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雨》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1章 淳丰大雪,洗旧迎新 武兆历497年,申武三十四年,一月,老皇帝病死宫中,太子忱乾南巡未归。宦官赵鹿私通后宫假传圣旨,立尚未就蕃的齐王为帝。 二月,秦王忱琼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雍王忱雄于巨远城伏击太子,王朝公认第一武夫老国柱栾灵玉战死,太子下落不明,天下大乱。 七月,太子聚拢江湖势力,领华,蜀,夔,三州兵力杀回京城。 十月,长门之战,太子帐下猛将如云,秦王主力尽失,自刎于青衣江畔。 十一月,雍王帐下主将王宪章临阵投诚,忱雄被缚。 十二月,楚王忱靖踏破京城,诛杀巨宦,腰斩毒妃,大开城门,献齐王人头迎太子入城。 自此,三王之乱平定,天下暂归太平。 499年,武兆王朝第二十七位皇帝忱乾称帝,国号淳丰。 淳丰元年冬,大雪漫京城,数日未绝。 武兆京城名为毓华,取自“钟灵毓秀,物华天宝”,与国同寿。此刻,这座立于神州五百年的天下第一城,如一位似睡非睡的披缟老人,静观着一场“天妒”之灾。 戌时,没有宵禁的京城依旧人来人往,时至年关,通红的灯笼映着满地白雪,照亮才子佳人的锦绣袍服,迎来送往,喜笑颜开,丝毫看不出经历过动荡的样子。 在闹市尽头,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宫门,畅通无阻,直至天子勤政殿。 小太监掀开车帘,车内二人施施然走下,文武两张截然不同的面皮,皆是四品云燕补服。 中年书生模样的名叫范良春,周正武夫模样的名叫王炎秀,二人原是不第书生和小小县尉,一年前与落魄逃难的太子相识才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帽子。 两人先是相视一笑,随后联袂快步入殿。 殿内,身穿明皇五爪龙袍,龙首凤睛的年轻君王正摆弄着面前的炭火。炭火边端坐这一名紫衣披裘的倾城女子,媚眼如丝,温柔得看着眼前这位胸怀天下的英俊男人。 看到两人入殿,年轻人眼角挂笑,身旁女子看得入神,“范王二人可还适应这京中生活。” 王炎秀有些拘谨,倒是书生一脸谄媚道“还行,广德坊的烧酒,聚来楼的烤鸡……甚好!甚好!额,就是我们二人都还缺个宅子,陛下要不,给臣安排一个。” 皇帝笑声爽朗道:“还是范爱卿知我,你怎知朕今晚要给你们安排住处,这长宁街可是马上要给二位腾地方了。” 王炎秀嗓音醇厚:“暗通雍王的莫家,妖言惑众的钦天监老国师庞灵观,目无天子的兵部孙承坚,礼部唐文,还有那清风卢氏的酸腐儒生,真以为陛下不知他们私下里干了些什么,乱臣贼子罢了。” 年轻君王拉着二人盘腿坐在地上,任谁看来都十分滑稽,皇帝笑意醉人:“有你二人知我,足矣!”只是又想到了什么眼角闪过一丝落寞,喃喃道“晏大哥,走好!” “爱卿今日便陪朕看看这武兆的臣子,是何等的‘忠君爱国’,哈哈哈。” …………… 年轻君主,欲挽天倾。 钦天监 瞻星台上,一名枯槁披发的魁梧老人盘腿而坐,白衣白头白雪,仰望着漆黑远方。老人双眼空洞,竟是没有眼珠。 此人正是国师庞灵观,老皇帝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曾借天时收复南昭诸部的观象神人。如今却成了如此模样。 台下聚集了钦天监近百人,神情各异。 前面居中一人是个嘴唇鲜红,鹤发童颜,脸上始终挂笑的老宦官—京城武力可入前五的天子近侍曹红鹊,民间更有传闻此人有吸食貌美女子鲜血的癖好。 宦官身旁还跟着个中年人,钦天监监正,兵部尚书之孙,台上国师的首徒,孙炆璞。 “老国师,陛下这还等着呢,开始吧!”宦官尖声道。 老国师没有应答,只是站起身来面向西方。 “有仙人曾言我大兆将兴五百年。文兆三百年,武兆如今已至二百年,前后共二十七位君主,历朝历代,哪个能比,何其壮哉!” 老人转向宦官道:“老夫算出那西蜀晏家有乱国祸根,实乃天意。奈何陛下念及晏临霄昔日恩情,不忍除患,臣不得已剜目明志。今日将死,臣无愧天下,不负先帝。最后直言,晏临霄和那孩子一个也留不得!还请红鹊公公告知陛下,为国除患,保我大兆万古基业!”老国师随即仰天长啸“先帝,宋相,韩将军,莫将军,栾国柱,庞某人贪生怕死,苟活于世,让老兄弟们久等了。” “无妨,去也!” 西蜀晏临霄,当今天子能够平定三王之乱成为皇帝,全靠了这位以一敌百的西蜀大剑仙,当今天子曾与其兄弟相称。 中年监正眼角微红,嘴唇颤抖,不忍再看恩师赴死。 老人长舒一口气,并指刺向眉心,霎时间一圈晕气炸裂开来,白衣无风飘摇,自无眼老人眉心处绽放出一道金光直冲黑夜,顿时天地清明。 “散!” 一刻后,大雪止息! 两刻后,月星隐现! 毓华京城连日不绝的大雪,就这么两刻中便停了! 老国师立于原地,眉心渐渐暗淡无光。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天子近侍曹红鹊口中幽幽吐出四个字“相 天 法 地”脸上笑容随即转为惊恐。 老人微微转头望向自己的首徒,似能看见,鲜血从眉心淌入眼匡,虚弱道:“璞儿,这法眼虽脱胎于道门天眼,不是什么入流的东西,但论本事,一点不比那道门天眼差。为师如今油尽灯枯,今日便将这毕生所学传给你了,能悟到几分,便是你的造化了。放心,陛下自有安排,你孙家的灾不会牵连你的。” 中年监正再也控制不住了,原地哽咽,哭得像个孩子。 一道金光缓缓从老人双指间飞向中年人眉心,老人倒地不起,生机全无。 曹红鹊袖手走在深宫廊道中,笑容似乎长在脸上一般,眼神深随,嘴唇朱红,黑夜中如同食人恶鬼。 “什么十大能臣,什么一品神卿宋光霁,国柱栾灵玉,兵神韩起,铁将军莫志淳,还有那某反的赵鹿……黄土罢了!可曾活得过咋家。只要我活着,这往后的史书便指不定怎么写。” 宦官拍了拍这身可统领后宫阴人的鲜红袍子,淡淡笑道:“腌臜阉人又如何,谁敢不敬咋家!” 转角处,一位身披金甲的魁梧中年将军与曹红鹊迎面对上。 两人撇了一眼对方,没再说什么,同时转身,一齐朝勤政殿走去。 殿内。 两人跪地,齐声道:“参见陛下,见过明妃”。 皇帝早已坐回龙椅,刚到的范王二人站在一旁,被叫做明妃的女子依然静静的看着眼前人。 “庞国师已止大雪,并将一身本事给了孙监正,自己去向先帝请罪了。临走前,立劝陛下除掉晏临霄和其与郡主之子。” “孙家,唐家,莫家大小一千四百五十三,已关入殷阳狱,雄州卢氏全族也已押往京都,听候天子发落。” 皇帝冷哼一声,不理会跪地两人,提笔写下了三个名字,交给了一旁的范良春。 朱原普 王衾素 曹钦风 皇帝撇了一眼殿前金甲,道:“冯沉你领二百禁卫陪范王二位大人走一趟,务必把这三人给朕带回京城。” 金甲将军沉声道:“领命!”随即退出殿外,隐如黑夜不见踪影。 年轻皇帝看了一眼神边女子,微微一笑:“红鹊拟旨!” “大象初定,乱臣已除,举国同庆,大赦天下,安定社稷,免税三年。” “封明妃姚氏为我大兆皇后,姚氏为朕所生之女云珞为我大兆长公主,老将军姚崇为崇国公,栾国柱义子洪隐罡为我武兆太平将军,封………” 年轻君主抚摸着姚姓披裘女子的纤纤玉手,立于雪中,转头看向大殿金銮:“仙人谶语,我大兆当兴五百年,荒唐荒唐,朕便要给那仙人看看,朕主政下!五百年后的大兆!” 毓华城,西城城墙,一位背匣佝偻老乞丐若无其事得躺在城头,无视守夜士兵,自顾自喝酒。 城头士兵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说是束手无策,没有人去管这个大胆老乞丐,甚至主动让出了老头睡觉的位置。 老人一饮壶中烈酒,摸嘴笑道:“忱家人呀忱家人,怎么代代如此小气,祖传的过河拆桥,我那晏姓徒弟死的冤啊,冤啊!为了江山,负了大义。五百年大兆,五百年也不过如此嘛!哈哈哈!” 要是换任何一个人说这话,九祖早就除尽了。可此刻城头士卒人人置若罔闻,毕竟连已死的栾国柱都没有十足胜算的老怪物,天下又有几人! 老人就这么就着春节京城的万家灯火,立于城头,指点江山!神彩飞扬! 入夜了,老人似乎有些困了,就这么斜靠着城墙望向远方,醉道:“老城做席,风云为被,星月与我同梦,天地与我共醒,快哉快哉,此间乐,不思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2章 扶龙归客,踏雪过江 淳丰一年,一月十九日。 春节刚过,离春种农忙还要再等几天,秦州扶龙郡郡城内多是走街串巷,喝酒听书的闲散庄稼人。 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雪,郡城行人稀少,街边的小道已经被行人踩的泥泞不堪。 暮色中,有两个等高的外乡男子,一前一后走入城门。 前者二十七八岁,身形修长,青衣白袍 ,白玉发冠,斜背着一个长条包裹,光看脸便可给人一种拒之千里的寒意。 后者年龄稍小些,布衣短袄,腰间一柄精巧短剑,背上背着个棉被包裹的竹筐,面容与同行人相比,并不出众。 白袍操着标准官话道:“燕十六,找间客栈,住下了” 布衣燕十六咧嘴一笑道:“往前走有家归燕楼。” “听姐姐说,你是这扶龙郡走出来的,怎么?不回家去看看。” 燕姓少年挠了挠头,苦涩一笑“自家哥哥嫂嫂不想见我,闯江湖也没混出本事,还是算了吧。” 白袍一脸刻薄道“也是,你资质一般,也不知道我那瞎了眼的剑仙姐夫,看上你什么了?” 少年苦涩一笑。 说话间,布衣少年的竹筐中探出了个小巧的脑袋,粉粉嫩嫩,打了个哈欠,用小胖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含糊不清得说道:“凤叔,十六哥…那个那个…我饿了…想吃糖葫芦。给我买呗!” 被叫做凤叔的俊朗男子撇了一眼孩子,一脸无奈,心想:想我花凤举,十五岁出齐剑楼,十九岁剑挑玉山剑墟十二剑奴,说是武学天才也不为过。二十二岁当面骂得那个敢和皇帝称兄道弟的剑仙姐夫晏临霄不敢还嘴,世人称我西蜀凤绝,如今却耐何不了他的儿子。 “叫舅舅,谁是你叔,养不熟的小子,吃吃吃,要不给你脖子拴头猪,真随你爹。” 孩子小脑袋摆了摆“亲亲亲,给脖子,拴个舅妈。怎么样呀!” 燕十六一脸笑意走向小摊,给自己师傅的宝贝儿子买糖葫芦。从蜀州到秦州,一路行来,他最爱听这一大一小拌嘴了。 街边小巷内。 “给我把他的新鞋踩烂了,乞丐就该有乞丐的样子。” “没爹没娘的野狗,也配和小爷玩。” …………… 几个稚童将一个孩子踩在了泥泞中,漫嘴恶语。 正当那几个人还要再出脚时,被闻声而来的燕十六快步上前拦住,抓住其中一个孩子的衣领,将那个恶童摔在了泥地里。 燕十六佯怒道:“小小年纪便学会仗势欺人了!私塾先生怎么教的!滚开!” 几个欺负人的孩子还小,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吓得不敢出声,快步离开,只剩下墙角那个被踩成了泥人的孩子。 那孩子用泥手抹了一把鼻涕,有揉一揉眼睛,突然眼前一亮,不哭反喜道:“你腰间有剑,你是剑客!大侠!” “回家去吧,天快黑了”燕十六笑了笑,温柔道。 孩子眼角闪过一丝落寞:“爹早没了,娘给我做完新鞋也死了,饿死的,我现在没家了。其实一个人没人管也挺好的。呵呵,是吧!” 说完,这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拿双手摸了摸污浊不堪的泥袄,向着燕十六笑了笑,似乎在强装轻松,见面前剑客没有反应,有些不自在,甩着手走出了小巷。 燕十六看着孩子愣在了当场。 一直背靠在巷外墙上的花凤举,看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似乎有些怅然,叹了口气,转头向燕十六道:“行了,见得还少吗?世间疾苦千百万,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走了去客栈。” “小子,赶紧吃!” 燕归楼一间客房内。 燕十六躺在屋梁上闭眼休息。 四岁孩子站在床榻上,边吃糖葫芦边喃喃自语:“我叫…晏龙雨。爹爹是,保护皇帝的西蜀大剑仙。娘亲是燕北郡主。临渊小叔,清平哥哥,我还有好多小叔叔……我喜欢,玉妹妹。” 孩子越说越得意,在床榻上蹦了起来。坐在床边刚睡着就被吵醒的花凤举一脸不爽,抬起手佯装要打:“你要翻天呀!睡觉!” 孩子嘿嘿一笑,糖葫芦递给花凤举,滚床上老老实实去睡了。 如夜已深。 坐在桌前的花凤举看着孩子天真的大花脸笑了笑。心里有些苦涩,这位武学天才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说,他那个武艺高强的爹爹,早已死于江湖高人围杀;他那个贵为郡主的娘亲,那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养育之恩的姐姐也已一心赴死。 “凤举,小十六,带着龙雨去秦州启山,或有一线生机!在这蜀州,我只信你们,他还小,不能死!”这是那女子走前最后的嘱托。 传言大兆先祖皇帝曾在启山得仙人点化,才有了如今的五百年王朝。可传言毕竟是传言,仙人,又有谁见过呢? 而自己这个身为舅舅的,“家”愁难报,却只能千里寻仙保这个侄儿平安。 叫晏龙雨的孩子已经抱着枕头睡下,而花凤举却陷入了思考。 由南向北一路行来,重重追杀拦截,想要这孩子命的江湖庙堂之人数不胜数。可快到自己姐姐嘱托的仙人居所了,却没见到一个拦路人,真没有消息传出去? 这仙人,真能保住我侄儿龙雨平安? 思来想去,看着眼前桌上的秦州堪舆图,白袍男人抚了抚鬓角,最终指在了一处:“明日滚龙江边,必有死战。” 次日清晨,一行三人出城,往西二十里外的启山而去。 花凤举没有回头,淡淡地说:“昨天小巷的那人,还在身后跟着我们。” 燕十六转头朝身后雪堆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继续赶路,就快到了。 天空飘起了雪花,远山和松林的雪还没有褪尽,横穿秦,华二州的滚龙江依旧冰封数千里。天地间尽显萧条。 二人已经能看到滚龙江的轮廓,而竹筐里的小孩吃饱喝足后也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欲往启山,先过此江。 只是越往前,就越能看清,江边的数十道身影。 花凤举停步环手立于原地,身形修长,傲气凛然。 燕十六放下竹筐,手握剑柄,紧随其后。 花凤举淡淡道:“前面的报上名来,西蜀凤绝,不杀无名匹夫!” 前方为首的白发老者捋了捋长须,中气十足:“啼鸬关枪宗 黄退之,在此拦江。” 又有两个样貌相近的提枪中年人先后报上名号: “啼鸬 黄狙” “啼鸬 黄犴” 啼鸬关,为前朝枪祖薛淮所创门派,与提颅同音,宗门之人多为枪士,有“天下枪宗,尽出啼鸬”的美名,与剑州玉山剑墟齐名“南剑北枪”,百年间枪法大家层出不穷 关内有薛、杨、黄、齐四个大姓,枪士近千人。 花凤举冷哼一声道:“哦,原来啼鸬关枪士也成了朝庭鹰犬,笑话!怎么?使枪使惯了,想试试被人当枪使?” 黄姓老枪宗并没有恼羞成怒,平静道:“知你出身燕北齐剑楼,今日特带来了你的一位故人。” 说话间,老人身后走出一个邋遢的驼背中年汉子,要不是怀中抱着一柄古朴铁剑,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庄稼汉子,还是很窝囊的那种。 花凤举看到这张脸先是一惊,继而转为耻笑怒目道:“哈哈哈,没想到无欲无求的王小师叔,也会替人取命。这主家是有什么宝贝!” 汉子朝这曾经的同门师侄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老者笑出声来,讥讽道:“什么西蜀凤绝,不过是跟着那死了的晏临霄混出来的名声罢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年轻人,别不知收敛!死得太快!” “他现在可不是你齐剑楼的小王师叔了,而是逍遥宗的王翠屏,王客卿。” 听到逍遥宗,花凤举不屑得皱了皱眉头。 庄稼汉子沉默不言。 花凤举不理会老人的讥讽,而是微微侧头:“出来吧!跟了一路了,既然不杀想我们,那就帮帮忙。” 燕十六以为花凤举说的是昨天的那个孩子,正疑惑一个孩子能帮上什么忙时,却不知道从何处跳下了一个斜背大刀的壮硕汉子,立在了花凤举身旁。 “北地刀客 张弓,见不得以多欺少,特来一战。” 燕十六看了眼来人,彻底懵了,这人这么草率?不,直接! 花凤举眯眼向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刀客笑了笑,意味深长。 “张弓不认识,倒是知道燕北的第一刀客,张弩!” 说完,花凤举随手解下背上包裹,抽出一柄天青长剑,也不说废话,直直冲向前方,义无反顾,一人一剑而已! “此剑名碧落,谁可接下!” “今天便让你这老狗知道,西蜀凤绝如何人如其名!枪法宗师又如何!”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3章 老道拦路,仙人出山 八百年前,曾出现过一位最近乎于神的人物,让整个江湖感慨直今,是天下执剑之人的梦。 他是侠客,有携千万剑斩尽天下妖邪的传说,他是一国之君,有一剑斩四国的壮举,他所率之军摧城拔寨,战无不胜。 当所有人都认为他能一统天下时,那个风采卓绝的剑神却为了一名女子,放下一国,消失于山水天地之间,生死不知。 世人称其为千古剑帝,这位剑帝曾究其所学,为后世习武之人立下了规矩,将武道修行分为四个阶段,九种境界,刻于东岳之上: 初入武学,自名武徒,知习、锻体、静心、化而为一 游历归来,喜称侠客,淬体、通息、鸣天下不平 再涉武道,可谓宗师,凝神、御气、独当一面 自悟有得,堪比仙人,法地、象天、通融大道 九境由此而来:知习,锻体,静心,淬体,通息,凝神,御气,法地,象天。 后世武夫,便踏着这条路行走至今。 拦江二十三人一齐跃出。 枪法宗师接过赤红长枪,迎上花凤举。 北地刀客一夫当关,拦住窝囊王姓剑客和七名逍遥宗弟子。 其余人继续冲向燕十六,欲夺竹筐。 黄退之单手拖枪砸向来人左肩,花凤举并没有闪躲,而是借势向后飞出数米,一剑刺穿一名准备抢筐的枪士,与黄狙对上。 被戏弄的老枪宗冷哼一声,健步如飞,一枪刺出直指花凤举。 花凤举右手剑劈向黄狙,不见退势,左手化掌毫不闪躲。 三人撞上,原地炸开一个大坑,雪泥横飞。 过完一招,西蜀凤绝闪身离开,纤尘不染,只是左壁袖袍尽碎,颤抖不止。 反观被家族寄予厚望的黄狙,长枪离手,脖子上一条红线,已然成了一具尸体,终究是轻敌了,没来得及出招便死了。 凝神境圆满的黄退之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再差不到四年便可入宗师的翘楚。不出一招便死在了花凤举手里,眼前的年轻人,境界已经摸到了宗师门槛,他又惊又恨,再也不敢轻敌。 “以命换命,不留退路,好狠毒的打法!可惜了这身本事!” 花凤举悄悄咽了口鲜血,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打不打得过先不说,风度必须有。 同时,滚龙江南三十里外,又有数十人骑马奔赴江畔。 疾驰中,一位道髻草履,素袍打满补丁的老道人拦在了骑马众人面前。 骑马众人像是没看见一般,准备直接从这不长眼的老道人身上踏过去。 “静!” 老道人说出一个字,众人胯下的马便如听懂了一般缓缓停在路上,任由马上众人打骂,也丝毫不动,在老道人面前乖巧异常。 老道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冲着众人扣了扣鼻孔,像一个长辈教导后辈一般说道: “听爷爷话,掉头回去吧!你鹿鸣谷莫要趟浑水,那孩子死不了的!” 领头的中年人制止了准备怒骂的随从,下马行礼,恭敬道:“鹿鸣谷令狐袭,不知老道长仙邸何处,为何阻我等去路,还请解惑!” 老道人弹掉鼻屎,笑呵呵的说:“老儿,符箓山张沐阳!” 令狐袭大惊。 符箓山,如今的道统祖庭,连天子都请不动的神仙居所。这老人更是符箓山上传闻活了近两百年的三位老天师之一,今日得见真身! “调头回去,老儿不说第三遍!” 庄稼汉子看着刀客拼死了自己带来的七人,才不紧不慢的走向刀,客握剑还击,不像拼命倒像是切搓。 燕十六才入淬体境,勉强算个剑客。对上黄犴和十几个枪客,没有半分优势。 好在剑仙徒弟,总有跨境对敌的本事—跑! 燕十六轻功一绝,背起竹筐便飞入松林,朝远处江面跑去,脚步稳当,筐里的孩子依旧睡着。 黄犴脸色阴沉追在燕十六身后,族兄死的憋屈,他不会再让这帮人喘息下去。 在松林中,黄犴等人占不到优势,但出了松林,跑到还未解封的江面,视野开阔后,燕十六便力所不及了。 三名枪士,飞身赶上,直戳后心,燕十六附身躲过,快速抽出短剑,划破三人大腿,在冰面上滚出一个弧度,继续前行。 又有两人追赶,正当燕十六准备故技重施,附身时,一柄铁枪穿过枪士肚皮,将燕十六左腿钉在了冰面上。 黄犴再接过一柄长枪,快步上前,枪头砸在燕十六头上,后者应声飞出数米,筐中的孩子摔在冰面上。 孩子睡眼惺忪的站起身,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那个愿意陪他走街串巷,给他买各种吃食的十六哥,正眼眶炸裂,满头鲜血得看着自己,腿上还插着一柄长枪,嘴里只说着一个字,跑! 孩子终究是孩子,吓得瘫软在地,眼泪鼻涕止不住的流,说不出话来。 黄犴没有收手,继续向前,挥枪杀向这个叫做晏龙雨的剑仙之子。 险! 花凤举突然赶来,一脚蹬出,将黄犴侧踢倒地,背后被追来的黄退之,狠狠一枪戳出,血星四溅,身上泛前一圈青色韵气。 黄退之脸色剧变,收枪向后退去。 “你入御气境了!”黄退之初见花凤举时便看出他不寻常,但没想到这么不寻常,与自己同一境界,却比自己年轻这么多! 和你过招,我黄退之自惭形秽呀!习武一甲子,竟落得个胜之不武! 黄犴挣扎着准备起身,脸上又是一脚,撤低趴在了江上,一脸绝望!这真的是人吗? “谁说你就一定能胜我了!”花凤举擦了擦嘴角鲜血,站在了孩子身前,身影依旧洒脱。 孩子看着舅舅背上冒血的骇人伤口,张大了嘴,发不出声来。 凤绝并指抹掉剑上血污,青色碧落长剑泛起同样韵气。 “我曾于青衣江畔斩秦王帐下七员大将,自悟一剑,这孩子的父亲给它起名水掉割头。今日拿你试锋,老匹夫可敢接下!” 说完,花凤举全身韵气汇于一剑,剑尖处凝出一颗水滴,剑势凛然,变化万千 剑势不论如何汹涌,水滴平稳如初!冲向黄退之,不顾身旁人阻拦!近身便死! 黄退之终于拿出真本事,血红的枪尖散发出猩红光芒,撞向这个年轻人。 天地间一声巨响! 冰层开裂。 剑尖水滴滴落。 黄退之长枪刺穿花凤举右肩,花凤举竟不知何时变为左手剑,且刺入了这位枪法宗师的喉咙。 花凤举,用最后的力气在老枪宗耳畔说道:“忘了告诉你,我花凤举出剑,只死不伤!下辈子,,下辈子注意点!” 说完,西蜀凤绝吐出一大口浓血,倒地不起! 天地重归宁静。 西蜀凤绝听不到黄犴的怒吼了,听不到孩子的痛哭了,看不到远处刀客和庄稼汉的对弈了。天地合成了一条线,自己要死了吗? 他好像看到黑暗中,出现了一张儒雅的面孔,笑意醉人,对自己说着什么,但自己听不到。 这难道,是仙人吗?仙人,出山了!救救我的侄儿吧!龙雨,晏龙雨!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4章 孤燕回乡,二子初识 黄犴躺在冰上,斜着眼恶狠狠地看着这个连杀自己两位族亲的年轻人,顾不得起身,对着仅剩的五名门客吼道: “把这三个人的头给我割下来,我要放在三爷灵前,为三爷报仇!” 黄退之,啼鸬关黄家老一辈中排行第三,家族里小辈都叫他三爷,风雨半生的老江湖,没想到晚节不保,死在了尚未而立的年轻人手里,如今怕是连啼鸬关埋藏枪宗骸骨的枪林,都入不了了。 燕北刀客与王姓剑客依旧难舍难分。 剑仙之子,命悬一线! 一名啼鸬门客抓住孩子衣领,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伸向他的细嫩脖子。其他四人,分别走向奄奄一息的燕十六和花凤举。 千钧一发之际。 突然!山林间传来一阵鹿鸣!空灵地在江面上回响! 江面众人皆是心头一颤,忘乎所以。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还没等众人反应,江面冰层竟然毫无征兆的瞬间粉碎,汹涌江面顿时水声滔天。 来不急反应的众人被江水裹挟,顺流而下。 江畔青崖间跳出三头轻灵白鹿,跳上江面,如同精灵一般,踏水而行,将呛水的孩子和生死不知的花燕二人分别驼在背上,跳向对岸。 被白鹿驮着的孩子这一天经历了太多,感觉身体不听自己使唤,眼皮越来越沉,似乎要睡着了,只是闭眼之前好像清晰的看到,对岸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温文尔雅的白衣年轻人。 河对岸,沉迷切搓一刀一剑的两人,终于查觉到江上异样,心照不宣一般同时收了手。 窝囊庄稼汉子朝着刀客点了点头,两步并做一步飞入江中,一把拉出了在江水中挣扎的啼鸬关黄犴。 五名啼鸬关门客无人问津,苦苦挣扎。 岸边。 缓过神的黄犴,定睛看向对岸不知何时多出来的白衣人,愤怒完全写在了脸上,顾不得江湖大派的脸面,只想骂人了:“你又是那里来的妖人,和啼鸬关作对!你这白面首够能装的呀!敢不敢说出名号,老子回去叫人!踏平你的祖坟!” 老子杀一趟人容易吗? 对岸白衣人依次摸了摸温顺白鹿的脑袋,目视着它们轻快的离去,消失在青崖间。才笑意醉人地看向对岸,回了黄犴两个字“不敢。” 有仙人,且放白鹿青崖间! 虽然说话声音不大,但依然清晰的传入了众人耳中。 玄妙至极。 挖鼻屎的老道人,似乎有挖不完的鼻屎。应该是“劝”退了想要前来的鹿鸣谷众人,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黄犴身后,不说话上去便是一脚。 “啼鸬关的齐洪天齐老儿怎么教的后辈,张嘴就骂娘,丢人现眼!” 又吃了个狗吃屎的黄犴,此刻很抑郁,趴在地上再也不敢起来,敢怒不敢言。感情这趟出来的都是大佬,就老子一个是跳梁小丑。敢给我们关主叫齐老儿,您又是哪位啊? 张沐阳老道人眯眼看向对岸,两眼瞳孔微微泛紫。看了许久竟看不出一点门道,眼前的白衣真不是人? 符箓山老天师解下腰间浮沉,弓腰行礼道:“福生无量,贫道符箓山张沐阳!今日之局,实乃意料之外,求仙人解惑。” 听到老道名号的黄犴,直接把头埋在了地里,神仙打架,别带上我就行。 白衣人手捧一卷无字书,和蔼道:“吾,无名无姓,非儒,非佛,非道,非神,非鬼,非人,非妖,不入轮回,不通阴阳,不出此山,只听天命。天命至此,我便至此。” 老道人一脸了然和敬佩,其实什么都没听懂。听不明白,那就干脆和你换个话题,好歹老道我活了快两百年了,可不能在小辈面前露怯。 老道试探道:“仙人,那孩子与我还有些渊源,可否让我带走!” 白衣人摇了摇头:“此子身怀你道门北方紫薇气运,有改换人间之能。说来可笑,这凡间兴替本就是必然之事,可奈何天上仙人也有贪念,妄想凭一己之力阻止大道运行,独享人间供奉。呵呵,回去吧,这孩子不可入你道门,需在我这启山待上十五年!”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仙人?什么大道?真有人信? 张沐阳一改散慢性子,像是个求教的学生细细品味私塾先生的讲课,思索良久,缓缓吐出“了然”二字。 王姓庄稼汉子,不懂这两人的弯弯绕绕,干脆嘴里叼根枯草杆,闭目养神。 刀客张弓瞪大眼睛,看着啼鸬关出来的黄犴,充满了好奇,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黄犴此时只想离这些人远一些。 白衣人看向张姓刀客和张姓老道人,微微一笑,摸了摸睡在自己怀里孩子的脑袋,平静道:“今日一事,此子欠你们张家人一个人情,他日必有因果!” 老道人捻着长眉,受宠若惊一般,行礼,朗声道:“老儿,替天下本家人,谢过仙人!” 张弓不明所以,依旧横刀立在原地。 白衣人当着几个人的面,大袖一挥。剑仙之子晏龙雨,西蜀凤绝花凤举,还有那剑仙徒弟燕十六,就这么悄然消失了。白衣转翩让而去。 最后留下一句话,传到了几人的耳中,字字真切: “诸位可以告诉整个江湖,十五年内,在这扶龙郡,谁想动这叫晏龙雨的孩子,大可以试试,我虽不能出山,但杀个不知好歹的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是这么说的,以后十五年中也是这么做的,数不清的杀手和江湖人静静的来,静静的死,直到没有人敢明面上动那孩子。 这日之后,江湖上多了一个仙人传说。 启山之中。 不知过了多少日,叫晏龙雨的孩子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了一个宽敞竹屋里。 他迷迷糊糊地翻身下榻走出了竹屋,看到了一圈篱笆,一个面色严肃的老书儒生和一名仆人模样在门口劈柴的老奴同样看向自己。 侧屋门槛上,还坐着一个同样一脸严肃的俊俏小孩,和自己年龄差不多。 晏龙雨好像做了一场梦,不知道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晏龙雨呆呆的走到俊俏小孩面前,疑惑地用稚嫩的嗓音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在这里?” “看到,我舅舅和哥哥了吗?” “你是哑巴吗?” 俊俏同龄小孩缓缓转头,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向面前的晏龙雨,道:“死了一个。” 随即又冷冷地补充了一句:“我是北桓皇子,独孤浩荡。” 晏龙雨半天没反应过来,掐了掐自己,看看眼前的小孩,又看看劈柴的老儒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凤叔!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死,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正哭的起劲时,俊俏小孩身后的屋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臭小子,憋回去,你舅还没死呢,哭什么丧呀!” 孩子止住了哭声,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愣在了原地。 凤叔没死,那十六哥岂不是…… 燕十六没了,这个生下来便没了娘,十几岁被哥哥嫂嫂赶出家门,被迫流窜江湖的可怜人,想好好跟着剑仙学剑,渴望有朝一日名震江湖的少年人,就这么死在了冰冷的江水中,没有人听过他弥留之际的遗言。 不会有人记得他苦涩的笑。 这也许,就是江湖吧!一个少年寂寂无名的江湖。 “他曾说过,这辈子最幸福的事便是被大剑仙收为徒弟,这辈子见过最好的人就是你的娘亲。” “ 我问你爹天下这么多好剑胚子为什么收他这么个庸才为徒,呵呵,你爹说燕十六呀!真遇到大事的时候有盼头,孩子呀心诚!” “唉,之前不明白,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晏龙雨跪在了启山山脚一个新堆的坟堆前,听着一旁的花凤举说着种种。 “十六哥,到死都没能回家看看?” 花凤举看着坟堆叹了口气:“他爹六年前就死了,哥哥嫂嫂搬去了外乡。家里早没人了!回去又怎样呀!” 晏龙雨摸了摸刻有燕十六姓名的墓碑,道:“其实我爹死了,对吗?凤叔。” 右手再也握不起剑的西蜀凤绝,看着眼前的孩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等一大一小两个人离开坟堆后,有一个穿着泥袄的小乞丐,抱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精致糕点,跪在了燕十六坟前。 孩子把糕点放在坟前,将头埋在坟头的土地里,嚎啕大哭起来,为那个曾经出手相救的大侠送行。 正哭时, 孩子身后传来一句话:“你想握剑吗?他的剑!” 泥泪交加的孩子转头,看到了那张拒人千里的英俊面孔,花凤举。 “这是他的剑!想学就接住!” 孩子抹了一把脸,双手接过了燕十六的短剑,懂事的点了点头。 “跪下,拜师!” 这个曾经被人踩在土里的孩子,此刻扑通一声跪向自己已死的师傅,重重磕了三个头。 “他叫燕十六,他拼死都要保护那个叫晏龙雨的孩子,你呢?” 花凤举从这个孩子眼里看出了坚毅。 孩子紧紧握住短剑,道:“从今以后,我便叫燕归,晏龙雨的命,便是我的命!” “以后,我燕归要让整个江湖都知道,有个人叫燕十六,他,他曾经来过!” 孤燕归乡! 燕十六后继有人!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5章 西北桓国,独孤王室 武兆版图纵横万里。 武兆老皇帝申武帝,忱尧,在位时,朝中出现过一位英年早逝的读书人,那人曾划分天下,填补州郡,删减地方,最终将纷繁复杂的古老地名,错综复杂的地域划分规整为如今的武兆二十八州,二百一十四郡。大小相宜,井井有条。 申武帝大喜,为此分封七个皇子时,特意以新州名命名,封一字王。只是三王之乱后,已七去其四。先有秦、齐、雍判乱,再有蜀王禅位晏临霄亲第自保,如今只剩齐、楚、闽三字为亲王,另存一个至开国便世袭罔替的殷氏燕北王。 众所周知老皇帝忱尧在位三十四年,重文轻武,以武平乱局,马上安天下,半生功过,毁誉参半,手下十大治世能臣中就有七个武夫。而那位改州制的读书人便是武兆王朝二百年间的第一文臣,曾被一向看不起文人的老皇帝视若良师益友,亲赐“一品风流”牌匾,武兆申武年间的无双国相,一品神卿—宋光霁。 申武十六年,宋神相死在相位,年仅三十二岁,死因更是众说纷纭。 这位出身名门,少年时拜于天下第一书院轩辕书院号称“未出山已知天下”的诸葛大先生门下,一出书院便连中三甲,一篇状元文,让不通五经的老皇帝都赞不绝口。在朝十二年,仅凭一张嘴,屡立奇功,能使众多武将愿意争相为其牵马;为天下文人广开文路,为天下武夫大改武将官制,使得文武并举,朝野安宁;频出新政,填补王朝百年积攒下来的弊病。可以说这位“神卿”用一个人的十二年,重振了整个王朝。以至于这位第一文人死时,举国同哀,连同国柱栾灵玉在内的十六位王朝战功地位皆是绝顶的武将亲自为其抬棺,数万书生自发送行,京城中各色女子哭倒街头。举国齐哀。也是自此之后,老皇帝不再立相。 文人极致,不过如此! 如果说那位八百年前的剑帝,是天下执剑之人的梦,那么这位闻名于武兆申武年间的一品神卿,便是百年间天下文人的梦。 自神卿宋光霁规整地制以来,王朝二十八州除边境九州之外,一州之长皆为刺史,多由文官担任,边境九州责由武将担当一州之长,称作都督。与历史不同,自成一体。 可并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在武兆这二十八州之外还有存在着大小诸国。 北境之外,有如今一统四部,疆域可占武兆三分之一的鲜努王建立的大汗国虎视眈眈,大战不起,小战不断。 南境有二百年前文兆末期的叛党余孽,逃至蛟州以南,凭借天险建立的南象国,妄图重回中原。 东海更有扶桑小国,不值一提! 而这些武兆邻国中,真正算得上历史积淀深厚的当数西北边境之外的独孤大桓。 桓国地处武兆凉州以北,所辖划分天圣,楼兰,敦煌,玉河,萧图五州。 桓国独孤氏相传早在八百年前便已在中原建国,曾与那个江湖流出至今的千古剑帝争过天下,兴盛时可吞下半个江山。可惜自剑帝隐于江湖后,中原被后来居上的殷氏收入囊中,建立了二百年大殷,桓国战败,最后只得偏居一隅,在离曾经都城万里之外的天圣州建都,苟延残喘至今。 随后大兆始祖皇帝灭殷朝而雄踞中原,桓国被赶至如今的凉州以外,自此以后,桓国独孤氏再无人能率众重返中原。 有先人评价历史:桓国独孤氏,代代为贤君,可惜百年没出过一个野心勃勃之流,不敢与这天下争一争,一味求存,不思开疆拓土,偏安至今。 大兆五百年,历代君王何曾不想吞并这个来自中原的“属国”。可就是在这大桓独孤王室的一代代励精图治的运作下,硬是凭着这五州之地,百万之民,存留至今。 武兆申武年间,也就是老皇帝忱尧在位时期,西北桓国独孤氏发生了两起大事,几尽灭亡。 一为桓兆和亲 一为独孤氏内乱 当年的桓王独孤楚曾有三子一女。女儿还未出闺阁便已名满天下,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传得神乎其神,引得武兆无数风流士子借这游历之名奔赴桓国,只为一睹美人风彩。 世人只说美人可惑国,但不知也可救国呀! 申武二年,老皇帝忱尧令人称铁将的爱将莫志淳率三十万大军陈兵西北,攻打大桓。 桓国竟然派桓国帝师一个文人领兵,可就是这位还未显山露水少有人知的一国帝师以一人之力“纸上谈兵”,排兵布阵,谋略如神,与那位当时刚刚一战成名的武兆铁将周璇于玉河州边境三月有余,硬是用桓国十万兵力为代价,换了武兆十五万兵力,最后以武兆铁将莫志淳退兵收场,震惊两座朝堂。 从那以后,世人皆知,西北桓国,有个不输神卿宋光霁的读书人。随后有人得知,那个读书人出身中原,名为秦若阳! 更有人言得宋光霁,秦若阳二人者,可得天下! 可人力终有穷时,玉河州一战,为桓国出了一口憋了百年的恶气,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此战之后,桓国国力大损,再也不可一战! 不得已之下,当时的桓国君主独孤楚只能含泪拱手送出女儿,罢免太师,向武兆求和。 那位貌美女子,身不由己,就这么和自己的国家告别,心灰意冷,一别便是永别。 也正是这个倾国倾城的大桓公主,救了整个大桓国一命---申武六年,桓国公主在国柱栾灵玉护送下入京,那一天京城数百万人出城一睹这天下第一美人。同年,老皇帝忱尧不顾众人反对,立大桓独孤氏为武兆皇后,母仪天下! 谁也不会想到那个毅然出城,孤身南下,背负一国命运的独孤公主,竟然能做了武兆皇后,生下了如今的淳丰帝,忱乾! 大桓开国至今巍巍八百年,到最后竟要靠一个女子脱灭国之难!可怜!可悲! 申武三十年,大桓国君主独孤楚病死,死时曾看向东方。一向性情寡淡,寄情诗文的独孤楚长子独孤南继位主持朝政。 可自认胸怀远志的二子独孤北心有不甘,联合独孤氏皇亲暗中操控楼兰,敦煌两州兵权,企图夺位。 申武三十一年,独孤北带兵杀入天圣州,亲手屠尽了自己的兄长满门,弑兄上位,连独孤南刚出生的幼子也没有放过。 独掌玉河州兵权的三子独孤朔得知消息后气急,直接将玉河州一州拱手送如武兆,使桓国玉河州变成了武兆第二十九州,桓州。自己当了个桓州都督。 女儿救国,儿子乱国。 滑天下之大稽! 申武三十二年,独孤北曾派出众多杀手,奔赴中原。随后有江湖传言流出,独孤南门客曾在兵变中用自己的儿子换出了独孤南幼子,且独孤北夺位后,老太师秦若阳不知去向,似乎去了中原。 ………… 曾有一位文人纵观桓国历史叹曰: 立身不与九州同,存亡难得自在朝。 西北独孤八百年,不愧生民不负天。 八百年独孤,八百年荣辱,又有几分对错! 再回正题 启山竹屋,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醒来看到的那个坐在门槛上的冷俊同龄孩子,便是被门客换出的独孤南幼子,独孤楚之孙,当今武兆太后的小侄儿,天子忱乾素未谋面的小堂弟,桓国小皇子,独孤浩荡。 那个门口劈柴的严肃老儒生,就是带着小皇子来到中原,教过独孤楚,独孤南,以及这个小皇子的桓国三朝帝师,被桓王独孤楚称做“问天先生”的,秦若阳。 世人只知宋光霁出身轩辕书院,文才无双,却鲜有人知道这位出身中原的大桓帝师秦问天,也是轩辕书院的得意门生。正是那“一品神卿”的师兄,诸葛先生大弟子,当年的轩辕四杰之首。 “我秦若阳,入那武兆金銮殿时,我那小师弟宋光霁,还是个连圣人典籍都没读完的孩儿!” 轩辕书院,尽出大才!不愧为当今天下学府之冠!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6章 白衣踏桥,龙雨问天 启山不过是滚龙江畔一座不大不小,可有可无的山丘,甚至往上追溯五百年这里连名字也没有,真应了那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百年以来,无论山外何等变换,这里只有青树翠蔓,山肴野蔌,蜿蜒溪流,各色虫鸣,偶有砍柴樵夫,路过行人。静也自然。 启山山腰间有一片竹林,四季常青,先有一老一小一仆三人在此就地取材结庐而居,随后又有舅侄二人“相依为命”来做邻居,这座山就这么热闹了起来。 滚龙江一战已经过去三月有余,可这稀里糊涂死里逃生,一睁眼就睡在别人家里的花凤举和晏龙雨二人,却是摸不着边,那仙人肯出面救下他们,可救下之后便不见踪影,难道仙人也像那未出闺阁的小娘子一样,怕见生人? 先不去说什么仙人,也是多亏了那位身份不凡的秦姓老儒生的草药调理,花凤举虽然废了一条手臂但却保住了命。对于右手再也拿不起剑,花凤举一点也不意外。 “黄老匹夫再怎么不堪,毕竟也是个宗师,没什么可惜的,大不了左手握剑罢了。” 只有花凤举自己知道,这次死里逃生对一个武学天才而言,便意味着心境尽毁,境界大跌,永无登上武道仙人的可能。任谁不心凉呀! 只是眼前, 加上替燕十六收的那个徒弟燕归,大小三张嘴白吃白喝人家几个月,不知好歹的大侄儿还嫌没有肉,我花凤举就是脸皮厚如城墙,那也该透点风了。 看着自家这位一有空便带着燕归趴在别人家鸡圈旁边指指点点图谋不轨的侄儿,西蜀凤绝除了无奈还是无奈,自己带来的祸害,自己惯着呗!如今伤也已经快好了,那就赶紧建个竹屋,把这个姐姐生的随他爹的自来熟赶紧请回家,总不能一直占着人家老仆的偏房。 清晨雾渐稀。 大桓帝师秦若阳往日都会早早叫醒晏龙雨和独孤浩荡这两个孩子,在主屋给二人教授学问,只是每隔一旬这位老儒生便会独自下山离开四五天。昨日秦先生下山去了,两个早已熟悉的孩子今天难得睡个好觉。 燕归每日都会早起,捡完一捆柴后,在篱笆院外练习西蜀凤绝教给他的抽剑术。 花凤举和照顾秦先生起居的老仆上山去了,打算物色适合做地桩的粗壮木头。 老仆姓贺,真名不得而知,是个面冷心善的人,话不多,身型高大腰板挺直,腊黄瘦削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年轻时应该很英俊,平日里对几个孩子极好,总喜欢看着孩子们出神。花凤举看出老仆武功不俗,却摸不透境界,知道了这三人的来历后,花凤举也不再深究了,只当是独孤王室豢养的忠仆。 主屋里,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个名字不俗的孩子同榻而睡。 睡到自然醒的独孤先争开了眼,推开某人的一只脚,不忘给在榻上摆了一个“大”字把自己挤在角落的晏龙雨来上一巴掌。 被叫醒的晏龙雨撅着屁股,揉着脑袋,哈欠不断,稚嫩慵懒地开腔道:“贺爷爷,孙儿饿,要饭!” 独孤浩荡早就习惯了这一睁眼便要饭的活宝,微微抬起精致的下巴,冷冷道:“先生说你是再世活饕,一点不错。桌上有饭,不伺候了。” 晏龙雨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学着秦先生的的语气:“独孤,今日山间可有清飚振乎乔木乎。” “想飞纸鸳便直说,先生可不喜欢卖弄学问。”独孤浩荡天生孤僻,冷淡地不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但像极了那个寄情诗文的父亲。 晏龙雨撇了撇嘴,翻身下榻。 “独孤,你这么无趣,会没朋友。” “你有喽!” ………… 篱笆竹屋外有一座老仆人新建的竹桥,山上溪水自其下流过,桥头一株弯腰老槐树,桥两岸空旷,适合放纸鸢。 两个孩子,一个冷着脸提线只顾往前走,一个嬉皮笑脸托着纸鸢在后面追。 独孤平静道:“今日无风,你确定能飞。” 晏龙雨气喘道:“我心自然,清风自来。” 独孤眯眼道:“先生说的,是这意思?” 晏龙雨撇嘴道:“不是吗?你早课听没听?先生,额,特意教咱放纸鸢的。” 独孤浩荡点了点头,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两人桥头桥尾来回跑,可这纸鸢却始终连一丈高都飞不出。 “你心,还自然吗?” 晏龙雨一屁股坐在桥上,大口喘着气:“这纸鸢,怎么比凤叔还不靠谱,咱拆了吧!” 独孤浩荡靠着老槐,皱了皱眉头,有些语塞:世上还有比你晏龙雨更不靠谱的人?这山上此刻但凡有个活物,我独孤都懒得理你。只是看着眼前同龄人,他的嘴角又不由得微微勾起。 这山里有你,其实不错。 “独孤,你笑了。” “闭嘴!” 比两个孩子大三岁的扶龙郡乞儿燕归,短剑不离身,双手托腮倚在篱笆上,看着不远处老槐下的两个天真稚童有些出神。 怅然间,燕归忽然定睛看到竹林间走出一袭白衣,气态悠闲,走向桥尾。这人燕归隐约记得,他那日在滚龙江畔,远远看到白衣出手救人。 老槐树沙沙作响,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晏龙雨手中纸鸢脱手缓缓飞上天空。 独孤浩荡有些谨慎,面不改色地看着晏龙雨身后渐渐靠近的白衣,是一个自从秦先生带他来到这里便从未看到过的面孔。 晏龙雨后知后觉的转头,看到有人时吓了一跳,抬起屁股尴尬地站了起来,一脸羞涩。 清晨的阳光打在白衣的脸上,温暖和煦,如沐春风。走近的白衣仙人从袖中掏出了个巴掌大的小狗,递给了晏龙雨,温声道:“这小生灵是路上拣的,与你们有缘,便送与你们了。” 独孤浩荡有些意外,刚想着来个活物,这就送上门来了? 晏龙雨傻笑着一把抱过小狗,跑到了独孤身边,憨憨地问道:“大叔,来蹭饭呀!” 白衣苦笑一声,看着二人道:“难得一双完璧,龙雨浩荡,不错不错,这一世的天下,有点看头。” 两个孩子只感觉眼前这个自言自语的人很奇怪,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大叔,说话怎么比秦先生还奇怪。” “你又懂了!” “他想蹭饭,不好意思说。” ………… 被无视的白衣仙人些许尴尬,干脆直接开门见山:“启山山顶有一峰一泉,唤作观云峰、洗心泉,我一个人住在那里甚是无聊啊,可否邀你们每月朔日前后来和我玩玩?” 两人根本不把白衣放在眼里。 “他又在说什么?” “骗你去他家。” 这个不知身世的白衣仙人,已经完全被两个孩子当成了蹭吃蹭喝骗小孩的坏人。 仙人扶额叹气。还是等你们家大人回来吧。 巳时。 花凤举和仆人老贺下山而归。 一到桥边便看到一袭白衣,盘腿坐在桥头,纤尘不染。 三个孩子一条狗齐齐蹲在槐树后面,看向白衣。 花凤举有些疑惑,好像记得这张面孔,但又想不起来。 “何人!” 白衣抖了抖袖子,无奈道:“我便是你们口中的仙人!” 花凤举想要说话,却被白衣背后的晏龙雨抢了先:“凤叔,这人他说救过咱们,我不记得了,不像呀!我看他是饿了!要不咱给他点吃的,怪可怜的。” 花凤举假笑着看向自己的好侄儿,对着眼前年轻仙人点头道:“兄台你来这里目的为何,真是什么仙人?” 白衣无语。 有其舅必有其侄呀! 仙人不想说话了,吐出一口闷气,随即正色,从袖中掏出一卷无字书,缓缓展开,其中放出白光,光芒蔽日。 竹屋外所有人一瞬间陷如了无声,眼前变得一片黑暗,渐渐地滚龙江一战的经过竟映入了每个人的眼中,如揽全局,高坐云端,玄妙莫测。 等到众人再次反应过来,眼前重归自然,听到山间虫鸣时,那原本坐在桥尾的白衣仙人已经不见踪影。 一句话从空中传入众人耳中。 “花凤举,每月朔日前后,送这两个孩子来山顶,不必寻我,我自知。” 花凤举望向天空眼中坚毅,似有说不出的疑惑。 仙人隔空传音:“你想问,为何你们会来这里?要待十五年?” “我不寻人,自有人来找我,那秦若阳,晏临霄年轻时都曾来到过这里,我与他们见过,这便是天命天选,可知!” 花凤举点了点头。 老仆大为震惊,这绝不是世间之人可有的修为。世间真有仙人! 晏龙雨向着天空,似有哭腔,突然大吼道:“你若真是仙人,便,便告诉我,我爹娘,真的死了吗?” 许久,天空中只传来四字 :“一真一假!” 之后,任众人再怎么问,也没有人再回答,再没有声音传入众人耳中。 晏龙雨攥紧拳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其实,花凤举没说的,这个四岁孩子都懂。 独孤浩荡,燕归站在他身边,沉默不言。 花凤举一脸怅然,听着侄儿的哭声,此刻想起了自己那个姐姐。 启山虽是一座小山,可观云峰峰顶,却云遮雾绕,如在云端。 一名头发花白的中年白衣,独坐峰前,俯视凡间。身边蒸腾起一圈白色气韵,神彩非凡,嘴中似有所言。 “麻烦,问这么多,岂知我施展神通要用阳寿啊。唉,这一世又要草草了事了!” “世人挤破头妄想登天,而我却独独贪恋这人间,怪哉,怪哉。” “哈哈哈哈,这人间,待不够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7章 一花一叶,凤麟双绝 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一个是四面树敌的剑仙遗孤,一个是有国难回的大桓皇子,两个本应该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孩子,就这么阴差阳错般在扶龙启山之上结识。 一冷一热两颗孤独的心,相互陪伴,相互安慰。 两人就这么在山水间从孩子长成了翩翩少年。 启山之上,龙雨浩荡,气象非凡。 淳丰一年七月,自小体弱的姚皇后为淳丰帝诞下一子后病逝,貌美女子香消玉殒,在皇后位仅不过八个月。淳丰帝忱乾大悲,为此子取名“天宝”,立为太子。 淳丰二年,一朝天子一朝臣,淳丰帝将先帝朝中遗留下来的老文臣尽数退下。封原秦州刺史朱原普为相,领尚书省;封原楚州司马曹钦风为礼部尚书;任命两位从龙之臣,王炎秀为兵部尚书,范良春为国子监大祭酒;重新启用隐居乡里多年的老太师王衾素为中书令,代掌吏部…… 淳丰四年,封老国柱栾灵玉义子洪隐罡为首的王朝八位功勋武将为镇国八将,坐镇王朝四方边境,分管王朝八军。 举国上下,文武兼备,焕然一新,井井有条。 ………… 少年的故事,开始于十五年后的夏天。 淳丰十五年,夏。 启山,傍晚时分,山间蝉鸣震天。 山间蜿蜒的小土路上,有三人披着暮色,边走边聊,悠悠然往山腰竹林走去。 是两个身形挺拔的少年和一个身形还算挺拔但微微有些驼背的花鬓中年人——少年人晏龙雨、独孤浩荡和已至中年的西蜀凤绝花凤举。 晏龙雨已长成了眉目清秀的少年,此刻正上身一丝不挂地爬在中年人的背上,满身树枝剐蹭的伤痕,呻吟不断。 花凤举背着刚从山沟里拉上来的侄儿一脸无奈。 剑目星眉的黑衣独孤浩荡环手抱剑跟在二人身后没有多少表情,腰间别着晏龙雨那带血的破烂衣衫。 晏龙雨呻吟道:“凤叔,可疼死你的好侄儿了。” 木簪挽发的花凤举笑骂道:“你小子可别死了,再怎么祸害,也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喂养大的。” 难得被花凤举关心的晏龙雨笑了笑,又摸了摸脸上的伤口道:“你说那什么神仙让我每月去什么狗屁的观云峰,也不教我武功,还他娘不让你教我。说是什么观云观天下,每次在那观云峰一坐下我就睡着了,睡醒就让我回去,这是不是骗孩子吗?” “不对,你家孩子才是吃屎尿长大的呢!” 花凤举一拍背上晏龙雨的屁股,后者惨叫不绝。 花凤举道:“没大没小的货色,你小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既是仙人,自有其安排,再说了,我不是教你那南海桐凰岛的移花步了吗?” 晏龙雨揉着屁股道:“什么移花步,不就是轻功吗?我要的是能成为绝顶高手,大剑仙的秘籍!您当年那么厉害,连个武功秘籍都没有?” 花凤举大笑:“就算再厉害的秘籍也是人写的,有人写便有人能破,循规蹈矩有何意义?我习的,可是出剑必死的必杀之法,指望一本秘籍就能成为什么‘高手’?我看你是武侠话本看多了吧!” 独孤浩荡淡淡道:“凤叔所言,句句在理。” 晏龙雨品味着点了点头,又撇嘴道:“凤叔执剑求的是杀阀,独孤,那贺爷爷教你的是什么剑呀?” 独孤浩荡道:“君子剑!” 晏龙雨将头靠在花凤举肩膀上,随口道:“唉!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大剑仙呀!” 花凤举看了看凑到肩头的脑袋,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不再说什么。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月明星稀。 一位墨衫白发的高大老儒生坐在竹屋外的竹桥上捧书纳凉。 月光浑着烛光打在书卷上,照亮了老人饱经风雨的严肃脸庞。 桥边的老槐树下,横卧着一只慵懒的老黄狗。 老人抬头看到了下山的三人,站了起来,古朴沙哑道:“晏龙雨,两日不见又怎么了?满身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花凤举说话,背上的晏龙雨先开腔道:“秦先生,说来可笑,我下山时摔沟里去了。” 独孤浩荡把血衣放在了晏龙手里,冷哼道:“一点也不好笑。” 老儒生不苟言笑,只是一脸严肃的嘱咐道:“快些回去养伤吧!明日早些来寻我,有话与你说。” 说完,老儒生秦若阳朝着花凤举点了点头,便牵着独孤浩荡没有握剑的手回竹屋去了。 老黄狗依旧卧在老槐树下,慵懒地朝着几人摇尾巴。 花凤举在原先篱笆竹屋旁边的空地上又建了两个竹屋,一主一侧。 主屋中原有三张床榻,晏龙雨、燕归、花凤举各一张,只是燕归两年前学成下山后,便空了一张。正厅的墙上斜挂着花凤举的碧落长剑,只是滚龙江一战,被花凤举找回后便再也没有出鞘过。 涂了药换了身干净衣服的晏龙雨,披发趴在床榻上。透过门缝,可以看见屋外门槛上坐着的花凤举的背影。 花凤举青衫木簪坐在门槛,在启山中过了十五年,曾经的西蜀凤绝脸上少了些拒人千里的傲气,倒是多了几分天下万事与我无关的漫不经心。 晏龙雨看着凤叔的背影有些出神,这还是当年那个出剑必死人的西蜀凤绝吗? 许久,晏龙雨道:“凤叔,给我讲讲江湖故事吧!不想听什么千古剑帝,什么移花仙人,就只想听听你的故事。” 中年人愣了愣,笑道:“我呀!没什么故事,四十几年只活了一口气罢了。” 中年人手里拿着晏龙雨被树枝划破的衣衫,从发见取下一枚绣花针,点着青灯,准备给孩子补衣服。 晏龙雨看着面朝屋外的花凤举,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管,凤叔永远都是顶天厉害的人物。江湖上什么十大宗门,什么十大高手,都没有我凤叔的剑厉害!” “凤叔我困了,不说了睡觉了,你也早点睡。不许一个人喝酒!” 晏龙雨把脸埋在了枕头里,不再说话。 花凤举摇头笑了笑,又转头看了眼门缝,眼角有些微红。 十几岁成名江湖,二十几岁便凝神大成悟到御气境的武学天才,而如今居深山十五年,右手连一根绣花针都捏不住,你花凤举到底是为了什么? 花凤举仰起了头,任月光撒落眼中,笑道:“我不为别的,只为姐姐给我起的这个名字,送的这把剑。” “小子,知道你还没睡着,你不是要听我的故事吗?好,我今天便说于你听。” “你的娘亲名叫殷缘,曾是是前朝殷氏后裔,如今的燕北小郡主。你娘亲呀,很漂亮,不同于其他女子整日待在闺阁不出家门,活得非常自由。 十一岁那年,她随她的父王,也就是你的外公,前往边境督战,回来的路上在废墟里捡到了两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小郡主心地善良,她跪在地上求她的父王救下这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在小郡主的哀求下活下来了,她亲自教这两个孩子读书学字,还给他们起了新名字,一花一叶一凤一麟。小郡主把他们当亲弟弟一样养在家里。她不亲近自己的亲哥哥,亲姐姐,唯独爱照顾这两个捡来的弟弟,为了留下这两个弟弟,受尽了委屈。 后来呀,其中一个孩子说要学剑,她又拉着那个孩子的手,说走就走,去了齐剑楼。 大雪漫天,燕北郡主带着那个捡来的孩子在齐剑楼前蹲了一夜,才让齐剑楼的老楼主收了这个孩子为不记名弟子。 直到郡主姐姐爱上了前来齐剑楼问剑的晏临霄,不顾燕王反对。追去了西蜀,嫁给了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 没有嫁妆,我们便是她的嫁妆,一花一叶就这么跟着姐姐去了西蜀。 花喜欢剑,学剑只为杀人,杀天下忘恩负义之人;叶喜欢书,读书只为救人,救天下愚不可及之人。 两个弟弟成了西蜀的凤麟双绝。 那个花,便是我花凤举。” “她把我当亲弟弟,为我求得武艺,给我名镇江湖的机会。这样的大恩,我花凤举当报一辈子。” “有人说我是武学天才,二十岁便能入宗师,但没人知道,那是我杀了多少想害我姐姐的人,从燕北杀到西蜀,杀出来的。” ………… 没有灯光的门缝里,没有睡去的少年早已泪水打湿枕头,听着门槛上中年人的滔滔不绝,带着哭腔问道:“所以,凤叔,你就为了我,废了手臂,委身在这山里了十五年?凤叔,你傻不傻呀!” 花凤举放下缝好的衣服,揉了揉眼睛笑道:“别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我姐姐。你算老几呀!” 年轻人破涕为笑,中年人也跟着笑。两个人在青灯下,不知道在笑什么,只是想笑。 许久,晏龙雨道:“对了,凤叔,那个叶是谁呀?” 花凤举不屑地笑道:“自私自利的伪君子罢了!你以后,或许会见到他。呵呵,那人虽然自私,但还是重情的,当是会找你。他的事,你自己去问吧!” 晏龙雨哦了一声,最终没了下文。 蝉声渐渐消退。 黄狗依旧卧在槐树下,静静的听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8章 书生意气,浩然长存 翌日清晨,鸡鸣报晓。 山间雾气很重。 晏龙雨睁眼后并没有见到花凤举,简单洗漱过后便独自一人出了竹屋,跛着腿向隔壁的篱笆小院走去。 秦先生昨晚说有事找他,晏龙雨得去提前拜见先生。少年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也是多亏了那位秦先生日复一日的悉心督促。其实这些年晏龙雨对秦若阳谈不上畏惧,更多的是敬重,尤其是在得知这位老先生的身世之后。 入了院门,晏龙雨给在门口劈柴的老仆贺爷爷打了声招呼,便进正厅去了。 正厅内摆有两张书案,面向一张太师椅,墙壁上挂着一字一画,“字”为那位大桓帝师亲笔所书的“山水间”三字,笔法灵动如蛇,“画”为一幅枯松图,颓败但遒劲有力。 年近耄耋之年的秦若阳腿脚并不好,尤其是一到秋冬,时常会疼得整晚睡不着觉,但他不喜欢拄杖,在给两个孩子传授学问时总是喜欢站着。秦若阳对两个孩子无所不授,表面上一脸严肃,但讲到豪迈处时经常神彩飞扬,不显疲惫。老人其实是喜欢这两个孩子的,每隔一旬下山归来后,时常会带回来一些山下孩子玩的小玩意,只是拉不下老脸当面送给两个孩子,而是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下后,再偷偷放到他们的书案上,第二天便像往日一样,继续一脸严肃地给两人授课。有一次收到小玩意的晏龙雨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要知道到底是谁送的,结果被“恼羞成怒”的秦先生罚抄了三千字,从那以后两个孩子才知道这哄小孩才用的玩意竟然是秦先生送给他们的。 晏龙雨进入正厅后,看到秦先生已经站在了太师椅前,独孤浩荡也在,只是还多了一个格外突兀的人,花凤举。 凤叔对学问一向不感兴趣,怎么今日会在秦先生这里。 晏龙雨一脸疑惑地看了一眼花凤举,然后面向秦若阳躬身施礼:“秦先生早,凤叔早,先生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吩咐吗?” 束发黑衣的独孤浩荡站在晏龙雨身旁,冷面道:“这次是好事,跪下,先生有话要说。” 晏龙雨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皱着眉头慢慢跪下,看向面前的花凤举。却被花凤举撇嘴一笑,躲过了视线。 正厅里静得出奇,只能听到屋外老仆劈柴的声音。 秦若阳在太师椅上缓缓坐下,虽然年老但身材高大,坐在那里威严庄重:“龙雨,且听我说。我秦若阳此生,名为帝师,实为弃子,承蒙仙人点拨才能带着小殿下死里逃生,苟且至今。” “老儿知道,天子之师不可擅自收徒,所以至今名下只有三个不挂名的弟子,其中两个在如今的武兆桓州三王爷独孤朔帐下做事,一个叫张洞初一个叫司徒朗,此二人虽有大德却无大才,难当重任。还有一人你应该认识,扶龙郡城南郊的教书先生许知卿,此人聪慧有谋略,却太过重情难脱一个俗字。” 晏龙雨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确实认识那个许知卿,扶龙郡里靠开学堂卖字画维持生计的书呆子。只是好奇先生怎么会知道自己认识那个书呆子。 老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晏龙雨,眯眼道:“只是我自知年岁已高,时日无长。却偏偏放不下这一生所学,所以我秦若阳今日便斗胆,收你晏龙雨为我关门弟子,你可答应!” 花凤举环手笑而不语。 独孤浩荡道:“我和凤叔都同意先生收你为徒,龙雨,一切随你。” 受宠若惊的晏龙雨没有说话,也没有急着答复,而是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眼中露出坚定神色,正色道:“蒙先生收留之恩,照抚之恩,授业之恩,龙雨毕生难忘,无以为报。今日愿拜先生为师!为先生开枝散叶!薪火相传!” 老儒生秦若阳坐在太师椅上, 严肃的脸上似绽开了花,难得大笑起来:“哈哈哈,待人真诚,喜怒不形于色,胸怀天下而不发,得徒如此,再无他求了。” 随即抬头看向屋外闷声道:“秦某人忤逆收徒,死后自会向先帝请罪!还请独孤氏先祖莫要为难我徒。” 老人十几年来第一次这么畅快。 秦若阳站了起来,踉跄着上前扶起了跪地少年,从袖中掏出一本书递到了晏龙雨手中:“管他什么八规六礼,从今以后,你晏龙雨便是我秦若阳的关门弟子。此书为我必生心得所注,今日我便将它交给你了,这书里还有我给你的一封信,现在先不要看,等到日后若有生死绝断举棋不定之时,不妨再打开来看看。” 晏龙雨近距离看到了先生沟壑纵横的脸,鼻尖一酸,眼前再也没有什么决胜千里的大桓帝师,只有那急着传授衣钵的迟暮老人。先生终究是老了。少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书,勉强笑道:“《儒霸兵书》,好霸气的名字。” 老儒生看向眼前的两个年轻人,无数自己少年时的过往浮现在眼中,心中久久不能平息,我秦若阳一生,没向谁低过头呀!自己写《儒霸兵书》的初衷,不就是要告诉朝堂那些看不起读书人的武夫,文人如何不能领兵了?文人胸中也有百万雄兵呀! 我的兵书字字如兵,笔刀墨箭。 “孩子,取我笔墨来。” 两个人听到了先生的话,独孤浩荡递笔,晏龙雨铺纸研墨。 独孤一世的秦问天提笔写下: 少年自有少年狂,藐天狼,笑文昌。磨剑十五,他日试锋芒。一朝功成远名扬,天下间,任谁狂。光耀门楣,不顾世炎凉。作宰为官奔走处,无忘是,诵书郎。 花凤举看着老人一笔一划写完,眼中光芒乍现。 老儒生收笔。 两个少年看着面前白纸黑字,心向往之。 秦若阳转头看向晏龙雨,看向那孩子清澈的眉眼,好像如梦初醒一般,沉声道:“晏龙雨,字洗尘。可好!” 龙雨洗尘。 晏龙雨闻言一惊,随即再拜秦若阳! “谢先生赐字!” 站在一旁的花凤举像是一位自家的孩子被人表扬了的老父亲,得意地偷偷笑了笑,喃喃道:“晏洗尘,好名字。” 老人似乎有些乏了,眯眼道:“这几日便不授业了,洗尘你和独孤小殿下,今日下山去转转吧!山下的许知卿传信说有事要当面告知于你!你也替我带一封信给他。” 晏龙雨疑惑道:“那书呆子怎么知道我认识先生您?” 秦若阳答道:“我告诉他的。” 晏龙雨接过了先生递给他们的信后和独孤浩荡对视了一眼,一齐朝秦若阳施礼后同时走出了小院。 下山去了。 小院正厅里,只剩下了秦若阳和花凤举两人。 花凤举看着一旁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老儒生,恭敬道:“算算时日也该出山了,秦老先生可是安排好了?” 秦若阳微微睁眼,沙哑道:“我在西北已经布好了一盘棋,小殿下替其父登上帝位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之前,我要去见几位故人,怕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小殿下就劳烦凤绝照顾了。凤绝大可放心,待时机成熟时,我便是死了,三王爷独孤朔也会接走小殿下。” 西蜀凤绝叹了口气道:“当年的大桓三王爷独孤朔领桓国一州之地投向武兆,是秦先生你授意的吧。那桓国再怎么乱,不管是独孤南还是独孤北,终究还是独孤氏的,秦先生你又是何苦呀!世人皆说秦宋二人便是文人极致,宋已死,这天下便独您一人,您又何苦要晚节不保呢?” 秦若阳摇了摇头:“凤绝是江湖人,江湖人死江湖,这便是归宿。而我秦若阳是读书人,读书人死一国,这便是我的归宿!” 老人低声缓缓道:“吾有一口浩然之气,不吐不快呀!” “那凤绝有什么打算呢?带着剑仙之子回西蜀,还是去燕北?” 花凤举看向屋外笑道:“他想去哪里,我便带他去哪里,四海皆可为家!” 大桓帝师道:“若我晚生个几十年,或许还可以和凤绝把酒言欢,你的性子和我当年其实很像。” 西蜀凤绝学着晏龙雨躬身像着老人行了一礼,道:“我花凤举向来不喜欢弯弯绕绕故弄玄虚的读书人,您老是个例外。我花凤举服你!” 老人起身还礼被花凤举挡下。 花凤举走后,一直在门口劈柴的老仆人站在了秦若阳面前:“把殿下交给花凤举可以,但你南下江南找那林和镜,去毓华城面见独孤太后,我必须跟着你!” 大桓帝师秦若阳咧嘴一笑,再无半点架子,像是和老朋友开玩笑一般,说道:“怎么,怕我死在武兆呀!” 脸上一道刀疤的老仆人会心一笑:“有我在,只要你不想死,谁也不会让你死的!”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09章 锦绣山河,国色天香 山脚的那一方土坟,晏龙雨这些年每次下山时都会过来看看。坟头并没有荒草,看来燕归下山后也经常来这里清理。 秦若阳不允许独孤浩荡这个一国皇子向任何人跪下,所以独孤只能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跪在坟前的晏龙雨。 那个慵懒的老黄狗蹲在独孤身边。 俊朗少年面带笑意看向墓碑:“十六哥,龙雨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子了,你怎么就是不给我托梦呀?秦先生今天收我做关门弟子了,还给我取了字,洗尘,是不是特别霸气。凤叔说我们快要下山了,也许以后便没有人来烦你了……” 晏龙雨起身道:“好了不说了,我和独孤去郡城了,去看看你那宝贝徒弟下山后过得怎么样,回来给你带只烧鸡。” 晏龙雨其实经常去郡城,多是带着燕归还有老黄狗一起下山四处闲逛,所以对下山的路很熟悉。花凤举和独孤浩荡便很少下山,独孤浩荡闲时要练剑,花凤举则是纯粹懒得下,宁愿一个人在山里转转也懒得下山,因为他知道只要不出扶龙郡即使晏龙雨有什么危险,山上的那个人也会出手的。 晏龙雨这些年没有学过武,但却将花凤举送给他的那本南海桐凰岛的独门轻功《移花步》练得炉火纯青,穿行林海,踏水行舟易如反掌。 两个少年踩着几根竹竿,便可轻松越过滚龙江。身后老黄狗在水中狗刨着赶上。 “过了江,走两个时辰便可以进郡城了,今晚咱们去燕归那里住下。” 独孤浩荡轻轻点头。 晏龙雨蹲下拍了拍刚上案的老黄狗,道:“黄犴,你先去郡城找燕归,让他去城门口接我们。” 晏龙雨竟然给家里的老黄狗起名叫黄犴,也不知道那啼鸬关黄家的黄犴知道之后会不会气死。 老黄狗似乎听懂了,头也不回地就向郡城跑去,没了踪影。 看着黄狗走远,晏龙雨满意地咧嘴一笑:“在这山上待了十五年,也该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可能这次去郡城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秦先生要让你回大桓杀了你那夺位的叔叔让你去做皇帝,你真的愿意吗?” 身边抱剑的独孤浩荡道:“我的命是先生救的,自然听先生的。” 晏龙雨转头看向独孤:“无趣,你难道就不想看看这大好山河,不想做那路见不平拔剑相助的逍遥剑客,不想结识一个貌美侠女比翼齐飞?” 独孤浩荡神色黯淡,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去。 “前些日子听城里的说书人说,天下江湖人齐聚泰山共同评点出了江湖十大宗门,十大高手。十大宗门里那拥有一座剑山的剑州玉山剑虚,尽是仙女姐姐的霞州慕华山灵拂宫,凤叔拜师学剑的燕北齐剑楼,还有南海之上的桐凰仙岛,以及十五年前在滚龙江上派人拦江的啼鸬关,逍遥宗都赫然在列。十大高手没有排名,有江南西子湖畔枯坐湖心的活死人无人可破其所布剑阵,有独立毓华城城头连天子都拿他没办法的背匣老乞丐,有一根竹篙血染一江的临江仙人染江客……” “这大好江湖,你真的不想和我去看看吗?” 听着身边晏龙雨的唠叨,独孤浩荡嘴角微微勾起,淡淡道:“和你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晏龙雨看着独孤浩荡脸上的奇怪表情惊了。 什么和你?什么考虑?你笑什么? 听到独孤浩荡这奇怪的回答晏龙雨背后一阵发凉,他严重怀疑眼前这闷葫芦有断袖之癖,只是没有证据。 “独孤,你喜欢男的女的?” “反正不喜欢你!” “千万别喜欢我,虽然我英俊潇洒。” “呵呵。” 与君共勉,三生有幸。 江湖是好呀,但能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你一起,那才是最好。 郡城三里外,有一间客栈名叫“一间客栈”,不大,来这里的多是需要出入郡城又住不起城里客栈的穷人。客栈是一对夫妻开的,上了年纪的妇人端茶送水,招待客人。男人负责做些粗糙饭食,顺便给住房的人安排房间。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来到这间客栈时已经过了饭点,除了一个酒糟鼻的老人独自一人占了一桌喝酒外便没有人了。 两个少年选了一张靠窗的干净桌子坐下,晏龙喊道:“王姐姐,给我来两碗葱花面。” 被叫做姐姐的中年妇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嘴这么甜,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来了。当家的,给孩子做两碗葱花面多放点葱花。” 晏龙雨来过这里好多次了,对夫妻俩很熟悉。 一个干练的精瘦中年妇人从酒柜后面走出来,快步来到两人面前,笑道:“晏小哥带着朋友来城里转了。你这朋友和你一样俊俏呀,是否婚配呀,要不要我介绍几个水灵姑娘?真是白净的紧呀!都能掐出水来。” 一直被妇人盯着看的独孤浩荡有些局促,他很少下山,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更没见过这么“如狼似虎”的妇人。只能躲着妇人的视线看向窗外。 晏龙雨看着把不舒服写在脸上的独孤浩荡,幸灾乐祸道:“王姐姐不用管他,他不喜欢姑娘。且与弟弟说说这几日外面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妇人目不转睛道:“不喜欢姑娘,难不成好我这一口,哈哈哈。” “要说这有意思的事嘛,倒是真有,听京城来的几个客人说呀,京城有一个姓范的大官带着女儿离开京城四五年,前些日子赶着咱独孤太后六十大寿时回来了,给独孤太后和天子呀送了两件宝贝。” 晏龙雨饶有兴致道:“什么宝贝?” 一直听着这边动静的喝酒老人开了腔:“坊间如今都传开了,那范良春范大人献的是两幅图册。一幅叫锦绣山河图,一幅叫国色天香图。” 妇人看向老人,笑着对晏龙雨点了点头,走去去后厨了。 晏龙雨转向老人笑道:“怎么个锦绣山河,国色天香?” 老人来了兴致,红着脸唾沫横飞:“这锦绣山河图呀是范大人自己画的,整整一百零八张,绘尽了我们武兆的一百零八名山大川呀。至于这国色天香图嘛,是范大人的女儿画的,画的是我武兆的二十四位国色美人呀!” 中年妇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葱花面走了出来,笑道:“是呀,这国色天香图呀,分上下两卷,上卷九人,下卷十五人,个个都是大美女呀。独孤太后看到后更是让天子赐了这画上的二十四个大美人一人一张守节腰牌,特赐她们呀可以自己选择良人出嫁。风光的很呀!” 妇人把面放在了两人面前,独孤浩荡拦下了要动筷的晏龙雨,从袖中掏出一根银针,试过毒后才示意晏龙雨继续。 王姓妇人看到独孤浩荡的举动,眼中似有不满,但很快便一笑了之了。 晏龙雨感觉到了场面有些尴尬,打岔道:“也不知道那二十四位美人,会便宜了什么人。” 老人打趣道:“要我说呀,这天下美人何止二十四人呀!小伙子你的机会还多着呢!” 客栈几人除了格格不入的独孤浩荡,谈天说地,有说有笑。 两人才下筷没几口,一阵尘土便从窗外飞了进来,落在了面汤里。 一队快马,疾驰而去。 晏龙雨撂下筷子,对站在门口的看店妇人道:“那一队是什么人,赶在郡城外快马疾驰,就不怕被抓起来?” 老板娘见怪不怪道:“那个呀,孙郡守家的二公子,急着回去成亲呢,谁敢拦他呀!” 喝酒老人起身道:“要说娶的那家娘子,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俏。嘿嘿,可惜咯!可惜咯!” 老人结完账后便离开了。 妇人边收拾老人的桌子,边说道:“郡守家三位公子,就数这二儿子长得最丑了,没你们两位小哥脚趾头好看,关键是脾气还暴,我就亲眼看到他把一个无意拦路的老太太打得半死,那血流的,咝,想一想就害怕。” 独孤浩荡道:“当街行凶,没王法了!” 妇人冷哼一声:“王法呀,可不是给咱们老百姓撑腰的。” 晏龙雨坐在桌前静静地听着不再说活,心里有些闷,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自言自语道:“不会的,应该不是她。” 两人结完账走出了客栈,等赶到郡城门口时,已经将近黄昏了,行人很少。 晏龙雨远远看到城门口有一人一狗,等着他们。 “是燕归。” “嗯。” 当年那个总被人欺负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燕归身穿布衣,麦黄色的皮肤,比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低半个头,相貌平平,不笑时还好,一笑就会露出纵横交错的牙齿。 燕归在这郡城里有父母留给他的一间破烂院子。 燕归带着黄狗跑着朝面向自己的两个少年招手。道:“小主,独孤殿下,我在这里。” 晏龙雨其实不让燕归叫自己小主,但燕归改不了,好像天生便低人一等。 晏龙雨道:“燕归,我看看长高了没有。” 燕归腼腆得一笑,不知所措,竟弯腰抱起了老黄狗。在燕归眼里,晏龙雨和自己好好说话便是抬举自己。 晏龙雨早就习惯了燕归的敏感性格,开玩笑道:“以后别笑了,看到你的牙,我就害怕。” 短剑不离身的晏归挠挠头忍不住呲牙一笑,又害羞似的合上了嘴。 黄昏下,三个少年笑的很开心,没有什么身份高低,只有三个不谙世事的美好少年。 “走吧,去你家看看。” 燕归一脸羞涩。 明白燕归心思的晏龙雨道“没事啦,咱们兄弟三什么没见过,放心啦,不会嫌弃你家的。” 独孤浩荡破天荒嗯了一声。 燕归腼腆地笑了笑。什么都没听进去,只记住了晏龙雨口中的那一声兄弟。 我这样又穷有丑,没爹没娘没背景的人,真的可以和你们做兄弟吗?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0章 情字何解,情字无解 燕归的家在郡城的一条破烂小巷里。一个小院一座屋顶少了几张瓦片的宅子,便是这个穷酸少年的全部家当。 燕归家里虽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甚至连床榻也只有一张,但却干净整洁,参差有序。墙角缺了一条腿而用青砖垫着的木桌上摆放着燕归父母双亲以及师傅燕十六的灵位,晏龙雨进屋看到这些灵位才知道,原来燕归原本就姓燕,这也许这就是他和燕十六的缘分吧! 燕归把唯一的一张床榻让给了两位身份不凡的少年,自己则从外面找来了一些麦杆,又在其上面铺了一张烂席,将就着睡在地上。晏龙雨对此也是无可奈何:劝不动呀!被起名为“黄犴”的老狗则卷着尾巴卧在门口。 郡城里的一切嘈杂似乎和这座小院无关,静谧和谐,没有人来打扰。 夜已经深了,独孤浩荡和燕归已经睡去,只有躺在床上的晏龙雨在黑暗中睁眼看向屋顶,久久不能睡去。少年不会对一件事耿耿于怀,总是该喜时便喜,该悲时便悲,大大咧咧很少有失眠的时候。但今晚,无论晏龙雨换什么样的姿势,用什么样的法子,都始终难以入眠。他回想着白天在客栈里老人和王姓妇人的话,想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很特殊的人,“那郡守家的二儿子,要娶的人不会是陶姐姐吧!” ———— 在晏龙雨十二岁的那年,他为了学剑和花凤举赌气离家出走,冬日里,其一个人过了滚龙江,跑去了郡城。 不知道该去哪里又不肯回去的晏龙雨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走遍了整个扶龙郡城,又从郡城里走了出来,来到了城南郊的一个小村子里。 冬日里天黑的很快,转眼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又冷又饿的晏龙雨闻着扑鼻的饭菜香味来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正当其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黑夜中突然传出了一个少女温柔轻细的声音,“小弟弟,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呀!家里人会着急的哦。” 月色中,晏龙雨定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院子里竟站着一个高挑女子,她正看向自己。饥肠辘辘的晏龙雨再也没有了与人赌气的力气,其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对向院子里的那道高挑影人苦涩道:“姐姐,我和家里人赌气跑出来了,天黑了我还没吃饭,能不能给我点吃的,我以后一定还你。” “姐姐?”少女开始时还有些警惕,但兴许是自己家里也有一个弟弟的缘故,她凭借着女子的特有感觉觉得,院外这孩子不像是在撒谎。于是少女便轻盈地走到了晏龙雨的面前,拉起了其冰冷的手掌,“这样呀,那走吧,进屋,姐姐带你去吃饭。” 还是孩子晏龙雨心头一热,这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牵姑娘的手。纤细的手掌很温暖,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扑进了他的鼻腔,他便迷迷糊糊的被少女拉着进了屋子里。 她家不大,但很暖和。不知不觉间,已是满脸涨红的晏龙雨在微弱的灯光下,看到了屋内小桌前的目盲老妇人和一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男孩, 也看清了少女的脸。 女子刚及笄的年纪,柳叶眉、桃花眼、薄薄的嘴唇、一缕青丝半遮面、脚踩白绣鞋、一身打了几个针角细密的补丁略显单薄的整洁素衣衬托出了其高挑的身材。 被长这么大没见过几个好看女子的晏龙雨一直盯着看的及笄女子俏脸微微泛红,尴尬笑道:“姐姐家里有些简陋,你别嫌弃啊。” 晏龙雨语无伦次地胡言乱语,“不会不会,那个姐姐,我叫晏龙雨家住山上,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桌前女子放下一副碗筷,掩面一笑,“我呀,我叫陶婉秋,秋天的秋。我弟弟叫陶静松,松树的松。” 陶婉秋的一颦一笑晏龙雨都看在眼中,挥之不去,晏龙雨憨笑道:“那我叫你陶姐姐吧!” 女子看着这个眉目清秀又有些呆板可爱的陌生“弟弟”再次笑了笑,温柔招手道:“随你啦,过来一起吃饭吧,来,你和我弟弟坐在一起。” 晏龙雨这才反应过来,屋里还有两个人。他赶忙向桌前的目盲老妇人问了声好,又朝着小弟弟招手笑了笑,厚着脸皮走向了小桌。 少女贴在老妇人耳边解释完后,目盲老妇人一脸笑意,她虽然看不见什么东西但对晏龙雨十分热情。而小弟弟则有些害羞,晏龙雨对其说话时他一直往姐姐的身后躲,因为孩子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大哥哥。 以晏龙雨热络细心的“自来熟”性子,一顿饭的功夫他便大体了解了陶姐姐一家的情况。五年前,陶姐姐的爹爹死在了北境战场上,她的娘亲在生下这个弟弟后不愿守寡便也狠心离开了,陶姐姐和自家弟弟于是便和这个因为天生双目失明而没有嫁出去的姑姑生活在了一起。 养活一家人的担子就这么早早压在了一个如今才刚及笄的女子身上。陶婉秋因为天生貌美,出门时经常被街头的小混混调戏,没爹没娘更没人愿意为她出头,她只能一人默默的忍受世人充满恶意的羞辱和诽谤。渐渐地,她不再敢出门去了,她便想到白天待在家里做些女红再让长大了些的弟弟拿出去换些铜钱,晚上无人时其再在家门口种些菜食或是样些禽畜,如此维持生计。 好在村里有一个不收她们家学费的许先生在教弟弟读书,对她家里很是照顾。女子这才在绝望中生出了些许希望,其唯一的指望便是盼着她这个识字的弟弟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不再像她这般受苦。 女子过得很苦,但她却把弟弟照顾的很好。 陶婉秋就这么收留了比自己小三岁的晏龙雨在其家中住了一晚上。也是那一夜过后,年仅十二岁的晏龙雨便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他一个人乖乖回到了启山,开始认真跟随秦先生读书,仔细钻研练那本《移花步》,很少再惹大人们生气。 少年把那个善良,坚强,勤劳,乐观的漂亮姐姐记在了心里。以后的六年间,晏龙雨只要一下山,就会抽身独自一个人来到陶姐姐家帮她做些需要男子的体力活。心智渐渐成熟的陶婉秋也了解了晏龙雨,接受了这个没有恶意的“弟弟”。也是因为陶姐姐,晏龙雨才阴差阳错的认识了那个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成家了的书呆子——教书先生许知卿。 陶婉秋,似乎成了晏龙雨心里时刻会想起但却不愿对他人提及的一个名字。那种感觉只有他一个人明白。 ———— 此刻,少年躺在床榻上,脑海中一直不自主的浮现着和陶姐姐相处的瞬间。虽然平时满嘴荤话,但其实并不知道情为何物的晏龙雨终究一夜难眠。他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要出事了! 试问,情之一字何解?此情无计可消除,确是无解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1章 枯松傲骨,桃符先生 天朗气清。 一夜未眠的晏龙雨终于熬到了天亮,和睡醒的独孤浩荡简单吃过了燕归煮的白粥之后,三人打算先出门到郡城里置办些东西,然后中午再去找那个教完学生便来城里卖画的许知卿。 身着一袭黑衣剑目星眉的华贵少年独孤浩荡面如冠玉抱剑走出院门,看起来气色不错,身后白衣束发的晏龙雨一脸疲惫地拽着独孤浩荡袖袍打着哈欠跟上,腰悬短剑的燕归最后出来把门锁好。 三人来到巷子里一齐望向街上,却见破旧巷子的尽头站着一男一女挡住了三人去路。 男子脸型瘦削,眼窝微陷,布衣麻服,身型健硕,斜背着一柄精致古朴长剑,明明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模样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老练狠辣。 身旁女子帷帽遮面,红衣抱琴,身材曼妙,神秘莫测。 燕归眼疾手快抽出短剑站在了两位少年身前。独孤浩荡走到燕归身旁缓缓拔出手中长剑,寒光乍起。 破旧小巷之中,杀意弥漫,剑拔弩张。 对面背剑男子嗓音沙哑道:“你们三个谁是晏龙雨,给我站出来。” 被点名的晏龙雨分别戳了戳挡在他身前的独孤浩荡和燕归的后背,淡定说道:“那人找我,你们两个让一让呗。” 独孤和燕归十分听话的向两边挪了挪。晏龙雨走到两人中间,清了清嗓子,张开双臂朗声道:“我就是晏龙雨,二位有何贵干呀?想杀我尽管来呀!我绝不还手。” 在这郡城里被刺杀过数不清多少次的晏龙雨朝着独孤浩荡和燕归眨了眨眼,示意他们不必担心。 巷口的神密女子轻蔑一笑:“知道你有这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白衣仙人护着,我们今天来呀,只是给你带句话。” 那女子明明身材曼妙,声音却很温柔。 背剑男子道:“这扶龙郡内是没人能动你,但你若是敢出这扶龙郡,我二人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 抱琴女子道:“所以呀,听话,乖乖待在这扶龙郡里,待一辈子吧。” 两人说完,便一起纵身越上房顶不见了踪影。 燕归松了一口气,将短剑归鞘道:“那两人气息绵长,应是武学第五境通息境圆满,离宗师只差一境。若是真打起来,我和独孤殿下根本不是对手的。” 天下习武之人的境界从一到九,节节攀升。第一二三境分别是知习境,锻体境和静心境,达到这三个境界的人称做武徒,多是些沙场陷阵的彪悍士卒,各门派的忠仆死士;第四境淬体境和第五境通息境,能到这两个境界才配称得上侠客,带兵打仗的将领因为不能专心钻研武道,武学造诣多停留在这两个境界;第六境凝神境和第七境御气境,到这两个境界的武者无论是寿命还是对敌手段都可以超乎常人,有兵器之人更是可以和器物相通,能到这两个境界的武夫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江湖都会被人重视,称为宗师;而最玄妙的便是第八境法地境和第九境象天境,到这两个境界便是武道仙人,可以和天地相通,召唤天象“呼风唤雨”,到达第九境甚至可以飞升天界,武兆王朝五百年中能有这般修为被青史留名的不过区区十几人。而晏龙雨的父亲晏临霄据说生前便是第七境圆满,刚刚摸到第八境。 看着一男一女消失,晏龙雨一笑了之。要杀我晏龙雨的人多了,你们算老几呀! 晏龙雨笑着看向独孤浩荡:“你几境呀,就敢拔剑!你们以后见到比你们厉害的就赶紧跑,不用管我,我可是会移花步的,不比你们跑得慢。” 好心却被“嘲笑”的独孤浩荡收剑不屑道:“手执君子剑,岂能苟且活。我如今第四境圆满,尚且还能一战。” 晏龙雨又道:“那燕归,你呢?” 燕归呲牙一笑:“我天生愚笨,自然比不过独孤殿下,如今第四境还未圆满。” 晏龙雨从中间搂住了两人的肩膀,推着两人走出了小巷,苦口婆心道:“你们两个以后呀,别犯傻,打不过咱就跑嘛,什么君子儿子的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知道了没有……” 郡城外的林间小道上。 背剑男子和抱琴女子并排而行。 抱琴女子柔声道:“你刚才露杀意了,今天是怎么回事呀。” 背剑男子平静道:“因为我不服!同样是家破人亡,凭什么他晏龙雨就能左右逢源,有忠仆,有好舅舅,有仙人照拂,有个不知根底的兄弟,而我卢剑清就要背负灭师骂名,就要给人当狗,替人取命。凭什么?” “就算老国公不让我来杀他晏龙雨,我自己也会来。就是看不惯他。” 抱琴女子在帷帽之下微微一笑,温柔道:“好啦好啦,别生气啦,那晏龙雨要论起来可得给我叫一声姐姐,我可不忍心自家弟弟受苦呢,你到时候下手时要轻一点哦。” 叫卢剑清的男子笑着点了点头,似乎这就是他对身边女子所有的温柔。 背剑男子,正是十五年前被初登皇位淳丰帝满门抄斩的雄州卢氏后人,全族唯一的活口。 而那个抱琴女子,姓殷。 扶龙郡城南街多是些杀猪卖肉,织席贩履,挑担吆喝的市井小民,街道上充斥着各种奇怪的味道,郡城里的达官显贵,注重身份的风流名士都不愿意到这条街上来。 可单单就有一个人是例外。 每到午时前后,这条街的某一个角落就会出现一个摆摊卖画的读书人。读书人不会担心没有摊位,因为这条街的贩夫走卒都认识他,并会给他留一个摆摊的位置。街上的人很尊重这位年轻的读书人,因为每逢年关时,他会在这里低价为人们写春联,只挣一点笔墨钱,所以这条街的人都叫他“桃符先生”。 而这位不收村子里贫苦人家学费,免费给孩子们教授学问的清贫读书人,便是大桓帝师秦若阳的三个不挂名弟子之一,桃符先生许知卿。 许知卿二十有一,是本郡人士,家在郡城南郊,父母早亡,十五年前有幸认识了初来此地的秦若阳,并跟着秦先生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学问,聪明过人,一点就通。学成之后却不愿去参加科举,在自家的院子里开设简单的学堂,教授本村孩子学问。并在几年前在秦先生的主持下与一名逃难至此的女子成亲,虽然清贫,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今日和往常一样在南街摆起了画摊,与周围的一圈卖肉贩酒的人格格不入。许知卿卖的画大多画的是枯松,在这种地方一年到头也卖不出去几幅,但他却坚持在这闹市里摆摊。日复一日。 桃符先生会向街上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人回礼,没人时便拿出一本没人见过的书坐在摊边品读。 “我看呀,咱们的桃符先生卖的跟本不是什么画,卖的是这一身傲骨!不知你这一身傲骨要卖多少银子呀!” 看书看到入迷的许知卿闻声猛然抬头,看到了早已站在摊前的晏龙雨三人:“哈哈,这整个扶龙郡就你晏龙雨一个人知我,我这一身傲骨呀,卖给别人是千金不换,但你晏龙雨如果想要,分文不取,尽管拿去!” 说话间,许知卿看到了晏龙雨身旁的黑衣少年,知道少年身份的许知卿又笑道:“殿下都长这么大了,许某人见过独孤殿下。” 独孤浩荡看到了眼前这个年轻读书人,看到了摊子上的一张张枯松图,才明白了秦先生为何对竹屋里那张枯松图整日爱不释手。独孤浩荡回礼道:“你我也算半个同门了,不必客气。” “哪里哪里。” 看着面前一个书呆子一个闷葫芦在一起点头哈腰,晏龙雨不耐烦道:“唉唉唉,你们两个行了啊!别说什么没用的书呆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 许知卿缓缓看向晏龙雨,一脸为难,似有隐瞒道:“那个,静松让我带话给你说,你家陶姐姐有事找你,让你这两天去她一趟家。” 听到“陶姐姐”三个字的晏龙雨脸色一变,对着许知卿沉声说道:“你最好告诉我,陶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许知卿脸上笑容缓缓凝固,小声道:“她,她要嫁人了。” 听到回答的晏龙雨心口一沉,愣在了当场,不再说话。 燕归和独孤浩荡一脸疑惑看向年轻读书人。 读书人左右为难。 许久,面如生铁的晏龙雨一字一字咬牙说道:“他嫁的可是郡守之子。” 读书人怯生生嗯了一声,不敢多言。 晏龙雨再次沉声道:“燕归,你帮我打听打听郡守家二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一会在城门口等我。” “好。” 第一次见到晏龙雨发怒的燕归不再多问,转身离开了。 晏龙雨继续说道:“独孤,现在陪我出一趟城,见一个人,其中的隐情我路上说与你听。” 独孤浩荡点头道:“好,我陪你去。” 两个快步朝城门外走去。 站在原地的年轻书生许知卿,看着少年匆忙远去的背影,摇头叹道: “唉,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地难为情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2章 身上嫁衣,心上少年 两个少年在暮色中赶到了郡城南郊那女子的院外。 两人站在院子外,迟迟没有进去。 独孤浩荡隔着篱笆看到了坐在院子里手摇蒲扇的目盲老妇人,看到了那个打理菜地的叫陶静松的小弟弟,唯独不见那个晏龙雨一路上放心不下提及过不下几十次的“陶姐姐”。 独孤浩荡拍了拍白衣晏龙雨的肩膀说道:“进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你。” 晏龙雨眼中尽是担忧,这个山上长大的少年第一次体会到了现实的无奈,他朝着黑衣少年苦涩一笑,上前缓缓推开了院门。 晏龙雨看向菜地里的孩子,强颜笑道:“静松,我来看你们了。” 穿着新衣新鞋的孩子猛然抬头,看到了黄昏下的高挑白衣少年,在孩子眼里自己的姐姐就应该和龙雨哥哥这样的人在一起,他们才是郎才女貌,可姐姐如今已经被那个人糟蹋了身子,孩子的泪水忍不住涌入眼眶,带着哭腔道:“龙雨哥哥,姐姐她在屋里等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姐姐她……” 黄昏下,晏龙雨在得知自己的陶姐姐已经被那郡守之子污了身子后,面对孩子的白衣少年攥紧袖口,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缓缓走向了屋里。 坐在院子里早已听到动静的目盲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沉默不言。 屋子里很暗,摆满了一担担聘礼。 貌美女子略施粉黛,身着嫁衣,凤冠霞帔,双目无神端坐在床边。窗外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打在女子惨白的脸上,泪痕隐现,楚楚动人。 陶婉秋看了一眼进屋的白衣晏龙雨,凄凉一笑,柔声道:“龙雨来了呀,看看,姐姐穿嫁衣可还好看。” 晏龙雨看着眼前女子,红着眼眶,嘴唇颤抖:“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那什么国色天香图上没有姐姐,便不算是真国色。” 貌美女子会心一笑。 “都长这么高了,就别学静松哭鼻子了。” 晏龙雨含泪急切问道:“姐姐真的愿意嫁给那郡守之子吗?姐姐现在若是不愿意,我…” 女子打断了少年的话,瞪大了那一双桃花眼:“若我不愿意,你会怎样?” 晏龙雨怔在了原地,张着嘴,没能说出想说的那句话。 是呀!我晏龙雨一个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人,能怎么样呀。 没有等到答复的女子缓缓摇了摇头,笑着站起身,走到了晏龙雨面前,踮起脚尖擦了擦少年脸上的泪。 “傻弟弟,嫁便嫁了,我这身子倒能值几个钱呀,嫁给了那孙珖,姑姑便有钱治病了,静松便有新衣服穿了,那孩子的衣服都小得撑不下了,出门会被人笑话的。” 女子笑着哭,少年哭着笑,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晏龙雨哽咽道:“陶姐姐,你不该这么委屈你自己!” 女子两行清泪缓缓流下,笑容依旧:“谁让姐姐只是个女子呀。” 晏龙雨道:“女子又如何?” 陶婉秋凄婉一笑,缓缓退后坐回了床边,苦涩道:“因为是女子我便要整日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因为是女子我便连躲在家里都不能留得清白之身,因为是女子我弟弟静松就活该在外面被人欺负,因为是女子我便连能识字都成了一种奢望,你告诉我,这又是为什么。” “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怎么就容不下我一个女子!” 陶婉秋长舒一口气,这位没有读过书的凄惨女子,似乎把所以的委屈,所有的怨言,在此时此刻都说给了晏龙雨听。 晏龙雨静听无言,身为一个男子,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只怪这天地不公,让受苦的人苦不堪言。 只比晏龙雨大三岁的女子缓缓擦干泪水,瞪向眼前这个使她动心的少年,却是神色坚定道:“晏龙雨,你给我听着,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当年给你饭吃,是因为我同情你可怜你,想让你给我家干活。晏龙雨,我马上是郡守家里的少夫人了,你高攀不起了,以后永远也别再来找我!” ………… 少年再出院子时天已经全黑了。 晏龙雨快步走在独孤浩荡前面,他不想让独孤浩荡看到他此刻脸上的神色,心照不宣的独孤浩荡静静跟在白衣少年身后,离开了那女子的家。 晏龙雨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赶他走,他知道姐姐不想让自己惹事,但他做不到。他现在只想去找那个孙珖替姐姐出一口气。 只是有一件事少年人并不知道,女子的嫁衣,只穿给心上人看呀! 等到两个少年走远,屋里的那个貌美女子才放声大哭,凄惨异常。 孤单坐在床边的女子紧咬着嘴唇,梨花带雨,但最终还是含泪一笑:“傻弟弟,你有你自己的前程呀,我知道的你不属于这里,永远不要再来了,若有下辈子我只求不做你姐姐,给你做妻!” 院子里叫陶静松的孩子泪如雨下,不敢出声让姐姐知道。 蜷缩坐地的目盲老人嘴里喃喃道:“都是好孩子,是我害了你们啊,是我啊!” 郡城门外。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看到了等候多时的燕归,燕归身后还有七八个吊儿郎当的闲散汉子,整整齐齐站了一排。 燕归虽然不识几个字,但却并不笨,虽然自家小主没告诉他什么,但他早就猜出了个大概。 看到来人的燕归指着向他们走来的那两个少年,对自己身后那几个混混说道:“叫少爷!” 闲散汉子们参差不齐地对着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叫了声少爷。 独孤浩荡皱了皱眉头,表示对燕归的认可。 心情平复的晏龙雨看着燕归有些纳闷,这么一个腼腆的人,怎么就能收这么多手下。 燕归对着两个少年腼腆一笑:“两年前下山在这城里收的徒弟都在这里了,那郡守家二儿子孙珖现在就在北街烟柳巷子里喝花酒,要动手,小主尽管吩咐。” 其实燕归的腼腆只是对晏龙雨一个人而言。 看着面前众人,晏龙雨面露凶光,似有杀人的冲动。他看着这城里通明的灯火,淡然一笑:“陶姐姐,没人给你做主我便替你讨回个公道。” “去他娘的孙珖,喝花酒,烟柳巷,老子今晚就让你这辈子都去不了烟柳巷。” 敢动我晏龙雨在意的人,别说是郡守之子,就是天子来了也不行!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3章 凤绝出手,独孤破境 自神卿宋光霁重整地方调度官制以来,王朝除桓州外的二十八州分管的二百一十四郡,一郡之长皆称郡守,为五品官员。 秦州治下所辖八郡,州城为前朝都城长安,老皇帝曾将秦州赐给了他最看重的长子忱琼,封其为秦王,足见秦州之盛不可小觑。 扶龙郡坐落于长安城以西,地薄民贫,郡守孙长安自秦王判乱,朝廷清除乱党后便被派来扶龙郡任职,明升暗降,此地为官十五年算不上清廉但也不多贪,时有造福乡里的政绩,可就是在这郡守之位上一坐多年,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是那个当年被新帝刺配千里的同姓老尚书的门生。 孙长安共有三子,长子孙瑜如今在王朝八军之一的华州玄武军中任八品校尉;三子孙璃苦读数载,小小年纪已成举人,准备他日入朝为官承袭父志;可单单就是这二儿子孙珖即不好文也不好武,唯独好赌好色,愁死了孙长安,这些天他又听说自己这宝贝儿子又强入了一户人家糟蹋了一名女子,还扬言要娶那女子过门!他这些年攒下来的好名声全毁在了这个二儿子身上,孙长安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生怕这个天天惹事生非的二子哪天被仇人杀了,因此还特意花重金聘请了江湖上的五个四境侠客连带家仆十几人整日护卫左右,声势浩大。 要不是四境以上的武夫高傲,有钱也难请,他都恨不得把那大派宗师给孩子安排一个。 扶龙郡里灯火通明,烟柳巷中人声鼎沸。 臃肿如猪的郡守之子孙珖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家仆搀扶着上了马车,五名四境江湖人三人持剑两人握刀围在马车左右,一行十五人浩浩荡荡向郡守府行去。 街上百姓看见这一行人纷纷闪躲,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没人敢去惹这只藏在扶龙郡里的孽龙。 去郡守府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两堵高墙围成的宽敞巷子,长一里,巷子两边都是富贵人家的宅子,因此这条巷子里平日里没什么百姓,更何况已经是夜里了。 马车缓缓驶进寂静无声的巷子,车里那位肥主子的鼾声在众人耳中变得格外清楚。 驾车的是一名披发中年剑客,也是五名江湖人中武道境界最高的,淬体境圆满,他知道马车里睡着的那位是怎样的为祸一方,但他收了钱就要给人办事,也没什么气节可言,这年头谁钱多谁就是爷,更何况还是个当官的后代。 十几人护卫着马车行至巷中心,一道身影忽然在众人面前一闪而过,犹如鬼魅。 驾车的剑客坐在马车上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自己从马车上抽剑敏捷跃下,动作一气呵成。身旁众人也纷纷警觉了起来。 披发剑客轻蔑一笑,虽然他才四境圆满,但自信在这一个小郡城里武功也算不俗了,他对着前方巷子的阴影处,朗声喝道:“装神弄鬼,没胆子出来便给爷爷滚!” 剑客话音未落,一柄短剑从众人身后飞出,直接刺在了为首剑客身旁一人的后心上,一剑毙命。 车后几人敏捷转身,看见了身后来路上站着的一众人,居中一人白衣飘摇是个少年,仔细一看竟都是少年人。 巷子另一头,鬼魅般的那道身影也缓缓显现,黑衣大袖君子剑。 正是白衣晏龙雨和黑衣独孤浩荡。 护送马车的十四人就这么被几个少年围在了巷子里。 看清来人的中年披发剑客并没有急着问清缘由,蹲在地上试了试那名倒地死透了的家仆的鼻息,并没有多震惊,想要马车里那位命的人他见多了,也杀多了:“哈哈哈,我当是什么英雄侠客,原来是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雏儿,怎么?要为民除害?” 剑客用剑敲了敲马车:“那孙珖就在里面,有本事就过来试试!” 身后几个江湖人闻言笑出声来,就眼前这么几个撑死了第三境的小毛孩子,能奈他们何? 小巷那一头,孤身一人的独孤浩荡单手握剑直冲披发剑客,冰冷道:“为虎作伥,当杀!” 披发剑客纵身迎上。 交手瞬间,剑客面露诧异神色——这少年竟和我同境界! 另一头,看到独孤浩荡动手的燕归咧嘴大笑再无往日的腼腆,他背对着身后几个流氓般的徒弟狠辣道:“怕死的现在就滚回去,以后出门嘴闭紧,别说我是你们师傅,不怕的,现在就跟我上。” “不怕!”身后几人齐声响应。 说完,连燕归在内的九人手持棍棒一齐快步上前,无人后退,野性勃勃,与护卫马车的一众人拼杀起来。 原地只剩晏龙雨一人,他没有表情,双眼紧紧盯着前方的那驾马车踏步而去,步步生花,衣袂飘摇,身轻如燕。 有燕归在其身侧,没人能阻止晏龙雨去路。接近马车的晏龙雨轻巧摸起地上一柄铁剑,斩断马缰,早已受惊的白马逃窜而去,失去平衡的车头缓缓坠地,一摊浑身酒气的肥肉摔出车厢。 厮杀中有三名江湖人见状赶来,却被重新取回短剑的燕归横剑拦下,以一敌三,咄咄逼人。 独孤浩荡对上同境界的中年披发剑客,竟能略胜一筹,事后晏龙雨曾问起,他只是说老贺教的好。 孙珖一身肥膘,摔在地上也不是多疼,却见一柄铁剑架在了自己本就不明显的脖子上。孙珖毫不惊讶,但酒却似乎醒了一半,他看着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少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不认识阁下呀,说,是谁雇你来杀我的?我让我爹给你两倍的价钱,你给我杀回去!” 看到眼前的少年,被刺杀有些经验的孙珖,关心的竟不是自己性命不保,而是在找雇主是谁。晏龙雨没有理会眼前的胖子,骂了一声。 自诩阅人无数的郡守家二公子孙珖,一动不动,斜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少年,恍然大悟般笑出声来:“奥!看你这么英俊,怕不是和我抢女人没抢过吧!哈哈哈,好说,只要你放下剑,想要谁,柳红?青眉?还是那装作坚贞不屈其实就是个贱妇的婉秋?我让给你便是了,何必闹人命呢!” 听到自己的姐姐被这头猪骂成了贱妇,晏龙雨再也忍不了了,握紧了铁剑。 脖子上渗出鲜血的孙珖有些慌了,惨叫般喊道:“我爹是郡守啊!杀我你可想清楚,要么你现在就把我杀了,你全家和我陪葬,要么就赶紧把我放了!都流血了!” 晏龙雨有些犹豫,他想亲手杀了眼前这头畜牲,但就怕事后给陶姐姐和凤叔惹上麻烦。可实际上,现在已经很麻烦了。 一时间晏龙雨举着剑骑虎难下。燕归和独孤浩荡他们还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看着有些犹豫的少年人,孙珖讥知道眼前这个少年人怂了,自己死不了了,于是讥讽地笑出声来,似乎透露着挑衅:你能奈我何? 听着侮辱自己姐姐的胖子那刺耳的笑声,晏龙雨厌恶至极,但却依旧举棋不定。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回荡在巷子里,传入了晏龙雨耳中:“臭小子,这都不杀留着过年给你发压岁钱呀!真不随你娘。” 有人循声看去,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正是一袭青衫,木簪花鬓的西蜀凤绝花凤举。 知道是谁的晏龙雨没有抬头去看,只是淡淡一笑:“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没有顾虑了,白衣少年毫不犹豫,把剑从那胖子脖颈间猛地抽出,一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少年的衣摆,前一刻还在嘲笑少年无能的孙珖,声音戛然而止,死猪一般倒在了地上。 花凤举满意地大笑着,潇洒越下墙头,站在了晏龙雨面前,故意幸灾乐祸般说:“第一次杀人呀!杀一次,可就收不住手喽!” 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晏龙雨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强忍着恐惧看了一眼立在自己身旁的花凤举,似乎安心了许多,随即心中泛起了一股说不出的畅快,他不想再考虑杀完人接下来该怎么处理,此刻,少年只是暗下决心:这样的人,我晏龙雨见一个杀一个! 不知为何会在这里的花凤举一把取走了侄儿手中的剑,转身看向四周说道:“杀人就要杀个彻底,看着!我只教你一次。” 花凤举左手握剑,敏捷越向空中又砸向地面,所过之处生出道道残影,月色中,一道剑光闪过便是一人应声倒地。 短短一瞬功夫,西蜀凤绝再次走到晏龙雨身边,随手将手中铁剑扔在地上,拽起了晏龙雨的衣摆擦了擦手中鲜血,孙珖的十四名护卫已然生机全无,只留下了那个正和独孤浩荡过招的披发中年剑客。 晏龙雨睁大了清澈的眸子,说不出话来。 这便是宗师!凝神御气奔如雷! 燕归一脸崇敬得向花凤举问了好,转头便换了副表情,去安排刚才打斗中受伤的几个流氓徒弟,他带着几人离开,并吩咐他们今晚的事谁也不能说。实际上那几个流氓见到花凤举出手时已经吓破了胆,生怕那人一个手抖把他们也给砍了,就是给他们十个胆子今晚的事他们也是不敢乱说了。 巷子里的活人只剩下晏龙雨、花凤举,还有眼前对敌的独孤浩荡、披发剑客四人。 晏龙雨知道凤叔留着那个披发剑客的用意。独孤浩荡四境圆满,离第五境通息境只差一线,而今晚便是他的破境之日。 刚才还傲气十足的披发中年剑客,此时已经无地自容了。一个只用一根手指便能杀你的人站在你面前却不杀你,而是像看耍猴一样让你给那个黑衣年轻人当练剑石,而自己还不得不搬门弄斧一般硬着头皮和那年轻人继续打,横竖都是一死,披发剑客欲哭无泪。 也不知道这孙珖惹了多大的祸,一个少年和自己同境界就算了,现在连宗师都来了。 花凤举环手而立看向独孤浩荡,潇洒这一方面,花凤举四十几年还没输过,朗声道:“独孤小子,我问你,何为君子!” 晏龙雨学着凤叔环手而立。 脸上已有汗珠的独孤浩荡一边横剑格挡,一边答道:“品性端方,知礼护幼,不畏强权,敢为人先者,可谓君子!” 花凤举笑道:“行君子事,持君子剑,心中有君子手中便有剑,此人该不该杀?” “该杀!” 花凤举继续道:“何为通息?!‘通’要用耳看用心听,这‘息’便自然入心了!” 独孤浩荡细细品味,口中默念,只觉得耳畔似乎隐隐传来了眼前那个中年剑客的呼吸声,他就这么缓缓闭上了眼。 披发剑客看到少年这一幕,心口一震,难道他真要破境了? 剑客慌乱着继续递出剑招,独孤浩荡却不再抵挡而,只是闭着眼一直向后退去,他此刻仿佛用心看到了那剑客的一招一式。他在找破绽! 就在剑客准备再次抬手的瞬间,独孤浩荡感受气息,闭眼闪身向前迎面而去,刺出一剑,一剑封喉! 独孤浩荡直入通息境! 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披发剑客缓缓倒地,花凤举欣慰一笑:“是个好剑胚,但离当年的我还差很多。” 晏龙雨为自己的兄弟骄傲之余偷偷一笑,这世上就没有人比凤叔的脸皮还厚。 仿佛意犹未尽的独孤浩荡缓缓睁开了那双冷淡的漂亮眸子,收剑向花凤举施礼致谢。 花凤举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 只要有花凤举在,晏龙雨就不必考虑太多道理,因为在凤叔剑下没有道理就是道理。 现在也一样,这一堆尸体的后事便交给了花凤举处理。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若无其事的走在无人的大街上,两个少年都前所未有的开心。两个少年都是第一次杀人,都第一次体会到了行侠仗义的快感。 他们不约而同地笑着跑了起来,像是奔跑在启山山野间一般,自由地穿行在这座郡城的大街上,朝着燕归的小院跑去了。 第二天一早,整个扶龙郡城便沸腾起来。 连同孙珖在内的十六颗人头,齐刷刷摆在郡守府门前,郡守府门上有人用鲜血写着八个大字“杀人者 鹿鸣 令狐氏” 郡守孙长安气昏当场。 有仇必报的花凤举,竟然将这笔人命帐记在了当年想去拦江却被张老天师拦下的鹿鸣谷身上。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4章 燕北西蜀,何去何从(上) 离孙珖被杀已经过去了两天。 这两天里,郡城上下人心惶惶,失去儿子的郡守孙长安更是加派兵力驻守各处城门,对出城商客仔细盘查,无论男女,一有嫌疑便直接押往郡守府受审。 郡守孙长安也对那大门上的“杀人者 鹿鸣 令狐氏”八字有所思考,众多江湖门派中,秦州境内能叫得上名字的也就只有这鹿鸣谷了,十六条人命,其中还有五个四境江湖人,就这么一夜之间无一活口,也只有这个解释了,“无论是谁,我孙长安的儿子不能白死,若真是那鹿鸣谷,我不介意和江湖人撕破脸皮!真以为郡守便是好欺负的!” 一到郡城便两夜没睡过觉的晏龙雨在这两天里心情畅快,回到燕归的小院后倒头就睡了一天一夜。 这一日,暖阳初升。 燕归的小院里,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蹲在石阶前摆开阵仗,下起了象棋。燕归在一旁饶有兴致得看着,不时呲出两排门牙腼腆一笑。院子里还晾着晏龙雨那晚染血的衣服,但已经被燕归洗干净了,老黄狗兴许是刚才晒热了,躲在了衣服的阴影下面。 秦先生闲暇时喜欢钻研象棋,经常和仆人老贺在院外槐树下“厮杀”,少年们耳濡目染,也时常和先生杀几局。 正如晏龙雨自己所说的:燕归一笑,生死难料。 燕归观棋不语,只要呲牙一笑,晏龙雨便知道大事不好,独孤浩荡要将自己的军了。 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晏龙雨撇了一眼忍俊不禁的燕归,知道自己又要输了,干脆将错就错不再反抗,“也不知道凤叔这几天去哪里了,那晚说让我们在这里等他,可到现在都没出现。” 突破第五境的独孤浩荡举起一子落出,棋盘上大局已定,看着面前没赢过的晏龙雨,“凤叔如此潇洒,该来时便来了!” 晏龙雨看着说了等于没说独孤浩荡,一时间“无语凝噎”。 说凤绝凤绝到。 一道潇洒身影从屋顶缓缓落入院中,顺带着屋顶一页瓦片落入屋里,心疼地燕归来不及给花凤举行礼便跑进了屋里。 “人家燕归屋顶里本来就少了几片瓦,你倒好,又踩没一个,凤叔,咱就不能走门吗?”晏龙雨看着院中的花凤举,笑出了声。 独孤浩荡不忍直视。 被拆台的青衫花凤举权当没听见,说道:“臭小子,几天不见有皮痒了?跟我走一趟,有人要见你。独孤小子,你和燕归看家,不用跟着了。” 独孤浩荡点了点头。 燕归也在屋里应了一声。 晏龙雨曾说叫舅舅显得生分,所以他不给花凤举叫舅舅,而是叫凤叔。 这舅侄两人,杀郡守之子的幕后真凶,如今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在郡城大街上,也不躲避四处巡逻的士卒,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佩剑的花凤举坏笑着先开腔:“行呀小子,为了个女子都敢杀人了,给叔说,是不是看上了,看上了就去娶了他嘛!这几天给你‘擦屁股’可是把我累个够呛。” 想起那陶姓女子的晏龙雨微微一笑,对身边的花凤举知无不言:“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只想让陶姐姐过得好一些,不想再让她受人欺负,至于娶她…我还真没想过。我想陶姐姐也是把我当弟弟看吧!凤叔,你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一旁的花凤举听到少年发自肺腑的话,不忍心再逗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去霞州见过的那个女子,“你凤叔我呀,杀人留名,雁过拔毛,早就凶名在外了,谁敢看上我呀!你呢?真不打算再去看看她!” 晏龙雨抬头看天,落寞轻声道:“陶姐姐说她不想见我,那就不见了吧!再说,咱本来就快离开这里了,我又杀了那胖子,万一真查到了我头上对陶姐姐不好,所以能不见还是不见了吧,她那里有许知卿在,我放心。” 说到许知卿,晏龙雨好像记起来一件事情——秦先生的信! 西蜀凤绝看着这为她人思虑周全却不顾自己的侄儿,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子你记住,只要我还没死,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思量太多,万事有我花凤举!” 晏龙雨点头道:“对了,我们这是要去见什么人?” 花凤举答道:“故人,你爹娘的故人。我这次下山,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看了一眼少年,继续道:“你之前一直不问我,我也不想给你说,但这件事,你迟早都是要知道的。” “如今有两人在等你,一个叫张弩,一个叫顾北玄。那燕北地一刀张弩,正是当年滚龙江畔出手相助的刀客张弓,你那亲舅舅如今的燕北王殷权的门客,你舅舅想让他护送你去燕北;而那顾北玄,是你爹的结拜兄弟,西蜀浮沉馆馆主,替你亲叔叔晏临渊,也是如今被旧蜀王忱毓禅位的新蜀王,来请你去西蜀。燕北西蜀,何去何从一切在你,我听你的!” 一个是燕北殷氏,一个是西蜀晏家。还都是朝中藩王! 听到这些的晏龙雨面色僵硬,其实这些年他时常来郡城里听说书人讲起,对这些人早有耳闻,但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从凤叔嘴里亲耳听到这些人,这些事。 该面对的,是躲不了的! “既然是燕北王,那当年我爹娘出事他们为什么不站出来?我爹到底是谁杀的?我爹死了,为什么我亲叔叔便能被禅位当上蜀王?当年的真象到底是什么样的?还有当年启山仙人曾说爹娘中有一个人还活着,那人是谁?” 花凤举看着心事重重的少年,叹了一口气,“一切呀!你去问问那几个人便知道了。” 晏龙雨心情复杂。 舅侄二人最终走进了郡城北街一家名为“浮沉醉”的酒楼,上了楼上厢房。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5章 燕北西蜀,何去何从(下) 厢房内共有四人。 北地刀客张弩身形依旧魁梧,只是和花凤举一样相较于十五年前多了许多白头发,背上背着那柄足有五十斤重的无鞘大刀,此时正坐在桌前板着脸,一脸杀气地看向对面的三人。 张弩的对面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身材短小的老人,老人身穿上好的青绿蜀锦,满脸笑意,气定神闲,两名年龄相仿的干练少年站在老人身后,一个环手一个插腰,气场全开。 老人正是晏龙雨父亲晏临霄的结拜兄弟之一,西蜀浮沉馆的开派人,顾北玄。 晏龙雨和花凤举推门直入,屋内四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在了晏龙雨身上。 来自西蜀的老人站起身,不用身后两个年轻人搀扶,瘸着腿快步走到了比自己高一头的晏龙雨面前,像是看到了故人一般仔细打量一圈,随即操着西蜀腔激动地骂道:“花凤举你个龟儿子,自己倒是一袭青衫潇洒快活了,你看看给我好侄儿穿的什么破衣烂衫?” 花凤举在老人面前挺了挺腰板,却不还口。 穿着燕归的布衣,心情原本还有些低落的晏龙雨看着眼前正在咒骂凤叔的亲切老人,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笑意,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敢骂他西蜀凤绝的人。 刀客张弩看着晏龙雨身边一脸谄媚的西蜀老人,气得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我说那个西蜀老儿,这么些年了也没见你们对这孩子上过什么心,今天闹的是那一出呀!” 老人顾北玄笑着招呼晏龙雨坐下,转头便对那老刀客骂道:“放你的屁!谁不知道当年郡主嫁给我晏二哥时,你们燕北连个鸟都没来,今天想在孩子面前邀功了?回去告诉你们燕王,想要人,门都没有!” …………… 这还没说两句,场面便混乱起来,两位老人骂声震天,一旁的花凤举拦都拦不住。 晏龙雨指着花凤举对着老人身边的两个同龄少年眨了眨眼,两位少年俏皮地咧嘴一笑,但没有说话。 “老小子,不服打一架呀!真以为我怕你浮沉馆呀!” “要是放在当年,我这腿还没坏,别说你是宗师了,就是神仙我都给你打投胎了!” 眼看这两人马上打起来了,晏龙雨连忙礼貌说道:“那个张伯伯,顾,额叔叔,我今天来是想知道一些我爹娘的事情,你们可否告知一二。” 顾北玄给晏龙雨的爹叫哥哥,晏龙雨也就只能给这个比花凤举还老的老人叫叔叔了。 听到晏龙雨的话,两位老人这才有所收敛,骂得口干舌燥的西蜀老人坐下喝了口茶,平复心情后,才看着晏龙雨,老气横秋得叹了一口气,将一封信从袖中掏出,递给了少年,“孩子,你想知道的,这信里都有。” 信中摘录如下: 申武二十一年,西蜀锦官城里突然多了一名问剑天下的西蜀剑客,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只知他叫晏临霄,手中长剑名为“不思蜀”,往后的十年间,那人仅凭一剑惊艳江湖: 问剑夔州剑甲湖,和剑甲湖湖主战成平手; 登霞州灵拂宫,求得暖玉,宫主忘忧祖师亲自出宫相送; 闯南海桐凰仙岛,剑毁仙岛四位殿主之一的白虎殿主武道心境,使其此生止步宗师; 入奉州啼鸬关,连败七名当世枪宗之后,御剑离去,显露武道仙人之资; 剑指桐州逍遥宗,醉酒在逍遥宗门前刻下“难得逍遥”四字,大笑而去; 一路向北,再往燕州,立于燕北齐剑楼前请老楼主出楼,激战三天三夜,最终一败! 西蜀剑仙晏临霄自此名镇江湖! 申武二十九年,晏临霄于西蜀锦官城迎娶比自己小十几岁,慕名奔赴西蜀的燕北郡主殷缘。殷郡主两年后生下一子,起名龙雨。 申武三十四年,三王叛乱,晏临霄与携明妃姚氏逃难至西蜀的太子忱乾相识,晏临霄携花凤举,顾北玄在内的西蜀九名剑客奔赴毓华城,于青衣江畔杀尽秦王主力,逼死秦王忱琼,护送太子入京称帝,建年号淳丰。 淳丰元年,一月,三王之乱时选择袖手旁观而没有出手相助的蜀王忱毓为求自保,入京禅让王位于晏临霄亲弟弟,时任蜀州刺史的晏临渊。 二月,淳丰帝忱乾下旨,将其亲妹妹,锦华公主忱羡余,嫁与新蜀王晏临渊。 六月,钦天监老国师庞灵观,观出西蜀异象,自剜双目上谏淳丰帝,赐死晏临霄,废除蜀王。天子大怒,不与应允。 十月,魔教再兴,江湖各派齐聚定鼎山围剿魔教。晏临霄携其结拜兄弟魏冲、李重山奔往定鼎山。 淳丰一年,一月,魔教被灭,西蜀剑仙晏临霄命丧定鼎山,与魏冲、李重山二人死无全尸,三人唯留下三柄断剑。 二月,天子诏书抵达蜀州锦官城,给西蜀晏家赐下一杯毒酒一道免死金牌,晏临霄之妻燕北郡主殷缘接下毒酒,一饮而尽。 晏龙雨面无表情地拿过信,逐字逐句一页页看完,少年没有流泪,这些年里他已经在启山的每一棵无人的老树后,将对父母的眼泪撒完,此刻,面对父母的死讯,少年镇静地让屋内几人心疼,“所以,要杀我爹娘的不是皇帝,若皇帝想杀,又何必布局之后再赐毒酒,还给了免死金牌,我想皇帝只是想要提醒我们晏家。” 顾北玄、花凤举一起点了点头。 老人顾北玄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放心孩子,我建这浮沉馆的目的之一,便是给你爹报仇。当年护送天子进京的西蜀十把剑里,除了凤举,连我在内的其他八个人,可都是你爹的结拜兄弟。可惜当年的西蜀九人已经没了五个,与秦王那一战后,我也成了个没用的瘸子。不如凤举呀!不如呀!” 自晏临霄死后,这个瘸了一条腿的老人便开始一手组建浮沉馆,如今,武兆的每一座城里都有一家叫做“浮沉醉”的酒楼,负责四处搜集江湖情报,江湖人想知道什么也可以来这里出银子买。 站在一旁的花凤举淡淡一笑,心想,你不如我花凤举不是很正常吗?天下有几人能和当年的我比。 顾北玄继续说道:“江湖传闻,晏二哥死于那各派围杀,确实不假。但这背后,绝对还有一个操控全局的布局之人。” 刀客张弩又锤起了桌子,“唉,顾老儿,话尽让你说了,你也让我说几句呀!” 顾北玄瞪着眼撇了那刀客一眼,又看向花凤举,“你们燕北,都是这么和人说话的。不知道的还也为我吃他们家饭了呢。” 花凤举眼看两人又要骂起来,干脆开了窗,看向窗外,眼不见为净。 张弩这次没有管对面的老儿,学着燕北王的语气说道:“燕北王让我给你带句话,小郡主当年嫁入西蜀是老燕王不让去送,如今老燕王驾鹤西去,他很思念那个妹妹,想看看妹妹生的孩子长什么样。其实做哥哥的谁能不心疼妹妹呀!” 听着这憨厚老刀客的殷切语气,屋内众人放肆地笑出声来,惹的老刀客又锤起了桌子。 脸上还带着笑的晏龙雨礼貌一拜,“燕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爹娘的墓地还在西蜀,我想先去西蜀看看,若有机会,他日一定替娘去燕北看看舅舅。” 老刀客又是一拍桌子,不堪重负的桌子就这么列成了两瓣,老人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出了厢房,“回去交差了!老子又白来一趟!” 看着老刀客走远,顾北玄指着他带来的两个少年对着晏龙雨说道:“这两个孩子呀!是我收到义子,一个叫莫非,一个叫何毕。去了西蜀我若是不在,便找这两个。” 老人拿出了一枚鲜红倒枣模样的玉坠,交给了晏龙雨,“这个你拿着,去西蜀这一路上,蜀王会派人接应你们,若有什么需要,只要拿着这个去有‘浮沉醉’招牌的酒楼,他们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晏龙雨把玉收进了随身口袋里,抬头看去,莫非腰间别着一个轻巧算盘,面白如玉,何毕风度翩翩,脸庞棱角分明,两人正朝自己笑着招手。 窗前的花凤举笑出了声,“莫非?顾意?老顾呀!你是真会给孩子们起名字呀!你儿子叫什么来着?” 顾北玄骂了一声,又笑着对晏龙雨道:“忘了告诉你,我有两个二子,小儿子叫顾意,和你同岁,去了西蜀我让那小子去见你。正好继续做兄弟!” 晏龙雨一头雾水。 顾姓老人似乎想起了当年,沧桑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想我们兄弟几人当年呀,生孩子都要约个日子一起生,孩子要是都是男的就和我们一样一起做兄弟,要是有男有女呀,那正好成亲,哈哈哈!”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6章 太平将军,当康福将 一切都交代妥当之后,花凤举就和西蜀老人顾北玄几人坐着马车悠哉悠哉出了城门,毫不担心晏龙雨孤身一人留在郡城里。 暮色中,送走了两位长辈的布衣晏龙雨神情落寞得走进了郡城里的破旧小巷。 推开燕归家院门的少年一眼便看到了屋檐下捧着一本旧书,眯起双眼,埋头入神的穷酸读书人,许知卿。 燕归中午出门时在巷口看到了正朝巷子里张望的读书人,他认出了这个在南街上卖画的桃符先生,问清楚了读书人缘由,说是找自己家小主有事后,便将他请进了小院。 进了燕归小院的读书人就这么举着书在屋檐下坐了一下午,其间独孤浩荡和燕归轮流请了不止一遍,但这读书人只是朝他们笑了笑,不肯进屋。 此时,听到屋外动静的独孤浩荡、燕归二人先后走了出来。 晏龙雨来了兴致,竖起一跟手指示意独孤和燕归两人不要惊动了看书入神的读书人,他故意放轻了步子,悄悄走到读书人的身后,猛地拉高嗓门,说道:“哟,稀客呀,咱们的桃符先生怎么在这呢!” 没有丝毫戒备的许知卿吓得浑身一颤,将手中那本泛黄的旧书丢在了地上,读书人拍着胸脯佯怒着看了眼身后的高挑少年,竟又不失风度地呵呵一笑,眼神复归温和,自顾自说道:“许某人每逢看书入迷时,便不顾身边之事,家里娘子也时常像你这般捉弄我。这么想来,你晏龙雨和我娘子一般,都是没长大的天真心性。难能可贵呀!” 没来由竟被那读书人“调戏”了一番的晏龙雨顿时感到很没面子,看了眼忍俊不禁的独孤和燕归二人,悻悻然道:“真的是,终于知道凤叔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们这些读书人了,巧舌如簧,行!我说不过你,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许知卿温和一笑,不置可否,他虽然一身针角细密的穷酸补丁,但行事却格外儒雅,先是捡起了地上的书,然后从书页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绣着几只鸿雁的精致香囊,交给了晏龙雨,“陶姑娘让我把这个转交于你,她说,让你赶紧有多远走多远,以后不要再惹事了,找个称心的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很显然,那个细心的女子已经知道了最近郡城里的那起人命案和他晏龙雨有关。 晏龙雨将陶姐姐送给他的绵软香囊凑在了高挺的鼻尖闻了闻,正是那女子身上的味道,少年从腰间取出了随身口袋,将口袋里的碎银全塞在了许知卿手里,“这些银子你拿着,算是我求你了,替我照顾好陶姐姐,不许再有人欺负她,若是不够,我再给你拿。” 推托不掉手里银子的许知卿看向眼前少年,眼神复杂,终究是没看错这个年轻人,郑重作揖道:“好!我收下了,这些银子就算是你晏龙雨卖我许知卿的一身傲骨!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告知在下便是。” 这世上多是为了财、色、权而不择手段的俗人,你晏龙雨肯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可怜人讨公道,我许知卿便可以为你贱卖了这一身傲骨! 秦先生既然赐我“知卿”二字,我许知卿定当不负卿! 晏龙雨知道能说出这番话对这个骄傲的寒酸读书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随即朝着许知卿一揖到底,“桃符先生大义,是龙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读书人一边扶起了少年,一边打趣道:“你谦虚道歉的样子,可真是像极了我那不讲理的娘子。哈哈,好,你晏龙雨这个朋友,我许知卿便交下了!” 晏龙雨笑着骂了一句,面对面,手挽着手的两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独孤浩荡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有燕归一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问道:“独孤殿下,小主和许先生在干什么呢?” 独孤浩荡一脸正经,“他们,好似男女在拜堂!” 和小院三人寒暄一通后,许知卿走出了那条小巷,手里还拿着晏龙雨刚才交给自己的,恩师秦若阳的亲笔信。 天已经黑了,郡城里刚出了人命案,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许知卿干脆在街边一户人家窗前的微弱灯光下打开了恩师的信,就这么蹲在窗下,眯起眼睛读了起来。 正当许知卿看信入了迷时,两道黑影走在街上,渐渐显露,缓缓从他身边经过。 竟然是一人一虎! 那人古铜色的皮肤,臂膀粗壮,身形高大,豹头环眼,棱角分明,虽然身着粗布便衣,但脚上穿的却是官靴。 汉子身后牵着一头足有十丈长的紫色黑纹吊睛大虎,虎背和那汉子等肩,紫虎的眼睛在夜色中不时闪动淡淡的紫光,普通人光是看一眼便能吓破胆,紫虎背上还背着一柄寒光四射的银戟。 只能用凶悍形容的一人一虎,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走在扶龙郡城的大街上,朝着郡守府的方向走去。那布衣汉子从专心看信的许知卿身边走过时特意看了他一眼,很好奇这穷酸书生为什么不怕他们。 等到两个庞然大物走远,并没有注意到什么的许知卿才缓缓回过神来,眯眼笑了起来,喃喃道:“晏洗尘,恭喜先生收得高徒,原来先生早有此安排。弟子愿为小师弟排忧解难,倾囊相助!” 其实看着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长大的秦先生,早就为这两个孩子铺好了路,他将其收的这三个不挂名弟子,两个安排给了小殿下独孤浩荡,一个给了关门弟子,晏龙雨。 老帝师秦若阳看似什么都没做,却什么都为孩子们想到了。 扶龙郡郡守府中。 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一郡之守孙长安,身穿从五品白鹇补服,在郡守府后衙内昏黄的烛灯下,斜靠着椅背睡着了。睡梦中,却隐约听见衙门外传来一阵阵哀嚎声。 满头白发的孙长安缓缓睁开眼,坐直了枯瘦的身子,哀嚎声似乎变得真切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朝门外喊道“刘管家,外面什么情况?” 不久,从外面跑进来了一个三角眼的老人,正是郡守府的刘管家,“老爷,您快出去看看吧!有一个人带了一只紫色大虎就说要见你,也不说他是干什么的,我们的人拦都拦不住,已经被那紫虎咬死了十几个了。” 后衙门外,火光点点,护卫郡守府的士卒和府内家仆五十余人乱做一团,将一人一虎围在院中,却不敢上前。 先前在街上出现的高大汉子手持银戟端坐在虎背上,闭起了眼睛,胯下紫虎满嘴鲜血,眼眸泛起幽幽紫光,宛若食人恶鬼,四周遍地残躯,血肉模糊。 刚一出门便看到这般场景的孙长安一个踉跄,差点再次晕过去,幸好被身边的刘管家搀扶住了,他紧握着管家的手,似乎是在给自己壮胆,对着台阶下虎背上的汉子问到:“我儿尸骨未寒,灵柩至今还摆在前院,难道是天要亡我孙家不成!院中好汉是何人?我孙长安可曾得罪于你。” 虎背上的布衣汉子嘴角勾起,睁开了眼睛,一挥手直接将一张金字令牌扔了出去,飞向了孙长安。 不会武的孙长安抱着头闪向一边,汉子臂力惊人,令牌直接嵌入了孙长安身后的门里,等到他弯着腰被刘管家扶着走到门边,只看到那张令牌上写着一个字——洪。 汉子嗤笑着看向台阶上那个吓得站都站不稳的扶龙郡守,中气十足道:“这便是你们扶龙郡的待客之道?太平大将军帐下,从三品安东将军赵当康,今夜特来拜会孙郡守!” 听到那人名号的郡守孙长安,瞪大了眼睛,如遭雷击。太平大将军洪隐罡,当年的老国柱栾灵玉义子,如今的镇国八将之首,负责掌管王朝八军之一的雄州二十万玄甲军;而下面那个骑紫虎的汉子,正是洪隐罡帐下的中军四将之首,当康福将,赵当康! 大兆王朝武兆二百年间,中原大地上时常是叛军四起,势力横生。短短二百年,武兆就换了十三位皇帝,多是马上安天下,又难得寿终正寝,其中尤以老皇帝申武帝在位时间最长,整整三十四年。武兆武兆,所以武将风头往往盖过文臣。 申武帝在位时,神卿宋光霁便开始整顿朝堂,改良武将官制,使得朝堂中,文人和武将有了齐头并进的机会。在宋神卿的改良下,虽然取消了武将比同品阶文臣低半品的旧制,但王朝内武将四品即以上者才可称为将军,二品即以上者才可称为大将军,一品武将可用“龙”字称衔,二品为“镇”,三品为“安”,四品为“平”,不可逾越,且二品即以上武将位次有限,不可随意任用。 可以说武将能至二品即以上,便是王朝内武将极致。 如今的淳丰帝时期,忱乾便亲封王朝内仅有的八位二品以上武将为镇国八将,分别掌管王朝八军。其中除当年三王之乱中护主有功的洪隐罡为皇帝钦点的从一品龙威太平将军外,其余七人皆是正二品“镇”字大将军。 因此,洪隐罡也被人们称为镇国八将之首,更有朝堂中的好事者私下里给这位武将之首叫做“武相”,与那淳丰帝当年新封的“文相”朱原普分庭抗礼。 扶龙郡守孙长安听到这如今的王朝第一武将的名号之后。赶紧将院中那个高大的“使者”,请进了郡守府后衙内。 坐在主位上一身布衣的从三品将军赵当康,撇向眼前这个战战兢兢的扶龙郡郡守,笑道:“孙郡守这是家里刚刚出了变故?” “想你孙长安也在这扶龙郡里待了十几年了,就不想去那秦州城长安为官?” 一脸谄媚,坐立不安的孙长安尴尬笑道:“家中二子被奸人所害,不劳将军挂心了。要说升官,谁不愿意呀!可您和大将军也知道,当年恩师,老兵部尚书孙承坚得罪了陛下,陛下不杀下官,已经是对下官的体恤了,我又怎么敢再奢望升官。” 武将赵当康并不打算和这个没骨气的文臣继续聊下去,笑着起身,朝门外走去,“这秦州别驾一职如今还空缺着,咱们大将军有意栽培孙郡守才特派我前来告知于你,这些时日我就在长安,你要是想好了,便来长安城找我。我很期待和孙别驾一起为大将军效力。” 说完,赵当康便牵着自己那头名为“万人敌”的紫虎,在夜色中离开了郡守府。孙长安愣了神,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 精明的孙长安其实早就看出,那洪隐罡不是愿意久居人下的等闲之辈,有朝一日或许可让天地换颜色。是继续苟且终老,还是铤而走险位极人臣,这个选择如今就摆在他的面前。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7章 紫薇大帝,天煞孤星 在这扶龙郡城里除了那女子,再无牵挂的晏龙雨和独孤浩荡重新回到了启山。 离山短短五日,两位少年却经历了很多,独孤浩荡在与披发剑客的巷中一战中突破了武学第五境,而晏龙雨在了解了父母亲的生平,更下定了绝心,要查清当年的真象,要出去看看这天下的全貌! 晏龙雨也算明白了自己这个亲爹,西蜀剑仙晏临霄虽然风流,但细数他当年的所做所为,可是把大半个江湖惹了个遍,入啼鸬关挑枪宗,在逍遥宗宗门上醉酒刻字,也难怪当年这两个宗门会派人来滚龙江畔拦江杀他晏龙雨。 还没入江湖,他那剑仙老爹就已经替他提前得罪了大半个江湖,少年晏龙雨未来可期呀! 西蜀老人顾北玄临走时曾给了晏龙雨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和当年他父亲的死有关,如今的江湖十大门派中就有七个赫然在列,对于少年来说,要报仇,就意味着与天下为敌。 少年人,何其不易! 这些日子里花凤举却很纳闷,那山上的仙人定下的十五年之限明明已经到了,可自己这侄儿从扶龙郡回来后却没有离山的打算,花凤举每次问起何时动身,晏龙雨总是说再等等,却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花凤举越来越觉得看不懂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侄儿了。 直到夏热消散,转眼便快要入秋了。 这一天,一阵清风吹过,山间竹林小院酒香四溢。闲来无事的花凤举正坐在竹屋门槛上细品着自己酿在院外的米酒,却远远看见侄儿晏龙雨从竹桥边走来,神情落寞。 喜欢穿白衣的晏龙雨大踏步来到了花凤举身边,熟练得抢过凤叔手里的酒沽,一饮而尽,“凤叔,咱们可以动身去西蜀了,黄犴它死了。” 黄犴?十几杯酒下肚,脸颊微红的花凤举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转念一想,这是自己的好侄儿给那只养了十五年的黄狗起的名字,他一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少年之前不愿意下山是为了亲自送走这只陪了他十五年的老黄狗。黄狗老了,晏龙雨不想带着黄狗奔波,希望它死后能长眠在这神仙居所之上,来世能投个好胎。 就在昨天夜里,那只通人性的黄狗知道自己快死了,它不愿让少年们伤心,孤零零地走出了篱笆小院,走过了老槐树下的竹桥,去山上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给自己挖了坑,静静地躺在了里面,直到晏龙雨今天发现了它的尸体。 一向自诩心狠手辣的花凤举此刻,还是被侄儿的善意震惊到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晏龙雨迟迟不肯下山竟然是为了一条老狗。 仅仅是为了别人口中的一条狗而已,但眼前的这个少年真的就只为了这条狗。 “对它来说,这里也算是个好归宿了吧!”少年重新舒展眉头“凤叔,咱们下山吧!去西蜀了。” 不知是醉还是醒的花凤举对着少年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起身走去了隔壁秦先生那里。他把这件事告诉了秦若阳,而秦先生也只是摇头笑了笑。 启山竹林里的两户“人家”,因为一条狗的离开,终于要走出深山了! 这天夜里,山间清风习习。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两人不约而同的来到了竹桥边老槐树下。这是他们玩了十五年的地方,而今夜过后,两位少年便要离开这里远走他乡了。 清风拂面的独孤浩荡靠在竹桥栏杆上,冷冷道:“先生说他要和老贺下江南了,让我和你们一起去西蜀。” 桥边正抬头望着天上繁星的晏龙雨,笑道:“唉,秦先生这是要为你收官了。闷葫芦,你要是以后真做了大桓皇帝,我晏龙雨再找你帮我杀人,你还愿意吗?” 独孤浩荡答道:“只要是该杀之人,我一定帮你。”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说什么。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入了两人耳中,亘古幽远“一个紫薇大帝,一个天煞孤星,哈哈哈,甚是有趣!” 随着声音的消散,两位少年身旁的竹桥上缓缓显现出一个人影,白衣飘摇,越来越真切。 当年的那个白衣仙人十五年后再次来到山腰,重新站在了这座竹桥上,只是一头青丝,已经完全变成了白发。 晏龙雨和独孤浩荡每月朔日都会去山顶一次,他们对这个来历不明的仙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很好奇为什么明明十五年时间,而这位仙人便像过了白岁一般,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老头。 花凤举正坐在竹屋门槛上,点着灯擦拭那柄已有十五年没出鞘碧落长剑,看到了桥上的异样之后放下了剑,朝桥边走去。 隔壁的秦若阳也在老贺的搀扶下,走向了老槐树。 等到人都到齐之后,满头白发,却看不清面容的白衣仙人笑着说:“我上一世时,曾对来过这个地方的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大兆当兴五百年。” 这段秘闻很少人知道,但秦若阳却了然问道:“那个人是忱耳?” 白衣仙人缓缓点了点头。 花凤举,晏龙雨,独孤浩荡,包括老贺在内的四人全都震惊了,忱耳,五百年前大兆王朝的开国皇帝。 白衣仙人看着夜空,指向了西方:“大兆王朝五百年间,前前后后二十六代皇帝,其中有八人靠着人间功绩死后升天做了仙人。” 众人顺着白衣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了七颗散发微弱光芒的星星,晏龙雨若有所思道:“您的意思是他们成仙之后,都化做了天上星星。” 独孤浩荡补充道:“可那里只有七颗,还少一颗。” 花凤举似乎明白了什么,几乎是与秦若阳同时脱口儿出:“谪仙下界!” 白衣仙人笑着点了点头,“自开天造人之日起,我便应运而生,而我什么都不是,只是这天与地之间的规矩,为了让天地遵守规矩,我便为自己先立下了这不能出山的规矩。人间王朝更替犹如潮水起落,而在这一个朝代向着另一个朝代过渡的时期里,便是天与地共通之时,有凡人升天,有仙人下凡,而我,便要在这时应运而起,来维持天地秩序。” 老仙人看向两个少年,“而你们,便是这改变局面的这天选之人。” 晏龙雨尴尬一笑,独孤浩荡古井无波。 秦若阳捋了捋胡须,看向这两个不着调的少年,深信不疑。 白衣仙人如一位油尽灯枯的老叟,缓缓道:“今晚以后,这世间便不再有我,全看你们了。这十五年间,你晏龙雨观云峰观云早已观出浩然之气;你独孤浩荡洗心泉洗心早已洗成无垢之躯,二者好处,你们日后便知。这便是我这十五年来送给你们二人的东西。” 不等众人再说什么,桥上白衣仙人的身躯一寸寸缓缓消散,化做萤火飘散于天地之间。 这次,只有晏龙雨一个人的耳边渐渐回响起了三个字“梦里见”。 槐树下的众人似乎一瞬间忘记了那白衣仙人的仪态,只记得他说过的话。他们难以想象,神通贯彻天地的白衣,就这么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对他们来说,这十五年仿佛一场梦,真真切切的梦。 独孤浩荡疑惑道:“大兆当兴五百年,可这五百年,明明已经过了!” 花凤举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这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启山白衣,竟根本不是人。” 仆人老贺快步走到白衣所站的桥上,看不出任何门道。 秦若阳陷入了深思。 这一晚之后,天下十大高手只剩下了九人。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8章 千古剑帝,入我梦来 深夜,启山上的众人都各怀心思,没有一个人入睡。 繁星俯瞰山河,少年晏龙雨一个人披着白衫走出了竹屋,端坐在院内的竹梯上仰望着夜空。 那个告诫天下江湖人不要在扶龙郡里放肆的白衣仙人已经烟消云散了,在这扶龙郡里与世无争十五载的少年,明日便要真真切切地走出扶龙郡,走出秦州,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了。晏龙雨心中充满了激动和迷茫。 呆呆地望着天上群星,这个平日里在先生面前恭谦、在兄弟面前慷慨、在长辈面前温良,总喜欢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意的人的少年,感觉到了天地的广阔和自己的渺小。 他数着天上的一颗颗星辰,回想着凤叔曾经给自己讲过的那些万古风流事: 八百年前,有千古剑帝万军丛中一剑开道,携一女子入江湖,宁负江山不负卿; 七百年前,有杀神裴起一役坑杀三十万人,尸山血海汇成河,凶名虽死犹震; 六百年前,有移花仙人种天下百花于南海,一人独揽天下繁华,引凤凰一路展翅南下; 五百年前,有风流宰相面对大兆兵起,怀抱殷朝幼帝孤身守国门,大笑赴死; 四百年前,有逍遥士、昔游客齐肩天下,十战十平,致死未分出高下; ………… 这天下,几乎每过一百年,便会有一段留芳千古的风流传奇。 少年握紧了双手,“我晏龙雨,要做便要做那颗最夺目星辰,驱散黑暗,光照万古!” 想着想着,原本毫无倦意的晏龙雨视野变得朦胧,眼睛变得酸涩起来,似乎天地都在旋转。他就这么斜靠在竹梯上睡着了。 晏龙雨缓缓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竟然盘腿坐在观云峰上。 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黑夜,鲜红的残光穿透峰顶的蒸腾云海,温和地打在少年的脸上。峰前的悬崖边有皓首老人一袭白衣无风飘摇,背对着自己。 看到这一切的晏龙雨想要说话,却张着嘴发不出声来。 白衣老人缓缓转身,一只手拿着他那本泛起白色气韵的无字书卷,笑容和蔼。白衣上前拉起了晏龙雨的手,牵着他往悬崖边走去。 晏龙雨快步跟上,直到无路可走,再往前一步便是无尽云海深渊。 白衣老人没有止步,继续向前踏出,竟站在了云海之上。似乎是老人手牵着自己的手的缘故,晏龙雨也没有犹豫,同样踏出,立在了老人身旁。 晏龙雨的脚下便是飘渺云海,如梦如幻,他发现他们身后的似乎在观云峰缓缓变小,不对,是他们脚下的云在移动。晏龙雨明明只是站在那里,但蒸腾的云海却将两人送到了天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转头已经看不到观云峰了,少年看到了天边的彩云,看到了远处的万丈霞光,看到了一道气势恢宏却虚无缥缈的威严巨门。 白衣老人松开了晏龙雨的手,上前一步,一挥大袖,将手中的书卷抛向空中。 无字书卷在晏龙雨的眼前渐渐变大,缓缓展开,隐隐浮现出同样虚无缥缈的文字。 老人面向那道门。 “封神榜在此,人间各派祖师,历代帝王,逍遥散仙速速现身见我!”白衣老人的声音响彻云霄,震撼庄严。 身后的晏龙雨张着嘴,瞪大了清澈的眸子。 声音传入天界,少年眼前的巨门缓缓打开。有仙鹤结对从门内飞出,刹那间,巨门之中,如吞云吐雾一般联袂飞出了百余位虚无幻影般的仙人,数丈身躯,在一老一少两人面前一字排开,神态各异。 有睥睨天下的帝王,大权在握,庄重威严; 有衣摆飘摇的老者,闭目凝神,事不关己; 有脚踏飞剑的剑客,一脸狂妄,目中无人; 有面容清雅的女子,眼波流转,笑意醉人; ………… 他们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就像凡人看到了两只蝼蚁一般渺小。 白衣老人一眼扫去,再次开口:“诸仙归位,此子身怀北方紫薇气运,有改换天地之能,你等谁愿为他降下一道福缘,待到日后人间事了,与他共享人间香火。” 天门外众仙的飘渺身形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应答。 一道威严的声音从其中传来,带着挑衅与不屑,“既是紫薇大帝亲赴人间,又何必来找我们这些修为短浅的小仙降下什么浅薄福缘?” 白衣老人闻言,声色俱厉,呵斥道:“放肆,今日这天门外可曾轮到你忱氏帝王说话!别以为你们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真以为成了仙人便可肆意妄为!你们七人合力助那忱耳下界的账,我还记着呢!不是不算,时候未到!” 那道威严的声音,正是出自大兆忱氏死后靠功绩登仙的八位先祖中的一人。 又有一道声音传出,是名老者,“你白衣天人曾立下天地规矩,扬言再不出启山半步,可为何今日会出现在这天门之外?哼!你不把规矩当规矩,又如何要求我们来遵守规矩?” 白衣老人不屑一笑,“天上仙人不可干扰人间之事便是规矩,你们不守规矩,我便会出手。我若是不守规矩,你们又能耐我何!别忘了,这规矩可是我定下的,我便是规矩!” 白衣老人一番话,让对面开口的两名仙人哑口无言。 仙人每说一句,晏龙雨的心神便颤抖一次,似乎下一刻,心脏便要飞出身体。 天门之外,诸仙无言。白衣老人忘向众仙,气势恢宏。 “啼鸬关枪祖薛淮,可愿与此子结缘?” 仙人之中,无人应答。 “桐凰岛移花仙人,可愿与此子结缘?” 无人应答。 “儒释道三教圣人,可愿与此子结缘!” 依旧无人应答。 滚滚诸天之上,竟没有一位仙人祖师,敢赌上他们留在人间的后人的前程,来帮助眼前的少年晏龙雨。白衣老人似乎早就料想到了,仰天大笑,“没想到这飞升天界的仙人,也不过是目光短浅的庸碌俗物。一叶障目,不识泰山!” 百余位飘渺仙人,神情各异,有愤怒不满的,有认真思量的,还有袖手旁观看其他人笑话的,但就是没有愿意为那个少年降下福缘的。 白衣老人看着这威严天门,摇了摇头,将“封神榜”收入袖中,转身重新牵起了晏龙雨的手,准备离开了。数百仙人竟没有一个孩子活得通透,他对这千年之中飞升天界的一干仙人,失望至极。 众仙人的飘渺群像一个个消失在了天门外,天门再次缓缓合拢。 “白衣天人且留步,千古剑帝许晏尘,如今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缕残魂,您若是不嫌弃,我愿做此子福缘!” 就在这时,天地间凝聚而成一股金色韵气,环绕在了晏龙雨身边,将晏龙雨裹挟其中。 白衣老人牵着早已震惊地无以复加的晏龙雨停了下来,脱口而出道:“千古剑帝许晏尘,许晏尘、晏洗尘,呵呵,你们倒是真有些缘分。” 那道中正浩然的声音再次从环绕在晏龙雨身边的金色韵气中传出,“八百年前在下为了心爱之人辜负了天下众生,八百年后我便帮此子坐稳天下江山,也算是给天下众生还一个交代了!许某人三魂七魄中已有三魂六魄入轮了回,今日只剩下这一魄,便交给天人处置了!” “我替紫薇,谢过千古剑帝了。” 白衣老人点了点头,随即抬手并指,大袖一挥,那一道金色韵气便丝丝缕缕钻进了晏龙雨的七窍之中。 晏龙雨只感觉到气窍中有一股暖流,缓缓充斥全身,躯体舒爽而又神志迷离,最终陷入了昏迷。 晏龙雨再次睁眼时,却发现他睡在了自己的床榻上。天已经亮了,昨夜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梦,但却格外的真实。 他一时间分不清现在是现实还是梦境,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却并没有反常。 “我是千古剑帝许晏尘!”这句话似乎在他的耳边一闪而过。 正当晏龙雨站在床榻上还在疑惑时,一个巴掌狠狠拍在了他的屁股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不是梦。 他看到花凤举重新背起了那柄挂在墙头已有十五年之久的碧落长剑。 “小子,你昨天不是说要去西蜀吗?怎么,怕了?今天赖床不敢出山了?” “凤叔,昨天晚上,你见过白衣仙人吗?” “呵,睡糊涂了,你可真行,你怕是在梦里见的吧!都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了,赶紧穿衣服!一切已经安排好了,秦先生和独孤小子他们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哦……” 晏龙雨长舒了一口气,原来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 事实上,确实是梦,只不过做梦的不是他晏龙雨,而是花凤举,秦若阳,独孤浩荡和仆人老贺。 千古剑帝,已入他晏龙雨梦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19章 秋风起时,鸿雁南归 穿上了花凤举特意为自己准备的一身崭新的白底宽袖云纹袍服,简单梳洗之后,晏龙雨伸着懒腰走出了屋门。 秦若阳、独孤浩荡早已站在了院外,仆人老贺也牵来了早就准备好的一辆崭新马车,停在了老槐树下,马是最近刚从山下挑来的三匹枣红壮马。 秦若阳一身墨衫,白发半束,耄耋之年仍身形高挺,背上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竹箱,尽显大儒风彩。他看到穿着雪白新衣施施然走出的翩翩少年,饶有兴致,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弧度。世人常说的最美不过少年郎,不正是如此。 独孤浩荡依旧是他那一身华贵的大袖黑衣,握着那柄符合身份的君子剑,冷着脸站在秦先生身后。 看到了先生望向自己,一夜“乘云驾雾”的晏龙雨赶忙快步跑出了院子,恭敬地向秦先生行了礼后,便径直走到了独孤浩荡身边,故意摊开了双手,挑着眉头给独孤浩荡展示着这身新行头。天生孤傲的独孤看着眼前人炫耀的丑恶嘴脸,缓缓将头撇向了另一边眼不见为净。 收拾好一切的花凤举提着一个大包裹走出了屋门,给屋门上锁后又在院子里的酒缸中灌了满满一壶自己酿的米酒,最终缓缓拉上了篱笆院门。院门和侧屋的门并没有上锁,或许花凤举是希望这山上以后要是来了行人或是樵夫,可以进来歇歇脚。 秦若阳转身看着两个正在悄悄“眉来眼去”的少年,说道:“出了扶龙郡,过汉元郡、兴安郡便出秦州了,我和你们贺爷爷便在这兴安郡与你们分别,而你们要南下夔州,再过剑州,才能入蜀州进那繁花似锦的锦官城。孩子们,这一路行去,道阻且长呀!” 晏龙雨在先生面前故意憨笑道:“秦先生安心下江南便是了,我一定会看好独孤浩荡的,定不让他给先生惹事生非。听到没有,独孤,不许给先生惹祸。” 独孤浩荡冷哼一声,似乎在说,谁最爱惹事你晏龙雨心里没点数? 看着倒打一耙的晏龙雨,秦若阳破天荒开完笑道:“看来我这一路上还是要把戒尺带上,免得你晏龙雨太过思念这戒尺的滋味。” “先生,大可不必!”晏龙雨倒吸了一口凉气,自从他来到启山,秦先生的戒尺到如今都换了七八个了。往事不堪回首呀!晏龙雨连忙殷勤地和喊着独孤浩荡一起,扶着秦先生坐上了槐树下的马车,生怕他当真去取戒尺去了。 淳丰十五年,一阵秋风起。 晏龙雨和花凤举最后一次在启山下的那方土坟边祭拜过后,一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滚龙江边颠簸的土路上,顺着江水朝下游驶去。 他们就这么离开了这生活了近十五年的地方。为他们送行的是身后渐行渐远的启山之中,那上山砍柴的樵夫用秦谱唱起的山歌:“江湖路远,何时相逢,山中一别后,此去再无声……” 出了启山,沿着滚龙江东行十五里,有一座朱漆木桥横跨大江,自此桥北上可至儒州州城晋阳,南下可至秦州州城长安。而两岸车马想要来往,这座秋日里格外荒凉的朱漆大桥便是必经之处。 此刻,有一对年轻夫妻和两个身份悬殊的少年一起站在江边,望向大桥的另一头。 秋风沁凉,头戴一柄做工粗糙的银钗的年轻女子搓了搓手,替身旁的夫君提了提衣领,满意地笑了笑。女子相貌平平,可看在他那读书的夫君眼里,便是美若天仙。 夫妻二人卿卿我我,一边的两个少年也只能有意躲开视线,尴尬至极,羡慕而不得呀! 这对年轻夫妻正是桃符先生许知卿和他“捡”来的娘子柳湘兰,而他们身边的两个少年也不是别人,正是背着一个破烂包袱,腰间别着精致短剑的燕归和那日“浮沉醉”酒楼里西蜀老人顾北玄的义子之一,莫非。 这四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今日却为了等同一群人,凑在了一起。 时辰尚早,这宽敞的大桥上几乎没什么的行人。四人没等多久,便看到了要等的那辆马车,许知卿一眼便认出了那驾车的刀疤脸老车夫。 马车过桥后缓缓停在了四人身旁,晏龙雨和独孤浩荡扶着秦先生下了车,花凤举也从马车车厢顶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众人相互打过了招呼。 白面书生模样,腰间别挂着轻巧算盘的莫非向他们解释道:“那日扶龙郡一别,义父放心不下凤绝大人和晏兄弟,便又让我折返了回来陪你们一起去蜀州,我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扶龙郡中,昨天收到了凤绝大人传来的消息,说你们今日赴蜀,我便带着燕公子一起来这里等你们了。哦,燕公子说这位许先生也是来等你们的,所以我们便一起来了。” 第一次被人叫做公子的燕归呲着牙腼腆一笑。晏龙雨观察到燕归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换上了新布鞋,甚至连头发都是洗过的,但其实换与没换都是一个寒酸样,没来由鼻尖一酸。 许知卿连忙补充道:“昨夜收到先生与在下告别的信,夜不能寐,今日弟子带着拙荆特来送先生和诸位一程。没想到在郡城外见到了燕兄弟和莫公子。所以便一起来了。” 听到夫君介绍自己,又看到众人的目光聚集了过来,一直拉着许知卿手的柳湘兰俏脸一红,扭捏地挪着步子躲在了自己夫君的背后,引得众人一齐大笑了起来。 晏龙雨打趣道:“没想到这桃符先生家的娘子,真就是天真心境。许先生可是有福了。” 独孤浩荡依旧冷着脸,似乎是想要开玩笑,却有一丝尴尬,“许先生家的娘子,可真是羡煞旁人了。” 连着被两位俊朗少年夸奖,许知卿背后的柳湘兰已经满脸通红,没脸再见人了。 秦若阳看着眼前他亲手促成的一对美好姻缘,也是难得一笑。 细心的晏龙雨上前搂住了在众人面前插不上话的燕归的肩膀,他知道燕归一在长辈面前便不敢说话,便替他说道:“我就知道燕归你一定会来的,不愧是我晏龙雨的好兄弟。” 对细微之处特别敏感的燕归心里涌上了一股暖意,他知道晏龙雨是在帮自己介绍,随即尴尬一笑,“小主去哪里,燕归我便跟到哪里。” ………… 在桥边驻了足半个时辰,晏龙雨再三和许知卿确认了那陶姓女子的近况,终于到了离别之际。 莫非把花凤举和晏龙雨请上了自己带来的马车,独孤浩荡也扶着秦若阳上了之前的那辆马车。燕归和仆人老贺分别驾车,两架马车一前一后,一路朝南而去。 临别时,许知卿将娘子养的六只信鸽分别送给了晏龙雨和秦若阳,若是有事,也可以给他来信。 秋风萧瑟,混浊江水滚滚东流,一行大雁从许知卿头顶飞过,他抬头看了看,感慨道:“入秋了,北雁南归喽!不知这雁(晏),是南归,还是难归呀!” 柳湘兰依旧红着脸,重新拉起了自家夫君的手,穷酸书生俏娘子,就这么手拉着手有说有笑的朝着扶龙郡的方向走去: “该给你买些布做一身新衣服了,刚才在你背后,又看到你衣服上一个小破洞。” “还能穿,省下的钱留着给娘子卖胭脂首饰。”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夫君呀!” “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贤惠的娘子呀!” ……… 我许知卿要什么封侯拜相的破烂功名,能牵着她的手牵一辈子,便足够了。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0章 王朝八军,镇国八将 落叶满地,两辆马车缓缓行驶在扶龙郡南下的官道上。 靠后那辆由燕归驾车的马车车厢内,刚刚吃完莫非车上干粮的晏龙雨,无事可做,便从袖口掏出了秦先生亲手写就的那本《儒霸兵书》翻看了起来。花凤举取下了背在身后的碧落长剑,横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顾北玄义子莫非,就坐在两人对面,不时掀开车帘看向外面。 车厢内静了片刻,名叫莫非的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道:“龙雨兄弟,前些日子你让我们浮沉馆查的那两个人已经有些眉目了。” 正在看书的晏龙雨回了神,“莫兄说来听听。” 莫非声音独特,细而轻,却不失阳刚之气,“扶龙郡巷子里拦住你们去路的那一男一女,是从儒州晋阳城里来的,那男子身上背的那把古剑有些来头,名为青胆。” 听到“青胆”二字,花凤举闭上的双眼缓缓睁开看向了对面坐着的莫非,他知道这把剑原来的主人,脱口而出道:“雄州卢氏卢浩真,留取丹心照青胆。” 莫非继续道:“不错,正是当年自称可与咱们西蜀剑仙晏临霄齐名的雄州卢氏卢浩真的佩剑,据咱们浮沉馆四处打探,有民间传闻称,当年雄州卢氏因为散播谣言被淳丰帝满门抄斩时,这青胆剑仙卢浩真的幼子并不在其中。” 晏龙雨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那天把我和独孤、燕归三人拦在巷子里放狠话的那个男人,是青胆剑仙卢浩真的儿子。这么说来,有能力操控全局,而又身处儒州晋阳城的,就只有……” 莫非道:“崇国公,姚崇!” 姚崇,申武帝时期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武艺平平韬略平平,可就凭他那一张溜须拍马的三寸舌,便可以和宋光霁、栾灵玉这样的国之股肱齐名,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后来又因为其献给淳丰帝的女儿姚氏被淳丰帝封为皇后,他自己也成了如今封居儒州晋阳城的崇国公,做了当今天子的老丈人,当今太子的亲外公。 晏龙雨纳闷道:“我和他八竿子打不着,他一个国公,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 莫非道:“姚国公当年和同为申武帝十大治世能臣的国师庞灵观关系最好,而那庞灵观就曾多次向淳丰帝上谏说你们西蜀晏家有反骨,义父猜测,这姚老国公便是因为此事所以要杀你。” 花凤举补充道:“正是如此,他那皇后女儿给淳丰帝生下太子之后便死了,而这个老国公要想让孙儿顺利当上武兆下一位皇帝,为他们姚家铺路,就要扫清朝堂内外所以的隐患,而西蜀晏家便是这隐患之一。” 晏龙雨、莫非同时点了点头。 莫非道:“还有一事,我们的人在找那两个人线索的时候,还发现了太平将军洪隐罡帐下的人去找过扶龙郡守孙长安,而后那孙长安便升官离开了扶龙郡,去长安城做了秦州别驾。此事义父已经传信告知蜀王了。” 花凤举叹道:“看来这镇国八将之首,已经满足不了他洪隐罡喽!” 晏龙雨来了兴致,将书收回了袖口,双手叠放在腿上,一副听故事的样子,“莫兄,这镇国八将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莫非温和一笑,开始娓娓道来: 十一年前,也就是淳丰四年,淳丰帝下旨封王朝内仅有的八位二品以上武将为镇国八将,分别掌管王朝内最大的八支军队。 八人中首先便是这唯一的一位从一品龙威太平将军,洪隐罡,掌管专门负责清除王朝境内叛乱的楚州二十万玄甲军; 皇城禁军统领,正二品镇威将军,冯沉,掌管专门负责皇城守卫的十万皇城禁军; 当年三王之乱中临阵投降的雍王叛将,正二品镇中将军,王宪章,掌管专门负责支援皇城、储备兵力的十万华州玄武军,更是唯一一支不由兵部负责,只听天子调遣的天子亲军; 青州都督,青州水师主帅,正二品镇东将军,贺若璧,掌管青州十万青龙水师; 蛟州都督,蛟州军主帅,正二品镇南将军,蒙虎,掌管负责抵御南象国的二十万蛟州军; 蓟州都督,当年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的兵神韩起之子,正二品镇北将军,韩兵胄,与北地魏王一起掌管负责抵御北汗国西线的四十万北地军; 凉州军主帅,正二品镇戎将军,霍川,掌管负责抵御北桓国、以及汗国北线的三十万凉州军; 棘州都督,棘州军主帅,正二品镇西将军,关云亭,掌管负责平定南诏诸部的十五万棘州军。 这镇国八将,便是洪隐罡、冯沉、王宪章、贺若璧、蒙虎、韩兵胄、霍川、关云亭。 晏龙雨似乎听得入了迷,好像这一个个沙场陷阵的悍将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由他检阅。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武兆确实是将星云集,可这人心齐不齐就不可知了。 花凤举听到关云亭的名字时会心笑了笑,对晏龙雨道:“你可知道那瘸腿老儿顾北玄,为何给你爹叫晏二哥?” 听到“瘸腿老儿”四个字,莫非眯起眼笑了笑,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这么称呼自己的义父,但他却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可以的。晏龙雨反问道:“为什么?” 花凤举眯眼道:“因为这大哥,便是如今的棘州都督关云亭。” 蜀地分剑、蜀、棘三州,蜀州便是蜀地的核心,三州毗邻,剑州在蜀州东北方,而棘州在蜀州的西边为武兆王朝的边境九州之一,棘州都督便是这一州之长。 花凤举皱眉道:“你爹当年在蜀州和八人一起结拜,我没记错的话,关云亭排第一,你爹排第二,顾老瘸子排第四,还有谁来这?” 莫非恭敬一笑,“还有我叔父莫烬,如今剑州玉山剑墟的二掌门上官青阳,以及已经故去的魏冲、李重山、萧河、吴武陵四位前辈。” 花凤举笑道:“唉对对,就是他们九个。号称什么西蜀九把剑,贻笑大方了,哈哈哈!原来那铸剑师莫烬是你叔父呀,难怪顾老瘸子会收你做义子。” 早已人到中年没了当年傲气的花凤举,此刻回忆起往事,眯着眼笑得像个孩子。 晏龙雨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么多叔叔,难怪自己从小便总喜欢给花凤举叫叔叔而不叫舅舅,说不定真是自己小时候在西蜀时叫叔叔叫习惯了,“唉,叔到用时方恨少呀!” ………… 午时。 这两架马车从一块写着“汉元郡界”的石碑旁经过。 少年终究是走出了扶龙郡。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1章 卧虎藏龙,暗流涌动 两架马车驶过两郡之间的界碑后,官道上缓缓走来了一道壮硕的身影,他背上那口明晃晃的无鞘大刀在秋日里无人的官道上,寒光乍现,格外显眼。 壮硕老刀客在石碑前站定,转过身眯眼望向来时的路,衣摆随秋风肆意摇摆,宗师风范彰显地淋漓尽致,“你们倒好,拍一拍屁股就去西蜀了,这擦屁股的活却留给了俺老张。” 此人正是燕北王府的首席大客卿,北地刀宗张弩。 自从那日在“浮沉醉”酒楼与晏龙雨等人一别之后,化名张弓的老刀客其实并没有就此返回燕北,而是时刻关注着扶龙郡里的动向。老刀客虽然嘴上粗鲁莽撞,但心却及细,否则燕北王殷权这么些年来,也不会放心只派老刀客一人去找他的亲外甥。 石碑旁,老刀客的耳朵微微动了动,随即解下背上大刀,靠在了身旁的石碑上,他盯着空无一人的官道,轻蔑大笑道:“小小一个扶龙郡,江湖朝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卧虎藏龙,暗流涌动,就是为了联手欺负一个刚出山的孩子。笑话!你们想要那孩子的命,能杀了我再说。” 话音刚落,官道两旁的树林里便缓缓走出了三人,正是叫做卢剑清的背剑男子、红衣抱琴帷帽遮面的殷姓女子、和扶龙郡城外“一间客栈”里的王姓妇人。 没人想到,平日里老实本分靠在扶龙郡城外开客栈为生的夫妇二人,其实是早年间崇国公姚崇安插在扶龙郡里负责监视西蜀剑仙之子的两枚棋子。而那个在吃阳春面时被晏龙雨叫做王姐姐的中年妇人,其实是早已闻名江湖的四大杀手之一,竹叶青。 老刀客张弩分别看了那帷帽女子抱着的琴和中年妇人一眼,最后视线落在了背剑男子背上的那把古剑上,“这姚崇老儿可真是下了血本了,当年魔教中人的玄音琴、四大杀手之一的竹叶青、现在连青胆剑仙的青胆剑都有了”刀客眯眼看向背剑男子,“小子,那青胆剑仙卢浩真是你什么人?” 听到刀客提自己已死父亲的名字,卢剑清并没有感到惊讶,相反,若是有人不认识那才是匪夷所思。毕竟这几十年间,江湖上能称得上剑仙的也就不过五人,而被人记住的名剑唯有西蜀晏临霄的“不思蜀”、如今十大高手之一剑甲湖湖主的佩剑“白蛇”、以及自己背上背着的这柄古剑“青胆”了,卢剑清恭敬沙哑道:“我不过是个晚辈罢了,就不劳烦张老刀宗记心了。” 刀与剑哪个才是最上乘的兵刃,历代以来,江湖上的刀客和剑客一直有个计较。张弩早年间便凭着一口重刀,打遍北地刀客且无一败绩,得了个“北地第一刀”的名号,而后又痴迷于“刀剑之争”,先后挑战天下数位成名剑客,到如今只败给过包扩西蜀剑仙晏临霄在内的三人,但却始终没有机会和那青胆剑仙比试比试,直到那卢浩真被淳丰帝所杀。而今日另他没想到的是,这青胆剑重出江湖,如今就在他的眼前,老刀客眼中流露出欣喜神色,仰头道:“既然如此,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帷帽遮面的红衣女子想要说什么,却被卢剑清握住她纤细的胳膊拦下了,卢剑清上前一步,抱拳道:“既然前辈认得卢某背上的剑,那我今日便斗胆和您比试比试,我赢了您便放我们过去,您若是赢了我们这一路便不再找那晏龙雨的麻烦。” “好!是个爽快人!”张弩单手提刀,大步向着卢剑清而去。 卢剑清并没有出剑,甚至那剑背在背上都没有解下来,就这么一个健步朝老刀客而去。 两人境界相差悬殊,张弩是实打实的七境刀宗,而卢剑清不过五境圆满。若论境界,两人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但两人都心有灵犀一般,卸下了境界的加持,单单比力与术。 翻云覆雨几回合后,刀客张弩占了上风,趁着年轻人闪身的空档,老刀客再次拖刀上劈,卢剑清无法躲避,只能硬着头皮挡下,可他还是没有要拔剑。 眼看足足五十斤重的大刀就要劈向自己胸口,卢剑清一抖双臂,布衣双袖之间各飞出一柄带链短刀,和张弩的大刀搅缠在一起,大刀瞬间失了几分力道,卢剑清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躲过。 张弩并没有善罢甘休,改为双手握刀,刀锋一转,继续横劈向卢剑清。卢剑清隔着链刀的铁链用身体挡住刀客的大刀,仍旧胸口一震,嘴角渗出鲜血。 看着年轻人两袖之中伸出的两柄链刀,张弩冷脸一笑,了然道:“你师傅是两袖刀,原来你就是那个亲手杀了自己师傅,顶替了其位置的小子,难怪背剑而不用剑!看来今天这江湖四大杀手来了不止一人呀!” 近几年,有江湖好事者跟据江湖上流传的杀手取下的人头数和被取命人的身份,编排出了天下四大杀手,分别是竹叶青、两袖刀、梅花印、云里行四人,这四人取过的头颅,光是江湖上有传闻的,便不下三十个。两年前,传闻这四人之一的两袖刀被自己亲手带出的徒弟取了性命,而他的徒弟便也代替他做了四大杀手之一的两袖刀。而那个两袖刀的徒弟,正是张弩眼前,背着青胆剑的年轻人。 卢剑清冷哼一声,从双袖飞出的两袖刀铁链死死缠住了张弩向自己砍来的大刀,笑道:“没错,我便是那个弑师传首的雄州卢氏丧家犬,卢剑清!” 场面僵持,卢剑清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一旁的神秘红衣抱琴女子在帷帽下流露了出急切的神色,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那个四大杀手之一的竹叶青。 精瘦妇女模样的竹叶青冷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卢剑清嘴角渗血,依旧握紧铁链的双手青筋暴起,满脸通红,他戏谑般对张弩笑道:“我虽然赢不了你,但我有手段杀了你!哈哈哈哈!” 为人耿直的老刀客似乎反应过来了,原来卢剑清一开始的恭敬姿态不过是障眼法,目的就是让自己卸去修为给身后两人偷袭创造出手的机会,张弩立刻松手弃刀,闪身后退,开始运行气海。 就在此时,竹叶青如同一条轻巧灵蛇纵身飞向弃刀的老刀客,直逼刀客胸口,一掌打出。 老刀客张弩硬抗下来人一掌,气血全力运行,凝聚于平日里可以单手提起五十斤重大刀的双手之上,刹那间双手大张向中间挥出,直接硬生生夹爆了身前那杀手竹叶青的头颅。 看到眼前惊骇一幕的卢剑清和红衣女子皆是瞳孔一收,他们没想到这闻名天下的杀手竹叶青,在老刀客全力一击之下,如此不堪一击,竟然就这么死了! 竹叶青无头尸身被老刀客一脚踢出,随即捂住胸口,嘴唇发紫,跪地吐出了一口泛黑的浓血,抬头怒目看向不远处的年轻男女,周身泛起蒸腾气韵,杀意弥漫。 红衣抱琴女子微微一笑,快步上前单手拉起虚弱倒地的卢剑清,向官道一边的树林里飞身而去,一边柔声说道:“这竹叶青蚀骨掌的毒可是会要命的,老前辈莫要再运功使毒气蔓延全身了,还是快回燕北去吧!燕北雪莲或可救你,保命要紧”女子俏皮一笑“哦对了,回燕北顺便替我给叔叔问个好,就说聆心想他了。” 女子的声音渐行渐远,被算计的老刀客张弩最终还是手敛了修为,逼停了体内的蚀骨之毒。他看着两人远去的放向,虚弱道:“那女子叫王爷叔叔,殷聆心,莫不是,大郡主的女儿?大郡主的女儿要杀小郡主的儿子?这什么世道……” 叫做殷聆心的女子一手抱着玄音琴,一手拉着卢剑清,跑了数十里后,终于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 她轻柔地替卢剑清在河边擦了一把脸,洗去了他嘴角渗出的鲜血,柔声说道:“你呀!还是低估了我叔叔的这位门客了。” 躺靠在一棵榆树上的卢剑清,看着一旁女子为自己忙碌的婀娜身姿,沙哑道:“无妨,拿那竹叶青的一条命,换一个老刀宗的助力,值了!等我伤之日,便是那晏龙雨身死之时。” 红衣女子会心一笑,不再言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2章 中原十姓,清风卢氏 世人口中常说谁谁家是“名门望族”、“高门大户”,可在大兆王朝这五百年间,真正能算得上是名门大族,朝廷七品以下官员路上遇见都要下马参拜的,五百年内只有十个姓氏,这十家也被世人称做是“中原十姓”,分别是:陈、王、宋、柳、殷、韩、曹、卢、柴和复姓司马。 这十个姓氏的渊源,也是各有千秋,分别代表着世人所尊崇的荣、尊、正、雅、贵、威、淳、清、富、豪十个字: 京州天华陈氏,与大兆王朝的帝姓——“忱”同音,天华陈氏并不是一整个家族,而是五百年前大兆的开国皇帝忱耳封赏功臣时,给几位有扶龙之功的臣子赐的姓,寓意为“与天子共享荣华”。时至如今的淳丰帝时期,天华陈氏流传五百年只剩下了一脉,不足百人。 天华陈氏,与天子共享荣华,当得起一个“荣”字。 桐州龙槐王氏,北方大姓,文道传家,武兆王朝五百年间,龙槐王室前后出了七位太师,十四位六部尚书,其余各方官员更是数不胜数,如今被淳丰帝重新启用的老太师王衾素,在早年间未发迹之时,便是靠着“认祖归宗”,依靠龙槐王氏,才一步步做上了太师的位置。 龙槐王氏,七代帝师之家受万民敬仰,当得起一个“尊”字。 唐州鸿儒宋氏,家学渊源深厚,可向上追溯七百年,其祖上曾有预言“鸿儒宋氏每三十年可出一个大材”,申武帝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天下文人的典范,“一品神卿”宋光霁,便是出身鸿儒宋氏嫡系。 鸿儒宋氏,一品风流,当得起一个“正”字。 蜀州青衣柳氏,以诗、书、画、乐四绝传家,三百年间诗豪、书仙、乐神、画圣,风流名士层出不穷。如今的蜀州司马柳宗玄,便是青衣柳氏的当代人杰。 青衣柳氏,风雅无双,当得起一个“雅”字。 燕州燕陵殷氏,前朝大殷国的国姓,五百年前,燕陵殷氏一脉曾代替大殷殷氏皇帝,传位于起兵建国的大兆忱氏,大兆开国皇帝忱耳因此亲自下旨,封燕陵殷氏世代为燕北王,掌管燕、奉二州;武兆时期,又被收回奉州,偏居燕州极寒之地。 燕陵殷氏,前朝帝姓,世袭藩王,当得起一个“贵”字。 蓟州兵神韩氏,“十姓”之中唯一一个以武传家的大姓,世代居住在北地,屡世公侯,替武兆王朝驻守北境。申武帝时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用兵如神的“兵神”韩起,和他的嫡子,淳丰帝亲封的镇国八将之一的镇北将军韩兵胄,便是兵神韩家正统一脉。 兵神韩氏,世代替天下百姓驻守北境,当得起一个“威”字。 楚州淳阳曹氏,楚辞大家,世人皆称“淳阳曹氏有大楚遗风”,当代曹家有三子功成名就,被称为“淳阳三杰”,分别是淳丰帝亲封的礼部尚书曹钦风、楚州刺史曹钦儒和楚风大儒曹钦籍。 淳阳曹氏,大楚遗风,当得起一个“淳”字。 雄州清风卢氏,真正的儒家正统,儒圣传人,只可惜在淳丰帝继位时便因为私议朝政,被淳丰帝下旨诛杀满门。 清风卢氏,儒家正统心系苍生,当得起一个“清”字。 唐州皇城柴氏,富可敌国,赈济天下。相传,皇城柴氏先祖曾为落魄时的大兆开国皇帝提供过钱粮支持,大兆开国后,大兆始祖忱耳便许诺皇城柴氏,“我大兆国存世一天,我便让你们柴家富贵一日,存世百年,我便让你们柴家荣华百世”。 皇城柴氏,独善其身且兼济天下,当得起一个“富”字。 儒州晋阳司马氏,祖上留有大兆开国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天子入门也需下马。更是江湖朝堂两道皆通的大家,晋阳司马氏喜好结交天下英才,繁盛时相传有三教九流,门客三千。 晋阳司马氏,广结天下,当得起一个“豪”字。 而这中原十姓之中,唯有那雄州清风卢氏如今已不再辉煌。只留下了旁支一人——背剑年轻人卢剑清,留存于世。 十五年前,淳丰帝初登皇位,为了巩固一手夺回的江山,在天下人面前立威。朝堂中,他洗旧迎新去老臣、换新人,而在高门大户中,他抓住了雄州卢氏的把柄,便将其撤底铲除,给其他九个大姓和天下人一个警醒。 清风卢氏的偏房旁支中,曾出了一个不喜学问,只爱练剑的人。那人二十几岁便远游西蜀剑州玉山剑墟,在剑墟悬剑坪上求得了古剑“青胆”,随后仗剑天下。西蜀剑仙晏临霄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甚至那晏临霄没去过的地方这位青胆剑仙也去过。他发誓总有一天要和那个江湖上惊才绝艳的西蜀剑仙在天下间齐名。 终于,在晏临霄成名的四年后,青胆剑仙卢浩真的名号横空出世,也被江湖人所熟知。 淳丰元年冬,雄州卢氏全族被押往毓华京城,而负责操办此事的,正是还没当上崇国公的姚崇。 青胆剑仙卢浩真虽然早已经和雄州卢氏脱了干系,在乡野之间结庐而居,娶妻生子,但姚崇并没有就此放过他。 姚崇派谴还未成为江湖四大杀手之一的两袖刀,负责就地诛杀卢浩真,将其头颅带回京城。 两袖刀自然知道以自己的修为肯定敌不过青胆剑仙,于是他便拿卢浩真四岁的儿子作为要挟,让卢浩真以命换命。 卢浩真照做了,他四岁的孩子就这么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在面前,又亲眼看到那两袖刀不肯罢手,将自己的母亲、姐姐也一并羞辱杀害。 叫做卢剑清的四岁孩子看着一手拿着自己父亲佩剑一手提着几颗人头的中年杀手缓缓向自己走来,他含着泪伸长了脖子,闭上了双眼,静静等待着死亡。但他却没有等来,只听到那双袖里有链刀的杀手在自己身边冷淡一笑,孩子的手里多出了一柄剑,“你爹、你娘、你那姐姐都是我杀的,你想为他们报仇吗?想用你爹的这把剑亲手杀了我吗?你要是想杀了我,就乖乖做我的徒弟,我这一条命,一身本事便全都是你的了……” 孩子睁眼瞪着他眼前的这个杀手,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就这样,青胆剑仙之子,和自己的杀亲仇人做起了师徒。 两年后,六岁的卢剑清和自己的仇人师傅去了儒州晋阳城的崇国公府,也正是在这里,卢剑清认识了她,她喜欢抱着那把不知来历的古琴,喜欢穿红衣,也喜欢对着自己笑。他们做起了两个被豢养在崇国公府里的少年杀手。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淳丰十三年,那个是师傅也是仇人的两袖刀,在临死之际把已经长成少年的卢剑清叫到了病榻旁,把自己的贴身链刀交给了一手带大的少年,“孩子,一步错步步错,当年杀你全家,是我身不由己,我把我这一身本事已经传给了你,如今也该把这条命还给你了?孩子,现在就杀了我,割下我的头,别让我含着愧疚死去………” 卢剑清没有犹豫,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师傅”,他大笑着做了他这十几年来最想做的事,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将自己师傅的头颅传首江湖,却替仇人重新拿起了两袖刀。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3章 醒龙汲雨,天罡剑诀 汉元郡为秦州西南大郡,沃野千里,因为此地多产稻米,所产稻米多用来补给军队,供应皇商,素有天下粮仓,秦地小江南之称。 晏龙雨一行人入了汉元郡地界之后,便不再走官道了,继续一路南下,他们并不打算进那汉元郡城瞧上一瞧。 申时,云淡风轻,夕阳残照,远处山崖间不时传来几声猿啼,空谷传响,属引凄异。 两架马车在山间铺有断断续续青石板、仅可供一车通行的小道上缓缓停下,车上众人陆续走了下来。 一路走来,他们一行人在这低矮的山林间没有看到一间客栈,一户人家,看来今晚众人只能在这山间就地取火了。 仆人老贺分别解下了两辆马车上马的套锁,将六匹壮马绑在了附近的溪水旁,又给六匹马找来了几堆肥草。 燕归在附近捡回了一大捆木柴,正准备生火。 坐不住的晏龙雨带着独孤浩荡和莫非进山里找野味去了。 两架马车旁,便只剩下负手而立看向远山的老儒生秦若阳和无所事事斜靠在树上嘴里吊着一根枯草的花凤举两人了。 秦若阳首先开腔,感慨道:“这北地日日艳阳高照,南边天空却布满了阴云。再往南去,风雨怕是要来了!” 知道身旁老儒生言外之意的花凤举,悄悄吐出了嘴里的枯草,答非所问一般,说道:“是呀!今年的中原,北旱南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怕是南北都要死不少的人了。” 无论南下还是北上,都不免是要死人的。 秦若阳继续看向远山,眯眼一笑,不再说什么了,任由山风吹打在自己饱经风雨的脸庞上。 入了秋以后,日头便一天比一天落的早了。 天色渐暗。 燕归在马车旁点起了篝火,火堆边烤着几只晏龙雨三人刚从山上捉回来的山鸡。 秦若阳简单吃了几口干粮,便进车厢里睡下了,其实入秋后老儒生的腿脚便时常锥心的痛,尤其是在夜里,但他并没有告诉过孩子们。 仆人老贺盘腿坐地,守在秦若阳的车厢外。 晏龙雨拉着独孤浩荡、燕归一起,坐在火堆旁一棵粗壮的树下,聚精会神,听着身边的莫非给他们讲那“国色天香图”上的一个个美人,花凤举就潇洒地躺在四人头顶的树上,抱着他那柄碧落长剑,睁着眼睛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通过在马车上的相处,晏龙雨已经熟悉了眼前这个叫莫非的少年,莫非虽然出身于锦衣玉食的蜀州锦官城,但他并不像平日里晏龙雨在扶龙郡中看到的那些纨绔子弟一样说话刻薄、刁钻,莫非比独孤浩荡活泼,比燕归自信,又比那许知卿少了些书卷气,谦谦公子的风度,很合晏龙雨的脾气。 正所谓,食色性也,几个少年谈起美人来,那是心驰神往、热火朝天。 莫非不再拘谨,兴致勃勃道:“要说这国色天香图,下卷十五个人虽然也美,但其实不算什么,这上卷的九位才是真国色,有如今的毓秀公主忱云珞、文色双绝的楚州小乡君白凝、京城中传闻神似故去姚皇后的李欢君、迷倒数位江南名士的西子湖畔柳红施、闽州的闽王妃、北地的剑舞美人赵语燕、灵拂宫的广袖仙子楚殷宣、南海桐凰岛的朱雀殿主苏阿桃、还有咱们锦官城里擅画美人扇的那个温美人………” 听着莫非的介绍,喜怒不形于色的独孤浩荡倒是还能镇定些,而一旁的晏龙雨和燕归二人却早已经脸颊泛红,浮想联翩了。 就在几人头顶树梢上的花凤举,听着少年们不时传来的憨笑声,无语且无奈,只是在听到“楚殷宣”这个名字的时候,花凤举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想着和小姑娘们争奇斗艳。” 一个多时辰后,还不知道女子是什么滋味的几位翩翩少年郎,终于不再聒噪了。 花凤举从树上轻巧跃下,随手扔给了晏龙雨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之后,又纵身重新跃上了树梢。 晏龙雨打开盒子,看到了一枚四四方方的精巧紫色玉牌,玉上还刻着四个字——“醒龙汲雨”,晏龙雨抬头问道:“凤叔,这是什么东西呀?” 花凤举在树梢上慵懒道:“你娘给你留的玉牌,这些年我一直替你拿着,怕你小子弄丢了以后娶不上媳妇,现在还给你了,拿好了!” 晏龙雨皱起了眉头,将玉牌连同檀木盒子收进了自己那个随身口袋,只是晏龙雨不知道他娘留给他的这块玉和能不能娶上媳妇之间有什么联系。 夜里,山林间寂静无声。 篝火还在烧着,照亮了火堆旁熟睡的几位俊朗少年的稚嫩脸庞。 花凤举依旧躺在数梢上,睁眼看天,没有睡去。 而晏龙雨,又做梦了。 晏龙雨仿佛置身于湖心的一坐亭子里,他走到亭边环顾四周,雾霭朦胧,隐约看到了亭外水面上的荷叶。 他又抬头,看到了水面上倒悬着数柄闪着金色气韵的飞剑,这些飞剑围成了一个圈,环绕着自己身处的这座湖心亭。 晏龙雨思绪万千,急闪而过,最后脑海里只想起了一句话“我是千古剑帝许晏尘!”。 一道中正浩然的声音突然从晏龙雨身后传来,“没错,我便是千古剑帝,许晏尘。” 晏龙雨迅速转过身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亭子的中心多了一个盘腿坐地,脸颊身陷,双目紧闭,白衣披发,犹如干尸的中年人。 晏龙雨先是一惊,许久后,看那人没有反应,他便壮着胆子看向那个枯槁中年人问道:“这是哪里?” 枯槁中年人并没有任何动作,如一个死人一般,但确有声音从他那里传出,“梦里,西子湖畔。” 西子湖畔、飞剑、枯槁中年人,晏龙雨似乎想到了一个人,“你是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西子湖畔活死人!” 那道中正浩然之声再次从枯槁中年人身畔响起,“我是如今的活死人南忧,也是八百年前的千古剑帝许晏尘。” “奉启山白衣天人之托,入梦为你传授剑术。” 一瞬间,立在亭中的晏龙雨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启山竹屋里做的那个奇怪的梦,如梦初醒一般,喃喃道:“原来那不是梦。” “鄙人八百年前曾携百万剑,于玉山之上斩尽天下妖邪,自吾三十六式,与天罡三十六星相对,故此起名‘天罡剑诀’,鄙人今日便将它传授于你,能记住几式,便看你造化了。” 说完,亭心的枯槁剑客依旧如死人一般,没有动静。 梦境中的少年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一丝丝尴尬,对着枯槁剑客不知死活地问道:“您倒是开始教呀?前辈,哦不对,祖宗,您是不是盘腿时间太长了,起不来呀,要不要我扶您站起来呀?” “看外面!” 晏龙雨闻言转头,却看到那亭子外、水面上的一圈悬在空中泛着金色气韵的飞剑缓缓幻化成了一道道虚无的金色执剑人影。 整整三十六道金色人影,环绕亭子一圈,一人一式,悬空演示着那千古剑帝的“天罡剑诀”。 少年来不及犹豫,快步上前,扶着湖心亭的围栏,聚精会神,脚步不停,边走边看,一招一式看过去,围着亭子转了一圈。 三十六道金色人影,悬浮在水面之上,同时收剑,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成了三十六柄飞剑。 看完一圈过后,晏龙雨回味一般闭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说着什么,又缓缓睁眼,一脸苦涩得对着亭心的枯槁剑客憨笑道:“祖宗,咱能不能再来一遍,我忘了。” “去吧!” ………… 山间,篝火旁。 在睡梦中的晏龙雨中突然猛地睁开了眼,迅速从草堆里坐直了身子,不由分说,抬手给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少年癫狂般吼道:“这不是梦了!我要做梦!我要学剑!我要报仇……” 火堆旁熟睡的众人被晏龙雨的吼叫声惊醒,纷纷站起身诧异地看向正一步步走去火堆的晏龙雨。 没有入睡的花凤举闻声,连忙从树梢上跳了下来,再也不顾风度,他从没看到过自己的侄儿这样过,平时一向漫不经心的脸上破天荒般流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双目失神的晏龙雨弯下腰,在火堆之中缓缓抽出了一根带着火星的长条木棍。 燕归想要上前拦住晏龙雨,却被发觉到什么的独孤浩荡伸手挡下了。 下一刻,花凤举、独孤浩荡、燕归、莫非、以及刚被仆人老贺搀扶出车厢的秦若阳全部都震惊了。 因为,晏龙雨正在以木棍为剑,舞出剑招! 夜色中,少年白衣胜雪,在晏龙雨的手中,带火星的木棍犹如一条火龙,挥舞生风,剑招凛冽,或如游龙翱翔宇内、或如灵蛇卷身贴尾、或如飞瀑倾泄直下、或如莲花绽露芳华…… 花凤举看着眼前像是中邪一般的侄儿,使出了他行走江湖从未见过的一串流畅剑招,面色凝重,口中细细数来总共有十二式。 最后一招使出后,晏龙雨手中木棍落地,少年筋疲力尽,倒地不起。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4章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八百年前千古剑帝所创的《天罡剑诀》三十六式早已绝迹江湖,却被晏龙雨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十二式。 翌日清晨,山间雾气弥漫,天色朦胧。 昨晚晏龙雨如走火入魔一般力竭倒地之后,略通些医术的秦若阳在震惊之余,给少年把完脉,发现并无大碍只是心力交瘁失了神志,便安心似的重新回车厢里睡下了,老儒生对于少年人那突然学会的剑术似乎并不怎么意外。 而仆人老贺、花凤举和几位少年却是守在昏睡的晏龙雨身边,一夜无眠。他们很想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够让一个十八年来从没有学过武的少年,如有神助一般,使出一连串行云流水且无人知晓的剑招。 “这小子平日里总吵着要什么一步登天的绝世秘籍,难道真给他撞见了?贺前辈,这小子昨晚的十二式剑招,您行走江湖多年可曾见过?” “上乘剑术,闻所未闻,看这孩子昨晚的身手,已然是入了武学第二境了。” …… 花凤举正和仆人老贺议论着,已经收拾好了一切,准备动身启程的莫非快步走了过来,“凤绝大人、贺老前辈,已经辰时了,晏兄弟还没醒吗?燕归和独孤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该上路了。” 花凤举撇了一眼睡在地上的晏龙雨,故意提高嗓门道:“我看这小子是死了,咱挖个坑埋了吧。” 听凤叔说这话,躺倒在草堆里的晏龙雨故意咧着嘴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其实他早就醒过来了,“凤叔,就不准我睡会儿懒觉了?”少年只觉得通体舒泰,随即起身站定,笑着看向眼前的几人,“贺爷爷,我当真是入了第二境了?” 脸上一道刀疤,十五年来,连花凤举都摸不透境界的的仆人老贺点了点头。 八百年前的千古剑帝,用自己的一生总结出了江湖习武之人,一生所追求的武道巅峰,归根结底总结起来不过三个字:力、术、境。 “力”是武道之根本,大多数江湖人的过招通俗讲便是以力服人;“术”是武道之途径,习剑之人有剑术,练刀之人有刀法,但术也分上乘和糟粕,这也是同境界武者一分高下的决定因素;“境”是武道之升华,境界攀升如同登山,站在高处自然可窥全貌,更能令山下之人望而生畏,这也是大部分江湖人都在意提升境界的原因,即便是术、力皆不如人,只要境界超人,便可以境压人。 武学九境之中的第一境为知习境,何为“知习”?知习便是武者通过所谓的研习秘籍或先人指点再加以亲身练习,从而对武道产生自己的见解,寻找属于自己的武学道路,知而习之,为武学修行奠定基础、确定属于武者自己的修习方向。而晏龙雨,显然已经一夜之间跨过了这个门槛。 一夜未眠的花凤举看着侄儿恢复如常,默默吐出一口气,只是又很纳闷,“小子,你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使的那十二式剑招是怎么回事?” 少年咧嘴一笑,怕花凤举担心又怕他不信,晏龙雨并没有把“千古剑帝”许晏尘的事说出来,他瞪着清澈的眸子思索道:“仙人指点,梦中所得!总之,我就这么学会了!” “也罢,算是你小子的造化,看你如今也并无大碍,你不是总嫌我不教你剑术吗?既然梦中有所得了,那我今日便好好教教你!”毕竟连启山白衣这样通天彻地的神人都见过了,对于这小子一夜间学会的剑招花凤举也没有过多惊讶,他一边说着,一边向着不远处正扶着秦先生上马车的燕归和独孤浩荡二人招了招手。 燕归和独孤浩荡看到花凤举手势,先扶着秦若阳坐上了马车,又快步跑了过来。 花凤举煽风点火道:“燕小子、独孤小子,我这侄儿说他昨晚在梦里学了一套剑术,已然是目中无人了,他说他要一人打你们两个,你们要不在这儿陪他练练?” 看着晏龙雨一脸无辜的表情,独孤浩荡嘴角微微勾起,缓缓拔出了手中的君子剑,“陪龙雨练剑,独孤当然义不容辞!” 晏归也呲牙一笑,把他那柄从不离身的短剑递给了晏龙雨,自己赤手空拳摆好了架势,“既然如此,那小主,燕归我可不客气了。” “凤叔,不带你这么坑自己亲侄儿的!”眼看着独孤浩荡和燕归同时朝自己而来,晏龙雨狼狈地拔出了手中短剑。 并不会武的莫非给三人挥手助威,一旁观战的花凤举、仆人老贺看着眼前几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相视一笑。 三位少年因为是切磋,所以便不存在什么以境界压人之说。一盏茶的功夫,地上落叶四起,独孤浩荡的君子剑与晏龙雨针锋相对,燕归化掌为剑运用抽剑术主攻晏龙雨下盘。晏龙雨一面要用十分生疏的十二式天罡剑术与独孤浩荡周旋,一面要步步不停,使出移花步躲闪燕归的掌势,上下交替不停,显得格外吃力。 三人打地正起劲时,花凤举和仆人老贺突然同时将目光转向一处——有两人自山林中纵身飞出,一人持棍一人握刀,直逼正在切磋的三位少年,咫尺之遥。 花凤举不由分说,抬手一挥衣袖,四周落叶平地无风而起,漫天飞舞犹如翩翩枯蝶,拦下了两人的去路。晏龙雨、燕归、独孤浩荡三人看到身前一幕,警觉般收手。 被花凤举拦下的两人同时落地,站定之后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色——竟有剑宗! 花凤举凝视聚气,目光凛冽,朝这两人走去。 那突然出现的两人之中,有一人武夫模样,七尺身材,黑巾束发,手持一柄出鞘斩 马刀,他看着前方已经收手的三人,又看了眼缓缓向自己走来的青衫剑宗,似乎明白了什么,赶忙陪脸笑道:“宗师且住手,我二人不是什么歹人,误会,误会了……” 原来两人只是路过,途经此地时听到有打斗声,上前一看众人围观一个少年,以为是以多欺少,两人这才准备出手相助。 手持斩马 刀的汉子尴尬陪笑,看着杀意未消的花凤举,继续道:“不曾想,你们竟然是一起的,是我们二人今日没问清缘由,唐突了。还请这位剑道宗师莫要和我们计较。” 花凤举看人很准,这两个人不像是在说谎,他只是觉得无趣,本以为是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来给自己练手了,没想到只是场误会,随即扫兴一般拂袖转身,收敛了杀意。 晏龙雨从小便是个自来熟,他看着两人手中的兵刃,没想到只有在武侠话本里才会有的桥段,竟然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行走江湖的豪爽,笑道:“无妨无妨,两位也算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的义士,敢问二位尊姓大名!不如我们交个朋友?” 看着那位剑宗收手,武道不过才第五境的两人,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缓缓平复,两人同时持着兵刃抱拳,向晏龙雨即少年身后众人行礼。 手持斩马 刀的汉子指着自己身旁行者打扮、提着一根铜棍的同伴,介绍道:“我们二人都是庆州人士,在下名叫韩江龙,没爹没娘从小跟着师傅在江边长大,人送外号‘捍江龙’;而这位行者,名叫黄文莽,江湖人称‘黄纹蟒’。我二人听说剑州的玉山剑墟今年要招收门客,我们便同往前去试试,没想到今日在此得见诸位。” 行者模样的人,张着嘴,笑着点了点头。 一条捍江龙,一尾黄纹蟒。 晏龙雨显然是没有听清这两人的绰号和名字到底有什么区别,但他注意到那行者模样的人是个哑巴,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什么了。 在少年的心中江湖就应该是这样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晏龙雨抱拳道:“小弟晏龙雨,字洗尘,初入江湖没什么本事,更没有什么名号,但你们两个朋友,小弟今日便交定了,他日若是江湖再见,必推杯畅饮。” 身后花凤举几人也跟着晏龙雨抱拳行礼,虽然像花凤举、独孤浩荡之流的人不像晏龙雨一样对谁都十分客气、热情,但江湖人的礼节却是不能忘的,这便是江湖的魅力,也是每一位江湖人不约而同的规矩。 送走了两位江湖义士,众人再次启程,只是这次有所不同,花凤举并没有让晏龙雨坐上马车,而是让他一路追着马车跑。晏龙雨在启山上看独孤浩荡和燕归刚开始学武时,他便知道自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凤叔这是故意在锻炼自己的体魄,因为武学第二境便是锻体境。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5章 桂花秋雨,风生水起(一) 在秦州汉元郡与兴安郡交界之处有一个小镇,名为桂花镇。由于这座小镇的各处都种满了桂树,每逢秋季九、十月间,大街小巷繁花盛开、丹桂飘香如临人间仙境,因此常引得汉元、兴安两郡的风流名士才子佳人慕名而来,在此地吟诗作画、一掷千金、花前月下,小镇里的上千户人家也沾了这些骚人墨客的光,日子过得比其他地方的百姓要滋润些。 然而今年秋季,这桂花镇里却没了往年那般的诗情画意。 古今千年历史中,这片中原大地之上每隔几十年便会爆发一场大规模的天灾,大旱、大涝、大雪、瘟疫、蝗虫、地震……一但兴起,便会有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而今年——淳丰帝十五年,则更甚,北旱南涝。 自今年开春以来,北地幽、蓟、戎、河四州便再也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大雨,入秋后,四州粮食相较于上一年减产了近百万石。正是此时,武兆国境以北的大汗国也因天气干旱,导致国内牧场大面积退化导致牧畜锐减,大汗为了获取钱粮过冬,试图铤而走险在幽、蓟、戎三州边境陈兵五十万,企图通过两国战争手段解决燃眉之急,而武兆光是今年夏天,在北地魏王忱嵩和镇北将军韩兵胄的亲自挂帅之下,就和北汗国在三州边境之处进行了四场大战,死伤近九万人。 北地无雨,而南方雨却连绵下个不停,剑州东部以及鹭州一州之地更是洪水泛滥,上万户百姓流离失所,而鹭州各地权势却为了发国难财,私吞朝廷下拨的赈灾款,导致灾民大量出逃,部分涌入武兆毓华京城后,此事才被淳丰帝查明,鹭州刺史刘安世更是被活活气死。 这种形势之下,地处南北之间的秦、庆、华、夔四州便成了众矢之的,既要替朝廷向治下百姓征粮解决北地战事供给和灾民缺粮问题,又要不断接收南方鹭州迁入的大量灾民。 而作为秦州大郡,素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汉元郡便要为此掉一层皮了,可笑的是这“天下粮仓”如今连本郡百姓的吃饭都成了问题,地处汉元郡交界处的桂花镇也因此受到殃及。 ———— 天色黯淡,秋雨朦胧。 往年一到秋季便是桂花飘香,游人如织的桂花镇如今却显得十分萧条,没有繁花盛开的景象,大街小巷的桂树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丫。而桂树上被文人雅士称作是“九里香”的桂花,早已被街边跪着的那些从南方逃难至小镇的乞讨灾民当做了填口的食物,吃进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里。 此景若是被那些怀古伤今的迂腐文人看见了,定要叹上一句有辱斯文。 晏龙雨一行人来到桂花镇已经有两天了,因为一连几日的秋雨,使得山间道路泥泞车马难以通行,所以他们打算先在桂花镇休养几日,等天晴之后再继续南下。 桂花镇以往多有达官显贵风流名士在此观景宴请谈天说地,是个搜集情报的好地方,所以镇子里有一家西蜀浮沉馆的“浮沉醉”酒楼,在莫非的安排下,他们一行人这几天便被安排着住在酒楼里。 晏龙雨自从在梦中学会了千古剑帝的十二式《天罡剑诀》入了武学第二境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一般,在众人的督促之下改掉了以往的懒散性子,除了赶路时要追着马车跑以外,在花凤举的指点之下,少年下每天坚持握剑,整日软磨硬泡想尽各种办法拉着独孤浩荡和燕归当面切磋。 短短几天下来,十二式剑招在少年手中已经可以算得上是炉火纯青了。 这些天里,几位少年还根据晏龙雨十二式剑招的走势,给晏龙雨学会的这十二式剑招分别起了名字:游龙、灵蛇、吞鲸、飞瀑、长虹、莲池、踏雪、寻梅、拈花、折柳、秋雨、春风。 午时刚过。 雨还在下着,小镇行人熙熙攘攘,三个俊俏挺拔腰窄肩宽的翩翩少年宽袍大袖撑着油纸伞并排走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不时引得路上三两个从其身畔经过的闺中少女心神摇曳,偷偷斜眸一撇。 少年郎正是晏龙雨、独孤浩荡和莫非三人。来到桂花镇以后,晏龙雨便向花凤举要了几两银子,去铁匠铺子里挑了一柄称手的铁剑,学着燕归和独孤浩荡整日将剑背在身上,做起了哄骗妙龄少女的风流侠客。 一袭白衣惹人注目的晏龙雨走到了乞丐扎堆的街边,弯下腰给屋檐下一个独自乞讨的小姑娘手里悄悄塞了几块碎银,笑着捏了捏小女孩冻得通红的小脸,没有多说什么,又转身走回了独孤和莫非身边。少年很细心,怕他给小姑娘的银子被路边的其他乞丐抢走,故意没有直接递给她,而是悄悄塞在了小姑娘手里。 逃难至此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花,默默将握着银子的手缩进了袖口,怔怔地看着那位在雨中撑伞的英俊大哥哥离自己逐渐远去。 走回街上,晏龙雨锁着精致的眉头叹了一口气,“整日呆在酒楼里闷得慌,便拉着你们两个出来走走。不曾想一路行来,看到这街边一个个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心里更闷了!” 独孤浩荡深有感触,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却冷着脸没有说什么。 莫非道:“鹭州的洪灾地方官员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气死了一位整日操劳却有心无力的好刺史,也凉透了天下人的心……” 或许是见不得街边这一幕幕家破人亡的凄凉景象吧,三人又一起朝着浮沉醉的方向走回了。 “你这店家好生奸诈,我二人要的是你们小镇的桂花酒,你却拿这掺了水的假酒卖给我们,今日我非砸了你们的店不可!” “两位好汉息怒啊,我们小镇的桂花早就被那些从南方来的灾民吃光了,小店实在是没有桂花拿来酿酒了呀……” 晏龙雨三人在回酒楼的路上,却听到了街边酒肆里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和酒肆里的伙计争吵。三人将油纸伞收起,一齐走进了那家酒肆。 酒肆里的那个熟悉的声音依旧喋喋不休,正是出自赶路至此的韩江龙之口。那日在山林里与晏龙雨等人一别之后,韩江龙和黄文莽便继续走着山里的小路,一天前也来到了这桂花镇。 两个背着各自兵刃的江湖汉子此时正满脸怒容的拽着酒肆伙计的衣领质问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已经进来的三个少年。 “韩黄两位哥哥若是想要喝好酒,小弟我倒是有个好去处,不知道二位哥哥可否愿意赏脸呀?”晏龙雨爽朗笑道。 背上背着那柄斩马刀的韩江龙,闻声一转头看到了门口的三个年轻人,脸上的怒意似乎消减了大半,重新舒展了他那不修边幅的眉头,抱拳笑道:“哈哈,着实是让三位小故人见笑了。” 行者打扮的哑巴黄文莽,也松开了酒肆伙计的衣领,抱拳张嘴憨笑着。被松开衣领的瘦弱伙计如逃脱缰绳的野马一般也不顾酒肆生意,迅速窜进了后院。 众人看到酒肆伙计的狼狈模样,面面相觑,哄堂大笑。 ———— 三个少年就这么把两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江湖汉子带回了浮沉醉酒楼。 酒楼共分三层,四方回廊式结构,规模宏大,陈设风雅,一楼大厅摆有三十几张方桌,搭设有戏台,负责招待普通游人吃食,正厅挂有“顾盼生辉”四字大牌匾;二楼负责宴请宾客,分临窗雅座和单独隔断的雅间;三楼大小厢房四十间,负责接待住宿,此刻秦若阳和仆人老贺就在三楼一间上等厢房内奉茶捧书。楼内有管事一人,照门四人,大小伙计三十余人,下厨膳夫十八人,浣洗老妇八人,乐师、伶人、说书先生十六位。 几人进楼时,一楼大堂内没有客人,莫非吩咐着酒楼伙计给韩黄二人安排好了住处,晏龙雨领着两人上了二楼一处雅间,独孤浩荡则是找来了被晏龙雨逼着换了一身华贵衣衫而羞愧地不敢出门的燕归。 二楼雅间内。 晏龙雨、独孤浩荡、莫非、燕归、韩江龙、黄文莽衣着地位云泥之别的六人不分主次的在檀木桌前坐定,酒楼伙计将一道道山珍陆续摆在了六人面前。 桂花镇浮沉醉酒楼的主事人王随,听说是浮沉馆馆主的义子——莫非莫小总管要招待客人,亲自送来了几壶在武兆人尽皆知的名酒“浮沉醉”。 王随上楼后,先是看到了这几日早已熟悉的几位锦衣少年,又撇见了那两个衣着寒酸的生面孔江湖人,老道精明的他识人本领出神入化,分着主次先后向桌前的六人点头陪笑,又将酒壶放在桌上谄媚笑道:“一杯浮沉醉,千里快哉风,诸位贵人杯莫停!” 献完殷勤之后,王随便识趣一般快步走了出去,对于他来说能在顾老馆主的这些贵客面前露个脸,已经足够了,有些时候话说多了反而让人心生厌恶。 晏龙雨能喝酒,但是他并不喜欢喝酒,因为在启山上时见多了花凤举酒后可笑行径。而今日,晏龙雨却第一个站起身来举起了酒杯,朝向两位曾要出手相助自己的江湖人道:“那日分别时,晏某人说过,和二位哥哥再见面时定要一起推杯畅饮,今日酒有了,二位哥哥可有故事说与我们听吗?” 独孤浩荡、莫非、燕归也跟着晏龙雨一起站起身来,举起了酒杯。 雅间内,高山流水,草木鱼虫富丽堂皇,显然活了半辈子也没有来过这种风雅之地的韩江龙和黄文莽两个低层江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拘束。 两个江湖汉子相互对望一了眼,或许来这里之前他们两人心里还有些顾虑,但此刻看到少年们的诚恳态度后,他们两张憨厚的脸上就像是乐开了花,不再拘束,同时站起身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在四位少年面前一饮而尽。 浮沉醉里叹浮生,江湖人韩江龙回味着香醇浓烈的入腹美酒,畅快大笑道:“我们这些草莽江湖人,最怕的就是受人冷落,可是你们……”汉子顿了顿,随即又自嘲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显得矫情!只要兄弟们酒管够,故事可有一大堆………” 卿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这也许就是这个没读过书的江湖汉子欲言又止,想说却又表达不出来的话吧!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6章 桂花秋雨,风生水起(二) 浮沉醉酒楼就坐落在桂花镇的主街上。 日暮时分,秋雨渐歇。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如今总算是停了,桂花镇的主街上多了些出来透气的本地人,他们穿着体面的衣衫,迈着懒散的步子随意张望着,与街边那些逃难至此的灾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桂花镇里的本地人很反感街边乞讨的灾民,若不是这些乞丐的到来,现在这个时节,桂花镇里早就涌满了观景赏花的风流才子,那可是他们的财神爷呀! 所以此刻,大街上就有几个身着整洁布衣的本地年轻人,似乎是在宣泄不满,没事找事一般羞辱着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丐。 “老头,给小爷学声狗叫。” “老东西,从哪里来就赶紧滚哪里去……” 那几个跋扈的本地年轻人扯着嗓子,对老乞丐连打带骂,破衣烂衫的老乞丐哭嚎着跪地求饶,却始终换不来对方的半点怜悯,路过的行人也根本不去理会这一幕,甚至还有人驻足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街边其他乞丐更是怕被殃及池鱼纷纷躲闪到了一边。 浮沉醉酒楼的楼顶上,一袭青衫的花凤举独自一人提着酒壶,斜靠在楼顶那一排隆起的瓦片上,这位西蜀凤绝木簪挽发,鬓角霜白,碧落长剑斜靠身侧,正勾起嘴角冷眼看着楼下街上的那一幕人间闹剧,不时将一口淳酒送入口中,潇洒飘逸如酒仙下凡。 他似乎是在拿这街上的闹剧当做自己的下酒菜。 看着街上的那几个年轻本地人越发的肆无忌惮,楼顶的花凤举只是饶有兴致地冷笑着,他并不打算去帮那个老乞丐,除了侄儿和姐姐,花凤举不会为了任何人而出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事,也就自己那个初入江湖的侄儿乐意去做。 无论在什么时候,花凤举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高处,去俯瞰他眼中那些俗人的丑陋嘴脸。 因为他花凤举是百年一遇的剑道天才,所以他嗤笑那几个只知仗势欺人的本地人,更看不起那个宁愿跪地求饶也不敢放手一搏捍卫尊严的老乞丐。 面对世态炎凉,他曾对晏龙雨直言说过:“我花凤举的三尺青锋,只杀人!不济世!” 独座高台上,笑观百态生!花凤举在这方面的脱俗气度,是晏龙雨这些年来一直想学却怎么也学不来的。 不多时。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酒壶里的酒尽了,楼下的闹剧也要散场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躺卧在高处的花凤举鬓角随风而动,原本停息的秋雨又重新伴着几声闷雷从九天之上倾斜而下,人们纷纷四散避雨,街上顿时没有了行人,又重归了这几日的萧条景象,只留下那个被打的老乞丐在屋檐下挣扎着起身。 雨越下越大,花凤举的鬓角已被雨水打湿,耷拉在冷峻的脸颊两侧,他不紧不慢地扔了酒壶,提剑起身准备下楼去了。 可就在花凤举从楼顶站起身的那一刻,他整个人的脸色都在一瞬间变的警惕了起来。 他用余光撇见了对面屋檐下老乞丐的身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人——小师叔! 屋檐下的那人花甲年纪,身材魁梧却弯腰驼背,脸上就像写满了老实和窝囊,要不是他怀里抱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本分的庄稼人。 此人就是十五年前在滚龙江畔替桐州逍遥宗拦下花凤举等人去路的逍遥宗六大客卿之一的王翠屏,更是当年花凤举在燕北齐剑楼跟随老楼主学剑时认识的那个王小师叔。 一个站在楼顶上,一个立在屋檐下,两人对视,各怀心思。 “你还有脸来找我呀!”花凤举浑身散发出了浓烈的杀意,他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位一向与世无争的王小师叔叛离齐剑楼,投向了逍遥宗;他知道当年滚龙江畔这位王师叔并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而是在替自己拖延时间。但他叛出宗门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翠屏如今已是七境宗师,离武道仙人只差一步,若是现在一战,虽然同为宗师,但已经失去一条手臂且心境尽毁的花凤举定是必败无疑,可王翠屏却并没有流露杀意,甚至气海吐纳都没有半点变化。 十五年前滚龙江畔一言不发的王翠屏今日站在了屋檐下,对花凤举苦涩笑道:“一言不发就要杀我,你花凤举这么多年来还是没变半分。” 独立雨中的花凤举冷哼道:“道不同,无话可说!逍遥宗的王大客卿!今日至此,怕不是来与我叙旧的吧!” 庄稼老人模样的王翠屏淡然一笑,没有在意自己这位师侄的嘲讽,像是一位老者看家族晚辈一般,看着楼顶的花凤举继续说道:“下来吧,你要站在楼顶淋雨吗?我有要事说与你听,和你一直护着的那个孩子有关。” 听到这两个怪人的攀谈,原先坐在王翠屏身旁的老乞丐生怕自己刚出虎穴又进狼窝,已经踉跄着身子一刻不敢停留的沿着屋檐走远了。 “我花凤举不像你,宁愿独立雨中,也不去寄人篱下!”花凤举嘴上不饶人,身体却很诚实,他拂袖飞跃而下,抱剑站在了自己小师叔的身旁。 花凤举身上,习武之人肉眼可见的杀意渐渐消散。 同是出身燕北齐剑楼的两人,此刻同时抱着各自佩剑,站在了屋檐下,街对面便是浮沉醉酒楼,酒楼的主事人王随,正坐在一楼酒桌旁的悄悄观望着对面的这两人。 花凤举和师叔王翠屏两人心照不宣,都装作没有看到王随。 王翠屏轻声道:“有人透露了你们的行踪,逍遥宗宗主元翦,已经带着逍遥宗其他五个大客卿中的两人来到了这汉元郡,此刻就在桂花镇十五里之外。” 难道这江湖真的就不能放过一个孩子?花凤举心口一沉。 屋檐下,花凤举、王翠屏两人一问一答。 “我凭什么信你?” “我若是要害你们,何毕今日冒死相告,现在直接把你杀了交给那元翦,岂不更好。” “那你又为何要来告知我此事?” “谁让你花凤举是我那楼主师兄不想承认,却最在意的弟子,当年我叛出齐剑楼,师兄没有杀我,如今也是时候给师兄还礼了!” “既然在意我师傅,那你当年又为何要改换门庭?” “一言难尽。” 花凤举不再多说什么,思索良久再次问道:“那若是凭我一人之力,赢那元翦有几成把握?” 王翠屏早就猜到自己的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师侄要这么问,嗤笑道:“江湖人评点天下十人,而这十人之中无一不是白发老叟。可那元翦仅仅而立之年便被评为是天下第十一人,更是啼鸬关老关主齐洪天口中的‘下一代江湖扛鼎之人’不折不扣的法地八境武道仙人!曾有人说他是逍遥宗祖师转世。” “他这次出来身边还带了逍遥宗李长峰、姬明月两个七境宗师大客卿,以及逍遥宗四境以上弟子三十余人。别说是你一人,即便再加上我,也毫无胜算。” 夜幕降临,雨还在下着,街上的情景已经朦胧不清了。 花凤举抬头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地看了眼对面灯火阑珊模糊不清的浮沉醉酒楼,缓缓踏出了步子走向街上,他准备孤身一人往镇外走去。秋雨浸透了中年人的青衫,从身后看去,青衫贴背,露出了其隆起的脊梁。 “既然走不了了,不如就去会一会那所谓的天下第十一人!今夜我花凤举便要让这天下江湖人都知道,要杀龙雨,先过青衫!” 浮沉醉酒楼里,长着一道八字眉其貌不扬的酒楼主事王随坐在一楼大厅桌前,亲眼看着黑夜里街对面那两道模糊身影一前一后离开,嘴角微微上扬,脸色阴晴不定。他从袖口掏出了一道已经拆开的朱漆密信,一路小跑着上了楼。 ———— 南方灾民涌入桂花镇,显然是毁了那些风流才子的雅致,以往每逢桂花满街时节便座无虚席的“浮沉醉”酒楼里,如今却清冷无比,偌大的酒楼,就只有晏龙雨一行人,韩江龙、黄文莽两个五境江湖汉子,酒楼管事王随和剩下的酒楼伙计十几人。 二楼雅间,檀木圆桌前。 外面天已经黑了,雅间内点着烛灯,屋内六人毫无察觉,他们虽然门第、身份、学识、经历都大相径庭,但却其乐融融。 四位少年和两个江湖人相谈正欢,满桌的山珍已经被六人就着江湖故事和香醇美酒席卷一空,少年们脸颊微红,都喝了酒但都没有醉,相反,两个江湖人满脸绯红,显然是醉了。 这期间,韩江龙口若悬地河讲着各种江湖见闻和亲身经历,晏龙雨兴致满面不断地向韩江龙发问着,莫非饶有兴致不时补充几句,独孤浩荡面不改色只是听着,晏归和那行者模样的哑巴黄文莽只顾着咧嘴陪笑。 常年混迹江湖的韩江龙显然是看不透眼前这几位少年的来历,心想:这几人相貌非凡自不必说,能让“浮沉醉”主事人亲自送酒,更有青衫剑宗护卫左右,还有一个摸不透修为的刀疤脸老仆人,听他们谈及蜀州,莫不是蜀州锦官城里的世家子弟? 就在韩江龙思索的空挡,酒楼的管事人王随一脸谄媚地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王随这次却没有向几人一一行礼,而是径直走向了莫非身旁,递出手中的那封信,又在莫非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后,便主动退到了已经站起来的莫非身后。 屋内众人都看向了莫非,莫非脸色剧变心明如境,斜眼狠狠瞪了一眼身边的王随,犹豫着看向晏龙雨。 王随心头一颤,这少年能被顾老馆主重用,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怎么了?莫兄。”晏龙雨反问道。 莫非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王随递给自己的那封信原封不动地又递给了晏龙雨。 独孤浩荡和燕归疑惑着凑到了晏龙雨身旁,晏龙雨将信从信封中掏出缓缓展开,只见信中写着令他们难以置信的七个字:“凤绝已投逍遥宗”。 晏龙雨亦是脸色大变,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莫非身后的王随,觉得十分蹊跷,因为他信花凤举,所以问题一定在这个送信之人。 可还不等他问清那王随缘由,一道羽箭从窗口射出,力道遒劲,直接刺入了晏龙雨左臂,强大的箭势更是让其身躯一颤。 王随似乎早有所料,赶忙抱头蹲下,扯着嗓子破音道:“楼外有刺客!” 独孤浩荡和燕归迅速拉着晏龙雨和莫非几人蹲下,韩江龙、黄文莽两个不明所以的江湖汉子也在第一时间醒了酒,蹲下身的同时摸出了各自身后的兵刃。 随后,一支支箭矢从四面八方射入浮沉醉酒楼,一瞬间,酒楼被射成了筛糠,浮沉醉里来不及躲闪的十几名忙碌伙计和两个照门,当场毙命,无一生还。 夜色中,一番激射过后,酒楼四处有三十余道黑影迅速收了手中强弩,取下背上宽刀,披蓑矫捷而行,涌上了街道,拥入了“浮沉醉”。 箭雨停息,独孤浩荡率先推门走出了雅间,却见楼下已经挤满了黑压压的一众蓑衣杀手。 人群中央,有一人缓缓卸下蓑衣,摘了斗笠,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瘦脸,抬头狰狞笑道:“逍遥宗客卿,李长峰,前来取西蜀剑仙之子性命!”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7章 桂花秋雨,风生水起(三) “是逍遥宗六大客卿之一的‘四臂拳师’李长峰!”燕归走出雅间,面色凝重地向着独孤浩荡说道,手中短剑已然出鞘。 说话间,楼下大厅中央的四臂拳师李长峰眼神戏谑,扬起下巴朝楼上一指,他身旁的三十几名逍遥宗杀手便如狼群般提刀涌上了狭窄楼梯,奔向二楼,人人都在四境以上宗师以下。 韩江龙、黄文莽两人已经握起了各自兵刃,准备出门,却被晏龙雨伸手拦下,晏龙雨挡在门口,背朝着屋内四人,咬牙拔出手了臂上的箭矢,勉强笑道:“逍遥宗是冲着我来的,两位哥哥莫要去淌这趟浑水,受了我的牵连,两位哥哥留在屋里替我保护好莫非和王主事便是了。” 晏龙雨低头看向楼梯上正朝这里涌来的蓑衣杀手,又转头看到已经提剑站在二楼楼梯旁的独孤浩荡和燕归二人,眼中流露出一摸温暖,他拔出了背上那柄新铸铁剑,使出移花步大踏而去。 少年心性,大义重于生死,更何况晏龙雨还有两个生死同往的兄弟此刻就站在他身前,就算是现在就要身死,那又能怎样呢! 蓑衣杀手中,有一人立功心切,赶在身后众人之前率先上了二楼,无视燕归短剑,挥刀向眼前那个身穿华美黑衣的少年独砍去,独孤浩荡巧妙借力,一剑挑走了这人的宽刀,一旁被轻视的燕归不再给来人留任何回旋的余地,短剑直刺向那杀手的胸口,已自知轻敌的杀手措手不及,又一个踉跄躲过,却被飞身而来的晏龙雨使出一记前几天新学的“吞鲸式”,割断了喉咙,血溅三尺倒地身亡。 大厅中央的李长峰看到楼上三个少年的熟练配合,依旧负手而立,也许在他看来,这样几个蝼蚁般的小人物根本不用他亲自出手。这位人称“四臂拳宗”的中年人向继续汹涌而上的其他人厉声说道:“莫要轻敌,那黑衣少年的修为可不比你们差。别留活口,全杀光便是了!” 说完,七境拳法宗师李长峰猛然间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机从头顶压迫而来,他缓缓眯眼,抬头看向了三楼一处。 三楼的一间厢房内,有一道黑影破门而出,如一道炸雷凌空砸向一楼楼梯处。 一声裂响过后,碎屑横飞,一二楼之间的木质楼梯被那道黑影用身躯砸成了无数木絮,正在上楼的十几名杀手坠下了大厅,更有一人被那道黑影活生生砸成一摊肉泥。 一楼大厅内,有一老人傲然立于倒地众人之间,气息悠长,并指为剑,双指之间萦绕起三尺白气,如三尺青峰握在手中。 三位少年又联手斩杀上楼的两人后,猛然察觉到眼前一幕,同时不约而同地瞪大了双眸,看向楼下的那个老人,因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年来负责秦先生起居的老仆,独孤浩荡口中的老贺,晏龙雨口中的贺爷爷! 晏龙雨很难将那个整日砍柴喂马的贺爷爷和眼前的这个绝世高人联想到一起,不由得张大嘴巴,激动说道:“我去!我就知道贺爷爷不简单,是吧,燕归、独孤。” 燕归早已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独孤浩荡虽然早已知晓老贺修为,但还是不免点头感慨,认真说道:“我记得先生说过,老贺不姓贺,而是姓贺兰。” 三楼。 那间房门敞开的上等厢房里,老儒生秦若阳双腿覆盖着棉被坐在桌前,手捧书卷,暮气沉沉,他低头看书却听着楼下动静,自言自语般喃喃笑道:“大桓有剑骨,名为贺兰峋!当年问剑中原的‘楼兰剑痴’再出江湖了!哈哈哈……” 三十五年前,大桓楼兰州有一中年剑客,孤身赴中原,只为替大桓国剑客正名,问剑中原两大剑派齐剑楼、玉山剑墟,后又与当年还未成为武兆王朝第一武夫的栾灵玉战成平手,名扬天下。只是那人回到大桓国后,便如人间蒸发一般,江湖上再没了他的任何消息,而这个人,正是秦若阳身边的仆人老贺,贺兰峋。 一楼大厅。 望向对面人群中央的那个刀疤脸老人,李长峰如临大敌,负后的双手缓缓垂下并握起,在握起的一瞬间,李长峰双臂肌肉迅速地隆起,撑破了袖袍,双拳被绽放出的金色罡气萦绕,如一尊赤膊罗汉,威严庄重,随之嗓音也变得罡正了起来:“当今的十大高手里,可没有你这号人物吧!” 真名贺兰峋的仆人老贺闻言,淡然一笑,被秦若阳深藏于大桓独孤王室,大桓二王爷独孤北弑兄夺位后又追随秦若阳一路护送小殿下来到秦州,他贺兰峋隐姓埋名近三十年,也该让这座江湖记起他的名字了。 看起来比秦若阳要年轻一些的贺兰峋轻描淡写地举起了萦绕三尺剑气的双指,指向逍遥宗一众杀手身后金色罡气护身的李长峰,淡淡笑道:“后辈,使出你的全部本事,看看是你的护体拳罡硬,还是老夫的三尺剑气长!” 说话间,贺兰峋双指间的三尺剑气之上再生出一道剑气,剑气凌人。 “剑仙!”将贺兰峋围于圆心的杀手中,有人惊呼道。 境界不同,心态自然不同,七境大宗师的李长峰倒是没有如何惊讶,他戏谑一笑,余光撇了一眼楼上置身事外的三个少年人,心中盘算:量他是剑仙又如何,别说是三十几个四境以上的逍遥宗弟子,就算是三十几块木头,也够那老家伙砍一阵子了。 他要杀的,是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 李长峰缓缓后退,朝着围住那名老剑仙的人群敕令道:“替我拦住他,莫要坏了宗主大计,宗主定会厚待你们的家人!” 三十几名逍遥宗弟子闻言后,视死如归,纷纷握紧了手中宽刀,向着那名他们一辈子也追赶不上其境界的剑仙飞身而去。 强者面前,人命如草芥,李长峰竟要以三十几条人命为代价,拖住这个横空出世坏了他计划的老剑仙。 独孤浩荡和晏龙雨同时敏锐察觉到异样,看向了楼下的李长峰。独孤浩荡上前四步挡在了晏龙雨身前,燕归也后知后觉地跟了过去。 李长峰快步退至墙角,借力纵身一跃,如一头壮硕猿猴一般飞至二楼,他不给晏龙雨三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一瞬间闪至独孤浩荡和燕归身前,两张大手一把握住了独孤浩荡和燕归脖颈,将两人凌空提起,又用身躯飞速撞向晏龙雨。 晏龙雨使出移花步敏捷躲过,闪躲的同时又使出一记“莲花式”在李长峰的咽喉、心口、后背刺出三剑,但都被李长峰的护体拳罡挡在了要害三寸之外,不得入。 “身法、剑法皆是上乘,修为却是不堪入目!”说话间,李长峰双手发力,被抓住脖颈凌空提起的独孤浩荡和燕归霎时间体内血水翻涌,满脸通红青筋暴起,面目狰狞。 李长峰本来不知道三人中谁是剑仙之子,但刚才独孤浩荡和燕归上前拦路的举动反而让李长峰认准了晏龙雨。李长峰松开了昏死过去的两位少年,双拳紧握,拳罡浑厚,附身前冲,向晏龙雨砸去。 “莫要伤我兄弟!”就在此时,一柄斩 马刀和一根铜棍出现在了晏龙雨身侧。 是韩江龙和黄文莽。 不等晏龙雨反应,韩江龙和黄文莽已经一左一右主动迎上李长峰的双拳。两声铁器的钝响过后,与双拳相撞的两个五境江湖人应声飞出,斩 马刀碎为了两断,刀柄直接嵌入了韩江龙血肉模糊的手中,铜棍更是拖带着黄文莽坠下了楼去。 如果说五境武者是人中龙凤,那么武道宗师便是仙人弃子,即便不是真正的仙人,也不是一两个凡人便能轻易撼动的。五境与宗师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李长峰分散内力的同时,晏龙雨趁势全力飞身一剑割向李长峰的咽喉,却只是割出了一道血槽,并没有完全割破。 李长峰被彻底激怒了,迅猛挥出第二拳,再次砸向晏龙雨,却被已经倒地的韩江龙用身躯死死拖住了双腿。李长峰只是停步了一刻,只间他的护体拳罡一瞬之间凝聚于双臂之下,汇聚成两条紧握双拳的手臂。 双臂之下再生双臂,“四臂拳宗”李长峰终于用出了他的看家本事,李长峰的一道虚无手臂向下砸去,直接砸穿了他脚下韩江龙的肚肠。 “韩大哥!”看到韩江龙血肉横飞,晏龙雨红着眼怒吼一声,忘却生死一般,握紧了手中铁剑向迎面而来的李长峰奔去,“杀我兄弟,我要你血债血偿!” 晏龙雨奔向李长峰的同时,楼下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昏死在地的独孤浩荡和燕归手中的一长一短两柄佩剑迅速脱手而出,如两道直雷飞向李长峰的后背,瞬间打碎了李长峰两道剑罡汇聚而成的双臂。 楼下大厅内逍遥宗三十几人已经死绝,贺兰峋凌空飞起衣摆飘摇,神采奕奕,宛若天神下界,他伸出双指,全力朝着二楼回廊上向晏龙雨奔去的李长峰一指,一道白色剑气犹如一条粗壮白蛇一般脱手而出,就在李长峰双拳砸向晏龙雨的前一刻,直接击穿了他的心脉。 没能打出第二拳的李长峰脚步骤停,跪地身亡,被迎面而来的晏龙雨一记“游龙式”砍下了那个老态龙钟的头颅。 一切都结束了,浮沉醉里横尸满地,晏龙雨跪在了韩江龙的尸身面前,埋头痛哭了起来。 “小殿下和燕归只是昏死过去了,并无大碍。”重出江湖的仆人老贺高声说道,他在说给三楼的那个老儒生听。 三楼厢房内,传出了秦若阳苍老的声音,却是说给晏龙雨听的,“孩子,江湖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仗剑天下,而是尔虞我诈,你死我活。那些潇洒风流的侠客之所以能被人知晓,不是因为他们有过多少大义,而是他们手中握有说不尽的人头!经今夜一事之后,可曾有些教训?” 老人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死寂的酒楼里,久久不息,凄惨悲凉。 莫非像提狗一般提着王随的衣领走出了雅间,这个知性的少年站在回廊上,看着楼下一个个横躺的尸体,眼中饱含泪水。 被少年提着衣领拖出的王随看见满楼的尸体,吓得浑身颤抖,裤裆里流出一摊腥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8章 桂花秋雨,风生水起(四) 天下代有风流出,各领江湖一百年。与当今江湖评点出的武道十大高手不同,四百年前,这座江湖的武道魁首只有两人。 一个是观阅道家南华真人所著《逍遥游》而在武道一途自悟心法《逍遥心经》的逍遥宗开派人,逍遥士;一个是携剑览名山、独步入仙人的“山水剑仙”,昔游客。两人曾在其成名后的三十年间里,陆续相约天下各处,以自身武道修行比试过大小十局,十局最终却都以两人战成平手而收场,直到他们被人发现双双枯坐而死之时,仍未能分出高下。 对于他们的死,有人说是两人觉得其早已无敌于世间、孤独而终,也有人说他们是十战十平后各自染上了心魔、暴毙而亡,其中的真相,至今已经无法考究了。 昔游客孑然一身,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而逍遥士却给世人留下了一个气象宏大、另辟蹊径的武学门派——如今的“十大宗门”之一,逍遥宗。 逍遥宗建宗三百多年来,共换过五代宗主。与同为十大宗门的玉山剑墟的“一脉相承”不同,逍遥宗的亲传弟子并不拘泥于人伦血脉,且每一代宗主只选一人作为其亲传,成为下一任宗主,凡是成为亲传弟子者,才能修习逍遥祖师所著的《逍遥心经》。 桂花镇十五里外有一亭,名为醉翁亭。 相传百年前有位复姓欧阳的读书人被贬至秦州为官,郁郁不得志之时在此处醉酒顿悟,一夜白头,留下了一篇千古名篇之后洒然飞升天界,就在他走后的几十年里,此地风调雨顺再无大灾大难,本地人为了感谢那位读书人,特意找工匠建造了这座亭子,醉翁亭故此得来。 夜雨滂沱,山间漆黑一片,只听得刷刷雨声,唯有醉翁亭内的石桌前亮着一盏孤灯,桌前有两名面庞俊逸的中年人相对而坐,静听秋雨落长亭。 一人是逍遥宗六大客卿之首——姬明月,另一人是逍遥宗建宗三百多年来最年轻的一位宗主——元翦。 姬明月双鬓斑白、羽扇纶巾、眉眼狭长如剑,虽是一身风雅儒士装扮却难掩其常年杀戮养成的凛冽杀气,与之相反,其对面坐着的逍遥宗主便被衬托得更加飘然若仙。靠修习掌门心法《逍遥心经》武道修为已达法地八境的逍遥宗宗主元翦已然不似凡人,只见其双眸碧蓝如海,身穿一袭水墨长袍,飘然出尘,长袍洁白的两条大袖之上,是墨色泼就浸染而成的一鲲一鹏两只上古狰狞异兽。 姬明月生性暴敛却偏爱以儒士模样示人,是逍遥宗六位大客卿之中手上血债最多的一位,只要是经其之手而死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不会留有全尸,残忍至极。姬明月年轻时因为失手杀人而拜在了逍遥宗门下躲避牢狱之灾,后因其资质尚佳而被老宗主看重,准许其陪同当年还是亲传弟子的元翦一同修行,将除了《逍遥心经》以外的宗门功法全部教给了他。老宗主死后,姬明月得到了新宗主元翦的重用,位列逍遥宗六大客卿之首,元翦每逢出行或是要取命杀人时,身边总会有他的身影。 逍遥宗首席客卿姬明月摇着手中羽扇,一副文弱书生的架势,朝着对坐于身前、亦主亦友的飘逸中年人不解地问道:“我的宗主大人,你可是咱们这一辈江湖人中的魁首啊,怎么今日却为了一个已经废了武道心境的花凤举,如此处心积虑。还不如让我和那李老拳宗一起去将剑仙之子杀了,再把那花凤举抓来见你,岂不是更好?” 眼眸湛蓝的逍遥宗主看着石桌上因为姬明月的羽扇煽动而左右摇曳的灯芯,勾起嘴角淡然一笑,“杀他容易,得他,却是要耍点手段了。” 此次元翦带着宗门半数大客卿从桐州来到秦州桂花镇,有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替某个人杀西蜀剑仙之子晏龙雨,一是为了招降西蜀凤绝花凤举为其所用。为此,元翦亲自布局,先是买通了浮沉醉的主事王随,让其向西蜀那边放出花凤举已经投向逍遥宗的消息,再派与花凤举有些交情的大客卿王翠屏引花凤举来此见他,之后便让另一位大客卿李长峰带人去杀留在浮沉醉里的剑仙之子晏龙雨。 调虎离山、毁其声名、断其念想、绝其后路,看似天衣无缝。 中年宗主微微叹息,从容说道:“当今的天下十大高手尽是皓首老夫,暮气沉沉,而江湖年轻一辈中还尚未有几人崭露头角,所以,这往后的天下风云还是自要我辈出。而在我辈之中,真正能入我眼之人,不过三个半罢了。他花凤举算一个、那做了朝廷鹰犬的桐凰岛冯沉算一个、早已归隐的北地剑客李清秋算一个、而那啼鸬关杨家自毁经脉的杨彝算半个。” 说话间,亭前黑暗雨幕之中,出现了一道健壮的驼背人影,缓缓走进了亭中,正是比花凤举后走,却又比其先到的逍遥宗大客卿王翠屏,“宗主,我那师侄就快要来了。” 中年宗主看向来人,眯眼道:“你把我毁他名声、派李长峰杀他侄儿的事,也告诉他了?” 虽然元翦的语气平淡,但王翠屏仍是脊背发凉,他撇了一眼正用挑衅眼神看向自己的姬明月,同样平静答道:“是,他毕竟是我的师侄,我不能害他。” 元翦笑着站起身,走上前拍了拍窝囊老人的厚重肩膀,“王客卿是重情重义之人,我不怪你。也罢,你那师侄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了还愿意来见我,那就说明他还是为自己留了条后路的。” 王翠屏后背冰冷沁凉,已分不清是冒出的冷汗还是刚淋的雨。 “那就请两位随我去见识见识这西蜀凤绝,花凤举吧。”耳聪目明已经不似常人的元翦不去理会王翠屏那略微加快的轻微吐纳声响,一个人悠悠然走到了亭边,仰头向着雨幕一展水墨大袖。 顿时,一道形似大鹏的碧蓝恢宏气韵从其袖中飞出,在天地之间弥散开来。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 桂花镇一境之内的滂沱秋雨,一滴滴地凝滞在了小镇上空,又瞬间如水汽一般人间蒸发,夜幕之中云开雾散,星月同辉。 原来小镇这一连几日的秋雨,其实只是身为武道仙人的元翦为了留住花凤举等人而窃取的天象。逍遥宗掌门心法《逍遥心经》中有“御六气之辩”的说法,这“六气”分别是指:风、雨、晦、朔、阴、阳,步入武道仙人的元翦虽未能掌握后四者的心法要领,但对小小一镇之地的风雨操持,还是勉强能得心应手的,只不过窃取天象终会遭到天道反扑、压制境界、衰减气数罢了。 仰望着天地间的异象,即便是整日与元翦寸步不离的姬明月也不由得眯起狭长双眼神往起来,他憧憬着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如此逍遥于人间。 姬明月、王翠屏两位大客卿一左一右跟在自家宗主之后走出了亭来,一齐朝着那条蜿蜒向桂花小镇的泥泞小道上凝目望去,等候着那个中年青衫剑客的到来。 片刻过后。 元翦笑道:“他来了。” 泥泞小道的黑暗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没想到,我花凤举销声匿迹十五年,还能有人对我心心念念,恨不得将那三十六计在我身上用个遍。” “不过,你元翦倒算个什么东西!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打我侄儿的主意!” 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够狂傲! 可量是一向行事沉稳的王翠屏,听到此话,也不由得为自己的这位同门师侄捏了一把冷汗:他元翦可是实打实的法地八境的武道仙人,你花凤举一个毁了心境的六境小宗师是怎么敢的呀! 姬明月更是勃然大怒,骂出声来,“花凤举,你大胆!……” 身为江湖大派的一宗之主,元翦依旧平静如常,他抬手止住了身后姬明月的骂声,朝着那片黑暗缓缓踏步而去,“多年来,我寻访天下惊才绝艳之辈,不过是讨一个四百年前的心安罢了。” “启山白衣天人、毓华城头背匣老乞丐、青阳江上染江客、西子湖畔活死人、剑甲湖主王老怪、老枪神齐洪天、桐凰岛闻人老祖、灵拂宫忘忧祖师、齐剑楼老楼主、通冥谷裘镇道,此十人便是世人口中的武道十大高手。你问我是谁,我便是位列这十人之后的武道第十一人,逍遥宗主,元翦!” 元翦三步踏出。 “世人只知天下高手有十人,却鲜有人知,我逍遥元翦其实不比这十人中的某些人差,甚至犹有过之!若是非说我有一处不如他们,那也是年纪不如他们!” 七步踏出。 “我也曾想,挟飞仙一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十步踏出之后,元翦终于看到了那黑暗中慵懒地踏着步子同样向自己走来的青衫花凤举,虽然只是第一次相见但却好像久别重逢一般,一股悲愤之意顿时涌上了这位逍遥宗主的心头:我仍是那个天地逍遥士,而你却已非当年的山水昔游客了。 元宗主说了一句让在场几人都摸不着头脑的话,“凤举,好久不见!我元某人有把握修补好你那残缺的心境,助你登顶武道仙人!” 已经出现在逍遥宗三人身前的青衫中年剑客挑眉看向元翦,摇头不屑一笑,“老子不稀罕你那什么狗屁的武道仙人。” “元宗主就这么确信我花凤举是无路可走,才来见你们的?而不是,将计就计?或许元宗主还不知道,和我们一路同行的那个老儒生,名叫秦若阳,大桓帝师,秦若阳!” “难道……”元翦那双湛蓝的瞳孔之内闪烁着淡淡蓝光向桂花镇的方向望去,在黑夜中光彩异常夺目。片刻回神后,逍遥宗主神色惋惜,“万万没有想到,这几日窃取天象在小镇布雨的同时,我自身境界的也短暂跌落,失去了对方圆几十里内气机的感知,竟全然不知,小镇中还藏着一位剑仙。” “哎,李长峰气息全无,已经死了。” 姬明月震惊道:“李老拳宗他,没了?” 逍遥宗主不合时宜的诡异一笑,继续道:“果然,‘心存邪念,任尔焚香无益’,诸般算计,功亏一篑,倒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此时,一柄悬挂着人头的寻常铁剑从小镇之中飞掠而来,悬空滞停在了元翦和花凤举两人之间,剑柄之上的人头正是取自逍遥宗大客卿,李长峰。 老剑仙贺兰峋人未至,剑已至! 花凤举在看到这柄挂着人头的铁剑之后,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的放了下来:此剑正是自家侄儿学着燕归整日带在身上形影不离的那柄,贺老前辈以此剑来报平安,着实是有心了。 元翦淡然转身,面向姬、王二人,平淡笑道:“看来大局已定,是我们输了。收好长峰的头颅,打道回府吧。” “凤举有勇有谋,好算计!我杀你侄儿有错在先,那李长峰的命便当做是我的赔礼了。” “山高水长,你我总有再见之日。” 本来觉得必会有一场死战的花凤举,就这么看着逍遥宗三人在自己面前转身离去,露出了诧异神色。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29章 魏王忱嵩,功高震主 夜幕中,逍遥宗主元翦带着姬明月、王翠屏两位大客卿向北而去。 来时三十几人,此时却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山间的泥泞小道上,姬明月边走边快速地摇动着手上羽扇,心中愤愤不平,越想越气,“宗主,就这么把那花凤举放过了?那西蜀剑仙之子也不杀了?李老拳宗和他门下的三十几个弟子就这么白死了不成?” 和其并肩而行的王翠屏耷拉着他那张窝囊的面庞,面色阴郁,没有作声。 走在二人身前的宗主元翦双袖生风,气态从容,叹气道:“我可是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杀人。” “明月,你什么时候能真正静下心来思虑问题啊!你真以为我元翦和你一样是个莽夫,吃饱了撑的要来秦州杀他西蜀剑仙之子?你以为我不知道桂花镇里藏着一个剑仙?试问,杀了剑仙之子除了能让花凤举对我心生怨恨、并从此与西蜀的蜀王为敌之外,对我们逍遥宗还能有什么好处不成?” 姬明月更加如坠云雾,探头问道:“那不杀剑仙之子,咱们逍遥宗不就得罪了北边的那位?”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翠屏突然开口道:“正因为不想得罪北边那位,宗主才会亲赴这秦州。北边那位想拿咱们逍遥宗当枪使,试探蜀王,他李长峰其实是早年间被那位安插在咱们宗内的一个眼线罢了。” 姬明月终于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咱们宗主其实和那花凤举一样,是在将计就计,演给北边的那位看的,顺便还给咱们宗门清理了门户!” 三人行至一处断崖边,缓缓驻足。 宗主元翦湛蓝双眸微微闪烁,凛然看向北方,轻声喃喃道:“他魏王忱嵩,想把我们江湖人当作牛马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元翦又岂能如其所愿。” “我心中的江湖人,从来都不是那些擅使权谋之人的杀人刀、试水石、过河卒,咱们江湖人,有江湖人自己的风流!” ———— 大兆王朝主掌天下的这五百年间,文兆三百年内共有十位帝王先后执政,平均每位帝王在位时间都在二十五年以上,可自从大兆第十一位皇帝武烈帝更名武兆以来,仅仅二百年的时间内就先后更换了十六位帝王,这十六人在位期间,不是短命夭折便是战死沙场,即位时间最短的不过短短两年,帝王薄命,似乎成了武兆忱氏这二百年间的一种无形诅咒。好在当今天子淳丰帝的父王申武帝忱尧推翻了这个说法,挽回了帝王家的颜面,在位执政整整三十四年之久。 龙生九子,尚且各有不同,申武帝忱尧膝下则共有八位皇子,生性各异,如今的处境也各不相同。分别是大皇子秦王忱琼、二皇子蜀王忱毓、三皇子闽王忱怀、当今天子忱乾、五皇子魏王忱嵩、六皇子楚王忱靖、七皇子雍王忱雄和小皇子齐王忱兴。这八人中,雍王忱雄、魏王忱嵩和当今淳丰帝陈乾皆是独孤太后所生,血肉至亲。 可生在帝王家,血肉至亲也难免要手足相残,当年的一场“三王之乱”,淳丰帝便亲自逼死了其大哥秦王忱琼,亲手杀了一母同胞的雍王忱雄,之后又在金銮殿前半推半就地逼着二哥蜀王忱毓禅位晏临渊,再将为其攻破京城献上小齐王人头的六弟楚王忱靖软禁在了京城之中。 淳丰帝为了稳固其帝位,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时至今日,武兆王朝的五大藩王之中,只剩下了三位忱氏宗亲。这其中,楚王忱靖至今仍被软禁在那毓华京城之中,整日活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闽王忱怀则是因为生性软弱至极,甚至在其封地之中都要任人摆布,才能一直顶着藩王的名头苟活于世;要说谁能称得上是如今的宗室实权藩王,还得是当今淳丰帝的另一位一母同胞,北地魏王,忱嵩。 魏王忱嵩虽然和当今天乃是一母所生,是其亲弟弟,但二人自记事起相见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淳丰帝陈乾自幼体弱,一直由其母后独孤氏养在后宫之中,而魏王忱嵩则是与之恰恰相反,相传其在十二岁时便可上马挽弓七石,神武非凡,因此一直被申武帝放在军营中历练,其十五岁时受封魏王,被当年的十大治世能臣之一的兵神韩家韩起亲自接往北地就藩,并亲赴王朝北境抵御北汗国南下中原,战功累累笼络军心无数,先帝病逝,“三王之乱”席卷中原,唯有忱嵩按兵不动,依旧雄踞北境,才使汗国的草原蛮子没能乘虚而入,踏入中原。 淳丰帝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亲弟弟功高盖主,可他却又无可奈何,因为在其继位之日,他那亲弟弟忱嵩便已经从北地兵神韩家手中接过了北境的半数兵权,若是要打压他,那么王朝北境势必会大乱,所以天子陈乾这些年来为了暗中打压自己的这位亲弟弟是煞费苦心,却始终收效甚微。而作为王朝内唯一的一位实权宗室藩王,忱嵩这些年来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兄长面前留下过任何的把柄,心思城府极深,常人难以琢磨。 北地,幽州州城涿野,魏王府。 夜色中。 当今王朝的第一实权藩王忱嵩穿着一身华贵的白金蟒袍,气态稳健从容,正与一名其貌不扬、身形枯瘦的老人对坐于魏王府内的一处僻静小院之中。 小院名为逢春别院,有“枯木逢春”之意,院内摆满了王朝各地的各种珍稀草木花卉,生机勃勃。这位王朝第一的实权藩王其实有个不为人知的特殊喜好,那便是酷爱收藏奇珍花木,甚至几近痴迷的程度。淳丰帝曾费尽心机地在魏王的府上安插了一名招闻台眼线,以此来掌握这位王朝第一权臣在作风上的些许污点,从而对症下药,可那名眼线卧底半年有余,在传回京城的密信里却是密密麻麻的写着“今日无事,弄花赏草”、“整日观花,未曾出院”等诸如此类的记录,找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忱嵩膝下的两个儿子,也都以花木来取名,长子名为忱沁枝、次子名为忱劲柳。可见这位军伍出身的堂堂藩王除了上阵杀敌之外,喜好着实是独特且专一。 藩王忱嵩摆弄着桌上刚刚差人从蛟州一路运送而来的寓意为生死相隔的一株“彼岸花”,胸有成竹地问道:“那逍遥元翦亲赴秦州,夫子,你说他会替我杀了那剑仙之子吗?” 被藩王尊称为夫子的老人面目丑陋,嘴角之下还长着一枚豆大的黑痣,抚须冷漠道:“必然是不会。” 忱嵩手中拿着一把精致匕首,低头裁剪着奇花的杂乱枝叶,不解问道:“那夫子何必费此周章,折了我安插在逍遥宗的眼线?” 夫子像是审视不肖子孙一般看着这位王朝第一藩王,破口怒骂道:“拙口钝思,朽木难雕!有你们这样的后辈,难怪那人会说我大兆只兴五百年!” 堂堂藩王,面对老人的怒骂,竟依旧低头无动于衷。 丑陋老人转念一想,又叹气道:“哎,但是说来,忱氏你这一辈人之中,也就你忱嵩还能雕琢一二了。想要与天对弈,我也只能把复国的赌注都押在你的身上了。” 藩王忱嵩眼中闪过一丝阴郁,抬头继续恭敬地问道:“夫子,你既然说过那西蜀剑仙之子是紫薇星转世,西蜀晏家终有一日会掀翻了我那位皇兄的龙椅,那我若是现在派人去把那个叫做晏龙雨的孩子给杀了,那会怎样呢?” 这位敢对当朝帝王的家事指手画脚、品头论足的老人,板着脸,不耐烦地说道:“蠢材!我是否还说过王朝更替乃是天道循环?你如今就算能杀了一个心志还未觉醒的紫薇星,日后也还是会再出现三个四个,直到紫薇登顶、天下易主为止。而你我二人又多少的春秋年岁,能等到下一个紫薇星重新问世?!” “你祖宗我,让那身负气运的逍遥宗主元翦主动入局,逼他去秦州干涉晏龙雨南归,不过是为了促其觉醒紫薇的救世之志,推波助澜,助他早些时日问鼎天下罢了。” 藩王忱嵩,低下头去不露锋芒,温顺一笑说道:“这么说来,那少年真正称帝之日,才是夫子你助我光复咱们大兆之时?” 其貌不扬的老人略微点头,起身走出了小院,说道:“还算你小子有些城府!不枉我多年的栽培。” “晚辈恭送夫子。”一直低头摆弄花草的当朝实权藩王,抬头瞪眼看着老人离开的背影,脸色阴晴不定,时至壮年的他外表沉着内心狂傲,可二十多年来,却始终不敢当面顶撞这位令他望而生惧的夫子。 因为这位自称是其祖宗的老人,姓忱,名耳,自天上来。 ———— 在回浮沉醉的路上,花凤举心思深重,走得很慢,他倒不是在担心自家侄儿的安危,连启山白衣都说那小子是天上的什么星降世了,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在这里?只是中年人在见过了逍遥元翦之后,莫名觉得凉了十五年的心突然变得燥热了起来,就好像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景象。 花凤迈着懒散的步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浮沉醉外的街道上。 经昨晚一事之后浮沉醉大门前此刻已经挂上了“今日谢客”的牌子,大门紧闭,已是身心疲惫的花凤举径直推门而入,没有多做打量。 酒楼内光线昏暗,血腥气扑鼻,只是遍地的尸身残躯已经被莫非派人给清理干净了,花凤举环顾四周,发现大厅中靠窗一处的座位上笔直地坐着一人,正是坐在此处一夜未曾合眼的少年晏龙雨。 少年左臂上包扎的伤口隐约渗出血水,面容憔悴,眼角挂有泪痕,他缓缓站起身来后,平静问道:“凤叔,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凤举如实简洁答道:“有人设局,借逍遥宗之手来杀你,好在逍遥宗主只是借贺老前辈之手清理了门户,没有动杀你的心思。” 少年道:“是那崇国公,姚崇?” 中年人道:“不是,另有其人。” 晏龙雨突然反问道:“那因为我而死的韩江龙韩大哥就白死了?这浮沉醉里的十四个无辜伙计就这么白死了?” 心情本就有些烦躁的花凤举来到少年身前,漠然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对!就是白死了!没有我,没有贺老前辈,没有他韩江龙、黄文莽,没有那已死的十四人死在你之前,你也白死了!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吗?就凭你,能为他们报仇吗?”兴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青衫中年人自嘲一笑,抬起双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行了,你可是西蜀剑仙之子,人人羡慕的翩翩少年郎啊,别他娘像个死气沉沉的小老头似的,给叔笑一个。” 晏龙雨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咧起了嘴,“凤叔,你哄小孩儿呢,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狠不下心来,但我不想给我爹丢脸,你以后多敲打敲打我,想骂便骂。” “不过,我是个记仇的人,他们的仇,我日后一定会亲手替他们报的。” 花凤举竟突然觉得有些欣慰:孩子长大了。 西蜀凤绝感慨了一阵,终于打着哈欠,向楼上走去,“这就对了,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而我这个中年人,该上楼补觉喽。” “呃~~楼梯呢!”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0章 与君共醉,三生有幸 在回浮沉醉的路上,花凤举心思深重,走得很慢。 他倒不是在担心自家侄儿的安危,连启山白衣都说那小子是天上的什么星降世了,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在这里?只是中年人在见过了逍遥元翦之后,莫名觉得凉了十五年的心突然变得燥热了起来,就好像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久很久以前很重要的事,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是雨过天晴后的爽朗景象。 花凤迈着懒散的步子,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浮沉醉外的街道上。 经昨晚一事之后浮沉醉大门前此刻已经挂上了“今日谢客”的牌子,已是身心疲惫的花凤举径直推门而入,没有多做打量。 酒楼内光线昏暗,血腥气扑鼻,只是遍地的尸身残躯已经被莫非派人给清理干净了。 花凤举环顾四周后,发现大厅中靠窗一处的座位上笔直地坐着一人,正是坐在此处一夜未曾合眼的少年晏龙雨。 少年左臂上包扎的伤口隐约渗出血水,面容憔悴,眼角挂有泪痕,见到来人,他缓缓站起身来,平静问道:“凤叔,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凤举如实简洁答道:“有人设局,借逍遥宗之手来杀你,好在逍遥宗主只是借贺老前辈之手清理了门户,没有动杀你的心思。” “是那崇国公,姚崇?” “不是他,另有其人。” 晏龙雨突然反问道:“那因为我而死的韩江龙韩大哥就白死了?这浮沉醉里的十四个无辜伙计就这么白死了?” 心情本就有些烦躁的花凤举来到少年身前,漠然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一字一句郑重说道:“对!就是白死了!没有我,没有贺老前辈,没有他韩江龙、黄文莽,没有那已死的十四人死在你之前,你也白死了!可是你有什么办法吗?就凭你,能为他们报仇吗?” 兴许是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青衫中年人自嘲一笑,抬起双手搭在了少年的肩膀上,“行了,别忘了,你可是西蜀剑仙之子,人人羡慕的翩翩少年郎啊,别他娘像个死气沉沉的小老头似的,给叔笑一个。” 晏龙雨皮笑肉不笑地微微咧起了嘴,“凤叔,你哄小孩儿呢!”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我知道自己优柔寡断狠不下心来,但我不想给我爹丢脸,你以后多敲打敲打我,想骂便骂。”说到这里少年突然神色黯然,“不过,我是个记仇的人,他们的仇,我日后一定会替他们亲手报的。” 花凤举竟突然觉得有些欣慰:孩子长大了。 西蜀凤绝在心中默默感慨了一阵,终于还是打着哈欠,向楼上走去,“这就对了,少年人就该有少年人的样子,而我这个中年人,该上楼补觉喽。” “呃~~楼梯呢!” —— 浮沉醉的一间上等厢房内。 少年莫非面色凝重,正在质问着跪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的直视他的管事王随。 此次晏龙雨一行人赴蜀是他们西蜀浮沉馆一手策划的路线,能够知道其行程的只有包括顾老馆主在内的寥寥几人,可他们刚到这桂花镇不过三日有余,逍遥宗的人便准确的找上了门来,其中的猫腻不言而喻,连燕归这种没读过几天书的精明人都能看的出来。 在少年的威压之下,贪生怕死的王随不出半刻,便将其收受百两黄金,泄露晏龙雨几人行踪的事竹筒倒豆般全交代了出来。 然而莫非却不以为然。 就凭王随这老道精明、贪生怕死的德行,对浮沉馆处理叛徒的手段定然是了如指掌的,若是其背后没有人物指使,他又怎敢明知故犯,拿自己的命来换钱? 少年心底似乎已经隐隐有了答案,王随背后的指使之人,一定是浮沉馆内某个与他相熟的大人物,也就是说,他们浮沉馆内有人与外人勾结,想阻止晏龙雨这一行人赴蜀,甚至是,想要他们的命。 莫非嗓音轻细,但听在王随耳中却犹如夺命判官一般,“王主事,我虽然年纪小,可你却不能拿我当孩子哄不是?” “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现在说出来,我也好替你向我义父求情不是?他老人家的手段,相信王主事比我要清楚吧。” 跪在地上的王随已然是将死之态,看着眼前的少年,他猛地打了个激灵,颤声绝望说道:“莫小总管不必再白费口舌了,让馆里派个人来,杀了我吧!我后面那位你根本惹不起,就算是老馆主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他。” 正所谓,少年人不轻狂,又怎么叫少年人? 闻此言语,莫非白皙的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英气十足,他缓缓来到王随身前,弯腰挑眉说道:“这样呀,那我倒非要看看,是怎么样一位,连我也惹不起的大人物了。” “你觉得,我会怕吗?” …… 昨晚,为了护那少年人晏龙雨的周全,江湖汉子韩江龙和其兄弟黄文莽二人主动迎上逍遥宗大宗师李长峰的浑厚双拳。韩江龙最终被大宗师用拳罡活活砸死,死无全尸,而黄文莽却因为坠下楼去,摔断了其一条手臂,侥幸活了下来。 此刻,浮沉醉另一间厢房内。 哑巴汉子黄文莽耷拉着一条手臂,闭目盘腿坐在床榻之上,稳固着心神。 屋内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四四方方、渗出鲜血的竹制书箱,里面收殓着其结拜兄弟韩江龙那血肉模糊的尸身。 黄文莽乃是庆州白水郡人士,天生失语、性情懦弱,早年间靠杀猪卖肉维生,练得一双粗圆手臂,娶妻三年未得一子,后因其偶然间撞破妻子与邻人私通,气急之下操着杀猪刀结果了那对狗男女的性命,锒铛入狱,后又被其亲友散尽其家财一路打点出狱,离乡后拜于一游方老僧门下,学得一套无名棍法,成了个行走江湖的俗家行者,之后又在庆州结识了自小在江边长大的韩江龙。 二人一见如故、义结金兰后便相约前往剑州,参加玉山剑墟五年一次的门客招收比武。 他们同行至此后,便遇上了如今这般事情。 入定中,黄文莽听到了屋外的传来一阵逐渐清晰悠闲脚步声,随即猛然间睁开了眼。却见一袭青衫径直推门而入,皱着眉头站在了他的身前。 看清来人后,黄文莽不敢怠慢,正欲起身,却被来人随意挥手挡下。 一觉睡醒的花凤举瞥了一眼墙角那个血淋淋的书箱,略微同情般说道:“知道你不能开口,且听我说,你只管应和便是了。” 哑巴汉子点了点头。 “这几日,你定是心存困惑,想知道那几个少年的身份,对吧。” 黄文莽点头称是。 “那白衣少年名叫晏龙雨,他爹叫晏临霄,而我,是他舅舅,至于其他几个少年的身份,我无权告知于你。” 黄文莽嘴角抽搐,又惊又惧,他起初只当这一行人是来自西蜀的寻常权贵,却没想到其中竟有当年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西蜀剑仙之子! 一向喜欢拿最坏的心思揣测他人的花凤举没有理会汉子的反应,继续道:“不管你们二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要接近我那外甥,但你们昨晚替他出手却是事实,所以,我花凤举欠你们二人一个人情。” 黄文莽憨笑着,准备摆手示意不必,却被花凤举趁势,并指搭在了手腕。 “空有一身劲力,体内气机却是杂乱不堪。” 在给出了一个极其中肯的评价之后,花凤举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名为《固元纳气经》的佛门心法,随手递给了黄文莽,“这本《固元纳气经》乃是我年少时,燕州寒蝉寺的老住持所赠,虽然算不上什么佛门秘宝,但对稳固心神、凝聚气海都有其独到的见解,只要你肯潜心钻研,入六境小宗师,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黄文莽站起身来接过秘籍,愕然张口,似要说些什么。 花凤举淡然道:“安心收着吧,就当是拿你兄弟的命换的。” “你们原本是想去剑州,玉山剑墟对吧?” 黄文莽愕然点头。 “我与那玉山剑墟的二掌门上官青阳相熟,可以为你写一封引荐信,若是去剑墟,你直接去找他便是了。” 花凤举在为侄儿善后的同时,也无形之中给其在将来多铺了一条生路,他准备和黄文莽做一个或有或无的交易。 “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便是,你入大宗师之日,要还我侄儿一个人情……” 黄文莽斟酌过后,微微点头,他托着胳膊绕过花凤举,走到了桌前,用一只手倒了杯茶水,再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一行字。 花凤举在看到桌上的字后,也像个哑巴一般,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出了房间。 桌上写着:“可否先允我将韩兄尸身带回庆州安葬” 花凤举不得不承认,他那侄儿处事或许还稍欠些火候,但看人,是真的挺准,黄文莽是条重情义的汉子。 —— 次日清晨。 与少年们一夜酩酊大醉后,哑巴行者黄文莽趁着少年们熟睡时,离开了。 他背着兄弟韩江龙的尸身孤身一人返乡,并于数天后,将其残躯葬在了其从小长大的江边,和他那已死的师傅埋在一了处。 临走前,读过几天书的黄文莽给少年们留下了八个字,并托花凤举转交给了他们: “与君共醉,三生有幸。”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已者容,对韩江龙和黄文莽这样的底层江湖人而言,少年晏龙雨能够使他们真正动容的,并不是那些款待他们玉盘珍馐、琼浆美酒,而是那孩子发自本心的真诚态度。 他们在少年的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了失去已久的尊严和曾经无所畏惧的豪迈。 某种角度看来,也正是晏龙雨的那份真诚,葬送了韩江龙的性命。 但少年本无罪,真诚本无罪,有罪的只是这个冠冕堂皇、踩低捧高,打压的底层江湖人毫无尊严可言的混浊世道罢了。 黄文莽走后的第二天,晏龙雨众人也离开了桂花镇,继续南行。 为了彻查出隐藏在浮沉馆内,想要暗中阻止剑仙之子赴蜀的“大人物”,浮沉小总管莫非并没有继续与晏龙雨等人同行,选择留在了桂花镇里。 对晏龙雨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利益,莫非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位剑仙遗孤对于当今西蜀的局势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同时,身为一个同龄人,莫非却是很期待,这么一位心窍玲珑、却又心智单纯的少年,去了那富贵迷人眼的西蜀锦官城之后,会经历什么,又会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 其实,关于少年的一切,莫非日后便会亲眼所见,并且亲历其中。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1章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黄文莽走后的第二天,晏龙雨众人也离开了桂花镇,继续南行。 为了彻查出隐藏在浮沉馆内,想要暗中阻止剑仙之子赴蜀的“大人物”,浮沉小总管莫非并没有继续与晏龙雨等人同行,选择留在了桂花镇里。 对晏龙雨背后所牵扯的各方利益,莫非知之甚少,他只知道这位剑仙遗孤对于当今西蜀的局势而言,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但同时,身为一个同龄人,莫非却是很期待,这么一位心窍玲珑、却又心智单纯的少年,去了那富贵迷人眼的西蜀锦官城之后,会经历什么,又会有一番什么样的作为? 其实,关于少年的一切,莫非日后便会亲眼所见,并且亲历其中。 —— 离开桂花镇后的第二天里,晏龙雨一行人快马加鞭、畅通无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来到了秦州最南的兴安郡地界。 兴安郡不同于沃野千里的汉元郡,境内多是纵横山路,天黑则路险,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在秦若阳的提意下,众人便找了间开在山脚下的破旧客栈,落了脚。 虽然客栈内并没有多少客人,但由于独孤浩荡和燕归二人担心刚刚踏入锻体三境的晏龙雨再遇到什么危险处境,所以六人只要了两间客房。 晏龙雨、独孤浩荡、燕归三位少年人住在一间里,老儒生秦若阳和仆人老贺住在少年们的隔壁,花凤举则孤身一人睡在客栈外的马车上。 夜里。 客栈内陈设老旧、各种声响不断,除了闷热潮湿之外,还充斥各种难闻的气味。独孤浩荡虽然在山里长大,但从小就被秦若阳精心料理着起居,生活环境从未如今夜这般的简陋过,因此,他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 在独孤浩荡不断翻转身子的同时,睡在其身旁的晏龙雨听到了动静,微眯着睁开了眼,“独孤,大晚上的,怎么不睡觉呀!” 黑暗中,独孤浩荡摸起了身旁的佩剑,坐直了身子,“龙雨,不知道你听到没有,门外一直有脚步声,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是从隔壁先生那里开始的,像是老贺的。” “你肯定是做梦了,我也时常将梦境和现实混为一谈的。”晏龙雨也揉着眼睛坐直了身子,仿佛还没睡醒,迷迷糊糊说道。 “既然你醒了,那就陪我出去转转。” “哦…你说啥?” 晏龙雨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独孤浩荡拽着胳膊拉下了床榻,迷迷糊糊地朝门外走去,二人在出门时,看到睡在门口角落里的燕归还在梦里吧唧着嘴,憨态可掬。 两人先是去了隔壁秦先生的房间,走到门口时,他们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而入后,却空无一人,桌上留有一封书信,字迹还未干透,只是黑暗中,二人看不到上面写了些什么。 晏龙雨立马还了神,疑惑道:“大晚上的,先生不在房间里,那会去哪里?” 独孤浩荡拿起书信,思索道:“有老贺在,先生不会出事,我若没猜错,先生是想不辞而别。” 晏龙雨突然记起了秦若阳说过的一句话,“你们入那兴安郡之时,便是我和老贺与你们分别之时”。 想到这些,两人同时转身,撒开腿不顾黑暗,朝客栈外跑去。 客栈外的马厩旁,黯淡无光,唯有花凤举一人背对着客栈,环手看向远处盘曲的山路,在其身旁,仅剩的三匹枣红壮马不时发出阵阵嘶鸣,停在这里的两辆马车,只剩下了一辆。 听到两位少年跑出了客栈,花凤举背对二人,没有转身,“你们的秦先生说,他活了一辈子,不怕死别,只怕生离,忍受不了与你们分别的场景,所以便一声不吭便走了,”中年人笑了笑,“要我说,他老人家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两个少年在月光下,展开了先生留给他们的信,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 老人在信中说道: “该陪你们走的路,我已经与你们走完,今此一别,再无缘相见。 望少年郎 身前常伴清风,不被尘俗迷眼; 手中常握规矩,不随丑恶合流; 心中常怀真理,不为乱世屈膝。 武兆历,淳风十五年,仲秋。 问天先生赠。” …… 明月当空,山风透骨。 仆人老贺快马疾驰,飞奔在盘曲的山路上。 马车内,大桓帝师秦若阳盘腿而坐,高大的身躯随着马车的颠簸左右摇摆,突然,老人感觉喉咙中泛起了一阵甜意,在掩面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后,老人无力的垂下了双手,双手指缝间,渗出了鲜红血色。 “老贺,再快一些,恐怕我已经时日不多了。” 听到老友虚弱的声音,贺兰峋眉头紧缩,握紧马缰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自己是武道仙人之躯,少说还有半甲子的光阴可用来挥霍,但老友秦若阳却只是一个病体凡身的读书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限不远了! 坐在马车中,早已耄耋之年的秦若阳忍不住思绪万千,他先是想到了晏龙雨、独孤浩荡这两个个性十足的孩子,恍惚间,似乎又记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那些事…… 整整七十年前,武兆王朝的天子还不是什么淳风帝、申武帝,而是那淳风帝的太爷爷,申武帝的爷爷,景清帝。 景清六年春,天下大考尘埃落定,景清帝下旨定于三月十五,在金銮大殿之上,给考中殿试一甲的六人授封官职。 当年年仅十四岁的秦若阳,便位列这六人之中,身居榜眼次位,犹在探花三人之前。 举国上下,都为这么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感到无比震惊,当别人家的孩子十四岁还连字都认不全的时候,这位名叫秦若阳的孩子已经能披红挂花踏入金銮殿面见天子了,“生子当如秦若阳”,这句话一时间风靡了整个毓华京城。 可有人羡慕这个孩子的同时,也有人嫉妒他,甚至污蔑他。 不知从何时何日起,毓华城的市井间便突然传出了今科小榜眼替考、夹带小抄、甚至是贿赂考官等等流言,虽然流言不攻自破,可还是给秦若阳这个名字留下了许多污点。 就在授封官职的当天,朝堂之上,便有不少人对这个天才少年不怀好意,冷嘲热讽,言语相向。如果仅仅是这些,秦若阳还能勉强忍一忍,可接下来发生的,却让这位天才少年在武兆金銮殿上讥讽大笑,愤然转身离去。 就在刚宣读完册封诏书之时,除去秦若阳之外的五位当朝一甲榜生就好像串通好了一般,同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们上奏景清帝,言,“不齿与弄鬼弄神,德不配位之人同年为官”,若是皇帝不就地罢免秦若阳,他们五人便辞官不就! 很明显,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构陷,说其替考,却无人证;说其抄袭,却无物证;说其贿赂考官,却找不出赃款和收钱之人。 难道就因为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便让你们这些苦读寒窗,熬白了须发的迂腐书生感到无颜,感到羞愧难当了? 对此,披红戴花的秦若阳没有做任何解释,他用他那稚嫩而又高傲冷峻的面庞,讥讽地在朝堂之上扫视了一圈,却发现,这金銮殿上除了一张张愚昧丑恶的油腻脸皮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孩子失魂落魄,痴傻般大笑了起来,转身蹦跳着跑出了大殿,真正像个天真的孩子一般。看呆了景清帝和“满朝文武”,任由其仰天大笑出门去! 几日后,那个名叫秦若阳的孩子,便如昙花一现一般,消失在了毓华京城里,有人说那孩子疯了,溺死在了一座湖水里,也有人说他亲眼看到那孩子连夜出了京城,向西北而去。 之后,朝中有个复姓欧阳的年轻官员想为这孩子鸣不平,暗中查清了其被污蔑的缘由,在那孩子被罢官之后,原先的二甲进士中,有一人顺位变成了一甲探花,而那人姓王,正是出自家族势力在朝中可呼风唤雨的龙槐王氏。 至于秦若阳,只是年少无知,不通官场险恶,成了某人利益的牺牲品罢了。 那位复姓欧阳的年轻官员曾在一次集会中醉酒偶然谈起这个名叫秦若阳的孩子时,涕泪纵横地叹道:“可惜,可悲,可叹,我中原少了一位精彩绝艳的少年天才啊!” 之后的年月里,直到近二十年间,秦若阳这个名字,才在大桓,重新被人们记起。 …… 颠簸的山路上,车辙声里,透着几分凄凉。 回想起自己这些年幼时的可笑行径,老儒生秦若阳布满血丝的眼中忽而焕发出了一抹光彩,不知不觉间,微微勾起了嘴角。 有些事,做了会后悔,不做,也会后悔。 问天先生秦若阳缓缓笑出声来,回光返照一般精神抖擞,朝车外说道:“走吧,老伙计,下江南、进毓华,匡扶咱们的大桓独孤氏的正统一脉!” “吾身虽老,壮志尤在千里之外。” 第一卷 少年初长成 第0032章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兴安郡紫竹县境内的一间茶楼内,热闹非凡,座无虚席,不时传出阵阵哄笑声。 一名须发皆白的说书老先生,高坐台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给台下的一干人等夸大其词的讲述着一些有趣的江湖传闻。 惊堂木一响,说书老人老道的喝了一口茶水,提着嗓子说道:“诸位看官,先前与你们说过了一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英雄汉,接下来过,咱们再来说说这国色天香的脂粉美娇娘……” “终于等到你老人家的拿手戏了!” “好活,赏一个!” 听到“美娇娘”这三个字,台下立马炸开了锅,不管来是歇脚的庄稼汉,还是消遣摇扇的公子哥,都多了几分兴致。 茶楼内嘈杂的同时,面向众人的说书老人用余光瞥见,又有一前一后两拨人,进了茶楼,看衣着,都是贵客。 第一拨人,是三名女子,居中女子身穿华美白衣,衣角坠有金线,帷帽遮面,身形高挑曲线曼妙,一举一动清雅华贵,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生养出来的。白衣女子的左侧,是一个其低半头的娃娃脸俊俏姑娘,十七八岁年纪,背后背着一个专属于女子的精巧小书箱,俏皮至极,,白衣女子的右侧,则紧跟着一个身躯魁梧,仆人打扮的花发老妇人。 第二拨人,是一路至此,想进来歇一歇脚的晏龙雨、独孤浩荡、花凤举和燕归四人。 在走到茶楼所处的这条街的街口时,晏龙雨四人便开始注意到了先他们一步进入茶楼的这三名女子。 两位年轻女子赏心悦目是一部分原因,更大一部分原因,则是“见多识广”的花凤举对这三人的评价。 “别看那高挑白衣女子穿的单调,可那衣服料子却不是在民间染织坊里就能找到的,即便是放在京城,也是有价无市,还有女子身旁的老妪,明显是个气机内敛的武道宗师嘛。” 两拨人分别被茶楼里两个有眼力价的店小二引着来到了楼上的清净雅坐。 在为两位年轻女子安排好座位后,胆大的店小二临走,还不忘狠狠看上两个年轻女子一眼,只是在被两位女子身后站着的老妪瞪了一眼后,便尴尬地转头,撒腿跑开了。 而晏龙雨四人,就落坐在两名女子的不远处,悄无声息的观察着她们。 “忱姐姐,快看,有男人!”娃娃脸的俊俏女孩,转着眼珠指了指不远处晏龙雨四人的方向,俏皮至极,朝着坐在其身旁的帷帽白衣女子轻声问道。 帷帽之下,忱姓女子略微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四人,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故意低着头,同样向她投来目光的晏龙雨。女子心头一颤,当真有少年,眉目如锦绣,如山河画卷! 见多识广的女子只是看了一刹那,便重新转回了头,像是在说女子悄悄话一般,宠溺道:“小纯,你是看上哪个了,白衣?黑衣?布衣?还是那个四十来岁的青衣?” 本名范小纯的娃娃脸女子,嘿嘿憨笑,不置可否,娇羞道:“忱姐姐,你就知道拿我打趣,人家之是觉得那个黑衣少年,有一点点俊朗,只是一点点罢了。”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嘛。” 说着,范姑娘还伸出小拇指,在面前欲盖弥彰的比划了一下。 另一边,晏龙雨在隐约看到白衣女子帷帽面纱之下的标致鹅蛋脸后,故意憨傻一笑,用胳膊撞了撞做在他身边的独孤浩荡,悄声道:“独孤,那个仙女姐姐刚才看了我一眼,你看到没有。” 独孤浩荡不想理会这个丢人现眼的家活,嫌弃道:“看你那不值钱的样子,以后出门别说你认识我们。” 晏归和花凤举一起,坐在两人对面,忍俊不禁的呲牙咧嘴。 “姐姐你快听,楼下那个说书先生,好像是在说你呢!”范姑娘得意道。 白衣女子掩面一笑,端庄典雅,侧头向楼下听去…… “咱们淳丰帝的这位掌上明珠,毓秀长公主省得何等模样,且容老儿我细细道来。生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眸若皎月,面若芙蓉,一顾倾心,再顾卿城,千城万诚,不换姿容……” 说书老人妙语连珠,引得台下众人一片喝彩,然而楼上的帷帽女子,却听得羞红了俏脸,好在白纱遮面,没人能够看到。 正是“微服私访”的武兆长公主忱云钗,细语呢喃道:“哪有这么夸张的。” 然而其身旁的国子监大祭酒范良春之女,亲手绘就那幅名扬天下的二十四国色天香图的京城第一才女范小纯,却猛地摇头,不以为然。 她们两人的父亲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她们,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 范小娘俏皮道:“我倒觉得,楼下的说书先生说地保守了些。” 忱云钗嗔怒着,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自己这位好妹妹的鼻尖轻轻刮了刮。 此刻,茶楼内一派热闹景象,可茶楼外却来了一帮不速之客,气势汹汹。 一名面孔还勉强称得上是正人君子、脚踩官靴的中年人,领着一个面庞猥琐的读书人,和八个臂膀粗壮的官府衙差出现在了茶楼外。 面庞猥琐的读书人口中振振有词,“钱大人,我看得千真万确,那两个外乡美人进了咱们县城之后四处逛了逛,便进到这间茶楼里去了。” 钱姓中年人,漫不经心地撇嘴一笑,官气十足道:“师爷,你可真是咱们县令爷的一条好狗腿子呀,平时有好处不想着兄弟我,倒是替县令爷抓女人时,便想起我这个县丞来了。” 猥琐师爷不甘示弱,眯眼冷笑道:“钱来,替县令爷拿人,又不是给我帮忙,你倒是生的哪门子气呀!” 钱来不屑大声嚷道:“得得得,兄弟们,听师爷的,进去给咱们县令爷抓女人!” 师爷赶忙阻止,市侩笑道:“唉唉唉,钱大人,可不能乱说啊,那叫缉拿朝廷要犯。” 猥琐师爷为了避嫌,站在楼外,看着这九人大张旗鼓的进入茶楼。 茶楼内,八名衙差无视陪笑而来的几名伙计,在台下听书的人群中四散了开来。 紫竹县丞钱来,脚下一蹬,飞身踏上说书先生所在的高台,面向台下座无虚席的看客,拿捏着官腔,朗声说道:“紫竹县丞办案,缉拿朝廷要犯,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听到此话,茶楼内顿时鸡飞狗跳,人群四散而去,不出半刻功夫,就连茶楼小二和说书先生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县丞钱来眯眼环顾四周,最终看到了依旧坐在楼上的两名女子,随即缓缓抬手,八名衙差便拖着手中的水火无情棍,跑上了楼去。 楼上,看到八名官府衙役,面露色相站在了她们面前,两名京城出来的女子依旧端坐如常。 范小娘将头歪向公主,轻声道:“姐姐,你不是让仓将军他们在县城外等我们吗?怎么又派了这几个衙役来跟着咱们?” 白纱遮面的忱云钗无奈道:“傻妹妹,看这些人的架势就知道,他们不是来保护我们的,倒像是来抓我们的。” “姑娘果然聪慧,的确是来抓你们的。”县丞钱来缓缓拍着手,也走了上来。 “这地方配不上两位姑娘的身份啊。”钱来阴恻恻地摆手道:“兄弟们,请两位姑娘去县衙喝茶!” “得令!”八人齐声道。 眼看着这八个壮汉就要近她们的身了,两位女子不紧不慢地同时朝身后的老妪望去,长公主忱云钗柔声道:“那就劳烦慕容姑姑了。” 老妪冷脸一笑,向前几步,横挡在了两位女子的身前。 可还不等老妪出手,两位女子便看到有三柄剑、三道身影,朝着那八名衙役而去,正是先前的白衣、黑衣、布衣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