的毒也是他下的对吧?我今日见你的模样,就知你是中了药,他生性就如此,我跟着他,见到了太多恶事,今日他辱你的时候,他还逼我在楼下守着,配合他,他就爱这般辱人,横行霸道,他从不将人当人看的!” “凭什么?就凭他是太子吗?烟三姑娘,你不想堂堂正正做个人吗?只要他死了,这件事就没人会知道。” 烟楣被他这一番胆大的话惊的魂飞魄散,她被震慑到不敢动,只僵着身子,看着白月明的脸。 “烟三姑娘,你看我,你看看我!”白月明指着自己的脸,情绪激动、语无伦次的说道:“我和他在一起,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他生性残暴,稍有不满就对我连打带骂,我也只是想找条活路,今夜之事,你不要与任何人说,明日他死了,你我之间就都会自由了!” 说到最后,白月明那双眼眸中迸发出哀求的光,定定的望着烟楣,道:“不要揭穿我,忘记今日,好不好,烟三姑娘?” 烟楣脸色发白。 她不敢言语,她害怕白月明直接掐死她,残害皇族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连太子都敢暗害,又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而恰好这时,国子监有巡夜的打更人走过,白月明一时失察,烟楣挣脱开他的手,跑了。 白月明没敢追,怕烟楣喊出来引来人,所以只是停在原地,一双眼死死地盯着烟楣看。 烟楣像是一阵风一样跑回了梨花园,一路上片刻不敢停留,回到她的厢房时,她双腿发软的坐回到榻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可以跑这么快。 她惊魂未定的躺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帷帐,想,这件事,她要不要告知季妄言呢? 谋害太子,若是掺和上了,她真的会死的,若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烟楣翻了个身,把娇美的脸蛋埋在柔软的锦缎里,烦躁的抠被子上的绣花。 彼时正是七月子时夜半,明月高悬夜空,树叶迎风舒展,飞鸟从天空窥下,将整个国子监瞧成了一幅画。 画中人千姿百态,有人满腹筹算,有人夜寄相思,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安然入睡。 他们以贪欲为墨水,情绪为颜料,手足为笔杆,局势为宣纸,一字一划,受人操控或自己下笔,又与他人的笔墨碰撞,走出无人能预知的未来,绘出花团锦绣又暗藏杀机的画卷。 10. 厮杀 次日,清晨。 学堂今日习的是七律诗词。 教导他们国学的是一位儒雅的夫子,据说曾在东宫为太子启蒙,讲起诗词来神色严肃:“七律,便是七言律诗,讲究的便是格律严密,共由八句组成,每句有七字,两句为一联。” “七律共四联,依次分为首、颔、颈和尾,颌联与颈联这两联要对仗,七律,是科考时必考的一种诗词,诸位,今日以“战事”为题,写出一首七律来,便算过关。” 夫子与台下的诸位学子们道。 夫子布下堂业后,便坐在台上看书,剩下的学子们抓耳挠腮的想。 烟楣通些诗词,但并不擅长,便握着笔杆发呆,偶尔看向屏风——屏风是由驱虫静心的易水木所制作,此木为浅棕色,屏风厚重,上镂空刻画了一只只花鸟鱼虫,用以透光,烟楣透过一个雕刻着牡丹花的窟窿去看男学子那边,正看见季妄言的半张侧脸。 季妄言的脸生的俊美,却不秀气,他周身带着一种杂揉着野性与凶残的强大气场,浓眉高鼻,五官凌厉,唇瓣薄长,下颌是利落的一条线,斑驳碎金的阳光透过屏风雕刻的空落处投到他的眉眼上,为他的眼睫镀了一层浮金,他像是一只爪牙已成的猛禽,手臂上每一条绷起的肌肉上都带着勃勃的野望与刺人的侵略性。 是耀眼的,但耀眼的不敢让人多看,像是那锋锐的刀,多看一眼,都会被刀气所伤。 烟楣的目光从他身上划过,落向了季妄言身后的白月明。 白月明假意作诗,却一直在盯着烟楣,烟楣一看他,他便立刻看过去,烟楣则迅速收回视线,继续看着手里空无一字的云烟纸发呆。 她想不出诗词,满脑子都是昨晚那件事。 她昨夜想了一夜。 按着季妄言的性子,肯定会将她视若玩物,随意索取,她这一生都很难逃开,有可能至死,都要被季妄言捏着,她右踝上的护腕如同一个沉甸甸的链子,拴着她,让她无法逃离。 如果季妄言出事,她是不是就能得到自由了呢? 她身上的毒,若是找其他人解也应当可以,实在不行,她去公子苑找个小倌,应当也—— “下堂。”此时,夫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烟楣惊的抬起头来。 一个时辰,她竟一个字没写!这一个时辰她都在干什么啊! 无奈,她只能交了白卷上去,后又与长乐互相搀扶着爬起来——又跪了一个时辰,腿麻到走路都费力。 “今日还是李夫子的骑射课。”长乐也腿麻的慌,有气无力的道:“不过今天要打对抗赛呢,太子哥哥一定能赢的。” 烟楣下意识的看向学堂内太子的座位——空荡荡的。 “什么对抗赛?”烟楣与她一道走,一边走一边问。 “是李夫子时常举办的一种比赛。”长乐道:“学堂的学子分成四批人骑马对战,男子与男子对打,女子与女子对打,可自选武器。” 这个岁数的少年郎们都是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打起来,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烟楣心头骤然紧起来了。 烟楣与长乐到跑马场时,就看到两边人都已经摆开阵仗了,每个学子手中都拿着棍棒,骑在马上,神色兴奋。 而此时,季妄言正从马厩里将他的马领出来。 他的马是从北方带回来的神驹,比寻常的马明显高壮很多,马蹄强劲,只是看上去格外暴躁,还甩蹄子。 季妄言一无所知的翻身上马,他落于马身时,那马还嘶鸣着人立而起,引来四周一些人惊叫不已,季妄言垂下眉眼,用周身内劲将马强压下去。 旁人便都收回了视线——季妄言的马烈,他们都知道,所以也并不在意,但是只有烟楣知道,那不是马烈,是那马被下了药! 她看着季妄言上了马,又看着白月明上了马,而此时,李夫子正叫所有男学子过去准备开始对抗赛。 所谓对抗赛,便是左右两拨人相对冲锋,以武器将对方打下马,直到一方所有人都被掀下马后,对抗赛结束,马上者胜。 因是学堂内比测,故而不允拿开刃的武器,所有人选的都是统一的木制棍棒。 其余人来得早,都已准备好了,只有季妄言降服烈马费了点功夫,他最后一个勒马而去。 烟楣看到他勒马的时候,心头突然顶起一股悔恨来。 她想起了那一夜船舱上的事情。 那一夜,季妄言与她解毒,为她善后,告诉她该怎么对付她的嫡姐和西江候世子,季妄言有千般不好,但他是真的救过她,她就不该视而不见,这个恩,她要还的。 对,她不该视而不见。 白月明是不对的,他讨厌太子,他可以不给太子做伴读,但他不该下毒。 烟楣突然甩开身边的长乐,奔向骑马入场的季妄言。 当时正是夏季,风热日灼,季妄言忍着烦躁控马,这畜生今日格外不听话,他的手狠掐着横骨,强行控着这马去场上,而就在这时,远处有一道身影跑过来。 那人白的像玉,日头一晒,便泛起莹润的光,跑起来时衣袖翻飞,一双杏眼像是小鹿般澄澈,远远奔到他面前来,急的脸都涨红,跺着脚与他说:“殿下,这马,这马被人下了药了,昨日晚间我亲眼瞧见了,你下来,不要骑了。” 季妄言立于马上,攥着马缰,听见她带着点哭腔的声音时,只觉得胸口的戾气散了几分,他望着烟楣那张娇嫩可爱的脸,竟向她勾了勾唇,露出了一个带着些满意的笑,那一贯锋锐的眉眼都跟着缓下来了两分。 真是只小蠢猫。 烟楣以为他不信,又想说话,却听见季妄言语气平缓道:“让开,孤一会儿回来赏你。” 烟楣怔愣的看着他,太子竟然不问她一句,并不是不相信,而是不在意。 说话间,季妄言用他手中木棒以巧劲推着烟楣的肩膀,将烟楣推开了。 烟楣被他推的踉跄了两步,再站稳抬头时,季妄言已经纵马奔向跑马场了,烟楣的目光随着他看过去,就看见了白月明坐在马上,正目光冷冷的盯着她看。 烟楣打了个颤,立刻跑回到了长乐身边。 长乐原本肉肉的、带着笑的脸沉下来,斜着眼睨她,问她:“你去找太子哥哥说什么了?” 她刚才一个晃神,就看见烟楣跑过去跟她太子哥哥说话了,太子哥哥竟然还对烟楣笑了! 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但她看得清清楚楚! 烟楣一瞧见长乐这姿态,就知道长乐是醋起来了,长乐这脑子里只有她的太子哥哥,若是不解释清楚,必定是要翻脸的,而且此时既然已经漏出来了,那就多拉两个人下水,知道的人越多,她才越安全。 于是烟楣低声和她讲了一遍昨晚的事情,听的长乐顿时变了脸。 她们说话的时候,太子已经上了跑马场,且夫子正在宣布:“对抗赛开始!” 长乐与她都转而看向跑马场。 两方人马已对面而立,彼此距离大概有百丈左右,随着李夫子一声令下,两拨人冲杀而上,马匹与马匹凶狠的撞向彼此,厮杀怒吼之音骤然入耳! 太子的马跑的最快,犹如一道黑风,不受控的颠起马背,嘶鸣着直扑对方! 这是烟楣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虽说是学子间对抗赛,并非是真正战场,但还是让她后背发麻。 长乐更是尖叫了一声“太子哥哥”,然后直接晕了过去! 烟楣匆匆扶住长乐。 就在她扶长乐的时候,周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烟楣又赶忙抬头去看,正看见几个人围在一起,绞杀季妄言,想将季妄言掀下马。 11. 好狸奴 一见此景,四周的姑娘们都惊叫起来。 “怎么刚开局就开始围猎了?” “太危险了!” “天啊,太子要受伤了!” 围猎,便是一群人围着一个人打,每次对抗赛进行到最后的时候,都是一方剩下的人多,一方剩下的人少,多的那一方就会对少的那一方进行围猎绞杀,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少的那一方就会投降,因为若是寻常对战赛冲撞,顶多摔下马,及时避开的话,养个一两日就好了,但若是被围猎绞杀,运气不好,是会摔断手臂、腿脚的,不过是学子对抗,又不是真的上阵杀敌,不需要如此。 可是,今日却是一上场,足有四个学子围着太子下手! 烟楣被长乐的身体给压得坐在地上,僵立的看着那一幕。 季妄言在马背上腾空跃起,抬手挥棍,内劲游走间,直接将与他对战的人掀翻下去,神驹凶猛,却并不失控,一个转身,便牢牢地接住了从半空中落下的季妄言。 此景何其惊险,却不过几刹那间。 烟楣看他的时候,季妄言刚刚坐好,他单手握着马缰,四周是倒了一片的人,他高坐于神驹之上,回过头来,抬着下颌,漫不经心的远远地望了烟楣一眼。 他没说话,甚至都没什么表情,但烟楣就是读懂了他的意思。 一群蠢货,怎么能动得了孤呢? 他知道的。 烟楣的头皮都跟着骤然麻起来了。 他最开始就是知道的! 季妄言只望了她一眼,便转而去看李夫子了。 李夫子在众人围剿的时候就被惊的魂飞魄散了,赶忙过来厉声呵斥:“都住手!” 但她的声音喊下来的时候,季妄言已经将人都踹下去了。 四周其他在对战的学子们都住手,看向季妄言。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让整个跑马场都静下来了。 地上躺着的人都在哀嚎,他们已经失去了爬起来的能力,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气若游丝,怎么都爬不起来了。 需要住手的,只有季妄言一个。 至于季妄言,他懒懒的一提马缰,道:“夫子不必担忧,不过是一场小对抗赛罢了,寻御医来为他们诊治便是。” 说话间,季妄言甩动马缰,神驹打了个响鼻,向前而行。 马蹄悠哉的踏过地上躺着的所有人,季妄言如此随意,李夫子却不行,她虽然不是入朝为官的人,却也知晓这官场之争随处可见,故而她的脸色十分冷冽,目光严肃地扫过地上的所有人,最后深吸一口气,道:“来人,把他们先送到医馆去。” 而在这时,一旁的烟楣终于缓过劲儿来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看向白月明——白月明立在马上,一张脸白的像是纸一样,满目惊恐。 “敢问,可是烟楣姑娘。”一道声音自烟楣身后响起,烟楣惊的回过头,发觉是一个身穿宫袍的宫女,立在她身后,态度格外尊敬。 这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总之烟楣是没听见动静。 烟楣惊的只点头:“是,是我。” “太子命奴婢带长乐郡主与您去一趟紫松园,为长乐郡主诊治。”宫女道。 四周的姑娘们都不敢说话,只一双双眼看着彼此,用目光推测,交流。 烟楣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站起身,道:“是。” 宫女抬手,轻而易举的将昏倒的长乐从烟楣身上抱起来,然后领着烟楣走。 烟楣跟着宫女离开的时候,国子监学堂内的女学子和男学子都在打量她,烟楣透过他们的眼,都能够猜到他们的疑虑。 他们在想,刚才那些人围猎太子是不是意外? 烟楣和太子说了什么? 太子为何要带烟楣和昏迷的长乐回紫松园? 一个个念头在他们的眼眸中闪烁,但没人问出来,烟楣垂眸跟着那宫女先进了千松院,千松院是男子居住的地方,而紫松院,是千松院中最偏僻的一个园。 紫松院,就是太子住的地方,规格与梨花园是一样的,她们到了紫松院之后,宫女带着昏迷的长乐进了偏房,并对烟楣说道:“烟楣姑娘请入后院,太子殿下在后院紫松林旁等您。” 烟楣人在屋檐下,只能听安排,她手心都是冷汗,走进了后院。 她到后院的时候,果真看见一片紫松林,紫松林前方摆着一个贵妃榻的靠椅,刚才还在跑马场肆意奔驰的太子此时懒洋洋的歪在塌上,一张锋锐的脸上带着几分倦怠,百无聊赖的靠着,见她来了,才终于露出了点笑意,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烟楣白着脸走过去。 她到现在还觉得心口发紧,今日的事情发生的太快,让她猝不及防,而她走的又太慢,季妄言等得不耐烦,直接从腰间抽出骨鞭,向前一卷,就在烟楣骤然瞪大眼的瞬间,将烟楣卷到了贵妃榻上,烟楣直接跌坐了他的怀里。 软香温玉抱了个满怀,太子的心情显然更好了些,他拍着烟楣的后背,亲昵的捏了捏烟楣冰凉的脸蛋,问她:“好狸奴,小猫猫,真听话,今日想要什么奖励,嗯?” 烟楣对上他的脸,只觉得被他箍着的腰一点一点的麻起来了。 因为她主动告知他马被下毒了,所以此刻他对她如此温柔,但如果她没有告知呢? 她不敢面对此刻季妄言的脸,只顾左右而言他,语句混乱的道:“今天,你,你知道为什么还要上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白月明,他,他怎么处置?他为什么给你下药?” 季妄言此刻对她格外好,烟楣在马场上主动告知他马匹有毒,显然是已经爱上了他,女人便是如此,爱一个男人,便愿意为这个男人做一切事,一想到烟楣爱他,季妄言便对她多了几分纵容,甚至还温柔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别怕,然后道:“孤上马,自是因为孤不怕,孤一身功夫,若是连几个蠢货都打不过,还做什么太子?至于知道——孤自是早便知道了,白月明早先来孤身边,便是不安好心。” 否则,季妄言不会如此看不顺眼就给他一鞭子,他对自己人一向会宽纵两分。 “至于白月明怎么处置——”季妄言低笑了一声,转而冲旁边道:“把人拉出来。” 烟楣此时与季妄言一道坐靠在贵妃榻上,整个人都被季妄言抱着,一看到他与旁人说话,惊的想要坐直——她方才没瞧见人! “是孤的暗卫。”季妄言抱紧她的腰,牢牢地将她摁住,不让她动,见她神情,便挑眉低声道:“当日在船舱,他可就在外面,现在害羞晚了些。” 烟楣的脸、耳朵、脖子全都涨红了,眼里都因为羞愤而泛起了水光,但又不敢骂人,只能委委屈屈的把脑袋缩起来。 季妄言勾唇,随意从贵妃榻上扯过来一条绸毯,为烟楣从头道脚盖上,与她道:“你害羞,孤给你盖上,可好?他们便都瞧不见你了。” 说话间,烟楣听见了一阵“呜呜”的声音。 她维持着躺靠在椅上的动作看过去。 白月明被一名浑身都是盔甲,带着黑色铁面具的暗卫拎着脖子给扯出来了,白月明身上还穿着学子服,但嘴巴被堵着,手脚都被束缚着,暗卫将他提出来后,直接用一根绳子将他吊在了一颗紫松上,他头朝下,脚朝上。 烟楣看过去的时候,季妄言比划了一个手势。 暗卫从腰后抽出了一把刀。 “开始。”季妄言道。 烟楣没听懂,但隐约间意识到了不好,她忍不住往锦被里缩,靠近唯一的热源——季妄言的胸膛。 而下一瞬,暗卫扯下了白月明口中的布团,手中的刀转了一圈,在白月明惊恐的表情中,一刀割下了白月明的一只耳朵。 白月明的尖叫和烟楣的尖叫同时响起。 白月明是痛的,烟楣是吓的,她两只手摁在了眼上,被吓的不敢动作,而她身边的季妄言用锦被把她裹的更紧,拍着她的背道:“好狸奴,不敢看便躲孤怀里。” 12. 孤许你逾越 烟楣顺从的被季妄言抱了个满怀。 然后,烟楣听到他问:“白月明,是谁让你策划这一场“马场意外”的?” 烟楣听见白月明负隅顽抗的道:“就是我想杀你,你日日□□与我,我恨你!” 季妄言低笑了一声,对暗卫打了个手势。 烟楣藏在他怀里,什么都看不到,但能听到白月明的尖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烟楣听得发抖,季妄言便伸出两只手,替她捂住了两只耳朵。 终于,白月明招了,他断断续续的说:“是三皇子,三皇子说了,我若能让你断腿断手,便,便许我荣华富贵。” “马场上的那些人呢?”季妄言又问:“也都是三皇子安排的吗?” 今日对他围剿的那群人,来势汹汹且早有准备,若是他功夫差上两分,必定会受伤。 “是。”白月明的声音断断续续,期间还伴随着一阵浓郁的血腥味儿。 季妄言听到想听的了,比划了一个手势,暗卫提着还未死的白月明离开,并迅速将松树下的血迹清理干净。 此时,季妄言终于松开了烟楣的耳朵,随即低头与她道:“好楣儿,可听见了?他害孤是因为孤那好三弟,孤准备把他手脚砍了,给孤的好三弟和白家分而送去,作为还礼。” 他说这些令人胆寒的话的时候,脸上的竟然还是带着几分柔和的笑的,一只手还拍着烟楣的后背安抚她。 烟楣脸色发白的看着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季妄言是在回答她之前那几个问题。 她问季妄言,白月明为什么下毒,他就将白月明直接审给她看,她问白月明该怎么处理,他就告诉他,断手断脚,分而送还两处。 他心情好的时候,大有一种烟楣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的架势,周身都带着一种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之意。 “那,我今日,若是没有告知殿下呢?”烟楣望着他的脸,隐约间觉得她这个问题虽然有些冒犯,但季妄言不会生她的气。 她仿佛隐约间找到了季妄言的怒点,只要她没有背叛季妄言,那她做什么,季妄言都不在意,说不准她杀人,季妄言还在一旁鼓掌。 “那就是楣儿不乖。”季妄言眯起丹凤眼,语气微微拉长,道:“要受罚的。” 至于是怎么罚,烟楣就不敢问了。 “殿下就不怕他事成了么?”烟楣低声问:“若是他事成,殿下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孤不怕他事成,孤敢上,自是能赢。”季妄言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孤真的受伤了,他也动摇不了孤的根基,但是,孤今日若是昏迷了,被送回东宫,你便活不了了。” 季妄言道:“傻狸奴,若孤当真出事了,他达到目的后,第一件事便是灭你的口,昨日不杀你,不过是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烟楣听的心惊胆寒。 是了,她昨日根本没想到这一茬,现在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越想越怕。 她情不自禁的抓住了季妄言的袖子。 虽说季妄言也挺不是个东西,但是...但是她若是听话,季妄言自会待她好些。 “好楣儿可想出要什么了?”季妄言望着烟楣那张娇艳的脸,声线放得低沉,带着几分诱哄般的问道。 这个时候,若是烟楣管他要一个侧妃,他也可以考虑。 “我,我想要,考女官。”烟楣打了个激灵,赶忙道。 女官? 季妄言嗤笑一声,傻猫儿,真被国子监这群夫子的酸腐气给灌坏脑子了,当一个小女官,在朝堂上勤勤恳恳一辈子,可能也只是一个小九品,哪儿能比得上他的侧妃? “孤允你。”季妄言道:“今日回去之后,孤点你为我东宫属臣,此次科考之后,随这一批人进东宫,孤将你下放到个安稳地界,让你清闲为官。” 烟楣心里一宽。 她若能为官,便能与周行止光明正大的分开了,至于季妄言——她总觉得季妄言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只把她当个宠物玩一玩,看一看罢了,若是他烦了腻了,便会把她丢到一边去。 那样正好,她已败了身子,这辈子不可能嫁人,祸害旁的正经人家,她也不想跟季妄言,季妄言浑身透着一股昏君气,她怕那一日被季妄言砍了。 她可以当一辈子女官,谁都不招惹,老老实实的混日子。 “多谢殿下。”她道。 当时已是午时,日头正毒辣,他们躺在紫松林旁边,借着遮天蔽日的紫松为遮挡,一起躺在阴凉下,季妄言一低头,便能看见烟楣挺翘的鼻尖和水汪汪的眼,小姑娘道谢的时候尾音软绵绵的,让人想尝一尝她的舌头尖儿是不是也这么软。 “唤孤的名字。”他道:“季妄言。” 他想听。 烟楣迟疑:“此言逾越。” 季妄言捏着她的耳朵尖,浑不在意道:“孤许你逾越,普天之下,唯你可唤。” 烟楣心口莫名一跳,眼眸向下一躲,道:“季,季妄言。” 她说话时,季妄言就盯着她的唇瓣看,粉嫩嫩的,泛着柔润的水光。 季妄言初见她时不觉得,现在反倒觉得她越看越好看,每一根发丝都像是被神女精心描摹过的,叫他舍不得撒手。 她是由云朵、花香与月光编织而成的蜜糖,每一丝,他都想品尝。 季妄言的呼吸重了些。 烟楣与他一起躺在贵妃椅上,自然第一个感受到他的变化,她生怕季妄言对她做什么,这四周还有暗卫呢!她慌乱极了,语无伦次的道:“我,我去找长乐郡主。” 她起身而走。 季妄言的手掌在虚空中颤了颤,却没有抓住她。 他看着小狸奴落荒而逃,慢慢的坐起来,想,还能逃多久呢? 也就这两日了。 药效一起,他的小狸奴会哭着过来求他,任他如何磋磨,都不会跑开,他若留手,她还会觉得不够呢。 —— 烟楣跑出后院的时候,仿佛听见了季妄言很轻的笑了一声。 她也不敢回头,只提着国子监的学子服,一路跑到了前院,去厢房中寻了长乐。 长乐还昏迷着,一位国子监医馆内的药娘陪伴着长乐,见烟楣来了,便道:“长乐郡主并无大碍,片刻便能醒来。” 烟楣谢过对方、送走药娘后,代替药娘等在长乐榻前。 长乐果真没用多久便醒来了,一醒来后得知自己在紫松园内,便道:“是太子哥哥送我来的吗?天啊,太子哥哥一定很担心我,快带我去找太子哥哥!” 烟楣欲言又止,拉不住她,只得低头随她一道去。 但他们才走出两步,便见一位宫女等在门口,道:“烟楣姑娘、长乐郡主,太子事忙,已先离国子监回宫了,奴婢送二位姑娘出门。” 长乐没察觉,烟楣的名在她前面。 她憋着一肚子担忧和好奇,由宫女送出门后,便拉着烟楣询问,她昏倒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烟楣便与她交代了实话,除去季妄言抱她的事情,她都讲了,包括白月明受刑、太子逼问、三皇子是幕后黑手的事,犹豫了片刻,她还道:“太子特赏我,可为东宫属臣。” 长乐听得缓缓的“噢”了一声,她扫了烟楣一眼,大概是心想烟楣与她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物,又搭救了太子哥哥,还即将成为太子属臣,那就有听她说些话的资格,便与烟楣讲了些宫廷秘闻。 “皇室三子两女,太子时年弱冠,已到了继位的时候,二皇子重病缠身,不能继承大统,三皇子便与太子争的厉害,今日之事,显然是三皇子筹谋已久,像是这种小摩擦,每隔一两个月便能见到一次。” 她道:“我们西江候府此次入京,便是要将我嫁与太子,与太子联姻,为太子稳固朝纲的,我会是日后的太子妃。” 说到此处,长乐微微抬了抬下颌,满脸都是骄傲。 烟楣立刻低下了头,她本想如前几日那般利落的喊出一声“他与郡主真是般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喉口处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喊不出来,甚至心口还有点微酸。 她想起了季妄言抱着她,给她捂耳朵时,她贴在季妄言胸膛处时的温暖,和刚才季妄言抱着她时,垂下眼眸,漫不经心的话。 “孤许你逾越。” “普天之下,唯你可唤。” 被烟桃撞破 若她是长乐郡主—— 烟楣惊的掐了自己一把。 烟楣!你在想什么! 她可不是长乐那等身份,季妄言这个人看着残暴,但实际上心里有杆秤,什么人该给什么待遇,他看的清楚,她这等出身,在季妄言眼里就是个宠,喜欢了就疼两下,不喜欢就踹开,长乐郡主有资格与他相伴,也不怕被他踹开,但她不能招惹这样的人。 烟楣回过神来,咬着牙说了一句:“太子殿下与郡主真是般配。” 长乐更高兴了。 她们俩从千松院回来,回百花院的时候,却瞧见百花院的姑娘们互相结伴往门外走,所有人都走出来了,瞧见她们回来,一群人都悄悄打量她们,但是因为不太熟悉,没人上来搭话。 还是烟桃先走上来,拉着烟楣的手,亲亲热热的道:“烟楣,你怎的才回来?担心死姐姐了。” 顿了顿,烟桃又道:“今日上马术课时,伤了很多人,国子监停课三日,我们三日后再回来上课,现下都要回家。” 原来这么多人一起出来是要回家。 烟楣与长乐郡主便与烟桃一起往外走,烟桃有心询问烟楣到底发生了什么,碍于人多,就没有张口,只是一路忍着,等到他们出了国子监,上了各家来接人的马车之后,烟桃便迫不及待的询问烟楣:“阿楣,今日在跑马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上前去与太子殿下说了什么?太子殿下把你们带回紫松园后,又生了什么事?” 烟桃不蠢,或者说,国子监的就没有蠢货,像是长乐那种的少得可怜,国子监的其他人都猜到了,今日之事必有猫腻。 烟楣跪坐在马车毛毯上,看着马车案上摆放的瓜果点心盘子,垂着眼眸,等烟桃这一连串的问题都发问完了之后,才道:“姐姐,非是烟楣不告诉你,只是事涉太子殿下,烟楣不敢胡言。” 烟桃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 烟楣心里一阵舒爽——她知道,烟桃想入朝为官,想做如烟相一般的大官,所以对朝政十分感兴趣,可她跟烟桃有仇,烟桃想知道,她就是不告诉。 若是以前,烟楣还真不敢得罪烟桃,她那时只见过后宅纷争,时常因为一盒水粉而与姐妹争吵,她的天下就那么大,难免为一点小事战战兢兢,但后来见识到了国子监的学文,见识到了季妄言的狠辣手段,她发现,烟桃也就那样,她没什么好怕的。 和夫子描述的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滩与太子手中的无限权势比起来,烟桃又算什么呢? 她一念至此,便生出几分硬气来,她确实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但烟桃也没强到哪里去。 烟桃看着烟楣坐在她对面,那股气定神闲的样子,心下除了生气,还涌上些许不安。 在国子监这几日,她这妹妹变化颇大,让她都拿捏不准了。 她又想起了之前她在西江候船上坑害烟楣的事,不由得暗暗咬唇。 接下来一路无言。 烟楣与烟桃回了烟家之后,烟楣被烟父叫到了书房去。 烟父有一个单独的院子,叫翠竹院,院内栽种了大片大片的翠竹,烟父的住处就在竹林内,穿过竹林,踏过长廊,就能远远看见一木屋,幽静深远,如诗中雅士所居的地方。 门外有小童,引烟楣入书房。 这是烟楣第一次来烟父的书房,以往,这种地方只有烟父的嫡亲儿女和已入朝为官的兄长能来,她连进入这院子的权利都没有。 书房很大,脚下是竹节搭建的地板,两面墙上都是书架,墙的另一头,是落地的波斯琉璃镜窗,能透视看到外面的景色,烟父在琉璃镜窗旁边写字。 烟父生的俊美,四十有三的年纪,却依旧透着一股文人雅士、风度翩翩的意味,烟楣走上前来向烟父行礼,道:“女儿烟楣,见过父亲。” 烟父放下笔,抬眸看了她一眼,道:“嗯,为父听闻,国子监今日生了场意外,可有伤到你?” 他语句亲切,但烟楣不敢当真以为烟父是在关怀她。 她在烟家十几年,见过烟父的次数屈指可数,烟父多情又薄情,小妾纳了十四名,却从不宠爱,只用来繁衍子嗣,在烟家,那些小妾的生死皆由正妻把控,之前有个小妾生了个儿子,兴风作浪,直接被主母打死扔出了府,去母留子,烟父问都未曾问一句,下月又纳了个新的来。 烟家儿女加起来有二十个,烟父怕是连名字都记不全。 她不过是展示了自己的价值,才有资格被烟父善待罢了。 “回父亲的话,女儿没受伤,此事非是一场意外。”烟楣未等烟父询问,主动将那一日的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女儿初到国子监,昨日晚间难眠,独自一人于国子监中行走,恰好瞧见白家嫡子白月明对太子的马下毒,女儿将此事告知太子后,太子依旧提马上场,与旁人争斗后,又惩戒了白月明,女儿瞧着,太子对白月明之事似乎早有预料。” 烟父面色沉静的听了片刻后,问道:“太子可有赏你?” 当今太子年岁虽轻,但知人善用,且一向赏罚分明,烟楣既然掺和进了这件事,又表了衷心,太子便会给她赏赐、庇佑于她。 烟楣垂眸,不敢看烟父的脸,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太子夸我机敏,说要点我为东宫属臣。” 烟父挑眉,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大奉虽然已允女子为官,但太子一贯不喜娇柔女子,收拢下属也只偏好那些性子激进手段狠辣、敢拼敢冲不要命的人,太子每每率人出行,如狼群过境般,而烟楣此女内里却并不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太子受了她的恩,赏什么都行,唯独赏官,让烟父看不懂。 但烟父转瞬一想,太子虽行事放纵出格,但心中自有考量,点便点吧,虽不知她是如何入了东宫的眼,但既然入了,那也算是好事一件。 一个随意拿出去联姻的女儿和一个东宫属臣的女儿,谁重谁轻,显而易见。 “既如此,你便好好跟在太子身边。”烟父道:“下去吧。” 烟楣俯身,从书房离去。 她前脚刚从书房出来,后脚便被烟夫人叫过去了,烟夫人未曾问她国子监生了什么事,只单独在后院给她开辟出了个院子,赐名新雨院,叫她单住,又给了她两个丫鬟,两个小厮,一辆只给她自己用的出行马车,每月月供提到了二十两——这可是只有入朝为官的烟家子才能有的待遇。 想来是烟父的吩咐。 周姨娘知道此事的时候,乐的见牙不见眼,在她新院子中摸摸看看,一张脸红光满面,待到四周丫鬟小厮都下去自后,周姨娘拉着她的手道:“真想不到你竟有这般造化,你可记好了,多提携提携你弟弟,那是你血亲弟弟!” 烟楣只道:“他才七岁,我现下提携也太早了,姨娘,你莫急,我好歹也是官了,待日后,我教他读书便是。” 周姨娘赶忙道:“是,是,是这般道理,那你且记得,对你嫡姐好些,若非是你嫡姐那日带你去见贵人,你哪有这般运气?日后你嫡姐也是要为官的,你们相互帮扶,总归是好的。” 烟楣心口一沉。 她沉吟片刻,也未曾将想退婚的事情与周姨娘言明,她想先与周行止谈过,然后再与周姨娘谈——周姨娘固执的认为嫁给周行止是全天底下最好的事,她搞定周姨娘会比较难,但搞定周行止会比较简单。 她已为官了,周行止得避嫌、不能娶她,除非周行止不想当官。 而周姨娘高兴地不得了,没察觉到她的异处,还起身道:“今日晚间记得回院内吃饭,姨娘给你做点好吃的。” 烟楣送走周姨娘后,一个人在院内发呆,她从未自己拥有过一间院子,便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每一件都来的凶险迅疾,她脑子不大聪明,要事后去复盘,才能想明白很多细节。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情不自禁的低头摸向自己的腕足,那里有季妄言留给她的印记。 她摸足腕的时候,烟桃来了她的院子里,她本不想来,但烟父让她多与烟楣打交道,她只好来。 烟桃一眼便瞧见了院中美人,坐于台阶上,正用纤细的指尖摸着足腕——烟桃定睛一看,透过柔软的雪绸,她看见一个坚硬的轮廓固在烟楣的脚踝上。 那是什么? 烟桃骤然定睛,心口迸跳。 雪绸布料有些透,能看见那下方是精铁的颜色,而且从形状和锁扣的凸起处来看,有点像是男子的护腕。 遮遮掩掩,藏于足腕,怎么看都带着一股旖旎暧昧的气息。 是谁给烟楣戴了这么一个物件?又是什么时候带上的?要戴到足腕上,便得褪下亵裤,难道—— 烟桃悄无声息的又退了回去,没惊动烟楣——她隐约间瞧见了烟楣的一个小把柄,她要想办法捏住这个把柄。 若是此把柄被她捏住,她便不用怕烟楣把西江候世子的事情爆出来了。 而烟楣,此时正在盘算什么时候去见一见周行止,提退婚一事。 就趁着这两日吧。 小猫讨食 当晚戌时初,烟楣便回闻弦院用膳。 夏日天长,戌时初时,日头偏斜到屋檐的最那头,映红了一片天,光芒便也不再那么刺眼,可以肉眼直视到那红彤彤、泛着金边的圆球上。 烟楣从她的新雨院中回到闻弦院,这一路上她也瞧见了昔日嘲讽她的那些姐妹,她们还坐在花阁中,瞧见她了,都是一脸神色各异,还有几个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没人再敢笑她。 烟楣回到闻弦院,在周姨娘这用了些膳食,便回了她的新雨院。 她洗漱过后卷着被子想入睡,入睡之前,她还叫了丫鬟,叫丫鬟去甜水巷,周行止家中,约周行止出来,明日未时去茶楼中见面。 她要与周行止说断绝婚约之事。 待到丫鬟离开后,烟楣便躺在床上睡觉,她的身子已疲累到极点了,但莫名的觉得空落落,像是莫名的渴望什么,她抱着被子的时候,情不自禁的磨蹭了一下。 烟楣骤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脸。 怎、怎么会! 烟楣果断把自己往被子里一藏,命令自己不准再想了。 这一晚,烟楣辗转反侧,到了子时夜半才睡着,第二日才刚到辰时,她便被丫鬟叫醒了。 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就已经醒来收拾衣装去给烟夫人请安了,今日却不知为何,竟睡到这个时辰! 她早上醒来时,便觉得身子不对,那种空旷湿泞的感觉又来了,但她不能再耽误时辰了,只得匆匆起身,丫鬟也匆匆拿外套给她披挂上,与她道:“三姑娘,来传旨的太监在外头等着您呢!” 烟楣惊了一瞬,一边穿衣一边询问,才知道,原来是东宫来的,昨日季妄言答应要点她为东宫属臣,今日一大早便派太监来为她送了封赏。 一般点个东宫小属臣,都是太子一句话的事儿,走个程序便是了,但太子却派人来送了封赏,算的上是大张旗鼓了,东宫来人,连烟右相都得迎接。 不止烟右相,烟家今日其他没有上朝点卯的官场中人也都去前厅候着了——烟家子嗣多,现在入朝为官的有四个,一个烟父,剩下三个烟家的哥哥,都是庶子。 烟楣听的眼前一黑。 所有人都在,就在等她了。 她匆匆换上衣服,拿个玉簪把头发扎了个学子鬓,跑出新雨院,一路直奔前厅。 她到前厅时,烟父正与一位拿着拂尘的太监坐着品茶,两人谈笑间气氛愉悦,烟楣到门口后整理了姿态,平复呼吸,走进来赔罪。 “父亲大人,烟楣来迟。” 烟楣说话间,听见烟父哈哈笑了两声,道:“汪公公,我这女儿贪睡,叫您瞧笑话了。” “哪儿能呢?咱家就是特意来等小烟大人的。”那位穿着红色圆领宫装的太监笑眯眯的站起身来,向烟楣行礼:“老奴见过小烟大人。” 烟楣匆匆还礼:“烟楣见过汪公公。” 她不识得什么汪公公,只是听烟父刚才喊了一声,现下便这般喊。 “老奴可受不得小烟大人的礼。”那位太监摆着手,道:“太子殿下惦记您着呢,说您救了驾,特点您为东宫通事舍人,还大赏了您。” 说话间,太监一抬手,后头便走上来两个小太监抬起托盘,左侧托盘上摆放着官服官印,右侧托盘上摆着一些金子,一眼望去,该有一百两金子。 烟楣这不争气的脑子当场开始算起来一百两金子能买多少东西了! 旁边烟父将手中杯盏放于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烟楣回过神来,磕巴了两下,才道:“多、多谢,臣,领旨谢恩。” 太监便道:“今儿个咱家来的时候,太子还与咱家说,要咱家问一问,小烟大人今日午后可有时间?太子想约您出去一道儿用膳。” 自然是有,太子相约,烟楣哪敢拒绝,自是赶忙点头道:“烟楣有空。” 太监便点头,笑眯眯的与烟楣道了别,烟父亲自去送,烟楣跟在烟父身后一道送,待到太监走后,烟父才回过头来,别有深意的盯着烟楣看了片刻,然后道:“烟楣,日后要好好跟着太子。” 方才来的那个太监,是太子的大伴,名为汪仪,在东宫地位超然,日后定是太子心腹,汪仪对烟楣如此态度,显然是因为太子很看重烟楣。 烟父不由得多想。 太子与三皇子争权激烈,太子母族强盛,性格霸道,三皇子和三皇子的母妃丽贵妃却更得圣上欢心,自古以来皇子夺位便是皇家常事,烟家迄今为止一直没站队。 此次烟楣搅和进太子与三皇子之间的争端,太子因此对烟楣如此重用,难不成是想拉拢烟家? 而烟楣被烟父看的心里发紧,她想:可是父亲发觉了季妄言待她不同? 父女一对视,彼此眼眸里都有几分沉甸甸的意味。 一旁的三个庶兄看的云里雾里,但也未敢搭腔,等到恭送父亲离开之后,三位庶兄才与烟楣搭话。 别看他们这妹妹以往不怎么出奇,日后可是与他们一起同朝为官了,通事舍人,虽说只是个小八品官,但可是太子身边跟着伺候的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起来了呢! 这三位庶兄,两位在刑部,一位在户部,一位是七品主事,另外两个是八品员外郎,与烟楣都是差不多的官职,但论前途,却远不如烟楣——烟楣这头可是直通太子殿下呢。 三位庶兄便邀约她一道品茶,想与她说一说这朝中之事,烟楣便将人请到她的新雨院里。 左右都是自家人,也不需要摆什么阵仗宴客。 烟楣与三位庶兄互相结伴而行,离开前厅的时候,一直在暗处瞧着的烟桃才冒出头来——她方才一直站在柳树后面瞧,等到人都走了,她才发现,她将柳树的纸条都给揪烂了。 她心里难受的厉害。 原先最看不起的,以为一只手就能摆弄死的庶女,现下竟扶摇而上,成了东宫属臣,连父亲都对她另眼相待,而她,分明是家中嫡女,却连在国子监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凭什么? 烟楣肚子里半分墨水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果决手腕,她到底是如何爬起来的? 烟桃心口都拧在一起了。 而此时,一旁的丫鬟走上前来,与烟桃复述方才前堂中说的话。 “太子竟对烟楣如此看重?” 太子主动邀约用午膳,这是长乐郡主都没有过的待遇。 烟桃骤然想起烟楣足腕上那一只男子护腕,和昨日时,烟楣跑到马场时,太子低下头看她时的那一笑。 烟桃心口跳得更厉害了。 她仿佛找到了烟楣变化这么大的缘由。 且,那丫鬟最后还补了一句:“奴婢问了守后门的小厮,说是昨日烟楣新得来的丫鬟往甜水巷去了,应是约了周公子。” 烟桃眼眸转了片刻,道:“你去一趟甜水巷,告知周公子,烟楣将相见的时辰提到午时初,且约在烟家后巷。” 丫鬟领命而去。 烟桃耐心的等到了午时。 午时左右,周行止果然应约而来,而太子的马车也等到了烟家后门处。 烟楣拜别三位庶兄出了烟府,行走间步伐匆匆,脸上还浸着薄汗,跑过安静的街巷,神情慌张的爬上了太子的马车。 那马车没有规制,上也没挂府门,瞧着像是普通人家的马车,但马车占地却极广,是四头大马所拉乘,且建造的木料是极为昂贵的沉香木,夏日中也通体冰凉,蚊虫皆避。 马车四周也没有侍从,只有一矮凳摆在地上,烟楣手脚并用的爬上马车,才一推开马车厢门,便狼狈的跌跪在了地上。 她浑身发软发沉,像是浸满了水、即将绽放的花苞,急迫的想被人揉捏。 她爬上马车时,听见马车上方传来一声低笑。 烟楣知道她现在的姿态都映在他的眼里,便羞臊的不敢抬头,只僵着身子跪着,眼眸含泪,鼻尖泛红,道:“季妄言。” 她早上起来就浑身难受,一直忍到现在。 马车上的人“嗯”了一声,施舍般道:“过来。” 烟楣便拧着发软的身子走过去。 马车很大,宽敞明亮,竟有她半个厢房那般大,有桌有床,季妄言正靠在床榻旁边,目光灼灼抬眸看她,道:“委屈什么,嫌孤来得晚吗?” 烟楣咬着下唇,没说话。 季妄言看着她的脸色,想,到时候了。 小狸奴要晃着尾巴过来向他讨食了。 烟楣刚想起身走过去,便听见周行止在马车外面道:“烟楣?” 解除婚约 烟楣起身的动作一顿。 一听见周行止的声音,烟楣只觉得心口都停跳了! 周行止怎么在这? 她约的分明是未时啊!还有一个时辰才对,而且也不是在烟家后门,而是他们常去的茶馆。 烟楣慌乱的去看季妄言。 季妄言脸上的笑容滞了一瞬,看向马车外——他的马车关着窗的,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但季妄言也能听见外面的人的声音。 “周、行、止?”季妄言似笑非笑的看向烟楣,道:“孤记得,你说过要与他解除婚约。” 烟楣窘迫的像是只被逮到偷鱼吃的小猫,爪子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她在原处僵硬的跪着,嗓子里硬是挤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知道周行止为什么会过来。 季妄言见她方才娇媚的脸都被吓的发白,唇瓣都失了血色,不由得轻“啧”了一声。 胆子这般小,拿什么做官? 他从床榻间走下来,俯身将烟楣抱起。 烟楣身量小,在他怀里,能被他一个怀抱覆盖住,他单手就能将烟楣从背捞到腰托起来,他抱着烟楣走到马车车窗旁,靠于车窗上坐下,烟楣坐在他的怀里,听见他说:“孤未生你的气,孤说过了,会待你好的,不必害怕孤。” 不听话的小狸奴才要被罚,听话的小狸奴会有解释的机会。 季妄言待他的人一向宽纵。 “我,我今日与他约了去茶馆,要与他说解除婚约。”烟楣坐在他的腿上,贴着他宽阔火热的胸膛,见他未生气,心里松了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现在来了。” 季妄言自然信烟楣的话,就烟楣这点胆子,不敢骗他,更不敢与他这般,又去与旁人纠缠不清,只是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了他手里,他自然不会放过。 不把烟楣折腾的哭上一通,他不会罢手。 “原来如此。”季妄言一只手勾着她的衣裙,道:“那乖楣儿现在便与他说,好不好?孤听着。” 烟楣微凉的腿间盖上一只大手,她被烫的打了个颤,继而听见季妄言道:“楣儿听话,孤给你解毒。” 彼时正是午时初,烟府后巷内寂静无声。 这里是烟府后巷,平日里只有烟府人会走,此时无人经过,长长的后巷内,地上铺着整齐的大理石,石缝内有青苔与野草,空气中有江南烟雨般的潮湿和雨后的淡淡土腥味,一辆四头大马的马车停在巷内,几乎挡住了大半个巷子,周行止站在马车旁,拧着眉看着这马车。 这辆马车虽未钉上家徽,但是且看这用料和规制,便不是一般人能坐的起的,能上四匹马车的,只有皇亲国戚。 谁那家皇亲国戚? 他方才瞧见烟楣上了这辆马车,他不会看错的。 周行止猜测,可能是西江候府的郡主,他听说过,烟楣是被西江候府的长乐郡主点成了伴读,才能进国子监读书。 “烟楣?”周行止拧着眉,又唤了第二次。 烟楣将他约到这里来,又当着他的面上了另一辆马车,且久久不回应,让他有一些莫名的不安。 就在此时,马车里终于传来了一点动静。 一直紧闭着的车窗被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烟楣一张娇柔的脸来。 马车用的是暗沉的颜色,车窗被推开时,一缕阳光落到烟楣的眉眼间,将她的脸照的如白玉般明亮,她坐在马车车窗旁,咬着下唇,望着周行止道:“周、周公子,我有话与你说。” 周行止手里抱着一些书卷,望着烟楣的脸。 几日不见,烟楣似乎比之前更明媚了些,原先一直藏在眉眼间的扭捏全都散开了,长成了另一种模样,含苞待放一般。 “你说。”周行止语气放柔和了些。 烟楣道:“之前我去国子监,是因为我与我姐姐陪长乐郡主吃茶时,郡主颇为喜我,后来点我成了她的伴读,我才能去国子监读书。” 周行止点头,此事他已经打听到了。 烟楣咬了咬牙,又说道:“入了国子监之后,我觉得,你我的婚事——” “烟楣,母亲已与我商定过,年后便迎你入门,我——” “我们绝情吧。” 烟家深巷中,立在马车外面的周行止端着抱着书卷的手指一顿,抬眸望了烟楣一眼。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黛粉色的齐胸衫裙,裹着玲珑曲线,一张柔媚的脸上满是紧张,只说了五个字,眼里便有眼泪打转,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 周行止不知道,他眼前的这位如紫罗兰一般娇嫩的姑娘正被人捏着花瓣,他每说一个字,烟楣都要被扯一下。 她从马车里伸出一只手,手上握着的是周行止给的玉佩。 美人玉指,比那玉佩更柔润。 周行止盯着她看了片刻,缓缓抬起下颌,语气带着几分指责意味,道:“当日在马场上,我未曾认你身份,是因为你我并未成婚而已,并非不想认你,你甚至都不曾问过我一句,容我辩驳几分,便要与我绝情吗?你如此任性妄为,视父母媒妁之言为何物?” 季妄言,你别欺负我 其实周行止一直都知道,烟楣渴望被他承认,只是他习惯性的忽视,他一直觉得,烟楣模样虽好,但品性心智却一般,所以推拒她。 马场上烟楣失落的神情他看在眼里,只是并不想管而已。 但是这几日,烟楣没来找他,他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失去了某种习以为常的东西,便觉得整个人也都跟着不对了。 更重要的是,他明显感受到了烟楣的变化,烟楣不止较之前沉稳自信了许多,甚至样貌还比之前更耀眼,像是被精心浇灌的紫罗兰,每一朵花瓣,都美的惊心动魄。 他每一次见到烟楣,都会觉得烟楣与之前不同,这种不同在逐渐吸引他。 就好似,一场蜕变一般。 他很喜爱烟楣此刻眉眼间的光华。 既然如此,他也可以勉强接受这一场本就不对等的婚事,给烟楣一个正室的身份。 他的资质,日后必定平步青云,烟楣与他在一起,自是烟楣的造化。 他知道,烟楣和他提绝情,只是因为马场那一次受了委屈而已,烟楣是个不会藏心事的小姑娘,她的喜欢与受伤都明晃晃的摆着,只一眼便能看到。 他知晓烟楣有些委屈,但这不是他纵容烟楣的理由。 烟楣这娇气、受了点委屈就要胡闹的性子,必须要搓一搓才行。 听到他的话,烟楣捏紧了手中的玉佩。 她闭了闭眼,声线也带着点哭腔,道:“当日你与我订婚,本就是被迫的,是我母以恩情逼胁你,现如今你高中,你我本便该分开,我祝你,日后前程似锦。” 说话间,她的手一松,玉佩从她手心中被扔到周行止的身上,然后便“啪嗒”一声关上了车窗。 车窗关上时,周行止觉得他的心都跟着抽了一下。 他匆忙接住那块玉佩,竟不受控一般喊出一句:“烟楣!你今日因那么点小事与我闹别扭、与我绝情,他日若来寻我,我定不会再给你机会的。” 说完,周行止一张端方雅正的脸冷沉着转身离开。 而在周行止离开之后,马车里的烟楣终于抽泣出声。 “季妄言。”她哭着抓季妄言的衣袖:“够了。” 季妄言抱着她,像是个循循善诱的猎人,哄着他的猎物入套,他道:“乖楣儿,胃口这般小,只这般就够了?” “季妄言。”烟楣窝在他一臂与胸膛间,被他逼急了,眼泪顺着眼眶向下掉:“你别欺负我。” 季妄言低头一望她的脸,只觉得胸口发烫,恨不得把她疼进骨血里。 “孤怎么舍得欺负你,孤疼你还来不及。”他带着几分利诱似的逼问她:“是孤待你好,还是周公子好,嗯?” 她要说点好听的,季妄言便给她点甜头尝。 烟楣终于被逼急了。 小猫儿急了也咬人,她一昂脖子,攀着季妄言的脖颈,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 她想把他咬痛做报复,但奈何这人皮糙肉厚,眼皮都不颤,甚至还低笑着在她耳畔道:“小楣儿,别乱撩拨,你吃饱了,孤还饿着呢。” 足足半个时辰后,烟楣才从马车内出来。 她出来时,脚步都踉跄发软,季妄言跟她一起出来,亲手把她扶下了马车——他本是想把人抱下来的,但奈何烟楣不允,他只能下来扶人。 下马车后,烟楣都不敢看他,更不敢看他那只手,只摆了摆手,道:“我先回,你也快走,莫要被人瞧见了。” 说话间,烟楣一路奔回烟府。 季妄言待到烟楣都走的看不见了,才转而登上马车。 他们二人离开的时候,浑然不知,在烟府后巷的不远处,烟桃正小心翼翼的趴在一辆马车上看着他们,她不敢多看,只瞥了一眼,就缩回到了马车里。 烟桃坐在马车里,心里觉得既荒谬又理所当然。 只有勾上太子这条线,才能解释烟楣为何突然被点入东宫。 但是,她这妹妹到底是怎么勾搭上太子殿下的呢? 她想不通,但是她知道,只要太子殿下见过周行止、知道周行止与烟楣有婚约,那烟楣就绝对不可能再与周行止在一起了。 太子殿下是什么脾气,整个国子监的人都清楚,这样的男人,能允许烟楣与他人有婚约吗? 且,太子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烟桃垂下眼睫,眼底里闪过了几分算计的神色。 之前她不知烟楣是搭了什么路子,才会心生不安,现在知道了,有了方向,虽然心生警惕,但也不会再惶恐了。 烟楣现在可是长乐郡主的伴读,若是叫长乐郡主知道她与太子的关系—— 烟桃嗤笑一声。 她因着与烟楣之前在西江候的船上的事,已经结下仇了,之前烟楣在马车上顶嘴,让她分外火大,但她明面上受制于彼此的血缘关系,还得互相担待着,不过,若是烟楣被长乐郡主厌弃了,那可就怪不得她了。 就长乐郡主那蠢货脾气,只要让长乐郡主揪到一次烟楣与太子行那腌臜事,定会闹大,那烟楣就完了,太子为了保自己的名声,一定会弃了烟楣的,而烟家家风森严,一旦家中女儿出了这档子事,都是直接打死了事,外称暴毙,以保家名。 只有烟楣死了,她才能安心。 不过,此事得细细筹谋,事涉太子,不能胡来,她得把自己摘出去。 烟桃转瞬间,便在脑子里勾了一个好主意。 当天下午,烟桃便给长乐写了信,邀长乐明日晚间去外京北街的朝花湖夜玩,除了长乐以外,她还邀约了很多国子监其他的同窗——左右这几日国子监停课,这群人都在京中无所事事,不若凑到一起来玩儿。 捉奸嘛,当然人越多越有意思 火上浇油 京中外京北街有一片湖,为朝花湖,湖中遍满莲花,每到夏夜,清莲盛开,美不胜收。 因景色太美,便时常有人夜泛小舟于湖上采莲,月下美人采莲,后赠与心上人。 因此,在京中,“赠莲”便是表达爱慕之情,若男子收了女子的莲,便是接受了女子的爱慕。 长乐一听到这个事儿便来劲儿了,当天晚上便回了信,言明她邀约了太子殿下。 而烟桃还不嫌事儿大的给周行止也发了邀约——她要踩一个人,就往死里踩,绝不给对方任何爬起来的机会,她一定要让烟楣身败名裂才行。 烟桃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长乐一听到“女子采莲示爱”这几个字,脑子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想着该如何与她的太子哥哥剖白心意,让她的太子哥哥收下她的莲花。 到了第二日辰时,她特意请了几个手巧的妆娘为她打扮,折腾了整整一个白日,脂粉糊了好几层,将自己打扮成了光彩照人的模样。 她这阵仗特别大,西江候世子便特意来瞧她,正瞧见两个女子一左一右,抓着腰带,费力的将她腰间的肉勒起来、为她束腰。 西江候世子拧眉问她:“打扮成这般是要做什么?” 肠子都要给勒破了吧? 长乐郡主吸着气,艰难的道:“我今晚,约了太子哥哥,要去游湖采莲。” 说话间,长乐公主又气若游丝的挤出来一句:“用力,再给我勒细点。” 女子要纤细些才好看。 西江候世子只拧眉,道:“你何苦费这个力讨好他?太子殿下什么女子没见识过,他要挑好看的遍地都是,但那些女子都是玩物,哪能跟你比呢?你是郡主,背后站着西江候府,只管摆出来未来太子妃的阵仗便可。” 长乐郡主根本不听,她道:“我不管,男人都喜欢好看的,我就要好看。” 西江候世子欲言又止,最后憋回去了,道:“那带本世子一道去吧。” 他虽贪财好色,手段恶心,但对这个妹妹还算疼爱,怕长乐出事,他要亲自跟去看的。 长乐蠢,看不明白,见了男人心都飞了,但他这个当哥哥的心里清楚,那位太子殿下是个冷情暴戾的脾气,得小心伺候。 “随便你。”长乐道:“我们好多同窗都去,你要去,还可以跟他们说说话,拉拢几个人——你不就爱找人当朋友吗?” 西江候世子“啧”了一声,道:“小心说话,你那太子哥哥肯定不爱听你这般口无遮拦。” 长乐便真的不说话了,气得西江候世子牙疼。 还没嫁过去呢,只听个名头,居然就这般听话了!以后季妄言登基,回过头来要弄死他们西江候府,长乐这倒霉催的蠢货肯定帮着下毒!气死他算了。 到了晚间,西江候世子耷拉着脸跟着兴致勃勃的长乐去了城北游湖。 城北的朝花湖算得上大奉第一大湖,烟波浩荡,夜游的船只并不少,长乐为了玩得开,撑面子,还把西江候府的船开去了城北朝花湖内——最开始要宴客的烟桃反而匿迹了,将一切都抛给长乐操持。 长乐没意识到其中问题,还兴致勃勃的带着国子监的同窗一起在船上玩儿,以一副东道主的身份,请各位坐下吃糕点膳食,品酒品茶,诸位同窗坐的也是西江候府的船,自然就将今夜的主人公认成了长乐。 烟桃与烟楣到的时候,西江候府的船上已是一片灯火通明,她们乘坐小舟上船时,就透过大开的东倭式落地推拉木窗,瞧见船上一楼船厅内,一众学子都聚在一起,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上船之前,烟桃瞥了一眼烟楣。 她筹谋了很久的局,自然不会漏掉烟楣,早早地便邀约了烟楣一起来。 她巧妙地将这次的游湖邀约都推到了长乐郡主的身上,让烟家人和烟楣都以为,这是长乐郡主邀约的宴会,烟楣为长乐郡主的伴读,自然要来。 烟桃看烟楣的时候,烟楣也在看船——她浑然不知,这次的事情也是烟桃暗地里筹谋的,她只是在想上次的事情。 烟楣上次上这艘船的时候,简直是在死里滚过了一遭,她以为自己会怕,会在意,但是真的要到了要上船的时候,她反而想的不是那些恶心人的事情,而是想到船舱里那个潮湿昏暗的角落,与火热坚硬的臂膀。 如果是西江候世子,她会恶心到想吐,不敢上这艘船,但想到季妄言—— 烟楣臊红了脸。 最关键的是,今晚,季妄言也在。 想到季妄言,烟楣就真的一点都不怕了。 烟桃眼角余光扫到烟楣那张娇俏妩媚,毫无畏惧的脸,没见到想象中的害怕,她有些莫名羞恼,不由得暗暗咬唇,扭头看向船。 再等等,烟桃想,过了今晚,烟楣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们俩从小舟一起走上船,在一楼船厅里与一帮姑娘们喝茶吃酒,她们俩来的算晚的,比季妄言还晚——季妄言是与西江候世子一道来的,他们俩这身份才能坐到一起,旁的同窗都有意无意的绕开他们。 一是身份有别,二是季妄言也不爱与旁人多说话,他们便泾渭分明。 不过,在场的学子也没有太过紧张,季妄言出席这种场合,是以与他们同阶的国子监学子的身份出席的,他们又是还没入仕的学子,来此都以同窗身份论,不谈朝中身份,行礼也都只行学子礼,不必行“君臣”礼,所以只要不招惹季妄言就行。 烟楣入船时,一楼船舱四处都是人,但是她还是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季妄言。 他穿着一身翠玉绸玄色绣金对交领武夫袍,头戴墨色冠玉,靠在角落里,姿态散漫,棱骨分明的手指间捏着一个玉杯,锋锐的剑眉与薄情的唇瓣都隐匿在昏暗中,唯独一双眼,利的像是一头恶狼,烟楣一看他,他便捕捉到烟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远远的钉到了烟楣的身上。 季妄言的手生的好,手指格外长,手掌宽大青筋勃勃,肌理干燥火热,只需要轻轻动两下—— 烟楣后背一紧,骤然想起马车上的那半个时辰,她骤然偏过了头,脚步却有些发软。 她这身子,最迟两天,便要荒唐一次,若是不小心想到了什么,那便是火上浇油,片刻都等不了。 故地重游,本就胡思乱想,现下他又那样看着她,她...她受不住的。 他会让烟楣后悔 季妄言一见她的模样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戏谑勾唇,捻起酒杯,一杯酒下腹,堪堪止渴。 而与此同时,烟楣听到旁边的烟桃道:“烟楣,这边,周公子在此呢。” 烟楣惊讶的看向烟桃指着的方向。 周行止竟然真的坐在一群国子监学子的中间,正在随他们说话。 周行止生的好,他天生肤白,坐在人群之中,月色独落他身,他的衣袖与发冠上都像是朦了一层模糊的华光,他抬眸望向烟楣的时候,烟楣指尖都渗透出冷汗来。 他怎的在此? “周公子在国子监也素有才名的,虽说平日里书院间常比赛,但我们对周公子的才学也很敬佩的,以前也经常出来一起夜游。”烟桃与烟楣解释,并转而与周行止道:“周公子,许久未见我们阿楣了吧?你这些时日也不来寻我们阿楣,我这个做姐姐的可要替我们阿楣鸣不平啦。” 她说话时声量微微拔高,引来四周不少人来看。 国子监的人早都知道周行止有个未婚妻,也有部分人知道周行止的未婚妻是烟桃的妹妹,但却还是头一次瞧见烟楣与周行止一道出现,便有人在旁道:“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啊。” 烟楣心口骤紧,只抬眸看向周行止。 她与周行止说过绝情,但还并未进行到解除婚约的那一步,眼下,他们在外人眼里,还算是未婚夫和未婚妻的关系。 但内里早已分崩离析,只有一层皮还扯着。 周行止面色薄凉的坐于原处,半晌,只道:“烟大姑娘,请坐。” 烟桃便拉着烟楣落座到了周行止的那一桌。 烟楣坐下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季妄言。 怕他生气,但又想看他生气。 但季妄言没看她,正漫不经心的靠在角落里垂眸饮酒,听西江候世子的吹捧。 烟楣咬唇收回视线。 他们俩这一幕过得快,但早被一旁的烟桃收入眼中。 这正如烟桃所料——像是太子殿下那样的脾气,若是听见烟楣与他人有婚约的事,心下定然恼火,又见烟楣与她未婚夫坐在一起,定会被激起来抢夺欲。 待到一会儿,烟楣若是落了单,太子肯定要去寻烟楣的。 烟桃垂下眼睑,走到席中的长乐郡主身边,道:“郡主,你瞧这湖上的莲多好看,不若,我们下去采一朵?” 长乐郡主飞快的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季妄言,然后扭过头,低咳了一声,道:“好、好呀,咱们姐妹们都下去采一朵吧。” 等她采花上来,就可以把花送给太子殿下啦! 长乐郡主去采花的时候,还有几个其他的姑娘一道跟着她一起去,烟楣自然也要跟着去,但是恰好,一位路过的姑娘无意间将手中的酒倒在了烟楣的身上,弄脏了烟楣的裙子。 烟楣没躲过,抬眸,用一双清澈的杏核眼看着那姑娘,那姑娘立刻道歉。 烟楣不认得那姑娘,且也来不及多想,她的心神都被周行止和季妄言两个人给牵扯住了,被弄脏裙摆之后,下意识地去看长乐。 长乐是东道主,自然要长乐来安排,她一抬头,就瞧见烟桃挽着长乐郡主的手腕,笑眯眯的说道:“阿楣,那你先去二楼换衣裳,我们去采莲,可好?” 长乐也点头,道:“我备下了换用的衣裳,都是新的,我让丫鬟领路,你去用便是。” 烟楣站起身来,道了一声“好”,只是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望了一眼角落里的季妄言。 季妄言还是没看她。 烟楣有点说不出的失落,她转过身,踏上了二楼——她上二楼时,心里也有一丝顾虑,但是转瞬间一想,今日船上这么多人,她又没饮酒,估摸着是出不了事。 且,她经过这几日和长乐郡主相处,已经察觉出来了,这长乐郡主之前那次夜游的时候,根本不知道烟桃与西江候世子一起对她下药,长乐郡主后来点她做伴读,也纯粹是因为在京城没有别的人相熟,所以,她更倾向于,今日长乐郡主邀约下宴,就是纯粹让他们来玩儿的,并没有什么过多算计。 她宽心了些,由丫鬟带着,入了上次那间船舱,泼了她一身酒的姑娘姓周,行二,周二姑娘也没去采莲,一直歉意的跟着她,还要在门口守着、等着她换好。 烟楣走的时候,浑然未觉周行止与季妄言都同时抬起眼眸在看她。 季妄言的目光在她被染污的衣裙上停留了片刻,继而又收回视线,目光微凉的看向一旁的西江候世子。 自烟楣进来后,西江候世子就有些魂不守舍了——他上次没拿到烟楣的身子,一直惦记着,见了烟楣就浑身发烫。 这一次烟桃拿长乐郡主做筏子,自然不会与西江候世子言明,所以西江候世子完全不知道这场宴会上即将发生什么,他只以为是他那蠢妹妹要想方设法勾引太子殿下,所以才会设宴请一堆人来,西江候世子更不知道烟楣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所以他并没有避开太子,明目张胆的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烟楣的背影看。 今日这般多的人,西江候世子自然不会去给自己找麻烦,要办烟楣,也得等没人的时候再办,他今日只是看两眼,解解馋罢了。 季妄言那双漆黑如点墨的丹凤眼掠过西江候世子的脸,在看到西江候世子的眼神的时候,季妄言脸上渐渐浮现出几分冷来。 他在想,今日盯着烟楣的,是西江候世子,还是烟桃,亦或者二者都有。 他的两指晃着杯中酒,目光缓缓地又落到另一侧。 他看的是周行止。 周行止也在看烟楣的背影。 他这一次受邀,其实可以不来,他虽出身贫寒,但已被圣上钦点过,得过隆恩,日后定会飞黄腾达,不需要花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宴会上,但他一想到国子监的人办宴,烟楣也会来,他便也跟来了。 他要将他当初收到的,烟楣给他的玉佩还回去。 他前途一片光明,要不了多久,就能入朝为官,失去他,是烟楣的损失。 他一定会让烟楣后悔的。 一艘船,三个男人同时盯着烟楣,觥筹交错间浊欲翻滚,各种细线交杂成网,对烟楣高笼而下,而烟楣一无所知。 她已经回了船舱,留周二姑娘在门口守着,然后反锁船舱的门,开始换衣裳了。 傻狸奴 夏日衣衫轻薄,换起来倒是快,只是在她换衣裳的时候,她的船舱窗户突然被人敲响,然后被人从外打开了。 烟楣惊的回头去看。 季妄言正从船舱窗外跳进来,他的手臂肌肉线条明显的鼓起来,左手没戴护腕,只右手孤零零的戴着一个,他身量高,肩宽臂长,一站起来,影子几乎将烟楣整个人都笼罩了。 季妄言站直身子,一抬眸,便见到烟楣抱着衣裳挡在身前,一张娇媚的脸蛋泛着红,她的上半身只有一个肚兜,露出粉嫩的肩膀与纤细的腰,皮肤白皙到泛粉,见到季妄言时,她心里涌上一股不自控的欣喜,同时又有些微恼,她抱着衣裳,娇滴滴的埋怨他:“季妄言,你怎么过来了?这里好多人呢。” 季妄言的眼眸狼一样在她身上扫过,又掠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的船舱的门。 烟楣换衣裳的时候,将门反锁上了,她以为反锁上了就安全了,她也听不见,但是季妄言能够清晰地听见门外的动静。 隔着一扇门,周二姑娘贴在门上,正在听船舱厢房内的声音。 “孤来看你,不高兴么?”季妄言拔高了些声音,一贯低沉的声线里带了几分暧昧的气息,听的烟楣的耳尖都红了。 说话间,季妄言走到了她身前。 “你别——”烟楣还没来得及开口,突然间,季妄言掐了一下她的腰,下了几分力气,有三分痛意。 烟楣被他这一掐弄得浑身都软了,一声娇嗔不由自主的溢了出来,贴在季妄言身上打颤。 在听到这一声的时候,船舱厢房外的人终于确定了,转而跑下了船舱。 那周二姑娘走了之后,季妄言便松开了烟楣的腰。 烟楣几乎站立不稳,她咬着下唇抬眸看季妄言的时候,却发觉季妄言一直在看她身后,她一回过头,只看见两扇关起来的船舱门。 “怎么了?”烟楣双眸含水,略显疑惑的看向他。 月光之下,船舱里的小姑娘抱着衣裳,牛乳般的肌肤泠泠的闪着光,红的肚兜,粉的肩头,如云的鬓发垂在腰侧,美的像是枝头春意。 “傻狸奴。”季妄言抬手,捏了捏她泛着红的耳廓,道:“一样的当,怎么能上两次呢?连船舱都是同一间。” 烟楣问:“什么当?我怎么没看见。” 她不懂。 她觉得今日都挺正常的,她与烟桃一起来参加长乐郡主的宴会,她没吃任何东西,人又这么多,只换个衣服,她还锁了门,能出什么事呢? 季妄言轻轻地“啧”了一声。 笨就算了,还顶嘴。 烟桃和西江候世子这两人的问题不必说了,一个国子监的船宴,偏偏还叫上了周行止,且周行止与烟楣还是那种关系,偏偏那姑娘就撞在了她身上,聪明人脑子转转便能察觉出来,只有烟楣觉察不出来。 只有等事情都打到她脸上,她才知道躲。 他有心罚一罚这个小蠢猫,叫她学聪明些,但烟楣两眼泛红的一望他,他一身反骨都酥了,只放软了语调,道:“乖楣儿,忍一忍,且先看孤给你出气,好不好?” 他的傻狸奴,一会儿瞧不见,就要被人拐到坑里去了,只长了脸,没长脑子,叫他怎么放心的下呢?他的猫儿跟别的猫儿打架打不过,回来还要可可怜怜的抱着他哭,他只能自己下场了。 烟楣因为药欲而浑身发软,季妄言刚才一掐她的腰,她就忍不住整个人靠在季妄言的怀里,她药效一上来,脑子便都转不动了,本来就不聪明,现在更笨了,还馋的要命,强忍着不说,身子却忍不住往季妄言的身上挤。 “什么当?我不懂,我好难受。”她语句里带了哭腔。 季妄言的呼吸重了两分。 他没有再碰烟楣,现在不是时候,只垂眸,用下颌蹭了蹭烟楣柔软如绸缎般的发丝,道:“好楣儿,听话,孤今晚给你好不好?先忍一忍,乖。” 没等烟楣回话,季妄言已经扯过衣裳将她裹起,直接俯身将她捞起来了。 她太轻太纤细了,像是一支花枝一般,他只需要一捞,便能将她整个人摁在怀里,严丝合缝。 他还要去筹备接下来的游戏,不能耽搁时间了。 烟楣缩着身子,整个人都被他拢在宽阔的怀抱中,被他抱着出船舱窗户的时候,烟楣惊的抱住了他的脖子。 夏日湖畔的晚风吹到她的脸上,将她的发丝吹乱,她第一次“飞”,整个人都在季妄言的怀里,但一点都不害怕,季妄言的手臂有力,胸膛宽阔,晚风吹过来的时候,她贴着他的锁骨,看他的侧脸。 月色下,季妄言那张锋芒毕露的脸竟显出了几分柔来。 烟楣的心“噗通噗通”的往乱撞。 他抱着烟楣钻到了隔壁的船舱里,把烟楣放到座位上,让她自己继续穿衣服。 “孤去把剩下的事办了。”他道:“一会儿记得出来看热闹。” 烟楣咬着下唇,看着季妄言又翻窗户出了这船舱里。 她难受极了,咬着牙一点点换了衣裳——她从季妄言的话里,已经听出了是怎么一回事了,季妄言说,一样的当她上了第二次,那就是烟桃与西江候世子一起又来害她了,季妄言已经去帮她处理了,还让她一会儿出来看热闹。 只是她不知道,西江候世子和烟桃这次是想怎么害她,船舱里这么多人呢,若是西江候世子还想像是上次一样用强,她不是一喊就都被发现了吗? 烟楣思索间,已经将衣服重新穿好了,并且冷静了一会儿,身子的反应下去一些。 她发觉了,只要她不靠近男人,不想男人,她这不争气的身子便能再撑一会儿。 她的念头才转到这里,突然,她厢房外的门被人敲响了。 烟楣惊的走到门口,透过半透的窗户往外看,隐约间看到了一个文气四溢,清冷出尘的身影。 “烟楣?”周行止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道:“你在里面吗?关于退婚的事,我有话和你说。” 安静的二楼中,周行止盯着那扇门道。 周行止本来是想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再去找烟楣的,但是他在楼下越饮酒,越觉得胸口处这股火在烧,他年少成名,何曾受过这种侮辱?一时之间忍不住,便直接找了上来。 这所有厢房都是客房,而到了宴会上之后,也只有烟楣一个人上来了,所以二楼上没有别人,不用担心被人听见,他去了第一间,发觉里面没人,便走到了第二间。 一敲门,他果然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周行止?”烟楣诧异的打开了门,从里面探出一张小脸,问道:“你怎的现在来了?” 她对周行止的喜欢早已被磨没了,见了他也不觉得难受,只是有点怕被人瞧见。 季妄言说要给她报仇,她怕周行止突然来会打断计划,便与周行止道:“你进来,有话,我们在厢房里说,免得被旁人听见。” 当时正是夜色浓郁,烟楣一打开门,从门内露出来一张水月观音般的脸,她本就生的娇媚,今日不知为何更显得柔,只一眼,就像是望到了周行止的心中,将周行止到了喉口的话都给堵回去了。 烟楣...什么时候竟这般好看了。 他不由自主的迈开了步伐,从厢房外跟着烟楣走进了厢房内。 而此时,湖泊上的小舟已归,一众女子已经采莲归来。 烟桃特意先于长乐一步上船,去找那位周家二姑娘问话。 周二姑娘的话很重要,关乎她的所有计划。 周二姑娘也早就见到了她,两人一对眼神,都默契的走到了角落处。 “可瞧见了?”烟桃低声道:“是我妹妹跟一个男子吗?” “是。”周二姑娘道:“我听见了那些动静后,才出来的,现下估计正闹着呢。” 说话间,周二姑娘脸上闪过一丝嫌恶讥诮混在一起的笑。 事发 她是烟桃的手帕交,两人关系很好,之前烟桃帮着周二姑娘搞了一个一直跟周二姑娘作对的远房表妹,所以烟桃来拜托她撞脏烟楣的裙子,带烟楣去二楼,并在外面蹲守时,周二姑娘立刻答应下来了。 之前烟桃与她说,烟楣与一个男子有关,还很有可能会私会的时候,她还真不信,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堂堂烟府的姑娘,居然在这样多的人的宴会上与其他男子在厢房内厮混,这要是被戳出来,啧,有热闹看了。 但周二姑娘并不知道那个人是太子,她若是知道,肯定不敢替烟桃走这一趟,她只以为是国子监其他的公子。 烟桃便又与她道:“劳烦你了,剩下的,且由旁人来就行。” 烟桃还安置了别的人,负责引长乐去撞破太子与烟楣——同一艘船上,她利用了好几个人,交错来办事,每个人都不知道其余的人做什么,只负责完成烟桃的一部分吩咐,到时候也好撇清关系,洗干净自己。 说话间,她们俩又分开,各自往各自的人堆儿里走过去,都装出来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恰好,此时长乐回到了船上。 长乐才一回到船上,便嚷嚷道:“太子哥哥呢?” 烟桃看向旁边的一个姑娘。 那位姑娘心领神会的走向长乐郡主。 而烟桃转身,向一旁的人群里走去。 好戏要开场了,她自然要挑一个最好的位置瞧。 彼时正是夜色浓郁,船舱内只点着烛火,人在远处时,四周都显得昏暗,烟桃在经过一道船柱的时候,一道黑影自船梁上跃下来,一手掐住了烟桃的下颌,点了烟桃的哑穴,然后捞着烟桃的人,直接翻出船舱前厅,踩着满船舱的欢笑声,上了二楼。 烟桃震惊,慌乱,惊恐,她想要尖叫出声,但是却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只能被人拖着,顺着窗户,被拖进了一间船舱厢房里。 烟桃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犹如一个皮影画人一般被人操控,意识尚在,却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带入到了船舱厢房内,而厢房之内还不止一个人。 在床榻间,有一个已经扒光了的男子正在焦躁的翻来滚去,如同发情了的公猪一般拱,肥硕的身子看得人一阵恶心。 正是西江候世子! 而下一瞬,烟桃身上的衣服骤然被人用力撕扯开,然后,烟桃被人给丢到了床榻上。 西江候世子立刻压到了她的身上,厚腻的嘴唇贴到了她的肩上,猪突猛进,她的所有视线都被肉浪所淹没了,她从始至终都没见到那个人的脸。 不,不要,不要! 被西江候世子淹没的时候,烟桃甚至想死。 但她的所有尖叫都被堵在了喉咙口里,一声都发不出来。 而与此同时,在一楼大厅的船舱里面,长乐爆发出了一声尖叫:“你说什么?太子哥哥和谁在一起!” 整个船舱内正在谈笑的同窗们都诧异的看向了长乐。 今日长乐打扮的格外好看,穿了一身雪绸对交领长裙,上绣春鸢,外搭了一件混金丝的小衫,发鬓是扶摇鬓,衬的脸格外小,妆容精致的堪比仙子,而此时,长乐正抓着一个国子监的姑娘,漂亮的脸蛋扭曲着,恶狠狠地盯着那姑娘。 那姑娘没想到长乐竟然能喊出来,她这些话都是小声说的,正常姑娘听见了,肯定都会压着、先想法子的,但长乐却像是个疯子一样,跳着脚追着她喊:“是谁?是那个女子,竟这般不要脸,勾我的太子哥哥!” 人群顿时开始寻找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果真不见了! 眼看着所有人都静下来、看过来,那姑娘匆匆摆手,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瞧见太子殿下去了二楼,好似与一女子一起,旁的我都没看见。” 长乐一转头,气势汹汹的往二楼冲。 她冲上去的时候,眼底的眼泪都在晃,一张脸狰狞到近乎凶狠,提着裙摆,一路冲到二楼。 在长乐的身后,一群国子监的同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跟在长乐身后,一道儿上了二楼。 唯独人群中的周二姑娘在听说是“太子殿下”这四个字的时候白了脸,踌躇了片刻后,还是跟了上来。 长乐刚一冲到二楼,就听见第一间房间内里面传出了一阵男女欢爱的声音,清脆碰撞声和男子的急促的喘息声顺着门扉便钻到人的耳朵里,长乐一听见这声音,脸色一白,差点直接晕过去。 她满怀欣喜的采了莲,想要送给她的太子哥哥,可是她的太子哥哥,却跟别的女子在一起苟合! 不行! 她才是未来的太子妃! 一股怒火顶到头皮上,长乐一脚蹬在了木门上,没蹬开,她狼狈的因为反冲力而坐在了地上,国子监的其余姑娘们都只看着,也不敢上来掺和,长乐一时觉得自己丢脸到极点了,她尖叫着喊:“西江候府侍卫听令,把门给本郡主踹开!” 西江候府的侍卫本就在此等候,长乐郡主一发令,两名侍卫直接破门而入。 长乐第一个冲了进去。 长乐冲进去之后,门外其余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谁敢第二个进去——那里面可是太子殿下啊,若是开罪了太子殿下,啧。 但他们也不走,只在门口等着,等着听长乐的动静。 他们不看,只听一听,那姑娘是谁。 求你了 长乐冲进厢房之后,不到三息,便爆发出了一阵尖叫声。 这尖叫几乎刺破船舱房顶,听的走廊中的人群抓耳挠腮。 有些人按捺不住,便小声的咬耳朵:“能是那个姑娘呢?” 也有人接茬,道:“太子殿下一向眼高于顶,还真不知道国子监的那个姑娘这么有本事,能把太子殿下勾到床上去。” 正在人群小声讨论时,便听见一声疑惑的声音:“哦?孤何时被人勾到床上了?” 挤在船舱走廊、围堵在二楼,抻着脖子看热闹的国子监学子们震惊的回过头,便看见一身墨色衣裳,手里拿着一朵白色莲花的太子站在他们身后,微微挑眉道;“孤不过是摘了个莲花的功夫,尔等竟还编排上孤了。” 四周的人急忙叩首请罪,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中暗道:既然里面的不是太子殿下,那又会是谁呢? 太子显然也很好奇。 他直接迈过众人,道:“这是谁顶着孤的名义做坏事,让孤来瞧瞧。” 说话间,他直接进了这厢房中。 有太子带头,后面的人也跟着壮着胆子往里面看,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不明不白的事情,还是守着等好,谁出头,谁就会死。 太子眼角余光瞥见那些晃动的人影的时候,心底里暗暗嗤笑了一声。 烟桃的计划简单到甚至有些粗陋,她想涉及让烟楣与季妄言独处,然后被长乐捉到,这计划,只要这三个人之中有一个长脑子就陷害不成,烟桃太低估太子了,她虽然聪慧,但是烟家给她的帮助有限,眼高手低,做事的手段还是以后宅陷害那一套为主,根本上不了什么台面,拿到太子面前都不够看。 他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子,怎么可能被这种拙劣的戏码骗到,单太子身边那几个侍卫,就能轻而易举的把烟桃碾死八百回。 而太子反击的手段堪称粗暴,什么计划都不讲,直接把人捞来,生猛陷害。 烟桃不是想让烟楣被捉奸吗?那他就让烟桃被人捉一回,然后亲自带着人来捉。 西江候世子不是喜欢用药睡那些女子吗?那他就给西江候世子下药。 这两人的苦果,他都放大百倍,亲手还给他们。 他们想让烟楣当不成人,那自己也别想做人。 本来捉奸报复这种事,季妄言一个太子,是不该屈尊降位的,但是没办法,谁让他的傻狸奴没这个脑子呢?只能让他亲自来,帮着他的乖楣儿出一口气了。 季妄言迈入房屋的时候,抬眸看向了屋内。 屋内的画面简直不堪入目。 西江候世子还被药效支配,毫无神志的折磨人,只剩下最令人作呕的□□,而烟桃周身的大穴还没有解开,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施为。 他们二人毫无遮拦,分明外面已经围进来人了,却依旧不曾停下,如此画面,极具冲击力。 冲进来想捉奸的长乐看到自家哥哥和烟桃这幅场景,被吓得坐在船舱的地面上一直在叫,像是被吓得手足无措了一般。 这幅蠢像让太子不想多看。 太子立于长乐身后,正对着床上的人,目光戏谑的从西江候世子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到一旁躺着的烟桃的身上。 烟桃动不了,她的脸上甚至都没有表情,只有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眶掉下来。 季妄言从她的表情之中,看到了哀求。 她似乎在求季妄言,求求你了,不要,让他停下来。 季妄言和她对视了几瞬,缓缓勾起了一个快慰的笑容。 太晚了,烟大姑娘。 “来人。”季妄言转过头,和站在外面的国子监学子们道:“去请御医来,西江候世子为求床笫之欢,怕是用了药了,再去请个药娘来,烟大姑娘受伤不轻啊。” 外头的西江候府丫鬟白了脸,匆匆下去,命令船只靠岸。 季妄言这一言落下来,整个走廊里的人都“哗”的一下炸开了! 居然是西江候世子与烟大姑娘! 这一片喧哗声中,季妄言的目光掠过人群,道:“方才,何人与长乐郡主说孤在此处,败坏孤的名声的?” 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推出来了一个姑娘——正是之前与长乐说太子殿下在二楼的姑娘,名唤刘四娘。 刘四娘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直磕头:“是臣女看错了,是臣女看错了!求太子开恩。” 太子睨了她一眼,道:“按宫规,掌嘴五十。” 他出行没有带太监,他便唤了长乐出来。 长乐终于回过神来了,她的哥哥还在发疯,烟桃死了一样不动,她害怕极了,踉跄着跑出船舱厢房,先是匆匆将厢房的门关上,又转而惨白着脸看向四周的人,道:“今日,我——本郡主命令你们,今日之事,不准外传。” 她受惊过重,连一句场面话都说的磕磕巴巴,让人不忍卒听。 国子监的众人也都不敢再留,一个个都低头应是,并请罪告退,事情的主角都搞清楚了,至于主家后来怎么处理,那便不是他们的事儿了,他们走便是。 唯独剩下那个与长乐说“太子与一女子在二楼”的姑娘还跪着,太子道:“长乐,孤这边没有宫婢,便由你罚了吧,掌嘴五十。” 长乐双目都要喷出火来,唤了个丫鬟,叫人来抽刘四娘的脸。 她是笨,但也没笨到完全没脑子的地步,她也反应过来了,这次的事情肯定跟这个刘四娘脱不了干系,她得抓着这个刘四娘问。 她哥哥神志不清,烟桃僵立不动,这两人肯定是被人算计了,一看就是被下药,医者不来,长乐也不敢贸然分开他们,只能去想事情的原委,但是具体怎么算计的——长乐想不通! 长乐那蠢如猪的脑子转了两圈,想怎么处理这个刘四娘,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一个刘四娘肯定不够,便转而去看太子,道:“太子哥哥,我觉得,肯定还有别人坑害我哥哥。” 太子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长乐闹。 他是不介意看到长乐捅破天的,反正怎么查都查不到他的头上来,长乐今晚闹得越大,西江候世子与烟桃的下场就越惨。 他爱看。 他便在一旁添油加火,道:“既如此,便将这所有人都查一遍吧,孤帮你撑腰。” 太子一声令下,本都要走的人群又留下来,硬着头皮等太子来查。 长乐感动的眼泪汪汪的看着太子:“谢谢太子哥哥。” 太子偏开视线,看了一眼人群,又道:“谁不在人群里?” 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道:“烟楣不在,方才她上来休息了。” 一旁的太子便道:“既如此,先将烟楣找出来,说不定她方才听见了什么。” 长乐一想,此言有理,她太子哥哥说的肯定是对的,便叫人去敲门,找烟楣。 敲到隔壁的时候,隔壁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季妄言含笑看过去。 瞧瞧,傻狸奴,孤为你—— 从门内走出来了周行止。 大修罗场 季妄言脸上的笑容骤然僵持住。 “周公子,你怎的在这厢房内?”国子监内有人问道。 周行止的目光从众人的身上扫过。 一个跪在地上、正被丫鬟抽脸的刘四娘,一群挤在走廊处,面色迥异,但都硬着头皮站着的国子监学子,一个靠墙而立、手中拿着一朵莲花、满脸悠哉看戏的太子殿下,一个神色慌张,咬着牙硬撑的长乐。 清脆的抽巴掌声与隔壁的皮肉碰撞声不绝于耳,何其荒诞。 小小一条走廊,满是卧龙凤雏。 周行止坦然上前一步,道:“周某的未婚妻身子柔弱,周某上来陪伴,与她说了会儿话,方才听见有人敲门,周某便来开门——敢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也失礼,但周行止与烟楣有婚约,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周行止面上坦坦荡荡,心里却又是绕着一肚子心思。 之前他来与烟楣讲话的时候,是想要退婚的,但是一进了厢房里,瞧着烟楣的脸,他手里的玉佩就给不出去了。 他不肯承认是自己不想给,只是胡乱的以母亲为借口,母亲那么喜欢烟楣,烟楣怎么能让母亲失望? 没错,就是这样。 他要斥责烟楣,让烟楣知错。 他正要开口,却又听见隔壁响起了不对劲的声音。 周行止立刻意识到不好,他想带烟楣走,但是已经有人从一楼走上来,逼到他们隔壁来砸门了,隔壁那场闹剧发生的时候,周行止没有把事情想到烟楣的身上,烟楣是个什么性子他清楚,虽说脑子不够用,偶尔娇气,爱与姐妹吵架,但本性纯良,不会害人,所以他只以为是别的人被捉了奸。 这种事情虽然很少发生,但也不是没有,都是少年少女,凑在一起,若是一不小心越了界—— 所以,周行止第一反应就是把他和烟楣摘出去。 纵然烟楣爱与他使些小性子,但好歹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他自然要保护他和烟楣。 他们俩都是国子监学子,他日后是要为官的,这种乱事,绝不能踩,所以他立刻教烟楣说了一套什么都没听见的说辞,让烟楣照着他的话说。 他不能卷进这些乱事里。 而烟楣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开口,只顺着他点了头。 等到他们被叩门的时候,周行止理所应当的去开了门。 他走出门时,烟楣自然也跟在他身后。 前面的男子一身白色书生袍,上束月牙白发带,行走间端方雅正,烟楣换了西江候府准备的衣裳,一身素色衣裳,衬得她如同云间仙子,月盈生辉。 两人从厢房内一起走出来时,烟楣的半个身子都藏在周行止的身后,男子坦荡挺拔,女子温婉柔顺,当真是男才女貌,神仙眷侣。 只一眼,便刺痛了季妄言的眼。 他在为烟楣报仇,亲手给西江候世子喂药,把烟桃丢进去,只为了给她出一口气,看她雀跃生喜,让她痛快,他从未如初讨好过一个女人,结果一扭头,她又与她那未婚夫搅和到一起去了! 原本满腹的期待都被一桶冷水浇灭,他心口的火山开始骤然喷发。 分明说了婚事作废,为何两人还在一起?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裳还换好了! 季妄言只觉得胸口涌起来一股火,顶的他太阳穴都跟着颤,脖子上的青筋都一鼓一鼓的。 “你们两个方才什么都没听到吗?”长乐郡主听到周行止这般说,顿时急了,她看向烟楣,道:“烟楣,你讲实话,有本郡主在,谁都欺负不了你,你离这么近,就什么都未曾听到吗?” 烟楣脸色泛红,她怎么可能没听到?这船舱本身就只有一层木隔着,隔壁的动静都藏不住,长乐若是私下问,她还能讲一讲,但眼下整个船舱走廊里都是人,她这话实在说不出来,反而憋红了耳朵。 她耳朵红起来的时候,季妄言的脑子“嗡”了一下。 她害羞什么? 季妄言想,在他去忙给烟楣出头的时候,烟楣与周行止在船舱里都做了什么? 烟楣换衣服的样子,周行止看到了多少? 烟楣对周行止是否余情未了? 烟楣与周行止本就是有婚约的,若非是那日烟桃算计、他横插一手,烟楣的初次,烟楣的一切,都该是周行止的。 烟楣是否会后悔? 季妄言想起了烟楣初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为了她受伤的未婚夫,大声质问他,分明是那么胆小的人,却硬要维护周行止。 烟楣一定很喜欢周行止吧。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权势,烟楣会这般听话吗? 季妄言手中的莲花都快被他攥烂了,流出清香的汁液来,他一步踏出,双目猩红道:“烟三姑娘,劳烦与孤进来,孤有话要问。” 季妄言的突然开口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而下一瞬,他已经直接逼到了烟楣面前,扯着烟楣的手臂,直接将烟楣抓进了方才烟楣与周行止待过的厢房中。 下一瞬,那扇门便在长乐郡主惊讶的目光、周行止骤然慌乱的面色、烟楣的惊呼中,“砰”的一声关上了。 烟楣才一被拎进来,下一瞬,季妄言就将她压到了门上,她身后是船舱木门,身前是季妄言火热起伏的胸膛,季妄言那不加掩盖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烧死了,她脚踝上的护腕被武靴生猛的踩住、提起。 烟楣的耻辱感几乎要将她淹没了。 众目睽睽之下,季妄言将她拉进来,隔着一扇门对她如此! “烟、楣!”季妄言掐着她下颌强迫她抬头,蛮横的、不顾她的惊慌羞臊、强迫为她解毒,逼她哭叫,在她耳廓咬牙切齿、句句带血般道:“孤告诉过你,要记得你是谁的人,听孤的话!” 烟楣的尖叫声响起的时候,隔着一扇门板的周行止惊怒敲门:“太子殿下!此事与烟楣无关,还请太子殿下不要逼供烟楣!” 说话间,周行止大力撞门,透过木门的影子与木门被撞动时的缝隙,周行止隐约能看见太子殿下掐着烟楣的脖颈、在逼问烟楣! “住手!”周行止心中一急,高声道:“太子殿下,放开周某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