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难防》 1. 001 盛夏炎热,宋春汐原不想出门,但许二少夫人姜莲是她手帕交,感情匪浅,故而还是应邀去了许府赏荷。 花厅内置放了冰鼎,凉爽宜人。 她把纨扇交给杏儿,向迎来的姜莲微微一笑:“没有来迟吧?” “不迟,不过等着你的人可太多了。”姜莲低声打趣,“都想一睹你都督夫人的风采。” 宋春汐的命实在太好,一品诰命夫人这个头衔对多少女子来说,一辈子都难企及,可宋春汐十七岁就做到了。姜莲与有荣焉,当然,她也沾了宋春汐的光,不然一个小聚会哪来这么多贵客?她体贴地递上暑汤:“热着了吧?先坐一会,等会再去应付她们。” 许府的暑汤别有特色,入眼一片橙红,闻有淡香,宋春汐尝了口道:“甘菊,栀子,橘红,还有……” 见她辨别不出了,姜莲补充:“霜叶,鲜芦根,炒枳壳。” “好方子,平肝清热。”她笑了笑,将暑汤喝光,问起请帖中提到的荷花,“你说有种极罕见的,名为‘紫蝶’,颜色可是像我这条罗裙?” 她虽是一品夫人,平日衣着并不张扬,今儿只穿件月色绣海棠的束腰短襦,下面一条浅紫细褶罗裙,明眸含笑,雪肤樱唇,像个未出阁的娇娥,姜莲心想,难怪那周士安念念不忘。 不过名花已有主,不该再觊觎,她朝右边睨了一眼,轻声道:“先不谈荷花,我跟你说件事……今儿周姑娘也在,是她求我,说要见见你,我便答应了。肯定是为她兄长,唉,周公子也是死心眼,你当初就没想嫁他,何必这样执着?再说,除了年轻些,他哪一点比得过霍都督?你跟霍都督可是先帝做媒,天作之合啊!” 宋春汐听了微微一怔,好一会没有说话。 姜莲虽是她闺友,可不住一起,也只看得到她表面的风光,看得到霍家的显赫。 她与霍云的关系到底如何,姜莲是不知的。 姜莲更不知她曾属意周士安,只是当时思虑甚多,她既要为宋家着想,替父亲寻个志同道合的女婿,又希望对方性情温和,对她忠贞不二,结果不小心拖到霍云凯旋回京,被天子赐婚。 她那时不甘归不甘,但霍云二十四便被封为都督,可见天子器重,他又是永嘉侯,身份尊贵,手握重权。反观父亲,嫉恶如仇,性子刚烈,在一众精明老练,擅于钻营的官员中格格不入,四十出头才熬到四品,这还是因为天子是明君,有雅量才能容得父亲这样的直臣。所以天子下旨,令他们两家结亲,于宋家来说怎不是天大的好事?父亲有霍家依靠,不会孤立无援,而且霍云在外征战六年,令外敌臣服,威名远播,是百姓心中的英雄,这一点与父亲为国为民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欣然接受赐婚。 只是没想到,她与霍云的素未谋面,互不了解,终究是埋下了祸根。 如今新帝已登基一年,她正打算跟霍云和离。和离后的事也想好了,周士安去年被点为探花,前程似景,又对她痴心不改,她可以再嫁周士安。 现在姜莲忽然提起周姑娘,又说周士安死心眼,不如霍云,宋春汐真有些尴尬。 看她沉默不语,姜莲当是为难,忙道:“是我多事,一会我同周姑娘说吧,让她劝劝周公子……对了,上个月我得了几幅画,你等会帮我品鉴品鉴。” 宋春汐此时已是兴致缺缺:“我坐一坐就回去的。” “荷花都不看了?”姜莲察觉不对,“可是我刚才说错什么?” “与你无关,是我家中原就有事,不宜久留。”她胡诌个借口。 姜莲一想,倒是颇为理解:“霍都督后日要去丹水镇,你是该准备一下。” 宋春汐眸子睁圆:“什么?丹水镇?” 她这神情好似丹水镇是龙潭虎穴,姜莲未免奇怪:“我是听公爹说的,圣上早就想去视察丹水,正好丹水镇上的安南卫也很重要,便让霍都督同行……你难道不知?” 宋春汐的心瞬间跳得极快。 前阵子,她曾做过一个噩梦。 梦里,她的夫君霍云在六月随同天子去视察丹水,不料回来时遭遇埋伏,一众人都中了毒。霍云舍命护天子,最后与天子双双跌落丹水,下落不明。 噩耗传来,婆母肝肠寸断,她忙着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后来婆母昏厥,她惊醒了。 侧头看去,霍云就睡在身边,安好无损,她不禁好笑起来,大燕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哪里会出这等谋逆之事?再说,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骁勇善战的都督,谁有本事设计他们?她很快将噩梦遗忘。 谁想姜莲竟告诉她,霍云真的要同天子去丹水镇。 而现在,正是六月。 宋春汐道:“可能他太忙,忘记提了,我回去问问婆母。”她没再同姜莲多说,急忙离开了许家。 在轿中,她心神不宁,越想越觉诡异,怎么会有梦跟现实一模一样?如果真应了那梦里的情形,霍云此行,岂不是再也回不来? 念及梦里婆母的悲痛绝望,她觉得怎么也该拦一下。 可怎么阻止霍云去丹水镇?她跟他连朋友都不如。 思来想去,回到南苑后,她吩咐杏儿让厨房提早准备些霍云喜欢的菜肴,还有美酒。 出去一趟,发髻有些乱了,又让梨儿给她重新梳头。 盯着镜中女子的脸,宋春汐忽然想到出嫁那日。 天子赐婚后,霍家很快送了聘礼来,霍云忙于都督府事务,不曾露面,她一直没见过他。但既已接受这这桩亲事,少不得有几分憧憬,对镜装扮时也曾想象过二人初见,会否动心。 谁想盖头被揭起时,她第一眼竟看到个双眼赤红,浑身染血的男人,当时吓得差点惊叫,后来才发现是幻觉。可那个可怖的模样却刻在心里了,以至于后来跟霍云饮合卺酒,吃桂圆羹都不能直视他。 洞房之夜,对她来说极为的折磨。 那个幻觉就像一个不吉的征兆,预示着她跟霍云的结局。 宋春汐放下镜子,幽幽一叹。 酉时。 门外传来脚步声,应是霍云归家了,她迎到门口笑着问:“比前些日早了些,可是衙门不忙?” 二人之间什么情况,霍云十分清楚,停住脚步,审视地看了她一眼。 她半仰着头,也在打量他。 平心而论,霍云的外表还是出众的,虽然不是她喜爱的温文尔雅,却也称得上俊美无俦,加上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有种凌云的傲然气势,要不是因为那个幻觉,她初次的印象应该不差,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双方的目光胶着了会儿,各自又落到别处。 霍云瞧见满桌的佳肴,还有一坛酒,微微挑了挑眉,坐下问:“今儿是你生辰?” 宋春汐:“……” 她的名之所以带“春”字,是因为出生在开春元月,她记得曾经当着婆母跟霍云的面提过。宋春汐深吸口气:“不是,我是觉得许久没有跟你好好吃一顿饭。” 是吗?霍云极为怀疑,没有接话。 像这样,说两句就难以继续的情况太多,宋春汐早已习惯,坐到他对面拿起酒杯。 手指白得耀眼,以至于御赐的月光杯都失去了光彩,霍云盯着看了看,猜测起她忽然如此殷勤的理由。 他跟她的缘分始于牡丹园。 那日先帝想与民同乐,放开了皇家园林,邀京城人士共同赏花,他便是在那里初见宋春汐。她容色极艳,一枝独秀,想不注意都难,可谁料到,只是无意间的一眼,先帝竟突然要赐婚,说宋仁章之女才貌双全,正堪配他。 他哪里有娶妻的心思,要不是母亲连连示意,当场便婉拒了。 可在外多年,他从没有顾过母亲,也没有尽过孝,见她这般喜爱宋春汐,最终还是顺了她心意。 圣旨很快就下了。 两家定了吉日,没听说宋家有何不满,母亲放了心,叮嘱他好好疼爱宋春汐。 一面之识,半分喜欢都谈不上,如何好好疼爱?抱着这个念头,洞房时,他发现,宋春汐原也无心嫁他,既如此,那便凑活着过,他也不是什么儿女情长的人。不过既已成夫妻,不管如何想,至少要做好本分吧,而宋春汐的本分便是侍奉母亲,做个合格的都督夫人。 现在想来,他考虑得过于简单,宋春汐同母亲相处融洽,都督夫人也当得游刃有余,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没有做好,她不安分。 不过宋春汐应不知她已泄露自己的心思。 那日母亲酿得荔枝酒开封,许是十分可口,他归家时,瞧她喝得脸颊潮红,青丝凌乱,好似海棠春睡,娇莲横卧,一时没能忍住。 可即便肆意,她也没醒,只是呓语阵阵,一会说要和离,一会又说要嫁给旁人。 夫妻不和,说些气话也属平常,和离的气话他能接受,嫁给旁人就有些过分了。他被她弄得兴致全无,质问那“旁人”是谁,后来听到了周士安的名字。 原来她已生出异心,难怪前阵子脾气渐大,对他爱答不理。可既有异心,今日为何一反常态?霍云怀疑她图谋不轨。 宋春汐并不知霍云的想法,将酒递来:“听说你马上要随圣上去丹水镇?” 今日他归家早便是要去告诉母亲,至于宋春汐,原是不想知会的,霍云道:“是。” 果真如此! 宋春汐眸色微动,又问:“你要去几日?”群龙不能无首,天子就算为水患而去视察丹水,想必也不会待得太久,少则三五日,多则半个月,梦里并没有提到具体的时间。如果是半个月的话,那她即便阻止不了霍云去丹水镇,仍然还有十五日给她想办法。 “不知。” “圣上没说吗?就算顺便视察安南卫,要你随行,你毕竟是都督,总不能撂下府衙的事不管。” 往常他就算巡视各处卫所,待上数月,她都不会关心一句,此时问个不休到底有何目的?霍云深深看了宋春汐一眼。 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统帅,眼神稍一用力就叫人害怕,杀气阵阵,凉意入骨,宋春汐只能暂时搁置问题,笑道:“先不耽误你用膳,请吧。” 请吧? 她今儿果然不对,霍云盯着酒杯,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费尽心机探听他行踪,莫不是想趁着他去丹水镇,好私会周士安? 她想红杏出墙?! 2. 002 酒后吐真言,看来那日所言,她不止是想想,她是要付诸于行动。 霍云再看这一桌酒菜,委实像是顿“鸿门宴”。 只宋春汐就算摆了宴,她又能舞剑刺谁? 探听到他行踪,难道她就能为所欲为了?当他这丈夫是摆设不成? 霍云暗自冷笑。 见他自顾自吃,宋春汐原该趁这机会阻止他,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若他们夫妻恩爱,或是霍云爱重她,她一早把梦告诉他,不必怕他不信,不必怕他嘲笑,可惜他们同床异梦不说,还聚少离多,他当了都督后,常宿在卫所,一个月才归家三四次。虽是夫妻,却如陌生人,唯在床笫之间才有些亲密,何况霍云的性子也冷,没有耐心,不好相处。 起初她看在婆母的份上,又是天子赐婚,想着要跟他捆绑一生,还能容忍,后来天子驾崩,她便生出了和离的心。 虽然霍家有权有势,有助于宋家,但她接受这桩亲事时,也曾憧憬两情相悦,白头偕老,可现在这种日子一眼看得到头,她几乎能想象出她将来慢慢枯萎的样,她接受不了。 然而反观霍云,他竟不觉何处不对,仿佛成亲便是如此,他不过是多个妻,替他主持中馈,替他孝顺母亲。 她怎不生气? 幸好周士安一直等着她,周家名门望族,周士安年轻有为,对父亲也很敬仰,她嫁入周家必然要比在霍家欢喜得多。 她便决定提出和离。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提,全是因为面对婆母,有些开不了口。 没想到拖了几日就出了丹水镇的事。 还是十分棘手的事,她想一想道:“你跟圣上去丹水,有没有带够护卫?我听说丹水镇那里很不安全,去年是不是出现过马匪?” 问得迂回曲折的,不就是想确定他去不去吗?霍云把筷子一搁:“还操心起圣上御驾了,当你是谁?”说罢起身离去。 酒杯里的酒满满的,他一点没碰。 可见全不给她面子。 宋春汐瞧着他挺拔的背影,恨不得将酒杯掷他身上。 早知他仍是这个态度,她就不该管他,由他去吧! 按照梦里的情况,他又中毒又落水,应该还受了伤,怕是死定了。 他死了,她虽是寡妇,也不是不能再嫁,她照样能好好地生活。要说可怜,只有婆母可怜,年轻时丧夫,中年丧子,如何支撑? 念及婆母的好,她又一阵头疼。 见少夫人愁眉不展,两个丫环未免着急。 这一年多,看少夫人跟都督的相处,她们总是提心吊胆,今儿难得少夫人愿意修补感情,杏儿柔声劝说:“奴婢看到都督去了书房,少夫人不如去书房看看吧?您博览群书,什么不能与都督谈论呢?” 在席上便说不成话,去书房就说得成了吗? 杏儿也恁天真了! 再说,她已经仁至义尽,还要她追着去书房?就霍云这气人的样,凭什么呢? 她去榻上歪着,拿了本《山水纯全集》看。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 宋春汐洗浴后躺在床上,瞧着半边空空荡荡的床,又想起那日的梦。 梦里她忙着安慰婆母,自己何尝没有心慌害怕?只是醒来后,瞧见霍云好好的在身边,才松了口气。 虽说她对霍云不满,可内心里又怎么真的希望他死呢,他是可以杀身报国,赤胆忠心的大将军,若非成了夫妻,她对他还是敬佩的,只是…… 或许就如她所想的那样,他跟她天生就不般配,八字不合,不然为何她会看见幻觉? 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别的武将,单单霍云,竟看到他浑身是血,这难道不是……她忽地一怔,会不会这幻觉其实跟梦一样,是在提醒她? 她既做了梦,能预知,那幻觉也是一样。 她可能是看到了霍云的将来。 宋春汐的心一阵快跳,忙问杏儿:“他人呢?还在书房吗?” 杏儿才得了消息,低声道:“都督已经,已经在书房歇着了。” 宋春汐:“……” 说实话,成亲后她跟霍云最亲密的时光便是在床上了,他即便很少归家,可只要回来,没有一次是在别处歇息的。 今日怎么回事?她这样好心好意待他,他不领情就罢了,居然还宿去了书房! 也罢,也罢。 不管他了! 宋春汐闭起眼就睡。 早上起得有些晚,她还在穿小衣时,霍夫人过来了。 她吃了一惊,连忙下床。 做了都督夫人后,宋春汐晨昏定省几乎没有断过,一来,她不能被人诟病宋家教养出的孩子不懂礼仪,她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妹跟弟弟是龙凤胎,今年十五,也快要说亲。二来,霍夫人和蔼可亲,她也愿意尽孝。就是可惜,霍云跟他母亲丝毫不像,可能是像她早就去世的公爹。 宋春汐来不及打扮便出了去。 霍夫人见她头发披着,忍不住笑:“看看你,发髻都没有梳,急什么呀?” “怕您等久了,您怎么这会儿过来?” 她还不是听说了昨日的事。 儿媳早早从许家回来备了酒菜,等儿子归家欢聚,想要和好,结果他不留情面,酒没喝一口,也没陪儿媳就去了书房。子不教母之过,霍夫人只能亲自过来安抚。 “我得了些燕液玉香露,拿来给你补补。” 此露据说是按古方熬制,工序复杂,燕窝只是其中一味配料,比它稀有金贵的还有十几种,京城只有一家名为颜景阁的铺子会做。因养颜润肤补血有神效,多数都供给皇亲国戚了,剩余一些十分抢手,宋春汐推却道:“您吃惯了的东西我怎么好收下?” “傻孩子,跟我客气什么,我老了,再补又有何用?”霍夫人拉着她的手,“你就不同,你有一点不好,我都心疼。” 这是真心话。 早在三年前她就看上了宋春汐,当时惊为天人,一心要她当儿媳,奈何儿子在外打仗,不知何时能归。幸好宋春汐一直不曾定亲,儿子凯旋后,她忙向先帝求了恩典,先帝便趁着开放牡丹园,借机赐婚。 可世事难料,瞧着相配的两个人偏偏…… 也不知何处出了错,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子,她竟不了解了。 明明在牡丹园瞧着,宋春汐也是合他喜好的,娶来后他也没当柳下惠,可白日里却不把人当回事,霍夫人想着就忍不住骂:“都是阿云这混小子不好,瞧瞧你这脸色,又没睡好吧?他是一点不知道惜福,你等着,他回来我一定帮你教训他,给你出口气!” 婆母时常为她斥责霍云,故而宋春汐用不着说霍云的坏话:“母亲,与夫君无关,是我……总做梦,才没睡好。” 年纪轻轻若无心事怎会梦多?定是因为儿子,夜不能寐,霍夫人极为愧疚:“春汐,你千万不要为阿云生气,气出病来我如何跟令尊令堂交代?” 婆母真是多虑了,她要这般脆弱,早就被霍云气死了,不过…… 她心头忽地一动。 等霍夫人走后,她开始琢磨“病”这个字。 昨日霍云这般态度让人十分心凉,她是不太想管了,可扪心自问,仍是做不到看着他受难。何况婆母对她这样好,她若就此放弃,以后霍云出事,她如何对得起婆母? 就是不知,她病了能不能留下霍云? 实在很悬。 一来去丹水镇是天子的旨意,如果单单只是染病,不可能影响计划。二来,霍云也不会在乎,病了嘛,请大夫医治便是,他又不会治病。 只是,剩下的时间不多,现在阻止不了,后面又当如何?她总不能跟着去丹水镇,不说天子会不会同意,就算同意,她又怎么让霍云躲过那场埋伏偷袭? 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试一试再说。 婆母疼她,只要她装作病重,婆母定会想办法让霍云留在家中。至于天子那里,凭霍云在朝堂的地位,如果真是妻子不行了,于情于理,都不该还让他出行吧? 打定主意后,宋春汐开始装病。 记忆里,头疼是比较要命的,她就装头疼,而后又觉得心口疼也很要命,便装得两处都疼,吓得杏儿忙去请大夫。 没想到自己是乌鸦嘴,才说病,儿媳就真的病了,霍夫人急忙来探望。 宋春汐抓着她的手道:“您千万别告诉我娘,我爹,省得他们担心……您答应我。”装病惊动到婆母是不得已,若是再把娘家一家子弄得提心吊胆,她实在不想,所以求霍夫人不要泄露消息。反正病个三五日,她再装作病情好转,如果此计能成的话,天子那时应已到丹水镇。 霍夫人答应:“好好好,我不说,你快让张大夫把脉。” 张大夫是回春堂的名医,从来都是一摸就准,但这回不行,无论他怎么感受细白手腕下跳动的脉搏,都在脑中搜不出来一个对应的病症。 莫非是什么怪疾?张大夫有点慌张。 偏偏霍夫人等了好一会后,着急询问:“我儿媳到底是何病?” “许是风寒……” 宋春汐知道张大夫为难,附和着道:“我往前得过风寒,确实有六七分相像,但更……更难受些,好似还参杂了别的病,我感觉我可能熬不了几日。” 霍夫人心头巨震:“怎么会?你别胡思乱想!” 张大夫却是看了一眼宋春汐因为撒谎而发红的脸颊:“不至于这般严重,小人先开个药方给夫人试一试。” 霍夫人见张大夫始终说不出个具体的病症来,十分担心,安抚好宋春汐后,立刻派小厮传话给霍云,说儿媳妇病重,要他回家。 霍云问小厮何病。 小厮道:“小的不知,都督快些回去吧,夫人十分焦急。” 母亲疼爱宋春汐,自然焦急,可昨日宋春汐的种种表现实在不像是身子不适的,她年纪又轻,怎可能一夜之间就突然病重? 许是又在耍什么花样! 且去看看,他沉声道:“备车,回府。” 3. 003 用过药后,宋春汐便睡了。 许是药材有安神之能,她一直睡到天黑才醒。 揉着惺忪的眼睛,她正要唤杏儿,却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屋内没有点灯,他纹丝不动,高大的身影隐在黑暗里,只有些许月光照在一方衣袖上,闪烁出点点银光。宋春汐认出他是霍云,正要说话,却想起自己在病着,马上蜷缩起来。 倘若真病了,想必梦里也是痛苦的,可她刚才睡得挺香,霍云微微俯身:“何处不适?” 宋春汐秀眉微颦,睫毛颤颤,低声道:“头疼,心口疼,针扎似的。” 床笫之时不是没见过她的娇弱,可此番装模作样,倒是有些新鲜,霍云审视了片刻问:“饿吗?”刚才他一回到家,母亲劈头盖脸斥责一通,将宋春汐得病的原因归咎于他身上,勒令好生照顾,还勒令他不准宿在书房,他自然要关心地问一问。 宋春汐中饭只吃了少许,怎会不饿?可生病一般都没胃口,她摇摇头:“吃不下。” “是吗?那就不要勉强了,”霍云起身道,“等明日再看看。” 他走到案几前将烛火点亮。 灯座是琉璃所制,被光映照,泛出五彩的光,落在墙面上,一片斑驳。 宋春汐没有装病经验,怕被霍云识破,背过身去。 霍云让杏儿端些饭菜,自己单独吃。 香飘满屋。 宋春汐顿感肚中饥饿更甚。 她忽然想起在家中生病时,也是没有胃口,可母亲想尽办法,亲自下厨煮她喜欢的菜肴,哪怕只吃一口,母亲都很欣慰,反观霍云呢?竟只管自己吃喝。 她就不该救他,应该让他中毒,让他落水去! 宋春汐越想越气。 好一会,霍云才吃完。 但余香不散,宋春汐仍觉煎熬。 偏偏杏儿还端来药。 饿着没饭吃就算了,还要服药,宋春汐真不想张口。 可霍云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她若不喝,岂不是惹他怀疑?这一怀疑的话,明日恐怕还是要去丹水镇,宋春汐暗叹一声,为了婆母便勉强一下吧。 等此事了结,她立刻跟霍云和离。 宋春汐吩咐杏儿喂她。 霍云看她吃完后,眉梢扬了扬,虽然她装得谈不上天衣无缝,可如此尽力,倒也不好说什么了,他站起道:“你歇着吧。” 为了留霍云在京城,她又装病又喝药,如果还是失败的话,那真是前功尽弃,宋春汐决定再努力一下。后面她提出和离的话,面对婆母也不会觉得愧疚。 “你先别走。”她道。 “怎么?” “我有些害怕,我得了此病,可能活不了几日了。” “……”母亲关心则乱,所以信她,但他不会。 “张大夫都看不出何病,应该是什么疑难杂症,世上恐怕没有大夫能治好。” “嗯。”霍云等着她继续往下编。 宋春汐很少撒谎,也不是游刃有余的,犹豫会才道:“你能不能,不去丹水镇?” 霍云诧异,他原以为宋春汐盼着他离京,可结果竟然不是。 他忍不住上下打量她一眼。 夏夜闷热,宋春汐只穿了件薄薄的水绿小衣,身上什么佩饰也无,脸上更是没有妆,可偏偏灿若明霞,便是一张喝过药的唇,也像是被甘露滋润过,娇艳欲滴,引得人想咬一口。 因有这幅样貌,周士安才愿意娶她一个人妇吧?霍云冷冷道:“倘若你只能活几日,我是该留下准备后事的。” “……” 千算万算,算不到他会这么说。 也是,狗嘴里怎能吐象牙?不过他愿意留下就行,宋春汐道:“好,我现在要歇息了。” 霍云却没有立刻走。 宋春汐的这番话完全颠覆了他的想法。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她不是要盼着他走,她是要留下他。 为何?她在计划什么? 他盯着她闭起的双眸,始终猜不透。 次日。 霍云入宫,仍准备陪同天子去丹水镇。 他昨日配合宋春汐只是为刺探她心思,不会真的留下,然而天子却已知他家事:“此种情形你还是待在京城吧……朕让马太医随你回去,要用什么药材,让他来宫中取。” 可能母亲通过内侍透露消息了,霍云不好揭穿只得谢恩。 已经被张大夫治过,现在又来了一位马太医,宋春汐有苦说不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 跟张大夫的反应一样,马太医一开始也很错愕,但他经验丰富,惯会见风使舵:“霍少夫人是五心烦热,心肾不交,此症来得急,故而少夫人承受不起,待我开一副药,先吃几日看看。”既然都督夫人表现出了病重的样子,他绝不会拆穿,当然,此事也难掰扯,若都督夫人硬要装病,他只能落个庸医之名。 “有劳太医。”霍云让梨儿送他出门。 霍夫人担心宋春汐,跟过去多问几句。 总算走了,宋春汐将衣袖放下,闭目平静下刚才受惊的心脏。 看来天子同先帝一样,对霍云也是青睐有加,竟然马上就派了太医来。幸好这太医圆滑,从刚才的话她听得出,太医不会多管闲事。 可惜,她救不了天子。 如果梦是真的,天子只能自求多福。 到得宫中,马太医被天子召见询问情况。 “回圣上,没有那么严重,应是霍少夫人身子过于娇弱,”马太医斟酌言辞,“微臣会治好霍少夫人。” 天子点点头。 因丹水时常泛涨,淹没良田,冲毁房屋,治水一事不能再耽搁,他马上便出宫了。 消息传到宋夫人徐凤娘耳中,她以为霍云也同去,晚上与丈夫道:“姑爷不在京城,也不知春汐会不会来看看我们。” 宋仁章道:“他没去。” “什么?你之前不是说,圣上命他同行?” 具体原因宋仁章也不清楚:“兴许有要事在身。” 徐凤娘有点可惜:“我想春汐了。”女婿去丹水镇的话,至少也得六七日吧,女儿不用尽妻子的义务,或许可以回娘家一趟。 宋仁章道:“你想她,去看便是,难不成霍家人会阻拦?” “哪里的话,我是怕打搅亲家母!”其实徐凤娘是有点忌惮霍云,倒不是说霍云不好,而是他太位高权重,自家女儿能嫁给他原是高攀。可高攀不一定是好事,作为亲家自觉就矮了一头,说话做事多顾忌。当然,好处也是有的,女儿成了都督夫人,谁家不羡慕? 宋仁章扬眉:“我们宋家又不靠他们霍家,你无需束手束脚,想去便去,霍夫人也是明理之人。” 丈夫的个性向来如此,刚正不阿,不畏强权,所以他从县令做到左佥都御史,十分不易,光是不会谄媚上峰就失去了三次提升机会。徐凤娘清楚,她知道女儿也清楚,所以先帝赐婚,即便霍云不是心仪之人,女儿也没有露出失望之色,只是徐凤娘知道,女儿还是有些遗憾。 好在霍云样貌出众,身居高位,再遗憾,也可以弥补了吧?毕竟已经嫁了,相信女儿也不会做傻事。 但自春节后一直没见过她,徐凤娘十分想念。 “也罢,我明日便去霍家,顺便探望下亲家母。” 还在装病的宋春汐不知母亲即将到来,正躺在床上做梦。 这个梦是接着之前的梦的。 随同天子去丹水镇的一众人遭遇埋伏后,除了霍云与天子下落不明外,只有一位名叫狄正的官员幸免于难,中毒一事便是他告知,可他也身受重伤,后来神志不清,并不能帮助衙门破案,最后也不知大理寺,刑部等怎么调查的,竟得出一个山贼造反的结论。 众官员不认,要求重审,可最终也没找到满意的答案。 此事之后风云突变,曾经因霍云而臣服的外敌死灰复燃,联合起来侵犯边境,太皇太后派出大军迎战,然屡战屡败,连失五城。在此期间,她的父亲不知何故被人构陷,扣上了贻误军机的罪名…… 宋春汐突然惊醒了。 看着天青色的帐幔,她的心跳得极快,后背香汗淋漓 还好是梦…… 她缓缓舒了口气。 还好是梦,霍云并没有出事,他没去丹水镇,只要他在,外敌便不会起兵,天子被偷袭的事,他也会查个清楚。他有兵权,他有兵马,一切都不足为惧。 虽然她打算跟霍云和离,可此时此刻,不能否认,他在身边是会让人觉得安心的,她甚至都不怕父亲将来被构陷了,宋春汐从一开始的惊慌逐渐恢复了平静。 倒是躺久了,双腿忽地一阵麻。 见丫环不在边上,她坐起来悄悄捏了捏腿,而后又躺下,抬起腿伸展,活动活动。 夏季酷热,虽有冰鼎,气味闷久了也难闻,总有一扇窗半开着,霍云立在窗外,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过得一会他从书房取了书过来。 听到脚步声,宋春汐急忙躺平。 霍云也没说话,只在案几边坐下,慢条斯理翻书。 看样子是要在这里陪着她,宋春汐心想,难道是奉婆母之命?不然凭他的脾气怎会愿意?可是装病的人是最不需要陪的啊…… 床上的人儿像死了般安静。 想到她刚才抬腿的样子,霍云轻轻一哂,拜她所赐,他去不成丹水镇了,他现在有得是时间盯着她。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和离,嫁给周士安,那她注定会失败。 他的妻子,就算不满意,就算他不想再碰她,也绝不会让旁人染指。 宋春汐是他的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他的人。 就在他快看完一卷书时,杏儿忽然来禀告:“都督……宋夫人已到府中,正跟夫人说话。” 宋春汐一惊。 怎么母亲会突然上门?这也太不巧了,万一被母亲知道她病重的事,恐怕…… 她急得坐了起来,动作十分利落。 耳边听见霍云淡淡的声音:“回光返照了?” 宋春汐:“……” 4. 004 “回光返照”四个字一般都用在临死前,按照她昨日说的话来看,是没错,可听着实在令人生气,只现在宋春汐没空计较:“我之前求了母亲,让母亲保密……你也别告诉我娘,行吗?” “你要如何瞒?” “就说我着凉了,小病。” “不是活不了几日了,能瞒住?” “……我,我感觉好一些了。”宋春汐低头拨弄下手指,“太医不愧是太医呢。”说完,白玉般的脸颊便生了红,好似海棠盛放,艳光灼灼。 像是个被抓住错处,又强撑着不认的小姑娘,霍云第一次见,只觉十分生动,竟没再挖苦她,起身出了去。 霍夫人正当为难:“春汐在是在,但是……”经过马太医医治后,她没那么担心儿媳的病了,可既然答应儿媳,便没有泄露消息,谁想亲家母会突然上门。 徐凤娘发现女儿不在,又见霍夫人这等反应,心里有种不祥之感:“您快告诉我春汐怎么了?” “也没什么,你听我慢慢说。” “到底如何?”徐凤娘更加着急。 “春汐着凉了。”霍云大步走入堂内,朝徐凤娘行一礼,“她有些不适,现正睡着,您放心,已经服药。”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徐凤娘听见解释,安心不少,抚着胸口长吁口气:“没事就好……对了,你怎么没有同圣上去丹水镇?” 见儿子一句话便安抚了亲家母,霍夫人插话道:“原本阿云要去的,昨儿春汐不舒服,他不放心,在圣上面前相求,圣上便让他留下照顾春汐。” 霍云:“……” “是吗?”徐凤娘眼中一亮,满脸欣喜,女婿平时瞧着冷淡自持,原来背地里这样体贴女儿, “春汐既然还在歇息,你也不用着急看她,我们先说说话吧,也是许久不见。”霍老夫人请徐凤娘坐下,“怎么没把春菲,文昇带来,又长高不少吧?” “怕太叨扰。” “哎呀,这哪里是叨扰?我可羡慕你了,我就阿云一个孩子,不像你们家热闹,我恨不得多两个孩子,可惜我夫君去得早,我没福气。” “瞧您说的,您一个儿子抵得上我们家三个。” 霍夫人笑:“春汐听见可要不高兴了,春汐这么好,那是便宜我们家阿云。” 这种互相吹捧的对话霍云实在没有兴趣,告辞道:“我去看看春汐,等她醒了,自会派人告知岳母。” 宋春汐不知外面情况如何,忐忑不安。 见到霍云身影,她急着问:“你如何说的?我娘信不信?” “她信不信不重要,得看你如何骗过她。”霍云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病容,眉梢微挑,“就你现在这幅模样,她应该不会担心。” “……” 她在他面前已暴露无遗。 也罢,戳穿就戳穿,说到底她是为谁?还不是为救他?宋春汐光明正大地道:“马太医是太医院院判,他的药有作用也不稀奇吧?” 从脸红到破碗破摔,她也是变得过于快了,霍云道:“既如此,我这就请岳母过来。” 病还是要继续装的,宋春汐没有下床,扯一条薄薄的锦衾盖着。 徐凤娘一进屋便坐到床边:“现在还难受吗?我听姑爷说你已经吃过药。” “没什么事。”宋春汐拉住母亲的衣袖,“娘怎么会突然过来?我真不想惊动您,只是小病而已,您回去切莫告诉他们,尤其是春菲。”妹妹比她小三岁,虽然跟弟弟是龙凤胎,可自小就喜欢缠着她。 她出嫁前,春菲哭得比母亲还厉害。 徐凤娘仔细观察一下她的脸色:“真的没有大碍?你若是好好的,我自不会告诉。” “当然,马太医,太医院院判给我看过,能治不好吗?” 徐凤娘笑了:“多亏姑爷,我听你婆母说他本来要同圣上去丹水镇,因为你病了特意去恳求圣上,圣上才派了太医来,真是体贴。” 宋春汐抿了抿唇才忍住没说:霍云留下,其实是想给她准备后事。 她岔开话题:“等我痊愈了,想回家看看爹爹,春菲跟文昇。” “这样不好吧?”徐凤娘有些犹豫,“我才来过,你就要回家……不如等到中秋,节日前后回一趟人之常情,平日里你还是别走动。” 母亲实在识趣,生怕婆母不悦,但她有些事必须要问问父亲,宋春汐道:“婆母这般和善,您无需多虑,我真的想爹爹了,爹爹来这里不便,无论如何,我都要见一见他。还有弟弟妹妹,想必又长高不少吧?女大十八变,春菲肯定变得最多。” 说起小女儿,徐凤娘便道:“我倒真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建议,春菲这不都十五了,长得也跟大姑娘一样,我想今年就给她定亲。” 宋春汐心头一跳:“娘想定哪家?” “还有哪家,当然是陈家。” 陈家老爷是父亲的同袍,两家离得也不远,陈公子陈庆霄一表人才,虽说没中举,但年纪轻,以后有得是机会,宋春汐的双亲都很满意他。 放在以前,宋春汐也不反对,但刚才的梦里,父亲升任通政使后因贻误军机被调查,她去陈家想请陈老爷援手,结果陈老爷虚与委蛇,不愿被卷入其中,至于陈庆霄,连个官职都没有,更起不了作用。宋春汐道:“娘还是再考虑考虑。” 徐凤娘吃惊:“你不同意?庆霄他常来我们家,你也熟悉的……你觉得他何处不好?” “举人都不是,怎么配得上春菲?” 徐凤娘:“……” 看来大女儿嫁给都督后眼光变高了,可她的这桩姻缘是因先帝才成的,小女儿怎么嫁得了一品官呢?就算嫁得了,京城里也再也找不到这么年轻的一品。 察觉到母亲的错愕,宋春汐觉得自己的态度可能改变得过于突兀,便找补道:“我最喜欢春菲您不是不知,我真舍不得她嫁人,有您这样识大体的娘亲,到时候春菲也不能常回娘家,我去她夫家也不合适,以后一年也见不了几次了!娘,您先不要着急帮她定亲嘛,她才十五,我也是十七才出嫁的,不如等到明年再说好不好?” 原是如此,徐凤娘哭笑不得,点一点她额头:“好吧,我也不是很着急,是陈夫人想要春菲做儿媳呢。” 陈家还不是看她嫁入都督府,想攀关系?宋春汐透过梦已经知道陈家的真面目,笑一笑道:“要春菲做儿媳可不容易,得先过我这一关。” 姐妹情深,徐凤娘道:“有你帮着把关自然好,不过说起婚事,阿钝他……”她提到宋春汐的表哥徐钝,他来京城好些年了也还未娶妻。 母女俩围绕徐钝又说了会话,徐凤娘看女儿确实没有大碍,也不想在此待太久,便告辞回去。 宋春汐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吩咐杏儿倒茶过来。 杏儿等她将茶喝完,忍不住轻声道:“少夫人您的病似乎好了呢。” 宋春汐:“……” 梨儿也来凑热闹:“是啊,马太医果真厉害,药到病除。” 宋春汐扶额。 她装病也装得太失败了吧? 可她不能暴露,板起脸道:“浑说什么,我只是稍微舒服了些,离痊愈还早着……你们都去外面,别让人打搅我歇息。” 她不怕霍云识破,他们是夫妻,只要没有和离,在某些利害上是一体的,好比一根绳上的蚂蚱,但若是整个都督府都清楚她的病况,那就不是好事了。毕竟天子知她病重,若她的病那么快就消失无踪,岂不是明晃晃地欺君? 必须再装几日。 她为此又躺了一阵子。 一直到七日后才下床,同时间,她听到了天子的消息。 梦里,天子回来的路上遭遇埋伏,因为有霍云保护没有当场殒命,可是没想到,霍云这次没去,天子居然平安回来了,宋春汐实在惊讶。 难道梦是假的? 她想了想,急忙去找霍夫人。 夏日炎热,霍夫人正当命人切蜜瓜解暑,见她来了,笑着招手:“来得正巧。” 金灿灿的瓜肉瞧着就喜人,宋春汐问:“庄上送来的?” “是啊,”霍夫人发现她额间微湿,一张脸红透,好似水蜜桃,不由奇怪,“你怎地走这么急?有何要事啊?快歇息会。” 宋春汐便坐在霍夫人下首。 丫环切好蜜瓜,端给她一份。 又脆又甜,清香四溢,宋春汐连着吃了四五片,不过她没忘正事:“母亲,我来其实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他叫狄正,不知您可认识?” 霍夫人疼爱她,不问缘由便详细告之:“狄御史我当然认识,他是治水能手,先帝前年将他调去闵州治理上湖,而今还在闵州呢,也不知治没治好。” 狄正原是她梦里的一个人,她拿他来验证梦的真假,结果不出所料,真有其人! 可见她的梦就是真的。 只是,狄正不在京城,也就是说,此事并不是发生在今年。 婆母说先帝是前年将他调走的,寻常官员一般都是三年一调,今年新帝去巡视了丹水,很大可能会明年将狄正调回京城,宋春汐心想,那么此事多半会在明年的六月发生。 如此说来,这梦也是颇为体贴,竟给了她一年的时间来准备。 不。 是早在她跟霍云初见时,那个幻觉便已提醒了她,只她以为这是个不吉的征兆。 她甚至因此觉得她跟霍云天生不配,八字不合。 不过不管合不合,霍云显然是最为重要的人物,没了他,燕国军队便没了支柱,连失五城,早晚会被外敌侵吞。到时别说她宋家了,整个燕国都会不复存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她得想办法取得霍云信任,一起除掉幕后主谋才行。 念头一起,她忽然又僵住了。 她原先可是要决定跟他和离,嫁给周士安的! 现在可好,这梦又把她拉回去了…… 但不解决此事的话,将来定会陷入乱世之中,她就算嫁给周士安了又能如何?只怕要一直担惊受怕,何况,她的父亲还会被构陷,被定罪。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就当她从未想过和离吧。 反正她也没跟霍云提过,他不知道。 不过眼下他们的关系实在太差,她就算能预知也没用,她得拉拢霍云,宋春汐瞄了一眼竹篮里几只黄澄澄的蜜瓜:“母亲,送我一只可好?” 霍夫人笑道:“都拿去吧,庄上还会送来的。” 宋春汐也不推辞,谢过后便让杏儿跟梨儿提着回去了。 等傍晚时分,她翘首以盼。 当然,心里也不免忐忑。 上回她提前备好酒菜,也是为了亲近霍云好让他留下,结果他一点没给面子,这次要是不吃蜜瓜,如何是好? 她并不擅长讨好男人,她向来是被讨好的那一个,在家中又被母亲疼爱,即便父亲严厉,也不从对她发脾气,是以当初嫁给霍云后,就算容忍,也不是没个度,不然也不至于想要和离,甚至是放弃一品都督夫人这个位置。 只是,现在事关重大,她也不能全从自身考虑了。 杏儿此时欢快地来禀告:“少夫人,都督回了。” 她忙迎上去,跟那次一样,但想一想又退回来,在屋内等着他。 金辉余洒,落在霍云的面庞上,显得他眉眼格外深邃,好似浓墨泼就。眉极黑,瞳色也极黑,乌沉沉的,无端端就叫人心头一寒。 宋春汐的笑容淡了些:“你最近确实没有之前忙呢。” 霍云径直进来,擦过她肩膀:“卫所的事少了些。” 她嗯一声,看他擦脸洗手。 俏生生立着,什么都不做也撩人,细细的腰肢好似杨柳,霍云睨一眼又挪开,不知她何故盯着自己。 等他洗好,宋春汐转身把蜜瓜端来:“很甜,你尝尝。” “……” 之前她装病时他没少注意她,以为还会出什么幺蛾子,结果宋春汐一心一意装病,全然没有别的打算,他实在不知她葫芦里装得什么药。 现在看来,在这里等着呢。 怎么,是想用蜜瓜贿赂他,好提和离吗? 5. 005 见他并没有品尝的意思,宋春汐添了一句:“是怀县的庄上送来的,你瞧瞧多新鲜。” 他扫了一眼,目光落到瓷盘上。 薄薄的蝉翼纹瓷盘,青青翠色,如玉莹润,可落在她手里却成了陪衬了,所有的光耀都被她指尖夺去,美得不可方物。只不过便是用这双手捧着的蜜瓜,他也不想吃。 宋春汐是不是忘了她前段时间的表现? 以为自己能和离,可以再嫁周士安,便开始对他爱答不理,给他脸色看。她现在是发现和离并不由她掌控了吧?没有他同意,她这辈子都别想和离。 霍云淡淡道:“放着吧。” 真要吃早就吃了,放着自然是拒绝,宋春汐已有心里准备,不是十分意外。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非为大局着想,她也不可能做出此等举动,何况是本来就不在乎她的霍云?她只担心他们真的八字不合,无法缓和关系,用一年的时间都不够。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得想想别的办法,换一条路走。 比如天子…… 霍云虽然大权在握,可头上还有一个天子,如果天子能信任她的话,问题也是可以迎刃而解的。只是天子不易接近,除非是不得已,不然她还是要再试试拉拢霍云。 但今日是不行了,宋春汐招呼杏儿,梨儿:“你们分吃了吧。”她在婆母那里已经吃过,总不能浪费。 杏儿,梨儿互相看一眼,犹犹豫豫上来取了几片。 清甜味扑鼻。 瞥了一眼那两个丫环,霍云又有点不舒服,心想宋春汐做事也太敷衍了些,被他拒绝一次就放弃,她怎么一点恒心都没有? 然而宋春汐并不知他的心思,她又去考虑娘家的事情了。 次日,她给霍夫人请安时,就说想回娘家一趟,霍夫人当然没有不准,只是让她等到后日,让得空的霍云相送。 一番好意,宋春汐没有拒绝。 不知不觉已是六月中,窗外时有微风拂过,夹带着米兰浓郁的香气。 宋春汐看时辰不早,催着霍云出发。 都督府的马车十分宽敞精致,不似寻常的车厢坐两个人便很拥挤,它的内部有空余用来置放案几,软垫,甚至是书架,铜盂,香炉等物。 宋春汐一进去便按习惯靠在右侧,霍云则坐中间。 两个人离得不远,但气氛实在算不上融洽。 往常也就罢了,怎么坐都行,现在么…… 勉强往左挪了挪,宋春汐道:“昨儿你巡查卫所很晚才归,今日这么早又送我出门,实在劳烦夫君。” 霍云:“……” 又换了花样,不过“夫君”这两个字她不是没对他叫过,刚刚成亲时也是叫了一阵,后来不知哪日就消失在口中了,如今重拾,有何目的? 为和离,定然不是。 哪里有心心念念要和离的人,突然起意叫“夫君”的?他打量她一眼:“谈不上劳烦,只是你大病初愈,何必急着去娘家?” “我是为了春菲,她明年要议亲了,我得提醒她几句。” 没记错的话,宋二姑娘好似是十五了,她应该说得是真话,霍云唔一声,随手取了本书。 宋春汐发现是兵书。 杏儿夸她博览群书,然兵书恰恰是她从未看过的,宋春汐微倾身躯:“大燕周边的外敌都因夫君而臣服了,往后应不会再有战事了吧?” 霍云的目光没有离开书:“难说。” 各国情况不一,但身为君主,没有谁是心甘情愿臣服的,只不过形势使然罢了,一旦有变,定会再起风云。 这“难说”二字已是隐约透露他的不确定,宋春汐心想,霍云恐怕不知道先出事的不是燕国的城池,而是他跟天子。 虽说调查之后,抓住了一批山贼,可她哪里相信,她怀疑是外敌勾结官员复仇,要么是哪位藩王想要造反,可天子跟霍云失踪后,京城并没有发生动乱,除了外敌侵犯边境。当时是太皇太后代为监国,也不知后来选了谁继承皇位…… “有你在,外敌绝不会轻易举兵,不过你如今做了都督,边疆缺一位大将军呢,是不是应该多多提拔年轻将领?”如果她阻止不了这件事,至少要保证朝中有名将可用。 车厢内一片静默。 他缓缓放下书:“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春汐被他眼中忽然露出的锋芒所惊,抿了抿唇道:“我还不是怕你又去打仗吗?太危险了!” “是吗,原来你这样关心我。”那抹锋芒并没有暗淡。 她被他看得睫毛一颤。 心虚是难免的,毕竟藏着这样一个秘密,但宋春汐也不觉得自己完全在撒谎,她要不关心他,那有必要救他的命?霍大都督的命确实很重要,他可是镇国之臣,没了他,燕国的城池会失守,将士们会战死,她宋家也难保全,宋春汐没有躲开:“我说真的,我很怕你遭遇不测。” 那双眸子水光漾漾,好像一片诱人堕入的湖,只他知道她的真心在何处,并不会信。 他喉结略动了动,转过头去。 完全一幅没听见的样子,宋春汐不由气馁,她真不知霍云这样难哄。现在想来,成亲后她真的没有讨好过他吧?不然她一个月都熬不过去。 马车在云栖桥停下。 听说姐姐,姐夫来了,宋文昇一路小跑,飞快地窜到宋春汐面前。 弟弟的性子像自己,她幼时,母亲常说若非是个姑娘家定然会变成个皮猴,弟弟就像个皮猴,没心没肺的,看书也静不下心,时常偷溜出门玩耍,被父亲责备。 “姐夫”,宋文昇先给霍云行礼,然后就拉住宋春汐的手,“姐姐,我半年没见你了,上回娘要去看你,死活不带我,幸好你回来!走,去看妹妹,她眼巴巴等着你呢。” 宋春汐被他带着,脚步快了好些。 徐凤娘的斥责声很快传来:“放手,成何体统!多大的人还拉拉扯扯?” 十五岁的少年可不是孩子。 宋文昇嘻嘻一笑,松开手。 宋春菲站在父亲,母亲身后,像一朵羞答答,只在夜里盛开的昙花。 瞧见妹妹,宋春汐的心软成了一滩水,跟霍云向双亲行过礼,奉上带来的礼物后,便朝妹妹走过去。 姐妹俩差了三岁,但却好得像双胞胎,徐凤娘笑了笑,转头看向霍云:“春汐幸好有姑爷你照顾,一点看不出病过的样子呢。”招呼他进屋喝茶。 霍云见岳父没动,不好抬脚。 徐凤娘就先把丈夫扯了进去。 因有话交代,宋春汐赶走弟弟:“你还不去看书?春菲不参加科举,我同她闲说几句。” 宋文昇嫉妒:“每回都不看我,我是不是得变成姑娘家,你才跟我亲?” 宋春汐噗嗤一声,弟弟从小就吃她们姐妹俩的醋,到现在都没吃饱。 “行了,等我跟春菲说完再来找你……我们女儿家的话不合适你听。” 宋文昇这才满意。 宋春汐让丫环们避开,在厢房里跟妹妹说悄悄话。 “母亲说要给你定亲……” 宋春菲的脸霎时红了:“什么?” 妹妹五官尚未长开,但已十分清丽,宋春汐笑着拢一笼她肩膀:“我们女儿家总要嫁人的,不过早晚的事情。我知道你害羞,但你对我,没什么不可说的吧?” 宋春菲嗯了一声。 她压低声音:“你可有心仪的公子?” 宋春菲的脸更红了,过得一会摇摇头。 “真没有?你若瞒我,我会很伤心。” 宋春菲忙道:“我,我不瞒你,我怎么会……姐姐,我……”她想说自己最喜欢姐姐,最信任她,可却说不出口,只把脸憋得跟染了颜料一般。 宋春汐没有不信,她只是奇怪妹妹竟然不喜欢陈庆霄。 那梦里她为何嫁去陈家? 是不是妹妹性子太软,他们宋家跟陈家交好,而自己也不觉得陈家有何不妥,妹妹就答应了?又或者,是陈家对妹妹用了什么手段…… 宋春汐轻抚着妹妹的头发,柔声叮嘱:“不管你有没有心仪的公子,你现在都莫要搭理陈庆霄。他已二十了,你要为自己名声着想,这陈庆霄原也与你不配。” 陈庆霄与她相识七年,要说没有一点感情也不可能,但她感觉陈庆霄更像兄长,宋春菲答应:“好。” “孺子可教也。”宋春汐打趣了一句,起身要走,她还有话要问父亲。 宋春菲拉住她,有些迟疑的道:“姐姐……你过得可好?” 这话叫宋春汐一愣,而后鼻尖就酸了,妹妹真是个贴心的人儿啊,她每次回娘家都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可妹妹还是瞧出来了。 只不过除了霍云有些混账外,她过得日子真算不得苦,衣食住行样样都是顶尖的,婆母又待她如珠如宝,她从未哭过鼻子,宋春汐再次揉了下妹妹的头发:“你姐夫是大都督,你说我过得好吗?你今儿也瞧见了,是他送我过来的,他这个人……面冷心热。” 宋春菲不知该不该信,想了想点点头。 与妹妹说完话,宋春汐走到正房门口。 母亲不在,只有父亲跟霍云两个像木桩子似的杵在椅子上,两人不发一言。 宋春汐扬声打破屋内的沉寂:“爹爹,我有事想请教您。” 霍云如释重负,起身道:“我出去走走。” 其实宋仁章并不讨厌霍云,霍云是保家卫国的将军,他也敬重,奈何他从来不屑攀附权贵,偏偏先帝赐婚,女儿也愿意,不得已与霍家做了亲家。此后“都督岳丈”的名头便扣在他头上了,行到何处都有人巴结,也有人在背后阴阳怪气,他见到霍云,便总莫名生出不快,不愿交谈。 宋春汐知道父亲心思,劝道:“您别在意别人如何说,我知道爹爹您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依仗霍家。” 清者自清,他当然不怕,就是很不适应这身份,宋仁章看一眼女儿:“他到底待你如何?你可是真的满意他?若不好,你跟为父说,为父帮你和离。” 宋春汐:“……” 从一开始父亲就不赞同这桩亲事,要不是她表现出欣喜之色,父亲早就去顶撞先帝了,他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做到四品真不容易。 当然,按照之前的计划,她本是要和离的,但现在暂时不会。 宋春汐昧着良心道:“女儿挺满意他的。” 满意的话,他不至于拆散女儿跟女婿,宋仁章道:“日久见人心,他要是以后对你不忠,为父定帮你和离。” “……好。” 6. 006 不过宋春汐回娘家并不是为讨论和离一事,她另有目的:“爹爹,我有件事想问您,我有次出门去选衣料,在路上听见有几位官员议论您……没看清是谁,但听出来他们对您很是不满,您在朝中可有什么仇敌?” “仇敌?”宋仁章轻蔑一笑,“对我不满的向来只有一种人嘛,贪官污吏。” “……” 她真是多此一问了。 父亲入仕二十年,被他收拾过的奸商盗匪数不胜数,弹劾过的官员更是不少,他哪里说得清他的仇敌具体有谁?宋春汐只能自己提魏立民。 魏立民在梦里是大理寺卿,负责调查父亲的案子,她寻个借口问:“听说此人有传闻中的明月珠,爹爹,他是您同袍,可否帮我问问?” 知道女儿喜欢珠子之类,宋仁章道:“既是别人的东西,你何必觊觎?你出嫁时,你娘专门为你添置了两匣珍珠,够用了吧?” 宋春汐做出受教的样子,认错道:“是女儿贪求,不过爹爹,魏大人到底是不是您都察院的同袍?” “他是宁州知府。” 原来他现在只是知府,还不曾升迁,宋春汐继续探问:“爹爹与他可有来往?” “没有。”宋仁章盯着女儿,“你问这些,只是有关明月珠还是……” 再说要惹父亲怀疑了,宋春汐边说边往外道:“爹爹与他不熟便罢了,我随口一问,我去看看文昇!” 宋家的宅院并不大,只有两进,宋春汐年少时住在东厢房,在她出嫁后,这厢房仍保持原样,妹妹住在隔壁,弟弟住对面的西厢房。 屋檐下摆放的花盆里种得也仍然还是那些山茶,兰花,月季,长得十分喜人。 她同弟弟说完话出来,发现霍云站在门口,怔了一下问:“你是来找我?” 霍云已经驻足了一会,将屋内姐弟俩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从不知宋春汐会这样活泼,跟宋文昇嬉笑打闹,亲密无间,俨然是另外一个人。 她在他面前不会这样,一开始甚至是害怕,讨厌…… 也许他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 又怎么会了解呢?他连她想和离都不知。 若非撞见她喝醉,他一直都蒙在鼓里。 也不知,她之前是否已经跟周士安私会过?他面色猛地沉了下来。 好似晴天忽起乌云,雷霆将至,宋春汐心想,他这是干什么,总不至于是被父亲气到了吧?但父亲虽不愿与权贵结亲,也不会毫无分寸。 不过霍云在此久留的话,与父亲彼此都不适,她想一想道:“我们回去吧?”反正她想叮嘱妹妹,请教父亲的话都已说完。 他没反对。 宋春汐便去告诉母亲。 徐凤娘已经在让厨子备菜,怔了怔问:“姑爷有事?” 宋春汐道:“是,我下回再来就行了。” “什么下回,你已经出嫁,得守规矩,哪能经常如此?” 母亲就是这样的,但宋春汐现在不再认同。 为了解决梦里的那些事情,她应该会常见父亲,还有妹妹……妹妹答应是答应了,可世事难料,她得看着妹妹定下桩好亲事才放心。 她跟霍云打道回府。 见二人没去多久,霍夫人少不得又责备霍云一顿,宋春汐就跟霍夫人道:“夫君日理万机,是我不想劳烦他,下回我自己回去便是……春菲年纪不小,娘亲很操心她的终身大事,我身为长姐也想出份力,还望母亲往后多多包涵。”言下之意,她想勤回娘家。 听出她的意思,霍夫人笑道:“该当如此!也别说劳烦不劳烦,你别惯着阿云,他又不是才回京城,而今没那么忙,你尽管差使。” 宋春汐领了婆母好意:“儿媳遵命。” 这等天气出去一趟,少不得流汗,她等水备好便去洗浴。 西厢房里,霍云拿绢布细细擦拭从架上取下的宝剑。 出鞘的剑清澈发亮,如许久不见光的湖水,映出他一双冷厉的眸子。 邱用莫名有些忐忑。 身为武将,剑不离身,但霍云回到京城后不再打仗,又常入宫,平日里便不佩这把剑了。此剑放在架上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他当然也会擦拭,可这节骨眼上动这把剑,邱用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霍云忽然吩咐他去找两个暗卫保护好宋春汐,随时禀告行踪。 保护是假,监视为真,邱用大为诧异,他完全没想到让都督重新动这把剑的竟然是少夫人。 少夫人这是做了什么,能让都督如此动怒?他不敢问。 邱用匆匆而去。 立秋后,烈日渐消。 经过一个酷夏的蛰伏,百姓们纷纷外出游玩。 姜莲也不例外,早早派小厮送来请帖,说她在临江的停云楼定了雅间,准备跟宋春汐一起听听曲,看看江水,或者是下楼去江边走一走,吹吹风。 澄江是她极喜欢的地方,宋春汐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姜莲坐马车来接她。 她嫁得许家家底颇为殷实,一身的珠光宝气,向宋春汐展示才买到手的珠钗:“你看这做工,这样式,不比皇家差吧?哪日我带你去看看,新开张的……这下隔壁宝翠阁的掌柜可要犯愁了,他们家首饰没别人好,还卖得死贵,我看它何时关门。” 女儿家都喜欢珠宝,她在闺中时也常与姜莲谈论,比较那些珠玉铺子的优劣之处,但嫁给霍云后便不太在意了。实在是府中宝物应有尽有,婆母还时常送这送那,她没必要再买。 如果买,也是换换心情,在她眼里,所谓的新样式还不如府里收藏的老样式呢,每一样拿出来都极其的精美,雅致,不过她还是顺着姜莲道:“行,过几日去吧。” 姜莲却忽然捏了一把她的脸:“你怎地瘦了?” 下巴尖尖的,在明丽之上又添了几分楚楚,十分可人。 身负重任就是这样的,太耗心力,宋春汐道:“前阵子热的吧,总是出汗。” “你都督府又不是用不起冰鼎,骗谁呢?”姜莲盯着她,不怀好意一笑,“我听说霍都督没去丹水镇,看来他很舍不得你,短短几日都不愿分开,你这是被他……”没说完,但脑中已经是浮现出了一些令人脸红的画面,她觉得宋春汐是被她家那个都督榨干了。 “别胡说!”宋春汐脸色微红,嗔道,“他是有别的事忙,不是因为我。”她不想提装病的事。 “好了,好了,看你害羞的,不说就不说。”姜莲把天香蜜枣递过来,“我出门时买的,就因为你爱吃,走了一整条巷子。” 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家卖蜜枣的铺子就喜欢藏在深处,宋春汐甜甜一笑:“多谢。” 咬一口,枣味浓郁,但甜味却好似没那么足,可能是她想到了霍云这阵子的怪异。 姜莲还打趣她,好似霍云多喜欢同她亲近,事实上,她有心拉拢后,反而霍云比以前冷落她,往常哪里有这么多日都不碰她一下的? 也不知何处出了错,这样下去,一年的时间恐怕很悬。 可她有许多事情要查,比如魏立民,这个人在将来是大理寺卿,不止定了她父亲贻误军机的罪名,霍云与天子被袭一案,他也是参与调查的,故而她想查查他的情况,了解他的底细,以便以后对付。可她跟谁说,总不能让她的丫环去查吧?宋春汐眉头拧了一下,觉得蜜枣几乎有点发苦。 觉察到她的情绪,姜莲问:“不好吃?” “不是。”宋春汐轻叹口气,“我最近有些烦心。” “什么事呢?”姜莲实在想不到宋春汐有什么可烦心的,虽然听她父亲说,宋大人总喜欢弹劾官员,引火上身,但天子英明,有意要重用他。而宋春汐的夫君霍云,早前得先帝青睐不说,任命他为一品都督,现在的天子也很信赖他,竟然都没有收回所有的兵权。 宋春汐犹豫片刻道:“我父亲的行事作风想必你也了解,得罪太多人了,有一个人我怕他暗地会报复父亲,但又不知如何查他底细。” 姜莲好笑道:“不是吧?有霍都督在,你还怕这个?” “我娘家的事不想麻烦他……”宋春汐轻触额角,“故而我才有些头疼。” 这话让姜莲一怔。 宋春汐与霍云定亲时,她当时想亲手放几个爆竹来庆贺,她一心替宋春汐高兴,或许疏忽了门第之差带来的难处。她沉吟一会道:“你可以去找徐公子啊。” “我表哥?” “是啊!你不知他现在多厉害,望江楼是京城第一酒楼,宝隆钱庄把别的钱庄逼得无路可走,我听相公说,他交友满天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洪门漕帮,没有他打听不到的消息,人称他‘徐四耳’。” “……” 宋春汐有点震惊,酒楼跟钱庄的事她听说过,也听母亲说徐钝还未成亲,别的一概不知。 说起他这位表哥,也是可怜,十一岁时双亲去世,孤苦伶仃,母亲曾想接他来身边。徐钝不肯,母亲便捎去六十两银子帮衬,他小小年纪便开始独立生活了。 六年前,徐钝来到京城开了一家望江楼。 跟他名儿不同,徐钝能说会道,生龙活虎,十分有趣,她少时颇喜欢这位表哥,但父亲不知何故不太待见徐钝,徐钝渐渐就不来了,但逢年过节,礼从不会少。 这两年因为他忙于钱庄的事,加上宋春汐已为人妇,多有不便,就没再见过面。 没想到徐钝现在有这等本事,宋春汐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我都不清楚。” “还不是我夫君告诉我的,他啊,别的不行,就这最行。”姜莲的语气有调侃的味儿,但并没有一点厌恶。 她嫁给许二公子,一是看中许家殷实,家底丰厚,二是二公子生得不错,虽念书不行,但头上有父亲,兄长顶着,日子怎么过也不差,人还机灵,许家的家产全是他一个人打点。 宋春汐感觉自己的事情有着落了,眉开眼笑:“幸好我刚才告诉你,不然我还得犯愁!” 为她解忧了,姜莲也欢喜,两人又说起等会想听的曲子来。 澄江在秋季极其的漂亮,好像一条绿莹莹的玉带,蜿蜒绵长。江边的青山,绿柳,人影,全部都倒映在江水里,如同一幅生动的画。 姜莲携着宋春汐从马车上下来,连声感慨:“每次看都看不够!” “是啊,等会我们再去船上坐坐。” “那我得空着肚子,一会吃鱼鲜……”姜莲快步走向停云楼,“说到吃真就饿了。” 谁料宋春汐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姜莲奇怪。 宋春汐背过身,用衣袖拭眼:“不知是不是有沙子弄到眼睛里。” “给我看看。”姜莲要帮她。 不远处有几位年轻男子正从停云楼出来,其中一位身穿蓝色秋袍的公子,面如冠玉,格外引人注目,但他的神色十分忧郁,好似世上没有能令他高兴的事。 宋春汐就是为避他,才遮掩住脸。 在许家时,姜莲曾说周姑娘想见她,当时她存着和离后嫁给周士安的心,觉得尴尬,可此时瞧见周士安,心情早以非当日了。 许是她跟他注定有缘无分,成亲前错过,现在也一样要错过。 仔细想想,对他真的很不公平,虽然她不曾给过周士安任何承诺,但他始终在默默等待,可惜,她不能回报。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开周士安,不让他见到自己。 时日久了,他总会淡忘,总会不再等她。 7. 007 听到脚步声远了,宋春汐放下手:“好了,我们走吧。” 姜莲盯着她双眼看:“真的没事?” “嗯。” 她正要往前去,不料周士安仍站在原地,他身边的公子们都已离开,他没有。 宋春汐愣住。 对周士安来说,她的身影早就刻在心里了,哪怕她戴着帷帽,穿着厚厚的冬衣他都能认出,何况是七月?他压制住内心的澎湃,安静地看着她。 那是一个长了双多情眼的男子,不必说话,情谊也绵绵,但宋春汐并没有为之停留,反而是毫不犹豫,擦身而过。 姜莲跟在后面,不满地轻声抱怨:“他怎么还是这样,我明明已经提醒过周姑娘,难道周姑娘没去劝劝他吗?你跟他又不是被先帝拆散的鸳鸯,他一个探花,至于如此不顾脸面?”她一直都以为宋春汐看不上周士安,是周士安一厢情愿。 宋春汐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暗叹一声。 从澄江回来已是傍晚。 这一日先是得知徐钝的事,而后遇到周士安,再后来跟姜莲听曲,吃饭,又去江上坐船,赏景,宋春汐累得好似摊软泥。 霍云看到她在榻上小憩,并不意外。 她借故去游玩,实则与周士安会面,想必紧张又兴奋,心神俱疲。 虽然暗卫禀告,好似是周士安一厢情愿,痴痴盯着宋春汐,宋春汐并未搭理。可她原就存着再嫁的心,难道不是为遮人耳目故意装作避嫌? 见他脸色冷沉,杏儿未免忐忑,虽然都督跟少夫人一向不合,但他目中怒意实在骇人,忙解释:“少夫人今儿太过劳累,才会如此,奴婢再唤一唤少夫人……” “不必。”他让杏儿退下。 听到些许声音,宋春汐略微动了动。 榻比床要短窄,她睡得并不适,身子微蜷,像是怕冷一般,露出的脸儿白里透红,那红像胭脂晕开的色泽,浅浅的,娇嫩十分,仿佛碰一碰就会伤了她。 他俯下身,离她不过寸许,更瞧清她卷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尖,好似菱角一般的唇,每一处都极为动人,也不怪周士安会痴看。只这二人既已熬不住,到这样都要见一面的程度,宋春汐怎么还不提和离? 这阵子总向他表关心,不就是想要和离吗? 她为何不提? 她若提了,他必要让她尝尝绝望的滋味! 霍云盯着她,越看越怒,恨不得将她整个人拎起。 可手一碰到宋春汐,她正好侧了侧,半边身子挨到他手臂,只觉落入了软玉堆。 他僵住,不能动弹。 心一阵跳,熟悉的触感顺着手指往上涌。 昔日的缠绵一一浮现,他那时每逢归家,几乎没有一次是不与她亲近的。他此前从未碰过女子,宋春汐是第一个,他原也想,凑活着过,也是最后一个。 可宋春汐,偏偏安稳的日子不过。 他把手猛地一抽,吓得宋春汐忽然惊醒,瞪圆了眼,好似一只被吓到的兔儿。 “怎么?”她问,眸色有些茫然。 若他此时有实证在手,必定严惩宋春汐,可而今只有一句酒醉后的话,她既不提和离,跟周士安见面也不说话,像只狐狸般狡猾,不过从来没有天衣无缝的伪装,就不信她能永不露馅。他正待要走,目光掠过,才发现她今日穿得是一件极窄的荔枝红罗衣,曲线毕露,衣领也不似交领,略有些像前朝的样式,微露出一片白色,不由心头又是一怒,冷声道:“我霍家养不起你吗?穿得像个乞儿。” 宋春汐刚刚醒,没有听清。 等知道是什么意思时,霍云已经走远。 她低头瞧瞧自己的裙衫,实在看不出何处像乞儿。 乞儿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她的这么漂亮!他是眼睛有问题吗?为何这么说? 想到他这阵子的表现,她真觉得要忍不下去了。 难不成她得想办法去接近天子?要么,试试请父亲帮忙?可他们宋家哪里比得上霍家,父亲查案都是按规矩来的,势必要通过衙门,只怕会打草惊蛇。 还是先去找找表哥吧! 次日。 宋春汐身子虽还有些乏,但记挂要去望江楼的事,打算下午出门一趟,谁想早上陈夫人竟上门拜访。 宋家是七年前入京的,宋春汐记得,正好是霍云出征的那一年,所以她从未见过霍云,只在众人口中听过这位年轻永嘉侯的名字,这众人里面当然也包括陈夫人。 当时陈家与宋家都住在云栖桥下,他们宋家刚刚来京城,人生地不熟,陈夫人的丈夫与父亲是同袍,故而陈夫人是母亲在京城结识的第一位官夫人,当时也帮了不少忙,才让宋家很快融入京城的生活。所以宋春汐就算看在以往的情分,也不至于不见陈夫人,扫她脸面。 她稍微收拾一下便去了上房。 陈夫人的恭维声落入耳朵,随后是霍夫人的声音:“春汐是太懂事了,实则哪个女儿不想娘家?我得催着她多回去几次看看亲家呢。” “是母亲您太包容,我娘常说我运气好,遇到您这样的婆母。”宋春汐走进房内给霍夫人行了一礼,而后坐在下首,跟陈夫人面对面。 她的品级比自己高得多,陈夫人忙站起身。 “您不用客气,坐下罢。”宋春汐笑一笑,打量陈夫人。 梦里没有陈夫人的事儿,但陈老爷怕惹祸上身,选择袖手旁观,不顾父亲的清誉,死活,这其中她不知陈夫人有没有劝过,但他们始终是一家人,宋春汐不会对陈夫人有多信任。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让妹妹嫁入陈家了,之前的情分归情分,两家结成姻亲绝无可能。 陈夫人笑道:“你上次来云栖桥时我不知,不然定然邀你同都督来我家坐坐。你以前常来我家玩,有时候能待一整天,我常跟别人说,你就像我亲生女儿一般……不过我也不会为此打搅你,贵人事忙嘛,我是想起你喜欢吃豌豆黄,特意做了些送来。” 宋春汐谢过:“您的手艺确实好,豌豆黄做得比外面的铺子都可口,我记得陈公子也爱吃,”顿一顿,“我记得他二十了吧,可曾定亲?我跟妹妹都把他当兄长,那天见到妹妹时还提起呢,说希望陈公子早日娶个贤妻。” 起先听到她提儿子,陈夫人暗自欣喜,谁料她话锋一转,竟冒出那番话来。 意思再明显不过,陈夫人不由焦急。 宋家两个女儿容色出众,但宋老爷性子执拗,常得罪人,她原先也没有结亲之意,直到宋春汐嫁入都督府,宋老爷成了霍云的岳丈,她才动了心思。 幸好儿子与宋春菲是青梅竹马,要接近不难,宋仁章夫妇与他们家也有交情,她以为这桩亲事是板上钉钉,然而这几日儿子去宋家,宋春菲竟闭门不见,回回都不露脸,关系一下便生疏了。她同徐凤娘说起两个孩子的终身大事,徐凤娘却说不急,说宋春汐舍不得妹妹。 也许与这位都督夫人有关,陈夫人此次上门是为试探。 哪晓得她还没开始,宋春汐直接就将她的口堵住。 陈夫人捂着嘴咳嗽几声,掩饰慌张:“庆霄的性子你也知,往常只爱在家念书,说什么贤妻,他这几年就只与你,还有春菲最亲。” “文昇要是像他就好了,文昇一点儿都坐不住。”她没搭陈夫人的话,转而提弟弟。 陈夫人一时有点无措。 这姑娘年少时就有点傲气,而今做了一品都督夫人,背靠永嘉侯府,她们这些四品官夫人又算什么呢?哪怕是相熟的长辈,她也不敢胡乱说话。 霍夫人瞧着气氛不对,便劝陈夫人喝茶:“我看你嗓子不好,快润润喉吧。” 陈夫人长得瘦削,脸上无肉,此时低头喝茶看着有些可怜,宋春汐道:“教陈公子的还是那位张夫子吧?我看你不如换一位……我父亲有位朋友姓朱,他教过的学生多数都中举了,改日我回去与父亲说一声。” 陈夫人一怔,而后弱声道:“姓朱,我竟没听过,是不是也无甚名声……” 宋春汐不由动怒。 此时霍夫人道:“我倒是认识几位宿儒,看看哪位合适,到时你家公子可去那边的书院念书。”她娘家是江州望族,杨氏一门曾培育出三代名臣,她父亲便是其中之一,而今虽去世,杨家仍是人才辈出,她的两位弟弟在钦州,扬州都担任要职,自然人脉广博。 陈夫人忙不迭道谢。 等陈夫人走后,宋春汐抱歉道:“可能母亲您看出来了,这陈夫人想要春菲做儿媳,我不肯,为还以前的人情,才想帮他家换个夫子,谁想竟要您出手相帮。” 不过陈庆霄如今有宿儒指点,他们两家互不相欠了,她的娘亲也无话可说。陈家以后若敢出什么幺蛾子,别怪她不念旧情。 霍夫人笑了:“傻孩子,你嫁给阿云就是我们家的人,你的事情可不就是我的事情?往后千万别客气,霍家拥有的一切,你想用便用。” 宋春汐大为感动:“母亲,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您。” 霍夫人摇摇头:“谈什么报答,只要你跟阿云能夫妻恩爱,我就满足了。” 若能恩爱,她也不至于之前想要和离。 如今是为大局考虑,没办法,只不过她没想到,霍云现在的态度比以前还不如,宋春汐无奈道:“儿媳定会尽力,就是夫君,恐怕他嫌弃我……” 霍夫人面露诧异之色:“这怎么可能呢?阿云只是不够体贴,不会哄人,他何时嫌弃过你?不然当初……春汐,你听我说,你们这桩姻缘是我向先帝求的,阿云他也愿意,不然凭他的脾气,就算先帝赐婚他也会拒绝。” “何况,他从没沾花惹草,他心里是有你的啊,春汐,阿云是喜欢你的。”她向儿媳保证。 “……” 一时感慨,不想婆母会这样认真解释,不过她第一次知,赐婚原是婆母所求,难怪如此细心体贴。但婆母说霍云喜欢她,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信,但并没有反驳。 却说陈夫人回去的途中,反复思量宋春汐的举动。 她在宋春菲的终身大事上表了态,不肯与陈家结亲,但却愿意帮儿子换夫子,显然是想助他中举,步入仕途,可见宋春汐对陈家仍有情谊。 她不免又振奋起来。 宋春汐不是讨厌他们陈家,讨厌她的儿子,她是说宋春菲把儿子当兄长。 可春菲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未必了解自己的心思,只要再想想办法,让儿子跟宋春菲再亲近些,她肯定就愿意了,毕竟有七年的情分在呢! 8. 008 望江楼位于聚贤街,此街是京城最热闹之处。 宋春汐最后一次来这酒楼是在一年多前。 那时她才嫁给霍云不久,姜莲约着出来玩,她就在望江楼定了五楼的雅间,只是并没有看到徐钝,听伙计说他出城去会见哪位客商了。 她的这位表哥虽然有趣,但却是钻在钱眼里的,她成亲那日,徐钝都忙于生意不曾露面,只送了份厚礼。 见宋春汐锦罗玉衣,容色绝艳,像是哪家的富贵小姐,伙计们殷勤招待。 但酒楼的管事认识她,亲自过来询问:“见过都督夫人,小人记得您来过,您那时对一道‘八宝海参’赞不绝口,可想再品尝品尝?” 这管事有心了,宋春汐点点头:“好,”又问他,“我表哥在不在,你把他请来。” “在的,小人稍后就去。”管事又推荐了几样菜肴,而后急忙下楼。 徐钝十分意外。 他跟宋春汐许久不见,没想到她会来望江楼。 他整一整袍衫,对着镜子又看了一会方才出去。 “春汐!”他嗓门十分清亮,“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不然我定然要在门口迎你,你可是都督夫人,你能来我们酒楼,蓬荜生辉啊!” 面前的男子身材高大,白净的脸庞上一双凤眼狭长明亮,神采奕奕。 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宋春汐道:“表哥还是老样子。” 徐钝摸了把脸:“我是老样子,但你也是……总是衬得我自惭形秽。” 宋春汐噗嗤一笑:“果然是一点没变。” 她揶揄他。 可徐钝并不觉得自己油嘴滑舌,在他心里,宋春汐就是貌若天仙,不然先帝为何要把她许给霍云?不就是觉得只有她才能配得上霍云。 但这先帝实在是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他一撩衣袍坐下:“说吧,怎么突然来找我?” 宋春汐调皮地道:“我没事就不能来吗?” 徐钝幽幽道:“难道我说错?你要是真惦记我,岂会这么久才露面?我虽是你表哥,也不好去都督府找你吧,只能等着你找我啊。” “……” 听着挺委屈,但宋春汐知道他爱说笑,也不放心里,正色道:“我听说你现在可了不得了,在京城是大人物,我确实有事找你帮忙。” “你怎么还骗我了?”徐钝皱一皱眉,拿起茶壶倒茶,“我一个开酒楼,开钱庄的算什么大人物?我若算大人物,那你夫婿算什么?神仙吗?也对,跟你正好是神仙眷侣,两个人都是天界下凡的……我说,你来看我,我心里高兴,可也不要拿我寻开心嘛,你霍家有什么事是需要我帮忙的?” 真是个话多的,她只是说一句,他能说一串。 宋春汐道:“霍家的事我当然不找你,我是为娘家的事。” 徐钝的神色终于变得严肃起来:“姑父怎么了?惹祸了?” 父亲的清名百姓都知,但为清名付出什么,就只有身边的人才明白了,宋春汐道:“我知道有个人可能会对付父亲,想请你去查一下他。” “谁啊?你如何知道的?” “我如何知不能告诉你,他叫魏立民,宁州知府。” “……请我帮忙,这么遮遮掩掩?”他有些不满。 宋春汐无奈道:“表哥,我有苦衷,你就当我是客人么,此等生意只要货银两讫,向来不问缘由的。” 做了都督夫人竟还有苦衷?徐钝想追问,可瞧她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期盼,一时倒不忍让她失望:“行行行,你开口我能拒绝?我等会就派人去查,给你查得清清楚楚。” 宋春汐笑了,从袖中取出银票:“辛苦表哥。” “你要给我这个,我还不帮你查了!”徐钝脸色一沉,“你真把我当表哥就收回去。” 其实每逢过节从他送来的厚礼就知,徐钝十分感念当年母亲的支助,看样子是确实不会收了,宋春汐道:“不要算了,省我银子呢。”以后补一份礼就是。 他哈的笑了。 伙计端了一些菜过来,二人吃着饭,看看远处隐约可见的澄江,又说些年少往事。 临走时,宋春汐问:“你为何到现在还未娶妻?” “娶谁啊?你给我找一个?” 二十四岁对男子来说也实在不小了吧?但看他很不在意,宋春汐劝道:“……母亲担心你,怕你孤寂没人相陪,你还是快些成亲吧。” “好,再等我挣上黄金万两,到时必请姑母替我择妻。” “……” 黄金万两可是天大的数目,宋春汐听出来他是在找借口便不提了。 徐钝起身道:“我送你出去。” 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不对啊,照理说,魏立民不应该与姑父为敌才是。” “此话怎讲?” “我刚才想起件事,我手下一个管事曾为钱庄的事去过宁州,这宁州离京城不远,中间就隔了一个津州,他是去收账的……我记得他提过当时宁州知府抓捕了蕲国公的次子,百姓都说他是清官。” 一个清官,竟然会诬陷父亲?宋春汐颇为惊讶,此事越来越不简单了。 “恐怕不好查呢,真的劳烦表哥。” “无事,你常来看我就好。” 两人说着往楼下走。 宋春汐琢磨起魏立民这个人。 这魏立民跟父亲没有来往,又重声誉,这样的官员,为何要对付父亲?贻误军机,本是重罪,何况那时燕国被外敌围攻,焦头烂额,连失五城,正缺一个替罪羊。虽然她只梦到父亲被定罪,可父亲的下场如何,她不忍去想。 魏立民到底与父亲有何深仇大怨,如此狠毒? 还是,他不过一枚棋子,受人指使?如果是的话,那背后之人可是参与了设计霍云与天子一事? 宋春汐有太多的疑问。 分神间,脚下踏错一步,整个人朝右侧倒去。 身后的杏儿,梨儿来不及反应,倒是旁边的徐钝拽住她手臂,但已经晚了,宋春汐的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快去请个女跌打大夫。”徐钝扶着宋春汐来到楼下的雅间。 宋春汐走一步疼一步,樱唇发颤。 若她只是个小姑娘,他早已伸手去抱,可她是都督夫人,得顾及名声,徐钝柔声安慰:“你忍一忍,等会大夫上了药就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跟你提这些,让你想东想西。” “不怪你。”宋春汐吸着气,慢慢坐下。 这幅样子怎么能熬到楼下坐车?徐钝思忖片刻,出去吩咐伙计。 跌打大夫过来后仔细察看宋春汐的脚踝。 原本雪白的肌肤已经青紫,微微肿起,大夫道:“瞧着不轻,得休息七八日……”取了温热的药膏覆在伤处,“有点疼,您这般娇贵可能忍不住,但也没法子。” 宋春汐闭起眼睛:“疼也就罢了,再让我躺七八日,我可吃不消。” 她之前装病已经躺得想死,这次竟来真的。 站在门外的霍云闻言轻哂,心想她装神弄鬼这下遭到报应了,走进去道:“七八日只怕也好不了,我看你这伤势得躺一个月。” 宋春汐:“……” 都督驾到,房内其余人等忙上前行礼。 徐钝抱歉道:“都是草民疏忽以至表妹受伤,还请都督恕罪。” 这徐钝,霍云不熟悉,只知他是宋春汐表哥,是望江楼跟宝隆钱庄的掌柜,照理说谈不上喜恶,但因宋春汐跟徐钝单独会面,语气不自禁便有些冷淡:“何谈恕罪,倒是内子麻烦你。” 生意做这么大,徐钝当然擅于察言观色,他既把霍云请来,没道理留下打搅,便行一礼同跌打大夫退出雅间。 霍云看向宋春汐:“好好的你怎么会崴到?” “没留神。” 下楼都能不留神,显见是在想心事,霍云淡淡道:“来望江楼吃饭,怎么也不请母亲一起?亏得她这样疼你。” 言下之意,她没良心,不孝顺。 宋春汐听得很是不快,但查魏立民的事又不能跟他说,便半真半假道:“我娘担心表哥,我是来劝表哥早些成亲的,母亲在的话不太方便。” 不是兄长,只是表哥,轮得到她管?她是不是忘了自己是霍家儿媳?霍云讥讽道:“我原不知你这样热心。”吩咐杏儿,梨儿,“扶起她,要歇也该回去歇着。” 他转身走向门口。 宋春汐站起时触到伤口,忍不住低哼一声。 他并没有回头看,只道:“上回身染重病都不曾如此,真崴得这么厉害?” 疑心她装模作样,连带着讽刺她生病的事。 可那次事情来得急,她全无准备,若非婆母提到“病”字,她甚至不知如何阻拦霍云。可就是骗了他,也是为救他,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他冷言冷语,她在他面前屡次碰壁,也不会来找徐钝。 她不来,便不会崴到脚。 说来说去,都与他有关,可他见她伤了,一句好话都没有,更别提安慰了。 他还不如不来! 宋春汐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叫道:“你给我站住!” 他一怔,转过身。 她眸子水蒙蒙的,微微发红,好似染了桃花的色泽。 他挑眉问:“何事?” 见他仍无动于衷,宋春汐气坏了,脱口道:“我不能走了,你抱我出去!” 美人发怒,霞染双颊,艳丽地几乎灼伤人的眼。 看来这回是真疼。 疼得狠了,竟敢差遣他。 也是成亲后头一遭,霍云眸光闪了下,走过去略微倾身,一手揽住她细腰,一手穿过腿窝,稍一用力便把她横抱在了怀里。 脱口而出的话,向来是没有经过思考的,等被他手托着,宋春汐才回过神,疑惑他怎么没有拒绝。她十分奇怪,偷偷瞄了他一眼,不料霍云也在看她。 在一阵古怪的沉默后,他抱着她往三楼走去。 楼下皆是食客,忽然间目光全都集中过来。 宋春汐懵了。 她完全忘了这是在酒楼,刚才太委屈,只顾着对霍云撒气呢。 9. 009 霍云十五岁袭爵,十八岁出征,二十四岁回京被封为都督,名扬天下,到此可谓是功成名就了。但他仍未懈怠,训练新兵,整治卫所,三十六卫,俱是精兵强将,拱卫大燕不在话下。 此等人物,何时何地都受瞩目,而今抱着宋春汐出来,更是为他冷峻的形象添了笔柔色,自然是要成为茶余饭后,供人消遣的谈资的。 一时众食客,看着笑的也有,相识的打招呼的也是,想上前请安借此露个面的也有…… 宋春汐不是没见过大场面,原也是落落大方的,但眼下双脚离地,以这等跟霍云的亲密姿态暴露于众人面前,一时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霍云倒是面不改色,平静地抱她走下二楼,一楼…… 望江楼的客人十分之多,此时正是午时,他们每走到一层楼,都要承受无数的目光,还有窃窃私语之声。宋春汐的脑袋“嗡嗡”的,想到酒楼外更是人来人往的聚贤街,终于受不住,低声道:“算了,你放我下来。” 然而霍云并没有理会,径直把她抱出了门。 太阳亮的刺眼,她下意识用衣袖挡了挡,光一下暗了,她眼角余光只见一群群人从旁侧路过,索性就把袖子盖下来,挡住她脸上褪不掉的红。 只剩下贴近他胸口的右耳露着,泛出桃红,表露出她内心的羞涩。 霍云见她如此,忽然有些想笑。 这要求是她提的,到最后竟是她自己受不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慢悠悠朝着马车而去。 坐上车后,宋春汐才把脸露出来。 “你刚才为何不放我下来?”她不满道,“我只是让你抱下楼,没有要你抱这么远。”他肯定听见的,他们离那么近,他耳朵又不聋。 “省你力气不好?你要实在喜欢忍着疼走路,我现在放你下车,你走回去。” “……” 他出酒楼后走那么慢,明明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她不舒服。 不然总不至于是喜欢抱她吧? 宋春汐闭起眼不理他。 辘辘车轮声使得车厢内静寂更甚。 霍云一直没把她放下来,宋春汐自己也忘了,但马车行了一段路,渐渐感觉不对劲。 似乎她的裙衫跟霍云的衣袍越来越薄了,有股热意渐渐上升,几乎灼到她的腿,而环在腰间的手也开始收紧,好像绳索一般,她下意识扭动了下身子。 这一扭,使得他喉结滚动了下。 素了好一阵,他也没想到在此时会有意动。 他一直在刻意得冷落宋春汐,因她心里有别人,他不想碰,所以每日即便同床共眠,因习惯她的容色,倒也并不觉得难忍。可今日许是过于亲密,贴得太紧,她皮肤上的幽香从裙衫上透出,好似迷药一般催情。还有她的长腿,就压在他腿上,随着马车往前而微微晃动,他忽然控制不住。 感觉到热意更盛,宋春汐的脸颊不由发红。 她不是小姑娘,不会不懂,忙推一推他的手,试图起来:“你放我去旁边。” 照理,此种情况是该把她弄走,可宋春汐这等急着逃开的反应,令他十分不快,霍云反而用力箍住她,将她往下压了压:“好好待着。” 声音忽然低哑,大抵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多半是快到爆发的边缘了,宋春汐想到这阵子他没碰她,倒是忍不住生气,平常的时候他没兴趣,这会干什么呢?简直是趁人之危,宋春汐恼道:“你快放开我,我疼着呢,你不准……不然我告诉母亲,你这等行为与禽兽无异。” 不顾她伤势任意妄为,不是禽兽是什么? 居然还抬母亲出来…… 霍云冷冷道:“我有得是办法不碰你脚踝。” 言下之意,他就是要趁人之危。 一个丈夫如果体贴妻子,此时早就在忙着安慰,心疼了,可他竟还想做这种事,宋春汐忍不住挣扎:“你放我下去!” 他不想碰她是一回事,宋春汐不给他碰,又是另一回事。 什么伤不伤的,都说了不碰脚踝,可宋春汐竟还想跑。霍云一时极怒,手忽然收紧,将她牢牢束缚。 感觉腰都要被他勒断。 宋春汐不一会便香汗淋漓,一是气得,一是累得,还有脚疼得。 就在两人各自较劲的时候,马车到了都督府。 见霍云终于松开手,宋春汐急忙从他身上起来,而后强撑着疼下车。 从车座到车帘不过一点点路,她却走得好似狂风中的杨柳儿,随时要被吹倒的样子,霍云看了会,上来抱起她:“你又想害我被母亲责骂。” 宋春汐拂开他的手:“我会跟母亲说的,我自己要走,不用你抱!” 母亲会信她吗,只会认为他又在欺负宋春汐吧? 霍云强行把她抱回了南苑。 宋春汐嘴上不肯,但也不会费力挣扎,不然疼得是她,因她刚才已经经历过了,很清楚他们之间的悬殊。毕竟霍云是在战争中千锤百炼过的,浑身是伤也浑身是力气,胳膊如铁,她拧得过吗?她用全身力气去拧,都动不了一分。 她垂着眼帘,懒得动弹。 看着像是不反抗了,可霍云知道她在生气,但他也不想说什么。 他又没有真的在车上要她,现在还抱她回房,就她这甩脸的样子,没把她扔下都算好的,还想要他做什么? 那边霍夫人得知儿媳受伤,急忙前来探望。 这次儿子做得不错,将儿媳从酒楼抱回家,又从马车上抱回厢房,霍夫人十分满意,难得一句都没有责备,反而提醒道:“你离开都督府这么久,该走了吧?” 霍云应一声,转身出去。 霍夫人笑道:“你看阿云多担心你……他今儿开了窍,往后定然会慢慢改的。” 然而宋春汐跟霍夫人想得完全不同,她觉得霍云像是去看她笑话的,要不是她太过生气让他抱她下楼,他一早走得飞快把她抛在后面。 后来在家里抱她,也是为了不让霍夫人怪责,但宋春汐没揭穿,敷衍地嗯了一声:“确实难得。” 路都不能走了,想必又疼又累,自然也提不起精神说话,霍夫人怕打搅儿媳养伤,没说几句话就识趣地告辞。 宋春汐躺在床上,暗暗叹气。 这回是真的不能动了! 是了,不知表哥会不会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父亲,弟弟妹妹也会知道,到时都担心她,宋春汐想着忙让杏儿找个婆子去望江楼叮嘱徐钝。 她不知道,徐钝不说,此事也传开了,变成了都督与都督夫人夫妻恩爱的证明。 周姑娘周醒英正好借此敲打兄长。 “霍少夫人崴到脚,都督心疼,连都督府的事都不管了,当着众人的面抱她回去……现在谁不羡慕霍少夫人?都说她有福气呢。” 周士安心头一阵刺痛。 他从不觉得宋春汐过得幸福,因她嫁入都督府后,他没见过宋春汐跟霍云同游,也没听说任何有关他们俩的事,当时这桩亲事是先帝插手,他并不认为宋春汐心甘情愿。 也是这个想法让他不曾死心。 可望江楼的事确实打击到了他。 周士安深吸口气道:“你不用同我说这些,我的事我自己清楚。” “哥哥,”周醒英着急,“你不要再这般执迷不悟啊。” 周士安没理会,径直走远。 听说女儿受伤,徐凤娘火急火燎来探望,宋春汐怕她着急,装出伤不重的样子方才哄得母亲放心。 结果送走母亲,次日傍晚姜莲又来了。 “你的脚真肿了啊?” 宋春汐颦眉:“怎么你也知?” 姜莲嘻嘻一笑,坐到床边:“我都知道得晚了,我前日随夫君去怀县谈一桩生意,才回来,知道你受伤我急死了……幸好霍都督疼你啊,抱着你跟游街似的。”她一直以为霍云只会背地里宠宋春汐,因平日看起来冷冷的,许是要维护他都督的威严,没想到竟有这一面,“也是他练过武,我夫君可抱不了这么久……给我看看你的脚,伤多重了?” “没多大事,七八日就能痊愈。” “要七八日啊?”姜莲惊讶,“你怎么伤到的?” “下楼时不小心崴了。” “你这般灵活还会崴到?我记得我与你爬山,每次你都走得飞快,我根本追不上你。”姜莲真的羡慕宋春汐,生得漂亮就罢了,身材还高挑,两条腿十分修长。 宋春汐道:“……我是分神了,想事情。” “那必是要事了,累得你弄伤。”姜莲看完伤口,打趣道,“都督是不是每日给你换药啊?” “怎么可能!”不嘲笑她都算好的。 姜莲奇怪:“有什么不可能,换做是我受伤,我夫君都未必能及时赶到酒楼。霍都督这样紧张你,给你换药不是正常之举?” 被姜莲一说,宋春汐也确实有点疑惑,想了想道:“他应该那时就在附近。” “望江楼离都督府可不近!”姜莲发现霍云表里不一,忍不住就有些猜测,“再说,他是都督哪里能说走就走的,我怀疑他是知道你跟徐公子见面,吃醋了,所以来得急。” 宋春汐:“……” 这是什么无稽之谈?她正要嗔怪姜莲胡说八道,就听杏儿唤了一声“都督”,而后见霍云走了进来。 “见过都督。”姜莲笑盈盈起身行礼。 她是宋春汐的好友,霍云知道她们有十几年的交情,不过他早前很少回来,难得见到姜莲,但今日着实觉得这位许二少夫人嗓门太大,声音刺耳,令人不喜,脸上不自禁就有几分阴沉。 10. 010 这种不悦散发出来,他整个人好似浸在冰水里的冷玉,姜莲看了一眼感觉后背生凉,心道这霍都督处尊居显,气势逼人,也只有宋春汐这样的绝色才能叫他折腰吧? 眼见天色已晚,她不敢打搅夫妻俩用膳,忙向宋春汐告辞。 杏儿跟梨儿上来摆饭,而后扶着宋春汐在案边坐下。 霍云自顾自夹菜,不发一言。 想到刚才姜莲的话,宋春汐越发好笑,瞧霍云这样子像是会吃醋的吗?他但凡对她有一丁点喜欢,也不至于都不问问她的伤势。 不过那日他确实来得很快,大夫才敷好药,他就在门口,宋春汐忽然有些好奇:“你那天是不是就在望江楼附近?” 霍云一怔:“什么?” “就是我受伤那日……你平时不是都会去卫所视察吗,有时甚至不在城内,难道最近真的那么空闲?” 霍云眉梢挑了挑,没说话。 他怎么没有事忙?他本来要去清平卫检阅兵士排练阵法。 过得一会,他道:“你往后行事最好注意些。” 语气十分严肃,宋春汐起初没听明白,随后才发现,他是让她别再出这种事麻烦他。 可她只是随意问问,他不愿答便不答,又不是非要知道,为何突然反过来指责她?一时,在望江楼被他冷嘲热讽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宋春汐气得忘了脚踝上的伤,站起道:“你把话说清楚,我要注意什么?我又没让你来望江楼,是我表哥请你来的,你不来,我自己也能回家……”话没说完,一阵剧痛传来,差些摔倒。 霍云手疾眼快,扶住她。 她疼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 霍云轻哂一声:“少说话吧。” 跟说话有什么关系?宋春汐嘴唇微颤:“是你害我的。” “……”这也能怪他?伤在她身上,是她自己忘了,不过霍云难得的没有反驳。 他把她重新扶到椅子上坐好。 宋春汐强调道:“我没什么不对。” 她去望江楼是为了父亲,为霍云,为燕国不起战事,她为此甚至放弃了和离,放弃嫁给周士安,放弃了她向往的琴瑟和鸣,两情相悦! 她有什么错? 完全是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霍云心想,她到底哪来的底气?她在望江楼崴到是意外,可她去停云楼看周士安呢?她就没有一点心虚吗? 也是开了眼界了。 他目中的不屑与嘲讽越来越浓,宋春汐顿时失了胃口,叫道:“杏儿,梨儿,扶我去睡!” 杏儿跟梨儿面面相觑,想劝不敢劝,等了会,见霍云也没有做出挽留的姿态,只好扶着宋春汐去里间。 这几日,两人再没说话,哪怕霍夫人从中调解,可霍云不低头,一切都不会改变。 等到脚可以下地了,宋春汐约姜莲去怀县的庄上住几日。 什么偷袭,什么中毒,她都不想管了。 霍夫人知道儿媳不快:“你去散散心也好,让阿云反省反省。” “不如母亲也一起去?”宋春汐邀请。 “我就不去了。”霍夫人还得留下劝儿子,寻个借口婉拒,“你跟许二少夫人年纪轻,体力好,愿意怎么爬山,怎么洗温泉浴都行,我去了只会扫你们的兴。” 婆母这么说了宋春汐便不再勉强。 等休沐日早上,她当着霍云的面让丫环收拾行李。 裙衫带了一整箱,首饰也不少,还有沐浴用的澡豆,精致的茶具,碗碟,甚至惯用来泡脚的木桶都没有漏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是搬家。 霍云看了一会,实在没忍住:“你要去几日?” 还当他哑巴了呢! 不过他此时出声,宋春汐心里莫名有一丝快意:“我不知,兴许一个月,如果喜欢的话,指不定也能住半年。” 去庄上住半年?她怎么想的? 该不会是去私会周士安? 霍云目光闪了闪:“是吗,母亲同意了?” “母亲一向疼爱我,有什么不同意的?不像……”不像他冰冷无情,她指一指案上的梨花纹白玉梳,“杏儿,把这梳子也带走。” 霍云:“……” 宋春汐没再看他,等一切都收拾妥当,让小厮把东西抬上马车。 眼看两个人这是要闹翻了,杏儿大着胆子给霍云提建议:“都督,其实少夫人心很软,往前在家中,少爷惹少夫人生气,只要赔个不是,少夫人便什么都不计较了。” 他是孩子吗,他是宋文昇吗?让他道歉?她的丫环都如此不知分寸? 霍云笑了。 没拉下脸,可这轻声一笑让杏儿吓得腿都软了,差点没摔一跤。她莫名感觉自己的脖子有点冷,这大都督,可是杀过成千上万敌人的大将军。 杏儿忙闭上嘴,追上马车。 霍夫人派了四名护卫跟随,送走儿媳后,过来看儿子:“你现在满意了吧?” 霍云盯着手中书,淡淡道:“您别操心了,我不欠她。” 霍夫人:“……” 夫妻之间是该考虑欠不欠的吗?这孩子还是没有想明白,早晚有他后悔的一日,霍夫人摇摇头,决定不再多话,反正独守空房的又不是她这个老母亲。 宋春汐的马车到城门口与姜莲汇合。 姜莲坐到她车里,自夸道:“我真够朋友了吧?我可是才去过怀县不久,要不是你请我,我才不来呢。不过你家都督怎么没送你?” “他忙。”这个解释在任何时候都是合理的。 姜莲理解:“能者多劳,”又问宋春汐,“怎么没请春菲一起去玩?” “我倒是想,不过我娘知道我一个人去庄上玩,不顾婆母跟夫君,恐怕她会有意见。” 姜莲扑哧一笑:“跟我娘一个毛病!”顺势就说姜夫人的坏话,“总怪我大手大脚,让我少买点首饰,怕买多了许家把我扫地出门。她也不想想,银子不花白白留着,指不定哪日用去小妾身上……虽说我夫君现在看着挺老实,没有沾花惹草,但将来多半要纳妾。” 二人已经相识十几年,姜莲原也是嘉州人,她的父亲比宋春汐的父亲晚两年入京,但这并没有让她们友情转淡,哪怕各自成亲后也常走动。 这种想法她是最近才有的吗,宋春汐脱口道:“你何时竟能忍受侧室了?”姜莲的父亲就有一房侧室,姜莲曾告诉她,十分厌恶那个姨娘。 瞧见宋春汐满脸惊讶,姜莲噗嗤一声:“看来你是被霍都督疼爱惯了,不食人间烟火。” 宋春汐:“……” 什么鬼话? “他不过是因为我脚崴了才抱了一回,你真当他……”她跟霍云之间的事实在难以说清,宋春汐不解释了,“如果他纳妾,我肯定跟他过不下去。” 姜莲啧啧两声:“所以说你不食人间烟火,你不知道你这都督夫人的位置多少人眼红,信不信你一和离,他马上就能迎娶新人?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我看霍都督不近女色,啊不不,不近别的女色,你完全不用担心。” 宋春汐无言。 为了让双亲放心,她之前许是在外面装过头,以至于姜莲真以为她跟霍云感情和睦,实则要不是做了那个梦,她已经跟霍云和离了,毕竟他二人琴瑟不调,话不投机,想必和离得十分顺利。不过姜莲说得没错,嫁入都督府确实让人羡慕,可惜她性子有些像父亲,眼里容不得沙,早前是忌惮先帝才忍着,先帝驾崩,她就不想凑活了。 而今因为大局她不和离,可霍云真纳妾,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容忍。 怀县上的田庄是太-祖赐予永嘉侯府的,当时刚开国,天子手笔十分之大,足足赏了两千顷良田,永嘉侯的子子孙孙哪怕没有官位,也够养活几十代。 姜莲兴致勃勃提到温泉:“不瞒你说,我愿意来也是为洗温泉浴,怀县的温泉除了你们霍家占了一处,其余的都是皇亲国戚的。也怪这儿风水好,谁不眼馋呢?我听说之前忠勤伯府原本也有几百顷田地,年前都卖给李家了……早年从曹国公府分出去的那个二房李家。” “御赐的也能卖?” “不是御赐,是他们眼光好,那时抢先在怀县置办的,后来附近经常闹水灾,唯独怀县的田安安稳稳,每一年都是大丰收。” 如此沃田就这样卖了,许是被迫,宋春汐道:“忠勤伯没去闹?” “闹什么,那二房不差钱,银子不会少给。忠勤伯也识相,不敢惊动太皇太后,一声不吭。” 吃了个闷亏,宋春汐摇头。 “所以我才说你这都督夫人叫人眼红啊,你看谁家敢动霍家的东西?” “……” 话不假,但这种情况对于燕国来说又岂是好事?所以像她父亲这样不畏强权,一心为民的官员才难能可贵。她正想着,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后见一辆马车从后方追了上来。 “阿莲!”那车上有个男子在大叫。 宋春汐让车夫停车。 姜莲发现是她丈夫许有兆,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许有兆走到车窗边,先是对宋春汐行一礼,才笑着跟妻子道:“你容易着凉,我怕你洗了温泉浴咳嗽不止,给你送止咳丸来。” 许有兆生得唇红齿白,虽说也二十出头了,身上却很有少年气,宋春汐看着他有点惊讶,她知道姜莲夫妇感情不错,但没想到许有兆竟是如此体贴。 姜莲十分欢喜,忙下车道谢:“劳烦夫君,夫君你最好了!”踮起脚在许有兆脸颊上亲了一口,把许有兆的脸颊弄得一阵发红。 “好了,我不打搅你跟都督夫人,你,你尽早回来。” 姜莲点点头,同他告别。 回到车上,她把止咳丸放好:“还真忘了,不过他也是傻,我又不是在怀县买不到。” 嗔怪中带着甜蜜,仿佛在炫耀,很难不让人产生嫉妒,宋春汐心头隐隐有点发酸,瞄了她一眼道:“你真觉得你夫君往后会纳妾?” “会啊。” 宋春汐:“……” 好吧,像许有兆这样的丈夫都会纳妾,那霍云是妥妥逃不掉了。 11. 011 庄里的奴仆一早得了消息,在门口躬身迎接都督夫人。 宋春汐让他们把行李搬下来。 俞管事见她带得衣物甚多,询问道:“少夫人是要常住不成?” 起先她是想只住几日,为散心,但因在霍云面前收拾就故意让杏儿多带些,现在她也不知要住多久,宋春汐道:“再说吧,看我心情。” 此处她跟婆母来过一回,住了五日就回去了,婆母主要是想让她看看霍家的家产。 姜莲却是第一次,口中惊叹声不断,她从没见过这样别致的庭院,地面是用灰青色的石砖铺就的,围墙也是使用的暗灰色,因不明丽,反而与绿影青苔融为一体,显得十分古朴淡雅。 走入其间凉意阵阵,实在是避暑胜地,姜莲只可惜没有在盛夏的时候来,立刻喜欢上了此处:“我们住它个一年吧,我一点都不想回家了!” 宋春汐揶揄:“就怕许二少爷不答应。” “谁管他,我要在这里跟你过神仙日子!”姜莲挽着她胳膊,脸上两个小酒窝深深的,忽地一笑,“哦,你是想拿我夫君做挡箭牌。” “什么挡箭牌?” “你不舍得霍都督,拿我夫君说事。放心吧,我开玩笑罢了,那儿敢霸占你这都督夫人呢。” 宋春汐揉眉心:“我累了,进去躺一会。” 马车虽说宽敞,拉车的马亦很神骏,可从官道出来后路不平,颠簸不已。两个多时辰,也确实让人腰酸背疼,姜莲便跟她一起去休息。 次日下午,二人精神饱满地去洗温泉浴。 乌沉沉的瑜石旁种了好些木芙蓉,此时已完全盛开,倒映在泉水里,好似落了一池胭脂。 嘉州风景虽好,没有温泉,她们来京城前都未曾体会过,这会嘻嘻笑着先后走入水中,再慢慢坐下,让水漫过腿,漫过腰,俩俩靠着说话。 惬意十分。 宋春汐在庄上做了什么,次日都会一一传到霍云耳中。 他很疑惑,宋春汐竟然没有暗中邀请周士安去怀县。 明明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她寻个借口甩掉姜莲,还不是愿意跟周士安如何就如何?可宋春汐偏偏没有这么做,只在庄上玩乐。 所以,她只是生气吗? 他不过是说了一句让她以后行事注意些,她就能如此生气?她怎么不想想她自己做了什么? 霍云一阵心烦,伸手去拿茶壶。 入手的是新从库房找来的白地黑花茶壶,而不是常用的那一把。 宋春汐把它带走了。 霍云松开手,没了喝茶的欲望。 在京城煮茶都是用井水,想用泉水的话,得差使下人一趟趟出城入城。庄上就不一样,非常方便,清泉随手可取,煮出来的茶入口甘甜,怎么喝都不腻。 姜莲往嘴里扔了一颗止咳丸:“等会我们去爬山好不好?” “终于不想再碰温泉了啊?”宋春汐打趣,这几日姜莲天天都要去洗浴。 “皮都皱了!”姜莲笑,“我们爬完山顺便再去惠远寺上个香吧?听说很灵验呢。” 宋春汐对烧香拜佛原不感兴趣,但这次做梦的事实在太让她匪夷所思了,真有点怀疑是不是有神灵在梦中指点,帮她避免将来的劫难。 “好。”她答应。 爬山讲究轻便,两个人随意收拾下便去了鹿山。 此山是以山头形似鹿头而得名,顶峰处两根锋利的鹿角尤其显眼,夏季时,长于上方的松木葱葱郁郁,像给鹿戴了顶巨大的草帽。 姜莲指着鹿角:“真有意思,等回去你把这景色画下来,我必定装裱了挂卧房。”她很喜欢宋春汐的画。 宋春汐道:“你先爬到山顶再说,你爬不上我才不画给你。” 高莲花正待央求,却听远处传来一阵哭喊声。 紧接着,从山上下来一群人,中间一个公子拽着个小姑娘,嘴里骂骂咧咧。 那姑娘不停哀求:“还请彭公子宽限几日,我爹爹前不久病了,花光了余钱,我是来求菩萨保佑的。等我爹痊愈了,马上能筹到银子,求您再等一等。” 那公子冷笑:“小爷可没耐心等,你求我不如卖身给我,小爷给你一个好价钱。” “彭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只要五天,不,三天可好?”姑娘跪下来磕头,“我爹还等着我照顾呢,我妹妹年纪又小,家中离不了我。”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公子脸上闪过一丝□□:“你家有了钱,你爹的病自然能治好,你专心服侍我,小爷还有钱赏你。” 那姑娘用力摇头,浑身发抖:“不,不……我不卖身!” 宋春汐不是第一次见这等事,她六岁时,嘉州的新任知州便是个贪官,办事只认钱权,以至于百姓怨声载道,后来父亲任给事中,弹劾那知州,令他落马,嘉州换了知州后,便一片祥和了。而她来京城后,天子脚下,官员们大多规规矩矩,更没有见过类似的事,没想到,怀县竟有人敢明目张胆强买女子。 宋春汐想了下,让姜莲跟护卫留在原地,省得打草惊蛇,她走上前询问:“请问公子,这位姑娘因何欠你银子?” 只闻其声,那公子便觉骨头发酥了,回头一瞧,只见晨光里立着一个小姑娘,杏衣碧裙,眉目如画,他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姑娘,事情是这样的,我堂伯家有百倾良田,好心租了些给他家,让他们吃饱饭有屋住,可他们不知报恩,想霸占田不给银子。” 那姑娘见她颠倒黑白,忙辩解:“不是,不是,我们没有不给,我只想宽限几日,彭公子……” “你想我宽限便宽限?若被别人知道,一个个都要宽限,我如何办事?”那公子厉声喝道,“我堂伯家良田有得是人想租,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收回。” 那姑娘闭起嘴,眼泪却流不停。 宋春汐见他满口“堂伯堂伯”的,便问:“你堂伯是谁?” “我堂伯是广德侯,他的威名谁人不知?”一派得意之色。 她还真不知,只听说过广德侯夫人,宋春汐道:“如今八月都不到,稻谷还未成熟,你怎地这时候要钱?” 那公子理直气壮道:“佃户太多,一家一家收十分费时,故而提早些……这儿每年都丰收,但凡没偷懒,谁家交不起租钱?”说着指一指那尚在哭泣的姑娘,“像这种死皮赖脸不交钱的,都是因为好吃懒做!” 可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太-宗体恤佃农生活困苦,曾明文规定佃户缴纳地租时需衡量当年旱干水涝,谷物收获几何,地主不可一味要求缴纳全数地租,这公子不仅没有遵守此法,反而还提早收租,分明是利用收租之名,欺压佃农! 但宋春汐并未马上指责那公子,仍是好声好气,把那姑娘拉起道:“她父亲不是病了吗,你不如通融下,等收了稻谷再问她要,我想这姑娘也不会赖账。” 感觉到宋春汐的从容,那姑娘知道遇到贵人了,忙躲在她身后。 那公子见宋春汐挡在前面,一双眼更是放肆,上上下打量她,从脸到胸又到腰,越发觉得是个少见的尤物,不由心猿意马,摸着嘴角笑道:“我不是不可以通融,这样吧,既然你替她求情,那你陪我吃一顿饭如何?我做东。”说罢,手就往宋春汐的玉腕抓去。 宋春汐没动,护卫们动了。 那公子突然感觉背上挨了下重击,整个人往前一扑,跌了个狗啃屎。 他的小厮们见主子被打,忙去扶他,那公子气得怒吼道:“扶什么扶,还不动手?竟敢碰小爷,小爷要他们知道厉害!给我打!” 姜莲刚才真担心宋春汐被占便宜,此时跑上来骂道:“这登徒子怕是疯了,竟敢碰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原就是色中饿鬼,宋春汐一早就看出来了,她只是先礼后兵。 她拉着姜莲后退几步,好让护卫有发挥的地方。 一时耳边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公子跟他的随从被打得鼻青眼肿,公子捂着胸口叫唤:“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敢打人,你们再敢打,小心我堂伯追究,你们知道我堂伯的本事吗,你们……” 宋春汐道:“再打。” 护卫们听令,又是一顿乱揍。 等打完了,宋春汐让护卫去告官。 那公子目瞪口呆,怀疑这姑娘是不是脑子不清楚,哪里有打伤人了还去告官的?他心下窃喜,怀县的县令与他堂伯交情匪浅,到时知道缘由必会帮他。 这姑娘死定了! 他让随从扶起他,一行人东倒西歪,哭爹喊娘地走向衙门。 姜莲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你这些护卫真厉害,一个人打四五个。” 宋春汐扬眉道:“那当然,他们的功夫可是我夫君指点过的。” 霍云如何打仗她没见过,霍云常去卫所操练兵士,不在家练武,所以她也没见过他的身手,但六年征战,将四方外敌逼得纷纷降服,足见他的能力,那么他手下的护卫怎可能是平庸之辈? 语气之骄傲让姜莲哈哈笑起来:“是了是了,强将无弱兵,你家都督最是厉害了!” 这话明显在打趣她借机夸赞霍云,宋春汐撇清道:“我是实话实说。”她不喜霍云,但她不能抹杀霍云身为统帅的本事吧? 姜莲见她解释,只当是害羞了,便没再继续。 闹出这么大动静,俞管事得知此事,忙赶往衙门。 怀县的县令起先不知宋春汐是谁,正要偏向这彭公子,但看到霍家庄子的俞管事称呼宋春汐为少夫人,他的脸顿时就青了,见风使舵将那彭公子怒斥一顿,还勒令他向宋春汐道歉。 彭公子怎能接受,一下跳到县令面前,指着自己脸道:“你看看他们把我打成什么样了?竟还让我赔不是?凭什么?” 那县令不好当众挑明,朝宋春汐笑一笑,让衙役搬张椅子予她坐:“少夫人先歇一会。”然后一把揪住彭公子去了内堂。 “你当她是谁?”县令小声道,“她是霍家的少夫人,你也是没长眼睛,竟敢惹她!且不说她丈夫是都督,她父亲是谁你知道吗?宋仁章!有名的疯狗,谁被他盯上,都是要倒大霉的……你可知道总兵徐圆照的事?不过贪了几千两银子,被他纠缠了一年,后来被弄得流放了!” “你这是在害你堂伯,你再不道歉,把事情处理妥当,你就等着你堂伯被疯狗咬,被猛虎吞吧!” 彭公子听完,脸色煞白双腿无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12. 012 二人说完后,彭公子态度大变,立刻在宋春汐面前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称一时糊涂,请她见谅。 可宋春汐并不接受,要告彭公子调戏之罪,还有广德侯御下不严,纵容堂侄欺男霸女之罪。 看此事不好解决,县令忙派人去告知广德侯。 广德侯是个精明老练的,了解来龙去脉后,一到衙门就把彭公子打得口鼻流血,厉声训斥:“我平日怎么教导你的?让你体恤佃农,莫仗势欺人,你竟然背着我提早收取租钱?莫说被流放,我看受千刀万剐之刑,都是便宜你!”又向宋春汐致歉,“幸亏此事被霍少夫人你发现,不然我真是被他累得名声尽毁。等我回去,一定叮嘱管事十一月再收租钱,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按规矩办事的,是那小畜生自作主张!对了,还有那位姑娘,既然她父亲染病,我便免了他家今年的地租。” 老奸巨猾,立马让他侄儿背黑锅,不过他既答应改,也是达成她的目的了,宋春汐道:“我常来怀县,会碰上也不算凑巧,就是惊动到侯爷,实在失礼。” 广德侯目光闪了闪,已是明白她此话何意,常来怀县,他就不能弄虚作假,不然被她发现他的手下又欺负佃农,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呵呵”干笑两声:“霍少夫人你是帮我清理门户呢,哪里失礼,我该多谢你才是。”一副识相的样子。 见状,宋春汐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从衙门出来后,姜莲夸赞宋春汐:“你真有乃父风范啊!” 她比起父亲还是差远了,充其量只是仗着父亲跟霍云的名头打抱不平一下,根本没有伤到广德侯,唯一的作用便是帮了下佃农。 那毕竟是个侯爷,真要动他根基十分之难,需得像她父亲这般执着。 也只有像他父亲这样的官员,才会被人花费心思构陷,将战败之名,将无数兵士,百姓的死都算在父亲头上。宋春汐忽然闭起眼睛:“我还是得回去。” 她不能因为生霍云的气,就真的对将来置之不理。 姜莲却误解了,轻声一笑:“这是想你家都督了吧?” 宋春汐:“……” 她才不想霍云呢,如果说想,那也是想他的权势。 她原本放弃和离,便是为了霍云的权势,她想拉拢他,利用他在朝堂的地位,甚至是他的兵马去解决掉未来的危机,可现在她竟然被霍云三言两语气得跑来了怀县。 真不应该! 宋春汐心想,从今日开始,她不能再被他轻易激怒了,不能因为他几句话就失去理智,忘掉自己的初衷。 说实话,在拉拢一事上她并没有倾尽全力,可既然已经付出不和离的代价,无论如何也该把这件事办成吧? …………………… 天上打了几道惊雷后,乌云密布,显见要下大雨。 邱用看一看天色,走进来向跟霍云禀告宋春汐的事。 听说牵扯到广德侯了,霍云有点意外。 他知道他那岳父是令朝中百官,甚至是先帝都很头疼的直臣,但没想到宋春汐竟也学了几分功夫,忍不住嘴角翘了翘:“她没受伤吧?” “不曾。” 想来也不会。 他因要完成父亲遗愿不能陪在母亲身边,故而出征前精心训练了一批护卫来保护母亲。 母亲疼爱宋春汐,挑了几名护卫跟随她,宋春汐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就算没有那些护卫,他安排的暗卫也足够了,就是暴露的话,可能会打草惊蛇。 “她这些日就只……”霍云的声音忽然被狂风打断。 关着的窗猛地被吹开,有几点雨滴落在了书案上。 邱用忙去关窗。 雷阵雨过后,恐怕天要渐渐凉了,而怀县靠山,比起京城更要冷一些,不知她会不会很快回来?霍云思忖着,一时忘了后面要问什么。 就在这时,霍夫人找上门来了。 霍夫人本来想看儿子独守空房,寂寞难解,主动去怀县找儿媳,结果他早出晚归一如往昔,毫无动静,她等了又等,实在忍不住,跑来劝他。 “我有事向来喜欢跟春汐商量,离太皇太后的寿诞没几个月了,我还没选好贺礼,且不说这个,到时我去宫中贺寿,若遇到亲家公,如何跟他解释?总不能说儿媳妇被你气走,住去怀县了!你最好马上就去接春汐回来,夫妻之间哪里有什么隔夜仇,何况已经过了这些天。” 霍云语气淡淡:“您要她回来再简单不过,写封信告之太皇太后大寿便可。” 宋春汐做妻子不行,做儿媳,做都督夫人却从没有出错的。 霍夫人:“……” 之前看儿子在望江楼的举止,还以为他有所长进,结果没几日就故态复萌,可见本性难移。 可再难移,她也不能纵容,这回儿媳都离家出走了,万一突然心灰意冷提出和离如何是好?儿媳,她或许还能劝几句,但传到亲家耳朵里,她怎么向他们交代?这桩婚事可是她向先帝求的! 霍夫人一怒之下坐到榻上:“你不去,我就不走了。” 霍云:“……” “我不止不走,我今儿还不想用饭!” 霍云一阵头疼。 “你看着办吧。”霍夫人拿起榻上的薄毯往身上一盖,闭起眼睛。 俨然是真的要歇在这里。 “母亲,您没见在下雨吗?”就说话的这一会功夫,外面已是漂泊大雨。 “冒雨去接,才有诚意。”霍夫人挖苦儿子,“再说,你还怕下雨吗,你那几年在外打仗,逢到下雨下雪就要偃旗息鼓的吗?” 这要不是他的母亲,他早就起身走了! 可世上待他最好的也是母亲,他很清楚。 霍云让邱用去取蓑衣,看了一眼在假寐的母亲:“我是看您的面子。” 啧啧,去就去嘛,还非得解释一句,霍夫人心想,难怪儿媳妇要气得去怀县,她淡淡道:“你接不回春汐的话也莫要回来,这么点小事都办不成还当什么都督?” 霍云没搭话,转身出门。 怀县也一样在下雨。 宋春汐跟姜莲坐在窗边,一边欣赏雨景一边对弈。 见姜莲心不在焉的,宋春汐道:“你半壁江山都快没了,还不好好下?” “哎呀,我怎么下都赢不了你,谁费那个脑子!”姜莲索性躺倒在后面的榻上,“偷得浮生半日闲,我不如睡一会。” 宋春汐莞尔,不再勉强她,也闲闲靠在椅背上,拿了青瓷碗里的樱桃来吃。 才摘来的樱桃长得十分喜人,颜色好似玛瑙,滋味也可口,酸甜适中,她一会就吃掉十来个。 正要唤姜莲尝一尝,俞管事忽然撑着伞来禀告:“少夫人,都督来了。” 姜莲一下从榻上爬起。 宋春汐有些惊讶,他居然会来?但转瞬就明白了,定是因为婆母。 “他人呢?” “都督在马车里等着您。”俞管事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护卫,“都督还吩咐了,立即帮少夫人您收拾行李。” 这真是来接她吗? 怎么感觉她不走的话,他要把她抓回去一样…… 13. 013 姜莲也有些奇怪,但她并不知这二人感情不好,只当霍云日理万机,还要急着回城,便催促宋春汐:“你家都督冒雨来接你了,还愣着干什么呀?” 愣着自然是在想,如果拒绝会是什么后果。 脑中已有画面,定是像上回被他强行抱回南苑一样,她根本无力抵抗,如果抵抗,必然手脚都疼。别提今儿还有姜莲在,若被她瞧见这幅景象,脸都丢尽了! 也罢,她反正已想明白,不会再意气用事了,那便好好实施她的计划。 宋春汐吩咐杏儿,梨儿收拾行李。 杏儿,梨儿虽然跟姜莲想得不一样,但霍云来了就是好事,管他是谁的主意呢,一时都很欢喜。 雨渐渐小了,等她们走出院子时,天空已然放晴。 姜莲不欲打搅那夫妻二人,笑着道:“你跟都督坐一辆车吧。”她钻入后面的那辆马车。 宋春汐驻足片刻,掀开车帘进去。 眼前猝然一亮,霍云对上那一张好似出水芙蓉般的脸,清丽间带点艳色,不由怔了下,心想隔了一阵不见,她竟这样容光焕发。 莫非在怀县遇到什么好事? 可暗卫并未发现。 她总不至于能躲过暗卫的眼睛吧? 宋春汐却是朝他微微一笑:“劳烦夫君来接我,其实我原本也打算回去呢。” 如此亲昵的语气,仿佛他们之间从未闹僵过,霍云挑眉:“不待半年了?” 他竟然记得这句,宋春汐道:“只是气话罢了,谁还真的待半年……你莫不是信了吧?” “……” 霍云看向窗外,再没开口。 等到府邸时,已是戌时,霍夫人没用晚膳,一直在等着他们。 见到儿媳妇,霍夫人拉住她的手左看右看,试探心情:“可舒服些了?如果还没消气,等太皇太后寿诞之后,你再去别处走走,我们家也不只在怀县有庄子,还有扬州,梁州等地。” 世上再没有比霍夫人更体贴的婆母,宋春汐笑着道:“就算夫君不来接,我也待腻了,还是习惯家里,庄上虽然风景好,可蚊虫也多,您瞧瞧我手臂都要被咬肿。” 霍夫人笑起来:“你就是招蚊子,谁让你这般白嫩……好,不说了,快坐下吃饭吧,尝尝我新酿好的雪酒,”又瞪一眼儿子,“你替春汐倒酒。” 霍云觉得自己纡尊降贵去接宋春汐已经很对得起母亲,哪里还愿意倒酒,只当做没有听见。 宋春汐见状道:“杏儿你倒吧。” 杏儿忙给三人倒了一杯。 宋春汐端起酒杯,对霍云道:“夫君,我敬你,这些日我不在家中,好些事麻烦你了。” 霍云极为意外,深深看了她一眼。 宋春汐眉眼含笑,春风般宜人。 霍云便将酒喝了。 霍夫人为此更喜欢宋春汐,瞧瞧这儿媳胸襟多广,自家儿子多有不如。 她又猛夸了儿媳一顿。 用完膳,宋春汐同霍云回南苑。 因时辰不早,二人各自清洗好,准备歇息。 紫檀木的月洞架子床十分宽敞,宋春汐占了外侧,霍云睡里侧,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距离。 横看竖看都不像夫妻,难怪他们的关系毫无进展。 当然,以前她不会这么认为,毕竟都有和离的心了,自然是离霍云越远越好,但现在情况不一样。宋春汐用两只手微微撑着被子,往里侧挪过去。 香风袭人,霍云眼看着她就挪到了附近。 “你作甚?”他道。 宋春汐侧过身,对上他一双冷厉的眼。 完全是审问的架势。 多少是有点受辱之感,她往前才不会在床上靠近霍云呢,都是他急不可耐,可宋春汐已经做了决定,自是要贯彻到底,正色道:“我是想跟你说一件事。” “何事?”他扬眉。 “我这阵子在怀县有了不少感悟,我觉得我们这样下去,实在不应该,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先帝赐婚,可见你我有缘,那何必要冷面相对呢?这样母亲也担心。”宋春汐柔声道,“夫君,我们以后和睦相处,说话都心平气和的好不好?” 这番话不难理解,她是想修复夫妻之情,与他重新开始。 若放在两个月前,他兴许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可宋春汐此前明明做好了和离的打算,也选好了再嫁的人,怎可能去一趟怀县便打消主意?何况,除了广德侯那桩事外,她都在吃喝玩乐,从何处得来的感悟? 她根本就没想过他吧! 霍云凉凉道:“这么说,你是准备当个贤妻良母了?” 但凡认真的听,也不会得出此种结论,她的意思明明是说希望他们两个好好相处,可不是单指她,不过霍云最擅长的就是气人,不能上当。宋春汐微微一笑:“夫君觉得我不是贤妻吗?何处不对,烦请指正。” “需要指正便不贤了,贤妻当一日三省自身,总会察知错处。”她的错处是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霍云说完闭起眼睛。 卧房又归于一片沉寂。 没料到她费尽心思的一段话并没有让霍云有任何改变,宋春汐忽地有些犯难,她那么诚恳地表明了想跟他好好做夫妻,照理他不该如此冷漠啊。 她无法理解。 不过霍云向来难缠,她也备了后招。 宋春汐深吸口气,又往里挪上数寸,碰到了霍云的手臂。 他眼眸猛地睁开。 仿佛星子落入寒潭,令人难以逼视,宋春汐这一刻也有些退缩,可退了之后呢?难道要放弃吗?她心一横,理直气壮道:“你刚才说要自省,我便自省了,身为贤妻,自是夫君睡何处我也睡何处。” “……” 如此无辜的表情,好似她并没有胡说八道,只是脸上的红晕出卖了她,那么大一片,像个熟透了的林檎,咬一口定然甜味四溢。 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霍云道:“随便你。” 没有反对,自然便是接受了。 宋春汐调整了一下睡姿,闭上了眼睛。 虽然只是半边身子挨着,并不是像恩爱的夫妻那样搂抱着入睡,可也至少像对正常的夫妻,不然跟仇人似的,她怎么让他办事呢? 就这么一点点改变现状,每日都亲近些,早晚会好起来。 等到足够好的时候,她自当把梦的事告诉他,那么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宋春汐正展望将来时,耳边却忽地传来几声略重的呼吸,睁开眼,竟发现霍云在看她,那眼神浑然不似刚才的冷厉,而是充满了欲念的,想要掠夺的张狂。 她一惊,嘴唇微微张了张。 她以为霍云不想理她已经睡了,结果…… 这眼神她一点不陌生,以往他从卫所回来,一到床上就是这种眼神,总是要把她折腾许久的。 一开始她真有些怕,后来次数多,磨合好了,渐渐就知道了其中的乐趣,倒也不再排斥,只是,床笫之欢始终不能填补别处的缺失。 正想着,霍云忽然倾覆过来,双手撑在她身侧。 那眼神仍没有收敛,变得更为浓烈了,露出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她的心不由“咚咚”疾跳了两下,唇莫名有些干,忍不住舔了舔。 这动作极撩人,又欲又天真,霍云喉结滚动,恨不得亲上去,可若这样的话,便中了她的计。 她真以为他看不出?说什么“夫君睡何处她也睡何处”的鬼话,分明是要勾引他。 果然后来不择手段,半边身子都贴过来…… 她就等着像现在这样被他压着吧? 可惜,他并不是宋春汐随便勾勾手指,就会迫不及待上钩的人。 他眼眸眯了眯,低下头。 灼热的呼吸落在唇上,还未亲吻,便像在交缠,宋春汐下意识闭上眼。 然而,并没有什么吻,倒是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睁开眼一看,霍云已不在房中。 什么情况? 宋春汐有点懵,不明白他为何会走。 就像前阵子,不明白,他为何一直没碰她。 回顾以往,她并不怀疑自己的身体对他的吸引,何况是已到刚才那个地步,明明是箭在弦上,青筋都要爆开了,照理,换谁都忍不住吧? 她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他应该是得了什么隐疾! 14. 014 霍云出去后,喝下一杯冷水,欲念很快便消退了,但人变得十分清醒,很难再睡着,索性去了书房。 这一待,一直待到卯时。 杏儿次日给宋春汐端水时,脸上遮不住的忧色。 定是为霍云歇在别处而担心,但宋春汐知道来龙去脉却是十分理解,霍云如果真有隐疾的话,心里肯定不舒服,那么一时不愿回卧房也是人之常情。 她是没有一点生气的。 宋春汐用过早膳后去给霍夫人请安。 霍夫人跟她商量贺礼的事:“听说此次寿诞会办得十分隆重,太皇太后还要请几位藩王入京呢,所以这贺礼绝不能马虎。我打算送一对金蝉碧玉寿桃,两幅双面绣,”笑着看向儿媳,“你再写一幅百寿图好不好?你的字跟画都很漂亮。” “既然您都这么夸我了,我定不会让您失望,不过母亲,藩王照理是不能入京的,太皇太后请他们来岂不是违背了祖规?”宋春汐十分奇怪。 “规矩是死的,人生七十古来稀,太皇太后都六十了,以后谁知道……她其实以前也请过已故的老瑞王,当时瑞王府添丁,太皇太后想见见亲孙儿,央求先帝,先帝也准许的。” 这亲孙儿是现任瑞王秦瑀,因其封地津州离京城近,故而宋春汐对其有所耳闻,知道他能力出众,将津州治理得十分繁华,很得当地百姓爱戴。 如果天子哪日如梦里一样失踪,燕国需要一位新帝王的时候,这位瑞王肯定是强有力的候选者之一。 宋春汐正思忖时,忽然看见刘嬷嬷捧来一座十分精致的黑漆钿螺花鸟妆奁匣子。 “春汐,到时太皇太后寿诞,你也要入宫恭贺的,打扮不能过于随意。”霍夫人将匣子打开予她看,“我都替你准备好了,你千万别推辞。” 往前就算婆母大方,也不会送一整个妆奁,宋春汐瞧着满匣珠宝,惊讶道:“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您要我接受,也得给我一个理由呀。” “拿着吧,要什么理由,这家里的东西原就是你的。”霍夫人不给她再拒绝的机会,吩咐刘嬷嬷,“快送去南苑。” 刘嬷嬷应是。 宋春汐看出来了,婆母就是硬送呗。 是不是昨日的事婆母知道了,以为霍云欺负自己,变着法子补偿她? 如此的话,大大方方接受了,婆母也心安,宋春汐笑着挽起霍夫人的手臂:“您一片心意,到时去宫里我必不让您丢脸,定将这些首饰好好用起来。” “这才对嘛。”霍夫人哈哈一笑。 晚上霍云回来得较迟,在门口时被霍夫人的丫环截住,请他去上房。 见到儿子,霍夫人恨不得打他一顿,斥道:“你是不是太过分了?春汐才从怀县回来,你就宿在书房!你这混小子,是不是想气死我你才罢休?” 见母亲怒极,霍云道:“我是因为都督府的事才去得书房,您放心,下不为例。若有下次,随您如何处置。”昨日他也不是故意不回卧房,实在是越看兵书越清醒,根本睡不着,便待到了天亮,以后注意便是。 认错态度良好,霍夫人面色稍缓了些:“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记好了……不过,你身上的酒味又怎么说?跟谁去喝酒了?不早些回来,让儿媳妇一直等你?” “下衙时正巧遇到怀仁,他不是才得了南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嘛,我便请他喝酒庆贺庆贺。”怀仁是东平侯乐善的小字,他是霍云的幼时好友。 霍夫人倒不好指责了:“你不早说,他谋到职务,我也替他高兴,应该请来家里才是。” “他喜欢在酒楼吃饭,您不必操心了。” 这两个人虽是朋友,但性子大相径庭,霍夫人仍记得乐善来他们家的趣事:每回不是带着蛐蛐,就是带着八哥,要么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就想哄得儿子跟他一起去玩,可儿子只沉溺练武,看兵书,没有一次是跟他出去的,但乐善仍乐此不疲。就这样,两个人的友情居然还能维系这么多年,也是十分稀奇。 霍夫人道:“不管如何,你等会跟春汐赔个不是。” 别的好说,“赔不是”是不可能的,霍云告辞出去。 听说他到门口了,在画百寿图的宋春汐放下笔,洗干净手,让丫环们摆饭。 霍云进来时,二人目光接触了下,彼此神色都有些复杂。 杏儿捧着银盆来给霍云净面净手。 闻到他身上有酒味,宋春汐问:“你莫非已用过晚膳?” “稍许吃了些,还可以吃点。”光在喝酒了。 宋春汐就吩咐杏儿给霍云少盛点饭,又说些家常事:“母亲已经决定好献给太皇太后的贺礼了,夫君你要不要猜一猜?” 霍云道:“……直接说吧。” 一点没有情趣,宋春汐暗地腹诽了句道:“是要送金蝉碧玉寿桃,双面绣,还有一幅百寿图。” “百寿图是由你来写?”他记得母亲总夸宋春汐是才女,想必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一展她的书法。 “嗯,刚才已经写了一部分。” 霍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因为背对着她在洗手,宋春汐这个角度无论怎么观察他,都不会被发现。 要说霍云何处吸引人,除了那一张俊美的脸外,就是这副修长挺拔的身材了,既不像有些武将膀大腰圆,也不似有些文人过于清瘦,他是生得恰到好处的,猿臂蜂腰,宽肩长腿,可惜……竟有隐疾。 也不知他何时得的? 她记得他们最后一次敦伦是在五月,后来便没有过了,难道是在六月得的?怪不得那段时间他对她的态度还没以前好,许是因为心烦…… 这种情况,实在该请个大夫看看,不过她肯定不会提,省得霍云恼羞成怒,把他们的关系弄得更僵。 装作不知道是最好的。 “看够了没有?”突然,霍云转过了身。 宋春汐一吓。 他背后长了眼睛不成? “谁看你了……”她轻咳声,“我在等你吃饭。” 呵。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无非是昨夜的计策没有奏效,正准备后招。 倒不知她还想怎么勾引他? 不过,既说到勾引,一个打算和离的女子突然又勾引丈夫,也是过于荒谬了,宋春汐没那么蠢,那么,难道她说得“千年修得共枕眠”的那番话是真心话? 周士安呢?被她放弃了? 他实在拿不准。 到了晚上歇息的时候,一个仍在里侧,一个仍在外侧,屋里静地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 可宋春汐不能再像昨日那样去贴着霍云睡,万一他又起反应,然后又不能敦伦,岂不是十分尴尬?到时候她是要安慰,还是当没看见好呢? 她想了想,往霍云那边挪了一尺的距离,并没有靠太近,解释道:“我昨日有些急了,还是循序渐进更好些,省得彼此不太适应。” 霍云:“……” 本来还等着看好戏,谁想她黔驴技穷,这么快就没招了。 看来他还是高估她。 他闭起眼睛:“随你。” 不过今儿离远些也好,他昨夜未眠,要是宋春汐真有什么别的手段,指不定又要消磨掉好些时间,明日也不是休沐,还得去衙门。 想着,渐渐就睡着了。 宋春汐自然没去打搅他,隐疾一事如同“飞来横祸”,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能太靠近,也不能太远,还真要把握好这个度。 但幸好此事不影响霍云仍是个都督,也不影响他在朝堂的地位,行军打仗的能力,不然他在她这里就失去价值了。 次日,正当宋春汐对镜梳妆时,梨儿忽然拿来一封信,说是宋二姑娘写得,差了一个婆子送来。 宋春汐一怔,头发也不梳了,忙着先看信。 因为妹妹这是第一次写信给她,实在有些古怪。 展开信看了后才知,原来陈夫人邀请他们宋家一家去澄江游船,母亲答应了,但妹妹记得她的叮嘱,要远离陈庆霄,所以不知如何是好,写信来求救。 宋春汐忍不住笑,妹妹真是听话,乖的不得了,可惜梦里她竟没有提防陈家,让妹妹嫁去了这样的人家。 幸好她现在有了预知,不过这陈夫人真是…… 她明明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婆母也给了陈家补偿,可陈夫人竟然装不知。这次突然邀请她们去澄江,恐怕有所图谋,宋春汐脸色微沉,陈夫人这是逼着她撕破脸吗? “磨墨。”她吩咐杏儿。 杏儿忙找了香墨出来。 宋春汐马上提笔写信。 字迹不似往常那般娟秀端雅,有些少见的锋利,杏儿觉得少夫人的心情不是很好。 到底二姑娘写了什么会让少夫人生气? “找个小厮送去给春菲。”宋春汐叮嘱,“别让母亲发现。” 然而在宋家,徐凤娘是把小女儿看得很牢的,立刻就知道了写信的事,但她不会强行拆开宋春汐的信,只是打趣道:“春菲,你有什么悄悄话要跟春汐说的,两人竟然写信来写信去,有何要事,还瞒着为娘?” 宋春菲脸蛋红红:“没什么事。”两手捏着信逃走。 宋文昇又吃醋了:“只给你写不给我写,她就只惦记你。” 宋春菲解释:“是我先写给姐姐的,你要是写给姐姐,她也会回你。” “是吗?”宋文昇开始动脑筋了。 宋春菲走入屋内后,悄悄看信。 信笺上暗香浮动,字如凤舞,应该写得很急,姐姐让她不必拒绝陈夫人,让她随母亲一起去澄江,姐姐说到时候会在澄江跟她汇合。 想到马上能见到姐姐,宋春菲嫣然一笑,姐姐怎么说,她就怎么做! 15. 015 秋高气爽,澄江附近满是游客,姜莲提着裙角小心走上停靠在岸边的画舫。 宋春汐过得一会才出现。 她穿着件绯色彩绣牡丹织锦宽袖襦衣,下面一条十幅月华裙,梳飞仙髻,插红宝凤簪,裙下一双软云底缀珠鞋,气势逼人。 姜莲眼睛都瞪圆了:“呀,天女下凡!” 身为都督夫人,宋春汐在穿着上一直都很内敛,平常的裙衫华美归华美,却不刺眼,因她年纪轻轻就做了一品诰命夫人,行事再高调的话并无益处,今日这般主要是为了敲打陈夫人。 “还不曾来吗?”宋春汐倚在栏杆上。 “不曾,我瞧着呢,不过你总得给我说一下缘由吧?” 昨晚宋春汐忽然送来一封信,让她做东邀请宋春汐去澄江。姜莲一头雾水,但她对宋春汐从来都是百依百顺的,马上便吩咐下人去准备。 宋春汐拉住她的手道:“麻烦你了,主要是我一个人来有些突兀,才让你邀请……我来此处是为春菲。” 姜莲讶然。 宋春汐就将陈夫人的心思告之。 姜莲对陈家不陌生,知道宋家跟陈家交情不浅,但既然宋春汐向陈夫人表明过想法,陈夫人就不该暗地有这些小动作了,她摇摇头:“也不怪陈夫人,实在你们霍家是个香饽饽,但陈公子只是秀才,若是以前,还能堪堪配得上春菲。可你是都督夫人了,说句狂妄些的话,京城的公子任由春菲选,谁不愿意跟你们宋家结亲?” “哪有这般夸张。”宋春汐心想,不过此话倒是可以让陈夫人听听。 “才没有夸张呢,但凡霍家放一点风声,多得是人踏破门槛。”姜莲吩咐丫环让船夫荡桨,直奔江心。 行到两丈之远时,只见江面上新添了画舫,仔细辨认,站在甲板上的几道身影正是宋家跟陈家的人。 “划过去。”姜莲又发令。 陈夫人今儿仔细替儿子打扮了番,希望他迷住宋春菲,正想法子撮合,让儿子教宋春菲钓鱼。 “庆霄钓得鱼都很肥美,等会便让厨子做粥吃。” 宋文昇不服气:“钓鱼我也会啊,我也可以教妹妹。” 宋春菲急忙走到兄长身边。 父母的意见一致,都想让他娶宋春菲,陈庆霄屡次科举落第,前途渺茫,如今即便有宿儒指点他也没那么乐观,所以寻找靠山最为重要。更何况宋春菲与他青梅竹马,虽说性子怯懦了些,胆小地让人提不起兴趣,好在生得清丽,已有其姐十分之七的颜色,他也不亏。 陈庆霄语气温和:“春菲,我以前就教过你,你不记得了吗?去镜湖那次,你好不容易钓上一条,却吓得不敢拿,还是条鳜鱼呢。” 宋春菲自然记得,却不搭腔。 “那鳜鱼后来逃走了!”宋文昇哈哈一笑,取笑妹妹,“这么大个人还怕鱼,等会再钓到,我帮你拿。” “我不学。”宋春菲颦眉,“那回是姐姐在,我才钓的。” 宋文昇咬牙:“你到底是跟她龙凤胎还是跟我啊,你们怎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宋春菲背过身不说话了。 陈庆霄往他们走过去,打算离宋春菲近一些。 有一画舫突然划过来,上面有个女子唤道:“宋夫人,这么巧呀!” “阿莲?”徐凤娘惊讶地看向她,“你怎么会在……啊,春汐,你也在?” “是啊,阿莲请我来澄江玩。” 听到宋春汐的名字,陈夫人面色一变,陈庆霄却是忍不住寻找宋春汐的身影。 那一道红色像霞光般绽放在船头,他几乎挪不开视线。 陈夫人从后面推了他一下。 陈庆霄赧然。 他比宋春汐大了两岁,从年纪上来说,两人更为相配,奈何宋春汐从没把他视为夫婿人选,他不得不把这念头深埋心底,后来宋春汐便嫁给霍云了。 此后甚少见到,所以他才会急着看一眼。 两条画舫靠近后,搭上木桥,宋春汐跟姜莲走过来。 陈夫人神情不太自然:“早知道你有空,我一早便请你了。” 宋春汐淡淡一笑:“没什么两样,反正遇到了……”上前向母亲行礼,又抱怨道,“我让您带春菲来我家玩,您不肯,结果转头就来了澄江!” “什么不肯?你这孩子,我是怕打搅你婆母。” “婆母可喜欢春菲了,恨不得春菲经常过来,昨日还同我说要给她做媒。”当然不是霍夫人主动提的,是她问霍夫人可有哪位公子介绍,霍夫人说了好几个,宋春汐笑着看妹妹一眼,“不是翰林院的侍讲,便是举人,我是怕春菲不喜欢将门虎子,不然侯门子弟也不少。” 陈夫人心头一震,目光闪烁不止。 陈庆霄也是一样,突然心升一种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卑微之感。 两家来往多年,徐凤娘却怕陈夫人面上不好看,微微皱眉:“你婆母是爱屋及乌,可春菲难得出门,哪有几家认识她,未必愿意结亲的,此事以后再说吧。” 以后谁知道陈夫人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宋春汐挑眉道:“我往后自会常带春菲出门,让夫人们认识认识,我家春菲可爱又漂亮,哪家夫人不喜欢?唯一的缺点便是过于乖巧了,容易被人拿捏,陈夫人,您说是不是?所以像妹妹这等性子,就得嫁入高门,有个慈爱和善的婆婆,有个才能兼备的丈夫,妹妹才不会被欺负……陈夫人,我这样的想法,想必你也赞同的吧?” 句句夹枪带棒,把陈夫人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可她不敢反驳,宋春汐到底是嫁入了霍家,她陈家在宋春汐眼里,已是跟蝼蚁差不多! 她挤出笑恭喜徐凤娘:“你真是有个好女儿,有春汐帮忙,再不用担心春菲的终身大事了。” 徐凤娘觉得大女儿太抹陈家面子,可又不好当众责备,只好安抚陈夫人:“你家庆霄也很好,你也不用担心他,我们都会帮你留意。” 只能如此了,陈夫人低声道谢。 宋春汐目的达到,带着妹妹,弟弟去姜莲的画舫上玩。 宋文昇在船上钓鱼,钓了十来条,得意道:“看我厉害吧?” 宋春汐敲一下他脑袋:“你念书有这么厉害就好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在家被爹爹说,来这里又被你说。不就是念书吗,你看着好了,等再过几年,我必定会当上童生。” 还以为他要说秀才,结果竟是父亲十三岁就当上的童生,宋春汐哭笑不得。 不过也罢了,宋春汐对弟弟的期许其实不高,在知道那个梦之后,她只希望一家都平平安安的,弟弟虽然不善念书,可聪明伶俐,就算去经商,像表哥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做官有做官的难,父亲一生刚正不阿,铮铮铁骨,可结果又得到什么呢?霍云征战六年,保家卫国,伤痕遍体,最终却生死不知。 “如果实在不想念书的话,你就跟表哥学做生意。”宋春汐道。 宋文昇一愣,而后就皱起了眉头:“爹得把我打死!” 宋春汐噗嗤一笑:“你还怕被打吗?算了,我是说实在不想的话……你还是先当上童生吧。” 宋文昇不吭声了。 姜莲忙着让下人洗鱼,准备烤了吃。 那边陈家母子实在没有心情再待着,提早回了去,徐凤娘走上画舫,低声说大女儿:“我知道你是为春菲好,可也要注意分寸,何必这样?” “我怎么样了?我婆母为陈庆霄请了宿儒为师,对得起他们陈家了吧?” 徐凤娘噎住,宿儒可不是随便收徒的,陈家既然接受,便是承了宋春汐的情:“可是,她也没有恶意,不过是请我们过来看看江景。” “娘,您为何自欺欺人?春菲十五了,这陈庆霄二十了,早已不是孩子,一个外男,如此亲近妹妹,您竟觉得他家没有恶意?”宋春汐拉着母亲坐下,“总之此事您别管了,春菲的终身大事我会操持,您放心,必定让您满意。” “你啊!”徐凤娘不知道说什么好,可女儿一针见血,委实反驳不得,只瞧了宋春汐一眼,“你身为都督夫人,夫家的事原也很多,怎地突然这么关心春菲?” “我是长女,关心妹妹不是应该的吗?” “春菲毕竟是我们宋家的姑娘,别总劳烦你婆母……” 宋春汐夹了块刚烤好的鱼肉塞住母亲的嘴:“您尝尝,可香了!” 徐凤娘:“……” 既然说了要管妹妹的终身大事,当然要说话算话,所以宋春汐寻个时机跟霍夫人商量,让霍夫人正式介绍几家合适的家族,与妹妹相看。 “这好办,我多写几家,你跟亲家母先合计着挑一挑。” 宋春汐提醒道:“母亲,春菲性子软,最好是嫁入书香门第。” “好好好。”霍夫人答应。 宋春汐挽起袖子帮婆母磨墨。 霍夫人一边写一边介绍:“这张家你别看陌生,实则往上四代算,跟我们家也算亲戚,张老太爷的妻子是我舅母的表姑母,还有这刘家……” 宋春汐听得两眼一抹黑,实在理不清是什么关系,不过只要他们家公子是个俊才就行。 霍云回来时,听说宋春汐在正房,便来给母亲请安。 霍夫人笑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可有记错的……柳家,柳大学士的小儿子是叫柳鸣韶吧?” “叫柳鸣新,柳鸣韶是柳大人的次子,”霍云瞄一眼名单,“这是什么?” “春汐想为她妹妹择夫,我准备当媒人呢。” 原来是要选宋家的二姑爷。 只是,为何这些人选都是书香门第出生?霍云盯着名单,明明与他们家结交的勋贵也十分之多,为何上面一个都没有? 难道是宋春汐要求的? 定然是了。 如果是母亲做主,一定会写些将门虎子,只有宋春汐才喜欢那些文人雅士吧?好比周士安那样的…… 正想着,耳边突然听见霍夫人的叫声:“阿云,你作甚揉它?我写了这么久!” 霍云低头一看,发现他拿着的那一端纸已经被揉得不能看了。 “……” 16. 016 堂内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宋春汐打圆场:“母亲,那些名儿我差不多都记住了,一会我帮您再写一遍。” “幸亏你记性好。”霍夫人松了口气,然后又瞪一眼儿子,“你是在显摆你的手劲大?” 霍云面不改色:“不就是一张纸吗,她都说帮您重写了。”将那名单摆在书案上,“您没别的事的话,儿子告辞了。”说罢转身出去。 昂首阔步的,不失他都督的威风,可霍夫人却莫名觉得他像个犯了错立马逃走的孩子。 名单被他衣袖带起的风一扬,落在了地上。 宋春汐蹲下捡起,小心抹平。 虽然有些名字模糊了,但大部分都很清晰,她笑道:“您看,其实还好,可以辨认的。”提笔一一抄写下来。 名单定好之后,宋春汐很快拿去给母亲看。 听女儿介绍完这些公子,徐凤娘大大感受到了霍家跟宋家的差距,一时对女儿麻烦亲家母倒是没有不满了:如果小女儿因此得个如意郎君,又有何不好? “不过春菲这孩子好似有心事,我跟她说你要帮她择夫,她脸色都变了,我问她,她又不说,还跟我见外,你去看看她。” 宋春汐正好有话叮嘱妹妹,便去了东厢房。 书案上的青瓷花瓶里插着两支桂花,甜香四溢。 但站在旁边的小姑娘却没平日里甜,见到她竟也没有露出欢喜的神色,而是眉锁清愁。 果真不对,宋春汐拉着妹妹坐下道:“你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你不愿意告诉娘,那你同我说。” “没有谁欺负我,”宋春菲垂下眼帘,“我也不是不愿意告诉娘,我实在怕,怕辜负你们。” 宋春汐奇怪:“辜负我们什么?” “我不想嫁人。”她手指微微捏紧,“现在还不想……可姐姐你跟娘,还有霍夫人都在替我操心,我不知该如何。” 宋春汐一怔,原来妹妹竟不想嫁人。 可怎么现在才…… 不,妹妹从来没说过想嫁人,是她一厢情愿要给妹妹一个好的姻缘,她太急于避免梦里的事了。但是妹妹在想什么,她并不知,宋春汐轻叹口气:“原是我的错,我该问问你的。” “不,姐姐是为我好。”宋春菲看她竟然自责,急得眼眶发红,“你没有不对,都是我的错。” 宋春汐拢住她的肩安慰:“好了好了,我们都没有错……你别哭,我不让你嫁人了,其实你嫁出去我也不舍得,以后要见面没那么容易。” “是啊是啊!”宋春菲把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本来就见得少,会更少的,我喜欢住在家里,喜欢娘,爹,还有哥哥,虽然哥哥有时候很讨厌,但我也不舍得离开这儿。” 她十五岁的时候已对未来有规划了,也很清楚自己的喜好,可妹妹显然还未成熟,宋春汐笑着抚一抚妹妹的发髻:“好,我明白了。” 从厢房出来后,宋春汐把妹妹的心思告诉母亲:“春菲还没做好嫁人的准备,您就多留她一年吧。” 徐凤娘皱眉:“那你婆母那边怎么办,不是说写了很久?” “没事的,这名单以后也可以用,婆母不会计较。”宋春汐挽住母亲的手臂,“我看春菲仍跟孩子似的,很依恋您跟爹爹,您现在嫁她出去,也不放心。” “也罢也罢。”小女儿既然不肯嫁,总不能强迫,徐凤娘点点头,“晚一点也好,不然等她嫁了,家里就剩一只皮猴。” 想到弟弟活蹦乱跳的身影,宋春汐噗嗤一声,告诉母亲:“上回在画舫上我跟文昇说,他实在念不了书,就去找表哥学做生意。当然,童生还是要考上的。” “唉,你当生意又易做?不比做官简单,阿钝也是摸爬打滚十几年才有今日。”徐凤娘说着叹口气,“他现在应该成家才是,娶个贤妻帮他主持中馈,要么给他分担一下也好。” 在望江楼她劝过徐钝,可徐钝分明还不想成家,宋春汐道:“表哥这些年没有您照顾不也好好的,您都说了,他是大掌柜,他心里自有一本账,等到合适的时机他会娶妻的。我记得表哥跟我说过,他希望将来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女双全,您看,他早就计划好了的。”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徐凤娘松了口气 “是了,他一向喜欢你,什么话都愿与你说,要不是你爹……”不然女儿跟徐钝的感情必然很深。 宋春汐挽住她手臂:“不管如何,表哥的事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娘您要信他。” 被女儿劝解后,徐凤娘心里舒服多了,笑着送她回去:“不早了,我不留你,等见到你婆母再帮我谢谢她,你这婆母真是一等一的好。” 宋春汐点点头,打道回府。 此时正是申时,不算很晚,照理街道上不该拥堵,可她的马车却上不了云栖桥。 杏儿下车看了看,过来禀告:“原来是李家的马车在桥上……好似刚从宫里回来,那排场挺大,内侍宫女好几个,后面跟着两车御赐的厚礼。” 曹国公府也姓李,杏儿没提国公府,那就是李家早早分出去的二房。 马车里不知是不是李姑娘李瑶,太皇太后经常召她入宫,后来先帝驾崩才停止。而今距离先帝去世已有一年,太皇太后这是又开始了。 回到府中,去给霍夫人请安时,宋春汐没忘母亲叮嘱又向婆母多谢一回,接着就是道歉:“我考虑不周,让您劳神了,您不责备我几句,我真过意不去。” 霍夫人笑了,打趣道:“责备有什么用?我要罚你吃点苦,我过几日正好要酿酒,你给我打下手吧!” 这么有趣的事哪里是吃苦,宋春汐一叠声道:“好好,我还要摘果子,洗果子,包您满意。” 婆媳俩说笑了阵,宋春汐提起李家来:“我没记错的话,李姑娘今年应该也有十六了吧,就是深居简出,甚少出门,除了去宫里。” “是十六了,”霍夫人若有所思,“生得如花似玉,却没有哪户人家去提亲。” 看来众人都知这李瑶是要当皇后的,但宋春汐却记得,梦里,天子并未娶妻,所以也未有子嗣。 倒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 是天子拒绝立李瑶为后吗? 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三年前的端午,先帝在澄江观龙舟,好些文人雅士献诗咏景,她也乘兴做了一首,有幸被先帝看中,召见她,后来姜莲问她,是否见到太子。 她当时第一次面见先帝十分紧张,哪里有空去看太子,姜莲就说太子这年纪该选太子妃了,好好表现指不定能住进东宫,不过马上又说,太子妃也不好当,一入宫门深似海,还是别去了。她十分好笑,觉得姜莲把入宫看得太容易,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先帝也满意李瑶的话,应该会封李瑶为太子妃吧?但一直到先帝去世,李瑶也不是太子妃。 而后来,太子登基,一直未曾娶妻,太皇太后却又力挺李瑶。 宋春汐感觉已经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 霍云回来时,天上飘着细雨,好似柳絮儿般,柔柔的。 走入屋内时,官服上已有些湿,宋春汐瞄了一眼道:“你怎么不打伞?小心着凉。” 这种雨算什么雨,霍云并不在意,倒是瞧见宋春汐才洗过澡,一把头发随意束着,脸上未施粉黛,干净得像才淋过雨的玉兰花,十分清新,忍不住问:“你这么晚洗头发?” 破天荒地关心起她的头发了,宋春汐怔了下,而后笑道:“嗯,今儿出过门,发上沾了灰沫,不得不洗。” “去干什么了?”他当然知道她回了娘家。 “原是想让母亲看看名单……但现在没有必要了,妹妹暂时不打算嫁人。” 不嫁,还是没看上名单上的人?霍云挑了挑眉:“你宋家姑娘……”他想说眼光挺高,可宋春汐若是眼光高,怎么会瞎得要选周士安? 他好歹是一品都督,周士安才刚起步。 他摘下官帽,重重往案上一搁。 也真是喜怒无常,刚才还主动问她呢,这会又沉下脸了,也不知她哪句话得罪他?不过宋春汐早已打定主意不被霍云激怒,将他官帽拿起,摸了摸帽翅:“还好没掉,这一品乌纱帽何等精贵,旁人都恨不得供着呢,你却这样对它……万一坏了,看你明儿如何戴着去都督府。” 霍云:“……” 只是这么一下何至于坏了? 不过宋春汐有些意思,他睨她一眼,感觉她这阵子变化不小,真的做到了“心平气和”,他面色缓和了些:“你既看重这官帽,往后该由你来摘。” “我来便我来,又不难。”正好拉近夫妻关系呢,她把官帽递给他,“你戴上,我现在就试试。” 已经摘了,怎么可能还戴?放在以前霍云早嫌烦了,可见她美眸流转,俏生生看着,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个可能,便照办了。 二人身高本就有差距,霍云穿上官靴后更不同了,宋春汐才发现比她想得要有难度,她完全地踮起脚,手指才堪堪碰到那帽沿。 霍云偏还故意站得很直,宋春汐往上一托,劲道都在手上,身子一倾,整个人便贴到霍云怀里。 他早算到她会借此投怀送抱,丝毫没有意外,嘲讽道:“这就是你说得试试?” 宋春汐脸色微红,提起裙角给他看:“你瞧我的绣花鞋,再瞧你的鞋,你若将鞋脱了,我便没有一点费力了。”他那皂靴,鞋底得有几寸高! 抱怨得有些可爱,霍云道:“那要如何?莫非我以后进门还要先脱鞋?” 确实不是办法,宋春汐想一想道:“你且稍等。”转身搬来一张红漆小杌子。 她爬在上面:“这下好了。” 杌子狭窄又短,霍云一看就不稳当,正要让她站好,就见宋春汐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 他忙伸手去扶,她在杌子上比他高,他迎面就撞入了一座雪峰。 瞬间,血脉偾张,霍云心想,原来她要摘官帽的初衷在这儿,难怪去搬杌子,倒是他棋差一着,没算到她会以此为饵,实在让人防不胜防。 一时口鼻都被那团香软淹没,恨不得将宋春汐“就地正法”。 17. 017 二十五岁,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素了许久,一点就着。 此刻,霍云是真的不太清醒,要不是天还未黑,周遭的光亮让他保持理智,怕是早就把宋春汐压在身下。 而踩在杌子上的宋春汐也是满脸通红,但并非完全出于害羞,二人是夫妻,照理什么姿势没有过,她是觉得丢脸,摘个帽子而已,竟还弄得一波三折,显得她十分无用。 宋春汐极力装作平静,站直后,伸手把他官帽取下:“总算成了。” 成什么?霍云抬起头看。 她把官帽一晃:“你看,摘下来了,就是这杌子不好,不牢靠,差点害我摔倒。”冲他笑得灿烂,“多谢夫君扶住我呢。” 笑得妩媚,声音又甜,这声“夫君”真要人命,霍云闭了闭眼,才压制住体内越来越强的欲念。 亏他上回以为宋春汐黔驴技穷,原是低看她,这不一环套一环,全使在他身上了吗?但凡他意志薄弱些,此时已是控制不住,如狼似虎。 不过通过此事他大抵也明白了宋春汐的意图,她应是察觉自己不与她亲近,而她又想重新开始,便想勾引他,做回真正的夫妻。 可甘蔗哪有两头甜,她前面才想甩了他嫁别人,现在不知因何后悔,马上就要吃回头草,她怎么想得这么美? 周士安呢?这个烂摊子解决了吗? 宋春汐如果真想跟他破镜重圆,光是勾引可不够。 霍云把宋春汐抱下来,而后提起杌子往外一扔:“没用的东西不该再留着,明白吗?” 可怜的杌子瞬间散了架,化作一堆木块。 宋春汐樱唇微张:“……罪不至此啊。” 霍云睨她一眼:“你该庆幸它是木头,还能重新拼凑,人就不一样了。” 宋春汐:“……” 不就是没摘好官帽吗,至于这么吓唬她? 罢了,她以后也不想摘了,哪个愿意天天爬凳子! ………… 霍府东苑种了各色果树,夏天桃李满园,芬芳扑鼻,到初秋时葡萄累累,一串串挂在藤蔓上,好像紫色的宝石,看着十分喜人。 霍夫人今儿让下人都摘下来准备酿葡萄酒。 宋春汐如约前来帮婆母打下手,用井水冲洗葡萄,放在竹匾上晾晒。 “您酿得荔枝酒最好喝,不知葡萄酒比之如何?” “各有风味,明年你就能尝到了。”霍夫人道,“不过还是要看果子好不好,甜不甜。” 说到甜,宋春汐就想到了怀县庄上的樱桃:“母亲,下回酿酒我们可以去庄上,那里也有许多果子,应该比京城种出来的甜……让夫君陪我们一起去。” “好啊。”霍夫人十分高兴,而后拿儿子开玩笑,“这次的葡萄是有些酸,等酿好了让阿云先尝,好喝我们再喝。” 宋春汐莞尔,这岂不是跟试毒一般? 就像天子用膳前…… 她突然一怔。 梦里天子跟霍云一众人都被下了毒,不然就凭霍云的本事,指不定能以一当百突围而出,中毒了才会束手无策,落入丹水。可天子用食十分谨慎,怎会中毒? 是被身边的人背叛了吗? 如果是的话,那主谋也太厉害了,竟能收买天子内侍,里外夹击。 可惜她做得梦并不细致,没有出现任何内侍的名字,只能等以后慢慢再查。 不过说到查,也不知表哥那边查得如何了?宋春汐觉得她得抽空去问问。 不知不觉天色便晚了,婆媳俩正待要离开东苑,突然有随从来传话,说昌王为太皇太后贺寿已经提早到达京城,专门请霍云入宫喝酒。 宋春汐吃了一惊,她都不知霍云跟昌王有交情。 昌王的年纪都能做霍云的叔父了,又早早就藩,照理霍云不太可能认识他。 霍夫人见她满脸疑惑,笑道:“你不知不奇怪,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原来四年前,真族觊觎昌王的封地济州,因其背靠巫山,面朝洛水,物资丰饶,想要占为己有,便趁着霍云与鞑靼交战时,突然对济州发动进攻。昌王领兵对抗,然不敌真族勇猛,在危急时刻,霍云硬是分出三万兵马,解了济州燃眉之急。 在征服鞑靼后,他更亲自领兵与昌王合作,灭了真族,此后昌王便视他为朋友。 “不过这昌王性子粗野,喜嗜酒,阿云当年同他擒获真族首领时,被他灌了不少酒。这回虽然也请他喝酒,但这里好歹是京城,他在济州无法无天,到京城总得看太皇太后还有圣上的脸色,不敢胡来的。” 然而,这只是霍夫人的猜想,霍云实则一晚上都没能回来。 早上醒来时,床上并无霍云躺过的痕迹,宋春汐就知道他可能是喝醉了,不知宿在何处。 不过霍云毕竟是都督,身边也有护卫,这方面总能照顾好自己的,她不太在意,梳好发髻,准备去跟霍夫人请安。看院门的婆子忽然拿来一封信,说是出自宋文昇之手。 宋春汐打开看了看,笑得珠钗乱颤。 弟弟自懂事起就喜欢跟妹妹争宠,妹妹写信给她,他也要学一学。她马上提笔给宋文昇写了回信,信上就一句话,“行行若萦春蚓,字字如绾秋蛇,羞。” 她可以预计弟弟收到信时的打击,可能这会促进他好好练字。 搁下笔,宋春汐去往上房,陪着霍夫人吃了什锦鸡丝,两块蒸饼,还有几只虾饺,随后便出门去找徐钝。 之所以去徐钝的家里,没去酒楼,着实也是因为上回在那里崴到脚,被好些人看到霍云抱她下楼,多少有点心理阴影,再者,事关天机,家里不像酒楼人多口杂,讲话更方便些。 听见敲门声,苗婆子过来开门,发现是宋春汐后,惊讶道:“霍少夫人您怎么来了?” “你认识我?” “当然,奴一直侍奉少爷的,怎不认识您?”何况霍少夫人这张脸,见之难忘,苗婆子殷勤地迎她进来,“您想喝什么茶,奴这就去沏。” “不必,你找个人去把表哥请来。” 苗婆子点点头:“那请少夫人稍等。” 第一次来,宋春汐难免环顾。 此处比想象中要简朴素雅,因以徐钝如今的财力,她觉得怎么着也得置办一处三进宅院,可这里竟只有两进,可见他不铺张浪费。 赚了大钱,不乱花,表哥性子当真稳重。 她在喝茶时,徐钝回来了。 瞧见他额角有些微的汗,她抱歉道:“是不是打搅你谈生意?早知道我应该提前说一声,下回我会注意。” 她穿了件鹅黄色短襦,天青色缀花珍珠裙,清淡极了,可却显得容色更艳,如那烈日一般,灼得人眼睛生疼,徐钝取出帕子擦一擦额头:“仙女下凡,我等凡人事情再多,也得立刻逢迎,谈什么注意?你想来就来。” 虽然早已习惯他的吹捧,宋春汐还是忍不住发笑:“你又在胡说八道!” 徐钝也笑,在她对面坐下:“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来是想问魏立民吧?我手下查了一个多月,现知魏立民四十二岁,妻子姓吴,膝下有一儿一女,一点没查到魏立民的污点。此人确确实实是个清官,而且他与姑父毫无仇怨,依我看,他应不会与姑父为敌,”他盯着宋春汐,“你到底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宋春汐道:“我不能告诉你。” 徐钝嗯了一声,端起茶:“……你是不信我还是真的为难?” “为难。”做梦一说谁会信,除非不得已她才会如实告知,而徐钝是可以包容她的人,“表哥,你就当是一桩生意嘛,你拿人钱财原也不会多问,”又嗔道,“我本来也是要付钱的。” 徐钝轻声一笑:“我只是问问,你又把钱拿出来说。” 就冲她有麻烦找他而不去找霍云,他也得给她查到底。 宋春汐知道自己有点过分,犹豫片刻:“我听说你有个外号叫‘徐四耳’,那你对宫里的事情知道多少?比如内侍,你可知最得圣上信任的内侍是谁?” 先是知府,后是内侍,徐钝不免担心:“我不是非要知道,可你得告诉我,姑父,或是你,是不是正处于危险之中?” “没有。”宋春汐忙解释,“真的没有,我没必要瞒你,若已经威胁到我或者父亲,我不会只是查这么简单。”而今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徐钝松了口气:“圣上最信任谁,恐怕只有圣上才知,但宫内地位最高的内侍是范洪,他是先帝幼时玩伴,十几年前虽不如当时的王敬方,但现在他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不过……”他嘴角勾了勾,有些取笑之意,“掌印一职其实已名存实亡,圣上比之先帝更为勤勉,听说凡事都亲力亲为。” 看来天子是位明君,宋春汐想起他亲自去丹水镇巡察,一时有些愧疚,她那时无奈之下,真是打算眼睁睁看着天子去送死的。 幸好不是在这一年。 宋春汐感觉内侍一事徐钝不好调查,便起身告辞:“又叨扰表哥了。” “我倒希望你多来叨扰叨扰。”徐钝幽幽道,“你每回有事才找我,太伤感情了。”说着又觉不妥,宋春汐已经嫁人了,他又非她嫡亲兄长,怎能不避嫌?他跟着站起,“有消息,我会马上派人告诉你,省得你这都督夫人纡尊降贵来我这破屋。” 这处宅院确实比不上都督府,但也谈不上破吧,宋春汐知道他这样说是为掩饰上一句话的失当。 可站在徐钝的立场,他并没有说错,这两年他们都没见面,她突然走动频繁并不是出于跟徐钝的感情,宋春汐心想,徐钝不收钱,她总不至于真的让他白白付出吧?现在就补一份礼! 宋春汐出去后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往朱雀街。 徐钝喜欢收集沉香,年少时他曾赠送她一串暗黄色的沉香珠串,香味十分醇厚,但她不太喜欢,现在还压在出嫁时带来的红木箱柜里。 她决定去朱雀街的铺子挑一块上好的沉香送他,不管是为亲情还是为请他调查一事,总是个表示。不过这东西有些昂贵,她身上没带足银票,宋春汐等到半路让杏儿回去取钱。 等到了沉香铺,她被里面的味道熏得有些头晕。 不是说沉香不好,实在是她有些欣赏不来,可能这是天生的,她的母亲就很喜欢沉香味,徐钝送给母亲的四季花开沉香摆件现在都放在卧房的案几上。 伙计不认得宋春汐,但见多了客人哪里分辨不出富贵之气,忙迎上来介绍各类沉香。 宋春汐最后选了块颜色偏黑,味道清雅的沉香,让伙计包好。 本打算今日就送过去,但才打搅过徐钝,这样未免过于明显,就想等几日再说。 回到府邸已是午时,宋春汐用过午膳后画了一幅《鹿山松风图》,下午小憩了会儿,醒来杏儿跟她说,曹国公府要办桂花宴,邀请霍夫人跟她后日去做客。 要说京城的权贵,当然属曹国公府最为炙手可热,毕竟出了一个太皇太后,而曹国公李明良本人也是封疆大吏,任江宁布政使。不过霍家与曹国公府着实没什么往来,宋春汐记得,就她出嫁当日,曹国公府送了贺礼,可能是因为先帝赐婚,李明良与霍云同为官员的缘故吧。 这次不知为何请她们?宋春汐心想下次问问婆母。 夕阳西下,霍云今日比往前回来得早一些。 许是昨日睡得少,他的神情较为疲倦,宋春汐端茶给他:“母亲知道夫君你昨晚同昌王喝酒,使人煮了醒酒茶,你先喝一点吧。” 醒酒茶味道重,但却比不上宋春汐身上散发出的沉香味。 想起她今儿去见了徐钝,后来又去沉香铺子,霍云没有接那碗茶:“我已经喝过了。” 宋春汐倒不怀疑,毕竟他在外面待了一天,还醉着的话不好办事,她笑道:“母亲说,昌王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胡来,看来是猜错了吧?” 这昌王岂止是胡来,甚至还醉得爬到御桌上一边唱歌一边往地上泼酒。 光是将他弄下桌都费了不少力气,霍云捏着眉心,而后又闻到了那股沉香味,他终于忍不住,吩咐杏儿:“备水,把少夫人洗洗干净。” 宋春汐怔住,朝自己裙衫看了看:“不脏啊。”她也没出汗,要洗也是睡前再洗。 是不脏,可他忍不了那味。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徐钝身上也佩戴着沉香。 “不洗别吃饭。” 宋春汐震惊地看他一眼,慢慢道:“你还穿着昨日的衣服呢……”他昨晚醉酒一夜没回,也没换中衣,怎么好意思嫌弃她的啊? 霍云眼眸眯了眯,他再如何,也是身心清白,没有眠花宿柳,只在马车上将就歇息,不像宋春汐,一个周士安不够,又私底下去见她表哥。 她配跟他比? 他突然弯下腰将宋春汐抱起,大步走到净房,把她往浴桶里一放。 宋春汐:“……” 他真喝过醒酒茶了吗?怎么感觉他被昌王灌酒灌多了,根本没有清醒,这会儿正跟她发酒疯呢? 018 宋春汐伸出手在霍云跟前晃了晃:“看得清楚吗?” 这是把他当醉鬼了,霍云没搭理她,低头解她腰带。 腰带抽掉了,又脱她外衫。 如果说刚才是发酒疯,现在则像是要借酒行凶了…… 宋春汐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莫名回想起之前那日他手上青筋暴起,眸中欲念横生的样子。 难道说,他的隐疾有好转了? 可在浴桶里也太不讲究了吧?坐哪儿,躺哪儿呢?多不舒服,宋春汐按住霍云的手:“你要不还是先醒醒酒吧,不急在这一时。” 不急在这一时? 他起先没明白,可对上宋春汐泛红的脸颊,忽地领会过来:她以为洗浴是假,他要她为真。 可怎么还嫌他急了?她一直有勾引的心思,难道不该顺势扑他怀里。 说实话,他昨日是喝了不少,体内还存有酒意,如果宋春汐这时抱住纠缠,可能真会如了她的愿,但她竟没有,霍云心头一动,莫非她还挑地方不成? 嫌浴桶太硬,硌人吗?难怪说不急。 他差点笑了。 上下打量她一眼,细皮嫩肉的,若真在浴桶里,磕磕碰碰,多少是要弄出点伤,不过这方面他也没什么经验,以往每回都在床上,因二人没有感情,他懒得费心思,都是直来直去的,现在想想,实是缺少了一点情趣。 就算不在浴桶,也可以在…… 难道是因为他没什么情趣,宋春汐才会想和离? 但宋春汐就有情趣吗?她那时还不是总像根木头一般,倒是在母亲面前,巧笑倩兮撒娇扯袖的,一看到他,脸就板成一团。霍云气又不打一处来,将她的外衫往地上一扔:“好好洗干净,再被我闻到味道,我亲手帮你洗。” “……” 原来不是隐疾好了,是嫌弃她身上有沉香味。 可她就算去沉香铺子待了会,被风吹了吹,也不浓了啊,霍云的鼻子何时这么灵敏了?他是狗鼻子吗?她都忍得了,他忍不了?宋春汐心想,定然还是因为醉酒没有清醒,脑子不正常! 这昌王真是不干好事呢。 而不干好事的的昌王,此时正摇摇晃晃走入殿内向太皇太后跟天子请安。 太皇太后见到他,脑海里便浮现出了昌王幼时喝醉酒的模样,正因此他天生不是懂规矩的人,所以她的丈夫等不到昌王满十六岁,便让他就藩了。 也是念在亲儿子的份上,给了济州这处富饶之地。 “母后,圣上!”昌王笑嘻嘻道,“劳你们久等,不过都怪你们宫廷的酒,老子在济州喝几十坛都不倒,昨晚才喝了多少?也就三四坛吧?”说着脚下一滑,差点扑到。 随从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昌王推开他,大咧咧道:“你们吃啊,我在旁边看着,我现在吃不下。” “放肆!”太皇太后斥道,“圣上面前,你还胡言乱语?还不向圣上赔罪?” 母亲严肃的语气让昌王似乎有些清醒了,揉一揉脸颊道:“我刚才说什么了……头真疼,圣上,臣若有什么不是,请圣上莫怪责,臣是因为……” 天子秦昉笑容温和:“叔父请坐吧,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圣上,”太皇太后皱眉道,“你别纵着他,他昨日在宴席之上胡作非为,跟个疯子似的,在霍都督面前丢尽了我们皇家脸面,你一定要治他罪!”这儿子将霍云强行带入宫便罢了,竟然还喝醉酒爬到桌子上,要不是霍云身手好,十几个人都无法制服。 秦昉依旧没动怒:“叔父难得如此尽兴,皇祖母您别跟他计较了,叔父,你以后注意便是。” “多谢圣上体恤!”昌王一屁股坐下,夹菜递给太皇太后,“都要凉了,快吃,快吃。” 太皇太后真有点后悔请他来贺寿。 可自己的亲儿子,二十几年未见,始终牵挂,她也只剩下这一个亲儿子了。 太皇太后推开昌王的手:“你老实坐着。” 昌王的头确实还有些涨,他靠在椅背上,眯了会眼睛忽然道:“母后,您怎么还不曾给圣上娶妻呢?这太子是国本,可现在皇后的影子都没有,何时能立太子?”说着看向秦昉,“圣上,你若在京城找不到合意的美人儿,要不我帮你在济州选一选?济州人杰地灵,姑娘不逊于京城啊!” “胡闹!”太皇太后又怒了,“圣上的终身大事轮得着你来插手?” “我不过随便提两句,您又生什么气?”昌王很无辜,“我是圣上的叔父,连问一问都不行?” 太皇太后实在想把这儿子的嘴给堵上。 二十几年未见又如何?她又不是不知道这儿子的德性,他是三个儿子中最为不长进的,长得不像她性子也不像她,可偏偏老天爷收走了那两个的命,剩下的这一个,对她什么用处都没有,除了气她。她就不应该借着寿诞的由头把他请来,真是给自己找气受,还不如一辈子不见。 母亲脸上露出的厌恶之色叫昌王闭嘴了:“好,好,我再不提了。” 可太皇太后的心情很差,饭没吃几口便先行离去。 昌王唉声叹气:“阿昉啊,我只是关心你。” 秦昉理解:“我知道,皇祖母的话叔父不必放在心上。” “还是你对我好,你皇祖母……”昌王压低声音,“我真觉得济州的女子不错,圣上可以考虑考虑,我今次其实也带了几个,一会让圣上过目。” 秦昉这回拒绝了:“叔父自己留着吧。” 昌王啧啧两声:“你真像大皇兄啊。” 他的大皇兄统共就纳了四五个妃嫔吧,还是在皇后去世之后,侄儿如今也学了这一套,昌王心想何必呢,人生苦短,瞧瞧大皇兄这不就早早驾崩了吗?还不及时行乐? “阿昉啊,你应该学学叔父我,别太辛苦。” 秦昉道:“朕的辛苦远比不上百姓,朕若再懈怠,百姓则更苦。” 昌王嘴巴大张,心想大皇兄真是厉害,教出这样的儿子,只是……他摇头一叹,皇兄去得太早了,应该再熬几年才是。 却说太皇太后回了内殿,仍是神色不快,她不知道昌王为何要乱出主意,昌王就算远在济州,也该知道她早已经替秦昉选好了皇后。 李瑶自小就是按照皇后的标准培养的,京城的闺秀没有谁比她更合适,现在只要有个适当的机会让她向秦昉提出,自然就名正言顺了。可昌王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提议在济州选,他是不是故意跟自己作对?太皇太后随手一甩,将桌上的一只酒盅给拂了下去。 殿内的宫女们都很惊慌,伏低着身子小心打扫。 张嬷嬷伺候太皇太后许多年了,知道她的脾气,低声安抚道:“昌王殿下的性子您又不是不清楚,没心没肺,只怕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您为此气坏身子不值当。” 太皇太后闭起眼睛:“真就是没心肠,不感恩我让他入京,尽会瞎闹腾,等我生辰过了第一个撵他回去。”又问,“阿瑀可出津州了?” “瑞王殿下只怕是要等到您寿诞前一日才来的。” 秦瑀是她的亲孙儿,跟昌王相比着实在是太守规矩,也是像他父亲,当年她想见一见秦瑀,先帝都准许了,她那次子还推三阻四了一阵子才带秦瑀入京。现在也是二十一年过去了,不知他长何样,她倒是派了位画师去津州画了秦瑀的人像,比他生父更为俊美。 太皇太后心情渐渐平复:“明日将阿瑶请来,我不想跟那混账小子吃饭了,我要跟阿瑶吃饭。” 张嬷嬷道:“您前不久才请过李姑娘,这又……” 太皇太后挑眉:“让你请就请,你还怕阿昉不准了?阿昉可是最好说话的。” 张嬷嬷只得应声。 李夫人李夫人听说太皇太后又请自家女儿,忙过来叮嘱。 李瑶道:“我晓得,我一直记在心里。” 知道她知书达理,李夫人并不担心,就是觉得女儿早该当皇后了,虽说先帝驾崩才一年,可天子不同常人,不然也不会才隔两个月便登基,自然要马上封后的,好延续皇家血脉。 “你除了侍奉好太皇太后,也该多多与圣上亲近。”李夫人给女儿戴上金凤钗,“圣上温和宽厚,我有次见宫女打翻他的砚台他都没有惩罚,你不必束手束脚的。” 然而李瑶所受的教养里面并没有这一条,嬷嬷们都是更注重教她规矩,让她端庄贤淑,清静自守,不好戏笑,从没教她在成亲前去亲近一个男子。她在宫里也做到了如此,可正如母亲所说,也许是过于束手束脚,以至于无趣,所以天子从未对她露出倾慕之色。 又或许是她没看出,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天子的喜怒也许原就不太明显。 李夫人送她上车时,再次道:“你记住我说的,稍许改改。” 看来母亲是等不及了,生怕她没有尽力,李瑶心想,可她难道不想当皇后吗?自六岁起她就承受了李家众人的期望,她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要说付出,没有谁比她付出更多。 她敢说,天下能配得上天子的,只有她。 她学了所有能学的,四书五经,琴棋书画,天文地理,还有女红,医理…… 如果这还不够,她愿意改。 在她心里,也没有能比秦昉更为出众的男子,何况,他是天子,执掌天下,她为能与他比肩自然是要更为努力。 太皇太后歪在榻上,笑着看自己的侄孙女款款而来。 “阿瑶,坐这里。”她招手。 李瑶行一礼后,端正地坐在太后右侧。 “马上中秋了,你可准备了什么?”太皇太后问。 李瑶道:“画了一幅月夜图。” 太皇太后满意:“你到时送给阿昉。” 李瑶答应。 她每年都会依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或是写字或是画画献给天子,可天子除了夸赞一句之外,就没有别的表示了,然而太皇太后仍会让她继续。 年复一年,没有改变。 今年她或许应该再准备些别的。 她确实不能再守株待兔了! 019 《鹿山松风图》这日早上送到了许府。 寥寥几笔就画出了鹿山的妙处,姜莲十分喜欢,马上就来都督府向宋春汐道谢。 “我已经找人去裱了,说挂卧房就挂卧房。” 宋春汐好笑:“随你挂哪处,我可不会逼你挂在卧房……不过说实话,这鹿山的顶峰太过锋利,好似两把剑,我觉得挂在书房更合适一些。” 姜莲从善如流:“听你的,挂书房。” 又问起宋春菲:“上回在澄江不是说你婆母要做媒吗,有没有定了?” “没有,春菲她不着急。” 姜莲扑哧一笑:“我看她是像你吧?像你也好,挑来挑去,最后嫁个京城最好的。” 宋春汐心里并不同意“霍云是最好的”这种说法,但鉴于她之前得知赐婚后的种种表现,如果反驳也只会被说成谦虚,就道:“但愿如此吧。” 因之前收到曹国公府的请帖,次日,宋春汐一早起来,精心打扮后便同霍夫人出门。 路上霍夫人告诉宋春汐,李明良的次子李鸿刚被升任为都督府的经历。 霍云成为了李鸿上峰,因此曹国公府才会请她们,宋春汐明白了。 曹国公府位于恒吉巷,朱红大门前此时已是车水马龙,在巷口那里就开始拥堵,宋春汐看到兵马司的人在疏通街道,乐善做为指挥使正在那里视察。 他认识霍家的马车,打马过来,对着车窗道:“霍夫人您让车夫从西边绕过去,快一些。” 霍夫人看着他长大的,有些情分在,平常亲手酿得酒总会送一些给乐善,她把菱花窗往右推开些,笑道:“你今儿辛苦了。” “这点辛苦算什么,您不知道,上回昌王殿下入京那才叫辛苦。”乐善低声控诉,“他的那些马车牛车不知撞坏了多少东西,我到现在还在帮他收拾烂摊子。” 乐善天生一双笑眼,轻易就能得人好感,宋春汐在霍家见过他两回,隔着霍夫人问:“圣上不曾责罚他吗?” “他难得来一趟京城,又愿意拿出银子补偿,圣上能说什么?好在没有伤到百姓,就是麻烦,这个要果子钱,那个要凳子钱,又有要鱼钱的,糕点钱的,竹匾钱……算了,不说了,不打搅你们去曹国公府。”乐善打住,叫来几个手下给她们马车通一通道,“你们快走吧。” 霍夫人谢过,叫车夫往西去了。 等到垂花门口,自有女管事带着丫环来迎接。 曹国公府的宅院修建地比宋春汐想象中还要富丽堂皇,光是影壁所用的云顶石都价值不菲,配上精妙的雕工,向众人呈现出好一幅恢弘的高山流水之景。这让宋春汐想起霍家的影壁,与之相比要内敛得多,只是块黑沉沉的楚石,雕了回纹,显出几分肃穆。 内院已有好些夫人,姑娘们,见到霍夫人与宋春汐出现,认识的便立刻上来打招呼。 “少夫人,许久不见。”有位姑娘挤到宋春汐面前。 发现是周士安的妹妹周醒英,宋春汐微微拧了拧眉。 她没想到周醒英会这样冲动,居然追到曹国公府来,可她能怎么办,上回已是尽力避开周士安,宋春汐不欲与周醒英搭话,敷衍一笑算是回应。 可周醒英忧心兄长,低声道:“少夫人,上回在许府,二少夫人问我的事我当时说得不仔细,您与二夫人是好友,可否替我告之二少夫人?” 她倒也知道顾忌,借了姜莲的名头,宋春汐便往僻静处走去,想跟她说清楚,省得不依不饶的,下回仍紧追不放。 周醒英见四下无人了,马上道歉:“我知道是我唐突,不该叨扰您,可我兄长实在太傻,我是迫不得已,还请少夫人莫怪责。” 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人,宋春汐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她如何做?她也希望周士安死心,可她一个女子不便与周士安交谈,也不好私下跟他见面。宋春汐轻叹声:“我在停云楼见过他,当时我特意背过身,可他仍注意到我,你说,我该如何?我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劝他。”她只能做到毫不留恋的离开。 美人儿的叹气声都是不一样的,幽幽似琴音,道出无尽委屈,周醒英从未怪过宋春汐:“我知道您心善才来找您,我不是想让您劝我兄长,我是希望您多与霍都督出游,次数多了,我兄长自会死心……上回望江楼的事,兄长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必是多了几分绝望。” 宋春汐明眸微睁,周醒英的意思是请她与霍云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恩爱吗?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周醒英道:“恕我过分,我不会再来打搅您,但如果少夫人您能帮忙的话,我会记得这份恩情,往后一定回报。” 宋春汐缓缓道:“容我考虑一下吧。” 周醒英点点头,转身离开。 这个主意实在是出乎意料,不过宋春汐想了想,应该是会有用的,就是过于残酷,但如果能让周士安彻底忘掉她,也是一桩好事。 只是,她跟霍云的关系现在并没有多少进展,要同他出游,实在没有把握…… 她回过神,去找霍夫人。 不料迎面走来了两位夫人,像是要同她说话。 怕宋春汐没有认出来,杏儿低声告之:“穿青紫色秋衫的是住岩正街的李夫人,她的女儿是李姑娘李瑶,另外一位是广德侯夫人。” 广德侯夫人正悄悄拉扯李夫人的袖子,不想与宋春汐有冲突,可李夫人却没有停下脚步。 “霍少夫人。”她笑着道,“大家都在赏桂花,你怎么在这儿?” “没什么,我也正要过去。”宋春汐大约已经明白是什么情况。 无非是广德侯夫人向李夫人告状了,李夫人不知是要替她出气还是怎么,宋春汐倒不怕,那件事她行得正坐得端,到哪儿都有理可说。 广德侯夫人心虚,劝李夫人:“我们正好同少夫人一起去赏桂花。”她有点后悔向她诉苦了,本是因为表亲的关系,正好瞧见霍家的人,她忍不住把宋春汐在怀县逼她丈夫体恤佃农的事告诉李夫人,倒也没想李夫人做什么,宋春汐毕竟是都督夫人,如今谁能压她一头?曹国公府纵有太皇太后,可李家的李瑶还未成为皇后呢,就算有行动也该秋后算账。 李夫人微微一笑:“霍少夫人可认识我这位表姐?” 宋春汐道:“似乎有过一面之缘。” “我这表姐啊,素有仁心,大燕每回闹灾,她都广设粥棚,救济灾民,平日里也常施药,予百姓治病,谁见她不称呼一声‘活菩萨’?可有些人却不分是非,为一己之利搅和别人家事,霍少夫人你如何看?” 宋春汐笑了:“听李夫人一言,广德侯夫人实乃我辈楷模,但凡夫人们,不,但凡官员们都有广德侯夫人的仁心,便不会仗势欺人,拿御赐田来盘剥百姓。李夫人您应该多多向文武百官宣扬广德侯夫人做的善事,与我说有何用?我既没权也没势,哪来的本事去强占别人的东西,别人的沃田?” 李夫人脸色一变,他们家去年就强买了忠勤伯的沃田,因风水师说这块田地于他们李家有益,关乎将来的富贵,她就想方设法让忠勤伯出让。也是忠勤伯府早就没落了,空留一个爵位,自然忌惮他们李家。 没想到宋春汐竟然知,李夫人脸面受损,不由怒道:“既说到官员,有些官员确实该死的很,同为大燕效力,却背刺同袍,沽名钓誉。以清官之名行诋毁百官之事,心术不正,该当千刀万剐!” 不用说,李夫人骂得必然是自己的父亲。 她的父亲二十岁中举,在凉州,柳州分别当了三年知县,把两处贫瘠荒凉小地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后来他升任为给事中,不顾自身安危,弹劾天下贪官,为此得罪权贵后被调任魏县,在魏县又待了三年,再到真定府,平盗贼,兴水利,矜矜业业,后来重返京城,父亲仍不畏艰险,一如往昔。 她的父亲对于家人来说,也许称不上是一等一的好丈夫,好父亲,可对百姓,对燕国,对天子,父亲问心无愧! 宋春汐扬声道:“真该千刀万剐的是武定侯,是曾经的嘉州知府廖常,是浚县的县令王元智,还有两广的总兵徐圆照,金州的张知府……”她边说边往李夫人逼近,“您听听,里面可有谁是被冤枉的,有谁是被背刺的?你不妨也问问那些州县的百姓们,到底谁最该死?” 李夫人因她的父亲被宋仁章弹劾过,虽然没有定罪,可也怀恨在心了,但此时被宋春汐这样逼迫,莫名地慌乱起来,这些官员都是被宋仁章弹劾,最终落马,被天子下令斩首或是流放的贪官,她能说谁是被冤枉的?那岂不是在质疑天子?她步步后退,嘴上却不想屈服:“我可没说这些人,我说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堂嫂,祖母请你过去!” 李夫人猝然回头,才发现不远处已经围了好些人,她的脸色顿时更红了。 前来阻止李夫人的正是曹国公府的李二夫人,她不便发话,朝宋春汐微微颔首当是致歉,而后急忙带着李夫人前往上房去见李老夫人。 至于广德侯夫人,原就不想惹出大事的,这下更是逃得飞快。 020 李夫人到得正房,不免惴惴,她的女儿能被认定为未来皇后,全是因为曹国公府因为太皇太后,她现在有些后悔了,不该逞一时之快,看宋春汐年轻便想灭她几分威风。 结果这宋春汐不愧是宋仁章的女儿,居然字字不让! “堂婶,此事是我冲动了,”李夫人先认错,而后又把一半错推在宋春汐身上,“也是这都督夫人太过嚣张,我当时没能忍住。” 李老夫人已经听说来龙去脉,沉着脸道:“广德侯府的事,广德侯都不曾出声,要你去讨公道?我真是失策了,没有叮嘱你!”她完全忘了葛家与宋家的过节,毕竟只是一次弹劾,不曾伤及皮毛,怎知葛静娟小鸡肚肠竟记在心里,她这种胸襟能养出李瑶这样的姑娘真是不容易,“传出去,你能承担后果吗?当时广德侯为何在怀县衙门忍气吞声,宁愿损失银钱都没有与霍少夫人过不去,你不明白?” 李夫人恭顺道:“您教训的是。” 李老夫人长叹口气:“就不说广德侯,鸿儿以后也是在都督府任职的,你应当收敛。” “是。”李夫人声音越来越低。 李老夫人摆摆手:“你出去吧。” 李夫人躬身退出。 走到门外,她吐出一口浊气。 他们这一家多少年来都依仗曹国公府,仰人鼻息,她已经习惯了屈服,不敢与之争斗,但并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只要她的女儿顺利当上皇后,再诞下龙子,等地位稳固了,到时候自然能一雪前耻。以后,不管是曹国公府,还是霍家,都不可能再令她低头。 却说宋春汐见到霍夫人后,第一件事也是道歉,她觉得自己稍许冲动了些。 霍夫人通情达理:“既然是她们先挑起的,你没必要忍让。”自家的儿媳难道要让她在人前遭受屈辱吗,霍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不管如何,儿媳往后定会三思而后行。” 正说着,二夫人过来请她们入席。 李老夫人同她们寒暄几句后,坐在霍夫人左侧。 找事的是李夫人,与曹国公府无关,刚才二少夫人出现将李夫人带走,又如此安排席位,霍夫人心知肚明,便在席上与李老夫人言笑晏晏,此事就算揭过去了。 不过霍夫人回家之后还是找机会跟霍云提了下。 宋春汐身边虽有暗卫,但暗卫进不了曹国公府,是以霍云并不知,听完后道:“您这是让我提防李家?” “谈不上提防,只是这李夫人我看不是省油的灯,今儿是曹国公府摆桂花宴,她竟然被广德侯夫人说了几句便找春汐撒气,太过意气用事。” 霍云沉吟道:“春汐她如何应付的?” 霍夫人将她跟李夫人的针锋相对告诉霍云,但不忘偏帮儿媳妇几句,说李夫人咄咄逼人,辱骂亲家公,儿媳妇也是迫不得已。 知道宋春汐在怀县的所作所为后,霍云并不意外,他这妻子骨子里有很刚正的一面,他以前也不曾发现:“难怪您提醒,我往后会注意李家。” 因快要中秋了,宋春汐亲自回了趟娘家送节礼。 跟去年一样,两车的东西,十足丰厚。 徐凤娘道:“又让你婆母破费了,下回简单些,我都不知怎么回礼呢。” “婆母才不会在意回礼,送来您就收着。”宋春汐发现弟弟不在,打趣道,“文昇该不会在练字吧?不然他早跑来了。” 徐凤娘好笑:“你干嘛要挖苦他,这孩子难得给你写信,你这么伤他心。” 宋春汐并不怜惜弟弟:“早知道这么管用,我以后多挖苦他,这样他就能好好念书。” 徐凤娘摇摇头,说起陈家的事:“陈公子前日定亲了,是户部主事刘大人的小女儿,吉日选在明年,到时我得准备一份厚礼。”这段时日陈夫人都不敢上门了,有时候在路上遇到,陈夫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生疏了不少,现在陈家用定亲来表态,她很过意不去。 宋春汐理解母亲:“我到时也会派人送份贺礼。”去就不去了,她跟陈家已有罅隙,看母亲份上给个面子便罢了。 等从娘家回来,她想起沉香,忙派一个小厮送去给徐钝。 隔着描金方盒都能闻到里面迷人的清香味,徐钝慢慢打开,瞧见一块巴掌般大,暗黑色的沉香。 回忆忽然浮现,他想起送宋春汐沉香珠串的时候,他当做宝贝一样献上,可宋春汐却蹙起她那两条极秀丽的黛眉道,“这味道好奇怪。” 他哄她,“你多戴戴就习惯了。” 她当时答应了,可他后来一次都没见她戴过。 不过没想到宋春汐会记得他的喜好。 端详着沉香,徐钝思忖着,是该做成珠串还是贴身带的挂件,亦或是摆件?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他把沉香放回盒内。 来人低声禀告:“那边查到一桩事,魏立民的父亲魏秋山八年前曾卷入广丰矿山塌陷一案,本来他都是被判了死罪的,但后来不知因何缘由,逃过一劫。” 当年那桩案子牵涉极广,光是被砍头的官员都有二十来名,徐钝也有耳闻。如果魏秋山真的参与,还能在先帝这样重视的情况下,脱去罪名,那背后保他的人来头不小,徐钝问:“魏秋山现在何处任职?” “已经去世。” 死无对证,难度更大,不过既然已经把矿山案挖了出来,定要顺藤摸瓜,徐钝吩咐道:“让他们继续查,但是别打草惊蛇,切记。” 来人应了声退下。 如果把此事告诉宋春汐,她一定会很高兴,但快要中秋了,徐钝觉得还是等到节后再说。 不过想到中秋,自然就想到姑母,徐钝忙提着一早准备好的礼物去宋家。 徐凤娘见他又是大包小包的,嗔道,“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点儿不听劝!”将一双鞋子递给他,“天凉了,给你做了厚一些的鞋底,试试。” 徐钝很早就失去了双亲,徐凤娘可怜他缺少长辈关爱,哪怕不给自己儿子做鞋,徐钝的少不了。 他有些感动:“您眼睛也没以前灵了,往后不必再做这些,哪儿买不到?” “嫌弃我女红不好?” “不不不。”徐钝忙把鞋穿在脚上,“世上最舒服的鞋如何嫌弃?我是怕累坏您。” 徐凤娘叹口气:“你若是成家……”想说徐钝若有妻子照顾,她自然不会操心,可女儿劝过她,她也怕自己唠叨惹侄子不满,收口道,“中秋你来这里过节,记好了!” 徐钝犹豫。 “别理会你姑父,他要是敢说你,我让他去外面过节。”侄儿是商人,难免结识三教九流,从小又没了双亲,缺人教导,能有今日已经很了不得,是丈夫太苛求,嫌弃他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一处,可水至清则无鱼嘛,她相信侄儿能把握好度。 徐钝答应:“好,”又问,“文昇呢?又出门了?” “在写字呢。”徐凤娘把宋文昇被挖苦的事情告诉他。 徐钝哈哈大笑,笑完了发现他自己的字其实也不是很好看,不像宋春汐,她六岁便开始写字画画了,字如其人,画也如其人,他远远不如。 当年他不止因为姑父的态度而远离宋春汐,他其实本就想远离了。 因他一早便已知道结局。 只是在他自以为清醒的那段时间里,宋春汐被先帝赐婚,嫁给了霍云。 窗外桂香拂动,随风而入。 宋春汐又开始写百寿图,为避免此图太过单调,只有寿字,她专门在图中间留了一块地方,打算画寿星公。 梨儿端来厨子做得月饼:“少夫人歇息会,尝一下。” 又香又甜的味儿,很诱人,宋春汐搁下笔净手。 梨儿道:“是莲蓉馅儿的,都知道少夫人您爱吃。” 她是挺喜欢甜食的,但是不会吃多,怕长胖了影响体态,宋春汐咬了一口问:“母亲那里也送了吧?” “嗯,夫人喜欢豆沙的。”梨儿加了一句,“都督喜欢芝麻的。” 是吗?宋春汐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喜欢甜的。” 他这个人浑身上下都跟“甜”没有一点关系。 梨儿笑:“少夫人不信可以问嘛,反正去年的中秋节,奴婢见都督吃了一只芝麻馅的月饼。” 宋春汐想了想,毫无印象。 洗干净毛笔的杏儿凑过来道:“今年少夫人可要去澄江观月?去年您原本要去的,但是下雨了,府里的灯笼都白买,好些地方挂不了。” 去年中秋是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她记得父亲说过“中秋下雨,农人遭殃”,果然后来雨水不断,秋收不利,好些稻谷作物都发霉了,也很影响九月的播种。 但愿这次的中秋天气晴好。 宋春汐道:“若不下雨,我必去澄江……杏儿,你派人告诉宋二少夫人,到时我去接她。” 杏儿没动。 “怎么不去?”宋春汐奇怪。 杏儿斗胆建议:“不是奴婢多嘴,二少夫人又不是您夫君,您与她是不是过于亲密了?难得过节,少夫人不该跟都督去澄江赏月吗,只要您一句话,都督定然愿意相陪,何必要请二少夫人?” 宋春汐:“……” 确实她在这瞬间忘记霍云了,毕竟抛开夫君这个身份,怎么都是姜莲跟她更亲,她们十几年的情谊,霍云哪里比得上?只是,她现在需要进一步拉近跟霍云的关系,宋春汐沉吟道:“你先别去许家了。” 杏儿见她采纳自己的意见,十分欣喜:“是。” 梨儿不甘落后:“奴婢去取芝麻馅儿的月饼,等都督回来,少夫人拿给都督吃。” 两个丫环兴致勃勃,宋春汐却没一丝把握。 不过等霍云出现后,她还是将月饼递给他,强调道:“芝麻馅儿的。” 霍云奇怪地看她一眼。 宋春汐问:“你好似喜欢吃,是不是?” “不是。” 看吧,他哪里喜欢甜食,宋春汐睨了乱出主意的梨儿一眼,朝霍云一笑:“不管是不是,应个景,总是中秋嘛。” 在这里不吃,等会去母亲那里还是要吃的,霍云没有拒绝。 见他吃完,宋春汐多少有了点信心,趁着月色皎洁,发出邀请:“明晚澄江上的月亮定然比现在的更美呢,夫君想不想去看看?” “……” 这又是什么新的勾引人的花招吗? 不过说起来,他是没有跟宋春汐出游过,他当时刚从沙场回京城,还未适应就被先帝封为了都督,他原先只擅长行军打仗,而今担此重任,不敢让先帝失望,便鞭策自己,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整顿卫所,打造精兵,夜以继日不敢松懈。先帝驾崩后,为防变动,去年的中秋,他只回来吃了顿饭便离开了。 不知不觉,竟是到了他跟宋春汐成亲后的第二个中秋。 看霍云没有马上答应,宋春汐的心往下沉了沉,她既已经想通,自然不会因为霍云拒绝她而动怒,可刚才丫环们一番怂恿,说得好似她一开口,霍云必会同意。 那如果失败了,岂不是要在丫环们面前丢脸? 她的手指微微捏紧,暗暗道,若是霍云不答应,她就算不气,今日也真的不想搭理他了!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霍云道:“好。” 021 太皇太后为促成秦昉跟李瑶的亲事,傍晚时将李瑶接到宫里过中秋,赏明月。 李瑶带来了她画的月夜图,还有亲手绣的桌屏,准备等秦昉出现时一起献上。 谁料昌王竟是跟秦昉同时进来的,抢先把桌屏夺到手里,细细打量。 李瑶心头一跳,她没想到昌王会这样没有规矩,那桌屏可是她精心绣制的。 因知道秦昉心怀百姓,她专门挑了鹌鹑图,鹌鹑配菊花寓意百姓安居乐业,定会为秦昉所喜,再者,桌屏上熏染的香类似于她常用的香,会让秦昉时常想起她,可却被昌王拿走了。 昌王瞄了几眼后,哂笑一声:“学了几年?功夫真不错,比我身边的绣娘好多了,你李家真是费尽心思啊。” 语气十分讥讽,李瑶的脸忍不住发红,低下头去。 太皇太后过节的好心情瞬间被冲得一干二净,抓起手边的茶盅扔向昌王。 昌王自小学武,身手不错,茶盅砸不到他。 见太皇太后气得脸色铁青,秦昉道:“叔父想必昨夜又喝酒了,”把桌屏取回,对李瑶道,“你不必在意叔父的话,先扶祖母去歇息一会,等会再用膳。” 李瑶点点头。 可太皇太后哪里肯原谅昌王,她算是看清楚了,这儿子入京之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破坏李家跟皇家的结亲,他就是要跟她作对。 “你马上给我回济州,”太皇太后指着昌王,“这辈子都别再回来!” 昌王皱眉:“您为何这般生气?我到底说错什么了?李姑娘绣得桌屏出彩,难道不是因为李家费尽心思栽培吗?母后,大不了我以后不说话了,省得您误解我。” 真是大言不惭,太皇太后气得顿足:“阿昉,把他赶走!” 秦昉夹在中间,有点为难。 昌王看着太皇太后怒目的样子,嘴角轻轻扯了扯。 他的母后从来都很厌恶他,他不如他的两位兄长,尤其是二皇兄得母后喜欢,所以他犯错时,母后总是责备地特别厉害,也从不在父皇面前替他求情。 他有时候真怀疑自己不是母后所生。 可能她也忘了他是她儿子。 十五岁去封地时,众人相送,父皇都有些不舍,唯独母后松了口气,手里拉着两位皇兄,那才是她的宝贝,他这个从未给母后挣过荣光的孩子,算什么呢?昌王跪下来:“请母后原谅,孩儿以后定不会胡言乱语了。” 太皇太后怔了怔。 年近四十的孩子头顶已有白发,她盯着看了会,终于摆摆手:“既然你知错,我再容你一回。” “谢母后宽宏大量。”昌王站起身。 太皇太后扶着李瑶的手走入内殿。 刚才被昌王说了一句,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让太皇太后有点不满,提醒道:“你以后是要当正宫皇后的,何必心虚?你该有个皇后的样子,总不能事事都要我替你出头吧?我都快六十了,你嫁给阿昉后,宫里的事都会交给你处理,你学了这么多年不能白学。” 李瑶的脸色像染了朱丹一般:“是我错了,让您失望。” 实在是昌王的举动太突然,她没有准备,再说,她还没有当皇后,如何斥责昌王?要说错,也是太皇太后没有管好这儿子啊。 可李瑶不敢说。 太皇太后一直把她当亲孙女看待,当然也不会过于苛责,这孩子大部分时候都是令她满意的:“我不是责怪你,我要不喜欢你,就不会为你的将来考虑。” 李瑶低声道:“我以后会改正。” 那边昌王跟着秦昉走出了殿外。 “朕有些事要先处理,叔父请自便。”秦昉停下脚步。 昌王笑一笑,而后轻声道:“阿昉,叔父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那李瑶。” 秦昉没作声。 昌王声音更柔和了,也像是鼓励:“你是天子,天意难违,阿昉啊,世上没有谁是可以逼你娶妻的。”说着一顿,“你大概没听过大皇兄对宋灵帝的评价,大皇兄说,一个天子若是太仁厚,成不了明君。” 秦昉眉梢动了动:“叔父说完了吗?” “说完了。”昌王躬身行一礼离开。 秦昉出生时,昌王已经去了封地,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位叔父,不过他大抵也知道皇祖母不喜欢昌王,因很少提他,倒是在津州的二叔父,皇祖母时常惦念。二叔父去世时,皇祖母肝肠寸断,险些晕厥。 秦昉想了一会,慢慢走去延和殿。 此时,霍家的马车正被堵在城门口。 听说儿子儿媳要去澄江赏月,霍夫人一早命管事准备好佳肴美酒果子点心,又催着他们快些出门,谁想到,仍然没能顺利出城。 宋春汐听着外面的喧嚣,摇摇头道:“今儿乐公子恐怕是过不好节了。” 霍云道:“他也不注重过节,横竖就一个人。”乐善的父亲老东平侯侧室众多,成日争风吃醋,乐善母亲便是死于其中一位宠妾之手,后来老东平侯染病去世,乐善将一干宠妾还有庶子庶女都赶去了别苑,他那侯府空荡荡的,跟荒野一般,他自己也不喜着家。 宋春汐道:“那跟我表哥差不多,他也是一个人。” 霍云听她提到徐钝,便想起了那股沉香味,问道:“他不常来你家吗?” “以前常来的,后来我爹不知怎地看不惯表哥,他便很少登门了。”她是挺喜欢徐钝来家里的,有他在,总有欢声笑语,故而语气掩不住惋惜。 霍云看在眼里不太舒服,但今日是宋春汐请他来赏月,照理是要千方百计勾得他与她相好才是,断没有故意提徐钝破坏计划的道理。 所以在宋春汐心里,徐钝应该就只是一个较为亲近的表哥吧? 不像周士安,她是从来不提的。 越在意,才越藏得深。 一口气忽地堵在胸口,他感觉车厢里很闷,将窗挪开一些,朝外看。 马车终于出了城门。 到达澄江时,宋春汐兴奋地下车,挽住他手臂道:“快看,好多画舫!” 江面上的画舫星罗棋布,舫上又都挂了各色灯笼,照得整条澄江仿佛银河一般,璀璨亮丽。 霍云难得来此,一时也凝目欣赏。 宋春汐道:“从嘉州搬来京城后,我最喜欢的就是澄江了,每年都要来好几回。” 这是实话不假,光是他知道的就有两回,一回是在停云楼跟周士安见面…… 他正思忖时,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停至前方两丈之处,从车里走出来一位头戴玉冠,身穿宝蓝色竹纹秋袍的年轻公子,正是周士安。 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霍云此时的心情。 那瞬间,他只想揪住宋春汐的衣襟,想审问她意欲何为。 专门请他来赏月,实则她难道是想见周士安?可若如此,那又何必要他在旁?宋春汐总不至于是想找死吧? 一切都很混乱。 宋春汐感觉指尖碰触到的手臂忽地坚硬似铁,仿佛有什么要呼之欲出,她诧异地看向霍云,耳边却听见周醒英的声音:“霍少夫人,好巧,您也在这里。” 宋春汐这才发现周家兄妹,她怔了怔,微微一笑:“良辰美景,今日就没有谁家不出来赏月的。” 周醒英道:“是啊,我们在城门口被堵了半个时辰!”推一推兄长,“哥哥,你怎么回事,都不跟霍都督见礼?你们应该认识的吧?” 周士安原没心情过节,是妹妹再三哀求,他才同她出门,谁想竟会遇到宋春汐。 寻常见到她,他能欢喜上好几日,可霍云随行,却不亚于在他心上捅一刀了,他脸色有些发白,勉强上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霍都督。” 尚未弄清楚情况,霍云不可能在此时发作,只沉着脸打量周士安。 一个是她想拉拢的丈夫,一个是她曾想和离后再嫁的公子,宋春汐不欲多留:“既然都是来赏月,就不要耽搁时间了吧?周姑娘,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说话。” 见她要走,周醒英提醒道:“霍少夫人小心些,上船时别又崴到受伤。” 宋春汐脚步一顿。 她竟忘了周醒英在曹国公府与她说过的话了! 确实,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她既已经做出选择,何妨果断些,让周士安就此死心,宋春汐目光掠过霍云,有了主意,仰头道:“夫君,你发上沾了落叶,快把头低一低,我帮你拿掉。” 这话好比六月酷热时,忽降冰雪,令人触不及防。 霍云看向宋春汐,眸色深沉,像没有星月的夜。 他总是不会随便就听从的,宋春汐怕他不肯,踮起脚,把手环上他脖颈,催促道:“真的有落叶呢。” 简直是霸王硬上弓。 他对上她略显焦急的目光,慢慢把头低下。 江边风大,又是秋季,有落叶并不出奇,宋春汐伸出手温柔仔细地将那碎叶取走,而后做出站不稳的样子,上半身微微贴上他胸口。 霍云想象的勾引原没有这般大胆,至少不是当着周家兄妹俩的面。 他眸光闪了闪,手束紧了她的腰。 力气大得像是要折断她,宋春汐感觉到一阵疼,低声道:“轻点,轻点。” 不是她自己要贴过来的吗?轻什么?他手臂又紧了紧。 她浑身一抖,险些落泪,手指揪住他后背的衣袍,颤声道:“你是想勒死我不成?快松手!”想脱离他的桎梏,但想到周士安在看着,又怕功亏一篑,一时骑虎难下。 许是真疼了,只见她眼眶开始发红,身子也难耐似的,在他怀里慢慢磨蹭。 绣了芍药的秋衫,胸口处高耸饱满,与他的靛青色锦袍帖在一起,时不时发颤。 他喉头一紧,弯下腰,一只手扶住她后背,一只手穿过她的裙,将她整个横抱起来。 茜色的簇蝶裙被夜风撩动,好似飞起了一群蝴蝶,翩翩起舞。 宋春汐惊讶地看向霍云,只见他眸色亮地惊人,仿佛星辰都汇聚于此,爆发出了摄人的光亮,她的心不由一悸,低声问:“你要作甚?” “如你的愿。”他道。 他抱着她,如在望江楼时那样,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画舫,入了船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