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往事》 第1章 女团 “接下来让我们掌声有请,新生代女团——girlforever!” 主持人话音落地,欢呼声瞬间如雷般炸起。在那一望无际的荧光海的映衬中,舞台镁光灯下,缓缓现身的,赫然是四个身形高挑,正值妙龄的青春少女。 随着她们开口唱跳,现场氛围一再被燃到爆点。不光现场观众,就连电视机前的千家万户,也同样为这四个女孩激动着,震撼着,心潮澎湃着…… 当晚,girlforever的成团首秀一举拿下了几十个热搜。节目收视率,更是一路飙到了一个令人震撼的高度。 无论混不混娱乐圈,但只要你打开空间、朋友圈,那满屏的讨论,无一不是关于girlforever…… 种种迹象表明,girlforever早已不再是小圈子里的自嗨,它已然成为了国民级、现象级的顶流女团! 以前也不是没搞过选秀,为什么唯独这一次热度爆棚?原因很简单: 实在是此次出道的四个女孩,太太太太太优秀了! 以第一名成绩出道,成功坐稳女团c位的女孩叫沈芙冰。 她今年二十岁,生得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 她既是队内的颜值担当,同时亦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清丽出尘、出淤泥而不染的绝美国风舞者。 传闻她身带异香,且在初舞台时,以一手引蝶绝技艳惊四座。 大抵也正是因为这个,不少营销号声称她是乾隆宠妃香妃的后代,后又有历史大v和遗传学专家出来辟谣。 但不管怎样,群众的吃瓜心态都已经被激起来了,节目的第一波热度也水到渠成。 以第二名出道的女孩名叫慕容依,她今年十九岁。 母亲是中国人,父亲为欧洲人。混血的身份让她自带看点,同时也赋予了她热辣的身材与格外开放的性格。 当然,她能出道,靠得还是她那超凡绝伦的实力——她有一口惊人的欧美电音,是队内的vocal担当。 她被称为行走的人形cd,实力强到尽管有着疑似同时交往七个男朋友的黑料,却依旧顶着腥风血雨杀进出道位。她所引起的粉黑大战,给节目引爆了第二波热度。 第三名出道的女孩赵若嘉则更为厉害,她唱跳全能,是一位绝对的六边形战士。 她年仅十八,舞台实力便已然恐怖如斯。哪里有她,哪里就会有燃爆眼球的炸裂舞台。 她留着一头飘逸长发,面容姣好,可行事风格却是酷厉爽绝。精通中国传统武术这一个人技,更是为她的舞台增添了别样的魅力。 比赛播出期间,她因一段不错眼珠,深情凝望沈芙冰的抓拍大为出圈。当时百合传闻闹得沸沸扬扬。有人嗑生嗑死,也有人斥她直女卖姬,为了火不择手段。 当然,究竟是不是百合,应当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不过在她那绝对碾压的舞台实力面前,似乎即便是性取向,都成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儿。 跟前面三位相比,第四个女孩的实力,就多多少少显得有亿点点逊色了。 她,林早早,17岁,唱歌跑调,跳舞顺拐。甚至还是个懒到能躺着就绝不站着的“躺平达人”。至于怎么进的出道位……林早早表示,我他喵也很懵逼啊(ΩДΩ)! 相比起节目里一个赛一个的大美女来说,林早早可太普通了。 人家别人是美艳绝伦。她顶多就是个乖巧的邻家妹妹罢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出道,于是索性彻底躺平,吃吃喝喝睡睡。别的选手参加节目,一个个魔鬼训练,瘦到脱胎换骨。就只有她,因为太安逸了,甚至还足足胖了十斤!搞得小脸都圆了起来。 节目开播两星期后,奇迹发生了: 就在这样一档所有人都争当“卷王”的节目里,每天吃饱喝足就开始小胖子拍肚子的林早早反而火了。 原因很简单: 公演选曲,大家纷纷抢夺自己擅长的曲子。一个只会跳舞的妹妹,被分进一个大家都不看好的纯唱歌的舞台后,难过得直抹眼泪。林早早见了,主动表示要跟人家换曲。 观众:喔豁,这个妹妹善解人意,投她! 然而林早早表示:反正不管唱歌还是跳舞都要公开处刑,那我能站桩输出就绝不在舞台上多扭一下\(o)/~ 公演在即,大家为了好的舞台效果,在练习室里昼夜不息地加练。一个姐姐突发高烧,大家面露难色,只有林早早举起手来: 我背她去医院!我陪她看医生!我守着她打吊瓶! 观众:还有两天就要公演了,可她为了队友,宁肯牺牲自己宝贵的训练时间,她真的,我哭死…… 然而林早早表示:陪她打吊瓶,岂不是意味着我今天一整晚都不用训练了?还有这好事儿(?w??)? 甚至是在公演结束后,每个小组都有一次录集体vlog的机会。其他小组都是轮流掌机,轮流上镜。只有林早早,全程掌机,对着美美美的队友们一通狂拍,而自己连脸都没露一下。 观众:可恶!你林姐又把上镜机会给别人了!看到了吗?再不投票你林姐连个镜头都要没了凸(艹皿艹)! 然而林早早只是觉得:上镜好累,要化妆,要早起,还要卖萌装q立人设orz,我还是拿着相机拍她们好了_(:3」∠)_…… 就这样,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林早早莫名其妙地火了。 不光营内的女生们把她当团宠一样宠着,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纷纷为她投票,就想让这个心地善良又不争不抢的小妹妹多留几期。结果留着留着……就一路留到了决赛,甚至留到了出道位。 林早早:???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唱又不会唱,跳又不会跳,只能划划水维持一下生活这样子。然而没想到,竟真把她投出道了? 你们怎么敢的啊t﹏t??! 可出都出了,观众们又还在下面等着,于是她们成团之后的舞台首秀,林早早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 于是当晚,三神拖一废,神仙舞蹈搭配广播体操的组合,彻底引爆了人们的社交网络。 这波热度,既大且猛,甚至还因此招致了腥风血雨的粉黑大战。平行世界里的林粉和林黑在中文互联网上狂撕七天七夜,热度一波接一波,热搜一个又一个,程序员们加班一夜又一夜,而林早早也彻底成了那个夏天的顶级流量。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好不容易撑完初舞台首秀的林早早,内心没有半点儿激动,只有疲惫。 她被推着,被挤着,被安排着参加出道发布会,面见记者,接受媒体参访,甚至最后还得出席节目主办公司召开的庆功宴,对着各路资本大佬弯腰敬酒…… 好多的人,好多的灯,林早早只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她好困,她真的好困,这都凌晨四点了,还没搞完,还让不让她这条咸鱼活了? 这破道,不出也罢! 可看看旁边的三位姐姐,她们按说只会比自己还要累,可她们却还是那般的礼仪得体,仪态万方,浑身上下看不出半点儿疲态。 林早早自觉以后是一个集体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拖姐姐们的后腿,于是再累,也只得打着笑脸兀自强撑下去。 清晨五点,天蒙蒙亮,庆功宴终于结束。而她们也总算接到了回去休息的通知。出了会场,周围终于没了灯光、粉丝、和纷纷扰扰的喧嚣。四个女孩均累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拖着疲倦的身体朝酒店走去。 林早早排名垫底,路也走在最后。她正愁着该怎么跟三个姐姐解释今晚的事儿,怎么解释出道位不是她偷的,她也没想出道;怎么解释她真不是不好好跳,而是实力就只有那样;如果她们不高兴,她愿意去申请退团……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就见前方路口,一辆巨型卡车刺破晨雾,以飞一般的速度朝着她们四个迎头撞来。 林早早走在最后面,倒还有机会躲。可是靠前的沈芙冰、慕容依和赵若嘉,分明是一点儿反应的时间都没有的! 千分之一秒内,大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已经先冲了出去。 “小心!!!”林早早大叫。 毁了她们的成团首秀,她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如今生死关头,她又如何能够见死不救? 她想把她们推开。 可是,怎么可能……? 晚了。 通通晚了。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她们四个,被那辆大卡车一串四地撞上了天。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林早早还在不无幽怨地想: 尼玛,司机你给我出来! 宁搁这打保龄球呢??? 第2章 穿越 “早早,早早,快醒醒啊早早……” 呼唤声时远时近地响着。林早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沈芙冰、慕容依、赵若嘉她们三个满含关切的脸。 林早早有一点儿懵: 我不是被车撞了吗? 天堂也有这样的美女姐姐? “给她拿一点儿水吧。”赵若嘉清冷的声音道。 沈芙冰点了点头,扶着林早早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慕容依则用一个荷叶一样的东西,盛着水,慢慢地喂她。 林早早喝了水,脑袋才清醒了一点儿。她慢慢喘着气道:“我…我没死吗?” 沈芙冰面色忧虑,似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问题。慕容依则向来都是个乐观爽利的,她笑着道: “死倒轻巧了。丫头,咱们现在的处境,可比死要复杂多了。” “……”林早早听不懂她说的话。眼珠转了转,才慢慢察觉到异样。 这……是在拍戏吗? 怎么周围的人,来来往往的商贩走卒,身上穿的,全是古装? 还有这街两边的建筑,清一色的都是木屋;石砖路上跑的是马车;连酒楼飘飞的旗帜都是古代字体……现代都市的汽车、电线、柏油路、摩天大楼,竟是一点儿都看不到了。 包括她们四个,现下,也不过是蜷缩在一片古色古香的草席上。 林早早的脸扭曲成了流汗黄豆,她对此的评价是: 很难绷得住。 这是真人秀吧? 先安排一辆卡车把她们撞晕,然后把她们转移到这样一个怎么看都像是古代的地方来。拍摄她们醒来后每个人的反应,并以此为噱头进行宣传……公司好大的手笔啊! 没点歹毒的智商还真看不懂啊。 怎么,连个协议都不签,上来就玩这么大的? 是不是别人不花火的话就当别人是傻子呀? 是这样的吗? 她是真的生气了! 这么想着,林早早站起身来,扫视一圈后,朝着一个吹糖人的小贩走了过去。 她试探着问:“大哥……像您这一行的,干一天,大概能挣多少钱啊?” 小贩笑了笑,道:“小本买卖,挣个辛苦钱。一天……不过是几十到一百文钱罢了。” 林早早:“……” 看不出来啊,现在的群演都这么敬业了吗? 这扮相,这言谈,甚至这说台词时自然而然的演技,竟真是一点儿群演的痕迹都没有。简直活脱脱地就是个古人了。 可见节目组是真的下了大价钱了。 林早早道:“大哥,那您干这行的时间怕是不短了吧?现在这一行的,水平比您还高的可不多了呀。” 小贩被她说得连连摆手,嘿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这吹糖人,鄙人虽说已经干了二三十年。可这京城能者如云,鄙人如何担得起这样的赞美呢?” 林早早听完直接乐了: 呦,演员信念感挺强啊。演起来还一套一套的。现场发挥还能把台词说得这么溜,着实是个狠人。 不过演技再好,也总有演不下去的时候。她扬首,笑着说道:“那你吹个糖人给我看看。” 小贩指着前面的一排糖人:“那敢问姑娘,是想要哪个图案呢?” “随便,都行。”林早早道,“就吹那个龙的吧。” 五分钟后,林早早看着小贩吹好的那个栩栩如生的龙形糖人,陷入了凌乱…… 卧槽。 现在的群演都卷到这种程度了吗??! 小贩和蔼一笑:“姑娘是预备怎么付钱呢?铜钱,还是银票?” 林早早:“……” “内个……手机扫码,可以吗?” 小贩:“……” 见小贩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林早早的手缓缓伸进兜里,拿出一张纸票弱弱地在他面前晃了晃: “或者……毛爷爷?” 头顶乌鸦飞过,两人面面相觑,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沉默。 幸好之后沈芙冰等人及时过来救场,要不然大庭广众之下,林早早恐怕都不知道该怎么下台了。 这件事,最后还是沈芙冰把自己的发夹换给小贩,才终于解决的。 钱是付上了,可沈芙冰连个发夹都没了。及腰的长发素素地垂着,林早早看在眼里,心里是说不上来的沮丧:“居然,是穿越了啊……” 虽说一起参加过节目,同吃同住了三个月。可林早早在营内时,多和跟自己一样吊车尾的练习生们玩。像沈芙冰这种大神,她一直到快决赛时才有的接触机会,说实话,真的不算太熟。 眼下一穿越就惹了麻烦,还让人家帮着解围,林早早实在过意不去。 “对不起啊…”她低低道。 “说什么呢,傻孩子。”沈芙冰却是没有半点儿要怪她的意思,“我是咱们团的队长和c位,照顾你们,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呀。” 说着,似是怕她难过,还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林早早的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在营内时,她只知道沈芙冰美若天仙,家境又好,是个浑身书卷气的大家闺秀。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她觉得高不可攀。故而,即便她崇拜沈芙冰已久,却也从来不敢主动跟人家说话。如今穿越了,她反倒有机会和自己的偶像亲近了。 她跟在三个姐姐身后往前走,走着走着,不由得快跑两步,大着胆子拉上了沈芙冰的手。 沈芙冰微微惊愕,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显然带上了几分意料之外的欣喜。 林早早由此就知道,最起码,自己的偶像不讨厌自己。 她的头微微低了下去,小脸渐渐红了。 她把沈芙冰的手拉紧了。 四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到处打听,根据打听到的消息,一点一点地,把这个世界拼凑了出来。 原来,她们所处的是历史上没有的架空朝代,大雍朝。此地乃是大雍朝的首都,永安城。 天近中午,大家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可偏偏手机用不上,她们也没有这个世界的钱。最后还是大家去首饰店当掉了自己身上能当的东西,她们才总算是有钱解决了午饭。 可午饭解决了,晚饭呢?明天呢?没有收入来源,她们的日子该怎么过? 这里是古代,没有舞台,没有娱乐产业,也没有任何传播媒介,她们的偶像身份一文不值。 姐妹几个一直转悠到太阳落山,都没有发现什么谋生的办法。 天黑以后,她们将就着,相互依偎着,在城郊的一个破庙里,勉强挨过了那个夜晚。 第二天,又得爬起来,想办法去找工作。 古代女人能做的工作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要么刷盘子洗碗,要么给人浆洗衣物。林早早从小到大都没干过什么活,可眼下,也不得不咬着牙去干这些粗活、累活。 毕竟,她虽然懒,虽然有点儿娇生惯养,可比起看偶像奔波劳碌,她宁可自己多吃点苦。 她实在不想看沈芙冰那样天仙一般不染纤尘的女孩天天给人刷盘子了。 就这样,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忙忙碌碌,给人洗衣服洗得手上的指纹都要磨没了。原来微圆的脸蛋,也渐渐瘦成了巴掌大的瓜子小脸。这么一个月下来,她年纪最小,结果挣的钱,反倒是最多的。 她们四姐妹把挣的钱全部放在一起,由沈芙冰保管。结果发现,到了月底,刨除所有的花销之后,还剩着四百文钱。 赵若嘉根据米价算过了。在大雍朝,一两银子大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一千块钱。而一文钱,大概相当于现代社会的一块钱。 一个月攒四百文,实在算不上多。不过,这对四个女孩而言,却是意义非凡的。要知道,她们在穿越之前,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完完全全还处在靠爸妈养,没自己挣过一分钱的阶段。 好不容易出道了,按理说可以开始挣钱了。结果一转头却又穿到了古代。 所以,这400文,其实是她们从小到大,第一笔自己挣到的钱。 林早早捧着钱袋子,整个人都乐不可支。她一遍遍地数着,小小的脑瓜里充满了幻想: “反正咱们都死了,怎么都回不去了。那等有了钱,咱们干脆就在永安城最繁华的地方开一家酒楼。我当厨师负责做菜;二姐负责给客人们上餐;大姐负责在屏风后表演舞蹈,招徕客人。至于三姐嘛……到时候给你配一把好看的剑,你负责当保镖,保卫我们大家的安全!” “哼,臭丫头,合着我就是个上菜的啊!”慕容依和她趴在一处,佯作生气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啊,你不想给人上菜啊。那行,刷盘子,扫地,擦桌子……这些活你也都可以选啊。” “欺负你二姐好说话是吧。”慕容依嗔怪一声,捏着林早早的脸蛋,和她打闹了起来。沈芙冰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俩,像看两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妹妹。赵若嘉则抱着双臂倚在门口,冷嗤了一声“幼稚”,眼角眉梢,却隐约带了丝几不可查的柔。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破庙里的笑声,仿佛能传到很远、很远…… 而她们对未来,也开始拥有了一份,只属于她们四个人的,小小的期待。 可惜这份期待,才刚刚萌芽,就被一场浩劫,毫不留情地扼杀了。 第3章 神祗 那是一个深夜,天上下着倾盆大雨,温度低得很。她们没有厚被子,为了取暖,只能四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相拥而眠。 半夜,电闪雷鸣,急风骤雨。四个人都睡熟了。破庙的门闩却是被人用刀轻松割断,吱呀一声庙门打开,随后,破庙的内墙上,赫然出现了两道巨大的黑影。 “他娘的,冻死老子了!” “嘘,好像有人…” 第一个人提灯照了照,随后发出了一声猥琐的惊呼: “日!竟然是四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逃命路上还能遇到这样的美人儿,就是明天就被官府抓去砍头也值了呀!” “美人儿,我来了,嘿嘿嘿…” 沈芙冰是被一股难以忍受的巨力勒醒的,她起初还在嘟囔,早早,别抱那么紧一类的话。而后闪电划过,当她看到白光之中男人油腻狰狞的嘴脸时,她几乎是当场惊叫出声: “啊——!!!” 惨叫、挣扎、踢打,非但无济于事,反倒愈发激起了匪徒的施暴欲望。眨眼间慕容依和林早早也醒了,她们想上来帮忙,却被另一个匪徒淫笑着逼退。关键时刻,是赵若嘉一声暴喝,一脚踹在了匪徒的脑袋上。 冷不丁的这么一下,竟还真将他从沈芙冰的身上踹了下去。匪徒一愣,随即怒骂出声,咬牙切齿地朝赵若嘉扑来,作势要扒她身上的衣服。赵若嘉哪里能忍,到底是练过武术的,一个过肩摔便把匪徒一号狠狠摔在地上。匪徒二号见状,也不顾慕容依和林早早了,当即便过来和赵若嘉扭打在了一起。 那两个匪徒身形极其高大,壮得像两头牛。可即便这样,赵若嘉靠着灵活至极的身段,不断地飞、挪、腾、闪,以一打二,竟也没吃多大亏。反倒连拳带腿,把两个匪徒揍得鼻青脸肿。 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两匪徒当真是要气死了。可偏偏又次次扑空,怎么都不是水蛇一般的赵若嘉的对手。打不过赵若嘉就算了,那边的慕容依和林早早也鼓起勇气,拿着锅碗瓢盆冲了过来。两匪徒意识到大事不妙,一时间恶向胆边生,把一个闪着寒光的东西狠狠刺向了赵若嘉的腰腹。 赵若嘉身形一顿,而后在慕容依和林早早碎裂的目光中,缓缓倒了下去。 视线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她看到了从角落里哭喊着朝她跑来的沈芙冰。她躺在沈芙冰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姐姐, 这么多年,我终于… 又和你在一起了…… · 赵若嘉用自己被捅一刀的代价,赶跑了匪徒,保护了她的姐妹们。而她自己,却倒在了血泊中。 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沈芙冰是哭着跑出去的。她和慕容依一起跑进城里,几乎跑过了每一条街,穿过了每一道巷,叩遍了每一扇门,却依旧找不到一个肯赶去为赵若嘉医治的大夫。 原因很简单:她们没有钱。就她们手里的那几个铜板,谁愿意大半夜地冒着倾盆大雨赶去几里之外给人医治? 不去不去,说什么也不去。 她俩头都要磕烂了,却还是一个大夫都没能请到。 最绝望的时候,还是一个住桥洞的小叫花子给她们指了条路: “看你们也挺可怜的。喏,你们去前边的土门客栈,二楼,去找一位姓‘君’的大夫。” “他人可善良了,愿意给我们这些出不起钱的人免费看诊,我们这些流浪的兄弟姐妹都管他叫‘活菩萨’。据说啊,他好像还是宫里的太医,别看他年轻,医术绝对有保障。他都治不好的病,那也就不用治了。” 沈芙冰和慕容依听了,连连道谢,顶着浑身的雨,连找了好几圈,才在一个狭窄逼仄的巷子里,看到了土门客栈的招牌。 眼前的客栈低矮、破旧、甚至连牌匾上的漆都快掉光了。沈芙冰心里直打鼓:“这……靠谱吗?” “宫里的太医,怎么…会住在这么破的地方?” “管不了那么多了。”慕容依性子更为干脆,“嘉嘉现在生死未卜,万一呢?” 打定主意,姐妹俩往前走去。 今天天下大雨,根本就没什么客人,因此往常一开便是一整夜的客栈竟是直接下了钥。沈芙冰和慕容依推门,推不开,便只能大声地在外面敲门喊人。 “有人吗,可以帮我们开开门吗?” “您好,开一下门吧,谢谢!” 店小二深更半夜被人吵醒,下来开门,心里面本来就没什么好气。再听说这俩人压根不是来住店的,而是一分钱不出,想进来找人的。他哪里答应?当即就拉下脸子,说什么都不让沈芙冰和慕容依进。 沈芙冰好说歹说店小二都不听,急得要哭了。还是慕容依豁得出去,她跑进大雨里,在雷电划过的巷子里,直接对着二楼的每一个窗户放声大喊: “君大夫,您在吗?” “君大夫,是您吗?” “君大夫,我妹妹受了重伤,她现在性命垂危,听说只有您能救她了,您如果听得到的话……” 店小二哪里容得下她这般大喊大叫?把客人都吵醒了怎么办?当即抄起根烧火棍赶了出来,说什么也要撵她走。可慕容依不肯放弃,她一边躲闪,一边继续用尽全部的力气放声大喊,在风中,在雨中,声嘶力竭,几乎要将她那最最引以为傲的喉咙都喊破。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被店小二追着驱赶,浑身衣服湿透,几乎要彻底绝望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电光大闪,天地皆白。就是在那样冰冷沁骨的雨夜,二楼的一间窗子,打开了。 暖黄色灯光的映衬中,慕容依看到了一张玉一般的脸庞。 清隽、柔和、温文尔雅。纵使阅男无数,慕容依也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神祗。 第4章 破庙 破庙太小,且没有任何隔断。君如风点着蜡烛给赵若嘉包扎,淋得湿透的沈芙冰和慕容依便连衣服都没有办法换,当然也压根没有心情换。她们无比专注地盯着君如风,看着他的动作,留意着他的每一点细微表情。仿佛这样,便能窥得一点儿关于赵若嘉伤势的消息。 良久,包扎完毕之后,君如风起身,朝着沈芙冰、慕容依和一直守在赵若嘉身边照顾的林早早三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大夫,她怎么样了?”慕容依道。 君如风柔声道:“小姐请放心。万幸,没有伤到要害部位。我已经为她消毒包扎过了,这位姑娘不会因失血而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刻伤者已经发起了烧,且仍旧昏迷不醒。只能尽力用药吊着。我也无法确保,她会不会因伤口发炎,气虚体弱,而……” 君如风的话顿住了,可姐妹三人的心,却不约而同地,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所以,她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很不好?”林早早的眼圈红了。 君如风沉沉点了点头。 古代没有抗生素,消炎类药物极为短缺。所以比起受伤,更为恐怖的,往往是伤口发炎。姐妹几个穿越过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就算不太熟悉古代的历史,可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也已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们,古代的死亡率,要远比现代高得多。 感冒、咳疾、肺炎……随随便便的一种病,便有可能要人性命。前一天还能吃能喝,第二天人便没了的例子也屡见不鲜。更何况是赵若嘉这样,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 没人知道高烧与炎症,会在什么时候夺走她的性命。 见姐妹几个神色悲戚,君如风尽一切可能地出言安慰: “为今之计,就只有好好养着,用药堵住病灶,消解病人的病情。再多进些营养滋补之物,等病人体内欠缺的养分补回来了,体质强了,自然也就不怕发炎了。” 沈芙冰心里一惊:“你是说,我妹妹除了腰部受伤以外,还有营养欠缺的问题?” 君如风如实道:“是。” “劳驾问小姐一句,你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可有鱼肉蛋奶一类的营养之物?” 三姐妹俱是沉默了。 她们自打穿到古代,日日栉风沐雨,早出晚归,可挣到的钱,也不过是勉强糊口。别说鱼肉蛋奶了,这两个月,她们就是连一点儿荤腥都没见过。 是啊,瞧瞧嘉嘉如今苍白到没有半点儿血色的脸,这谁的身体也不是铁打的,就她们现在吃的这些东西,拿什么给嘉嘉养病?又拿什么让她好起来? 她们穷到连药钱都付不起,若不是君如风慷慨解囊,给嘉嘉抓药却分文不收,她们怕是连今晚的药都没法让嘉嘉喝上。 林早早守着赵若嘉。君如风则在一旁指导沈芙冰和慕容依,教她俩熬药。庙里面太潮了,连打了几次火,都没能把柴烧起来。又有淅淅沥沥的水往下滴。滴到君如风的身上,把他好不容易干了些许的衣袍再度洇湿。君如风昂首,才发现庙顶的木头阴黑一片,这些往下滴的水,就是从这朽木的缝隙间漏下来的。 君如风皱眉:“这庙……漏雨?” 慕容依这边刚把火点着,一抬头,就看到了青年那忧虑的神色。她道:“是。” “往常还没事,不知为何,今天夜里突然就开始漏了。” 君如风摇了摇头,叹息道:“住这种地方,病人……只怕是没法养病。” “屋顶的木头已经朽了,雨只会越漏越厉害。况且这还只是漏水,等夏天过完,到了秋天、冬天,开始漏风甚至漏雪时,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的环境,如何能把病养好?” 永安说到底是一座北方城市,每年总有那么两三个月大雪封城,自然也总有些穷困潦倒的底层人民活活冻死。这样的破庙,她们三个没受伤的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寒冬,更何况是嘉嘉呢? 三姐妹面面相觑,长长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雨停了,数个时辰的辛劳之后,长夜终于到了尽头。 君如风朝着三个女孩行告辞礼: “君某今日太医院当值,还需先行一步。” 他整个人都困倦极了,眼圈发黑,声音发哑,不知是不是较为文弱的缘故,他清隽的脸庞上,亦是透着几分虚弱的白。转身之时,兴许动作过猛,他的身体甚至还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 “小心。”慕容依本能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他。 堂堂八尺男儿,竟就这样将自己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姑娘面前,君如风抓着门框,脸颊多少有点儿红了。 他微喘口气,浅浅笑道: “哦,不碍事。” 到今天,他已经有将近小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完整觉了。 永安城的繁华举世无双,可这繁华富足的背后,依旧有不少底层人民过着缺医少药的生活。他们看不起医生,生不起病,一旦哪天病了,要么砸锅卖铁,要么,就只能躺在榻上等死。 君如风自幼就是这么苦过来的,他深知老百姓的难处,因此当他多年苦学终于成为太医院的皇家御医后,他开始用自己的月俸,替那些看不起病的老百姓们无偿看诊。 只是,这样的病人,实在太多了。 他们挤着,围着,每一天都将他住的土门客栈堵得水泄不通。常常是他白天在太医院当值了一整天后,晚上回来,还要给穷人们看诊看到后半夜。 严重的睡眠不足吞噬着他的健康。就这么长年累月下来,他这个当大夫专职救死扶伤的,救了多少人暂且不论,自己的身子,倒是早早地垮掉了。 可是,没有办法。 他停不下来。 毕竟,还有那么多病入膏肓的父老乡亲们等着他呢…… 慕容依亦步亦趋地送君如风出去,有句话在嗓子里翻来覆去地滚了数圈,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君大夫,等药吃完了,我妹妹的病……” 君如风闻声,转过身来: “小姐放心。” “七日之后,我会再来,根据病人的身体状况,给你们搭配新的药材。” 雨后天气微凉,冷风拂过原野,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刺透云层洒了下来。远处山岗连绵,脚下高草起伏。而他在她的眼底屹立如松,发带于广阔的天地间高高飘荡。 她看到他长长躬身: “但凡我的病人,君某一定负责到底。” 慕容依怔怔立着,目送他颀长的背影消失在晨野之中,良久,才渐渐回过神儿来。 她心里就剩下了一句话: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君,如,风。 即便跟她那么多任前男友比起来,他似乎,也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 雨又来了。 秋季连绵的淫雨浸泡着整个世界。君如风的话没错,破庙漏雨果然越来越厉害了。起初是滴滴答答的雨花,没过多久就成了水柱,再后来干脆下多少漏多少,活生生成了个水帘洞。 姐妹几个担心极了,她们想尽办法给赵若嘉弄了个高脚的木榻,并把她挪到了庙里唯一干燥的角落。可即便淋不到雨,那无处不在的湿气与逼人的寒意,却也是无论如何都躲不掉的。 她们还专门请人上去检查过,木匠反馈说整个屋顶乃至房梁的木头都朽了,漏雨都算是轻的,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才是真的。要想翻修,难度极大,其价钱甚至不亚于新盖一座小木屋。要不然的话,人们也不至于把这座庙废弃掉。 如此,算是彻底断了姐妹几个继续在破庙住下去的想法。她们只得想办法出去找其他地方住,难,没有门路,可那也得找。不找,那么个灌了水后寒气逼人冷窑洞一样的破庙,赵若嘉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这些天里,为了给赵若嘉多少补点营养,姐妹几个辛辛苦苦攒起的那些钱一扫而空。为了生计,赵若嘉身边只能留沈芙冰一个人照料。剩下的两人,还是得一如既往地出去工作。并且承担起找住处的重任。原有的四个劳动力一下子变成了两个,慕容依和林早早不得不天不亮就出门,黑透了也回不来。短短的几天内,她们两个可以说是饱尝了人世间的冷暖: 身处顺风的时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多少人捧着,敬着。可真到身处逆境,活都活不下去的时候。竟是连个肯搭把手,帮帮你的人都没有了…… “可怜可怜我们吧,我姐姐受了伤,需要一个地方养伤,哪怕是柴房都可以。我们姐妹几个一定会努力工作报答您的…” “你们这里能提供住处吗?求求了,我们什么活都能干的…” “真的不方便吗?洗衣,烧火,做饭,我干什么都行,求您再考虑一下吧……” “滚滚滚!” “说了没地方了,出去!” “哪来的穷要花子!” “什么都能干?小妞,那给爷暖床你干不干?爷正好想多收两个小妾,只要你从了我…” “……” 连连碰壁,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之下,慕容依和林早早当真是心灰意冷,疲惫不堪。 原来,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单单是活下去,便难如登天…… ………… 另外一边,在沈芙冰的精心照料下,赵若嘉总算苏醒了过来。只是她依旧发着烧,身体也虚弱得很。在古代吃不好喝不好,她脸色苍白,整个人都瘦成了一张纸片儿。用手臂微微撑着身子已是极限,就更别说站起来了。 沈芙冰给她喂药,喂着喂着,便忍不住鼻子一酸。 她连忙低头,匆匆拿袖去遮,却还是未能躲过心细如发的赵若嘉。 “别、别哭啊…”赵若嘉咳嗽着,喘息着,艰难泯下碗里最后一点儿苦涩的药汁,“别哭嘛,姐姐……” 沈芙冰一哭,她的心便也像被碾子碾了一样七零八碎。 “喝完这次的药,咳咳…以后,就别买了……” 为了照顾病中的自己,沈芙冰越来越瘦,面容越来越憔悴,脸色越来越苍白,本就纤细的腰肢甚至不盈一握……这些,赵若嘉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把钱省下来,你们…买几件过冬的衣服和被子……” “至于我…咳咳…”赵若嘉胸脯起伏,“就不用买我的了……” “别胡说。”沈芙冰匆匆拭去眼泪,红着眼睛,抽泣着去抓赵若嘉的手,“我们、我们遇到了一个菩萨一样的医生,给你买的药一…一分钱都没有花,真的。” “况且…依依和早早已经在找住的地方了,等找到了,咱们就搬过去。那儿又大又暖和,不会漏雨,晚上睡觉也不会被冻醒,等你过去了,病就好了……嗯?” 赵若嘉虚弱地喘息着,可她眼底,却分明带着笑。 “姐姐…”她也拉住沈芙冰的手,轻轻摩挲,像是依恋,像是不舍,“不用管我了,真的……” “我自己的伤,我自己心里清楚。你们顾好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咳、咳咳咳……”赵若嘉说完那两句,再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咳出了血,甚至连身子都要咳散架掉。沈芙冰害怕极了,紧紧地抱着她,脸蛋贴着她的脸蛋,仿佛这样就能给她温暖。 “别说了…别说了……”沈芙冰恸哭失声。 赵若嘉咳嗽许久,每一下每一下,都仿佛刀子割在喉管上。她浑身虚软地依偎在沈芙冰怀里,像条搁浅已久的鱼,不得喘息,回天乏力…… 她只能靠她紧一些,再紧一些,向着她的温暖,向着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光。 外面电闪雷鸣,她的世界,却依稀温暖如春。 许久,许久,赵若嘉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姐姐,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明明,你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沈芙冰拂去她的碎发,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 “那你呢?” “你又为什么……替姐姐挡下那一刀?” 因为……赵若嘉嘴角微微抽动,眼底缓缓淌下一滴清泪: 我喜欢你啊,姐姐… 能再次见到你,能这样躺在你怀里,我这辈子,都再没有遗憾了…… 第5章 狩猎 君如风说到做到,第七天的时候,他真的来了。 他踏着午后难得的骄阳,笑得满面春风。他不光来了,手里还提着母鸡、瘦肉、豆腐、鲫鱼等一系列营养滋补的食物。在姐妹几个最艰难的这段时间,他就像一个逆光而来的天使,给寒雨浸泡之下的女孩们,带来了这人世间为数不多的温暖。 弥足珍贵,因此格外让人受宠若惊。 君如风执意要为姐妹几个下厨,林早早数次阻拦而不得,这才又感激又不好意思地把炒饭勺递到了君如风手里。连赵若嘉都在沈芙冰的搀扶下强撑着身子半坐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白着脸朝君如风道谢。 君如风白皙修长的手指贴着刀身将切好的豆腐轻巧扫进锅里,于腾腾热气中,笑着答了声: “没事。” 阴霾多日,破庙之中又一次充满了欢声笑语。 慕容依看着围着灶台上蹿下跳,甚至拉着君如风袖子跟人家说话的林早早,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早早年纪最小,心思也最单纯,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然活得轻松。 可是她不一样。 她深知,眼下的岁月静好只是暂时的。 君大夫一走,她们的生活还是会被打回原形。 住的地方一天不解决,她们姐妹几个,就一天不可能真正放松下来。 难以抑制地,她又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那夜,她浑身湿透,出门找了一整天住的地方却依旧碰壁归来。站在破庙门口时,她听到了沈芙冰和赵若嘉的对话。 她听到赵若嘉虚弱地说: “把钱省下来,你们…买几件过冬的衣服和被子……” “就不用买我的了……” 而沈芙冰无比艰难地笑着回复: “依依和早早已经在找住的地方了,等找到了,咱们就搬过去。” “那儿又大又暖和,不会漏雨,晚上睡觉也不会被冻醒,等你过去了,病就好了……” 当时的慕容依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外,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硬是迟迟无法扣响破庙的门环。 她自认为是个纵横情场,浪迹世间,甚至生死都不放在眼里的女子。那还是她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人,一件事,而如此得痛苦焦灼。 她要救嘉嘉,她要救救她们。 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一定要让她们住进温暖宽敞的房子里,给她们提供一处容身之所。 她从来都是一个自私的人,从小到大,她慕容依想要的东西,哪怕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得到。 在这件事情上,也绝不例外。 思及此,她静静凝视着君如风的背影,目光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危险而妩媚。 清隽、颀长、宽袍广袖,男人一袭白衣,通身上下,干净得仿佛不染纤尘。 这样的一个翩翩公子,与狭窄逼仄的破庙,显然格格不入。 可慕容依心里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她必须抓住他。 为了活下去,为了自己的姐妹们,她必须将眼前这个男人,牢牢锁住…… 吃完饭,给赵若嘉看完伤势,配好接下来要用的药后,君如风起身告辞。 他这一走,破庙便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下来。 就连之前还格外欢脱活跃的林早早,都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她耷拉着小脸,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色静静出神:“这就走了啊……” “留下来再吃顿晚饭也行啊。” “人家君大夫还有好多病人要照顾呢,哪里有那么多的闲工夫。”沈芙冰帮她披上件外套,“别耍小孩子脾气,小心天凉,嗯?” 林早早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此日便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靠着君大夫送来的鱼肉蛋奶,姐妹几个过了段相对宽裕的日子。可这些东西无法长时间保存,吃得差不多后,生活便再一次回归了它残酷的本色。 雨日日下,夜夜下,破庙的屋顶很快便撑不住了,从一处漏雨,变成了处处漏雨。从零散的珠,变成连贯的线,再变成涓涓水流。放一个盆子,不过几分钟便会接满,之后便要倒掉再接。为了防止庙内变成汪洋大海,姐妹几个甚至要轮流值夜,大半夜的睁着眼睛,盯着那几个行将接满的盆子。 白天要打工挣钱,夜里又睡不上一个安稳觉。几个女孩的身体和精神,渐渐地都吃不消了。疲劳奔波、意志消沉、无计可施……似乎姐妹几个的坚持,已经到了极限。 这天早上,天还没亮,姐妹几个还在睡着,慕容依便早早地起了身。 她头戴面纱,穿戴整齐后,挑上一只灯笼,踏着山野间的晨雾、虫鸣与犬声,朝着永安城区的方向走去。 这几个月,她在一家饭馆做帮工。她提前跟老板商量好了,把工作时间前移,移到早上和中午,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 因为今天下午,她还有一件比挣钱更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 申时一刻,慕容依完成了午餐高峰期自己的工作,从饭馆出来。 天依旧阴着,冷风嗖嗖刮起,慕容依紧了紧自己的衣衫,朝着一处人迹罕至的地下交易所走去。 申时六刻,面纱之后的慕容依同老板讲好了价钱,成功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个装有挥发物的小瓷瓶。 酉时整,乌云密布,已有三两滴雨点掉了下来,路上的人皆行色匆匆。慕容依立在从皇宫回土门客栈必经之路的一条巷子里,攥紧了手里的瓷瓶。 宫里的太医在酉时下班,不出意外的话,他就快来了。 酉时三刻,天昏地暗,电闪雷鸣,沿街店铺早已纷纷关门,宽阔的道路更是空无一人。倾盆大雨中,慕容依瞥见了一道用木箱护着头,跑得匆匆忙忙的身影。 她看着水花从他脚下溅起,便知道,她等的那个人,来了。 素手拔去发簪,满头秀发倾泻而下。 松手任由油纸伞被风吹走的同时,慕容依的身姿,亦如同折翼的蝴蝶般,倒在了倾盆大雨中。 乌发被横流的雨水浸湿,她白皙的脸庞、月白的衣衫,亦是在一瞬间变得污浊不堪。 她就这样昏迷了过去,仿佛一朵饱受风雨摧残终究跌落凡尘的玫瑰。她是美的,是艳的,是纵使满身泥泞也依旧惊为天人的。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这样的美;也没有一个人,能对这样的女孩不起恻隐之心。 更不用说君如风那样一个心系苍生的医者了。 慕容依的料想没有错。 因为她亲耳听到,脚步声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这位小姐,醒……” “慕容小姐,是你吗?” “是你吗慕容小姐?” “快醒醒慕容小姐,快醒醒…” “……” 慕容依不能睁眼,可光是听暴雨中他焦急的声音,她便能从脑海中勾勒出他的神情了。 雨太大了,君如风接连数次都叫不醒她,整个人心急如焚。他不知道女孩倒在这里多久了,生怕她会出什么事儿。万般纠结过后,他终究还是心一横,将这个他终其一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孩拦腰抱起。 慕容依由此便顺理成章地,依偎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谈不上多么健硕,但足够温暖,足够结实,足够在这寒冷的人世间,给她走下去的希望。 隔着薄薄的布料,慕容依听到了咚咚咚咚的,男人急促而慌乱的心跳。 那是在为她而跳。 她悄无声息地贴男人更紧了些,并在心里笑了起来。 禁欲大半年之后的第一次狩猎,她又一次地成功了。 第6章 鱼水 慕容依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方桌,上面凌乱地堆满了古代医典与行医手稿;桌角点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静静燃烧着,给房间送来光和热;环顾四周,屋子远没她料想中的大,装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后,便几乎没什么剩余空间了。 除了身下的床榻格外干净整洁外,慕容依甚至觉得,这间屋子比她们住的破庙也强不到哪去。 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失望的。 毕竟谁又能想到,君如风一届堂堂皇家御医,居然会住这种地方。 不过,都当上太医了,那便断不可能,只这一处住所。 兴许人家在京郊,就有一处大宅子呢。 这么想着,慕容依便再次安下了心。 里屋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响,没过一会儿,便有热气裹挟着药草的气味飘了过来。 慕容依猜,男人是在给自己熬药。 趁着男人在隔壁房,无瑕照看自己,慕容依悄无声息地坐起了身。 外面打着雷,屋内灯影绰绰,昏暗的烛光中,慕容依雪白的足如猫般点地。 她取出那个小瓷瓶,轻轻拔下了瓶上的木塞。 一缕微甜的幽香从瓶口散播开来。 不多时,便已弥漫满室。 她俯身,将瓷瓶置于榻底。 而后躺回榻上,重新闭上了眼睛。 君如风熬好草药出来的时候,慕容依正在榻上静静睡着。 她实在美极了,即便是睡着的样子依旧那般动人心魄。君如风捧着药碗走近,还没行至她身前,呼吸便已然焦灼了起来。 “慕容小姐,你醒了吗?”君如风轻声道。 他背对着慕容依坐在榻边,心脏怦怦直跳,须臾不敢转过头去。不知为何,他心里紧张得很,只能不停地用汤匙搅拌药汁来稍作掩饰。周遭的安静令他越发局促,他不得不用干涩的嗓子发出些许声响: “我…我看到你昏迷在路边,当时天上下着好大的雨,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才把你带回我家的。” 他也不知道慕容依有没有听到,只知道自己的脸红了,说出的话,也越发得没了底气: “还…还请小姐相信,君某绝没有要唐突小姐的意思,若…若因此让小姐感到难堪,君某当真是…当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仍旧没有动静。 屋内静悄悄的,窗子紧闭,风和雨都透不进来。君如风说了许多,也没得到半点儿反应。他莫名地有些口渴,大脑也越发昏沉了起来。他的喉结滚了又滚,终究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地,朝着床榻偏过了头。 她睡着了。 只看一眼,他心里有个念头急切地叫嚣着,只是看上一眼,应当,不会有太大关系的吧…… 之前两次相见,他甚至没敢和她目光对视过。 他只想好好看一看她,真的只是看看她,别的什么都不做,应当、应当没关系的吧…… 他的呼吸屏住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她。 雪肤花貌,明艳生辉,那是一种光彩逼人的美。仿佛单是她的美丽,便能使寒冷的雨夜耀如春华。 君如风的心像是有什么在挠,又仿佛是在被揪。在他过往十几年的时光里,他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学,埋头行医,从来不知何为喜欢,何为动情。甚至于他连一个女子是美丽还是丑陋,都是不会判断的。 这是第一次,他的心跃如擂鼓,他的脸像有火在烧,他整个人又羞又怯,连大脑都陷入了空白。 好久,好久,他颤抖的声音轻轻道: “慕容小姐,喝、喝药了……” 慕容依的指尖微颤了颤,良久,她昏昏沉沉的抬起了头,脸色发白,迷离且虚弱的神情亦像是沉梦未醒。 她低低哼了一声:“冷…” 君如风没有听清,不由得凑近了些:“…什么?” “冷…”慕容依又哼了一声,瘦削的身子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好,我…我去给你找衣服。”君如风抬手,想帮她躺下。可还没来得及扶住她,慕容依的身子便歪倒了下来。柔若无骨,却又不偏不倚地,贴入了他的怀中。 脑袋,枕在了他的胸膛上。 君如风惊呆了,他像被人抽光了空气般不得喘息,好半天地不敢动弹一下,身体亦僵成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翁。可偏偏……浑身湿冷的女孩仿佛在他身上寻得了温暖一般,一黏上他,就再不肯放手了。 那双柔荑素手,甚至穿过衣衫,环住了他的腰…… “我冷…” 女孩在他怀中如是啜泣着。 君如风浑身紧绷,天旋地转间,终是被女孩亲吻着胸膛,虚虚歪倒了下去…… ………… ……………… 翌日,阳光明媚,万物生辉。 君如风是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吵醒的。 窗户开着,雨后湿润的空气飘了进来,将室内颓靡的气息一扫而空。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君如风揉着眼睛慢慢坐起来,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沉又闷,如同装了一锅浆糊。他微微抽着凉气,却在无意中陡然间发现,习惯了穿亵衣睡觉的自己,此刻竟一丝不挂! 甚至手臂上,腰腹上,胸膛上……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难以名状的粉色淤痕! 君如风大吃一惊,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后便去翻桌边的案卷,想赶紧把自己的症状记录下来,好看看是不是什么新型病症,对以后的行医也能有所帮助。可偏偏毛笔都已经蘸满了墨,他的手却无法自抑地抖了起来…… 他好像…想起来了…… · 破庙。 林早早晒完被子,一颠一颠儿地跑进屋里。她生怕被人听到一般,先把庙门关上。放下水桶后,这才勾住慕容依的脖子,附在她耳边神秘兮兮道: “二姐二姐,刚刚出去打水,你猜我看到谁了?” 慕容依画眉的手微微一顿。 林早早揶揄道:“是君大夫哦~” “该不会是来找你的吧?嘿嘿嘿…” 本是两句开玩笑的话,慕容依再打趣回来也就是了。可慕容依的反应却和林早早料想的不大一样。她没有嬉笑,没有欣喜,甚至没有太过惊讶。 她只淡淡答了声“知道了”,便放下手中脂粉,起身朝着庙门走去。 奇怪…林早早看着慕容依的背影,在心里嘟囔。 明明一大早就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了,把自己画得那么好看,按理说,二姐今天应该心情不错才对呀。可为什么一听是君大夫,人就没了笑模样? 慕容依的确笑不出来。 相反,她甚至还有了一种,她长这么大都几乎从未有过的诡异感受。 明明是早就计划好了的,明明一切也都如她料想的那样在进行,可为什么,她的心却跳得这样快? 只是因为要去见一个男人? 只是因为要去做,一件对她而言本该信手拈来的事? 千头万绪,欲说还休,万般滋味笼罩着她。反正不管怎样都想不通了,慕容依索性一跺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抛诸脑后。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庙门。 万丈晴光迎面而下。 清风吹拂,秋草摇曳,远处金黄的银杏树下,潺潺流淌的溪流旁边,一道白衣身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 慕容依一步步地走上前去,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道: “你来了?” 君如风背对着她,身体紧绷。许久,才用发哑的嗓音道: “昨晚,我们……” 慕容依并不避讳:“是。”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仿佛在一瞬间抽走了君如风的脊梁。他笔挺的身子肉眼可见得倾颓了下去。尽管看不到他的脸,可慕容依觉得,他现在一定很悲伤。 而君如风只能翻来覆去地重复那几句话,声音艰涩到叫人几乎无法辨认: “对不起,慕容小姐,我…我不知道……” “对不起……”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竟像是哭了。 慕容依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走了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没事的,真的没事儿的…”她的脑袋轻轻靠上他的脊背,像条水蛇那样吸附着他。半真半假,带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心境说道:“君大夫,你…” “娶了我罢。” 第7章 君如风 “君大夫,你…娶了我罢。” 习习凉风中,慕容依静静地诉说着: “家乡闹了匪乱,父亲母亲都死了,同村的女孩,也只剩下了我们四个。” “我们姐妹一路流亡至此,多少次遭人白眼,多少次受人暗害,从来也没有人帮过我们,君大夫,您是第一个。” “我们姐妹四个是彼此仅有的亲人了,说实话,妹妹受伤,奄奄一息的时候,我当时真的只想随她去了。要不是您慷慨解囊,救我妹妹于水火,小女子此刻还在不在这世上,都不一定……”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她带着满含感激的哭腔道,“想来想去,小女也只能……以身相许了。” 话说开了,她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般,边抹眼睛,边微微地笑了起来, 那低低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独属于少女的憨痴: “所以……昨晚出事的时候,小女虽然害怕,可…却也是欣喜的。” 她低下头去,脸渐渐红了:“小女打心底里…是仰慕着君大夫的……” “可…可是……”君如风怔怔地看着她,整个人震惊无比。他脸色发白,一双耳朵却红得恍若滴血,“可”了半天,才终于把后面的话给“可”出来。 “不是那样的。”他道,“不应该是那样的。” “自古以来,婚姻便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的神情羞怯而窘迫,半点儿不敢再看她,“可是你我,可我对你……” 他的喉头颤抖着,后面的话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他拳头紧攥,紧闭的眼角亦渗出了泪花: “我混蛋啊…” “我怎么能…怎么能……唉!” 慕容依看着他懊悔的神情,原本暗藏喜悦的脸庞,几不可查地冷了下来,连同她的声音,都逐渐变得酸涩: “君大夫这么说,可是嫌弃我了?” 她满含泪光的红眼睛望向他,自怜而倔强:“是…我飘零流落,毫无家世,比不上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自然,君大夫的父母,大抵…也是不可能瞧得上我的……” 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偏过头去,像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可这点儿小动作落到君如风眼里,却越发得让他心生疼惜。 他连声道:“别那样想,千万别那样想。” 他抬手,像是下意识得想环住她的胳膊,可指节蜷缩,终究还是放下了: “慕容小姐,我父母都是农民,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一样低微的出身,我又怎可能会嫌弃你呢?” “至于我的父母,就更不可能了,他们很爱我,很疼我,从小到大都很支持我。他们看到你这样天仙一般的女孩,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有瞧不上一说? “你不比谁差,相反,我一直觉得…觉得你才是最好的……总之,这般自轻自贱的话,往后切不可再说了。” 慕容依听了他的话,原本哀伤的眼眸,重又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这么说,君大夫心里……” 后面的话她不再说了,可满脸的娇羞,却已然将那未宣之于口的甜蜜思绪吐露得一干二净。 她喜欢他,而今,她终于确定,他心里也有她。 否则,又怎么会说她是“最好的”呢? 慕容依微微扭着身子,终于道: “如果君大夫不嫌弃,小女…小女愿为你洗手作羹汤,一生一世,生死相许。” “只是我的几个姐妹…”她声音变小,“她们实在无处可去……” “短时间内,可能…还得劳烦君大夫和我一起照料她们……” “也不会太久,只要有个能住人的地方,把这个冬天熬过去,就不会再给你增添负担了……” 平心而论,女孩的要求并不算高。她只忧心着姐妹过冬的问题,甚至不曾为自己要半分彩礼。可是,可是…… 君如风怔怔地看着女孩,张着嘴巴,却半天说不出话。一张俊脸,也彻彻底底地红了个透。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像被人掐住了:“我…我……” 女孩满含期待的目光中,他的喉咙像有火在烧;他的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压弯他的脊梁;在他脚下微微露出的,是一双沾满泥巴,无比陈旧,甚至在里侧破了个洞的鞋子。他一个激灵,缩了缩脚,把鞋面藏了回去。 自悲与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都不知道自己后面的话是怎么说出来的: “我…我娶不了你,慕容小姐……” · 今年的雨格外多。 天又阴了起来。 君如风失魂落魄地回到土门客栈,整个人狼狈得宛如一条寒风中战栗的丧家之犬。他是败者,是废物,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有那么一刻,向来滴酒不沾的他,甚至想要一醉方休。 他对不起她,他有愧于她。 他不知道一个女孩,要下多大的勇气,才能对心仪的男孩那样吐露心声。他只知道,或许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可他,却不是一个合格的情郎。 万千思绪乱糟糟地纠缠着,他迈着无比沉重的步伐,回了土门客栈。 转身来到二楼,远远地,他看到几个人在从一个房间里往外搬东西。 起初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异样,直到一个箱子哐当倒地,琳琅满目的药材从其中溢了出来。 他眼皮一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房间!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不许再搬了!”他不是个打架的料,甚至长这么大都从没跟人黑过脸,可这一次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冲了上去。他抱住那些人,他拦住那些人,他拼尽一切努力阻止他们把他辛苦收集的药材洒得到处都是。 特别是那盒血参,那一小匣血参…他哆哆嗦嗦地跪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散在地板上的血参拍干净灰,一根一根地捡回匣子里。这血参是救命神药,极其珍贵,小小的一根便要几十两银子。当初为了弄这么一小匣,他花光了自己大半年的俸禄。只因为有些病,除了这贵死人的血参,便再无药可医…… 他得留着呀,他得把它们藏好。万一磕了碰了丢了…他还拿什么给人救命呢? 大抵正是因为这样,当他看到墙角处一根血参不知被谁的鞋子踩得稀烂的时候,他才会在一瞬间悲愤欲绝。 他捧着那截儿被踩烂的血参,双手颤抖,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这不是别的,这是一条人命,一条人命!想把一些奄奄一息的绝症患者救回来,靠的全是这根血参。他本可以用它去救一个人,去挽回一条生命,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还我,你们还我!”他像一个被人弄坏玩具的孩子般哇哇大哭,再没有半点儿平日里端庄自持的御医形象。他上去厮打,去控诉,去揪那群暴徒的衣服,只为要一个说法,求一个答案。 毫无意外的,他被一脚踹翻在地。 “欠房租不交你他妈的还有理了?!”踹他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也是这家客栈的东家,“老子的客栈已经是全城最低价,你出去问问,哪还有比我这月租更便宜的?” 东家对着他毫不客气地拳脚相加:“结果就他妈这样你还不交房租,一欠就是两三个月。今天老子别说揍你了,就是打死你,那也是你活该!” 正撕扯着,那边店小二过来汇报: “大东家的,这屋子清了一大半了,除了这些熏人的药材就是一些医书卷轴,也没见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没值钱的东西…”东家瞅着那些药材琢磨,“这些卖废品也不知道能卖多少钱?臭烘烘的,也不知道人家收不收。” “不能卖废品!”君如风惊叫出声,他扑到自己的药箱上,将那些散落在地的药材牢牢护住,“不就是房租么,我付!我现在就付!” “您就别逞强了,您哪有钱啊。”店小二被他的说法逗乐了,“谁不知道您的钱每个月一发下来,转过头就全花到那群穷兮兮的病秧子身上了?” “咱没念过书,但也得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天底下的穷人那么多,生了病那是他们该死,您救得过来吗?” “趁早收手吧,不然,连您自个都得搭进去。” 东家也过来按住他肩膀,抽他的脸:“怎么,就知道心疼穷人?你他妈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老子也穷,穷得叮当响,生意难做,窑子都大半个月没逛过啦!” “你最好有钱!”东家恶狠狠道,“不然我不管你是哪个宫的太医,在我这儿,统统让你们变成太监!” 这些肮脏龌龊的话语令君如风感到厌恶,他喘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而后近乎凶狠地,将那东家的身体撞开: “我说有就一定会有!”他朝着自己遍地狼藉的房间走去,“拿了钱就给我把药抬回来,以后也不许来烦我!” 东家少见多怪地笑了:“哟呵,小白脸还会凶人了!” 店小二跟着揶揄:“兔子急了,开始咬人了,嘿嘿~” 那天的争端,以君如风把自己唯一的一件貂袄当给东家告终。那貂袄触之细腻温润,通体雪白,不染半分杂色,乃是用极为罕见的雪貂制成。别的不说,用来抵那两个月的房租,怎么算都是绰绰有余。甚至看得那东家眼睛都直了,一扫之前的凶暴蛮横,甚至勾着肩膀,同君如风称兄道弟了起来。 君如风没有心情同他称兄道弟。 他看着满脸油光的东家把那雪白的貂袄从他手中拽走;兴奋又得意地在自己身上试穿;膀子伸进去时,甚至把貂袄的袖筒都撑到变形……君如风没眼再看下去,关了门,只身回了自己房间。 他坐在床沿上,觑着满室的狼藉,一言不发。外面在打雷,天黑得厉害,湿涩的水汽透过窗缝飘了进来。一时间他的胸膛起起伏伏,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那件貂袄,是他父亲送给他的。 家里穷,从小过惯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穿着哥哥姐姐打满补丁的衣服长大的日子。可在他十八岁,考进太医院的那一年,父亲竟破天荒地,从一个猎户手里,不知用什么方法弄了这么件貂皮回来。他不解,父亲却兴致勃勃地找来裁缝,要求按着他的尺寸做成貂袄。因觉得自己儿子肯定还会继续长个儿,父亲还没忘记叮嘱那裁缝,让稍微做大一点儿。 他说:“爹,我不要。” 父亲却说:“臭小子,别人想穿还穿不到哩。快试试看合不合身,暖不暖和?” “以后就要去宫里干活啦,那儿的人金贵,穿的衣裳也好。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儿子也要有。” 他眼睛一酸,没敢告诉父亲,在太医院上班,是没有人穿貂袄的。 大概对他那土里刨食一辈子,一辈子没离过方圆几里那几个村庄的父亲来说,最金贵的衣服,就是这貂袄了吧。 宫里的人金贵,自然人人都穿貂袄。 他没说什么,却在离家的前一晚,彻夜难眠…… 而今,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君如风躺在榻上,将身体蜷缩起来。他想了很多很多,想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哥哥姐姐,想自己这二十年里每一日的勤勤恳恳……最后,思绪兜兜转转,他开始想她。 甜蜜伴着苦涩,雀跃的同时却又是万分的绝望。今日,她说她仰慕他,说想要嫁给他,天知道他听到这些话时究竟有多欣喜。他是受宠若惊的,因为他从没想过,如此普通的自己,竟也会得到一个女孩全心全意的喜欢。可他又是难过的,他经济窘迫,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都要养不活,他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却承载一个女孩这样沉甸甸的爱意……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让她过上好日子的。 那些病入膏肓的饥民,难产的孕妇,睁着发红的大眼睛喊他叔叔的小孩子,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穷人、病人,都还等着他…… 他好像没有什么,能献给她的了…… 就这样脑袋里面乱糟糟地想着,想着,君如风渐渐地睡着了…… 半夜,他被一阵霹雳惊醒。 闪电撕裂天幕,将天空映得亮如白昼,君如风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他怎么也想不到,雨竟会下得这样大。噼里啪啦的雨砸在屋顶,发出擂鼓一般的巨响。光着脚三两步走到窗边,外面的街道已然奔流成河。 君如风害怕极了,他想起姐妹几个住的破庙,今夜还不知道要漏雨漏成什么样子。这样的倾盆大雨,甚至庙顶被雨水冲塌,都不是没有可能…… 他安安稳稳地住在结实牢固的客栈里,尚且觉得雷声可怖。更何况是住在那样环境中的她呢? 转身披上衣服,他甚至来不及穿靴子,赤着苍白的双足,就那样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他不想再看她受苦,更不想看她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害怕哭泣的模样。 他要到她身边,他说什么都要到她身边! 就算大雨要把这个世界吞没,他也要在天翻地覆的前一刻,将她拥入怀中,给她一个拥抱。 只为对她说一句: “别怕,我来了。” 第8章 皇帝 君如风一路迷失了两次方向,跌倒了三次,被大雨迷了不知多少次眼睛,裸露的双足亦被石子磨得鲜血淋漓,才终于跑到了破庙跟前。 可抬手想要敲门的时候,他又犹豫了。 他这样深夜前来,算什么? 明明白天还那样残忍又决绝地拒绝了她,现在又跑来示好,她会接受吗?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耍她? 还有冷静下来后最关键的一点:他现在的境遇,除了浑身泥污,更加狼狈之外,和白天的时候有哪怕一丝一点的不同吗? 白天的时候他穷困潦倒,没有能力给她一个家,更没有办法帮她给她的姐妹们提供一处安全的居所,因此才落荒而逃……那难道现在,他就有了吗? 就这样贸然地闯进去,给她温暖与爱的希望后却依旧没法娶她,再一次地把她拖向痛苦的深渊,难道这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吗? 君如风一下一下地喘着气:不能这样,他不能这样的…… 正在犹豫纠结之时,门吱呀一声,出现了响动。 有人要开门! 来不及再想,君如风连连闪身,躲到了破庙外墙的墙角之后,只留一双眼睛,偷偷观察。 漆黑的雨夜,偶有闪电带来片刻的光明,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君如风看到了抵门而出的她。 慕容依双手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无比艰难的跨过门槛,走到庙檐下有坡的地方,弯腰,将满满的一桶水倒掉,而后回去再用空桶继续接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再次用身体把门推开,又是满满的一桶水。如此往复……光是君如风躲在墙角后面偷看的时间里,她就出来了不下五次。 那么大的一桶水,君如风看在眼里,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提起来,恐怕都会感到吃力,更不用说慕容依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了。一次又一次地提水、倒水彻底压弯了她的腰,令她走路都变得摇摇晃晃;用来提桶的铁丝更是在她的手上勒出了红痕甚至血迹……而这一切还只是君如风看到的。他看不到的地方,这一夜,过去的乃至将来的每一个雨夜,女孩都在经历什么,他都不敢想…… 他在温暖的房间里倚栏听雨,高枕无忧。 而她却在冰冷的寒窑中彻夜忙碌,不得喘息。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受苦受难,君如风的心仿佛都在滴血。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 他明明帮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到了他所爱的人身上,就开始变得一毛不拔? 贵出天际的血参他舍得买。为什么一场婚礼,几间厢房,他就不肯去布置? 他现在确实没有钱,可只要想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退一万步讲,就算再难,能比她现在的处境还难? 他要娶她,他会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和她的姐妹们好的生活,再不让她受寒受冻,历经苦难。 他最后看了一眼雨夜中的小庙,终于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翌日,雨过天晴。 大雍朝巍峨的皇宫内,一名身穿赤金龙袍的少年正坐在养心殿的龙椅上批阅着奏折。他生得剑眉星目,英俊异常,举手投足间已隐隐有了器宇不凡的帝王气概。正在这时,殿外脚步声响起,而后是一阵拖着长音的太监通报: “太后驾到——” 贺光焱抬头看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手持凤头如意杖的老妇人,她衣冠华雅,气质非凡,纵使满头银丝亦无法遮盖她通身的贵气。因着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她身旁有一个老嬷嬷细细搀扶着。贺光焱见此情景,连忙放下奏折,起身迎了上去。 “母后。”贺光焱单膝跪地,朝着老妇人规规矩矩地行母子大礼。 “焱儿,快起来。”太后笑得慈祥,干枯的手微微托住皇帝的手,示意他起身。 贺光焱:“是。” 两人乃亲生母子,关系亲厚,母慈子孝。行完礼后,彼此之间自然也不会拘着。月嬷嬷扶着太后去旁的椅子上休息,贺光焱则坐回御桌前,继续批改余下的奏折。 “前线战事吃紧,粮草供应不足。”贺光焱一边在一道奏折上朱笔批注,一边道,“儿臣已命户部尚书全权负责此事,务必保证数十万石粮草安全送往北境。” 太后微微点头,道:“为君勤勉,心系天下,焱儿,你做的好。” “只是,再怎么勤政,也不能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太后抬一抬手,便有月嬷嬷提着一副食盒走了上去,打开盒盖,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味带有浓郁中药气的药汤。 贺光焱耸了耸鼻,眉头微微皱起。 月嬷嬷道:“皇上,这是太后娘娘今早特意给您熬的,大补,您快趁热喝了罢。” 贺光焱无奈苦笑:“母后,儿子身强体健,无须喝这劳什子的苦药。” 太后却笑得欣喜:“焱儿,你有所不知,此方唤做龙牡强筋汤,是母后费了好大功夫求来的,有壮阳益气之功效。” “如今你膝下无子,正该多喝才是。” 贺光焱一脸抽搐,无语道:“母后,儿子才十八……” 这么大年纪子女成群才不正常吧…… 一旁的月嬷嬷听了,忙打圆场道:“皇上是还年轻没错,可太后娘娘如今已六十有五。皇上自然是不急的,可这人老了,总得有个念想,有所排遣不是?皇上要体谅太后娘娘的苦心啊。” 薛隆裕作为一国太后,是出了名的老来得子,她在四十六岁高龄诞下了当今皇帝。这些年里,虽然她一心向佛,颐养天年,可到底抵不过岁月的变迁,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儿子大了,她也老了,朝堂上的事儿她不愿再管,只一心盼着百年之前能抱上孙子,如此,便也能瞑目了。 贺光焱天资聪颖,如何会不懂母亲的心思,故而忸怩片刻后,还是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喝完了。”他朝太后展示了下碗底,示意其中一滴不剩,“好苦。” 薛隆裕见到自家儿子乖巧听话的样子便说不出来的高兴:“苦就对了。” 她呵呵笑着,“苦口的才是良药嘛~” “那哀家上次说的,秀女大选的事儿,皇帝考虑得怎么样了?” 贺光焱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母后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按照祖制,秀女大选每三年一次。他七岁登基,过去因为年纪小,从来也没选过,如今他已然成人,的确到了可以选秀女的时候了。 这件事,母后从年初就在提了,一直提到现在。其中绝大多数时候,都被他嘻嘻哈哈地打发了过去。 原因无他:主少国疑,内政大臣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不服他的。他总觉得自己该一心扑在朝政上,而不是沉湎于后宫。 可如今母后为了催他,连让他喝“壮阳药”这样的事儿都干出来了,他就知道,已是推无可推。 老人家的愿望,他这个当儿子的,总还是得满足的。 于是他道: “好罢。” 他这边点了头,太后自然高兴极了。当下便着人去安排这件事,要他们办得规模大些,热闹一些,争取多选些好人家的姑娘上来。甚至还说,到时候自己也要在场,要亲自给他把把关。 贺光焱看着母后满脸喜悦,忙前忙后到处安排的样子,嘴角也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见母后对一件事这么热忱过了。 看来他这个儿子,做得实在是不够格。 秀女大选本就是迟早的事儿,躲得过今年也躲不了明年。而早知道母后会这般高兴,他真该早点答应下来的。 太后在月嬷嬷的搀扶下,携内务府官员一同出去商讨秀女大选的相关事宜了。这边贺光焱也站起身来,在连续批阅奏折一个多时辰后,多少也活动活动身子。 还真别说,母后给的“壮阳药”效果可真不是盖的。没活动两下,他就觉得身上的热血开始沸腾,整个人也格外龙精虎猛了起来。 他拔下墙上悬挂着的御剑,一时技痒,忍不住施展拳脚,在养心殿内稍稍比划。 刹时间,剑气如风,横扫八方。以至于进殿通报的小太监要不是脚刹得够快,就要一脖子撞到他的剑上了。 慌得太监小川子连忙跪地求饶:“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贺光焱微微一笑,右手把剑往天上一抛,左手便准确无误地将其接到了剑鞘里。他冷哼一声道: “朕要你的命做什么?有话就说。” 小川子这才起身,道:“回皇上,君太医求见。” “什么菌太医?”贺光焱皱眉。 小川子:“就是太医院里,年纪最轻的那位太医。” 这么一说贺光焱就明白了:“原来是君神医啊,还不快请进来。” 小川子答了声“是”,便倒退着出了养心殿,紧跟着通传的声音响了起来: “传君太医——!” 整好衣冠,深吸一口气,稳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君如风踏入了养心殿。 “臣,君如风,叩见陛下。” “起来罢。”贺光焱长身而立,朝君如风道: “不知爱卿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是……”君如风只说出一个字,后面的话便生生哽住了。 他本就是个不善言辞之人,更何况,此番他所提出的,怎么看都是个无理诉求。哪怕当今圣上是个实打实的明君,他也没那么容易,把那近乎可耻的话宣之于口。 “是……”他再一次地卡住了,红意沿着他的一张俊脸一路攀到耳朵根,他也没能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贺光焱倒是对这人感点儿兴趣。 他是大雍朝自开国以来,太医院里最年轻的一位太医。可偏偏,他的医术非但半点儿不差,反而比那群老头子们还要拔尖。这样的人才,贺光焱有意提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如此年少便扛起太医院大旗。与当年父皇驾崩后,年仅十六便担起一国之君担子的自己何其相似。 因此对于这样的人,他愿意多一些耐心,也多一些关怀。 见他有话不好开口,贺光焱便主动给他递个台阶: “爱卿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朕今日不知怎的,莫名感觉心烦意燥,胸闷气短。刚好你帮朕瞧瞧。”贺光焱说着,便在自己的龙椅上坐了下来。 君如风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么句话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硬生生地僵在那里,当真是要把他给憋屈死了。现在贺光焱随口而出的一句“帮朕瞧瞧”,误打误撞地替他解了围,给了他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毕竟,他虽不善言谈,可替人号脉诊病,却还是小菜一碟的。 可真当君如风的手指搭上贺光焱的手腕,将少年人强健有力的脉搏摸得一清二楚时,他的脸色还是在悄然之间变了。 万千疑惑在他心头飘过,以至于当贺光焱喊他名字时,他吓得狠狠哆嗦了一下。 “君神医。” 君如风心神一颤,迎面撞上的便是贺光焱那凌厉的眉眼,慌得他连忙低头: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朕说你当得起,你就是当得起。”贺光焱却是笑了起来,“说说罢,朕龙体不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是…是……”君如风再次支支吾吾了起来,脸色之红,较之上次更甚。半天,他也只是道:“陛下乃光明之子,纯阳圣体,岂会轻易受病疫之害?陛下之所以感到心烦意燥,大抵是,大抵是……” 大抵什么他不敢说,反正他的脸,是彻底红成了炭火一般的颜色。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近期,是不是…是不是误服了……” 贺光焱见他憋成这样,整个人都忍俊不禁。索性搭上他肩膀,身体前倾,喉结上下一滚道: “你想问,朕是不是误服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譬如——” 贺光焱附在他耳边,故意下重音咬字道:“春药?” 君如风瞳孔紧缩,吓到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而贺光焱则恶作剧得逞一般得哈哈大笑,一直笑到君如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才同他道: “地上凉,爱卿快起来罢。” “朕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爱卿何故这么大反应?”贺光焱伸出手去,作势要扶他。君如风哪里敢受?当下便忙不迭地起身了。 贺光焱和颜悦色道:“玩笑开完了,想来,爱卿应当不至于像方才那般怕朕了。” “爱卿想说什么,现在总可以讲给朕听了吧?” 君如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喉头慢慢滚了滚。 说实话,此前他和小皇帝几无接触,只听说这是位英明的少年天子。可听说归听说,真正亲身相处过了,他才意识到,皇上虽比他小了两岁,可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行事谈吐,都比他成熟了不知道多少。仅三两句话就安抚了他的慌张情绪,更让身为臣子的他,对眼前的君主油然而生钦佩之情。当真不愧是真龙天子,帝国图腾。 甚至于,让他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仿佛都没有那么难以启齿了。 冥冥之中,他觉得,他们就像是朋友…… “回陛下。”贺光焱掀袍跪地,终于道,“臣此次前来,是想恳请陛下允许臣,预支…预支……” “预支月俸的。” “哦?”这话倒是稀奇,贺光焱脑补了好几种可能,倒万万没想到,这小子竟是来找自己要钱的。 也是,毕竟拿人家手短。再加上这书呆子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温吞性子,说不出口,倒也在情理之中了。 只是,贺光焱有意要再逗逗他。 “君神医——”贺光焱道,“你资历虽浅,可太医院给你开的月俸,怎么也不算低吧?” “你又无家无业的,怎么还动不动地就来找朕要钱呢?” 他故意拔高声调:“你可别是背着朕,在外面吃喝嫖赌,把钱都败光了吧~~~” “臣…”君如风汗如雨下,忐忑到无以复加,“臣没有……” “臣真的没有……” 那副模样,倒像极了一个朝着丈夫自证清白的小媳妇儿。 “噗嗤”一声,贺光焱又笑了。 “没有就好。”贺光焱食指和中指旋转着一枚龙牌,“朕就知道,君神医定然是个正人君子,怎么看都不是那等市井无赖之徒。” 他将龙牌弹出,不偏不倚,恰好旋转着落进君如风手里。他云淡风轻道:“拿上这张龙牌去内务府,他们会将月俸预支给你。” 连番多次惊吓之后,君如风捧着那张牌子,惊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有了这牌子,去内务府预支了未来几个月的月俸,他就有钱了,可以办婚礼,迎娶她入门;当然也能租一栋足够大的合院,让她的姐妹们都住进来。 她所担心的漏雨问题,过冬问题,妹妹养伤的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他终于能娶她,终于能和她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君如风是那样得兴奋,兴奋到几乎连谢恩都忘了,好半天才在贺光焱的笑容里连连叩首。当他捧着那枚来之不易的龙牌离开养心殿时,他甚至已经在想,要不要请人看看黄道吉日,好决定他哪一天去向她求亲了。 只是,他大概不会知道,在他欣喜若狂的同时,另外一边,永安城中,轰轰烈烈的秀女大选,也已然拉开了帷幕。 皇家告示一张接着一张,又有内务府官员于人流聚集处开展宣讲。一切都顺了太后的懿旨,要大操大办,务必要让全城的百姓都了解到。 这么大的动静,城内务工的姐妹几个,又怎么可能接收不到呢? 于是阴差阳错,兜兜转转,哪怕他用尽全力向她奔赴,却依旧在彼此靠得最近的那一刻,遗憾错肩。 如果昨夜的他不曾犹豫; 如果秀女大选的圣旨不在今天下达; 如果没有太后的汲汲以求,没有皇帝的一念之差,没有那越来越冷的寒风逼迫着姐妹们立刻做出决定的话, 或许他真的能够得到幸福吧…… 第9章 沈芙冰 难得的好天气,破庙门外的草坪上,沈芙冰正扶着赵若嘉坐在小凳上面晒太阳。 昨夜的雨实在太大了,哪怕现在回忆起来也依旧心有余悸。破庙到处都在漏水,说成了水帘洞都毫不夸张。土地板被浸成了黄泥汤,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姐妹四个就在那样的环境中折腾了一整夜。到现在,庙里面都没干透。 所以沈芙冰也只能带着赵若嘉出来,再呆在那样的环境里,别说物件要发霉、生锈,就是人,怕是都要得上风湿骨病。 下午的阳光正好,可为了防风,沈芙冰还是给赵若嘉多拿了一件衣服,俯下身去,细细地帮她系上襟扣。 赵若嘉望着天空之上高远的流云,默默地叹了口气: “已经听不到蝉叫了。” “再过两个月,怕是就要下雪了吧?” 或许她跟那树上的鸣蝉也本无不同。夏天的时候,开开心心地叫上一叫,等到冬天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这里,她的眼底,不由得再一次蒙上了淡淡的忧伤。 “别想了。”沈芙冰一如既往得温柔,拉住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安慰她道: “不用等到冬天,咱们就会从这里搬出去了。依依和早早,她们一定会找到住的地方的,嗯?” 看着这样沈芙冰,赵若嘉扯了扯嘴角,再次笑了起来。 其实,她很避讳把负面情绪传导给姐妹们,尤其是传导给她。因此,每每有这种情况发生时,她都会逼着自己高兴起来,这次也不例外。 她强迫自己看看天,看看树,看看云,再看看近在咫尺的她……很快,就真的不难受了。 死就死吧。赵若嘉不无潇洒地想。 反正这么些年,自己苦苦支撑,拼命咬牙也要活下来的唯一念想,不就是想长大之后再见她一面么? 这么看的话,自己还赚了。 而且赚大发了。 她不光再一次见到了她,甚至还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亲爱的家人,以及过命的姐妹。 她们一起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美好与辛酸,未来,只要自己再多坚持坚持,她们兴许还能拥有数十天相濡以沫的光阴。 如果死亡注定不可避免,那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和她共同沐浴在这阳光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样,即便长眠地底,大抵也再不会有遗憾了。 “大姐,三姐,我们回来了!” 远处,林早早一路小跑着往回赶,不停地朝她们挥手。身后跟着的,是为追她累到半死的慕容依。 “死丫头,跑这么快做什么,也不知道等等你姐。”慕容依喘着气道。 沈芙冰也觉得奇怪,这些天阴雨不停,大家心情沉重,谁都少见笑模样。今天是什么事儿,能让早早高兴成这样? 莫非…… 她不敢抱太大希望,怕到时候希望破灭伤到自己的心,更伤到嘉嘉的心。可要说一丝期待都没有却也是假的。怀着这样的复杂心情,她迎了上去: “早早,你们今天的下工时间,好像比往常早一些?” “因为今天有大事啊。”林早早迫不及待地拉住她的手道,“一秒钟都不敢耽搁,紧赶着就回来了。” 沈芙冰疑惑:“……什么大事?” 林早早面露喜色,声音压低,却还是难掩其中的兴奋:“我觉得…我们可能要有住的地方了。” 此话一出,一时间沈芙冰和赵若嘉都惊住了。赵若嘉微微抬眸,面露惊疑;沈芙冰则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把林早早的手攥紧了,她愣了两秒,而后眨着眼睛,几乎是喜极而泣一般的声音道: “真…真的假的?” “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林早早满心的激动无处安放,要不是那皇榜不能撕,她简直想带回来给她的大姐和三姐瞧瞧。 皇榜上写的都是一些四个字四个字的文言文,什么“秉承上意”“诸道昌平”“广选秀女,以实六宫”一类的,通读下来都很难,更别说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不过大概意思她倒是还能讲一讲的。 “皇上要选秀了!”林早早道,“就在这个月月底!” “我是想着,假如咱们能成功入选,进宫做皇上妃子的话,那住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到时候就再不用怕天冷过不了冬了。” “而且你想啊,这宫里面,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最好的?这有了好东西吃,三姐的身体才能慢慢养起来呀。万一再发烧,有宫里的太医看着,也总能安心些。” 这是一件大事,一件很大的事。虽然沈芙冰不是特别清楚入宫选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能轻易下决定。 倒是赵若嘉,几乎在听完林早早的话后就开口道:“不行。” “为什么?”林早早道。 沈芙冰和慕容依也看向赵若嘉。 赵若嘉手心紧了紧,短暂的犹豫之后道:“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你们都还年轻,像早早甚至连恋爱都还没谈过,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嫁人?你们不能只看眼前,而把一辈子的人生大事都当做儿戏呀。” 赵若嘉的话直中要害,开口便点出了选秀入宫的最大弊端。连沈芙冰都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之所以迟疑,其实也是在担心这一点。 只不过自己的脑子没有嘉嘉的快,所以一直到她说出来,自己才有所反应。 谈话一时间陷入了僵局。片刻之后,慕容依耸了耸肩: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已经谈过不下十几个男朋友了。早就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了。” “对我来说,嫁皇子王孙也好,嫁贩夫走卒也罢,其实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既然都要嫁人了,何不直接嫁个最有权有势,能给自己提供生活保障,让自己吃喝不愁的?如果嫁人之后还要过现在的这种苦日子,那倒不如不嫁。” 林早早想了想,认真道:“我也没什么关系啦。”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嫁人这种事,对我来说好像也有点儿太遥远了。我不想嫁人,可能,还是因为……嫁了人,就不能和姐姐们在一起了。” “我就想和你们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别的对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她说这话时,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明明是在笑着,眼睛里却依稀有了泪光: “包括选秀的事儿,我也是大家去的话,我就去,大家不去的话,我就不去。” “毕竟,能跟大家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生活呀。” 林早早是她们四个中年纪最小的,理应得到更多的照顾。可她们谁都清楚,离开舞台之后,照顾大家最多的那个人,分明是她们的这个小妹妹。 就拿最简单的例子来说:慕容依不会做饭;沈芙冰只会熬个粥,煮个野菜,做一点儿简单的饭;赵若嘉病了不能做饭;只有林早早,她们之中年纪最小的林早早,忙前忙后,把君大夫带来的鸡鸭鱼肉,尽数烹饪成了让她们倍感幸福的美味佳肴。 这些天里,若不是林早早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一直坚持欢笑,她们姐妹几个,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 还说什么想和大家在一起,分明就是大家离不开你才对呀,傻丫头…… 慕容依和林早早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轮到沈芙冰了。 赵若嘉屏住呼吸,眉心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沈芙冰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这件事情,她也是犹豫了很久才道: “其实,我长这么大,也还没谈过恋爱。” “我爸妈不让我谈。” “他们说,那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等大学毕业了,到年纪了,他们自然会把一切都给我安排好的。” 沈芙冰家是标准意义上的中产阶级。 她爸爸是个大学老师,她妈妈则是一名公立医院的医生。她们家是典型的书香门第,礼仪世家。相对优渥的家境让沈父沈母极为重视沈芙冰的教育。当同龄孩子还在野地里跑着疯耍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每周上十几个课外班了。 钢琴、音乐、美术、书法……文化课之外,父母还让她学了很多很多的才艺,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朝着一个才女的方向塑造。过多的课外班剥夺了她的自由时间,她没法出去玩,没法和社会接触,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朋友。 她父母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她的成长可以说一路上都是顺风顺水的。从小到大她几乎都不需要面对选择,她父母自会把一切都给她安排妥当。 像这样的婚姻大事,有朝一日竟交给她自己做主了,沈芙冰多多少少地有点儿难以适从。 她不知道自己该嫁给谁。如果一直留在古代,再没办法回去的话,说实话,离了爸爸妈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她的脑袋里,没有那么多的浪漫与冒险,她似乎更习惯于,按照被安排好的既定路线,安安稳稳地过完一生。 那么,如果爸爸妈妈在,会希望她选秀入宫吗? 她想了又想,最后觉得,应该还是会的。 爸妈说过,要给她找一个家世清白,家境好的公务员男友。再不济也得是体制内人员。体制外的一律不考虑。若是这样的话,放到古代,最好的选择,似乎也就是皇家了。 更何况,除了这条路,她们还有什么办法,在冬天来临之前,找到地方给嘉嘉安安稳稳地养伤呢? 她结不结婚等得起,可嘉嘉的伤,是一天都等不起了。 再下一场大雨,别说嘉嘉了,她只怕整座庙都会被冲垮。 因此,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艰难地做出了,这个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属于她自己的决定。 “我愿意试一试,看能不能通过选秀入宫。”她说着,看向赵若嘉,“嘉嘉,你愿意去宫里生活吗?” 赵若嘉看着沈芙冰,眼神微微闪烁。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高兴,是假如能进宫,那自己就能活下来了。 悲伤,是那样的话,她们两个,就真的再没有半点儿可能了…… 可她看着沈芙冰那温柔而满含关怀的眉眼,沉默良久,最后还是低下头来,轻轻喃了声: “愿意。” 姐姐,只要你能开心快乐, 我什么都听你的。 第10章 选秀 离秀女大选还有七天的时间,这七天里,姐妹四人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大选的筹备工作。 才艺方面她们倒不担心,毕竟,本身就是女团出身,唱、跳、rap那都不在话下。真正让她们感到为难的,反倒是选秀时要穿的衣服。 她们把永安城内的服装店都逛遍了,哪怕最便宜的襦裙,也要一百两银子一身。姐妹四人哪怕把身上庙里的东西全卖了也压根凑不出一百两银子,当真是犯愁死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得去布匹市场挑了几匹颜色质地较好的布,准备回去,自己动手缝纫成选秀要穿的衣服。 好在,沈芙冰学过服装设计,林早早则会做针线活。姐妹几个通力合作,倒真像那么回事儿,紧锣密鼓地忙活下来,终于在第七天的晚上,缝好了衣服的最后一个针脚。 “成了!”林早早将线剪断,整个人兴奋无比,她转着圈儿把襦裙往姐姐们手里塞,“快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四个人,四种不同颜色的襦裙,沈芙冰白衣皎洁,慕容依红衣胜火,赵若嘉黑衣沉稳,林早早绿衣活泼。穿到身上,竟还真有姿有色。松紧、大小、尺寸,都还贴身,比市面上卖的成衣恐怕也差不了多少。虽比不了现代成团夜时她们所穿的礼服,但比起她们平日里穿的粗布革衣,已然是有了质的飞跃。 好看,是真的好看,有了这么件漂亮衣服在身上,姐妹几人对于明天的选秀,瞬间就有信心了。 “今天我们早早可真是立了大功。”慕容依笑道,“该给你什么位分呢?妃,还是贵妃?” “哎呀,二姐,你可别取笑我啦。”林早早小脸红扑扑的,“你明明就知道,我根本没有你们几个好看。妃、贵妃还是你们当吧,我能得个最小的位分,天天跟在你们身后混吃等死,就已经心满意足啦~” 姐妹几个闹了一会儿,因着明儿早上要早起,谁也不敢耽搁,便早早的都睡下了。只是,沈芙冰翻来覆去迟迟未能入眠,她心里,说实话还是挺紧张的。 “怎么了?”黑暗中,赵若嘉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异样。 “也没什么大事…”沈芙冰故作轻松道,“就是想…万一明天选不上,该怎么办?” 赵若嘉道:“凉拌。” “放平心态就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就想能选上最好,选不上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就没什么好纠结的了。” 沈芙冰缓缓点了点头,心态好像好了些,又好像没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如果落选,所有努力都前功尽弃,一切又被打回到原点,这样的结果,她真的能接受吗? 似乎是不能的。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怎么去给嘉嘉找住的地方呢? 慕容依却道:“怎么会选不上?” “大姐,你可别忘了,咱们本身就是成团出道过一回的人了。” “14亿人选女团,就选出了咱们四个。现代人的刁钻审美咱们都能达到,放到古代,还不是妥妥的降维打击?” “再说了,就算最后选不上,那也是他皇帝老儿没眼光,不懂得欣赏罢了。” “既如此,这样的男人,又何必留着?” “你说是不是,早早~” “早早~” 她喊了两下,林早早那边也没有回答。只有轻微的鼾声,在夜色中静静地响着。 林早早已经睡着了。 难得,她这个向来爱说爱笑爱闹的人,今儿居然这么早就睡下了。 想必这些天里,辛辛苦苦地给大家做衣服,一定累得不轻吧。 这么想着,沈芙冰的心更加柔软了几分。 她不再纠结能否入选的事儿,只用一双素手,把林早早身上的被子,轻轻往上掖了掖。 睡吧, 做个好梦。 · 翌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往常宁静祥和惯了的永安城,早早地就热闹了起来。大街里,甬道上,到处都是辘辘的马车声。一辆又一辆花车载着一个个闺阁小姐驶向皇宫,丫鬟,家丁一路相送。小商小贩们也瞅准了商机,早早地就来摆好了摊位,各种吃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既供参与选秀的小姐们,更供那些出来看热闹的人们。 “瞧啊,瞧啊~”一簇簇百姓站在路边,边嗑瓜子边唠嗑道,“这么大的阵仗,这次怕是全永安乃至全大雍的美人都来了吧!” “那是,如今皇上后宫空悬,正是入宫的最好时机,谁不想趁着这个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啊。” 鉴于赵若嘉的伤还没好全,没法长距离走动,姐妹四人便也租了一辆马车。就这么颠颠簸簸,大约一个时辰后,皇宫到了。 上午的阳光下,皇宫的一切都显得那般威严庄重。宫门宏大宽阔,殿宇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玉瓦石阶。姐妹四人边向前走边不住感叹,只觉得仿佛连宫墙两侧驻守的侍卫们,都各个英俊挺拔,如同普天之下最年轻的白杨。 转过一个转角,原本狭窄的巷道,瞬间豁然开朗。 广场之上,已然满是前来选秀的秀女们。她们或身材曼妙,或玉润丰腴,或姿色浓艳,或清丽可人。或立,或坐,或谈笑,或静思,一肌一容,尽态极妍。清风吹拂,便是香云阵阵。在金灿灿的梧桐树叶的掩映下,这些大雍帝国的妙龄女子们,赫然构成了秋日里最美的一幅画卷。 不得不说,即便拥有一次选秀成功的经验,想要在这么多的美人中脱颖而出,恐怕也绝非易事。 赵若嘉身体虚弱,没有办法久站。三姐妹扶她到阴凉里休息。沈芙冰取出水来,喂她喝了一点儿,问她: “还能坚持吗?” 赵若嘉“嗯”了一声:“还好。” 她说还好,沈芙冰就放心了。正准备把水袋收回去,赵若嘉却突然牵住了沈芙冰的手。 “姐姐。”赵若嘉看着她,眸光闪烁,“一定要参加这次选秀吗?”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真到进了宫,一切,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沈芙冰笑了笑,宽慰她道: “你放心,姐姐现在已经彻底想通了。” “不管去到哪,咱们姐妹四个都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只要咱们姐妹四个在一起,未来哪怕遭些难,受些罪,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若嘉的手指慢慢蜷缩了回来。 她听明白了。 原来,姐姐之所以选择参加入宫选秀,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为了“姐妹四个一直在一起”。 这其中,自然是包括她的。 姐姐,赵若嘉默默凝望着她。你果然还和小时候一样。 爱别人,永远胜过爱自己。 “皇上驾到——” 一声洪亮的通传打破了原有的骚动,世界静了下来。一瞬间,广场上的秀女们纷纷抬眸。她们和皇上之间,隔了一扇拱门,可透过那扇拱门,却依旧能够瞥见那飞檐斗拱之下的惊世容颜。 那一刻,数不清有多少人睁着眼睛,静静地站着,就那样忘记了时间。 名花倾国两相欢。少年人的相貌,如同雕塑却又远胜雕塑。那是一种任何语言都不足以形容的俊美,他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消立在那里,便能让无数人在顷刻之间疯狂地爱上他。 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一刻人们的感受,那大概是两个字: 神祗。 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神祗。 让人无端地想要靠近、崇拜,乃至臣服。 直到见到他,人们才知道,这一世的人生旅途,没有白来…… 皇上入座以后,选秀马上就要开始。秀女们都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开足马力为自己等下要展示的节目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四姐妹也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开始温习自己的才艺。 此次选秀,姐妹四人虽然只有几天的时间准备,却也是“有备而来”。 沈芙冰在她们团里的定位是dancer,最擅长中国古典舞蹈,所以她等下要表演的节目,便是国风舞。 同理,慕容依是vocal,之后的才艺展示中,她选择献歌一曲。 赵若嘉唱跳全能,可毕竟腰上的伤还没好全,又生着病,肯定是没办法做那些唱唱跳跳的剧烈运动的。幸而她会弹古筝,目前的身体状况,应该也能支撑着弹下来。大家便给她安排了在慕容依唱歌的时候用古筝伴奏。争取打动皇上,也争取入选。 林早早就比较惨了,她是出了名的唱跳双废,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个人技。不过好在,皇上是个古代人,而她们姐妹几个,又没少看穿越类的网络小说。都知道打动一个古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背诗,而且是背那些他们没听过的诗。因此,林早早的目标,便是做个“文抄公”,靠才华来征服皇帝。 总之,最好的结果就是,她们姐妹四人全部选秀成功,不落下一个。这样到了皇宫里,她们四姐妹也能一直一直在一起。 不过,这其中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时代性的问题。 皇上是一个古人,沈芙冰打算跳国风舞,接受起来应该没什么难度。 可慕容依在选曲的时候,就不得不对这一点进行考量了。 古人的审美未必能接受现代歌,所以保险起见的话,唱古风歌可能会更好一些。 她作为一个中欧混血,且在欧洲长大的女孩,其实更加擅长的是英文、法文歌曲,以及快节奏的现代歌曲,古风歌说实话她很少涉猎,也没有多少会唱的。 不过好在,选秀期间,她曾经参与过一首古风歌曲的改编演绎。 那首《鹊桥仙》的旋律,几个月过去了却依旧印在她的脑海里。她回忆着,回忆着,在确保不会打搅到其他秀女的情况下,忍不住轻唱出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昭昭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声婉转悠扬,如凤凰清啼,在这深深宫苑的一角,静悄悄地响着。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引用1] 一曲终了,连原本专注于自己才艺的沈芙冰三人都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地给她鼓起了掌。 “好听,实在是好听。”林早早冲她竖大拇指,“人形cd莫过于此,这下别说皇上了,连我都想把你抱回家,让你天天唱歌给我听。” 这样的评价慕容依听过太多太多,自然早就不感冒了。不过从她小妹嘴里说出来,倒还真听得人美滋滋的。 只是,这份愉悦还没持续多久,慕容依就发现,不远处的角落里,一名秀女正恨恨地盯着她。 慕容依也是够莫名其妙的,翻了个白眼便不再理会。可谁料,那个秀女却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像是被她的白眼刺激到了一样,朝着她的方向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不光走了过来,更离谱的是,两人错肩的那一刻,那秀女竟然还将手中的水,统统泼到了她身上! 第11章 麻烦 凌薇薇本以为,自己此次参加选秀,定然能够一举夺魁,艳冠群芳。 她出身名门望族,从有记忆起家里就把她朝着后妃的方向培养。又因着她小小年纪,一张嗓子就十分清亮。她们家于是便抓住这点大做文章,高价聘请了乐师教她练唱。这么几年下来,她的歌喉是越发精进。甚至隐隐地,在整个京城都开始小有名气。 于是此次秀女大选,她志在必得。认为自己一开嗓,不说凤凰清啼,起码也会是技惊四座。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花费大半年准备的曲目,竟然跟别人,撞歌了…… 单是撞歌也就算了,那个人唱的,竟然还比她唱的要足足好上十倍! 同样是《鹊桥仙》。她自认为已经请到了最好的老师,也学会了全部的唱法,同龄秀女中,应该是无人能敌的。可那家伙不知怎么回事,嘴里哼哼的,竟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唱法! 跟她的唱法一比,自己掌握的最好的唱法,竟都显得格外陈腐老旧,毫无新意了。 凌薇薇脸都气白了:狐媚东西,真不知道是跟哪位大师偷偷学的! 慕容依的唱法,凌薇薇当然没听过。 因为《鹊桥仙》这首词从古流传至今,期间经历了无数音乐大师的精修改编,才有了现代的唱法。慕容依在现代唱法的基础上,又加入了个人的理解,使之更加轻快明朗,直接做出了一个爆出圈的个人舞台。两种唱法摆在一块儿,可不就是降维打击么。 再加上凌薇薇唱歌虽然不错,但顶多也就算是个才女。跟慕容依这么个被誉为“下一站天后”的声乐鬼才比起来,属实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两个因素相互叠加,说慕容依唱的比凌薇薇好上十倍,真的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既生瑜,何生亮?同是表演唱歌,竞争本就不可避免,可偏偏她们准备的还是同一首歌。这慕容依要是唱了,还有她凌薇薇什么事儿? 凌薇薇瞬间慌了。 思虑再三,她咬着唇,握紧手中的茶盏,朝着慕容依走去。 此时此刻,专注自己开嗓的慕容依还不知道,她的歌喉,已经引起了凌薇薇多大的嫉妒。 她同样没料到,几秒钟后,就有一杯滚烫的水,啪地一下泼了过来。 “嘶——!”慕容依眉头紧皱,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就像被蜜蜂蜇了一样地连连倒退。烫死了烫死了,从胸脯到腰腿,她浑身上下都被烫水淋了个透,简直要把她的皮都给烫下来了! 更关键的是,林早早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给她缝的这身红色襦裙,一下子全湿了。 可偏偏那罪魁祸首就跟个没事人一般,泼了她一身水后,竟连个歉都不道,若无其事地就想脱身。 这她哪里能忍??? 慕容依当下便上前一步,狠狠攥住了那秀女的手腕。 那秀女想走,她便是生拉硬拽也要把那人给扯回来! 凌薇薇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可是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平日里结交的,自然也都是皇亲贵族之女。她们这帮富家千金聚在一块,嘴上讨论的,除了英俊帅气的富家公子,便是精美好看的衣衫首饰。长期熏陶下,便养成了看人先看衣着的习惯。 方才她在角落里偷窥慕容依时,便一眼看出,这人的衣服乍看还行,可根本经不起细琢磨。用料粗俗,针脚不堪,甚至连襟都有一点儿歪。这根本就不是专业的裁缝技师做出来的衣服,倒像是家里穷,老母亲连夜点着油灯给缝的。 对比一下自己身上这一匹万金的织金云锦,当真是天壤之别。 穷得连个像样衣服都穿不起的小门小户,竟也敢出来抛头露面? 正因如此,她才料定了,哪怕自己泼那女的一身茶水,她在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料之后,也根本不敢声张,只能吃哑巴亏。 可她万万没想到,竟然真有连她这一身织金云锦都敢冒犯的女人! 凌薇薇被慕容依攥着手腕,不住挣扎。可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闺阁之女。如何比得过慕容依这么个受过体育教育,参加过体育考试,且自打穿越后就做了不少粗活的现代女人?不过两下她便黔驴技穷,无力可施了。 见实在挣脱不开,她索性面露鄙夷: “你是哪家的秀女啊,穿的衣服跟要饭的似得。也敢对本小姐拉拉扯扯?” 慕容依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昂然正视着她,掷地有声道: “道歉。” 凌薇薇瞪大双眼:“你说什么?你是什么卑微的身份,也敢让本小姐给你道歉?” 慕容依懒得同她废话,直接一巴掌甩到她脸上。 啪! “老娘让你道歉!” 突然其来的一巴掌,把凌薇薇整个人都打懵了。她脸颊通红,气愤到无以复加。从小到大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意识到周围一大圈秀女在看,无论如何都不能跌面儿后,她扬起手来,作势要朝着慕容依打回去。 再次被慕容依一把抓住,动弹不得。 两人正僵持着,那边注意到状况的沈芙冰、赵若嘉和林早早纷纷围了上来。林早早看到慕容依红裙之上大片大片的湿渍时,当下就委屈极了,也同凌薇薇拉扯了起来。 “这么好看的裙子,你为什么要把它弄成这样?我们有招惹过你吗?”林早早带着哭腔道。 凌薇薇一边掐林早早胳膊,一边冷笑道:“好看?就这破破烂烂的料子,实话告诉你,连我家老奴都不稀得穿!” “这种像乞丐一样的东西,别说一件,就是十件,一百件,我也照泼不误!” 啪! 又是一记狠辣的耳光甩到脸上,凌薇薇几乎没被当场掼晕在地。 慕容依扯住她衣服领口,在把人扇开之后又拽回来。 “我警告你。”慕容依的脸同她的脸贴得无比之近,虎一般的眸子径直瞪入她惊恐的眼底: “皇上就在不远处的宫院里,今天的秀你若是不想选了,大可以继续闹下去。” “反正如你所说,我出身寒微,本就没什么机会选上。既如此,能拉你这么个大小姐垫背,倒还真是赚了!” 说完,她无比厌恶地将凌薇薇的手甩开:“怎么选,都在你自己!” 凌薇薇直至此刻,才终于认清了局势。 她终于明白过来,这儿不是她家。在没有随从、侍卫跟随的情况下,她的身份一文不值。 况且,她爱慕皇帝已久,这次选秀,是无论如何都要选上的。怎么能被眼前这个蝼蚁一般的人物,破坏她的大计。 她颤抖着,哆嗦着,捂着脸蛋,眼睛泛红。再大的委屈,此刻也不得不恨恨咬牙,生生忍下! 她恶狠狠地瞪着慕容依,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一张如簧巧嘴。” “今日的掌掴之仇我记下了。你最好祈祷自己千万不要选上。否则,等进了宫,我定会叫你生不如死!” 语罢拂身,头也不回地就此离去。 转出那个角落,瞥向皇帝所在的院落。凌薇薇原本发狠的脸庞上,竟是缓缓现出了一抹狞笑。 这一趟虽然委屈,可她的目的,终究还是达成了: 她方才把满满一杯的茶水泼到那个女人身上,可绝不只是为了发泄。 更重要的是,她这一杯水下去,直接让那女人的衣服湿了大半。那女人穿的还是一身红色的衣服,留了湿渍,便是暗红乃至黑色,可别提多难看了。这般衣冠不整,不治她个殿前失仪罪就不错了,她还敢腆着脸子对皇上唱她那靡靡之音? 只要那女人没法上场表演,那么,她有信心,剩下的这群人中,唱歌最好的依旧是她。 如此,她便能稳稳当当地入选了 用一杯茶除掉了一个心腹大患,凌薇薇突然觉得,自己这一巴掌,挨得仿佛也没那么委屈了。 她遥遥望着远处的慕容依,嘴角,缓缓露出了得意的笑。 哼,跟我争,凭你也配! 第12章 桃花 “二姐,二姐,你没事儿吧?有没有烫伤?”凌薇薇走了,林早早连忙拉住慕容依的手,帮她检查伤势。 “这些倒不碍事。只是……”慕容依皱着眉头,双手抓着自己的裙摆。数秒之后,她抬头,恨恨地看向远处若无其事的凌薇薇。 “我这裙子,被那贱人弄湿了。” “马上就要选秀了,这么点儿时间,怕是干不了了。”她说这话时,远处的凌薇薇刚好回头,在对上她视线时,朝她抛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这一抹笑,不光慕容依看到了,就连林早早、沈芙冰和赵若嘉也都看到了。 如果说林早早之前还没反应过来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刻,凌薇薇的用心可是说是昭然若揭。 林早早气愤极了:“她什么意思?她弄湿你裙子,不道歉,现在还得意上了?” “还是说……她根本不是不小心。而是从一开始,就打算通过弄湿你裙子的方式,来让你没法参加这次选秀?” 这等阴险的想法让林早早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她不由得道:“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也太恐怖了……” 沈芙冰面色愁苦:“可我们和她素不相识,从来也没得罪过她。她何苦这样设计我们?” 赵若嘉护着腰间的伤口,维持着一个微微屈身的姿势,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皇宫是富贵之地,是权利中心。可越是有利可图,便越会有一系列明里暗里的相争。不是你害我,便是我害你。”[引用1] “更何况,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赵若嘉看向慕容依衣服上的湿渍,“她大概也是个唱歌的。” “也是唱歌的?”其余三人俱是不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若嘉因腰部疼痛而微微抽着凉气,却还是坚持解释道:“你闻闻你身上的水渍,看看它是什么气味?” “…”慕容依整张脸都垮了起来,只是冷笑,并不做行动。仿佛从那女人手里泼出来的东西,只是嗅一下便会让她觉得无比恶心。 还是林早早凑到她身前,鼻子在她身上闻来闻去。 “奇怪,这水…怎么有股甜丝丝的味道?”林早早道。 “因为那是蜂蜜水。”赵若嘉道,“她刚刚用茶盏泼到你身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化开的蜂蜜水。” 这么一说慕容依也意识到了:她身上虽湿了一大片,却不见半点儿茶叶、茶渣的痕迹。可见,那确实不是茶水。 赵若嘉继续道: “今天的天可不算冷。天晴太阳大,甚至还比较热。试想一下,什么样的人,会在热天,大老远地特意带一壶滚烫的蜂蜜水过来呢?直接带放凉之后的水,解渴又便于携带,岂不是更加方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答案已呼之欲出: 唱歌的人。 也只有唱歌的人,才会为了热蜂蜜所拥有的润嗓开喉之功效,不辞辛苦地特意把它们带过来了。 “原来如此。”慕容依冷嗤一声,道,“方才我在这边开嗓,那丫头八成是听到了。知道技不如我,就开始用这种手段了。” “用这种伎俩让我上不了台,不用比试便直接在台下淘汰掉竞争对手,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可惜了…”她盯着凌薇薇的背影,目色变得越发深沉,“我慕容依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让别有用心之人在我身上讨到过半分便宜!” 她这么说,赵若嘉便知道她有主意了,不由得道:“你打算怎么做?” “我们今天来这,可没有带备用的衣服。想出去买襦裙,也是万万来不及的。” 慕容依笑得媚气横生:“不用备用衣服,也不用出去买,更不用借别人的。她不是想看笑话么?那我便让她瞧瞧,我是怎么穿着这泼湿了的衣服,上去选秀的。” “大姐。”慕容依挑眉道,“初舞台时你曾表演的个人技,现在可否借我一用?” “……”沈芙冰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面露迟疑:“这…真的靠谱吗?” 慕容依笑得自信而坦荡:“靠不靠谱,一试便知。” 见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沈芙冰也只得点头:“好,那我…试一试。” 语罢,她缓缓揭下了为遮挡容颜,一直带着的面纱。一瞬间,沈芙冰那惊天动地的盛世美颜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倒映在了每个人的眼底。一时间,天地色变,百花竞羞,盛世华光之下,在场的所有秀女都大惊失色,竟一个个地皆被美到说不出话来。 而为之倾倒的不止人类,更有这自然界千千万万的其他生灵。刹那间风吹树摇,落英缤纷,万千桃花随风飘飞,又如雨般坠落。那些花瓣随着沈芙冰的舞姿轻轻柔柔地在空中旋转,跳跃,直至将慕容依包围环绕。几秒种后,风声止息,慕容依竟披上了一件美到不可方物的桃花衣! 片片绯红,轻桃曼粉,不止遮住了她身上的那一大片湿渍,更与她原本的红衣搭配出了一种渐进而高质地的色彩,彻底摆脱了之前的廉价观感,当真是天衣无缝,恍若天成! 柔嫩的柳丝亦从枝头抽脱,盘成圆环,恰恰好地落在慕容依头顶。 如今的慕容依,头顶碧丝环,身着桃花衣。再配上她身为混血儿本就明媚张扬的五官,哪里还有半点儿先前衣服湿透的狼狈样?她分明就是这世间最美的雅典娜公主! 甚至就连那用来整她的蜜茶水,都因为芳香而引来了飘飞的彩蝶。慕容依随便一个转身,都是大地飞花,蝶梦蹁跹。 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这就是! 于是乎,凌薇薇非但没能阻止慕容依参加选秀,反倒让慕容依在满目的绫罗绸缎,庸脂俗粉中脱颖而出。超越一众世家小姐,成为了通身装束最超凡脱俗的那一个。这下子,凌薇薇不光歌喉、唱法、美貌不如慕容依,甚至连仅剩的着装优势都没了! 在一众“好美啊”,“她好美”,“要被美哭了”的惊叹中,远处的凌薇薇,差点儿没活活气死过去! 第13章 舞蹈 本届秀女大选别出心裁,采取了全新的选拔形式。秀女们根据才艺类别的不同,分组进行选拔,譬如最先参选的是舞蹈组。舞蹈组表演完毕后,轮到歌唱组,之后再轮到其他类型的节目上场。 所以四姐妹中,最先被喊到名字的人,是表演舞蹈的沈芙冰。 “加油啊,姐姐,一定要选上。”沈芙冰临走之前,林早早拉着她的手给她鼓劲儿。 “嗯。”沈芙冰笑着点头,而后在太监的催促下,站到了表演舞蹈的秀女队伍里。 还别说,这群预备表演舞蹈的秀女们,倒当真是各个身材高挑,仪态婀娜。即便是她,也不免倍感压力。 特别是当她看到前面好几个人,满脸兴奋地进去,却又一脸哀伤地出来时,她心里的紧张,便更甚了。 那几个女孩,明明论身材,论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难道这样也不能入选吗? 那自己…… 正在她倍感焦虑之时,一回头,她看到了她的三个妹妹。 她们都站在不远处,满脸期待地看着她。选秀已经开始,没法大声喝彩,她们便用手势,或比心,或划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为她祝福。 尤其是当她看到脸色发白,却依旧坚定地站在她身后的嘉嘉时,她便萌生出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勇气。 如果当真这么难的话,那便让她做成功的第一人吧。 沈芙冰深吸一口气,在太监高声报出她的名字时,迈步,踏入大门之内。 身后的声、人,就此消逝。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便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世界了。 殿上,太后正在同皇帝说话: “看了那么多秀女了。焱儿,未必就有尽善尽美的。你如今后宫空虚,差不多的,便先选进来罢。” “你看那么多家世好,相貌又端正的秀女,她们落选时的样子有多难过呀。” 贺光焱却道: “母后,儿子以为,既是婚嫁大事,便轻易马虎不得。起码得是儿子自己喜欢的,才能选入后宫。” “不然,选进来后,却又因为自己不喜欢,既不陪伴,又不召见,像尘封一件物品那样将她们束之高阁,那样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所以,还望母后理解儿子的决定。” 贺光焱这样想,太后也没有办法说什么,只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行至场中的沈芙冰,自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皇上并不是她想象之中权威深重,独断专行的形象,反倒是出人意料得暖心而充满绅士风度。 她规规矩矩地俯身、行礼: “民女沈芙冰,给皇上请安,给太后娘娘请安。愿皇上太后圣体安康,福泽绵长。” “倒是个懂事儿的。”太后开口道,“起来罢。” 沈芙冰:“是。” 先前在外面时站得远,沈芙冰只听到了骚动,并未看清皇帝的面貌。 此刻抬起头来,她才发觉皇帝是一个多么好看的人。 很年轻,看起来和她们姐妹几个差不多年纪。并且,比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男生,包括娱乐圈被奉为“神颜”的男星在内,都要更加英俊夺目。 他身上有着那些小鲜肉们决然不会拥有的气质,那是蓬勃旺盛的男儿气概,是举重若轻的帝王本色。 沈芙冰终于,将心里的最后一丝顾虑也卸下了。 她无须再担心入宫之后该如何自处。因为她相信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男儿,应当是一个值得亲近之人。她相信他不会伤害身边的人。也相信他会珍惜每一个为他而来,愿为他献出真情的人。 带着这样一份期许,她以前所有的平和心态,展开了自己的表演。 鼓声响起,沈芙冰抛出水袖,开始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也许生活中的她不善言辞,性格内敛,可只要到了舞台上,她便是这一方境地之主。 她的舞蹈,轻盈如风,飘逸似雪。引蝶绝技必不可少,万千蝴蝶飞来的那一刻,只让人觉得是天降祥瑞,光耀京城。旋转,飘飞,无尽繁华落幕,皎皎银月初升。舞蹈,舞蹈,她的舞蹈像一部史诗,一曲轻灵曼妙的精灵之歌。整个世界都在她美妙的舞姿中变得如梦似幻。一时之间,竟叫人分辨不清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贺光焱注视着台下的女孩,也在不知不觉中,展露出了笑颜。 一直到沈芙冰一舞终了,太后连唤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儿来。 “皇帝,皇帝~”太后脸上带笑,“你觉得她的舞蹈,怎么样啊?” 贺光焱竟是极为罕见地红了脸颊,目光向下沉了沉,才略显羞涩道: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儿子以为,堪比赵飞燕掌上之舞。” 太后脸上的笑容更甚:“这么说,皇帝这是打算将她留在宫中了?” 贺光焱英俊的脸庞上现出一个酒窝:“是。” “儿子打算给她贵人之位,母后以为如何?” 沈芙冰一惊,一时间,整个人都愣住了。 太后却道:“她的舞的确不错,可一个毫无家世的女子,初入宫便是贵人,是否……” 她话说到一半,不知是见儿子实在喜欢还是什么其他的缘故,竟中途变了口风。 她朝沈芙冰道:“也罢,你起来罢。皇帝既然喜欢你,那便封你做贵人。” “多谢母后!”贺光焱乐不可支。沈芙冰则好长时间都没能回过神儿来,一直到谢完恩,一步步地往外走,走出大门,走回妹妹们的身边时,她才终于喜极而泣。 “怎么了,大姐,你这是……”林早早见她哭了,瞬间也跟着难过了起来。 慕容依和赵若嘉也围了上来。赵若嘉叹了口气: “没关系,尽力了就好。” 谁也没想到沈芙冰缓过劲儿来后的第一句话是:“依依,嘉嘉,早早…” “我选上了。” “真…真的假的?”林早早震惊到整个人都结巴了起来,赵若嘉则在那一刻,面色变了变。 她也说不出,自己下意识的第一反应,究竟是高兴还是失落。 直到沈芙冰将她轻轻抱住,满含哭腔的声音道: “嘉嘉,姐姐成功了。” “姐姐答应过你,要给你宽敞、温暖的大房子住。” “姐姐没有食言。” 赵若嘉的手缓缓抬起,慢慢地,也抱住了她。 其实今天,自打见到皇帝的那一刻起,赵若嘉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慌乱。 她承认皇上生得十分英俊。可她万万没想到,她身边的秀女们看向皇帝的眼神,竟会是那个样子。 痴迷、沉沦、自我感动……包括她的小妹妹林早早在内,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一瞬间害怕极了,她怕她也会变成那样。她本以为自己只要跟她呆在一块,就能满足了,就什么都不求了。可真当一个天神般位高权重且堪称完美的男人介入到她俩之间时,她竟还是会本能地感到恐惧。 她所恐惧的,不是那个男人本身。而是她害怕,她看向那个男人的眼神,也会变成其他女人那样……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为她而活。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那样的话,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还剩什么了…… 谢天谢地,她抱着自己时,同自己说的是,“有大房子住了”。 而不是,“终于能到他身边了”。 所以……哪怕进宫以后,也还是在意自己更多一点的,对吗? 她抱着她,多想抱她更紧一些,也许那样得到的爱就会更多一些,可是……她又怕她看出端倪。 她们之间,终究只能如友人一般相拥。 即便她早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泪落满襟…… 第14章 换曲 继沈芙冰入选之后,选秀仍在继续。 舞蹈组表演完,便轮到了歌唱组。跟之前一样是太监点名,被点到的人过去排队。只不过略显不同的是,这次的队伍里,出现了两幅熟面孔。 一前一后,赫然是慕容依和凌薇薇! 慕容依的位置在前,等下也是她先上场,她自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可是,排在后面的凌薇薇可就不淡定了! 她把泼水这样的伎俩都用出来了,却依旧没能阻止慕容依上场。等下慕容依到皇上跟前开嗓唱了《鹊桥仙》,那还有她什么事儿?! 要知道,她为了这首《鹊桥仙》,辛辛苦苦训练了将近一年。不可谓不孤注一掷。这已经是她最拿手的曲子了,其他的曲子,她根本学艺不精!再加上有慕容依在前拔高了期待,皇上还怎么可能看得上她?! 不行,不行,她说什么都不能把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拱手让人。也说什么,都不允许任何人抢她的风头! 这么想着,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是,你牛,我是唱不过你。可你再怎么牛,又能牛得过这白花花的银子吗? 哼,小门小户的,也配和我争? 她冲掌管队伍秩序的太监使个眼色,悄无声息地把人挟走。行至暗处,从怀中取出了一张折叠之后的纸。 将其展开,赫然是一张面值为十两的银票! 看着太监那财迷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事儿稳了。 再回来时,她便由太监引着,若无其事,而又理所应当地插进了队伍最前排。 后面的姑娘见了,哪里能忍?纷纷叫嚷出声: “什么情况,这人怎么插队啊?” “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 “这也太过分了吧?她怎么敢的呀。” “……” 那个收了钱的太监听到异议,连忙用怪里怪气的声音笑着解释:“哎,诸位诸位,是这样。这位姑娘身体不适,不能一直在太阳底下站着,所以先让她上场。大家理解一下~” “她身体不适,那我们的身体就舒服了?能不能理解理解我们,也让我们先上啊?” “就是就是……” 众人依旧不满,可毕竟是在御前,谁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能小声嘟囔,最后默默地吃了这个哑巴亏。 凌薇薇却不在意他人的质疑。她不光不在意质疑,甚至还昂着脖子,整个人得意得很。 因为她心里清楚,只有特立独行的天鹅,才会受到野鸡们的非议。 这些小门小户,也就剩这点儿挖酸叫苦的本事了 全程,慕容依也在后排目睹了这一切,不过她只是冷着脸,却并未出声。毕竟,前世从娱乐圈那个名利场里厮杀出来,就是花钱买出道位这样的事情都屡见不鲜,更何况是插个队?她对黑暗的认知,还是比这些自小便养在深闺里的闺阁小姐们要深得多的。 不过,随她的便吧。慕容依心想。 她对自己的歌唱实力有把握,她不觉得,对方使点儿小伎俩,能对大局有什么影响。 实力够的人,该入选还是会入选。而实力不够的,再怎么折腾也没用。 眨眼间,歌唱组的选秀开始。靠插队插到最前面的凌薇薇自然是最先被点到名字的。进去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慕容依,脸上挂着分外得意的笑。 而慕容依根本就懒得理她。 毕竟,还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做她慕容依的对手。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仅仅数息之后,慕容依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她听着一门之隔凌薇薇那甜腻而做作的歌声,眉头越皱越深,越皱越深,直至最后,恨恨地冷笑出声。 她说这人为什么非要没事找事,上赶着跟她搞不对付呢! 合着,是和她撞了歌了。 她唱《鹊桥仙》,这人也唱《鹊桥仙》。 甚至不光撞歌,就连唱腔、唱法都跟她的一模一样! 要知道,这种唱法可是慕容依自己改编出来的,若非偷听剽窃,如何会一模一样? 呵,慕容依摇摇头,这回可真是小刀剌屁股——开了眼了! 偷师偷到你姑奶奶门上的,你还是第一个! ·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圣殿之下,凌薇薇一曲终了,甜蜜的回音却仿佛仍然萦绕不散。她慢慢抬起头来,在看到宝座之上少年那满含惊喜的目光时,瞬间心下一松。 刚刚,她唱的这首《鹊桥仙》,用的是慕容依的唱法。 多年训练之下,她对唱歌还算得心应手。尽管只听慕容依唱了一遍,但已经能照猫画虎,模仿个七七八八了。 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其实完全达不到慕容依的水平,模仿的再像也不过是东施效颦。因此在唱的时候,她生怕皇上听出破绽,一直都处在心惊胆战中。眼下,一曲唱完,见少年面露满意,她才意识到,自己赌对了。 果不其然,她听到皇上说: “宫中乐师无数,这《鹊桥仙》也是传唱颇广的经典曲目了。可朕听了这么多次,竟然还从未听过如你这般新颖的唱法。倒是叫朕耳目一新。” “你师父是谁,若是有幸,朕倒还真想亲自见上一见。” “回…回皇上。”凌薇薇心中窃喜,嘴上却道,“民…民女没有师父,是…自学成才,自学成才~” 贺光焱微微有些惊愕,身体也往前倾了倾:“自学成才?” “这么说,这种唱法,也是你自己创作出来的?” “嗯…”凌薇薇歪着头道,“怎么不算呢~” 说完,像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一般,故作可爱地伸手捂嘴:“呀!” “民…民女的意思是,这…这不过是一点儿不入流的微末功夫罢了。能蒙皇上天颜,是民女的大幸。实在不足挂齿。” 贺光焱道:“你倒是很会说话。” “多谢皇上!”凌薇薇得了夸赞,立刻摆出一副小女儿般的娇羞情态。 贺光焱的眉头微微皱起。 说实话,贺光焱方才还是对她很感兴趣的。毕竟,一个敢于创新,又有冒险精神的才女谁会不喜欢?可之后这一系列故作可爱的行为,却又着实令他一阵恶寒。 鸡皮疙瘩都要下来了。 稍加思索,他道:“既如此,你便也留在宫里罢。” 凌薇薇心头一喜,就听贺光焱继续道: “便封为答应,凌答应,如何?” 凌薇薇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笑容凝滞在她嘴边,她断不敢相信以自己的条件入了宫居然只能做个答应!那跟丫鬟有什么区别?可皇上金口玉言,她又没法反驳,只能满脸忸怩,一副有话说不出的委屈样。 太后见此情形,斟酌着开口道:“哀家倒是觉得,她这歌唱得不错,只封为答应,是不是太低了些?” 她面朝皇帝:“更何况,她兄长凌崇是我军当前的副将军,此刻还正在北境协助石大将军为国作战。皇儿多多少少,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 “那好罢。”太后开口,贺光焱不得不答应下来,只是脸色早已没了先前的愉悦。 他朝凌薇薇道:“那朕便封你做个贵人。” “太后有意提携于你,还不快谢恩?” 山重水复,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做了贵人。虽说没能达到她预想中的嫔位,但能有这样的转机她还是很谢天谢地了。她飞快地抹了把泪,笑靥如花道: “多谢皇上,多谢太后娘娘!” 踏出大门,凌薇薇的脖颈重新昂了起来。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从那些排队等待表演的秀女们身上掠过,仿佛此时此刻她便已然高人一等了。当看到慕容依时,她嘴角一勾,没有躲避,反而是迎面走了上去。 素手从慕容依的衣裙上扯下一片桃花,她幽幽道: “这歌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皇上不照样是选了我进宫?” 慕容依冷笑着回应:“你的歌我听到了。就你的唱功,属于典型的花架子,唬得了外行唬不了内行。你能被选上,靠得无非是唱法新颖。拾人牙慧而已,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旁边的秀女听了,情不自禁地帮慕容依说话:“人家练歌时我就在旁边,刚刚那种唱法,明明就是人家先唱出来的。怎么你到御前表演一通,就成你创作的了?你这跟剽窃有什么区别?” 另一人也道:“我说为什么要买通那太监□□们的队呢。原来是偷了别人的东西,生怕被发现,这才要先下手为强啊。” 其他秀女也议论纷纷:“当小偷还敢耀武扬威,够不要脸的。” “确实有点儿过分了。” “真是不知廉耻。” “……” 众人的议论声中,凌薇薇那点儿见不得人的伎俩全暴露了。卑微的自尊暴晒在阳光之下,瞬间烫得她到浑身发抖。她辩无可辩,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 她瞪着慕容依道:“那,又怎样?” “这唱法是谁创作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皇上觉得是我创作的,那就是我创作的。你有本事,就去跟皇上说是我剽窃的你啊。去啊,你敢吗?” 说着说着,她又笑了起来:“有时间跟我掰扯这些,倒不如赶紧想想,接下来该换首什么歌。” “如果你不换,还要唱这首《鹊桥仙》的话。猜猜看,皇上听见一模一样的唱法,是会觉得我抄的你,还是你抄的我呢?” 这话当真是无耻到了一定程度。在场诸人,没有一个不叹为观止的。她们一个个的都气得不轻,唯一一个没动气的,竟然还是慕容依。 她只是笑笑,道:“所以呢?” “所以你只能换歌。”凌薇薇笑得万般得意,“可惜了,我们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为了这次选秀准备了数月乃至一年的?都到了这节骨眼上了,你就是再怎么强,这歌,也不可能说换就换吧?” 慕容依笑得云淡风轻:“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我不费心,我有什么好费心的。”凌薇薇趾高气昂,声音也随之拔高,“毕竟,我可是马上就要成为皇上的嫔妃了。不像某些人,小门小户的,这辈子能踏足一次皇宫,都已经是三生有幸!” “谁知道呢。”慕容依对她的激将法并不感冒,颇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倒是听说这嫔妃和嫔妃还有所不同。有人一进宫就是嫔位,有人却只能从下等的答应做起。皇上既然那么欣赏你的歌喉,那么想来,应该会直接给你嫔位吧?” 她嘀咕道:“可我刚刚怎么听着……皇上说的好像是,‘答应’二字呢?” 她看向凌薇薇,无辜的眼神里写满了疑惑:“凌姐姐,这皇上口中的答应位分,该不会……是封给你的吧?” 话音落,周围的秀女们瞬间热闹开了。大家叽叽喳喳,满脸兴奋,都在讨论凌薇薇是不是真的只得了个答应位分。 只有凌薇薇,气到浑身发抖,一张脸也憋得通红,跳脚一般地替自己辩解: “我不是答应!我是贵人!贵人!懂什么叫贵人吗!这对新入宫的妃嫔来说,已经是很高的位分了!” “哦?”慕容依道,“可我这耳朵,清清楚楚听到的就是‘答应’二字呀。” “还是说,皇上最初只打算封你做答应。后面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才封你做了贵人呢?” 哄笑声一片,凌薇薇彻底憋屈到了极点。眼见周围的秀女们都是支持慕容依的,她半点儿便宜都沾不着。只得恨恨跺脚,终是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跑开了。 你给我等着! 我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你的! 解决了凌薇薇,慕容依这边,却依旧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 凌薇薇有句话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得换歌了。 古代可没有摄像头。即便她的实力比凌薇薇强上数倍,她也没法跟皇上解释清楚到底是谁抄的谁。 所以,她只能选择换歌。 这么想着,她把等下要同自己一起上台表演的赵若嘉叫了过来。 “但是,”赵若嘉一贯沉稳冷静,哪怕是面对慕容依骤然提出的“换歌”一事也没有太过惊讶,而是理性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你的优势在摇滚和现代音乐。除了《鹊桥仙》,你还有其他特别擅长的古风歌曲吗?” “暂时没有。”慕容依并不避讳。 每个歌手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承认这一点并不算什么耻辱。她的嗓音沙哑低沉,充满力量感,与婉转凄美的古风曲调确实不是很搭。前世令她名声大噪的也是那几首节奏燃爆的现代歌。古风歌曲在她成为一名职业歌手道路上的优先级很低。若不是选秀的某轮公演要准备一个古风舞台,她可能连《鹊桥仙》这第一首古风歌曲都会放到数年后,事业稳固之后再进行展开。 现在让她换一首其他的古风歌曲,她确实做不到。 “那,怎么办?”赵若嘉道。 慕容依深吸一口气: “为今之计,只有上台唱现代歌了。” 她盯着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五六个秀女,毫无疑问,她们等下要唱的,都是本朝时兴的那几首婉转柔美的曲子。 慕容依道:“婉约的小曲听多了,谁又能保证,皇上不会想要来点儿不一样的呢?” 赵若嘉点了点头:“是一种思路。” “那你打算唱哪首现代歌?只要是你想唱的,我全力配合。” 慕容依颇有点儿惊讶的看向她。 从前她不懂,为什么沈芙冰会对赵若嘉那么好。明明这个女人性格冰冷,连笑模样都少见一次。如今,她却是有点儿明白了。 这种“靠得住”的感觉,甚是不错。 她一挑眉,笑容明艳道:“反正都到古代了。那干脆就唱,一直以来咱们最热爱的前辈们的歌吧。” “敢不敢赌一把?” 赵若嘉:“你是说…” 慕容依嘴角勾笑:“she的《superstar》。” 赵若嘉:“……” su…superstar…… 是她想的那个she吗??? 第15章 作诗 “周蕊心,撂牌子,赐花——” “胡莲儿,撂牌子,赐花——” “谢春芳,撂牌子,赐花——” 随着太监一遍接一遍的长声,一个又一个秀女神情悲戚地走了出去。而坐在龙椅之上的贺光焱,也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说呢……最近京城时兴的这几首曲子,他已经听宫里的乐师唱过无数遍了。这些个秀女们上来,竟毫无创新能力,翻来覆去地还是那几首,甚至唱功还远远不如宫中乐师。让贺光焱不禁怀疑,这样的秀女招进来又有什么用。 太后在一旁劝道:“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能跟宫里资历深厚的乐师相比?不妨放低要求,先捡着好的招进来,以后有的是时间磨砺嘛。” 贺光焱叹口气:“儿臣还是再看看其他人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慕容依和赵若嘉,进来了。 竟是两个女孩一齐出场。 几个太监跟在她们身后,手里抬着的是琵琶与古筝。 倒是稀奇。 觉得稀奇的不止他一个。太后也笑眯眯道: “怎么两个人一起上来了?” 慕容依道:“回太后娘娘,她是臣女的妹妹,也是来参加选秀的。臣女的曲子需要伴乐,希望由她来辅助臣女,一同完成表演。” 太后点了点头:“二人合作的表演,倒也稀奇。那你这衣服是……” 慕容依深深行礼:“太后,此裙唤作桃花衣,取片片桃花置于衣上,舞动之时,花落如雪。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太后点头称赞:“不错,很有巧思。选秀进行到现在,就数你的衣着最为超凡脱俗。哀家瞧着,也觉得甚美。” 慕容依:“谢太后娘娘。” 贺光焱却不这么看: “你这一身衣服固然精美,二人合作的表演也的确大胆新颖。可朕希望,你的才艺能配得上你这番巧思。可千万别落得个徒有其表才好。” 慕容依道:“陛下,民女既然敢这么穿,自然便做好了十足的准备。陛下请放心,民女定然不会叫您失望。” “好,有志气。”这一态度倒是让贺光焱始料未及,起码相比起其他秀女的唯唯诺诺,她的自信、坦荡,已然令人眼前一亮。 “那便开始罢。” “是。” 说完了话,赵若嘉坐到古筝后面,素手拨弦,轻轻弹了起来。 曲音铮铮流转,慕容依也开嗓起唱。 贺光焱起初还以为这两个女孩是在故弄玄虚,没想到数息之后,他的眉头微微挑起。 这音乐,这曲风!竟惊人的清新明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与他今天听了一上午的拖着长调、莺莺燕燕的曲子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 “笑,就歌颂,一皱眉头就心痛。我没空理会我,只感受你的感受。”[引用1] 慕容依甫一开口,那独特的烟嗓就牢牢抓住了贺光焱的视听。他长这么大,竟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嗓音,这样的旋律! 再配上赵若嘉快节奏的古筝伴奏,当真是非同一般! “你要往哪走,把我灵魂也带走,它为你着了魔,留着有什么用!” 慕容依在唱,贺光焱的灵魂几乎都要跟着动起来了。就在他以为这已是“天籁之音”的时候,却不想下一刻,就见慕容依从太监手中接过琵琶,素手卸去发簪,秀发一甩,便开始疯狂拨弦地放声高歌: “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areysuperstar!” “你主宰,我崇拜,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爱你,youareysuperstar!” “youareysuperstar~~~!!!” 接下来的时间里,贺光焱的世界几乎都颠覆了。十八年来,他第一次对“震撼”这个词有了新的认知。什么叫“天籁之音”啊!这就是!前人说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看来,当真是所言不虚! 绝了,太绝了!一曲终了,不光是皇帝,就连太后、太监、甚至是外院等待的其他秀女们都听得神魂跌宕,难以自拔。这样的旋律,这样的魔音灌耳,哪里是人间能有的?说是天上来的恐怕都毫不为过! “好!好!”贺光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他朝慕容依道,“朕今日,当真是开了眼界。” “这是什么曲子,竟如此豪爽脱俗。尤其是最后那句,油啊,油啊什么?” 慕容依抱着琵琶,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随后用步步高点读机一样标准的英伦口音答道:“youareysuperstar” “嗯?”贺光焱皱眉,“你刚刚……说的什么?” 慕容依于是抑扬顿挫,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又来了一遍:“油啊麦酥泼厮大,youareysuperstar~” 贺光焱:“……” “这…这是何处的方言?朕竟是闻所未闻!” “回皇上。”慕容依道,“此乃西洋英格立式,为英伦三岛所用之语。” 贺光焱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摩挲着下巴,整个人暗暗思忖: 英伦三岛…父皇传位给朕时有这几个岛吗? 朕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方言倒是有趣。”贺光焱笑出了酒窝,“再用这种方言唱两句歌给朕听听。” 中英夹杂,放洋屁嘛,那还不简单。慕容依连唱带跳,一秒开口: “ohbaby情话多说一点,想我就多看一眼。表现多一点点,让我能,真的看见。” “ohbye少说一点,想陪你不只一天。多一点,让我,心甘情愿,爱你!”[引用2] “……” 绝了!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贺光焱听完,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想法:真的绝了! 没想到这姑娘,酷起来的时候那么酷。一转眼,竟然还可以这么甜。 这是什么绝世歌姬! 见皇上满脸兴奋,太后也十分高兴: “哀家看这两个姑娘都还不错。一个声如天籁,另一个的古筝水平也相当了得。皇帝若觉得喜欢,便叫她们两个一起留下。” 贺光焱道:“母后所言正是儿子心中所想。那便都留下吧。着封为慕容常在与赵答应。” 一个常在一个答应,这对于毫无家世的她们来说,已然是个相当不错的位分了。 慕容依和赵若嘉对视一眼,前者眼含欣喜,后者满面平静。 二人齐齐屈身:“多谢皇上太后。” 就这么着,慕容依和赵若嘉也算是入选了。四姐妹连进三人,响当当的三喜临门。剩下的,就看林早早能不能和她们一起进宫了。 慕容依扶着赵若嘉出去的时候,林早早正在背等下要到皇上面前“作”的诗: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引用3] 正做着最后的准备,慕容依扶着赵若嘉匆匆走来:“别背了别背了。” 林早早看到她俩,立马就笑了起来:“二姐、三姐,你俩是不是也选上了?” “选上了,我是常在,她是答应。”慕容依道,“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你现在快别背了。” “为什么啊?”林早早道,“我这诗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等下绝对不会出问题,二姐你相信我,毕竟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不是熟不熟的问题。”慕容依道,“是因为你背的这些诗,皇上全都听过。等下你到他面前卖弄,还说诗是你写的,搞不好要杀头的。” “杀头……”林早早惊了,“为…为什么呀?” 这回是赵若嘉同她解释:“早早,你也知道,我和你二姐,原本是打算表演《鹊桥仙》的。可我们的曲调,却被那个往你二姐身上泼水的秀女偷走了。” 林早早:“所以呢…” 赵若嘉:“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 “要知道,再好的歌手也不可能只听一遍,就把一首完全陌生的歌,连歌词带曲调地全部记住。” “她既然能把曲调模仿下来,就说明,她至少知道这首歌的歌词。” “可见,这个时代,已经有《鹊桥仙》这首词存在了。” “秦观的《鹊桥仙》,作于北宋绍圣四年,也就是公元1097年的七夕节。而你打算向皇上背的《水调歌头》,则是苏轼于宋神宗宁熙九年,”也就是公元1076年的中秋节所做。” “这个时代虽是架空朝代,可生活在这个朝代的人,既然知道秦观的《鹊桥仙》,那么必然也知道更早的《水调歌头》。换言之,这个朝代的设定应该在宋朝之后。自我们穿越起,屡次见到这里的人们使用纸币,也能够直接佐证这一点。” “所以,所有的唐诗、宋词,你都不能再背。” 林早早一下子懵了:“那…那我背什么?” “背现代诗。”慕容依和赵若嘉异口同声。 “现代诗,现代诗…”林早早的脑子偏偏在那一刻短路了,她慌张道,“有什么现代诗啊,你们快教我一句。” 可惜还没来得及教,那边的太监就喊起了林早早的名字。 “林姑娘,请吧。前边的秀女都表演完了,您可是最后一个了。” 林早早当场傻眼。 太监都亲自过来催人了。几个姐姐就是想教她也来不及了。林早早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她往前走着,后面的几个姐姐还在压着嗓子提醒她: “早早,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林早早挤眉弄眼:“什么?” “我有一所房子!” 林早早:??? 她听出来了,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问题是,这首诗她他丫的统共也就只会这两句!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到了御前,林早早简直是欲哭无泪。 现代诗,现代诗……谁来告诉她,现代诗到底还有哪几首啊…… 这她怎么背得出来嘛! 她紧张得要死,可听完她自我介绍的贺光焱却颇觉有趣:“你刚刚说,你的才艺,是会作诗?” 林早早的目光半点儿不敢同他接触,只能深埋着头,支支吾吾道:“是…是。” 时近中午,太阳在天上高高挂着,即便是秋天也不免叫人觉得暑热难耐。贺光焱略加思忖,道: “天太热了,朕和太后也想得片刻清凉。” “昔年曹植七步成诗。你既会作诗,那朕便限你在七步之内,做一首带‘雪’字的诗出来,如何?” 林早早心态彻底崩了。 自由发挥她还作不出来呢,这下好了,直接来个命题作文,这得是多看得起她呀。 可偏偏牛都已经吹出去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不作。 于是乎,她只能在太监的报数声中,战战兢兢地往前走。 一… 二… 随着周围倒数的声音,林早早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 雪、雪,带雪的诗,有哪首诗是带雪的啊! 三… 四… 现代诗现代诗,又要带雪还又要现代诗,这不是要逼死她么! 五… 六… 啊啊啊啊啊!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她还年轻,她可不想被杀头啊!!! …… 七 七步走完,林早早的身体直愣愣地站住。 看着咫尺之遥的大门,她在想是不是自己现在冲出去,活下来的概率还会更大一点儿? 贺光焱盯着她的背影道:“七步已到,想必你的诗,应该已经做好了吧?” 林早早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大殿之上少年那分外期待的眼神,彻底认命了。 要“雪”是吧,好,我给,我给还不成嘛! 她45°角仰望天空,手呈接雪状伸出,流着宽面条泪开口道: “啊,你爱我!” 一旁伺候的太监倒吸凉气。 “啊,我爱你!” 大殿之上的太后眼睛瞪圆。 “啊,蜜雪冰城,甜蜜蜜!” 贺光焱:??? “啊!你爱我!” “啊!我爱你!” “蜜雪冰城甜蜜蜜!” 满院的人都被林早早激情吟诵的身姿带走了头脑。 “你爱我呀!” “我爱你!” “你爱我,我爱你,” “蜜雪冰城甜蜜蜜!”[引用4] 林早早背完,全场都沉默了。 宫女:“……” 太监:“……” 太后:“……” 皇上:“……” 那一刻,贺光焱心里想的是: 诗歌可以接地气,但是不能接地府。 诗歌可以送给听众,但没必要送走听众。 诗歌可以百花齐放,但能不能不要百家送葬:) 林早早想的却是: 哈哈哈,对,没错,老娘不活辣! 怎么,鸭头,雪都给你下了,还不满意?:d 第16章 自由 寂静。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林早早的心脏怦怦狂跳。 她知道,自己恐怕是要凉凉了。 就别提选秀成功,和姐姐们一起入宫了。她觉得,自己现在能把这条小命保住,都是天大的胜利。 可她万万没想到,片刻之后,率先打破寂静的那个人,竟然是贺光焱。 她看到贺光焱站起身来,为她击掌喝彩。 “好,好诗!” 林早早:??? 兄弟,确定没说反话? 一时间,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贺光焱,就听贺光焱道: “这首诗的前两句,‘你爱我,我爱你’体现了兼爱,非攻的墨家思想。传达了人人相爱,不分你我的社会理念,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 “至于后一句,‘蜜雪冰城甜蜜蜜’,朕相信,这是诗人对理想社会的最高幻想。蜜雪冰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描绘出了一个流着蜜与奶的富饶之地,一座冰雪般晶莹圣洁的理想之城。‘甜蜜蜜’三字,更加凸显了诗人对于这一理想世界的憧憬与向往。” “总而言之,这首诗虽简短,寓意却相当丰富,令人回味无穷。”他细细打量着林早早,目光之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欣赏,“朕方才的分析,可有道理?” 有啥道理啊……林早早心虚不已,语文高考满分试卷就是你小子交上去的是吧。 嘴上却道:“对…也不对。” “哦?”贺光焱挑眉,“什么叫‘对,也不对’?” 林早早的头埋得极低,声音也很小:“民女的意思是,这首诗的寓意,陛下您只答对了一半。” 贺光焱:“那另一半是?” “陛下您可听说过‘君舟民水’之说?”林早早在那一刻宛如赵若嘉上身,脑子一下子灵光了起来: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荀子曾把君主和人民的关系比作舟和水:人民需要贤明的君主做领导,君主亦不可脱离他的臣民而存在。民女诗中,‘你爱我,我爱你’一句,隐喻的正是君民之间的关系。” “身为君主,应当爱护他的臣民。真正做到与民同忧,与民同乐,可谓‘你爱我’。君主爱民,那么相对应的,老百姓自然会真心拥护他们的君主。是谓‘我爱你’。君主让百姓仓廪实,百姓自然会让君主天下安,如此君民同心,上下一气,国家焉有不强之理?” “那么,理想中蜜雪冰城式的美好社会,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想必到了那一天,陛下一定会和您的子民,共同分享这甜蜜蜜的建设硕果吧。” 林早早话说完了,可她这一番话,在众人心里掀起的轩然大波,却久久未能停歇。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一群能把歌舞演好就已经极为不易的秀女中,竟出了一个有此等见地的小姑娘。 更何况,她看起来还那般年轻,一张人畜无害的小脸,说出来的话,却那样惊为天人。 就连太后起初都认为,这个小姑娘所谓的“诗”,不过是在哗众取宠。可真到听完小姑娘的解释,她才猛然意识到,在这简短的字句之下,竟暗藏着这样的治国之策! 相比起那些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道拈风吃醋的后妃们,她还是更希望这样真正有大智慧的人,陪在焱儿身边。 刚巧,焱儿对这小姑娘,似乎也颇为欢喜。 贺光焱朗声笑道: “好!说得好啊!” “好一个君舟民水,蜜雪冰城!” “你想要什么位分?朕此番一定要封你做个贵人……不,干脆直接从嫔位做起!” 话音一出,周遭的太监、宫女齐齐惊叹。选秀选了一上午,也不是没见过特别优秀的。可让皇上直接开口说要给嫔位的,这还当真是第一个。 林早早亦是受宠若惊。 她万万没想到,选秀竟然这么简单。早知道胡诌一顿就能成,方才又何必紧张成那个样子。 可这样一来,跟她入宫躺平的想法,就背道而驰了呀。 她原本想着,自己最好当个答应。这样既能和姐姐们一起进宫,又因为地位低,八成不会被召幸而不用侍寝。当真是躺平的最好职位了。 可是皇上,他竟然觉得封个贵人还不够,还要封自己嫔位??? exce?她何德何能比她的三个姐姐位分还高??? 况且位分高了,皇上的印象肯定也深,没准入宫不久就得侍寝……可是,侍寝这种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 虽说她不是什么百分百单纯的小姑娘,小黄书一类的她也不是没看过,可是放到现实中,这这这…这还是不一样的呀…… 潜意识里,她好像还是更想当一个小孩子。 一个跟在三个姐姐身后,每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愁的小孩子。 可若是她真成了嫔位,她还能简简单单的,每天开心吗? 眼看贺光焱怎么都不像个暴君,她纠结良久,还是长长叩首,道: “民女感念陛下眷顾之恩,只是还望陛下宽恕,民女此番前来,并不是来做陛下妻妾的。” “……哦?”贺光焱微微挑眉。 太后亦是满腹疑惑:“那你来做什么?” 林早早毕恭毕敬道:“回皇上、太后娘娘的话,只因民女曾读到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且深以为然。” “可惜作为女儿身,既不能上阵杀敌,又不能入朝为官,实在是报国无门。偶尔有点儿闺阁女子对朝廷、对天下的看法,便做梦都希望说与陛下听。” “刚巧姐姐前来参加选秀,民女便斗胆跟着一起来了。并最终通过这样的方式走到了陛下面前。不为欺君罔上,只为若能使陛下产生一点儿有益的思考,那民女这一生,才算是没有白活。” 贺光焱道:“所以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名为选秀,实则是来给朕谏言的?” 林早早道:“是的,还请陛下恕罪。” “……”贺光焱长叹一口气,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眉宇间些微不舍,最终却还是道: “罢了,朕答应你便是。” 林早早欣喜万分,心也跟着落回了肚子里。 “多谢陛下。”林早早道,“只是……” 贺光焱:“只是什么?” 林早早:“只是臣女的姐姐已经通过了选秀,不日便要进宫。臣女想请陛下恩准,以陪嫁丫鬟的身份随姐姐一同入宫,陪伴在她身边。” “……” 贺光焱沉默片刻,似是在思索什么。就在林早早怀疑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的时候,就听贺光焱道: “你姐姐能有你这样的妹妹,是她的福气。” “你宁愿做丫鬟也要陪着她,朕若拒绝,倒是朕的不是了。” “朕的皇宫,随时欢迎你来。” 林早早断没想到贺光焱竟会答应得这么干脆,一时间喜出望外,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她连连叩首道。 抬头,撞上少年那明媚的笑颜,她不由得觉得心里暖乎乎的。 人帅心善,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呐。 拥有这样一个皇帝,大雍朝的百姓有福了。 林早早选秀完毕,回到她的三个姐姐身边时,满脸喜悦,像个小孩儿一般地搂住了沈芙冰的脖子。 她在里面呆得可太久了,三个姐姐早已心急如焚。如今见她出来了,还笑得这么灿烂,才终于长舒一口气。 “看这样子,是选上了。”慕容依道。 “是真的吗,早早?”沈芙冰一下子比林早早本人还要高兴,“皇上说给你什么位分了吗?” “说了。”林早早道,“不过是个你们想破脑袋都猜不到的位分。” 赵若嘉:“贵人?嫔位?” 林早早摇头:“不对。” “那能是什么位分?”慕容依道,“妃,贵妃,你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 林早早:“不对不对。” 这下子,三个姐姐都惊了。能让孩子高兴成这样,想来位分绝不会低。可既不是贵人、嫔位,又不是妃、贵妃,难不成是…… 沈芙冰微微掩住嘴巴,四下环顾,见没人后,才敢压着声音道: “早早,你莫不是,莫不是……” “莫不是皇上对你一见钟情,封…封后了吧?” 林早早乐坏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边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一边吹着口哨道: “你们就接着猜吧,这位分比皇后还要好呢~” 沈芙冰、慕容依、赵若嘉:“……” 这孩子该不会脑子瓦特了吧? “到底是什么位分啊?”她们跟上林早早潇洒的背影,也开始拿出林早早平日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种劲儿问起来了: “答应?常在?所有的都猜遍了,你总得是一个吧……” 秋季,正是蒲公英成熟的季节。路边上,一簇接一簇,金灿灿的。林早早摘下一朵蒲公英,她奔跑着,仰面朝天旋转着,放肆地大笑着: “哈哈哈哈,都不是……” 太阳西斜,她轻轻一吹,蒲公英种子便在阳光的照耀下漫天飘飞了起来。 也许她没有莲花清涟,没有玫瑰浓艳,也没有竹子的高风亮节……也许她一无所有,也许她什么都不是。但她愿意做路边的那一棵蒲公英,任世人来来往往,我自笑看浮生。 春去秋来,风一吹,也便连了天。 第17章 求婚 这趟选秀,沈芙冰、慕容依、赵若嘉、林早早四姐妹,共有三人入选,剩下没入选的林早早,之后也会以沈芙冰贴身丫鬟的方式随她们一起入宫。 四人全部入宫,不落下一人的愿望变为现实,四姐妹的这一趟选秀之旅,也当真算得上是得偿所愿了。 宫里的圣旨来得很快,选秀结束的第二日,便有太监前来宣旨了。 “诸位小主,接旨吧~”太监拖着长声道。 沈芙冰、慕容依、赵若嘉三人跪成一排:“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道,“今,封芙冰沈氏为贵人;依慕容氏为常在;若嘉赵氏为答应。钦此!” “谢皇上隆恩!” 三人接旨之后,又有几个太监从车上抬了几个大箱子下来。看他们抬得费劲,那箱子貌似还不轻。沈芙冰作为三人之中位分最高的,斟酌着开口道: “大人……这是?” 领头的太监道:“打开。” 箱盖掀开,从中露出的,赫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整整三大箱,里面装的满满当当的,全是银子! 三姐妹面面相觑,一时间震惊得失了言语,还是那领头太监道:“这都是咱们皇上赏给你们母家的,作为成功入选的奖励,还不快谢恩。” “多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三姐妹齐声道。 宣旨的太监走后,林早早立马从藏身的破庙里跑了出来。 “哇塞!”她看着那三大箱银子,激动地直搓手,那银锭足斤足两,每一个都有她手掌那么大。林早早抓在手里,只觉得自己拿的不是银子,而是杠铃。 “又帅,又温柔,还那么有钱。”林早早眼冒星星,“要是把皇上放到现代,那妥妥的就是顶级富二代呀。” “呜呜呜,可惜了,这么多银子,却没有一块属于我~”林早早趴在箱子上顾影自怜。 “那还不都是你自找的。”慕容依一边清点着自己箱子里的银子,一边头也不抬道,“放着好端端的嫔妃不做,非要去当什么丫鬟。结果才过了一天,这就后悔了?” “我…我也不想的啊……”林早早委屈兮兮,“可是、可是,他给的实在太多了……” “早知道当嫔妃能拿这么多钱,我高低也要整个小主当当。” “好啦好啦。”沈芙冰摸摸她的脑袋,柔声道,“姐姐们的钱就是你的钱,往后你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再也不用委屈自己了。” “要不明天,咱们去城里逛逛?这马上就要入宫了,起码的行头、装束总得好好置办置办。” 沈芙冰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毕竟,永安城这么大,她们却从没有好好逛过。以前是有时间,但没钱。现在有钱了,不过马上就没时间了。 等进了宫,再想出来,怕是就难了。 所以无论如何,得趁着这几天,好好地买!买!买! 翌日,沈芙冰、慕容依二人看着抱着酱肘子、炸油糕、羊肉串、蒸乳酪、八宝粥、烤茄子、冬瓜糖、煎饺子……的林早早,缓缓陷入了沉默。 “你是八百年没吃过东西吗?”慕容依嘴角抽搐,“拿这么多等下还怎么买衣服???” 林早早正被嘴里的饺子烫得口水直流,一边吁气一边道:“为什么要买衣服?有两件能穿的不就行了?多的又不能吃。” “你还是不是女人了?”慕容依彻底无语,“哪有女孩子不喜欢新衣服的?” “是啊,早早。”沈芙冰也道,“大姑娘了,没有好看衣服怎么行?姐姐一直想着给你挑几件好的呢。” “哎呀,无所谓啦。”林早早依旧吃了左手吃右手,啊呜啊呜地嚼个不停,“反正我就是个丫鬟,漂亮衣服也轮不上我穿…嗝。” 林早早一个嗝出来,半条街的人都静了。 因为她打这个嗝之前,吃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臭豆腐…… 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林早早也傻眼了。慕容依简直忍无可忍,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拉住沈芙冰,便以一副不认识林早早的样子往前疾行: “快走快走快走,等下被发现是一伙的,可真是要丢死人了。” “哎哎哎,二姐,你可不能丢下我啊。”林早早想追,奈何左手右手全是吃的,裙摆都没法提,更别提追上她俩了: “我没带钱,你跑了等下看见好吃的谁给我结账啊…还是不是亲姐妹了!!” 林早早看着二人一溜烟跑远的背影,无计可施,只能站在原地无能狂怒。 我生气了!(〃>皿<) 我是真的生气了!凸(艹皿艹) 呜呜呜,我真的生气了,有没有人来哄哄我呀呜呜呜┭┮﹏┭┮ …… …… 靠着皇上送来的银子,姐妹几个置办好了入宫要带的衣服、首饰和其他行李。正式入宫的前一个夜晚,姐妹几个躺在破庙里,一时间感慨万千。 破庙是彻底没法住人了,在她们头顶,就有个鸡蛋般大小的洞。那个洞日夜漏雨,一度令她们烦躁不已。 可如今天晴的时候,却也能看到星星。 “明天就要走啦,说实话,居然还有点儿舍不得呢…”夜阑人静,伴着秋虫的声声低鸣,林早早轻声道。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慕容依道,“毕竟是咱们穿越后的第一个家,舍不得,也正常。” 林早早:“也不知道宫里的床,能不能睡得惯……” 沈芙冰:“快睡吧,进了宫,也有我陪着呢。” “说的也是。”林早早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她侧过身子,缩了缩脑袋,便一路缩到了沈芙冰怀里,“姐姐,你真好~~” “等进了宫,我也要和你一起睡。” 沈芙冰轻拍着她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复着:“好…好……” “对了。”林早早突然眨眨眼睛,“明天咱们怎么去宫里呀?” “之前…那个太监来宣旨的时候,说是会有宫里的马车来接……” “唔…好吧……”林早早困意来袭,打着哈欠,在沈芙冰怀中睡着了。 赵若嘉听着她们姐妹俩的对话,抿了抿唇,没说什么。翻身背对她们,也睡下了。 翌日,天蒙蒙亮,外面便有喧闹的锣鼓之声响了起来。 姐妹几个被吵醒,然后瞬间慌了。 慕容依被吵醒,眉头紧皱:“什么情况?是宫里的仪仗队来了吗?来接咱们进宫的?怎么这么早??” “可…我们连衣服都还没穿好……”沈芙冰道。 “没关系。”赵若嘉已经麻利地动了起来,“等下我先出去拖住他们,你们穿戴好后,也尽快出来。” 慕容依和沈芙冰答了声“好”,一转头,就发现林早早还抱着枕头睡得正香。 “早早,早早,快起床了早早。”沈芙冰连喊她几声,她都毫无反应。 倒是慕容依只喊了句“北京烤鸭”,下一刻就见林早早流着口水“弹”了起来: “烤鸭,哪里有烤鸭?” 林早早睁着惺忪的睡眼问。 慕容依、沈芙冰:“……” 另一边,赵若嘉穿戴整齐,先一步出了门。可不过片刻之后,她就又回来了。 脸上的神情,震惊,且讶异。 余下的三人都看向她,慕容依道:“怎么了?不是宫里的人吗?” 赵若嘉定定地看着慕容依,数息之后,才道: “你还是自己出去看看吧。” · 慕容依打开庙门,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明明天刚破晓,可外面的阳光,却仿佛亮得她睁不开眼睛。 红色,红色,红色……到处都是身穿红色的人。他们或执锣,或抬鼓,满面春光,喜气洋洋。她迷茫的目光从这迎亲队伍中一一掠过,直到撞上某个点,便再走不动了。 她看到了他。 她看见了那个人,看见那道惯穿白衣的身影如今却一席红袍,看见他翻身下马,面带微笑地朝她跑来。 在她身前站定,微喘着气,面露羞缅。 一别数日,再次相见,竟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她的手被他轻轻拉起,她听见他说: “慕容小姐,我来娶你了。” 第18章 慕容依 那大概是慕容依人生之中,最为尴尬的一刻。她纵横情场多年,却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在一个“情”字上面栽跟头。 她抬头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长得是那样好看,有着干净的鬓角,微红的唇,柳叶一般的眉毛,和一双盛满星星的眼睛。 一个拥有这样眼睛的男孩,纵使是慕容依,也是极少见到的。 她看着他,良久良久,只能问一句: “为什么?” 她松开他的手,面色重新冷了下来: “君大夫当日对我的拒绝,我还记得一清二楚。” 她冷笑一声:“莫非君大夫觉得,我慕容依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 “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不,不,不是那样子的。”君如风听完,当下便有点儿着急了。他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特别是在面对心仪的女孩,而且还是被她误解时,他本就贫瘠的语言,就愈发捉襟见肘。 半天,他也只憋出来一句:“我……我没有钱。” 害羞与窘迫在他的一张俊脸上交替出现,他头埋得低低的,脸也涨红了: “慕容小姐当初跟我表白的时候,我很惊讶,也很欣喜。可偏偏那时的我,身上是连一块完整的银子都拿不出来的……” “但、但…一个男人家的……”他的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像是在羞于自己的无能,“这种事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所以当时拒绝你,并不是我本意。” “我打心底里,还是……” “够了。”慕容依打断了他。 “不用再说了。” 她看向他,目光变得妖艳而疏离:“你的处境我已经明白了。那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以至于君如风讪讪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慕容依道:“我的故事就是,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更没有一刻爱过你。之所以向你表白,不过就是在利用你。” “我的妹妹需要养伤,我们姐妹几个也需要房子来过冬,所以我要嫁给你,事情就这么简单。” 她兀自叹了口气,长长的指甲抚过花梗,微一用力便把一朵盛开的菊□□直折断: “可惜啊。” 她轻轻嗅了嗅那朵花,旋即便像扔一块垃圾那样,毫不在意地将其抛开: “你对我而言,毫无利用价值。” “我想要好的生活,想要穿金戴银,呼奴携婢。这些,你满足不了我,我自然便会去找能满足我的男人。” “所以,现在的你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累赘,明白了吗?” 她丝毫不顾眼前少年泫然欲泣的神情,径直返回破庙,没过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匣子走了出来。 她麻利地将匣盖打开、匣子翻转,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倒了出来。 黄金珠宝、玉石翡翠,瞬间在哗啦啦的声响中,掉了一地。 而她看都不看一眼,再次返回破庙,这次拖出来的,是一个大箱子。 箱盖掀开,里面一层一层堆得满满当当的银锭足以把人的眼睛都闪瞎。 慕容依笑了笑,道:“这都是他给的,” “你给得起吗?” · 慕容依把君如风逼走了。 回到破庙,姐妹几人已经穿戴整齐,行李也都收拾好了。只等宫里的人来接,便可即刻出发。姐妹几个见慕容依回来了,连忙围了过来,俱是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跟君大夫……都解释清楚了?”赵若嘉道。 慕容依点了点头:“嗯…” 赵若嘉不知道慕容依是怎么跟君如风解释的,她道: “不管怎么说,君大夫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好在他在宫里的太医院当值,等进了宫,也还是能见到的。” 她说着君如风,目光却看着慕容依: “他的恩情,我一定会报。” 慕容依又“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 她知道她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姐妹们的不满,起码是赵若嘉的不满。不过没关系,她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为什么她的心脏怦怦怦怦,跳得这样快?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就像中邪了一样,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满是少年那含泪的眼眸。 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令她心慌,也令她无所适从。 她想,她一定把他的心,给彻彻底底地,伤透了。 可是,她已无路可走,他们已无路可走,不是吗? 那一刻,望着镜子里的人,浓妆淡抹,满头珠翠,光华流转间,依旧是那样得明艳动人。可她摸着那金簪玉器,触着那格外奢靡的微凉,却不觉得欣喜,有的,只是无尽的疲倦。 原来放荡如她,也是会觉得累的…… 辘辘的车声再一次响起时,便是宫里的马车了。姐妹几人坐到车上,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大家的情绪,都不约而同地低沉了下来。一路前行,一路颠簸,那曾承载过她们无数欢笑和泪水的破庙便就此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望着窗外的风景,慕容依渐渐地,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想起了她的“家”。 不同于中国父母-子女的传统家庭,她的家庭情况,有些特殊…… 她的父亲,是欧洲的一位富豪。 她的母亲,则是一个中国留学生。 她的父亲母亲在巴黎相识,没过多久,就有了她。 欧洲的社会风俗和中国不太一样,那边的人相当开放。 欧洲人的一辈子,并不一定要结婚,结了婚也不一定要生孩子。甚至反过来,生了孩子也不结婚的,同样大有人在。 她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在欧洲,“同居”关系受法律保护,它是除了“婚姻”之外的另外一种家庭形式。 她的父亲深谙此道,她的母亲,却对此懵懂无知。 母亲天真地以为,有了一个男人的孩子,便能得到他的心,成为他的妻子,拥有他的财产。 可惜她错了…… 因为除了母亲之外,父亲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女人。 很多很多的女人。 很多很多的孩子。 母亲并不知道这些。 母亲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美好而甜蜜的幻想中,在父亲不知情,不情愿的情况下,怀了父亲的孩子。 也就是她。 父亲不缺孩子。 所以她这么个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终于得到的筹码,实际上却毫无用处。 母亲哭过,闹过,哀求过,那么个温柔恬静的女大学生甚至还为此搞过自杀……可是,她越是想要占有,就是越是会把她心爱的男人推远。 直到他大门紧闭,再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母亲输了, 满盘皆输。 她得不到她心爱的男人,那个高大,英俊,成熟温柔,脉脉多情,肯为她一掷千金的男人。 她也实现不了自己阶层跨越的美梦,纵使她年轻、漂亮、亭亭玉立而满腹才情。 可是,灰姑娘,终究也只能是灰姑娘。 纵使她削尖了脑袋,也根本没有办法嫁入豪门。 因为父亲是个男人,不是傻子。 绝大多数的女人是感性先于理性,而男人则恰恰相反。 因此,女人想要的是爱,而男人算计的,是性。 她的母亲,终于从那个豪车接送,人人艳羡的亚洲女人,变成了一个怨妇一般,可笑又可怜的小丑。 甚至最后,学业都没有完成,便灰溜溜地回了国。 回国之后的母亲,当然有再改嫁过。 又是一个有钱的商人。 只不过这个商人,既不像她父亲那样富可敌国,也远没有父亲的高大英俊,只是一个矮的,秃头的胖子。 不过好在,负担母女二人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母亲和继父有了新的小孩,而慕容依的成长,也彻底开启了“放养模式”。 继父对她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因忙于自己的生意,所以和她的交流,并不算多。 母亲也不知是不是被那段经历伤得太深,对她一直淡淡的,别人家母女亲密相处的画面,在她这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 慕容依可以说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 她漂亮,有钱,家里又极少管教,喜欢她的小男孩自然多到数不过来。可惜她跟他们谈恋爱,也只是想要玩玩。 开心的时候,就给他们花一点儿钱,对他们好一点,给他们买零食或机甲玩具。等到不开心了,说分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小学生慕容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对此感到乐此不疲。 谈的最长的一段恋爱,是在初中。初二那年,慕容依喜欢上了一个校外的混混,这导致她的风格跟着极速跑偏,从一个天天穿校服的学生,变成了一个抽烟、染发还纹身的不良少女。 从初二到高一,他们谈了整整三年。爱了整整三年。慕容依曾一度以为那是她的此生真爱,为此,中考结束的时候,她还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了那个男生。可最后换来的,却是一段男生劈腿,被她捉奸在床的狗血戏码。 从那以后,慕容依就再也不相信爱了。 她开始频繁地换男朋友,最多的一年,她连续交往了七个人。手机里面,躺着一群备胎的联系方式。甚至其中不乏有男生,在明知道她有其他男朋友的情况下,还心甘情愿地和她在一起。 这就是她,一个女人。 一个想来想去,连她自己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的女人。 非要说一个词的话,慕容依觉得,那大概…… 还得是“自私”吧。 第19章 宫人 午后时分,马车驶入皇宫,早有教引嬷嬷等在这里。沈芙冰四人依次下车,在教引嬷嬷的指引下步行前往自己的宫殿。 一路上,宫人们来来往往,四下洒扫。嬷嬷指着宫里的一景一物,细细地给她们做着介绍。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规模宏大的宫殿映衬在蓝天白云之下,可别提有多气派了。秋菊盛开,梧桐摇曳,片片金黄随风飘落。玉阶白桥,曲水流觞,漂亮的锦鲤不时跃出水面,啪地一下,复又消失不见。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美丽,如诗,亦如画。 一想到往后再不用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而是能在这天堂般的地方生活了,林早早的内心,便是说不出来的兴奋。 教引嬷嬷带着姐妹几个行至东西六宫后,指着其中的一座宫殿道:“这是钟粹宫,按照皇上的旨意,由慕容小主和赵小主在此合住。” 沈芙冰看向慕容依和赵若嘉,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 一直以来,她最担心的就是嘉嘉的病。后宫这么大,东西六宫加起来足有十二座宫殿。沈芙冰生怕她们姐妹被分到离得特别远的宫殿里,那样的话,万一嘉嘉出点什么事儿,她们想照顾都照顾不过来。 这下好了,依依和嘉嘉合住一宫,有什么事可以互相帮衬,没事的时候也能说说话,喝喝茶,彼此解闷。当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再三叮嘱嘉嘉的伤要找个太医好好瞧瞧后,四姐妹彼此告别,慕容依和赵若嘉进了钟粹宫,去见自己宫里的宫女太监们了。沈芙冰和林早早则依旧由嬷嬷引着,继续往前走。 “到了,马上就到了。”教引嬷嬷道,“前面的景阳宫,便是皇上安排给沈小主的宫殿了。” 沈芙冰规规矩矩地点头称是,带着林早早,一路随嬷嬷走了进去。 刚跨过门槛,还没看清殿里的景致,便听到了一阵齐刷刷的跪地声: “小主吉祥,奴婢给小主请安。” “小主吉祥,奴才给小主请安。” 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小丫鬟和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在此迎接她们呢。 沈芙冰一个现代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大礼?更何况这三人看着都十分稚嫩,像是跟早早差不多的年纪。她爱屋及乌,更加不忍,于是忙不迭地走上前去,伸手便要扶。 教引嬷嬷开口打断:“错了。” “小主心善是好事,只是宫中规矩森严,不能再按照你们府里的来。小主是主,他们是仆,如此伸手去扶,便是乱了规矩。” 沈芙冰连忙点头应下:“好…好。” 既不能扶,她便冲着林早早打招呼:“早早,快赏。” 林早早应了一声,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用来打赏宫人的银子,往这一个太监,两个宫女手里,一人塞了一锭。 三人收到银子,瞬间眉开眼笑。他们纷纷谢过沈芙冰的恩赐。嬷嬷又道:“还不快把你们的名字给主子报上来。” 小太监年纪还轻,生得十分可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笑的时候还有两个小酒窝: “回小主,奴才叶蒙尘,今年16岁,您可以叫奴才小叶子。” 两个小丫鬟中长相偏精致的那个偷偷斜了小太监一眼,似是不满他抢在自己前面发言。小丫鬟上前一步,跪下说道: “回小主,奴婢名叫碧心,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碧心。奴婢今年17岁了。”[引用1] 沈芙冰不由得惊讶道:“你还懂诗?” 碧心心里暗暗得意,掩下唇边的笑意,连忙小嘴抹蜜一般的连珠炮道:“是,奴婢不光懂诗,还会算数,这账房管事的本领也是会的。以后不管小主需要什么,奴婢都愿意学。” “好好好。”沈芙冰很乐意她能有这样的态度。一转头,又见那个个子稍高,相貌较朴素的宫女道: “小主,奴婢名叫碧情,今年18岁了。” “奴婢…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不怕吃苦。以后宫里有什么脏活累活,就都交给奴婢干吧。奴婢绝对会让小主满意的。” “都好都好。”沈芙冰当真是开心极了,她道,“虽然咱们宫里人不多,可你们个顶个的都是好样的。你们放心,我以后会把你们当成弟弟妹妹来爱护,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 叶蒙尘和碧情听到,均是又惊又喜,露出了由衷的笑。唯独碧心,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舒服: 费劲心思找人学了那么两句诗,可到头来效果却也没比那俩人好到哪去,碧心并不开心。眼瞅着时机合适,她忙不迭地暗示道: “小主,奴婢听说,各宫一般都是要有个掌事宫女的。这写字、算账、管家的活儿,都可以交给掌事宫女去做,能为小主省下不少麻烦呢。” 她说罢,头便伏了下去,一副忠心耿耿、无欲无求的样子。而后就听沈芙冰道: “有理,我也正想跟你们说呢。” “这是早早,是我的妹妹。她随我一同入宫,往后,她便是咱们宫里的掌事宫女了。” “往后宫里的大事小事,都要听她的安排。你们也要尽自己所能地理解她,支持她,辅助她,明白了吗?” 三人纷纷道:“明白了。” 见过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沈芙冰便带着林早早,随嬷嬷一起到殿内参观了。只不过她们前脚进屋,后脚碧心就在外面小声嘟囔开了: “凭什么啊。我努力了那么久,又是学写字又是学算数的,凭什么她一来就当了掌事宫女啊?” 她扯着碧情的袖子:“碧情,你说,那个什么早早,她难道比我强吗?” “我……”碧情为难道,“小主这么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还是别聊这些了,快去干自己的活儿吧。” 说完,便低着头走开,清扫院子尚未处理干净的边边角角去了。 碧心知道碧情向来老实怕事,便不再理她,又去找叶蒙尘抱怨: “什么妹妹啊,我看她跟小主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再说哪有姐姐进宫当主子,妹妹来当丫鬟的啊,你说是不是?” “是吗?怎么我倒觉得挺像的啊。”叶蒙尘年纪小,口才却丝毫不差,“都一样的漂亮,性格也都很好。不像某些人啊,当面不敢说,只会在背地里播弄是非。” 说完,他朝着碧心粲然一笑:“哦,别误会啊碧心姐姐,我没说你。” 碧心气得直跺脚:“你!” 真是岂有此理!!! · 另外一边,景阳宫的正殿内。教引嬷嬷带沈芙冰和林早早参观完寝殿,看时候不早了,便打算告辞离去: “那没什么事儿的话,小主便收拾收拾,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林早早微愕道:“皇后……请安?” “是的。”教引嬷嬷没问什么,却仿佛一下子看穿了她的心思,“咱们皇帝虽然年轻,却已经立了皇后。” “那,嬷嬷您……”沈芙冰也颇为惊讶,“可否给我们讲讲这宫里都有哪些嫔妃呢?” 教引嬷嬷道:“嫔妃……倒也不多。” “在这宫里,正经的主子其实只有三位。分别是皇上、太后和皇后。” “咱们皇上十分年轻,自七岁那年登基起,十一年过去,如今也不过才十八岁。是大雍国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皇帝了。” “咱们的太后娘娘住在慈宁宫,她亲手将皇帝抚养长大,是真正的后宫之主。小主若想日后在这宫里过得好,就要记住,不光要得到皇上的喜爱,更要让太后喜欢你。” “至于咱们的皇后娘娘,她出身高贵,乃当朝宰相董儒的独女。她今年二十五岁,风华正茂,且已经为皇上诞下了一位公主。地位稳固,圣宠不衰。小主明日早晨要去请安的,便是咱们这位董皇后了。” “小主日后,也要效仿皇后娘娘,努力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才是。” 沈芙冰温顺道:“是。” 教引嬷嬷仿佛对她的性格很是满意,话也愿意同她多说: “妃嫔的话…妃子是没有的。咱们皇上还年轻,后宫里的人也不算多……在你们这批小主进宫之前,后宫里面,其实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而这次进宫的小主,一共也只有四位。除了您、慕容小主、赵小主,再就是一位凌贵人了。” 沈芙冰:“凌贵人?” 教引嬷嬷:“是,这位凌贵人也出自京中望族,其兄长是跟随石大将军出征塞北的副将军。传闻她嗓音条件极好,犹如黄鹂清啼,想来待到明日给皇后请安时,小主应该就能见到了。” 沈芙冰点了点头,不管怎么样,还算是舒了一口气。毕竟皇上的后宫一共也才只有五个人,想来宫斗剧里那些波诡云谲的复杂局面,应该不会出现在她们这里吧? “那皇上呢?”沈芙冰问下最后一个问题,“进宫之后,会…安排我们见皇上吗?大概……是什么时候呢?” 嬷嬷笑道:“小主不必着急。历来新晋小主入宫,都是要等皇上翻牌子的。皇上不翻牌子,新晋的小主们不能主动去找皇上。” “不过……本来人就不多,相信皇上,是会雨露均沾的。” 沈芙冰点了点头,送嬷嬷出去了。 景阳宫的寝殿安静了下来。林早早过去关上殿门,姐妹俩才长松了一口气。 在外人面前,得时时刻刻守着规矩,得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身体就跟个竹竿一样都不能打弯。如今没人看着了,她们才总算是能放松下来做自己了。 沈芙冰过来给林早早捏背:“早早,累不累?” “在外人面前要你一直充作我的丫鬟,姐姐心里,真的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这是哪里话?”林早早笑了起来,转过身来,推着沈芙冰坐到椅子上,反过来给她捏肩,“这本来就是我自己选的啊。” “再说,你妹妹哪有那么娇气?做个丫鬟而已,比起之前没日没夜地刷盘子,给人洗衣服,这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轻松工作了好吗?” 沈芙冰侧头,牵上了林早早的手。 那是一双十七岁少女的手,本该柔嫩、光滑、细腻,可是几个月的操劳下来,那双手却已然长满了薄茧和细微伤口,皮肤亦在污水的浸泡下变得湿皱。沈芙冰轻轻捏了捏妹妹的指腹,眼睛有一点儿红了。 “好了好了,不聊这些了。”林早早转移话题道,“倒是皇上,看着是个大帅哥,没想到,竟然英年早婚。” “在我心里扣一百分。” 沈芙冰的面色也略略发沉:“是啊,这件事也出乎我的意料。以现代人的眼光,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这对古人来说,或许…也只是寻常?” 林早早道:“这也罢了,关键是,他连孩子都有了。嬷嬷说皇上今年18岁,假设公主一岁,那也就是说,皇上差不多16岁的时候,就已经,就已经……” “放到咱们身上,16岁的时候懂个啥,迎战高考还来不及呢……” 沈芙冰思考道:“可能是因为古人不用高考吧。” “不用上高中,不用考大学,不用找工作,不用买房子……如果这些都不用做,可能…早些结婚,也就不奇怪了。” 林早早道:“那我还是不开心。” 沈芙冰微微笑了起来:“你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林早早凑近沈芙冰,四处瞄了一眼,才轻声嘀咕:“觉得……这是个二手男人呗。” “姐姐又没跟其他男生谈过恋爱,多亏啊~” 沈芙冰瞬间被她逗乐,轻轻打了她一下:“不许胡说!” 林早早也“噗嗤”一下笑了,做了个站军姿的姿势:“遵命!” 姐妹俩在这边闹着,那边殿门外有了动静,林早早透过纸窗望着已经昏暗下来的天色,问了声:“谁啊?” 有太监的声音答道:“回小主的话,是用膳的时间了,奴才把御膳房做的晚膳送来了。” 第20章 晚膳 酉时三刻,日头西斜,天色亦已昏暗,御膳房的菜品一样接一样地送了上来。 “火腿鸡丝汤。” “松鼠鳜鱼。” “冰镇豌豆黄。” “荷花酥。” “蒸乳酪。” “九转大肠。” “佛跳墙。” “黄焖鱼翅。” “烧鹿筋。” “荷包里脊。” “樱桃肉。” “百鸟朝凤。” “红烧猪肘。” “……” 御膳房的太监一道接一道地报着菜名,林早早的眼睛就跟着一道接一道地转。到最后菜上齐了,林早早的眼睛也要被这琳琅满目的美食给闪瞎了。 看看,这满满的一大桌子,除了肉还是肉。这哪里是上菜啊,这简直是在喂猪啊。 正合她意! 沈芙冰则表现得稳妥得体多了,她谢过这些上菜的御膳房太监们,不忘问道: “公公,我只是贵人位分。这么多道菜,是否…有违规矩啊?” 御膳房太监一挥拂尘,尖细的嗓音笑道: “嗨,可不光您呢。慕容小主、赵小主位分比您还低呢。她们那照样是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我就跟您说了吧,这菜,是皇上特意嘱咐御膳房给你们加的。” 沈芙冰:“啊?” 御膳房太监道:“皇上说了,这几日政务繁忙,没时间陪各位小主。怕各位小主在宫里住不惯,想家,特意让给各位小主加菜。皇上他人虽然来不了,可心呐,是一直记挂着各位小主呢。” “沈小主,您还不快谢恩~” 沈芙冰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故,当下便有些感动。谢恩送走太监们后,她嘴角都不自觉地抿了起来。 “早早,坐下,一起吃饭。” 早在今天刚入宫的时候,她就已经跟景阳宫的碧心、碧情、叶蒙尘说过了。让他们无事不要进正殿,正殿有林早早一个人伺候就够了。为的就是起码在殿内,她和早早能不必恪守主仆之间的规矩,以姐妹相处。 林早早自然也不会客气,在沈芙冰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望着满桌珍馐美味,她简直要感动哭了: “呜呜呜,上次见到这么多好吃的,还是在上次。” 沈芙冰用餐匙往林早早碗里盛汤:“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儿,这次什么都不用顾忌,可以痛痛快快地吃了。” 林早早道:“想不到,这皇上出手还是挺阔绰的嘛。行吧,我就看在这美食的份儿上,把他扣的那一百分再加回来咯~” 沈芙冰被林早早逗得不行,她看了一圈桌上的菜,最后斟酌着夹了一片青菜,送至唇边。 林早早突然道:“等等。” 沈芙冰:“嗯?” 林早早站起身道:“还没验毒。” “古装剧里吃饭之前,都是要有这一步的。” “不然,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是谁害的。” 沈芙冰觉得好笑:“这可是皇上安排人送来的。” 林早早已经满屋子翻找了起来:“那又如何?就算是皇上安排的,这中间又要经过多少人之手?谁敢保证,就没人有害人之心呢?” “不至于吧…”沈芙冰道,“你找什么呢?” “银…银…银簪子。”林早早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往外拉,“宫斗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那些新买的银簪子都在行李箱的最底层,装在一个匣子里,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沈芙冰朝着里屋喊,“要不别验了吧?上面压着好多行李,找到以后饭都要凉了。” “不用簪子了。”林早早道,“我想到更方便的东西了。” 更方便的东西?沈芙冰有点儿莫名其妙。而后就见林早早走了出来,左右手拿着的,赫然是两块比她手掌还要大的银元宝。 扛着这两块元宝走路,沈芙冰觉得大地仿佛都随着林早早的步伐震了起来。 她看到林早早行至桌前,将两枚银元宝对着敲了敲,笑得满面春光: “纯银制成,簪子能测的毒,它也能测。” 这这这……沈芙冰惊了,早早你认真的? 然而还没等她话说出口,就见林早早无比豪迈地抓着那两块馒头一样大的银元宝,泡进了汤碗里。 而后,再以拔哑铃一般的艰难程度,将其拔出。 沈芙冰:“……” 她好像有点儿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一定要用簪子测毒了…… 就这样一盘一盘地测过去,沈芙冰在惊叹林早早臂力的同时,也惊讶于,这宫里的碗碟,质量是不是太好了些…… “哎,终于测完了,没毒,可以放心吃啦~”林早早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整个人犹如学生时代跑了八百米一样虚脱不已。 沈芙冰则表示:“你确定…这还能吃?” “这怎么就不能吃了?”林早早一下子坐直了,“这元宝可都是新铸造出来的,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市场流通。” “更何况,测毒之前,我还用清水把它们洗干净了。这不比电视剧里的妃嫔们,拔下满是头油的簪子就往里菜里面插卫生得多啊?” 沈芙冰:“……” 好了早早,不要再说了。 我吃,我吃还不行吗orz 她拿着一双玉筷,左边看了看,右边看了看,却迟迟没法下手。 林早早一张小脸哭丧了起来:“姐姐,你嫌弃我…” “不是不是。”沈芙冰忙道,“我只是觉得…这些菜的热量,好像都太高了……” “就怕吃了以后,不知道该怎么保持身材了……” “这热量哪里高啊?”林早早则完全没考虑过这些问题,她的人生里,就没“保持身材”这种字眼。 “你看啊,我给你分析分析。”林早早指着桌上的菜,一例一例地介(hu)绍(zhou)道: “这道菜,荷花酥。既然叫荷花酥那肯定是荷花做的,植物,热量多低啊。” “再看看这道,‘佛跳墙’,运动系食品,越吃越瘦。” “这个这个,冰镇豌豆黄。冰的,温度为0,它连温度都没有,它能有热量吗?” “还有这个,九转大肠,吃什么补什么,这道菜补的是你的肠道功能。促进消化、排便…你就说说,它能让你胖起来吗?” “……” 于是乎,在沈芙冰瞠目结舌的目光中,林早早变戏法一般,把满桌子的大鱼大肉,统统变成了热量为0的绿色健康食品。 沈芙冰听完只想说一句: 妹妹,你当初就不该当唱跳爱豆。 你该去脱口秀大会, 高低得整个冠军回来。 “吃吧,吃吧,我的好姐姐。”林早早夹着块鱼肉递到她嘴边,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道,“就吃一口,真的就一口,嗯?” 那肉实在是太香了,再加上肚子确实饿得不行,沈芙冰终究没忍住,想着吃块鱼肉应该不碍事,就浅浅地把那一口吃了下去。 然后等她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整张桌子都快被她们姐妹俩吃光了……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个别几个特别好吃的菜,甚至连盘子都快被舔干净了……这哪里还是“一口”? 这分明就是“亿口”、“亿口”、再“亿口”! 呜呜呜……沈芙冰欲哭无泪: 果然吃肉这种事,就只有一口和无数口啊…… 林早早,你害人不浅┭┮﹏┭┮ “哎呀,安啦,我的姐姐。”林早早倒是非常看得开,用手帕擦掉嘴上的油道,“吃了点儿肉算什么?等下泡个热水澡,保证能帮你把摄入的脂肪全泡出来。” “能泡出来的吗?”沈芙冰一脸哀愁地看着她。 “当然啦,脂肪遇热就会融化的呀。”林早早一本正经道,“你看烤肉的时候,最先滋滋烤化的,不就是脂肪的部分吗?” 沈芙冰:“……” 我是文科生,不懂这个…… 你可别欺负我qaq 正想着,外面有人来敲门了。 “当当当”,三下,还算有礼貌,而后传来的,是碧情的声音: “小主,奴婢们帮您把洗澡水烧好了。那个桶有点儿沉,不好抬,小叶子是个太监,身份又不大方便。可以请早早姑娘出来帮我们抬一下吗?” 林早早乐了:“说曹操曹操到,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来了来了。”她一边过去开门,一边安慰沈芙冰道,“你呀,现在什么都别想,就等着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然后美美地暴瘦吧~” “好。”沈芙冰终于笑了起来,不忘叮嘱林早早,“抬桶的时候注意安全,别伤了腰。” 林早早:“收到。” 出了正殿,林早早跟着碧情,一路朝柴房的方向走去。别说,永和宫虽偏僻,但还真挺大的,去柴房,要经过一段昏暗的连廊,然后才能进入那间闪烁着光亮的小屋。 秋夜天寒,一进柴房就明显比外面暖和多了。林早早不是个没干过活儿的骄矜女子,不用碧情教什么,她便撸起袖子直接朝着浴桶走去。 那浴桶很大,里面已经装了一部分热水了,蒸气袅袅,水面上还漂着新鲜的玫瑰花瓣,沁出淡淡幽香。使得人一看就有想要泡澡的欲望。 林早早忍不住夸赞道:“这花是谁弄的,当真是有心了。” 碧情一五一十道:“是碧心弄的,她最会搞这些小巧思了。” 林早早朝着还在围着大锅添柴烧水的碧心道:“难为你了,小主一定会喜欢的。” 碧心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怪异,不过终究还是朝着林早早笑了笑。 林早早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俯下身去,便要去抬浴缸。 “等一下。”碧情道,“这个浴缸把手的地方有些木刺,要戴上手套,才可以搬。” 说着,便要把自己手上的手套摘下来,递给林早早。 林早早怎么可能戴她的手套,让她的手去扎刺?自然不会接。碧情想了想,说: “那边柜子里好像还有一副手套,我去帮你拿。” “不用了。”林早早道,“你跟我说在哪,我自己去拿就可以了,往后这宫里的每一处,我也都得熟悉起来。” 碧情道:“就是角落里的那个柜子。那是个专门放工具的柜子,铁器一类的放在下层,手套放在上层。” 林早早点了点头,打开了上层的柜子。 出乎意料的是,这柴房虽然窄小,但却被打理得干干净净。尤其是这柜子,推开柜门,里面连一点儿灰都没有。各色物事,也堆放摆列得整整齐齐。除了几块没用过的干净抹布有点儿莫名的皱痕外,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了。 而那副手套,就静静地躺在抹布上。 “找到了吗?早早姑娘。”碧情道。 “找到了。”林早早笑道,“不过啊,不用一直叫我‘早早姑娘’,我跟大家一样,都是丫鬟,喊我早早就行。” 碧情“哎”了一声。林早早微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副手套。 本来已经抓住了手套,眼瞅着就要扯下来了,可就在手套被拖拽到柜子边沿时,突然有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手套中掉出,砸到了林早早身上。 这不看还好,林早早定睛一看,几乎没当场昏厥过去。 啊啊啊啊啊!!!! 第21章 老鼠 叶蒙尘冲进柴房的时候,林早早正面朝墙壁,闭着眼睛蹲着,身体微微颤抖。碧情在一旁满脸担忧地守着她。 叶蒙尘微喘着气,道:“怎么回事儿?我听到有动静,就立马赶过来了。” 林早早和碧情都没有答话,柴房内静得诡异,过了一会儿,碧心轻声嘀咕道: “就是只老鼠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惊一乍的。” “柴房这地方,怎么可能没有老鼠?” 碧心的挖苦再结合林早早的状态,叶蒙尘一下子就弄明白了。他道: “那只老鼠在哪?” 碧心抬了抬眼,示意柜子下方:“还是只死老鼠,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么?” 叶蒙尘顺着碧心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那只老鼠。已经死了,四肢僵硬,鼠眼发红,七窍流血,嘴巴微微咧着,门牙凸出,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饕足的笑。昏暗的灯光下,又是这样一个陈腐的角落里,的确是够渗人的。 他匆匆转身出去,拿来了簸箕和扫帚,将那只死老鼠清理走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他单膝蹲到林早早身边,试图安慰她: “我已经…把那老鼠弄走了。” “你现在好点儿了吗?” 林早早这会儿差不多也缓过神儿来了,她眼睛微红,抓住少年的手臂,道: “扶我起来。” “哦,好、好…”叶蒙尘连忙借力,将她扶了起来。林早早站起来后,却不急于离开这间吓人的柴房,反而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这柴房四下都认真打量了一遍。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柜子下面的那双手套上。 那是方才随着老鼠的尸体,一起掉下来的。 她拍了拍叶蒙尘的背。 这孩子虽长了张娃娃脸,说话也奶声奶气的,可行事却意外地踏实靠谱。她对叶蒙尘道: “去,帮姐姐把那两双手套拿过来。” 叶蒙尘不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是惊讶于她的胆量,还是那一声“姐姐”。不过,他似乎还是很乐意听她话的,她让他拿,他二话不说就拿过来了。 林早早看着上面的那只手套,道:“刚才,那只死老鼠,就是从这手套里掉出来的。” “我只是奇怪,这手套里又没什么能吃的东西,它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往这手套里钻?” 碧心的脸色变了变:“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天冷了,它也想找个暖和的地方呗。” “哦?”林早早笑了,“老鼠钻手套过冬,这说法倒是新鲜。那既然这么暖和,它为什么还偏偏死在了里面呢?” “……”碧心这下答不上来了:“这、这谁知道,这你得问那老鼠去……” 叶蒙尘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取来一张白纸,放在地上。然后把手套对着白纸抖了抖,没废两下功夫,便有黄色的颗粒物从手套中掉了出来。 “这是…”叶蒙尘皱眉,“这是诱鼠药!” 他茅塞顿开:“我说呢,早就闻到一股奇怪的甜味了,之前我还以为是玫瑰花瓣的味道。现在看来,原来是这诱鼠药在捣鬼。” 林早早见这小孩出人意料的聪明,有意想好好了解了解他,因此倒不介意给他一次展现的机会: “诱鼠药?” 叶蒙尘道:“你初入宫,可能有所不知,事实上,这种药在宫里相当流行。只需放上一点儿,老鼠闻着味儿就会爬过来。吃了这药,不过数息之间,便会即刻暴毙。” “这药,本是好药。可偏偏放在了别人要用的手套里。这事儿,怕是就有点儿不那么光彩了。” 林早早同他一唱一和:“你的意思,是有人想用这种方法……整我?” 碧心的神色略显慌乱,她用力咽了咽口水,而后道:“碧、碧情,不会是你干的吧?毕、毕竟,是你叫早早姐过来抬桶的,也是你让她过去拿手套的。你…你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 碧情一惊,满脸不解地看向碧心,好一会儿,才支吾着替自己分辨道:“明明…是你让我去叫……” “好了好了,水烧好了。”碧心打断了她,借着舀锅中沸水的幌子,背对林早早与叶蒙尘,这才堪堪藏住自己的惊慌神色。 叶蒙尘也不急于立刻把她揪出来。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分析道:“这倒有趣了。” “看那老鼠的尸体,既没腐烂,也无异味,甚至连血迹都没有干。可见它定然不是昨天死的,而是死于今天,不久之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咱们的柴房白天都是锁着的,不会有人进来。只有晚上烧水洗澡的时候,才会开门。” “所以那个人,一定是在今天晚上下的老鼠药。” 他一张白净的小脸生得煞是可爱,可讲起自己的逻辑来,却相当一本正经: “而今晚,自从你们开始烧水后,我便一直在院子里值夜。在这期间,除了碧情出去叫过一次早早之外,你们两个,便再没有人从柴房出去过。” “因此,那包老鼠药,大概率还在这柴房之内。甚至,就在那个人的身上。” “所以嘛…只要看看谁身上装着还没用完的老鼠药,就能知道这药,到底是谁下的了。”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碧心靠近,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甚至几乎就在碧心耳边了。 他微微俯身,笑道:“碧心姐姐,你说呢~” 话音落地,碧心狠狠地一个哆嗦。下一刻,便被叶蒙尘捉住手腕,连同那只探向衣兜的胳膊,一起被拽了出来。 在她的右手中,赫然是一个白色药囊。 碧心害怕到浑身发抖,狠狠地往叶蒙尘身上撞了一下,叶蒙尘受到撞击,却岿然不动,也没有松开她的手腕。那个白色药囊,则在推搡之间从碧心手里掉了下来。 “啪”的一声,囊口摔开,里面的东西,再无半点儿保留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林早早只看了一眼,便把视线挪开。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果然如此。 “碧心。”她抬眸,语气淡淡的: “麻烦你给我一个解释吧。” 第22章 夜谈 夜凉如水,叶蒙尘站在院子大门的角落处,静静地守护着永和宫的平安。过了一会儿,柴房门打开,林早早和碧情抬着浴缸,朝着正殿去了。 来来回回往正殿抬了三四桶热水,服侍小主沐浴一事便告一段落。林早早得闲,背着手走了过来,立到叶蒙尘身边。 “碧心的事儿处理完了?”叶蒙尘道,“她是怎么说的?” 林早早叹了口气:“她什么也没说。” “一直在哭,到最后也没承认是她干的。” 两人在偌大的庭院中慢慢踱着步,叶蒙尘道:“那你就打算这么放了她?” “也不是。”林早早道,“既然这么喜欢诱鼠药,我便罚她,把这永和宫里活着的老鼠全部处理掉,倘若下次再让我看到老鼠,那便要罚俸了。” 叶蒙尘笑笑:“跟没处理一个样。” “那不然怎么办?”林早早看看他,又转身看向永和宫正殿,就着那点儿暖意融融的灯火道,“小主今天第一天进宫,我若闹起来,坏的是谁的心情?” “碧心怎么样我不在乎,我只是不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扰了小主的清净。” “所以…便只有你受委屈了。”叶蒙尘道。 “受点儿委屈又有什么关系。”林早早道,“吃亏是福。若是事事都一件一件地计较下去,只怕我们的日子,就没个快乐安宁的时候了。” “我只是没想到…”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才入宫第一天,便会遇到这般尔虞我诈的事情……” 见她情绪低落,叶蒙尘朝她笑笑:“对了,等下你还要到殿里伺候小主吗?” 林早早道:“殿内有碧情就可以了。怎么了吗?” 叶蒙尘神神秘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闭上眼睛~” “搞什么啊?”林早早莫名其妙,不过在少年的手缓缓伸来时,她并没有躲,任由少年蒙住了自己的眼睛。而后下一刻,少年轻轻托住她的肩膀,她的身子跟着一轻,便仿佛整个人都飞了起来。 凉风扑面而来,带着金秋月夜的桂花香。超重的感觉涌遍全身,令她不敢呼吸,只能下意识地抱住身边的人。好在只是一息之间,这一切异状就停了下来,她便知道,他们又着地了。 睁开眼睛,眼前的世界焕然一新。 天高地阔,在他们脚下,是寂静的永和宫,和沉浸在夜色中的其他九十九座宫殿;皇宫之外,是更加灯火璀璨的京城。已经很晚了,却依旧热闹繁华,灯光不熄;再往远处,出了京城,便是一片黑茫茫的大地了,大地的尽头是山岳,山岳与天相接,那片青黑色的广袤天穹,便这般笼罩在他们头顶。 原来只是到了殿顶,便能看到这样美好的风景。 四下安静极了,静到只剩呼呼风声。而黑暗仿佛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连带着少年的笑脸都变得那般亲切、柔和。 “冷吗?”叶蒙尘问她。 “不冷。”林早早道。 即便如此,少年还是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她的肩上。 “……”林早早将外袍拢了拢,也不忸怩,对他报之一笑: “谢谢。” “谢我什么?”叶蒙尘道,“是谢这件外袍,还是谢我帮你捉老鼠?” “都谢。”林早早道,“今天若不是你,换我一个人的话,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摆平碧心那家伙了。” “我是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就能有这般的思辨能力。说话滴水不漏,直接就把碧心给拿住了。” 叶蒙尘嘀咕:“还说我呢,你不也才比我大了一岁?” “大一岁也是大,大一岁你也该管我叫姐。”林早早兴起,冲他扬扬下巴,“来,叫声姐姐听听。” 叶蒙尘看看她,又看看地,蛮不好意思地笑了:“不叫。” “叫不出来。” “反正今天的事儿,你都别放在心上。你刚入宫不习惯,但宫里这种事儿……” “我们没说这个。”林早早怎会轻易让他带偏,“正说着叫‘姐姐’的事情呢,你别想把话题扯远。” 他不肯叫,林早早便过去捏他脖子,甚至将冰手伸进他的衣领子里,激得叶蒙尘直缩脑袋。 叶蒙尘“哎呀哎呀”地叫着,林早早却越发起了玩心,叶蒙尘躲来躲去躲不掉,最后不得不躺到屋顶上,用一个露双下巴的姿势看着她,无计可施地笑道: “姐姐~” 声音小得跟蚊子嗡嗡一样,不过好歹算是把这声“姐姐”叫了。 林早早这才满意,松开缩得小树袋熊一样的叶蒙尘,跟他一起躺了下去。 万籁俱寂,只时不时地有一点儿风声。一番打闹,两个人都有些累了,各自瘫倒在屋顶上。天穹在他们头顶静静地倒转着,点点荧光飘过,竟然是萤火虫。 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啊…… 林早早想起什么,道:“对了,刚刚…你是用轻功带我上来的?” “你这是跟谁学的?” “宫里的一个老侍卫。”叶蒙尘闭着眼睛,红红的嘴唇一开一合,似是有些累了,又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这宫里了。” “我爹怕我受欺负,就偷偷给我娘钱,让她请了一个侍卫,悄悄教我学功夫。” “不过没过多久,我爹就去世了。我娘怕出事,就没敢再让我学。所以真正有用的本事我都没学到,也不会什么武功,只勉强会一点儿轻功。危难时刻,能保住这条小命,也就行了。” 林早早没想到叶蒙尘会同自己说这么多,她不禁道: “你娘是……” “她是这宫里的一个老嬷嬷。”叶蒙尘道。 林早早:“那你娘现在……” 叶蒙尘:“已经走了……” 林早早:“走了?” 叶蒙尘看着她,眼圈发红,微微笑了笑说:“就是死了。” “……”林早早脑袋里面嗡地一下,而后才忙道,“对、对不起啊……” “我不知道……” “没事。”叶蒙尘胸膛起伏,缓缓吁出一口浊气,“走了好些年了,我已经不难受了。” “……”面对这样一个父母双亡的男孩,林早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安慰他。 也是啊,毕竟正常家庭,谁会把自家孩子送来当太监呢?若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又何至于此? 她早该猜到的呀…… 林早早侧头,伸出胳膊,轻轻地,拉住了叶蒙尘的手。 “…干嘛?”叶蒙尘道。 “没事儿,让姐姐看看。” 林早早抓着他的手,静静地观察他的手心、手背、和手指。这实在不像一个16岁男孩的手。皮肤粗糙,伤口不断,从指腹上满满的老茧来看,倒像是一个在田野间操劳了半生的农民。 两相对比,自己手上的这点儿小伤,竟莫名有了种无病呻吟的味道。 也不知道他一路长到这么大,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你不该在这宫里。”林早早道,“不该只是当一个太监。” 你明明那么聪明,那么智慧,那么阳光,甚至……那么可爱。 “可别这么夸我。”叶蒙尘反倒和她打起了趣,“我会骄傲的。” “但…我又能去哪呢?” 他望着无限高远的天空,哈气在他的唇边四散开来: “我不过…就是只没了翅膀的鸟。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永远也飞不出…飞不出这片红墙绿瓦,宫院森森。” 林早早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她激动道:“不,不会的,只要你想,一定能出去的。” “实在不行。将来等我出嫁,嫁到宫外的时候,我也可以跟小主申请,让你随我一起出去。” 叶蒙尘看向她,清澈的眸子里泛着点点泪光,可脸上却依稀是在笑。 “我出不去了。”叶蒙尘道,“我的根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都埋在这里,我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地方。” 寒风凌冽,衣衫鼓动,林早早紧紧握着他的手,哪怕发丝被风吹乱也依旧坚定道: “出得去的,你还这么年轻,你可以试着跟过去告别,你…” “那么你呢?”叶蒙尘道: “姐姐你还出得去吗?” “我……”林早早下意识想说当然可以,没有什么能束缚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可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停住了。 叶蒙尘代她说出了剩下的话: “小主……对你而言,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一旦出了宫,宫里面的人,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姐姐,你舍得吗?” 林早早彻底陷入了沉默。 或许只有很多年后,回望来时的路,她才会惊讶地发现,她们四姐妹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悲欢离合,竟早在这个16岁少年的口中,一语成谶…… “或许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囚笼,我们每个人都被无形的链子锁了起来。”男孩的声音沉沉的,像大地一般得渺远: “上至当朝天子,下至村夫农妇,每个人都将在自己被规定好的命运轨道上无休止地运转下去。天子日日上朝,暮鼓晨钟;农民辛劳一生,所求不过果腹;至于山野村妇,就更不过是嫁鸡随鸡,生儿育女,操劳终身罢了。” “有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人活一辈子,它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人生的意义……”林早早为他的话感到震撼,却也没有办法看着他钻牛角尖,她思考良久,而后朝着他道: “或许…人生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见叶蒙尘面露诧异,她又道: “我说的人生没有意义,不是说我们什么都不干,从明天起就开始躺平等死的意思。而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追求所谓的‘意义’呢?” “假设我是一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少爷,一辈子吃吃喝喝,胸无大志。这样的人生,于家无助,于国无益,很难说有什么意义。但……我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呢?我潇洒了一生,快活了一生,哪天死了,也是个乐死鬼。人死一抔土,只要活着的时候有意思,我开心,我快乐,不就行了吗?” “再者说,就算人生实在枯燥无趣,连意思都没有的话。我们这一生,总也有个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去对那个人好,我们自己心里也会充满爱。也许有一天生命会消逝,但……爱不会。” “生命会消逝,但爱不会……”叶蒙尘默念着她的话,深夜的寒风之中,若有所思。 夜深了,不能再呆下去,两人像来时那样,重又回到了院子里。林早早进屋前,叶蒙尘鼓起勇气喊住了她: “姐姐…” 林早早回头。 叶蒙尘的脸红红的,也不知是不是天太冷了,被风吹的,“我能…能送你一个礼物吗?” “什么礼物?”林早早道。 叶蒙尘笑了起来,有酒窝,和尖尖的虎牙: “先保密,等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 第23章 请安 “早早,早早,快起床了。” “太阳晒屁股啦~” “咱们今天早上,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呢…” “再不起可就要迟到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声音太温柔了,实在没多少把人从床上喊起来的威力。沈芙冰一直唤到第三遍,睡得昏昏沉沉的林早早才一个鲤鱼打挺,大梦初醒。 “完了完了完了。”林早早道,“给皇后请安?还剩多少时间?” “我总觉得咱们还在破庙里,生物钟都还没调过来呢…” 不怪林早早如此紧张。她们初入宫,皇上又不召她们侍寝,给皇后请安便是天大的事。身为后宫嫔妃,的确可以从早到晚都不事劳作,活得轻松惬意,但若是连请安这么点事都不能按时按点的话,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还来得及,别担心。”沈芙冰坐到铜镜前,开始为自己上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就是时间不多了,得马上洗漱,抓点儿紧了。” 林早早应了声“好的”,便从榻上下来,开始慌里慌张地到处找衣服穿。 幸而她只是个丫鬟,见皇后倒也用不着上妆,只需把脸洗净,头发理顺便好。 就这么着,反倒是她比沈芙冰先一步收拾好。当她穿戴整齐,站在沈芙冰的身后时,沈芙冰还在纠结于自己到底该戴哪只簪子。 匣子里的两只簪子,一只是金簪,光彩夺目,艳光四射;另一只是白玉簪,看着没那么显眼,倒也精巧雅致。沈芙冰在这两支簪子中间犹豫良久,还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比划,却还是难以下决定: “早早,你说这两支簪子,哪支更适合戴去见皇后娘娘?” 林早早稍加思索,道: “嗯……还是戴这支白玉的吧。” 她说着,便已取过那支白玉簪,缓缓地,替姐姐插到了发髻之中。 沈芙冰素手扶正妹妹替自己插上的簪子:“为什么?” 林早早双手搭在沈芙冰的肩上,脸蛋也十分亲昵地同她贴得很近。 “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林早早道,“女主入宫以后,第一次请安之前,手底下一定会有一个很蠢的小丫鬟跳出来,说她穿得越艳越好,这样才能艳冠群芳。然后女主角一定会打脸这个小丫鬟,选择低调做人,朴素穿衣。由此,来凸显我们女主角的美貌与智慧并存~” “嘿嘿,宫斗剧来来回回就这一套嘛,给我根笔我都能写。既然这两支簪子一支艳,一支素,那身为女主角的你,自然是要选择这支素雅的簪子咯~” 沈芙冰莫名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不再犹豫,选定了这支白玉簪。而后她站起身来,一边随林早早往外走,一边打趣道: “这么说来,跟着我家早早,一定能活到大结局啦~” “那是自然。”林早早紧紧牵着她的手,“宫斗剧不是都喜欢安排女主角好姐妹黑化的情节嘛。姐姐,你就信我好吧,我是绝对不会黑化的~” “我就是那个一路陪女主走到大结局,且绝不黑化的,真·好姐妹!” “哈哈,好,好,好,我最信任的就是我们家早早啦~” 两人一路出去,打开殿门,早晨的阳光便泄了进来。 昨夜似乎下了雨,空气相当凉爽清新,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满满的都是水分,可别提有多舒爽了。 梧桐掩映,枫叶金红,林早早环顾四周,视线在这深秋之中的庭院里流转着。她本是要扶着姐姐一起出宫的,却是在见到什么后,面露微讶。 枫树和梧桐之间,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凭空多出来了一架秋千。 那秋千乃是用藤蔓与木板制成。数股藤蔓拧成一束,确保了秋千的结实、稳定。木板则被打理得异常干净,甚至边缘可能会有刺的地方,都已用石头细细磨过。藤蔓之间,以各色秋叶、花朵点缀,远远看着,仿佛整座宫殿都因这架秋千的存在,而变成了公主的花园。 林早早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沈芙冰见此情景,自然也十分惊讶:“早早,这秋千是…?” “谁知道呢。”林早早嘴上不说,却乐在心头。她朝着叶蒙尘所住的耳房深深地望了一眼,故意大声道: “谁知道是哪只小猪半夜不睡,偷偷地跑到这院子里来扎的呢~” 因急着去给皇后请安,所以林早早还蛮惋惜自己不能在第一时间体验一下的。她决定呆会儿回来了,一定要在这秋千上好好坐上一坐。也享受享受,有个聪明又乖巧的弟弟,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然而就在两人相扶着,就要走出永和宫的院门时,变故发生了。 永和宫的小厨房,突然传来了“当啷”一声巨响,随即便是一声极其痛苦的闷哼:“唔……” 沈芙冰和林早早对视一眼,两人的脚步俱是停下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沈芙冰道。 林早早心里也没底,只能说:“回去看看。” 姐妹俩匆匆忙忙地赶回小厨房,这才发现,碧情倚着案板,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左手。灶上是一锅已经烹煮好的,仍在冒泡的,香气四溢的鲜肉粥;地上则是一把带有血迹的菜刀。 “这是怎么回事儿?”林早早道,“切到手了?” 碧情一看小主来了,顾不上疼,便先跪了下去,脸色苍白却依旧道: “小主,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怕小主晨起会饿,想着给小主熬一碗粥的。本来已经熬的差不多了,放点儿芫荽便能出锅。只是听着小主像是要走了,奴婢一着急,这才切到了手。” “让小主见血了,实在不吉利,还望小主恕罪。” 她满脸的自责与懊悔,着实让人看着心疼。且那案板上,的的确确有切好了一半的香菜。想来若非如此,她恐怕也不会受伤。 沈芙冰心痛极了,忙去扶她:“起来,快起来。你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你?” “只是…早膳和午膳、晚膳一样,都会有御膳房来传菜,你又何必……” “御膳房传菜,毕竟是在请安回来后了。”碧情沉着眼帘,默默垂泪,“小主初入宫,奴才怕小主等不到那个时候,便想着请安之前,好歹给小主做点儿,让小主先垫垫肚子。结果、结果却……” 清泪欲坠,沈芙冰抬手,用指腹轻轻柔柔地帮她拭去。又望着她的眼睛,真诚道: “你的心意我都懂了。只是,永和宫的人本来就少,你们每个人都要做那么多活,已经很辛苦了。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人,实在不必为我在早膳之前再开一个小灶。” “你且记住,只此一次,往后再不许辛辛苦苦地大早上起来给我做东西吃了。” 碧情发红的眼睛看着沈芙冰,又是感激,又是受宠若惊,缓缓点了点头。 沈芙冰道:“早早,咱们这次入宫,是带了包扎伤口的药的,你去帮我拿过来。” “可是…”林早早面带焦虑,“给皇后娘娘的请安,咱们已经快……” 碧情闻声,连忙道:“是啊小主,奴婢不要紧的,给皇后娘娘请安是大事,千万耽误不得呀!” 沈芙冰缓缓摇了摇头,依旧低声坚持道:“没关系,早早,听我的。” 姐姐下了决定,林早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回屋,把创伤药拿了过来,看着姐姐亲手,帮碧情包扎好了伤口。 又或者说,林早早从一开始就知道,姐姐本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放着碧情不管,那反而就不是她了。 处理好碧情这边,姐妹俩才一路朝着皇后娘娘所住的景仁宫赶去。她们的永和宫在东六宫,皇后娘娘的景仁宫却在西六宫,两者之间,要穿过一整个御花园。且这宫苑之间,曲折连环,街巷甚多。因此即便她们一路疾行,左赶右赶,可最终,却还是迟到了。 景仁宫中,上首坐着的,赫然是大雍朝皇后董婉珠。沈芙冰深吸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地,带林早早走了进去。 她恭恭敬敬地朝着皇后行礼: “嫔妾沈芙冰,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 皇后并未答复,更没有说一个字,大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沈芙冰跪在地上,一时间只觉得尴尬和窘迫犹如附骨之疽,恨不得在顷刻之间,涌遍她全身。 沈芙冰有点儿慌了。 她知道,皇后娘娘恐怕是因迟到之事,在怪罪自己了。 她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道: “嫔…嫔妾第一次来,对路线并不熟悉,这才来得晚了。并非有意怠慢。还望…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面对沈芙冰的请罪,皇后依然没有开口让她们起身,只是接过丫鬟采桐递来的茶,淡淡地拨着茶盏,仿佛整个人都置身事外,对一切充耳不闻。 偌大的宫殿内,空气已然焦灼到了让人无法喘息的地步。 沈芙冰跪得膝盖酸痛,几乎已近昏厥,这才听喝完了茶的皇后不紧不慢道: “本宫身为皇后,向来以‘仁’、‘义’二字治理六宫。《大载礼记》曾有言,‘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很多事情,本宫本不欲深究。”她脸上带着大方得体的笑,话锋一转道,“只是……”[引用1] “只是”后面的话,她并没有说出,而是笑着看向后宫众人: “诸位姐妹觉得,今日之事,应当如何处理呢?” 她话音甫一落地,还没等同在殿内的慕容依和赵若嘉反应过来,便有一道少女的身影,当即立断地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那少女看看沈芙冰,又看看慕容依,满脸得意道,“依嫔妾看,今日之事,断断不可轻饶。” 此话落地,在场的四姐妹都为之一惊。 沈芙冰和林早早还没想起这人是谁,不明白无冤无仇她何必落井下石。那边的慕容依却是已然脸色一黑,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拳。 就听那少女继续道: “沈贵人说自己是第一次,不熟悉路,所以迟到。那敢问在座的姐妹们,有谁不是第一次来呢?按照沈贵人所说,岂不是人人都要迟到?为皇后娘娘请安这样的头等大事,竟也要成最末等的了。” “皇后娘娘。”她的神情诚恳且坚定,一字一句振振有词: “沈贵人分明就是有意为之。迟到之后还要百般诡辩。此种行为,若不严加惩治,只怕会上行下效,逾矩成风!” “还请皇后娘娘,务必严惩沈贵人!” “凌贵人。”皇后稍加思索,开口道,“你既说要本宫严惩沈贵人,那么依你之见,本宫该给她什么样的惩罚呢?” 凌薇薇瞥向沈芙冰,在她惊惧的目光中粲然一笑: “痛打二十大板!” 第24章 论战 “痛打二十大板!” 话音落,沈芙冰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二十大板,那岂非要人性命?!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拼命地为自己喊冤: “皇后娘娘,嫔妾绝非有意晚到。还请皇后娘娘明鉴,臣妾绝无怠慢之心啊!” 赵若嘉看着沈芙冰跪在地上,受人折辱的样子便心痛不已。她忍着腹部伤口的疼痛也要陪沈芙冰跪到一起: “是啊皇后娘娘,迟到一事,固然是沈贵人不对。可毕竟是第一次,路线不熟,误了时间也是有的。娘娘您何不高抬贵手,饶了这次,看她今后的表现,再做决定也不迟啊。” “高抬贵手?”凌薇薇冷笑,“今儿是给皇后请安,皇后娘娘心善饶了这次。那明儿给皇上、太后请安,是不是也要让皇上太后再饶一次啊?” 她声音拔高:“毕竟养心殿和慈宁宫你也没去过,一样可以拿路线不熟当幌子,行怠慢君上之举!” 往日无怨,素日无仇,可偏偏凌薇薇就是要像条疯狗一样逮住个错处便紧咬不放。林早早此番也吓得不轻,可她纵使是豁出自己,也绝不会让姐姐受半点儿委屈。 “皇后娘娘。”她跪着上前半步,规规矩矩地行礼,而后忍着泪意道: “我们小主打心底里敬仰着皇后娘娘。今晨她同样早早地就起身梳妆了。全是因为奴婢醒的迟了,拖累了小主,这才耽误了给娘娘您的请安。娘娘您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这实在不干我们小主的事儿。” 她说着,看向凌贵人,双目血红,一字一字道:“奴婢愿替小主,领了凌贵人这二十大板!” 如此气节,倒令凌薇薇为之一震,她冷冷地瞪向林早早:“主子说话,有你个做奴才的什么事儿?” 复又朝皇后道:“娘娘,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既是奴才慵懒怠惰,那便必然是当主子的没有教好。如此,奴才误事,责罚主子,便也再合理不过。” “你!”林早早被她一通攀咬,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偏偏不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小丫鬟还能做些什么。这个时候,沈芙冰拉住林早早的胳膊,微微摇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今天,她的妹妹们都选择替她站出来,她已经很感激了。如果注定躲不掉的话,她也已没了遗憾。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的的确确是她迟到了。这个罪,她认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说出“嫔妾有错,悉听娘娘责罚”时,原本一直端坐在椅子上的慕容依,却冷不丁地笑出了声: “呵,好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凌贵人光天化日之下出此言语,莫非是在讽刺皇后娘娘立身不正?” “你!”凌薇薇睁大眼睛瞧着她,却一时间既没明白她话的意思,又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只能干巴巴地回上一句: “你…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常在,我可是皇上亲封的贵人!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横加指责,以下犯上?” 慕容依并不理她,而是屈膝,朝着皇后行礼:“皇后娘娘,凌贵人口出狂言,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于您,还望娘娘明鉴。” 这下别说凌薇薇了,就连皇后也听得眉头直皱: “哦,此话怎讲?” 慕容依道:“凌贵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认为下面的人之所以学坏,是因为上面的人思想行为不正造成的。并以此为论点,称丫鬟犯了错,沈贵人应当替其受罚。” “沈贵人之于其丫鬟,是上梁之于下梁。那么同样的道理,皇后娘娘您之于沈贵人,又何尝不是上梁之于下梁呢?凌贵人认为沈贵人有错该罚,那岂不是在暗讽娘娘您立身不正?” 趁着皇后和凌贵人一时间找不到措辞,她紧跟着又道:“嫔妾尚未入宫时,便已经听得皇后娘娘的贤良之名。” “娘娘您母仪天下,大雍子民每每提起,没有一个不赞不绝口。而今日,却有人仅因个人好恶便小题大做,企图败坏娘娘您的名声,给您扣上‘跋扈’、‘不仁’的帽子。窃以为,这样的人,远比无意迟到者更该严惩。” 她猛然抬头,义正言辞道: “因此,若说沈贵人应当打二十板子。那么凌贵人蓄意败坏皇后美名,同样该痛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可以说她这一番话下来,瞬间就把凌薇薇那无比嚣张的气焰给灭了个十成十。现在的她别说指责沈芙冰了,就光是把自己择干净就已然应接不暇。 “皇后娘娘,嫔妾没有,嫔妾真的没有……”她满脸委屈,慌张程度堪比之前的沈芙冰。 眼看大势已去,风向已变。皇后不得不换了脸色,又恢复成了之前温婉大方的模样。 她笑道:“我不过是让大家就事论事,稍作讨论,诸位妹妹又何必争得这般面红耳赤?” 她一抬手:“都起来吧。” 听到她这么说,四姐妹才终于如蒙大赦,纷纷起了身。然而,沈芙冰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又听皇后道: “沈贵人。” 沈芙冰抬头。 皇后:“今日之事,本宫自然不会深究。” “只是,错了就是错了。都是自家姐妹,本宫本不愿罚你,但你却不能没有一点儿表示。” 沈芙冰僵了一下,再次屈身行礼:“嫔妾…还望皇后娘娘指教……” “这样…”董婉珠依旧是那副温婉的笑,可长时间保持着,一变不变,却也莫名让人心里发毛: “本宫的欢儿生来体弱,你便去殿外,跪着诵读两个时辰的佛经。” “一来,是替公主祈福,也算是聊表对本宫的心意。二来,日后若再有人请安无故迟到,便也有了相应的判罚。” “沈贵人,你可愿意?” 冷汗淌过鬓角,沈芙冰埋着头,低低答道:“是。” “嫔妾愿意。” “是个懂事儿的。”董婉珠满意地笑了起来,“采桐,去取佛经。” 不一会儿,皇后的大宫女采桐便捧着一册厚厚的佛经走了过来,她将佛经交到沈芙冰手上,沈芙冰再次朝皇后行礼之后,退到殿外,跪了下去。 佛经繁复拗口,砖石又硌得人膝盖生疼,沈芙冰就那样跪在秋季的寒风中,一行字接一行字,艰难地诵读着。 赵若嘉看不下去了:“娘娘,外面风大天寒,又刚下过雨,地面都还湿着,沈贵人的身体怕是支撑不住。便是要祈福,让她进殿内诵经也是好的呀。” 凌薇薇斜她一眼:“看样子,赵答应你好像很心疼啊。既然那么心疼,你何不出去,陪她一起跪着?” 赵若嘉看向皇后。 董婉珠一言未发,脸上,依旧是那副和婉的笑。 那副不说话,也不理人的笑。 赵若嘉一下子就懂了。 她懂了皇后的意思。 更懂了什么叫做“佛口蛇心”。 她不再同这帮人争辩,而是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撑着尚未痊愈的身躯,一掀裙摆,跪在了沈芙冰和林早早身边。 她和林早早一左一右,替沈芙冰捧起了那厚厚的佛经。 而下一个跪过来的人,还有慕容依。 不同于赵若嘉的满腹愤懑,她走来时脸上带笑,仿佛浑没把这当成一回事。 她的潇洒感染了沈芙冰,让本已红了眼睛的沈芙冰破涕为笑。 真好,她们姐妹几个,又在一起了。 皇后看了眼跪在院中的四人,脸色变了变,露出些许烦躁不安的神色。旋即,她不欲再看,转身进屋,用早膳去了。 姐妹四人从早晨跪到中午,跪过了御膳房的早膳传膳,又跪过了午膳传膳,才终于跪足了两个时辰。她们姐妹四个相互搀扶着起身,沈芙冰因没吃早饭,身体虚弱,起身之时还险些跌倒。 “小心。”赵若嘉抓着她的胳膊,“姐姐,扶着我的手。” 沈芙冰脸色发白:“……好。” 姐妹四人便是这样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 行至御花园的无人处,沈芙冰实在无力前行,便稍稍坐下来休息。 这不坐不要紧,一坐下来,姐妹几人才赫然发现,沈芙冰衣裙的膝盖处,已然被血洇湿了。 “姐姐,姐姐…”林早早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你疼不疼?” “都是我不好,今天早晨,如果我能早点儿睡醒,就不会害你被罚了。” “不,不怪你的,早早…”沈芙冰见她难受,自己的心也跟浸了醋一般得不是滋味,“我只是想不明白,我们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能让那个凌贵人对我们敌视到如此地步。” “还有皇后娘娘…”她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哭腔,“虽然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可我莫名觉得…她好像不喜欢我……” “我真的没有想到,入宫才一天,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赵若嘉低着头,一直在帮沈芙冰检查伤口。她微微叹了口气,道:“姐姐,你别伤心。” “这些事情根本怨不得你,也怨不得早早。”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后是在给我们下马威呢。” “就算今天没有迟到一事,恐怕我们在皇后那里的形象,也根本做不得好。” 沈芙冰面露疑惑。赵若嘉环顾四周,确保四下无人,也排除了偷听的可能后,才继续分析道: “如今皇上的后宫里,算上皇后,也才只有五位嫔妃。而单是我们姐妹,便占了其中的三席。” “以皇后后宫之主的地位,选秀那天虽未到场,但了解当日的情况,应当还是易如反掌的。” “既然如此,她就一定清楚我们姐妹几人的关系。倘若我们进宫之后还是紧紧抱团,对她而言,会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所以今天,她选择打压你,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你迟到了。可更多的,恐怕是想要借此机会,来看看我和依依,究竟是更忠于她这个皇后,还是更忠于我们姐妹彼此。” “而今天我们的选择,已经给了她答案。” “所以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恐怕不止是大姐。我和依依,也都会被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那凌贵人呢?”林早早道,“我知道…选秀那天,我们是和她产生过一点儿不愉快。可这也不至于…让她这么对我们吧……” 赵若嘉有问必答:“这个凌贵人…恐怕也是个聪明人……” “选秀当日,她料定了我们姐妹几人没法入宫,所以才敢对我们颐指气使。可一转头却发现,我们姐妹进了三个,而她却孤立无援。真要斗起来,凭她一人,绝不会是我们姐妹几个的对手。所以这个时候,摆在她面前的,就只有两种选择。” 沈芙冰眼底水波微漾:“哪两种?” 赵若嘉道:“要么,主动向我们姐妹几个示好,以求我们姐妹几人对她冰释前嫌,对选秀那日的矛盾既往不咎。并且她还要在日后长久的相处中,都得对我们姐妹装出一副温和友善的样子,” “要么,彻底倒向皇后,靠着皇后这棵大树,狐假虎威。继续在我们姐妹几人面前耀武扬威。”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如果是我……”林早早思考道,“我一时还真想不清楚自己该怎么选。” “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第二种。” “没错。”赵若嘉道,“凌贵人仗着自己有家世,言语之间,对我们这些没有身份背景的秀女处处鄙夷。要她放下面子,主动来跟我们讲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宁可当皇后的跟班,也要继续盛气凌人。” “至于今天她为什么那么疯狂地攻击大姐,恐怕,那也正是她交给皇后的投名状。” “她看出了皇后有意要打压大姐,却又得顾及自己贤良之名的需求。所以不惜做皇后的马前卒,用她的嘴巴,说出皇后的内心想法。” “事实证明,她做的很出色。” “虽然最后被二姐的几句话轻松驳倒,但毫无疑问,她朝着皇后表忠心的目的,已然达到了。” “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们二人就会联合起来。为的就是对付她们共同的敌人,也就是我们姐妹。” “可是…”沈芙冰张了张嘴巴,许久许久,才艰涩道: “我们入宫,就只是想活下来呀。” “我们明明从来也没想着,去和人争些什么……” 须臾之间,寒风四起,天色骤变,枯黄的落叶随着猎猎北风四下飘飞。在那一日胜过一日的寒意中,赵若嘉望着其他三人,神情愈发凝重: “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或许从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万事,就已经由不得我们了……” 第25章 抉择 赵若嘉的话令沈芙冰十分哀伤,她沉默良久,道: “可是难道……不争斗就不能活吗?” “我从无害人之心,也不想别人来害我,难道……便这般难吗?” 一泓清泪含在她的眸中,降坠未坠,使得本就容色倾城的她,越发得惹人疼惜: “除了被迫地卷进去,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无休止地斗下去,我们难道,就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吗?” “姐姐,你先别着急。”赵若嘉道,“方才的那些,其实也只是,我所猜测的,最坏的一种情况。” “皇后罚我们跪,是下马威,但也只是一个下马威。理性想想,皇后有家室,有地位,有子嗣。而我们既没有家庭背景,位分也算不上高,除了人多一点之外,根本也威胁不到她什么。” “她没有必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更多的,可能还是对我们来日做大的防范。” “这种防范,一是位分,二是子嗣。” “我们目前的位分是贵人、常在、答应,是威胁不到她的。但倘若我们之中将来有人登上了妃位乃至贵妃,那恐怕皇后就要愁得睡不着觉了。” “子嗣方面,皇后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她为了家族和她自己的后半生,未来几年肯定会想尽办法求一龙子。我们没有皇嗣还好说,一旦生下皇子,届时就是不想斗,也不可能了。” 慕容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既不要位分,也不要皇嗣,做小伏低,由此来从皇后手下求得平安?” 赵若嘉点了点头:“皇后风头正盛,凭我们很难是她的对手,这恐怕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她俯下身去,垂眸,目光温和地看向沈芙冰:“所以姐姐,这些时日无论皇上是否翻我们的牌子,我们都要想尽办法,避免侍寝。” “只有这样,才能从跟上断了晋位,与拥有子嗣的可能。” 沈芙冰的泪止住了,她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从犹疑重新变得坚定: “好,我听你的。” · 另外一边,景仁宫内。 小公主贺妍欢自打出生起便格外体弱多病,今天下午更是狠狠地哭了一场。慌得董婉珠又是叫奶妈,又是请太医的,用了不少法子,才终于哄得公主吃奶睡下了。 折腾了一整天,把无关之人都打发走后,董婉珠已然心力交瘁。 方才照顾公主,董婉珠的头发都被扯乱了。如今,采桐正就着玫瑰温水帮她重新梳理。董婉珠望着黄铜镜中神色疲惫的自己,一时间,颇有些忧心忡忡。 “采桐,你看…本宫是不是老了?” “皇上他……还会喜欢本宫么?” 采桐的手猛然一顿,小心翼翼道:“娘娘您春秋正盛,怎么会老呢?” 董婉珠叹息道:“这生了孩子的女人,到底是不一样了。再怎么努力保养,终究……也比不过那些嫩得跟水葱一样的小姑娘。” “这批新人入宫之前,皇上就不爱见本宫。如今,来了这么些个貌美如花的嫔妃,皇上只怕是要彻底把本宫给忘了吧。” “哪能呢?”采桐一边帮她理开发间的结,一边想着法子宽慰她,“老话说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上啊,到底是惦记着娘娘的。” “故不故的谁又知道呢。”董婉珠无奈叹息,“皇上年纪轻,比本宫小那么多岁,正是龙精虎猛,一意寻欢的时候,哪里会有心思,放到本宫这么个故人身上?” “只怕终究是…故人难敌新欢。” 她声线变冷:“况且,还是那么漂亮的新欢。” 采桐觑着她的面色:“娘娘,奴婢……好像懂了。” 皇后瞥她一眼:“你懂什么了?” 头发梳理完毕,采桐将梳子放到铜盆里,用毛巾轻轻帮皇后擦拭: “先前奴婢不明白…那个沈贵人究竟有什么特别的,竟值得娘娘如此大费周章,精心排布地来对付她。” “如今……似乎有些懂了。” 皇后哼笑一声:“你以为我对付她,只是因为她的样貌?” “到底是太年轻。” “……”采桐连忙把嘴闭住,生怕是自己说错了话。就听皇后道: “看似是在敲打沈贵人。可实际上,本宫又何尝不是借此机会,来考验慕容常在和赵答应。” 皇后面露厌恶:“结果她们二人,倒真是叫本宫失望。” “沈贵人生得那么漂亮,漂亮到本宫看见她那张脸便觉得无比厌恶。偏偏她们两个位分低的还要事事袒护沈贵人,更是令本宫烦躁。” “本宫不是没给过她俩机会,现在看来,真是不中用。” 采桐忙跟着附和:“是奴婢愚钝,不懂这些。” “奴婢只知道,娘娘讨厌的人,便是天生的罪人。” “至于那些不懂事的,也一并处理掉就好。” “你倒是会说话。”皇后道: “看来她们三个已然无人可用。不过好在今日请安之时,凌贵人倒是对本宫很忠心。” 采桐道:“凌贵人好歹是武将世家,京中望族的出身。眼界自然不是那几个小门小户的小家子能比得了的。” 皇后说到这儿,心里才稍稍宽慰了些:“懂得审时度势,能看得出本宫想要什么,也愿意主动站出来替本宫做事。” “这样的人,才是本宫喜欢的。” “采桐,吩咐下去。”皇后道,“去库房把本宫的那盒东珠取出来,便赏给凌贵人罢。” 采桐微愕:“娘娘,这东珠产自北地,极为稀少,每一颗都价值连城。您真的要把那一整盒都赏给凌贵人吗?” “那又如何?一盒珠子而已。”董婉珠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本宫就是要让人知道,一心跟着本宫的,本宫断不会缺了她的好处。” “而那些敢跟本宫作对的,本宫同样也绝不会让她们好过。” “好了。”董婉珠起身道,“时辰够了。你去把火关了,本宫给皇上熬的汤,应该差不多了。” 采桐为人伶俐,手脚亦是勤快,答了声“是”,便转身进了小厨房,不一会儿,便将汤装在食盒里取了过来: “娘娘,汤熬好了。” 董婉珠打开食盒细细检查,用戴了护甲的手微微扇动,细嗅其香气。 采桐道:“娘娘,这到底是什么汤啊,竟然这么香?” “此汤唤做凉瓜秋豆排骨汤。”仿佛是第一次,董婉珠面对下人也如此耐心了起来: “味鲜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它有清热去火,开胃健食之功效。” 她说着说着,脸色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声音也低了,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甜蜜之中: “咱们皇上哪哪都好,就没有一处不尽善尽美的。可唯独一忙起朝政之事,就常常忘了自己的身子。” “近来北境战事吃紧,皇上夙兴夜寐,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倘若这味凉瓜秋豆排骨汤,能帮皇上清心去火,好歹进得香些。那也就不枉本宫这一大下午的辛劳了。” …… 前往养心殿送汤的路上,秋风瑟瑟,金叶满天,湛蓝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董婉珠忍不住停下脚步,驻足远眺。 她微仰着颈,繁复而华美的凤冠便在她头上,轻轻颤动着。采桐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出神的样子,忍不住道: “娘娘…您怎么了?” “哦,没什么…”董婉珠回过神儿来。 她咽下唇角的笑意,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将那食盒抓得更紧了些,继续朝着养心殿去了。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是她偶然想起,她嫁给他,乘着鸾车嫁入这深宫里来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一个金秋。 第26章 君怒 董婉珠行至养心殿外,只见养心殿大门紧闭,数名侍卫在门口把守着。里面,则隐隐约约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隔着一扇门,董婉珠听不清争吵的内容,只能感到皇上似乎很生气。她忙朝小川子道: “川公公,本宫给皇上熬了汤,不知现下是否方便面圣?” 姜川一五一十地答道:“回娘娘的话,皇上现下正在和几位大臣商议朝政,只怕是暂时不方便见娘娘了。” 董婉珠听了这话,心里便暗暗有了计较。这些年里,父亲没少教过她,要她用皇后身份多联络一些官员,好在将来为弟弟铺路。 如今,趁着这个机会进去给皇上送汤,一来好让世人知晓夫妻二人的相敬如宾。二来,也好在那群大臣面前得脸,彰显董家的权势与地位,引导他们主动投靠。 如此,自己的皇后之位,便也能坐得更加稳固。 这么想着,董婉珠露出一副和婉的笑:“本宫是皇后,操心皇上的身子本是分内之事,还是烦请川公公进去通传一声罢。” 皇后发话,由不得小川子拒绝,他只得无奈地答应下来: “嗻。” · 养心殿内,贺光焱正在大发雷霆: “混账,混账东西!” “你们一个个的都是怎么当差的?竟放任军粮被贪,不管不问!” “朕的义父但凡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个地都得给朕人头落地!” 下方跪了十数名官员,各个战战兢兢。别说六部官员了,就是统管六部的丞相董儒也是同样的冷汗直冒。 原因无他,这次实在是出了大事: 在大雍与突厥交战最激烈的关头,竟有人将数十万石军粮尽数贪污,致使前线将士弹尽粮绝。 北境寒风怒雪,士兵却食不果腹,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若非石大将军神勇无敌,以一敌万,豁出性命拼死突围。恐怕大雍的卫国之师就是被敌国全歼也未可知。 单是这些也就罢了,真正点燃贺光焱怒火的,恐怕还得是石大将军中的那支要命的毒箭。 突厥人心肠歹毒,不择手段,其族中巫女的制毒本事更是令天下之人闻声色变。其毒唤作“噬骨疽”,但凡沾上一点,不出半月便会骨腐肉烂,经脉尽断。且这种毒无孔不入,极难防范,就是一丝再微小的伤口,它也会由此渗入血液,并在顷刻之间涌遍人的全身。 接下来的几天里,毒性会集中发作。据中毒者表示,那种感觉就仿佛上万只小虫在人的骨头缝里钻,如蛆虫一般蠕动并啃噬人的血肉,且在人体内繁衍筑巢,不断壮大。最终令中毒之人痛不欲生,活活疼死…… 大雍与突厥交战百年,多少英俊健壮的儿郎,就是在这种毒下,从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少年,活生生痛死成了一具枯瘪的干尸。 此毒无药可解,无法可救。上百年来,中此毒者,还从未有一人生还…… 本来,自贺光焱掌权之后,他就已经痛定思痛,全方位改良了大雍将士的战服,好让这种突厥奇毒无数下手。 事实上这一举措也的确行之有效,钢盔覆盖之下,铁甲洪流面前,噬骨疽遇不到伤口,无缝可钻,自然也就失了作用。 由此,大雍将士们在石大将军的带领下,开始大规模地收复失地。一路摧枯拉朽,直捣突厥王庭。甚至有望在今冬之前,将突厥军队全歼,给延续了数百年的两国恩怨,彻底画上句号。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大雍军队,却偏偏毁在了自己人手里。 功亏一篑、功败垂成……再没有一个词汇能描述贺光焱此时此刻的内心感受。而这些甚至还不是最令他痛苦的,因为仗打输了可以明年再来,可是他的义父,他的义父,却…… 唉!贺光焱痛苦捶桌,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可作为一个皇帝,在群臣面前,他注定只能强势,不能懦弱。故而他再怎么难受,也只能睁着发红的眼睛,把泪意强忍回去。 就在这时,小川子进来通报: “皇上,皇后娘娘求见,此刻正在殿外……” “出去。”贺光焱低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此时此刻自己的狼狈神色,压着声音道,“朕不见,让她滚。” “这……”小川子犹豫。跪在下方的丞相董儒脸色亦是变了变,不过他终究还是朝小川子使了个眼色。 董儒是大雍宰相,亦是皇后娘娘的亲生父亲。他都表了态,小川子便再不逗留,麻溜出去回皇后去了。 贺光焱缓了好一阵,情绪多少稳定下来了,才道: “太医,去给朕找太医。” 下方众臣一听,便知道这太医定是给远在塞北的石大将军找的。其实石大将军既已中箭,就等于已经宣判了死刑,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救回来了。只是凭着皇上对石大将军的感情,哪怕他们对此心知肚明,又有谁敢吱声? 毕竟,先帝去得早,太后又是个妇道人家,可以说,皇上几乎就是由石大将军一手教养长大的。 甚至当年若没有石天惊这个镇国大将军在,一力保贺光焱坐稳帝位。今日之江山是否还属贺家,都犹未可知。 石天惊于贺光焱,如师亦如父。 如此种种,皇上对大将军就是有再多的依赖与心疼,都实在不足为奇了。 “皇上,您预备召哪位太医?”下首有太监道。 “去把太医院院判给朕找来。”贺光焱说着,复又改口,“不,不,不要这群酒囊饭袋……” “一群循规蹈矩,混吃等死的庸医,治了几十年也没找出解药,根本指望不上…” “去找君太医!他年轻,医术好!去把君太医给朕叫过来!” 太监“嗻”了一声,立刻去太医院寻君太医了。这期间,小川子又进来通传了一遍,还按照董婉珠的吩咐,特意提了给皇上熬汤的事。得到的,自然是贺光焱的又一通怒斥: “让她哪凉快哪呆着去!” “朕现在没工夫理她!” 小川子:“是……” 姜川出养心殿,把皇上的意思委婉地表达了出来,说皇上为政事所扰,实在没有时间见您,娘娘还请回吧。 董婉珠将信将疑,内心再一次因皇上的漠视而感到慌乱。不过皇上正在理政,她也不敢擅闯,正犹豫着要不要先走时,就见另一太监引着太医君如风,给她请过安后便匆匆进了养心殿。 董婉珠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没时间见自己,怎么就有时间见太医了?莫非是皇上身子不好?是气到了?还是…? 董婉珠越想越乱,也越发觉得,在皇上出事的时候,自己这个当妻子的,说什么都不该坐视不理。 养心殿内,大臣们跪了一地。君如风何曾见过这种阵仗?自然整个人都既惶恐又忐忑。他规规矩矩地行礼,礼毕,令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贺光焱竟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 “皇上。”君如风吓了一跳,被少年扶着的手也瞬间滚烫了起来,他结结巴巴道,“臣…臣,臣不敢……” 贺光焱却开门见山,一点没有同他寒暄废话的意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爱卿可听说过…‘噬骨疽’?” 君如风脸色一变。 贺光焱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迫不及待要从他面部的微表情中得到答案。不知怎的,那目光令君如风莫名胆寒,使得他不敢抗拒,只能硬着头皮道: “是…臣曾听闻……” “太好了!”贺光焱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激动无比,甚至没有给他半点儿分辨的机会,“君太医,你医术高超,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朕就信得过你。” 他想了想,颤抖着取出一块汉白玉玉玺,用匣子装着,郑重地放入君如风手中: “朕命你即刻出发,七日之内务必抵达北境战场,为朕的义父疗伤。” “这是朕的私人玉玺,关系甚大。此玺一出,见玺如见君。凭此玺你可拥有调兵之权,你拿着它,凡有拦路之人,一律格杀勿论。朕没别的要求,只要你在七日之内,必须赶到朕的义父身边!” 下方的官员一个个皆变了脸色,他们谁都没想到皇上竟对石大将军重视到了此等地步,竟将象征着皇权的私玺轻易交出。一时间人人震撼不已。又听贺光焱朝兵部尚书道: “范莱,贪污失察一事朕可以先不追究,朕现在命你立刻去禁卫军中,抽调精兵强将,让他们一路护送君太医前往北境。跑死多少匹马无所谓,朕只要朕的义父安然无虞。” “若办不到,你们通通给朕人头落地!” “听清楚了吗?!” 毒已深入,何谈无虞?不止君如风对自己没有半点儿把握,兵部尚书内心同样也叫苦不已。可任谁都能看出,皇上为了石大将军的伤,情绪已然有点儿不正常了。谁又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逆鳞?于是即便再不情愿,却也只能先答应下来。 “臣,领命!”范莱道。 “好,好,快去!”亲眼目睹范莱和君如风出了养心殿,笼罩在贺光焱心头的阴影,才仿佛终于泄开了一条缝。而在救治义父的事情安排完后,剩下的,毫无疑问便是对罪魁祸首的审判了。 刑部侍郎上前一步,道: “皇上,户部尚书郭允贪墨粮草数十万石,致使我军弹尽粮绝,腹背受敌。其人现已被关押在我刑部大牢,等候皇上发落。” 贺光焱冷笑一声,不急着回答,而是朝着丞相董儒道: “岳父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这个郭允,可是您一手提拔上来的吧?” 一句话,令董儒寒毛直竖,冷汗涔涔,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才战战兢兢道: “贪污粮草,按…按律当斩。皇上,此人留不得,无论如何,都…都该杀之,以儆效尤!” “岳父倒是对曾经的学生很下得去手呢~”贺光焱一步步踱到他身边,看着他跪地颤抖的肥胖身躯,幽幽道: “可只是砍头,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吧?” “那…那皇上是想…”董儒的声音已近结巴。 而贺光焱就在他耳边,不紧不慢道: “他害得朕义父受伤,让朕的义父承受了那么多痛苦…” “朕千倍、万倍的报复回去,应当不过分吧?” 这两句话犹如一记重锤,将董儒整个人都击得瘫倒在地,不得喘息。 贺光焱看着他那副样子,面上闪过嫌恶之色。而后才站直身子,面向群臣,用不含一丝温度的声线道: “户部尚书郭允,贪墨军粮,罪大恶极,按律当斩。” 他话音一转: “然朕念及其为官勤勉,理政有功,特意法外开恩,免其死罪。” 话音落,在场官员无不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董儒亦是惊诧抬头,以为皇帝即将回心转意。 而后下一句,便听贺光焱道: “只赐其……千刀万剐之刑。” “明日午时,于菜市口人流密集之处行刑。刑部侍郎周齐现场监督,千刀之刑,刀刀尽落,一刀都不可少。除此之外,朕还要太医院太医随行,确保他不死。待他来日伤好之后,便来领第二次,第三次……” “至于其家眷…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贺光焱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下方众臣,用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道: “这样的判决,不知诸位爱卿,可还满意?” 第27章 羞辱 皇上和大臣们在殿内议事,董婉珠就是再担心皇上,也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在殿外等了又等,左右徘徊,宛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一直到大臣们都出来了,她才像终于看到了曙光那样,连忙步入殿中。 “皇…”她兴冲冲的,刚要喊人,便发现殿内还有一位身穿官服的大臣。那大臣的背影莫名熟悉,此刻正立在皇上身前,急不可耐地替自己辩解着什么。 而皇上则满脸不耐,皱着眉头,只说一句:“朕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那大臣似乎也终于看出了皇上无心理他,只得把后面的话又咽回肚子里:“臣…告退。” 大臣转身,抬头,然后脚步停住。 大臣和皇后同时愣住了。 董婉珠嘴角微颤,有些难以置信道: “…父亲?” 自打她记事起,她好像还从没见过,父亲的脸色差到这种地步。 苍白的,虚脱的,整个人宛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狼狈。 董婉珠下意识问男人:“…出什么事儿了吗?” 少年的声音冷冷将她打断:“你来做什么?” 董婉珠不知为何,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她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勉力挤出一抹笑: “皇上操劳国政,日夜不息,臣妾担心您的身子,特意为您炖了汤,怕凉了,紧赶着便送过来了。” 贺光焱不耐烦道: “朕有没有跟你说过,朕想吃什么,会让御膳房做,用不着旁人自作多情?” 董婉珠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也不知究竟是少年的语气,还是那句明显带了疏离意味的“旁人”。 可她还是在努力让自己笑出来,笑得温柔和婉,笑得端庄得体: “皇上,这…这毕竟是臣妾亲手做的,其中心意,自然大不相同。” “心意不同?”少年冷嗤一声,英俊逼人的脸上毫无半点儿暖意: “那敢问朕喝的是汤,还是皇后的心意?” 董婉珠沉默住了。 密密麻麻的委屈翻涌而上,令她控制不住地心头泛酸。她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这两年里,她也一直努力地想要弥补。 之前他讨厌自己,她一直都是用皇上还小,兴许再大一点就会原谅自己来自我安慰。可不知是不是今天新人入宫的缘故,她看着那些个花骨朵一样的小姑娘们,突然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新人已经来了,可她这个深宫里的老人,还从未有一日盛开过…… 少年不喜欢她,所以说出的话也从不客气。那样的问题,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能尴尬而仓皇地试图转换话题: “皇上…这汤,臣妾小火慢炖了一整个下午。凉瓜秋豆排骨汤,最能清热去火……” 她吩咐采桐,把汤倒了一些进碗里,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到皇上身边,像哄小孩一般的哄劝道: “皇上,您好歹尝一口罢,这汤鲜得很呢…” 贺光焱冷笑出声: “皇后,看来今日这汤,你是非逼朕喝不可呀。” 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一旁的董儒也跟着提心吊胆。他说什么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便在知会一声后,预备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才刚转过身,便被贺光焱叫住:“等等。” “你先别走,就在一旁看着。” 董儒只得道:“是…是……” 董儒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旁。而贺光焱脸上的阴鸷也渐渐散去,他靠近董婉珠,玉一般的手指,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将她的一缕碎发扶到耳后,终于舍得把自己的笑容,也分一丝给这个女人。 “皇后,你辛苦了。”他对着微微发颤的女人道: “你的苦心,朕已然明了。” “难为你了。” 只几句话,便几乎要叫董婉珠落下泪来。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眼眶发红,一时间不知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她颤抖着,心却在扑通扑通地雀跃着。尽管她日日夜夜都在期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真到少年回心转意的时候,她却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便是现实了。 她是如此的爱着他,爱他爱到只消他的一个笑容,便能将过往所有的辛酸,含笑咽下。 她颤声道:“皇上,以前的事…都是臣妾不好。” “从今往后,臣妾一定恪守本分,替皇上管好后宫,不让皇上分心。” 贺光焱微微点了点头:“嗯。” 董婉珠从喜悦中回过神儿来,双手持汤,再次奉给贺光焱: “不说那些了…皇上,汤快凉了,先喝汤吧。” 这一次,贺光焱竟真的将碗接了过去。 董婉珠满脸期许地看着少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少年赶快尝一尝她做的汤。仿佛如若等下能听到少年对这汤的夸赞,她心里的甜蜜,便更是要溢出来了。 而贺光焱端着碗,晃了又晃,却迟迟没有下口。 他不动神色地望向一旁的董儒。 “岳父大人。”贺光焱道: “这是你女儿辛辛苦苦为朕炖的汤。可惜啊,朕午膳用的晚,现在实在是喝不下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户部尚书贪污一事他还没把自己撇干净呢,这会儿哪敢说什么。连忙赔笑道: “这便是皇后娘娘的不对了。” “皇上的御膳房里,多的是来自天南海北的能人妙厨,什么口味的菜系品尝不到?皇后娘娘心意虽好,但厨艺焉能与专业厨师相较?依老臣之见,娘娘还是快把这汤收回去罢。”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诚意满满。可惜,贺光焱却并不买账。 贺光焱淡淡一笑,道:“那么重的一个食盒,皇后装满了汤拎过来,又装满了汤拎回去。就这么白跑一趟,岂不是要惹人笑话,让六宫非议?” 他看向自己的贴身太监: “小川子,你说该怎么办?” “奴才…”这喝也不是,提回去也不是,小川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奴才愚钝,还请皇上赐教…” 董婉珠这个时候,已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了: “没关系的,皇上…您没有胃口,臣妾便把这汤提回去。您想吃什么,臣妾明日便做了给您送来……” “或、或者,若您觉得臣妾厨艺不佳,想吃御膳房做的…”她苦笑道,“臣妾也可以每日去御膳房监督,保证他们做出合皇上心意的膳食……” “怎么能提回去呢?”贺光焱朝她笑道,“皇后的一番心意,说什么也不能浪费了啊。” 少年明明还是在那样笑着,那么阳光,那么灿烂,甚至还带着几分俏皮。那分明是这些年里,多少个夜晚,她连做梦都在反复描摹的笑。可是这一刻…她却意外地觉得陌生。 她看见少年对着那太监道: “小川子,朕记得,你不是养了条狗吗?好像叫……哈巴儿?” “还不快抱来给皇后瞧瞧~” 姜川显然没懂贺光焱的话,愣愣地点了点头,便出去抱狗去了。只有她,在那一刻殿内之人可能只有她,突兀地感到了密密麻麻的心惊。 而少年再一次靠近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 那样好看的手,那般修长的手指,明明是细腻温热的触感,触上她时,却令她遍体生寒。 “那条狗真的很可爱。”少年的笑容就在眼前,手指如蝮蛇一般在她的侧颊游走着,“皇后一定会喜欢它的。” 没过一会儿,小川子把狗抱来了。 那狗并不可爱,甚至颇为丑陋。皮毛黄褐而面部青黑,是最普通不过的哈巴狗,根本不是什么名贵犬种。且一落地,便开始没有教养地钻来钻去……她并不喜欢那条狗。 可覆在她面上的蛇,却终究还是对着她的耳膜,吐出了冰冷的芯。 “便把那汤赏给它罢。”贺光焱瞥她一眼,终于懒得再演,满含厌恶地把手抽开。 而董婉珠一动不动,脸庞像个纸人那样失了所有色彩。 她看着那条狗朝食盒扑去,兴致勃勃地摇尾巴,用肮脏的嘴巴撕咬啃食,并把碗弄倒,把汤洒得到处都是…… 董婉珠身体颤抖,眼泪终于默默地流了下来。 第28章 毛衣 确定好全力避宠,韬光养晦的战略后,沈芙冰姐妹几人,竟也意外过上了一段安稳日子。 这段时间,皇上为北境战事忙得焦头烂额,并没有时间召她们侍寝;赵若嘉的伤也在宫中太医的调理下,彻底好了起来;还有皇后,虽说初次请安的时候,皇后便给了她们姐妹几人一个下马威。但鉴于之后她们侍奉勤勉,半点儿错处不让人挑出,皇后倒也没能抓住把柄,再去为难她们。 就这样,姐妹几个白天一起说话喝茶,晚上各自回宫睡下,日子倒也过得轻松惬意。 起码,林早早对这样的生活很是满意。 她什么也不求,只求时光从容,岁月静好。她们姐妹几个能安安稳稳的,一直在一起,这便已是最好的生活。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天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入了冬之后,太阳便更是极少露头。这日,沈芙冰同林早早给皇后请安回来,正冻得直哆嗦,要赶紧进屋暖和暖和,就见原本在打扫院子的碧心扔了扫帚,满脸兴奋地跑了过来。 “小主,见到皇上了吗?”碧心激动道。 林早早瞥了眼她扫的院子,只能说是差强人意。面上干净了,实则各个角落,一看就知道她压根没有管过。 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做好,对有没有见到皇上倒是日问夜问,起码,就林早早听到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如此,林早早怎么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小主是去给皇后请安的,如何会见到皇上?”林早早道。 碧心并不气馁,又问了一句:“那小主…皇上什么时候才会召您侍寝呀?” 沈芙冰朝碧心微微笑了笑:“这种事情,岂能强求?” “随缘吧……” “小主,您可不能随缘!”没想到碧心一下子就着了急,紧跟着沈芙冰和林早早,她们走她也走,“小主您想啊,您如今是贵人,皇后之下,就属您位分最高。这侍了寝,得了宠,没准皇上一高兴就晋您为嫔了,来日诞下皇嗣,晋位为妃也指日可待。” “到时候,后宫的种种,除了皇后娘娘,可不就要由您说了算嘛。” 林早早正扶着沈芙冰跨过门槛,听到这话,沈芙冰的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她朝着碧心道: “碧心,这话可不能乱说。” “奴婢,奴婢就是心疼主子…替主子着急嘛。”碧心道。 说着,斜斜地睨了林早早一眼,没好气道:“不像某些人……成日在里屋伺候,却也不知道劝上两句。” 林早早当然听得出她是在阴阳自己,当下便要发作,却被沈芙冰劝止了: “碧心啊,我有些倦了,早早扶我进屋休息就行。我看你…院子还没扫完?” “啊?啊、啊……”碧心不尴不尬地点了点头,抛下一句“我马上扫”,便跑走了。 “姐姐。”进殿之后,林早早很是不满,“这个碧心,自己的活不好好干,却整天盼着你侍寝。我看她八成有什么问题。” “怎么能那么说呢,早早。”沈芙冰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毕竟,我们避宠的想法,也从来没有跟碧心她们提过。她盼着我早日侍寝,不也是希望我好么?” “姐姐,你总这样。”林早早不高兴了,对着沈芙冰使小脾气,“是不是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好人?姐姐你就是太善良了,才让碧心有恃无恐,连‘把持后宫’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这万一传到皇后她们耳朵里,岂不是又要治我们的罪?” “好啦好啦。”沈芙冰拉着林早早的手,安慰道,“这不都是在咱们自己宫里,关着门说的么。” “我看碧心、碧情、小叶子他们,年龄都比我要小上几岁。这宫里尔虞我诈,生存已是不易。我便想起码在我能做主的地方,给他们一个宽松的生活环境。绝不会拿皇后对我们的态度,来对待他们。” “姐姐你心是好,但她今天说的话,也太过僭越了。”林早早嘟囔道,“我光听着就觉得心惊胆战。” “我又何尝不是呢……”沈芙冰微微叹了口气,想了想,朝林早早保证道: “好啦~姐姐答应你。” “倘若她下次还说这种没规矩的话,姐姐一定要罚她,好不好?” “怎么罚?”林早早看了沈芙冰一眼,深表怀疑。 “就罚…”沈芙冰也凑近了去看林早早,故意把林早早看到羞笑出声,“半个月月俸?” “不够!”林早早叫道。姐姐凑那么近看她,她怎么可能不笑嘛!方才的严肃一下子便破功了,“最少也得罚一个月。” “好好好,姐姐都答应你~” 经历了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姐妹俩又一次说说笑笑了起来。 · 下午的时候,林早早去院子里收衣服,恰巧碰到了叶蒙尘。 “姐姐。”叶蒙尘三两步凑上前来,笑眯眯道,“姐姐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总是在殿里,好久都没见你出来玩了。” “这不是天冷了么。”林早早道,“天一冷,人身上的惰性出来了,也就不愿意出屋了。” “我最近在跟着小主学织毛衣。虽说在这宫里,每天都有现成的衣服穿,有现成的吃的吃。但……每天闲着也是无聊,倒不如自己动手,学点东西。将来穿到身上,自己做的,也总比别人给的更有成就感。” 叶蒙尘听完,陷入了思索。他趴在晾衣绳上,在衣物的重重掩映下,只露小半张脸: “那…姐姐现在学的怎么样了?” “可以教教我吗?” 林早早弯腰,将最后一件衣服收进木桶,道: “我呀,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把大概学会了。不过我会的都只是皮毛,款式也都是最简单的。你跟我学,倒不如直接跟着小主学。” “毕竟,我也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不要。”叶蒙尘过来,拉了拉她的衣角,“我就要跟着你学。” “你这孩子,怎么还挑三捡四的?”林早早被逗乐了,“你想跟着小主学,小主还不一定肯收呢。” 林早早抱着装满衣服的木桶,朝着正殿走去。叶蒙尘站在原地,对着她的背影笑道: “这么说,姐姐这是答应教我了?” 林早早被这小孩磨得没有话说。本来就可爱,现在连撒娇的本事都学会了。就刚刚那个拉自己衣角时的小表情,啧啧啧……谁看了不迷糊啊…… “行吧行吧。”林早早无奈道,“我干完活就过来找你。你就先回屋候着,等着被我‘临幸’吧。” “嘿嘿,遵命~”叶蒙尘呵呵笑着,“洗干净等你哦~” 林早早:!!! 这种骚话是跟谁学的凸(艹皿艹)!!! 就这样,叶蒙尘跟着林早早,学起了织东西。 他聪明,又肯下功夫,不过十天时间,就已经把大多数针法学会了。到了真正要织一件成品出来的时候,叶蒙尘又犯了愁。 叶蒙尘的小屋内,林早早见他拿着棒针发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忍不住道: “怎么了?” “又忘了怎么织了?” “不是…”叶蒙尘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中月白色的毛线团,“我只是想…他会喜欢吗……” “他会喜欢我给他织的毛衣吗……” “啊?”林早早吃了一惊,“你这毛衣…不是给自己织的?” “那是给谁织的?”林早早八卦道,“我认不认识?” “你不认识。”叶蒙尘不知想起什么,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就是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哦~很重要的人~”林早早忍不住揶揄,“有多重要?” 叶蒙尘看着她,想了一会儿,道: “就像…小主对你一样重要。” “真的假的?”林早早一下子来了兴致: 叶蒙尘平时基本上都在永和宫里,不太出门,跟其他宫的人,更是没什么来往。父母都去世后,他也没什么亲人了。怎么就突然冒出一个这么重要的人来了? 该不会……这孩子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跟哪家的小宫女,偷偷勾搭上了吧? 越想越乐,林早早道: “你小子,该不会背着姐姐,在外面有了喜欢的人吧?” “不是。”叶蒙尘脸蛋微红,被林早早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男的,不是喜欢的人,你别瞎猜了。” “哟~”林早早露出姨母笑,“不是喜欢的人啊,那你这小脸红什么呢?” 伸手对着叶蒙尘的脸蛋拧上一拧,故意用酸溜溜的语气道: “还给人家织毛衣,不是喜欢的人是什么?嗯?” “该不会…是宫里哪个高大威猛的侍卫吧~~~” “你在说什么?”叶蒙尘彻底急了,哭笑不得道,“我是正常男人,不是什么变态断袖!你能不能不要总拿这种奇奇怪怪的思维想我?” “唉,好啦好啦,姐姐错了,姐姐给你道歉还不行嘛。”林早早一边晃着叶蒙尘的胳膊,一边忍不住想着: 还不是你这幅乖乖给人家织毛衣的样子,十足像极了一个小媳妇儿ヽ( ̄▽ ̄)9 林早早对叶蒙尘给人织毛衣这事很感兴趣,叶蒙尘在那里织,林早早便在一旁指导。到叶蒙尘不会的地方,还会上手帮忙。 “你织毛衣的这个人,他身材尺寸怎么样?大概有多高?”林早早道。 “他比我高一些,也更强壮一些。”叶蒙尘低着头勾线,歪着脑袋微想了想: “身材…他长得很帅的,身材自然也是男人的完美身材。” “既然比你高,又比你壮,那你的肩膀,就该做得更宽一些。”林早早对着叶蒙尘已经织好的部分比划道,“男人以宽肩窄腰为美,你现在肩膀这一块织得太紧了,穿着不舒服,也凸显不了气势。” 叶蒙尘看了又看,仿佛也透过手上的半成品,联想到了男人被毛衣紧箍着的搞笑画面。他自己都被自己的脑补逗乐了: “那现在怎么办?” “袖子都开始织了。” “那没办法。”林早早惋惜道,“只能拆掉重织了。” 叶蒙尘默默叹了一口气: 学的时候感觉很简单,可不成想真到织起来,竟是这般的困难重重。 不过没关系, 从头再来就是了。 反正…他也已经下定决心: 不管怎样,他都一定要在年底之前把这件毛衣织好,然后,亲手送给他。 毕竟,那个人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帅气的男人了。 于是,从那天之后的数十天里,叶蒙尘白天干活,晚上,便在油灯之下,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织那件毛衣。 他是个太监,用不了好的油灯,只能用质量最次的。于是他的房间,自然便暗得很,稍远一点儿的东西都看不清,一不小心就会扎到手。 疼倒是次要的,最让他伤心的是,有一次他力使歪了,手被棒针扎到鲜血直流。血滴到毛衣上,直接就把他辛辛苦苦织了大半的毛衣给毁了。 没有办法,只能拖着包扎后的手指,再一次从头再来。 十指连心,真的很疼啊…… 就像他仰望他的道路一样艰难。 这么多年了,那个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直宛若神祗。是最温暖,却又最遥不可及的存在。 在这深宫之中,多少次饱受折磨,遍体鳞伤,几乎就要活不下去了的时候。他就是靠躲在角落里,偷看他一眼,再偷偷看他一眼,而一日日地挨了过来…… 他是高高在上的太阳,而他,只是一株任人践踏的无名小草。 砖缝里就那么点泥,他竟也活了过来,长到了这么大。 大概是因为,他的生命里,还有他吧…… 哥哥,我好想你。 冬夜寒冷的小屋里,叶蒙尘捂着伤痛的手指倒抽凉气: 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的,叫你一声“哥”呢…… 第29章 同床 十月十日,奇迹发生了。 北境传来消息,说石大将军的命,保住了。 得知这一消息的贺光焱欣喜若狂,激动之余,又感到深深的后怕。义父…他的义父……这次可当真是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传闻中了噬骨疽的人会经脉寸断,武功尽失。也不知义父的功力还在不在……不过,不管义父以后还能不能打仗,他都会好好照顾他的,许他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安稳无恙。 情绪稳定下来之后,贺光焱颁布了两道圣旨: 其一,是破格提拔君如风为太医院副使,命他留在北境,将研制出的解药进一步精化,细化,并推广开来,给每一位中毒的将士使用。作为医者,协助军队作战。 其二,便是大赦天下。除了贪墨粮草导致义父受伤的原户部尚书及其族人,其余流犯,不论刑期长短,统统释放。 不为别的,只因为义父值得。 多少次的突厥入侵,都是义父都用他钢铁一般的坚实臂膀,护住了天下之人。 如今义父受伤,天下之人,自然也应当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他无比期待着大雍击败突厥,获取战争胜利的那一天。 只有那样,天下的父母子女才能团聚。而他,在经过数年的离别之后,也方可再一次见到他的义父……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小川子引着太后身边的嬷嬷月娥走了进来。 “月姑姑,有什么事?”贺光焱客客气气道。 秋月娥道:“回皇上,太后娘娘请皇上今晚过去,陪她老人家共用晚膳。” 贺光焱道:“是了,前些日子朕忙于朝政,的确鲜少陪伴母后。这样…姑姑你先回去,朕收拾收拾,即刻便去。” 秋月娥应了声“喏”,便退了出去。贺光焱整理好仪容之后,也出发前往慈宁宫。 太监小川子跟在他身边,为他撩开门帘:“皇上可要乘坐轿撵?” 贺光焱被外面的阳光照得微微眯眸: “朕是要去见自己的母亲。” “哪里便那么大排场了?” “你便陪着朕一起走一走罢。” 小川子在心里连呸几声,只恨自己说错了话。幸而皇上边走边欣赏四周的景色,好像也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小川子这才放下心来。 寒风萧萧,高树瑟瑟,人行走其间,一时间只觉得天地高远,而自身渺小。贺光焱望着这宫里的一草一木,仿佛上次见它们,还是金秋盛景。如今,却已俨然是荒芜寒冬了。 这些天里,自己的确在朝政上,在战事上,花了太多太多的功夫。以至于竟连身边最明显的变化,都没有注意到…… 现如今,义父性命无辜,粮草供应恢复,解药也研制了出来。突厥人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大雍的百万铁骑。想来,离战事彻底结束的那一天,应该也不远了。 自己也是时候好好放松一下了。 “母后。”隔着老远,贺光焱便看到太后拄着拐杖,站在慈宁宫门口。他连忙跑了过去,牵住太后的手,道: “外面风大,母后何不在屋子里等?” 太后在他的袖筒上捏了捏,似乎是在看他穿的厚不厚,会不会照顾自己。末了,才认真端详他的面容,笑呵呵道: “哀家不冷。” “倒是皇帝,都入冬了,还穿得这么单薄,身边没个可心人照顾,可是不行。” 贺光焱打着哈哈道:“儿子阳气旺盛,不怕冷。” 他搀扶着太后往屋子走:“走,咱们进屋说。” 母子二人在桌旁坐定,太后的小厨房便把晚膳一道一道地传了上来。各色菜式,琳琅满目,不一而足。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贺光焱打小便爱吃的。 “尝尝这道红烧猪肘。”太后笑呵呵地给贺光焱夹菜,“哀家记得你最爱吃这个。” “多谢母后。”贺光焱道。 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鲜香,回味微甘,的确是上乘之作。只是…与他儿时回忆中的,多少还是略有不同。 太后面色稍显黯淡:“可惜呀,母后如今年事已高,再想亲手为你做一顿饭,竟也…成了奢望。” “便只能…假手于人了。” “母后…”不知为何,贺光焱一下子难受了起来。母亲年近40才诞下他,而今,他刚刚长大,还来不及尽孝,母亲便已经老了。 “不要那样说。”贺光焱道,“儿子已经大了,已不希望母后再像以前那样处处操劳地照顾儿子。也该到儿子尽孝,反过来照顾母后的时候了。” 太后听了他的话,甚感宽慰,这才强撑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好,好…”太后道,“真是哀家的好孩子。” “不说了,吃菜,吃菜…” 那顿饭,母子二人俱是吃得情绪低沉。差不多快要落筷的时候,太后开口道: “焱儿,后宫里的这些新人,她们入宫也有段时间了。怎么一直不见…你召幸她们呢?” 太后这么一说,贺光焱便大致明白了。母亲估计还盼着抱孙子呢。于是赶忙一口应下: “前段时间朕忧心战事,一直分身乏术。如今北境战况取得进展,朕也预备着,这几日就把新人侍寝的事儿安排下来。” 太后此前一直担心,两年前皇后的事儿,会不会让儿子产生什么阴影。如今听他说有召幸新人的想法,才一下子放了心。 “择日不如撞日。”太后微微笑着,“既然都决定了,还拖着做什么?不如就定今日,现在便把牌子翻了,新人侍寝之事,今晚就可以开始了。” 贺光焱犹豫片刻,还是点头道: “好罢。” 因为过去的一些事儿,老实说,即便是现在,贺光焱一想到要和女人相处,还是会下意识地感到紧张。因此对于选秀和临幸嫔妃,他是有些逃避情绪在的。 可是另一方面,身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又根本不可能离开女人。 于是就形成了过去两年里,他没敢纳新人入宫,却又实在忍耐不住,只能自己偷偷解决的“可耻”局面。 当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他估计也是古往今来的头一遭了。 所以,临幸嫔妃这一关,他是迟早都要过的…… 饭后,贺光焱起身同太后告别。太后目送他出了慈宁宫大门,就那么呆呆站着,一直到儿子的身影彻底湮没于寂暗的深宫,才怔怔回过神来。 “太后。”一旁的月娥忧心道,“您的身子…您真不打算告诉皇上吗?” 太后摇了摇头,衰老的眼底尽显落寞: “说与不说的,又有什么分别?” “哀家这把老骨头,左右是没几天日子了。又何必…让我的皇儿,也跟着伤心呢?” 她长叹一口气:“只是这辈子,见不到我的小皇孙,终究是一种遗憾。” “会的,一定会的。”月娥动容道,“新人已经入宫,想必遇喜,也是很快的事情了。” “唉……但愿吧。”太后敲一敲凤头拐杖,在月娥的搀扶下,回去了。 ………… 另外一边,永和宫外。 夜幕低垂,四下静谧无声。 太监在一旁打着灯笼,贺光焱立于宫门之前。他的脸色并不好看,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晦暗不明。 他在紧张。 他又一次地犹豫了。 两年前的那件事如同梦魇一般时刻缠绕着他,让他感到愤怒,不适,甚至是自我怀疑。现在的贺光焱,对自己其实很没有信心。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一个男人该有的能力…… 他抓着门环,嘴巴呼出寒气,身体微微颤抖。 无计可施的他只能拼命祈祷,进了这扇门,到了那方红烛帐暖之地。他还能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出色发挥…… 他心一横,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 永和宫内,林早早一席丝衣,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沈芙冰的寝殿。 纤纤玉足轻点地面,她几乎一点儿声响都不曾发出。 “姐姐。”黑暗中,林早早趴在沈芙冰塌边,压着嗓子,像只猫儿一样兴奋,“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沈芙冰困意正浓,本来都快睡着了,此刻被吵醒,音色格外慵懒道: “早早,别闹~” “床太小了,挤得慌,你…回去睡……” “不嘛不嘛。”林早早油嘴滑舌,“这床哪里小了?妃子侍寝用的也是这张床,可见再睡个皇上也不会显挤。” “皇上那么个大男人都能睡下。怎么我一个小小女子,反倒睡不下了?” “早早,你又强词夺理…”沈芙冰无语道。 “那是因为我说的才是真理呀。”林早早见说不动她,索性抱着沈芙冰的胳膊撒娇卖嗔,“好不好嘛,姐姐,好姐姐,求你了~” 这时节天已经很冷了,林早早穿的又单薄,冷风一吹,猝不及防便打了个喷嚏。沈芙冰从小一个人睡惯了,原本还不想让她上来的。一听妹妹打起喷嚏,立马就后悔了: “你…怎么穿这么少?” 她掀开被子:“快进来快进来。” 林早早自然不会客气,沈芙冰一松口,她就立马滋溜一下,干净又麻利地钻进了沈芙冰的被窝。 她像条八爪鱼那样缠着沈芙冰:“嘿嘿,姐姐,终于能跟你一起睡啦~” 脸蛋贴着脸蛋,她无比满足道:“姐姐,你好香啊(╯▽╰)~~” 沈芙冰翻了个身,由背对变成半抱着她。抚摸着妹妹的头发,沈芙冰哭笑不得道: “傻孩子,以后想跟姐姐一起睡就直说,姐姐答应你就是了。” “可不许再像今天这样,穿这么单薄了。万一冻到了可怎么是好?” “记住了吗?”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林早早开心极了,脑袋在沈芙冰怀里蹭来蹭去,“姐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 沈芙冰笑得慈祥:“傻瓜…” 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妹妹的背,沈芙冰轻声哄着: “睡吧…快睡吧……” 困意袭来,夜凉如水,姐妹俩都要睡着了。 这注定是一个安静而祥和的夜晚, 如果那声“皇上驾到——!”,没有平地惊雷般在殿外响起的话。 第30章 侍寝 一声“皇上驾到”,把原本安静的永和宫炸了个天翻地覆。 天很寒,月色凄清,给深夜的庭院笼上了一层冷色调。碧心是第一个跑出来的,她跪倒在少年脚边,整个人激动无比: “奴婢…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贺光焱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径直朝着正殿走去。 叶蒙尘也被太监的通传声吵醒了,起先他还觉得不可思议,只当自己是在做梦。可当他睁着困倦的眼睛趴到窗边,在窗纸上抠出一个小洞,并由此看到院子里的少年时,他整个人都瞬间清醒。 ……是他? 他竟然来了…… 他终于来了。 本来还一直苦恼着,到底该怎么把东西给他,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他……现在好了,一直以来都遥不可及的他,如今就完完整整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只有一窗之隔的距离。 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叶蒙尘的大脑,使得他既激动,又忐忑。匆匆穿好衣服之后,他转身,打开了那个存放着对自己而言最重要东西的箱子。 静静躺在里面的,是一件月白色的毛衣。 那毛衣非常漂亮,做工也相当精致。是浅淡的月白色,庄重大气的同时,又让人倍感亲切。用的线也是最好的,触之温润如丝,舒适宜人。可以说,那件毛衣,一针一线都已然不亚于专业织工的水平。 从一个完全不懂针织的人,到把它做出来。这背后的几十个日日夜夜,叶蒙尘的确已经拼尽全力。 轻嗅着毛衣晒过之后干净温暖的味道,他仿佛是在和自己的至亲之人相拥。 哥哥, 希望你能喜欢…… 另外一边,贺光焱行至廊下,却不见永和宫嫔妃出来迎接,反倒大门紧闭。他颇为纳闷,殊不知,殿内的沈芙冰,已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早早,早早,快别睡了!”沈芙冰晃着跟自己枕同一个枕头的林早早,声音带颤。 林早早向来睡得死,连晃几下才懒声懒气道:“你干嘛~哎呦~~” “皇上来了。”沈芙冰压着声音,急得都要哭出来了,“皇上就在外面…” 与此同时,正殿的门被砰砰拍响。 “沈贵人。”姜川的声音道,“皇上来了,您还不快出来接驾?” “沈贵人?” “沈……” 听着外面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林早早才意识到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光天化日之下,和皇上的女人共处一室,甚至同床共枕!更可怕的是,为了睡得舒服,她还只穿了一件心衣! 这要是被发现了,那还了得? 届时就算有一百张嘴只怕也说不清了。 林早早欲哭无泪,只能拼死拼活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可偏偏,这古代的衣服,一件件的都紧得要死,穿起来费死个劲。而且越急就越穿不上,就那么一件丝衣,她都快撕烂了都没能规规矩矩地扒拉到自己身上去。 外面太监的敲门声已然越来越剧烈:“沈贵人,还快不出来叩见圣上?” 一个丫鬟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 “这正殿里面,住着小主和她的贴身丫鬟两个人…” “平时我们小主…都不让我们这些下人进正殿的。只有她和她的贴身丫鬟能进。” “所以她们二人都在里面做些什么,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实在不得而知……” 贺光焱的眉头深深皱起。 里面的林早早人也傻了。 又听外面的碧心道: “今儿皇上来了,不如,就让奴婢推开门,带您进去一观。” 贺光焱满腹狐疑,疑窦丛生,道: “开吧。” 沈芙冰和林早早面面相觑,一时间,黑暗的室内,静得只剩彼此突突的心跳。 吱呀一声,殿门推开。碧心带着贺光焱走进殿中。 碧心:“皇上,我们小主和她的贴身丫鬟关系相当亲密,两人以姐妹相称,不分你我……” “奴婢觉得,她们二人之间的相处,实在不似寻常主仆……” “倒像是,倒像是……” “倒像是什么?”贺光焱脚步停住。 碧心深埋着头,眼珠转了转,压着声音道: “奴…奴婢不敢说……” 贺光焱冷笑:“有朕在,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随口一说,朕便随耳一听,不碍事的。” 不知是不是被那句“有朕在”戳中了,原本还犹豫不决的碧心一下子雀跃了起来。她春心荡漾,脑袋里充满了美好的畅想,仿佛皇上封她做小主都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她抿着唇,挤着嗓子用娇滴滴的声音道: “皇上…您可曾听说过‘磨镜’一事?” 话音落,小川子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胆战心惊,又无比震撼地看向碧心,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宫女,竟能如此语出惊人。 不过,碧心既敢说这话,自然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她今晚起夜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正殿的动静。 她循着墙根摸了过去,趴在纸窗上,竟隐约看到了沈芙冰和林早早主仆二人睡在一起的影子。且两人之间言语亲密,频频欢笑,中间甚至还夹杂着翻弄被子、枕头的声音,实在令人侧目。 抱着这个惊人的秘密回到自己房间后,碧心便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 小主姓沈,林早早姓林,再加上这些天里她所了解到的情况,可以确定,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绝非亲姐妹或堂表姐妹。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罢了。 可既如此,凭什么她们两个能那么亲密?两人背着众人同吃同住不说,如今甚至还睡到了一起。 天底下如何会有这样的主仆??? 她越想越精神,彻底没了半点儿睡意。大抵也正因如此,她才能在贺光焱来永和宫时,第一个跑出去迎驾。 她兴奋极了,也激动极了,她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连老天都在帮自己。 小主和林早早之间是不是那种关系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看。 所以,要想报复林早早,把她从掌事宫女的位置上拉下来,这便是自己最好的机会。 “磨…磨镜?”小川子结结巴巴,“这…这可是天大的丑闻,这话可不能乱说!” 碧心胸有成竹道:“奴婢有没有乱说,掀开这道门帘,皇上一看便知。” “掀。”贺光焱斩钉截铁。 碧心抬手伸向那片遮挡视线的门帘,内心的激动,已然无以复加。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底层宫女的日子有多难熬,那些没经历过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给人当牛做马,被人呼来喝去,甚至动辄打骂……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操劳,永远奔波,永远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当真是过怕了。 她想往上爬,她想活出一口气来,她不想一辈子都为奴为婢。为了这一切,这些年里,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从大字不识一个,到能读诗,会写字,还会算账。这其中的心酸,根本不足为外人道。 而她做了这么多,所求的,不过就是一个掌事宫女的位置。 她明明比那些整日浑浑噩噩,仿佛没有自己思想一般的宫女们强了太多。连嬷嬷都说她聪明,肯下功夫,有培养潜质。她就是因为表现出色才被派到永和宫来的,相比大字不识一个的碧情,她也确实具备了一个掌事宫女该有的各项能力。她都准备好要满心欢喜地接下掌事宫女的差事了,可谁知道,谁知道却…… 看着自己心仪的位置被人夺走,那人还反过来凌驾在自己头上。天知道她这几个月,究竟一个人偷偷哭了多少回。 尤其是当她看到,林早早和小主那般亲密。而她却连句话都难得跟小主说上的时候,无边的委屈,便更是将她齐头笼罩。 终于,终于让她等到这一天了…… 碧心手指颤抖,心一横,终是将那片门帘彻底撩开。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大失所望。 床榻之上,沈芙冰一个人,在月光之下静静地睡着。除此之外,枕上,地下,房间之内,哪里还有半点儿第二个人的影子? 她瞪大双眼,视线在整个房间搜寻,看了又看,找了又找。可她越看,就越觉得四下空空荡荡,平平常常,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也正是这份正常,让她现在的种种行为,像极了一个傻子。 而更恐怖的事情还在后头,贺光焱的声音响了起来: “出去。” 阴冷低沉,满是嫌恶,再无半点儿碧心幻想中的脉脉温情: “永和宫宫女胡言乱语,扰乱圣听。拖去慎刑司,痛打二十大板。” 小川子默默叹了口气,朝着碧心摆手:“请吧,碧心姑娘~” 碧心瞬间面如土色,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二十…二十大板? 她害怕极了,下意识地想抱住皇上求饶。可还没来得及膝行至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跟前,便被几个闻讯赶来的侍卫拖了出去。 “皇上,皇上……”碧心的惨叫声,就那样渐渐远了。 永和宫再一次地静了下来。 不怪贺光焱残忍,实在是碧心无意之间,触了他的大忌。 这两年,贺光焱深受那件事困扰。虽从未宣之于口,但内心深处,他一直在担心自己究竟还能不能行人道之事。甚至,他还害怕,还害怕自己因没法和女人同房,就从此沦为恶心的断袖…… 今夜,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克服自己的怯懦之心,真正回到一个男人,一个帝王该有的轨道上来。可偏偏就有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污言秽语,甚至拿“磨镜”这种词来恶心他。他能留她一条性命,已是格外开恩。 轻“啧”一声,将方才那段不愉快的插曲从脑海中略去。贺光焱的视线,一点一点地,投向床榻之上沉睡着的姑娘。 好在,那所谓的“磨镜”之事纯属捏造。 好在,他的嫔妃,还是相当安分守己的。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将小川子打发出去后,他行至沈芙冰塌边,掀开衣摆,坐了下来。 她实在是美极了,朦胧的月色仿佛一层轻纱,将她的面容半遮半掩。即便如此,她却依旧那般动人。 贺光焱不知为何,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他拉住她的手,将那玉脂柔荑护在自己的掌心,轻轻摩挲,并凑近,哈一哈气。 沈芙冰指尖微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贺光焱柔声道。 “是…”沈芙冰声音很小。她不自觉地瞥向房内的衣柜,紧张到身体紧绷,心脏亦是高高提着。 “皇上…”她颤声道。 贺光焱开心极了,他很是喜欢她的声音,只觉得那声音像春风一样轻柔,蔷薇一般娇羞。令他几乎没有招架能力。甚至,情不自禁地…想要同她靠近…… 他的身子慢慢伏了下去,同她贴得很近。夜阑人静,四下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的呼吸。黑暗之中,贺光焱的心脏跳得很快,他就像无数血气方刚的少年一样,面对心爱的女子根本难以把持,只剩为数不多的理性还在苦苦支撑。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颤抖的声音道: “我…我能抱抱你吗?” 少年的呼吸拂在沈芙冰耳边,刹那之间便蒸红了她的耳廓。房内很黑,她看得不甚清晰,却能感到自己离少年的身体越来越近。少年的胸膛异常温暖,臂膀亦是结实且修长。被这样一具年轻而强大的身体环抱着,她竟是在畏惧的同时,又雀跃起了难言的渴望…… 少年生得英俊极了,那样好看的眉眼,竟是她唯有在少女春/梦之时才见到过的。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已逐渐意识到,在少年轻轻抱住她的同时,她其实也想抱住他。 可是、可是……她的大脑混乱极了:她想起来自己应该避宠,亦对自己在妹妹面前同男生做这样的事感到万分羞耻。她很害怕,可这份害怕,却不只是来自一个从未有过那方面经历的女孩的紧张,更多的,反而是少年将她搂在怀中,亲吻她额头的时候,她其实,并不觉得反感。甚至打心底里,还,还有点儿…… 还有点儿喜欢他…… 她喜欢他。 喜欢他身上年轻而灼热的气息。 喜欢被他这样抱着。 甚至喜欢…他亲吻自己时,那柔而温暖的唇…… 这是沈芙冰生命中,第一次,被一个男孩这样抱着。 她感到既新奇,又忐忑。男孩的怀抱同女孩的大为不同。女孩子总是轻轻柔柔的。而男孩的怀抱,则霸道、强势、天生带有支配一切的欲/望。尽管他可能已经在尽力想要对她温柔了,可是当那钢铁般结实的手臂轻轻扣上她纤弱腰肢的时候,还是让她的心一瞬间跃如擂鼓。 她思绪萎靡,理性溃逃,她整个人都行将沦陷在男孩那具有可怖力量的大手下。 可是,可是…就在最后一刻,就在男孩吻上她的唇,令她近乎无法喘息的时候,她还是用尽力气,推开了男孩。 呼——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男孩被推开,周遭的空气亦是在一瞬间冷了下来。 她的大脑终于渐渐清醒。 她在做什么? 她在做一些,在她的世界观中,本不允许发生的事儿。 在她的世界里,她无法接受自己和一个只见过两面的男生做那种事。对从小家教森严的她而言,这种行为无异于是犯罪。她没法想象那样的自己,和那些喜欢“约炮”、追求一夜情的人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她, 她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决定了她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更不可能亲自去做。 所以最后,她的柔荑玉手,还是用着力气,推开了男孩那炙热而宽阔的胸膛。 不要… 她心里呐喊着,将头撇到一边,眼泪沿着脸颊,缓缓淌了下来…… 被她推开的男孩身体一僵。 贺光焱环在她腰际的手悬停良久,终于还是慢慢松开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长长久久,他没有说一句话。 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有些失望: “你不喜欢?” “朕是不是…吓到你了?” 沈芙冰背对着他侧躺着,大半个脑袋都缩在被子里,只留出一双秋水般泛红的眼睛。 不知为何,听着少年的声音,她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想说不是的,没有不喜欢,只是…只是有些害怕……可她的胆怯令她连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最后也只能混混沌沌地,“嗯”了一声。 贺光焱明白了她的意思。 无边的疲倦席卷而来,方才的无限激情与爱恋仿佛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也只能道: “好罢…” “既然你不愿意,朕也不会勉强你。” 他起身,整理衣服,立了起来:“你便……好好歇息罢。” “朕走了。”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像一阵风,来去之间,什么也没有留下。 唯独她那一片被吹皱的痴痴心田,仿佛,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早早,出柜吧。” 他已经走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用最后的力气,轻轻说道。 第31章 兄弟 “不要跟着朕,朕都说了不要你跟着朕!”深夜寂寥无人的皇宫里,贺光焱怒气冲冲地往前走着,小川子则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皇上…”小川子犯愁道,“都快到子时了,更深露重的,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朕去哪难道还要跟你报备吗?”贺光焱强忍着心里的火气,闭着眼睛斥道,“朕要你下去!” “是,是…”虽说太后反复叮嘱过自己,要自己看顾好皇帝,可眼下这情况,显然不是他能管得了的。小川子喏喏两声,只得垂手退下。 四下彻底安静了。 贺光焱呼吸着深夜冰冷的空气,感受着冷风拂过面庞,割过喉管的感觉,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被自己喜欢的人当面拒绝,只怕任是谁都会心中郁闷。更何况他这么个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说一不二的皇帝?从前有义父宠着,有母后护着,他从来也没受过半点儿委屈。于是今日之挫折,于他而言,便更是格外放大。 他心里不舒服,他想要找个地方静一静。 提起脚步,他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叶蒙尘抱着自己辛苦织好的毛衣,轻手轻脚的猫了出来。 今夜的永和宫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儿:先是碧心被人拖走,哭声凄惨;后是皇上明明去了小主的房间,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出来了,十分奇怪;再有就是……如今的他跟在哥哥身后,虽然只能远远地看到一个背影,但直觉告诉他,哥哥似乎并不开心。 他有点儿犹豫,自己真的要追上去,把毛衣送给哥哥吗? 那样会不会让哥哥生气? 可……如果现在不送,下次再见面,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叶蒙尘敛着眸子,看着自己手中的毛衣。月光的笼罩下,它仿佛也变得熠熠生辉。那一刻他突然特别想知道,倘若哥哥穿上这件毛衣,那会是什么样子。 哥哥个子高,身材挺拔,又是个宽肩窄腰顶顶标志的男儿。倘若穿上这身毛衣,那一定会特别帅气好看吧? 内心一点一点地被幸福填满。叶蒙尘捧着毛衣,嘴角傻傻地噙起了笑。他抬头,望着天空眨了眨眼睛,吁一口气,而后将毛衣小心翼翼地贴在心口,继续跟了上去。 就那样,贺光焱大半夜的不睡觉,孤魂野鬼一般的在御花园中游荡。叶蒙尘则跟在他身后,也成了只快乐的小游魂。有几次距离近的时候,叶蒙尘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快跑两步追上去了,可到最后,他还是胆怯了,他还是不敢喊出他的名字。也组织不好语言,想不出合适的神情来面对他。 于是乎,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始终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便那样,亦步亦趋地逛遍了大半个御花园。直到绕过一座假山,贺光焱的身影彻底消失。 叶蒙尘一愣,他不敢相信方才还在自己前面不远处的哥哥,怎么一转弯就不见了。他睁大眼睛左看右看,可四下空空荡荡,除了怪石嶙峋的假山和光秃秃的树木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下子着了急,懊恼与自责也紧随着翻涌而来。之前明明就有机会的,是他一直在犹豫,才搞成了现在这样。等下如果找不到哥哥该怎么办?这次找不到,下次再见,就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他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焦心,可偏偏既不敢喊人,又不敢弄出动静。正在他像只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时候,突然间,他注意到了什么。 是霜。 已经入了冬,这几天又格外冷,再加上现在已是深夜,地面上便落了一层洁白的霜。 有了霜,就一定会有脚印。叶蒙尘冷静地思考着,低着头寻找着,果然没过一会儿,便在假山旁边看见了一道浅浅的靴印。 叶蒙尘开心极了:跟着脚印走,便一定能找到哥哥! 他深埋着头,开始像只拾捡坚果的小松鼠一般雀跃了起来。每找到一个新的脚印,便能让他欣喜万分,仿佛那样便是离哥哥更近了一些。他走啊走,不知不觉便登上了假山。一级一级地上到了很高的地方。再往前一点儿,地上没了霜,也没了脚印,他又一次地着急了起来。可一扭头,他却兀地撞上了一个结实而温热的东西。 他晕晕乎乎地抬起头来,下一刻,整个人呼吸滞住。 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少年,此刻,就站在他的眼前。 方才他撞上的,也根本不是什么石头。 而是,少年的胸膛。 他人懵了,心脏突突跳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想笑却笑不出;他想叫“哥哥”,却又叫不出口;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狈极了,也一定像极了一个小丑。他凝望着高居于台阶之上的少年,酸酸麻麻的自卑顷刻间涌遍全身。他的喉结滚了滚,又滚了滚,终于下定决心,无比艰涩地开口道: “哥…” 少年面色冷漠,抬起腿来,狠狠踹向他的腹部。 千分之一秒内,叶蒙尘如同一只断翅的鸟儿一般坠了下去。 他失去平衡,整个人翻滚着向下。石阶坚硬,怪石嶙峋,他撞了又碰,碰了又磕,很快便多处受伤:下巴,手肘,后脑勺……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剧痛。而当他终于从那数十级台阶上滚下来的时候,他已然浑身是血,遍体是泥,疼到连爬都要爬不起来了。 他咳嗽着,喘息着,感觉自己吸不上气,肋骨仿佛也断掉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畔剧烈嗡鸣。变故来得太快,以至于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颤抖着,瘦弱的胳膊艰难撑起身子。殷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沿着他稚嫩苍白的下巴向下淌,最终滴在地上,他因剧痛而不住痉挛的指缝之间。 他好疼,真的好疼。 他眼睛泛红,想哭,却又怎么都哭不出来。他连遭磕碰,眼睛看东西都变得模糊。人也有点儿傻了,脑袋里全是嗡嗡乱响的声音,连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就那样半撑着身子倒在地上,在寒风中一下下地颤栗着。直到……他在不远处的地上,看到了那件的毛衣。 他给哥哥织的毛衣。 他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大到了。他看着那件毛衣,像中了邪,像着了魔。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用浑身上下唯独能动的两只手臂,拖着身子,像断了后腿的小猫一般,朝着毛衣一点点地颤抖爬去。 可是,还没等他够到那件毛衣。便有一只明黄色的龙靴,狠狠地,踩在了他的手之上。 力气之大,就仿佛一个巨大无比的钉子,洞穿他的手背,将他硬生生地镶在了地里。 叶蒙尘疼到整个人像虾子那般蜷曲了起来。 哥、哥哥…别、别踩了…我疼…… 哥…哥…我好疼…… 他哆嗦着,一点一点地向上看去,只觉得月色尽敛,天昏地暗。而那张他做梦都时常梦见的温柔面孔,此刻之阴沉,竟令他难以抑制地遍体生寒。 “鬼鬼祟祟地跟在朕身后,说,你究竟是什么人!”贺光焱居高临下道。 他还是想叫“哥”,还是好想喊他一声“哥哥”。可是看着那张如神祗般英俊而疏离的面孔,他却又有点儿怕了。于是几番挣扎,也只能含着喉间发腥的血道: “奴…奴才,是…是这宫里的一个小太监。” “冬天天冷,怕…怕皇上冻到,就…就织了一件毛衣,想要献给…献给皇上……” 他说着,看了眼咫尺之遥的那身毛衣,复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企图证明自己的清白,证明自己绝无异心。 可即便如此,少年也不曾把那只重到令人绝望的龙靴,从他的手上稍稍挪开。 他依旧踩着他,用恨不得踩碎骨头一般的力气踩着他,看他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一只蝼蚁。 同时,他也并不信他: “朕与你素不相识,你一个没根的东西,何必为朕做这些?” 贺光焱眯眸,看着身下痛苦颤抖的男孩,片刻之间突然觉得有一点儿眼熟: “…朕见过你?” 贺光焱疑惑极了。 叶蒙尘此刻已经疼得快要死掉了,脑袋里早已没了别的想法,听到这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 “皇…皇上…奴才自幼,就在这宫里了……” “不、不曾有幸,伺…伺候过您,但偶然相见,眼熟…也是有的……” 贺光焱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丝若有似无的模糊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想起来了! 毕竟,一张如此漂亮的脸蛋儿,就是想不印象深刻,那也难啊…… 这个小孩,的确是从小就在宫里了。 在他的儿时和少年时期,都曾见过这个人,看到过这张脸。 只不过这张比女孩还要漂亮的脸蛋,给他带来的,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反倒是一种深深的困扰。 贺光焱在很小的时候,就总觉得,有人在偷看自己。 那是一个比他更小的小孩子。穿得破破烂烂,睁着大大的眼睛,躲在墙角,扫把堆里,或者水缸后面,满脸好奇地朝他张望。 那小孩傻极了,自己往他的方向一看,他便慌里慌张地用小手捂住眼睛。仿佛捂住自己的眼睛,别人就看不到他。 贺光焱曾经想问问那小孩为什么总爱偷看自己,是觉得自己长得帅么?可真当他想找那个小孩的时候,却又怎么都找不到了。 儿时的记忆总是浅淡的。后来经历了父皇去世,登基称帝,朝堂亲政等一系列的事儿,他成长得飞快,也早就把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抛到脑后了。 长大之后,他也有几次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只不过每次他一抬头,那人便敛了眸子,隐没在了扫地、干活的太监堆里。从而让他每一次,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如今将那重重疑窦串联在一起,再加上地上的那件毛衣,贺光焱一瞬间,仿佛弄懂了什么。 一个念头翻涌而上,令他后脊发寒的同时,也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 “你说你要给朕什么?”他看着这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儿,蹲下身去,咬牙轻笑。 “毛…毛衣……”叶蒙尘感觉自己的手指可能要断了,又或者已经断了。他早已感觉不到自己左手的存在,只能有气无力道: “奴…奴才织了好几个月…” “才…才织好的……” 他的双眸噙满泪花,无比卑微地仰头看着他:“您看看,还…” “还喜欢吗……” 贺光焱倒当真捡起了那件毛衣。 不过,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取过不远处悬挂着的一盏宫灯,卸掉灯罩。抓着那件毛衣,将毛衣的衣摆,置于豆亮的火光之上。 毛线一点就着,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凝结了叶蒙尘无数心血的毛衣,几乎是在眨眼间便将它烧成了焦炭。叶蒙尘睁大双眼,想挣扎却没有力气;想把那毛衣抢回来可少年的脚却用了比之前更狠的劲儿。叶蒙尘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声声地哀求:不要,不要…… 回答他的,是冲天火光下,少年那狞笑的面孔。 以及狠狠甩在他脸上的,灼热的痛。 那片凄惨的月白色飘落在地,火烧尽了,毛衣便也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叶蒙尘身子动不了,只能用右手扑了扑,扒了扒,似乎是还想着把那堆灰敛起来。 可最终,他不动了。 他哭了。 “知道朕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吗?”少年看着他掉泪的样子,不无玩味道,“朕烧了你的东西,是不是特别难受,特别心疼?” “难受就对了~”少年笑着,笑着,目光逐渐变得阴冷,像刀子一般割在叶蒙尘的心上: “因为你很恶心。” “因为朕最厌恶的,就是你们这种没根的东西。” “明明不男不女,不阴不阳,却偏偏要学着女人的样子讨好献媚。”贺光焱掐住他的下巴:“以为长了张漂亮脸蛋,就能像女人一样,用这种下作手段鱼跃龙门了?” 贺光焱喘了口气,后面的话,仿佛荒谬到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以往是朕眼瞎,不曾看出,你竟藏了这样的龌龊心思。” “如果早知道被你这种变态觊觎了这么多年。朕便该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让人把你掐死。” “如此,你也就不必在今日抱着你的种种‘痴心’,大半夜地专程跑来恶心朕了。” “对于你这样的蟑螂,朕言尽于此。”贺光焱松开他的下巴,松开男孩那被掐出紫色淤痕的下巴,并在最终,拂袖离去: “你好自为之罢。” 贺光焱走了。 他的哥哥走了。 他再也没有家了。 叶蒙尘趴在地上,一抽一抽的。深夜的御花园里,“呜呜”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响着,也不知究竟是风声,还是男孩在哭。 月亮被乌云挡住了。 地上那截儿带血的断指,便也从此,悄然消匿在了黑暗之中…… 第32章 谣言 哥哥,我错了,对…对不起…… 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哥,你别走…… 求求你了,哥哥…… 无尽的噩梦循环叠绕,一个接着一个,仿佛永远都不会醒来。在那梦境之中,叶蒙尘感到了无尽的痛苦悲辛,他看着那人的影子在他面前消逝,也曾高大、英俊、令人倍感亲切,也曾是他幻想中最美好的模样。他拼命去追,拼命挽留,可最终留下的,却是一地泡影,以及将他扎到千疮百孔,遍体鳞伤的,玻璃碎渣…… 哥哥,我好疼…… 你也曾有那么一刻,心疼过我么…… 叶蒙尘发起了高烧,林早早便在叶蒙尘那低矮的小屋里,寸步不离地照顾他。 无数次,她看着他从梦中惊醒,流着泪叫“哥哥”,复又沉沉睡去。她心疼到无以复加,却又没有什么办法减轻他的痛苦,只能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像抱一个孩子那样地抱着他。她抚摸他的额头、下巴,脸蛋儿,一次又一次地帮战栗的他擦去汗珠,将他护在自己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叶蒙尘渐渐地不叫“哥”了,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瞳仁涣散。林早早拉他的左手,他也只是颤一颤,而后便不动了,任由林早早摆弄,上药,仿佛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他太疼了。 疼过以后,心便死了。 他不会再找那个人了。 他自打生下来,就从没有过什么“哥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叶蒙尘病倒的同时,永和宫的境况,也在一日甚过一日的严寒中,糟了起来。 流言蜚语开始在宫中蔓延。 “听说了吗?皇上前几天夜里翻了沈小主的牌子,结果前脚进去,后脚就出来了。据说啊,皇上走的时候,脸色还特别难看!” “啊?都说沈贵人美若天仙,怎么会这样?” “这就不知道了。漂是漂亮,那万一……有狐臭呢?没准是皇上受不了她的咯吱窝味儿,被熏出来了呢?” “哈哈哈,竟然有这种事儿?” “据说啊,她的‘体香’,便是用了什么香药,来掩盖身上的狐臭的。皇上骤然前往,她来不及掩藏,真相就暴露了呗~” “既如此,那便也是活该了,谁受得了有狐臭的女人啊……” “说的是呢,头次侍寝便被皇上‘退货’,这往后还有什么指望?嘿嘿,我若是她,便索性一头撞死算喽~” “……” 种种说法,不一而足。甚至一天一个版本,越传越难听,越传越离谱。浣衣局、珍宝阁、御花园、甬道旁,甭管太监、宫女,还是年迈的嬷嬷……一时间,仿佛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这件事。光是被沈芙冰当面撞上的,就有好几次。 “小主饶命,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那两个嚼舌根的丫鬟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哀求着。 林早早怒不可遏,真恨不得上去一人给她们一个大耳刮子。可沈芙冰敛着眸子,摇了摇头,默默地制止了她:“算了。” “走吧。” “姐姐,你又这样,你总这样!凭什么就那么放过她们?”回宫之后,林早早还委屈得直想掉眼泪,“你都不知道她们那群下人说话能有多难听!” 沈芙冰面容憔悴,这些日子她茶饭不思,人也格外瘦了。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道: “同她们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轻轻地咳嗽着,宛如残留在冬日寒风里最后一株海棠那般的颤栗着: “满宫都在传,也不是只有她们两个。” “再者说…”她斜倚窗棂,微红着眼眶顾影自怜道,“自打我存了避宠的心思,想要把皇上逼走的那天起。我就该意识到……” “会有这么一日的。” 此时的林早早,还沉浸在自己的气愤中,浑没有注意到姐姐的异样: “满宫都在传,所以就更该杀一儆百了啊!” “唯有见一个严惩一个,才能让那群造谣的人彻底闭嘴!” “早早…”沈芙冰眉目哀愁,“真像你说的,万一把动静闹大了,皇后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我们…本来就已经没了皇上的眷顾啊……” “那该怎么办?”林早早绝望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胡说八道吗?” “唉…”沈芙冰闭上眼睛,似是不愿再想这些: “忍一忍罢……”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引用1]。后宫便是这样,凡有人悲伤失意,就必定有人满面春风。 景仁宫内,董婉珠与凌薇薇各自执子,黑白对弈。董婉珠下一白子,浅笑道: “凌贵人,本宫此次交代你的事情,办的不错。” 凌薇薇觑着棋局,落一黑子,笑得媚意丛生: “娘娘不喜欢的人,便是臣妾不喜欢的人。若是谁不让娘娘好过,臣妾……便必定不会让她好过。” 董婉珠听罢,嘴角微微勾起。带有鎏金护甲的手指再执一枚白子,落于棋盘。凌薇薇的脸上便露出了惊叹: “娘娘这一手棋,着实是神来一笔,臣妾自愧不如。” “臣妾已经绞尽脑汁去和娘娘对弈了,不曾想,却还是下不过娘娘。” “终究是娘娘技高一筹,臣妾弗如远甚。” 棋既已下完,自然就有仆人前来收子。董婉珠笑得恬淡,目光却含有深意: “妹妹你可知道,棋技的高超与否,原不是最要紧的?” “要紧的是你知道白棋一定会战胜黑棋,就好比光明一定会战胜黑暗。所以,你选对了边。” 凌薇薇心下一动,连忙跪在地上,虔诚叩首道: “娘娘,臣妾入宫以后,举目无亲,唯有娘娘视臣妾犹如亲妹。臣妾愿为娘娘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生死相随!” 董婉珠伸手去扶她:“快起来。” “本宫就知道,你是个懂事儿的。” 牵着凌薇薇的手,重新将她扶到椅子上,董婉珠面露亲近,道: “不知妹妹,是否想要侍寝呀?” “想。”凌薇薇满脸惊喜,连连点头道,“当然想了!” 董婉珠的笑容宛如一朵端方的牡丹:“是了,皇上可是咱们大雍朝的第一美男子,哪里会有女孩不喜欢他的。” “你待本宫一片忠心,本宫自然看在眼里。你放心,待到时机合适,本宫必定会去皇上那里,安排你侍寝。” “娘娘。”凌薇薇喜出望外,眼角隐有泪花,“娘娘恩德,臣妾铭记于心。” “若有出头之日,臣妾必定不忘娘娘今日提携之恩。” “本宫把你当做自家姐妹,提携你本就是应该的。”董婉珠道,“倒是你,明明家世显赫,兄长又有战功,倘若一直与沈芙冰之流同为贵人,那才是真正委屈了你。” 提到沈芙冰,凌薇薇的眼眸便黯淡了下来: “还不是她会勾引皇上。” 她满脸委屈地娇声道:“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怎就勾得皇上不翻别人的牌子,偏翻她的?” “幸好最后她没那个把皇上留住的本事。不然,岂非整个后宫都要是她沈芙冰的了?!” 她说完,才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般,匆忙掩住嘴巴。幸而董婉珠的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而是和她一样,陷入了对沈芙冰的仇恨中。 董婉珠柳眉紧蹙,身形颤抖: “她想和她的‘好姐妹’狼狈为奸,魅惑皇上,把持后宫。也要先看看本宫答不答应!” 凌薇薇没想到董婉珠的反应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激烈,她试探道: “那娘娘接下来,预备怎么办?” “……可是就到此为止了?” 董婉珠面带憎恶之色,抿了口茶,却依旧无法平复心中的火气: “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她既做得出勾引皇上之事,就别怪本宫容不下她。” 她喘息着,终于渐渐恢复到一个皇后该有的平静: “你且瞧着吧,接下来,还有她好受的。” · 凌薇薇离开景仁宫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残阳似血,光秃秃的枝杈随风颤动,宫人们也都换班去了,于是长长的甬道上,便只剩下她和贴身丫鬟两个人。 丫鬟秋萤觑着主子的神色,想着皇后娘娘这么看重主子,自己再说点漂亮话,主子一定会更开心的。 于是她道: “看样子,皇后娘娘是真的很喜欢小主呢。” “把小主视作妹妹,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想让小主侍寝,也是一心为了小主好。” 不曾想,凌薇薇听了这话,却非但没有什么开心的意思,反倒冷冷一笑: “真心?” “这宫里哪来的什么真心?不过是在相互利用罢了。” “皇后要利用我这枚棋子扳倒沈芙冰。而我,也要靠着皇后这棵大树,才能站稳脚跟。”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仅此而已。” “因利而聚,将来,必会利尽而散。” “皇后今日能用种种手段对付沈芙冰,明日,自然就能用同样的手段对付我。” “所以‘真心’二字,在这后宫之中,根本就是最没用的东西。” “秋萤。”凌薇薇冷冷睨着这个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小丫鬟: “你可懂了?” 秋萤深埋着头,支吾道:“是…是。” 凌薇薇似是想到什么,眉宇之间透出玩味的神情: “不过皇后今日的反应,倒着实让我始料未及。” “我不过随口提了两句沈芙冰,她就能气成那个样子。” “也不知,究竟是怕沈芙冰威胁到她的地位呢?还是……” “她对皇上爱得实在太深呢?” 思及此,她敛下眸子,朝着自己的丫鬟道: “回宫,准备替我研墨,我要给娘家写一封信。” “皇后比皇上大了那么多岁,可入宫这么久,却又不见皇上去陪皇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必有蹊跷。” “皇后当年是怎么嫁进来的;皇上又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年轻的姑娘,偏偏选了她……这些事情,我都得要娘家帮着打探清楚。”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 主子说着,秋萤便跟着连连点头。虽然她听不大懂,但她隐隐约约觉得主子是在酝酿一件大事,因此半点儿不敢耽搁,稳稳地扶着主子的手,随主子往回走。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在天边,大地陷入了彻底的黑暗。凌薇薇望着那狭窄幽长,黑得宛如通往地狱一般的巷道,嘴角,缓缓地勾起了笑。 天,黑了。 这后宫的局势,也越发地有意思了。 第33章 霉被 十一月初,寒潮降临,一夜之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因着是新入宫的妃嫔,所以各个宫殿里,都没有备着过冬用的厚被子。要等内务府的人来发。幸而内务府的人还算麻利,在降温后的第二天,就准备好了厚被子,一一发往各宫。 后宫素来是最注重尊卑名位的地方,就连发被子这种小事,也并不例外。 皇后宫中原本就有冬被,因此只挑几床最好的送过去,倒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剩下的嫔妃中,便数沈芙冰和凌薇薇的位分最高,按理说上午就该把被子送到永和宫来了,可偏偏沈芙冰和林早早在寒风中等啊等,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内务府的人才姗姗来迟。 内务府总管太监许荣朝着沈芙冰行了行礼:“奴才给沈贵人请安。” “公公请起。”沈芙冰忙道,“公公可是把被子送来了?” “正是呢。”许荣一挥拂尘,便有几个小太监捧着被子走上前来,许荣乐呵呵道,“这便是小主宫里的被子了。” 沈芙冰和林早早对视一眼,二人俱是难掩喜色。昨天夜里实在是太冷了,她俩都被冻醒了好几次,早上起来便有些感冒。幸好幸好,总算是赶在今天天黑之前,把厚被子送来了。如此,起码今天晚上,就能睡个暖和和的安稳觉了。 也不枉她们从早到晚,足足等了这么长的时间。 “小主。”许荣道,“这被子,您看您是自己派人收进去?还是奴才让他们帮忙抱进您的寝殿里呀?” 沈芙冰看着那被子,又上手去摸,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那被套的颜色似乎有些陈旧,不鲜亮。包括花纹,也不大像是当下最时兴的。 只是这会儿毕竟天黑了,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也是有的。沈芙冰没见过其他妃嫔的被子,没有对比,因此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微微笑上一笑: “帮我抱进殿里吧。” 许荣眉开眼笑:“得嘞。” 送走许荣一行人后,沈芙冰把自己宫里的宫女太监们叫过来分被子。 规格最高的锦被自不必说,是沈芙冰这位小主的。剩下的棉被,颜色、图案,各不相同,沈芙冰便让她们各自去挑自己喜欢的了。 碧心经过上次的二十板子以后,比先前老实了许多。她的腿被打伤,拄着个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沈芙冰觉得她应当是悔改了,看着又那么可怜,因此就没追究她,依旧许她在永和宫伺候。 眼下,碧心在那堆被子里挑来挑去,看哪个都不喜欢,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怎么都这么旧啊,这面料…就没有新一点儿的么……” 她说这话林早早就不爱听了,又或者说,林早早可远没姐姐那么善良。经过上次的事儿后,碧心说啥林早早都觉得厌烦。 “不爱盖别盖。”林早早丝毫不给这种诬陷主子的小人什么好脸色,“一个丫鬟,还指望用什么样的高级货色?” 碧心瞥了她一眼,满脸不忿,想说什么,似是自知毫无底气,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到底心里不甘,索性拿手里的被子泄愤。她只是想要发泄一下的,可不曾想,就那么轻轻一拽,被面竟“刺啦——”一声,裂开了。 一时间,永和宫内,大家的动作都停下了。 碧心盯着自己不慎撕开的那道裂口,眼睛缓缓睁大。 “小主…”她捂住鼻子,露出几欲呕吐的神色,“这被子……” “发霉了。” 原本还不觉得,随着她话音落地,众人仿佛真的闻到了一股异样的味道。凑头去看,里面的情景更是令人大跌眼镜: 棉花枯黄,板结,不成形状;到处是黑色、绿色的霉斑;轻轻一晃,里面还有一个个黑色的点状物,怎么看都像是虫子屎。 更不要提那随时间推移越发浓郁,几乎要把人活活熏翻的霉臭味了。 沈芙冰的脸色白了;林早早更是捂着喉咙,缓缓蹲下了身…… 呕——!!! 好久好久,勉强缓过来以后,林早早站起身来,伸手去撕其他的被子。 碧情捧着一把剪刀递过来,轻声道:“要不…用这个?” 林早早接过剪刀,颇为无奈地给自己连做了两遍心理建设,然后: “刺啦——” “刺啦——” “刺啦——” 她将剩下的被子一一剪开,而后还没低头去看,她几乎就已经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了。 因为她被熏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内务府送来的这些被子,每一床,每一床,每一床,毫无例外,都是发了霉的。 甚至在得到沈芙冰的允准后,剪开她的那几床锦被,里面的情况,也同样一塌糊涂。 “姐姐。”林早早气到声音都在发颤,“他们是故意的,他们一定是故意的。连给你准备的被子都是发了霉的,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不行,我得找他们去!”林早早说着,便要往外面走。 沈芙冰把她叫住,犹豫道:“早早,现在天都黑了,要不…还是等明天吧?” “不能等明天。”林早早抱着一床发了霉的被子,斩钉截铁道,“现在不去找他们理论,只怕明天就说不清了。万一到时候,他们反咬一口,说是我们调换了被子,还来诬陷他们,那可怎么办?” “今天的事儿,必须得在今天解决干净。” 如此,沈芙冰也只得道:“…好罢。” 林早早带着碧情去找内务府的人理论去了,碧心也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房间,寝殿内便只剩下了沈芙冰一人。她看着那堆了满榻的发霉被子,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来的低落。 本来今天发被子了,她还想着让大家都来挑自己喜欢的,让永和宫上上下下也都高兴高兴的。结果没想到,被子没挑成不说,还得让早早她们大冬天的出去跟人吵架,闹了个所有人都扫兴的局面。 再想到自己这些天里所遭到的种种非议,她更是内心凄然。 自己怎么样原是无所谓的。只是早早,她跟着自己,以后怕是有的委屈受了…… 她困倚愁栏,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淌了下来。 当夜,林早早无功而返。 沈芙冰远远见她抱着破被子去,又抱着破被子回来,便已经大概猜到了结果。所以当林早早在她面前诉苦,朝她痛骂内务府总管太监许荣的变脸之快时,她的内心,反倒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起子拜高踩低的小人,如今欺负咱们竟欺负到这份儿上来了。”林早早恼火道,“还说什么给我们的被子都是好的,不可能发霉。真当我们都是傻子吗?” “我都把那发了霉的棉花抖到他面前了,他竟然还在装傻!” 沈芙冰早就把之前的泪意忍回去了。眼下她拉住妹妹的手,轻声安抚道: “算了,算了…” 她是姐姐,在妹妹难过的时候,她应该安慰妹妹,而不是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 “先睡吧,其他的事儿…明天再说。” “车到山前必有路。更何况…只是一床被子。” “事情总归是会解决的,嗯?” 就那样,姐妹俩盖着夏秋两季的薄被子,哆哆嗦嗦地,又生生挨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沈芙冰还睡着,林早早便已经起了身。 她昨夜冻得够呛,一个囫囵觉都没睡成,早上起来感觉自己的牙关都在打颤。再不能这样了,她现在就去找内务府的人再理论一遍,这次哪怕是抢,她都一定要把好被子抢过来。 不然,她和姐姐,只怕是真要活活冻死在这深宫之中了。 她呼着哈气,搓搓手推开房门。可说来也怪,她才走到院子里,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臭味。还有吱吱呀呀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这味道着实恶心透顶。起先她还以为是碧心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可是当她看到碧心也捂着鼻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时,她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外面怎么回事啊,这么臭!”碧心满脸嫌恶道。 林早早此刻也已经意识到了臭味是从外面飘进来的。她快走两步,一把推开永和宫的大门。 眼前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 车队,运恭桶的车队,一大波一大波的车队,就那样在一群太监的推动下,大摇大摆地从永和宫门前的甬道上经过。 辘辘辘辘,咯吱咯吱,恭桶车肆无忌惮地向外散发着噪音。更令人窒息的是,也不知是桶盖没盖好,还是路不平车辆颠簸,不少金汁,就那么在车辆前行的过程中溅了出来。甚至前面不远处,还有辆车直接翻了,满满一桶的臭水,径直灌在了永和宫转角的地方。 林早早忍了又忍,最终还是眼前一黑,大口大口地呕了出来。 她没吃早饭,昨天的晚饭也过去那么久了,呕到后面,苦的,酸的,全是胆汁。可哪怕这般的难受,也抵消不了她心里的愤怒。 她拦住一个走在前面的太监:“谁让你们从这儿过的?” “这里是嫔妃们住的地方,你们每天早上运恭桶,都有自己专门的巷子,为什么要从这儿走?” 领头的太监是个大骨架的胖子,根本懒得理她,两次试图把她挤开。可当他发现眼前这姑娘人看着小,可却异常坚定,说什么都不让他就这么过去时,他只得没好气道: “辛者库那边的路面被轧坏了,在路面修好之前,只能天天从这走。” “轧坏了?”林早早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冷笑道,“我昨天从那路过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今天就轧坏了?” “再者说,就算是真坏了几块地砖,宫里那么多能工巧匠,要修好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更何况路那么宽,避开那几块地砖也能过得去。怎么你们就非得绕这么远的路,千里迢迢地从我们宫前走呢?” “因为…” “因为……” 他因为了两声,都没“因为”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是没预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被林早早给问住了。 他答不上来,索性恼羞成怒道: “你这丫鬟,好生的不懂规矩!”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管事的,还不是人家让往哪走往哪走?你以为我们就喜欢绕远了?多干的活你给我们发工钱吗?啊?” 林早早算是懂了。是他们,果然又是他们! 她盯着那太监,一字一字道: “你说的这个‘人家’,到底是谁?” “是内务府总管太监许荣?” “还是……皇后?” “你!你!”太监急了,显然是后悔了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想到竟还真有这般不要命的。她找死,可他还想活哩!于是乎再不敢和林早早多说一句,硬生生用蛮力把林早早撞开,拉着恭桶车走了。 “走走走,这个宫的人都是疯子,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怪不得连皇上都不愿意呆。” “大家好好拉车,以后不要跟这个宫的人说一句话!” “疯子,一群疯子!” 走就走了,还没忘对着后面的太监诋毁永和宫几句。 林早早捂着被撞到几乎要裂开的胳膊,身体不住颤抖。可经此一事,后面的太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理她了,一个个推着车走得飞快,颠了一堆臭水,便就此撤走了。 他们是走了,可怜的永和宫,却已然被折磨得没了样子。 遍地的斑斑点点,臭气熏天。这哪里还是个妃嫔的宫苑?分明连茅房都还不如! 更可气的是,这样的日子是第一天,但只怕,绝不会是最后一天。 一个失了圣宠的小主,人人皆可践踏。许荣,凌薇薇,皇后……这皇宫的铁壁高墙之下,只不知还有多少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她们,只待她们虚弱之时,便一哄而上,吃她们的肉,喝她们的血。 而她和姐姐,又该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深宫中,活下去? 林早早攥紧手心,拼了命地给发颤的自己打气,鼓劲儿。可那种沁入骨髓的寒意,却还是于红墙绿瓦间蔓延开来,并如无边的黑夜一般,将她彻底吞没…… 第34章 困兽 “不好了,早早,小主她…她又吐了!” 林早早和运恭桶的太监理论过后的第三天,恭桶车队依然从永和宫门前经过。甚至不止他们,包括运垃圾的,运鸡鸭活鱼的,运剩饭剩菜的,统统从她们门前的巷子过,活生生把永和宫,变成了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 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林早早指派着人,接连出去打扫了四五次,也依旧无济于事。 臭味留存、发酵,越发得令人窒息。让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再加上这段时间,御膳房给她们送来的伙食越来越差,没有正经肉,甚至没有正经菜,全是些肚肠下水一类的腥膻之物。沈芙冰闻着臭味,再看着这样的食物,自然是吃一次吐一次。人,也从之前的轻微风寒,变得一病不起了。 “姐姐,姐姐,你坚持住。”林早早拉着她的手,强忍着泪意道,“我这就去找太医。” 安抚好姐姐,林早早抹着眼泪,出了宫。 这两天的事情,包括霉被子,恭桶车这些,她不是没想过跟二姐、三姐说,让她们帮着想想办法。奈何大姐她说什么都不同意。 大姐一方面是觉得,二姐三姐的位分还不如她,境况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宫里未必就有多余的被子,拿什么来支援她? 另一方面,恭桶车这事,怎么看都是皇后安排的。现如今皇后没有对依依和嘉嘉发难,无非是大家的隐忍起了作用。这时候再把矛盾抖出来,解决不了问题不说,反而还会让依依和嘉嘉也被皇后惦记上,这不是在害她们两个么? 她宁愿自己承受一切,也绝不愿意把依依和嘉嘉牵扯进来。 林早早在某些程度上,觉得大姐说的有理。某些程度,却又觉得大姐是不是太软弱了些,哪有被人家欺负成这样还不反击的? 可倘若她来做决定,她似乎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来抵抗皇后的强权压迫。只能一连数日地催这个,喊那个,跟这个太监吵,跟那个太监叫,忙得跟陀螺一样,却又统统无功而返。 她心力交瘁。 她觉得她们的路似乎走进了死胡同,急需做点什么来破局。 可破局之法究竟是什么,她也一筹莫展。 “太医,您看,我们小主的病……”把太医请过来后,看着给姐姐号脉的太医,林早早忧心忡忡道。 张攸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 “情况不是太好。” “你们小主本就有风寒在身,却非但没有静养,反倒忧思过度,食无养补。如此,必然病情加重,卧床不起。” 忧思过度,食无养补……林早早听着那八个字,越发觉得讽刺与心酸。难道她们不想静养吗?难道她们不想好好休息,让姐姐的病尽快好起来吗?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害得姐姐“忧思过度”,“食无养补”的到底是谁?! “这病呢,原也不是什么大病。”张攸捋着胡子道,“我这边给你们把药开好。可这‘调养’二字,我只能‘调’,却不能‘养’。所以你们小主什么时候恢复,什么时候病好,关键,还是在于你们自己。” 林早早心情沉重,缓缓点了点头: “多谢太医。” “我都记下了。” 送走太医后,林早早越发得不是滋味。给姐姐熬药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地哭了一场。 哭完以后,她还是觉得这事得跟二姐、三姐她们商量: 皇后的磋磨只怕不会到此为止。她不收手,大姐的“静养”,就只能是空中楼阁。 经过这几天的折腾,她也清楚,靠自己是没法从皇后的手掌心里挣扎出去了。接下来,就只能靠二姐、三姐她们了。 所以给沈芙冰喂完药,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早早收拾收拾,便准备到二姐三姐所住的钟粹宫去一趟。 可这次刚打开宫门,还没走出去,就见皇后身边的大丫鬟采桐,带着一群侍卫围了上来。 “快点快点。”采桐指挥道: “来,大门贴上封条,永和宫就此封宫。” 林早早一见这架势,整个人都惊呆了。她冲上前去:“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见一个侍卫真要往永和宫的宫门上贴封条,她上去抢夺过来,三两下撕成碎片: “不准贴,我说不准贴你们听到没有!” 林早早是真被逼急了,双眼发红,死死地护着宫门。那架势,竟搞得那侍卫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倒是采桐走上前来,阴阳怪气道: “呦,我当是谁。这不是沈贵人身边的宫女吗?” “怎么,皇后娘娘的命令,你现在也敢抗旨不遵了?” 林早早死死地盯着她,盯着面前十数倍于自己的人,毫无怯意道: “皇后娘娘的命令?” “那敢问永和宫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被封宫处理?” 采桐白她一眼,幽幽道: “皇后娘娘说了,沈小主得了时疫,为防止把疫病传染给其他宫,得赶快把永和宫封起来。连同永和宫的宫人们,一律不准出入。” “时疫…”林早早无语道,“哪来的什么时疫?” “我们小主根本就没有得时疫!” 采桐却道:“你敢说你今天上午,没有偷偷摸摸地去请太医?如此见不得人,不是时疫又是什么?” “‘偷偷摸摸’就一定得是时疫了?”林早早寸步不让: “皇后娘娘统领六宫,劳心劳力。我们小主不想让皇后娘娘操心,低调一点儿又有什么错?” “况且张太医也说了,我们小主得的只是普通风寒,加之忧思过度,所以才需要静养。跟时疫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你若不信,大可以把张太医叫来细问。” 她这一通辩驳,有理有据,逻辑清晰,可以说是把永和宫的冤屈陈情得非常清楚。可采桐听完,却非但没有被说服,反倒是有一种阴谋得逞一般的得意。 她清了清嗓子,朝着身后的某个位置道: “听到没有,张太医。” “永和宫的大丫鬟,可是把你当救命稻草一般地盼着呢~” 话音落,在林早早震惊的目光中,那群身材高大的侍卫纷纷散向两边,把最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而一直隐藏在他们之后,此刻才终于现身的那个人,赫然便是上午刚给沈芙冰看过诊的张攸张太医! 采桐看着林早早那明显矮了一截儿的气势,嗤笑道: “张太医,今天上午,可是你给沈贵人看的诊。” “沈贵人得的是不是时疫,永和宫又到底该不该封宫。想来,还是您老说话最有资格。” 采桐这幅架势,显然是有备而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说实话林早早的心已经凉了大半。但她依旧满眼希冀地望着张攸,希望这位在太医院担任院判的老太医,能在关键时刻,替她们说句公道话。 只见张攸避开她的视线,低着头道: “老臣上午给沈贵人诊脉,的确是普通风寒无疑。” 林早早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但张攸下一句,话锋便陡然一转: “可要知道,时疫的早期症状,通常和风寒,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现如今南方时疫频发,皇上都在为此焦头烂额。沈贵人现在是风寒,但将来会不会转变成时疫,这……” “老臣也不敢担保。” 采桐本就嚣张,张攸的一番话,更是方便她扯着虎皮做大旗。 “听见了吧?”采桐道: “沈贵人既是有得时疫的可能,那皇后娘娘为了皇上,为了六宫,谨慎一点儿,又有什么不对?” “你们永和宫,该不会自私到只为了自己方便,便要把皇上和皇后娘娘,都置于危险的境地中去吧?” 她歪着头看林早早:“现在你说这永和宫,到底该不该封呢?” “嗯?” · “动作快点儿,麻利点!” “抬进来,把所有艾草都抬进来。” “这永和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统统都要熏一遍,切不许放过一个角落。万一没熏到位,导致来日时疫发作,皇后娘娘拿你们是问,听到没有?!” “是!” 永和宫寝殿内,林早早正守在榻边,服侍着沈芙冰用药。便听外面大声嚷嚷了起来。沈芙冰的身体异常虚弱,她咳嗽许久,才扶着榻,艰难道: “外面…在吵什么?” 她神色惊慌:“是不是皇后的人来了?” 太医说了,姐姐的病就是忧思过度引起的。如今看着姐姐这惊弓之鸟一般的模样,林早早可别提有多心疼了。她连忙拉住姐姐的手,安抚道: “姐姐别怕,这是各宫都要做的,例行熏艾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芙冰将信将疑:“…这样子吗?” “嗯。”林早早眼眶发红,笑着重重点头。 她一边扶着沈芙冰躺下,一边拿湿毛巾帮姐姐擦拭额头的汗。好不容易把姐姐安抚好了,正想让姐姐再睡一会儿时,忽然,只听“砰!”的一声,寝殿大门被人重重撞开了。 “把缸拖进来,屋子里也都给我点上。”为首的蒙面女道。 在她身后,便有几个蒙面大汉抬着缸进了屋。这伙人呼呼啦啦的,一下子全涌了进来,还各个戴着黑面罩,压迫感极强。就那么围在沈芙冰床边,可别提有多渗人了。 沈芙冰吓坏了,缩在林早早怀里,声线颤抖:“你们…是什么人?” 林早早紧紧抱着姐姐,也颤声道:“出去!谁准你们进来的?!” 为首那个戴面罩的宫女,显然就是采桐无疑了。她象征性地扬了扬帕子,便算是给沈芙冰行礼了。 她笑道:“小主身患时疫,我们熏艾也是为了您好。您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呢?” “时疫…?”沈芙冰震惊道,“我…我并没有时疫呀…咳,咳咳…咳咳咳……” 她话说到一半,便被冒起的浓烟所打断。采桐等人并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把缸里的艾草点起来了。 可怜的沈芙冰,到了这个地步,还在一心想着替自己求情。 “采桐姑娘。”滚滚浓烟呛得她肺都要咳炸了,“我…我真的没有时疫呀。能…咳咳…能不能不要在房中熏艾?这…咳咳…咳咳咳!这么大的烟,这还如何住得了人?” “嫌烟大?”采桐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你这房间关得太严实。” 她一转头,就变了脸色,冷声道: “沈贵人说房间烟大,要开窗透气。来人呐,把这屋子里的门呀窗呀的,统统给我打开。” 话音落,沈芙冰和林早早两人都傻了。沈芙冰现在尚在病中,最忌讳的就是受凉吹风。现在天这么冷,若真开了窗,西北风呼呼地往屋里一灌,岂不是要把这房间给冻成冰窖? 那沈芙冰的病,哪里还好得了??? 沈芙冰和林早早二人俱是吓坏了,齐声叫道:“不能开窗,真的不能开窗啊!” 可惜她俩越抗拒,采桐便越要坚持:“让你们开你们就开!还磨蹭什么?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怕什么?有皇后娘娘撑腰,出了事还怕护不住你们?” “统统给我打开!” “是!”“是!”侍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应声道,纷纷过去开窗开门,冰冷刺骨的风便在顷刻间如刀子一般地涌了进来。 沈芙冰本就病得厉害,又被外面的臭味和屋里的艾草熏得头晕目眩,如今再这么一折腾,便当真是要活活昏过去了。 林早早叫着,喊着,扑过去阻止。可她毕竟是一个女孩,面对一群五大三粗的侍卫们,这哪里是她能阻止得了的?她一次次地被人撞翻在地,却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门窗都被打开。 在外面忙活的叶蒙尘听到动静,三两步冲了进来。他抱住一个撕扯纸窗的侍卫想让他住手,可惜他本就年幼,大病一场,又瘦脱了相,哪里还有什么力气?当下便被人撞倒,又被人毫不留情地踩在腰上,背上,甚至连断指的左手都被人一脚踩中,狠狠碾压,疼得哇哇直叫。 “别打了,别打了!”林早早吓得大哭,扑到叶蒙尘身上,拼死护住他。谁敢踩叶蒙尘她就咬谁,她便是那样疯子一样般地反抗,才好歹叫退了他们。叶蒙尘被伤得吐了血,左手疼得一抽一抽的。她抱着弟弟苍白的小脸,害怕到整个人都在发抖。 “你们会遭报应的。”林早早痛哭道: “你们的脸我记住了,若有来日,我不会放过你们!” “可惜呀,断不会有那么一天了。”采桐得意道: “因为…敢跟娘娘争宠的女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伙人如同强盗与饿狼,她们在永和宫四处烧艾,到处贴封条,还借口“为防时疫”,把永和宫值钱的东西统统搬了个空。在他们终于把恶做尽,离开以后,曾经漂亮繁华的永和宫,已经和废墟没什么区别了。 外面的天一点一点地黑了下来,纸窗被弄破了个大洞,尽管门窗都关上了,寝殿却依然宛如一座寒窑。 林早早抱着昏厥的沈芙冰,用自己的身体给她温暖,一次次又一次地亲吻她,呼唤她的名字。 这期间,叶蒙尘便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独自一人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像是死掉了一样。 林早早也很疼,也很痛苦,可是没办法,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想再出去给姐姐找太医。可无奈,那群在永和宫大闹过一番的侍卫们,此刻正在宫门外重重把守着。林早早放完狠话,又去求人家,哪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无非是一遍遍地被羞辱,好话说尽,甚至哪怕是塞了银子,人家都不让她出去。 即便只是央求他们,代她请一请太医,他们都幸灾乐祸地摇头拒绝。 天边残光尽敛,大地昏暗,林早早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退回宫里,看着在角落冻到不住发颤的叶蒙尘,忍不住过去,在他身上披了一件大衣。 “姐姐…”叶蒙尘这才像是活了过来,脑袋动了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 林早早伸手,捧着他的小脸,轻轻地,帮他拭去了眼角的泪滴。 “不许哭。”林早早自己也在忍着泪,道,“别人越是作践你,你就越是得活出个人样来,明白吗?” 叶蒙尘缓缓点了点头,用喉咙低低地,“嗯”了一声。 林早早将他抱住了。 天彻底黑了。残破的永和宫,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林早早看明白了,皇后就是要把她们往绝路上逼,就是要让她们死。细想也是,一个没有家世,又失了宠幸,沦为阖宫笑柄的小主,就算被皇后悄悄做掉,谁又能说什么呢? 如今的永和宫,没有炭,没有冬被,门窗皆破,还有好几个病人。天又这么冷,呼呼的北风,每一分每一秒都恨不得把人冻成冰碴。也许,今天夜里,她们是真的就要葬身于此了吧……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二姐三姐。可是她能想到的,以皇后的阴毒,又如何会算不出?打着“时疫”的名头将永和宫封宫,不准她们出去,为的,不就是要断开她们和二姐三姐之间的联系么? 依依,嘉嘉,我想你们了…… 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们么? 北风透过破窗的洞,呼呼地往里灌。林早早也透过那个洞,看向外面。看漆黑的天,看枯萎了的枫树与梧桐,看空空荡荡的秋千,看那高高的,似乎根本不可能逾越的高墙…… 等等, 围墙。 皇宫的围墙,目测少说也有三米高,且表面平滑,没有任何可以攀登之处。凭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得过去的。可是她过不去,不代表所有人都过不去。 有人能过得去。 而且,这个人就在她身边,在她的怀抱里。 只要他把信送到,让二姐三姐得知她们的境况,那么永和宫,兴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醒醒,弟弟。”林早早用力晃着叶蒙尘的身子,“臭小猪,快别睡了。” “姐姐有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 · 乌月沉沉,寒夜无边。树上的老鸦“啊—啊——”叫着,复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几个侍卫守在永和宫的宫门外,困得直打哈欠。 有人抱怨道:“这宫里除了娘们,就是太监,老子一只胳膊就能把他们全部碾死。他们根本就出不来,犯得着让咱们弟兄几个全守在这儿么?”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道,“倒不如轮流值班,轮流去睡。依我看,有那么一两个人守着也就够了。” “嗐,这你们就不懂了。”又有人靠着墙根,边打哈欠边道: “皇后这人就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她比谁都紧张。事事严防,事事死守,屁大点事就能让她睡不着觉,什么都逼得太紧。结果呢?哼,吃力不讨好哦~”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迎面一行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打头的赫然是采桐: “让你们在这守着,不是让你们吹牛聊闲天来了!还不快起来!” 几个侍卫懒得动弹,兀自坐着晃悠自己的大腿,搞得采桐只好上前打人:“起来,快起来,我让你们起来听到没有!” “这永和宫务必给我守好了,一只苍蝇都不准飞出去。但凡有什么差池,娘娘定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明白了吗?!” “啊是是是…” “啊对对对…” 侍卫们打着哈哈,到底还是起来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在他们慵懒怠惰,对永和宫不屑一顾的同时,一道矫健的身影,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翻身上墙,飞檐走壁。不出一丝声响地,朝着月光之下的钟粹宫去了。 第35章 反击 “什么,竟有此事?”钟粹宫内,慕容依整个人惊怒交加,她质问叶蒙尘: “早干什么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们?” 叶蒙尘一五一十道:“我们小主怕两位小主跟着干着急,所以才一直不让透露。眼下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不得不向两位小主求助。” 慕容依长长叹一口气:“是了…” “大姐她是这样的,不管出什么事儿,都喜欢自己一个人扛……” 赵若嘉听闻沈芙冰情况不好,满心忧虑,心脏怦怦直跳,但她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 “二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请太医,陪在大姐身边。” “咱们分开行动,这样能更快一些。二姐你去请太医。我直接跟着小叶子去永和宫,看看大姐那边是什么情况。” 慕容依略一思忖,道: “不。” “你去请太医,我跟着他去永和宫。” “我倒是要看看,那群人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本事,敢围住永和宫不让人进出。” “她们不让进,可我慕容依今天,偏是进定了。” 分配好任务后,姐妹二人片刻不敢耽搁,立时间就出了宫。她们一个往西,去太医院;另一个则朝东,向永和宫。 永和宫的宫门前,采桐还在同那群侍卫掰扯,拿着自己皇后大宫女的身份,不停耀武扬威。 “都给我听好了。”采桐看着被自己一通调教后,在门口站得有模有样的侍卫们,得意道: “这次的事儿办好了,皇后娘娘重重有赏。” 她说着,解开一个布袋,里面白花花的,赫然是一锭一锭的银元宝。 侍卫们的眼睛当下就看直了。 采桐观他们神态,内心鄙夷,脸上却笑。她拿着一锭银子晃来晃去,晃得那侍卫控制不住地收手去接,可她偏又不给。如此往复数次,一直到那侍卫急得抓耳挠腮,她才幽幽笑着将那银子叩到侍卫手里。 “李大人。”采桐道,“这才哪到哪呀,您就高兴成这样。那等之后娘娘赏了你银子、房子、官位子,你可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位姓李的侍卫捧着银子,本就眉开眼笑,乐不可支。听了这话,更是心头一颤,当下便朝着采桐单膝跪地: “…臣,定当不竭余力,为皇后娘娘效犬马之劳。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后面的侍卫有样学样,也跟着纷纷道: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采桐享受着那山呼海啸般的拥护,飘飘然竟隐约有了人上之人般的快感。她人高兴,手上的银子自然也毫不吝惜,分发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侍卫。一时间,侍卫们得了银子,欢天喜地;采桐则享受了别人为仆她为主的快感,每个人都快活极了。 直到慕容依携叶蒙尘转过拐角,气势汹汹地走到他们面前。 “让开!”黑夜之中,慕容依开门见山,“我要进永和宫!” 欢腾的气氛就此被打破。采桐的心跳了一下:永和宫守得死死的,按说不该…… 不过当她借着灯笼之光,看到慕容依身后的叶蒙尘时,她还是明白了过来。原来有只小老鼠,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打了个洞,溜出去通风报信了。 自己百密一疏,竟被这些奸人得手。 可,那又如何? 出得去不算什么本事,出去了还能再进来,那才算本事呢。 她看向和侍卫争吵着的慕容依,心想一个小小的常在,竟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嚣张?当下便笑嘻嘻地迎了上去。 “哟~慕容常在,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这儿来了?”采桐道。 慕容依没想到皇后还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软禁姐姐,本来就已经非常生气了。听到采桐的阴阳怪气,更是忍不住质问道: “你们凭什么封永和宫?凭什么限制沈贵人的行动?是谁给你们的权力?” 采桐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对身为皇后娘娘掌事丫鬟的自己大呼小叫,当下便连装都懒得装了,冷着脸道: “沈贵人患有时疫,皇后娘娘下令封宫,任何人不得出入。” “怎么,慕容常在,你是连皇后娘娘的话都不打算听了吗?” 慕容依忧心姐姐,根本懒得同她废话。见她竟真把这种骗鬼的话拿来应付自己,索性直接上前一步,一巴掌赏到她脸上: 啪! “狗奴才。” “谁管你什么时不时疫,我只知道,但凡我姐姐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们偿命!” 那一巴掌用力极大,打得采桐一个踉跄,几乎要从台阶上栽下去。采桐捂着脸蛋,整个人震惊至极。她万万没想到一个芝麻大的小主竟然也敢打自己。她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一边“你…”“你…”地叫着,一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 余下的侍卫面面相觑,一个个地都没了主意。慕容依厉声喝道: “让开!” “沈贵人失宠了,但老娘还没失宠呢,倘若哪日老娘得势,且看看还有没有你们的活路!” “不想死的,就趁早把路让开!” 她杀气极重,虽只是一个常在,可通身的气焰,却俨然像个宠冠六宫之人才会有的架势。 这群侍卫别看一个个的人高马大,实则在这宫里浸淫久了,各个都是只知趋利避害的人精。慕容依的一番话下来,当场便有人动摇了。可奈何刚收了皇后的银子,采桐还在旁边呢,不替人家办事又着实说不过去。于是一番心理拉扯,最后也没有人让。 那个姓李的侍卫络腮胡子,生得膀大腰圆,五大三粗。他在家里打老婆打惯了,却不想入了宫,竟有这等口出狂言,不知死活的女人。 都不过是匍匐在男人身/下,被男人征服,被男人打骂,向着男人摇尾乞怜的玩意罢了,也敢在这威胁他? 再加上他惦记着皇后说要提拔自己的事,心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表现机会。便厉声喝止旁边那些动摇了的侍卫们。上前一步,半是鄙夷不屑,半是调戏涎笑,以一种男性居高临下藐视女性的神情朝慕容依道: “我不知道你是哪宫的小主,但是小姑娘,你未免也……” 他话只说到了一半, 因为没等他把剩下的狗屁放完,慕容依便二话不说,抬起膝盖,对着他的裆部狠狠一顶。 这一脚,天崩地裂。 这一脚,鸡飞蛋打。 这一脚,哀嚎之声震天。 也是这一脚,竟就让这个身高八尺,威武彪壮的汉子,就那样双腿发软,捂着裆部,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满脸屈辱地跪倒在了慕容依面前。 他面色惨白,满脸虚汗,就那样倒在地上,如蛆虫一般地扭曲颤抖了起来。巨大的疼痛令他肌肉痉挛,使他连□□都发不声,甚至让他,像平日里最瞧不起的女人一样,娘们兮兮地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不动了。 这个人,彻底废了。 其他的侍卫,全看傻了…… 他们喉结滚动,他们瞳仁震颤。张兄有多疼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还远远犯不上为了这点银子,就让他们老x家断子绝孙! 可偏偏她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女人,也是这宫里的嫔妃,她就是真断了你的子孙根,你又能到哪说理去? 所以其他的侍卫们,甭管先前动没动摇,此刻有一个算一个,全怂了…… 偏偏慕容依还转身狞笑,配着明艳至极的面容,食指和中指,做出了一个剪刀般的姿势: “还有想试一下的吗?” “舒服得很哦~” 众侍卫瞬间一蹦三丈远: 不敢了不敢了… 打死也不敢了。 您拽您随意orz…… 第36章 月谋 赵若嘉携太医院今夜的值班太医匆匆赶往永和宫,在看到永和宫宫门外站着的一群人时,她微微愣了一下。 打头的那个宫女她认出来了,正是皇后身边的大丫头采桐。旁边站着一圈侍卫。如此,她便知道,这群人定是皇后派来,软禁永和宫的。 她心知,此番自己想进永和宫,恐怕没那么容易。或是吵,或是闹,她都已经把思想准备做好了。可万万没想到,她才甫一凑近,采桐便捂着脸蛋,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发着抖跑开了。 甚至连那群人高马大的侍卫,都没一个上来拦她,反倒是人人都跟采桐一样,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就仿佛她是什么吃人的魔鬼。 赵若嘉很是莫名其妙。 一路太过轻松,以至于当她不费吹灰之力,便推门进入永和宫时,她自己都有点儿难以置信。 她也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 守卫并不严苛。那么姐姐的处境,应该比自己预想中的,多多少少还是要好一点的吧? 可是很快,她便发现自己错了。 因为转过回廊之后,她终于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了这永和宫里的一景,一物。 凄凉,破败,满目疮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异味;地上堆满了烧艾之后留下的灰烬;院中的陈设被撞得东歪西倒;墙上也张牙舞爪地贴着封条;甚至门是歪的,正殿的窗户上,也开了一个大洞…… 破碎的窗纸再拦不住呼啸的寒风,徒劳无力地瑟瑟抖动着。一如她的心,只在短短的数息间,便从天堂坠入地狱。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这便是曾经那个最为漂亮雅致的永和宫。她之前还跟姐姐开过玩笑,说姐姐美若天仙,住的地方也远比别人的好,像极了天上的仙宫。可几日不见,永和宫便破败成了这幅模样。那姐姐呢?姐姐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胸膛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喘不上气。踩着永和宫的砖石,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针上。她茫然地看着周遭的景物,像个第一次来这里的人一般,仓皇,且不知所措。 直到一阵哭声将她惊醒,她回过神儿来,匆匆忙忙赶往正殿。 屋子里,林早早正抱着慕容依,伤心地哭着。慕容依的眼底也隐有泪花,搂着林早早的脑袋,不住抚摸。 林早早哭了好一会儿,见她来了,伸手也要往她怀里钻。赵若嘉心里一阵酸涩,立时间便迎了上去。 “二姐,三姐…你们总算来了…”林早早哽咽道,“我还以为,要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抱歉,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赵若嘉道。 林早早在她怀里,用力摇头。而后抬起脑袋,哭到红肿的眼睛看着她: “三姐,这段时间,最委屈的,还不是我。” 林早早看往床榻的方向,哭声又起: “最委屈的人,分明应该是大姐才对……” “姐姐…”呢喃着她的名字,赵若嘉缓缓转身,目光,终于一点一点地,投向床榻之上的女子。 美人玉减,沧月犹怜。 数日不见,沈芙冰越发地瘦了。原是大气娴静,国色天香的面容,此刻竟已俨然病若西子。 脸颊消瘦不说,之前羊脂柔荑般的手,如今,竟也血管凸出,根根分明。 赵若嘉牵着姐姐的手,同她十指交握,她将姐姐的手贴在自己的侧颊,感受着姐姐虚弱的脉搏与体温。眼泪,终是难以抑制地落了下来。 抱歉,姐姐。 是我没保护好你…… “好了,差不多了。”慕容依看着赵若嘉对沈芙冰的神态,一时间颇觉胆战心惊,她上前一步,拍了拍赵若嘉的肩: “太医等好久了,也该让太医给瞧瞧了。” 赵若嘉闻声,这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连忙敛去泪意,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 “钟太医,麻烦您一定好好帮……”她顿了顿,才道,“沈贵人看看。” “沈贵人的安危,便都交给您了。” “小主请放心,老臣一定竭尽全力。”钟太医道。 钟太医给沈芙冰号过脉,扎过针,而后开出了一张方子。说沈贵人的病,是惊吓与风寒叠加所致,吃药的同时,好好注意调养,很快便能清醒过来。 有了这话,姐妹三人,才算是稍稍放下了心。 太医的方子开好了,需要去太医院抓药,然后再送过来,所以要先行告辞。林早早忙派叶蒙尘跟着他,说这样便能让太医少跑一趟。 钟太医点了点头,说了句“也好”,便同叶蒙尘一起出去了。 他们都走了。 正殿之内,从此便只剩下了她们姐妹四个。 如果说有些话之前不方便说,那么到了现在,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问出来了。 赵若嘉平复着情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太过激愤: “早早,这些天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为什么才几天不见,大姐她…就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林早早抬眸看天,不久前才止住的泪,这会儿又一次忍不住要喷涌而出了。 她开了口。从被皇上翻牌子的那个夜晚讲起,事无巨细,把包括流言蜚语、霉被子、恭桶车、永和宫封宫在内的种种遭遇统统讲了一遍。她越讲越委屈,越讲越心酸,不讲完都不知道自己和姐姐这些天里竟然遭受了这么多。 末了,她哽咽道: “姐…姐姐明明已经在处处忍让了,她们为何还要这般苦苦相逼?” “一边谎称姐姐得了时疫,一边又连太医都不让请。皇后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时间关系,今晚叶蒙尘找慕容依和赵若嘉禀报时,只来得及说个大概。因此她们二人只知道永和宫出了事,却远不清楚其中的细节。如今听了林早早的讲述,她们二人才真是气到浑身发抖。 赵若嘉大半张身子都隐在黑暗中,没人能看清她的面色。 “都是我不好。”她声音发哑,哑到仿佛喉咙都被血一样的东西堵住了: “当初我以为……只要我们避开皇上的宠爱,不争宠,不出头,凡事谨小慎微,避人锋芒,皇后…便不至于把我们逼得太紧。” 她苦笑了起来:“可是…终究是我错了。” 她抬起头,苍白的面颊也随着动作,浸入到了月光之中。直到此刻,林早早才终于看清,她眼眸之中隐藏着的惊人恨意: “皇后的狠毒,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慕容依也冷笑道:“呵,皇后。” “她便是这般容不得人么?” “我们一没勾引皇上,二没对她不敬。仅仅因为皇上翻了大姐的牌子,她便要对永和宫赶尽杀绝。难道这种事,她也要把过错都赖到大姐头上吗?” 她面色发狠: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既然她硬要把我们往绝路上逼,那我们做出点什么,她也就莫要怪罪了。” 赵若嘉看向她,一丝几不可查的期待于眸中暗藏: “你预备怎么做?” “很简单。”慕容依也看向赵若嘉,眼波流转,妩媚如丝: “她不是说大姐勾引皇上么?她不是把皇上当个宝贝,觉得是个人便要跟她抢么?” “那好。”慕容依露出了一个专属于坏女人的神秘微笑,“如她所愿,我可以满足她。” “她的男人,我要定了。” “不给她露一手,她恐怕都还不知道,‘勾引’二字,到底该怎么写。” 第37章 翻牌 那一夜,三姐妹齐心协力,把沈芙冰挪到了永和宫的侧殿里。侧殿虽然偏僻,但起码门窗是好的,不至于漏风。安顿好沈芙冰后,林早早在榻边守着。慕容依回钟粹宫,指派丫鬟秋萤等人抱了厚被子过来。赵若嘉则在小厨房里,熬太医不久之前送过来的药。 三人忙忙碌碌,折腾了整整一夜。终于天亮时分,沈芙冰在服下药的数个时辰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依依…嘉嘉……早早。”她看着她们,一个一个地唤她们的名字。 那一刻,三姐妹俱是笑出了泪花。因为她们知道,便是有再多的辛苦,也值得了。 · 下午。 贺光焱正在养心殿批阅着奏折,便听姜川通传道: “皇上,内务府总管太监许荣求见。” 贺光焱一门心思都在折子上,压根没听那人是谁,随口一答道: “让他进来。” 姜川应了声“是”。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太监俯腰低首,捧着一盘绿头牌,小碎步走了上来。 贺光焱批完手里的这封奏折,抬头一看,当即心生厌烦: “怎么又是你?” 许荣一哆嗦,整个人跪在地上,道: “皇上,您多日不进后宫了,差不多,也该翻牌子了。” “您就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好歹也翻一次罢。” 他这话十分到位,及时地搬出了太后这尊大佛,一时间,搞得贺光焱就是有气也发不出了。 贺光焱只能笑笑:“是母后派你来的?” “……”许荣低着头,没敢答话,只是默默地,把绿头牌举得更高了些。 “不是朕不想翻牌子。”贺光焱想起上次的事儿,便又一肚子气,“是人家根本不欢迎朕。” “朕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大老远地过去,结果还要吃人家的闭门羹。你说说……都这个样子,朕还愿意去后宫吗?” 许荣道:“皇上,不…不都是那样的……” “那等不懂事的,自然会受到教训。皇上又何必为了她费心?”许荣话锋一转,道: “倒是有的小主,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地等着皇上来呢~” “哦,有这种事?”贺光焱微微起了兴趣,“是哪位小主?详细说说。” “是…延禧宫的凌贵人。”许荣道,“她近来苦练昆曲,日夜不息,说是哪天若有幸能给皇上唱上一段,便是她最大的福分了。” 苦练昆曲……贺光焱听着便想笑,历宫历代,王朝变迁,皇帝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结果这嫔妃们勾引皇上的手段,竟来来回回地还是那一套,毫无长进。 不过,有心起码强于无心,肯在他身上下功夫,便已经胜过了某些嫔妃一大截。 只是…贺光焱道:“这个凌贵人…是哪位?” “朕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许荣忙道:“您忙于朝政,不常进后宫,记不熟也是有的。” 他笑道:“不过这位凌贵人,跟一般的嫔妃还不太一样。她再怎么说,也算是功臣之妹。兄妹二人,一个在前朝,一个在后宫,都一心想着为皇上尽忠呢。” “功臣之妹?”贺光焱微微皱眉,“……她哥哥是?” “便是此次出征北境的副将军,凌崇。”许荣状似无意,实则处处有意: “这说起来,石大将军受伤的这段时间。还是他安抚士气,主领三军,这才挡住了突厥的进攻。” 这么一说,贺光焱便想起来了。凌崇这个人他见过,的确可以说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把他配给义父做副手。 为国家立下这等功劳,自己再不去看看他妹妹,确实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如此,他纤长如玉的手指便将凌薇薇的绿头牌翻了个个儿: “今晚就她吧。” 许荣喜出望外:“嗻!” · 同一时间,景仁宫内。 董婉珠斜倚窗棂,看着冬日里一片萧瑟的景仁宫,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她面容憔悴,望眼欲穿: “皇上……有日子没来看本宫了吧?” 采桐的身形微微一滞,而后才捧着药碗,缓缓跪下。 皇上……的确是很久没来过了。 按照祖宗惯例,每逢初一十五,皇上都是要到皇后宫里的。哪怕不行房事,也要来表达最起码的关心。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可到了本朝,这一规矩全废了。 哪怕初一十五,皇上也是从不来景仁宫的。 皇上年纪小,做出些不合祖制的事来也并不稀罕。可太后,太后明明对这些事都心知肚明,但她却也从未问过一句,管过一次。 于是乎,皇上常年累月地不来景仁宫,景仁宫慢慢地,就变得和冷宫没什么区别了。 甚至连皇上上一次到景仁宫,采桐都说不出,究竟是去年,还是前年了。 她唯一能准确说出的时间点,便是娘娘上次见皇上的时间。 因为那便是娘娘给皇上送汤的那一次。 那天发生的事,就是想不记忆犹新都难。 那天之后,娘娘便生了病。太医说是伤心伤的,一直喝着药,喝到现在,也没见好。 她们娘娘实在是太爱皇上了。 为了他,一夜又一夜地辗转反侧,流泪难眠。这么多年都是这个样子,新人入宫之后尤甚。这病,又如何还好的了呢? 这般想着,采桐不由得心疼道: “娘娘,先喝药吧…” “再不喝,这药便凉了。” 董婉珠并没有看采桐,也没有看那碗药。她依旧望着窗外,薄唇微颤,道: “…你把药拿下去罢。” “本宫不想喝。” “娘娘,您…”采桐担忧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董婉珠许久未动,恍若一尊雕塑,可那一双眸子,却是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凌贵人…就要侍寝了吧?” 她依旧痴痴地望着窗外,仿佛这样望着,望着,便能盼来她想要的人,便能等到奇迹发生: “本宫身为皇后,竟已到了,要把别的女人,送上夫君床榻的地步……” “凌贵人年轻,漂亮,又有一副妙丽的歌喉。”她双眸隐有泪花,笑容更是苦涩: “想必…皇上应当是会喜欢她的吧……” “娘娘。”采桐揪心不已,忍不住道: “咱们景仁宫自己还冷得跟个寒窑一样呢。您又何苦把皇上,往别人怀里推?” “真的便要这般提携那个凌贵人吗?” 泪花沿着脸颊淌了下来,董婉珠无奈地摇了摇头,道: “除了这般,本宫还能怎么做?” “皇上年纪轻,迟早会再翻牌子。就算他不翻,太后也会催他。与其让他…翻慕容常在或赵答应的牌子。倒不如本宫先一步,抬了凌贵人上去……” “起码,她还算忠心。也总归,会念本宫的好。” 她说着,面色变冷,嗓音也隐隐含了厌恶: “不像慕容常在与赵答应,就只会同沈贵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没得让人厌烦。” 采桐听着这话,便意识到娘娘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昨晚没守住永和宫的事了,再不敢说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了。 · 另外一边,皇上翻完牌子,许荣便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了延禧宫。 凌薇薇正在为迟迟见不到皇上犯愁呢,一见许荣来了,当场便又惊又喜地迎了出来。 “呀,许公公。我这正念叨呢,什么风就把您给吹来了?” 许荣翘着太监特有的兰花指,乐道: “除了养心殿的风,还能是什么风呐?” “皇上今夜翻了您的牌子,小主您还不快去洗漱,准备好迎接皇上~”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结果真到要来的时候,她反倒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凌薇薇大喜过望,道: “公公说的可都是真的?” “皇上今夜,当真要我侍寝?” 许荣嘿嘿笑道:“那是自然,皇后娘娘安排的事儿,还能有假?” “您啊,就偷着乐吧。这一批的小主里面,还真就您懂“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 他这么一说,凌薇薇才猛然想起,皇后说过的,要安排自己侍寝之类的话。本来这么些天没动静,她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曾想,到最后自己的首次侍寝,竟还真是皇后安排的。 而许荣作为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事事都站在皇后那边。之所以专门提上这么一嘴,也不过是在敲打自己,要自己时刻不忘皇后的提携之恩罢了。 既如此,她也不介意表一表忠心。 只见她当场屈身,朝着许荣行礼道:“许公公,还劳烦您代我谢过皇后娘娘。” 她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眸中,也一点一点地噙满了感激的泪花: “我能有今日,全靠皇后娘娘一手指点提拔。娘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来日若得以出头,必定粉身碎骨,以报娘娘恩德。” 许荣看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怎么都不似作伪,便知道这个人皇后是选对了。当场乐不可支道: “娘娘喜欢你,对你再好又算得了什么?这感恩的话,您还是留着,等明日请安的时候,自个儿亲口对娘娘说罢。” 凌薇薇连连应下,又道:“只是不知……皇上近来都喜欢些什么。公公可否指点一二?也好方便我,做一做相应的准备。” 许荣想都没想便道:“昆曲儿~” “皇上打小便爱陪着太后娘娘听昆曲儿~且我跟皇上说了,说小主您最擅昆曲,近来更是日日勤练。你不用管别的,今夜就把你这昆曲儿的本事操练上,何愁笼络不到皇上的芳心?” 凌薇薇一听这话,心里便瞬间有了底。这昆曲她可是从小就学,入宫之后也不曾荒废。她甚至敢说,这皇宫里面,就是把皇家戏班子的人都请过来,都未必唱得比她好。 这么想着,她满脸生笑,再三谢过许荣之后,她朝下人道:“好生送公公出去。” 看着自己宫里的小太监将许荣一路送出延禧宫,凌薇薇转过身来,搭上了秋萤递过来的手。 “回房。” “准备给我上妆。” 路上,秋萤知道自家小主现下一定高兴极了,专捡着漂亮话说: “皇上放着慕容常在与赵答应的牌子不翻,独独翻了小主的牌子,想来,一定是对小主的美貌念念不忘呢。” 皇后引荐固然是真的。可凌薇薇心里清楚,若不是皇上本身就对自己有好感,哪里是一引荐就能成的?因此秋萤这话,凌薇薇倒是颇为受用。 她冷嗤一声,得意又不屑道: “就那两个粗鄙的货色,也配跟我比?光家世这一条,便是她们那些小门小户,削尖了脑袋也别想爬过的鸿沟。” 秋萤道:“是呢。慕容依常在和赵答应进宫这么久了,可皇上却连钟粹宫的大门都没进过。想来是不待走近,就闻到了里面透出来的穷酸味儿,皇上便远远地躲开了。” 凌薇薇在秋萤的搀扶下跨过正殿门槛,露出了一个极富野心的笑: “你呀,惯会说这些让我开心的漂亮话。” “不过也别得意地太早。让皇上来一次不算本事,能让皇上来完之后,还念念不忘的,那才是真本事呢。” “机会到了我面前,我便一定会牢牢抓住。既然皇上今夜选了我,我便不光要得到他的人,更要得到他的心。最好是能专宠于六宫,那样才叫一个痛快。” 说话间,二人回到了正殿的梳妆台前。本以为今天不会再见人,因此吃晚饭前,凌薇薇便已经让丫鬟把自己今日的妆给卸掉了。如今既要侍寝,便要重新上妆。可即便这样,凌薇薇竟也丝毫不觉得厌烦。 果然老话说的,“女为悦己者容”,不是没有道理的。 能跟皇上那般相貌惊为天人的男子共度春宵,别说化个妆了,就是换一身皮,又能算得了什么? 她要想尽办法,把皇上的魂儿勾住,让男人今夜,乃至今后的日日夜夜,都是她一个人的。 他那般英俊,就合该配全世界最美的她。 换了旁人,是断断配不上的。 有旁的丫鬟帮着上妆,秋萤便把凌薇薇那些名贵的珠宝首饰都取了出来,尽数由她挑选。 秋萤捧着其中一个最为奢华的匣子,跪地道: “小主,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必得艳光四射的才好。这串项链,乃是用皇后娘娘所赏的东珠制成,恐怕整个大雍朝都找不到第二串。小主戴着它,一定更能衬出您的无瑕美貌。” 凌薇薇看着那串东珠项链,的确颗颗圆润,粒粒饱满。其光泽更是恍若夺了明月之辉,说是价值连城恐怕也不为过。 素手取了那串项链,缓缓戴于颈上。她同镜子里的美人相视一笑,娇艳的面容中,隐隐透出了一丝精明的算计。 她道:“是啊,今儿…可是我大喜的日子。” “这么好的日子,若是没人一同庆祝,可怎么好呢?” “秋萤,你说,今夜我侍寝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最高兴的那个人,会是谁?” 秋萤虽生性老实愚钝,可眼观鼻,鼻观心,也能大致猜测道: “是…是沈贵人。” 凌薇薇微微一笑:“为什么呢?” 秋萤道:“沈…沈贵人侍寝初夜,皇上碰都没碰她一下便走了。她现在便是这宫里乃至全京城最大的笑话。这样一个得不到皇上的人,想来一定更能体会到小主此刻的喜悦。” “你这丫头,倒是开窍了。”凌薇薇道,“那第二高兴的呢?” 秋萤被自家主子夸了,简直比吃了蜜还甜。她抿了抿唇,道: “那……应当便是慕容常在了。” “人说,一步快,步步快。小主入宫时的位分就比慕容常在高,而今,又先于她侍寝。小主貌美,想必将来封嫔封妃也指日可待。慕容依常在只怕是要一辈子都追不上小主了。” “那往后她见了小主,就是想不高兴也不行啊。” 凌薇薇哼笑一声,用眼角余光瞥向斜下方的秋萤: “说的很好。” “皇上这个时间点历来便是要处理公务的。约莫还有一个时辰,才能来后宫。” “所以你知道,该趁着这段时间做些什么了?” 秋萤一愣,咂摸数息,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是。”她一边朝着殿外退去,一边道,“奴婢清楚。” “保证做得让小主满意。” 第38章 炫耀 戌时,乌月沉沉。 沈芙冰病还没好,预备早些就寝,原本都打算睡下了。可不知为何,一向安静的永和宫外,似是突然聚了一波人,叽叽喳喳地喧闹着。 那些人说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幕里变得尤为明显,甚至传入永和宫后,都还一清二楚。 “听说了吗,皇上今夜翻了凌贵人的牌子。这马上啊,就要轮到凌贵人侍寝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那这样看来,凌贵人还真是好命。本就出身高贵,兄长又在北境的战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想来等侍完寝,封嫔封妃只怕也指日可待。” “可不是么。她可比某些机会来了都抓不住的小主强多了。第一个被皇上翻牌子,可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遭了皇上厌弃,沦为六宫笑柄?” “别看她们眼下都是贵人,只怕往后,这永和宫,便要被延禧宫永远地踩在脚底下咯~” “呵,那还不都是她自己活该?” “凭她的出身,能跟凌贵人平起平坐这么久,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德不配位,得到的,便终究还是要吐出来的。” “……” 流言蜚语传了这么久,按说沈芙冰早该波澜不惊了才对。可听着外面的话,想起少年的面容,再想起他今夜便要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了,她的心,便一点一点地,刺痛了起来。 正柔柔弱弱地顾影自怜着,房门推开,林早早端着药,身后跟着碧心,两人一同走了进来。 沈芙冰匆忙敛起泪意,佯做平静。 碧心的腿已经好了。林早早给沈芙冰喂药时,她便帮着收拾桌上的一些零碎物件。当宫外的议论声又响起来时,她憋了又憋,还是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动作,开口说道: “小主,凌贵人都要侍寝了。皇上他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咱们永和宫呀?” “凌贵人长得,也没有多好看啊。” 沈芙冰被苦涩的药汁呛了一呛,她一边轻咳,一边喝止碧心道: “碧心,不许议论其他嫔妃。” “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那副张狂样子。”碧心撇着嘴道,“做作起来给谁看呢?” “要不是侍寝当夜小主没能把皇上留住,现在哪里还轮得到她得意?咱们后面又何至于受那么多罪,还……” 林早早瞥她一眼,打断她道: “听你的意思,倒是在怪小主了?” 碧心似乎也是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沈芙冰的神色,一边不肯服软地继续嘀咕: “本来奴婢…便很早就提醒过小主,要争取皇上宠爱了呀……” “可你们都不听奴婢的,还呵斥奴婢,奴婢能有什么办法……” 注意到姐姐苍白的脸色,林早早愈加愤怒。外人嚼舌根也就罢了,连自己宫的人都对她横加指责,姐姐听着,能不难受么?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们已经给过一次机会,宽恕过一次了的碧心。 腿才刚好就忘了疼,唯恐天下不乱地就又蹦跶起来了。林早早哪里能忍,当下便厉声道: “住口!” “你说够了没有?” “你是个什么身份?小主怎么想,怎么做,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不要以为小主脾气好,不同你计较,你便可以说三道四了。” “认清你自己的位置!” 林早早当真是气得不轻,因此说这些话时,便格外疾言厉色。谁料仅这两句便把碧心说红了眼,眼泪竟蹭地一下就下来了,她喘息着,颤抖着,跺一跺脚,哭着跑走了。 搞得沈芙冰都有点儿不落忍,反倒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似的。 “你何须这样同她说话?”沈芙冰道,“她应当,也不是有意要气我的……” “姐姐,你还看不清么?”林早早也有点儿急了,放下药碗,蹲在榻边,拉着她的手道: “咱们都给过她多少次机会了?莫说上次皇上来时,她胡言乱语,诋毁我们。就说咱们刚进宫,她其实就已经拿老鼠吓过我一次了。” “这一次两次,咱们都已经原谅了她,给足了她时间让她改正。可现在都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了。这人就是个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性子。姐姐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就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 “留着她,对永和宫而言,始终是一个祸害。” 林早早神情真挚,几乎是在恳求道: “姐姐,听我的,此人断不能留。赶紧把她打发出永和宫吧。只要不在永和宫,她在哪都无所谓。” “咱们这座小庙,是真的容不下她这尊大佛了呀,姐姐…” 林早早连劝数次,可沈芙冰依旧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最后也只是道: “算了,早早。” “她年纪还小,早早地离了父母,到我宫里。她父母护不住她,我便得多多担待。” “便再饶她这一次罢。” “只罚她半个月月俸,作为惩戒。相信她今后,应当不至于再这样了。” 罚月俸……林早早并不认同。只靠罚月俸,便能让碧心这样的人收敛么? 当真不会激起她的愤恨,使她更进一步地恨上永和宫? 姐姐是善良,自己最爱的,也正是姐姐的善良。可过度的善,谁能保证不会是下一个“农夫与蛇”? 可眼看姐姐又咳了起来,面色虚弱,显然是还在承受着疾病的折磨。她又不忍在这种时候,继续就碧心的事同姐姐掰扯下去。 罢了,罢了,最起码,还是先让姐姐安心罢。 这样想着,她应了声:“好罢,我不同她计较便是。” 说完,用手帕拭去姐姐唇边的药渍,搀扶着姐姐躺了下去。 “好好休息。”她摩挲着姐姐的手,轻声道,“再不要管外面的人说什么了。” 沈芙冰“嗯”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林早早一直到她彻底睡熟,眸子,才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碧心,她是一定要处理掉的。这种狼子野心之人,她说什么都不会再纵容。 她从不是个锱铢必较之人,恰恰相反,她还一向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碧心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她,伤害姐姐,她实在没法再忍下去。 甚至连上面这些都是小的。如今的永和宫,群敌环伺,前有皇后,后有侍寝之后地位即将攀升的凌薇薇。一双双眼睛都往这看着。在如此紧张的外部形势下,倘若永和宫自己人还不能抱成一团,那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可偏偏,碧心就是那个但凡有人收买,就一定会背刺一刀的人。 这种人,甚至比明面上的敌人,更为可怕。 因此,碧心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了…… 只是姐姐不同意,凭她一个丫鬟,要怎么做,才能把碧心彻底打发出去呢? 灯烛静静燃着,林早早在寝殿之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凭心而论,她远没有二姐三姐那般过人的智谋。因此她想啊,想啊,绞尽脑汁地思考着。一直想到外面的枯树落满寒鸦,想到烛泪行将浸没灯芯,才隐隐约约地,终于有了一点儿眉目。 或许这件事,她可以同二姐三姐里应外合,也未可知…… · 秋萤今夜派出了不少人。 往永和宫是一波,往钟粹宫则是另外一波。两拨人的话术,基本上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吹捧自己,贬低他人,力争给别人添堵,把整个后宫闹到鸡犬不宁。 只是钟粹宫的定力,却远远超过的凌薇薇和秋萤主仆二人的预想。 派出去的人都在钟粹宫外炫耀半天了,可夜幕下的钟粹宫却依旧安安静静,丝毫没有半点儿躁动。 搞得凌薇薇都疑惑了起来。 她朝着回来复命的秋萤道: “按说不应该啊…就慕容依那种人,她什么时候肯让自己吃半点儿亏?” “便这样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她的性子……” “莫非,是知道我要侍寝……怕了我不成?” 秋萤试探道:“小主,要不…便让她们骂得再狠一些?” 凌薇薇同慕容依结怨已深,自然不会拒绝: “好,你去吧。告诉她们,骂得越狠越好。出了事有我兜着,千万别客气。” 秋萤应了“是”,便要出宫。 就在她行将推开宫门的时候,凌薇薇却又突然叫住了她:“等等。” 秋萤转头。 此时此刻,她们的主子早已打扮齐整,通身的衣着与妆容,每一处都精心设计过。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说是杏腮桃脸,燕妒莺惭都毫不为过。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美人,此刻脸上,却是明明白白地写满了心机与算计。 “既是我的大喜之日,我不亲自出面,又怎么说得过去呢?”凌薇薇轻笑一声,三两步上前,搭上秋萤的手道: “这等好消息,还得是本人,来亲自分享~~” 她穿着华美的霓裳,便那般摇曳多姿地,随秋萤一起,朝着钟粹宫的方向去了。 钟粹宫门前,延禧宫的丫鬟们叫嚷许久,早已各个口干舌燥,一心只想休息。可一见小主来了,她们便又立刻做出一副兢兢业业的模样,如夏蝉秋蛙一般再次鸣叫了起来。 凌薇薇却道: “没用的东西。” “都先回去罢。” 众人一愣,一时甚至听不懂主子这是不是在说反话。直到秋萤也说让她们回去,她们这才如释重负地回延禧宫去了。 原本喧闹的钟粹宫门前,此刻,便只剩下了凌薇薇和秋萤两个人。 人少了,可凌薇薇的气势却一点儿不弱。 她唇角微勾,满面得意,隔着紧闭的大门朝钟粹宫放声道: “慕容姐姐,皇上今夜翻了我的牌子,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这说起来,我能有今日的宠幸,还是得多亏你的那首《鹊桥仙》呢~” “如此新颖的唱法,都舍得倾囊相授。姐姐的境界,妹妹我当真是自叹不如。” 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银铃一般的音色,魔鬼一样的恶毒。她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之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是剽窃抄袭这样的卑劣之事,与她而言,也如有万丈荣光。 她恶得明白,恶得坦荡,因此哪怕当着正主的面,再唱起慕容依版本的《鹊桥仙》,她也毫无愧色。 ……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 她唱啊,唱啊,唱了一遍又一遍,大有一副不把慕容依唱出来便绝不罢休的架势。那般嚣张又故作矫揉的嗓音,慕容依又怎可能听不到?慕容依只是感叹,几日不见,她这恶心人的功夫,着实是又见长了。 搞得慕容依的丫鬟碧霞都听不下去了,愤愤不平道: “唱唱唱!她是公鸡么,没完没了地在外面打鸣。” “不就是伺候皇上,侍次寝么?有什么可得意的。犯得着丫鬟来了主子来,一整个宫的人都跟暴发户一样,恨不得弄到世人皆知么?” “小主,您不难受,奴婢都替您委屈得慌。” 慕容依的面色倒是格外平静,她端坐在黄铜镜前,安安静静地为自己上着妆。只消轻抿胭脂花片,那鲜艳的赤色,便随之留在了她的唇上。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浓艳绮丽,也更为容光焕发。 最后一步的妆都上好之后,她这才放下胭脂花片,不紧不慢道: “碧霞,水放凉了,拿去倒掉罢。” 碧霞自然知道主子说的是铜盆之中,用来洁面的水,她也没多想,弯下身去便去取盆。只是在她的手刚触到铜盆的时候,慕容依忽地又补了一句: “我之前一直要你忍。” “现在蛇既已出洞,” “那便不必再忍了。” 碧霞身子一僵,起先还觉得主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幸而她性格本就随主,一样的泼辣果敢,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又彻底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因而只是转念之间,她便回过了味儿。 答了一声“是”后,她端起铜盆朝外走去。隐忍许久的脸上,终于扬起了笑。 她步伐稳健,穿过钟粹宫的整个庭院,连同钟粹宫大门都一并打开。 于是乎,当外面的凌薇薇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鸣得意地大声唱时,不曾想下一刻,便是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泼下。 第39章 截胡 凌薇薇哪里会防这么一手?这一盆水,自然便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浇了个透。她妆花了,头发乱了,整个人都成了落汤鸡。甚至连她精心搭配好的衣裳,都在湿透之后,变得如同鸡毛一般凌乱无章。 凌薇薇彻底疯了。 她再唱不出半句歌来,而是发出了一声水壶沸腾般的尖叫。 “啊——!!!” “谁——干——的??!”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瞪着被水蜇后刺痛的眼睛四下寻人。当她终于看见前方大门处出现了两道人影时,她便立刻不顾形象地扑了上去。 为首那人赫然便是慕容依,只见她轻笑一声,道: “呦,黑灯瞎火的,原来这还藏了个人呐~” “碧霞,你说你也是,怎么就不长眼睛。泼水就泼水,怎么还偏偏泼到了人家凌贵人身上。” “还不快给凌小主道歉~” 旁边的碧霞立刻就坡下驴,福了福身子,名为道歉,实则挖苦道: “凌贵人,实在不好意思。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只因我们宫的污水,素来便是直接泼到宫门外的。谁料您大冬天的半夜不睡,非要到我们宫的墙根底下窝着呢?” “这无意间冲撞了您,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便饶了奴婢这一回罢。” 这般敷衍的说辞,凌薇薇如何会信?她没想到这主仆二人竟如此猖狂,毁了她为迎接皇上精心打造的妆容不说,事后还毫无悔改之意。她整个人都怒不可遏,扯住碧霞,对着碧霞的脸就是一耳光: “贱人!你也敢提‘无意冲撞’四个字,便是真把我当傻子么?” 碧霞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宫女,饶是被凌薇薇如此气势汹汹地给了一巴掌,她也没露出半点儿的脆弱神色。反而据理力争道: “天这么晚了,我们小主都要睡了,需要取水净面,所以我才要连忙把这铜盆里的污水倒掉。按照宫里的宵禁,戌时以后,无论小主还是奴才,都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更别提深更半夜趴在别人宫的墙根底下了。所以这个时间,钟粹宫门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人,奴婢着急伺候小主,便直接把水泼了出去,敢问有什么问题?” “所以不管奴婢挨了凌小主多少巴掌,奴婢嘴里,都依旧只有‘无意冲撞’这四个字。” “你!”凌薇薇怒火灼心,可偏偏的确是她违反宵禁在先,所以一时间,竟搞得她都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以至于她只能转向慕容依,道: “好啊,真是你调教出来的一条好狗!” 她咬牙冷笑:“别以为你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我就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若非你在背后指使,凭她一个刁奴,如何敢做这样的事?!” 谁料碧霞捂着脸蛋,还在振振有词: “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小主没做过的事,为何要认?” “凌小主心情不好,拿奴婢发泄也就罢了。为何连我们小主也要一通攀咬?” “好啊,好啊。”凌薇薇彻底气疯,连理由都不找了,拉住碧霞便要继续打。倒是慕容依拦了凌薇薇一下,而后对着自家丫鬟道: “碧霞,既然凌贵人看得起你,愿意花时间教训你,方才那一巴掌你便受着。” “因为不管有意无意,结果都是你把脏水泼到了人家身上。大喜的日子,给人添堵不说。且万一一会儿人家好不容易等来的侍寝机会,就因为这个把皇上熏跑了,还不都是你的罪过?” 碧霞对外人横,对自家小主却言听计从:“是。” 慕容依一通话,看似平息矛盾,实则极尽挖苦。气得凌薇薇手都在发抖: “慕容依,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 “是,你们主仆二人嘴皮子是厉害。但你别忘了,位高一级压死人。你区区一个常在,敢这么跟我说话就是在以下犯上。我今日便要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说完,她连碧霞都不管了。伸手便要打慕容依。可慕容依既不怕,也不躲,只是满面微笑地看着她。 这一次,她的巴掌还没落到慕容依脸上,却是她的丫鬟秋萤,先一步哭着扑了上来: “使不得,使不得啊小主!” 凌薇薇看着拼命抱住自己双腿,限制自己行动的秋萤,内心烦躁到干脆将秋萤一脚踢开: “你在替谁说话?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我是贵人,她是常在,我教训她是天经地义,有什么使不得的?!” 秋萤哭劝道:“小主教训慕容常在固然无错,可现在,可现在……时间差不多了,皇上应该马上就要来了。” “奴婢也是听了慕容常在的话才反应过来:小主身上湿成这样,倘若皇上即刻便来,那小主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皇上呢?” “更…更何况,若被皇上看到小主与他人争执,终归,终归也是不好……” 她着急到以头抢地,咚咚直响: “所以小主要教训慕容常在事小,万一坏了您在皇上心里的印象,那才是得不偿失的大事啊……” 几句话,说得凌薇薇骤然起了一身冷汗。 她现下怒意滔天,别说掌掴了,她简直恨不得将慕容依大卸八块。可偏偏,她那悬在空中的手,就硬是,半点儿不敢再朝着慕容依的方向下落一寸。 因为她的后脊开始发凉,她开始觉得,那幽暗长巷的拐角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蓦然出现皇上的身影。 万一真让皇上看到自己在掌掴慕容依,那岂不就是因小失大,将自己置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到时这女人再扮一波可怜,自己可就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幸好,幸好,自己忍住了。 差一点就中了眼前这女人的奸计…… 所以不管她再怎么恼怒,再怎么被慕容依微笑的面容气到心底暴跳如雷,她的手,终究还是,万分不甘地收了回去。 “你等着。”她直直注视着慕容依,几乎是咬着牙关把剩下的声音发了出来,“来日待我坐上嫔位,自然有你的好看。” 慕容依毫无怯意,笑着朝她屈身:“那就提前恭祝凌嫔娘娘了。” 凌薇薇转身离去:“回宫!” 二人之间第一回合的较量,凌薇薇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心想要□□他人,结果却落了个自己没脸,铩羽而归的结局。 好在有秋萤在旁安慰: “小主,其实,您又何必同她置气?” “眼下最要紧的,是皇上。” “只要您得到皇上的宠爱。早一步封嫔封妃,甚至怀上龙嗣。到了那个时候,慕容常在还算得了什么啊?” 凌薇薇气得浑身发抖,但听了秋萤的话,也顺着她的思路自我安慰: 是了,是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慕容依,你就是再得意,可得不到皇上的宠爱,又能怎样? 只要有我在,往后的十年,二十年,我都会想尽办法,不让皇上碰你一下。 皇上他人是我的,他的宠爱自然也都是我的。 你便准备老死宫中罢。 这样一边给自己心理暗示,一边幻想着今夜见到皇上之后的甜蜜场景。她肚子里的火气,才一点一点地消了下去。 她终于振作起来,准备抛掉这些糟糕的情绪,换一身衣服,并重新梳妆,迎接这个即将充满男欢女爱的夜晚了。 另外一边,慕容依也和碧霞,一同回了钟粹宫。 钟粹宫的院子里,太监宫女们来来往往,忙忙碌碌,虽都安安静静地,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却没有一个人在偷懒。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赵若嘉的指挥下工作着,或泼水,或换灯,或布置院子里的装束。所有人都在为今晚那个即将闪耀登场的盛大舞台,做着最后的准备。 北风猎猎,十一月份的寒意,仿佛恨不得吹到每个人的心底。 慕容依和赵若嘉在廊下碰头。彼时,赵若嘉正静静地,仰望着漆黑阴暗,没有一丝星光的苍穹。 “确定了吗?”慕容依道,“今晚当真会下雪?” “其他的准备工作都做得怎么样了?” 赵若嘉收回目光,只回了她八个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另外一边,延禧宫内,凌薇薇洗完澡,重新装扮整齐后,已经到了亥时。可等啊等啊,这么长时间过去,皇上却迟迟没来。凌薇薇坐在椅子上,心里便不免有些着急。 “怎么回事儿?”她蹙眉道,“我知道皇上政务繁忙,每天都要批折子批到很晚,可现在都亥时了,皇上还没把朝政处理完吗?” “他会不会,因为实在忙不过来,便直接在养心殿睡了?” 再看看镜子里,一天之内换了三套衣服,画了三遍妆的自己。虽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到底,还是难免心酸。 “应当不会的…”见主子情绪不高,秋萤小心翼翼地安慰道: “既是说了,皇上…就一定会来的。” 秋萤突然想到了什么: “奴婢记得,许公公好像说过,皇上最爱跟着太后一起听昆曲……” “要不…小主您就在咱们宫里唱昆曲儿。这样,等皇上来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了,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这话倒是点醒了凌薇薇。方才的低落情绪一扫而空,她再次变得野心勃勃了起来: “你说的对。” “就唱昆曲。” 于是乎,寒冷而寂静的夜里,凌薇薇唱曲的声音,便咿咿呀呀地,在这偌大的皇宫内回响了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引用1】 凌薇薇唱的这段,节选自汤显祖《牡丹亭》中的《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乃是昆曲之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名篇之一。 她对此段尤为擅长,可以说将音准拿捏得分毫不差。她希望皇上在听到这一段时,能意识到,自己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同样地通晓诗书。由此,让皇上不光注意到她的外在美,更加发掘到她的内在之美。 这么想着,凌薇薇唱得更加大声,更加卖力,也更加得意了。 大声到不光一墙之隔的钟粹宫,甚至数十步开外,正坐着轿撵缓缓而来的贺光焱,都听得一清二楚。 贺光焱批了一整夜的奏折,本就又累又困,恨不得栽在御桌上便直接睡过去。可毕竟凌薇薇她哥有功,他就这么睡了实在不好看,于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去延禧宫。 一路上,他哈欠连天,困到都要不知道究竟是嫔妃在给自己侍寝,还是自己在赶过去给嫔妃侍寝了。 偏偏天又冷得很,还刮着大风,即便他穿着蟒袍,也依旧冻得哆哆嗦嗦。就这种天气他还得大半夜地出门,他的情绪本身就已经不是很高了。而那难听死人的昆曲一响,就更是彻底击垮了他的心理防线。 连轿撵下面的小川子都听得一惊,战战兢兢地看向他。 只有从小便贴身伺候他的人才知道,他最讨厌的东西,便是昆曲。 没有之一。 小的时候,因着太后喜欢听这玩意。他便每每都要陪着太后、太妃们一起听戏。他人小,听不懂,自然没法体会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而且身为皇帝,就更得恪守孝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一个“不”字。只能陪着太后她们,一听便是一整天。 这对一个根本坐不住的小孩子来说,不啻于是一种酷刑。 因而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一听到昆曲的唱腔,还是会本能地感到厌恶。 他问小川子: “深更半夜,是哪个宫的伶人还在聒噪?” 这种拉仇恨的问题小川子如何敢答?只能道: “距离有些远,奴…奴才也没法确定……” 于是轿撵继续往前,近了,近了,更近了。最终,皇帝的轿撵经过钟粹宫,停在了延禧宫的大门前。 而现在,不用小川子回答,在场的人也都能确定,这戏音,就是从延禧宫内传出来的了。 贺光焱愈发疑惑不解: “这凌贵人深更半夜地不休息,把伶人们请到自己宫里来折腾什么?” “这……”小川子低着头,语气微弱道,“奴才听这声音,倒像是…倒像是……” 贺光焱皱眉:“倒像是什么?” 小川子:“倒像是凌贵人自己唱的……” 贺光焱:“……” 说好了今夜由凌贵人侍寝不假。可延禧宫眼下这状况,让他如何敢进?就这样,贺光焱的轿撵僵停在延禧宫的大门外。连贺光焱本人都犹豫了,没说回去,却也迟迟没有派人进去通传。 他没派人通传,可守在延禧宫大门口的宫女,却已然透过门缝,把他的动向看了个一清二楚。 秋萤跌跌撞撞地跑进延禧宫寝殿,惊喜道: “皇…皇上来了……” 凌薇薇停住歌声:“真的假的?走到哪了?” 秋萤喘着气道:“就…就在咱们延禧宫门外。” 凌薇薇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装束,一边道:“那怎么还不进来?” 秋萤道:“不知道…” “像…像是听小主的曲子,听得入了迷……” 凌薇薇脸上现出骄傲的神情,心想皇上听自己的昆曲,竟喜欢到连路都走不动了。当下便清了清嗓子,以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巨大音量引吭高歌: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延禧宫外,贺光焱身子一歪,几乎就要从轿撵上歪倒下去。慌得小川子连忙来扶: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贺光焱哑着嗓子道: “朕…想吐……” 呕——!!! “皇上,您缓一缓,您缓一缓……”小川子努力帮他转移注意力,一抬头,就见片片晶莹的雪花从天而降。小川子激动道: “皇上您看,下雪了~” 一时间诸人皆呼,贺光焱把那股恶心劲缓过之后,抬起头来,果然看到斗大的雪花片片飘落。 月光之下,贺光焱面容冷肃。那雪花便那样轻盈柔和地落下,染白他的眉,抚平他面上的不适,落在他的指尖上。 这是今年的初雪。 今夜,本该是个美好而惬意的夜晚。 倘若没有那该死的噪音的话。 小川子见贺光焱没有先前那么不舒服了,便问了一句:“皇上。” “现在是否要传延禧宫的凌贵人出来迎驾?” 贺光焱冷冷瞥他一眼: “你是想要朕死吗?” 小川子懂了,咽了咽口水,朝着众位抬轿的太监道: “摆驾,” “回养心殿——” 然而,就在这时: 延禧宫隔壁,之前还漆黑一片的钟粹宫,骤然间灯光大亮。且其亮起的,并非寻常的火光,而是冰蓝色的,清澈明亮的光。 那如极光般绚烂的蓝光将原本漆黑的宫墙统统照亮,与天空飘落的雪花交相辉映,共同形成了一幅极难一见的璀璨盛景。而就是在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之中,慕容依甫一开嗓,便瞬间以群山回唱般的气势将凌薇薇的蚊叫虫啼彻底压倒。 从此,宏伟的皇城内,再无半点儿杂音。剩下的,便只有慕容依那响彻天地的倾情演唱: “letitgo” “letitgo” “can''''tholdyoubackanyore” “letitgo” “letitgo” “turnybackandsthedoor” “idon''''tcarewhatthey''''regogtosay” “letthestorraon” “theldneverbotheredanyway”[引用2] 贺光焱大为震撼。 他活了十八年,可这十八年中,他却从未有一次听到过这样的歌曲,这样的旋律! 这歌声是那般的独特,甚至于把天底下所有的曲子都找出来,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曲风。 当真配得上一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引用3] 贺光焱既震撼且欣喜。心驰神往之中,他连要回养心殿的事儿都忘了。他几乎是在自己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便下了轿子,推开了钟粹宫的大门。而后,他便看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慕容依一身银蓝色碎钻裙,在冰面之上如蝴蝶般翩然舞蹈着。她唱到一个“letitgo”时挥出左手,从此左手边泼水成冰。唱到又一个“letitgo”时挥出右手,同样的右手边也处处冰封。鹅毛大雪纷扬洒落,而她伴着灯光,伴着火焰且歌且舞,赫然已经成了这片土地上掌握凛冬的女王。 更惊人的是,唱到“i’free”时,她甚至还腾空而起,来了个阿克塞尔三周跳。 贺光焱整个人都看傻了。 一曲终了,毫无疑问,他已然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 第40章 夺爱 贺光焱不知在钟粹宫门口站了多久,一直到表演结束,他才终于回过神儿来。 毫无疑问,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盛大表演令他心驰神往,甚至让他在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情况下,嘴角微微上扬。 而歌舞既毕的慕容依,早已同赵若嘉一起,携钟粹宫的宫人们,齐齐朝着贺光焱施礼。 “臣妾给皇上请安,愿皇上龙体康泰,福泽绵长。” “起来罢。”贺光焱道。 “谢皇上。” 看看慕容依身上那格外单薄的银蓝色碎钻裙,贺光焱忍不住道:“冷不冷?” 慕容依粲然一笑,道:“回皇上,有皇上惦念,再冷也不得觉得了。” 方才贺光焱只知她舞姿优美,歌声震撼。如今凑近了,才知道她本人竟也生得这样美。 那是一种极度张扬明艳,大开大合到几乎不余一丝留白的美。如绵延百十公里的玫瑰花海,就那样轰轰烈烈地盛放在你的眼前。也许有人不喜欢这样过于浓艳的长相,可却绝没有一个人会否认她的美。因为她就在那里,明光夺目,顾盼生辉。哪怕塌下老天来,她也是美的。 贺光焱是个男人,是男人便会喜欢这样的美。 他状若不经意地,目光瞥向别处,而后再偷偷地瞥回来,想继续一睹美人芳容。 可偏偏同一时间,慕容依也在看他,两人的目光便那样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一起。 贺光焱收回目光,脸有些红了。 慕容依颔首浅笑。而她的丫鬟亦是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面露笑意。 看来,皇上是真的很喜欢她们小主呢。 贺光焱又是害羞,又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他一个大男人,竟然被一群女子嘲笑了。这哪还说得过去? 于是乎,索性板起脸来,故作严肃地轻咳一声: “好了。” “朕要同你们家小主单独说话,你们都先下去吧。” 丫鬟们依言软语:“是。” 赵若嘉也福了福身子,道:“皇上,臣妾不胜严寒,想先回房休息。” 贺光焱点了点头:“去罢。” “是。” 众人都走/光后,偌大的庭院内,便只剩贺光焱和慕容依两个人了。 雪扑扑簌簌地下着,落在屋檐,落在树梢,给深深宫苑裹上银装。一时间,贺光焱和慕容依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两人一起,在大雪飘飞的钟粹宫里,静静地走着。 回廊之中,贺光焱道:“你方才唱的那首歌,可是你在选秀之时说过的,英……” 慕容依道:“英伦三岛。” “对。”贺光焱道,“可是那英伦三岛的当地民歌?” “正是。”慕容依满含惊喜地看了一眼贺光焱: “选秀那么久远的事情了,皇上竟还记得?” 贺光焱也弯眸看她:“过目不忘。” “朕的妃嫔之中,就属你最会给朕惊喜。” “尤其是那句,来…来什么来着?” 慕容依:“来利够?” “对,就是这句。”贺光焱牵住她的手,细细端详,“朕就奇了怪了。你说这纤纤柔荑,看起来,明明也无甚异常之处,怎么一唱到那句歌词,素手一抬,便能够释水成冰呢?” 慕容依看着贺光焱的模样,心里暗暗发笑:只怕好奇是假,想借机牵她的手才是真的。 又是亲热,又是奉承,还说什么“纤纤柔夷”。手就是手,哪来那么多的说头? 这一招,对于那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们来说兴许有用。但拿来对付慕容依,道行终究还是太浅了些。 这种把戏,早在初中的时候,慕容依和她的那群前男友们相互过招时,就已经用厌了。 这么想着,慕容依淡淡笑了笑,状若不经意地,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她亮出自己的袖口:“皇上你看,这是什么?” 贺光焱定睛一看,却见她袖口之中藏着的,赫然是一只已经瘪掉了的,乳白色的“气球”。 贺光焱不解道:“这是何物?” “回皇上的话,这是猪小肚。”慕容依将两只袖子里的猪小肚都取了出来。贺光焱用手指微微触了触,只觉得滑滑腻腻,尚且温存。 慕容依道:“皇上不是好奇臣妾是如何释水成冰的么?” “靠的便是它。” “在这猪小肚里装满温水,藏在袖口中。舞至合适时机便将其中的温水爆出。天这么冷,释水成冰,自然也就不是一件难事。” 贺光焱听明白了,一时间连连点头,只觉得说不出的新奇。 他抬眸,看向梁上灯笼里燃烧着的冰蓝火焰,又道:“那这些呢?” “这些冰蓝色的火焰,又是怎么做到的?” 慕容依道:“皇上,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贺光焱微微耸了耸鼻子,果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刺激性气味:“所以……” “所以。”慕容依接下他的话茬,“这是硫。” “硫在燃烧时,会产生蓝色的火焰,同时挥发出刺激性气体。如此,才有了皇上今晚所看到的,这一场冰蓝盛宴。” 贺光焱万分稀奇,只觉得这个女孩说出来的,都是一些自己此前闻所未闻的东西。因此看向慕容依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夹杂上了浓厚的好奇与探究。 “你可真是个奇女子。”贺光焱如此评价道。 慕容依却并不揽功,如实答道: “臣妾哪里有什么奇特之处呢。” “说起来,这些法子,还都是赵答应想出来的。” “臣妾不过拾人牙慧,借花献佛罢了。想着今日一舞若能搏皇上一笑,便也是臣妾们的造化了。” 贺光焱点了点头: “倒也不拘谁的点子,谁的创意。只是你们能用这种心思来待朕,朕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说这话时,一直微微笑着,且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自己身上。慕容依虽然坦诚了一切灵巧都归于赵若嘉,但见贺光焱既没有特别褒赞嘉嘉,也没有要她出来相见。便知道他目前对嘉嘉,恐怕真的没有什么兴趣。 如此,自己想借这个机会,帮嘉嘉抬一抬位分的想法,大概率便是落空了。 不过好在,以嘉嘉的性子,恐怕压根也不想要男人们的“恩宠”吧。 既如此,那便不必再让。 今天夜里,自己先爽了再说。 贺光焱毕竟身居帝位,又日常骑马射猎。论颜值,论身材,论仪态,都远不是前世,自己学生时代的那群小男友们能比得了的。 还是能够用来供她一爽的。 正这么想着,寂静的宫墙之外,蓦然间响起了两声布谷鸟的叫声。 “布谷~” “布谷~~” 在永安城这地界上,布谷鸟原是最寻常不过的鸟类。布谷的啼鸣也毫无特别之处。因此布谷叫了这种小事,几乎没有人会留意。 贺光焱也是如此。 自然,他就不会反应过来:像布谷这样的候鸟,其实只有四五月份才会鸣叫。 而冬天,是压根没有布谷鸟的。 那两声鸟叫响完以后,深夜便再次归于沉寂。只是慕容依的脸色,却随着那两声鸟叫变了一变。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 来了。 北风席卷而来,夹杂着冰凉的雪粒,吹入廊下。慕容依便趁着这个机会,双臂环住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寒风中微微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她一席银蓝碎钻裙,美则美矣,实则在这严冬之中却异常纤薄。衬上她的削肩细腰,更显得不盈一握,惹人生怜。 贺光焱见了,连忙脱下自己的狐毫大氅,披到了慕容依肩头。 “冻坏了吧?”他道。 别说,这大氅上身,的确整个人都暖和了不少。而且隐隐有种被男人的气息,轻轻环抱住了的感觉。 慕容依很是喜欢这种感觉,她也愿意在男方表现绅士的时候,小小地满足一下他们的虚荣心。 她抬头,水一般的眸子微微颤了颤,眼波流转之间,当真称得上是我见犹怜。 她面带娇羞,婉声道:“皇上,那你…” 那一刻,贺光焱只着单衣,却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他盯着慕容依的月貌花容,整个人都已看呆。好半天才微微扯了扯嘴角: “朕不冷…” “朕是真龙天子,怎么会…” 后面的一个“冷”字还没出口,便再也无法发出。因为慕容依的身子突然往前倾了倾,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脑袋,亦是依偎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 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慕容依能听到男人怦怦直跳的心脏;而贺光焱,亦是微一颔首,下颌便会蹭上女孩的发。 微愣了愣,贺光焱终于抬起手臂,也抱住了女孩。 大手轻抚女孩的后脑。他低下头去,落满雪花的鸦睫微敛,深情地,亲吻女孩的额头。 女孩的脑袋埋在他素白干净的单衣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瓮声: “皇上,” “臣妾心疼您…” 贺光焱□□,喉结上下滚了滚,万分爱惜地抱紧了她: “朕知道。” 在贺光焱看不到的地方,慕容依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你怎会知道? 你只知道爽了。 但你知道此时此刻钟粹宫正门口,站的是谁么? 站的正是被你翻了牌子,为你春心萌动,却又彻夜苦等的那个可怜女人~ “皇……”凌薇薇久等不来,冲到钟粹宫门口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她看见,那道高大英俊的身影背对着她,注意不到她的存在。 而他怀里,依偎着她此时此刻,乃至今生今世,都最为痛恨的那个女人。 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胸膛上,一边对着男人,发出泫然欲泣的,惹人怜爱的声音; 一边却对着自己,露出了讥讽而鄙夷的笑。 凌薇薇耳畔嗡鸣,整个世界都几近坍塌。 “皇…”她又叫了一声,挣扎着想冲进去,却被守门的小川子拦下。 甚至她想喊人,嘴巴都被周遭的太监们齐齐捂住。 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进不了眼前这扇大门,她只能睁着眼睛,睁着眼睛看着她心爱的男人,怀里抱着别的女人! 她的双眸便那样一点点地泛红,而后,噙满泪霜。 凌薇薇彻底崩溃了。 她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终于,扭头跑走了。 而得偿所愿的慕容依,待她离开之后,这才颇为慵懒地正了正身子,抬起头来,第一次回应了男孩的吻。 她同他亲吻着,在夜阑无人的宫墙内,在明暗闪烁的灯火中, 在扑扑簌簌的大雪里。 她同他亲吻着,扮演着男欢女爱,郎情妾意。 她同他亲吻着,仿佛虚情假意也能地老天荒。 她对他,从一开始,便全是精心算计,浑无半点真情。 她把他视作自己的一条狗,一条有着完美肉/体和至高无上权力的,好用的狗。 她可以用他排除异己,坐收权势富贵。 亦可以用他颠鸾倒凤,尽享鱼水之欢。 今天夜里,他可当真是帮了她的大忙。 对付凌薇薇,一盆冷水浇灭她的气焰只是第一步。 半路截走她心心念念的皇上是第二步。 让她亲眼看见她所喜爱的男人和自己花前月下,才是第三步。 而这三步,没有眼前这个男孩,是万万没有办法完成的。 所以啊,慕容依抚摸着男孩的鬓角,亲吻着他微凉的唇,心想: 你可真是姐姐的一条好狗。 小狗~ 姐姐可太爱你了~ 第41章 盛宠 是夜,红烛帐暖,一梦春宵。慕容依与贺光焱酣战数次,一直到破晓时分,才堪堪睡下。 激情过盛,睡得太晚,第二天自然也就没法起来。贺光焱自亲政以来便一直勤勤恳恳。那天,他破天荒地,第一次罢掉了早朝。 而这还没完。 接下来的时间里,贺光焱一连七日都宿在钟粹宫内。最多的时候,甚至一夜宠幸过慕容依五次。月明星稀的夜晚,大雪纷飞的白日,红烛帐暖的锦榻,温泉水暖的行宫……时时处处都成了他们欢爱的舞台。银铃般的笑声四下飞扬。他们彼此亲昵,彼此温暖,彼此相爱。贺光焱原在这种事上十分懵懂,却在慕容依的调教下,玩得越来越大。最出格的一次,他甚至允许这位爱妃,用红绸缚住自己的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将婴儿小臂般粗细的铁链,栓在了自己的龙颈上。 而慕容依的位分,自然节节攀升。 侍寝初夜,她便由常在晋位成了贵人。说来这也算寻常。可谁都没想到的是,仅仅半月之后,她的位分便再次晋升,一举成了嫔位,还得了“荣”字作为封号。 甚至就连她宫里的赵答应,明明没侍寝也没受宠,仅仅因为和她同住一宫,便得皇上另眼相看,跟着晋成了常在。 一时之间,钟粹宫风头无两。六宫之人,人人趋之若鹜。而皇上新得了位宠妃的消息,也在短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帝国。 人们没见过她的样貌,只能根据各种越传越神的说法以讹传讹。于是乎皇上和荣嫔之间的爱情故事,便在短短的十数日内就演变出了许多版本。这个说书先生称她形如西施,貌若玉环。那个说书先生便说她是狐妖所化,勾走了皇上的魂儿,这才有了一夜五次的盛宠。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传得那叫一个眼花缭乱,满城风雨。 这些离奇又夸张的故事版本,间或也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地传回到慕容依的耳朵里。可她淡拨茶盏,听了便是听了,面上,竟是连一丝波澜也无。 这才哪跟哪啊,慕容依看着对狐妖一说很当回事,并满脸忧心地给自己分析利害的碧霞,只想冷笑并说一句: 你是没见过姐上辈子把微博弄瘫的时候。 数千万网民的嘴,可比这几个说书先生厉害多了。 不过说起来,不管是千人吹捧还是万人唾骂,那都是别人的事。既是别人的事,那又何须在意? 她所在意的,便只有今天的自己有没有吃好,喝好,“睡好”,以及还能怎样和她那听话的小狗玩出花来。其他的,她都不关心。 见娘娘似是懒得理自己,又怕总说这些,会让娘娘不高兴。碧霞打住了自己后面“买通宫外说书先生,让他们散播娘娘正面消息”的建议。改聊一些其他的事。 “这说起来,像是有些日子,没见过凌贵人了。”碧霞道。 “还是娘娘神机妙算。算定了那日,凌贵人在得知娘娘截走了皇上后,会不甘心地跑来钟粹宫要个说法。便提前吩咐奴婢藏在宫外的甬道上,只等凌贵人一现身,便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来知会娘娘,里应外合,给其致命一击。” “这一招,可算是狠狠磨了磨她的气焰。她自娘娘侍寝之后便一直称病不出宫门,只怕是不敢跟娘娘迎头碰上,怕下不来台呢。” “这叫‘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慕容依眸光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个不起眼的人,一件不起眼的事: “我不过是把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依样奉还给了她而已,如果这便受不住了,那可就太看不过眼了。” 正说着,钟粹宫的另外一个小丫鬟,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棕褐色汤药走了进来。那药的味道极苦,飘得满屋子都是。慕容依待那药晾凉之后,便端起来要喝。碧霞却是盯着那碗药,看直了眼睛。 “娘…娘娘…”碧霞惊道,“…这可是娘娘前两日提到的桂枝汤?” 慕容依瞥她一眼:“是又如何?” “喝不得呀,娘娘。”碧霞面带惶恐,下意识上前道,“奴婢家族有人行医,奴婢从小耳濡目染,也算略知一二。” “听闻这桂枝汤的避孕功效最为猛烈。喝下之后,娘娘这些天里所承的雨露,便就都白费了。” 她跪到地上,诚诚恳恳地劝谏道: “娘娘您如今正值圣宠,地位仅次于当今皇后。倘若能早日得个一儿半女,便是封妃也指日可待。甚至以皇上待娘娘之心,若是能诞下皇子,兴许来日,兴许来日……”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可在场的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慕容依却道: “若是我说,我本来就不想要孩子呢?” 碧霞一愣。露出了如同听闻天方夜谭一般的表情。 她整个人都傻了,讷讷道:“不…不要孩子?” 慕容依只点了点头,并没有再回她。 端着手中那碗深褐色的药汁,轻轻晃了一晃,慕容依慢慢地,将碗送到了自己唇边。 而后在碧霞碎裂的目光中,仰起玉颈,一饮而尽。 她不打算要孩子。 跟她个人的成长经历有关。亦跟她好逸恶劳,自私自利,只想享受,不愿付出的本性有关。 要把一个孩子,从呱呱坠地抚养到长大成人,究竟要耗费一个女人,多少年的操劳与心血? 她并非不喜欢孩子。只是青春只有一次,她更愿意拿来纸醉金迷,肆意挥霍。 总好过向这个世界,交出一个天大的把柄。 至于碧霞口中,生个孩子来保住恩宠的说法,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一个女人要失败到何种地步,才要靠生孩子来留住男人的心? 她慕容依想要的,从来,也不需要仰赖子嗣。 · 宫苑之内,悲欢各不相通。 鹅毛大雪扑扑簌簌,掩埋了太多的红尘往事,离合悲欢。在慕容依圣宠不衰的这段日子里,沈芙冰静静地坐在窗前,凝望着明纸之外的大雪,眼睛,如兔儿般一点一点地泛起了红。 她很难过,感觉自己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他还会再来么? 应当,不会了吧…… 甚至也许,他恐怕都已经不记得还有自己这号人的存在了吧…… 思念是一种病,漫如潮水,透彻心扉。它能让人在一日日窒息般的苦等中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沈芙冰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了,再想他,只怕便又要哭了。可是每当她试图把注意力转移的时候,兜兜转转,她的思绪还是会再飘向他。 她觉得自己中了毒。 一种名为思念的毒。 此毒无法可解,无药可救,可是不管再怎么想念,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见他,也不可能见得到他。万千情思将她缠绕包裹,使她透不过气,她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这隆冬一场又一场的大雪。希望有朝一日,它能将一切掩埋。 帮助自己,将一切遗忘…… 正在顾影自怜着,外间的院子里,依稀传来了一点儿说话的声音。 因着她不受宠,又被皇后针对,内务府便理所应当地跟着拜高踩低。甚至连浣衣局这样的内务府下设机构,都不再管永和宫的事儿。永和宫的东西脏了,便只能由自己宫里的下人们亲自去洗。 碧心似乎就是因为这件事,正在朝碧情小声抱怨着。 本来这么远的距离,沈芙冰应当是听不到的。可是这天风停了,又没有动物出来活动,四周除了飘落的雪,安静到几乎连画面都是静止的。沈芙冰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碧心的话: “冻死了冻死了,还有这么多的衣服、床单要洗,我的手都要冻烂了。” “我就没见过哪个宫的丫鬟,像咱们这样受这么多气的。” “跟着这样一个主子,当真是倒霉透了。” “瞧瞧人家慕容小主,入宫的时候,位分比她还低呢。结果呢,人家现在都是嫔位了,她却还只是一个贵人。” “这主子窝囊,害得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遭殃。你看看人家钟粹宫的宫女是什么待遇?再看看咱们是个什么待遇。我就不信了,钟粹宫的衣服,浣衣局的人也不给洗?怕是用舌头舔都能给舔干净吧。” 碧情听得心惊胆战,一边用力搓洗着盆中的床单,一边道: “这话不是你该说的,快别说了。” “这话怎么就不是我该说的了?”碧心满脸嫌弃地把一件刚拧干的衣服用力一丢,质问碧情道: “但凡她有点儿良心,至于让咱们一个个地都跟着她过苦日子么?” “皇上皇上留不住,这我就不说了。但她不是跟人家慕容小主关系好么?连赵答应都靠着荣嫔娘娘的脸面成了常在。她怎么就不能去求一求慕容小主呢?但凡她能让慕容小主好歹照顾照顾永和宫,咱们的日子还至于过成这样?浣衣局的那起子贱货,又哪里还敢不把咱们当人?” “所以,咱们今天遭受的这些窝囊气,说白了,还不都是拜她所赐……” 林早早熬好了药,正预备着端给寝殿里的沈芙冰喝。刚走到廊下,便听到了碧心方才的那些话。 她无数次忍住想把那滚烫的汤药砸到碧心头上的冲动,终究扭过头去,撩开门帘,进了正殿。 为了姐姐,她可以忍。 也是为了姐姐,她必须忍。 姐姐还在养病,需要一个安静的休养环境。她若是同碧心争吵起来,受伤的,便只会是姐姐。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转进寝殿之后,她第一幕看到的,便是姐姐微颤的双肩。 姐姐背对着她,纤薄的身影就那样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的颤抖着。尽管她看不到姐姐的面容,可是她知道: 姐姐哭了。 她本以为不会,可是… 姐姐全听到了。 碧心方才的那些话,那些对主子满满的埋怨与恨意,姐姐她…全部都听到了…… 沈芙冰眼泪落下的同一时刻,林早早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关于和平的幻想,终于也被狠狠击碎。 她终于无路可退,也再不能够妥协。 因为她不能容忍,碧心再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朝着姐姐内心深处最为敏感脆弱的地方捅刀子。 如果自己还能熟视无睹, 如果自己还能无动于衷, 那跟帮凶,又有什么区别? 到此为止罢,碧心。 素手紧攥成拳,一个详密的谋划亦在内心深处编织成网。林早早知道,就在明日,就在明日的这个时候,她便要把和碧心之间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第42章 假戏 天越来越冷,各宫的炭火,陆陆续续地都用得差不多了。幸而内务府很快便备好了一批新的炭火,邀着各宫于腊月十五这日,派人去内务府自行领取。 也就是明天。 翌日,林早早起了个大早,陪姐姐用过早膳后,便到院子里,把永和宫的下人们都召集了起来。 她清了清嗓子,道: “内务府的新炭下来了,刚好咱们宫的炭火也用得差不多了,需要今天去领。” “咱们小主是贵人位分,按照份例,能领到一筐银丝炭和一筐黑炭。我一个人背不了两筐,需要有个人跟我一起去。” 她环视三人,道: “你们三个,今日谁活少,有空余时间的,便同我一起去一趟罢。” 碧心听罢,轻声嘟囔道:“我的手冻坏了,现在还没好呢。那炭又脏又重的,我才不要去。” 这话相当不给面子,更是几乎把两人的矛盾摆到了台面上。林早早却丝毫不恼。就听叶蒙尘道: “还是我去好了。” “一筐炭也没有多沉,费不了多少力气。” 林早早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欣慰的样子来: “也好。” “刚巧小主说了,今日去背炭的人,月末的时候,每人多发五两银子。那便你跟着姐姐一起去好了。” 碧心一听这话,当下就急了。她正为上个月自己被扣月银的事儿耿耿于怀着呢。一听背一趟炭就有五两银子,傻子才会不要。她立时间便改口道: “我去,我去。这种事情,还得是我来。” 林早早皱眉道:“你不是刚才还嫌这活又累又重么?” “这么苦的话,谁敢劳驾您啊。再说了,我觉得还是男生去比较好,起码力气上也更大一些。” 碧心满脸讥讽地瞥了叶蒙尘一眼: “没根儿的东西,哪里能算什么男人?” “再者说了,就他现在这副身子,病得跟张纸片似得,恨不得风一吹就能刮跑。哪里还是个能干活的?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错了。” 碧心这话倒也没说错,叶蒙尘自从大病一场之后,身体就大不如前。人格外消瘦便不说了,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差。碧心故意拿这些话刺激他,他又怎么可能不气?偏偏这一生起气来,还没能开口替自己辩解,便先在寒风之中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反倒是正中碧心下怀,使得她越发得意: “瞧瞧,还没出门呢,这便咳起来了。” “那小脸白得哟,看着还真是可怜。当真是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费尽心思巴结别人又能怎么样?就你现在这四处漏风的身子骨,别人就是想抬举你,你自己也不中用啊。” 叶蒙尘被刺激得不轻,苍白的唇边挂着刚刚咳出的鲜血,他用手臂将其拭去。眉头紧锁之下,看向碧心的眼神,亦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林早早十分担心弟弟的身体,连忙呵斥碧心: “住口!” “你想去便去,何至于说那么多糟践人的话?” “收拾收拾,换上一身耐脏的衣服,等下便跟我一块去内务府!” 碧心得了这白捡五两银子的机会,终于开心了起来。她白了林早早一眼,便满心欢喜地回房换衣服了。 而她和碧情都离开后,林早早才上前一步,掏出帕子来,轻轻地,帮叶蒙尘拭去唇角未干的血迹。 看着手里那条染红了的帕子,林早早说不上来的心疼。 他才十六岁,便已经在咳血了……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倒是叶蒙尘一边微微喘息,一边安慰她道: “我没事的,姐姐。” 他的手微微触了触林早早的脸颊,喉结上下滚了滚,轻声道: “只是这种程度,” “早就已经伤不到我了。” “去吧,姐姐。” “去做你想做的事……” 他的手,垂了下去。林早早却是在他行将把手抽开的时候,突然攥住了它。并将他的手,紧紧护在了自己的双手掌心。 少年方才看向碧心的眼神,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惧。 她说不出为什么,可是她蓦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少年,仿佛在不经意间,永远地改变了。 她拉着弟弟冰凉的手,心疼到在唇边吹了又吹,只是本能地想要温暖他……可是,可是,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了,冷到她用尽全力,却依旧感到力不从心。 她望着少年,一双眼眸渐渐泛红,许久许久,也只能说出来一句: “你别怕,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姐姐…都会护着你的。” 少年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动了动。可随后,便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他牵着她的手,而后低下头去,鸦睫微垂。 雪花静静飘落,他在她的手指指节上,轻轻地,留下了一个吻。 那是她人生之中的第一个吻。 来自,一个不可能的人。 · 去内务府的路上,林早早和碧心,谁都没有同对方讲一句话。 直到走到内务府门口了,林早早才道: “等下进去了,你去背那筐黑炭,我背银丝炭。” “凭什么?”碧心当下便道,“谁不知道银丝炭干净又轻巧,凭什么你背?” “因为你换旧衣服了,我没换。”林早早道,“我这身衣服是平日里在小主跟前的时候穿的,万一弄脏了,还怎么伺候小主?” “你……”碧心语塞,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林早早要自己换上旧衣服,竟是这般居心。 眼见林早早已经进了内务府大门,她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跟了进去。 只是心里对林早早的怨怼,再添一分。 内务府内,太监们来来往往,正四下忙活着。林早早找到内务府总管太监许荣,朝着他道: “我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过来领我们永和宫接下来几天要用的炭火。” 经过前面那么多事,许荣自然认得她,对她也压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根本没有理她。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身旁的太监带着林早早去取炭。 他这幅态度,林早早却也没有计较。直接跟着那个太监过去取炭去了。只是当那太监指着两筐成色极差的黑炭,说是给她们永和宫预备的时,林早早终于忍不了了。 她三两步走回到许荣旁边。许荣正在同别的小太监说着话,她便在一旁等。一直等到许荣再也演不下去,不得不面对她。 “有什么事儿?”许荣一副拿鼻孔看人的神情道。 “你说我有什么事儿?”林早早怒极反笑,指着那两筐可怜巴巴的黑炭道,“你管这叫,‘给我们永和宫预备的炭’?” 许荣道:“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林早早据理力争道,“按照我们小主的位分,接下来七天的炭,起码是一筐银丝炭和一筐质量上乘的黑炭。” “可你这给我们准备的都是些什么?你看看那黑炭,颜色发乌,发黄,上手一敲声音都是钝的。这样的炭里面全是水和杂质,一烧就冒烟。敢问你自己平时会用这样的炭吗?连你都不用,还敢拿给我们小主?” “另外,银丝炭呢?我们宫的银丝炭在哪里?” 许荣万万没想到她竟是个懂行的,一时间,连底气都弱了几分。不过他依旧挥着手不耐烦道: “得得得,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就这些黑炭了,你们爱用不用。” “你想要的银丝炭,别人也想要。那是早就被人要/光了的。要怪,就怪你自己为什么来的这么晚罢!” “晚?”林早早道,“我用完早膳紧赶着便来了,你跟我说‘晚’?” “还有你口中的‘别人’。敢问这个‘别人’是谁?各宫用炭那都是有份例在的。大家都拿自己份例内的炭,怎么会有‘要光’一说呢?” “还是说……” 林早早正满脸怀疑状,就见隔壁房间出来了几个太监,他们手里抱着几个很大的筐,里面装着的,正是林早早要找的银丝炭。 林早早一惊,指着那几筐炭道:“你还敢说用光了,那这是什么?” “整整三大筐,便是用到过年也烧不完!” 许荣一看林早早竟追着那几筐炭跑,甚至作势要把那炭抢过来,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他道,“住手!快住手!” “那可是荣嫔娘娘的炭,还不快把你的脏手拿开!” 许荣跳过来要抓林早早的手,反被林早早一把推开。 “什么荣嫔娘娘?”林早早厉声道,“就是再得宠,她也只是个嫔位,按照份例,应该是两筐银丝炭和一筐黑炭。如何会变成整整三大筐的银丝炭?!” 她拦着那些抱炭的太监们,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走:“该不会,就是把我们宫的银丝炭,挪去给这位荣嫔娘娘用了吧。” “拿我们宫的东西去朝着荣嫔献媚讨好,许荣,你的本事可是越发得大了啊~” “真想不到,这宫里向来目中无人的许荣许大总管,竟也会有这般朝着人摇尾乞怜的时候。” 她声音极大,两句话下去,几乎是大半个内务府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太监纷纷朝着许荣投来了异样的目光,许荣脸面尽失,整个人怒不可遏,连说出来的话也开始没了章法: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份例!份例那还不都是人定的?这银丝炭我怎么分配用得着向你汇报?我还真就把话撂这了。这银丝炭,荣嫔娘娘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想用多少就有多少。她就是把钟粹宫烧成夏天也无所谓。反正啊,没你们的份儿……” “你还是承认了。”林早早道,“好你个狗胆刁奴。这么多年你在这后宫之中,便都是这般只手遮天的吧?如此拜高踩低,你就不怕有朝一日遭报应吗?” “报应?”许荣冷笑,“再怎么报应也报应不到我头上,你还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说着,朝自己的几个徒弟命令道:“这钟粹宫的丫鬟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必跟她客气了。” “你们几个,把她给我叉出去!” 这内务府毕竟是许荣的地盘,林早早就是再占理也不管用。几番挣扎之下,没要到银丝炭不说,还被内务府的太监们推到门外,栽了一个大跟头。连同那两筐黑炭,都一并被人扔到了积雪之中。 林早早跌在雪地里,身上的衣服全脏了。整个人也变得狼狈不堪。可她即便膝盖钝痛,疼到双眼发红,却也丝毫顾不上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她看着那两筐洒落在地的黑炭,咬了咬牙,用手撑着身子,艰难地爬了过去。 她得赶快把这黑炭捡起来。 尽管这炭质量极其低劣,不用想就知道一烧定会是满屋子的烟尘。连稍微得宠一点的太监宫女都未必会用。可是没有办法,即便是这样的炭,她也得赶紧收起来。不然,如果受了潮,接下来的几天,她们永和宫怕是要连一点火星都没有了。 在经历过上次的永和宫封宫以后,她毫不怀疑,皇后治下的后宫,是真有可能会让她们因为没有炭烧而活活冻死的。 她一点一点地拍掉炭上的雪和泥,双手冻得发紫,甚至失去知觉。在她身后,碧心从内务府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冷眼旁观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很长一段时间都静默无言。 碧心疑惑极了: 她总觉得,林早早今天对荣嫔的态度,多多少少的,有一点儿异常。 她虽不能进永和宫正殿伺候,却也知道,荣嫔和赵常在以往常来永和宫,并且和沈贵人以姐妹相称。甚至连林早早,都和那两位小主的关系十分亲昵。 如今这是怎么了?且不说荣嫔受宠之后,就一次也没再来过永和宫。就单说今日林早早提起荣嫔时的态度,就更是不见半分尊重。虽说的确是荣嫔抢了永和宫的银丝炭没错,但仅仅因为一筐炭火,便要这般形同陌路么? 她心下一动:莫非…… 荣嫔是当下宫中最为受宠的嫔妃,林早早则是她已然放在明面的上敌人。这二人之间的关系,碧心不可能不格外留意。 这么想着,碧心蹲下身去,装出一副帮林早早捡炭的模样,实则有意试探道: “这说起来,倒也不能全怪许荣他们。” “毕竟皇上宠爱荣嫔,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半个月内,连升两个位分,皇上为了她,连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打破了。许荣就算是锦上添花,再多送她一筐银丝炭,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林早早用袖子抹了抹通红的眼睛,冷哼道: “不就是个嫔位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从前她做常在的时候,咱们小主可没少帮衬过她。如今,她成了嫔位,却一次也没来见过咱们小主。” “别说帮着把见皇上的机会匀一匀给咱们小主了。现下,竟是连小主仅有的这点儿银丝炭,都要抢走。” “这等忘恩负义之徒,便是位分高到天上,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我一样瞧不上她。” 碧心听着这话,便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林早早这人是这样的,假清高。从前帮过人家,便觉得人家发达了,也就一定得反过来帮你。 实则人家荣嫔娘娘现在是什么地位?那可是皇上的心尖宠。像沈贵人这样遭了皇上嫌弃的人,只怕人家远远避开还来不及呢,何必再来沾这个晦气。 这林早早,估计眼见荣嫔得宠,还想跟着沾点人家的光呢。可惜了,算盘打得噼啪响,谁知道人家根本不认她。也难怪林早早会气成这个样子,处处诋毁荣嫔了。 说来,她们几个那么要好的姐妹,竟也会有这样互相撕咬的时候,倒真是叫人痛快。 正这么想着,远处忽然有一队人的身影,跃入了她的眼帘。 碧心微一抬头,整个人登时一惊。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这念叨着,荣嫔娘娘竟就真的来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此话果然不错: 碧心只觉得自己上一次见她,她还只是一个生得美丽,格外爱笑的常在,除此之外,也并无其他特别之处。然而这一次见,她整个人都仿佛脱胎换骨。从之前那个给人留不下什么印象的低位小主,一跃而成了荣冠六宫的当朝宠妃。 她高坐在八抬大轿之上,一身明橙色锦缎,正从这御花园中,离她们不远的地方,静静路过。 那可是八抬大轿,单她一人出行,便有十数名轿夫、太监、宫女簇拥伺候。这也便罢了,真正令碧心惊掉下巴的,还得数她那一身华美无比的明橙色冬装。 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明黄一色,代表着绝对的权威与地位。是只有皇上、太后以及皇后才能够穿的。其他人穿,便都代表着僭越,随时会引来杀身之祸。而今日,荣嫔以一嫔位,却穿着与明黄极其相似的明橙色招摇过市,其背后必定得了皇上默许。亦可见得,皇上对她,究竟偏宠到了何种境地! 碧心都不敢想,倘若荣嫔穿着这身明橙色冬装去给皇后请安,届时衣服颜色与之相差无几的皇后,究竟还能有何颜面,再坐于凤位之上。 从前没亲眼见到,无甚感觉。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宠冠六宫。 那般的气势与威压,甚至让人不敢抬头看她。即便她只是从离你很远的地方经过,也依旧能让人心如擂鼓。 抱着吃瓜心态,碧心原本还想着同林早早说句“荣嫔来了”的。可是当她看到林早早背对荣嫔方向,正一心一意拾捡黑炭,丝毫没有注意到周边环境时,一个恶念,便悄然占据了她的心头。 她的心脏怦怦直跳,脑袋却异常清醒。她知道,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这次,便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如此,她压着声音,朝林早早道: “你也别怪人家会得到皇上宠幸。” “说来荣嫔娘娘受宠的那天夜里,隔着那么远,我在永和宫也听到人家唱歌了。虽是听不懂的异域歌曲,可歌声嘹亮激昂,宛如天籁。又下着那样美的雪,我都觉得如临仙境,更何况是皇上呢?” 林早早的火气本来都快平复下去了,一听这话,怒气又上来了: “你怎么回事,怎么一直冲着她说话?” “永和宫便这般容不下你,这就想着去钟粹宫给人家当奴才了是吗?” “还什么‘宛如天籁’,那分明就是狐媚子!” 林早早情绪激动,声音自然不会小。可碧心生怕荣嫔听不到,还有意要再激上一激: “也…也不能这么说罢……” “荣嫔娘娘就是生得很美啊……” “美什么美?”林早早果然一点就着,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她的圈套,“红颜祸水,祸国妖妃,我看,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走着瞧罢,早晚有一天皇上会厌倦了她。” “看她还能嚣张到几时!” 林早早话刚说完,在她身后,一道妩媚而极具压迫性的嗓音便腾地开口: “本宫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嚣张到几时。” “但却清楚,你怕是蹦跶不过这个冬天了。” 话音一落,四周皆静。林早早拾炭的手一僵,眼睛睁大,耳畔响起了剧烈的嗡鸣。 她缓缓转过身来,而后,几乎吓到当场瘫软在地。 碧心此时也一副刚刚才注意到慕容依的样子,匆匆行礼道: “奴婢见过荣嫔娘娘,荣嫔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罢。”慕容依在碧霞的搀扶中从轿上下来,瞥了碧心一眼,道,“只怕有人不想让本宫万安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早早自然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定是被荣嫔尽数听去。整个人又惊又骇,好半天才把头磕得咚咚响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望荣嫔娘娘恕罪!” 慕容依行至她身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淡淡一笑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沈贵人宫里的林姑娘么?” 她冷笑着:“从前本宫去永和宫时,你一向对本宫毕恭毕敬。没想到背地里,竟是会这副嘴脸。” 她弯下腰,冰凉的护甲托住林早早颤抖的脸颊,艳丽面庞之上的一抹讥笑更是令林早早毛骨悚然: “你骂本宫是狐媚子,可是觉得,本宫挡了你主子的路?” 林早早浑身发抖,说话的声音简直比哭的还难听:“奴…奴婢不敢……” “你不敢?”慕容依松开她,嗓音也从之前的妩媚变得冰冷: “那便把你方才评价本宫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再说一遍。”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彻底把林早早打懵在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更想不出理由来为自己辩驳。便只能跪在地上,流着泪,无助地摇着头。 “奴婢没有…” “奴婢真的没有…” 翻来覆去地,便只剩下了这两句。 一旁跪着的碧心,却是在林早早痛苦的同时,感到了万分的窃喜: 林早早,从前你那般针对我,今时今日,终于也该反过来了! 思毕,她微微抬手掩住嘴巴,故作惊慌地,低低“啊~”了一声。 慕容依转头,看到碧心之后,这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人。 她微微一笑,道: “不说是吧?” “那便你替她说!” 这个“你”,指的自然就是碧心。 碧心瞬间狂喜,内心更是激动无比。可经历过上次朝皇上告发反被打板子的事情后,她多多少少地,还是长了一些教训的。 她表面害怕,实际上,则是在试探慕容依的态度: “奴婢…奴婢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慕容依斥道,“你又没说本宫坏话,本宫还能迁怒于你不成?” “不…不是因为这个…”碧心道,“实则在永和宫里,我们小主最是疼她,几乎是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宠着。奴婢如今若把她骂娘娘的那些话招了出来,等下回了永和宫,可该如何自处?”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慕容依低嗔一声,“抬起头来,给本宫瞧瞧~” 闻声,碧心畏畏缩缩地,慢慢抬起了头。 慕容依瞥了她一眼:“还算清秀。” 而后拔高声音道: “你们永和宫现在是个什么境况,相信你自己心里也有数。今日你若肯把她方才骂本宫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召出来,本宫便许你来我宫里贴身伺候…” 看着她满脸惊喜的表情,慕容依笑道:“月饷翻倍。” “贴身丫鬟,月饷翻倍”几个字,可别提对碧心有多大的诱惑力了。一旁的林早早听到这话也傻了,拼命用哀求的眼神看碧心,可碧心压根不带理她的,心一横,朝着慕容依磕头道: “幸得娘娘看重,奴婢感激不尽。” “奴婢招,奴婢什么都愿意招。” 接下来的时间里,碧心把林早早说过的那些话,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甚至光说林早早还觉得不够,她捎带着,也狠狠污蔑了一把沈芙冰: “我们小主自己失了皇上的宠幸,却见娘娘您春风得意,自此便对您嫉恨颇深。林早早为了迎合我们小主,更是说尽了您的坏话。她们主仆二人背地里对您极尽诋毁。可惜…可惜奴婢出身卑贱,便是听不过耳,也始终不敢出言反驳。还望娘娘恕罪。” 说完,她生怕慕容依不信,还灵机一动,扯住自己身上的衣服大做文章: “小主且看。在我们宫里,每每有了宫女们穿的新衣服,沈贵人无一例外地都会分给她。” “而只有这样打满补丁,没人肯要的破衣服,沈贵人才会给奴婢。便是因为,奴婢自始至终,都不肯昧着良心说您坏话来讨好她的缘故。” 她这一通陈词,当真是言之凿凿。这通话说完,林早早早已面无血色,只能以哽咽的声音道: “你…你胡说。” “我……我何曾说过你口中的那些话?” “小主又何时…那般污蔑过荣嫔娘娘?” 见她早已毫无底气,碧心便知道,这项罪名,她就是不想认也得认了,自是更加肆无忌惮道: “你当然会说自己没有。” “你和小主,表面装得温和友好,实则内心的恶毒,外人又岂会知晓?” 碧心看向慕容依,道: “娘娘,奴婢方才所说,句句属实。娘娘如若不信,大可将其送入慎刑司,相信重刑拷打之下,必见真章。” 话说到这种地步,林早早再无招架之力,只剩哀泣之声。而慕容依亦是咬牙冷笑: “好啊,好啊。” “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我把她当成姐妹,不曾想,她竟会这般对我。” “还有你这丫鬟,狗仗人势,着实可恨。” “碧霞。”她居高临下地睨着林早早,声音在那一刻变得冷厉无比,“给我打。” “不是爱在背后嚼人舌根么?那便赏她一百个耳光,打到她说不出话来为止!” 碧霞应了声“是”,上前一步,走到林早早面前,高高地抬起了手。 碧心在一旁,满心期待地偷眼睨着。 而慕容依在此时加了一句: “本宫答应了你来钟粹宫贴身伺候。那你现在,便赶紧去找沈贵人把身契要回来罢。” 碧心原本还想好好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的,毕竟她因林早早挨过皇上的板子,自然是想亲眼看到林早早遭报应。可是慕容依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她还有身契在沈贵人手里,的确得趁现在赶快要过来,不然等沈贵人发现林早早被打了,这事就不好说了。 如此,她只得应了声“是”,而后匆匆起身。 也就是在她转过身去的一瞬间,一声清脆而悦耳的“啪”声在她身后炸/响。 虽然没能亲眼看到,但碧心那一刻,还是恍若愉悦之感涌遍全身。 打呀! 狠狠地打! 往死里打! 把她那张脸打烂了才叫好呢。 看她以后还怎么嫁人! 林早早,曾经你把我害成了什么样子,而今,这都是你应得的! 抢了我掌事宫女的位置又能如何?如今我可是就要当荣嫔娘娘的贴身丫鬟了,说实在的,地位只怕是要比你这永和宫的掌事宫女还要高呢~ 你就等着在我手里,慢慢熬吧~ 碧心嘴角上扬,听着林早早一遍又一遍“奴婢知错”、“别打了”、“求求娘娘不要再打了”的哭嚎之声,朝着永和宫去了。 她料定,林早早的这张脸,必定是要废了。 然而她错了。 因为在她刚刚转过墙角,身影消失的时候,碧霞便收了手。 慕容依亦是见四下无人后,上前一步,满脸担忧地把林早早搀了起来。 “她走了。” “早早,你快起来罢。” 深冬寂静无人的御花园里,林早早拉着慕容依的手,缓缓抬起了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听响声明明是活活挨了十几个巴掌。可她的脸蛋儿上,何曾有过半点儿红痕? 分明是一丝掌印也无。 甚至,在她站稳之后,看着自己的二姐,嘴角,还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 “二姐。”她道,“接下来,这个人可就交给你了。” “你可千万不要让妹妹失望啊。” 而慕容依见妹妹没事,这才放下心来。 她笑着敛下眸子,亦在林早早耳边道: “妹妹放心。” “这么大的乐子,” “姐姐我又岂会错过?” 眸光流转之间,姐妹二人不需再多说一句,便已然达成了共识: 既然自投罗网, 那便别轻易放过她! 第43章 身契 巳时二刻,碧心回到了永和宫。 深宫寂寂,日子长得仿佛一天天永远也熬不到头。为消磨时间,沈芙冰近来找了一个宫廷画师教自己作画,她儿时本就有些美术基础,只是多年不用,技艺生疏。如今有了师父,再捡起来,竟也比想象中的要快。 碧心在殿外求见的时候,沈芙冰刚好在画幅上,落笔第一个点。 闻声,她将画幅收好,轻轻道了一句: “进来吧。” 碧心应了声“是”,推门走了进去。 见到沈芙冰后,她二话不说,直挺挺地就往下跪。 一双眼睛里,也在顷刻之间含上了泪。 不为别的, 只为了一张身契。 身契对她们这些为奴为婢之人非常重要,想跟了新主子,就必须先从原主子手里要回自己的身契。身契要不回来,她们想跟谁都没用。 故而,即便沈芙冰失了宠,受到六宫轻视。但在身契一事上,卡她一个丫鬟还是绰绰有余的。 碧心也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明里暗里说过沈芙冰不少坏话,她心虚得很,生怕沈芙冰因此报复自己。所以她没有别的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戏做足。 “小主…”她一边哽咽,一边朝着沈芙冰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奴婢…奴婢只怕…再不能伺候您了……” 沈芙冰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又是惊诧又是担忧,连忙把碧心扶起来,问: “发生什么事了?” “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沈芙冰的目光温柔而关切,丝毫没有因为碧心前段日子的所作所为便对她有任何疏离。碧心也正是觑着她的神色,才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 “是…是荣嫔娘娘。” “今日奴婢在御花园里无意之间同她撞见,她不知怎的,竟硬要奴婢去她宫里伺候。奴婢心里向着小主,再三婉拒,可她却说什么都不肯。奴婢实在没办法了,这才答应了她。” “所以…所以奴婢此番…是来向小主您辞行的……” “荣嫔娘娘说了,要奴婢今日便到钟粹宫伺候,如果到不了,便要狠狠责罚奴婢。”她说着说着,眼泪再一次喷涌而出,“小主,奴婢舍不得您,可奴婢实在走投无路了啊小主……” 碧心说完了,沈芙冰也慢慢地回过了味儿来。 她不是傻子,如何会看不出这其中的猫腻?依依如今正值盛宠,想要什么样的下人没有?怎么会偏偏跑来抢她的丫鬟?多半是碧心觉得跟着自己没有前途,主动求了依依到钟粹宫,但这种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才谎称是依依“硬要”她罢。 沈芙冰理解碧心的决定,只是,多多少少的,心里有一点儿委屈。 别的不说,起码,自她入宫以后,她是真心把碧心她们当做妹妹来看待的。 所以即便之前碧心做了很多伤她心的事,她也从不忍心苛责。而是觉得碧心年纪小,愿意给她充足的时间来成长。 她相信她只是一时叛逆,相信她本性不坏。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愿意等碧心长大。可是碧心,却并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沈芙冰微微吸了一口气,声音到底是低了。 她道:“你的身契……在柜子的第二个抽屉里,你自己去把它拿走吧。” 碧心压根没料到,事情竟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本来她以为,沈芙冰大概率是要拦她。她甚至都已经想好,如果沈芙冰实在不肯放自己走的话,自己便把荣嫔娘娘搬出来压她。 如此这般,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打开抽屉,拿到身契的那瞬间,碧心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松快了。 新的生活在向她招手,她终于要离开这个一潭死水,没有半点儿希望的地方了。 往后,她再不会因为主子的窝囊而跟着受夹板气;再不需要干最卑贱的活,拿最少的钱;也再不会被这对主仆迫害,活得毫无尊严了。 拿好身契以后,朝沈芙冰福了福身子,碧心便要转身离去。 沈芙冰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她: “对了。” “我记得今天早上,是你和早早一起去背的炭,怎么只有你回来了,早早呢?” 碧心脚步一顿,于那一刻恶念陡增。 她转过身来,看着沈芙冰,脸上扬起了笑: “奴婢说过了,是半路遇上了荣嫔娘娘。荣嫔娘娘似是有些话要同林早早说,因而把她留住了。” “小主不必等她,只怕她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沈芙冰点了点头,觉得依依和早早有话说,先让碧心回来也是有的,便没有多想。 碧心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却觉得十分好笑。 她得意于自己的这一出杀人诛心之计,用得着实够妙。沈贵人大概想破脑袋,都绝想不到,自己口中的“留下来说话”,竟会是那个意思吧? 林早早挨了一百个耳光,待到回来之时,脸上大概率是没有人样的。 她倒真是期待,届时沈贵人看到林早早的惨状,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出了正殿以后,碧心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为防止林早早提前回来,导致事情生变,她是半点儿功夫都没敢耽搁。 幸而她一丫鬟压根也没多少行李,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收拾妥当。她拖着木箱出来的时候,碧情正拿着扫帚,清扫着院子里的污物与积雪。 见她从房间里出来,碧情这才直起身子,稍稍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碧心却是高昂着脖子,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若无其事地从她身旁走过。 碧情一愣,随后才开口叫她: “碧心,碧心。” 见碧心不理自己,且似乎是要出去,碧情连忙小跑两步,把她拦住。 “你要去哪?”碧情呼着哈气,道,“今天本该是你扫地的。我不知道你在屋子里,还以为你背炭去了,还没有回来。我怕你忙不过来,所以就帮你扫了一部分。” 她把扫帚往碧心手里递:“树西边的半个院子我已经扫过了,你只要再扫扫东半边就可以了。” 谁料,她伸着手递了半天的扫帚,碧心都没有接。 不仅没接,反而还满是鄙夷地白了她一眼。 “我现在要出门,你看不出来吗?”碧心道: “还有啊,这种脏活、累活、恶心人的活,麻烦以后都别来找我。” “既然你这么喜欢帮别人,那就干脆自己全做了啊~” “你…你这是什么话?”碧情人傻了,“我好心帮你干活,难道还有错了?” “再说了,咱们都是粗使丫鬟,进宫就是来伺候人的。怎么能挑挑拣拣,一遇到脏活累活,就说不干呢?” 碧心眸子里满是鄙夷,低哼一声,道: “瞧你那样子,恐怕还不知道吧?” 她故意用整个永和宫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啊,就要到钟粹宫当差了。” “而且,再也不用当这种低贱的粗使丫鬟了。荣嫔娘娘金口玉言,亲口说了让我到她殿内,当她的贴身丫鬟。” “以后,我只负责给荣嫔娘娘端茶递水,伺候她的洗漱起居。月饷是现在的两倍不说,像这种折磨人的脏活,往后也同样跟我再没关系了~” 这消息属实来得有点儿突然,碧情反应了一会儿,才讷讷道: “哦、哦…” 复又说道:“可…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说的不对。” “大家都是丫鬟,干个活而已,只要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便可以了。怎么还分出高低贵贱了呢?” 碧心方才说那些话,本是想好好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的。可在听说自己即将去伺候荣嫔娘娘后,碧情竟然没有半点儿惊讶或艳羡的反应,着实令她不爽。她不开心,也就懒得再同碧情多费口舌。心里暗骂这人就是个傻子,嘴上也道: “行了行了,我跟你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没有高低贵贱。就你勤劳,就你崇高,就你脚踏实地,行了吧?” 她转身离去,在踏出永和宫院门的那一刻,尖声讥讽道: “忠心是不错,可用在没本事的主子身上,那便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了。” “你呀,就抱着你那破扫帚,守着你的这些脏活累活苦哈哈地过一辈子吧!” “天生的奴隶命。” “无可救药~”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大,话语不光传到了碧情的耳朵里,甚至让正殿之内的沈芙冰,都听的一清二楚。 沈芙冰握笔作画的手颤抖了起来,连同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境,都再次被揉碎、碾压。 没本事的主子…… 原来,自己在她们眼里,便一直,都是这般的无用么…… 这么想着,想着,过了一会儿,林早早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钟粹宫的小太监。两人一前一后,每个人背上都背着满满一大筐的银丝炭。 林早早似是心情不错,一进正殿,便“姐姐”、“姐姐”地叫了起来。 沈芙冰匆匆抹了把眼睛,笑着回头看她。 注意到地上那两大筐的银丝炭后,沈芙冰道: “不是一筐黑炭,一筐银丝炭么?怎么变成了两筐银丝炭?” 林早早见炉子有点儿暗了,一边往铜炉里添这崭新的银丝炭,一边笑着说道: “还能是谁,当然是二姐给的。” “她现在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别说是一筐银丝炭了,就是一筐金子,皇上都舍得让她烧。” 盖好铜炉炉盖之后,火很快便燃了上来。这银丝炭果然品质极佳,手感绵柔,如白霜一般干净轻巧便不说了。点燃之后,更是不冒一丝烟便能把这屋子烘得暖和和的,甚至还散发出一点淡淡的幽香。使人恍若置身于春日花海,沁人心脾,又令人身心愉悦。 沈芙冰微微坐直了身子,感觉有妹妹们的关心,自己的心情仿佛都比方才好了些。 “早早。”她道,“我这宫里,留这一筐便够了。” “剩下的那筐,你便分给碧情和小叶子他俩用吧。” 林早早微微一愣。 姐姐的性格最是温柔善良,这她知道。可主子用的东西,便这般分给宫里的下人们用,也的确不合规矩。 沈芙冰仿佛看出了她的顾虑,只淡淡笑了笑: “没关系的,去吧。” “他们这般辛辛苦苦地照顾我,往后我有了什么好东西,也该先想着他们。” “去吧。就算以后真被人揪着这个说事,我一个人担着,也就是了。” 姐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林早早自然也只能点头答应。可是……她看着姐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姐姐,你没事儿吧?”她一边扒出炉底烧熄之后的炭灰,一边担忧地望向沈芙冰: “感觉你情绪…好像不是很高的样子……” 沈芙冰轻轻叹了口气: “碧心走了。” “你知道这件事了吗?” 林早早点头,她自然知道。 她只是不想让姐姐为这种人耗费心思,所以回来之后,才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对这茬提都没提。 沈芙冰道:“我已经在试着,尽全力对她好了。可是…可是…唉……” 沈芙冰的眸中潋滟着水光:“她似乎对我,还是很不满意……” “甚至连她走之前,对我最后的一句评价,都在说,我是一个没用的主子……” 她泛红的眸子看着自己妹妹:“早早,你告诉我。自我失宠以后,是不是害得你们,也因此遭受了很多不好的对待?” “我到底,还是没能把你们保护好……” 林早早明白了。 她全明白了。 她很心疼她。因而凑到姐姐跟前,半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安慰道: “姐姐,你觉得……一个真正在乎你的人,会因为你身陷困境,便令择新主,从此你弃你于不顾么?” 沈芙冰摇了摇头:“不会…” 林早早道:“所以说那些走掉的人,根本也不值得你为她悲伤。” “因为爱你的人,从来不会轻易离开。” “同样的,你总觉得是自己没有做好,才让我们跟着受了委屈。” “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愿意留下的人,本身就已经做好了和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打算呢?” 她拉住姐姐玉一般微凉的指尖,微微摩挲: “所以一开始你说要把银丝炭分给碧情和小叶子烧的时候,我还在想是不是有点过了。因为我个人觉得只要暖和了就行,只要不是特别差的炭,烧不烧银丝炭都无所谓。我相信他们也绝不会计较这些。” “但现在…”她把姐姐的手拉紧了,目光亦在这一刻变得坚定,“我非常支持你的这个决定。” “因为…他们值得。” “至于碧心。”林早早微微一笑,道: “你放心,她现在趾高气昂地走,说不准哪天,就又会灰头土脸地哭着要回来了。” 沈芙冰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早早还不打算这么早便把谜底透出来,因而只道: “姐姐不必问我。” “如果真好奇的话,就耐心地再等上几天吧。” “几天之后,答案自然揭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碧心在为自己得以攀龙附凤而沾沾自喜的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想过,天生一副七窍玲珑心的二姐,又怎么会看上她这么个背弃旧主的人? 这说起折磨人来,连将门之后的凌薇薇都不够二姐玩的。就碧心那么个色厉内荏,眼皮极浅的草包,真到了二姐宫里,还还不是妥妥的羊入虎口? 她倒是很期待,接下来的几天里,二姐那边,究竟有什么礼物等着这位新来的“贴身丫鬟”了。 第44章 虐心 午时一刻,碧心拖着箱子进了钟粹宫。 早就有掌事宫女碧霞在宫门口迎接她。 见她带了不少行李,碧霞便没给她派活,而是先带着她,去看了一下她接下来要住的房间。 房间坐西朝东,窗户很大,上午的时候,整间屋子都被太阳照得亮堂堂的。碧心拖着行李进了屋子,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满意。这房间,比她在永和宫时,和碧情合住的那间狭窄逼仄的小屋大了足足一倍。屋子宽敞到不像丫鬟该住的房间,倒好像属于某个尚未出嫁的闺阁小姐。 碧心内心雀跃,忍不住问道: “碧霞姐姐,这个房间,我同几个人合住啊?” 碧霞瞥了她一眼,道: “刚好这间屋子空着,小主便大发善心,给你一个人住了。” “你就偷着乐吧。就连我这个掌事宫女,都还和别人挤在一起呢。” 碧心敏锐地从她的后一句话里品出了些许嫉妒的意味,也正是这份嫉妒,让碧心的唇角,悄无声息地抿了起来。 之前她还担心,怕进了钟粹宫后,不知怎么做才能在荣嫔娘娘面前得脸。如今看来,兴许是自己多虑了。 或许荣嫔娘娘本身就很喜欢自己,也说不准呢? 她偷偷瞄了碧霞一眼,只觉得对方远没有自己漂亮。长得黑,像个土包子不说,人也太凶了些。跟媚色天成的荣嫔娘娘一比,当真是云泥之别。碧心实在想不明白,凭她这等样貌,究竟是怎么做上钟粹宫的掌事宫女的。 荣嫔娘娘做常在时,尚且还说得过去。可如今成了千尊万贵的嫔位,再放碧霞这么个人在旁边贴身伺候,实实在在就有些碍眼了。 别的不说,就光是放到外人眼里,那也不好看啊。 碧心心头一跳,突然之间有了一个颇为大胆的想法: 会不会荣嫔娘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起了把这掌事宫女,换上一换的心思? 那把自己要过来,还专门给自己一个人准备了这么好的房间,莫不是想…… 碧心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可环顾窗外,整个钟粹宫里那些忙来忙去,四下洒扫的宫女们,也的的确确,再没有比她更漂亮的人了。 更何况,她又会写字,会算账,连诗都会上几首。凭她的能力,做个掌事宫女,本就绰绰有余。 她本是一颗明珠,可只因出身卑贱,便被埋没在了这深宫之中,无人欣赏,无人发掘。 所以她下定决心:不管接下来,荣嫔娘娘有没有提拔自己的打算。她都要用尽一切办法,把自己的过人之处展现出来。 起码,她要让娘娘知道,钟粹宫的掌事宫女,由她来做,一定会比现在的碧霞更为合适。 收拾好行李,用过午膳之后,碧霞便开始带着她,给她介绍钟粹宫里的一景一物。以及身为一个贴身宫女,要做的工作和平日里的注意事项。 碧心跟在碧霞身后,这里看看,那边瞧瞧,只觉得整个人都看花了眼。这钟粹宫里的宝贝可真多啊,陶瓷、玉器、漆器、珐琅……甚至是纱帐与书画,样样都是皇上赐的,样样都看起来价值不菲。甚至连最普通不过的用来喝水的杯子,都是一整套的金瓯珍珠杯。赤金打造,杯口刻有回纹,杯身之上更是镶着珍珠、玛瑙、红宝石等物。单单那一个小杯子,恐怕都抵得上普通人家好几年的口粮。 碧心都已经记不清楚,这是自己进了正殿后,第几次被震撼到说不上话来了。 她看得眼花缭乱,脚步亦是虚浮了起来,不曾想才堪堪后退了一步,便被碧霞厉声喝止: “你做什么?” “没长眼睛么?!” 碧霞三两步上前,把方才因被她蹭到而微微晃荡的瓷瓶小心扶正,而后再三检查,确保没有磕碰与豁口后,才斥责她道: “这瓷瓶在柜子上放得好好的,你做什么要过来碰?” “你可知此瓶唤做青花花鸟纹鱼尾瓶,乃是前朝遗留下来的旧物,价值连城。是皇上自己都无比宝贝的东西,赏给娘娘,便是代表着对娘娘的爱重。倘若你方才把这瓷瓶摔了,便是拿你一条命也别想赔得起!” 碧心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却见那瓶颈长而腹收,造型优美,瓶身之上有着精妙的青花纹饰,细细描绘出锦鸡、碧桃与四季花卉的图样。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名贵之物。 只是……甭管它再怎么名贵,说白了不也就是个瓶子么? 既不能吃,又不能喝,碧心实在不觉得这瓶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更何况,退一万步讲,自己不是也没把这瓶子撞坏吗? 至于对着自己这般大呼小叫么? 碧心一边庆幸,还好此刻娘娘不在殿内,不至于撞见自己的疏漏。一边又对正在精心擦拭瓷瓶的碧霞,暗暗咬起了牙。 有什么好嘚瑟的?本就是碧字辈的,跟自己同一批入宫的丫鬟。无非是运气好,跟了个好主子,便真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要她看,也未必是真心心疼那瓶子。说不准就是因为嫉妒自己,而抓着这个机会,借题发挥。 走着瞧罢。碧心心道,你现在坐的那个位置,迟早会是我的。 到了那时候,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接下来的时间,碧霞带着碧心绕着宫内的其他地方转了转。又同她说了许多慕容依在日常起居和饮食上的禁忌。可惜碧心一心琢磨着该怎么让主子看到自己的过人之处,对碧霞的话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喏喏应答。并没有多少真正进到了脑子里。 时间很快便到了晚上。 慕容依今日的活动量不小,上午在御花园里,解决了一大场“纠纷”。下午又同赵若嘉说了半天的话。到了晚间,已然是人困马乏。什么都不愿再想,只预备等梳洗结束,便快快进入梦乡。 碧霞把碧心叫到一边,让她去烧主子等下要用的洗脸水: “记住了,娘娘喜欢烫的,把水烧沸以后便直接端过来,一点冷水都不要加,听明白了吗?” 碧心点了点头,内心鄙夷:这么简单的事,如何会听不明白? 碧霞又道:“听明白了就赶紧去,今天已经有些晚了,再等下去娘娘只怕要生气了。” 碧心答了声“是”,便转身朝着伙房去了。 她一边走,一边满心不屑地想:娘娘这么晚用不上水,还不都是怪你不知道提前烧?倘若娘娘等下真的不高兴,可别想赖我头上! 进了伙房,架上水壶之后,碧心直接把炭全部加满,把火烧到最大。不一会儿,水壶便呼呼呼地冒起了热气。 从冒热气,到水沸开,还要过上一会儿的时间。碧心便用这段时间来活动身体,顺便观摩一下这伙房里各类物品的陈设。 她发现灶台上面有一个很干净的布囊,囊口敞开着,便忍不住凑头去看。结果发现,这布囊里装着的,原是满满一兜新鲜的玫瑰花瓣。 说起来,这玫瑰花瓣原也不是什么多了不得的东西。可眼下寒冬腊月,白雪皑皑的,竟还能有如此娇艳欲滴的玫瑰花瓣,倒也不得不说是一件奇事。 碧心想到了什么。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确保房内无人,房外也没人偷看后,便悄咪咪地,把那布囊藏到了自己的袖口之中。 也不知这玫瑰花瓣到底是谁采的。 她不无得意地想: 不过既然明晃晃地放在这里,那就别怪自己借花献佛咯~ 正殿之内,慕容依坐在黄铜镜前,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不由得怒道: “磨磨唧唧的,怎么要盆水都这么费劲!” 碧霞也着起了急,一边安抚主子,一边撩开正殿门帘朝着伙房喊道: “水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碧心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一边小跑一边喊道。 “好了就赶紧送进来!”碧霞没好气道。 碧心双手都端着盆,便侧身,用身体挤开门帘,进入到了正殿之中。 屋里的慕容依早就等到不耐烦了,见她进来,本想让她把那盆水放到红木镂花盆架上的,却在目光与铜盆相触的瞬间,微微皱起了眉。 慕容依看着铜盆之中漂浮着的那些红艳艳的东西,错愕道: “这是什么?” 碧心跪在地上,颤抖着手将装满水的铜盆高举过头顶。听到主子这么问自己,她心知终于得到了这个自我展示的机会,面上当即浮起了笑,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地道: “麝炷腾清燎,鲛纱覆绿蒙。” “宫妆临晓日,锦段落东风。” “无力春烟里,多愁暮雨中。” “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引用1] “娘娘,此物不是别的,正是诗人唐彦谦笔下的玫瑰。” 她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满怀期待道: “奴婢听闻玫瑰有美容养颜之功效,觉得若以玫瑰入水,定能更加衬出娘娘的国色天香。于是便用心给娘娘找了上好的玫瑰花瓣,兑成玫瑰花水,故而慢了一点儿。” “还望娘娘恕罪…” 她的这通话,自以为回答得滴水不漏。既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学识与才华,又将对主子的一片赤诚之心彰显得淋漓尽致。想来娘娘听完她的话,必当为她感动,对她好奇。只消娘娘稍稍表示惊叹再问上那么一句,她接下来便可顺理成章地,把自己的才能和盘托出。 然而,她自鸣得意了半天,却并没有等到慕容依的惊叹。 因为慕容依看着那满盆的玫瑰花瓣,本能地往后缩了缩,面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极其痛苦。碧霞见主如此,亦是在顷刻之间,脸色大变。 她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便是一巴掌抽到了碧心脸上:“糊涂东西!” 这一巴掌用力极大,且冷不丁地这么一下,碧心根本毫无防备,当下便身子一歪。那一盆滚烫的水,亦随之从她手中跌落,将她从头到脚都浇了个遍。 碧心懵了,傻了,她浑身上下泡在烫水里,就像被人活活把一身皮尽数扒/掉一样的痛苦。剧烈的疼痛甚至使她叫不出声。好半天,她也只能睁着猩红的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碧霞。 碧霞却是对她毫无半点儿怜悯之色: “今天白天我刚对你说过什么?” “娘娘对花瓣过敏你不知道吗?” “谁让你放这些东西的?” “花瓣过敏”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进了碧心的耳膜,将她片刻间烧得外焦里嫩。她人傻了,满脸震惊地看向慕容依,却见慕容依以帕掩鼻,面色虚弱,娇痛之貌竟当真不似作伪。 可是碧霞跟她说过吗?真的有同她说过吗?她怎么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她僵了半天,反应过来之后,尽管浑身上下烫得要死,却还是只能边哭边磕头道:“娘娘饶命,奴才不知,奴才实在不知啊。” “也不知是谁放了玫瑰花瓣在伙房里面,奴婢看着新鲜,便想着给娘娘用,奴婢真的没有别的心思啊!” “一派胡言!”碧霞却是没心思听她狡辩,当即又是一巴掌甩到她脸上,“钟粹宫人人都知道娘娘对花瓣过敏,怎么可能会有人把那东西放到伙房里?” “况且你方才还说了,这玫瑰花瓣是你自己找的!怎么现下一看势头不对,便想要赖到别人头上?” “我…我……”碧心捂着脸蛋,彻底答不上来了。她见这玫瑰花瓣放着也没人要,便一心想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谁知道却,谁知道却…… 她悔恨万分,只觉得自己可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再没什么办法替自己辩解,只能本能地呜呜哭泣: “奴…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啊……但…但那玫瑰花瓣,真的不是奴婢弄到伙房里的,还请娘娘明鉴啊呜呜呜……” 慕容依似是也被她哭烦了,拧着眉道: “好心情全被毁了。” “罢了罢了。” “既然认错了,那便饶你这一次。不罚别的,只罚举着铜盆,到廊下跪上一夜便可。” 碧心一听娘娘要“饶”过自己,当即如蒙大赦,把头磕得咚咚响:“奴婢谢娘娘饶命,谢娘娘饶命!”可是磕到一半,她才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不对味儿来: “跪…跪一夜?” 慕容依妩媚的眸光看着她,分明是在笑,却依稀透着令人彻骨的寒意: “有什么问题吗?” 碧心身子一歪,当场跌坐在地。 无边的恐惧在心底漾开,那一刻的碧心一无所有,唯余万般绝望。她缩了缩脖子,满是腥甜鲜血的喉咙颤抖着,许久才说出来一句: “没…没问题……” 第45章 诛心 腊月的雪花大如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碧心举着那个玫瑰花水尚未完全洒完的铜盆,哆哆嗦嗦地跪在廊下。夜深了,人静了,六宫四处都歇下了。维余她一人,还在颤抖着哭泣。 夜,那么冷,那么长,过起来仿佛没了尽头。慢慢地,她腿跪僵了,手举麻了,身体也几乎失去了知觉。她的泪流干了,漆黑的夜里,恍恍惚惚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就那样熬呀,熬呀,直到苍天破晓,又一丝曙光照耀下来,宫女太监们鱼贯而出,开始忙活新一天活计的时候,眉间发梢都凝满白霜的碧心才意识到,自己竟是挨了过来。 她扶着柱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慢慢站起身来。 撑着不住晃荡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自己房间走的时候,某一瞬间,她突然有点儿想永和宫了。 沈贵人会因为自己做错了一点儿小事,便这般责罚自己么? 毫无疑问不会。 甚至那几个月里,她连一句重话,都没从沈贵人的嘴里听到过。 可是,可是……随着她一头歪倒在自己房间的床榻上,身体渐渐回暖,她的心志,又一次坚定了起来。 自己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毫无希望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而今却遇到一点儿挫折便想放弃,那还是她吗? 不行,说什么都不能再回去。 再回去,便注定是要做一辈子的低等宫女,一辈子任劳任怨,被人呼来喝去,毫无尊严。 她要留下来,她就是削尖了脑袋,也一定要留在这钟粹宫里。只有在钟粹宫,她才能过上高人一等的生活;也只有在钟粹宫,她才能…时不时地见到皇上。 只要能见到皇上,她的人生就还有机会。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自己是端了会让荣嫔过敏的玫瑰花水没错,□□嫔的手又没伸到水里,自己也没真的害她过敏,她又何至于对着自己发那么大的火? 碧心心头一跳:莫非……这就是古人说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荣嫔娘娘把这么宽敞的房间分给自己一个人住,可见应当还是对自己寄予了厚望的。既如此,昨晚的发怒也好,责罚也好,会不会……其实都是对自己的考验? 昨天夜里的那首诗,她已经把自己的文采展现给了荣嫔娘娘。可要做一宫的掌事丫鬟,仅有文采显然还是不够的,还得能吃苦,能抗压,能在敌人严刑责罚的情况下也不出卖主子……如此想来,恰恰都与自己被罚跪的事儿对上了呀! 她瞬间激动了起来:原来荣嫔娘娘,非但不讨厌她,反而还是在给她机会! 兴许只要通过了这些考验,她就真的可以当上钟粹宫的掌事丫鬟了! 这么想着,碧心连觉都没心思睡了。收拾收拾,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稍微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之后,她便紧赶着去正殿伺候了。 寝屋内,碧霞正在服侍刚刚睡醒的慕容依梳头。碧心见了,深吸一口气,抑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我来吧。” 她伸着手朝碧霞要梳子,碧霞颇为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慕容依望着前方黄铜镜里的倒影,面上亦是露出了些微的不可思议。 “被本宫罚跪了一整夜,竟还能这般自觉地过来伺候么?”慕容依道。 碧心规规矩矩地跪到地上,沉着头道: “奴婢既进了钟粹宫,便是娘娘的人了。奴婢有错,娘娘再怎么责罚奴婢都是应该的,奴婢不敢有丝毫怨言。只是伺候娘娘既是奴婢的天职,更是奴婢这辈子的头等大事,是半点儿不敢马虎的。还望…还望……” 她缓缓抬起头来,试探道: “还望娘娘能给奴婢这个机会,伺候您梳洗打扮。” 慕容依轻笑一声,似是被她那副表忠心的样子给逗乐了,不过到底也没再继续为难她: “倒是个懂事儿的。” “罢了,碧霞,你便把梳子给她罢。” 话音落,碧心瞬间狂喜: 娘娘夸她了,娘娘方才夸她了! 甚至还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她就知道娘娘是在考验她!一定是因为她通过了考验,娘娘才会露出这般满意的笑! 所有的疲惫与委屈在那一刻一扫而空。碧心激动极了:倘若真能当上钟粹宫的掌事宫女,自己昨夜遭受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她战战兢兢地接过梳子,连给慕容依梳发时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慕容依的发质极好,柔顺而丝滑,可碧心却依旧把自己梳出了满身大汗。当她帮主子把头发梳好,放下梳子的那一刻,她一口提着的气,才终于慢慢松了下去。 而慕容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表示了一句: “还不错。” 有那句话,碧心瞬间觉得自己就是受天大的委屈也值了。 梳洗完毕之后,见慕容依要起身,碧心连忙伸着手无比殷勤地凑了上去。可慕容依却并没有搭她的手,而是搭了一旁碧霞的手,由着碧霞扶着自己。 “本宫现在要去给皇后请安。”慕容依道,“碧霞陪本宫一起去。” “至于你…”慕容依想了想,道,“这钟粹宫,每日都要彻底清扫一遍。碧霞陪着本宫去请安了,你便留在宫内,指挥着下人们清扫宫苑罢。” “能做好么?” 碧心微微一愣,旋即喜上眉梢。 方才娘娘不接她的手,她心里还是凉了一截儿的。没想到一转头,娘娘竟就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 要知道,按常理来说,贴身丫鬟虽比粗使丫鬟高级一些。可也只是高级在能贴身伺候主子而已。并不会因此便获得统管一整个宫的宫女和太监们的权力。这等好事,是只有一宫的掌事宫女,才能有的。 可如今娘娘金口玉言,要自己指挥着下人们打扫宫苑,可不就是初步把掌事宫女的权力,下放到了自己手里么? 娘娘是真的有心,在把她朝着掌事宫女的方向培养! 果不其然,她高兴的同时,碧霞那边立马就不乐意了。 “娘娘。”碧霞拉着慕容依的胳膊,轻声劝道,“指挥大家打扫宫苑的事儿,以往都是奴婢在做。奴婢陪娘娘请完安,回来再督促大家打扫,也是来得及的。” 慕容依却道:“好了,这活以后就让碧心干,你不必再说了。” “以前是以前。如今碧心来了,你身上的担子,也是时候分下一些来给她了。” 事关权力,碧霞当真是着了急。可奈何慕容依已经定了调,她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只能一边扶着慕容依往外走,一边用嗔怪的目光看向碧心。 碧心也同样回视她,冷漠的目光中,又暗含了一丝嘲讽: 这便坐不住了? 只是第二天而已,好戏,可还在后头呢。 走着瞧罢,我碧心,就是把脑袋削尖,也一定要把你从掌事宫女的位置上拉下来。 不为别的,就算只是为了昨夜的那两个耳光, 我也说什么都绝不会让你好过! 碧霞前脚扶着慕容依出了宫,碧心后脚就把钟粹宫里的宫女太监们统统召集了起来。 她先是自我介绍了一通,而后道: “娘娘说了,这往后,监督宫苑打扫的活儿,便都交到我身上了。” “我问你们,钟粹宫平日里的打扫,你们都是怎么做的?都有自己要负责的区域吗?” 宫女太监们说“有”。碧心心道,这便好办了。于是便道: “那好,那便还跟往常一样,每个人都尽快把自己负责的区域打扫好。半个时辰之后我会来检查,到时候若是谁没打扫干净的,我不想听到借口。听明白了吗?” 碧心这一通话,已经是在极力模仿那些发号施令的上位者了。只可惜她昨天才来,今天便站在一众人头上吆五喝六了,多多少少地,就有些人看不下去了。 乖巧的人喏喏答“是”。自然便也有叛逆一点儿的小太监,痞子似得挑着眉毛,笑道: “扫不干净便要罚?罚什么?罚像你一样端着盆子跪一整夜么?” 话音落,哄笑声四起。碧心瞬间气到浑身发抖。她又臊又怒,指着那小太监的鼻子骂道: “你叫什么名字?敢这般公然顶撞我!” “等着瞧吧,等娘娘回来,我必定让她罚你一整个月的月饷!” “哟,那我可真是怕极咯~”那小太监不屑地翻了个白眼,高声揶揄道,“某些人才刚被娘娘罚过,立时间就又要去娘娘跟前嚼舌根子,万一被娘娘嫌烦、嫌聒噪了,那可怎么好呢?” 碧心简直要气到吐血,她从没想过主事管人竟会是这样难的一件事。仅仅只是按往日的规矩来打扫一下卫生,下面便有人这般起哄捣乱。那要真到难干的大事儿上,可不知又会怎么着呢?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在永和宫时,对待沈芙冰又何尝不是这种态度?只是万万没想到当时觉得爽了,到了现下,竟把那时的场景,原封不动地报应了回来。 她欲哭无泪,可一无实权,二无靠山,对待这可恶的阉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便只能生生忍下,当做没听到一般,继续安排其他人: “行了,既然听明白了,那便赶快去干自己的活儿吧。尽可能在娘娘回来之前把该收拾的收拾好,让娘娘看到个好的环境,心里也能更高兴。” 众人称“是”,只是在被那小太监闹了一通后,他们的态度明显松懈了不少,对碧心再也没了之前的敬服。松松垮垮地,各自去自己的区域忙活去了。 而那小太监,则是在满脸挑衅地冲她坏笑一下后,才转身离开。 碧心气到嗓子冒火,几乎连心肝都要颤起来了。可是她能怎么办?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拼命安慰自己顾全大局。眼前最重要的,是把娘娘安排的事情完成好,尽快通过娘娘的考验,获得娘娘的信任。若因一时气愤和下人们起了冲突,惹得娘娘厌烦,甚至被娘娘怀疑御下能力,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好在,好在…她拼命自我暗示着:自己很快就能当上掌事宫女了。到了那时,碧霞也好,这阉人也好,自然有他们的好看! 平复好心绪以后,她开始四下检查下人们的工作情况。很快,她便发现,那么大个院子及东西厢房,倒是一人一处,处处都有人打扫。可偏偏娘娘平日所居的正殿,竟是连个往里面走的人都没有,更别提进去清洁了。 她朝着四周的太监宫女们斥道: “平日里是谁负责打扫正殿的?” “怎么,看娘娘不在,就跑到哪里偷懒了不成?” 话音落地,有人抬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并没有理她,继续埋头干自己的活儿;也有人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直接把她当空气了。碧心被众人的态度气得不轻,亦是紧张若真没人理自己,等下该怎么下台。好在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小宫女拿着小扫把,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回姐姐的话,奴婢名叫静儿。”那丫鬟道,“并非有人刻意偷懒,而是这正殿,原就是归碧霞姐姐打扫的。” “因着正殿之内有许多贵重物品,碧霞姐姐怕被我们不小心磕了碰了,因此从来都是自己亲自打扫擦拭。她轻易不让我们进正殿,更别说派我们打扫正殿的卫生了。” 碧心听完,心里微微一乐,原来并不是有人躲懒,而是这打扫正殿,须得是有身份的人才能做的。联想到在永和宫时,沈芙冰便只让林早早一个人进正殿,到了今时今日,情况竟也反过来了。 碧心自觉高人一等,不由得笑道: “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这正殿,我亲自打扫便是。” 静儿一僵,过了数息,才怯生生道: “要不…要不…还是等碧霞姐姐回来?” “毕竟,她才是……” “她是什么?”碧心横了她一眼,冷声道。 静儿吓得闭上嘴巴,再不敢说话了。 “下去!”碧心喝道。 “是…是……”静儿被她凶得不轻,战战兢兢地,回自己的原位去了。 碧心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正殿,一时间感慨良多。从前自己在永和宫时连进正殿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又怎么可能像静儿说的那样,还把正殿留到碧霞回来再等她打扫? 旁的也就罢了,只这件事,她说什么也要做好。她就是要让小主看到,没了碧霞,单靠自己,也能把这正殿打扫干净。而且又快又好。所有碧霞能做的事,她一样能够做好! 这么想着,她取来干净抹布,投水并拧干后,拿着那抹布进了正殿之中。 算上路上来回的时间,小主给皇后请安,短则半个时辰,长则要一个时辰。而她预备着在小主回来之前,便单靠自己把这正殿打扫干净,好让小主眼前一亮,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这么算下来的话,留给自己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 况且她还是第一回打扫这正殿,各处都不熟悉,速度也会慢上一些。 所以,她就更得抓紧了。 这么想着,她半点儿不敢再耽搁,当下便弯腰打扫了起来。 首先便是扫地拖地,幸而这正殿每日都打扫,干净得很。偶尔有脏的地方,处理起来也相当快捷。把地弄干净后,碧心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擦拭桌椅、杯架。也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眠的缘故,她头有点儿晕,起身起的急了,甚至会眼前一黑,现出雪花。 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碧心心想,想往上爬又怎么会有不吃苦的?越是这样她就越是要干劲儿十足,她就越是要把这柜子擦干净,把娘娘交代的活又快又准地…… 砰——! 一声巨响炸/裂在她耳边,亦给她兴致勃勃的擦拭动作按下了暂停键。碧心身体僵住,脑袋里面更是嗡地一下。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下看去。 而后,她便见到了她这辈子做梦都要吓醒的瘆人一幕: 原本安安稳稳摆在柜子上的那个瓷瓶,不知为何坠了下去,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遍地残渣。 碧心哆嗦着,颤抖着,本能地想要远离那堆残骸。可是还没等她跑开,殿门就被人推开了。 “发生什么——”静儿才刚露了个头,而后便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句话也只来得及说了一半,剩下的卡在喉咙里,再也没有办法发出了。 那声巨响,召来的显然不止是静儿。主子不在宫中,大家凑起热闹来自然也无所顾忌。于是呼啦啦的,一大群人,眨眼间就都来了。 太监、宫女们,各个凑在殿门口,满脸好奇地朝内张望。静儿小脸惨白,可撇起责任来比谁都快。还没等碧心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颤抖着开口: “不是我,不是我!我刚进来屋子里就成了这样,我什么都没有碰!跟我没有关系!” 有人附和道:“是啊,我看到了,确实是先有的响声,静儿才进的屋。” 又有人道:“我也记得是这样。” “没错没错…” 静儿的嫌疑洗清了。那么在静儿进来之前,屋子里,分明便只有一个人。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便都把目光,投向了僵愣在原处的碧心身上。 碧心人傻了。 倘若事发之后,这伙人没有一窝蜂地涌进来的话,事情兴许还能有点儿转机。可眼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人证物证确凿,她就是长上三张嘴巴,也万不可能再把自己摘干净了。 她心神俱裂,老半天,也只能哆嗦着说出来一句: “这…这瓷瓶就这么随便地摆在柜子上,应…应当不值几个钱吧?” 她话音方落,先前那个处处针对她的小太监,便哼笑一声,以一种幸灾乐祸般的口吻道: “这事全钟粹宫都知道。难道碧霞姐姐,就唯独没跟你说过么?” “这可是前朝传下来的青花花鸟纹鱼尾瓶,价值连城。是整个钟粹宫里,最最值钱的东西。” “这玩意我们便是偷看一眼,就要遭到碧霞姐姐的责骂。你倒是好本事,看都不看,一上来,就直接把它给打了。” “也不知道娘娘回来了,见到这情况,会是个什么反应……” 话音方落,正殿之外稍远一些的地方,立马就有一道凌厉的女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自己的活干完了么?怎么都在殿门口堵着?” “没有娘娘的吩咐,谁准你们随便到殿里去的?!” 众人纷纷回头,并在看清来人之后,立马垂着头毕恭毕敬地朝两侧退去,把中间的路留了出来。 而隔着一条宽敞的过道,碧心自然也就猝不及防地,同来人直挺挺地,打上了照面。 不是别人, 正是给皇后请安归来的慕容依和碧霞。 第46章 除心 随着慕容依和碧霞一步步走向正殿,两旁宫女太监们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诡异了起来;周遭气压也越来越低;偌大的钟粹宫,亦是静得落针可闻。 从慕容依现在的角度,是看不到屋内的碎片的,因而她环视众人的脸色,只是轻笑一声: “今儿这是怎么了?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倒好像我要吃了你们似的。” 一大帮子人,竟没几个敢搭腔的。他们沉默着,瑟瑟发抖着,把头埋了又埋,低了又低。还是那个先前同碧心拌嘴的小太监说了一句: “娘娘,您…还是快到殿内瞧瞧吧。” 慕容依满腹狐疑,在碧霞的搀扶下,跨过门槛,进了正殿。 由此,地上的瓷瓶碎片,便再无遮拦地,直直落入了主仆二人眼中。 看着那满地的狼藉,慕容依僵在原地,碧霞亦是大惊失色。碧心看着她们二人的反应,便知道自己定是闯下了塌天大祸。她欲哭无泪,害怕得心脏几乎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可是再怎么难过她也终究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便是绞尽脑汁地去想,究竟该怎么措辞,才能尽可能地委婉,才能尽可能地把自己摘出去…… 然而,还没等她想清楚该怎么开口,她旁边就有一个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静儿跪在地上,一边抽自己耳光一边哭道: “都是奴婢不好,都是奴婢不好!” “奴婢跟碧心姐姐说了,正殿只有碧霞姐姐才能打扫,可是她不听,非要进屋去擦瓶子,这才砸碎了皇上给娘娘的心意。都怪奴婢,没能拦住她,否则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般境地。奴婢有罪,娘娘您要罚就罚奴婢吧。” 静儿这通话说完,碧心当场眼前一黑。 之前她还觉得,静儿主动来回自己的话,定是个好相与的。可万万没想到,危急关头,她竟然二话不说,便用这种手段,变着法地把自己供了出来。 这哪里是在朝着娘娘认罪? 这分明就是在娘娘面前,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了自己头上! 可怜碧心不久前还在朝着皇上告发沈芙冰。结果一转眼,自己竟也成了被手下告发的那个。 她猜的没错。慕容依听完静儿的话,果然冷笑一声,道: “所以我只问你,那瓷瓶是你弄碎的吗?” 静儿一张小脸爬满泪痕,哆哆嗦嗦地,好久才道: “不…不是。” “那你在这里认什么罪?”慕容依的眸子冷冽而浸满寒意: “出去。” “是…是……”静儿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逃走了。出去之前,还捎带着关上了正殿大门,把那些满含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一同带走的,还有这正殿之中,原本充裕的光线。 而今,黑压压的正殿内,便只剩下慕容依,碧霞和碧心三个人了。 碧心终于再撑不住,也像静儿一样,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她招,她什么都招。 她把头磕得咚咚响,眼泪也在顷刻之间流了下来。 “娘娘…娘娘饶命啊娘娘!”她道,“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娘娘!” “你当然不是故意的。”慕容依坐到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嘴角浮现出一抹嘲弄的笑,“除非你不想活了,否则,谁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 碧心一愣,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高兴,便又听慕容依淡淡道: “但不是故意的,难道便不该罚了么?”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那青花花鸟纹鱼尾瓶被你毁了,已是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难道就因为你的一句‘不是故意的’,便能再让它完好如初么?” 碧心身子僵住,没想到本该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娘娘,竟突然间变得这般刻薄。 她明明那么受宠,皇上又赏了她那么多东西,难道她就真的缺那一个破瓷瓶吗? 况且自己也已经道了歉,还有必要这般揪着自己不放么? 这么想着,碧心说出来的话,也隐隐带了一丝赌气的意味: “奴婢…奴婢会想办法,尽力赔偿娘娘的……” “赔偿?”慕容依一下子就被逗乐了,“你拿什么赔?” “是预备拿你的听不懂人话赔,还是拿你的毛手毛脚赔?” “亦或者是…”她看着她,目光之犀利,简直恨不得从她身上灼出一个大洞: “拿你的卖主求荣赔呢?” 碧心脑袋里面“嗡”的一下,毛骨悚然的感觉在那瞬间涌遍全身。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就是感觉自己被看穿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心计,所有见不得人需要深深掩藏起来的卑劣手段,仿佛都被人扯开了那层遮羞布,猝不及防地暴晒在了灼热的阳光之下。 她的嘴角颤了又颤,最后也只能装傻道: “奴…奴婢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无妨。”慕容依却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生气,只扭头看向一旁的碧霞: “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碧霞福了福身子,沉声道:“娘娘,此事不难。” “宫女破坏贵重物品,造成不可逆损害的,按照宫规,直接交给慎刑司,乱棍打死便是。” 碧心身子一歪,整个人跌坐在地。而后就见慕容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着朝自己道: “你方才,不是说要赔偿本宫么?” “那现在,便拿你的命去赔吧。” 晴天霹雳就此炸响,碧心颤抖着,长长久久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在永和宫呆的时间长了,让她对后宫的黑暗程度都产生了错误的认知。以至于当她听到“乱棍打死”几个字时,她一时间竟没能分辨出那是真话还是在开玩笑。 她还以为,对她的惩罚,顶多就是跟昨晚一样,在雪地里跪上一夜,可没想到,可没想到…… 不!她还不想死! 回过神来以后,她立马像条蚯蚓一样扭曲着爬到慕容依跟前,扯住她的衣角苦苦哀求: “娘娘,求您饶恕奴婢,求您饶恕奴婢吧好不好…” “您不是很喜欢奴婢的么?不是对奴婢给予厚望,还预备着把掌事宫女的位置交给奴婢么?如今奴婢是不小心做错了,可…可也只有这一次,娘娘您就饶过奴婢这一回吧好不好……” 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是在拿自己的命去哀求眼前这个女人。碧心这辈子,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过永和宫。她后悔极了,几乎要把肠子都悔青了。因为她知道,以沈贵人那般柔弱的性子,但凡自己肯这样哭着求她,那哪怕是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她也一定会原谅自己。不像眼前这个冰冷的,蛇蝎一般的女人。纵使哭到肝肠寸断,碧心都没有丝毫把握,能稍稍柔软一下她那狠毒的心肝。 可是,再大的哭声,也终究无济于事。 因为慕容依懒得听她废话,直接一脚把她踢开了。 “你竟然还做过这般美梦呢。”慕容依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讥讽道: “本宫可从没说过让你做什么掌事宫女,你倒好,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成你的了。” “但凡你能把那勾心斗角的心思分一点儿到正经事儿上,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她懒得同她再多费口舌,淡淡抿了口茶,阖眸道: “就到此为止吧。碧霞,喊人。” 碧霞应了声“是”,便推开正殿门,出去叫人去了。 不过数息以后,就有几个太监跟在碧霞身后进了殿。碧霞指着跪在地上,哭到不成人样的碧心,道: “把她给我拖出去,拉到慎刑司。告诉慎刑司的人不必手软,直接乱棍打死便是。” 几个太监点了点头,纷纷上来捉拿碧心。碧心的魂儿都要吓飞了,手脚并用地挣扎,拼尽一切力气想爬到慕容依身边,可惜,却只能任由那伙人拖着,越拖越远…… “娘娘不要啊……”她的手在地上抓着,磨出了血,深可见骨。 “不要啊娘娘——!!!” 寒冷的深宫里,松树上的松鼠迅速弹开,积雪簌簌下落。凄厉的叫喊声四下回荡,仿佛永无尽头。 “娘娘…” “娘娘……” · 永和宫中,沈芙冰正坐在火炉旁,于宣纸之上,一笔一墨地精心描摹着她心底的那个人。 自打碧心走后,整个永和宫都清净极了。虽说也会有人手不够,活干不过来的时候。但沈芙冰放低了要求,除了一些必要的活,其他什么都不让碧情和小叶子干。于是大家的生活虽然艰苦了点,但胜在没了之前那些鸡飞狗跳的事儿,倒也怡然自得。 此时此刻,四下安静极了。窗外的雪花静静飘落,屋内的火炉劈啪作响,除此之外,便再无半点儿杂音。 心境顺了,手感也格外好。于是沈芙冰笔下的人,很快便有了大致轮廓。 可就在这时,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打破了永和宫的宁静。外面兀地传来了宫门被人撞开的声音,而后便是脚步声、哭嚎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哀求之声: “小主,求您救救奴婢!奴婢知错了,求您救救奴婢啊小主……” 沈芙冰一惊,只觉得这声音莫名耳熟。 她放下手中手感正好的画,披上一件狐白色的大氅,匆匆走了出去。 她站在廊下,看到了令她此生难忘的一幕: 碧心衣着凌乱,双足赤裸;手上,脚上全是鲜血;她身后的雪地上,更是留下了一连串深浅不一的,带血的脚印……碧心磕着头,在鹅毛大雪中,涕泗横流地朝自己磕着头。咚咚咚咚地,声势之巨,仿佛自己若不管她,她便要把脑袋活活磕烂。 沈芙冰心地最是善良,纵是发生过种种龃龉,可眼前这种场面,她又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所以即便碧心曾把她的心伤透,她最终也还是迈开脚步,匆匆走了上去。 她托住碧心的手,想把她扶起来。 可碧心却说什么都不肯起身。只紧紧抓着她,掐着她,翻来覆去地说着: “小主救我。” “小主求您救救我,求您让我再回永和宫伺候您吧小主……” 沈芙冰内心疑惑,轻声劝道: “起来,你先起来。有什么事儿,你起来了再慢慢跟我说好不好?” 连哄带劝地,碧心到底被她搀扶了起来。沈芙冰还想先帮她上上药,处理一下伤口的。可碧心却急得直摇头,迫不及待地央求她: “小主,您就再收了奴婢,就再收了奴婢回永和宫吧好不好?” 沈芙冰见她如此坚持,不由得道: “当初,是你主动要离的永和宫。现在又想回来,你可说说为什么?” 碧心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哽咽道: “是…是奴婢不好,信错了主子,跟错了人。” “原以为荣嫔娘娘得宠,进了永和宫,日子便能好过一些。” “可没想到,可没想到…”她说着说着,眼泪又一次扑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荣嫔娘娘…她并非明主!” “她表面仁厚,可背地里对奴婢,却是用尽了手段,百般折磨。” 她生怕沈芙冰不信,还忍着疼撩开了自己的袖口,哀声道: “小主您看,奴婢进永和宫还不到两天,胳膊就成了这样。这全部都是拜她所赐!” 沈芙冰循声看去,当即便是一阵恶寒: 只见碧心的胳膊上,张牙舞爪地覆着一大片血红色水泡,要多瘆人有多瘆人。碧心说慕容依虐待她,沈芙冰起初还压根不信,可现在,却是有点儿动摇了。 她感到异常疑惑: 依依的性子虽说格外爽朗开放,不走寻常路。但她绝对不是坏人,更不可能随便虐待下人。 可是……碧心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沈芙冰柳眉微蹙,陷入了沉思。 碧心亦是趁着这点时间,飞速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是拼了老命,哭着,喊着,才从那群太监手里挣扎下来的。 为了活命,她连自己的鞋子都挣扎掉了,光着脚在漫天大雪中奔跑。因为她知道,现在能救她的人只有一个,便在这永和宫中。 沈贵人那么善良,又有往日的主仆情分在,而今自己走投无路,唯一能赌一把的,也便只有她的善良。 只要她开口,肯把自己留下,那么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 反之,如果她塌了心地说什么都要赶自己走。那么毫无疑问,自己前脚踏出永和宫宫门,后脚就会被那群守在门外的太监,死死抓住。 所以,自己现在唯一的生机,便是想尽办法也要说服沈贵人,把自己留在永和宫中。 她想啊,想啊,无比紧张地思考着。终于……思绪转了一个弯,她瞬间眼前一亮。 老话说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荣嫔那般虐待林早早,甚至让人当众扇了林早早一百个耳光。而沈贵人又把林早早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所以沈芙冰此时此刻,一定恨毒了慕容依。她眼下迟迟不肯开口,答应自己让自己重返永和宫,兴许就是还在为自己背叛她而投靠慕容依的行为恼火着。只要自己接下来表明立场,坚决同荣嫔割断一切关系,那么,兴许她就会重新接纳自己。 索性荣嫔已经彻底不给自己活路了。那自己想说什么,要说什么,自然也就无需再克制。 这么想着,碧心眼珠一转,就开始专门捡着那些能抹黑慕容依的话说。 “小主您有所不知……”她道,“那荣嫔娘娘原就是个歹毒之人。她虐待奴婢也就算了,背地里更是恨毒了您。她嫉妒您初入宫时位分比她高,所以一旦得宠,便翻脸不认人,再也不来看您。更…更有甚者……” 她抿了抿唇,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巴巴又诚惶诚恐的样子来,道: “更有甚者,她还…她还在寝殿内藏了您的小人,一到气不顺的时候,便扎针诅咒您……” 沈芙冰的脸色白了,甚至肩膀,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碧心将这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愈发得意,只当是自己成功拿捏到了沈贵人对荣嫔的恨意:“她还……” 沈芙冰猛地打断她:“你撒谎!” 碧心一惊,就见沈芙冰气到双眸含泪,面朝着自己声声质问道: “我好心好意地把你扶起来,想帮你上药疗伤。甚至…还想着,如果依依当真对你不好,我便把你再要回来。可谁知道…谁知道你却……” “你却是个这样的人。”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沈芙冰并没有说。可觑着她的脸色,碧心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要知道,这可是连句重话都从没说过的沈贵人啊。能让她露出那般失望且厌烦的神色,对碧心而言,跟被宣判死刑,也没太大区别了。 碧心人傻了,整个人都追悔莫及。可她又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句话没说对。眼看沈芙冰都有了让自己重返永和宫的想法,她哪里能错过这个机会?当下便急中生智道: “奴…奴婢没有撒谎…” “就算不提那些,荣嫔打了林早早一百个耳光的事,总归是真的吧?” “一个能对别人的丫鬟都下这般死手的人,对自己的丫鬟,又岂会心慈手软?” “再者说了,您不是最心疼早早姑娘么?荣嫔这般跋扈,您难道就不想复仇?” “奴婢好歹在钟粹宫待过,多多少少地,也总能知道一点儿内幕。兴许…便能助您一臂之力呢~” 沈芙冰噙满泪的水眸微眯,满脸愕然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沈芙冰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我为何要复仇?” “早早又何曾被人打过?” 碧心后面精心酝酿了满肚子的话就此一僵:? “……”怎么回事儿?碧心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沈芙冰那么宝贝那个林早早,从来都是知冷知热的,难道连林早早被人打了,都…不知道? 正懵着,永和宫的大门,却在此刻,被人推开了。 迎面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碧心口中的那个“歹毒之人”,慕容依。 几乎是慕容依携碧霞踏入永和宫的同一时间,那边的碧心,就立马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气势萎了下来。 而慕容依却是满脸带笑,任凭碧心左躲右退,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方才同我姐姐说,我打了林早早一百个耳光?” “敢问到底是何时打的呢?” 碧心下意识想往沈芙冰身后躲,可沈芙冰早已不再护她,甚至微移莲步,挪开了。于是乎碧心再怎么害怕,也不得不独自面对眼前这个女人。 慕容依笑得那般坦荡,坦荡到让碧心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不过恍惚过后,她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 “奴婢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即便不是你亲自动手打,也是你让碧霞打的。” 她怯怯地,丝毫不敢抬头去看慕容依。可万般委屈翻涌而上,使得她嘴上却半点儿不肯吃亏: “您恶事做尽,丧尽天良。打了早早姑娘一百个耳光不说,更是把奴婢折磨得遍体鳞伤。奴婢此番,是说什么,都不会同您回去了。” “好一个‘恶事做尽’,‘丧尽天良’。好一个一百个耳光。” 慕容依听完,缓缓俯下身去。碧心想躲,却被她一把抓住。 冰凉的护甲勾着女孩苍白的脸蛋,慕容依凶悍的脸庞,便在碧心颤抖的眸中一点点放大。带着丝丝凉意,终于,慕容依蛇一般妩媚的双眸微微眯起,于碧心耳畔,轻启薄唇: “你便这般确定,我打了她?” 她身上慑人的寒意沿着碧心的皮肤蜿蜒游走,直至万骨千髓。就在碧心战栗到无法喘息,几乎要一头晕过去的时候,她才微微一笑,道: “早早,出来罢。” “你的老朋友还想再见见你呢~” 话音落,碧心身后,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开门声。 配上四周孤魂哀泣一般的冷风,这声音可别提有多瘆人了。 碧心无比僵硬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去。而后便见永和宫正殿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从中现出的,赫然是她口头心上一刻不忘的,活活受了一百个耳光的林早早! 只是碧心幻想中,本该容貌尽毁,丑若无盐的女孩,此刻脸上却非但没有半点儿伤痕,反倒是皮肤清爽,气色和宜,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甚至身着一袭崭新的雪色合欢暖襦裙,头顶以精心编排的发髻与绒花为饰,配上一张干净无瑕的脸蛋,林早早的容貌,竟比昨日碧心见时还足足美了数倍! 林早早就那样微笑着,像一个白色幽灵般一步步走下台阶,于漫天大雪中朝着碧心迫近。而碧心则跟见了鬼一般的瞳孔剧颤,浑身发抖,终是在林早早行至她面前,笑着伸手要拉她时,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哀嚎: “啊————————!!!” 碧心疯了。 活生生吓疯的。 第47章 谜底 碧心的疯病来得又急又烈。皑皑大雪中,她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鼠般哀嚎着,哭泣着,四下逃窜着。她在雪中翻滚,弄得浑身是泥。时而砰砰砰地以头抢地;时而又哭着哭着,露出诡异而不可名状的笑。沈芙冰见了,也想过要去拉一拉她,可立马就被碧心躲鬼一样地躲开了。她满脸雪污,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像只土拨鼠一样惊恐地望着姐妹三人,好似她们不再是人,而是成了吃人的怪物。 “嘿嘿,皇上……” “皇上封我做妃子,哈哈哈哈……” 行迹癫狂,胡言乱语,便是碧心此时此刻最真实的写照。起初她还在说一些充满臆想的话,到了后面,则更进一步,变成了一堆破碎的音节。这下她的话是彻底让人听不懂了,夹杂着“嗬嗬”的声音,甚至不似人声。 沈芙冰纠结极了,碧心这个样子,着实让她放心不下。可她几次去给碧心披衣服,都被碧心扬到了一边。跟她说人话她听不懂,可就这么纵着她在永和宫闹也终究不是个办法。最后还是慕容依把钟粹宫的太监叫过来,几个人连拉带拽,才终于把像狗一样狂吠、咬人的碧心拖了出去。 永和宫清净了。 可沈芙冰受了惊,又在冰冷的雪地里站立许久,再加上她的病本就没有好全。因此不由得便咳嗽了起来。 慕容依和林早早连忙扶她进屋,关上殿门,生起炉火,把整个正殿都烧得缓和和的时候,二人才放下心来。 沈芙冰缓过来后,忍不住拉着慕容依的手道: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碧心说你打了早早?碧心还说你虐待她,这……” 碧霞原是陪着慕容依一同进了正殿的。眼见自家主子被怀疑,她忍不住帮腔道: “沈贵人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分明是碧心自己做错了,我们娘娘不过稍稍训诫,她便要全世界跑着叫嚷,四处来污蔑娘娘了。” “住口。”慕容依喝止了她,“这是你同我姐姐说话时该有的语气吗?” 碧霞脸上青红交接,这才低下头去,福了福身子,轻声道: “奴婢有错,还请沈贵人与娘娘责罚。” 碧霞说这话时,心里其实是有点儿不大甘愿的。毕竟自家主子为她做了这么多,却还要被误解,换谁谁愿意啊……可她万万没想到,沈芙冰竟对着自己招了招手,脸上,还露出了温柔的笑。 “你过来。”沈芙冰道。 碧霞愣愣地上前一步,手就被沈芙冰握住了。 沈芙冰满眼亲切地望着她,看向她的眼神,竟像是在看自己妹妹: “手这样冰凉。你又站得那样远,好歹也往前凑一凑。离炉火近些,身上也暖和些。” 又道:“今日你为你们娘娘做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有你这样一个一心为主的人跟在依依身边,我也算放了心。” 碧霞被她细腻盈润的手拉着,又听她那样对自己说着话。一时间受宠若惊到都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碧霞自幼入宫,与自己的父母胞姐分离多年。此时此刻被这样一双手轻轻抚慰着,碧霞的眼眶都略略红了。 别的不敢说,看人的能力她还是有的。 沈芙冰不是那种擅长伪装的人,对她完全是出自一腔真情。而这般单纯的暖意,进了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后,竟也是多年未曾感受过了…… 碧霞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有点儿明白,自家主子为何对沈贵人这般好了。 “是…多谢小主夸赞。”屈身谢过沈芙冰,碧霞的脸颊,微微红了。 而在这房间的另外一边,慕容依与林早早对视一眼,两人便在这电光火石的交流中,达成了共识。 这事不能一直瞒着, 也该是给姐姐说明白的时候了。 于是乎,由林早早开口主讲,慕容依适时补充。姐妹二人把昨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朝沈芙冰交代了一遍。 原来,从取银丝炭开始,碧心就已经落入了林早早设计好的圈套中。先是用五两银子引诱碧心陪着她去取炭;后又是一出钟粹宫要走了本该属于永和宫的银丝炭,导致林早早对慕容依破口大骂的戏码,从而让碧心误以为姐妹关系已然破裂。之后层层铺设,诱敌深入…… 可怜的碧心,一头扎入到钟粹宫这一提前布好的天罗地网中,都还浑不自知,沾沾自喜。而当碧心尝尽了甜头之后,终于开始感到痛苦,想要逃走的时候,慕容依手中的网,却早已把她束缚到动不得分毫了。 一语终了,林早早觑着沈芙冰的神色,忐忑道: “姐姐,你可别怪我啊……之前碧心做了那么多坏事,我是实在不放心再把她留在永和宫了。” “我和二姐编排的那出戏,其实何尝不是对碧心的一次试探?她若心中无鬼,我和二姐谁都奈何不了她。可面对二姐,她果真又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甚至言语之间,污蔑中伤,极力抹黑。得亏当时站在她对面的人是二姐,倘若是皇后的话,那我们永和宫,可指不定要变成什么样了。” “姐姐…”林早早知道大姐最是心善,眼里丝毫容不得沙子,因而坦白之后再面对姐姐,难免有种做了坏事一般的心虚。她晃着姐姐的手,小心翼翼道: “你…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沈芙冰听完,却是朝她笑了笑,柔声道: “怎么会呢?” “这件事,归根到底,其实还是姐姐不对。” “有句话你说的没错,碧心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留在永和宫里。这件事,其实早在碧心第一次背叛我们的时候,姐姐就该下定决心了。是姐姐不好,一直犹犹豫豫,左右摇摆,最后把一件简单的事儿,搞得你们大费周章,才能完成。” “姐姐…”林早早的鼻子有点儿发酸,“我还以为,你会因为我给碧心设下陷阱而责怪我呢……” “你当初不是还说,不处罚碧心,是因为想给她机会,让她慢慢改正么?” “那我现在,算不算是让她没了改正的机会?” “你…会不会因为这个…不开心啊……” “傻瓜…”沈芙冰没料到她竟会这般想,到了这一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前番的行为给妹妹们带来的伤害。她的手颤抖着,细细抚摸着妹妹的脸颊,动容道: “在姐姐心里,最重要的,永远是你们啊。” “碧心那般对你,我这个当姐姐的,又怎么可能还继续纵容下去?” “快别胡思乱想了,嗯?” “姐姐永远都不会讨厌你……” 林早早听着这话,这些天里所受的委屈;第一次做“坏事”的深深不安与良心谴责,俱在沈芙冰春风拂面一般的话语里,雪释冰融。 她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好酸好酸,终是再忍不住,整个身子轻轻地,扑到了沈芙冰怀里。 “谢谢姐姐。”她轻声道: “你对我真好…” “傻孩子…”沈芙冰的侧颊贴着林早早的脑袋: “姐姐不对你好,又该对谁好呢…” 两人就那样抱着相互依偎了一段时间,彼此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沈芙冰问慕容依: “……依依,现如今,碧心成了这个样子,你预备,要怎么处理呢?” 慕容依拨弄着茶盏,神色淡淡的,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件不甚相关的事儿: “无非是先派太医给她诊治一下,等疯得不那么厉害了。便送去辛者库,跟其他宫女、太监们一同服役便是。” “姐姐意下如何?” 沈芙冰叹了口气,道:“也只能这样了……” “只是,她现在疯成这样,只怕将来好了,也难以彻底恢复正常。” “这样一个疯疯傻傻的人送进去,难保辛者库的其他人不会借着她的病欺负她。所以姐姐还得拜托你使点银子,帮着打点一下关系,好歹让辛者库的掌事嬷嬷们,多少看顾着她些。” “这样她日后的生活,总也不至于太过凄惨……” 慕容依顺从点头:“是”。 主仆二人回钟粹宫的路上,雪已经停了。太阳微微露了个头,只让人觉得从天到地,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偶有枯树之上掠起寒鸦,才给这空旷的画幅点上了些许水墨。四下很是安静,人走在积雪上,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碧霞扶着她们主子慢慢走着,一时间忍不住道: “这沈贵人当真是心善。碧心那般对她,临了临了,她却还是不忘替碧心做最后的谋算。古人说的‘以德报怨’,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慕容依道: “姐姐生性如此。所以对于碧心,我也不敢擅自处置。所以最终还是想了这个办法,把对碧心的最终处置权,交还到了姐姐手上。” “娘娘英明。”碧霞道,“一早便猜到了碧心会往永和宫跑,因此提前便知会了咱们宫的那几个太监,要他们拖碧心去慎刑司时,不可抓得太紧,要给她留出挣扎的空间。且她若朝着永和宫的方向跑,便不必死追。要不单凭碧心,又怎么可能从那几个人的手里挣扎出去呢?” 慕容依笑道:“让她们主仆相见,从而把处置权交给姐姐只是第一重。更重要的是,像碧心这样的刁奴,欺凌主上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在那种情境下,姐姐才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从而让她追悔莫及,心甘情愿地朝着姐姐磕头认罪。” “毕竟,被碧心伤害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碧心的这份歉意,只有让姐姐收到,才有意义。” 碧霞听完,若有所思地沉默良久,道: “奴婢懂了。” 慕容依看她一眼: “你懂什么了?” 碧霞道:“……原来娘娘做这么多,并不只是为了折磨碧心,替自己出一口恶气。” “先是在她初入钟粹宫时,便给她单独的房间,以及种种优待。从而让她浮想联翩,误以为自己得您青睐,从而更加急于表现,只为在您面前得脸。” “接着,派人在伙房放上新鲜的玫瑰花瓣,利用她急于上位的心思诱她上钩。只要她把那玫瑰花瓣装在铜盆里捧上来了,娘娘是否花瓣过敏,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彻夜罚跪之后,她内心焦虑,必定更加急于戴罪立功。此时,娘娘一面把那青花花鸟文鱼尾瓶的真品藏起来,把赝品放到柜子上。另一面,又安排静儿暗中挑唆,反方向地暗示碧心亲自去打扫正殿,并擦拭其中的物品。” “殊不知,那赝品之下,早就悄悄粘上了浑圆的果壳。瓶身倾斜,便是没人去碰也已摇摇欲坠。而碧心一夜未眠,又急于求成,如此一时不慎,打碎瓷瓶,自然便也是水到渠成的事。” “而瓶碎之后,静儿又来得太快,不给碧心反应的时间便把其他宫女太监们也都引来围观。众目睽睽之下,碧心根本不可能还有心思去注意到那埋在碎片之下的果壳,更没有时间清理残骸,毁尸灭迹。” “于是这天大的罪过,便这般到了碧心头上。” “从此,娘娘要她生,她便能生。娘娘要她死,她就不得不死。” “此时,娘娘再佯称要将她处死。在此情况下,沈贵人便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要她还想活,那么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得朝着沈贵人叩头认罪。” “娘娘精心排布,想来…便是为了这一刻。” 慕容依嘴角微微抿了抿,不置可否。 只是说道: “只可惜,碧心竟这般轻易便疯了。比起她对我姐姐做过的那些,倒当真是便宜她了。” 碧霞说道: “这个结果确实意外,不过细想之下却也合理。碧心昨晚跪在大雪地里,一夜未眠,精神本就萎靡,今日又在生死之间数次起落,最后疯掉,倒也是寻常。” 慕容依又道:“既然姐姐已同意了把碧心送去辛者库,那么此事便到此为止。倒是你,碧霞…” 她看向她: “有些事,自己知道便好,原不必说与人听。” “你可明白?” 碧霞心领神会,点头答道: “是。” “娘娘算无遗策,奴婢望尘莫及。唯一能做的,便也只有谨遵娘娘教诲。让此番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慕容依听罢,方才觉得满意。也没说再旁的什么,只道一句: “走罢。” 北风扬起雪粒,深宫寂寥无人,碧霞便扶着她们主子,朝着白雪皑皑的更深处去了。 第48章 宫宴 解决了碧心事件后,永和宫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无人打扰,也无人过问。 日子平平淡淡的,一天又一天,如流云一般过着。 看起来,似乎是实现了她们入宫时的初衷。 当初,她们只想活下来。 可人就是这么个贪婪且永不知足的动物,真到衣食无忧了,又开始觉得这宫里闷得慌。觉得一天天地,就好似被关在了笼子里。 像林早早这样生性乐观的还好一些,她只要每日吃饱喝足了,就能乐呵呵地守在姐姐身边,不求其他。 可对沈芙冰而言,时日一长,她便难免开始觉得身倦力乏,呆呆地,仿佛对一切事物都失了兴趣。 殿门开着,屋子里的炉火静静燃烧。她便坐在烧红的炉火旁,望着廊外的飞雪,一动不动。 一坐,便是一天。 这一天里,在她波澜不惊的面容下,实则有十之八、九的时间,她都在想他。 想静默的他,想微笑的他,想他抱着自己时身上的体温和淡淡香气。甚至偶尔,也会心惊肉跳地想起,他的那个吻。 她想见他,想陪在他身边,甚至只是朝他请个安,同他说两句话也是好的。无边的思念像潮水一般将她吞噬,她很难过,也很痛苦,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了。 可那天晚上,明明是她,亲手推开了他。 沈芙冰直至此刻,都无法忘记,彼时男孩脸上的失望神情。 她拂了他的面子,也伤了他的心。 那天之后,近两个月过去了,他都没来找过她。 而自打贺光焱亲政起,便已立下规矩:未经皇帝传召,妃嫔不得主动前去养心殿请安。 他一心忙于政事,不想被人打扰。 自然,也就断了沈芙冰最后一点儿主动挽回的机会。 沈芙冰无路可走,剩下的,便只有悲伤与绝望。 一日日从天亮到天黑的苦等中,她开始越来越清楚一个事实: 倘若他不主动来永和宫, 倘若他忘了她, 那么兴许, 她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夜阑人静的深夜,沈芙冰缩在床榻一角,眼泪,一颗一颗,终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兴许,她这一生,便都要困在这深宫之中,孤独而凄凉地老去了罢…… ………… 眨眼间便到了除夕,宫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皇宫之内,亦是从宫女到太监都领了岁银,换上了新装。大家贴桃符,剪窗花,写对子,四处洋溢着新年之气,好不热闹。 而也正是在沈芙冰写完一副对子,永和宫宫人们拍手叫好,恨不得立即把那副对子贴到柱子上的时候,内务府总管太监许荣,过来了。 林早早已然知道许荣是皇后的人,对他自然没什么好气。 “哟,这不是许公公么?”林早早阴阳怪气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竟叫您这般贵步临贱地?” 沈芙冰及时叫止她:“早早,不得无礼。” 而后上前两步,温声道: “许公公,你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许荣一挥拂尘,朝着林早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略显不耐地“哼”了一声,而后才道: “皇上说了,今儿是除夕夜,按照往年是要有除夕家宴的,今年也不例外。故而今晚要在乾清宫宴请各宫嫔妃,所有的娘娘、小主,都要到场,不得有误。” “奴才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把这个信儿给您送到。” “如今消息传到了,奴才可以走了罢?” 沈芙冰忙道:“多谢公公。” “公公慢走。” 许荣这便又挥了一挥拂尘,大摇大摆地回去了。只在跨出永和宫宫门之后,恶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 “什么晦气地方,跟人多愿意来似得。” “不愿意来那你别来啊!”林早早可不受他这窝囊气,隔着个大院子也要喊回去: “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沦落到这宫里来给人当牛做马?你倒是不想来,可人皇上答应么?” “你要是真有能耐,那下回就对着皇上骂。反正让你跑这趟腿的是他,又不是别人!” “早早!”沈芙冰吓得不轻,连忙制止她,“快别说了…” “祸从口出。”沈芙冰扯着她袖子,轻声道,“以往的教训还不够么?” 林早早骂爽了,这会儿才乖巧下来,也拉住沈芙冰的手道: “好嘛好嘛,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 “不过姐姐…”林早早惯是会转移话题的,她小鹿一般的眼睛眨巴眨巴,“今晚的除夕家宴,会不会有很多好吃的啊?” “内务府的这起子刁奴惯是会拜高踩低的,这段时间送过来的菜,竟连个肉毛毛都少见,吃素吃的我都快变成兔子了。今天晚上可总该能狠狠吃肉了罢?” “好好好。”沈芙冰揉着林早早的小脸蛋,道,“今晚桌子上的肉菜,姐姐一点不碰,全让他们装到食盒里给你带回来,好不好?” “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林早早开心极了,立马把脑袋埋到了沈芙冰怀里,蹭来蹭去。 沈芙冰轻轻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心里,却是在想另一件事: 今天晚上,总该能见到他了吧?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有没有…和他单独见上一面的机会…… 怀揣这一份小心翼翼的期待,沈芙冰的心脏,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她想,如果有机会,如果他还愿意见自己,还想听自己说话的话……那她是一定要鼓起勇气,把上次的事儿说清楚的。 她从来,从来没有讨厌过他。 甚至,喜欢他还来不及…… 她只是觉得,那天晚上,多多少少地,还是有些太快了。 如果他能有耐心,听她把这些话说完,那便好了…… 那天,沈芙冰怀着深深的期待,给自己挑了最好的披风与袄裙,更是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精心梳妆。待到申时三刻她梳理完毕,在林早早的陪伴下走出殿门的时候,院子里的碧情和叶蒙尘都看呆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那样的一树梨白,那样的绰约仙姿,哪里像是人间能有的?便是用曹植在《洛神赋》中的描写,恐怕都毫不为过: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引用1] 已然是美到不可方物,可偏生他们主子,却还是个对自身美貌毫无认知的。 “…好看吗?”沈芙冰拢了拢自己的裙摆,敛着眸子,轻声问林早早。 林早早面上带笑,只附在沈芙冰耳边说了四个字,便成功蒸红了沈芙冰的脸颊: “美若天仙。” 沈芙冰听完,当即整个人又羞又囧,脸红了好一会儿,才嘴上嗔怪,心底雀跃道: “……你、你惯是会取笑我的。” “再不许乱说了……” “好好好,‘美若天仙’是我乱说,姐姐实则是个‘丑若无盐’的,这下满意了吧?” “早早!” 姐妹俩嘻嘻笑着,携着碧情一起,一路沿着满是积雪的甬道,朝着乾清宫去了。 冬日阴霾的天空之下,万千飞雪从空洒落。原是金瓦红梁,巍峨耸立的乾清宫,而今却也已然白首。 乾清宫高居于数级汉白玉石基之上。台阶上的积雪虽然有人清扫,可人一路从雪中走过,鞋底却也是滑的。故而,林早早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主仆几人才得以慢慢地,走到了乾清宫大门口。 只是她们今日,来得似乎有些早了。 筵席还没开始,乾清宫门外连个把守的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在殿内忙来忙去地布置着。外面太冷了,人都要冻僵了,沈芙冰本想进去看一眼,起码也能暖暖身子。可是还不待入内,便听到了皇后的声音。 沈芙冰脚步止住,下意识将自己的身体隐于门后,便听皇后在殿内道: “怎么这般磨磨蹭蹭的?晚宴眼看就要开始了,居然连桌椅都还没有布置好。” “今儿是除夕夜,都给我打起十万分的精神来。若是搅扰了皇上雅兴,没你们好果子吃。” 太监宫女喏喏答道:“是。” 董婉珠看着那些忙着排布桌椅的下人们,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说道: “皇上素来不喜沈贵人,你们还把她的座位排这么靠前做什么?” “大好的日子,不能给皇上平添晦气。还是把她的座位,挪到最后去罢。” 一个正忙着擦桌子的小宫女福了福身子,怯声道: “可…可这样…似乎不大合规矩……” “凡皇上设宴,座次都是要按照位分的高低来排列的。以沈贵人的位分,怎么也不至于…坐到最末位……” 她声音极小,显是对皇后这帮人充满了畏惧。而果不其然的,她话音刚落地,下一刻便遭了凌贵人的怒斥: “糊涂东西,跪下!” “下贱的奴才,皇后娘娘说话你都敢反驳。还不掌自己的嘴!” 小宫女害怕得直哆嗦,她也不知道自己说实话究竟有什么错。可是当她撞上皇后那冰冷的目光时,她却不得不吓得噗通一声跪到地上,一边哭,一边一下一下地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不许哭!”凌薇薇还在恶狠狠地斥道,“扇了几巴掌了?数出声来。” 于是小宫女便一边哽咽一边颤声道: “五…六…七……奴婢该死,奴婢知错了……” 清脆的耳光声在大殿之内一下一下地响着。凌薇薇的目光瞄向其他负责桌椅的宫女太监们: “看什么看?还不照娘娘说的做?” 再没有人敢反抗,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七手八脚,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沈芙冰的座位移到了最末排。 而董婉珠还嫌不够,面露微厌道: “既是皇上厌弃之人,那便不配和其他嫔妃用同样的桌子。” “把这张紫檀木的桌子换下去,换上张枣木的来。” 有了前番之事,这次立马就有太监点头称是,出殿去寻枣木桌去了。 见有人出来,门外的沈芙冰心脏一跳,连忙转过身去,匆匆疾走。却还是一时不慎撞上殿门,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你们一个个的,都有点儿眼力价,别什么阿猫阿狗的小主都在那奉承……”殿内,凌薇薇正仗着皇后的权势狐假虎威呢,便听到殿门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她潜意识里觉得不对,连忙追出殿去,竟果真看到了沈芙冰一边抹泪,一边逃开的背影。 她缓缓地捂上了嘴巴,眼睛亦因惊诧而微微睁大。 这幅模样成功吸引到了董婉珠的注意,董婉珠眉头微皱,道: “怎么了?” “外面可是有人?” 凌薇薇一张芙蓉娇靥上写满了担忧,她走回殿里,示意皇后,和皇后一同走到无人的偏殿后,才把刚才看到的事,同皇后说了一遍。 话罢,董婉珠的脸色当即就变了。 “无耻。”董婉珠厌恶道,“扒着门缝偷听人讲话,这算什么下作本事。” “皇后娘娘。”凌薇薇满脸焦虑,连语气都变得格外急切,“您说…她会不会到皇上面前,告我们的状啊?” “她敢!”董婉珠彻底被激怒了,“这后宫,还轮不到她一个姓沈的当家。” “可话虽如此,皇后娘娘…”凌薇薇眼见她真动了怒,立马抓住机会,极力挑唆道: “自从慕容依封嫔之后,她们那伙人可是嚣张得很呢。听说前不久,还硬生生把一个小宫女给逼疯了。这种事情都做得出,那还有什么是她们不敢干的?” “竟然有这种事?”董婉珠意外道。 “千真万确。”凌薇薇道,“娘娘住得远,大抵是听不到的,可臣妾住在延禧宫中,连那小宫女的惨叫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别提有多瘆人了。” “可怜那小宫女,也不知是被施了什么酷刑,才会活生生地叫成那样……” 凌薇薇的话,成功在董婉珠心头留下了深深的疑影。从前董婉珠是讨厌沈芙冰没错,可她一直觉得,这人说到底,还算是安分,因此并没有真正把沈芙冰当成威胁。可今日听凌薇薇这么一说,才知道沈芙冰与慕容依竟是在私底下对宫女用刑。这般跋扈,已然是忘记了后宫还有她这位万民之母的存在。此番行径,叫她还如何忍得下去? 她不由得变了脸色,而后,又听凌薇薇道: “娘娘,臣妾今日陪您一同来检查宫宴布置,提前一个时辰过来情有可原。只是不知沈贵人竟也来得这般早,却又是为了什么。” “臣妾打眼瞧着,她那身袄裙甚是鲜亮。用料名贵,不似凡品。穿在身上,那叫一个婀娜多姿,走起路来,竟就像朵莲花一般。” “可只是简简单单地吃一个饭,她却为何,要如此地盛装打扮呢?” 董婉珠的手抓着桌沿,气到身子都在颤抖。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微微吐出几个字来: “还能为何…” “怕不是眼见荣嫔得宠,她便也要抓住今天这个机会,大行效仿之举了罢…” “啊?”凌薇薇蹙眉,“她这是要勾引皇上?” 旋即,面色便转成了万般焦虑:“娘娘,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啊。有荣嫔这个前车之鉴还不够么?岂能让她们个个都这般肆无忌惮?” “自然不会!”董婉珠怒声道,“只要有本宫一日,就绝不会让她轻易靠近皇上!” 她喘息着,目光都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变得阴狠: “既然她这般不安分,那就别怪本宫不客气了!” 第49章 礼物 沈芙冰出了乾清宫,行至无人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她不明白,不明白她们为何要那般对自己,亦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遭到她们如此的记恨。 就算她们有气,经过前面那么多次的折辱,沈芙冰觉得她们的气也该消了,彼此之间的仇怨也该解了。可是事实告诉她,没用…… 似乎不管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也似乎不论她如何隐忍,也始终换不来她们,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宽容。 沈芙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哭得悲戚。林早早劝了她数次,她才终于堪堪止住眼泪。 “回去吧。”林早早怕她冻到,把那厚披风在她身上系得更紧了些,“晚宴就要开始了。” “刚刚我看到,二姐三姐她们,好像也已经进到殿里了。” 沈芙冰指尖拭了拭泛红的眼睛,这才微微点头:“嗯。” · 酉时四刻,外面的天一片漆黑,在众嫔妃的翘首期盼中,皇上终于姗姗来迟。 丝竹班子将乐声奏响;一列舞女迈着优雅婀娜的步伐进入殿中,于大殿的空地上翩翩起舞。水袖起落,流光溢彩,杯盏叮当脆响,董婉珠便是在这样一个阖家团圆的欢庆氛围中站起身来,朝着贺光焱敬酒: “今儿是除夕夜,新的一年就要开始了。臣妾祝皇上在新的一年里龙体康泰,万事顺遂。” 众妃嫔也纷纷随着皇后起身: “臣妾等祝皇上万事顺遂,福泽绵长。” 贺光焱朝她们摆了摆手,示意都坐。而后看向坐得离自己最近的慕容依,朗声道: “荣嫔,这道鲍鱼烩珍珠,朕记得你最是爱吃,便特意点了,让他们一早备着。你且尝尝,看是否还合胃口?” 慕容依脸上带着明媚而大气的笑:“那臣妾便谢过皇上赏赐了。” 二人这一来一回的两句话,表面热闹祥和的乾清宫,背地里立马暗流涌动了起来: 董婉珠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下;凌薇薇偷瞄着慕容依,满脸不忿;坐在最后一排,且桌子格外窄小陈旧的沈芙冰则默默低下了头,屏息凝神,只希望皇上千万不要注意到自己。 别人的桌子都是紫檀木的,唯有她的,是由质量低劣的枣木制成。且她的位置也处在乾清宫的最角落里,前面那么多嫔妃,又有舞女的纷扬水袖,可以说,不特意看,甚至压根难以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种处处第一人等的对待在潜移默化中加重了沈芙冰的自卑感,使得她即便容貌昳丽,身姿出挑,却也只觉得格外狼狈。纵使心底有千般思念,万般眷恋,她似乎,也再没有了面对他的勇气。 因而即便他的目光压根不是投向自己,她也本能地只想躲开。 她不想再见他, 也压根不敢再见他了…… 那一晚,向来家教森严,处处规矩保守的沈芙冰,竟破天荒地,喝起了酒。 这古代的酒味道冲极了,呛得她情不自禁地想要流泪。她喘息着,轻咳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痛感填满了喉咙。林早早看着心疼,连劝了她数次,可她还是要喝。 她已经没有办法,去掩埋心里的痛苦了。 仿佛只有这样折磨自己,她才能稍稍地,好受那么一点儿…… 酒过三旬,沈芙冰迷迷糊糊的,已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就见董婉珠又一次站起身来,捏着酒樽,朝贺光焱敬酒道: “皇上,今儿是除夕夜,您又喝得这般尽兴。臣妾便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您。” 慕容依闻声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温婉贤良,心细如发。” “可惜我们几个妹妹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更不曾备什么礼物。倒显得……是我们的不是了。” 贺光焱并不喜欢董婉珠,亦不想同她讲话。可听完慕容依那依稀带着醋腔的话,他却觉得心情甚好。手指携着玉樽,遥遥地朝慕容依比了一个祝酒的动作: “礼物不礼物的先放一边,这心意才是最要紧的。今日你们都过来陪朕共度这除夕家宴,朕已经很是满足。又哪里还需什么旁的东西呢?” 慕容依莞尔一笑,回敬皇上后,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臣妾多谢皇上体恤。” 他们二人举杯相庆,默契甜蜜。唯独董婉珠敬酒的手僵在半空,硬生生成了最尴尬的那一个。 纵使再怎么端庄得体,气度和宜,董婉珠眸子里的光亮,也不由得在那一刻,微微暗了下去。 最后还是凌薇薇起身朝她敬酒,她回敬了,才堪堪从那般情境里脱出身来。 “皇后娘娘贤惠,臣妾等望尘莫及。”凌薇薇道,“只是臣妾却也好奇,娘娘此番,究竟为皇上准备了什么礼物。” “娘娘何不将那礼物取出来,让我们几位妹妹也跟着开开眼界,饱饱眼福?” 董婉珠温婉地笑了一笑,又一次看向贺光焱,道: “凌妹妹都这么说了,那皇上……” 贺光焱这才算是回了一声:“呈上来便是。” 董婉珠温顺地敛下眸子,而后朝着自己的贴身丫鬟采桐道: “去取。” 采桐应了声“是”,而后便朝着偏殿走去。 只是她这一去,竟足足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回来。等得董婉珠都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怎么去那么久,你不知道皇上在等着吗?” 采桐手里捧着一个异常精致的镂金雕花木匣,脸色却格外苍白,嘴唇颤抖着朝皇后道: “娘…娘娘,找不到了……” 董婉珠感到莫名其妙,接过她手中的匣子,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董婉珠当即色变,采桐更是害怕到“哐当”一声跪了下去,流着泪道: “娘娘,不干奴婢的事,真的不干奴婢的事儿啊娘娘!” “奴婢方才去偏殿取的时候,这匣子里就是空的。匣中娘娘给皇上准备的礼物,竟是怎么都找不到了…” “胡说!”董婉珠当场斥道,“这匣子是本宫亲手放进偏殿的,放的时候礼物还好端端地躺在里面,怎么会突然就找不到了?定是你自己不小心,说不准便掉在偏殿的哪个地方了。” “可…可是整个偏殿,奴婢都已翻了个遍。”采桐颤声道,“各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都看过了,是实在没有找到啊娘娘……” 主仆二人一时僵持。见此情形,凌薇薇挑了挑眉,开口说道: “那礼物又没有长腿,总不可能自己跑掉。既是偏殿没有,那看起来,莫非…是被人顺走了不成?” 慕容依目露凉薄之色,静静地看着这伙人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就见董婉珠站起身来,面露惋惜,缓缓朝贺光焱福了福身子: “皇上…臣妾觉得,凌贵人方才所说,似乎……也并非全无道理。” “实在是那礼物珍贵异常,若是在场的哪个下人见钱眼开,顺手拿走了也未可知。” 贺光焱淡淡眯眸: “那皇后预备怎么办?” 董婉珠面露迟疑,僵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只怕是要……搜身。” “搜身?你预备怎么搜?”贺光焱冷笑道,“把整个皇宫都翻一遍?” “那倒不必…”董婉珠的声音很低,试探道,“偏殿只与正殿相连,倘若真有贼人,那偷窃之后,也只能从正殿出去。而开宴到现在,除了负责传菜的太监宫女,并未有人出去过。因此……” “只需先查殿内众人,再查查那几个传菜的太监宫女,便可知了……” 董婉珠本以为自己的话已经相当委婉了,所提的要求也并不算高。可万万没想到,她话音方落,贺光焱竟是就变了脸色。 “好啊,好啊,真不愧是朕的皇后……” 贺光焱明明在笑,可那少年天子笑容背后的邪气却令董婉珠心头一凛。贺光焱的目光扫向在场众人,笑着,笑着,却是骤然一拍御桌: “朕的皇后,原来便是这般给朕治理六宫的吗?!” 杯盘颤响,丝竹休,云舞止,满座皆惊。 在那死亡一般的寂静中,妃嫔纷纷放下手中碗筷,屈身半跪;宫女太监们则更是跪得五体投地,瑟瑟发抖。天子的怒气溢满整座大殿,董婉珠亦是受惊不轻,她瞳仁震颤着,就见她最爱的男孩满面讥讽道: “元宵家宴,本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时候,结果皇后自己看管不利,却要反过来折腾别人。” 贺光焱喝了酒,本身就在微醺状态,因而说出的话,自然也再不加以克制: “这段时间,母后一直病着。你身为皇后,不曾主动探望不说,甚至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说过!” “朕还想着你在忙什么呢,原来竟一门心思都扑到了这上面。为了你所谓的‘礼物’,竟是不惜搅乱六宫!” “六宫何辜?” “那些老实本分的太监宫女们何辜?” 他摇了摇头,竟是憎恶到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你太叫朕失望了。” 说罢转身,拂袖离去: “就这样罢。” “这顿饭,朕是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了!” 他离开了,独留那个女人,还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 “皇上,皇上……” “臣妾冤枉啊……” 臣妾不知…臣妾实在是不知母后的境况啊皇上…… 可惜,殿门大开,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自然,她那消逝在北风里的哀泣声,也从没有一次被听到过。 好好的一场家宴,竟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 以至于当沈芙冰离开乾清宫时,她心里的震惊,竟然盖过了之前的伤悲。 夜静极了,雪依旧在沙沙地下着。碧情提着灯笼在前方照路,林早早则扶着沈芙冰,在御花园的小径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走着。 沈芙冰忍不住道: “真没想到,皇上今晚,竟然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皇后准备了礼物,看起来,似乎也是一番好意,怎么就惹了皇上不快呢?” “怕是多重因素叠加吧。”林早早道,“我听小叶子说了,太后近来,似乎真的病得很重。” “估摸着皇上为了这件事,没少操过心。而今日家宴,皇后却对此没有丝毫表示。恐怕皇上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对皇后寒心了。” “再加上她之后又要搜查六宫,变着法地折腾,大抵是惹得皇上怒气上头,才造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不过不管怎样,都是她活该咯~” “谁让她两面三刀,对我们是一张脸,对皇上是另一张脸的。哼哼,无事献殷勤,这下可好,马屁拍到马肚子上去了吧~” “嘘。快别说了。”沈芙冰听得心惊肉跳,“皇后娘娘可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林早早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心说她既然做得出,我们怎么就不能议论了? 不容我们议论也议论多回了, 还差这一回么? 三个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沈芙冰道: “不过说来那礼物,也着实丢得蹊跷。” “今日家宴只用了正殿,根本未曾使用偏殿。哪个宫女太监会闲来无事,往偏殿里钻呢?” “再者说,皇后娘娘那个用来装礼物的匣子,一看就贵重异常。论起规格、形制,都不是普通嫔妃能用得起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胆大包天到,连皇后娘娘的东西都敢偷呢?” 林早早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甚是奇怪: “那这么说,皇上最后的那通火,还算是无意间保护了那个偷东西的人。倘若真像皇后说的那样进行搜身,届时那人在皇上面前,只怕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是啊……”沈芙冰目露不忍,“这般糊涂,行窃竟行到了皇后娘娘头上。一旦事情败露,只怕是会被拖出去,活生生乱棍打死……” 她们正说着,前方花坛的转角处,便突然转出来了一个人。 那人音色尖利,语调更是带着满满的戏谑: “沈贵人既知道下场是什么,又何必明知故犯呢?” 说这话的不是旁人,竟正是凌薇薇。且她身后,董婉珠亦在采桐的搀扶下缓缓走来,面色冷漠地看向沈芙冰: “沈贵人,本宫今日原想献给皇上的礼物却莫名丢失,你可曾见到过啊?” 沈芙冰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她们两个,不由得心里一惊,却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不曾见过。” 董婉珠也不知是被皇上呵斥了心情不好,还是对她有意见,总之面色一直格外冰冷: “既是不曾见过,又何必在本宫说要搜身时神色惊慌?且宴席结束之后,迫不及待地就出了乾清宫?” 沈芙冰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磕磕绊绊地为自己陈情: “臣妾…臣妾不曾惊慌啊……” 至于她那么快便出了乾清宫,原也不过是为了避开皇后,不和她们产生更多的冲突,仅此而已。 只是这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她也只能干巴巴地又说一遍:“臣妾…真的不曾惊慌,皇后娘娘……” 见她开口否认,董婉珠便淡淡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凌薇薇。凌薇薇收到信号,当即便福了福身子,道: “皇后娘娘,沈贵人当时脸上的惊慌之色,臣妾隔着座位也看得清清楚楚。当时一听您说要搜身,她整张脸都吓白了。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这时,却又在矢口否认。” “凌贵人。”沈芙冰哪怕再老实,此刻被人平白诬陷,终于也着了急,“空口白牙的,你若无依据,怎么能这般说我?” “当真是没有依据吗?”凌薇薇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若是你心里没有鬼,方才说话为何要结巴?现在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她凑近沈芙冰,目露挑衅之色: “还是说,皇后娘娘给皇上准备的礼物,根本就是你偷的呢?” “你!”她这般胡搅蛮缠,又哪里是沈芙冰这种性子的人能应付得了的?沈芙冰只觉得万分委屈,只是一场家宴而已,她清清白白地去这一遭,为何回来的时候,便要被人扣上一顶“偷东西”的帽子? “皇后娘娘。”沈芙冰眸子泛红,早已不欲再同凌薇薇争辩,而是朝着董婉珠屈身,含着眼泪,一字一字道: “臣妾的确不曾见过娘娘给皇上的礼物,更绝不会行偷窃之举。” “臣妾是否清白,还请娘娘定夺。” 董婉珠微微皱眉,假意要扶她起身,状若不忍道: “你先起来。” “本宫也没有说,那礼物便一定是你拿的呀。” “皇后娘娘。”沈芙冰强忍着泪意,道,“今天这件事,还是彻底说清楚的好。免得日后又有人拿这莫须有的事情出来,往臣妾身上泼脏水。” “好……”董婉珠缓缓点了点头,似是有所动容,“你能有这份心思,本宫自然高兴。” “若是后宫之中,人人皆如你般洁身自好,那还能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呢?” “既然你也同意,那本宫就不得不让采桐搜一搜你的身子,也好还你一个清白了。” 沈芙冰这才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嗯。” “只是,如若臣妾清白。”她看向凌薇薇,泛红的眸子里透着难得的坚定,“还请凌贵人,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就捕风捉影,捏造构陷一事,向我道歉。” “这事好办。”董婉珠道,“若你的确清白,不光凌贵人要对你道歉,便是本宫,也是要亲口朝你说一声‘对不住’的。” 沈芙冰谢过董婉珠后,采桐便走了上来,说了句“沈小主多有得罪”,便预备着开始搜沈芙冰的身子。 主子被搜身,出于礼数,林早早和碧情不得不后退半步。本来这一遭,除了格外恶心人外,也是算不得什么大事的。可林早早不知为何,看着采桐对姐姐搜身时的样子,看着凌薇薇眸中那掩盖不去的精明,再看看皇后那副虚伪惯了的面孔,她的心,却在骤然间,怦怦直跳了起来: 为什么不搜她和碧情的身,一上来就直接冲着姐姐而去? 凌薇薇为什么敢狂妄到拿一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儿来诬陷姐姐? 皇后又怎么会只因为凌薇薇的两句风言风语,便大晚上的特意过来,截她们这一遭? 看似寻常的拌嘴互呛背后,却处处透露着诡异。以上的三个疑点,林早早没一个能想出合理解释的。她整个人都仿佛被一团疑云笼罩,她睁着眼睛,却看不到真相,只能任由重重黑暗将自己包裹。直到一声惊叫于前方响起,她心头悬着的那把利剑,才终于狠狠地刺了下来: 采桐从姐姐的袄裙之中,缓缓地,拽出了一串红色的东西。 林早早双眸睁大,呼吸也为之一滞。 便见皇后大惊失色道: “这…这红玛瑙手串……” “正是本宫预备送给皇上的新春贺礼!” 第50章 手串 当晚,自贺光焱因愤怒离开晚宴后,姜川便想了个法子,在殿外把慕容依叫住了。 “荣嫔娘娘,您先别走…”姜川挎着拂尘,迈着小碎步追了上来。他满面愁容,像是看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看着慕容依: “这也不知为何,皇上突然间便发了这么大的火气。奴才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想来想去,觉得兴许还是您去劝劝才最为合适。” 慕容依一副听了笑话一般的神情: “哟,公公这话怎么说的。” “这明明是皇后惹了皇上不快,怎么你不去找她,反倒找到我头上来了?” 姜川一愣,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这般回自己。 按理说皇上龙颜不悦,正是前去安抚的好时机。这个时候谁把皇上的火气止住了,谁在皇上心里的好感与地位定然就会蹭蹭上涨。 且荣嫔现如今正值圣宠,皇上脾气再差也不可能迁怒于她,冲着她发火。因此这事对她而言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她本该欣然接受才对,怎么却…… 姜川实在是有点儿看不透这个女人。 他不由得道:“这……奴才想让娘娘去劝,自然是因为娘娘如今最得圣心,所受恩宠,也数后宫头一份儿。” 慕容依笑了笑,道: “皇上爱宠幸谁是他的事儿,我去不去劝是我的事儿,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这……”姜川哑然。 在他看来,眼前这位荣嫔娘娘说话、出牌已经不止是不走寻常路了,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可偏偏,他一时间,竟还挑不出错来。 好在没过一会儿,赵若嘉也从殿中走了出来。姜川知道她俩同住一宫,关系又很是亲密,便想拉着赵若嘉一同劝和: “赵常在,您来得可正是时候,奴才是没办法了,还得请您来评评理。” 赵若嘉脚步停住:“怎么了?” 姜川便把自己的请求及慕容依的拒绝大致复述了一遍。 便听赵若嘉道: “姜公公怎么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 “看皇上的样子,明显是喝醉了,因而火气才格外大。人一醉,自然便要休息,这正是需要你服侍皇上就寝的时候。怎么姜公公自己不去陪着皇上,反倒是劳动起我们来了?” 姜川愣住了,只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有道理。 又听赵若嘉道:“且皇上走的时候,并没有叫我们之中的谁作陪,可见是不需要女人的。你这样贸然把我们叫过去,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她说话兜兜绕绕,听起来竟很像是那么回事儿。姜川一时间也被说懵了,可又隐隐觉得好像哪里不对。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容依和赵若嘉早就走远了。 他一拍脑袋,这才意识到是哪不对: 你们不是皇上的嫔妃么? 怎么服侍皇上就寝的活,就交到我头上了? 况且怎么莫名感觉,你俩都在推三阻四,好像谁都不是很愿意去陪皇上的样子? …… 慕容依和赵若嘉谁都没有去陪皇上。 也懒得在这种时候,去充当那朵温柔贤惠的解语花。 不过姜川找她们说话的这一通,却也实实在在地,耽误了她们的时间。 以至于当她们行至御花园时,那边的战火已经打响了。 “沈贵人你还不跪下!”董婉珠盯着那副玛瑙手串,既怒且惊道: “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犹如一串天雷从耳边炸响,沈芙冰整个人都被劈了个透。她颤抖着,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副手串很是陌生,她从来也没有见过。可以确定那东西既不是她的,也绝不会是她偷偷拿的。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去参加晚宴时还明明白白地一身轻,可为什么回来之时,竟就让人从她身上摸出了这么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人傻了,懵了,僵了片刻都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皇后的丫鬟采桐按着她肩膀,强行把她压着跪到地上。 “皇后娘娘,臣妾…不知……”她哽咽道: “这手串真的不是臣妾拿的,还请…娘娘…明察……” 攥着失而复得的手串,董婉珠气到浑身发抖,她冷笑道: “听你这意思,竟是这手串长了腿,自己跑到你身上去的了?” “证据确凿还敢狡辩,沈贵人,我看你是半点儿没把本宫放在眼里呀。” “不是的…娘娘…”沈芙冰想不出辩驳之词,只能翻来覆去地替自己喊冤,“臣妾冤枉,臣妾真的冤枉……” 她身后的林早早也跟着跪在地上,忍不住开口道: “是啊,皇后娘娘,我们小主位分虽低,可按照每月例银,衣食起居还是能够满足的。有什么必要去铤而走险,偷盗娘娘您的东西呢?” 董婉珠面色冷漠,就听凌薇薇道: “你们心里在盘算什么龌龊勾当,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 “皇后娘娘这玛瑙手串珍贵异常,可是由□□大师亲手开过光的。且其内含松木沉香,有安神助眠的奇效。” “焉知不是你们小主自知遭了皇上厌弃,急于媚宠,可财力却又捉襟见肘,故而才行此偷盗之举呢?” “凌贵人,你…”林早早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再往后,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洗清嫌疑了。 慕容依和赵若嘉走过来的时候,远远看到的,便是眼前的这一幕。 赵若嘉看到姐姐被逼跪在地上,且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当下就忍不了了。可还不待她冲上前去,慕容依就拦住了她。 “你先等等,这件事必有蹊跷。”慕容依道。 “所以我才更要过去。”赵若嘉一见到姐姐出事,就根本没有办法冷静下来,“事情很明显了,姐姐不可能偷人东西。结果却在姐姐身上搜了出来,那便必然是皇后派人放的。她们贼喊捉贼,姐姐一时不查,才落入了她们的圈套。” “这还有什么可蹊跷的?” “问题就在这里。”慕容依道,“即便是皇后派人放的,可你有证据吗?” “你若没有证据,又如何救得了姐姐?这般贸然上前,只会被扣上一项攀诬皇后的罪名。” “你再细想,皇后有事为什么不冲着你我来,偏要对着姐姐开刀?” “还不是因为我正值盛宠,你又和我同住一宫,皇后不便下手,这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姐姐的茬么?” “你这般冒冒失失地过去,救不了姐姐不说,反而会更加激起皇后的怒火。到最后皇后会把气撒在谁身上,你告诉我。” 赵若嘉沉默了,可眼底的恨意,却是如同深夜般冰冷。 “所以……”她颤抖着,倔强的眸子里,也一点一点地漾起了泪光,“我便要亲眼看着姐姐受人折辱,还在一边…冷眼旁观么?” “皇后这没头没脑的恨意,姐姐已经承受过不知多少次了。今天这又是一次,如果往后还来可该怎么办?” “难道姐姐往后的每一次,都要像今天一般地逆来顺受吗?” 慕容依见她实在痛苦,便不禁用柔荑素手搭上她的身子,朝着她道: “一入宫门深似海,咱们姐妹既然已身处皇宫,那往后的时日里,能仰仗依赖的人,其实便也只有一个。” “皇后执意如此,凭你我的力量,是根本护不住姐姐的。” “这偌大的皇宫里,唯一那个能护住姐姐的人是谁,妹妹应当比我清楚。” 慕容依轻轻地诉说着,冰凉的手指蜿蜒前行,既滑且腻地攀上赵若嘉的脖颈与脸颊。明明是空谷幽兰一般的嗓音,却莫名听得赵若嘉遍体生寒。 她附在她的耳畔,红唇开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蓦然击溃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只是不知道…”慕容依的声音如蛇一般将她包裹缠绕,令她汗毛倒立,难以呼吸,甚至几乎到了心神皆被蛊惑的地步: “妹妹,究竟舍不舍得了……” 另外一边,即便林早早和碧情皆跪在地上,几乎是在哭着朝董婉珠求情了,可却依旧无济于事。 董婉珠出离愤怒,仿佛恨不得把今晚皇上呵斥她时所受的委屈,都尽数撒到沈芙冰身上: “本宫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下作不堪。” “你便在此处给本宫跪着,跪到明日天亮,宫人们来打扫甬道积雪为止。” “便让这冬天的风,好好冲刷冲刷你的龌龊心肠。” “娘娘…”林早早听她说完,人都傻了,匆忙道,“我们小主她身体不好,今年已经病了数次,现在都还没好全。她实在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娘娘……” “是啊是啊。”碧情也跟着恳求道,“还请您法外开恩,饶过我们小主这一次吧……” 凌薇薇讥笑着瞥了她们一眼,朝皇后道: “娘娘,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沈贵人罔顾法纪,祸乱纲常,实属大逆不道。对这种人,您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必得让她实实在在地吃到教训才好。” 董婉珠道:“本宫知道。” 说罢看向沈芙冰,冰冷的面色中带着难掩的厌恶: “沈贵人,你若觉得本宫罚你重了。那也好办。本宫可以不罚你跪,但却要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皇上,是非公道,皆由皇上裁夺。” “怎么选,在你自己。” 沈芙冰本来都已经哭成泪人了,听到皇后说要禀报皇上的话,却还是吓了一跳。她抬起头来,冻到发红的脸颊本能哽咽道: “…不要…告诉皇上……” “求求您了……” 董婉珠看着她那张脸便觉得厌恶,不为别的,只因为她实在太美了,连哭起来的样子都那般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好看到让董婉珠嫉妒,甚至产生了要将她毁掉的冲动。 董婉珠再没说什么,甩开她那满是祈求的目光,转身离去了。 而慕容依等到董婉珠等人走远,这才于黑夜中提着灯笼款步出现。她什么也没说,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到沈芙冰身上后,就默默地同她跪在了一起。 “姐姐。”慕容依道。 沈芙冰想收住眼泪,却并没有成功。比身体上的责罚更令她难受的,实则是人格上的冤屈与侮辱,她不由得看向慕容依,道: “你可信我?皇后…皇后娘娘要送给皇上的那副玛瑙手串……真的不是我拿的。” 慕容依素手帮她拂去眼角的泪痕,朝她挤出一抹笑: “我自然信你。” “说实话,皇后提出要送皇上礼物时,我便觉得意外。之后她说要搜宫,我就更觉得莫名奇妙了。现在想想,大概是皇后,一早便设计好了的。” “她不知用什么法子把那玛瑙手串放到了你身上。之后,原想当着皇上的面把你揪出来,让你颜面扫地,名声尽毁。可未曾想皇上却根本不接她的茬,她计划落空不说,还遭了皇上斥责。所以才在这个时候亲自过来揭穿你,好泄一泄她的心头之恨。” 沈芙冰瞳仁震颤,万万没想到背后竟然还有这一层。一时间只觉得心口发堵,人泛恶心,密密麻麻的后怕与恶寒更是在那一刻涌遍全身。 “…便当真要这般致我于死地吗?”她道,“我究竟是何时、何处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慕容依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来安慰姐姐,就听一向沉稳寡言的碧情道: “可是…皇后娘娘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把那手串藏到我们小主身上的?” “奴婢今日晚宴一直陪着小主,可实在想不起期间有谁近过小主的身了……” 慕容依也没太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儿: “皇后既使得出这种手段,想必便是有备而来。晚宴之上人多眼杂,你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便能时时刻刻注意了?” 碧情听荣嫔娘娘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这才“嗯”了一声,放下心来。 她们几人在这边说着话。远处,一道身影僵立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她们。 正是赵若嘉。 赵若嘉就那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地矗立着,望着她生命之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渐渐地,她的眼睛湿了。却也不知那涌动在灼热眼眶里的,究竟是融化的雪花,还是凄楚的眼泪。 慕容依离去之前,最后的那几句话,仿佛还在她的耳畔回荡: “放手吧,嘉嘉。” “你护不住她的。” “你和她这辈子,注定只能,有缘无分……” 第51章 梦碎 沈芙冰跪了整整一夜。 尽管有几个妹妹护着,有厚厚的大氅围着,可在跪到第二天终于回宫之后,她还是难以抑制地发起了烧。 烧到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躺在榻上,迷迷糊糊地说起了胡话。 赵若嘉看着太医为姐姐诊脉,心里又酸又涩,可别提有多难受了。 偏偏姐姐又是个身子骨弱的,换了好几副药喂下去,烧也始终没有要消退的迹象。 赵若嘉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几日,她几乎从早到晚都守在永和宫,连夜里都宿在了永和宫偏殿。每日亲自给姐姐熬药、喂药,半点儿不让旁人插手。 实在难受到不行的时候,熬着熬着药,她也会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怎么会不恨呢? 她恨毒了皇后和凌贵人,恨毒了她们那群害人精。可是……她更恨的,似乎还是自己。 她恨自己没有能耐,仅仅只是一个常在,后宫所有妃嫔之中位分最低。哪怕出了事,她也压根救不了姐姐,只能袖手旁观。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那天夜里,慕容依同她说过的话: “要想姐姐不被欺凌,办法便只有一个。” “那就是帮姐姐重获盛宠。” 尽管不情愿,可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唯有皇帝的宠爱,才是护住姐姐,最立竿见影的办法。 从理性的角度想,她若想姐姐好,便该帮助姐姐,去争取皇上的爱。 可是,可是啊,她也是人,在平日坚强冷静的外表下,也会哭,也会痛,也会有人类的悲伤与心动。 那是她藏在心底十几年的人儿啊。 十几年的思念,才换来如今的相见与陪伴。她待她总是那般的规规矩矩,甚至小心翼翼到,连表白的话都不敢说。 她知道的,她自小便被家里保护得很好。 她怕会吓到她。 因此宁愿一拖再拖,将那满腔的爱意,一直一直地埋于心底。 可是她没想到,她那年少的悸动,便仿佛在地底蛰伏了十七年的蝉, 似乎,再也等不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天了。 她是那样地爱着她,心头之血,明月之光。她是她的生命,也是她此生的唯一, 这样的一个人,叫她如何面不改色地把她交到皇帝手上? 他会玷污她的…… 男人那般粗暴,那般野蛮,力气又那样的大,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 他会弄疼她的…… 她万般绝望地想…… 姐姐,姐姐,若是有一天,你也能喜欢我,那该有多好…… 也许我没有像男人一样高大的身躯,但你可知,我并不宽阔的肩膀,也时刻准备着,为你遮风挡雨…… 我也想要给你一个温暖的,值得依靠的怀抱, 在任何你需要的时候…… 药熬好了,赵若嘉敛下眸子,一滴清泪,便于她纤长睫毛的掩映中滴落,落到烧得发烫的药罐盖子上,很快便蒸发了。 用冷毛巾将药罐包裹住,她快步朝着正殿走去。 正殿之中: 沈芙冰病着,双目发红,人也格外消瘦。她微微咳嗽着,正趴在桌案上,提笔画着什么。 见赵若嘉进来,她下意识想把画收起来。可画幅太长,她又对这幅画太过宝贝,没敢用大动作。因而还是慢了一点儿,没能藏住,被赵若嘉发现了。 赵若嘉早就没了哭过的痕迹,又恢复成了她在沈芙冰面前,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她将熬好的药放在木几上,轻声问道: “姐姐在画什么?” “没什么…”沈芙冰说话带喘,微微朝她笑了笑,“只是想起,前几日的一幅画还没有画完,今日得闲,便想…咳咳…再润色两笔……” 姐姐近日喜欢作画,赵若嘉也是听林早早提过的。因此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道: “姐姐烧还没退,还是到榻上安心躺着罢。” “等哪日身子好全了也再画不迟。” 赵若嘉是个成熟稳重的,几个月下来,沈芙冰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个妹妹变得信服又依赖。因而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 赵若嘉便扶着沈芙冰上榻。 赵若嘉搀着沈芙冰,让她慢慢躺下。随后又帮她盖好了被子。 正在赵若嘉要去把木几上的药取过来时,一个转身,却是不慎把沈芙冰放在桌子上的画碰掉了。 画幅在地上磕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而后徐徐展开。画的内容,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映在了赵若嘉眼底。 那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剑眉星目,生得异常俊朗的男人。 虽说画的还原度远远无法同照片相比,可沈芙冰本就有儿时功底,入宫拜师以后,又不断夯实提高。因而眼前这幅画,虽不能说是栩栩如生,可大抵,也能让赵若嘉猜出,画中之人,究竟是谁了。 的确,眉宇之间英气工整到这种地步的,自打穿越以来,她们也就只见过那一个。 长相英俊的男子有很多,但唯独他,唯独他是那个,能让天底下所有男人,甚至是女人都感到自惭形秽的存在。 特别是赵若嘉这样的, 喜欢女人的女人。 如若是寻常男子,赵若嘉或许还会有心力争上一争。 可当画幅之中展露出的果真是那个男人时, 留给赵若嘉的, 便只剩无边的绝望。 如果说这世上当真存在一张毫无死角的完美面庞的话, 那么他就不止是完美, 更是摄人心魄,蛊乱人心。 那个人就像是一座高山,权势、地位、样貌,方方面面都无与伦比,高不可及。 当他出现的那一刻,赵若嘉的求爱之路,便被彻底堵死。一丝光,都再难泄进来了。 默默僵立许久,赵若嘉终于还是俯下身去,缓缓地,把那副画捡了起来。 内心已然万般酸涩,百味杂陈,她的嘴角却还是微颤了颤,艰难地扯出了一抹向上的弧度。 她回头,水眸里含着泪,又漾着笑,朝她的姐姐道: “这画的……是皇上吧?” 沈芙冰不觉有异,只是分外羞怯,红着脸微点了点头: “…是。” 赵若嘉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密密麻麻的闷痛从胸腔传来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即便早有准备,亲耳听她说出那样的话,竟还是会这般的让人难过。 “姐姐…”赵若嘉颤声道,“你真的,便这般喜欢他么?” 喜欢到自己生着病,还要趴在桌前,将他的样貌痴痴勾勒? 赵若嘉眼底的泪几乎要溢出来了: “跟他在一起,你…便会快乐吗?” 可惜,一心沉浸在爱情里的人,从来都是对旁的事浑然不知的。 沈芙冰便是如此。 她并未注意到赵若嘉的异样,只满心羞涩地想了又想,道: “如果,他也能喜欢我的话…” “我大概,真的会很幸福吧……” 赵若嘉道:“可是,他是皇上,便不可能只有你一人。” “他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而你只是那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即便这样,你也要喜欢么?” 沈芙冰摇了摇头,默了一会儿,还是道: “无所谓了。” “我不求‘一心’,但求‘用心’。” “只要他心里有我,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原来,这便是喜欢一个人么?赵若嘉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既心疼,又难过: 原来,喜欢一个人,便从来都是要卑微到这种地步么? 喜欢他,喜欢到即便知道要和别的女人共享甚至是争夺,也依旧不肯放下。 可若说姐姐是恋爱脑,为了爱情宁可放弃自己的人格尊严,那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自己一直以来,不也都是在明知姐姐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都只会喜欢男人的情况下,还一直傻傻地等待着那百分之一么? 赵若嘉声音很小,怀着满腹的心酸道: “那倘若…” “世界上还有一个一心一意,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个的人呢?” “也许…他不是你喜欢的类型,甚至,甚至…”赵若嘉的脸青红交加,痛苦到几乎要哭出来了,可她还是想为自己,最后再争取一次: “甚至你对他…并没有生理上的欲望。” 她望着她的眼睛,道:“可是她很爱你,很爱很爱你,你…” “…会考虑接受她吗?” “……你会像喜欢皇上那样,把哪怕一点点的爱,分给她吗?” 沈芙冰沉思良久,最终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道: “一个人的爱,怎么可以分成两份儿呢?” “怎么可能一半爱这个,另一半又爱那个?不管分给他们两者的是多是寡,我…都做不到……” “我只有一颗心。” “也只愿爱一个人。” 随着她话音落地,赵若嘉心里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支柱,就此崩塌。 她早该知道的… 她的姐姐,她的傻姐姐,她对自己和对别人的要求,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她可以接受皇帝三妻四妾,接受他朝秦暮楚。只求在他心里,自己能占有那么一点点的位置,她便心满意足。 可是轮到对自己,她的要求就变成了,一生,一次,心意动。 她愿意把自己腔子里百分之百的爱意都献给那个男人,只求在他心里,获得方寸之地,以供栖息。 她不觉得委屈, 只觉得甘之如饴。 就像……喜欢她的自己一样。 拉着姐姐的手,赵若嘉默默抬头,悄无声息地将所有泪意尽数忍下。 姐姐。”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地说着: “你想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帮你得到。” “只要你能幸福……” ………… 离开永和宫时,天色阴沉寂寥,昏暗无光。赵若嘉着一身品月色缎绣雪绒袄裙,一步步走在漫天大雪中。 她扬起颈来,望着苍青色天空下纷纷扬扬的雪花,看着它们静静飘落,又在北风的怒号下四散天涯。莫名地,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跟姐姐一起唱过的一首歌。 那时候,童言无忌,就是什么都不懂的两个小孩子。只是觉得好听,便学着大人的样子咿咿呀呀地跟着唱。不曾想,一转眼,她们都长大了,却是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念已是曲中人。 那是刘若英的《很爱很爱你》,也曾于00年代风靡过大街小巷。旋律凄美哀伤,一如宫墙之下,这场无边无际的大雪。 其中的歌词,她直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引用1] 如果我退回到 好朋友的位置 你也就 不再需要为难成这样子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舍得让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看着他走向你 那副画面多美丽 如果我会哭泣 也是因为欢喜 地球上两个人 能相遇不容易 做不成你的情人我仍感激 很爱很爱你 所以愿意不牵绊你 往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 很爱很爱你 只有让你拥有爱情 我才安心…… 天旋地转,无数飘飞的雪花之中,赵若嘉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就到这里吧,她长长地,吁出一口哈气。 反正从小到大,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 所有她想要的东西, 都从没有一样得到过…… 她也该习惯了。 第52章 画卷 这日,沈芙冰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人也难得的有了精神。便坐到桌边,打算把那幅她近些天一直在画的皇上的肖像图,做一做最后的润色与收尾。 正画着,赵若嘉捧着手炉走了进来。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坐到一旁,守在了她身边。 按说,这样的一幅画,沈芙冰是不可能轻易让别人看到的。可嘉嘉既然已经知道了,她便也不再避讳,依旧按照自己的心思画着。除了有点儿难为情外,别的,倒也不影响什么。 甚至有些拿不准的地方,她还会微微侧头,征求一下嘉嘉的意见: “你看这里,腰部的位置,要不要…再画上一只香囊?” 赵若嘉淡淡笑着: “我原是不懂画的。” “姐姐自己决定便好。”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然,大多数时间,还是沈芙冰专心画作,赵若嘉沉默看她。就那样静静地过了一上午的时间,沈芙冰收了最后一滴墨,画作完了。 “总感觉…还是有点儿不大对。”沈芙冰仔细观摩着这幅自己历时半月才终于完成的画,微微蹙眉: “……好像有点呆滞,没有皇上的奕奕神采。” “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赵若嘉宽慰她道,“若是既求形似,又要神采,那姐姐岂不是要成艺术家了?” 沈芙冰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吹毛求疵,小心翼翼地把画轴卷了起来,预备着今后精心保存。 赵若嘉道: “姐姐可是要献给皇上?” 沈芙冰手指微僵,片刻之后,还是摇了摇头,道: “……没有。” “他未必会喜欢的。” “我自己收着就可以了。” 赵若嘉沉默数息,道: “那姐姐…可否将这幅画,送给我?” “我看姐姐画作得这么好,自己心里也跟着痒痒,便想向姐姐求了这幅画去,试着临摹一番。” 沈芙冰听赵若嘉说想学画画,心里很为她高兴,不由得道: “这是好事。人总得学着自己给自己解闷,否则这宫里的漫漫长夜又该如何度过呢?” “你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这很好,姐姐很高兴,也很为你开心。” “只是……”她犹豫道,“你再多等几日,姐姐画一幅新的画,或是朝师父讨几幅旁的画来给你,可好?” 赵若嘉默了默,眸子里的光渐渐暗了。 声音也变得酸溜溜的: “原是姐姐心爱之人,因着这个,便不肯送给我了。” 沈芙冰没想到嘉嘉竟也有朝着自己耍小脾气的时候,惊讶之余,更是淡淡的喜悦。她总觉得这番情景好似在很多年前经历过,可若要想,却又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再三纠结,最终还是抿了抿唇,下定了决心。 “好吧。”她把那画用红绸精心系好,郑重地放进了赵若嘉手里,“看在你这么想要的份儿上,姐姐便把它送给你了。” “只是一样。”她故作俏皮道,“再不许说姐姐重色轻友了。” 赵若嘉捧着那副画,一时间只觉得如有千钧之重。 她本来,只是想试探一下的,实在行不通,她会再想别的办法。 可她没想到,她只是撒了个娇,姐姐便真把这画给她了。 这幅画对姐姐而言,绝对不是无足轻重。姐姐在画它的时候,想必也倾注了不少对那个男人的思慕与爱恋。 可就是这样重要的一幅画,姐姐却还是愿意送给她。 只因为她好像“不高兴”了。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开始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在姐姐心里,可能比她原以为的要更加重要。 她所得到的,似乎,也远比这幅画本身要多得多。 手指将画幅悄然攥紧,望着姐姐那充满关怀的面孔,她心知姐姐的好她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便是暗下决心: 姐姐,你放心。 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的。 数日之后。 下午,申时四刻。 叶蒙尘到了钟粹宫里,跪下身来,朝着端坐于锦座之上的赵若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赵小主与其他嫔妃不同,她所住的钟粹宫偏殿,既不燃香,也不张贴迎接新年的桃符、窗花等喜庆之物,甚至连身旁伺候的宫女都只有碧云一个。而在她将碧云遣开后,这偌大的偏殿,就更是显得冷冷清清了。 “手怎么弄的?”赵若嘉的声音一如这偏殿里的布置,淡淡的,没有什么温度。 “回小主的话…”叶蒙尘下意识把左手小指曲了一曲,登时间便是钻心的刺痛翻涌而来,“是奴才不小心…弄的……” “确实听早早提起过你。”赵若嘉道,“说是出了意外,手才成了这个样子。” “还疼么?” “…不疼了…”叶蒙尘道,“血流干了,便不疼了……” “好一个‘血流干了,便不疼了’。”赵若嘉若有所思,道,“你起来罢。” 叶蒙尘:“是。” 赵若嘉主动关心他手的那两句话,但凡放到个其他小主那里,叶蒙尘都能明白,那是用人之前的体恤关怀,也可以说是套近乎。 可偏偏到了赵小主这么个清冷美人身上,便是连这种话,都干巴巴的,听得人心里发凉。就好像只是因为知道要走这么个流程,所以才提上两嘴,例行公事一般。 流程走完了,赵若嘉再开口时,便已然进入了正题: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么?” 叶蒙尘一五一十道:“奴才不知。” “但估摸着,应当和我们小主有关…” “是个聪明的。”赵若嘉道,“既如此,我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叶蒙尘微垂着头以表示尊敬,她却直视着叶蒙尘的眼睛,道:“我只问你——” “你们小主平日待你怎么样?” 叶蒙尘道:“那自然是没话说。” “小主温柔善良,大气宽忍。无论是对奴才,还是对我们宫的其他下人,都从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更不曾有过半点儿责罚。” 赵若嘉默默点了点头,道: “你既知道她对你们的好,便也该清楚,她如今身陷困境,生活艰辛。” “现下我欲帮她摆脱这种窘境,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出力了。” 叶蒙尘缓缓抬起头来,眸子里依稀涌动着什么,他双手抱拳,沉声道: “若真能改善我们小主如今的处境,奴才愿尽一切所能,但凭赵小主差遣。” 他本就生得俊俏,再加上这副认真又坦诚的模样,便是赵若嘉,也禁不住心头一暖。 “好。”她的声音微微带了些温情,“怪得不连早早都时常夸你,果然是个能扛事儿的。” 她取出前几天上午从姐姐那里要来的那副画,缓缓展开卷轴,将其展示给叶蒙尘看。 她道: “我要你把这幅画,送给一个人。” …… 年节已过,天气却还远远没有暖和起来。当叶蒙尘从钟粹宫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然西斜,晚霞也深深浅浅地铺就了半边天。 他携着那副画,一步步走在两侧堆满积雪的巷子里。终于在他行至巷口,即将拐弯的时候,忍不住深深回望。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不顾一切地爱过一个人。 所以便更能体会,赵小主此番的良苦用心。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在没有血缘关系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竟能为另一个女人,谋算至此。 此番深情厚谊,令他感到动容。却也隐隐约约地,多少咂摸出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滋味儿来。 去养心殿的路上,是需要经过延禧宫的。因着天快黑了,所以叶蒙尘并没有绕行,而是选择顺着这条最近的甬道,径直走下去。 延禧宫外,几个宫人正低着头四下扫雪。有个小太监看到了他,遥遥地朝他招手。 叶蒙尘双手持画,不便回他,因而便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人叫小卓子,大他一岁,比他更高一点儿,也更壮实一点儿。目前在延禧宫伺候。俩人打小就认识了,比起旁的太监,关系自然更亲近一些。 小卓子见他过来了,忍不住放下扫帚,用嘴巴在手心哈了哈气,嘿嘿笑着就要摸他的脸: “冷不冷啊,看你那小脸瘦的。来,让你卓卓哥哥给你暖暖。” “滚。”叶蒙尘的答复简单而直白,微一侧身,麻溜地躲开了小卓子伸过来的手。 “帮我拿一下。”叶蒙尘把手里的画朝着小卓子递了递,皱着眉头道,“鞋里进石子儿了。” “哼,这个时候知道求你卓子哥了。”小卓子满脸嫌弃,却还是把那副画接了过来。又听叶蒙尘道: “你手脏吗?手脏别碰,要不还是还我罢。” 端碗吃饭,放碗骂娘。这话听得小卓子简直恨不得朝他屁股踹上一脚: “不就是一幅宣纸吗?这玩意我们宫多得是,至于宝贝成那样?” “你…不懂……”叶蒙尘相当艰难地抠着那块掉进自己鞋子里的小石子儿,道,“这是我们小主,要送给皇上的画……你…敢弄脏…我他妈揍你……” 小卓子的眉头狠狠一跳。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叶蒙尘把鞋子里的那块小石子弄出来了,朝着小卓子要画。小卓子却嘻嘻笑了起来。 “穿这么薄,你不冷啊?”小卓子腾出一只手来,在他肩膀上捏了捏,“到养心殿还有那么远的路,你就这么过去,回头非得生病不可。” “你等一下,你卓子哥把自己的大袄拿过来给你穿,等着,啊~” 他说完,还不等叶蒙尘反驳,便转身朝着延禧宫内走去。叶蒙尘喊了他两声,没喊住,也就算了。 这天都要黑了。叶蒙尘犯愁地想:自己冷一点儿倒没什么。可耽误了时间才是真的。说不准皇上等下就要用晚膳去了,那他这画还送给谁? 唉, 这倒霉孩子…… 小卓子脚步不停,心脏亦是怦怦直跳。一直到进了延禧宫院里,拐进自己屋后,才敢隔着纸窗,朝外看上那么一眼。 确保叶蒙尘没有跟进来,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到他后,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颤抖着手,他缓缓地,抽开了那根用于捆绑画幅的红绸。 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他盯着画中的男人,一时间心如擂鼓。 这个人他认识。 是皇上。 画里的人居然是皇上。 数息之后,他便下定决心,还是要铤而走险,赌上一把。 他把那副画放到一边,而后,打开了自己房间的抽屉。 随着木材“吱呀”一声的摩擦闷响,从抽屉中现出的,赫然是数只同那副画所用纸张材质完全相同的画轴。 他从那些空白画轴中抽出来一副,精心比对过后,将那根红绸,小心翼翼地系到了那空白画轴上。 甚至没有忘记,打上一个一模一样的结。 大功告成。 各宫小主的吃穿用度,随位分高低,受宠程度的不同,历来便是不尽相同的。 可像纸张、画轴这一类基础的东西,却是内务府统一配发。各宫不分高下,所用材质皆为精品宣纸。外观、规制,也同样一模一样。 再加上这画轴纸质厚密,质量极佳。因而除非用墨重了,否则,卷起来后,从外面,几乎是看不到里面的内容的。 和别宫小主不同,他们延禧宫的凌小主出身武将世家,对这些酸文拈墨的东西兴趣不大。因而就把内务府发的纸张与画轴,都扔到秋萤那去了。而秋萤又是个好说话的,小卓子跟秋萤关系不错,就从秋萤那要到了一些,偷偷藏着。预备有机会时便弄到宫外卖掉,自己也能多少捞点儿油水。 只是没想到,这些被他收集起来的画轴,竟然还能派上这般用场。 如此偷天换日的谋算,几乎连他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了。 于是当他抱着厚厚的太监袄出去找叶蒙尘时,交还到叶蒙尘手里的画,便早已悄然掉包了。 “穿厚点儿,傻瓜。”他帮叶蒙尘一点一点地,直至系上最靠上的一颗扣子,这才摸了摸叶蒙尘冻到发红的小脸,道: “哥心疼你。” “滚。”叶蒙尘回他的还是那个字。拿好手里的“画”,走了。 北风扬起脏污的雪粒,夕阳沉至地平线下。几乎是在顷刻间,天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了下去。 小卓子抄着手,冻得哆哆嗦嗦。望着少年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嘴角的笑容,亦是渐渐淡下了。 第53章 宫词 延禧宫正殿,足足三个炉子一起烧着,劈啪作响。一茬一茬的银丝炭,几乎要把屋子烘得跟夏天一样。 殿内的桌案与空地上,亦是摆满了水仙、腊梅、蝴蝶兰等冬季花卉。只让人一进门,便顿觉香风阵阵。 凌薇薇一身银狐大氅,万般享受地倾坐在锦椅之中。一边悠哉悠哉地吃着秋萤串在木签上,递到嘴边的产自南岛的反季瓜果。一边拿着个有放大效果的透镜,对着小卓子手里的画上下打量。 “画得不错呀。”凌薇薇啧舌道,“简直可以裱起来挂到堂屋中央了。” “你从哪弄到的?” 小卓子颇有点儿心虚地笑了笑,道:“回小主…这画…是沈贵人的……” “噗……”凌薇薇一口西瓜籽喷了出来,紧跟着便又咳又喘。慌得秋萤又是拿手绢帮着擦拭,又是帮主子拍背的,这才堪堪帮凌薇薇回过那口气来。 “呸呸呸!”凌薇薇道,“你拿她的画做什么?也不嫌晦气!还不赶紧扔出去!” “这画可不一般。”小卓子挑着眉头道,“这幅画,原是沈贵人亲手所画,预备着献给皇上的。” “走到半道儿上,被奴才给截下来了。” “什么?”凌薇薇一听“献给皇上”几个字,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直至这时她才开始认认真真地审视这幅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前那些诸如“画工精湛”、“惟妙惟肖”的溢美之词全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后怕与恼怒。 不为别的,只为这画画得实在是太好了。处处精妙,处处都透着功夫,跟宫外的一些优秀画匠比起来恐怕都丝毫不差。更重要的是,这幅画,仿佛还有着一点儿她从未见到过的,甚至说不清,道不明的,超脱于这个时代的独特风格。 连她见了这画都爱不释手,立马拿起个透镜四下赏玩。更何况是皇上呢? 沈贵人面对重重磋磨,逆来顺受了这么久,本来她几乎都要真以为她是个安分的了。可不曾想,默默蛰伏了这么长时间,原来竟是把功夫都用在了画作上! 一旦让皇上见到这幅画,感念于她的痴情与苦功,皇上难保不会对她动心。到了那时,她重获圣宠,皇后位高权重自然不怕,可自己这只跟在皇后身后狐假虎威的小狐狸,又该如何自处呢? 自己做的恶,可是一点儿都不比皇后少啊! 凌薇薇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胸口更是又憋又闷,难受得慌。 “你到底是怎么把这画截下来的?”凌薇薇瞥了一眼小卓子,“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代清楚。” 小卓子跪到地上,“嗻”了一声。而后先是惟妙惟肖地把他和叶蒙尘在门口碰上的经历说了一遍,复又保证道: “嘿,小主您放心。” “那傻小子打小跟奴才一块长大,关系好得很,拿奴才当亲哥哥呢。” “奴才打着给他取衣服的幌子,把那画掉了个包,换了幅白纸给他。” “奴才交到他手里的东西,他是肯定不会检查的。八成,就要把那张白纸献给皇上了。” 这事听着有趣,连秋萤这种性格内敛的都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如此一来,那沈贵人挽不回君心不说,怕是还要再担上一项欺君之罪了。” 凌薇薇听完,亦是当场冷笑道: “沈贵人阿谀奉承,百般献媚,哪成想半路竟杀出了你这么个程咬金。机关算尽,最后还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着,又瞄了一眼小卓子,眼神之中,颇带了一点儿惊奇: “倒是你,竟当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就冲你这份卖友求荣的决心,我也要狠狠赏你。” 小卓子:“……” 他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时间甚至分辨不出主子的话是褒是贬,因而不由得冷汗直下。而后就听凌薇薇道: “秋萤。” 秋萤:“在。” 凌薇薇就着另一小丫鬟恭敬递上来的热毛巾净了净手,这才不紧不慢道: “领着他出去,跟大家伙说。” “咱们延禧宫有新的首领太监了。” 秋萤微愣,小卓子更是身子一僵。反应过来后,他当即把头磕得咚咚响,几乎是感激到涕泪横流道: “奴才多谢小主提拔!奴…奴才愿为小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漂亮话就免了罢。”凌薇薇道,“机灵着点儿,往后,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小卓子继续磕头:“多谢小主,多谢小主!” 凌薇薇站起身来,在小丫鬟的服侍下把银狐大氅的扣子一颗颗地系紧了,又披上了一件在外行走时用于抵御严寒的棉披风,道: “秋萤。” “回来之后,拿上那副画,跟我到皇后娘娘的景仁宫去一趟。” 秋萤点头称是,凌薇薇的嘴角,缓缓浮起了一抹阴狠的笑。 沈贵人, 如今你有把柄落到我手里,那可就别怪我无情了。 毕竟,你敢这般媚宠,勾引圣心。就是我能容你,皇后娘娘也必定容你不下! · 另外一边, 天色渐渐黑下。叶蒙尘捧着那张被小卓子调换之后的空白画轴快步走着,行至无人处,他的脚步方才停下。 他一反之前对画轴爱护有加的态度,直接将那空白画轴,放到了旁边灌木的枝杈上,借以腾出双手。 便是枝杈之上覆着积雪,他也毫不在意。 空出双手后,他缓缓地,把左手探入到了右边袖子里。 而后,从中抽出了什么东西。 如果周围有人的话,便会看到,他从右边袖子中抽出的那物,分明就和枝杈上的画轴,一模一样! 在他身上,竟是同时携带了两幅画! 一幅拿在手上,便是先前的皇帝肖像图。被调换后,成了现在的空白画轴。 而另一幅,自始至终,都悄无声息地躺在他的袖子里! 再三确认从袖子中抽出的那副画并没有被压坏后,他放下心来。收回枝杈上的空白画轴,随意拍了拍沾到上面的雪,再往袖子里一藏,便齐活了。 原来,从一开始,赵若嘉给他的画,就不是一幅,而是两幅。 赵若嘉也会画画,这是除了叶蒙尘外,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甚至就连沈芙冰,都对此懵然不知。 在朝沈芙冰要到那幅皇上的肖像图后,赵若嘉花了几天的时间,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把沈芙冰的画临摹了一遍。 并在此基础上,又用小字,加上了两首诗。 之后,她将自己画的这幅画卷起来,连同沈芙冰画的那幅,一同交给了叶蒙尘。 从一开始,她就不曾要求叶蒙尘,把沈芙冰的画送给皇上。 恰恰相反。 她提的要求,是要把沈芙冰的画,送进延禧宫。 而她要求送给皇上的,其实是自己临摹的那副画。 此刻,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叶蒙尘的手里。 · 养心殿门口,姜川把叶蒙尘拦住。 “站住。”姜川道,“皇上现在正在处理政务,闲杂人等一律禁止打扰。” “你是哪个宫的人啊,这么没规矩?” 叶蒙尘被姜川呵斥了,却也不恼,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些,笑着说道: “回公公的话…” “奴才是皇后娘娘宫里的。” 此时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廊下虽点着灯,可到底也是昏暗。姜川看着叶蒙尘,只觉得这孩子生得面熟,肯定是在这宫里见过的。且白白净净,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便知道他绝不会是刺客一流。 但具体是哪个宫的,姜川也记不清了。 不过既生得这么好看,想来应当就是皇后宫里的了。 思及此,姜川清了清嗓子,挺直胸脯道: “是皇后娘娘派你来的?” “可是有什么事情?” 叶蒙尘道:“正是。” 他双手捧着赵若嘉画的那副画,举过头顶,毕恭毕敬道: “我们娘娘近几日精心作了一幅画,想要献给皇上,不知公公可否代为转交?” 姜川微微笑了笑,不由得想: 这才消停了几天啊,皇后怎么又开始上赶着找不痛快了? 上回在乾清宫,还有上上回给皇上送汤,俱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皇上一通羞辱。多丢人啊~他本来以为经过这么多次,皇后也该长长教训了。可没想到,人家还偏就是个越挫越勇的…… 行吧,姜川心道,既然人家都不嫌丢人,那自己又有什么好怕的?人家执意要送,那自己也就跟着看个乐子呗。何乐而不为呢~ 这么想着,他接过那画,道: “皇后娘娘有没有什么话,是托你带到的?” 叶蒙尘道:“倒也没有别的,娘娘只是说……” “除夕家宴的事儿,她知道错了。自己既不曾关心太后娘娘,又在大好的日子无理取闹。身为皇后,本不该如此。” “还望皇上宽恕。” 姜川听完,哼哧一笑,道: “得嘞。” “这话我保证带到。” 叶蒙尘得了承诺,当即喜出望外,道: “那奴才就替娘娘,多谢公公了~” 话说得差不多了,叶蒙尘行了个告辞礼,便转身离开。结果突然间,又被姜川叫住: “站住。” 叶蒙尘的心突地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儿露出破绽,被姜川识破了。却不想方转过头去,就被贱兮兮的姜川对着脑门拍了一巴掌。 “小兔崽子。”姜川佯怒道,“下回要送东西记得早点儿来。” “别总赶着我换班的时间。” “……”叶蒙尘僵了数息,缓缓笑了出来。 “得嘞,得嘞。”他道。 叶蒙尘走了,姜川便捧着那幅画,进去见皇上。 酉时已经过半,贺光焱却还坐在御桌之前,埋头批复着奏折。殊不知外面的天都黑透了,可他却一直忙到现在,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姜川看着油灯之下,少年那无比专注的神情,便不由觉得心疼。他忍不住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低唤了声: “皇上。” 贺光焱捧着奏折,从中分出三分注意力来瞥了他一眼: “你来了?” 姜川敏锐地察觉到,皇上今晚心情似乎还不错。 果不其然,就听贺光焱朗声笑道: “北境那边递了一道军报过来,说义父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还不能再次领军作战,可有他坐镇军营,我军士气大涨。” “且义父料事如神,精心布下数道埋伏,待诱敌深入后便大歼敌军。而今,突厥主力部队已破,俘获俘虏上万人。余下残兵已如惊弓之鸟,再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此番战胜,便是彻底消灭突厥这一百年劲敌也指日可待。” 姜川听完,立马激动道: “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贺光焱更是难得露出了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热血与澎湃,他一锤御桌,好似狠狠泄了一口胸中的闷气: “朕就知道义父不会让朕失望的!” “当年他能以一人之力,力挽河山,杀穿突厥的十数万铁骑。而今,他就依旧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朕已经迫不及待,要亲自迎接他得胜归来了!” 姜川见皇上开心,便附和着他,也开始变着法儿地夸大将军。弘扬歌颂,极尽溢美之词。一直到贺光焱夸累了,一屁股坐回到龙椅上的时候,姜川才找了个机会,引到皇后的事儿上: “巧了么不是。这前脚皇上收到消息,说大将军大破敌军。后脚就有人送了件礼物来,许是冥冥之中,觉出皇上高兴来了。” 贺光焱倚靠着龙椅,微微喘着气。方才他手舞足蹈,浑然忘却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不过却也着实是酣畅淋漓。 眼下,他白皙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剑眉微扬看向姜川: “什么礼物?” “谁送的?” “……”姜川把头埋了埋,道,“皇后娘娘送的。” “说是…一幅画。” 也不知是出于贺家上百年来,一统北境伟大抱负行将实现的激动;还是一颗心都在惦记义父,想念义父,并为他感到骄傲……总之,贺光焱在听到皇后这两个字的时候,好似没有以往那么强烈的反感心理了。 “什么画?”贺光焱伸手,“拿来给朕瞧瞧。” 姜川听着他的语气,似乎没有发脾气的意思,这才捧着画走到贺光焱跟前,请他观赏。 画轴徐徐展开,贺光焱望着那幅画,就见宣纸之上,赫然是一个英俊倜傥的少年。 此画堪称绝美,无论是用墨的深浅,还是笔锋的轻重,都恰到好处地把画中之人勾勒得惟妙惟肖。除此之外,似乎还有着一点儿唯美的感觉在里面,从人物到景致,都漂亮得不似现实所有。其风格,跟一味只知求实,甚至出于各种原因,把人物画得很丑的宫廷画师们大相径庭。 贺光焱反复欣赏着这幅画,只觉得眼前一亮。 自然,他不会知道,这画之所以好看,是因为结合了几百年后才会出现的二次元画风…… 站在后人的肩膀上降维打击,焉能不美? 纵使是男人,也不可能全然没有爱美之心。贺光焱就不得不承认,他是极喜欢这幅画的。 可此画的作者就决定了他绝不可能将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偏偏姜川还贼兮兮地凑过头来,明知故问道: “皇后娘娘画的是谁?” “怎得这般英俊威武?” 贺光焱:“……” 几天不打皮痒了是吧? 姜川乐呵呵地拱了拱下巴:“嘿嘿,皇上您看,这儿还有两首诗呢~” 果不其然,在画幅右上和左下的空白处,各有两列簪花小楷,娴雅清丽,美不胜收。 分别书云: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引用1]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引用2] 贺光焱反复吟诵着那两首诗,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你抻个脖子抻了半天,可能看得懂?”贺光焱道。 姜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回皇上,奴才每个字都认得。至于这连起来是个什么意思,奴才就不得而知了。” 贺光焱的神色陷入了沉静: “这是两首诗,上面是白居易的《后宫词》,下面是辛弃疾的《鹧鸪天》。一首写的是后宫女子期盼君恩而不得的深宫之怨,另一首同样在抒发离愁别恨。” 贺光焱抚摸着那幅画,感受着宣纸之上深深浅浅的笔触,轻声道: “你不懂也正常。” “能诗会画,就连朕都没想到,皇后竟然还有这般才华……” 姜川察觉到皇上对皇后的态度似与往日不同,便一改口风,道: “董儒董丞相学富五车,皇后娘娘她…又是丞相嫡女,想来耳濡目染,也是不会差的。” “是啊。”贺光焱合起画幅,似是也陷入到了深深的回忆中: “朕从前心里只有对她的怨恨,却浑然忘记了,她其实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是当时京城之中,最为尊贵的世家女儿。不然,母后也绝不会把她指给朕做皇后。” “出身显贵,秀毓名门,的确合该是个书画双绝的才女。” “可惜朕同她结婚多年,竟对她的才华,一直一无所知。” 姜川心里也觉得十分纳闷: 从前皇后讨好皇上,不是送这个,便是送那个。方法,手段都笨拙极了,从给皇上送汤,再到乾清宫事件都可见一斑。几次下来,非但不能挽回君心,反倒屡遭皇上斥责,将二人的关系越推越远。 时间长了,连姜川这么个没根儿的东西,都开始隐隐有点儿瞧不起她,只一门心思地想看笑话。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皇后竟像是突然开窍了。 画技之高令姜川感到惊叹的同时,也让他不由得腹诽: 既然有这般本领,当初为什么不早点儿拿出来呢? 但凡早点儿拿出来,恐怕也不至于跟皇上一连僵上这么些年。 贺光焱看了姜川一眼,道: “皇后派人给朕送画时,可曾有什么话是想对朕说的?” 姜川道:“…还真有。” “皇后娘娘说,除夕家宴一事,的确是她错了,还望皇上勿要怪罪。” 贺光焱听完,神色淡淡的,可静了数息,终究还是道: “罢了。” “朕倒不至于为了这么点儿,就真和她过不去了。” “更何况,那天的事儿…朕也有不对的地方。” “……朕不该那般不顾及她的颜面,在大庭广众之下斥责她的。” 贺光焱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思绪深沉: “三年了,三年前刚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朕的确恨毒了她。甚至恨不得让她去死。” “所以这三年来,她再怎么对朕示好,朕都只觉得她是另有所图,从不肯给她半点儿好脸色看。” “如今三年过去,朕已然长大。再提起那件事,要说有多痛苦,倒也未必。只是每逢想起,就总隐隐觉得恶心。这成了卡在朕心里的一根刺,时刻令朕不安。但或许……她已经后悔,此事也许也在刺痛着她……” 姜川心下一跳,试探道: “那皇上…可是要与皇后娘娘修好?” 贺光焱默了片刻,拒绝了: “那倒不必。” “朕还不至于,喜欢上一个比朕大了那么多岁的女人。” 话音一转,又道: “只是这些年来,她身为皇后,也算贤良得体。替朕治理后宫,也没出过大的乱子。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往后……” “起码在外人面前,会保全她的颜面。” 贺光焱嘴上虽不承认,但姜川听他那意思,却也知道,他对皇后的态度明显是松动了,甚至可能还隐隐带了一点儿不忍。 姜川不由得感叹,皇后这步棋下得可真是妙。又恰好赶上了前方战事得胜,龙心大悦的时机。种种因素叠加,使得她仅凭一幅画就扭转了圣心。虽说不至于像荣嫔那样备受宠爱,但起码,有了皇上的敬重,那她在这宫里的地位,便可以说是彻底稳住了。 荣嫔娘娘虽美丽聪慧,可到底没有家世。一时半会儿终究威胁不到皇后。看来往后,自己还是得多巴结着皇后才行。 既如此,便不妨顺水推舟。 “这说起来,明儿又是十五了。”姜川道,“按祖宗惯例,每逢初一十五,君主通常是要到皇后宫中的,皇上您看……” 贺光焱目光收回,再次落到桌面的那幅画上。 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但他还是道: “罢了。” “待朕明日处理完政事,便去景仁宫看看皇后。” “得嘞。”话音落定,姜川喜笑颜开,“那奴才可是要提前知会一声,好让皇后娘娘备着迎驾?” “不用了。”贺光焱道,“朕只是走个流程,去去就回。” “不必大费周章。” “……”姜川嘴上答“是”,心里却颇觉有趣。 但愿皇上您说到做到,当真只是“走个流程”。 万一这要是动了心,那乐子可就大了…… ………… 景仁宫内,皇后刚用完晚膳,竟是意外地连打了两个喷嚏。 有小丫鬟端着热毛巾来供皇后餐后净手。采桐站在一旁,就着这事儿说漂亮话道: “娘娘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样子,像是有人在念叨娘娘了~” 董婉珠自从除夕家宴被贺光焱当众斥责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听了这饶舌的趣味话,也只是淡淡道: “都这么晚了,还有谁会念叨本宫啊?” 采桐知道董婉珠有饭后看书的习惯,便把她惯常看的那本《庄子》拿了过来: “想来必是皇上无疑了。” 董婉珠听了这话都想笑,苦闷的感觉再次传来,她默默把书翻了个页,试图让自己分出心神: “皇上哪里还会想着本宫?” “本宫现在也不敢奢求别的,只盼着上次的事儿尽快翻篇。皇上想起本宫来,能念点儿本宫的好,便谢天谢地了。” 采桐本想说点儿好听的,来让主子开心的,可不曾想非但没能让主子高兴,反倒像是又给娘娘添了堵。她后悔不迭,连忙又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道: “娘娘,明儿,就是十五了…” “兴许皇上就会来景仁宫看您呢~” 这句话下去,搞得董婉珠甚至连看书的心思都没了。 董婉珠忍了又忍,却还是情至深处,难以自抑地流露出了一点儿伤心的神色。她苦笑道: “采桐,你跟我进宫也两年有余了。” “你什么时候见皇上初一十五来看过我?” “皇上他,根本就不可能来的……” 见主子神色悲戚,面色悲凉,采桐当真是吓坏了。她后悔到跪到地上,使劲儿掌自己的嘴: “奴婢该死!” “奴婢有罪!” “奴婢…奴婢不该乱说的……可娘娘您还得顾惜身子,您就当奴婢放了个屁,好不好?” 董婉珠痛苦地摇了摇头,示意采桐起来。采桐哪里肯起?主仆僵持期间,外间有个小丫鬟进来通传: “娘娘,凌贵人来了。” 董婉珠匆匆收了眼泪,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 “让她进来。” “是。” 小丫鬟退了下去。数息之后,凌薇薇便脱了披风,携着秋萤走了进来。 “娘娘这儿好生暖和。”凌薇薇笑道,“我那延禧宫,竟是比不上娘娘宫里的一半。” 董婉珠冲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坐下,温声道: “天这么晚了,妹妹怎么还有心思过来?” 凌薇薇道:“嫔妾此番前来,是因为有一样东西要给娘娘看。此事干系重大,因而半点儿不敢耽搁,紧赶着便过来了。” 说着,她拍了拍手,秋萤便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画幅展开,把画展示给皇后看。 董婉珠看了数息,只觉得一头雾水,不由得蹙眉道: “妹妹…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可是这幅画,有什么可疑之处?” “娘娘可知这幅画是谁作的?”凌薇薇道。 董婉珠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谁啊?” 凌薇薇面带不忿:“不是别人。” “正是永和宫的那位,沈贵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凌薇薇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其中自然不乏添油加醋地抹黑沈芙冰,以及各类渲染沈芙冰野心,夸大沈贵人威胁论的话术。总之,经过她的一通挑唆,在她把话说得差不多的时候,董婉珠早已是面色凝重,脸上疑云重重。 凌薇薇最后还不忘补上两句绝杀: “若不是嫔妾有心留意,这画恐怕现在已经送到皇上手里了。” “一旦她重获圣宠,再把除夕夜咱们罚她跪的事儿说出来。皇上可该怎么看咱们啊皇后娘娘~” 董婉珠的手攥着桌案一角,指节都攥至泛白。她只觉得害怕极了,皇上本就生着她的气,若是再让得宠了的沈芙冰吹吹枕头风,那还了得? 那样的话,只怕她和皇上,就再不会有心平气和,恩爱如初的那一天了。 下意识说出一句“她敢”。接下来,端庄持重如董婉珠,都禁不住有些失了态: “亏得本宫看她性情温和,从不多事,原还想着如若真肯安分的话便适当放她一马。不曾想,竟也是个狐媚子!” “出了慕容依这么个狼子野心之人还不够么?怎得她们竟一个两个地都想扑上来?便是这般的不知足么?” “本宫真是受够了!” 凌薇薇看到皇后暴怒的样子便觉得暗爽,想着能让皇后恨毒沈芙冰便更爽了。她挤着嗓子,人畜无害道: “怕是…正因为有了慕容依这个‘榜样’,沈芙冰才更要跟着效仿啊……” “毕竟,慕容依盛宠之下连晋两级,已然违了祖制。可皇上不仅为她大开后门,甚至连和她同住一宫的赵若嘉都跟着鸡犬升天。这等好事,沈芙冰看在眼里,如何会不心动?” “何况她又同时兼具美貌与才情,勾引起皇上来,自然就更加得心应手了……” 董婉珠听着凌薇薇的话,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简直恨不得要吐出一口血来。她被皇上冷落多年,尽心忏悔,拼命赎罪也未能得到皇上的一点儿好脸色。而今这些后入宫的小姑娘们却都要削尖了脑袋往皇上怀里钻……身为一个女人,她焉能不恨? 她脸色惨白,指甲掐着桌子,几乎要陷进木头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扭曲的面容上,才堪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明日,就在明日。”她喘着气,像是愤懑难平,又像是在给自己暗下决心: “沈贵人来向本宫请安的时候,本宫一定会把所有的账,都同她算清楚!” 第54章 生日 翌日,沈芙冰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房间内只点了一只蜡烛,昏暗得很。可即便光线那么暗,她却还是在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了林早早守在自己床边。 见自己醒了,林早早还凑上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沈芙冰有点儿奇怪,又觉得好笑,下意识摸了摸妹妹的脑袋,道: “今儿这是怎么了?也不多睡一会儿,怎么一大早…唔…就跑到姐姐这儿来了?” 林早早也不回答,只神神秘秘道: “姐姐,你闭上眼睛。” 沈芙冰感到莫名其妙:“…做什么嘛?” 林早早晃着她为了暖和而埋在被子里的手,撒娇一样地央求道: “哎呀,姐姐,你别问了,就按照我说的做吧,好不好~” 大眼睛眨巴眨巴,那样子可爱极了,根本容不得沈芙冰拒绝。 沈芙冰忍俊不禁地在妹妹的后脑勺上揉了揉,还是依言闭上了双眼: “好吧。” 不用想她也知道,早早今天这么兴奋,肯定是准备了什么小把戏在等着她。 要么是恶作剧;要么就是某种早早自己觉得有趣,实则非常幼稚的东西。 能让她兴奋到这么冷的天气不睡觉,大早晨跑到自己榻边,那应该还是前者的概率更大一些。 沈芙冰努力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她猜想等下自己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东西,没准会是一条假蛇。 再不然就是某种其他能把人吓一跳的物件…… 耳畔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像是在拖着凳子,登高爬低……沈芙冰等啊等,等了好一段时间也没等到早早说让自己睁开眼睛,她心里纳闷,不由得问: “好了吗?” “今天早晨还要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要尽量快一点儿~” “知道了知道了。”林早早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马上马上,不许睁眼偷看哦。” 沈芙冰应了声“好”,又乖乖闭眼继续等着。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莫名觉得,四周仿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连温度都在慢慢升高,无论是脑袋还是手,这些露在被子外面的部位,都没有先前那般冰凉了。 这份疑惑,一直到林早早说“可以看了”时,才终于解开。 沈芙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只觉得入目是一片柔和的火光。瞳仁聚焦,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她也得以看清屋内的陈设: 那是灯,一个一个小巧的,精致的,五颜六色的兔儿灯。 那些兔儿灯或高或低地悬挂着房梁之上,大抵是刚刚被人触碰过,因而此刻正在微微地旋转着。 兔儿灯的灯身是用彩纸糊的,圆滚滚的,像一个个的小灯笼。有极为细小的蜡烛在其中静静燃烧着,并透过不同颜色的彩纸,向外散发出各不相同的缤纷色彩。 灯首和灯尾,则各有两个雪白的毛绒球,这便是兔儿灯的“兔头”和“兔尾”了。 兔尾的毛绒球不加任何点缀,看起来极为柔软可爱,让人禁不住想要揪一揪,揉一揉。 兔头则在毛绒球的中央,点有两个红色的小点作为眼睛,同时又有颜色各异的布绸缝成了耳朵的形状。红色的,绿色的,粉色的,蓝色的,黄色的……各种颜色的兔耳,都明显是和兔身彩纸的颜色精心搭配过的,常常是蓝耳配黄身,绿耳配粉身,各种各样,直让人看花了眼,觉得每一只小兔都可爱极了…… 满屋子的兔儿灯之间,还间或悬挂着几串风铃与纸鹤,微风一吹,叮当脆响,美轮美奂……而在沈芙冰穿好衣服,随林早早下床,行至正殿的时候,她才发现正殿和寝屋的布置原是一模一样,到处都挂满了漂亮的兔儿灯,身处其间,恍若置身灯海,让人觉得,就好似是在做梦一样…… 沈芙冰正想问今儿是什么日子,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就见林早早带着碧情和叶蒙尘在她身前齐齐跪下,一个接一个道: “小主,今儿是您的生日,奴才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青春永驻,容颜不老。”叶蒙尘抱拳道。 碧情则道:“小主,奴婢祝您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平安喜乐,心想事成。” 最后是林早早。 她什么也没说。 直到站起身来,拉住姐姐的手,她才看着姐姐的眼睛,一字一字郑重其事道: “姐姐,你过生日,我没什么能送给你的。” “咱们宫也就这么点儿人手,你又属兔,我便准备了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喜,希望你能喜欢。” “好听的话,碧情和小叶子都说过了。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听的吉利话了。只是……” 林早早说着说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可即便这样,她却仍在笑着。她像是对接下来的话感到害羞,试了几次,才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口: “只是…我一直长到17岁,才终于遇到了你。对我而言,姐姐就像…就像是妈妈一样……” “今年是我陪你过的第一个生日。我不知道姐姐有什么愿望,可我的愿望是,希望往后几十年里,姐姐的每一个生日,我都能陪你一起度过……” 沈芙冰看着她,眼睛里也逐渐闪烁起了喜悦的泪花。 方才光线亮起来后,她才注意到妹妹的眼底,其实布满了细小的红色血丝。 想来,她做了这么多兔儿灯,又要趁着自己熟睡,把它们一个个地挂到房梁上,一定费了很大一番功夫吧? 甚至,这么大的工作量,就是昨晚一夜没睡,熬了个通宵,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生日, 妹妹却还记得。 而且,还给了她这辈子,一个最大的生日惊喜。 她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爱呢? 这般想着,沈芙冰不由得伸开了双臂,而林早早也毫不犹豫地扑到了姐姐怀里。 沈芙冰抱着林早早,将女孩的脸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拍着女孩的背。当女孩抑制不住哭出来的时候,沈芙冰自己也喜极而泣。 “早早,谢谢…谢谢你……”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沈芙冰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受尽了爸爸妈妈的宠爱,她成长之路上的每一个生日,父母都不曾缺席。 可是现在再想见到爸妈,怕是不能了…… 从今往后,她们也就只有彼此了…… “姐姐你等着。”林早早在她怀里,哭了好一会儿的鼻子,才揉揉眼睛,破涕为笑道: “我…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你等着,我现在去取。” 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小心翼翼端着的,赫然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 那碗好似很烫的样子,林早早把汤面放到桌子上后,蜷了蜷手指,道: “姐姐你知道的,虽说我会做饭,可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试过几次,可都失败了,没有奶油没有烤箱,实在没法做出生日蛋糕来。” “我便试着把鱼肉捣烂,加上五花肉、虾干、鸡蛋、面粉等,揉成鱼丸,做了这一碗氽鱼丸青菜面,权当是长寿面了,你快尝尝。” 沈芙冰光闻着那香味便觉得食指大动,更别提那白、绿、黄、翠交织所带来的诱人色泽了。可是她惦记着给皇后请安的事儿,生怕迟到,不得不提上一嘴,道: “谢谢早早,姐姐喜欢得很。” “只是……今日…本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现在,时间已经不算早了…” 林早早嘴角的笑容一僵,这才想起这回事儿来。 自从除夕夜那天,沈芙冰被罚跪后,便一病不起,自然也就没法去向皇后请安,因而便告了这十几天的假。只是现在,沈芙冰的病已经好了,给皇后请安这种事,便是不想去也不得不去了。 眼下天已经亮了,而沈芙冰还没有梳妆打扮,等吃完这碗面再去给皇后请安的话,只怕无论如何都要来不及了。 看着妹妹眼里的失落,沈芙冰于心不忍,便吹开热气,用筷子夹了一颗鱼丸和一小截儿面,放入口中品尝。 “好吃吗?”林早早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分期待。 “嗯…唔……”鱼丸的鲜香在口中溢开,加上面条的筋道,那味道可别提有多美了。便是烫到舌头,沈芙冰也是说不出的开心: “很好吃!” 看着姐姐吃得开心,林早早心里便也跟尝了蜜一样地甜起来了。她知道皇后那伙人看不惯姐姐,一直在有事没事地挑刺,因此她不敢耽误给皇后请安这种“正事”。姐姐能趁热吃上一口,她便已经满足了。 碧情服侍着姐姐梳妆去了,林早早便端着那碗汤面往外走。 正要撩门帘时,被姐姐叫住了。 “早早,别倒掉。”沈芙冰道,“继续放到炉子上吧,等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我还要吃的。” 林早早道:“那个时候估计面都坨了。” 沈芙冰笑了起来:“没关系。” “只要是你做的,姐姐一定一点儿不落地全部吃光。” 林早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嘴角,早已不知不觉地翘起来了。 她感到了安全、宠溺和爱。 姐姐的话让她觉得,她跟姐姐,已经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等姐姐梳妆完毕,林早早也已在廊下等她了。姐姐今天生日,可所穿裙袄甚是素净,甚至连妆容、发髻、乃至珠钗都只用最简单的款式,若非相貌实在惊为天人,姐姐的这一身打扮,便简直可以用“清苦”来形容了。 林早早知道,姐姐是不想惹眼,不想再被皇后和凌薇薇她们那伙人惦记上,才处处谨慎低调的。 可怜的姐姐。入宫以后,无论二姐、三姐还是自己,生活质量都和之前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善。可以说二姐是享尽了这宫里的荣华富贵,自己和三姐也同样是生活安逸,万事不愁。之前自己从未想过这许多。现在看来,原来是进宫的好处都给了她们三个,坏处,却由姐姐一人承受。 毕竟,入宫之后的这小半年里,她们姐妹四人之中,一直在受苦受难的,便只有姐姐一个,不是么? 这么一想,林早早就又开始心疼姐姐了。 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腮帮子疼。林早早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像是又要下雪的样子。不由得叫住正准备要走的姐姐: “外面这么冷,姐姐的身子又刚好,怎得穿得这样单薄?” “还是再多罩上一件棉披风罢。” “我回屋去给你取。” “哎,不用了。”沈芙冰叫住了她: “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花不了多长时间的,很快就回来了。” “更何况,过完年后,天气已经没那么冷了。很多人出门也不罩披风了,我倒也没那么娇气。” “快走罢,早早,别拿了。” “请安马上就要迟到了。” 见姐姐眉宇之间有些着急,林早早又想着给皇后请安,除了路上冷一点外,其他时间也都是呆在屋子里,应该不至于冻着。便还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回屋找棉披风,而是跟着姐姐一同出了永和宫。 此时此刻,行走在甬道之上的姐妹二人,还浑然不知,皇后的景仁宫里,究竟有着怎样的手段在等着她们…… 第55章 挑衅 景仁宫门外,沈芙冰僵立许久,踌躇不前。 尽管给皇后请安马上就要迟到了,可内心的恐惧使得她迟迟不敢迈开脚步,跨过那道门槛,进入景仁宫中。 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这个地方,或者说,是在害怕即将要见到的,那两个人。 沈芙冰从小到大都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是那种家教森严到连句话都不让她跟男生说的小公主。 她一路顺风顺水地长到十八岁,所遇到过的最大的挫折与烦恼,也不过是考试成绩下滑,作业写不完等诸如此类的事儿。便是连校园霸凌这样的事情,都几乎没有在她周围发生过。 可以说,她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经验是相当匮乏的,更是丝毫不知人心的险恶。因此,刚入宫的那段时间,她完完全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今,入宫已经快半年了。这半年里,她一直在努力想要让自己适应。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来自皇后和凌薇薇的算计一桩接着一桩,令她目不暇接。 她本出身书香门第,礼仪世家,便不可能有那么多的心眼来把这些阴谋统统防下。更做不到用一些卑劣的手段去害任何一个人。 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可能根本不适合在后宫这样的环境中生存。因而她别无所求,唯一希冀的便是处处低调隐忍,并盼着以此来换得皇后她们的网开一面,多少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可是,可是……她们当真会放过她吗? 即便她已遭了皇上厌弃,再无半点儿恩宠; 即便她的地位已经低到,后宫的下人皆当没她这个人,眼里鄙夷,行动怠慢; 即便她已低调到不声也不响,无论穿衣、说话还是做事,皆是畏畏缩缩,不敢有半点儿张扬……可尽管如此,除夕之夜,她却还是平白无故地被扣了一顶“偷窃”的帽子在头上。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皇后满意了。 她甚至已经到了一想起接下来要面对皇后,要朝着她请安,要对着她卑躬屈膝,要面对她那张无时无刻不笑得得体的脸……就本能地感到恐惧的地步。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怯懦而胆小的人…… 明明有那么多的人面对困难迎难而上,遇到了挫折就再爬起来,可偏偏她,似是怎么都做不到的…… 她本能地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甚至若能这辈子都再不见到皇后和凌贵人她们两个,便再好不过了…… 可是她能吗? 她好像,已经再没有办法逃开了…… 许是意识到她状况不对,林早早不由得道: “姐姐…你怎么了?” “再不进去怕是就要迟到了。” “是…是哪里不舒服吗?” 沈芙冰痛苦地摇了摇头,尽力想要掩住内心深处的慌乱,可那显而易见的苍白脸色却还是出卖了她。 “我没事,早早…” 嘴上这样说着,可林早早同她朝夕相处了那么久,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其实林早早很能理解沈芙冰。 因为别说沈芙冰了,就是林早早自己,都特别不想见皇后。 在她看来,皇后简直就是佛口蛇心的代言词。每次都是表面笑得贤惠,背地里却要捅人一刀。 她对永和宫使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们往死里整。可偏偏搞到最后,错的却始终都是她们。而皇后则仍旧站在道德与正义的高地上,维持着自己那慈眉善目的菩萨形象屹立不倒。 这样的手段,放到现代,跟pua又有什么区别? 林早早其实也怕极了皇后,只不过她只是一个丫鬟,皇后的火气发泄不到她身上,且每次都有姐姐这个当小主的在前面扛着,她才能稍稍表现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若把她放到姐姐的位置上,只怕她此时此刻,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半月之前才罚自己跪了整整一夜的人。 她只是一个小丫鬟,她什么也做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地,去宽慰姐姐,鼓励姐姐。 忍不住拉住姐姐的手,话语轻轻的。却想要通过这不大的声音,给予姐姐温暖和力量: “安啦。姐姐不是也说了,到皇后这儿请安,就是例行公事,走个流程么?” “再者说了,这半个月,皇后跟姐姐压根就没碰过面。她就是想找姐姐的茬,也总得有个由头,不能凭空捏造吧?” “想想看,咱们现在赶紧进去。等请完安,回去了,就好好地给你过一个生日。把二姐三姐也都叫来,让她们看看我给你做的兔儿灯,也跟着饱饱眼福。” “中午的时候,咱们四个便围着炉子,打一个火锅来吃。如果下雪的话,那就边吃边赏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岂不美哉?”[引用1] “哦,对了。”她朝着沈芙冰眨眨眼睛,故作娇憨道,“我做的那碗长寿面姐姐还没吃完呢。‘一点不剩’,这可是姐姐自己说的。姐姐可不要说话不算数哦。” 姐妹几个围坐在炉子旁边吃火锅的画面,经林早早的嘴巴这么一说出来,沈芙冰只觉得简直美好到不像话。她向往极了,也期待极了。大抵也正是有了这份美好的期许,她内心深处对给皇后请安的恐惧,才慢慢减轻了一些。 “好,姐姐保证吃完。”笑着说完这句,沈芙冰终于鼓起勇气,抬脚迈入了景仁宫。 皇后的景仁宫香云缭绕,连炉火都比永和宫足了数倍。沈芙冰一进殿中,便觉得异常温暖。因长时间在景仁宫外踌躇而冻僵的身子,也慢慢暖和了过来。 另一件让她稍微松一口气的,便是她今日的请安虽说来得有些迟了,但好歹在辰时之前赶到了。且其他人也还没有来全。虽说“法不责众”是种错误心理,但人又哪里有完全不侥幸的?见还有别人没来,沈芙冰便觉得,皇后应当不至于罚自己了。 这样想着,沈芙冰低眉顺眼,朝着皇后俯身道: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罢。”董婉珠道。 沈芙冰应了声“是”,便按照位分高低,坐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而这一整个过程中,董婉珠对她的态度都很稀松平常,谈不上高兴,但终究也没为难她。 半个月前,除夕夜的那件双方闹得都不愉快的手串事件,也没有再提起。 所以在沈芙冰坐到自己位子上的时候,林早早忍不住朝她眨了眨眼睛。 那样子,就好像是在说: 我说什么来着,跟皇后请安,也没有那么可怕罢? 沈芙冰也悄悄地朝她报之一笑: 还好,还好。 之后又过了好一会儿,董婉珠都没有再朝着自己搭话,沈芙冰这才渐渐地,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既然没有提起,想来皇后娘娘,应该不打算再追究除夕夜的那件事儿了罢? 若果真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之后正殿内静默了一会儿,凌薇薇开口,道: “皇后娘娘,已经辰时了。荣嫔怎么还没有来?” 沈芙冰一惊,这才意识到那个空着的座位是慕容依的。 而从自己进殿到现在,已经又过了一会儿的时间了,依依到现在还没有来,的的确确是有点儿不合适了。 她那刚为自己放下去的心,又为着依依,再次提了起来。 而董婉珠的眉头也微微皱起,显然是同样为此感到困惑。不过,她终究还是保持了一个皇后该有的气度,只道: “再等等看罢。” “她今日并未向本宫告假,想必再晚,也还是要来的。” 于是乎,众人等啊,等啊,等得沈芙冰的心脏都直发慌。她不止一次地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赵若嘉,试图从嘉嘉脸上,得到一点儿关于依依的消息。可赵若嘉却只是赏赏花,品品茶,从始至终神情镇定,浑没有半点儿为这件事担心的样子。 沈芙冰感到很困惑,她生怕皇后会像自己初入宫,第一次请安迟到时罚自己那样地罚依依。可和依依同住一宫的嘉嘉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自己再着急也不管用,于是便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下去了。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都亮透了,慕容依才姗姗来迟。 她画着浓妆,身穿橘色袄裙,整个人都美到不可方物,和处处掩藏自己姿色的沈芙冰一比,简直活脱脱地就是两个极端。她明艳,张扬,丝毫不对自己的美貌加以掩盖,甚至艳光四射到她一进屋,整个大殿都仿佛因她的存在,而蓬荜生辉了起来。 而她顶着一屋子满是探究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朝着皇后行礼: “臣妾请安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她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慵懒与媚意,喜爱者或许会认为这样的声音极富魅力,讨厌者自然也会觉得这声音少了几分尊重。凌薇薇就是被她的声音气到不轻的典型范例,皇后还没开口,她便已经忍不了了。 凌薇薇幽幽道: “哟,荣嫔好大的口气。迟到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竟还能如此大摇大摆。这般厚的脸皮,换作旁人,定是学也学不来的。” “怎么,才封嫔一个月,就已然忘了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规矩吗?” 慕容依听完,淡淡一笑,道: “凌妹妹说笑了。给皇后娘娘请安这种事,本宫哪里敢忘?” 说罢看向皇后,继续笑语盈盈: “皇后娘娘,臣妾并非有意来迟,实在是事出有因。” “昨儿夜里,皇上又翻了臣妾的牌子。臣妾服侍皇上直至半夜方才歇下,今早天还没亮,臣妾便想起身来为娘娘请安。可皇上他不依呀。说什么也不放臣妾起身,还说皇后娘娘贤良大度,定不会因为这等小事怪罪臣妾……” 她说着说着,仿佛回忆起了昨夜的郎情妾意一般,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她抬眸看向皇后: “娘娘,您说呢?” 董婉珠的脸色难看极了。 皇上近两个月频频召慕容依侍寝,就已经令她既嫉妒,又顾影自怜。可这慕容依独占恩宠之后,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处处炫耀。更甚至,慕容依居然还假借皇上之口,把向她请安,称作“这等小事”,这难道不是在公然挑衅她身为皇后的尊严吗? 可偏偏……慕容依打着皇上的大旗,她根本没法分辨“请安是小事”这种话是不是真的出自于皇上之口。自然,也就没办法对慕容依做出责罚。 更何况,皇上如今这么宠爱荣嫔,自己若是罚了,岂不是会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帝后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因而,即便董婉珠气到眼睛都红了,可看着志得意满,尽态极妍的慕容依,她也不得不把心头的火气压了又压,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她颤抖着,缓缓挤出了一抹苦笑: “你我姐妹同住后宫,自然……服侍皇上才是头等大事。” “既然皇上怜惜妹妹,愿意让妹妹多睡一会儿,本宫…当然也无话可说……” “你起来罢。” 在凌薇薇瞠目结舌的目光中,慕容依便那般轻巧地答了声“是”。而后,扶着头上的金簪,如一朵牡丹般摇曳着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那般嚣张的步伐,看得凌薇薇整个人都要气疯了! 自从去年慕容依当着自己的面,把皇上勾走后,她便已经把慕容依视作此生之敌。 只不过当时慕容依盛宠之下,连晋两级,位分甚至跃到了她的头上。她便是不服也只能憋着,这才生生忍到了今天。 而今日,在皇后的地盘上,在她们的地盘上,慕容依本不占理,居然还敢这般大摇大摆。凌薇薇只觉得如果这样自己都要再忍下去的话,那这辈子,就跟个王八也没什么区别了。 于是乎,那边慕容依才刚刚坐好,这边凌薇薇便淡笑一声,道: “世人都只知道出身高贵的好处,可皇后娘娘您说,咱们纵使出身名门望族,又有什么用呢?” “倒不如人家小门小户的,一水儿的下作功夫。为了勾引皇上,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换作咱们啊,便是知道其中关窍,那也是万万做不来的。” 凌薇薇生得娇美,甚至在说这种作践人的话的时候,都有一种恶毒之美在身上。董婉珠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正发不出来呢,眼下听了凌薇薇的话,虽然知道不合适,自己身为皇后不该由着她们这般争风吃醋。可心里面,到底还是为己方扳回一城,而暗暗松了口气。 不愧是她看中的人,伶牙俐齿,着实厉害。关键时刻,又能把她想说却不方便的话说出口,那便更妙了。 可谁知,她在心里夸凌薇薇还没夸够呢,就见那边的慕容依嗤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盏,道: “凌贵人口中的小门小户指的是谁,倒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凌薇薇翻了个白眼,鄙夷道: “谁整夜揪着嗓子,一边唱着异域魔音,一边使着妖术狐媚惑主,嫔妾说得便是谁。” 慕容依淡淡一笑,心下了然。 想来她口中的“异域魔音”,“妖术惑主”,应该指的是自己从她手里,把皇上勾走的那一回罢。 凌薇薇不懂英文,听不懂《letitgo》,便称之为“异域魔音”。不知道硫燃烧会产生蓝色火焰的化学原理,便斥之为“妖术惑主”。说起来,也当真是够搞笑的。 慕容依觉得,但凡凌薇薇没有如今的这副歹毒心肠,放到她们穿越前的现代世界里,没准还能进娱乐圈搞个“喜剧人”当当。 可惜了,却偏偏生在了这残酷血腥的古代世界,身在了这不把心染黑便活不下去的封建深宫。 凌薇薇既已出招,慕容依自然也不会让着她。 “若你口中的‘小门小户’指的是本宫,那便不好意思了。”慕容依笑得坦荡,即便凌薇薇用尽了“下作”、“勾引”、“狐媚惑主”等难听的词儿,她也没有丝毫被伤到的模样。 依旧做自己,做得心无旁骛,做得理直气壮。 “本宫与皇上两情相悦,何谈勾引?”慕容依道,“更何况,若说是本宫勾引了皇上,那言下之意岂不是说,皇上是个禁不住美色诱惑的昏君了?” 不待凌薇薇反驳,她便陡然一转,话语变得犀利起来: “况且见谁得宠就说谁是在勾引皇上,焉知凌贵人你不是妒火中烧?你若不服,大可以也去试试,看皇上会不会拿正眼瞧你。省得你眼馋心热,做出这种种腔调来。” “……你!”凌薇薇腮帮子都气红了,可偏偏“你”了半天,都硬是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不为别的,就为慕容依的那番话,实在把她和皇后听得瞠目结舌。 她们谁都没想到,大庭广众的,慕容依竟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两情相悦”这样的话宣之于口。 敢说皇上和自己“两情相悦”,这得是有多大的脸?这在皇后和凌薇薇看来根本就是不可理喻的。可偏偏从慕容依嘴里说出来,一切却又仿佛显得……十分合理? 毕竟这两个月,皇上宠她宠得有多着魔,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甚至不止一次,有人看到皇上眼底青黑地从钟粹宫出来,甚至上朝的时候,还极为罕见地打起了瞌睡。派人去敬事房偷偷一打听才知道,慕容依竟是一夜之间,朝皇上连续索要了不下四五次雨露。而皇上竟对她宠到事事言听计从,宁可不顾惜自己身子,也要在这种事情上满足她…… 如此盛宠,只怕不仅担得起一句“两情相悦”,甚至单是句“两情相悦”,恐怕都还远远不足以形容的。 如此这般,凌薇薇的口舌之快非但没逞到,没能从话语上打压慕容依不说,甚至反而还被慕容依,戳到了心底的痛处。 入宫快半年了,她甚至连皇上的身子,都还没碰到过呢…… 倒也不是说没了皇上就活不下去。可她这么一个斤斤计较,事事争先的人,却偏偏在这最重要的事情上慢了别人好几头,这要是说出去,可让她的脸面往哪搁? 董婉珠那边也不好受。她有多爱皇上,慕容依此番话对她的伤害,就有多深。 两情相悦,多么讽刺啊……他们是两情相悦,那自己算什么? 不过才短短几个月时间,慕容依就从那个刚入宫时,没人放进眼里的小小常在,变成了如今这个敢和她暗中叫板的帝王宠妾。穿着和自己的正黄色极为相似的橘色招摇过市便不说了,甚至那一口一个的“本宫”,都刺得董婉珠耳膜生疼。 可偏偏,她如今已是嫔位,乃一宫主位,确实是可以对着旁人自称本宫的。 甚至连半点儿僭越都算不上…… 这场口舌上的争辩以慕容依的大获全胜告终,而董婉珠看着距离自己凤位近在咫尺的慕容依,内心的憋屈与担忧,终于在这一刻掀起了滔天巨浪。 从前她讨厌她们,厌恶她们,讨厌她们比自己年轻,比自己漂亮。厌恶她们和皇上看起来,比自己更像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儿璧人。她生怕她们之中的谁,像自己一样地爱上皇上。生怕她们夺走皇上的心后,她便再要不回来了。但说实话……她还从没有拿正眼瞧过她们。 这是第一次,这是第一次董婉珠开始觉得,自己的后位,可能有些危险了。 父亲牵涉进原户部尚书贪墨军粮的案件中,至今仍在接受审查,不得皇上重用。 弟弟又不争气,考取不了功名,不能撑起董家家业不说。前两年甚至还因流连烟花场所而得了性病,沦为京城笑柄…… 说来说去,他们董家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四世三公的高门旺族了。不过是靠着她这个皇后,来暂且维持住往日的颜面。 可娘家人想要靠她,她又能靠谁呢? 皇上不喜欢她,厌恶她厌恶到甚至连一点儿怀上皇嗣的机会都不给她。两年了,这两年的时间里,她没有一次得到过皇上的爱。而两年前那仅有一次的机会,她偏偏怀上的,还只是一个女儿…… 因着这个,她每每见到公主便觉得惋惜。听到公主哭着朝自己要爹爹,怎么哄都哄不住的时候,便更觉得厌烦,忍不住便会呵斥回去。可说到底……她最恨的,还是自己。 但凡自己当年生得是个儿子,那她和整个董家的前程,便无论如何都保住了。 自打新人入宫后,她便倍感焦虑,心里就越发想要生个皇子傍身。 这几个月,宫内宫外的安胎药她是喝了无数碗,连太医都说她身子已经调理得很好了,假以时日,必能有孕。 可光调理好身子有什么用呢?皇上连景仁宫的大门都不肯进。若他真要像现在这样一直把自己冷落下去,那她就是喝尽这天底下的安胎灵药,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皇子来。 可她做不到的事,有人能做得到。 以荣嫔当下的恩宠,怀孕是迟早的事。更别提还有沈贵人,赵常在了。倘若哪天董家垮了,而自己又没有皇子作为依靠,皇上面对她这样一个老掉了的女人,当真不会产生废后的心思吗? 今日的荣嫔,才只是嫔位,便仗着皇上的宠爱狂妄至此。那倘若日后她们之中有谁诞下皇子,那还了得? 董婉珠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焦。她知道,荣嫔已经得宠,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处理不掉的了。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有了荣嫔这个教训,她便说什么,都绝不会再让另外两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夺得皇上的宠爱了! 赵若嘉性格孤僻冷清,虽对沈、慕二人言听计从,同她们沆瀣一气,可目前,倒没有对皇上表现出太多不该有的心思。 而另外一位,表面看上去与世无争的沈贵人,则是实实在在地,到了不管不行的地步了。 若说昨夜拿到那副画时,她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的话。那么到了现在,在请安一事上亲眼见识了慕容依的嚣张跋扈后,她便无论如何都绝不允许沈芙冰步其后尘! 今日来都来了,她便必得要沈芙冰知道厉害,让她从今往后,彻底断了这条攀龙附凤的心! 第56章 画梅 心里琢磨着,脸上,也淡淡笑了起来。董婉珠开口,中止了慕容依和凌薇薇之间的争端: “好了,都是自家姐妹,为了一点儿小事,有什么好吵的。” 她目光一瞥,展颜道: “在这一点上,你们便不如沈贵人。安安静静的,才显得大方和宜。” “本宫想着,若是宫中姐妹皆能像沈贵人这样内敛沉稳。想来那些口舌之争,便起码能少上一半儿。” 沈芙冰的心突地一跳。 她坐在那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原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皇后这般冷不丁地提起她的名字,甭管是褒是贬,都让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抚平的紧张情绪再次泛起,她匆忙起身,朝着皇后施礼道: “…娘娘过奖了,原是您教得好。” “您不嫌臣妾愚钝,臣妾便已经很开心了。” 其他妃嫔也纷纷起身:“臣妾等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董婉珠抬一抬手:“行了,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董婉珠主动岔开了话题,便意味着慕容依请安迟到一事,就算是翻篇了。 沈芙冰琢磨着,接下来应该没什么事情了,该放她们走了罢?就见皇后的宫女采桐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 “娘娘,下雪了。” “哦?”董婉珠笑道,“这雪来得可真是时候。” 她盈盈笑着,又一次望向沈芙冰,道: “沈贵人,本宫听闻你书画一绝。正好今天赶上了,便想请你来为本宫作一幅画。” “你可千万不要推脱啊。” 沈芙冰心里纳闷极了: 这些日子,自己的画技的确提升了不少,可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况且她还以为……依依和凌薇薇吵完,请安就该结束了,自己也就能回去和妹妹们一起过生日了。 可…如今皇后娘娘要自己给她作画,只怕没有半天时间是下不来的。那留给自己和妹妹们的时间,便没有多少了。 这样想着,她不由得道: “娘娘,嫔妾…画技不佳,对作画只是略知一二。恐污了娘娘慧眼,实在拿不出手……” 董婉珠哪里肯这般轻易放过她?只依旧朝她笑道: “在座的都是自家姐妹,哪里有什么佳不佳的?沈贵人大胆去画便是,无论画成什么样,本宫都不会责罚你。” 皇后都这样说了,沈芙冰也只能点头道: “是。” “娘娘想要臣妾画什么?” 董婉珠道: “年前西域进贡了一树朱砂梅。这几日正是它开花的时候,繁花缀满枝头,其色浓艳似火,甚是壮观。” “只可惜此花花期太短,一年统共也就只开那么几天。本宫便想着,得找个擅长画作之人将其摹下,才算不负这难得一见的盛景。” “沈贵人。”她眼角微弯,更显亲近之意,道: “本宫将这重任交给你,应当不算麻烦了你罢?” 沈芙冰须臾不敢注视她的眼睛,只能低着头道: “能为娘娘效劳,乃是臣妾的福分。” “自然……算不得麻烦。” 董婉珠笑得和婉:“这便是你的懂事之处了。所以本宫,才那么地喜欢你。” 沈芙冰听得心里直发憷,她只想快些结束和皇后之间的对话: “那…敢问娘娘……那朱砂梅现下在何处?臣妾…是否先回宫一趟,把作画用的纸笔取来?” 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采桐活似听了个笑话那般地笑了起来: “沈贵人说笑了。” “画画要用的那些个笔啊墨啊的,我们景仁宫一样不缺。恐怕也就您拿着当个宝贝。您又何苦多跑一趟呢?” 沈芙冰面色微青,又听董婉珠道: “话糙理不糙。且本宫心里想着,这梅花色红如火,须得有皑皑落雪点缀,方能更得其色。” “妹妹你也知道,这过完了年,往后下雪的日子怕是就不多了。难得今天又下了雪,所以本宫便不得不在时间上要求紧些。妹妹若不趁着下雪尽快作完,万一之后雪停了,那可怎么好呢?”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 “还是说……沈贵人你并不想为本宫作画,打算寻个理由回自己宫,便再也不过来了?” 猝不及防的这么一句,着实把沈芙冰吓得不轻。她匆忙屈膝半跪,朝着皇后解释道: “皇后娘娘,臣妾并没有那个意思…” “您…您冤枉臣妾了……” 董婉珠嘴角一勾,又笑得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本宫不过是说句玩笑话,妹妹怎么还当真了?” “行了。”她拍一拍手,“把那盆朱砂梅抬出来罢。” 采桐福一福身子,便出了正殿,叫人去了。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见采桐指挥着几个太监,抬着一大盆梅树,并将那树梅花,放到了院子中央,正对着殿门口的位置。 北风一吹,鹅毛大雪纷扬洒落,落在那朱砂一般艳绝的梅花之上,上白下丹,的确美丽而震撼。 可与此同时,为了欣赏这美艳绝伦的梅花,景仁宫的正殿大门便不得不开至最大。外面的冷风袭入殿中,沈芙冰穿得又薄,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在梅花摆好之后,采桐便又指挥着人,把作画所需的画案,凳椅,笔墨纸砚等,也一一在正殿中央,布置了下来。 而后她转身,朝着沈芙冰道: “请。” 沈芙冰起身,坐到了画案之前的凳椅上。 不坐不知道,这一坐下,才猝然发觉,原来这画案,是正对着风口的位置。往小凳上一坐,只觉得冷风比先前还要大了许多。 甚至还隐约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顺着风,攀到了她的睫毛上。 再加上她又没披棉披风,因而不过数息,便冻到发起了抖。 且在她研好墨汁,正准备开始作画时,便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这朱砂梅的花形,似与寻常梅花不同。而花盆在院中,她却在屋子里,距离太远了,她根本就看不清花朵的具体模样。 看不清花形,她便不敢轻易下笔。更不敢靠着脑海中的想象在纸上作画。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的笔尖依然悬在墨砚上,没能触纸。 皇后和凌薇薇自然看出了不对。 “沈贵人,你在等什么?”董婉珠柳眉微蹙,道,“为何还不开始画?” 沈芙冰有些紧张,却又不得不吐露实情: “…回皇后娘娘,距离太远了,臣妾,看不清……。” “能不能…把这梅花抬入殿中,臣妾也好……”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凌薇薇挖苦道: “沈贵人这说得什么胡话?” “皇后娘娘说得明明白白,要的便是白雪落于寒梅之上的意境。而今好不容易天公作美,让咱们等来了这场雪,沈贵人却说要把梅花挪进屋子里,这不是失心疯了是什么?” “你到底有多大的面子,竟然连老天爷赏的脸都要驳回?且在景仁宫里说这种话,焉知你不是在诅咒皇后娘娘?” “凌贵人,我没有那个意思……”沈芙冰着急道。 董婉珠打断了她们: “行了,一点儿小事,怎么又吵起来了。” 她看向沈芙冰,面色微沉,道: “沈贵人,不是本宫不答应你。” “只是这西域进贡的朱砂梅,原生活在雪山寒地,耐寒不耐热,出了名的娇贵难养。” “本宫也想让人把这朱砂梅搬入殿中,这样既方便了你作画,也好让诸位姐妹都能近距离观赏。只是……殿中的炉火这样热,若真搬进来,只怕过不了多久,梅树便要被烤死了。” “所以……”她满脸无奈地笑道,“这梅树,是无论如何不能抬进来的。” “这……”沈芙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又是凌薇薇开口道: “这也好办。” “梅树进不来,那难道沈贵人还出不去么?” “既然沈贵人眼神不好,依臣妾之见,那便干脆把画案椅子都挪到院子里。连同沈贵人也一并凑到梅树底下作画,保证看得清清楚楚。” 话音落地,沈芙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凌薇薇的话着实离谱,可偏偏那语气,却一点儿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沈芙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天寒地冻的,这如何使得?” 凌薇薇却是满脸戏谑道: “古人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又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沈贵人饱读诗书,想来,应当不至于不知道这两句话吧?” “既然知道,又为何连一点儿寒冷都不愿承受?” “梅花遗世独立,凌寒自开,所以其气节才被世人歌颂。而如今沈贵人却只想缩在这烧了炭的暖殿中,又如何能画出梅花傲立寒霜的高洁之姿呢?” “还是说,你对皇后娘娘,并非真心敬重。所以遇到一点儿难处,便一门心思地想要退缩了?” “臣…臣妾没有……”沈芙冰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自己只是不愿到院子里画,竟就被说成是不敬皇后,她忍不住叫屈道: “皇后娘娘…臣妾没想应付了事。臣妾对您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一心侍奉的……” 谁料凌薇薇还在不依不饶: “你既说你一心侍奉,那何不证明给皇后娘娘看?光是停留在嘴上的忠心,又如何能作数?” 沈芙冰:“我……” 沈芙冰被凌薇薇逼得脸色都微微涨红,董婉珠见了,不禁叹了口气,道: “你们二人说的,各自都有些道理。” “大冬天的,让人到外面画画,的确是太冷了些。”她一副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上,居中协调的模样,着实像极了一个贤良之后。 “只是妹妹——”却又话锋一转,道: “这幅画,是本宫预备着送给皇上的……” 她端坐于凤位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沈芙冰,目光之中充满了怜悯与不忍: “若只是咱们姐妹几个之间便也罢了。只是既要送给皇帝,本宫便不能不追求一个形神兼备,不得不对你提出更高的期盼。” “你既说距离远,看不清。这梅花又实在没法搬入殿中……本宫觉得,唯一的办法,便是麻烦你稍稍忍耐一下了。” “况且都已经年后了,天倒也没有那么冷……你意下如何呢?” “皇后娘娘,我…我……”沈芙冰当然听得懂皇后的弦外之音,她僵了片刻,方才说道: “臣妾不是怕冷,也绝不是不想为娘娘画……只是现如今天降大雪,在外面作画,只怕画没作好,纸就先被雪打湿了。如此这般…又如何能作出像样的画呢?” 董婉珠笑道:“这倒不难。” “本宫这里有的是轻便又宽敞的油纸伞。遣个丫鬟帮你撑伞,护住你和画轴,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芙冰哑然。 便是再怎么愚蠢,此刻她也能看出,皇后心里面,最真实的意图了。 董婉珠见她还在迟疑着不肯答应,便莞尔一笑,把另一件事扯了出来: “也不是本宫要为难你。只是…若非除夕家宴那天,本宫本欲送给皇上的红玛瑙手串不翼而飞,致使皇上动怒。现如今,本宫也就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再送他一幅《雪中寒梅图》了……” “沈贵人,你说是吧?” 如同一道惊雷劈下,沈芙冰内心剧颤。 她还以为,皇后娘娘,已经不再追究这件事了…… 从小的家庭环境,决定了沈芙冰是一个极为重视自身名誉的人。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她不会撒谎,也同样没法接受自己平白无故地背上一口“小偷”的黑锅。 怎奈那玛瑙手串确实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她就是跳进黄河,都没法自证清白。于是便只能寄希望于,皇后那夜罚过自己后,能将这件事翻篇。 可如今看来,皇后心里明显是还有芥蒂,所以才会想要让自己去雪地里作画的吧…… 她再没有办法反驳,便是知道皇后是在拿自己出气,她也只能闷声应下。 因为她不想自己稀里糊涂地,便真成了小偷。 她更不想,本就对自己印象不好的他,再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是在这种事情里…… 所以,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她再无第二种选择。 只是……在无数次的备受欺凌后,沈芙冰终于不愿,再乖乖地做那只待宰羔羊了。 这一次,她依旧可以让皇后拿自己出气,出到气消为止。 但同时该有的承诺,皇后也得给她。 所以在数不清多少次的低眉俯首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皇后面前,含着泪昂起了头。 她静静地望着凤位之上的皇后,道: “臣妾愿为娘娘到院中作画。” “只是臣妾也想问娘娘一句: 待臣妾帮娘娘把这幅画作好后,娘娘除夕之夜未能把礼物送给皇上的失落,便尽可消解了罢?” 董婉珠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 她没想到往日那个,人前大气都不敢喘,任凭她肆意拿捏的沈贵人,如今竟能朝着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话听着柔婉,实则,却是在逼自己,当着众人的面,给她一个答复。 那便是:沈贵人不希望自己,再拿那个玛瑙手串说事儿了。 倒是个宁愿受委屈,也不肯留话柄在别人手里的。 默默注视着沈芙冰,董婉珠淡淡笑道: “那是自然。” “本宫向来是个赏罚分明之人。” “只要你肯用心帮本宫办事,本宫便可答应你,对你既往不咎。” 沈芙冰点了点头: “臣妾明白了。” 她深深地行了一礼: “还请娘娘放心。” “臣妾一定竭尽所能,作出让娘娘满意的画来。” 说罢,她转身,终是孤独而决然地,走进了那漫天纷飞的大雪中。 而董婉珠则望着她的背影,眸子里,缓缓现出了一抹愤恨。 很好,会跟本宫讨价还价了。 本宫今日若不把你治到心服口服,只怕来日,后宫便真要成你们姐妹几个的天下了! ………… 画案和凳椅均已被移到了院子里,沈芙冰走到院子中央,缓缓地,坐了下去。 而林早早则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撑着伞。仿佛生怕有哪怕那么一星半点儿的雪花,落到她身上。 天确实冷极了。 从上到下,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给这大地,铺了一层浑没有半点儿温度的白毯。 太监宫女们为了避寒,俱是远远地躲到了一边,或是长廊之下,或是伙房里头。一个个的,连脖子都缩得严严实实。 于是凄白的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一树红梅,一方桌案,以及墨伞之下的姐妹二人。 在那无边的寒意中,沈芙冰伸出纤细的手指,将毛笔轻轻握住。 把眼前的朱砂梅,统筹观察一番,花形也仔细看透之后,沈芙冰缓缓吁出一口寒气,笔尖蘸满墨汁,在画轴之上,慢慢画了起来。 天太冷了,冻到她的手都在不住颤抖。为此,她不得不付出以往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维持运笔的流畅与稳定。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林早早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尽管自己也冻到哆哆嗦嗦,却还是忍不住小声替姐姐鸣不平: “这么冷的天,画什么梅花…” “我看,皇后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别说了,早早。”沈芙冰轻声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把这幅画画好。” “毕竟,皇后娘娘也已经答应了。只要我把画画好,她便不会亏待我。” 林早早心里嘟囔着:皇后说的话,能作数么? 佛口蛇心,她哪次不是这样? 可看着姐姐衣衫单薄,脸色冻到发白,却还是坐在画案前,努力想把墨上匀的画面。她心里的这些话,便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把伞朝前倾了倾,又倾了倾,宁肯自己的背部暴/露在雪中,也要将姐姐护得严严实实。 毕竟,这是为数不多,她能为姐姐做的了。 两个时辰。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下了两个时辰,沈芙冰便在那冰冷彻骨的雪地里,用冻到发紫的手,无比艰难地画了两个时辰。 她为了给皇后请安,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于是在寒风暴雪中长久地这么冻着,她身上的热量便一点一点地耗光了。 到了后面,她身上发起了烧,连看东西,几乎都有了重影儿。 她想回家,想和早早一起回家,回她们的永和宫。那里虽然简陋又冷清,可烧了炉子,屋子里却也总归是热的。那里有温暖的棉被;有漂亮的兔儿灯;还有那碗早早做给她的,香气四溢的氽鱼丸青菜汤面…… 她后悔极了,如果当时,是吃完了那碗面再过来。又或者,她听了早早的话,多披了一件棉披风。那么,此时此刻的她,恐怕都要好受上许多吧? 不过没关系,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沈芙冰用冻到麻木的神经强行刺激着自己的大脑:画快作完了,就快作完了…她也马上就可以,跟早早一起回家了…… 回家… 回家…… 终于,足足两个时辰后,沈芙冰收了最后一滴墨,一幅栩栩如生的梅花跃然纸上。 这么个看起来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她终究还是做到了。 毛笔放下的刹那,沈芙冰终于如同被人抽走了全部力气般,虚弱至极地,依偎到了林早早怀里。 “早早,我…我画完了……”话还未完,泪已先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林早早声音激动。她长时间举伞,手已经累到没什么知觉了,却还是抚着姐姐冰凉的脸颊,帮她拭去泪珠。 “走吧,我扶你起来,我们把画交给皇后。” “嗯……” 慕容依和赵若嘉也在旁边。沈芙冰作画的这两个时辰里,她们二人,又是替换林早早,帮着撑伞;又是蹲在地上,帮冻到没有知觉的沈芙冰搓手、哈气,同样半点儿不曾闲着。 眼下,她们四姐妹相互扶持着,在没过脚踝的厚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们足足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搀扶着浑身脱力的沈芙冰走到了景仁宫正殿跟前,朝着皇后半跪施礼。 “皇…皇后娘娘……”沈芙冰双手举着画轴,颤声道: “您交代给臣妾的画,臣妾画完了……” 皇后就坐在里侧的暖殿里,可也不知是没听到她的声音还是怎么的,总之并没有答复她。 只是在悠哉悠哉地同凌薇薇下了一上午的棋后,才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热茶,颇为惬意地叹道: “本宫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也该晌午了罢……” 凌薇薇笑道:“外面下着雪,娘娘宫里又这么暖和。臣妾呆得都不想走,一坐便是这么长时间,倒是嫔妾的不是了。” 董婉珠拉住她的手道:“妹妹这说的哪里话?本宫就喜欢你在身边陪着。” “还是等陪本宫用了午膳,雪停之后再走罢~” 凌薇薇屈膝行礼:“那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后娘娘……” “皇后……” 沈芙冰在殿外一连喊了数声都不管用。一直到慕容依忍不住呵斥起来,采桐才翻了个白眼,装模作样地走进殿里,朝皇后通传道: “娘娘,沈贵人说,画作好了。” “哦?”董婉珠挑眉,示意凌薇薇道,“那妹妹便陪着本宫一同出去看看罢。” 凌薇薇:“是。” 沈芙冰见皇后出来了,冻到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才艰难地挤了一丝笑意: “娘…娘娘……”她的态度卑微到几乎是在恳求,“您看看这画…还…还满意吗……” 董婉珠高坐于凤位之上,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道: “呈上来罢。” 采桐便从沈芙冰手里取过那副画,呈到了董婉珠面前。 董婉珠尖长的护甲轻抚画纸,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许久之后,才道: “沈贵人,你这画的是什么呀?” “尖酸刻薄,瘦骨嶙峋,哪里有半点儿梅花该有的样子?” 沈芙冰心里一凉,忍不住辩道: “娘娘,嫔妾也是仔细观察,发现这朱砂梅的树身,较之寻常梅花要纤瘦许多,为了尽可能逼真,才这样画的。” “更何况……词人李清照在《临江仙·梅》中,也曾写过:‘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引用1] “可见,‘杏肥梅瘦’,原是文人雅士公认的意象。且臣妾记得娘娘说过,务必要画出梅花‘凌寒而开’的高洁之气。如此,梅身单薄一点儿,便再所难免了。” 她把自己画这幅画时的想法,以及对皇后的意图的揣摩都合盘拖出。不曾想,却依旧没能得到皇后她们的理解,反倒被凌薇薇挖苦道: “沈贵人打量着我们都是傻子吗?” “谁不知道这幅画是皇后娘娘准备作为礼物,献给皇上的?” “好好的梅花,经你之手,却画得跟病入膏肓似得。这要是让皇上看见了,可该怎么想呢?” “知道的,清楚这画是你画的;不知道的,怕不是还要以为这是皇后娘娘在咒皇上呢~” “凌贵人…”沈芙冰剧烈咳嗽着,身体虚弱无比,“我根本…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好了。”董婉珠不耐烦道,“本宫不管你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总之,这幅画,你大抵是没有上心。” 说着,一扬手,直接将画轴朝着沈芙冰脚边丢去。 沈芙冰吃了一惊,那再怎么说,也是她在大雪地里苦熬了两个时辰,才艰难作出的心血啊。因而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倾身接住。 可她实在太虚弱了,大脑昏沉,身子笨重。尽管她几乎已经不顾形象地去接了,可是那画幅,终究还是在离她指尖两寸远的地方,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 画幅的纸身,也因此,摔出了道一指长的裂口。 她将画轴捡起来,颤抖的指尖轻抚着那道裂口。在确定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修好了之后,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红了。 董婉珠却冷声道: “你用不着在本宫面前矫揉作态。” “把《雪中寒梅图》画到让本宫满意,这可是你亲口答应本宫的。如今可是要食言?” “没…没有……”沈芙冰哽咽道。 “既然没有,那便端正你的态度。仔仔细细地,再去给本宫画一幅来。” 董婉珠的话让沈芙冰颇觉寒心。因为她可以百分百地保证,自己绝对没有态度不端,顶多就是因为寒冷,笔法上稍显僵硬罢了。可她已经格外留心,为此还放慢了画作速度,尽全力去弥补了。整体上看,这幅画的质量应当还是能达到她的正常水平的,怎么就成了皇后口中的态度不端呢? 无非是人家不喜欢,便随意找了个理由打发自己罢了。 “所…所以娘娘……”沈芙冰饥寒交迫,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了,“是想让臣妾…画、画出国泰民安的意境吗?” 董婉珠压根不正面回答,只道:“你既有了想法,照着做便是。” “……”沈芙冰还想再问,便被凌薇薇开口打断。 “皇后娘娘。”凌薇薇笑得一脸纯真,完全就是一副少女卖乖的模样,“娘娘之前说要留嫔妾在您这儿用午膳,而今臣妾的肚子,已然咕咕叫了起来。便想斗胆问娘娘一句,娘娘这景仁宫里,可是有什么御膳房吃不到的新鲜吃食?” 董婉珠看向凌薇薇,也一扫脸上的阴霾之气,笑道: “听闻生活在北境一带的居民喜食涮羊肉,搭配上芝麻酱与香油,味道甚是鲜美。本宫宫里刚好就有这样一个厨子,索性便请妹妹一边陪本宫赏雪,一边用上一个热气腾腾的锅子,如何?” 凌薇薇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沈芙冰,而后朝董婉珠施礼道:“那臣妾便多谢娘娘垂爱了~” 沈芙冰有话问不出,呆呆地僵立了许久。待到董婉珠和凌薇薇对话说完,便又遭了斥责。 “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董婉珠不悦道,“不是说会尽快帮本宫把画做好的么?” “本宫今天晚上便打算把画送给皇上,你再这样磨磨蹭蹭地拖下去,是想等雪停,然后便可以撂了挑子不用帮本宫画了么?” 凌薇薇则嘲笑道:“沈贵人八成是嘴巴馋了,听闻娘娘要用膳,也想跟着坐在一起呢~” “臣妾没有…”沈芙冰又羞又窘,不想再这样活生生地受她们羞辱。于是在向皇后承诺会按她心意再画一幅后,便逃也似得转过身子,出了正殿。 可她浑身高热,手脚亦是冰凉到几乎不听自己使唤。下台阶时一个踉跄,便身子一软,几乎要当场滚落下去。 若非慕容依和赵若嘉及时拉住了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林早早吓得要死,她心知姐姐的身子定是没法再撑下去了。便跪到殿前,不顾一切地朝着皇后磕头求饶: “娘娘,外面的天太冷了,我们小主身上的病才刚好,实在受不住了。还望娘娘高抬贵手,暂且放我们小主回去休息一下吧。” “哪怕只是半个时辰,让我们小主回自己宫里,吃点儿东西,暖和暖和身子再来给娘娘作画,也比这样干耗着要强得多呀。” “耽误不了娘娘多长时间的,真的……” 赵若嘉也终究面露不忍:“是啊,皇后娘娘。沈贵人…她身子抖得厉害,只怕……真得好好休息一下了。” 凌薇薇鄙夷道:“你们一个个地,说的比唱得都好听。我就问一句,她现在回去了,之后还肯乖乖过来,帮娘娘在今晚之前把画作完吗?” “一个连娘娘的玛瑙手串都敢偷的人,又有什么信誉,能让别人再相信她?” “凌…咳咳…凌贵人!”沈芙冰痛苦不堪,却还是流着泪道,“那玛瑙手串…当真不是我偷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 “皇后娘娘都说了,待我把画作完,便不再追究此事。所以…还请你…再不要这样说我了……” 她的声音无比虚弱,朝着在两旁搀扶自己的妹妹们道: “早早…嘉嘉…你们……扶我下去……” “皇后娘娘急着要画,我…我……再给她画一幅便是……” 姐姐!林早早再难抑制地恸哭出声。可怎耐沈芙冰意志坚决,说什么都要把画作完,只为了给自己争一个清白之身。林早早人微言轻,用尽了办法都劝说不动,便只能再一次陪着姐姐,跪在了那漫天纷飞的大雪中。 姐姐,姐姐……林早早用力摩挲着沈芙冰的手,心疼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出来了:你的手好凉,你真的还能画吗?真的还能……再坚持下去吗? 沈芙冰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强忍着那种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困意,又一次,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桌案上的那支笔…… 画呀,画呀……在如泣如诉的寒风中,在远远飘来的火锅香味里。远处的凌薇薇频频欢笑,身旁的妹妹们哭声压抑……而她就那样睁着昏沉的眼,在妹妹们的搀扶中,慢吞吞的,时断时续地,一点一点地画下去…… 所有的意识尽数消散,唯一还在支撑着她的,便只剩下了心底的那一点儿执念: 她要画完… 她说什么都要把这幅画画完…… 再不要被她们拿捏着,肆意污蔑自己了…… 与此同时,皇宫的另外一边,养心殿里: 贺光焱和群臣掰扯完政事后,身心俱疲。他倚靠着龙椅,望着御案之上那依旧堆积如山的奏折,默默叹了口气。 唉…… 这皇帝,当得可真累。 外人看着风光,可当数万万子民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时,谁又能明白他的捉襟见肘和身不由己呢? 义父,义父…快回来罢…… 朕想你了…… 殿门吱呀一响,姜川压着步子猫了进来,轻声道: “皇上,忙活一整天了,您也该歇一会儿了…” 贺光焱揉着长期看奏折而倍感酸痛的眼睛,剑眉微微蹙起:“朕怎么记得,朕今日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办?” 姜川翘着兰花指道:“皇上您看您这就说笑了。您没办的事情那可多了去了,这不都在您桌子上堆着呢嘛~” “去你的。”贺光焱冲着他屁股蹬了一脚,“朕在跟你说正事儿,少跟朕油嘴滑舌。” 姜川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屁股,乐呵呵地笑道: “奴才就是装傻充愣,博万岁爷您一乐罢了。” “您所说的,可是去见皇后娘娘那件事儿?” “昨个皇后娘娘送了一幅画过来,您夸她画作得好,字写得也漂亮。便说趁着今儿十五,去景仁宫看她一趟来着。” “……”贺光焱反应过来,顿觉心中扫兴,淡淡地“哦”了一声。 姜川嘴角的笑容一滞:“那……您还去吗?” 贺光焱瞅了眼外面那渐渐黑下去的天色,以及那无穷无尽的大雪,便一点儿都不想动弹。更何况还是去皇后宫里,就更加烦了。有那功夫,还不如让他们用轿子把荣嫔接过来,热腾腾地一起吃顿饭,再搂着睡上一觉来得舒服。可是……他打开皇后昨天送来的那幅画,看着那“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的诗句,又隐隐觉得,这个女人,似乎也蛮可怜的…… 再三犹豫过后,他还是起身道: “去,现在就去。” “备轿,去景仁宫。” 姜川见状,连忙抱住贺光焱的金龙大氅追了出去: “嗻。” 第57章 鞭刑 大雪仍在下着,天色越来越暗。沈芙冰在景仁宫的院子里,哆哆嗦嗦地画着画。她太冷了,冷到眼前出现了重影,人也几近昏厥。因此画画的速度,比起第一幅时,还要慢上许多。若不是嘉嘉一直从后面半抱着她,用宽大的披风半罩着她,她恐怕早就冻得不省人事了。 饥寒交迫,心力交瘁,在地狱一般地严寒与苦痛中,她就那样浑浑噩噩地画着,画着……一直到天都黑了,她的第二幅画,才终于接近画完。 她苍白如纸的面庞上,也直至这时,才堪堪露出了一丝虚弱的笑。 不远处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原是采桐端着茶水,踩着雪走了过来。行至沈芙冰身边,笑道: “皇后娘娘体恤沈贵人作画辛苦,特意让奴婢来给您送茶。” 沈芙冰颇觉意外,低低喘息着,道: “姑姑,我…这幅画,马上就要画完了。是按照皇后娘娘说的,国泰民安的风格画的。娘娘她…应当…会喜欢罢?” “天快黑了,我…我现在没功夫喝茶了,烦请姑姑把这茶放到画案上便好,多谢了……” 采桐瞥了一眼沈芙冰的画,整个人受惊不浅:这么冷的天都能画成这样,还真是个奇人。 之前她的第一幅画其实就画得很好,娘娘用风格不对为由打了回去。本以为沈贵人在雪地里冻上一整天,应当画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了才对。可没想到,她的第二幅画,水平却丝毫不显退步,竟也画得这样好。而且连风格都颇为吉祥。傲雪寒梅,色彩明朗,明明是梅花,却隐隐透着一点儿牡丹般雍容华贵的神韵。这下只怕连娘娘都不好找理由再挑拣什么了。 这么想着,采桐笑着应了声“是”。俯下身去,却在即将要把茶盏放到画案上的那一刻,手微微一抖: 哗—— 沈芙冰那眼瞅着就要画完的画,便在顷刻之间,被滚烫的热茶淋了个透。 沈芙冰大惊失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大脑一白,她愣愣地盯着自己那转瞬之间就被彻底毁掉的画,身子僵硬,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采桐觑着她那吓傻了的模样,内心窃笑,这才不紧不慢地屈膝半跪,装腔作势道: “奴婢有罪,一时不慎~失手打翻了茶盏,还请沈贵人责罚~” 她自恃为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身份贵重,不是寻常丫鬟能够比的。且此事本就是皇后授意,她做起来自然更加无所顾忌。因而此番她即便是在道歉,也依旧昂着脖子,满脸得意,话语之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之意: “不过眼下这黑灯瞎火的,奴婢一时看不清,没放稳也是有的。沈贵人与其责备奴婢,倒不如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天都黑了,都没能把画交到娘娘手里吧,啊~” 沈芙冰双眸含泪,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似乎是震惊于她为何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只白鸽飞上天空,在昏暗的天色里四下盘旋,咕咕叫着。 采桐自然不会注意到这等微末事物,她只继续转着自己的那一只巧舌,预备着再从肚子里搜刮出一些能刺激到沈芙冰的话来: “更……” 这一次,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用力极了,几乎没把她的脑袋像个陀螺一样地抽飞出去。她耳畔嗡鸣,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疼着。然而她心底的震惊,却远甚肉体之上的疼痛: 谁敢打她? 这可是在皇后娘娘宫里! 不是别人,自然是慕容依。 慕容依不光打了她,甚至盛怒之下,还抄起桌上的那方砚台,直接往她脸上抡。边抡便骂道: “贱人,你当我看不出你的那点儿龌龊心思?还什么‘一时不慎’。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本宫!” 慕容依下手狠极了,简直不留半点儿余地。于是不过数息,采桐便被慕容依砸得头破血流,甚至脸上、身上,都被那浓黑的墨汁浇了个透。再加上她凌乱的头发以及凄厉的惨叫,简直活脱脱就是个女鬼了。 沈芙冰和林早早俱是吓到不轻,这不是别处,这可是皇后宫里!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责打皇后的宫女,这可如何使得?只是她俩虽担心到了极点,却浑没有半点儿办法把盛怒之下的慕容依拦住。一直到皇后和凌薇薇闻声从殿中赶出,采桐尖叫着扑跪到董婉珠身前。混乱至极的局面,才稍稍定下了一些。 采桐不顾一切地跪在地上,朝着董婉珠哐哐磕头,寻求庇护: “娘娘救我!娘娘您救救我……” 董婉珠把她护在身后,震惊至极地看向慕容依: “荣嫔,你在做什么?本宫宫里岂容你放肆?” 慕容依发泄了一通,却依旧气不过,不由得冷嗤道: “臣妾做什么?臣妾还想问问,皇后娘娘您在做什么呢!” “大冬天的强逼着沈贵人去雪中作画,辛辛苦苦画好了,您又嫌不不称您心。这也就罢了。为何沈贵人好不容易把符合您心意的画作了出来,您却连看都不肯看上一眼,直接让丫鬟把那画毁掉?” “您对沈贵人,便是这般的看不过眼,所以要使尽一切法子,把她往死里磋磨吗?” 慕容依这话,不啻于是石破天惊,令在场所有人都闻声色变。尽管有不少人,都或多或少地猜出了皇后的真实意图。可位高一级压死人,便是看出来了,也要装作看不见。这是一条铁律,也是后宫生存的必备法则。像慕容依这般想什么便敢说什么的人,还当真是第一个。 果不其然,董婉珠脸上挂不住,当下便勃然大怒道: “你胡说!” “本宫何曾让采桐把画毁掉了?” “你这般空口白牙地污蔑本宫,你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沈芙冰和林早早都要吓死了,她们怎么也想不通,依依平日里性格是厉害些没错,可怎么也不至于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便这般公然叫板皇后。莽撞得简直不像是她。 沈芙冰画了整整一天的画,此刻早已在昏厥的边缘徘徊,她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便只能拉住林早早的衣袖,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她,央求她去拦住慕容依。林早早自然会意,连忙跑到大殿跟前,跪着朝董婉珠道: “皇后娘娘,都是误会。是我们误会了采桐姑姑,包括荣嫔娘娘,她也是一时情急,才……” “哪里是什么误会?”慕容依冷哼一声,竟丝毫不接林早早递过来的台阶: “臣妾行得正,坐得直。自己说的话自己心里有谱,用不着皇后娘娘这般疾言厉色地吓唬臣妾!” 董婉珠气到浑身发抖。本来皇上那么喜欢荣嫔,她也不敢轻易下手,还想着若荣嫔借着刚刚的机会就坡下驴,朝自己道了歉,那自己便可考虑小惩大诫,放她一马,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想,她一片好心想给荣嫔台阶下,人家却还压根不稀罕领她这个情! 狂妄到这种地步,她若还能忍下去,那倒不如把后位都打包送给荣嫔算了! “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婉珠气到浑身都在哆嗦,“荣嫔…目无纲纪,藐视本宫。来…来人,给本宫打!” 话音落,董婉珠宫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当即便围了过去,欲把慕容依押下扣住。可慕容依又岂会被这等喽啰吓倒?厉声喝得他们不敢上前不说,还冷笑着朝董婉珠道: “皇后要责打臣妾事小,只是臣妾毕竟不是某些经年累月都不得圣宠的女人。谁能说得准皇上什么时候便又要臣妾侍寝呢?届时皇上翻了臣妾的牌子,臣妾这一身的伤,您说臣妾是去还是不去呢?再万一皇上若要问起来了,臣妾可该怎么答呢?” “哦~差点儿忘了,隐瞒圣上那可是欺君之罪呢~所以臣妾便也只能照实答了,您说是吧,皇后娘娘?” 她言带讽刺,语气更是咄咄逼人。气得董婉珠当即便剧烈咳喘了起来,甚至几乎要有血从腔子里喷涌而出: “…你!” 还是丫鬟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帮她缓了许久,董婉珠才堪堪回过那口气来。 旁边的凌薇薇一看,慕容依通身的气势,竟是隐隐有压过皇后的架势。忙灵机一动,凑近了董婉珠,低声道: “皇后娘娘,慕容依仗着皇上对她的宠爱便无法无天,着实是可恨至极。” “她这般油盐不进,无非是料定了咱们不敢动她。可她却忽略了一点——” 凌薇薇目露精光,浅笑道: “她这个备受圣宠的打不得,那那些浑没有半点儿皇上宠爱的,难道也打不得吗?” “是人就会有软肋。而慕容依的软肋,便是她的姐妹。” 她说完这些,便闭了嘴巴,再不多说一个字。可方才的那几句话,却已然四两拨千斤地,让董婉珠回过了味儿来。 是啊……董婉珠面上的痛苦终于消下了几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心里渐渐有了盘算,她的目光穿过一脸无畏的慕容依,穿过诚惶诚恐的林早早,最终落在了,已经冻到面如白纸,瑟瑟缩缩地依偎在赵若嘉怀里的沈芙冰身上。 董婉珠道:“沈贵人。” “今日之事与荣嫔原不相干,可她却莫名其妙地骤然暴怒。这背后,可是你同她说了什么?” 沈芙冰已处在昏死过去的边缘,薄唇颤抖着,几乎只能发出一个“冷”字。可她在听到皇后的话后,为了救妹妹,还是回光返照一般地,强撑着睁开了眼睛。近乎是在用尽全身力气道: “是…是…皇后娘娘……” “都…都怪臣妾……” “是臣妾…教、教唆她的……” “您别罚她……” 董婉珠冷冷一笑:“倒是个坦诚的。” “你既已自认罪行,看样子,本宫便不得不惩罚你了。” “张嬷嬷,李嬷嬷。” “你们上去。” “给我狠狠地打——” 董婉珠这次特意多留了个心眼。方才她派太监们上去打慕容依板子,却被慕容依以“告知皇上”作为威胁。故而,她这次没有让那些粗笨的太监出手,而是特意把自己宫里的两个精奇嬷嬷叫了出来。 那两个嬷嬷身形粗大,满脸横肉,身上的凶戾之气竟是丝毫不亚于男人。她们手中各自拿着一只泛着寒光的硬鞭。就那样站到沈芙冰面前,朝着不住发抖的她投下深重阴影时,那场面当真是别提有多吓人了。 四姐妹各个大惊失色。赵若嘉抱着沈芙冰,下意识地往后缩。林早早亦是跪在地上,拼了命地朝着皇后磕头求饶。甚至就连慕容依都有点儿慌了,方才的傲然之气荡然无存,频频回头看往沈芙冰的方向,仿佛怕极了皇后的鞭子会真打到沈芙冰身上。 而也正是她的这份慌乱,令董婉珠觉得,自己终于实打实地出出了一口恶气。 从请安迟到;到肆意殴打她宫里的下人;再到胡搅蛮缠,对自己一通污蔑……董婉珠着实恨毒了她。她恨她嚣张跋扈,简直是在肆意践踏自己身为皇后的权威。更恨自己后权旁落,力不从心,竟丝毫使不出有效的手腕来把这种以下犯上的妃嫔压制下去。而今,她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一刻,拿捏到了慕容依的软肋,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故而,她丝毫不顾赵若嘉、林早早等人的求饶,甚至连沈芙冰那明显不对的状态都故意视而不见,狠着一条心咬牙道: “打啊!” “还磨蹭什么?” “她污蔑本宫,教唆荣嫔,已然犯下大错,本宫让你们打你们就打!” 在董婉珠的催促下,惊奇嬷嬷再不迟疑,终于高高地扬起鞭子,朝着沈芙冰单薄的身体狠狠抽去! 那鞭子乃寒铁锻造,打在人身上,闷闷的,几乎发不出声音。甚至除了皮肤发红之外,连伤痕都不大能见到。可只有挨过的人才知道,这鞭子在那些精奇嬷嬷们手里究竟有多吓人。但凡持鞭者发了狠,那股劲儿,是恨不得穿透人的皮肉,连骨头都要敲碎掉的。 更别提那鞭子还在辣椒水里浸泡过,招呼到人身上,便更要命了。 于是尽管赵若嘉拼命抱着沈芙冰,拼死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抵挡,可还是有好几鞭子实实在在地落到了沈芙冰身上。顷刻之间便抽得沈芙冰一阵痉挛,痛不欲生。 在一阵阵的惨叫与呜咽中,那两个精奇嬷嬷足足打了沈芙冰十几鞭子。十几鞭打完,沈芙冰已然一动不动,浑身瘫软,连呻吟都发不出声了。惊奇嬷嬷们见状况不对,不敢再打。就连站在廊下的董婉珠,都隐隐开始后怕了起来。 虽说沈贵人早已遭了皇上厌弃,便是悄悄想个办法搞死好似也是没什么的。可董婉珠毕竟是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大家闺秀。这般残忍地去对待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更是第一次了。内心残存的善念暂且不提,光是那渗人的场面,就足以令她说不出话了。 她到底还是怕了…… 凌薇薇觑着皇后的神色,见她似有动摇,便知道,又到自己上场的时候了。 她望着沈芙冰的方向,娇声讥讽道: “你做出这副娇滴滴的样子给谁看啊?你别以为我和皇后娘娘不懂。前些年,我娘家府里的奴仆,便是挨了几十鞭子,第二天也依旧老老实实地上工,该干的活儿一点不落。你这不过才几鞭子而已,怎可能便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又转向皇后道: “娘娘,您可千万别信她。她一个能用画去勾引皇上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除夕那天她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不照样活蹦乱跳?我瞧她体质好得很呢。如今这副模样,八成是装出来的。为的,不过是让世人误以为您多么残暴,败坏您的名声,倒衬得她格外楚楚可怜了。” 见皇后将信将疑,她再一次火上浇油道: “娘娘,您要敲打荣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荣嫔仗着皇上的宠爱,有多么的软硬不吃您也都见到了。只是嫔位便敢如此,那待到来日诞下皇嗣,封为妃位,贵妃的时候,这偌大的后宫,还能有咱们的立锥之地吗?” “您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啊,皇后娘娘~” 董婉珠的胸膛鼓动着,她死死地盯着满脸焦灼的慕容依,眸子里几乎要沁出血来。凌贵人说得对,方才若不是她及时提醒,自己可当真就要动摇了。回过神来以后,她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不顾一切地颤声道: “打,接着打呀!” “几鞭子而已,死不了人。出了事儿有本宫兜着,本宫看你们谁敢收手?!” “接着给本宫打!” 沈芙冰早已昏死过去,几乎是只剩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了。赵若嘉和林早早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哀求皇后停手。甚至连慕容依都再无法保持傲气,终是膝盖一软,跪到地上,朝着董婉珠颤声道: “皇后娘娘,沈贵人…她再怎么说也是皇上的嫔妃。您把她打成那样,万一伤口被皇上看到了,您也脱不了干系啊……” 不愧是备受圣宠的荣嫔,便是求起人来,语气也宛如威胁一般。董婉珠哪里肯吃她这一套?面色冷肃,恨声道: “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那点儿算盘吗?” “你想朝着皇上告状卖惨,可惜了,皇上是不会看到的。” “本宫不妨告诉你,那鞭子厉害得很,打在人身上,便是活活疼死,也压根看不出什么伤口。你们若硬要拉着沈贵人到皇上面前哭惨,就别怪皇上觉得她矫情,对她更为厌弃。” “荣嫔,你以下犯上,嚣张得意了那么久,到头来,在本宫面前,还不是一样的黔驴技穷?” 凌薇薇看着慕容依求饶的样子,内心亦是狠出了一口恶气。慕容依在跪皇后,四舍五入,便也是在跪自己了。瞧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是痛快极了!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凌薇薇心知皇后不得宠,皇上这几个月压根就没来过景仁宫,因而也毫无顾忌地笑道: “皇上忙于朝政,平日里几乎不踏足后宫。太后则更是缠绵病榻,万事不管。现如今,整个后宫都是皇后娘娘的天下。你们身份卑贱,不过是娘娘身边的几只蝼蚁。仗着皇上的宠爱犯上僭越了那么久,如今娘娘怎样惩治你们都毫不为过。你们就叫吧,闹吧,便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哈哈哈…咯咯咯咯硌……” 凌薇薇的话,再一次帮董婉珠壮了胆子。同时也又一次让她感受到了身为皇后,却得不到夫君恩宠的深深屈辱。她这份屈辱,自然而然地便迁移到了蒙受皇恩最多的慕容依,和“意图勾引皇上”的沈芙冰身上。因而她于盛怒之下再一次命令道: “打,给本宫狠狠地打!” “本宫倒要看看,皇上又不会来,她还要装可怜到什么时候!” “打呀!!!” 惊奇嬷嬷们在董婉珠的再三逼迫下,终于又一次扬起了鞭子,朝着缩在赵若嘉怀中,一动也不动了的沈芙冰狠狠抽去! 沈芙冰沉沉闭了双眼。脑海之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告诉她,她这条命,大概率是折在这儿了。 再见了,早早…… 再见了,依依,嘉嘉…… 再见了,皇上…… 如果有来生,如果还能再次相遇,我们还是在现代社会中见吧。那样的话,你我的身份不至于那么悬殊,或许,我也就能更勇敢一点儿了…… 再来一次,或许那句“喜欢你”,便能说得出口了罢…… 啪——! 寒鞭裹挟着呼呼风声,不留一丝余地地狠狠抽下。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足以要人性命的一鞭,最终,却并没有打到沈芙冰身上。 不知何时景仁宫大门被人推开,而也正是那人,在鞭子落下的最后一刻,牢牢地护在了沈芙冰身前。 天太黑了,景仁宫里的人,从皇后到下人,第一时间都没能看清那人到底是谁。只依稀看到那人身形高大,用自己的手生生接下了那一鞭。声响之沉闷,仿佛那人手上的骨头都要被硬生生敲碎掉。 可即便如此,那人也不曾吭声,只是本就如刀锋般笔挺的身影,于那一刻,蓦然罩上了一层寒意深重的肃杀之气。 凌薇薇好戏正看到兴头上,骤然被人打断,愤懑极了。当即指着那人鼻子骂道: “哪里来的狗奴才?你没长眼睛吗,也敢来坏皇后娘娘的好事儿!” 空气凝滞了两秒,而后那人抬腿,忍着手上的剧痛,猛地一脚踹在了张嬷嬷的肚子上。 这一脚下去,张嬷嬷竟是硬生生地飞出了一丈之远,落地之后还一连打了好几个滚儿,哀嚎阵阵。李嬷嬷也不敢说话了,跪到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由此便更可见此人的身手之矫健,绝非凡人。 董婉珠和凌薇薇人都看傻了。便是宫里的侍卫,轻易也不该有这般武功。董婉珠忍着内心的惊惧,佯装强硬道: “你究竟是什么人?” “难道不知擅闯皇后宫苑该当何罪吗?” 那人吁出一口寒气,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以一种几乎要把后槽牙都咬碎的声音道: “该当何罪?” “这恐怕还得劳烦皇后仔细指点一下了!” 董婉珠的眉头狠狠皱了皱:这人的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她眯着眼睛去看,绞尽脑汁去想。却是越看越后怕,越想越心惊…… 终于,在一列带刀侍卫从景仁宫大门涌入,以雷霆之势将景仁宫重重控制,高举的火把,亦是将宫苑之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的时候,董婉珠那睁大的双眼,才终于得到了那个最令她绝望的答案。 她双腿一软,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皇上…… 是皇上…… 第58章 降位 “皇—上—驾—到——!”寂静的雪夜里,太监姜川拖着长音高声喊道。 曾经做梦都盼着听到的几个字,如今真的来了,却已然不是董婉珠能承受起的。她呆呆地站着,就像被人摄走了魂魄一般木然。一直到景仁宫内的侍卫、太监、宫女们都跪下了。董婉珠才后知后觉地踉跄跪倒在地。 在一片“万岁”的山呼海啸过后,董婉珠僵着身子,颤声道: “皇…皇上……” “您…您怎么来了?” 谁料,贺光焱压根就没搭理她。 甚至连看,都不曾朝着她的方向看上一眼。 自始至终,他眼里,便只有那个倒在大雪中的女孩。 他俯下身去,制止了赵若嘉想要朝他跪拜的行动。而后伸出双臂,轻声道: “让朕来吧。” 赵若嘉抱着昏迷的沈芙冰,目光黯了黯。许久之后,她才一点一点地,把怀中的女孩交给了男人。 贺光焱把沈芙冰接了过来,将自己的墨色大氅,罩在了她身上。 之前只知道她生得漂亮,舞跳得好。另外便是她拂了自己面子后,心中郁郁难平,便故意拖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去看她。贺光焱对沈芙冰的记忆与了解仅限于此。直至此刻,当他用结实的双臂将女孩搂在怀里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女孩的身体竟是如此之轻。轻到简直可以用“薄如蝉翼”几个字来形容。 贺光焱小心翼翼地抱着女孩。抱得松了,生怕一阵冷风便会把她刮跑。抱得紧了,又害怕硌疼了她。昏迷中的女孩似乎十分痛苦,自始至终,眉头都紧紧皱着。脑袋,则依偎在他温热的胸膛上。就在贺光焱一低头,便触之可及的位置。 贺光焱自己也挨了一鞭子。那般火辣辣的痛,直到现在,他的手都在无意识地痉挛着。因此,他便更能体会女孩此时此刻的痛苦。他几乎不敢想象,在自己来之前,她们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 “皇…皇上……”董婉珠此刻已经清醒了过来。她意识到现下最要紧的事儿,便是赶紧将自己摘干净: “沈贵人污蔑本宫,攀咬臣妾。臣妾依照宫规,不得不对她进行处置。臣…臣妾也告知过嬷嬷们了,让她们收着力来,意思到了即可,千万不能打坏了。” “您…您若不信的话,也可以看看沈贵人身上。嬷嬷们下手谨慎,想来,应当是没有多少伤的……” 董婉珠的话一声声地落进贺光焱耳朵里,每一句都仿佛淬了毒的针,扎得他耳膜生疼。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把怀中的女孩抱得更紧了,脸颊贴着她的额头,轻轻摩挲。一滴清泪落了下来,他在那一刻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在沉默,女孩在昏迷,而罪魁祸首却在极尽所能地撇清自己。 那般地喋喋不休,让贺光焱的呼吸,仿佛都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栗了起来。 自己堂堂八尺男儿,又是真龙之身,那一鞭子抽下来时,尚且觉得痛到有些受不住。更何况是沈贵人那样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可偏偏皇后竟然还敢把“收着力来”,“没多少伤”这种词挂在嘴边。此般阴险狠毒,让贺光焱焉能不恨? 终于,他忍无可忍,打断了董婉珠的絮絮叨叨,吁出一口寒气,道: “你说完了没有?” 董婉珠话音一顿:“啊…” 贺光焱的声音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他只静静地陈述着,却让董婉珠一瞬间毛骨悚然: “那鞭子厉害得很,打在人身上,就算活活疼死,也压根看不出什么伤口。” “如果朕没听错,这句话,应该是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罢?” 董婉珠瞳仁震颤,好半天,也只能支吾出一句: “臣…臣妾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贺光焱满脸厌恶,咬牙冷笑:“都这个时候了,皇后还把朕当傻子吗?” “你说的那些话,朕在景仁宫外就已经听得一清二楚了!” 如同当头一棒,几乎要把董婉珠的脑袋都就此打懵。她喘息着,颤抖着,许久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而怒气积攒到极致的贺光焱也再不忍耐,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孩,厉声道: “今日之事究竟因何而起。皇后又为何骤然发疯,竟要致沈贵人于死地。你们,都给朕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话音方落,赵若嘉便应了声“是”,沉声道: “皇上,此事,全部是因皇后娘娘对沈贵人的嫉恨而起的。” “嫉恨?”贺光焱皱眉。 “是。”赵若嘉道,“沈贵人倾慕皇上已久,朝思暮想,便精心作了一幅画,想要献与皇上。” “不料,却在半路上,被皇后娘娘的人拦了下来。” 赵若嘉说完这句,董婉珠和凌薇薇登时便是一阵惊诧: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而赵若嘉继续道: “沈贵人从小学画,画工极佳,却万万没想到这反而害了自己。” “皇后娘娘看了那幅画,便认定了沈贵人是在蓄意媚宠,妄图蛊惑圣心。于是便于今日清晨,沈贵人来景仁宫请安时,对她百般磋磨。逼着她在大雪地里给自己画梅花,让她在院子里冻了一整天不说。还对沈贵人辛辛苦苦画出来的梅花万般挑剔,甚至到了要让手下的奴才对其用刑的地步……” “皇上。”赵若嘉声泪俱下,“皇后娘娘这般戕害嫔妃,草菅人命。臣妾等…实在惶恐……” 跪在后面的林早早见状,也灵机一动,连忙膝行上前。拿着今日那两幅沈芙冰辛苦作出,却又被毁掉的画给皇上看。 “皇上,皇上…”林早早哽咽道,“您看呐,这两幅画,都是我们小主今日在大雪地里,呕心沥血才画出来的。便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可怜我们小主,一心一意为皇后娘娘作画,怎么…怎么还要挨打呢……” 贺光焱低蹙剑眉之下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他盯着那两幅风格迥异,技艺却极佳的画作,心底有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他竟然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日送到养心殿的那副画,根本就不是皇后所作,而是出自沈贵人之手! 他低头,端详着怀中的女孩,不无震惊地想: 原来那副画,从一开始,就是你画给朕的。 甚至……就连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这样温柔缱绻的篇章,也是你写下来的。 说得通了,一下就都说得通了: 皇后跟了自己那么多年,这些年里,她为了讨好自己,没少出过笑话。但凡她有这等书画造诣,早该四处宣扬起来了。到现在都没什么人见过她的墨宝,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倒是沈贵人,她是最温柔娴雅的,是个雪一般冰清玉洁的人物。那样好的书画出在她手中,才真正合情合理。 贺光焱越想越讽刺,越想越觉得恶心。昨天的这个时候,自己还在觉得皇后可怜,却不知道,原是她冒名顶替,抢了别人的画,为自己争宠不说。竟还反过头来对着原作者极尽折磨。此等鸠占鹊巢之事,亏她做得出! 本以为以上的种种已是卑鄙至极,却不想,下一刻,又听慕容依道: “沈贵人自入宫后便一直备受皇后欺凌。方才的那些,怕还只是九牛一毛呢~” 贺光焱一惊,道: “还有什么,今日朕在,你们什么都不用怕,一次性把话说清楚,自有朕替你们做主。” 慕容依于是便在董婉珠惊惧至极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朝着贺光焱行了一礼,道: “远的不说,只说近的。除夕夜那天,皇后娘娘罚沈贵人在御花园中跪了整整一夜。在皇宫之外万家灯火,人人喜迎新春的时候。又有谁知道,沈贵人身为皇上的嫔妃,除夕之夜竟是那样度过的呢?” “皇上您若不信,完全可以看一看沈贵人的膝盖。沈贵人膝盖上那些跪出来的伤痕,便是到现在,都还没能好全。” “是啊。”赵若嘉也附和道,“除夕之后,沈贵人便缠绵病榻许久。今日病刚好了些,便紧赶着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可谁能想到,皇后娘娘竟还是这般地不肯放过呢?” “今天,原是沈贵人的生日啊……” 贺光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望着脸色苍白如纸的董婉珠,终是难以自抑地怒声道: “沈贵人那般温顺的性子,究竟是哪里不敬你,竟让你这样仇恨她,以至于要把她折磨到这般境地!” 董婉珠惊惧交加,万万没想到她们竟是把除夕夜的事儿都扯了出来。她慌不择路地替自己辩解道: “皇上,臣妾没有,臣妾真的没有……” “分…分明就是她们在攀诬臣妾。臣妾贵为皇后,有什么必要去这般迫害一个小小的贵人?皇上,您可千万不要被奸人蒙蔽啊!” “除夕那天,臣妾也不想罚沈贵人的。可…可偏偏臣妾那被人偷走的玛瑙手串,最后就是在沈贵人身上找到的啊……” “你还敢这样污蔑她!”贺光焱怒不可遏,“她身子弱成这样,是能偷你东西的人吗?” “除夕家宴上朕就觉得蹊跷,谁会胆大包天到去偷皇后的东西?现在想想,兴许是你故意设计陷害沈贵人,贼喊捉贼也未可知!” 董婉珠耳畔“轰——”的一下,像是被雷劈了一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贺光焱:“朕不是傻子,你平日里待沈贵人如何,朕不是看不出来。有些事,朕不愿意戳破,不过是在给你面子罢了。你若硬是要把后宫里你不喜欢的嫔妃们往绝路上逼,那就别怪朕对你不客气了!” “佛口蛇心,心如蛇蝎。” “可怜朕当年便被你咬过一次,如今,竟然差点儿信了你第二次。” “你真是太叫朕失望了。” 贺光焱一句接一句的斥责着,毫不吝于用最恶劣的词汇来形容他的这位结发妻子。甚至最后,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了一声,道: “你既治理不好六宫,依朕看来,那便不必再管了。” 董婉珠双眼通红,无比震惊地抬起头来,仿佛压根没听懂贺光焱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贺光焱便给她解释了个清楚明白: “即日起,改由荣嫔协理六宫。” 董婉珠身子一歪,险些没当场晕倒在地。 荣嫔…荣嫔?一个小小的嫔位都能协理六宫了,那自己算什么? 自己还算是那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吗? 董婉珠张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早已没了皇上的宠爱,万万不能连皇后的这点儿尊荣也丢弃了。她不敢想象,从今往后宫里的人,甚至天下之人会怎么看自己,怎么看整个董家。一想到那些即将到来的,或是嘲讽,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便觉得生不如死。 她害怕极了,一双手终是向前,颤抖着,抓住了贺光焱的裤脚。 皇上…皇上……她在心里呐喊着,一张脸,早已泪流满面。 她在求他。 一国之后,在那般卑微地求他。 可是没用。 因为高高在上的贺光焱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就像踢开一只死老鼠一样,无比嫌弃地,挣开了她的手。 董婉珠的手,扑空了。 从那一刻,她便知道,她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幸福,再也不会降临了…… 她哭得伤心,身后的凌薇薇,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凌薇薇颇带了点儿侥幸地想: 皇上连皇后的主政六宫之权都分出去了,可见是被皇后气得不轻。如此一来,兴许,他就把自己给忘了呢…… 然而,她的美好遐想,只持续了不过数息。 因为,贺光焱在处置完董婉珠后,下一句话便是: “贵人凌氏,挑拨离间,教唆皇后,着,降为常在,禁足半年。”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听得凌薇薇差点儿没当场厥过去。 凌薇薇:“………………” ??? 降为常在? 禁、禁足? 她傻眼了,脑袋懵了,心里噼里啪啦打得直响的那些个小算盘也在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她也说不出话来了,纵使妄想着再替自己求一求情。可贺光焱怀中抱着沈芙冰,看都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已然踏着雪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抬起头来,对上的,便只有不远处,慕容依那满含讥讽的目光。 妩媚如丝,却又带着幽幽笑意。 就好像是在说: 哟,手下败将~ 你怎么又输了? 不对, 现在似乎应该称呼你为… 凌、常、在。 再输一次,可就是答应了哦~ 呵呵呵…… 第59章 宓嫔 “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贺光焱抱着沈芙冰,一路匆匆忙忙地往永和宫赶。他生怕怀中的人儿真出了什么闪失,因而半点儿不敢耽搁。即便抱着个人,也依然走得飞快……一直到他踏入永和宫,小心翼翼地将沈芙冰安置在寝殿的床榻上,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的双手,原来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抖得不成样子了。 唉…… 长长叹了口气,本欲直起身来放松一下腰部,却在动作做到一半的时候,脑袋被什么东西,轻轻地蹭了一下。 贺光焱眉头一挑,盯着房梁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团状物,道: “这是什么?” 慌得林早早和碧情连忙跪到地上,林早早道: “回皇上,这是兔儿灯。今日是我们小主的生辰,奴婢们便扎了这些兔儿灯,希望我们小主能从此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两个多么美好词汇啊,可是现下贺光焱听着,却只觉得万分刺耳。 她是该平安喜乐的。如果没有那两个奸人,那么此刻,她应当正在开开心心地享用自己的生日晚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饱受折磨后痛苦地昏迷过去,富贵难享,人事不知。 想起这些,贺光焱的心,便再次隐隐作痛了起来。对女孩的怜爱,也因此更甚一重。 “太医呢?太医到了没有?”他道。 钟太医提着药箱步入殿中,单膝跪地:“臣在。” 贺光焱道:“快帮沈贵人仔细瞧瞧,看看她都受了些什么伤。有没有大碍。” 钟太医:“是。” 将方巾搭在女孩苍白细瘦的手腕上,钟太医静静地帮她诊起了脉。只是不诊不要紧,一诊,他的整张脸都肉眼可见地凝重了起来。连带着贺光焱的一颗心,都随之紧紧提起。 “怎么回事?”贺光焱道,“可是伤得很重?” 钟青近四十岁的年纪,一张圆脸,面相憨厚老实。虽说官衔并不突出,可在太医院,也好歹算是个待了多年的老人了。贺光焱看着他眼熟,心里的信任,自然也就更多几分。 只听钟青道: “回皇上,沈贵人身上多处暗伤,显是被钝物责打过。且行刑之人下手极狠,虽未曾伤其筋骨,但恐怕若不精心养上数月,是很难康复如初的。” 贺光焱听完,久久没能说出话来。虽说他已对皇后等人做出了严惩,可真当他亲耳听到沈芙冰的伤情,从这样一位行医多年的太医口中说出时,这种盖棺定论的感觉,还是让他的悲愤之情无以言表。 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击碎,贺光焱望着床榻之上的女孩,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欠了她太多太多。若非前段时间自己那般冷落她,她又怎会被后宫之人欺凌至此? 经此一事,他算是彻底认清了皇后的歹毒,对董婉珠的厌恶已然到了几乎无法忍受的地步。与此同时,他将沈芙冰纤细的手握在自己手心,亦是在这一刻暗下决心: 从今往后,他一定要保护好她。 保护好这个,即便备受自己冷落,却依然一整颗心都装满自己的女孩。 傻瓜……贺光焱的指腹轻轻摩挲女孩的手背,望着女孩沉睡中的面容,内心不无酸涩地想: 你把朕画得那样好,私下里,恐怕不知道偷偷练习了多少日子罢? 你放心,你这般用心待朕,朕说什么,都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眼眶微微地有些湿热,贺光焱清了清嗓子,背对钟青,沉声道: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朕命你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治好她!” 钟青跪地承诺道: “臣,定当竭尽全力。” · 戊时四刻,当钟青提着药箱,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永和宫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夜阑人静,处处都静得无声无息。除了偶尔迎面走来一列巡行的侍卫外,这偌大的皇宫,简直要静得像一座死城了。 今夜本是钟青当值,可他帮沈芙冰看完病后,却并没有立刻回太医院。而是在确定四下无人后,压着脚步,拐进了御花园中。 在那隐蔽的角落里,已经有两个黑衣身影在等着他了。 黑衣人摘下兜帽,缓缓转过了身。借着从乌云中泄出来的一点儿月光,可以看到,靠前的那人,赫然便是钟粹宫的小主,赵若嘉。而她身后,则是她的贴身丫鬟,碧云。 钟青朝着赵若嘉屈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臣子礼: “小主交代给臣的事,微臣都已经做完了。” 赵若嘉道: “钟大人请起。” “您肯帮我的忙,我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总还得要您给我交个底,我姐姐的真实伤势,到底怎么样了?” 钟青道: “小主请放心,沈贵人的伤势其实并没有微臣渲染的那般严重。方才微臣从永和宫出来时,沈小主已经醒过来了。有皇上在旁边陪着,又服了微臣开的药,沈小主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这些日子受些苦头,下不了床,倒是肯定的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听完钟青的后两句话,赵若嘉的脸色还是白了一白。 许是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变化,钟青忙找补道: “还请小主您……勿、勿要过度忧心。皇上怜爱沈贵人,方才已经晋了沈贵人为嫔位,还赐了‘宓’字作为封号。想来……待到明日,这消息便要晓谕六宫了。” “虽说身体上受了大罪,可若能因此博得圣宠,飞黄腾达,便也称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飞黄腾达,因祸得福……赵若嘉何尝不明白这些?毕竟,这本就是她亲手设的局。可偏偏……伤的人,是她的姐姐。 是她亲手,把她最爱的人,害成了这个样子。 纵使一心都是为了姐姐好。可自己这个幕后操手,又怎可能在机关算尽后,还毫无愧疚地全身而退? 赵若嘉抑住内心密密麻麻的酸楚,故作平静道: “宓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个很好的封号。” “倒也不枉姐姐,白白受这些罪了。” 抬眸,望向面前的中年男人,她又道: “自然,姐姐能获封嫔位,也少不了钟大人的助力。碧云——” 话音落,一直守在后面的丫鬟碧云款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只木匣呈给钟青。那木匣中躺着的,赫然是五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元宝。 钟青一惊,面露怯懦之色,片刻之后才道: “使、使不得,使不得……这…微臣如何能收?还是请小主拿回去罢……” “钟大人。”赵若嘉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只道,“您在太医院行医多年,一直恪尽职守,踏实本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什么纰漏。” “按说您的医术也不差,可为什么就是官衔一直升不上去呢?跟您同期进太医院的张攸张太医,如今已然贵为太医院院判。可您却还只是一个最基层的普通太医。要说他的医术比您强多少,恐怕…也不见得吧?” “这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不知您……想过没有?” 赵若嘉的一番话,成功戳中了钟青一直以来埋藏在心底的不甘。他沉默良久,低着头叹了口气,道: “唉…” “太医院的太医,本质上也是一项官职。既然是官职,又怎么可能只靠医术,来评定高低呢?” “张太医得皇后娘娘赏识,在皇后娘娘面前得脸。他的职位提拔,自然要比旁人快上许多。” 赵若嘉笑了笑,道: “张太医搭上皇后这艘大船,便顺利当上了太医院院判。那么您呢?” “大船搭不上,漂到您面前的小船,总归还是能上得去的吧?” “人们都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您这般优柔寡断,风来了都不敢扬帆,那到底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如今我的两个姐姐都封了嫔位,纵使我位分不高,可她们也不会亏待你。这其中的利害,你应当能想明白吧?” 几句话下来,钟青心里的顾虑尽数消解。一直以来温吞保守,不爱出头的性子,也终于决定在此刻为自己争上一次。他一掀官服下摆,直直跪了下去,颤声道: “臣…多谢赵小主青睐。” “臣人微权轻,不敢说能为您出多大的力。但从今往后,凡是您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便请尽管开口,微臣绝不推辞。” 赵若嘉见他神色激动,不似作伪,至此,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想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就必须要有自己信得过的太医,否则,恐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自入宫后,她便一直在刻意留心,处处观察。到了今日,她终于为姐姐和自己,找到了这一块足以在关键时刻救命的拼图。 思及此,她亲手将钟太医扶了起来。并再一次,把那装满黄金的木匣,郑重交到了他手中: “如今我位分尚低,没什么其他能给你的。这些是我的心意,也是我的态度,你便先拿着。” “你放心,你的前程,我必定会放在心上。定不会让你明珠蒙尘,把大好的时间,继续白白虚耗下去。” 钟青朝赵若嘉深深地磕了一头: “微臣,多谢小主!” · 送走钟太医后,碧云陪着赵若嘉在御花园中行走。夜深天寒,四处都黑漆漆的,碧云忍不住道: “小主,这么晚了,到了该就寝的时间了。咱们还是先回去罢?” 赵若嘉道:“我不困,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外面待会儿。” 碧云左右环顾,见四下光秃秃的,除了雪还是雪,只觉得十分疑惑: “这么冷的天,您在外面做什么?得多仔细身子,万一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碧云年纪很小,只有十五岁。说话也总带一股孩子气。因着赵若嘉位分最低,所以皇后给她配的丫鬟太监也没几个好差遣的。好在赵若嘉要求并不高,哪怕碧云她们有时做事笨手笨脚的,她也总能予以包容。 眼下,赵若嘉温声道: “放心罢,我没事儿。”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安心回去便是。” 见小主这般坚持,碧云只得低低“哦”了声,迈着小巧的步子,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世界彻底静了。 赵若嘉拢了拢衣袖,拖着及地的罩袍,沿着覆满积雪的石阶,朝着假山之上,一步一步走去。 这深宫太过压抑,长时间被圈养在一处四四方方的小天地里,时间久了,她便觉得异常憋闷。仿佛只有站得高些,看得广些,甚至是再冷一些,她才能不被那一重重低矮的宫苑屋檐圈禁,才能微微缓上一口气来。 果然,在她一步步蹒跚到假山顶部的时候,眼前仿佛一瞬间豁然开朗。天地广阔。头顶的寒月也变得大而明亮,她沐浴在皎洁的银辉中,冬夜的风如刀子般迎面刮过,吹透她的衣衫,拂动她兜帽之上雪白的绒毛。她便在那样一个再无旁人的寂静之地中,于怀中,取出了一把玉箫。 葱根般苍白冰凉的手指在萧孔上按了又放,动人的萧声便随之流泻而出。凄婉哀怨,如泣如诉,与那呼啸的寒风一起,共同组成了一支夜的乐章。 她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整整十年。 今年,是她喜欢她的第十一年。 前后两辈子,她们散了又聚,死了又活。唯一不变的是,她还爱她。 而她,却早已将她忘怀。 一曲终了,赵若嘉停了下来,不再吹奏。她面色如常,可内心的暗涌,却久久不能平息。 夜空中传来了鸟类扇翅的声音,赵若嘉抬起头来,看到一只白鸽正扑腾着朝自己飞来。 她抬起手,那白鸽便乖巧地落在了她的指节上。这只白鸽是她豢养的,和今天下午,出现在皇后景仁宫里的是同一只。她看见了缚在白鸽腿上的字条,便知道,是永和宫那边来消息了。 将字条拆下,展开。字条之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已足够使她双眸泛红,眼泪落了下来。 字条上写的是: “皇上抱着小主, 两人一起睡下了。” 从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的青春结束了。 第60章 赵若嘉 那是她生命中最冷的一个冬天。 母亲流产了,怀了八个月的小弟弟没了。并且被医生诊断,往后再没有办法生孩子了。 没有儿子,继承不了香火。这在当时的农村人看来,是一件天大的事儿。 特别还是她家这样一个,颇有些钱的农村家庭。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里只有一个女儿,十几二十年后,待到女儿出嫁,就跟把家里的财产拱手让人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父亲郁郁寡欢,借酒消愁。母亲更是如同惊弓之鸟般惶惶不可终日。 母亲盼儿心切,北京的大医院看过,偏远地方的赤脚大夫也寻过。用尽了偏方,受尽了罪,却始终没有办法再次怀孕。 时间一长,就是不信也不行了。这下子,村里面的人都知道,母亲再没有办法生孩子了。 在那个年代,左邻右舍的口水是足以把人活活淹死的。更何况,就是没有旁人的闲话,她家的其他人,也早已坐不住了。 爷爷唉声叹气,有时吃着吃着饭都会突然发起脾气。横眉竖眼,拍桌子砸碗地指责母亲,问母亲为什么那么不小心,平地跌一跤都能把他孙子给摔没了。 又阴阳怪气地嫌母亲太娇气,奶奶生了一儿二女三个孩子都没事儿。到了母亲这,才生了一个丫头片子就不行了。不是惯坏了是什么? 奶奶也看不上母亲,觉得父亲开木板厂挣钱了,是大老板了,母亲配不上父亲。还不止一次地怂恿父亲,劝父亲离婚再找,甚至私底下连媒婆都联系上了,就等着人家给介绍女人。 父亲起初还觉得他们是在穷折腾,让他们别总出这些馊主意。后来渐渐地,不知是不是见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村其他男人,一个个地都有了儿子的缘故。在喝了几次人家的满月酒后,父亲的心思,慢慢地也变了。 她还记得,那天的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动手打了母亲。 母亲没什么文化,初中读完就不上学了。这些年一直在家伺候老小,没时间去做一份正经工作。娘家又没有母亲的土地。母亲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哭泣来挽留父亲,苦苦哀求他不要跟自己离婚。 那时的她才七岁,却也是知道心疼母亲的。她还记得,一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她考了班里第一,开开心心地拿着奖状回家,就想着让母亲看看,好让母亲高兴。 弟弟虽然没了,可是家里还有她啊。 她也是爸爸妈妈的孩子啊。 妈妈已经生了她,为什么还要因为生不出弟弟,就不得不跟爸爸离婚呢? 母亲看了她的奖状,果然很是高兴,捧着她的小脸亲了又亲。甚至还在当晚吃饭时,鼓着胆子,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小嘉这次考试,数学拿了一百分,是她们班第一名。”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小,卑微得让人心疼,可话语之间,却依稀是藏不住的喜悦: “班里二十多个孩子,谁都没有咱家小嘉成绩好。老师还说了,小嘉以后,没准能考清华北大呢。” 她也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附和母亲道: “妈妈,你说是清华好还是北大好?” 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用手揉她的脑袋:“都好,都好,不管你考上哪个妈妈都高兴。” 她年纪不大,却已然学会讨大人欢心了。问完母亲,又去问爷爷: “爷爷,你说我该考哪个啊?” 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爷爷的答复,却见爷爷放下饭碗,一吹胡子,没好气道: “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上完初中就别念了,趁早给家里挣钱。” “念再多书,到头来不也是别人家的人?说到底是个赔钱货。” 她一愣,原本都在心里打好草稿,想了好些能讨爷爷欢心的吉利话了。她甚至还预备着,大着胆子去晃爷爷胳膊,朝他撒一撒娇的。可到了这一刻,她却是张着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感到尴尬,感到无地自容,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小丑。 她并不是一生下来,性格便那样沉默寡言的。 相反,她小的时候还十分活泼,话也格外得多。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细究起来,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毕竟,一大家子在一起吃饭,可除了母亲,却再没有一个人,为她辛辛苦苦取得的成绩感到高兴。 她就是再努力,再争气,再变着法子讨好别人,结果,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甚至就连她的父亲,听完她的成绩后都没有夸她一句。只是沉着脸,默默地转移了话题。 “上次我给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父亲这话是问母亲的。 而母亲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她,最终还是道: “见见…就见见吧……” · 很快,她便知道了母亲口中的“见见”,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也见到了那个男孩。 那时刚过完年,左邻右舍都还沉浸在家庭团圆的氛围中。父亲一脸神秘地叫她起床,催促她到客厅去。她本来是很开心的,因为自从母亲流产后,父亲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对她笑过了。可是到了客厅她才发现,父亲的笑,原来根本就不是因为她。 而是因为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全身穿着刚买的新衣裳,被人打扮得干干净净。奶奶殷勤地帮那男孩拉袖口,欢喜到满脸堆笑。爷爷也一扫往日的阴霾,在太师椅上眉目舒展。她不知道那男孩的来历,因而怯生生地,不敢上前去。又是爷爷在呵斥她,嫌她不懂事,见了人也不知道打招呼。 是同样怯生生的母亲,推着她后背,让她上前。并且在她身边招呼她: “叫啊,叫人啊,小嘉。” “叫哥哥。” 她不知道那句“哥哥”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心里面,却仿佛已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她叫不出口。反倒是那男孩睁着晶亮的眼睛,小嘴甜甜地喊了她一声: “妹妹。” 一瞬间,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奶奶夸那男孩懂事,乐得合不拢嘴,顺带着也没忘感慨那男孩果真是比她强。连爷爷都眉开眼笑,同那男孩说起了话。爸爸虽说多少有些拘谨,可他望向那男孩时,眼睛里也明显是有光的。 在那个冬日的年节里,全家所有人都热情地围着那男孩转,仿佛他才来第一天,便已俨然成了这个家庭的中心。只有她和母亲,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彻底被人遗忘。 从那以后,她多了一个“哥哥”。 在家里人眼里,那男孩懂事,听话,有眼力价,什么活都抢着干。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得比谁都勤快。大抵因为这个,男孩来了没多久,就已然成了两位老人的心头肉。甚至在面对她这个妹妹时,都可谓是“照顾有加”:饭桌上帮她盛饭,上学还抢着替她背书包,见到的人没有一个不夸他的。都觉得这是个实打实的好孩子,他们老赵家可真是捡到了一块宝贝,他们老赵家,从此也有后了。 仿佛有了这么个男孩,爷爷和爸爸的腰杆都比往常直了。 就连她自己,都曾一度被那男孩的善意所蒙蔽。 可是没过多久,事情就急转直下。 她开始觉得,爸爸他们眼里,好像只有那个男孩,没有自己了。 小孩子得流感,同样是发了烧,爸爸背着那男孩去找村大夫,却要让烧得迷糊的她走着去。 家里吃饭,奶奶会把肉菜都放到那个男孩面前。而放在她面前的,不是剩饭剩菜,就是冬天存储到发柴的白菜帮子。 甚至在剩下一个鸡蛋时,母亲条件反射地想放到她碗里,都会被爷爷吹胡子瞪眼地臭骂一顿。然后不得不在爷爷严厉的目光中,把那剥好了的鸡蛋,放进那男孩碗里。 她不开心。可那时的她已经懂事了。心思敏感的她察觉到,比起自己,家里人似乎更喜欢那个男孩,因此,她什么都没有说。 哪怕是再多的委屈,她也选择了沉默。 直到……那男孩逐渐卸下伪装,越来越暴露出他恶劣的真面目: 她放在小猪存钱罐里的压岁钱莫名丢失。 她的课本不知被谁涂抹得乱七八糟。 她前一天写好了作业放到书包里,第二天要交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了,为此被老师批评,喊去墙角罚站。 几个玩的好的朋友开始疏远她;校园里传起了闲话,竟然有人说她不是她爸爸妈妈亲生的,是从外面抱来的“杂种”、“野孩子”。 她气愤极了,到底谁才是那个从外面抱来的“野孩子”? 她想揭穿那个男孩的谎言,想告诉大家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哥哥,什么“为躲计划生育,从小养在亲戚家”一类的话全是骗人的。可是……她才跟两个人说清楚了这件事,便在下午放学时,被那个男孩,带着一群其他男生堵了起来。 他们拿石子扔她,用肮脏的语言辱骂她。包括那个男孩,他从地上抓起了一把脏泥,毫不留情地涂抹在了她的脸上。 “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揍你!”那男孩恶狠狠地威胁她。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坚持道: “我没有胡说,你本来就不是我哥。你是我爸从外面领的,从孤儿院里领的!” 那男孩恼羞成怒,脸上青白交加,终是颤抖着手捡起一块砖头,朝着她的脑袋,猛地砸了下去。 世界静了。 耳畔嗡鸣。鲜血流了下来,淌进她眼眶里,和眼泪搅在一起,蜇得她再没有办法睁开眼睛。 她吓得一动不敢再动,只有呜呜地哭。 而那男孩满脸鄙夷,临走之前,还在挥着拳头吓唬她: “别以为老子不敢打你。” “下次还敢找事儿。你就等着。” 那样的霸道蛮横,那样的凶悍暴戾,与平时乖巧听话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就像一只恶狼,平日里装得像狗一样温驯。可迟早有一天,他会咆哮着露出他那闪着寒光的獠牙。 而她这样一个从小在母亲呵护下长大的小羊羔,又岂会是那种孩子的对手? 那天,她哆哆嗦嗦地,一直到那男孩回去很久之后,才敢偷偷摸摸地进了家门。 母亲面前,她终于再忍不住,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也吓坏了,颤抖着手摸她的脑袋,问她: “怎么回事?” “是谁…谁打你了?” 她哽咽道:“是他…他打的。” 母亲不解:“哪个他,男生还是女生?” 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那个男孩的名字。谁料,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胡说!你哥哥对你那么好,怎么可能打你?” “他不是我哥哥!”她哭道,“就是他打的我,我没撒谎!” 母亲整张脸都白了,竟是下意识要伸手捂她的嘴巴:“不许胡说,不许胡说!” “你哥哥不会打你的,他不会打你的…”母亲紧紧抱着她,神经质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不知究竟是在骗她,还是在骗自己。 母亲的声音很低,像是也哭了: “乖,再不许说不是哥哥那样的话了,嗯?” “好不容易有了你哥哥,妈妈的日子才好过一点儿。就是你哥哥真打了你,那也是跟你闹着玩的。打是亲,骂是爱。爸爸还打过妈妈呢,那…那又怎么了?” 母亲用湿毛巾给她擦着脸上的血,边擦边哽咽道: “小嘉,听妈妈的话,好不好?” “今天这件事,你千万,千万别跟你爸爸、你爷爷说。万一他们把你哥哥送走了,妈妈的日子还怎么过?” “等下去吃饭,就说是自己摔的。见了面,还是得乖乖叫哥,记住了吗?” 她一动不动,说不出话,似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母亲见她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终于也急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你姑姑她们都说你这丫头拧,不服管教。妈还不信。怎么这会儿,你连妈妈的话都不听了?” “听话,嗯?”她把脸偏过去,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地把她的脸掰过来。仿佛她不给一个明确的答复,今天这事儿就怎么都过不去了: “听话,好孩子,听话。” “大了,该懂事儿了,听妈妈的话,嗯?” 那天晚上,在她最亲最爱的妈妈面前,她自始至终都绷着小脸,一言未发。冥冥之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坚守着什么。她觉得妈妈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她不想变得和妈妈一样…… 可是她又觉得,不听妈妈的话,或许,她就没有家了…… 有人说,女孩子长大以后,就没有家了。 可是,她还没有长大,就已经没有了。 她没有家了…… 她再也没有家了,呜呜呜…… …… “都别跟她说话,谁敢跟她玩我就揍谁!” “她根本不是我爸妈亲生的,要不怎么放学的时候我爷爷只接我,不接她?” “看我的新鞋,美国产的,过生日我爸送我的,酷吧~” “大家放学一起去我家玩啊,我家买了大闸蟹,活的!” “在我家,这种好的爸妈从来都只给我吃,根本没她的份儿~” “嫌她是个丫头片子,嘻嘻嘻~” 一次又一次,她被那男孩推倒在地。他们打她,骂她,用难听的话侮辱她。她无力反抗,只有哭泣。时间久了,似乎连母亲都对此感到了麻木,只是一再叮嘱她,让她听“哥哥”的话,跟“哥哥”搞好关系。甚至质问她: “为什么他不打别人,就打你?” “你不惹他生气,他干嘛要跟你过不去呢?” 没有人在乎她疼不疼;没有人在乎她在学校里受到了怎样的欺凌;没有人在乎她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甚至,从小到大,都还没有人给她过过生日…… 她一直以为,过生日是城里小孩的专利。父母不给她过生日,只是因为他们身在农村,农村不兴这个。 他来了,她才知道,原来不是的,从来都不是的。 他们不给她过生日,只是因为,她根本不重要…… 所有曾属于她的一切,现在,都归那个男孩子了…… 无边的黑暗,无尽的欺凌,一次又一次。没有缘由,也不需要理由,可能只是他看她不顺眼,又或者心情不好,他就会带着别的男孩一起打她。 他学聪明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拿着砖头砸她的脑袋。而是掐她,拧她,扯她的辫子,推搡她,把她弄哭,并以此为乐。 渐渐地她也不再反抗了,因为怎么反抗都逃不掉,反而会招致他们更为疯狂的报复。 又或者,只是因为,没有人心疼她…… 没有人爱她,没有人在乎她被伤害成了什么样子,所以…她自己也不在乎了…… 她放弃了自己…… 任由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就此沉沦下去…… 直到很多很多天后,她遇见了她。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好的一个人。 她直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女孩的身影,忘不了女孩的一声“老师来了”,银铃般的声音将他们吓退。而后朝着她伸出手来,俏皮地一眨眼睛: “我骗他们的。” 那一刻,在她晦暗无明的生命里,有光照了进来。 她重新有了朋友。 女孩比她高一年级,像个姐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耐心照顾她。女孩陪她说话,陪她上下学,教她画画,跳舞给她看。还把她带到自己家里,拿出自己那珍藏了一衣柜的可爱布娃娃,和她一起玩过家家。 在那里,她见到了女孩的爷爷奶奶。女孩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家里就只有她一个孩子。可是女孩的爷爷奶奶却很慈祥,从来不会对她们发脾气。奶奶手很巧,每天变着法子给她们做好吃的,鸡蛋糕,粘豆包,豆腐脑,仿佛就没有什么是奶奶不会的。女孩的爷爷也是很好的爷爷。他会在炎炎夏日切西瓜给她们吃,边摇蒲扇,边看着她们的吃相开怀大笑;还会在洒满星光的凉夜,带着她们去田野里捉萤火虫。 女孩的爸爸妈妈在城里工作,每逢周末,会回村子里看女孩。女孩的爸妈和她的爸妈完全不同,他们夫妻恩爱,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文化人的书卷气。叔叔阿姨从城里给她们带来了很多新奇的玩具和绘本。甚至在知道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后,有一次,还特意给她带了礼物。 那是一条很漂亮的碎花裙子,也是她从小到大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不是来自自己的父母, 而是别人的。 和女孩在一起的半年,是她人生之中,最幸福的日子。也是她灰暗童年里,难得的一抹亮色。 她不知道在母亲流产之前,自己过得是否快乐。那些事情太过遥远,她已然记不清了。她只知道,很多很多年后,提起“童年”这两个字,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两个人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她还记得,六一儿童节的时候,老师给她们班排了一个节目: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两两组队,列成方阵,随着音乐,全班同学一起跳双人舞。 那时的她,备受排挤。在男孩那样一个“孩子王”的影响下,全班男生没有一个选她的。于是,在班里的男生女生们都组好队后,她作为多出来的那个女孩,自然而然地被剩了下来。 她坐在无人的角落里,看着他们排练,看着他们跳舞。孩子们穿着漂亮的小礼服,时时迸发着欢声笑语。她远远地看着他们,只觉得仿佛每一个女孩,都有属于她的白马王子。只有她是孤独的,一直都是孤独的。 尤其是到了六一当天,班里的同学们都排好队走上舞台。只剩她一个人,在其他年级同学好奇的目光中,孤零零地坐在凳子上时。无边的心酸和委屈,就更是像洪水般将她吞没。 她很难受,她想逃,想哭,她不想呆在这里。但凡有条地缝,她恐怕都要毫不犹豫地钻进去了。 但就在她最难过的时候,她的手,被人牵住了。 温温柔柔地,像是一缕清风。 她来不及回头去看,只在冥冥之中听见一道银铃般的声音:“跟我来。” 她听见那声音,便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如同飞蛾遇上了火,从此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地跟着她走。 她们手牵着手,穿过校园,涉过人海,离开那片让人心焦的喧嚣。音乐响起时,她们在花园之中停下。 无数玫瑰灼灼盛放,千朵万朵颓艳糜芳。蝴蝶翩飞,如星如雨,树荫斑驳,遍洒朝阳。而女孩就在那万丈光芒之中,甜甜地对她笑着: “没关系。” “我来陪你跳。” 千分之一秒内,她确信,她已然爱上了她。 尽管此后没过多久,女孩进城读书,她们便从此分离。可是那年盛夏,那飞舞的裙摆,那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欢歌,多少年后,都依旧烙印在她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更不肯忘怀。 原来不是所有的女孩,都需要一个白马王子。 公主和公主之间的故事,也可以叫爱情。 第61章 恶女 自从皇后被去了主理六宫之权;凌薇薇被降位,禁足后,整个后宫都难得地安生了下来。 冬去春来,这几个月里,贺光焱多宿在永和宫中,他对沈芙冰,亦是到了近乎独宠的程度。生活上的百般呵护自不必说;吃穿用度,一应都按照妃位的份例来;见到永和宫下人稀少,还专门派姜川,拨了手脚勤快,本分老实的太监宫女入永和宫,供沈芙冰调用差遣。沈芙冰在感念皇恩的同时,与贺光焱之间的感情,亦是一日一日地愈发深笃了起来。 赵若嘉看着他们二人恩爱,内心,不由得五味杂陈: 长大以后,她曾追寻沈芙冰的脚步,去参加了那场选秀。在那里,时隔将近十年,她再一次见到了她。 遗憾的是,她记得那片村庄,记得那里的风景和美食,却唯独忘记了她。 她们之间的关系,只能从零开始。 赵若嘉不是没想过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只是,她还没来得及亲近她,把心里的话说出口。一段抓拍的视频,便使得她们之间的百合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节目组为博取热度而刻意推波助澜。她和她的关系,便更显尴尬。 那段时间,赵若嘉能明显感觉到,沈芙冰在躲着自己,她似乎并不喜欢网上那股无脑磕cp的风潮。赵若嘉心底黯然,便也只好,默默地,和她保持了距离。 由此,她便错过了那个,可以和她表白的机会。 再往后,她们经历了生死,双双穿越。当林早早提出要入宫选秀,做皇帝的女人时,赵若嘉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 因为她很自私,因为她还爱她。 只是偏偏那个时候,也是赵若嘉身受重伤,最为虚弱的时间段。 当她发着高烧,自顾不暇,连活下去都要仰仗姐妹们的时候。她又哪里有底气说出,“不要入宫,我养你们”那种话呢? 一步错,步步错。小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长大后,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选秀,入宫,甚至坠入爱河…… 她曾多么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够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唱跳,努力出道挣大钱。她就总能走到她身边,成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可是她做了那么多,仿佛把所有能做的都做尽了,却依然只能留在一个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再不得前进分毫。 她可以陪伴她,却不能将她触碰。 她可以温暖她,却不能给她想要的幸福。 她可以在心里偷偷地,偷偷地继续爱她。却不能倾诉,不能叙说,不能表现出半点儿过分的柔情。 怎么会甘心呢? 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明明她才是最爱她的那个人。 明明她才是曾经和她最为亲近的那个人。 可是她爱的人不是她, 她最亲近的那个人,也不是她…… 她最爱的那个人是贺光焱。 她最亲近的那个人是林早早。 曾经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曾经的两小无猜,亲密无间……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敌不过宿命。 而赵若嘉认了。 她认命了。 她只能认命。 她想,或许爱一个人从来都不在于占有,而在于甘心放手。看到姐姐过得这么幸福,自己也还有幸能陪在她身边,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便这样罢。 或许,这样安安稳稳,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 时间到了六月份,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来说,不止是宫里的大事,这在整个帝国,都是一件天大的事儿: 在前线作战多年的镇国大将军石天惊,要回京了。 他此番回京,是凯旋归来,是大胜而还。困扰大雍朝北部边境长达百年之久的突厥被彻底击溃。这不是一两场战役的胜利,而是对整个蛮族势力的剿灭。突厥的可汗已被诛杀,其妻妾、子嗣均被俘虏。余下的部族众人或是攻歼内战,自相残杀;或是向西逃窜,作鸟兽散。曾经盛极一时,四处掳掠的突厥王朝,就要彻底沦为历史书上的一行注脚了。 而这场胜利最大的功臣,显而易见,便是那位能文能武,有着赫赫战功的大将军,石天惊了。 皇上本就对他极其敬重,尊之为“义父”。为欢迎他此次回京,贺光焱更是做出了大赦天下的决定。并打算,在六月十五日的那一天,于宫中设宴,亲自为石天惊接风洗尘。 消息一出,京城骚动,街头巷尾的人们,均在好奇议论。 要说这大将军石天惊,虽被皇上尊为义父。可直到今年,其实也只有三十四岁。 传闻他身形高大,相貌俊美无俦。一身本领,更是堪称独步天下。白衣,战马,铁骑,银枪,他曾是令多少女子魂牵梦绕的少年将军。十八年前,年仅十六岁的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皇帝,以一人之力于突厥十数万铁骑中杀出重围,从此一战成名,开启了他戎马征战的一生。 他是帝国之壁,是扛起这个国家的定海神针,亦是无数人眼中的盖世大英雄。贺光焱刚即位时,主少国疑,外有世仇突厥雄兵压境,内有各地藩王虎视眈眈。是他以一人之力,数次挽帝国于狂澜之既倒,扶少主于大厦之将倾。边境百姓不堪突厥侵扰,纷纷为他筑庙立碑,做梦都盼望着他的到来。而他也没有辜负百姓们的殷殷期望,征战十数年,终于诛灭劲敌,定国安邦。 他是一个那样完美的人,被多少人视作神一般的男人。若是硬要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大概便是……三十多岁了,都还不曾娶妻吧…… 毕竟,这个年纪的男人,有不少都已经当了爷爷。三十多岁还未婚娶,放在寻常人家,的确是说不过去。 不过,石大将军毕竟常年征战在外,没有时间娶妻倒也完全可以理解。好在现如今异族灭,四海一,人们都觉得,石大将军此番回京,应当终于可以停下来好好歇上一歇。大概,也同样是到了要把人生大事,给解决一下的时候了。 因而高官侯爵也好,商贾巨富也罢,凡是京中有权有势的高门大户,基本上人人都动起了把自家女儿,嫁给石大将军的心思。 这些向来都自视甚高的豪强大族们,盼石大将军,甚至到了女儿即便不能嫁给他为妻,便是做个妾也是好的的地步。 毕竟,和寻常侯门里的纨绔子弟不同。这样一位盖世英雄,哪怕是嫁给他做妾,又哪里算得上委屈呢? 随石大将军回京而心思活络的,可不止京城人民。在皇宫之中,同样有这样一位小主,在得知消息后,整个人都如焕新生般亢奋了起来。 凌薇薇自从被皇上降位、禁足后,便一直在思索自救之法。奈何她上次都指着皇上的鼻子破口大骂了,哪里有那么容易把在皇上心中的形象再挽救回来?故而,她生生困了小半年,都没能离开延禧宫半步,整个人都要憋疯了。如今,将军还朝,她可算是得到机会了。 原因无他:她的亲哥哥凌崇,乃是大将军的副将。 此等赫赫战功,有大将军的一份,又怎么能没有她哥哥的一份?皇上为着此次大胜,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都赦免了。而她身为功臣之妹,皇上又岂有不宽宥的道理? 这般想着,阴霾多日的脸上,眉目终于得以舒展。她唤来自己的贴身丫鬟秋萤,轻笑道: “被奸人陷害,活活困了这么久,也终于该到咱们反击的时候了。” “秋萤,去取笔墨纸砚,我要给娘家,写一封信。” “此番能否翻身,可全要看哥哥的了。” · 另外一边,钟粹宫也于午后时分,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慕容依正因天热而昏昏欲睡着,便听碧霞进来道: “娘娘,君太医求见。” 慕容依愣了一愣,一时不知她说的是谁: “哪位君太医?” “让他进来。” 碧霞应了声“是”,便出去叫人去了。 不多时,门帘掀开,就见一青年男子携着药箱走入房中。 碧霞是个嘴快的,见这太医进宫之后便一直痴痴地盯着自家娘娘看,连礼都没有行,当下便嗔道: “好不懂事的太医,怎么见了我们娘娘也不下跪?” 那男子一怔,方才缓过神儿来,仓皇俯身下跪,低着头道: “微臣…来给娘娘请脉。”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情景,慕容依自然并未在意。她姿态慵懒地半倚在榻上,水蛇般的曲线便由此隐约可见。她身侧一左一右立着两个小宫女,一人执扇,将冰鉴散发出的冷气送到主子身边;一人捧钵,跪地将洗净切好的新鲜瓜果奉给主子。钟粹宫内,从装潢陈列到衣食用度,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奢靡,处处都彰显着其主人那宠冠六宫的尊贵地位。 而慕容依打着哈欠,阖眸半睡,很长一段时间都既不发言,也未作声。她不发话,身旁奉果的小宫女便只能一直举着;君如风也只能在地上一直跪着。时间长了,双膝酸痛不说,更让人在冥冥之中,倍感荣嫔娘娘的权势与压迫感。 由此,君如风那本就忐忑的内心,便愈发七上八下了起来。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慕容依才淡淡开口。只是,依旧连眼皮都不曾抬上一下: “你是新来的太医?” “本宫今日,似乎并未叫人前来诊脉啊。” 君如风头埋得更深,道: “微臣入太医院,已有两年了……” “只是这一年不在宫中,娘娘大抵,便不记得微臣了罢……” 这话很是莫名其妙。慕容依听着那声音,亦觉得有些耳熟。不由得睁开双目,道: “抬起头来。” “给本宫瞧瞧。” 君如风抑住怦怦直跳的心脏,依言昂首。延禧宫内安静极了,除了窗外的蝉鸣便再无旁音。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慕容依纤长的食指挑着男人下巴,注视着他的面容,眸子里的目光似在打量,又像是在欣赏。而她终是抿唇,饶有兴味地微微一笑: “是你。” “你们都先下去。” 荣嫔娘娘并不是一位很好伺候的主子,因而她宫里的下人们都格外乖觉,有眼力价。当下便一个一个地垂着首退了出去。一时间,房内再无旁人。慕容依道: “坐罢。”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就好似朋友间的日常相处一样寻常。 君如风曾无数次设想过重逢时的场景,此次主动参见,亦是他在心里辗转反侧历经数次煎熬才艰难做下的决定。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和她的再次见面,没有惊,没有喜,没有乐,亦没有悲。竟就是这样地平凡无奇。仿佛曾经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过的两个人,是分别一年,亦或再也不见,都根本无关紧要。 他宁愿她不肯见自己,将自己拒之门外,也不想看到她这样的反应。 起码前者证明,不管是好是坏,他至少在她的心里存在过。 而后者却让他觉得,他卑微得像是一粒尘埃。不管自己经历了怎样刻骨铭心的思念,都不配换得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波动。 便是这样的毫不在意么? 君如风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原本他是最守规矩的一个人,便是她让他坐,出于君臣之礼,他也绝不会轻易坐下。可现下,他心里却隐隐涌动着一种不甘: 坐。为什么不坐? 她既待自己云淡风轻。自己待她,又何必那般毕恭毕敬? 看着君如风坐到圆凳上,慕容依这才微微直起身子,似正色,又似轻笑道: “君大人瞧着,倒是比先前瘦了许多。” “几乎要让本宫认不出来了。” 君如风心里堵着一口气,仿佛是那口气逼着他要强,怎么都不肯在气势上输掉。是而他拱手道: “臣在北境为军行医,一路风霜刀剑,苦不堪言。比不得娘娘在宫里锦衣玉食,处境优渥。自然是瘦了。” 慕容依微微嗤笑。 她这二十年里爱过的男人不计其数,伤过的男人同样数不胜数。“忠贞”一类的词汇早已不能再束缚她。她秉持的原则就是爱了就抢到手,不爱了就一脚踢开。至于这样做是不是“渣女”,是不是“荡妇”,她根本毫不在乎。 她唯一在乎的,就是自己是否开心。 她活她的,外人只管去说。 对眼前的青年也是一样。她承认,一年以前,她的的确确喜欢过他。毕竟他长得白净标致,性格单纯懵懂,人还那么得善良。哪个女人能不心动呢? 至于后来,分了就分了,皇上x大活好人又威猛。相比之下,眼前的青年虽然年纪稍长,可实在太乖了,多少便显得没趣。又过了这么久,自然便连当初的那点儿心动也没了。 只是如今,看着青年那口是心非,明明在意,却又要拼命逞强的模样,她心里便有股子火,一点一点地撩起来了。 呵,真傲娇~ 看得人心里痒痒的。 慕容依微微一笑,故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道: “怪不得…” “本宫先前就听闻,有位太医破了突厥奇毒,治好了石大将军。皇上对他万分赏识,甚至连太医院张攸的院判职位都罢免了,交给他做。” “现在才反应过来,那太医竟就是你。” “二十来岁就做了太医院首领。倒也难怪君太医对着本宫一通挖苦,原来,自是有目无尊卑的资本的~” “我…”君如风到底没有经验,先前伪装出来的强势,被慕容依三两句话就挑破了功。他这样一个自小便读圣人教诲,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如何能承受一顶“目无尊卑”这样大的帽子?因而不由得一张俊脸涨至通红,憋了好半天才苦恼道: “你…你明明就知道…我根本没有僭越之意……” “又何必这般拿话挖苦我呢?” “好妹妹,我只想问你一句……”他压着声音,目光之中,尽是赤诚。似是经历了无尽的思想斗争才终于鼓起勇气道: “当年,你说你心里有我,想嫁给我为妻。可一转头,却又参加选秀,成了皇上的嫔妃。” “这背后,是不是我没能当场答应你的缘故?” “你是为了照顾受伤的姐妹,想要为她挣一条活路。迫不得已,才参加选秀的,对吗?” “你心里……其实还是有我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一声低过一声,说到后面,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仿佛当真是爱极了她,爱她爱到她的一句答复,便能决定他的生死。可慕容依从来都是一个狠毒之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女。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想要挑逗他。甚至是……真的弄哭他。 “你说我入宫选秀是迫不得已。”慕容依嫣然一笑,美艳胜火: “怎么就没想过,我说嫁给你,或许…也是形势所迫呢?” 君如风身子一僵。 “不…不是的…”他薄唇微颤,喃喃道,“你当时…明明…明明就说过心里有我的……” 慕容依看见他那副塌了天般的傻样子便愈发爱怜,忍不住凑近他,柔若无骨的玉手轻抚过他颤抖的脸颊,笑盈盈的眉眼间却暗含讥讽: “那我若告诉你……我对每个男人,都是这么说的呢?” 轰然一道惊雷劈过,君如风双腿一软,几乎要当场从圆凳上跌落下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缓缓摇头,仿佛世界观都要就此坍塌。 偏生即便这样慕容依都不肯放过他,竟是捏着他俊俏的脸颊,于这无比庄严巍峨的皇家宫殿中,在他眼睑之下的泪痣上,缓缓留下了一个吻: “呵。” “蠢货~” 第62章 伶嫔 帷帐落下,将慕容依亲吻君如风的身影尽数遮蔽。而当那抹轻纱再掀起来时,已然是在六月十五日的永和宫了。 今日是皇上在宫内设宴,宴请石大将军的日子。皇上极为看重石大将军,因而六宫嫔妃均要陪同出席。沈芙冰也同样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便已由林早早掀开帷帐,帮着她梳妆打扮了起来。 这几天格外的热,沈芙冰吃不下饭,脸色也不大好看。往常只需稍微上妆的完美脸颊,今日格外多涂了一层脂粉才得以遮住疲态。林早早一边帮沈芙冰盘着发髻,一边忍不住道: “这也不想吃,那也不愿吃。姐姐你总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笑道: “宫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想来莲子应当也成熟了。要不这样,我去摘些莲子,回来给你熬莲子银耳羹喝?” “今天吗?”沈芙冰抬头看她,“可过一会庆功宴就要开始了,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林早早道:“你就说想不想喝嘛。一句话的事儿。你要是想喝,今儿的宴会我就不去了,让碧情她们陪你去也是一样的。” 沈芙冰笑道: “莲子生在水中,采摘起来恐怕是个辛苦活。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行么?” “不然让御膳房的人做了送来,也是一样的。” 林早早道:“御膳房的莲子都是从外面运来的。哪及得上当下采摘的新鲜?” 她说着,脑袋枕在姐姐肩头。一双手,却从后面把姐姐环抱住,搭在姐姐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目露怜爱道: “辛苦一点儿算什么。我再辛苦,又哪里比得上姐姐?” “再说了,我都是要做小姨的人了。便是不为姐姐,为了他,辛苦一点儿也值啊。” 沈芙冰脸色微红,被林早早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大白天的,说这个做什么。” “再过半年,你还怕没你的小姨做?” 沈芙冰把她的手拍开,林早早便咯咯笑了起来。 梳妆完毕,林早早唤来碧情,让她陪着沈芙冰一同去参加今日的宴会。想了想,又特别叮嘱道: “对了。” “你记得带上这只银匙,开宴的时候,每道菜用之前都先测一测毒。确保无误后,再给小主服下。” 碧情笑道:“说起来,这明明是小主的事儿。怎么林姑娘瞧着,像是比小主还紧张呢?” “现在是特殊时期,再怎么紧张也不为过。”林早早道,“后宫人多手杂,小主一个人,总有难以顾全的时候。我们若不多为她考虑,只怕,什么时候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碧情的目光黯了黯,微微抿唇,接过那支银匙,道: “我记住了。” “好了好了。”沈芙冰看着林早早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格外想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蛋儿,“哪就有那么多人要害我了? “差不多了,也该出发了。皇上对今日的宴席十分上心,说什么都不能迟到了。” 说着,她便搭着碧情的手站起身来,朝外走去。她们往外走着,林早早还没忘抻着脖子从后面喊道: “碧情,千万记得把小主扶稳了,别摔着她。” 碧情笑道:“知道啦~” 目送姐姐和碧情的身影拐出永和宫,林早早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不是自己真的有点儿疑神疑鬼了? 已经过了三个月,连太医都说胎像稳固。皇后和凌薇薇又失了圣宠,自顾不暇。放眼整个后宫,还有谁能有心思和本事,去害姐姐呢? 大概,真是自己过于焦虑了吧…… 这样想着,她不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而是叫来叶蒙尘,让他指派着其他丫鬟太监们打扫宫里的卫生。自己则出了永和宫们,朝着皇宫太液池的方向去了。 · 此次庆功宴,在今年新建的水上琼台之上举行。水上琼台,乃是一片建在水面之上的大型建筑。亭台楼阁,船舫轩榭,以一种融入周边环境的手法巧妙排布着。远看鳞次栉比,星罗棋布,蔚为壮观。可真到走得近了,却又不觉得身在其中,反而仿佛徜徉在山水之间。 沈芙冰一步步走着,在感慨古人高超建筑技艺的同时,亦觉得自己直至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了杜牧笔下,“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的震撼。[引用1] 说起来,这水上琼台,应当是在今年过年前就已经建好了。可是大半年的时间,都没有投入使用。皇上还金口玉言,严禁任何人入内。宫里的下人们为此没少议论过,说建那么好看却放着不用,也不让人进去,实在是奇怪。如今,沈芙冰才恍然大悟:只怕这水上琼台,是皇上专为大将军留着的。 他要把这水上琼台的第一次使用,交给那为他定国安邦的石大将军。 这样想着,沈芙冰便越发好奇,这位石大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远远地听到了歌舞之声,沈芙冰加快脚步,走到了建筑群中央,最为壮观的一处楼宇中。 在这里,能将小半个太液池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凉风一吹,荷香拂面,炎炎盛夏之中还能得到这样的清爽。倒也真是令人身心舒畅。 怪不得皇上要藏着掖着。 这实在是皇城之中的一处宝地。 沈芙冰今日起的并不算晚,可当她到达这处行宴之所时,皇上和六宫嫔妃,却还是已经到齐了。 皇后虽被罢了主理六宫之权,但依然稳坐中宫之位。自然,她的位置紧挨着皇帝,是唯一一个和贺光焱共同坐在主位上的人。 这倒也是寻常。真正令沈芙冰有点微讶的是,凌薇薇竟也来了。 她还记得,皇上当时发话,要凌薇薇禁足半年。没想到现在还不到半年,便提前放了出来。 收回目光,沈芙冰屈膝行礼道: “臣妾来迟了,还请皇上恕罪。” “无碍,快起来。”贺光焱朗声道,“今日庆功宴的主角还没来呢,你来的也不算迟。” 沈芙冰答了声“是”,便站直身子,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而贺光焱隔着筵席众人,遥遥朝沈芙冰举杯,叹息道: “这说起来,朕与石大将军,也已经数年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胖了还是瘦了……” 沈芙冰举杯,语气极为温柔地回应道: “好在如今战事平息。石大将军此番回京,想来短时间内是不会再走了。京中往来便捷,皇上与石大将军,日后便可常常相见了。” 贺光焱听了她的话,嘴角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 “正是。” “朕也是这么想的。” “往后朕和大将军能相处的时间,还很长很长……”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了起来。贺光焱忆起自己儿时和石天惊相处的种种细节,感慨良多,与沈芙冰之间的话,便更没了头。 慕容依和赵若嘉还不觉得有什么。董婉珠和凌薇薇却俱是有些坐不住了: 这半年里贺光焱是怎样独宠沈芙冰的,她们都看在眼里。可即便这样,她们也想不到,两人的关系竟已默契到,能把在场这么多人都当成木头。就跟其他人完全不存在一样。 她们今日是如何天不亮就起身,盛装打扮,用尽了心思来讨皇上喜欢的? 可结果呢?结果是皇上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她们花的心思越多,此刻就越像极了一个小丑。 偏宠到这种地步,只怕,连底下的奴才都要看出来,宓嫔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比她们更重了。 好在,没过多久,一声“石大将军到——”的通传声,总算帮她们摆脱了尴尬。 随着那声通传,众人手上的动作纷纷为之一停。宫女太监们低头屏息;嫔妃们美目微抬,悄悄观望;唯有贺光焱一人,在那一刻,眸中迸发出了兴奋的火焰: 来了! 他就像儿时无数次,小跑着扑进义父怀里一般地深切期盼着。他等啊等,终于看到了廊桥尽头,一件高高扬起的红色披风。而后,是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以及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贺光焱下意识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薄唇微颤,想叫男人的名字,可一时间却又喊不出声。他还想把男人看得更仔细些,可还没来得及那样做,男人便已然低下头颅,跪倒在了他面前: “臣,石天惊,叩见陛下。” 还是那样低沉有力的声音。贺光焱听到那声音,才有了“义父已经回来了”的实感,一颗莫名悬着的心,也才随之放了下来。 “好…好…回来就好……”贺光焱喃喃着,脸上情不自禁浮起了笑,“义…石大将军,坐,快坐……” 他爱重义父,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他自己也毫不避讳。可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半年前,他还能无比坦然地在文武百官面前,用“义父”来称呼他。可真当男人到了自己面前,那两个字却莫名有点儿喊不出口了。 他脸上发烧,只觉得那两个字,意外地有些“羞耻”…… 所以到最后,尽管心里涌动着万般情绪,可是对着男人,他却依旧只能说出一句:“快坐”。 他看着他坐到座位上,正想着终于有机会,好好看一看他了。却又在这时被人打断: “臣凌崇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音是另一个男人发出的。贺光焱低头,才发现前面还有一个人在跪拜自己。原来这男人是方才随着石大将军一起过来的。只不过贺光焱的全副身心都系在石天惊身上,没有注意到他罢了。 “起来罢。”贺光焱说完。出于客套,还举起酒杯,补了一句: “凌将军此次随石大将军出征,为我大雍朝立下了汗马功劳。今日便是朕给你们二人的庆功宴,来,陪朕喝一杯。” 凌崇生得矮厚敦实,远不如石天惊高大俊伟。可他在气质上,却也是一员神采奕奕的虎将。他听完皇上的话,当场便撸起袖子,露出粗壮的半截膀子,捏起桌上的酒杯,回敬贺光焱道: “臣,多谢皇上!” 如此粗俗的做派,饶是周边伺候的宫女们都忍不住抿唇一笑,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将军,竟跟个村口杀猪的似得。 凌崇却是全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皇上还没喝,他便已然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臣干了,皇上随意。” 空气凝滞了一瞬,在座众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此等姿态,竟是俨然有种和皇上主客易位的架势,好不嚣张。 好在贺光焱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还称赞他: “好一个豪放的凌将军!” 如此,便算是将方才的那点儿尴尬,尽数压了下去。 谁知,这还没有消停。凌崇大摇大摆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后,并没有安分用餐,而是铜铃般的眼睛四下一搜罗,道: “不知凌贵人是否安好?” 凌薇薇一听这话,便知道哥哥一定已经收到了自己的信。连忙将方才怕哥哥得罪皇上的那点担忧抛之脑后,答道: “都好都好,一切都好。” 说完,又举起酒杯,朝着贺光焱道: “皇上。” “哥哥在前线为皇上作战有功。臣妾身为妇人,虽不能像哥哥一样建功立业,却也盼着,能在后宫替皇上分忧呢。” 贺光焱道:“你有这样的心思,自然是极好的。” 他看着凌薇薇,脸上喜怒难辨: “你进宫伺候朕也有段时间了。今日这大喜的日子,便晋你为嫔位罢。” 话音落,慕容依默默地同赵若嘉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真是好大一出戏啊! 凌崇看着粗实,实则这弯弯绕绕的心思可一点儿都不比旁人少。故意装作不知道凌薇薇已被降位的事,开口便称呼其为“凌贵人”。皇上不想寒了功臣的心,自然不会纠正他,也就顺着他叫了。 紧跟着,凌薇薇又站了起来,一边褒赞哥哥的战功,一边又说自己想为皇上分忧。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皇上再不赏点什么都有些说不过去了。 而凌崇看着又不像是个好相与的。站在皇上的角度,肯定觉得,与其等来日,凌崇知道妹妹被降为常在,跑过来质问自己。那倒不如提前一步,给凌薇薇一个嫔位。皆大欢喜的同时,也把自己给凌薇薇降位的事儿遮了过去。 这的的确确,是最简单,也是最省事儿的选择了。 不得不说,凌氏兄妹这招,真的是相当高明。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让凌薇薇连晋两级,位分一下子赶了上来。还使得慕容依和赵若嘉先前辛苦经营,才终于取得的战略优势,瞬间不复存在。 只是,他们这般会算计,连皇上都不肯放过。难道从小顺风顺水,骄傲恣睢惯了的贺光焱,心里,就不会有半点儿不悦吗? 凌薇薇得了嫔位,自然欣喜若狂。谢恩之余,她又微抿着唇,做着一副无辜的表情道: “皇上,沈姐姐和慕容姐姐与臣妾同为嫔位,可是她们都有封号了。您看臣妾,是不是也……” 贺光焱冷笑一声,淡淡道: “怎么,你想要个什么封号?” 凌薇薇道:“臣妾听说……沈姐姐和慕容姐姐的封号都是皇上您亲赐的。” “臣妾就想着,自己的封号若是也能由您来赐,那才更显得意义深重呢~” 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说实话贺光焱当真是厌倦极了。今儿好不容易见到义父,他本一心想着,借这顿饭,好好跟义父叙叙旧的。可偏偏被这对兄妹搅得,到现在都没能跟义父说上一句正经话。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坐在下方的男人,而男人神色静默,只以左手默默抿了盅酒,旁的,便既不言语,也不作声。 就仿佛宴席之上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贺光焱心里有点不大好受。 为什么义父连看都不往自己这边看? 分别整整三年,难道他就一点都不想自己吗? “皇上,皇上…”见贺光焱不回话,凌薇薇便一迭声地叫了起来。可是她越叫,贺光焱便越是宁可保持沉默,也不想理她。 场面一时有些僵,慕容依和赵若嘉,忍不住低声私语。 慕容依目露不屑: “仗着自己哥哥有功,可不得抓住机会朝皇上要这要那?不然错过这一次,下次再被皇上看进眼里,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赵若嘉则道: “不过她倒也真是个好命的。有这么个战功卓著的哥哥护着,往后,怕是再怎么在宫里折腾,旁人也不敢轻易说什么了。” 距离太远,贺光焱能看到她俩在说悄悄话,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再加上已然烦透了凌薇薇,便干脆晾着她,问二人道: “你们两个,在嘀咕些什么呢?” “说出来,让朕和大将军也听个热闹。” 见皇上不理自己,反而去同那两个贱人搭话,凌薇薇自然满脸不忿。就听慕容依道: “臣妾正跟赵常在议论,究竟哪个字,才配给‘功臣之妹’做封号呢~” “哦?”贺光焱道,“那可有议论出什么结果?” 慕容依微微一笑:“臣妾确有一字,只是不知,能不能上得了台面了。” 慕容依机敏过人,鬼点子又多,贺光焱一直都知道这一点,因而也颇有了几分兴致。一摆手,示意姜川去给她上纸笔: “你写出来。” 慕容依答了声“是”。接过姜川送来的纸笔,龙飞凤舞,不过数息,便有一字跃然纸上。 在场的人都好奇极了,凌崇和凌薇薇这两兄妹也有些按捺不住。而慕容依将纸展开,纸上那豪迈遒劲的草书,细辨之下,赫然是个“伶”字。 贺光焱看着那字,眉头微蹙了蹙;沈芙冰和董婉珠也同样深感不解;凌薇薇则是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正欲出言斥责。就见自己哥哥大马金刀地靠在椅背上,拿下眼皮看人道: “荣嫔娘娘。” “凌某乃一届武夫,不知此字何解。还请你指点一二。” 慕容依莞尔:“这个简单。” “‘伶’字,有聪明灵巧之意。还暗含了对凌妹妹美妙歌喉的褒赞。” “最重要的是,‘伶’,与凌妹妹的姓氏同音。若选此字作为封号,便可体现出,皇上对整个凌氏一族的嘉奖与看重。” 凌崇眉头微扬,颇有点儿出乎意料。 在他进宫之前,妹妹就已来信说过,说宫里有个荣嫔,最是阴险刁钻。成日与她过不去不说,还用诡计陷害她,害得她被皇上贬成了常在。 凌崇还以为这个荣嫔,是个怎样了不得的人物呢。没想到,竟也不过如此。他都还没出手替妹妹料理,这女人竟就先摇身一变,开始巴结他们凌家人了。 甚至还绞尽脑汁,想出了这么个封号来朝着他们凌家献媚讨好。 真是可笑! 不过,现如今连皇上见了自己都得避让三分。更何况是荣嫔这么个后宫妇人? 自己为大雍朝立下赫赫战功,乃是最威武霸气的沙场将军。自己不在时她敢欺负自己妹妹,如今自己回来了,她可不是就得立时间被吓褪一层皮? 这么想着,凌崇当真是得意极了。嗤笑一声,朝贺光焱道: “皇上,臣对此封号甚是满意,就定这个罢。” 话音落,凌薇薇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来。 哥哥呀哥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个“伶”字,分明就是伶人的“伶”。慕容依是在骂自己是个戏子。 还有脸把什么聪明伶俐、歌喉美妙一类的鬼话扯出来,亏她想得出! 可偏偏,哥哥今天就跟失心疯了一样,连这么简单的陷阱都没看出来。还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她知道哥哥从小就不爱读书,只爱舞刀弄棒。可好歹也是个贵族子弟。她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出,哥哥的文化水平,竟是低到了这种地步! 哥哥呀哥哥,妹妹可真是要被你坑死了! 她想要赶紧把“伶”这么个,必然会让她遭到世人耻笑的字眼推掉。可还没来得急开口,看戏看爽了的贺光焱,就已然笑吟吟地对上了她: “你有一个好哥哥,连封号都为你挑了最好的。” 少年的笑容阳光而明媚,那样好看的面容,明明还是第一次为她绽开。可偏偏此时此刻的凌薇薇,却是打死都半点儿笑不出来了。 “朕也觉得‘伶’字甚好。” “你说呢?” 第63章 宓妃 凌薇薇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本以为自己的位分终于追上了慕容依和沈芙冰那两个贱人,可以狠狠地扬眉吐气了。却不想,一时疏忽,竟还是被慕容依算计了个明明白白。 伶嫔…伶嫔……这是正经嫔妃该有的封号吗?与其顶着这么个丢人现眼的封号坐上嫔位,她觉得自己还不如继续当那个小小的常在! 可是……皇上都已开了口,她如何敢不从君命?本来,若哥哥没掺和进来,或许还能凭着哥哥的战功,委婉暗示皇上收回成命的。可偏偏,这杀千刀的封号,还本就是她哥哥替她挑的! 哥哥,您可真是我的亲哥哥啊! 凌薇薇笑得比哭的还难看,却也只能打碎门牙和血吞: “是…” “臣妾…也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贺光焱冷笑道,“毕竟不管怎么说,这封号也是你花了不少心思才求来的。” “若不能称心如意,那可怎么说得过去呢?” 又对在场众人道: “你们都给朕听着。即日起,她便是朕的伶嫔了。往后,不管你们哪个宫的宫女太监见到了,都得给朕尊称一声,‘伶嫔娘娘’。” 众丫鬟太监纷纷点头称是,又朝着凌薇薇的方向,齐齐跪拜: “奴才给伶嫔娘娘请安,伶嫔娘娘万福金安。” 连慕容依都朝着凌薇薇举起酒盅,眉眼含笑道: “妹妹是嫔位,姐姐我也是嫔位。如今你我姐妹二人,也算是‘嫔起嫔坐’了。姐姐在这儿,可得好好跟妹妹道一声喜呢~”[引用1] 凌薇薇都要气死了,简直恨不得扑上去咬她。可偏偏皇上看着,哥哥也看着,她就是再委屈再不甘,却也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身体站起,心里咒骂,一边应了慕容依的这一杯酒,一边暗骂她不得好死。 偏生慕容依羞辱完自己,那边,贺光焱还在羞辱她哥哥。 “凌将军。”贺光焱也做着要邀他同饮的动作,“不知朕的这般安排,你可还满意呀?” “满意满意,嘿嘿,臣相当满意。”凌崇咧着嘴巴哈哈大笑,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的同时,还道: “皇上这般珍重臣的幼妹,微臣当真是感激不尽。微臣在此替幼妹,多谢皇上了!” 天下竟还有这般无知之人。他的语气也好,神态也罢,毫无疑问再次使得场上众人暗笑出声。连董婉珠这个素来与凌薇薇一党,两人一起谋划过不少坏事的,唇角,都难以抑制地微微翘起。 众人乐了一通。期间,第二轮菜呈了上来。贺光焱指着一道菜朝众人道: “这道干煸鹿肉,味道甚是鲜美,大伙都尝尝。” 沈芙冰的筷子,本来都已经探向那道菜了。她没吃过鹿肉,只以为是寻常的猪肉、牛肉一类的,便打算夹上一块。可是皇上一说,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一股腥意涌上喉头。慌得她连连捂住胸口,竟是险些呕了出来! 闹出这般动静,席上众人,一时间都看向了她。贺光焱也关切道: “怎么了?” “是…菜品不合胃口,还是身体不舒服?” 沈芙冰以帕掩唇,轻声道: “不…都、都挺好的。皇上…不必担心臣妾……” 她虽是这么说,可贺光焱哪里会真就从此放心?毕竟她脸色发白,人也显得格外虚弱,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贺光焱以温和的目光看着她,盼着她若真不舒服,肯跟自己讲出来。沈芙冰却只敛着眸子,默默不语。场面意外的有些僵住了。 碧情觑着时机,看了眼贺光焱,又看了眼皇后,虽是心里微怯,最终却还是上前一步,屈膝道: “回…回皇上…” “我们小主…有喜了……” 沈芙冰原是不想这么早便把消息透露出去的,下意识想叫住碧情。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收得回来?她怀孕的消息被在场之人听去,已经成了个无法挽回的事实。 幸而,起码皇上在知道这消息后,还是十分高兴的。 “此话当真?”贺光焱剑眉微扬,喜悦之色溢于言表。 “千真万确,皇上。”碧情道,“太医院的钟太医已经帮着看过了,不会有错的。” 话音落地,在场之人神色各异。贺光焱连连赞叹数声,喜道: “好,好!朕要有儿子了,朕终于要有儿子了!” 董婉珠神色一黯。又听沈芙冰道: “皇上,臣妾才怀胎三个月,是男是女,还未可知呢。” “再者说了…”沈芙冰温柔浅笑,“若来日臣妾诞下的,是一个女孩,皇上难道便不喜欢这孩子了吗?” “瞧你说的。朕与你的孩子,朕如何会不喜欢?”贺光焱道,“咱们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一定是最漂亮的。” “只是朕膝下空虚,一心盼望着,想尽早有位皇子罢了。” 沈芙冰嗔道:“皇上这样说,便是在给臣妾施压了。” 贺光焱朗声笑道:“也就是你,才会喜欢整日和朕开这种玩笑了。” 笑完又关心她道:“你现在好点儿了吗?还…恶不恶心?要不要传太医?” “来人,快把宓嫔桌上的那道鹿肉撤下去。” 太监们“嗻”了一声,立时间就有人过来,恭恭敬敬地把那装鹿肉的盘子收走了。 沈芙冰从太监们急匆匆的动作中,体会到了被人关心、宠溺着的感觉。她感到十分幸福。与此同时,她也深知,做皇上的嫔妃,最为忌讳的,便是恃宠生娇。 因而当贺光焱再次问她,要不要找太医过来看看时,她起身福了一礼,道: “皇上,真的不用了。” “臣妾现在已经好多了。” “今日本是给两位将军的庆功宴。臣妾因为身体原因,喧宾夺主,已然十分愧疚。若是再在臣妾身上这样大动干戈,臣妾便更是有负于这些为国征战的功臣们了。” 身为一个男人,自己的女人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如何会不让贺光焱感到骄傲?对比凌薇薇,为了个嫔位,那般不依不饶。便更显得沈芙冰贤良而识大体了。 两者相较,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对凌薇薇越发鄙夷的同时,贺光焱对沈芙冰的爱重之情自然也更甚一层。凌薇薇这种人都能获封嫔位。他又岂能任由自己真正爱的女人,和这种人位居一等? 于是,贺光焱道:“你怀着身孕,还要让你过来陪朕喝酒,实在是辛苦你了。” “即日起,便晋为妃位罢。” 语出,四座皆惊。这给众人的震撼,甚至不亚于沈芙冰怀有身孕的“重磅消息”。 妃位,那可是妃位。入宫不满一年,便已晋至妃位。这样的晋升速度,基本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了。 要知道,位分的高低极为看重家族势力。出身低贱,没有母家作为倚仗的嫔妃,基本上一辈子走到头,顶了天,也就是个妃位了。可沈芙冰仅用一年,连孩子都没生,便轻松把旁人要熬上大半辈子的成果得到了手。来日若诞下皇子,按皇上目前的偏宠程度,只怕真就是封为贵妃也指日可待了! 这可怎么行?凌薇薇气愤。董婉珠更是深感惶恐,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难以抑制地开口劝道: “皇上。” “沈妹妹性情纯良,才貌双全,封为妃位,的确不算抬举……” “只是…她毕竟入宫时间尚短。满打满算,也还不满一年。” “依臣妾之见,不若先多赏赐些翡翠玉石之物,既可安胎,又能显皇恩浩荡。待到诞下皇嗣,再晋为妃位,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她的这番话,自以为已经说得极为委婉,滴水不漏了。皇上即便不喜欢听,应当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可不曾想,贺光焱听完,竟是低笑一声,满是邪气的目光看向她: “名正言顺?” “皇后竟也有脸跟朕提‘名正言顺’四个字?” “你那女儿怎么生下来的,你应当比朕更清楚。敢问皇后,这谈得上‘名正言顺’吗?”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董婉珠面色惨白,整个人都如坠冰窟。 而偏生贺光焱还压着声音,恶魔一般地,以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咬牙道: “再敢对朕的事指手画脚,就别怪朕连最后的一点颜面,都不留给你!” 第64章 公主 在那片深重的死寂里,董婉珠身体微颤,眼泪却是生生憋着,无论如何都不敢掉下来。 只因她知道,身为皇后,身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她没有资格像寻常嫔妃一样地哭泣。其实她又何尝不羡慕凌薇薇呢?有个好哥哥护着,便是被禁足了也能出宫,得罪过皇上也能封嫔。甚至连皇上对她说话,都得客客气气的,时刻顾及着她哥的面子。可是自己呢? 兄弟不争气,父亲还遭了皇上猜疑。自己得不到皇上的心不说,甚至还连个皇子都生不出来。这样的自己,这样一个年老珠黄的女人,的确是再没有半点儿值得皇上留恋的了…… 所以皇上对自己,便也格外下得去狠心。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了罢…… 皇上,皇上……董婉珠泪眼婆娑,望着少年那近在咫尺的冷漠侧颊,内心的绞痛几乎要让她痛不欲生。 求您看臣妾一眼吧, 求您适当的时候,也疼一疼臣妾吧, 臣妾也是人,臣妾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孤零零地一个人嫁到这深宫里来,很多事儿做的不对,还望您…担待…… 皇上…明明臣妾,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啊…… 沈芙冰怀了龙嗣还获封妃位,这种事儿谁都不想看到。皇后去劝了,可劝不住不说,还被皇上公然斥责,几乎是要把后位的颜面都丢尽了。凌薇薇从那一刻便知道,皇上心意已决,沈芙冰封妃之事是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的了。如果说正月十五那次,她见皇后被斥责,还感到幸灾乐祸的话。那么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便只有唇亡齿寒了…… 因为她终于知道了,皇上为了沈芙冰这个贱人,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自己机关算尽才好不容易得到的嫔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和她们追平。结果人家呢?人家只说几句漂亮话,便轻轻松松坐到妃位上去了。还怀了皇上的孩子,万一将来生个皇子,那就更是自己拍几匹马都赶不上的了。 看看皇上对自己的态度,再看看皇上对沈芙冰的态度,凌薇薇只觉得愤懑至极。她感觉自己再在这里呆下去,也只会白白受气。于是便索性随口扯了个谎,道: “皇上,臣妾不胜酒力,想出去吹吹风。” 贺光焱摆摆手,由着她去了。 · 凌薇薇出了水上琼台,沿着太液池气冲冲地往前走。她的贴身丫鬟秋萤一路紧跑慢跑,才终于跟了上来。 “小主,小主。”秋萤喘着气道,“皇上还没说要散,您就先离席了,您这样…是不是不大合适?” 凌薇薇瞥她一眼,没好气道: “不走做什么,留下来看他们恩爱看到饱吗?!” “贱人!贱人!”凌薇薇一边往前走,一边随手撕扯着路两边的花草,“怀个孩子有什么了不得的?想邀功又不自己说,还要借丫鬟的嘴说出来,虚伪到这种地步,她自己不觉得恶心吗?” “主子,主子,您小声点儿。”这儿离水上琼台还没走出多远,故而秋萤心惊胆战,“万一被皇上听到可就遭了。” “听,让他去听!”谁料,凌薇薇却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语气愈加刁钻,甚至到了骂骂咧咧的程度: “我既然敢说,就不怕任何人听了去。” “要我说,当朝天子也未必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物。不想给封号就别给,何必拿个‘伶’字来羞辱我?” “一个堂堂的大男人,挖空心思来算计我一个女子。他是觉得很骄傲吗?啊?” “他恐怕也就剩这点儿能耐了吧!” 若说先前骂宓妃也就算了,可现在她们小主竟然连皇上都骂。秋萤听着,简直吓到肝胆俱裂。她不顾一切地跪倒在凌薇薇面前,几乎是要哭着哀求她: “小主,快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 “您说的这些话,可都是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 凌薇薇本欲再骂,可“诛九族”几个字一出来,她下意识地也有些怯了,脑子也一瞬间清醒了大半。只是方才气势都打出去了,如今她怎肯轻易认怂?悄悄环顾四周,发现的确无人后,她才稍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恢复了先前的高傲。在秋萤身上踹了一脚,佯装不屑道: “没出息的东西,怎么,你还怕我拖累你啊?” “奴婢没有…”秋萤叩首道,“奴婢是实实在在,一心为了小主的…” “我自然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本宫。”凌薇薇轻笑一声,绕过她,边朝前走边道: “不然凭你那蠢钝的脑子,我又如何会让你做我的掌事宫女?” “丢人现眼的,还不快起来。” “是…是…”秋萤应了两声,连忙站起身来,又继续跟着自家小主往前走了。 发泄完了,脑子便恢复了冷静。凌薇薇渐渐地,从方才帝后之间的争吵中,咂摸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皇上说,公主怎么生下来的,皇后比他更清楚。还问皇后谈不谈得上‘名正言顺’……秋萤,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秋萤本就是谨小慎微的性子,皇上的圣意又哪里是她敢揣测的?她只能道: “奴婢…奴婢不知……” 秋萤既不知道,也不敢想。可凌薇薇的眸子里,却迸发出了十足的探求欲望。 “我早就知道他俩间的关系不正常。”凌薇薇轻笑着看向秋萤,“所以一早便给娘家写了信,让娘家人帮着打探消息。” “可惜父亲的胆子太小了,怕得罪皇后,怕得罪她们董家。不肯帮我的忙不说,还反过来劝我安分守己…呵。” 凌薇薇目露鄙夷:“她们董家,早已是日薄西山,还有什么可怕的?” “更何况,如今哥哥也回来了。我现在完全可以让哥哥帮着打探,再不用劳动父亲大驾了。” “再没人能阻止我,扒出皇上皇后之间的秘密,扒出公主身上的秘密。” “我倒是要看看,这个小公主的来历,究竟能有多‘名不正,言不顺’?” 她说着说着,自己都被自己心里的想法逗乐了。凉薄的眉微微一抬,薄唇一开,便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难道,这公主还能是皇后和什么野男人厮混,生下来的杂种不成?” “若真是那样,被自己发妻戴了那么大的一顶绿帽子,倒也难怪皇上那么不待见她们母女俩了…” “哈哈哈哈哈……” 繁密的树荫下,银铃般四下回荡的笑声里,凌薇薇癫狂般边转着圈边往前走着。而秋萤劝阻不住,只得欲哭无泪地紧紧跟随…… ………… 凌薇薇所行的这条路,乃是太液池和栖梧山之间的一条小径。太液池烟波浩渺,将整个栖梧山半抱入怀。山南水北的一侧,阳光明媚,风景最为秀丽。因而皇上在那里修建了水上琼台。而山北水南的一侧,相对来说,就僻静得多了。 凌薇薇所行的小径蜿蜒曲折,再往前拐过一个弯,便到了栖梧山北侧。 今日皇上在水上琼台宴请两位将军,因此将山南一侧封了起来,闲杂人等严禁入内。而山北一侧则依旧开放,宫人们尽可往来。 因此,林早早采摘莲子,自然也选在了山北一侧的太液池中。 眼下,她撑着一支竹篙,泛舟采了一中午的莲子,将布袋装得鼓鼓囊囊的。 时节正好,每颗莲子都大而圆润,还散发着淡淡清香,新鲜极了。林早早划船靠岸,一整颗心都被喜悦填满。她想着,这下终于能给姐姐,做上一锅清凉解暑的银耳莲子羹了。 上岸之后,她正要回永和宫。一抬头,就看到湖岸边上,静静地蹲着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梳着俏皮的小辫子,皮肤白净,粉雕玉琢的,像个奶娃娃一样。她不声也不响,只静静地盯着水面,像是在观察水里的鱼。不时大着胆子,用嫩嫩的手指在水面轻触一下,旋即又飞速挪开,仿佛生怕被鱼儿咬了一般。那模样,那姿态,着实是可爱极了。 林早早自打进宫后,就几乎没见过这种一两岁的小孩子了。她看着新奇,情不自禁地挪步上前。待靠得近了,通过女孩身上华贵的衣饰,她才隐隐猜出,眼前这小女孩,很可能是皇上皇后的女儿,大雍朝唯一的公主。 毕竟,除了公主之外,应当没人再配穿这样的衣衫。也再没有人能把自家女儿,随随便便领到宫里来玩耍了。 林早早蹲到那小女孩身边,轻声道: “就你一个人在这玩呀?” 小女孩抬头看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嬷嬷,肚肚,臭臭。” 林早早笑道:“你是说,照顾你的嬷嬷肚子不舒服,方便去了,所以才留你一个人在这儿的,是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林早早便更觉欣喜,只觉得这孩子真的好聪明,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就能表达清楚自己想说的意思了。 林早早有意要逗逗她,便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噙着软糯糯的小奶音,道:“欢欢~” 林早早笑道:“原来你叫欢欢,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小女孩却并不在意她的夸奖,一双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布袋,滴溜溜地转: “姐姐,糖糖~” “要要~” “你想吃糖?”林早早晃了晃手里的布袋,道,“可这里面装的不是糖哦,是姐姐刚刚采摘的莲子。” 怕贺妍欢哭闹,她还特意打开布袋,给小女孩看了看,以示自己并没有骗她。可小女孩还是道: “糖糖,要~” “要,要~” “欢欢,要~” 甚至,还朝她伸开两只小手,做了个要抱抱的动作。 林早早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哭笑不得地剥莲子给她吃。小公主吃完莲子,还叫嚷着要吃莲心,搞得林早早颇为头大。跟她说是苦的她还听不大懂,又说是辣的,总之后面换了好几个幌子,才把小公主那见了啥都想吃的劲头给压了下去。 “欢欢,往后见了陌生人,可不要人家给的什么东西都吃,记住了没?” 这话小公主像是听懂了,十分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可爱的模样搞得林早早又是一阵母爱泛滥,揉着她的脑袋,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来,再吃一颗~” · 照顾公主的乳母唤作刘嬷嬷,她今日午后,因肠胃不适,便把公主留在湖边,自己寻净房去了。 原想着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可怎么都没想到,就在她回来的时候,却万分惊诧地发现,公主不见了! 这可当真是把她吓得不轻,虽说皇宫十分安全,轻易绝不会出什么乱子。可毕竟那不是旁人,而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啊。稍有闪失,便会让她掉脑袋的存在。刘嬷嬷的心突突直跳,连忙喊着公主的乳名四下找寻了起来。 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围着湖边走了小半遭都硬是没能找到公主。急得她又是拍掌,又是跺脚。嗓子都快喊哑了。方才听见一道低低的女声,从树林深处传来: “在这儿呢。” 刘嬷嬷一愣,而后便朝着声音的方向一头扎了过去。在她看到公主完好无伤地,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时,她几乎是顷刻间跪倒在公主面前,抱着公主小小的身体老泪纵横: 老天爷,可真是要了她的老命! 哭了好一通,她才有心思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把她引过来的。这睁眼一瞅,她才恍然惊觉那人既不是嬷嬷也不是宫女,而是时常到她们永和宫,陪着皇后娘娘说话的凌薇薇,凌小主。 慌得她又连连朝着凌薇薇磕头,道: “奴婢…多谢凌小主!” “要不是有凌小主看护着公主,奴婢…可真不知道该到哪找她去了……” “刘嬷嬷好生糊涂。”凌薇薇淡淡一笑,道,“看护公主本是你的职责所在,怎么还要把这差事,摊派到本宫头上呢?” “今儿得亏是本宫来了,不然公主一个人在湖边玩耍,万一不慎落水,你可怎么担待得起?” 刘嬷嬷连连称是。又听凌薇薇道: “况且,本宫来的时候,就看到永和宫的一个小丫鬟,在湖边抱着公主了。得亏是这皇宫里的丫鬟,不是什么歹人,不至于把公主往湖里推。” “只是……”凌薇薇状若无意道: “本宫好像瞧见,她喂公主吃了什么东西……” 刘嬷嬷的眉头微微皱起,她问公主道: “公主,公主…告诉嬷嬷好不好?那个丫鬟,她给你吃东西了?吃的是什么…啊?” 她满眼热切地盼着从公主嘴里得到答复。可偏偏贺妍欢抿着小小的唇,一个字都不肯说,只一味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刘嬷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她发现公主的两只眼睛竟是红彤彤的,像是哭过。人也显得格外瑟缩,实在是奇怪极了。 她心里一紧,潜意识告诉她恐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可公主不肯说话,她就只能去问凌薇薇: “凌小主…奴婢犯下这天大的罪过。只怕,还得仰仗您来知会奴婢一声…那永和宫的丫鬟喂给公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害无害?还有……她、她是不是…欺负我们公主了?” 她说这话时,嗓音里难以抑制地带上了哭腔,也不知究竟是在心疼公主,还是在心疼她自己。 凌薇薇浅笑道:“刘嬷嬷,你瞧你,我也没说那宫女喂的,就一定是不好的东西。当时离得远,本宫根本没看清她喂的是什么。只依稀瞧着那东西圆滚滚的。想来…应当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吧?” “不过…本宫一来,那宫女就吓得立马跑走了。本宫也是看着她行迹可疑,所以才不想隐瞒,觉得无论如何都该跟你说一声。若害得你因此提心吊胆,那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刘嬷嬷听着她的话,自己心里也在翻来覆去地琢磨着: 既是圆滚滚的,那想来应当是枣子一类的东西。更何况一个宫女,哪来的胆子去给公主吃些不干不净之物?再看看公主,虽说是小脸沮丧着,但也不像是吃坏了的样子……刘嬷嬷这样想着,内心的忐忑才多少下去了些。觉得大概是那宫女偷喂公主吃零嘴儿,被人发现后吓得赶忙跑了,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 嗯,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出了这些事情,刘嬷嬷再没有心思在外逗留。再三谢过凌薇薇后,她便带着公主回景仁宫了。 蹑手蹑脚地进了景仁宫,她左顾右盼,见皇后还没有回来,其他宫人也都各自回房歇着去了。她方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又见公主除了不肯说话外,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她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你呀你,小祖宗!”她把贺妍欢拉进寝房,粗实的手指在贺妍欢额头上用力点了一下,嗔道,“谁给的东西你都敢吃,怎么这么不懂事儿?” “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许跟皇后娘娘提,听到没有?” 贺妍欢闭着小嘴不答话。她便发狠一般地揪贺妍欢的耳朵,揪得小女孩疼到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形: “去,乖乖睡觉去,再不许闹腾了!” 主子不在宫里,她对公主的态度,自然不必再那般谨小慎微。 且公主性格本就孤僻自闭,常常是打三棍子都闷不出一句囫囵话来。时间久了,她自然也就知道该使哪些细碎的功夫,来让这个小女孩更听自己的话。 反正本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种,为了伺候这小丫头,自己跟宝贝儿子都没个团聚的时候,就是偶尔上手掐掐,拧巴那么一两下,又怎么了? 把公主弄到床上,伺候她睡下以后。刘嬷嬷方才松了松自己的老腰。见公主眼睛闭着,又见桌案的果盘上,放着给公主切好的新鲜西瓜。她的眼珠贼溜溜地一转,嘴角带笑,把那果盘偷至暗处,自己一个人享受去了。 一大口咬下去,喝,真甜,真冰! 刘嬷嬷大快朵颐,吃得满嘴都是。通红的果汁流了她一胳膊,甚至沾到了她的袖子上。 大夏天的,再没有比吃这西瓜更解暑的啦! 更绝的是,这西瓜甚至是在地窖里冰镇过的。除了这皇宫,外面便是最富的土财主也没这待遇! 要不连村口算命的都说她这老婆子命好呢,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公主的东西就是她的东西,命能不好么? 刘嬷嬷喜滋滋地啃着西瓜,为了防人看出来,她还没吃完,特意留了两块在盘子里。以示公主人小,吃不了那么多。 靠着她的“智慧”,她在宫里的这两年,日子过得其实是很不错的。 而像今天午后这样,优哉游哉的好日子,还会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 如果,她没在不久的将来,大祸临头的话…… 第65章 将军 申时二刻,太阳向西偏移,暑热也渐渐褪了下去。琼台之上一重重的歌舞尽数落幕,宴席,便也到了饭罢的时候。 石天惊站起身来,朝着贺光焱告退: “皇上,天色不早了。若无旁的事,臣…便不叨扰了。” 凌崇闻声,也起身道: “皇上,臣的媳妇在家等着臣,臣也要退下了。” 凌崇走不走的,贺光焱根本不甚在意。可石天惊一说要走,贺光焱心里,就不大舒服了起来。 他意外地有点儿小时候的感觉:那时,每当天晚,石天惊教完贺光焱武艺,要告退时,他都总要黏在义父身上,又哭又闹,好半天都不肯放人离去。 如今,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实际上,还是有点儿离不开那个男人。 只是现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大好拦,便只能由着他们先告退。之后,贺光焱嘱咐碧情照顾好沈芙冰,自己也匆匆抽身,出了水上琼台。 他生怕自己追不上义父,因而急切到甚至一路小跑了起来。就那么紧赶慢赶,终于,他微喘着气,隔着蜿蜒的水上栈桥,看到了男人在树荫之下的背影。 阳光穿林而下,水声潺潺远流。男人一身银铠,寒光飒开,猩红披风随风飘荡。 贺光焱看着那幅画面,莫名地有些眼底发热,可心里却分明盛满了雀跃与期待。 他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现在,终于再没有旁人,会来妨碍他们了。 “……来见朕,却连几句话都不肯同朕多说…”贺光焱的心怦怦跳着,兀自强撑着道,“朕可是要罚你了。” 石天惊转过身来,面色微微错愕: “皇上。” 贺光焱冷哼一声,佯装生气,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朝男人靠近: “一别三年,义父…可是要同朕生疏了?” 男人微低下头,声音极轻:“怎么会…” 虽是这样说,可他的右半侧身子,却明显在少年靠过来的时候,避了一避。 石天惊道:“皇上,时候不早了。” “您忙着给臣等设宴,今日的政务……应当还有许多,没处理完罢?” 今日筵席上喝了不少酒,贺光焱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以至于他并没有听出男人的弦外之音,只道: “有义父帮朕平定漠北,如今四疆已定,天下太平。那些大臣们上的折子,左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暂且放一放,也碍不着什么。” “皇上,您不能这样…”男人看着贺光焱脸上的笑容,缓声道,“民众之事,再小也是大事。身为君主,您就更该以身作则……” “以身作则什么?”贺光焱嘴角的笑容缓缓凝住。到了现在,他要再看不出义父对自己的态度,那可就真是个傻子了: 眼前的男人,分明就是不欢迎自己。 还没说上两句话,就开始找借口要自己离开。他难道便这般厌恶自己么? “三年不见,义父果真是与往日不同了。”贺光焱不喜欢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哪怕是石天惊也不行。小的时候,男人不肯满足他的种种要求,他就只能哭,只能在男人怀里不停地耍赖撒娇,依靠男人对自己的宠溺来达成愿望。而今他长大了,对付眼前的男人,自然也有了一套别的法子。 贺光焱的目光变得阴冷冰寒,剑眉低蹙道: “真不愧是为大雍朝立下赫赫战功的石大将军,如今,竟是连朕都要不理不睬了。” “怎么,你是在埋怨朕?” “是气朕送你上战场,害得你受了伤;还是嫌朕这些年一直用你东征西战,耽误了你娶媳妇?” “又或者,是这两者兼而有之呢?” “皇上…”石天惊道,“您明知道,臣不会的…” 男人深邃的眼眸里,蓄着一汪沉甸甸的湖水。那双眼睛同时有着男人的坚毅与女人的慈悲,在过去的多少年中,都是能让贺光焱感到心安的存在。 他喜欢那双眼睛,就像小时候一度无比眷恋男人的怀抱。男人的臂膀那样宽广,胸膛又那般坚实,小的时候,脑袋枕在上面,热腾腾的,便再也不愿出来了。偶尔被男人揉一揉头,就更是给他一种被人爱着,保护着的感觉。 而今,他已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只是,他还是习惯性地希望,男人的一双眼睛里,能装满自己。 也只能装满自己。 因此,贺光焱冷声道: “既是不会,又为何要躲着朕?” “难道朕便这般地令你生厌么?” 石天惊下意识地还想再找托辞,可贺光焱已然是忍无可忍了。他想拽住男人,把话问个清楚,而男人的身体却在他手伸来的那一刻触电般地再次躲开……男人避他,竟是如避蛇蝎。 冤屈与不解在那一刻将贺光焱的大脑尽数占据。他的手在空中僵了数息,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出去。这一次,男人没来得及躲。可反倒……是贺光焱愣住了。 隔着一席猩红的披风,指尖处那依旧空无一物的触感,让贺光焱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他分明,已经…… 可、可是…… 贺光焱抬起头来,震颤的瞳仁与男人的目光对视。而男人那写满无奈的平静眼眸,则仿佛在那一刻,敲响了贺光焱的丧钟。 风吹过,天已凉,流云尽散。而一直以来都覆盖着男人右半边身子的猩红披风被风卷起,瑟瑟飞往天边。 谜底在此刻揭晓。 可偏偏是一直在刨根问底,为求个答案强势到近乎咄咄逼人的贺光焱,站不住了…… 答案给了他。 可却压根不是他能承受的…… 贺光焱大骇。他的身体如筛糠一般抖动着;甚至连嘴唇都难以抑制地打着哆嗦,发青,泛紫……就那样一直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勉力从喉咙缝里,挤出了一丝自己的声音: “为…为什么……” “义父…义父……你……” 贺光焱的声音一声小过一声,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兽在低低哀鸣。而石天惊扫了一眼银铠之下自己那空空荡荡的袖筒,只淡然道: “皇上,当时臣身中突厥奇毒…为了保下命来,不得已,只能断臂求生。” 贺光焱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那震颤的双肩与紧咬的牙关却分明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脆弱。他道: “可…可明明是君如风跟朕说,已经把你治好,没有大碍了……” “亏朕那么器重他,还把太医院院判交给他做。不曾想,他竟敢这般欺瞒朕!” 石天惊仅剩的左臂微微抬起,下意识想为少年拭一拭脸上的泪痕。可他的手抬到一半,却还是,慢慢蜷曲了起来。 他的手太粗糙了,满是老茧与裂口。 怕弄疼了他。 “是臣不让他说的。”男人那向来波澜不惊的坚毅脸庞上,难得地现出了一丝黯然: “我怕你伤心。” 贺光焱说不出话来了。 他觉得这一切都糟糕透了。义父说怕他伤心,可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盼了这么久才盼来团聚的这一天。可一见面,就要面对这样一种结局,自己的心里又会是何感受? 贺光焱双拳紧攥,像是在心里梗着一股气。可即便这样,一双凤目却还是一点一点地红了。 他垂着头,拳头一下一下打在石天惊的胸膛上,闷闷地响。就好像一个悲愤却无处发泄的孩童。 石天惊身披银铠,坚硬无比。人的肉身打在上面,自然是极疼的。石天惊也没有让他疼痛太久,待他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便用左手,轻轻包住了男孩的拳头: “皇上。” “事已至此,伤心亦是无益……倒是您龙体珍贵,更得格外爱惜才是。” 微微抚了抚少年泛红的指节,石天惊慢慢地,将他的手放了下去: “您现在长大了。不该再意气用事,做此儿女情长之态。” 太阳已然西斜,蝉声也渐渐寂寥。苍山投下深而浓郁的影子,仿佛少年心头的阴影一般挥之不去。贺光焱长久未发一言,又听石天惊道: “皇上,臣已负伤,往后恐怕难以再领军出征。继续忝居大将军之位,深感不妥。臣斗胆推荐臣的副将,凌崇。臣昏迷期间,便是他率军抵住了压力。” “此人天赋异禀,是位军事奇才。假以时日,必能成就一番气候。” 贺光焱心里乱乱的,那一刻只觉得义父老了。那个曾经战无不胜,神一般的男人,终于也到了要落幕的那一天。他根本没心思去考虑除了义父,还有谁堪任镇国大将军。因为仿佛那几个字天然便是为义父而生的。石天惊的话,他无心思索,只是烦躁道: “你觉得谁好便让谁来吧。” 石天惊颔首,领旨道:“是。” 见少年的状态恢复得差不多了,言语之间,也不复先前的悲怆,石天惊便打算开口告退,可却被贺光焱打断道: “等等。” “先别急着走。” “左右你如今也还没成家,今夜便干脆别回去了,留在宫里陪朕罢。” 石天惊微微一愕,敛下眸子,道: “皇上…这不合规矩。”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贺光焱道,“朕儿时,不都是你守在床边,陪朕入眠的么?” “可是…”石天惊温声道,“您如今…已经长大了。” “又来了又来了。你怎么总说这些?”贺光焱心情本就不好,又懊悔又自责,听他这样说,便愈加烦躁,反倒是忍不住更加地把火往他身上撒: “朕是天子,说一不二的天子。怎么让你留下来陪陪朕就那般费劲?” “朕今夜就是不许你出宫了,你难道还想抗旨吗?” “臣…不敢。”石天惊道。 当天傍晚,贺光焱带着石天惊去了宫里的马场。这本是他一早就想好的项目:义父不在的这三年,他的骑射技艺突飞猛进,因此他是很想跟男人再比一比,看看谁的本领更强的。可当他把长弓扔到男人怀里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 男人如今,已经没有能力把弓拉开了。 一个曾经千里单骑,护着自己一路杀翻敌方十数万大军,最后挣出一条血路来的男人,如今,竟是连最轻的弓都没法拉开。贺光焱再次被这一事实揪得心脏生疼,他没法面对男人,更不敢看男人此时此刻的表情。他害怕从男人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落寞,那可能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所以他终于头也不回地,驾马跑开了。 “驾——!” “驾——!” “驾——!!!” “酒来!” 一整个黄昏,贺光焱都在没命一般地策马驰骋。骏马在他的胯下跑出了飞一般的速度。而他单手拧开酒壶壶盖,将满壶烈酒顺着喉咙倾泻而下。呼啸的疾风中,少年的速度还在加快,再快,更快……仿佛只有这样,身体上的极致疲劳,才能让他的灵魂稍稍安歇。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偏偏要是义父呢? 他是天之骄子;是天神下凡一般的男人;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他攀不上的山,杀不了的人。可偏偏这样一个男人原来也要遭到上苍嫉妒,通身的本领,都被尽数收走么? 义父,义父, 你到底要朕拿你怎么办呢? …… 军马徐徐归来,载着马背之上那一身耀金龙袍的少年。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少年整个人都显得迷迷糊糊的。他的手还勉强抓着缰绳,泛红的眼眸却已行将阖上。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底下伺候的奴才们纷纷看傻了眼,尤其是姜川,他打小就跟在万岁爷身边伺候了,何曾见过皇上失意到这种地步? “皇上,皇上…”姜川凑上前去,试探性地小声叫着。贺光焱似乎是听到了,缓缓将头扭了过来。姜川心里一喜,正要劝他下马,结果下一刻,就被少年的酒嗝猛地哈了一脸。 “……”姜川的身子僵住;旁的奴才们面面相觑,皆是觉得好笑,却又不敢作声;唯独贺光焱,通红着一张俊脸,像个恶作剧得逞了的小孩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完,他身子一歪,斜斜地倚在军马的脖颈上,不动了。 竟像是睡了过去。 “皇上,皇上…天冷了,该回宫了……” 姜川叫了两声,贺光焱都没有作答,看来是真睡着了。这可把姜川给愁坏了: 皇上这个样子,可该怎么把他从马背上弄下来呢? 皇上万金圣体,虎猛龙威,岂是他们这些污秽的阉人能随意触碰的?没皇上同意,谁敢轻易挪动?他纠结半晌,觉得还是得大着胆子,先把皇上叫醒。 “皇…” “行了。”石天惊制止了他。 “皇上累了,让他睡吧。”石天惊牵起套在马嚼子上的缰绳,道,“去备轿撵。” 姜川:“嗻。” 不多时,辇官们抬着八抬龙辇走了过来,却是停在了马场之外,并未入内。 姜川朝石天惊解释道: “石大将军,这马场打扫得再干净,说起来也总是污秽的。龙辇实在不方便入内,您看……” “要不劳动您稍微扶着点皇上,奴才去叫来四五个辇官,大伙一块,看…能不能小心伺候着,把皇上抬下来?” “不必了。”石天惊道,“他不喜欢别人碰他。” “是…是…”姜川唯唯诺诺。下一刻,他便看到男人抚摸马头,引得马前蹄下跪。而后用左臂轻轻环住了皇上的腰部,仿佛只微一用力,皇上便被他抱了下来。 姜川及在场诸人瞬间瞠目结舌。 他们一个个地都看呆了,谁都没有想到,皇上再怎么说也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成年男子了。可石大将军却依旧仅用一臂之力,便稳稳当当地将皇上从马背之上抱下。 举重若轻到,不仅没把皇上弄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不适都没有让皇上感觉到。 仅剩一臂尚且如此,那倘若肢体健全,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该拥有怎样恐怖的一种力量? 马场内外一片寂然,而石天惊扶着皇上在龙辇上坐好,沉声朝辇官们道: “都稳当着。” “颠了皇上,拿你们是问。” 他声音不大,语调甚至十分平静。可那群辇官们却没一个不敬畏他敬畏到了骨子里。只觉得他纵是去了一臂,却依旧威严到让人大气都不敢喘。甚至听他的声音,恍然是比皇上的圣旨都还要如雷贯耳,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都极具雷霆之威。 他们本能地敬他,畏他,服他,与权势地位毫无关系。而是他这个人,他的神态,他的气质,地狱深处死与血的经历,半生戎马与上百万生灵涂炭所赋予他的沧桑,不需言语,便已足够压倒一切。 有他在,大虞朝的统治固若金汤。 第66章 巴豆 夕阳斜,天光黯,寒鸦晚渡,残霞凄然……景仁宫中,董婉珠自打从庆功宴上回来后就不大舒服,在榻上歇了近一个时辰,却还是觉得头痛欲裂。纵是用手掐着眉心,依旧难受得柳眉紧蹙,叹气连连。 看得采桐直心疼,道:“娘娘,您…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啊,奴婢去给您请太医,好不好?” “不…不许去…”董婉珠满面痛色,“今日庆功宴上,皇上他那样对本宫。只怕眼下…满宫的人都知道本宫有多么遭皇上厌弃了吧?都知道的…他们都知道的…从来都是这样……” “本宫不要看太医,本宫不想…被他们嘲笑……” “娘娘,娘娘,可您总得顾及着自己的身子啊……”看主子难受,采桐的心也被揪到不行,“您是皇后,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们一群奴才,卑贱得就跟蝼蚁一样,如何敢嘲笑您呢?” “再说了…”采桐的眸中露出恨色,“若不是那个宓妃巧言令色,狐媚惑主,把皇上的魂儿勾走了。皇上他,又怎么会舍得对娘娘您说那种话呢?” “宓妃…宓妃……”董婉珠恍惚道,“才一转眼的功夫,居然…就已经是妃位了啊……” “一个个地,竟都爬得这样快……” “采桐,你说…宓妃肚子里怀的,到底是男是女?” “女儿,一定是个女儿!”采桐道,“她能怀上龙嗣,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怎么能就那般好福气,还妄想着一举得男?” 董婉珠剧烈咳嗽着,好一会儿,才虚弱道: “可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那便是皇上的长子。” “今日宴会上皇上那般看重她,还封她为妃。届时…她有了皇长子,只怕皇上就要把本宫的皇后之位…都让给她做了吧?” “哪能呢?”采桐忙安慰道,“她那样卑微的出身,如何能够母仪天下?能做皇后的,永远都只有娘娘您一个人。” “更何况,娘娘您春秋正盛。来日得了机会,也为皇上生一位皇子,那才是真的尊贵呢。妾室生的孩子,纵是再得宠,又如何能跟皇后娘娘的嫡子相提并论?” “机会……”董婉珠苦笑道,“本宫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连本宫自己都想不起来,皇上究竟有多久没碰过本宫了。” 采桐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从三年前的那件事后,娘娘似乎就再没有圣宠了。刚刚那番话,实在是触了娘娘的伤疤。慌得她连忙找补道: “娘娘,您…虽没有皇子,可到底,也为皇上诞育了一位公主呀……” “公主…公主有什么用…”董婉珠又怨又恼,道: “只是说起来有个孩子罢了。可哪里比得上皇子金尊玉贵?” “本宫生下公主也快两年了,可皇上何时因为她来看过本宫一眼?古往今来多少女人,生下皇子便能一步登天。而公主除了和亲,还能做什么?” “没用的,都是不中用的……” 董婉珠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而旁边的侧殿,也不知是不是睡觉被吵醒了,公主的寝房内,突然暴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嚎。 那哭声听起来很是痛苦,其中,还夹杂着几声小孩要“爹爹”,“娘亲”的哀求。 “哭哭哭,就知道哭!”董婉珠本来就气,公主这一哭,就更是撞到了她的气头上: “你父皇不来看你,还不是你不争气,找我要又哪里能要得到?” “但凡你是个男孩,你父皇还至于这么长时间都不来看你一眼吗?咱们娘俩,又哪里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本以为是小孩做了噩梦,醒来哭上一阵也就没事了。因而董婉珠起初并没有太在意。可没想到的是,公主这一哭,竟是就停不下来了。到了后面,甚至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变成了一种气息奄奄的,幼童的呻吟。 董婉珠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她在采桐的搀扶中下了塌,一路朝着公主的寝房走去。而那间小屋灯火通明,里面的人来来往往,已然是局面大乱。董婉珠脸色一白,叫住一个小宫女便问道: “怎么回事,公主怎么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没人来告诉本宫一声?” 那宫女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官房,闻言仓皇跪到地上,道: “娘娘饶命,是…是伺候公主刘嬷嬷不让我们叫您的。” “糊涂东西!”采桐斥道,“她不过是个伺候公主的老妈子,你们竟对她这般唯命是从。该干什么干什么,还不快滚。” “是…是…”小宫女提起官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看这架势,董婉珠心里便隐隐地有了猜测:想来无非是公主吃坏什么东西,拉肚子了。只是为何要劳动这么多人,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心里不安,再不敢耽搁,不顾下人们的阻拦径自走了进去。可面前的一幕,却令她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厥: 公主那小小的身子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巴张着,却是说不出话,也喊不出声。唯有一双眼睛呆呆地望着她的方向,眼泪流了下来。 “欢…欢欢……”董婉珠的喉咙哽住了。她过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女儿,这才发现这孩子烧得厉害,小小的脑瓜竟是到了烫手的程度。慌得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红着眼睛,无力道: “传太医…” “快传太医啊……” 太医匆匆赶到,一番手忙脚乱的诊治后,眉头紧紧拧了起来。董婉珠心脏怦怦直跳,问那太医: “怎么回事?” “公主可有大碍?” 来的人是太医院的张攸张太医。因君如风解了突厥奇毒腐骨疽,立下大功,所以皇上便把本属于张攸的太医院院判给了君如风。如今的张攸仿佛整个人都苍老了十岁。只是,他毕竟是皇后一手提拔上位的,哪怕再落魄失意,也得在主子需要自己的时候打起精神来。他道: “回皇后娘娘,公主的状况…恐怕不大好。” “公主得的是急性腹泻,并由此引发了浑身高热,且…似乎有脱水的症状……” “腹泻…脱水…”董婉珠脑袋一懵,难以置信道,“公主自生下来体质便格外孱弱,本宫在她的伙食上一向用心,从来不敢给她吃些不干不净之物。她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就得了急性腹泻?” “张太医,你可一定要把话给本宫说清楚。” 张攸眼神闪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数息之后,才道: “微臣瞧着,公主像是……服用过巴豆。” “巴豆是一味有毒性的药材,它的药性极为凶险,便是成人都不可轻易服用。一般也就是以巴豆外侧结成的一层巴豆霜来入药。巴豆一旦过量服用,便可能导致身体极度脱水,从而置人于危险之中。” “成人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公主了……” “且除去腹泻脱水,过量服用巴豆还会灼烧人的咽喉与食管,甚至腐蚀肠胃,引起血性肠炎……这种情况下,若不及时救治,只怕当真会有生命危险。” 董婉珠身子一歪,几乎要当场栽倒在地。 “你救救她…”董婉珠泫然欲泣,“你说什么都要救救她……” 张攸自然不可能推辞,当下便从药箱中取出银针,为公主扎起了穴位。而在张攸尽全力救治公主的同时,采桐也没忘把董婉珠扶到一边,提醒她道: “娘娘,公主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吃巴豆呢?” “再者说了,咱们景仁宫,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巴豆啊。” 董婉珠关心则乱,方才她整个人都吓傻了,这会儿才意识到蹊跷之处: “是啊,本宫长这么大都不知道巴豆长什么样子,欢欢又怎么可能轻易吃到那种东西?” “今天本宫参宴之时,是谁在照看欢欢?” 采桐道:“便是公主的乳娘,刘嬷嬷了。” 董婉珠气到胸口起伏,手指亦把帕子绞成紧皱的一团,她颤声道: “去把她叫来。” “本宫有话要问她。” 数息之后,采桐从人堆的最后一排,把瑟瑟发抖的刘嬷嬷揪了出来。刘嬷嬷抖如筛糠,一句“娘娘”还没叫出口,便被一记脆而响亮的耳光狠狠甩在了脸上。 “你这刁奴!”董婉珠气愤到身体都在不住发抖,“枉本宫这么多年一直信任你,本宫不在的时候,你到底给公主吃什么了?!” “今日但凡公主有半点儿闪失,本宫便要你全家陪葬!” “娘娘,娘娘……”刘嬷嬷的老脸上烙了张鲜红的手印儿,可她哪里还顾得上疼?她把头磕得哐哐响,几乎是恨不得把地板撞烂。她拼命求饶道: “奴婢再怎么说也是看着公主长大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看公主,就跟…就跟看自己的亲闺女是一样的,哪里会害她呢?” “…奴婢从没给公主吃过不干净的东西。若公主的病,真是吃坏东西导致的,那…那也绝对不是奴婢喂的!” 采桐冷笑道: “刘嬷嬷这话,我倒是听不懂了。你是公主的乳母,公主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伺候着。除了你,旁的人哪还有机会接近公主?” 刘嬷嬷老脸一白,结巴片刻,再一次猛地往地上磕起了头: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是…奴婢玩忽职守,没能看顾好公主!” 如果说先前,刘嬷嬷还在因自己抛下公主一个人去方便,而犹豫着不肯吐露实情的话。那么现在在全家杀头的压力面前,她可当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使出浑身解数,来最大程度地撇清自己: “娘娘,今日午后的时候,奴婢带着公主在湖边玩。当时奴婢骤然腹痛,实在没办法了,才叮嘱公主呆在原地,自己前去方便。只怕……就是奴婢不在的那点儿空当,有人喂了公主不该吃的东西。” “糊涂!”董婉珠听得心头直冒火,“就是你要方便,也该带了公主一起去。怎么能不管不顾地就那样把她留在原地?” “更何况……你说有人在那段时间喂公主吃了东西。本宫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为了推卸罪责,而肆意捏造?” “不是捏造,娘娘,奴婢绝非捏造!”刘嬷嬷语气坚定,竟大有一副信誓旦旦的姿态,“奴婢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却是凌小主亲口告诉奴婢的。她说她来的时候,就看到永和宫的一个小宫女在喂公主吃东西,眼见不妥,便连忙把公主救了下来。现下想着,公主如今遭遇这般病痛折磨,只怕就是那永和宫的小宫女造的孽啊娘娘……” 董婉珠一听“永和宫”这三个字,几乎整张脸都要绿了。她拼命压制着怒意道: “此话可当真?你可不要诓骗本宫!” “哎呦,我的娘娘哟~”刘嬷嬷哭道,“就是给再给奴婢十个胆子,老奴也万万不敢诓骗您呐!您若不信,大可传了凌小主过来,老奴是千真万确一个字都不曾作伪的啊皇后娘娘!” 董婉珠急火攻心,几乎要站不住。还是采桐有心多问了一句: “凌小主既然看到了,那她可有告诉过你,那小宫女喂公主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嬷嬷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当时…凌小主说她离得很远,并未看清具体是什么东西。” “只说,那东西看着,似乎圆滚滚的……” “圆滚滚的…圆滚滚的……”董婉珠反复喃着那几个字,几乎要恨到腔子里都溢出血来,“是了,是了…圆滚滚的,可不就是巴豆么……” 她的声音抖到几乎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像是在怒,又像是在哭: “她们想干什么?她们到底想干什么?!夺了本宫的恩宠,害本宫被皇上厌弃不说。如今,竟然连本宫的女儿都不放过!她们恨本宫也就罢了,可是稚子无辜,她们为什么竟要做到这种地步?!!” 采桐一心为主,亦是恨到几欲流泪,却也只能红着眼睛道: “娘娘,事已至此,您可说什么都要振作起来。公主还那么小,便遭了奸人毒害。您若是不振作,只怕,就连个给公主伸冤的人都没了……” 董婉珠听了她的话,亦觉得十分有理,想着自己就是再悲沉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她们算计她也就罢了,算计她的女儿,她却是断断不能忍受的! 故而,她强撑着愤声道: “来人!来人!” “去永和宫,去永和宫…便是掘地三尺,也得给本宫把那个害公主的人找出来!” 漆黑的夜幕下,宫城已然沉寂。可却有一列刺眼的火把,自景仁宫出,一路气势汹汹地,朝着永和宫的方向去了。 而永和宫内的姐妹二人,却还对此浑然未觉。 “姐姐,银耳莲子羹熬好了。你快来尝尝,看看味道怎么样?” 那银耳莲子羹刚熬出来,还往外冒着热气。因而林早早十分贴心地,用毛巾托着瓷碗,递到了沈芙冰手中。 而沈芙冰用汤匙舀起小小的一勺,微微吹了口气,吹凉之后,才慢慢抿了下去。 “好鲜啊。”沈芙冰惊叹道。 “哈哈,好喝吧?”林早早一下子乐了起来,“你快,再尝一颗莲子~” 沈芙冰依言舀起一颗滚圆的莲子:“嗯,很软,糯糯的~” “吃起来沙沙的,一点儿都不苦。” “那当然啦。”林早早道,“莲子心中苦,我可是把每一颗莲心都剔光了的,自然就不会苦了。” 沈芙冰感慨道:“这几天天热,我吃不下饭,真是辛苦你为我做这么多了。” 说着,又用小勺舀起一颗莲子,递到林早早嘴边:“来,别光让我吃,你也尝一颗。” 林早早趴在榻上,双手撑着脑袋,张开嘴巴“啊呜”了一声。沈芙冰便如同喂小燕子的母燕子般把莲子喂了进去。林早早吃了一颗,也惊觉自己的手艺竟然这么好,便开开心心地仰着小脸要求姐姐继续喂。逗得沈芙冰一阵发笑,拧她的脸蛋道: “不知道的啊,怕不是还要以为我们早早是几岁的小孩子呢~” “这就开始嫌弃我了?”林早早嘟囔道,“好嘛,自己有了小宝宝,就开始看我不顺眼了,真是个善变的女人。” 沈芙冰被她逗乐了:“怎么,你这是连我肚子里,这个小小孩童的醋都要吃呀~”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小姨跟自己孩子争风吃醋的呢~” 说到这儿,林早早终于也再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欢声笑语充满整个寝房。林早早笑累了,便枕在姐姐的腿上,边抚摸姐姐的小腹,边在昏黄的灯光下柔声道: “姐姐,说真的,你希望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沈芙冰仔细想了想,道: “都好。” “我的孩子,我不指望他为我争什么功名利禄,所以男孩女孩都没有关系。我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 她摸着林早早的脑袋,仿佛陷入了对未来的畅想中,连目光都变得分外爱怜: “如果是男孩子,将来,你就可以带着他,一起去打弹弓,捉野鸟,去河里摸鱼。” “如果是女孩子,我们就一起教她写字,画画,好不好?” 林早早同姐姐依偎在一处,道: “不对不对,你说反了。” “如果是男孩子,我们就一起教他画画,写字。” “如果是女孩子,才要教她打弹弓,捉野鸟呢~” 这说法倒是颇为新奇,沈芙冰忍不住道: “为什么?” “我还是头回听说,要教女孩子打弹弓的。” “那听起来,可一点儿都不淑女。” 林早早笑道:“就是要不淑女,以后才不会被人欺负呀。” “姐姐你想想,男人的块头比女人大,社会地位还比女人高。咱们的小公主生下来后,若还一味只知道学淑女的话,那往后嫁了驸马,岂不是就只剩被欺负的份儿了?” “所以呀,要我说,写字画画都放一边。先学会基本的生存技能,那才是最紧要的。” 沈芙冰没想到早早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这个时候,却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来,不由笑道: “你瞧你,你这个做小姨的,竟是比我这个当母亲的打算得还长远了。 “那看来,等我肚子里的宝宝生下来后,可是要天天赖着你保护他了。” “那还用说?”林早早一拍胸脯,道,“有我在,保证不会让他受一点儿委屈!” 正在林早早给姐姐讲着,自己今天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如何如何漂亮,来逗姐姐开心时。突然,就见外面亮起了一片熊熊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比刺耳的叫骂声: “围起来,把整个永和宫都围起来!” “一个人都别放出去!” “你们主子呢?叫你们主子出来!” “……” 本来沈芙冰和林早早用过晚饭以后,都预备着要睡下了。可万万没想到,竟是突然生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沈芙冰和林早早面面相觑,皆是疑惑极了。包括林早早,那时的她都没有丝毫把外面那帮人的来意,往自己身上联想过。 她只是扶着姐姐下了塌,又出了宫殿,走到院子里,朝着那群举着火把的太监们道: “你们是什么人,胆子竟然大到这种地步?” “宓妃娘娘的永和宫,也是你们能擅闯的吗?” “哎,早早。”沈芙冰叫停了她,没有让她继续言辞激烈地同那帮人对峙下去。 只因领头的这个胖太监,沈芙冰面熟,知道他是皇后宫里的总管太监牛海。既然如此,其他人,大抵也都是皇后宫里的了。 因此,最起码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 沈芙冰道:“不知各位公公漏夜前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措辞、神态,都可以称得上是彬彬有礼了。可万万没想到,反而是那牛海,从头到尾,连个好脸色都不带有的。 他的一张胖脸上写满了阴阳怪气,扯动的嘴角,更加满是讥讽: “宓妃娘娘何必明知故问?” “您自个做过什么孽,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把嘴巴放干净点儿!”叶蒙尘厉声喝道。 经过这大半年的沉淀,叶蒙尘身量见长的同时,通身的气质也愈发得成熟稳重。看起来竟不大像个太监,反倒更像是个严正冷肃的侍卫: “再敢出言冒犯,就休怪永和宫上上下下对你不客气了!” 牛海没想到,一个小小妃嫔的宫里居然也会有这种硬茬,一时间身上的嚣张气焰,都硬是被高他近一头的叶蒙尘给压得萎了下去。 这臭小子长得人高马大的不说,还攥着拳头,竟像是真要揍他。牛海是欺软怕硬惯了的,面对神色狠戾的叶蒙尘,他的声音都比方才怂了不少: “你…你们宫里有人给公主下毒,奴才奉皇后娘娘的懿旨,追查犯人,这…何错之有啊?” 语出,满院皆惊。 这帽子扣得可着实是太大了,谁不知道谋害皇嗣是诛九族的死罪?谁又轻易会去干这种事儿?因而永和宫的太监宫女们,在本能畏惧的同时,更多的,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认为这是无稽之谈。而沈芙冰亦是微微蹙眉,觉得这其中必有误会。只有林早早,唯有林早早,在那么多人都纳闷、摇头,低低议论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如同被雷劈中般,整个人都为之一懵。 而牛海那阴涔涔的声音再一次于耳边响起: “今日午后谁见过公主,麻烦自觉一点,站出来吧~” “否则,就别怪我们拆了这永和宫。到时候,你们一个都别想安生!” 第67章 酷刑 “今日午后未时到申时之间,公主在太液池边,被一个宫女喂食了有毒之物。我再问一遍,那个宫女,到底是你们之中的谁?” “或者说,你们永和宫,有谁在那个时间段,去过太液池?” 一片死寂。 因着有碧心这个前车之鉴,所以沈芙冰封嫔之后,新选进来的宫女们,全都是些老实本分的人。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也不会乱说话。宫女们都咬紧了嘴巴,并不给牛海什么可乘之机。就是牛海一个个地排问,问她们当时在哪里,都做了些什么,她们也只是问一句答一句,给出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后,就不多言其他。 一直到牛海问到林早早时,事情才出现变故: 林早早并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可在谋害皇嗣这种大罪面前,她也不敢轻易把自己见过公主的事儿抖出去。故而她脸白了片刻,只道: “我…我当时也在永和宫里,并没有出去。” 牛海笑道:“既是在永和宫里,那你当时在做些什么?可有谁亲眼见着了,能为你作证的?” 别的小宫女说自己没出宫,自然有旁的跟她一起干活的人,和她相互作证。可到了林早早这儿,她又能指望谁? 那些新来的小宫女们一个个地都吓得不轻,正常回答牛海的问题都已是勉强,又如何能泰然自若地去帮林早早作伪证? 林早早也深知别人没有义务冒着生命危险来帮她圆谎,所以在面对那样一个无人肯应声的尴尬场面时,她谁也不怪,只想着万一被拆穿,也就只能如实招来了。可她没想到的是,在这种时候,却是一向沉默寡言的碧情开了口。 “她当时确实在永和宫里。”碧情的神色很紧张,却依然近乎执拗道: “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在娘娘寝殿的内,一直做着屋室清洁。期间没怎么出屋。所以外面忙活的宫女们,可能没注意到我们,一时没法作证也是有的……” 她这话颤颤巍巍地,终于是说完了。尽管底气不足,尽管声音越来越小。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碧情愿意在这种事情上帮她,不管结果如何,林早早都已经很感激了。 可惜,可惜,牛海毕竟也不是傻子。只略一思索,便呲牙笑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永和宫中,资历最老的两个宫女,应该就是你们两个了吧?” “一个叫碧情,一个叫林早早。既然你们当时都在寝殿内打扫卫生。那敢问石大将军的庆功宴,是谁陪着你们主子一起去的?” “嗯?” 碧情是老实人,原本只一心想救林早早于水火,哪成想竟会遭遇这种场面?当下便脸色一白,支支吾吾,再说不出话来了。 谎言被当场拆穿,情况已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会儿,便是没有嫌疑,也成了有嫌疑了。 沈芙冰的心脏突突直跳,可便是她也无法让境况转圜,只能朝牛海求情道: “牛公公,我们宫里的,都是再本分不过的宫女们。怎么可能会有人给公主下毒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牛海占了上风,便开始横眉竖眼地拿乔道: “公主到现在都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是不是误会,身为公主生母的皇后娘娘,难道会不清楚吗?” 又道: “既然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见过公主。那看来,就只能麻烦你们宫里的这些个宫女,包括宓妃娘娘,一齐跟我们走一趟了。” “我们审不出来的,总有旁的人能审出来。” 到了这个时候,沈芙冰其实已经隐隐猜出,早早在太液池畔见到的那个小女孩,很可能就是公主了。可她却是百分百信任自己妹妹的,便是见过公主,早早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小孩子。与其像现在这样掰扯不清,倒不如去当面说个清楚。 所以她默了数息,道: “好罢。” “那我现在就跟你们去见皇后娘娘。有什么误会,立刻解开了也好。” 谁知牛海却道: “宓妃娘娘属实是多虑了。” “皇后娘娘如今一心扑在公主身上,哪里还有心思见您呢?犯下这样的大罪,您也实在没必要再去见皇后娘娘了。一切,自有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等着您去分说呢。” 沈芙冰一愣,万万没想到他口中的“走一趟”,竟不是去见皇后,而是去慎刑司。林早早亦是如遭雷殛,难以置信道: “宫女们也就罢了,可宓妃娘娘身怀六甲,如何能去那种地方?事关龙嗣,但凡出点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牛海冷笑: “你用不着拿龙嗣吓唬我。我现在调查的,本身就是事关皇嗣的大事。” “你们永和宫的宫女们毒害公主之后还敢互相包庇,这背后,焉知没有主子的授意?谋害皇嗣可是天大的事儿,宁可错杀一百,也决不能放过一个。所以既然查不出罪犯,那便从主到仆都是罪犯。如此,便也只能将你们主仆几人一同带走,去慎刑司接受问询了。” “宓妃娘娘,请吧~” 他这番话一套又一套地说得振振有词,轻飘飘的几个字,就把“罪犯”这么大的一顶帽子扣到了沈芙冰头上。 沈芙冰平日里待下人不薄,永和宫从太监到宫女,都在心里记着沈芙冰的好。故而他们哪里能忍受这等污蔑?当下便和牛海吵了起来。 宫女们还克制些,可太监们却是实打实地同牛海等人推搡在了一起。这种事情,但凡有一个人动了手,场面立时间便刹不住了。涉事双方剑拔弩张,竟是俨然到了群殴械斗的边缘。 到了这一刻,林早早已然别无选择。 她不能任由他们真打起来,不能放任局面就此失控,因为此时此刻姐姐还夹在人群之中。场面一乱,难保姐姐和腹中胎儿会不会就此受伤。会不会有人趁机浑水摸鱼,伤害姐姐。 退一万步讲,即便姐姐没有受伤。在公主的安危还不确定的情况下,永和宫这边再打起来也是极不明智的。悲痛之下的皇后会做些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因此就更不能让这种事,成为那柄足以用来伤害姐姐的刀子。 因此林早早一边护着姐姐,一边大声喊道: “都住手!” “都给我住手!” 她望着跟人撕扯到脸红脖子粗的牛海,一字一字道: “想要人是吧?行,我跟你走。” “实话告诉你,没错,我就是那个在未时见过公主的永和宫宫女。” “当时我去太液池采莲子,期间确实有遇到过公主。可给公主投毒一事,实在是子虚乌有,恕我万万不能接受。” “你们还想问什么?我一次性都给你们说个明白。” 牛海见终于有人认了罪,且那态度实在不似作伪,冷哼一声,道: “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完全不必同我说。” “有什么要抖搂的,还是留到慎刑司里,去说给那儿的惊奇嬷嬷们听罢。” 说罢一招手,立时间就有太监把林早早押了个严严实实,以半点儿不容她反抗的力道,把她往永和宫外扯去。 沈芙冰哪里看得了这种场面?眼见妹妹被人硬生生地拖拽走,那简直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她下意识地想跟出宫外,可毕竟是有身子的人了,还没走两步,就因孕期反应而头晕到几乎要站不住。又有碧情等人拉住她,说什么都不让她跟出去。于是姐妹二人极力伸向对方的手,终于还是被人无比残暴地,就此扯开了。 林早早被押入了慎刑司中。 这地方黑漆漆的,一丝光都渗不进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都毫不夸张。四下弥漫着血腥之气。隔着厚厚的铁墙,还隐隐传来了几声极为痛苦的□□。老鼠“吱吱吱”的叫声不绝于耳,仿佛下一刻便会有那样一小坨冰凉的肉蹿到人身上……林早早的双手被铁链拷着,她既不敢动,也不敢靠墙站着,因为潜意识告诉她墙上可能沾满了血。她就只能僵在原地,就那样神经紧绷地不知道僵了多久。铁门传来了“吱呀”一声闷响,有人提着灯走了进来。 灯芯晃动,人影被拉到墙上,如巨人一般高大。 而灯光之下的,是几张满是横肉,压迫感十足的脸。 那是专门拷打嫌犯的精奇嬷嬷们,干这行几十年的资历,手段之毒辣,能从死人嘴里都扒出东西来。据说凡是经过她们之手的,不掉几层皮,就别想从这扇门里出去。 尽管林早早之前就听说过这地方的阴森可怖,来的路上,也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可真当她身处其中时,却依旧没有一种语言能形容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她害怕极了,毕竟她也才刚满十八岁。可是理智告诉她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强撑着都未必能扛下来,一哭,就更完了…… 她不想哭的。 可真当她们往她身上抽鞭子;给她的手指上上拶(zan)子,并且两人用足了全身的力道往两侧拉时,她还是难以抑制地惨叫出声: “疼——疼、疼!” 林早早抽搐着,啜泣着,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她浑身虚汗,那残暴的力道让她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被硬生生地扭断了。而她们还在使劲,还在使劲,令她疼到崩溃,连喊都没法再喊出声。 “饶…饶命……”她本能地呜咽道。 “这回可知道疼了吧?”精奇嬷嬷放大之后的脸紧贴在她面前,明明是在笑着,却偏偏让她不寒而栗。那女人粗粝的手指刮在她的脸上,像砂布,又像小麦的锋芒,让她生疼、恶心却又避无可避。 “多么漂亮的一张小脸点儿啊,我都有点舍不得呢,啧啧啧~” “这么水灵的一个小姑娘,你当真受得了这慎刑司里的七十二道酷刑吗?啊~” 林早早说不出话来,她多想闭上眼睛便当这一切都不存在。可不远处那一排排闪着寒光的刑具,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的处境。她怕了,她想求饶,她本能地想要逃避这一切: “嬷嬷…饶…饶了我罢…好不好……” 精奇嬷嬷眼见她松了口,立时间就呲着一双门牙喜笑颜开道: “好说好说。” “只要你把毒害公主的幕后主使供出来,我们立马呀,就把你放走~” “什么幕后主使?”林早早已经疼到几近昏迷,却还是在听到那几个字的时候,强打起几分精神道: “我…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我根本没有喂公主吃过不干净的东西,更不曾…不曾给她下过毒。公主的情况,从头到尾都跟我们永和宫没有关系,哪里来的‘幕后主使’?” “嘴硬是吧?”精奇嬷嬷见哄骗不成,一瞬间就从好言好语变成了厉声恐吓: “人证物证俱在,我们已经确定就是你给公主下的毒了!再怎么狡辩都没有用处!” “说!到底是不是宓妃指使你的?说!!” “皇后娘娘仁慈。你若肯乖乖坦白,或许还能给你留一条生路。可若继续隐瞒下去,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你这条命,也都别想要了!” “还不说是吧?还不说就继续上刑!” “上刑!!!” 手指上的拶子再一次夹紧,又是灭顶般的疼痛涌遍全身。尽管嗓子都哭哑了,可林早早还是呜咽道: “你…你们以为这样刑讯逼供,便…便能让我屈打成招吗?” “你们错了…我和我们小主,从来都不曾做过半点儿伤天害理的事。”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哪怕你们再问一千遍,一万遍,我也还是那句话—— 我不曾给公主下毒,更没有人指使我!” “你!”精奇嬷嬷们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像林早早这样伤到这种程度还不肯改口的,惊奇嬷嬷们纵使行刑多年,却也鲜少遇到。她死活不肯吐口,倍感压力的一方反倒就成了这几个行刑的嬷嬷。毕竟,不套点儿皇后娘娘爱听的话出来,她们可也是交不了差的。 “好啊,好啊,可真是个嘴硬的忠仆!”领头的那个精奇嬷嬷道,“看来,不上点真家伙,你这嘴巴里是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你有种就接着嘴硬,但愿你别后悔!” 话音落,几个嬷嬷便把拶子从林早早手上卸了下来。可林早早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便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紧紧攥住。紧接着,便见那领头的嬷嬷取出一盒手指一般长到吓人的银针,蘸满辣椒水后,对准她的指甲缝,狞笑着狠狠钻了下去。 “让你嘴硬!” “让你嘴硬!” “继续嘴硬啊!” 银针刺入又拔出,女孩便在那地狱一般的苦痛折磨中,痛不欲生……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姐姐,对、对不起……我…我怕是撑不到,再见你的那一天了…… 凝成滴的鲜血,从被扎到稀烂的指缝间一点一点地沁了出来,在女孩渐渐无力下去的呻吟声中,终是化成了一珠珠血红的眼泪。 而那眼泪落下,滑过沈芙冰满是泪痕的脸颊,随着她一次又一次朝着景仁宫宫门的叩首,坠地为泥。 “娘娘,皇后娘娘~”沈芙冰哭喊道,“林早早为人正直善良,从不曾做过半点儿伤天害理之事,她的秉性如何,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怎么可能给公主下毒呢?这其中必有误会啊,皇后娘娘!” 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从中出来的是,是气到脸色发白的董婉珠。她居高临下地同沈芙冰对视,激动到声音都在发抖: “误会,哪来的什么误会?!” “难道本宫女儿会平白无故地变成现在这样吗?还不是你宫里的人下的毒!你觉得是误会,本宫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本宫是看不惯你勾引皇上。从前对你,也确实多有苛待。只是本宫万万没想到你竟会算计到本宫女儿头上……宓妃,你好毒的心。” “就因为你怀了孕,要为自己孩子扫清障碍,所以便连本宫的女儿都不肯放过吗?”董婉珠那么看重脸面的一个人,此刻触动愁肠,竟也是哽咽着哭出了声: “本宫的女儿…现在还生死未卜。但凡她出点儿什么事儿,本宫定要你们偿命…偿命……” “娘娘,不是的,真不是我们给公主下的毒。”沈芙冰拼尽全力辩解着,并本能地想要凑近董婉珠,却被采桐一把推开。 采桐连身子都不曾朝沈芙冰福一下,只尖声讥讽道: “宓妃娘娘,奴婢劝您还是趁早把您那假惺惺的眼泪收起来吧。” “林早早干出那样的事儿来,进了慎刑司,只怕不死也成残废了。您与其在这替她求情,倒不如想想自己会不会被她供出来。毕竟,毒害皇嗣可是大罪,纵使您是皇帝宠妃,只怕,也担待不起呀。” 沈芙冰摇了摇头,几乎是用要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的真情切意道: “皇后娘娘,公主的遭遇,我也十分心疼。可清者自清。我们没做过的事,如何会怕担待不起?” 董婉珠的一颗心都系在女儿身上,与沈芙冰话不投机半句多。想着即便她不承认,慎刑司也总能把答案给扒出来。索性带着怒气愤然转身: “好一个清者自清。那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慎刑司的七十二道刑罚更硬!” 大门砰然紧闭,声势震耳。掩住了景仁宫内的鸡飞狗跳。同时,也把满面凄然的沈芙冰和她为数不多的那点儿希望,彻底斩断。 早早,早早… 我该怎么办…… 第68章 求援 养心殿内,石天惊扶着酩酊大醉的贺光焱躺到榻上。替他摆正枕头,盖好龙被。本来安定下来之后,石天惊就已经可以离开了。可没想到,还没扭头,贺光焱便身子一歪,抱在他身上,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石天惊的战袍上便因此沾上了许多秽物。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只让盔甲干净的一侧对着少年。用左臂轻抚少年的脊背,他道: “皇上…皇上?” “您不该喝那么多酒的…” 而少年伏在他肩头,只微微动了动,便又睡熟了。 石天惊没有办法,只得扶着贺光焱再次躺好。而后找来绸布,四下擦拭。 本来,这种事情叫下人来做就可以了。可石天惊知道,皇上好面子,打小就是这样。等皇上醒过来,若是知道自己窘态暴露,少不得又要发上一顿脾气。到时又得哄上许久,不免十分麻烦。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自己把殿内的秽物清扫干净,一了百了。 失了右手终究是不便的,石天惊折腾许久,才把皇上和自己身上尽数擦拭干净。可后面贺光焱又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胡话,像在骂人,又像在哭,着实闹腾得紧。抱住他的左臂,便怎么都不肯撒了,整个身子竟像是黏住了他一般。 石天惊今日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在陪他、哄他,人其实已经很疲倦了。可为了不吵醒他,便只能任由他抱着。 这也罢了。尴尬的是,姜川中间还进来了一次,刚好就把这一幕撞了个正着。 “皇上您…”姜川的话僵在嘴边,后面的“醒了?”二字,硬是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石天惊看都没看他:“出去。” “好、好嘞…”姜川头皮发麻,缩身回退,又被石天惊叫住。 “把外面守严实点,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石天惊声音很低,却带着刀锋一般的威慑力,“皇上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夜。” 姜川结巴道:“…是。” · “娘娘…” “皇后娘娘…” 沈芙冰在景仁宫外哭求许久,都再无人应答。她没有办法,只得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扶着酸疼的膝盖,一路朝着养心殿踉跄而去。 不是没想过在遭遇困境时求助依依和嘉嘉,只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像公主被毒害这种大事,万一搞不好,可是真有可能掉脑袋的。如今自己和早早已然卷入旋涡,为了自证清白而疲于奔命。这个时候,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把依依和嘉嘉再牵扯进来了。 更何况,自己一个妃位都解决不了的问题,纵使告诉了依依和嘉嘉,她们又能做些什么?无非是让她们也白白地惹上嫌疑,被皇后记恨罢了。 为今之计,她唯一能求的,便只有皇上了。 只要皇上愿意相信她;只要皇上愿意选择客观、冷静;只要皇上愿意等事情调查清楚,再依罪论刑……那么早早,便还有救。 养心殿外,灯火寂寂。连大殿里面都只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这番场景,与皇上平日里熬夜批改奏折的画面显然大不相同。远远看着,竟让人觉得,皇上像是已经睡下了…… 可如今早早命悬一线,沈芙冰已然顾不得那许多了。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便加快脚步,拾级而上。 可惜她还没能靠近那扇大门,便被殿外值守的侍卫拦住: “什么人?” “大将军有令,皇上已经歇下,任何人都不得上前打扰!” 随沈芙冰一起来的碧情道: “这是永和宫的宓妃娘娘,娘娘有急事要见皇上。耽误了娘娘办事,你担待得起吗?” 那侍卫看起来很是年轻,不过十八玖岁的样子,正是最犟的愣头青。而碧情因为着急,说话多多少少也不那么中听,结果导致这侍卫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几乎是厉声道: “我不管你是哪个宫的娘娘。上面吩咐下来了,任何人都不让进。无论是什么事,都一律明日再禀。请回罢!” “可这人命关天,如何等得到明日?”沈芙冰一急,便又带上了哭腔。她是从来都不擅长上下打点关系的,这种时候,也只会本能地往那侍卫手里塞镯子。可偏偏人家还高风亮节上了,竟是油盐不进地把她的手推开,劲眉低蹙道: “娘娘请自重!” 这下,不说沈芙冰了,便是碧情都要气哭了,一个劲儿地骂他“假清高”、“装什么装”、“分明就是故意在跟我们作对”。她一边骂,一边用眼神暗示沈芙冰,趁这机会溜过去。可偏偏这侍卫竟也不是吃素的,敏锐察觉到沈芙冰动向的同时,右手探向腰间,反身就是一把钢刀架到了碧情的脖子上。 碧情颈间一凉,鬓发遇刀即斩,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连带着沈芙冰也仿佛被人揪住命门般,双脚再不能往前一步。 而这群驻守养心殿的侍卫们,又是最训练有素,一呼百应的。一个侍卫动了刀,其他侍卫便也都以为有敌情,顷刻间便将沈芙冰主仆二人团团包围,拔刀待发。 沈芙冰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本就有些胎气不稳的她,当下便更是一阵踉跄,几乎要昏倒过去。而这么大的动静,除了把紧守在养心殿门外的姜川引了过来,便是连养心殿里面的石大将军,也给惊动了。 “干什么干什么?又出什么事儿了?”姜川拨开人群,一路冲到了最里头,见被众人围着的竟是沈芙冰后,当场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他还没来得及收拾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局面,石天惊便走了出来。 夜色笼罩在银铠之上,将男人本就笔挺的身形映得愈发高大。石天惊道: “什么人?” 最先冲着沈芙冰她们拔刀的那个侍卫道: “回将军,有人想擅闯养心殿,属下已奉命将她们拦下!” 剑拔弩张的氛围中,石天惊不疾不徐地,一步步走了下来。与先前姜川拼命拨开人群,才勉强挤进不同。石天惊所到之处,所有侍卫都无比自觉地退至两侧,且一个个屏息敛声,不敢有丝毫动静。 一条宽敞的通道,便这样被让了出来。 姜川也识趣地退到了一边。人群之中,便只剩下了石天惊、沈芙冰、碧情,以及依旧将刀架在碧情脖子上的那个侍卫。 那侍卫见碧情实在没有威胁,方才收刀入鞘,朝着石天惊单膝跪地,并作抱拳礼,毕恭毕敬道: “将军。应您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放进去打搅皇上。方才她们主仆二人想要强行闯殿,臣不得已之下,只能拔刀。” 石天惊听完他的话,并没有说什么,而是眸子微抬,在那害怕不住发抖的主仆二人身上扫了一眼。下一刻,竟是当胸一脚,狠狠踹在了那侍卫身上! 哐当! 冷不丁的这么一下,即便是个大男人,又如何扛得住?那侍卫当场便连人带甲地摔了出去,一连往下滚了好几个台阶,才堪堪稳住身子。 殷红的血从头盔的夹缝间流下,淌过他尚且稚嫩的脸庞,着实是狼狈极了。可那侍卫即便挨了打,却也半点儿不为自己叫屈,他用最快的速度再次调整成单膝跪地的姿势,沉声道: “将…将军…” “不知属下…错在何处……” 石天惊淡淡道: “因为你瞎了眼,把不该得罪的人给得罪了。” “宓妃娘娘怀有身孕,乃是陛下最为珍重之人,也是你能怠慢的?” 缓缓摇了摇头,石天惊道: “石磊,你若再这般不知轻重,就不必在我身边再呆下去了。” 话音落地,那个方才对着沈芙冰她们还一脸傲气的侍卫,居然一下子就虚了个透,额头沁出冷汗,竟是万分紧张道: “属…属下无知,冲撞了宓妃娘娘。还请…还请宓妃娘娘恕罪……” 连石天惊都朝沈芙冰道: “宓妃娘娘,这傻小子是从前线士兵退下来的,进宫当侍卫还不足半月。今日之事,多有得罪,还望您勿要介怀。” 沈芙冰是个性子软的,从前在这皇宫之中饱受皇后欺凌,连部分下人都不把她当回事儿。如今的这份敬重,却还是她从不曾感受过的。 更何况,对方是为国为民立下赫赫战功的大英雄;而自己,却只是个对外鲜有贡献的深宫妇人。本该自己去敬重他才是,如今却反了过来,这就更让沈芙冰满心感激,受宠若惊了。 她强撑着道:“我一向深居简出,这位小兄弟不认得我也是有的。更何况…既是前线军人,那便是国家和百姓的功臣,我如何能因为一件小事,便去同功臣计较呢?” “小兄弟,快快请起。” 石磊挨了将军的打,又遭了将军训斥,纵使嘴上道了歉,可心里总还是愤愤不平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眼前这女人竟跟他想象中养尊处优,还嚣张跋扈的嫔妃们一点儿也不一样。自己只是个卑贱的下人,可她却微微俯身,示意自己起来;更甚至,她还称自己为“功臣”。 石磊也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如今竟能被一个天仙般的贵人这般以礼相待,他的一张俊脸当下便红了个透。又羞又囧,反倒当真觉得是自己对不住沈芙冰她们了。 而沈芙冰素来便听说石大将军为人正派,如今又见他肯帮着自己说话,自然下意识地就把石天惊当成了救命稻草。她强忍着眼前一阵阵的昏黑,无力恳求道: “石大将军,您也知道,我绝无恶意。不知可否…让我入殿见皇上一面?” 石天惊无奈道: “娘娘如今即便见到皇上,只怕也说不了什么事儿了。” 沈芙冰一惊,道: “这是为何?” 石天惊于是便把皇上醉酒一事和盘托出,并且告诉她,要等皇上醒来,起码也要第二天早晨了。 “次日清晨,这…这可如何使得?”沈芙冰声音发颤,眼泪紧跟着就掉了下来。唯一的希望就此破灭,她备受打击,本就不好的身子愈发支撑不住,甚至要捂着肚子当场昏倒过去。 碧情惊叫:“娘娘…娘娘,您没事儿吧?” 石天惊亦是眉头紧蹙,朝姜川道:“糊涂东西,还不快去请太医。” 姜川匆匆离去。沈芙冰却是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她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下意识扯住石天惊的衣袖一角,泪眼涟涟道: “将军…将军…您别走…” “人命关天,烦请您听我说……” 沈芙冰倚在碧情怀中,断断续续地,把今日之事复述了一遍。说到最后,她已濒临昏迷,却还在无比凄然地祈求道: “大将军,大将军,求求您救救她……我的妹妹,她才只有十八岁。” “若是她出点儿什么事儿,我只怕,也活不成了……” 这么大的事儿一气说出,想必任何人都会感到无比震惊。可石天惊听完,面色却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沉声道: “宓妃娘娘,您身为皇上的嫔妃,又怀有龙嗣,如何能把这种丧气话放在嘴边?” “您且好生歇息,我自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枉死。” 沈芙冰嘴唇惨白,眼泪掉了下来:“早就听闻宫外那么多百姓全仰仗着您过活,如今,我也不外如是…” “真的…拜托您了……” 说完这些,沈芙冰瘦弱的身躯终是倒了下去,如同一柄枯黄的落叶般一坠不起。而石天惊一壁招呼嬷嬷宫女们扶沈芙冰到偏殿歇下,一壁亲自出发,步履匆匆地朝着慎刑司的方向去了。 第69章 深海 石天惊脚步匆匆,石磊一路跟在他身后。 “将军,将军…”石磊道,“咱们真的要帮她的忙吗?人是皇后抓走的,咱们就这么去慎刑司救人,岂不是会得罪皇后?” 石天惊脚步未停,道: “皇后这事做的不地道。慎刑司是什么地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那么把人关进去,不死也成残废了。” “宓妃的宫女没理由去给公主下毒,这件事背后必有蹊跷。先去把人救出来,保住那宫女性命。之后若查证确是那宫女下的毒,再处死也不迟。” 石磊道:“那…咱们要不要去请示一下皇后娘娘,劝她先把人放出来?” 石天惊站定,看了石磊一眼:“傻小子。” “你说的这些,宓妃都已经做过了。皇后若是肯,宓妃还用得着慌慌张张地过来找皇上?” “快走罢。再磨蹭下去,那小宫女的命,只怕就真的难保了。” 石磊:“是…” 慎刑司守卫森严,纵使是在夜间,大门处值班的侍卫们也毫不见少。且此处的侍卫都是关押嫌犯的,一个个生得五大三粗,极为凶悍。远不是在后宫伺候主子的那帮小嫩肉一般的侍卫们可以比的。 可即便这样,这群侍卫在认清来人后还是一个个地变了脸色,变得既崇敬,又畏惧。 石大将军天神下凡,光明勇武。这天底下的男人就没有一个不服他的。这群侍卫见了石天惊,连忙讷讷问好。连原本该有的盘查流程都给忘了。偶有年轻一点儿的侍卫小声嘀咕句“这人是谁”。也立马会被年长的侍卫们拍一脑瓜瓢:“管好你的嘴。” “大将军,早就听说您已回京。可如今这大半夜的,您为何要到我们这等腌臜之地来呢?” 问话的那中年侍卫名叫常三强,他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石天惊,激动到胡子都颤了起来。 石天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找一个人。” “将军要找谁?”常三强道,“这地方我熟。我带您进去,我帮您找?” “不必了。”石天惊不想让昔日的老部下跟后宫的明争暗斗扯上关系,“带着弟兄们好好在外面当差,回头我请你们喝酒。” “好嘞。”常三强瞬间乐了,指挥众人,“听到没?将军让咱们好好当差!我看哪个兔崽子还敢偷懒!” 众人应和了起来。石天惊嘴角抿了抿,大步踏入门中。 一进慎刑司,几乎能明显感到阴风扑面而来。血腥味与霉臭味凝结在空中,久久不散。 换作旁人,定会打心眼里觉得瘆得慌。然而石天惊和石磊征战沙场,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种程度,他们根本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下。 如今夜深了,多数精奇嬷嬷都睡觉去了,只剩个别牢房还亮着。刑具击打人体的声音闷闷传来,混杂着受审者有气无力的□□。石天惊鹰一般的目光从那些牢房一一扫过,很快便锁定了目标—— 虽然那被镣铐缚住的人早已血肉模糊,可看身形,依旧能分辨出是一名少女。 既是公主中毒,那精奇嬷嬷们定是会加班加点连夜审的,轻易不会去休息。而所有还在审讯的牢房中,就只有这一间,受审者身上穿的是年轻宫女的服饰。 所以,这就是宓妃的宫女无疑了。 鲜血滴滴答答,砸得人心慌。而那群精奇嬷嬷显然也不是吃素的,石天惊他们甫一走近,几个精奇嬷嬷就听到了动静,警惕道: “什么人?” 石天惊的身影隐匿在黑暗中,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难掩的痛心: “你们就是这么审讯的?” “人都快给折磨死了。” 那几个精奇嬷嬷被逗乐了: “呦,可真是稀罕。你是从哪冒出来的,也敢对咱几个指手画脚?” “甭以为你是个男人就了不得了。到了咱们这儿,铁打的汉子也依旧杀得你跪地求饶!” 这几个嬷嬷彪悍惯了,丝毫不怕眼前的这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的嬷嬷看着石磊模样清俊,身体又格外结实,还忍不住嬉笑着,上前揩起了油。 她把鞭子抻得啪啪作响,带血的肥手朝着石磊的白皙劲腰探去,上下把玩道: “那小宫女被我这鞭子打得浑身是血,没办法,姑娘家家的,身板太弱。” “小帅哥,我瞧着你,就刚刚好呀~” “这么结实的身子,你难道就不想尝尝,这鞭子抽上去时的滋味吗~” 二人肌肤接触的瞬间,石磊其实就已经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了。无奈将军没发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打草惊蛇。只能睁着一双眼睛目眦欲裂,生生忍受着此时此刻令他羞愤欲绝的一切。直到石天惊叹了口气,道: “石磊。” “废了她的手。” 下一刻,骨骼生生扭断的脆响传来,惨叫声如投湖之石般激荡满整间牢房。在其余嬷嬷们震惊的目光中,就见那嬷嬷颤抖着倒退一步,瘫倒在地。而她的手,竟像是没了骨头般,自手腕处悬停下垂…… 分明一滴血都没流,可那一幕,却分明成了这些背着无数人命的嬷嬷们,几十年来所见过的,最为惊悚的画面…… “你…你到底是谁?是谁派你来的?”旁的嬷嬷颤声道。 一片死寂。 石天惊并没有回答她们。 甚至连看,都不曾再看她们一眼。 他只是行至昏迷过去的林早早身前,大手攥住束缚着她的镣铐,微掂了掂,而后猛一用力—— 嚓的一声闷响,石天惊竟是将那儿臂般粗细的铁链生生捏碎! 那样粗实的铁链,经他单手一握,竟是成了轻飘飘的齑粉! 满室的寂静中,没有一个人不脸色惨白,尽皆股栗。而石天惊牢牢抱住呼吸羸弱的林早早,转过身,大步离去了…… ………… 深海, 无边无际的深海, 林早早小小的身子,如同一根羽毛般在那黝黑的深海中静静下沉。她身上的血水像鬼火一样向上飘荡,而她静静的,一动也不动,早已失了所有神智。 血腥气四下弥漫。 贪食的鱼儿围了上来,在她身上叮咬;虾米在她海草般的头发间穿梭;两只海龟悬停在不远处,静静观望。 而后,这一切都消失了。 鱼儿们如闪电一般逃窜,眨眼间便无影无踪。大海静了下来。可在那无穷无尽的深海之底,却有一团望不到头的巨大阴影,正在悄然迫近。 它,出来了。 那是一张深渊巨口,大得宛如一座城池。巨口上里里外外镶了数圈尖牙,每一颗都如同数人合抱之木,既长且粗。林早早之于那巨口,便是连蚂蚁都还要不如。而层层叠叠的尖牙自她头顶闭合的那一刻,便仿佛将她打入了阿鼻地狱,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了。 从此,便再出不去,要死在这寒冷彻骨的地方了罢…… 林早早的身体已然伤痕累累,甚至连灵魂也要就此沉沦,再也无法苏醒。 直到,有人抱住了她。 那人有着结实的臂膀,健硕的胸膛,与全天下最高大挺拔的身躯。明明是那般雄壮有力的一个人物,可偏偏抱着她时,却又极尽温柔…… 他们身边,是涌动的血水。血水中漂荡着无尽的尸骸。死亡环绕着他们,他们也终将死亡。可是幸好,在那空无一物的寂静里,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她还有着这样的一点儿温暖。 那是林早早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怀抱。 高山一般巍峨,大地一般坚实,沉沦在那样的怀抱中,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怕了。 死亡,也不过如此。 林早早转了个身,也慢慢地,抱住了那个男人。 她是欣喜的,是欢愉的,是揣了只小兔子般心脏怦怦直跳的。她知道自己是将死之人了,所以很多事情,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她在抚摸他,在充满深情地抚摸他。抚摸他刚猛的身躯,抚摸他微硬的胡茬,抚摸他宽厚的脊背与微凹的脊梁…… 他太强壮了,强壮到她的一双手,几乎都要抱不住他…… 她还想,再摸一摸他的脸,摸一摸他的样子。 她想,他一定有着这世间,最为英俊勇武的模样。 可惜,可惜呀…… 这里太黑了, 她什么也看不到…… ………… 第70章 心安 “早早。” “早早。” “快醒醒…” 一瞬间海水倒流,怪物蒸发,千万年的时光就此驶过,沧海变成桑田……而她,也躺在了床榻之上。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几个姐姐。 沈芙冰伏在她的手上,肩膀微耸,正哭得伤心;赵若嘉半扶着沈芙冰,目光之中满是担忧;慕容依则守在她的榻边,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唤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慕容依面上一喜,激动道: “醒了醒了,早早醒了。” 沈芙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妹妹终于醒了,本来是该笑的,可偏偏笑容还没挤出,眼泪就落了下来。 “早早…”沈芙冰颤声道。 林早早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被车碾过一般,疼得厉害。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叫: “姐姐…” “这…这是哪儿啊?” “…我没死吗?” “傻瓜,还能是哪?”慕容依道,“这儿是永和宫,怎么连自己家都不认识了?” “有人救了你。”赵若嘉道,“放心吧,已经安全了,再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了。” 有人…救了自己? 林早早在脑袋里反反复复掂量着那句话。她下意识想起身看看,那人在不在永和宫里。可只是稍微动了一下,立时间便是剧痛涌遍全身,就仿佛骨头架子都要散了一般。慌得沈芙冰连忙扶住她,让她躺好。 “别动,早早…”沈芙冰双眼通红,嗓子都哭哑了,“得好好躺着,太医说,没有个把月,只怕是下不了床了……” 下不了就下不了吧…林早早倒是不甚在意,她只是在想: “救我的那个人…是谁呀?” “是石天惊,石大将军。”慕容依难得这么耐心,每句话都是好声好气的,再不复先前二人吵闹时,动不动就互损的状态,“你也算有福了。那么个大功臣,亲自去慎刑司,把你捞了出来。” “石…石大将军?”林早早恍恍惚惚地,又想起了自己梦里的那个男人,那具强大又可靠的躯体。不知为何,她的脸隐隐烧了起来,下意识道: “他…多大了?长什么样子?” “不知道,三十多了罢。”慕容依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我……”林早早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觉得自己的脑袋乱乱的,仿佛听到那个数字时,心里便塌了一块。她的目光暗了下去,原有的那份期待,也几乎被浇了个灭。 “没什么。”她道,“随口问问…” “毕竟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沈芙冰道,“时机合适的时候,姐姐还是要带着你,亲自去给人家道谢的……” 说话间,碧情已将药熬好,端了过来。沈芙冰便收了方才的话题,接过药碗,吹凉以后道: “来,先喝药罢。” 林早早动弹不得,于是便张开嘴巴,任由姐姐给她喂药。那药好苦啊,苦得她想哭,连带着她把先前还想问的话都给忘了。她头又疼,想也想不起来,便只能作罢。 喝完药后,沈芙冰又喂她喝了一碗桂花赤豆糖粥。林早早嘴巴里的苦这才消了下去,也没那么饿了,胃里面也暖暖的,人也困了起来。 此时,外面的天还黑着,夜还没有过完。沈芙冰为她掖了掖被子,轻声问: “瞌睡吗?”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林早早的手动了动,拉住姐姐的手,道: “你要去哪?” “我不让你走。” 沈芙冰心里涩涩的,想笑又想哭,颤抖着手摸了摸妹妹那满是血疤的小脸蛋,红着眼睛道: “姐姐哪也不去。” 她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姐姐就在这陪着你。” 林早早“嗯”了一声,这才安心睡下。 仿佛有了姐姐这句话,她才真的不会再被抓去,那个可怕的地狱里了。 林早早很累很累,身上的疼痛仿佛也在催着她尽快入睡。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好像想起自己要问的问题是什么了。她想问大将军怎么会来救她?公主的事,又是怎么解决的?可是她已经睁不开眼睛亦张不开嘴,便只能昏昏沉沉,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林早早睡熟之后,沈芙冰三人方才起了身。走出永和宫正殿时,天蒙蒙亮,遥远的东方微微露出一点鱼肚白。至此,这个难熬的夜晚,才算到了头。 而真正的挑战,却才刚刚开始。 叶蒙尘在殿外,守了整整一夜。后宫局势紧张,任何风吹草动都马虎不得,因而他和三个主子一样,都是一夜未眠。 沈芙冰朝着叶蒙尘道:“辛苦了。” “昨晚真是多亏你了。” 叶蒙尘说了声“不辛苦”,沈芙冰便道: “等下若是早早醒了,问起我去了哪里,你可知道该怎么说?” 叶蒙尘道:“娘娘放心,到时奴才便说您到太医院监督取药去了。左右不会让她知道您去景仁宫了便是了。” 沈芙冰点了点头,道:“你办事,我放心。” 赵若嘉又补充道:“还有,若她醒了,你要记得……” 赵若嘉神色黯然,声音也低了:“千万不要让她照镜子。” 话音落,众人哑然,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可彼此心中的阴影,却如同此刻沉默的氛围一般,再难挥去。 林早早破了相。 那满脸的血疤,落在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身上,只怕最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会觉得心塞。 而这一切,都是拜皇后所赐。 景仁宫中,董婉珠守在公主榻边,一夜未眠,正昏昏沉沉,整个人半梦半醒着。采桐低着头,匆匆从外面回来,尽管已经在尽力把脚步压轻了,却还是将她们主子吵醒了。 “娘娘…”采桐轻声道,“公主现在怎么样了?” 董婉珠回过神来,先看了一眼公主,见公主睡着,才道: “太医院新院判给看了一夜,是个姓‘君’的。不怪皇上抬举他,医术的确是比张太医强了不少。” “现在…欢欢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可偏偏又发起了高烧。君太医说欢欢体质差,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发烧是难免的。可本宫这个当母亲的,看自己女儿受这种煎熬,心里又如何放得下!” 她说着说着,几乎又要落下泪来,生生忍住之后,她问采桐道: “慎刑司那边怎么样了?” “审了一夜了,那丫头可招了?” “给欢欢下毒的幕后主使,应当…就是那个贱人罢?” 采桐心里一凉,支吾半天才道:“没、没有…” 董婉珠微微一愕,眉头紧蹙道:“…没有?那丫头还没招?” “怎么会呢?” “哪有被那群精奇嬷嬷拷打一整夜还不招供的?那就是个丫鬟,又不是铁人…” 采桐头埋得更深:“不…不是招没招供的事儿…是…是……” “是人被救走了……” 董婉珠一夜未眠,脸色本就惨白,听了这话,哆哆嗦嗦得几乎连坐都要坐不住: “胡说!你在胡说!” “那丫头是本宫要关进去的。没本宫的命令,谁敢把人放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是皇上?难道是皇上?” “是宓妃去求皇上了是吗?” 她满眼苍凉,明明是愤恨的语气,却偏偏带上了哭腔: “可若皇上知道了这件事,他为什么不来看欢欢?为什么不看欢欢?难道本宫和他的女儿,还没有一个杀千刀的丫鬟重要吗?” “不是的!不是皇上!”采桐扶住她,连声说道,“皇上若知道公主病成这样,怎么可能不来看呢?” “奴婢打探到的消息,说皇上昨晚喝醉了,根本不知道公主的事。宓妃的那个丫鬟,是…被石大将军救走的……” 董婉珠颇有些难以置信:“…石大将军?” “石大将军平白无故的,管后宫的事做什么?” “况且我们董家从前与他也并无冲突,他为什么要和本宫作对?” 采桐道:“娘娘您母仪天下,当年您和皇上的婚事,也是得了大将军支持的。大将军又怎么会和您作对呢?” “奴婢听说,是宓妃昨夜跑到大将军跟前哭哭啼啼,还拿着肚子里的龙胎寻死觅活,大将军迫不得已,才出手帮她救人的。” “竟是这样…”董婉珠的手紧攥着桌子一角,恼怒道,“她害了本宫的孩子,还要这般到处装可怜来博人同情吗?” “平日里勾搭皇上也就罢了,连石大将军那样英明神武的人物她都要利用。这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是她办不到的?” “宓妃的确可恨。”采桐道,“可是娘娘,那丫鬟直到最后都没肯供出幕后主使,现在人又被救走了,咱们该怎么办?” “人被救走了就再抓回来!”以往优柔寡断惯了的董婉珠,此刻却显得异常果决,“她们主仆二人害了本宫女儿,还想全身而退,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她们既是做得出来,本宫便绝不会同她们善罢甘休!” 董婉珠正想命牛海再去景仁宫大闹一番,却是牛海先推开门,进来通传: “启禀皇后娘娘,宓妃来了。” “…她还敢来!”董婉珠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溢满喉咙的愤怒使得她连身体都在颤抖,“她来做什么?是来看本宫笑话的么?” 牛海道:“说是…来给娘娘您请罪的……” “好啊,好啊。”董婉珠苦笑道,“亏她说得出!” “本宫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怎样蓄意谋害本宫女儿的!” “让她进来。” “是!” 第71章 对峙 太阳从天边升了起来,稀稀薄薄的日光斜斜洒落,却仿佛带不来一丝温度。明明还是夏季,可冷风一吹,却莫名令人生寒。仿佛秋天的冰冷与萧瑟,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提前降临了。 沈芙冰跪在景仁宫的庭院里,身后跟着慕容依和赵若嘉,姐妹几人一齐朝着台阶之上的董婉珠请罪。 半年前的冬季沈芙冰就跪在这里,如今,她已是妃位,却依旧跪在这里。 “皇后娘娘…”沈芙冰怀有身孕,一天一夜的连番折腾之下她已然疲惫不堪,如今也只能强撑着道: “臣妾犯下大错,特来向您请罪。” 董婉珠的面色也不好看。如今,不过是两个同样憔悴不堪的女人,在为了心爱之人互相对峙。 “你是皇上的宠妃,又怀有龙嗣,身份贵重异常。”董婉珠语气微凉,“你能有什么错?” 沈芙冰谦恭道:“娘娘为公主中毒一事,日夜忧心,想从臣妾的永和宫查起也是寻常。只是…臣妾的丫鬟尚且年幼,实在无法承受慎刑司的极刑。臣妾…担心其有性命之忧,不得已之下,才请石大将军,设法把她搭救了出来。” “未经娘娘允准便把人放出,臣妾自知有错,所以来求娘娘原谅。” 沈芙冰深知,昨晚把早早救走后,皇后定不会善罢甘休。而早早的身子,是无论如何都再经不起那样的刑罚了。所以,若想保住早早,便只能由自己出面,来承受皇后所有的怨恨。 而果不其然,皇后根本就不领她的情。 董婉珠冷笑道:“这后宫之中,果真再没有谁比你更懂避重就轻了。” “你该请的罪,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毒害本宫女儿?” “…皇后娘娘。”沈芙冰再一次惶恐道,“臣妾没有。” 慕容依也道:“皇后娘娘慈母心肠,您心疼公主我们理解。只是,说话也总得有个证据。宓妃姐姐入宫一年来一直谨小慎微,从未行差踏错,满宫有口皆碑。若无确凿证据,这种弥天大罪,宓妃是断断不敢认的。” “证据,你们还有脸朝本宫要证据?”董婉珠道,“宓妃的丫鬟都亲口承认了,这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承认了什么?”慕容依不卑不亢,见招拆招,“据臣妾所知,那宫女见过公主不假,喂公主吃过东西也不假。可她喂公主食用的,却是干干净净的莲子,绝非什么毒物!同样的莲子,宓妃姐姐当晚也服用过,却丝毫没有中毒症状。可见,那小宫女实在是无辜的。” “至于给公主下毒一事,即便是被慎刑司的嬷嬷们毒打至昏迷,那小宫女也从未承认过。” “这么大的事,皇后娘娘,您可千万不要混淆视听啊~” 虽说是在请罪,可慕容依的最后一句话,却明晃晃地带了讥讽意味。董婉珠本就是在强压着怒气,如今经慕容依这么一勾,哪里还压得住?当下便道: “荣嫔,此事与你无关,少在这里碍本宫的眼。趁早滚回你的钟粹宫去!否则,毒害公主一事,便是实实在在地也要有你一份了!” 话音落,景仁宫大门被人推开,一道明黄色身影跨步而入。定睛一看,不是贺光焱却又是谁? 就听贺光焱道: “朕竟不知,向来端庄贤淑的皇后,背地里,竟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众嫔妃齐齐下跪,朝着贺光焱请安。董婉珠更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贺光焱道: “荣嫔方才所说句句在理。倒是你,皇后,自己辩不过荣嫔便急于把她轰走。你便这般盼着宓妃孤立无援么?” 董婉珠委屈极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荣嫔她们对自己无礼时,皇上都不在。偏偏自己偶尔失一次皇后风度,便都会被皇上撞个正着? 她声音微颤: “皇上,您…您来了?” 贺光焱音量拔高:“怎么,不欢迎朕?” “景仁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一个人来知会朕,反而是一直将朕蒙在鼓里!” “可真有你们的!” “若不是今日君太医向朕禀报了公主中毒一事,你们还打算瞒朕到什么时候?” 话音落,跟在贺光焱身后进来的君如风,默默地向慕容依递了一个眼神。 后者眉头微扬,示意干得不错。 只要把皇上牵扯进来,皇后就彻底别想以暴力手段刑讯逼供了。 在他们二人松一口气的同时,董婉珠的额头,却是隐隐起了冷汗。 皇上的话,她不知该如何作答,甚至,压根也不敢作答。 昨夜公主中毒之后,采桐其实是提议过,要赶紧把这事告诉皇上,让皇上来主持公道的。 那时的董婉珠也认定了,女儿的毒,必定是沈芙冰指使人下的。只是,这半年来,她亲眼见到了皇上究竟有多宠爱沈芙冰。加之宓妃怀有皇嗣,她便更是怕极了皇上为保沈芙冰,而选择把这件事压下去,不予调查。 所以,她制止了采桐。 她要把那宫女抓起来,从那宫女嘴里撬到确凿的,足以将沈芙冰彻底扳倒的证据。 届时铁证如山,皇上便是再不舍,起码也得将沈芙冰打入冷宫。 只有那样,欢欢的罪,才算是没有白受…… 可她算来算去,却唯独算漏了,那小宫女的嘴巴,竟是这般得硬。 纵使她特意叮嘱了精奇嬷嬷们不必手软,必要时下手可以格外再狠一些,却依旧没能从那宫女口中,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话…… 心里有鬼,故而,在面对贺光焱时,说一点儿不慌是不可能的。 她只能苦着一张脸,颤声道: “皇上,臣妾…怕您担心……” “您处理朝政,日夜繁忙。臣妾不想因为公主的事,害得您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 “便想着,好歹等天亮了,再去向您禀报的……” 贺光焱眯眸打量董婉珠,见其面色憔悴,竟像是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于是有再多埋怨的话,便也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能道: “君如风,你再去给公主看看,看看她的烧,什么时候能退下去,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其他人也别在外头站着了,都随朕进屋,去看看公主罢。” 众人应了声“是”,便随着贺光焱进了殿中。君如风给公主把了脉,又喂公主喝了最新煎好的药物后,方才道: “皇上,公主的性命已然无虞。若是今天上午能够醒来,那便没有大的危险了。” “只是,公主体质孱弱,还得调理上个把月,才能彻底恢复健康。” 贺光焱点了点头,又道: “公主这毒,到底是怎么中的?” 君如风于是便把巴豆的成毒原理朝着贺光焱解释了一遍,道: “巴豆本是一味药材,可一旦过量服用,却也会成为危害人体的毒药。” “公主的症状,基本可以断定,是服用过量巴豆造成的。” 董婉珠看着自己女儿小脸惨白,躺在床上的样子,实在是觉得揪心。再一想幕后黑手还在逍遥法外,甚至此刻就若无其事地立在自己女儿床边时,她便更加得无法忍受。 终是单膝跪地,含着泪道: “皇上,宓妃的宫女已经亲口承认,她在昨日下午,给公主喂食过不明不白之物。” “在那个时间段,有机会给公主喂食巴豆的,除了宓妃的宫女,便再没有旁人了。” 贺光焱剑眉紧蹙,只道: “你先别胡乱猜疑。荣嫔不是也说了么,那小宫女喂公主的,只是寻常莲子而已。” 董婉珠含恨道:“她们自然不会承认。究竟是莲子还是巴豆,还不都由着她们一张嘴,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贺光焱不说话了,望着公主,似是陷入了沉思。沈芙冰忙道: “皇上…臣妾连巴豆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指使人去害公主呢?” 她想起什么,道: “太医院…应当是有档案可查的吧?” “只消查一查太医院的档案,便可知道我们永和宫有没有取用过巴豆。而这段时间,我们宫的下人们也没有任何出宫记录。那倘若毒是我们下的,我们手中的巴豆又从何而来呢?” “皇上,臣妾冤枉啊…” “太医院的档案?”董婉珠愤愤笑道,“档案上有没有,那还不都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儿?” “皇上,现在是荣嫔在协理六宫,她随随便便就能进出太医院,她便是在太医院里取了什么,改了什么,又有谁能知道?” 君如风万万没想到战火竟会烧到慕容依身上,他心头一跳,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皇后娘娘,您怎可这般揣测荣嫔娘娘?” “荣嫔娘娘自协理六宫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六宫秩序井然。您便是再不喜欢她,话也不能这样说啊。” 君如风甫一说完,便意识到自己越界了。 可怎奈关心则乱,方才实在是没想到那么多,生怕她受牵连,那些维护她的话便一股脑地都说出来了。 如今冷静下来,方觉遍体生寒。 一旦让皇上察觉出什么,只怕他和依依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幸而,还没等皇上咂摸出不对,赵若嘉便及时开口,将话题又引走了: “这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说到荣嫔姐姐身上去了?” “臣妾听着,一时间倒不知道皇后娘娘究竟是在心疼公主,还是想借此机会,去掉荣嫔的协理六宫之权了。” “你!” “皇上,臣妾没有…”董婉珠眼看辩驳不过,内心焦急却又无法可解,只能下意识地打感情牌,“她们几个相互勾结,一看就是提前串通好了的。” “可怜臣妾母女遭人暗害,却连个给自己伸冤的机会都没有。皇上,欢欢的命苦啊。” “行了行了,唠唠叨叨的,吵得朕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贺光焱也不相信沈芙冰会害公主,可偏偏唯一有嫌疑的那个人,却是她的宫女。眼下两方各执一词,相互攻歼。他夹在其中,实在是难以抉择。 正在他想着该从何处入手,来重新梳理这件事时,就见一直安静躺在小床上的贺妍欢,眼皮微微动了动。 贺光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动静:“君太医。” 君如风得令,取出银针为公主扎了扎穴位,贺妍欢便悠悠醒转。 眼见自己女儿终于苏醒,董婉珠一激动,难以抑制地又要落下泪来。 小公主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迷茫地四下张望,过了好一阵儿,小嘴才微微张了张,喊: “妈妈。” 董婉珠“哎”了一声,跪在地上,生生哭成了泪人。 可皇上在身边,她也不能只顾着自己哭,堪堪忍住眼泪,教导公主道: “欢欢,你看,你父皇来看你了。” “这可是你父皇啊,叫,快叫父皇。” 小公主的目光怯怯的,她望着那个近在咫尺的男人,望着那个全天下最英俊的男人,别别扭扭的,半天发不出声。 直把董婉珠给急坏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平日里整天嚷嚷着要找父皇,要父皇抱。可好不容易父皇来了,你又这个样子,你……” “行了行了,别说她了。”贺光焱望着公主时,目光难得的柔和了下来,可那柔和背后,却多多少少藏着窘迫与心虚,“…孩子还小,又出了这样的事,不要逼她。” 贺光焱伸手在贺妍欢眼前晃了晃,贺妍欢的一双眼睛,便滴溜溜地跟着他转。就仿佛只是男人的一只手,都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你在看什么?” “父皇的手…有那么好看么?” 小公主便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了。 贺光焱又道:“还…还记得父皇么?” 小公主便点了点头,模样乖乖的。 贺光焱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小姑娘这么怕自己,他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可一回头,看到那么多人还眼巴巴地立在自己身后,他便又想起来,还有正事没有完成。 “来。”他温声朝贺妍欢道,“父皇抱抱你好不好?” 小公主低低“嗯”了一声,被贺光焱半抱进怀里后,才终于微微抬头,大着胆子,小小声喊了一句: “父皇…” 那般软糯糯的声音,听得贺光焱心都要碎了。 “好孩子。”贺光焱大手托着公主的小脸,轻声问,“昨天下午的事,你还记不记得了?” “你有没有在湖边,遇到过一个宫女?” 贺妍欢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微微点了点头:“嗯。” 一瞬间,满屋子的人,呼吸都秉了起来。 公主今年才只有两岁,按理说这么大的小孩,是根本记不住什么事情的。可谁都没想到,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贺妍欢竟还能忆起那个喂她吃东西的宫女! 原本扑朔迷离的局面骤然有了进展,不说沈芙冰,董婉珠了,纵是贺光焱,都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可以说,在这一刻,满殿人的命运,都掌握在了这个小小孩童手中。 贺光焱沉声道:“那她喂你吃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不要害怕,告诉父皇,她喂你吃的,到底是不是莲子?” 董婉珠目光发紧,死命地盯着自己女儿;沈芙冰则脸色虚白,心跳快到几乎要受不住;慕容依和赵若嘉对视一眼,二人已然做好了,面对即将发生的任何情况的打算。 董婉珠颤声道:“说啊,欢欢…” “那宫女喂你吃的……是莲子吗?” 死一般的寂静中,小姑娘微微摇了摇头。 “不是。”她说: “是糖。” “…是糖?”董婉珠面色凝重,数息之后,她尖利的护甲猛地指向沈芙冰: “你还说不是你指使的!你口口声声说你那宫女喂公主吃的是莲子,可公主却说是‘糖’。你还敢说不是你们哄骗公主,把巴豆说成糖让公主吃下去!” 第72章 事终 沈芙冰也懵了,就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棒般难以思考,根本没法辩驳,只能茫然摇头。 而董婉珠又跪到贺光焱面前,抱住贺光焱的手臂哀声道: “皇上,宓妃在说谎,宓妃在说谎呀皇上!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呀!” “皇上您也知道,公主昏迷了整整一夜。臣妾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教她说任何东西的…” 董婉珠的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掉了下来: “是她害了公主,是她害了公主呀皇上……” 贺光焱心里乱极了。本以为只要公主开口说话,便可即刻还芙儿清白。可那猝不及防的一个“糖”字,却是实实在在地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被皇后抓着胳膊,他也只能道: “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公主只说是糖,也没有说是巴豆。” 董婉珠道:“欢欢还那么小,她怎么可能知道巴豆是什么?” “那些要害她的人,也根本不会告诉她那就是巴豆啊,皇上……” 董婉珠哭得伤心极了,甚至不像是演出来的,就连贺光焱都觉得像是发自肺腑。董婉珠哭得越难受,他心里的疑影也就越重。纵使对沈芙冰有再多的信任,可在公主的一个“糖”字面前,也由不得他不产生动摇。 毕竟,这么小的孩子,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骗人的。 他凝视着沈芙冰,终于问出了那句即便不想问,也不得不问的话: “你…有没有?” 沈芙冰身子一歪,几乎是当场跌坐在地。 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似乎是没想到,自己那般深爱的一个男人,有朝一日,竟也会疑心自己到这种地步。 而贺光焱的眸中同样写满了不忍,他知道自己这样问对不起她,可他的心又何尝不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一边是自己深爱的女人;另一边是身为天子,身为一个父亲所应当担负的责任。他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长久的寂静过后,贺光焱轻声道: “芙儿,朕今日不信别人,就只信你。 “朕只要你一句话,你不要怕,如实告诉朕便好。” “那宫女喂公主吃的,到底…是不是巴豆?”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语气,在这般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面前,只怕天底下最温柔的男人也不过如此。 可偏偏对董婉珠来说,这样的温柔,却也是最让她心寒的存在。 她害怕极了,害怕到不顾形象地跪在贺光焱面前,匍匐膝行。 “皇上…”董婉珠颤声道,“皇上这样说,可是要把她的话,当作真相了?” “连咱们女儿的话您都不信了吗?”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寒凉:“既然已经有了重大嫌疑,那咱们该做的,难道不是把那宫女再抓起来,严加拷打么?” “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那小宫女的嘴再硬,也总有要吐口的时候。” “便是那宫女当真为护主子,一个字都不肯说。”董婉珠的声音里透着狠劲儿: “那就杀了她。” “毕竟若不是她,公主绝不至于如此。后宫乱象丛生,也该是时候,杀一儆百,好好整顿一番了。” 皇后的一番话,几乎是一瞬间,便将沈、慕、赵姐妹三人,彻底打入了绝境。 早早昨晚便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如今再抓去受刑,这可如何使得? 更让人绝望的是,皇上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否决皇后的提议。 反而是目光深沉,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 毕竟,中毒的可是他的亲生女儿,皇上纵是不喜欢皇后,出了这么大的事,也总归是要给皇后一个交代的。 而姐姐怀有龙嗣,皇上顶多也就是将姐姐降位禁足,不会真对她怎么样。 在此情况下,杀掉涉事宫女,就的的确确是平息事端,最为简单的一个方法了。 可是,这样的一种方法,她们姐妹几人,又如何能够接受? 她们姐妹几个一路走到现在,经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难道如今,便当真要因为这莫须有的罪名,而阴阳两隔了吗? 早早,早早…… 慕容依和赵若嘉根本没法接受这种可能,可嫌疑重大,纵使是她们两个,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来帮早早脱险……而更不能接受的,还得数沈芙冰。 她泪眼朦胧地望着贺光焱,绝望到不住摇头。她也不知该怎么样才能救自己妹妹,可她却不得不开口说话,不得不抓住这唯一的希望。可她没想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她甫一开口,话没能说出,反倒是一口殷红的血涌了出来。 鲜血,大滴大滴的鲜血,溅在她的衣裙上,溅在木质的地板上,溅在所有人惊恐又震惊的眼睛里…… 慕容依惊叫了起来。贺光焱满脸难以置信。甚至连董婉珠的脸色都在片刻之间白了下去。 下人们哭喊着“宓妃娘娘”,整个大殿都乱成了一团。贺光焱亦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扶住沈芙冰,哆哆嗦嗦地把人揽到了怀中。 就见沈芙冰嘴角挂着鲜红的血,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他道: “皇上…” “早早是臣妾的妹妹,臣妾…臣妾有多疼她,这您是知道的……” “臣妾若当真有心要害公主,派…派谁去不行,又何必…何必让自己的妹妹,以身犯险呢?” “她从慎刑司里出来时,都…都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沈芙冰剧烈咳喘着,痛苦而急切的泪水,沿着她如纸般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 “臣妾守着她,熬…熬了整整一夜,眼泪…也流了整整一夜……臣妾的身子,只怕…只怕是不成了……” “你说的什么胡话?说的什么胡话!”贺光焱害怕极了,同她十指交握的手都在不住颤抖,“你坚持住,朕这就带你回宫。” 他说着,一把将沈芙冰公主抱了起来:“太医,太医呢?” “臣在。”君如风忙道。 “备轿,备轿!”贺光焱道,“把宓妃送回永和宫,你也跟着一起去!” “是!” 手忙脚乱的人群中,董婉珠起初还因惊吓而短暂地失了神智。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这算怎么回事? 难道就因为宓妃吐了口血,说了一堆可怜巴巴的话,便能从此逃过去吗? 是,吐血了,宓妃看着是可怜。可昨夜欢欢痛苦到什么程度,自己这当娘的又难受到什么程度,又有谁知道?! 有谁来可怜可怜她们母女? 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自己唯一的女儿都险些被她害死,说什么都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她几乎是哆哆嗦嗦地扑到了贺光焱身前,扯住贺光焱龙袍一角,泪眼涟涟道: “皇上,皇上,欢欢的事儿,可还没完呢…” “您就这样带她走了,那欢欢怎么办?” “难道咱们做父母的,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毒害,连个公道都不给她么?” 贺光焱心急如焚,整颗心都为沈芙冰提到了嗓子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只能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性,对董婉珠道: “皇后,欢欢变成这样,朕也很难过。可到底是有人蓄意谋害,还是孩童顽劣误食,一切…都还未可知。” “欢欢既然脱离了危险,这件事,便到此为止罢。” “往后,谁也不许再提了。” 董婉珠人都傻了:“皇上,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其实猜到是谁干的了,对不对?” “您心里其实已经有答案了,对不对?” “可偏偏就因为您喜欢她,宠着她……便要连毒害咱们女儿这样的事,都不管不顾了吗?” 董婉珠死命扯着贺光焱龙袍,说什么都不让他走,用力之大,几乎连手指都要扭曲变形。 贺光焱的内心十万火急,他又何尝不是陷入到了无尽的痛苦和恐惧中?宓妃到底有没有害公主,他已不愿再想,更不敢再想。他只知道,公主之后,宓妃和她腹中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事了! 可芙儿在他怀中,莫说呻吟了,便是呼吸,都渐渐弱了下去…… 贺光焱害怕到瞳仁震颤,可偏偏身子如同被章鱼缠住般动弹不得,他忍无可忍,终于抬起脚来,将董婉珠狠狠地踹到了一边! “皇后你有完没完?!” “朕警告你,这件事就此打住。你若再这般死缠烂打,伤了宓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别怪朕对你不客气了!” 丝毫没有关注董婉珠的伤势,没有看踹到的究竟是她的脸还是她的肩,贺光焱抱紧沈芙冰,迈着大步仓皇离去。 而董婉珠对着贺光焱的背影呜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去追他: “皇上…皇上!” “是…宓妃的孩子是孩子,那难道您和臣妾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 “宓妃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得了您那么多的宠爱。可咱们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却连您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啊,皇上……” 声泪俱下,痛彻心扉……董婉珠倚在门框上,哭得万分伤心。再没有半点儿往日的皇后仪态不说,甚至像极了一个疯妇。 可即便她已经在用自己的全部尊严去挽留他,她所深爱的男人,也再不曾,回头看她一眼。 连最后的一抹背影都消失了。 成亲后的这几年,他所留给她的,从来都是背影:愤怒的背影,失望的背影,甚至是痛恨的背影,鄙夷的背影…… 如今,终于连背影,都没有了…… 没有了,都没有了…… 她生命中最爱的那个人,再也没有了…… 第73章 渔翁 公主中毒一事,贺光焱最终选择,处死伺候公主的奶妈刘嬷嬷,来息事宁人。 并且下令,阖宫上下,再不许议论此事,凡有违令之人,一律斩首。 至此,这场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波,才告一段落。 皇后眼见自己女儿被害,却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内心的哀恸自不必说。而沈芙冰也在连番的惊吓之后陷入昏迷,卧床不起,胎像亦是不稳。贺光焱操劳国事,又放不下沈芙冰,两头奔波,人都消瘦了。就连那些丫鬟太监们,也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只知埋头干活,再不敢轻易嬉闹。 偌大的皇城,一时间,尽皆处在了低气压的笼罩下。 秋风瑟瑟,百花尽杀。可却唯有一处所在,非但没有就此消停,反倒愈发得热闹非凡,前所未有地欢声笑语了起来。 是的,在这多事之秋,任是谁都不大好过。唯有凌薇薇,只有凌薇薇,自打入宫以来,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快活过。 “痛快,真是痛快,知道她们都不好过本宫便舒坦了。”凌薇薇在庭院中肆意舞动着身躯,边舞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本宫被禁足的时候,她们过得多快活啊,那时谁又知道我这深宫寂寞的感觉?可是苍天有眼,风水轮流转。今时今日,终于也反过来了,呵呵呵~” 主子高兴,当奴才的自然也就跟着高兴。她们主儿说白了也还不到二十,偶尔释放一次天性也挺好的。秋萤一直等到凌薇薇笑累了,停了下来,才捧着外套走上前去: “娘娘,高兴归高兴。可现在天凉了,您也得多添衣物,保重身子才是。” 秋萤手中所捧,乃是一件捻金丝孔雀羽裘,金丝银线穿梭在孔雀羽翎间,密密织就,可别提多名贵了。秋萤一边服侍主子披上那外套,一边笑道: “这样好的衣裳,娘娘每每穿出去,外面的人看得眼睛都要直了。殊不知,这衣裳再名贵又算得了什么?皇上对娘娘的心意,才真真是比金子还要宝贵呢~” 凌薇薇淡淡一笑,道: “他那哪是对本宫的心意?不过是要倚仗着本宫哥哥,所以连带着,也要来多多讨好本宫罢了。” “堂堂的真龙天子,当初对着本宫,是何等的颐指气使?如今,还不照样得跟本宫和和气气的?” “对了。”凌薇薇敛下眸子,道,“哥哥说他今日来宫中议事,议完事,想和本宫见上一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刚过午时。”秋萤道,“娘娘,咱们现在出发,等到了养心殿,大将军应该便议完事出来了。” 凌薇薇锦衣华服,略显慵懒地搭上了秋萤的手: “那便走罢~” “是。” 二人一主一仆,相扶在这秋日的深宫中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景仁宫时,见景仁宫大中午的,竟也大门紧闭,连一个内外打扫的太监都见不到,别说门可罗雀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死气沉沉。 秋萤见主子脚步停下,便轻声道: “娘娘…可是要进去看看皇后娘娘?” “我看她做什么?”凌薇薇薄唇微抿,道,“公主病着,她正不知道该找谁撒火呢,我又何必自讨苦吃?” 说罢,便径自朝前走去。 秋萤小跑两步跟上。 主仆俩的身位已经离了景仁宫。可秋萤想起皇后这些日子里的状态,依旧忍不住唏嘘道: “说来,皇后娘娘还真是可怜…” “这些天里,皇后娘娘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仿佛一夜之间,就没精气神了,对什么事都不大上心的样子……” “甚至连嫔妃们的请安,居然都给免了……” 凌薇薇只淡淡道: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记窝心脚踹到身上,还能有精气神,那才是奇了怪了。” “啊…”秋萤面露惧色,“皇后娘娘…真被皇上打了?” “可她再怎么说,也是大雍朝堂堂正正的皇后啊……” “这可如何下得了台?” 凌薇薇毫无同情之意,反而冷笑道:“活该,还不都是她蠢?” “竟然妄想得到皇上的爱。像贺光焱那种男人的心,也是她能肖想的?” “得不到爱也就算了,竟还那般低三下四地求人家。自轻自贱,自取其辱。” “同样的屈辱,本宫也不是没受过。当年皇上翻了本宫的牌子,荣嫔是怎样半路把皇上劫走的?本宫又是如何沦为后宫笑柄的?不也一样过来了么?也没见本宫少块肉啊。” 她目光深沉,像是在说皇后,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所以说,这女人啊,一旦把心全系在男人身上,那就只剩死路一条咯~” 秋萤满脸震惊地望着自家主子,似乎是惊异于她竟能说出这般离奇的话。半晌,微微点了点头,似是懂了,又像是依旧懵然无知…… …… 凌崇同皇上议完事,出了养心殿后,拐了个弯,便在约定地点,看到了自己妹妹。 “数日不见,我瞅着妹妹这气色,竟像是比前些天,更加好了不少。”凌崇道。 凌薇薇抚了抚自己的脸蛋,得意轻笑: “托哥哥的福,每日燕窝鱼翅地滋养着。别说是气色了,便是身上,都要一并发福了。” “呵,胖一点儿又算得了什么?”凌崇道,“咱们凌家可是武将世家,就是要膀大腰圆地才武威呢。祖宗先辈皆是如此,咱们做子孙的也不能辱没了先人。你瞧你这小身板,还是得多吃!” “这说的是哪里话?”凌薇薇略带嫌弃道,“那是你们男人。哪有让女人膀大腰圆的?” “那还能看么?” “哈哈哈!”凌崇扯着粗犷的嗓子笑了起来,笑完,不忘叮嘱道,“傻瓜,哥逗你的。” “哥说这些,还不是为了让你多吃点儿?别整天对自己那么苛刻!” “明白了么?” 凌薇薇扬眉,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只嗔道: “我都多大了,还用得着你这般整天惦记?” “行了行了,哥哥说的,我记下便是了。” 说罢,兄妹二人俱是笑了起来。笑完,凌崇又问: “对了。那个荣嫔近来,还敢给你难堪么?” 二人说话间已然进了御花园。现下是午后,御花园里没几个人,安静得很,凌薇薇便放心道: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哥哥你当了新任大将军,整个大雍朝的军权都掌握在哥哥手中,她哪里还敢给妹妹我什么难堪啊?” “见了我,只恨不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绕着道儿走呢。” 凌崇何尝不知妹妹的话里有夸大的成分?只是,见妹妹终于能在宫里扬眉吐气,他便也放了心。 不由感慨道:“这便是权力的好处啊。” 凌崇注视着自己妹妹,见其妆容精致,面色姣好,一言一行都大有一种上位者的风范。不由在心里感慨: 一年时间,说短也短。却也足以将一个妙龄少女,炼化为成□□人了。 察觉到哥哥的目光,凌薇薇道: “当哥哥的,看起自己妹妹,怎么还跟看媳妇一样。魂儿都要丢了?” “说的什么浑话。”凌崇道,“为兄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前段时间,你派人朝着家里要巴豆。后来呢,那物件拿去做什么了?” 凌薇薇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 “那哥哥呢?” “哥哥希望妹妹拿它去做什么?” 他们兄妹二人自小在一起长大,虽说是知根知底的。可内心却也总有一些阴暗面,不敢让至亲至爱之人知晓。生怕那样,便会颠覆掉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 凌薇薇有此一问,便是内心胆怯,不肯轻易吐口。想先测一测,哥哥对这种事的看法。 就听凌崇道; “听说……前些日子,公主中毒了?” “根据坊间传闻,好像还是…乳母看管不力,才导致公主‘误食’的?” 凌薇薇仿佛偷别人家东西,被自己家长抓包的小孩一般满心忐忑,却依旧嘴硬道: “这种事情,哥哥问我做什么?” “妹妹我虽然身在宫里,可知道的内幕,也不见得比你们这些宫外之人多啊。” 凌崇“呵呵”一笑,道: “但这巴豆可不是什么易得之物。” “公主就是再贪玩,又能去哪里‘误食’,这种寻常人都没法轻易得到的东西呢?” “还是说……有人背后操纵。神不知,鬼不觉地设下了这个局?” 凌薇薇见哥哥已然有了猜测,自知抵赖不得,沉默良久,只能含着泪道: “哥哥这样说,便是在怪我了?” “可妹妹我又有什么办法?” “父亲年迈,你又在外征战。我被降位、禁足的时候,有谁来问过一句我的死活?” “在这深宫里面,根本没有人关心我。宓妃、荣嫔、赵常在……她们一个个地都巴不得我去死!” “可我凭什么去死?”她的神情脆弱而倔强,含泪的眸光中隐隐透出恨色: “要死,也该是她们。” “是,没错,那巴豆就是我喂的。” “半年,我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延禧宫里整整半年……铁壁高墙之下,我在黯然垂泪,可她们却在彻夜寻欢!” “她们笑啊,闹啊,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好不容易你回来了,我也终于被放出去了。这个时候想让我收手,想跟我和平共处了?那是在做梦!” “那日的庆功宴,我是随身带着巴豆去的。” “本想下给宓妃和荣嫔那两个贱人,可偏偏御膳房也好,水上琼台也罢,到处都是严防死守,我根本找不到机会。” “本来我都要放弃了,可老天爷不让啊。也是宓妃那丫头作死,她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去喂公主,还偏偏要让我瞧见……老天爷都这么帮我了,我若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天理难容?” 本以为说出这种话,哥哥定会勃然大怒,凌薇薇甚至连挨一巴掌的思想准备都做好了。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哥哥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说得好!真不愧是我的凌崇的妹妹!” “你可知,你这一招,在兵法上,叫做什么?” 凌薇薇满脸讶异地抬起头来,哥哥是个直肠子,要骂她就一定会直接骂,绝不会搞些个弯弯绕绕。因而他问她的那个问题,倒像是认真的了。 凌薇薇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道: “叫…叫什么?” 乌云袭来,几乎是顷刻间便将天空笼罩,在那昏暗下去的天色中,凌崇面色阴狠,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借、刀、杀、人。” 第74章 野心 “借刀杀人?”凌薇薇故作单纯,轻声道,“…这我倒不懂了。” “妹妹我只是一个深宫妇人,比不得你们这些驰骋疆场的大男人,哪里会懂什么兵法呢?” 凌崇听了,颇为得意道: “你虽不懂,可却实实在在地用出来了。照样比那些只会照本宣科的书呆子们强。” “借公主之刀,杀的是皇上对宓妃的信任与宠爱。行事果敢坚决,这才是我们凌家女儿该有的样子。” 听哥哥的话中,似乎并无责怪之意,凌薇薇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是了,哥哥可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什么样的人没有杀过? 想在战场取胜,又怎么可能处处光明磊落?打仗只管赢了便好,谁管它是明是暗? 便是把阴谋诡计悉数用尽,又算得了什么? 这样看来,让自己倍感忐忑的下毒一事,在哥哥看来,也许根本就是小儿科。 倒也难怪哥哥不生自己的气了。 “…其实也没有哥哥说的那么夸张。”凌薇薇道: “我一开始压根没想那么多,就只想着让公主闹闹肚子,然后嫁祸到宓妃丫鬟头上,让宓妃也吃吃苦头的。” “可谁知道,只是一点儿巴豆而已,公主竟就病得那样严重,甚至,还险些把命搭了进去……” “反倒显得,是我手段有多高明了一般……” 凌崇淡淡一笑,道: “你觉得巴豆下得不多,可偏偏落到咱大雍朝这娇贵的小公主身上,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毕竟,咱们这小公主,说实话,能活到今天,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凌薇薇愕然:“这是何意?” 凌崇道:“前一阵子,你不是给哥哥写信,让我帮着打探关于皇后和公主的事儿么?” “功夫不负有心人。董家虽是做事严密,可最终,还是被哥哥找到了破绽。” “说来也巧:我手底下的人抓住了一个江湖庸医。那家伙自称是妇产科圣手,结果却把人家孕妇给治死了。严刑拷打之下,那庸医把自己这些年的招摇撞骗之事尽数吐了出来,其中一桩,居然就跟董家有关。” “是关于什么的?”凌薇薇迫不及待道。 凌崇:“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 “当时的董家人,曾请那庸医,给自己家开过转男丹。” “……转男丹?那是什么东西?”凌薇薇蹙眉。 凌崇:“转男丹是一种丹药,顾名思义,就是能把胎儿从女孩,转成男孩。” 凌薇薇的眉头越蹙越深,只觉得一股阴云笼上心头。这件事实在怪异,她左思右想之下,终于还是有道灵光,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颤声道: “三年前……那不正是皇后怀孕的时候?” “所以董家人的转男丹,竟是为皇后求的???” 凌崇点头,道: “你还小,又是个闺阁女子,可能并不清楚。但当年皇上娶皇后,更多的是出于政治考量。” “那时的皇上尚且年幼,太后已经年迈,而石天惊又征战在外。朝中可以说是董儒一人独大。” “以董儒为首的文官集团把持了朝堂的半壁江山。皇上想稳住董儒,笼络人心,就不得不娶董儒之女为后。” “而董家,根本就没有和皇上同龄的女孩,年纪最为接近的皇后,也比皇上大了足足7岁。” “当时的皇上还是个小孩呢,跟皇后话都说不到一起去,如何会看得上她?可迫于压力,却又不得不娶皇后为妻。这大概,也就是这么多年,帝后关系一直不睦的根本原因吧。” 凌薇薇默默点了点头。 皇上为何要娶皇后,背后的原因,她其实是大概猜到了的。只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转男丹这么个荒唐事。 “所以公主的身体那么差……” 凌崇肯定了凌薇薇的猜测:“自然便是那转男丹的缘故。” “说起来,这董家也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女儿当了皇后,犹不满足,居然还硬是要把皇后肚里的女胎转为男胎。” “这下好了,男胎没转成,外孙女的身子也被他们一家搞垮了。可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唏嘘之余,凌薇薇点了点头:“也难怪公主会病成那样了。” “可惜啊,虽说让我误打误撞,利用上了公主这孱弱的身子。可即便这样居然都没能扳倒宓妃,还是让她平安无事地躲了过去。 凌崇呵呵一笑,道: “你的计谋可没有问题。她能躲过去,靠的,还不是她那个肚子?” “妹妹你要知道,一个女人,只要她怀了男人的孩子。那么无论发生什么,男人都不可能真的动她。” “更何况还是像皇上这样一个,尚且没有儿子的男人。” “只要她的肚子在一天,就能保她一天。倘若真能生个儿子下来,那可就更了不得了。” “所以妹妹你呀,这种好事可不能都让宓妃占了,你自己也得抓紧才是。” 提到怀孕生子,凌崇的语气温柔了下来,像哄小孩一般地哄道: “你不要怕生孩子疼,哥向你保证,只要你疼这一次,接下来,便是一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凌薇薇心下一动,轻笑道: “生个孩子就能一辈子高枕无忧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凌崇哈哈大笑,笑完,语气变得硬而有力: “看来妹妹你还是太嫩了些啊。” “如今,我已是皇上任命的新任大将军,整个大雍朝的军权都在我手中。只要你生下皇子,哥哥我就必定拼尽毕生之力,助你的儿子登上皇位。” “到了那个时候,你便是大雍朝的太后,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 “届时,我看谁还敢给你脸色受,谁还敢说咱凌家的一句不是!” 凌薇薇听得心惊肉跳,可又激动无比。她再三环顾,确保四下无人后,才把哥哥拉到树林深处,压着声音道: “青天白日的,哥哥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皇上可还在呢,快别胡说了。” “他在又怎么样?”凌崇毫不避讳道,“人都有死的一天,他还能一辈子不传位不成?” “你就这么护着他?” 凌崇右眼大,左眼小,以一种审视的神态盯上凌薇薇: “怎么,你该不会……是真看上那小白脸了罢?” 光天化日之下,凌崇竟是称皇上为“小白脸”。按说凌薇薇是无论如何都该制止他的。可偏偏,羞耻的感觉涌上心头,比起哥哥怎么称呼皇上,她更在意的,居然是哥哥对自己的看法。 仿佛若不纠正他的想法,自己便是生生被人“看小了”一般。 “这说的是哪里话?”凌薇薇道,“是,皇上固然生得英俊,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他那样好看的男人。刚入宫的时候,我也确确实实对他对动过心,想被他宠着,想要他只有我一个女人。可偏偏……他却是个没有心的。” “这一年,我受了他多少折辱?多少次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他宠着荣嫔,爱着宓妃,从此便对我的好视而不见……这也罢了,更可气的是,他为了讨那两位的欢心,不惜践踏我的尊严!我把他当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恨不得像供奉神明一般地捧着,敬着,爱着,可是他把我当什么?他对我,跟对一只会唱歌的黄鹂鸟又有什么区别?!” 凌薇薇说至心痛之处,目光竟渐渐地带上了恨色,她一咬牙,道: “妹妹我如今的处境,跟守活寡还有什么两样?” “他对我无情,便别怪我对他无义。这样的一个夫君,便是哪日死了,我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她这番表态,纵是凌崇都感到颇为惊奇。自己这妹妹从小就很有想法,不同于一般人家的那些个娇滴滴的女孩,这他早就知道。可即便如此,方才那番话,还是远远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令他不禁由衷赞叹: “好,有志气。” “一个男人而已,离了他又不是活不成了。为兄我最看不上的就是那些个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女人。” “你能有这般眼界,为兄甚是欣慰,真不愧是咱们凌家的女儿!” 两人说话之间,天越发阴凉,似是秋雨欲来。兄妹二人相处的时间已然不短了,凌崇临走之前,还不忘再三叮嘱道: “记住哥哥说的话,皇嗣一事,宜早不宜迟。趁着这两年后宫的人还少着,把该办的都办了,有了皇子,这辈子才算是定下来了。” 凌薇薇唇角微勾,再一次转过头来的时候,那双眸子里燃烧着的,赫然竟是勃勃的野心。 “那咱们可说好了。”凌薇薇道,“孩子我生下来。太后之位,哥哥你可也要给我搞到手。” 凌崇一愣,旋即朗声大笑:“从小哥哥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食言过?” “你想做什么,放心大胆去做便是,哥哥都支持你!” 凌崇说完这些,方才得意离开。而凌薇薇望着男人的背影,心中的欲望之火,一经点燃,便开始以燎原之势飞速蔓延。 …无论想做什么,都可以大胆去做么? 秋风席卷落叶,在那阴云密布的高墙之下,凌薇薇伸出手来,尖长的护甲,轻轻接住一颗被风吹至瑟瑟逃窜的蒲公英。 雨丝滑下,落在她的脸颊。她专注而迷离地欣赏着指尖之上那株弱小的蒲公英,微弯的目光明明像是在笑,可却偏偏透露着清澈入骨的阴毒: 宓妃,怎么你的命就那样好呢…… 这个妹妹疼着,那个妹妹爱着,还有一个那般英俊的男人对你死心塌地,呵护入微。 你在永和宫花团锦簇,烈火烹油之时,可曾想过我那深宫寂寞的感觉? 我才不到二十啊,花一样的年纪,便已经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爱情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抢了我的恩宠,抢了我的男人,就连你的儿子,都要抢走我儿子的长子之位。 可这天底下的光辉,岂能尽数落到你们母子头上? 哥哥是会帮我没错,可与其等孩子生下来了,再争个头破血流。倒不如,倒不如…… 凌薇薇唇角的笑几乎到了瘆人的程度。颤抖的护甲终于合拢,猛一用力,顷刻间便将那蒲公英碾为齑粉: 倒不如提前下手,一了百了。 宓妃,你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第75章 挑唆 这日,凌薇薇褪去浮华衣装,只一席素衣,前来探望皇后。 景仁宫内,董婉珠守在公主榻边,面色憔悴,长长久久地,一动也没有动。采桐在近旁一连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娘娘。”采桐轻声道,“伶嫔来了。” “哦…”数日的不眠不休之下,董婉珠不光神情倦怠,甚至连反应都仿佛迟钝了不少,她的目光昏昏沉沉的,道: “让她进来罢。” “是。” 凌薇薇轻移莲步,踏入殿中。在拐进里屋之前,她微微顿了顿,换足哀恸之色后,方才走了进去。 “娘娘…”凌薇薇规规矩矩地给董婉珠行了一礼,“臣妾来给您请安了,愿娘娘身体康泰,万福金安。” 董婉珠勉强笑了笑,道:“起来罢。” “如今,也就只有你,还肯来这儿看看本宫了。” 凌薇薇道:“娘娘这说的是哪里话?您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能给您请安,是臣妾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按说,臣妾是早就该来的。只是听说公主病着,您又叫停了妃嫔们每日早间的日常请安。臣妾只怕贸然前来,会搅了您和公主的清静,这才纠结着一直没有动身……如今看来,实在是臣妾的罪过。” “娘娘…”她声音颤抖,竟像是要落下泪来,“臣妾来得迟了,内心…实在是无比愧疚……” 董婉珠自从公主中毒一事后,便已万念俱灰。独自在景仁宫中守了公主这么多天,也没几个人前来过问,便更是让她倍感凄凉。 眼下好不容易有人过来看她,还同她说了这些个掏心窝子的话,叫她如何不感动?见凌薇薇还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她也难过得快要哭了。忙道: “好妹妹,你快起来…” “你有这份心意,便比什么都重要了,快起来罢…” 董婉珠拉着凌薇薇的手,将她扶了起来。凌薇薇坐在凳子上,望向床榻之上沉睡着的公主,轻声道: “娘娘,公主的病,如今…还是没有见好么?” 此话一出,董婉珠的愁绪,便又一次被勾了起来。她叹气道: “本来,在君太医的治疗下,公主的病是好转了的,前一阵子…分明都已经能自己下地走动了……” “可偏偏,今年的秋天来得太急了,骤然间便是降温寒潮,好多宫女都病倒了,更何况是体质本就不好的欢欢呢?” “也是本宫疏忽了,没有及时给她换上厚衣服,没能保护好她,才…才导致她又烧了起来,反反复复地,怎么也好不了了……” 凌薇薇听着这话,心下了然:前几天天气是冷得厉害,可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场风寒。有宫女嬷嬷们照顾着,最好的太医调理着,但凡换做别的孩子,也早该病愈了。哪里会像公主这般,一点风吹草动便要病上个小半年? 如此,便更加印证了哥哥所说的“转男丹”一事,所言不虚。 这般想着,她轻咳一声,竟是同董婉珠一样红了眼角。颤声说道: “公主她才这么小,便病成了这个样子,别说娘娘了,便是臣妾,都觉得心疼得慌。” “只恨宓妃那丫鬟,做出了这般天理不容之事。难道就因为她主子怀了孕,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便连一点儿惩罚都不需要再承受了吗?” “一个孩子,就跟谁不能生似得,还在肚子里呢,宓妃就敢拿他来左右圣意了。真到哪天这孩子生下来了,那还了得?” 凌薇薇说的这些,又何尝不是董婉珠内心深处最沉痛的部分?宓妃的孩子尚未诞下,在皇上眼里,就已经比他们女儿还要重要了。董婉珠这个当娘的焉能不恨?可是……她便是恨穿了心肠,又有什么用呢? 皇上厌恶她,甚至不惜当着下人的面对她拳打脚踢;宓妃等人敌视她,又紧紧抱团,谁都不把她这个皇后放在眼里;偏偏就连她的母家都失了势,父亲自身难保,也分不出心思来帮她这个嫁出去了的女儿……董婉珠左支右绌,势单力微,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下,她早已没了再去争宠夺权的心思,甚至连恨,都提不起什么力气来了。 她眼下唯一的指望,便是守在女儿榻边,看着女儿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故而凌薇薇说了再多,她也只是红着眼,默默叹了口气,除了这些,便再无其他表示了。 如此一来,心里没底的人,反倒成了凌薇薇。 凌薇薇纳闷极了: 女儿可是皇后最大的软肋,换作以往,她说这些,皇后应当立刻气到跳脚才对。怎么今日却…… “皇后娘娘…”她又开口道,“臣妾派人悄悄翻看过了,发现永和宫每日运出来的食物残骸里,有许多山楂籽、葡萄籽一类的东西,甚至还出现过没吃完的蜜饯、果脯……酸儿辣女呀皇后娘娘。宓妃整日吃这些,只怕这胎十有八玖会是个皇子了!” “皇子,那可是皇子啊皇后娘娘!但凡这孩子平安诞下,那便是皇上的长子,尊贵异常!” “臣妾说句您不爱听的……以皇上现如今对宓妃的宠爱程度,又占上长子的名头。将来便是您诞下嫡子,只怕也未必能比她的长子更得脸啊娘娘……” “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您将来的儿子考虑考虑吧?您是天下万民之母,将来继承皇位的也必得是您的儿子。可偏偏她却要先怀上儿子横插一杠,这算怎么回事儿?” “防范要趁早啊皇后娘娘……” 董婉珠静静地听她说完,却依旧没有太大反应。好久好久,也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句: “再说罢…” “生儿子的事太过久远,本宫是顾不了那么多了。本宫眼下,就只想我的欢欢能尽快好起来……” 说着,拉住公主瘦弱的小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眼泪,终是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这幅画面令凌薇薇纳罕不已: 董婉珠当年不是托娘家人帮自己找过转男丹吗?更何况,她之前,似乎也嫌弃过公主的女孩身份,巴不得她是个男孩。怎么现在,对公主又这么好了?甚至连生皇子这种事,都不能激起她的兴趣了么? 凌薇薇一心想要董婉珠去对付沈芙冰,即便已经失败了两次,她还是忍不住道: “那娘娘您…难道就不想为公主报仇吗?” “她害得公主差点连命都要没了。凭什么她的孩子就能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娘娘,便是为了公主,咱们也不该心软啊……” 凌薇薇在此之前,便常常帮着董婉珠出谋划策,二人一起做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因此凌薇薇此番说这些话,董婉珠也没察觉出意外,只当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是在为自己着想。 只是此时的董婉珠,实在是无论如何都打不起精神来了。 “你说的这些,本宫如何会不明白?” “本宫也同样恨毒了宓妃,可她肚子里怀着的,毕竟…是皇上的骨肉……” “皇上想要儿子,宓妃这一胎若是没了,皇上只怕,也会很难过的吧……” “更何况…君太医也说过了,公主……是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现如今能用的药,基本上都给公主服用过了,可却依然收效甚微。” “若是…宫里能有什么喜事,冲上一冲,兴许公主的病,就能好了。” “本宫想着…宓妃肚子里的,好歹也是公主的弟弟妹妹,又是皇上寄予厚望的孩子。若能平安诞下,的确是喜事一桩。” “兴许到了那个时候,欢欢的病,就真的好起来了吧……” 她说这话时,目光一直盯着自己的女儿,神神叨叨的。以至于凌薇薇看着她的模样,再听听她说出来的那些话,几乎人都要傻了。 皇上…对她都那样了,她还要如此为皇上着想么? 更何况…… “那君如风只是个太医,如何会懂冲喜之事?”凌薇薇疑惑道: “而且民间提起‘冲喜’,向来也都是婚姻嫁娶一类的,什么时候生孩子也能算冲喜了?” “这…这说法实在荒谬啊,皇后娘娘……” 董婉珠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弱得像一声叹息: “荒不荒谬的,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只要欢欢的病能好,不管什么方法,本宫都愿意试上一试。” “君太医是个干实事的好太医,这些日子,他照顾公主也的确尽心。既然他说了,应当就有一定道理。本宫且等到宓妃的孩子生下来,有用没用的,便都知道了……” 话到了这个份儿上,凌薇薇自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得讷讷点了点头,附和道: “娘娘慈悲心肠,相信老天见了,也一定会让公主好起来的。” 董婉珠道:“但愿罢…” 就这样,凌薇薇在景仁宫费了半天口舌,也没占上什么便宜,终究是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秋萤忍不住道: “娘娘,其实咱们…没必要非跟宓妃过不去的……” “咱们派去盯梢的人,分明是说,宓妃顿顿食辣,每日清晨,都有两筐新鲜的辣椒,往永和宫的小厨房送呢。” “依奴婢看,她这一胎,分明就是个女孩。便是生下来了,也碍不着咱们什么。” “咱们何必要为了一个公主冒那么大的风险呢……” 凌薇薇斥道:“你也就这点眼界了。” “单是宓妃也就罢了。可她身边的荣嫔、赵常在,又有哪个是好对付的?” “你怎么知道那一框框的辣椒,不是她们使出来的障眼法?” “宓妃等人深知,在公主中毒一事上,已经彻底得罪了皇后。所以她们必定会加强戒备,严防死守。即便宓妃怀的是个儿子,她们也一定会装出一副怀了女儿的样子,来让皇后放松警惕。” 凌薇薇今日心情不佳,忍不住便把火气撒到了秋萤身上: “你也是的,跟了本宫这么久了,居然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般的愚不可及。” “人家演什么就信什么。你看看这满宫里面,有谁家的大丫鬟是像你这么蠢的,啊?” “莫说是荣嫔身边的碧霞了,要我说,你根本就连皇后的丫鬟采桐都比不上。人家的丫鬟,一个个地都在帮主子出谋划策。你可倒好,帮不上本宫的忙不说,还要事事给本宫添堵,真是没用!” 秋萤从小无父无母,打记事起,就跟在凌薇薇身边伺候了。在她眼里,主子的家就是她的家,主子就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而今被主子这般斥责,她心里如何会不难过?她仓皇跪地,一个劲儿地磕头,流着泪向主子道歉。她生怕主子会抛弃自己…… 可是,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却也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们不该这么干。 凌家就只有主子这么一个女儿,主子从小就是锦衣玉食,在老爷夫人的娇惯下长大的。理所应当,自然也有不少的大小姐脾气。 只是,不管再怎么骄纵,那个时候的主子,也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便是喜欢把家里的奴才当马骑;偶尔拿些蛇啊,鼠啊的吓唬她们……她也一直认为那只是主子的年少贪玩,活泼率真。 她打心底里认为主子是个好人,是全天下最好的主子……直到那日,她亲眼看到主子硬生生撬开小公主的嘴巴,强迫着小公主,把那些巴豆吞了下去。 她的本能,告诉她这样做是不对的。可从小到大她都一直在听主子的话,主子的话,对她而言就是真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当这二者冲突时,她便会感到十分痛苦。 “娘娘…”秋萤流着泪道,“奴婢…奴婢无能……” “可奴婢只是觉得,上次巴豆一事,便已经险而又险。而今皇上又对宓妃的胎十分重视,连永和宫外的侍卫都添了一倍。若…若咱们再做些什么,奴婢担心您……” 凌薇薇抬手,直接给了她一个耳光:“没用的东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点风险都不敢担,还妄想着能够成事?” “而今哥哥都说了,要本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没完没了地泼本宫冷水?” “你就在这跪着,好好反思反思你自己。想不明白,便不用回去了!” 凌薇薇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而天边阴云密布,没过一会儿,便将流着泪的秋萤,完全笼罩在了瓢泼大雨中。 第76章 心动 另外一边,永和宫内,林早早自打被救下来后,便一直呆在宫里调养身子。几个姐姐日日陪在她身边,把她宠得跟个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疙瘩似得。 不让下床,不让干一点儿活也就罢了。沈芙冰甚至还把孕期才独有的血燕都喂给她吃。前两次还吃着稀罕,到后面林早早就受不了那股腥味儿了。可是不吃都不行,她不吃,沈芙冰就跟她生气。搞得林早早哭笑不得,直打趣道: “这可是皇上独独赏你的宝贝,别的嫔妃都不许吃呢。这样的恩宠,偏偏最后全进了我肚子里。这要是哪天让皇上知道了,可该如何是好?” 又道:“你再这样,便是你肚子里的宝宝都要吃我的醋了。” “我再怎么说也是孩子的小姨啊,哪有当娘的不疼孩子,好东西都给小姨的道理?” “天天跟一个小孩抢吃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可是,甭管她再怎么嘴贫都没有用,沈芙冰压根不吃她那一套。不管她说什么,沈芙冰最终回应她的都只有四个字: “听话,” “张嘴~” 林早早不肯张嘴,沈芙冰便执拗地,一直举着勺子喂。林早早哪舍得让一个孕妇为自己下这般辛苦啊,于是最终都只有无奈妥协。 所以嘴上说着不吃了不吃了,可哪天那一碗雷打不动的血燕也没能躲过。直把林早早养得面色红润,白白净净;反倒是怀着孩子的沈芙冰,身上愈发得窈窕纤细了下来。 这日,林早早坐在镜匣前,上下端详自己的脸颊。 记得她刚被救出来的时候,第一次照镜子,简直要被里面的人给吓哭了。脸上五花六道的,那哪还是人啊,分明是换上白衣就能出门扮鬼去了。 那个时候,林早早的内心,毫无疑问是崩溃的。 可是后面,看到几个姐姐比她还急,天天为她求医问药,今儿是这个太医,明儿是那个太医的。她心里就是再怎么害怕,也一点儿不敢表现出来了。 且时间长了,也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怎么的,虽说脸上依旧有一道怎么都消不下去的疤痕,可丑着丑着,也就丑惯了……再加上林早早天天在屋子里呆着,也不出去见人,久而久之,倒还真不觉得有什么了。 自己脸上这道疤,连君太医都束手无策。那恐怕,天底下,也就真没人能消得了了。 事已至此,与其怨天尤人,倒不如该吃吃,该喝喝,心态放开一点儿,别总想着它,自然也就不会一直纠结了。 更何况,林早早心想,能从慎刑司那种地方捡回一条命来,自己就已经够幸运的了。 多少人都是断手断脚地出来的,而自己只是落了道疤,再要是整天唧唧歪歪,反倒是显得矫情了。 把这些事想通了之后,林早早顿觉身心舒畅。她合上镜匣,下定决心:往后,若是没什么事的话,平白无故的,便是连这镜子,也没必要照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就在她下定决心的第二天,就有一道消息传了下来: 中秋节就要到了,皇上预备着在中秋那天的夜里,在宫里办上一场筵席。 不同于之前的除夕家宴,和给大将军的庆功宴,这一次的宴会,规格还要更高。 一方面,是为了庆祝宓妃的有孕之喜;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大将军击败突厥后,曾经在大雍和突厥之间首鼠两端的西域诸小国,皆要在中秋之日,前来大雍朝拜。 国富民强,四海一统。天下太平,万国来朝。当着列国朝臣的面,宗主国的国威,自然是要彰显的。因而皇上想要大办,便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了。 这本是一件好事,可偏偏消息传到林早早这儿,就让她格外纠结了起来: 按照姐姐的说法,中秋那天,石大将军肯定是会参宴的。姐姐想着,到了那时候,便带着自己,私下里同石大将军见上一面,好向他表达谢意。林早早也很想见一见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偏偏…… 自己的脸,怎么就落了疤呢? 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纠结这条疤了。平日里,面对永和宫的那群丫鬟太监们,也能平静淡然,不被这么点微小的瑕疵困扰。可怎么一想起要见石大将军,她就打心底里,露了怯? 将军他……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很失望啊?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很普通的女孩?见了也就见了,回头过上几天,就把自己抛之脑后,不再记得自己这个人了? 毕竟,像他那样的大英雄,救过的人,根本就数不胜数吧? 哪里还会再额外记住,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呢? 林早早想着想着,终究在这一刻,心里忍不住生出了黯然之色。 她想,若换到以前,自己还没有受伤的时候,纵然算不上姐姐那样的国色天香,可起码,也绝对担得起小家碧玉这四个字了。 为什么不是在那时候呢? 为什么没能在那个时候,和他见上一面? 林早早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在无尽深海中,相依为命的梦。她情不自禁地想,那样的温暖,只怕今生都不会再有了罢……他们身份悬殊,本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而今,让他看一看自己最漂亮时的样子,竟也成了一种奢望吗…… 她还记得那个梦,那个痛苦,却又美妙的梦。梦中的男人是那般温柔,不在乎她是否遍体鳞伤,也不在乎她成了什么模样,只依旧给她拥抱,最坚实、最安心的拥抱。仿佛那一刻便成了永恒,而他们也成了那苍凉世界中,彼此唯一的眷属。 可是啊……梦,终究也只是梦。一个有着赫赫战功的铁血将军,他的性格底色,毫无疑问,都只会是冷漠的吧。那样的上位者,又如何会把她一个底层宫女放进眼里?只怕真见了面,她能同人家说上一句“多谢将军”,便已经是彼此,全部的交流了吧? 自己…到底在幻想些什么呢? 人家又凭什么像梦中一样地配合自己,对自己好? 林早早深知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救了自己,自己对他的感情,只该是感恩。而不是仅仅因为自己的脑袋里面存在幻想,就去对人家情感绑架。那是自不量力,更是恩将仇报。 更何况,平白无故地,去那样幻想人家,本身就已经很不礼貌了,不是吗? 林早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那天夜里,她是含着泪睡下的。明明知道根本不会有结果,可思绪兜兜转转地,却还总是会飘向他…… 如果,他们都是现代人,都生活在现代,那该有多好? 现代社会,女子可以栖身,可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那样哪怕他比她大了十几岁,她还是会选择追求他。因为她相信只要自己努力,终有一日,她会有资格站在他身边,并像他保护自己一样地,保护好他。 可是在古代,她就只是一个丫鬟。 她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仰赖他人的鼻息。哪怕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她也什么都给不了他。 她只是一个丫鬟,一个和千千万万太监宫女,小厮劳役,都没有任何区别的丫鬟…… 她这辈子,再没有什么办法,走到他身边了…… 她什么也给不了他…… 她注定是配不上他的…… 眼泪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淌下,坠落下去的时候,便化为了酒樽之中,那圈漾起来的涟漪。 头顶明月高悬,周身歌舞非凡……林早早也不知自己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仿佛中间的那段记忆都被剪掉了一般。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便已经是中秋盛宴的当天了。 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人,此次宴席,竟是比除夕家宴还热闹了数倍不止。别说是举办除夕家宴时的乾清宫了,便是新建成的规模浩大的水上琼台,眼下都要被列国宾客给占满了。 流光夺目,舞乐缤纷。林早早站在姐姐座位后面,那群站着伺候的丫鬟堆里,头,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目光,悄无声息地,在与座众宾客间,默默地穿梭着。 穿过一盏又一盏昏茫的灯光,划过一张又一张各异的脸庞,她还是看到了他,在人群中,在人海里。尽管此前她从没见过他的模样,可当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确定,那就是他。 三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银铠,静静地坐在宾客席上地位最高的位置。林早早望着他,惊喜地发现,他和自己在梦中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成熟,一样的英武,甚至那坚毅的下巴上,都一样带着一点微微泛青的胡茬。 林早早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沉沦在男人怀抱里的梦。梦中的自己曾依偎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而他微微低下头来,下巴轻轻蹭过自己的额头。 那种感觉痒痒的,带着男人炙热的体温,就好像是一束和煦的阳光,透过树荫,洒在了她的眉心。从此世界再黑再冷,她也都不怕了。 因为她有了光。 因为她的阳光,就在距她咫尺之遥的位置,温暖着她,照耀着她。 那一刻,林早早就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爱上他了。 第77章 争奇 正想着,周身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林早早回过神儿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方才的那段歌舞结束了,眼下正摇曳着莲步行至舞台中央的,赫然竟是一列胡女。 她们各个样貌明艳,眉眼立体,五官大开大合,极具异域风情。 乐声响起时,她们的舞蹈就此开始。不同于汉族舞蹈的柔美端庄,她们的舞姿更为鲜活明快,也更叫人眼前一亮。伴随着快节奏的鼓点,她们赤足在舞台之上旋转了起来。 金器碰响,丝袖起落,摇曳的灯光中,她们不知疲倦地旋转着,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身姿急速如飞,双袖飘摇胜雪,步伐轻盈似燕,神情妩媚如蛇。眼前的舞蹈,当真能称得上是一大奇观了。别说贺光焱他们这些古人没见过,便是林早早她们,都觉得颇为震撼。思来想去,恐怕也就只有白居易的诗句,能将此番盛景描述一二了: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引用1】 连赵若嘉都忍不住赞叹道: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如今,也算是让咱们见识到了。”【引用2】 慕容依勾唇浅笑,道: “确实不错。” “从前是咱们在台上,表演给人家看,身心都是紧绷着的。如今坐在台下,全身心放松地看人家表演,方才知道,一个好的舞台,着实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享受。” 赵若嘉点了点头,深表认同。 胡姬们的舞蹈结束后,场上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连贺光焱都龙颜大悦,赞叹有加。与座的朝臣们亦是交口称赞,纷纷给出了不低的评价。 不同国家间的文化交流,这本是一件好事。可偏偏那位前来朝贡的乌孙国国王,也不知是见大雍朝皇帝年轻,便觉得自己可以拿捏了,还是怎么的,竟是轻笑一声,朝贺光焱道: “皇上,方才不过是我们乌孙国的几个普通舞姬,上去随便扭了扭,便收获了这样多的掌声。大雍朝幅员辽阔,人才济济,按理说,应当有更多能歌善舞之辈才对啊。可怎么你们本国舞女表演时,反倒是没什么掌声呢?” “难不成,堂堂的大雍国,便连几个像样的舞女都挑不出来了么?” 这乌孙国国王四十来岁,挺着个大肚子,赤发碧眼,样貌跟年画里捉鬼的钟馗有得一拼。同一旁为他斟酒的胡女小妾坐在一处,便更是像极了丽人配野猪,多看一下都会让人觉得糟蹋眼睛。 可偏偏,人家仿佛压根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不足之处一般,照样是穿金戴银,珠宝满身,十根手指头里,恨不得有九根都戴上戒指。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自家的国库,都尽数穿到身上了。 如此张扬的装束,再配上那豪横的语气,在座的大雍朝臣子们,有一多半都变了脸色。 当下就有武将起身斥道: “乌孙国国王这是何意?倒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亦有文臣道: “两国舞蹈风格不同,各有千秋。谈不上孰优孰劣,不过是各花入各眼罢了。” 武将的言辞略显激进,可那位文臣所言,却着实是在给乌孙国国王台阶下了。但凡他闭上嘴巴,或者随意附和两句,这件事其实也就那么过去了。可偏偏,那国王就像是在有意挑衅一般地继续道: “早就听闻你们汉人说话喜欢绕弯子,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还说什么‘各有千秋’,难道,就这么不愿意承认,你们的舞蹈,压根比不上我们西域的舞蹈么?” “诸位,你们说呢?” 他转身,朝着那些坐在他身边的,其他西域小国的领袖们找起了认同感。可堂堂大汉天子面前,又有几个人能不要命到这种程度?别说是附和他了,都恨不能立刻同他撇清了关系才好呢。自己作死,又为何要带上别人?想自吹自擂,便单独夸你们乌孙国的舞蹈不行么?做什么把整个西域都扯到嘴边? 那乌孙国国王见没人理他,倒也不恼,转头又朝着贺光焱道: “皇上,难道咱们大雍朝的舞蹈,就只有这么一些了么?本王看着,可实在是不过瘾呐~” “难得来一次大雍,原本还想着好好领略一下你们汉人的先进文化,不成想,竟连我们那偏居一隅的穷乡僻壤都比不上?” 乌孙国在西域诸国中,已经是最大的那几个了。可在大雍朝面前,却依旧只是个蕞尔小国。论人口,连大雍的百分之一都及不上。以贺光焱的身份,原本根本无需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他总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蹿下跳,便是只蟑螂,也着实是要把人烦死了。 贺光焱剑眉低蹙,压着声音问一旁的姜川道: “后面还有几个舞蹈?” “挑个好看的,提到前头来。” 姜川满脸难色: “皇上,后面满打满算,一共也就仨节目了。” “其中两个还都是曲子。剩下的那个舞蹈,也…也……” “也什么?”贺光焱道,“也上不得台面么?” “不是上不得台面…”姜川道,“只是…那个舞蹈是按照之前家宴的规格准备的,跟人家的一比,确实有点儿……” “糊涂!”要不是有那么多人看着,贺光焱几乎就真的要把手中的酒杯重重掷到桌子上了: “这是国宴,谁让你用家宴的规格准备了?” 姜川委屈道: “…那…那不是您说西域人不懂舞蹈,让宫里的艺班子随便搞几套来就行的么?” “……”贺光焱气得脑袋都要冒烟了,半天,也只能堪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 “滚。” “回头再找你算账。” 姜川浑身赘肉颤了颤,臊眉耷眼地,把头垂了下去…… 场上的气氛一时间僵了下来。 贺光焱虽说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光看他和姜川对话时的神态,也能猜出个大概。 大雍的官员们见了,心里不由得没了底;那乌孙国国王却是满脸得意,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石天惊默默地摇了摇头,却并未出手,帮贺光焱做上什么;至于慕容依和赵若嘉等人,则微微侧身,悄声议论。 赵若嘉道: “这国王好生嚣张,得罪了皇上,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慕容依也乐得看这个稀罕,道: “这乌孙国是西域一众小国中最大的一个,平日里在西域作威作福惯了,如今却要朝着我中原皇帝俯首称臣,哪就那么容易甘心了?” “突厥没了,乌孙国失去了左右逢源的生存土壤,除了归顺我大雍外,再没有第二种选择。” “今日这宴会,看着简单,实际上,也是国与国之间的一场谈判。乌孙国国王唱的这一出,依我看,一方面是想测测咱们皇上的底线。另一方面,也是在给自己抬高身价,好在后续的谈判中,多捞好处呢。” 赵若嘉道: “如此一来,倒也不枉费那乌孙国国王,派人编排出,那般精彩的一场舞蹈了。” 慕容依也道: “此人粗中有细,恐怕,根本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就在二人窃窃私语的同一时间,另外一边,凌薇薇却是在那片无人敢出头的寂静中,悄然站了出来。 “乌孙国国王您说这话,可未免有些狂妄自大了吧?”凌薇薇皓齿轻抬,道: “要我说,根本用不着什么专业的舞姬,便是我们皇上后宫里的这些娘娘小主们,随便一舞,也不见得比贵国方才精心挑选上来的那个舞蹈差。” 乌孙国国王听得大乐: “果然是个后宫妇人,见识何其短浅!” “娘娘小主们养尊处优,刚进宫的时候还好,时间长了,哪里还能做出像样的舞蹈?你口气这般的大,竟也不怕闪了腰?” 凌薇薇不卑不亢道: “我既说得出口,便自然也能作出舞来。只是国王,麻烦您下次再称呼我们这些深宫妇人时,还请带上‘娘娘’二字。毕竟您已向我们大雍朝称了臣,我们的皇上,便是您的君主。我们的娘娘,您自然也该以敬称相待。” 乌孙国国王一愣,旋即气到整张脸都涨红了,他怒声道: “既是能作,那就不得不请你为我们在座的诸位国王,部落首领们献上一舞了。也好让我们见识见识,这大雍皇帝的女人,究竟是何等的能歌善舞!” 话音落地,朝臣议论纷纷,显然是不看好凌薇薇的这般举动。就连贺光焱都忍不住道: “伶嫔,你做什么?别在这时候胡闹,回你的位置上呆着去。” 凌薇薇转过头来,灯光之下,她那姣好的面容上,赫然竟是十足的谦恭与崇敬。她深深福了一礼,用那带了破碎感的吴侬软语轻声道: “皇上,臣妾无能,平日里既不能为您分忧,也没能像几位姐姐一样讨您欢心。所以入宫后的这些日子里,臣妾才更加地不敢懈怠。” “歌技也好,舞艺也罢,臣妾从没有一刻放下过。日日夜夜期盼着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真正将自己的毕生所学,献艺于您。” “皇上,您便成全了臣妾,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心愿罢。” 她眼含泪意地望着他,目光卑微而虔诚,就仿佛是在望着自己此生,最为仰慕的神明。 天底下再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这般攻势。 一个女人,能在危难之时替你出头。可偏偏,又甘愿为你做小伏低,全心全意地崇拜你,依赖你。这样的一个女人,即便是贺光焱,都很难再对她说出一个“不”字。 所以最后,贺光焱还是点了点头,目露不忍道: “好罢。” “你便……随便一舞即可,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凌薇薇微微掩唇,露出了一个受宠若惊的神情,就仿佛意外得到贺光焱的体己话,而要惊喜落泪一般。 她粉面含羞,低低道了声: “是。” “那臣妾便去更衣了,还请皇上稍等片刻。” 贺光焱道:“去罢。” 凌薇薇离开后,大雍朝文武百官心里的疑惑比方才更重了:这凌家的女儿若说唱歌,那的确是一把好手,可什么时候,也能作舞了? 舞蹈,不该是宓妃娘娘的专长么? 这万一要是舞不好,丢的可不止是他们凌家的脸,更是会把大雍朝的脸都丢出去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赛一个地摸不着头脑,唯有低低叹气。可就在所有人都不认可凌薇薇的时候,唯有凌崇,露出了淡淡的笑。 看那模样,他仿佛非但不对凌薇薇的出头感到惊讶。甚至…还对妹妹接下来的舞蹈,早已成竹在胸。 第78章 斗艳 凌薇薇这一更衣,便去了许久。 走的时候还利利索索的,可谁知,一群人左等右等,竟是怎么都等不到她回来了。 时间一长,贺光焱及文武百官,心里自然就没了底。而那乌孙国国王见这架势,也又一次跳出来,以小人得志的嘴脸讥讽道: “皇上,已经将近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您那位妃子的舞,究竟还跳不跳了?” “该不会…夸下海口却又没能耐兑现,临阵脱逃了吧?” “哈哈哈哈……” 贺光焱也不知凌薇薇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整个人都郁闷极了: 用来更衣的厢房,就在水上琼台旁边,距离近得很。就算再怎么磨蹭,此刻也该回来了。 可偏偏那长桥尽头,为何就一直连个人影都没有呢? 一时间,场面生生僵住。就在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就听湖面之上,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歌声。 歌声和婉、静谧,若有若无,隐在湖面淡淡的秋雾里,让人看不真切。 近了,近了,那歌声渐渐近了。直至这时,众人方才听清,那女声所唱之词,乃是苏轼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引用1】 秋雾之中,渐渐出现了昏昏黄黄的光点,那光点逐渐放大,最终随刺破雾霭的船头一起,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原来,凌薇薇之所以那么长时间没有回来,是因为她的舞蹈,根本就不在琼台之上,而是在水面上。 眼下,她一席皓然白纱,神色端庄娴静。中秋满月的照耀之下,她头顶桂冠,肩挽披帛。湖风徐徐而来,披帛便随之飘荡。她纤长的手指拨弄着怀中的琵琶,恍惚之间,竟仿若月宫仙子,在为当场之人轻声献唱: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船桨、佳人、满月、湖风,这是何等美妙的意境!能有这般巧思,已然是个相当不错的表演了。而就在众人为此眼前一亮的时候,不曾想,更精美绝伦的画面,竟然还在后头: 随着凌薇薇歌声曲调的升高,就见原本暗沉的湖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河灯,一盏一盏,橙黄绯红,好看极了。 那些河灯在湖面之上静静地浮荡着,一簇簇的火苗汇成光亮,将原本笼罩湖面的雾霭驱逐殆尽。而直至此时,人们方才发现,原来在那雾霭之后,还藏着另外的几艘船只。 那些船只,以凌薇薇所在的船只为中心,呈莲花状,一点点地簇拥了上来。船只上矗立着的,是一扇扇的屏风,而每一扇屏风,都有一位佳人静立其后。 那些佳人形态各异:或抚扇,或描眉,或折桂,或抱兔……屏风将她们的样貌尽数遮挡,只留下一抹令人浮想联翩的倩影。而就是在这样的倩影中,凌薇薇放下琵琶,开始翩然起舞。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歌声婉转缭绕,半入云霄。舞姿轻盈婀娜,霓裳风飘……凌薇薇的舞蹈功底,其实谈不上有多深厚,硬要说的话,也不过七分罢了。可偏偏是这份意境,将她的舞蹈硬生生拔到了十分。再配上她那惊人的美貌,圆月之下,碧湖之上,她的每一个舞姿,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越发得恍若天人。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舞姿罢,歌声歇,凌薇薇的表演已经结束。可是方才的那场视觉盛宴,却依旧停在琼台之上每个人的心中,久久挥之不去。 甚至于那些曾盯着屏风眼睛发直的西域首领们,到最后,连屏风是什么时候放下来的都不知道。 他们的目光全部落在凌薇薇身上,几乎连魂儿都要被这个女人吸走了。便是先前对屏风后的佳丽们有再多兴趣,凌薇薇那无与伦比的绰约舞姿,也足以让他们忘掉一切了。 船舶载着凌薇薇靠岸,而琼台之上,如获至宝的贺光焱,早已起身等着她了。 “你什么时候练的这出舞蹈?”贺光焱道,“当真是好大的一个惊喜啊。” 众目睽睽之中,凌薇薇的纤纤玉手缓缓搭在贺光焱的手掌上,模仿着沈芙冰那一贯温婉娴良的样子,道: “皇上谬赞了。” “哪里算得上什么惊喜?不过是皇上不嫌臣妾愚笨罢了。” 曾经的贺光焱,因为各种各样不好的印象,而对凌薇薇一直提不起什么兴趣来。直到今夜,他才恍然发觉,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张扬跋扈。 即便当初认定了她是一个爱没事找事,到处惹是生非的人。可如今时移世易,就是有再多的嫌恶与不喜,眼下随着这满月之下的翩然一舞,也都要尽数消退了。 他扶着凌薇薇,一路行至那独属于天子的御座跟前,示意凌薇薇在自己的身边坐下。 凌薇薇满脸的受宠若惊:“皇上,这…” “您身边的位置,按理,是只有皇后娘娘才能坐的呀……” 贺光焱道:“皇后照顾公主,日夜辛劳。她自己身子也不好,连这么重要的宴会都不能出席。你暂时坐在这里,倒也无妨。” “从前,是朕冷落了你……”贺光焱薄唇微启,似是想同她说上一些体己话,可不知想起了什么,最终,一个字也没再多说出口。 凌薇薇看着贺光焱的态度,便知他内心还有疑虑,忙趁热打铁,轻声道: “皇上…从前的事,都是臣妾不好……” “那时臣妾初入皇宫,年纪小,不懂事。只因为一心仰慕您,便变着法儿地同几位姐姐争风吃醋,闹出了许多不愉快来。” “而今忆起往日种种,臣妾的内心甚是懊悔,只想着,皇上若能不计前嫌,便是臣妾天大的造化了……” “皇上,您能…原谅臣妾吗?” 望着女孩水一般清澈的眼眸,贺光焱的喉结,缓缓地滚了滚。 他没想到,她竟会主动朝着自己认错。 如果说之前,贺光焱还对女孩突如其来的贤惠深感意外,担心她是不是在做戏给自己看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刻,他才是彻底地想通了: 或许,她本性并不坏……只是自小在自家府上娇惯着,多了些大小姐脾气而已。 那么个小姑娘,十七八岁就进了宫,离了父母,到处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见着自己,迫不及待地想亲近亲近,结果还遭了自己的冷脸呵斥……这换做谁,心里能好受得了? 如此,她整日帮着皇后,同沈芙冰她们作对,倒也不奇怪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心里有自己,一心盼着能争得自己的宠爱,不是么? 这样想着,贺光焱才算打心底里,真正认可了眼前的女孩。 他拉着她的手,道: “过去的事儿,咱们谁都不要再提了。” “往后,朕必不亏待你就是了。” 凌薇薇浅浅地“哎”了一声,自知大事已成,顿时有种密密麻麻的窃喜涌上心头。 不由得隔着人群,朝着远处的沈芙冰望去。恰在那刻,沈芙冰也在看她,两者视线相触的瞬间,沈芙冰仓皇低头。而凌薇薇,也才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她内心的激动,悄然间达到了顶峰。 其实她现在,根本也谈不上有多喜欢贺光焱。 但只要能看到沈芙冰伤心,她便满足了。 凌薇薇今日,可当真是出尽了风头。莫说是争得皇上宠爱了,她的那支舞蹈,哪怕是对整个大雍朝,也算是功劳一件。 凡是在场之人,不管是大雍官员还是西域首领,没有一个不震惊于它的美轮美奂。甚至不少人直至此刻,都没能从那精彩的舞蹈中回过神儿来。相比之下,之前乌孙国的那个舞蹈,甚至都显得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皇上,这一对比,果然还是你们汉人的文化底蕴更为深厚。”若羌国首领道,“情景交融,天人合一。看完你们的舞蹈,再去想想乌孙国的舞蹈,怎么…竟就有些回忆不起来了呢?” 又有其他国家的首领附和他: “是啊,那乌孙国的舞蹈,光是跳的时候眼花缭乱。回头一想,跳的什么内容,竟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甚至有人道: “乌孙国国王,您怕不是在咱们西域作威作福惯了,就把这儿也当自己家了罢?谁不知道中原的文化一向领先西域?便是咱们用的纸张、火药也全部产自中原。您有什么资格在咱们大汉天子面前摆谱啊?找了几个姿色上等的舞女,不会就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吧?哈哈哈…” 众人的奚落声中,乌孙国国王一张胖脸涨至通红,若说这些话是出自贺光焱口中便也罢了。可偏偏一些个往常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小国国君,如今竟也敢借大雍皇帝的威势,狐假虎威来贬自己了。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坐到座位上,咕嘟咕嘟往肚里灌酒,来堪堪掩饰尴尬。 而贺光焱眼见形势逆转,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他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朝众人道: “行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罢。” “这乌孙国的舞蹈确实精彩,乌孙国国王,也的确有为之骄傲的资本。只是诸位,你们或大或小,都是一方土地的领袖,膝下有着数以千记、万记的子民。一个领袖最该在意的,是他的子民能不能吃得饱饭,能不能穿得起衣。如果把目光都放在这舞台的争奇斗艳上……眼界,是不是就太过狭窄了呢?” “诸位千里迢迢来到大雍,闲暇时候,完全可以在我大雍都城逛上一逛,看看我大雍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相信我大雍朝的风土人情,不说让诸位流连忘返,但起码也会是耳目一新。” “国与国之间,从来都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也并非事事都一定要争个长短。与其抓住一件事,谁好谁差地争论个没完。倒不如精诚合作,共谋发展。” “嘴上的强不是强,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才是真的好。” 贺光焱的一席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当真是振聋发聩。便是先前有些小国领袖,同那乌孙国国王一样,因他年纪小便轻视于他的,而今,却也发自内心地,对他百倍敬重了起来。 而贺光焱越理性,越大度,越不同他计较,那人群中的乌孙国国王,便越发地感到无地自容。 “皇上。”有小国领袖好奇道,“大雍泱泱□□,地大物博。可我等小国水草稀缺,土地贫瘠,远不能与之相较。纵使想要发展,可又谈何容易呢?” 他一句话,勾起了其他小国首领们的共同心声。旁人也连忙附和,各自表达各自的难处: “是啊,皇上。我们康居原是西域古国,可近年来气候恶化,成片成片的绿洲化为黄沙。我看着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们,一时,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气候原因倒是其次。”又有人道,“要我说,更多的还是人祸。前些年里,突厥势力时常侵袭我疏勒,每次都将我们的粮草洗劫一空,闹得是国弱民穷,唉……” 一时间,叹息声四起,原来,即便是贵为一个国家的领袖。可不如意的,也依旧是十之八玖。 贺光焱由着他们倾吐各自的苦恼,直至最后,方才开口道: “各位说的这些,我都理解。可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西域并非自古贫瘠。就在一百多年以前,那里也曾水草丰美,物阜民丰。” “当年,突厥尚未崛起,丝绸之路也还没有被拦腰截断。那个时候,西域是从中原到波斯的必经之路。商人们牵着骆驼,驼背上载满货物。声声驼铃中,一列列的商队在西域辗转,中原和波斯的物产得以沟通,而西域也因此成为了繁华商埠。那时候的西域,人人安居乐业,百姓们,也远不必像现在这般,为了一点儿生计而焦头烂额。” 众人听完,道:“皇上,您这是想……” 贺光焱点了点头,道: “朕打算重启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多么古老的名字。可凡是听到它的西域领袖,没有一个不是心神一震。 历史上,西域的辉煌,曾多半与它有关。可战火侵袭下的这几十年,这个名字,就仿佛随西域的过去,一起被掩埋在了重重黄沙之下,已经太久太久,不曾有人提起过了。 而今,再一次听到它,从贺光焱这样一个手握四海的人口中说出,几乎光是那四个字,他们便已经要泪流满面了。 贺光焱道: “朕不想闭关锁国,故步自封。朕始终认为,只有不断开放,才能带给一个王朝最大的繁荣与昌盛。” “被战火荼毒百年的丝绸之路,也该到再一次复苏的时候了。”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就冲这份开放的胸襟,这份魄力与决心,西域的一众首领已在此刻认定,从今往后,大雍就是他们要追随的宗主国。而贺光焱,则是他们要绝对拥护的,至高无上的皇。 “康居国国王,愿一心追随陛下,为丝绸之路的重新开启,保驾护航。” “疏勒国地处西域南北两道的交汇处,我疏勒人民,愿做陛下之鹰犬,为陛下放哨站岗,确保来往商人的安全与丝绸之路的通畅。” “龟兹国国王,愿效忠陛下,生死相随!” “……” 朗月高悬,普照九州,西域诸国的首领于那明亮的月光中跪了一地,虔诚地跪拜着他们共同的少年天子。于汉人而言,这是亲朋团聚的日子。可对于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不同面孔的人们而言,今天,却是改变他们命运的,全新开始…… 第79章 变天 晚宴的最后,以一场盛大的焰火作为结尾。 湖中央漂着数只船舶,那些烟花,便是由此处升起。姹紫嫣红、异彩纷呈地燃了满天。 贺光焱牵着凌薇薇,行至琼台前端的临湖一线。那是这场焰火的最佳观赏地点,在那里,能将湖光山色,满天璀璨尽收眼底。 其他人也自觉起身,纷纷簇拥上来,陪着天子及其爱妃,共同欣赏烟花。 “皇上,这大雍朝舞美,人美,甚至连烟花都这么美。今日我等,可真是大饱眼福了啊。”有小国国王在旁恭维道。 贺光焱点了点头,却并未答复他。而是颔首看向自己身侧的凌薇薇: “喜欢么?” 凌薇薇满含深情地望着他,娇滴滴道: “…喜欢。” 此番情景,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大概都能看出来,跟外交上的重大转折一样,贺光焱的后宫,也要变天了。 如果说之前,是荣嫔和宓妃轮番获宠。那么从今往后,独得圣宠之人,恐怕就要数眼前的伶嫔娘娘了。 哥哥在前朝立下战功,妹妹又在后宫博得圣心,凌家出了对这样有出息的兄妹。这往后,只怕是想不兴盛,也难了呀。 大雍朝的臣子们,可以说没有一个不羡慕他们的,甚至不少人,都已默默起了要巴结凌家的心思。 漫天璀璨的烟花之下,每个人都在打着自己的算盘。喧嚣与热闹充斥在空气中。而在人群的外围,只有沈芙冰,默默地,垂下了头。 尽管早已料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她却还是在止不住地黯然神伤。 如今的她,甚至连朝着前方看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怕自己抬起头来,撞见的便是会两人的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她有些不敢相信:原来,曾经的那些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转头,竟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说给另一个女人么? 那之前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烟花映亮沈芙冰那苦涩的脸颊,却将她身后的那个女人,打入了更深的黑暗。 赵若嘉一个字都没有说。 她站在人群的最外侧,一个任何光亮都照不到的地方。 那里实在是太黑了,黑到没有人能看清她脸上的神情……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能体悟到她内心深处那彻骨的冰凉。 她的本意,并非如此… 她以为只要自己放手,就能给她幸福的…… 她以为那个男人,那个拥有一切的男人,能代替自己,给她自己所不能给的爱…… 原来…终究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么? ……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今夜,注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过了今夜,一切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彻底改变。可不管是高兴,还是烦忧,所有人都无法阻挡这已成定局的事情,就像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月亮一定会落下。人们能做的就只有适应,努力地适应,强迫自己去适应,在这偌大的皇宫中苦苦忍耐,日复一日地继续煎熬下去…… 宴席结束,在座众人依次散去。那条盘旋着的下山通道中,一路上满是灯火与人声。自然就不会有人知道,有两个男人,并没有随着人潮一起下山,而是在树林深处,悄然碰了头。 那两个男人都不高,一个低矮肥胖,另一个低矮壮硕,影子投在密林中,像是两个浑圆的柿饼。 一个身影抱怨道: “可恶,我后悔了。” “为了抬你妹妹上位,我做了多大的牺牲?跟个小丑一样被人嘲笑也就罢了,更重要的是,还把你们大雍皇帝都给得罪了。哼,我看,本王当初压根就不该答应你!” “诶,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另一个身影圆滑道,“你怕什么?我们这个皇上,看着仪表堂堂,实则就是个连死人都没见过的草包。” “能打败突厥,靠得全是我和石天惊。得罪了他怕什么?他又不会打仗。现如今大雍朝上下,能指挥得动军队的,也就我一人而已。” “更何况,你帮了我妹妹,我们全家上下,自然都会承你的情。等将来我妹妹诞下皇嗣,当了太后,我便是正儿八经的国舅了。到时,你还怕我亏待了你不成?” “行吧行吧。”那肥胖的身影无奈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只是你记住,今日你们全家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候,可千万别翻脸不认账!” 那壮硕身影呵呵大笑:“你且放心便是。” “该你的,终归是你的。跑不了~” 阴云袭来,遮天蔽月,这场关于阴谋的谈话,自此便彻底隐藏在了深山之中,再无人知。 另外一边,林早早跟着前方那道身影,不知在心里天人交战了多久,才终于加快脚步,追上了前面的男人。 “将军。”夜幕黑沉,水声潺潺,林早早鼓起勇气,低声唤道。 石天惊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借着湖岸边的灯光,他看清了眼前的女孩:“是你?” 林早早心中一愕,她想,将军居然记得自己?可自己脸上,明明是带了面纱的呀,难道这样,也能认出自己来么? 她道:“您…您认得我?” 石天惊冲她和蔼地笑了笑: “我救的你,如何会不认得?” 林早早心里一暖,在此之前,她还在纠结着,该怎么向他介绍自己;能用什么理由向他搭话;他会不会不想理自己;会不会对自己一脸冷漠……这些想法一直在她的脑海中乱糟糟地盘绕着,令她不得安宁。 直到他的那个笑容,将她心里的一切忐忑,尽数击碎。 好几个月过去了,仅凭那样的一面之缘,他居然,当真还记得自己! 林早早的内心毫无疑问是兴奋的,她感到了一种被关怀着,被人看重的感觉。他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大将军,可也是会在乎自己这样的小人物的,不是么? 林早早道:“那天的事,真的是谢谢您了。” “若不是您仗义出手,我现在,恐怕都没机会再站在您面前了。” 石天惊点了点头,道: “你没事儿就好。” “事情也过去这么久了,你好好养身子,不必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石天惊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听到林早早的耳朵里,便令她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了甜。 她感觉奇怪极了:明明是个征战沙场的将军,按说应该是粗犷豪放的性格才对。可为什么对自己说话时,却又让她觉得那般温柔? 是自己的错觉吗? 还是说,他向来如此?无论对谁,都在英俊刚猛的外表下,埋藏着一颗宽和的心? 林早早越想越觉得羞得慌。就听石天惊道: “对了…你的脸怎么了?” “为什么要用面纱遮起来?” 林早早心里一揪。 她下意识想扯个谎圆过去。可偏偏被他突如其来地这么一问,大脑一下子就白了,什么话都想不出了。她害怕被他识破,更害怕让他觉得自己不够诚恳。所以好半天过去,她也只能支支吾吾地坦白道: “没…没什么……” “就是脸上,受了点小伤……” “受伤了?”石天惊蹙眉,“有请太医看过么?” “女孩子,万一留疤…可就不好了……” 不知为何,林早早心里酸溜溜的,甚至连眼睛都阵阵发热,恨不得要掉下泪来。 她的伤不是没人关心过。几个姐姐关心,永和宫里一起共事的丫鬟太监们也关心。可面对他们,她都能勉力挤出笑容。为什么一到了他这儿,她就突然觉得…委屈到受不住了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这种感觉,像是在嫌自己不争气,被他辛辛苦苦救了一遭,结果却长不好,还留了疤,感觉很对不起他…… 又像是,在心疼他…… 毕竟,当初的皇后那般来势汹汹,他不知扛着多大的压力,冒了多大的风险,才把自己救了出来。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因为那件事毁了一整张脸,他心里,恐怕也是会难过的吧…… “将军…”林早早一出声,嗓子里就不由自主地带了哽咽,“对…对不起……” “是我让您失望了……” “我的脸,已经留疤了。看了很多太医,都说好不了了……” “……”石天惊沉默片刻,方道: “怎么弄的?”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是…在慎刑司时留下的么?” 林早早低低“嗯”了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滴滴地坠了下来。 哭出来了,心里似乎就没那么难过了。她想着,自己这张脸,已经让很多人见过了。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没理由一直避着他。好歹也该让他看看自己现在长什么样子。 所以最后,林早早还是缓缓地,掀开了自己脸上的面纱。 月光之下,赫然有一道红痕,张牙舞爪地,盘踞在女孩干净的脸蛋儿上。 她生得很美,脸很小,哭起来的样子,更是梨花带雨。倘若没有这道疤……唉! 石天惊神色黯然,许久才道: “不要哭了。” “还是很漂亮的。” 林早早喜欢他的声音,也喜欢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她知道他是在努力地安慰自己。能有他的安慰,她就已经非常知足了。 可是,林早早终究还是忍不住道: “将军…惯是会诓人的。” “如果留了疤还一样漂亮的话,那天底下的女子,又为何会把一张脸看得比命还重要呢?甚至就连毁掉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竟也是毁掉她的脸?” 石天惊沉吟片刻,道: “女子…生在世间,既没有土地,又不能考取功名。一无所有,便只有以色侍人。”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没了脸面,便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会无比看重。” 林早早含着眼泪,低声道: “那我现在,便是像将军说的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石天惊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自然不是。” “如何不是?”林早早道,“您方才还说,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呢。怎么现在又说不是?” “您…没必要这般安慰我。” “我的脸成了什么样,我自己心里有数。” 石天惊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时间当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不再难过。良久,他也只能缓缓解开自己右肩上的披风,将自己残缺的一面,展露给她看。 “那你瞧着我呢?” “一个断了臂膀的武将,跟一个伤了脸面的女子,又有何区别?” 林早早纤细的手缓缓抬起,震惊地捂住了唇。望着自己心爱的男人,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破碎的星辉。而石天惊只是自嘲道: “这上阵打仗的,丢了条胳膊算什么?多少人去了便再回不来,连尸骨,都不知道埋在了哪片烂泥地里……” “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还不都得再过下去么?” “时间长了,伤口结痂了。这心里面,慢慢地也就不再滴血了。” “总会好起来的……嗯?” 石天惊并没有同她讲一些大道理,也没有说一些可怜、同情她的话。他的话里,没有什么矫情的文字,甚至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粗糙。可就是那份独属于男人的粗粝关怀,此时此刻,却如同涓涓细流一般,一点点地,流进了她的心底。 林早早突然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不是自我安慰,不是自欺欺人。而是她觉得,自己能跟这个民族最大的英雄,承受同样的苦楚,遭遇同样的困境,似乎,也成了一种荣耀。 就像自己在看到他的伤口后,才终于觉得,原来这世上不止自己一个人是残缺的。那他在看到自己时,会不会也觉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林早早终于止住了泪,脸颊微红道: “我听您的话,好好生活便是了。” 石天惊点了点头,见她没有那么纠结脸上的疤痕了,这才放下心来。正想跟她说天不早了,早些回去,便听远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将军,将军!” 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离得近了,方才看清,那人赫然便是石磊。 石天惊斥道: “毛毛躁躁的。你不在养心殿好好当差,到处乱跑做什么?” 石磊嘿嘿傻笑: “我听说今晚的宴会您也来了,便让兄弟们暂时替了我一下,想看看能不能寻得到您。没想到,还真让我给碰着了。” “寻我做什么?保护皇上的安全才是你最大的职责。”石天惊道: “今日便罢了,往后可再不许这样了。” “得令!”石磊一口应下,随后掂了掂手中的包裹,道: “其实,我是来给您送东西的。” “上个月的饷银发下来了,今儿是中秋节,我托人到宫外买了月饼。怕您吃不上,就一心想着给您送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纸包裹一点点地拆开,里面装着的,是几个黄澄澄的,一看便要让人流口水的月饼。 “还热乎着,是现打出来的,您快尝尝。”他捧着那些月饼,满脸兴奋地往石天惊手里递。 石天惊并没有接,只嗔道:“都是小孩子的喜欢的东西,我不吃。” “哪就是小孩喜欢的了?”石磊道,“咱们在外打仗不知道,但这几年,京城内外的百姓们,过中秋都流行吃月饼的。” 他轻声嘟囔道:“再说了,这可是一个江浙师傅打出来的苏式月饼,想买到可得花一番功夫了。您就尝尝嘛。” 即便是在古代,不同年龄的人之间,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着代沟的。 这个时代,月饼还尚未在民间完全普及起来。中秋节,也还没有必吃月饼的习俗。 年轻人已经开始接受月饼这种新鲜吃食了,可稍微年长一点儿的人,或许就会因为它是甜食,而下意识地把月饼归类为哄小孩的玩意。 石天惊不吃,石磊便一个劲儿地软磨硬泡。这半大小子,叽歪起来也着实烦人。石天惊被他烦到没有办法了,这才神情松动,道了句“好罢”。而后从他手中,接过了一个月饼。 石天惊皱着眉头,慢慢咬了一口。 林早早悄无声息地端详着他,只觉得他吃东西的样子都好看极了,很是斯文。嘴唇抿着,腮帮轻轻动着,什么声音都不发出来。 她看着他英俊的脸,看着他刚毅的唇,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般,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她有个不敢说给任何人听,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荒谬的想法: 她其实,很想…很想… 捧着他的脸颊,亲一亲他…… 林早早的脸颊像着火般烧得生疼,思绪正在翩飞,就发现那个送月饼的少年看着自己,好奇道: “将军…这是?” “哦。”石天惊介绍道,“她在永和宫当差,方才找我,有些话要谈。” 石磊十分纳闷: 一个宫女为什么会突然跑来找将军谈话? 不过…既然将军都这样说了,那大概这小宫女,或许就真和将军之间有点什么渊源吧…… 这般想着,他也拿起一个月饼,往林早早手里递: “给你。” 林早早抬起头来。 就跟他在端详林早早一样,林早早其实也在心里,悄悄打量着他。 听他们方才说的那些话,林早早猜测这人应该是个侍卫,很可能还是在养心殿当差的。 不过即便是在养心殿当差的,那跟石大将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表现得很亲密的样子? 说实话,自己和石大将军的对话,突然插了个人进来的,她心里是不大高兴的。 毕竟,等了这么长时间,她才好不容易见到将军。结果,还没正经说上几句,就再没有机会了。 而且,当他表现得和将军很熟的时候,就更让林早早莫名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 他们两个聊得越开心,林早早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儿…… 就好像明知没她说话的机会了,她应该赶紧离开。可偏偏因为尴尬,没法开口告辞,她便是连走,都走不掉一般…… 万幸的是,这男生比她想象中的活络得多,似乎,也压根没把她当做外人。 给她递月饼,见她不肯接,还冲她笑笑,大大咧咧道: “尝一个吧,很好吃的。” 石磊虽然皮肤显黑,可胜在模样英俊,一脸正气。一笑,便更是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半点心眼都没有的样子。 这样的男生,不管放到哪里,都注定是讨喜的。 林早早有点犹豫了。 好像自己再拒绝,就显得很矫情,很不礼貌的样子。 鬼使神差地,她下意识抬眸,看向石天惊,便听男人道: “吃吧。” “阿磊是个好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 “你们小小年纪就进了宫,便应该多认识认识,互相照应着些。” “往后,出了什么事情,互相也能有个依靠。” 林早早听着,心里又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温暖的感觉。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从石天惊的话里,隐隐听出了一丝疼爱的意味: 他似乎是真的在乎自己的,并不是救了自己一次,往后便又形同路人了。他会关心自己,会为自己的处境,自己的未来着想……是这样子的,对吗? 他说自己往后,可以和这个少年多照应着。那意思便是,并没有想和自己撇清关系的吧?如果之后自己再像这样叫住他,找他说话,他应该,也是不会反感的吧…… 他们还是会有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对吗? 甚至假如以后自己再遭了难,他也还会再像上次那样保护自己,拯救自己吗? 那种来自成熟男性的关怀,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甚至让她情不自禁地浮想联翩,意醉神迷。那是自她童年父亲去世以后,已经很多很多年,都未曾感受到的了…… 她喜欢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所以她接了那个月饼,也接受了那个他为她安排的“朋友”。她学着他的样子,一边轻轻地咬了一口那个月饼,一边在心里,淌出了幸福的泪花: 她不敢奢求什么,只要还能再见到他,偶尔再有机会和他说说话,她便心满意足了。 第80章 天牢 夜深露重,林早早捧着那个月饼,满心欢喜地往回走着。而就在她经行甬道不远处的养心殿里,一双男女,同样在彻夜寻欢。 “皇上…”凌薇薇抱着男人结实的背,低低喘着,只觉得自己幸福到心都要碎了, “再…再疼爱臣妾一些,可以么~” 贺光焱战至正酣,经她这么一激,瞬间起了更深的征服欲。他故意用着力气将她死死束缚住,几乎是要把怀中人儿勒碎一般,同时发狠笑道: “好…朕满足你!” 山峦坠击,天崩地裂,凌薇薇在极致的痛苦中感到了极致的快感,她死命地抓着男人的肩膀,指尖青白,甚至要掐出血来: “唔……” “皇、皇上…” “臣妾…好…好爱您呀……” “傻瓜,朕…也爱你。” 肌肤相亲,耳鬓厮磨,银铃般虚脱又得意的笑在大殿中四下回荡,传到很远,很远…… 笑声渐渐淡了,化作墙根之下,秋虫的低低哀鸣。永和宫里,沈芙冰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榻之上,静默得如同一尊雕塑。凄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在她身上投下一格一格的阴影。远远看去,仿佛她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娘娘,而是一个被关在无尽天牢里的女人。 君恩如流水,落寞方且知。 风光一时过,垂泪为谁痴? 廊下,赵若嘉透过窗子,望向房内女人憔悴的身影,道: “她还是那样…不肯说话,也不愿歇下么?” 叶蒙尘轻叹一声,道: “娘娘对皇上…是一片痴心,就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能看得出来。” “这回,只怕是被伤得狠了…” “唉……” 赵若嘉的面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尽管早知道三妻四妾是皇上的本性,也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做到一生一世只爱一个女人。她当初帮姐姐争宠时,便曾设想过今日的局面。只是她那时见姐姐那么喜欢皇上,心疼姐姐,一心想为她做些什么。便想着有,总好过没有。 自己已经终其一生都不会拥有爱情了,她不想让姐姐的人生也跟自己一样,往后几十年都是一潭死水。所以她便去做了,便去帮姐姐争了。她也没敢奢望太多,只想着若能帮姐姐得到年的爱也是好的,起码青春不算虚度,到老也不会有遗憾了…… 只是今天她才发现,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错了。 一个错误的人,哪怕对姐姐再好,他给姐姐的,能称之为“爱”吗? 那到底是“爱”,还是一种“幻觉”? 她只想着幻觉存在时,便能让姐姐高兴了。却从没考虑过,当有朝一日幻境破碎了,情途深陷的姐姐,又要因此承担多少痛苦? 孤独一生,和自欺欺人之间,到底,又应该选择哪一个呢? 赵若嘉越想越后悔,心头一阵刺痛,难受得像是要被攥出血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缓缓开口,提起了许久之前的一件事: “你上回说…伶嫔那边,有你的人?” 叶蒙尘微微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是。” 赵若嘉又道: “那人可信得过?” 叶蒙尘道: “那人与奴才相识于微时,交情甚笃。若是信不过,正月里设计皇后伶嫔,帮我们娘娘获宠一事,也就成不了了。” “好。”赵若嘉道,“那我要让你为我做一件事。” “依旧让那个人下手。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叶蒙尘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低声道: “小主这次是想……” 赵若嘉沉吟片刻,缓缓道: “伶嫔…绝非善类。” “她有计谋,有野心,会是比皇后更难缠的敌人。” “而今,凌崇在前朝得势,伶嫔又在后宫获了宠。她手里的牌,已经太多了…”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再多一个筹码。” “否则,这巍巍皇城,只怕就真没有我们姐妹几人的立锥之地了……” 赵若嘉凝望着纸窗之中,姐姐单薄的身影,眸子里,多多少少地染了几分凄然。 姐姐,若你知道,我做出这种事来…你会怪我么? 可是…那些欺负过你的人,我又凭什么让她们活得怡然自得? 纵使我真做了什么,那也都是她们自找的,对吗…… …… 雄鸡唱响,天边微亮。凌薇薇在一夜饕餮过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枕边之人已经走了,床榻的另一半,依旧留着他的余温。 凌薇薇伸伸懒腰,坐起了身。 秋萤早已兑好了一盆温热的玫瑰花水,扶着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为她梳妆,一边恭维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入宫一年多了,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往后…”她声音低低的,小得像一只老鼠,“…咱们便…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再…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了。” 凌薇薇抿在唇纸上的唇微微一顿,目光渐冷。 “是么?”她轻笑道,“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这话说得倒是轻巧。” “可皇上今日来了本宫这儿,明日还会来么?” “不过是暂时获得了帝王的宠爱而已,跟真正的权倾六宫,可还差得远呢。” “……”秋萤正想鼓起勇气再劝一劝,就见近来在娘娘面前愈发得脸的小卓子,捧着个托盘走了上来。 托盘中装着的,是一把精巧的银剪刀。 “是了。”小卓子的腰弯得低低的,笑眯眯道: “只要永和宫的那位还大着肚子,皇上,早晚都是要再到她那去的。” 只说了这么一句,他便话音一转,又道: “娘娘,这花烛燃了一夜,也该剪了。” 凌薇薇目光慵懒,接过托盘之上那只泛着寒光的剪刀,嫣红的唇,轻轻翘了起来。 花烛淌了一夜的泪,变得矮小极了,火苗仅有豆大。 可即便如此,凌薇薇依旧持剪,贴近烛芯,将那豆大的火苗,也彻底抹去。 “秋萤,你记住了。” “姑息养奸从不是我的态度。” “斩草除根,才是。” 第81章 试探 梳妆完毕以后,凌薇薇站起身来。秋萤见她起身,忙道: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可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不急。”凌薇薇一边由着小卓子,帮自己穿上那身名贵的捻金丝孔雀羽裘,一边道: “在此之前,本宫还得去看一位老朋友呢~” 秋萤没明白娘娘口中的“老朋友”指的是谁,只是下意识弯腰抬手,毕恭毕敬地想要扶娘娘出去。 却不想,凌薇薇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直地,搭了小卓子的手,便往外走了。 秋萤身子一僵,脸色也有点儿白了: 以往,纵使自己有哪里惹娘娘不高兴了,娘娘也从没让别人贴身伺候过。用得惯的,唯有自己一人而已。 如今,那个待在娘娘身边的人,竟是要变成小卓子了么? 秋萤没有说话,可一双眼睛,却是难过到红了起来。 甬道上, 小卓子一边低眉顺眼地扶着凌薇薇,一边问道: “娘娘,咱们现下,可是要往永和宫去?” 凌薇薇道: “哦,你怎么知道?” 娘娘的心思竟被自己猜中,小卓子当下就嘿嘿嘿地乐了起来: “您瞧瞧您,这一身打扮,喝!就跟天上的仙女儿似得~这路上的人,有哪个见了您不傻眼的?这么漂亮,总归不可能是去见皇后娘娘。” “皇上今儿早上刚走,也没必要见。” “算来算去,那也就只有去见宓妃娘娘了。” 听着他的恭维,凌薇薇淡淡一笑,道: “知道本宫为什么喜欢你么?” “你聪明,有眼力价,知道当主子的想要什么。更长了张会哄人的嘴。” “好好伺候着吧,往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卓子听得激动无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嗻!” 一眨眼的功夫,二人便到了永和宫。却见这永和宫大门紧闭,四下里也都冷冷清清的。明明天已经不早了,可宫内宫外,却是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小卓子道: “娘娘稍等,奴才过去敲门。” “不必了。”凌薇薇打断了他,“门没有锁,咱们直接进去便是了。” 小卓子上前推门,一推,门便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竟真让他们娘娘给说对了,这永和宫的宫门,居然当真没有上钥! 小卓子惊讶极了:“娘娘,您…” 凌薇薇低低嘲讽道: “一整晚地不锁门,还能是因为什么?” “无非是盼着皇上回心转意,大半夜地过来找她罢了。” “呵。” “当真是痴心妄想。” 未经允许便进了他人的宫殿,凌薇薇也依旧毫无愧色。她一脸坦然地往里面走着。院子里有个小宫女正在扫地,见了她,下意识便想问一句“什么人”。可在看清来人面孔后,略显迟疑,还是放下扫把跑了过来。 “伶…伶嫔娘娘……”小宫女朝她施了一礼,道,“您…您怎么来了?” “你们娘娘呢?”凌薇薇道。 “我们娘娘…昨夜歇得晚了,现在还在睡着……”小宫女道,“您有什么事儿么?” “无事。”凌薇薇淡淡笑着,道,“只是来看看她,顺便送她一些东西罢了。” “……”小宫女奇怪极了,平日里从没见伶嫔和自家主子来往过,怎么今日莫名其妙地便要来送东西? 出于下人身份,她也不好多问。只能道: “可…我们娘娘,估计要过会儿才能起身。” “您如果不介意的话,便把东西交给我吧,等娘娘醒了,我帮您转交便是了。” 凌薇薇道:“…也好。” 她精心打扮过,脸上的笑容精致而迷人,只是那微弯的眼眸里,却隐隐透着一丝狡黠。 她把一个镶有金边的锦盒交到那宫女手中,着意叮嘱道: “这是一斛螺子黛,产自遥远的波斯国,相传是由西洋岸边的海螺制成,因而珍贵异常。” “丝绸之路中断这么些年,这螺子黛早已难觅踪迹,成了无价之宝。” “幸而昨夜有西域首领进献给皇上,皇上又赏给本宫,本宫才堪堪得了这么一斛。” 凌薇薇扶了扶自己的鬓发,故作谦逊地笑道: “本宫想着…皇上平日里最宠的,还得是宓妃姐姐。如今这螺子黛只本宫有份,宓妃姐姐却没有。她若知道了,岂不是要暗自难过?” “那样的话,倒真是本宫的罪过了。” “本宫哪里敢跟宓妃姐姐争夺皇上的宠爱呢?所以,你在帮本宫转交这螺子黛时,记得务必告诉你们娘娘:这可是皇上独赏本宫的好东西。本宫一点不与她争,全部都送给她了。” “你可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小宫女高兴道,“伶嫔娘娘您这样惦记着我们主子,我们主子知道后,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凌薇薇满意地点了点头:“去吧。” 小宫女“哎”了一声,正要进殿把这螺子黛放好,便听偏殿方向传来了一个声音: “芬儿,是谁来了?” 说这话的并非沈芙冰,而是赵若嘉。 昨夜沈芙冰心情不好,害喜害得厉害,赵若嘉在姐姐身边陪了半宿,直到姐姐睡熟自己才肯歇下。幸而近来无需给皇后请安,她便也不强求自己早起了。正在梳妆的时候听到了声音,因而便探出头来问上一问。 芬儿还以为凌薇薇是来讨好她们主子的,因而捧着那盒螺子黛,便跟自己也立了功一样地沾沾自喜道: “赵小主,是伶嫔娘娘来了。她给我们主子带了好东西呢~” 赵若嘉脸色一冷,原本昏沉的脑袋也瞬间清醒了大半。 “什么东西?”她沉声道。 “是螺子黛。”芬儿兴冲冲地跑到她面前,晃着那个锦盒道,“据说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产的,价值连城呢~” 赵若嘉只在那盒子上扫了一眼,便道: “退回去。” “……”芬儿像是没听明白的样子,“…啊?” “可这…这是皇上赏赐的,伶嫔娘娘送过来,也是她的一片好心啊。” 赵若嘉的目光淡淡的,像是在说芬儿,又像是在说给不远处的凌薇薇听: “皇上想赏什么,他自然会到永和宫来,就用不着旁人越俎代庖了。” “更何况,宓妃娘娘正在孕期,这外人的东西,便是再好,我们也是不敢要的。” “…你可记住了?” 芬儿瑟瑟缩缩地点了点头,只好走到凌薇薇面前,双手捧着那斛螺子黛,作势要奉还给她。 凌薇薇看着赵若嘉,轻笑道: “怎么,一个小小的常在,如今在本宫面前,竟也敢这般放肆了?” “见了本宫,不问安不说。听你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竟还像是…在怀疑本宫?” 赵若嘉坦然道: “伶嫔娘娘不必吃心,臣妾并不是在针对您。以往旁人送了东西过来,永和宫也是一概不收的。” “至于娘娘质疑臣妾不向您问安,那臣妾也想问娘娘一句,您进永和宫前,派人通传了吗?” “娘娘只说臣妾放肆,难道就没想过,您这般贸然进来,又把宓妃娘娘置于何地?” “……”凌薇薇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半天,也只得咬牙轻笑道: “好。” “好一副伶牙俐齿。” 凌薇薇被呛到不轻,胸脯都在微微起伏着。 换做一年前,她高低得在这永和宫里闹上一番,不把沈芙冰气出个好歹来,轻易不能罢休。 只是现在,她有了更大的野心,已然不再是当初那个,一味只知刁蛮任性的小姑娘了。 哥哥费了那么多的筹谋,才帮自己夺得圣宠。眼下自己地位未稳,得顾全着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形象,轻易折腾不得。 起码在确保自己怀上龙嗣之前,她都不能出大的岔子。 顾念着心中的大计,便是有再多的怨愤,她竟也生生忍了下来。甚至还在脸上,扬起了一抹明艳的笑。 “你可真是她的一条好狗…”凌薇薇戏谑道: “这么护着她,图个什么呢?” 赵若嘉神色严峻,丝毫没有要同她玩笑的意思,只道: “这就不牢您费心了。” “芬儿,送客。” “…哎。” 就这样,凌薇薇怎么来的,又怎么原封不动地,被“请”了出去。 出去之后,小卓子安慰她道: “其实…娘娘倒也不必把今天的事放到心上。” “娘娘的计策,到底还是太险了些…所以她们没收那螺子黛,倒也未必是件坏事。” “……”凌薇薇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片刻之后,方才嗤笑出声: “怎么…你不会还真以为,本宫在那螺子黛里,做了什么手脚吧?” 小卓子一愣,整个人都懵住了。 凌薇薇道: “那螺子黛本宫可没动过,依旧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本宫即便是看宓妃的肚子不顺眼,也绝不会用那么蠢的办法。” “用皇上亲赏的东西去害他的宠妃,那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难不成在你眼里…本宫就是个愚蠢到那般地步的后宫妇人么?” 小卓子忙道:“奴…奴才不敢…” “可…奴才也想斗胆问上一句,既是这样…娘娘为何还要把那么好的东西,送给宓妃呢?” 凌薇薇道: “本宫此行,不过是打着送螺子黛的名头,去探探虚实罢了。” 她眉头轻皱,微微吁出一口气: “不想,这永和宫防守的,竟比本宫预想中的还要严密,简直就是滴水不进。” “有赵常在夜以继日地死死盯着,想动宓妃的肚子,难呐……”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才行……” 第82章 药锅 树叶枯黄,一片片地落下,昔日繁华的皇宫,而今也尽染萧索之色。 秋,愈来愈深了,景仁宫内,董婉珠为公主的病熬得日渐憔悴。偏生娘家又传来噩耗,说已查证,去年秋天曾致数名官员被收监问斩的贪墨粮草一事,其父董儒也有参与。董婉珠惊惧之下,一病不起。 采桐也吓得厉害,却还是要故作镇定地安慰主子: “娘娘…您看开些……” “老爷只是帮着他们隐瞒,并从中抽了一部分利,连从犯都算不上。” “再者说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年了,石大将军他们也都平安回来了。老爷这些年辅佐朝政,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他会念着老爷的好的……” “所以您千万别自己吓自己了,依奴婢看,老爷顶多…顶多也就是被皇上罢免官职,回家养老罢了……” “一定会没事儿的……” 董婉珠躺在病榻之上,眼泪止不住地流,只道: “弟弟…不争气,如果父亲再被免了官。往后…董家在朝中,恐怕就真没什么人了……” 采桐将她半扶起身,想要给她喂药,董婉珠却微摇着头,不肯喝。没办法,采桐只能道: “可、可是…这不是还有您么?” “只要您还是大雍朝的皇后,董家,就总有东山再起之日的……” “再说了……您便是不为董家着想,也总得…总得为公主着想吧……” “您身子好了,才能有力气照顾公主呀……” 董婉珠听到自己女儿,原本呆滞的眼睛,方才有了几分神采。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问道: “欢…欢欢现在怎么样了?” 采桐帮她拍着背,轻叹道: “还是老样子,发着烧,时睡时醒的……” “不过,总归是会好起来的……” 那顿药,董婉珠分了三次,才终于尽数喝完。期间,还差一点呕吐出来……可她没有办法,为了自己女儿,便是再苦的药,也得挣扎着喝。 这天底下当娘的,又有哪一个不是这样?这当了娘,便有了软肋;当了娘,便没了自由。便是想要自己放弃自己,为了孩子,也不得不强撑着,一日日地继续苦熬下去罢了…… 万幸的是,有采桐这么个丫鬟在自己身边贴心伺候着;又有伶嫔时常探望,帮着自己打理景仁宫上下,董婉珠的病,这才好得稍快了些…… 这日,凌薇薇又来了景仁宫,她一袭不显山露水的素白衣衫,守在董婉珠的病榻之旁,帮她轻轻按捏着,那因长期卧床,而倍发僵硬的双腿。 董婉珠不由感慨道: “本宫身子垮了,眼下别说是后宫了,便是连自己景仁宫的这一亩三分地都无法顾全。那么多的丫鬟,太监,里里外外的这么多事儿,真是多亏你帮着操持了……” 她咳嗽几声,拉着凌薇薇的手,眼圈渐渐红了: “你好不容易得了圣心,正该是要跟皇上你侬我侬的时候。可偏偏为了照顾本宫,连服侍皇上的时间都要没有了…本宫看着,实在是过意不去……” 见董婉珠动了情,凌薇薇便赶忙也拉住她的手,驾轻就熟地红了眼眶。像以往一样,薄唇微启,便是一套贴心窝子的话吐了出来: “娘娘快别这样说了…若非娘娘一手扶持,臣妾又哪里会有今日?” “臣妾照顾娘娘,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娘娘总说这种话,反倒是显得与臣妾生分了。” 人一旦落了难,便会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身边的一切救命稻草,董婉珠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剧烈地咳嗽着,眼泪沿着苦涩的脸颊蜿蜒而下,便是连话,都带上了哭腔: “好…好妹妹,如今…本宫落魄成了这个样子,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本宫了…” “这偌大的后宫里,本宫能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两人相对哭了一通,董婉珠把心里的委屈发泄出来了,情绪这才好了些,也重又觉得,自己有力气再次振作了。 只是,在自己彻底好转之前,她还是少不得凌薇薇的帮衬。 所以她叮嘱道: “…前两天,皇上把一直在给公主侍疾的君如风叫走了。说是宓妃月份大了,得有君太医看着,他才安心。” “本宫没办法,就只能重新把张攸叫来照料公主。张太医的医术不及君太医,但好歹也曾做过太医院院判,又是本宫当年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还是信得过的。” “如今公主喝的药,也改用张太医开的了…” “妹妹…”董婉珠咳嗽着,“本宫还得麻烦你,去小厨房帮本宫盯着点。” “这药煎起来很是麻烦,要先大火,又改文火。还有一部分药需单独提前煎煮……下人们手脚粗笨,本宫根本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按太医叮嘱的步骤来。就怕公主迟迟不好,便是在这煎药上出了岔子……” “有你盯着,本宫才能安心啊……” 凌薇薇点了点头,温声道: “娘娘,您放心吧。” “公主的药,嫔妾帮您紧紧盯好,必不让那些下人们偷懒便是了。” 她的态度,她的承诺,都让董婉珠情不自禁地对她产生了更深的信赖,董婉珠发自肺腑地感谢道: “有劳你了…” 月上枝头,夜阑人静。凌薇薇按照董婉珠的吩咐,推开了景仁宫小厨房的两扇木门。 灶台上,咕嘟咕嘟响着的,是正在为公主熬煮的药锅。熬药的小宫女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用手撑着脑袋,竟是打起了瞌睡。 凌薇薇冷笑一声,道: “好啊。” “打着给公主熬药的幌子,背地里,竟是偷起懒来了。” 小宫女打了个哆嗦,抬头见是她,道: “伶、伶嫔娘娘…”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凌薇薇道: “怎么?这里是什么我不能踏足的禁地么?” “我要不来,还真不知道你们平日里都是这么给公主熬药的!” 伶嫔说白了也只是个外人,不是自己的主子娘娘。因而小宫女虽然怕她,却也不愿承认自己真偷懒了: “奴婢…奴婢是看着火的…” “不会误事的……” “不会误事?”凌薇薇道,“本宫连你的鼾声都要听到了,你还敢说不会误事?!” 她气得脸都白了,厉声斥道: “怪不得皇后娘娘总觉得熬出来的药有问题呢,原来,竟是你一味偷懒耍滑的缘故!” “这么长时间了,公主的病总不见好,看来,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小宫女没想到她竟会给自己扣这么大的一顶帽子,当下便道: “公…公主的病好不了,跟奴婢能有什么关系?”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伶嫔娘娘…” “呵。”凌薇薇道,“本宫是不是乱说,皇后娘娘自有判断。” “走,跟着本宫去见皇后,看看她信不信你的这套说辞!” 如果说之前这小宫女,还梗着脖子,怎么都不肯认错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刻,她才算是整个人都吓傻了。 一张小脸白了个透,她再不敢替自己狡辩了,当啷一声跪到地上,一边磕头,一边一连串道: “奴…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奴婢不敢偷懒了,奴婢真的再也不敢偷懒了……” “求您别告诉皇后娘娘……您绕过奴婢这一次,求您饶了奴婢这一次吧伶嫔娘娘……” 凌薇薇见她吓到眼泪都出来了,料想她也不是作伪。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俯身,莹白的手指,轻轻勾上了她的下巴。 小宫女瞬间抖得更厉害了。 凌薇薇幽幽道: “至于么?” “我一说告诉皇后,你就吓成了这个样子?” 小宫女流着泪道: “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保、保不准…会把奴婢送去慎刑司的……” “知道会去慎刑司还敢这么偷懒?”凌薇薇啧舌道: “真是个不要命的蠢货。” 小宫女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一个劲儿地给她磕头,来祈求她的原谅。 凌薇薇冷眼瞧着她,放任她磕了一阵子,才慵懒开口道: “……罢了。” “本宫…又何必跟你这么个小宫女过不去呢?” “你起来罢,本宫答应你,不告诉皇后就是了。” “至于今天这药……”凌薇薇道,“就当是本宫熬的,这样不管熬的好不好,皇后,都不会怪到你身上。” 小宫女愕然抬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当真肯放过自己。 甚至,还愿意为了自己,承担…承担这种风险…… 一时间,她又是激动,又是受宠若惊,整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下便重重叩首道: “娘娘仁心,奴婢…奴婢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若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您!” 凌薇薇被她逗乐了,笑道: “行了,本宫还能指望一个小宫女的报答?” “今日之事就算过去了,你快出去罢。” 小宫女点了点头,满脸感激地看了凌薇薇一眼。此时此刻她对凌薇薇,除了感恩,便是信赖。因此她二话不敢多说地合上木门,离开了。 小厨房内静了下来。 安静的屋舍内,为数不多能发出一点儿声息的,除了凌薇薇,便只剩下小公主那咕嘟咕嘟的药锅了。 而凌薇薇面色冷漠,一步步地走上前去。 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熔熔的火光,让她的脸变得愈发晦暗不明。她站在那药锅跟前,许久许久之后,终于伸出手来,将那药锅锅盖,轻轻掀开。 窗外疾风萧萧,树影躁动,原本宁静的夜竟是在这一刻啼哭了起来。阴云袭来,将月亮遮了大半。整个世界,便那样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第83章 母女 天越来越冷,树上的叶子眼瞅着就要掉光了。这些时日,董婉珠一直在强逼着自己喝药,锻炼,终于…她慢慢地不用下人搀扶,也能独自站在窗边了。她静静地望着外面那光秃秃的枝杈,一时间,愣愣地出了神: 她没有照镜子,却也知道,现如今自己的面容,应当同外面那枯死的老树也没多大差别了罢?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无忧无虑,什么烦恼都没有的女孩。那时的自己,金尊玉贵,家境优渥,有着全京城最显赫的门第与出身。自己的才情,天分虽不算上佳,却也时常与几个闺中密友徜徉在书画之间,吟诗作对,谈笑晏晏。秋月春风,只作等闲…… 那个时候,总觉得日子还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快活的时光,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只是一眨眼,就走到了今天。 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就走到了今天…… 采桐推开殿门,疾步而来,慌慌张张的动作将董婉珠从沉思中唤醒。 董婉珠见她过来,便开口问道: “怎么样了?” “今天早上的药,已经喂欢欢喝过了罢?” 采桐脸色苍白,挣扎许久才低声道: “没、没喝…” “娘娘,出…出事儿了……” 董婉珠心里咯噔一下,柳眉蹙了起来: “…出…出什么事儿了?” 采桐道: “是…是公主……” “奴婢今天早上去给公主喂药,却发现,不管怎么叫公主,都…都叫不醒了……” 董婉珠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死过去。 “娘娘,您挺住!您挺住啊娘娘!”采桐吓坏了,忙过去扶她。董婉珠却是挣脱开她,兀自朝着公主的寝屋走去。 “欢欢…欢欢!”董婉珠脚步踉跄,喉咙里也像是卡了一口血。她刚能下床,本来是走不了那么远的路的,如今心里一急,竟也走过来了。她扑到女儿的床边,双膝像灌了铅一般地跪在地上。她晃着女儿的小手,不停叫她: “欢欢,欢欢…” “传太医,快去传太医啊!” 张攸提着药箱匆匆而来,该扎针扎针,该灌药灌药,上上下下都检查过了,却依然测不出公主出了什么问题。甚至于采桐早上熬药剩下的药渣,张太医也细细翻看了,也没查出什么毛病。 董婉珠着急坏了,几乎连最基本的镇定都无法保持,含着泪,一个劲儿地朝张攸道: “您救救她…” “求求您救救她…” 张攸神色复杂,只能先安慰董婉珠道: “娘娘,公主呼吸与脉搏俱在,只是暂时昏过去了,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董婉珠哽咽道: “可是,前段时间,公主的病情,明明都已经稳定了…” “能吃饭,能喝水,只是发烧,只是还发着烧而已啊…” “这怎么说昏厥,就又昏厥过去了呢……” 张攸额头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吞咽了口唾沫,艰涩道: “这…病情反复,也是很正常的……” “娘娘…臣…方才已经把提气的参汤给公主喂下了,想来公主要不了多久就会苏醒。娘娘您不必着急,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董婉珠听了他的话,依旧觉得心里没底。明明张攸是自己的心腹,是自己最信任的太医。可为什么…为什么他都说没事了,自己心里,却还是慌成了这样? 是真的会没事儿的,对么? 欢欢之前就昏厥过,这次也跟以前一样,耐心等等,总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这些话,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答案。仿佛经了这么多事后,她的心已经干涸成了一座深不见底的枯井。不管再怎么投石,都再难听到回声。 她怕了… 她是真的被这半年里发生的一切,给折磨怕了…… 她微微仰头,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满眼的热泪溃泄而下。 老天,若您在天有灵, 求求您救救她吧…… ………… 檀香弥漫,禅音袅袅,董婉珠跪在佛龛之前,第无数次将头重重叩下。 张太医说让她等,她没有办法,便只能等……整整两个昼夜,她不吃不喝,滴水未进。 这段时间里,她除了守在女儿榻边,便是跪在景仁宫内,前不久开辟出的这座佛堂里面拜念神佛。她的泪流干了,嗓子也哭哑了,连神情都变得呆滞而木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可她却情愿一直这样苦熬下去。肉体上的痛苦,于她而言,仿佛已经成了一种解脱。冥冥之中,她甚至总在忍不住地想着,是不是等到自己彻底油尽灯枯的那一刻,女儿就能醒过来了? 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上天,献给佛祖,只要他们能感到她的诚心…… 只要他们能让欢欢,醒过来…… 就那样昏昏沉沉地,不知又过了多久,当采桐又出现在佛堂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再一次地黑了下来。 此时的董婉珠,几乎都已经没什么勇气,再转头看向她的婢女了。 “娘、娘娘…”采桐像是跑过来的,连说话都有些气喘吁吁: “公主醒了。” 董婉珠手里的佛珠微微僵住。 她看着她,主仆二人就那样隔着一整间佛堂遥遥对望。很长一段时间里,董婉珠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直到她干涸的眼眶再一次盛满了泪,嘶哑的声带,也重又颤抖起来: “醒了?” “…欢欢醒了?” “欢欢真的醒了?” 她激动到不行,立马就要站起身来,可断食这么多天,她几乎连走路都不大会了。她是在采桐的搀扶下才一步步挨到了女儿的榻边。再一次对上女儿苍白的小脸,再一次看到她那双黑溜溜的眼睛,董婉珠只觉得心都要碎了。 老天爷啊… 欢欢醒了… 她的欢欢终于醒了…… “欢欢…欢欢……”董婉珠拉着女儿的手,几乎哭到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而早已被疾病折磨到浑身上下皮包骨头,骷髅一般的小公主,此刻也在聚精会神地凝望着她。 嘴巴张了张,又张了张,缓缓地,叫了她一声“娘”。 那一声“娘”,让董婉珠从死到活了无数次。 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再没什么不称心的了,董婉珠脸颊贴着女儿的小手,眷恋到紧紧捂住,眼泪也啪嗒啪嗒地落满了床褥。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这辈子什么都不求了,就只守着她的女儿活。 “好孩子…”董婉珠哭了许久,才努力在女儿面前挤出笑脸,抚摸着女儿瘦削的脸蛋儿,轻声问她: “你饿不饿?” “母亲给你做蛋羹吃,好不好?” 小公主呼吸粗重,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点了点头。 离开公主寝房的时候,天上竟飘起了雪。雪花不大,一粒一粒的,晶莹剔透。再加上最担心的事终于放了下来,因此她们主仆二人都不打伞,淋着雪去小厨房,心里面也是甜的。 采桐扶着董婉珠,一步一步慢慢走着: “娘娘,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依奴婢看,这场雪,说不定就是老天爷见咱们公主醒了,才特意降下来恭喜娘娘的呢。” “淋了这场雪,等到明年,公主的病,一定就能彻底好了。” “到时候,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会如此吗? 这样的话,其实采桐翻来覆去,已经跟她说过好多次了。这是唯一一次,董婉珠打心底里觉得,也许,这话就要成真了。 日子还是美好的,她感觉自己,又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娘娘,您小心台阶。”采桐扶着她,小心翼翼地迈进了小厨房中,“您为了照顾公主,两天多了都没合过眼,身子哪里还扛得住?” “这做蛋羹的事,交给奴婢就好了。您好歹在椅子上眯一会儿吧~” “等奴婢把蛋羹做好了,便立刻把您叫醒,您再亲手喂给公主吃,也是不碍事的。” 董婉珠明明已经很虚弱了,可脸上却依稀带着幸福的笑: “你没生过孩子,又哪里会懂这当娘的心思?” “欢欢这孩子,自打生下来,身体就不怎么好。总是动不动就有个头疼脑热的,别的东西吃不下,本宫,便也只能给她做这鸡蛋羹吃。” “只要能看着孩子热乎乎地,吃上一口自己做的饭,这当娘的,就算再累,又能算得了什么?” “还是本宫来做吧。” 采桐见主子执意如此,便也只能作罢。想着公主都要好起来了,公主好了,娘娘的身子也总能养好的。倒不在这一时,过后自己再催着娘娘好生歇息便是了。 这一碗鸡蛋羹,董婉珠从点火开始,事事亲力亲为。等到最后,一碗鲜黄澄亮,香气四溢的蛋羹终于完工的时候,她已经累到整个人都几近虚脱了。 “欢欢刚醒,还不能吃太咸的…”董婉珠一边调味,一边神情专注地轻声呢喃: “少放一些酱油,再滴上两滴香油便可以了。” 采桐不知为何,心里酸涩得几乎要掉下泪来,也只能用力点头道: “嗯嗯。” “公主她一定会喜欢的~” 二人端着那碗热腾腾的蛋羹,回到公主寝房的时候。贺妍欢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 董婉珠坐到床边,用小勺舀起晃晃荡荡的,嫩月牙般的一勺鸡蛋羹。细细吹了口气,吹凉之后,方才朝着自己女儿递去,同时轻声唤道: “欢欢。” “欢欢~” “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夜深了,窗外的雪花一片一片,鹅毛一般地寂静飘落。董婉珠见女儿久久没有应答,便只能将那碗蛋羹先交给采桐,轻声道: “这孩子,才这么会儿功夫,便又睡着了。” 董婉珠笑得恬静而祥和,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女儿的脸蛋。 瘦了,都瘦得不成样子了,哪儿还像个小姑娘?董婉珠不无心酸地想…… 不过好在,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等欢欢好了……自己便什么都不求了,也再不去和人争些什么。只守着欢欢,母女俩安安生生地过日子。 也许自己的人生注定是不幸的,失去的太多,遗憾的太多,一步错,步步错……不过幸好,她还有女儿。 她还能看着女儿,替自己过上幸福的一生…… 董婉珠原本是想摸摸女儿的脸,把她叫醒的。 只是,她的手指,在距公主脸蛋半寸远的地方停下了。 鬼使神差地,她竟不敢再向前…… “欢欢…”董婉珠又叫了她一次,这次声音很轻,却几不可查地带上了颤。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才哆哆嗦嗦地,再次朝前探去。 只是这一次,她摸的不是女儿的脸蛋。而是,鼻息…… 采桐牢牢地捧着那碗鸡蛋羹,很烫,可她却端得严严实实。生怕它碰了,洒了…… 她正想看看公主醒了没有,一抬头,却见她们主子身子一歪,瘫在了地上。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采桐吓了一跳,忙放下蛋羹,伸手去扶。她能感到娘娘的身子抖如筛糠,可偏偏不管她怎么问,娘娘都一字不答。她想把娘娘扶起来,却发现主子的身子竟像失了脊椎一般,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了…… 她怎么扶都扶不动,便想找人来帮忙,正在她四下环顾的时候,她的目光,却陡然停住了。 因为她看到了公主。 看到了大床之上骨瘦如柴的小公主,那业已苍白了的唇。 她小小的身子,被白色的棉被包裹着,神情安静,肃穆。很长很长时间过去了,她却连一丝一毫最细微的动静也无。无声无息的,宛如一尊雕塑。 采桐的呼吸秉住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中划过,扎根,生长……顷刻之间,遮天蔽日。 她哆嗦着,颤抖着,想喊却喊不出声,想动也动弹不得,唯一能做的,便是把怀中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娘娘,死死抱住…… 寂静的深宫里,终于有哭声响了起来。起初还是压抑着的低低抽噎,到了后面,终究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凄厉哭嚎。 在这个飘雪的冬夜,大雍朝的公主,一个两岁的小女孩,独自一人,静静地去往了天国。 董婉珠怎么都不会想到,原来女儿最后睁开眼睛,努力喊出的那一声“娘”,应过之后,便已是永别…… 第84章 葬礼 贺光焱是深夜赶来的。 冲天的火光,将景仁宫照得亮如白昼。小半个皇宫的侍卫都来了,各个高举火把,肃穆无声。贺光焱从人群中慌慌张张地冲进殿里,到得公主寝屋门外,却是再不能朝前半步。 寝屋里面,董婉珠已经哭到昏死了过去。景仁宫的丫鬟、太监们亦是跪了一地。贺光焱扶着门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想往前走,想要见一见他的女儿,可是恐惧的感觉涌遍全身,让他下意识地不愿面对。他睁大眼睛,盼着远远看清床榻上躺着的人,可一切都是徒劳,因为泪水早已朦胧他的双目,令他再难视物…… 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硬着头皮,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地挨了过去。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躺在被子里的小姑娘,那是他的女儿,他形销骨立,面色尸白的女儿。他想不明白,上一次见时,她还那么可爱。那时,他还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都已经预备着要对她好了,为什么…为什么却? 哭声响了起来,殿外雪势渐大,落在侍卫们手中的火把上,逐渐化为了燃烧着的冥钱与经幡。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公主的葬礼盛大而隆重,满宫齐哀,万民同悲。禁宵禁娱,全城缟素。 葬礼之上,董婉珠一连哭昏了数次。贺光焱亦是神情凄凄。小公主生得可爱,不少丫鬟太监,都流下了真心的泪水。唯有慕容依,她身着丧服,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却在心底生出了浓郁的疑影。 丧期刚过,她便悄无声息地,把君如风召到了自己宫中。 殿门紧闭,钟粹宫的正殿里,前所未有地暗了下来。慕容依坐在座子上,桌上一缕檀香徐徐燃烧。她缓缓抬眸,望向眼前的男人。 “怎么回事?”慕容依道,“公主…怎么说薨就薨了?” 她轻抚着男人玉一般的脸颊,护甲微微勾起,在男人细腻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老实给本宫交代。” “是不是…你动的手?” 君如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仓皇跪地道: “依依,你…你怎会这般想我?” “当初是你吩咐我的,要我给公主用药时,尽量让她好得慢些。为的是让皇后的心拴在公主身上,无瑕他顾。” “所以,那段时间,我给公主用的药,便以温补为主。相比起那些效力强的药物,病人的确会康复得更慢…” “可慢归慢,那终究…也是实打实的好药啊!” “从用慢药,到‘冲喜之说’,从头到尾,咱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皇后顾着公主,别来伤害宓妃娘娘腹中的胎儿。” 见她似是还在犹疑,君如风连忙又道: “…依依你再想想,你交代的事,哥哥我哪一次不是一五一十地照做?何时敢擅自拿过主意?况且,那般伤天害理之事,我又如何能做得出来?” 他的声音隐隐有一点儿委屈: “我…我的为人,你应当是清楚的呀。” 他的为人,慕容依的确清楚。 他从来都是最善良不过的,路边的小猫小狗,他都不忍心看其挨饿受冻。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 到底是自己多想了。 如此,她这才身子后仰,微微松了一口气: “不是你做的便好。” “我只怕你为了帮我,反而做出蠢事。” “公主不能动,那是皇后的命根子,把皇后逼到绝路,对咱们可没有好处。” 君如风点了点头,温声道: “好妹妹…你我二人心意相通,你担心的这些,哥哥我又如何会不明白?” “你只管安心便是。” 受够了宫里的尔虞我诈,曾经流连情场的慕容依,如今,反倒是贪慕起了这种踏实可靠的温存。她浅浅地笑了起来,如同一只毒蝴蝶般危险而迷人。她冲着君如风勾一勾手指,道: “你过来。” 君如风愣了愣,而后才缓缓凑近。这么久了,不知为何,他在她面前,还是有些抬不起头。仿佛一靠近她,身子都要不听使唤了一般。 而慕容依淡淡抿唇,素手微抬,轻轻地,贴上了他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君如风触电般颤了颤。而后在女人的抚摸中,他才重又安静了下来。他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再动,任凭着她将自己把玩。 慕容依葱根般的手指,在男人玉一样的面颊上静静流淌着。仿佛只要她想,便能轻易将他勾勒成她要的任何模样。男人脸皮很薄,像是巧妇手中精心揉制的饺子皮,她轻轻一摸,他的脸便红了。她摸到哪里,他便红到哪里。 她喜欢这样的男人;喜欢他娇羞的模样;更喜欢这样一只,独属于自己的,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乖巧的狗…… 所以她攀着他的脖颈,覆在他耳畔,浓艳的唇低唤了声: “好哥哥…” 只一句话,便勾得男人连魂儿都丢掉了。 “你别害怕…”她轻声燕语着: “…让我抱抱你,好吗~” 男人早已被勾得意陷神迷,哪里还做得了旁的?只能讷讷说“好”,由着怀中的女孩,轻轻抱住了自己。 “好哥哥…”慕容依低低喘着,素手抚过男人的腰肢、脊椎与肩胛。在怀中男人沉闷而灼热的呼吸中,缓缓地,吻上了他的锁骨。 怀中男人猛地颤了颤,而后便像卸掉了所有气力一般,伏在她身上,不动了。 而她将他抱得更紧了,沉醉地,自如地,享受着这顿饕餮盛宴。 她在男人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数个吻。 刚刚好,都是一拉领子,恰能盖住的部位…… ………… 光阴轮转,岁月如梭,距离公主薨逝,眨眼间便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一个月里,鹅毛大雪下了一次又一次,却仿佛依旧盖不住皇城里的声声悲泣。 这日,天难得的放了晴。凌薇薇一身貂裘,坐在御花园的暖阁中,围炉品茶,静静地欣赏着雪景。 本是最惬意不过的午后,可这份宁静,却突然被从远处跑来的小卓子,给打破了。 “娘娘,娘娘…”小卓子上气不接下气道。 “发生什么事了?”凌薇薇不大高兴,眉头微微蹙着,娇声道: “慌里慌张的,本宫的兴致都要被你给搅了。” 小卓子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娘娘,这兴致搅了不要紧。奴才这儿有个天大的消息,包您听了满意~” 亭子里,立着数个负责伺候凌薇薇的下人,并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刚好凌薇薇坐得久了,也想起身活动活动。故而她颇为慵懒地扬了扬手,由着小卓子把自己牵起来。一面随着小卓子在御花园中游荡,一边朝着他道: “行了,四下里都没有人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现在可以说了。” 谨慎起见,小卓子又朝着周围张望了一番,确保当真没有半个人影后,这才开口道: “娘娘,大将军从宫外传了信儿来,说董家…要垮了!” “哦?”凌薇薇挑眉,似乎并没有太过惊讶,“怎么说?还是贪墨粮草的那回事么?” “不止呢!”小卓子道,“…如果单是贪墨粮草的事,是远不足以治董家于死地的。实在是那董儒当官当昏了头,经不起查,稍微一查便拔出萝卜带出泥,种种罪状,全都出来了。” “据大将军说,今早皇上上朝时,被气到连话都要说不成了。” “听皇上那意思,像是…要满门抄斩呢……” 凌薇薇搭在小卓子手心的手狠狠一攥: “……满门抄斩?” “这董儒再怎么说也是两朝老臣了,董家亦是四世三公,繁盛了这么多年。得是什么样的弥天大罪,才能落到满门抄斩的地步?” 纵然早已预见到了董家的衰落,可凌薇薇依然被这消息震惊得不轻。她颤声道: “你可别诓我…” “这话当真属实吗?” 小卓子道: “娘娘信不过奴才,难道,连大将军也信不过了么?” “这些话可都是奴才同大将军的手下接头时,他亲口告诉奴才的。” 哥哥的手下凌薇薇认识,知道那人是个忠厚老实的,定不会乱传消息。说了是满门抄斩,恐怕,就真的八玖不离十了。 这样想着,凌薇薇的嘴角,缓缓勾了起来: “过去的几十年里,凌家一直都比不过董家。父亲那一辈人,可没少受过董儒那老头子的排挤。如今时移世易,一切,竟也都反过来了。” “原本还想着,得狠狠争斗一番,我凌家才能取代董家,坐稳京城第一世家大族的位子。” “现在看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居然连我们亲自动手都给免了。” 小卓子笑着附和道: “董家的倒台,表面上看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但奴才听大将军的手下说,董儒的那些罪状,很大一部分都是大将军暗中派人搜查到的。只不过是借了吏部那些御史们的嘴巴往外抖,不脏大将军的手罢了。” 凌薇薇淡淡一笑,道: “没想到这段时间,宫里一团死气,宫外,却斗得这样精彩。” “哥哥已经把大局搞定了,要我说,咱们也不能落后才是啊~” 小卓子神情一凛:“娘娘…” “您的意思是……” 凌薇薇素白的手,轻轻抚过灌木之上的积雪,一双媚眼里,却是暗藏凶光: “这么好的消息,皇后只怕…还不知道罢?” “景仁宫哭了那么久,也该是时候,好好热闹一番了。” 第85章 灭族 冬风烈,残阳斜,枯枝陈雪,入目皆哀。 景仁宫门窗紧闭,殿内昏沉得几乎没有一丝光线。偌大的床榻上,零零散散地铺满了孩童衣物。 榻边,坐着一个容色枯槁的女人,她垂着脑袋,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她捧着一件小小的衣服,颤颤巍巍地把那衣服慢慢叠好。叠完一件后,又取过另外一件,继续慢慢叠着。 她就那样不知疲倦地叠啊,叠啊……仿佛叠完那些衣服,她的女儿便能回来;又仿佛…她只是单纯地无事可做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衣服终于叠完了,而她也一动不再动弹。四周黑压压的,一丝风声也无。而她,便也从此静默成了黑暗中的一桩枯木。纵有一副完整的躯壳,内里的生命,却仿佛早已流失殆尽。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才重新动了动。 她不再叠衣服了。 她捧着那件,一点一点细细叠好的幼儿寝衣,将它,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寝衣是丝质的,光滑极了。轻轻摩挲着,就好似孩童细嫩的皮肤……她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嘴巴微张了张,仿佛那样才能堪堪喘息;眼泪无声淌下,滑过她满是泪痕的脸颊,一路,流进了黑暗里…… 在那个冬天,她的女儿没了。 把她的命,也要带走了…… 采桐推门进来时,董婉珠几乎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给出。她依旧抱着那身寝衣,呆呆的,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曾抬起。 可采桐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颤声道: “娘娘…出…出大事儿了……” “您快想办法,救救老爷罢……” 采桐提到“老爷”二字,董婉珠昏沉的双眼才缓缓聚了焦。她定定地看着采桐,嘶哑的嗓音道: “……你…说什么?” 采桐哭得直哆嗦,不住摇头,良久,良久,才勉强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方才…奴婢听见路边的几个宫女议论,说…说老爷犯了大罪,董家…即刻…即刻就要满门抄斩了……” “满门抄斩啊娘娘…您快想想办法吧……” 董婉珠瞳仁骤放,哆嗦着身子想要起来。可她还没能起身,便是喉头一腥,哇得一下,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 深夜的养心殿外,大雪纷飞,董婉珠冻得面色发青,几乎要昏死过去。却依旧在采桐的搀扶下,跪在地上,一声声地哀求着。 “皇上,皇上…” “求您饶恕臣妾的父亲,求您饶恕臣妾的母家…” “父亲他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要遭到这般惩处?” “公主已经薨了,臣妾就只剩那几个亲人了呀,皇上……” “皇上……” 养心殿亮着灯,董婉珠知道,贺光焱一定就在里面。她同样知道,要想救自己的娘家,这便是最后的机会了……故而哪怕皇上不想理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求下去。只要能救父亲,能救弟弟,能救董家上上下下的几十口人,她就是把命搭出去,又能算得了什么? “皇上…就当是臣妾求您了…就当是臣妾替咱们死去的女儿求您了…欢欢如果还在,她又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外祖父被处死呢?皇上……” 前面她求了那么久,贺光焱都不肯见她。一直到她把他们死去的女儿搬了出来,贺光焱才终于按捺不住,推门而出: “你方才说什么?” 贺光焱怒极反笑: “欢欢已经走了。可你这个做母亲的,居然拿她来给罪人开脱。你到底是何居心?” “欢欢怎么会摊上你们这样的一大家子?” 皇上在骂她,在责备她,在怒斥她……可董婉珠已然都顾不上了。在她看来,只要皇上还肯见她,事情就总有一线转机。 害怕之余,她多多少少还是抱着那么一点儿希望的,所以她跪着朝前凑了凑,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丝讨好的笑: “皇上…” “外面传的那些…都是假的罢?” “父亲他为人忠厚老实,能犯多大的错呢?臣妾是不信那些风言风语的。您更不会冤枉一位为国尽忠那么多年的老臣,对不对?” 董婉珠满含期盼地望着他,望着她的夫君,望着她死去孩儿的父亲,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潜意识里,她还在希冀着他的爱;希冀着他的一句话,便能救赎她恐惧而千疮百孔的心。 母家的权势,孩子的加持,后位的荣光,走到今天这一步,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无法依靠了……唯独一点她还能仰赖的,便是他对她,能有上那么一丝一毫的真心。 可她最后的这点希望,终究也落空了。 因为男人回应她的面孔,依旧冰冷,一如往昔。 贺光焱冷笑道: “为国尽忠?” “…为哪个国尽的忠?” “皇后,你知不知道你口中,那位‘忠厚老实’的父亲,背地里都干过些什么?” 董婉珠微微一愣。 就听贺光焱身边的姜川道: “皇后娘娘,公主新丧,您的伤心悲痛,皇上都能理解。” “可您千不该,万不该,拿着皇上对您的怜悯,去为一个通敌叛国的罪臣求情啊。” “通敌…叛国?”董婉珠不知用了多久,才艰难地把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她耳畔嗡鸣,脑袋也昏沉到几乎要搞不清那几个字的意思了。 又听姜川道: “贪墨粮草案现如今已经查清了。您的父亲,便是此案的主谋,连那郭允都不过是在他的指使下行事。那数十万石粮草贪污而得的赃款,不在别处,恰是一多半,都藏在您家京郊的那座宅子里。” “过去一年,查案的官员们不是没往您家的那座宅子去过。可谁能想到,那宅子外面看着简朴清贫,可实则所有的好东西,都藏在底下的地库里呢?” “又有谁能想到,那地库的入口,根本不在您家,而是远远地,与旁边一座山的山洞相通?” “藏得这样深,把朝廷派出去查案的官员们都给戏耍了整整一年。皇后娘娘,您父亲,可当真担得起‘忠厚老实’这四个字啊!” 董婉珠心神一栗,冷汗扑簌而下: 董家在京郊的那座宅子,她的确有所耳闻。 一般官员在外置地,都要选在依山傍水的风景秀美处。唯独她父亲,却将宅子置在了一处极为偏僻,甚至是堪称“深山老林”的地方。 当年,京城里还流传她父亲为官清廉,连处好点的地皮都舍不得买的说法。她信以为真,并以此为傲。 只是,每当她和弟弟叫嚷着要到那处宅子里玩时,父亲又总会严词拒绝。甚至是拿那宅子周围会有猛虎出没为由,来吓唬他们。 所以一直到她嫁进宫里,她去那幢宅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曾经的她纳闷极了: 为什么建了宅子,却又不让他们去住?既然住都住不上,那当初建这座宅子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不让他们去,可偏偏父亲自己,却总爱有事没事地往那座宅子跑? 这些问题,曾一度困扰了她的整个少女时代。后面随着她嫁为人妇,自然也就渐渐地将这些淡忘了。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本来都已经忘却了的东西,再次浮现,却会在她心里掀起这样的骇浪惊涛。 有了姜川方才的那些话,竟然连她都觉得,似乎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是…可是,父亲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犯下那般大错啊……她记得儿时,父亲顶多也就是利用职务之便,贪些古董、字画一类的小玩意。怎么会到了贪墨军粮的地步??? 她下意识地摇头,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可偏偏贺光焱眼里揉不得沙子,仿佛恨不得把她父亲的所有伪装都尽数撕碎,给她这个做女儿的看: “除了军粮以外,你父亲到底还贪了多少,只怕连你心里都没有数吧?” “姜川,告诉她,让她死也死个明白!” 姜川“嗻”了一声,便拖着长音朝她道: “皇后娘娘,您家的地库里,除了贪墨粮草的赃款外,还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与地契银票。琳琅满目,倚叠如山。户部的官员们统计了三天三夜,方才把数额计算出来。折合成白银,竟是…” 姜川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竟是…有足足四亿两之巨。” “四亿两…”提到这个数字,贺光焱的拳头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攥了起来,连嗓音里,都带了压不住的怒火: “皇后,你知道四亿两是个什么概念么?我大雍朝一整年财政收入的总和,才不过几千万两啊!” “这样的一笔巨款,他倒是真敢贪!” 董婉珠浑身冷汗,耳畔嗡鸣,贺光焱的声声质问,已然如同一记记闷棍般,将她彻底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她惊惧交加,怎么都不敢相信成日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的父亲,背地里竟会犯下这样的塌天大罪。 她悲痛极了,可一想到父亲就要这样离自己而去,本能的驱使下,她还是苦苦哀求道: “皇上…皇上…相信父亲他已经知道错了,他贪是贪了点儿,可他对您绝对是一片忠心啊皇上!” “父亲是两朝老臣,您初登帝位时就把父亲奉为国师,当年的父亲是何等尽心竭力地在辅佐您啊……” “他犯了错误,您训斥他,您惩罚他。您把他贪的那些钱都收回来,您免了他的职务,废他为庶人,您怎么着都成……” “……唯独求您,能不能…能不能…给他留一条生路?” 贺光焱看着董婉珠声泪俱下的陈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良久,他半蹲下身,第一次与她视线平齐;也是第一次,不再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对她。 可他只说了一句,就让董婉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贺光焱道: “他有了活路,那老百姓还怎么活?” 董婉珠身子一僵,嘴巴张了张,又张了张,一个音节,都没能再发出。 “更何况…”贺光焱揣度良久,最终还是决定,把一切真相,都对着董婉珠和盘托出: “如果只是贪污,朕还可以考虑看在你和公主的面子上,仅赐他一死,给你们董家,留下后人与香火。” “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父亲,他想要的,可着实太多了……” “户部官员在查抄你家地库时,发现了大量产自北境的珍宝。其中一样血鎏金,更是除了突厥王室外,天下再无旁人拥有。” “逐一审讯之后,你父亲身边的管家,把一切都招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董儒身为大雍丞相,却早已在背地里,和突厥王室勾结上了。 他之所以要铤而走险,贪墨军粮,一方面,固然是出于攫取暴利的贪心。另一方面,他也想借此机会,和突厥王室里应外合,彻底扫除自己的政治宿敌——石天惊。 石天惊天神下凡,战场之上的勇武无人能及。突厥军队被打得溃不成军,早已苦不堪言。 而董儒也敏锐地察觉到,随着贺光焱一日日地长大,他早已对自己产生了忌惮之心。迟早有一日,皇上会出手对自己的势力进行清缴。而石天惊毫无疑问,会是小皇帝最强的后盾。 随着石天惊在战场上的势如破竹,董儒也愈发坐不住了。他越来越意识到,石天惊班师回朝之日,很可能便是自己的大祸临头之时。 在这种情况下,最简单有效,也最永绝后患的方法,毫无疑问,便是让石天惊有去无回。 于是乎,董儒和突厥王室一拍即合,两方彻底勾结在了一起。 突厥王室下了血本,给董儒送来了大量北境独有的奇珍异宝。而董儒也暗中操作,指使自己的党羽郭允,把最关键的一批军粮克扣了下来。在战场局势最为焦灼的时刻,从背后,对石天惊刺去了致命一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血淋淋的一刀,便是石天惊这样战神级的人物都难以招架。即便他日后九死一生,终于把命捡了回来。可那一身的盖世神功,终究也被人生生夺走,沦为了一个失去右臂的废人。 除了以上的两点外,董儒和突厥王室勾结,还有着第三重意图: 董儒有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些年,他为了扶持自己儿子,花费了不少心血,却依然收效甚微。 他那蠢儿子半点没继承到他的才学,对科举之事根本一窍不通。考了两次,依旧离上榜差着十万八千里。 而董儒又是个一心想要给儿子谋求官职的。故而在文官之路走不通后,他便转而盼着让石天惊和凌崇等人统统战死沙场。届时大雍朝无人可用,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儿子推上去。再让突厥王室给自己卖个人情,多少送两场胜仗给儿子,到了那时,儿子在朝堂之上,便也能立得稳了。 …… 雪花漫天漫地地席卷而来,在寒风之中瑟瑟飞动。天黑极了,也冷极了,只有养心殿的廊下,成为了这彻夜黑暗中的唯一光点。 贺光焱结束了自己的诉说,看着早已骇到面白如纸的董婉珠,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道: “这爱子之心,当真可以让人盲了眼睛,丧了良知。” “你父亲为了你弟弟,不惜致石大将军于死地。而今你只知为了你的亲人求情,却没有想过,石大将军,也是朕的亲人。” “包括大雍朝那些为国征战的青年将士们,他们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每一个也都有他自己的亲人。如今朕若放了你父亲,又该拿什么,去给那些枉死的士兵交代?拿什么,去给他们的父母交代?” 瑟瑟雪花洒入堂前,落入董婉珠的眼睛里,使得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在耳畔剧烈的嗡鸣声中,隐隐听到一点儿男人的声音。 “你回去好好休息罢。”男人温声道: “朕已经把圣旨发下去了。” “董儒通敌叛国,罪行罄竹难书。明日清晨,于菜市口凌迟处死。” “其妻眷、子孙,凡九族之内的亲属。一律枭首示众。” 第86章 药渣 回去的路上,董婉珠和采桐,一主一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雪夜的深宫,多么寒冷,多么寂静。一盏小小的灯笼,就那么在苍茫的大地上晃啊,晃啊……路,那么远,那么长,长得几乎看不到头。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终点,竟也到了…… 如果还有明天… 可惜还有明天…… 景仁宫的正殿里,董婉珠身着当年封后之时的赤霞礼服,头戴凤冠,鬓插步摇,正襟危坐于皇后的宝座上。 更深雾重,夜漏衾寒。前来宽慰她,劝她歇下的仆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她都始终无动于衷。风声雪声里,那漫长而难熬的一夜终究是过去了。待到黎明,采桐前来唤她的时候,才恍然发现,短短的一夜之间,她竟已白发如霜。 她们的主子,大雍朝的皇后,眼下哪里还像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分明就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了。 “娘娘…”采桐声音发颤,整个人哆嗦到几乎要站不住: “您…您别这样……” 董婉珠张了张嘴巴,又张了张,才依稀问出来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是…辰时了……”采桐道。 “辰时…”董婉珠缓缓抬头,干涸的面孔,便由此对上了从门缝里泄进来的一线光明。那光线太过耀眼,落在白发苍苍的女人脸上,几乎要把她劈成两半: “天…亮了……” …… 董家被灭族后,景仁宫彻底萧条了下来。 宫里的人流传说,皇后把景仁宫的丫鬟太监们全打发走了,只留下一个采桐伺候。因而这景仁宫才整日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终日大门紧闭,死气沉沉,当真是要连冷宫都不如了。 连路过的太监宫女都要忍不住啧舌,说当今皇后,已然是不废而废。 这日,雪停了,沉寂多时的景仁宫,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凌薇薇携着太医张攸,轻轻地,推开了景仁宫那尘封已久的门扉。 景仁宫的庭院里,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几乎没有下脚之处。就仿佛这里,早已不再住人了。 凌薇薇皱着眉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晌,才终于到了廊下。她颇为嫌弃地跺了跺脚,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对那些粘在自己衣服上的脏雪深恶痛绝。 好不容易把自己身上捯饬干净后,她才对着殿门,低低唤了声: “皇后娘娘,臣妾来给您请安了。” 殿内毫无动静。 凌薇薇没有办法,只好在隔了数息后喊出第二声,可依旧没人应答…… 一直到她喊到第三遍时,景仁宫正殿大门,才从里面,微微泄开了一条小缝。 殿内站着的人是采桐,她并没有将门完全打开,而是就隔着那样窄窄的一条缝,朝凌薇薇道: “伶嫔娘娘,您请回罢。” “皇后娘娘病了,谁也见不成了。” “您的心意…我会向皇后娘娘转达的。” 凌薇薇有备而来,又岂会轻易罢休?她微微笑了笑,道: “原本…是不该打搅娘娘休息的。可是事关公主,兹事体大,我便不得不朝着皇后娘娘通报一声了。” 采桐的脑袋微微垂着,神情静默而哀伤: “伶嫔娘娘,您…怕是糊涂了罢……” “公主…已经走了很久了……” 凌薇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唉…我又何尝不知,公主的离世,乃是皇后娘娘最大的伤疤呢?” “若非事出紧急,我是打死都不会去触碰娘娘的伤口的。” “可…”她脸上写满了为难,连语调都揪了起来,“…可此事我若不说,只怕…公主便当真是枉死了!” 采桐心里一惊,万万没想到伶嫔竟会出此言语。慌得她下意识地朝里屋看去,生怕这话会被皇后娘娘听到耳朵里。 可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因为下一刻,里屋便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 “是…是谁来了…咳咳……” “欢欢…我的欢欢!” 里屋的董婉珠,不知究竟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还是做了一场可怕的梦魇,总之是一边咳嗽,一边悲戚地哭喊了起来。 采桐听着那声音便觉得揪心无比,没有办法,只能先把凌薇薇和张攸请进屋里,自己则去安抚皇后。 “娘娘…娘娘……”采桐将董婉珠半扶起来,一边帮她顺背,一边把一碗温水送到了她嘴边: “先喝点儿水罢,娘娘…” 董婉珠将那碗水推开,一双哭到昏花的眼睛盯着采桐,神神叨叨道: “是谁来了?刚刚是谁来了?” “她是不是提到欢欢了?她为什么要提欢欢??” “……”采桐答不上来。却是凌薇薇自己主动走了过来。她坐到榻边,拉住董婉珠树皮般干枯的手,脸上的神情泫然欲泣。 “皇后娘娘…”凌薇薇颤声道,“公主她…死得冤啊……” 董婉珠怔怔地盯着她,一时间,像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片刻之后,方才道: “你…你说什么?” “欢欢的死…有蹊跷?” 董婉珠眼睛大睁,说至激动处,难以自抑地又一次剧烈咳嗽了起来。采桐忙用帕子去接。凌薇薇虽是坐在一侧,可从她的角度,却也能依稀看到,那白帕子上,分明沾上了血。 凌薇薇心里颇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果不其然,自是有人比她更急。就在下一刻,董婉珠便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身子虚弱到咳血却还是迫不及待道: “好妹妹…跟本宫说清楚……” “你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薇薇作出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微掩着唇仓皇跪地: “娘娘,您的身体……” “臣妾说了那些,您的身体,如何承受得住?” 她不开口还好,开了口,却又不肯吐完,才是真真是把董婉珠放到火上烤。董婉珠根本支撑不住,只能一边咳嗽一边道: “我一个当娘的,却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身体便是再好,又有什么用?” “你若不说,才当真是要了本宫的命。” 董婉珠气息奄奄,几乎是含着泪望着凌薇薇道: “好妹妹,就当是本宫求你…求你……” “你若知道什么,麻烦一定说出来罢……” 凌薇薇像是终于被她的话语打动了,跪地膝行向前,拉住她的手,泪如雨下: “娘娘,公主她…是被人害死的……” “若不是那些歹人,公主她现在,说不定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董婉珠瞳孔骤缩,身子如筛糠般抖了起来。就听凌薇薇道: “娘娘,不知您还记不记得,张太医之前,是哪位太医负责给公主看诊的?” 采桐道:“如何会不记得,不正是太医院院判君如风么?” 凌薇薇道:“问题就出在此人身上。” “当时公主喝的药,还都是君如风配的。说来也巧,那日臣妾看到负责给公主熬药的小宫女,要把药渣拿出去倒掉。便想着,与其这么浪费了,倒不如臣妾带回去,培一培土。如此,来年春天,便能在花盆里种花了。” “所以臣妾便冒昧地,把公主喝剩的药渣,包了一部分回去。” “后面公主病情加剧,臣妾频频往来景仁宫帮忙,便暂时把那包药渣忘却了。” “直到昨日,张太医来给臣妾把脉。臣妾看到张太医,才忽地想起了那包药渣的事。” “谁知,不验不知道,一验才发现,这药渣……分明不对劲!” 凌薇薇向后扭头,唤道: “张太医。” 在董婉珠惊疑交加的目光中,张攸捧着个包裹跪了过来。将那包裹打开后,里面赫然是一包晒干了的药渣。 张攸双手颤抖,连神色都颇为激愤道: “皇后娘娘,这药渣臣看过了,它…它……” 他声音顿住,仿佛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董婉珠看他的样子,身子瞬间更撑不住,恨不能当场把心头的血都呕出来: “这…这药渣如何……” “难不成里面有毒??” 张攸摇了摇头,苦涩道: “那倒不至于。” “堂堂一国公主,他们便是再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直接对着公主下毒的。” “只是…这药物,分明就不是治病的正经药材!” “当时公主已经病入膏肓,连床都下不了了。正经太医都知道,此刻该用猛药,无论如何,先把病情压下才是最重要的。” “可偏偏那君如风,净知道用些不温不火的滋养类药物。公主的体质本来就差,他还一直吊着不给解决,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拖下去,硬生生耽误了给公主治疗的最佳时机。” “皇后娘娘…”他颤声道,“公主那么小的孩子,落到这么个庸医手里,哪里还好得了啊?” 董婉珠的身子本来就虚到了骨子里,再听这种话,哪里还能承受得住?她当场便冷汗直下,近乎神经质地咳喘道: “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是太医院的院判么?皇上不是亲口说数他医术最好的么?他怎么会不懂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的欢欢?” “为什么要害我女儿!!” 董婉珠怒气上涌,几乎要气到昏死过去。采桐吓坏了,一边不住安抚她,一边朝凌薇薇他们道: “伶嫔娘娘,张太医,这…是不是搞错了啊?” “我们娘娘那么器重君太医,从来也没有做过伤害他的事。他有什么动机,去害我们公主呢?” 凌薇薇道: “采桐姑姑莫不是糊涂了罢。” “你细想想,那君如风如今贴身伺候着的,是哪位主子?” “…宓妃”董婉珠瞳仁震颤,道,“是宓妃…” “…是了。”凌薇薇道,“娘娘您先前还同臣妾说,是皇上觉得君如风医术高明,所以把他安排过去给宓妃保胎。可臣妾却听说,这君如风,是宓妃开口,朝皇上要走的…” “否则的话,对皇上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又怎么会为了宓妃肚里,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就把给公主侍疾已久的太医调走呢?” “偏心眼也不是这么个偏法啊…” 董婉珠听着凌薇薇的话,越听越觉得有理,越听越觉得遍体生寒: 是了,是了,皇上虽说之前不喜欢欢欢,可自打欢欢病倒后,他对欢欢的态度已然是改善了许多。欢欢葬礼,他更是哭得伤心。欢欢是他女儿,若不是有人给他吹枕头风,他不至于把君如风调走! 凌薇薇又道: “这还不止呢。臣妾还听说,君如风刚从前线回来的时候,第一个见的人便是慕容依。而慕容依又和沈芙冰亲如姐妹,自然会把君如风引荐过去。也就是说,早在君如风给公主侍疾之前,他就已经是沈芙冰的人了。” “而之前的巴豆事件,也足以见得宓妃绝非良善之辈啊,皇后娘娘……” 巴豆,巴豆…是啊,沈芙冰已经害过欢欢一次了,还会差第二次么?说起巴豆,董婉珠便又蓦然想起,当时自己和宓妃等人发生争执,君如风好像的的确确,是向着宓妃她们说话的…… 这想不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对董婉珠而言,便不啻于又是一遭晴天霹雳般的煎熬。 当初,明明是自己觉得,君如风医术更好。才让他替掉张攸,来照顾公主的。 原来从一开始,竟就是自己亲手,把自己女儿的身家性命,交到了别人手上! 怪得不欢欢的病一直好不了,怪不得欢欢天天吃药却越病越重…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君如风敢对公主下此黑手,若说背后没人指使,臣妾可是断断不信的。” “只可怜了公主,小小年纪便被人暗算,偏生咱们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呀皇后娘娘……” 在凌薇薇一声声的絮叨中,董婉珠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最后终是双眼一黑,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第87章 麝香 董婉珠昏昏沉沉地睡下,又昏昏沉沉地醒来。大雪覆盖之下的景仁宫,好像渐渐地没了白天黑夜之分。有的时候,董婉珠会情不自禁地觉得,会不会当下发生的这些事,都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等到梦醒了,一切便会回到原点?也有的时候,她会突发奇想,怀疑真实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是一副受苦受难的躯壳? 可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清醒着的。 麻木是上天恩赐的一种礼物,因为人一清醒,便会感到痛苦。这份痛苦放在董婉珠身上,就更是让她无法承受。 她想要爱,可是生命中早已不存在爱她的和她爱的人。她只能恨,因为每个深夜潮水般涌来的痛苦都会将她吞没至顶,令她不得不恨。 她恨这个世界,恨这座皇城,恨那些害死了自己女儿的阴狠狡诈之徒……可是算来算去,她最恨的,好像还是自己。 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源于她自己。 身为妻子,她得不到夫君的爱重;身为女儿,她护不住董家满门;身为母亲…… 她哪里还配做一个母亲呢? 殿门推开,采桐低着头走了进来。 董婉珠缩在黑暗深处的角落里,头发枯萎凌乱,神情瑟缩地望着她,干裂的唇颤了一颤,道: “我让你找的那个人…” “带来了吗?” 采桐福了福身子,轻声道: “已经带过来了。” “此刻,人就在暖阁里候着。” 董婉珠的目光定了定,沉声道: “……给本宫梳妆罢。” 就那样,董婉珠由着采桐,把自己从床榻上扶了起来。 那也是她在董家被抄家灭门后,第一次坐到镜前,让采桐帮着自己打理容颜。 不为别的, 只为门外那人,已然是她能用上的,最后一枚棋子了。 · 那宫女在暖阁等了将近半炷香的时间,方才被采桐请了进来。 殿门关闭,景仁宫又一次地黑了下来。董婉珠坐在皇后的凤位上,朝那宫女道: “你来了?” 那宫女的身子伏于黑暗中,叫人看不清脸,只能隐隐听到她的哭声: “这么长时间都没能来看望娘娘,实在是奴婢的罪过…” 董婉珠道: “你被本宫派出去卧底,为避人耳目,哪里就能来得那么及时呢?” “你且起来罢,本宫并不怪你。” 那宫女依旧不肯起身,看样子,仿佛是愧疚极了: “当年,奴婢母亲病危。若不是娘娘慷慨解囊,帮奴婢救母亲于水火,奴婢如今…早就是个没娘的人了……” “能像现在这样有牵有挂的,一切,都要感激娘娘恩德。” 董婉珠见她仍在心里感念着自己,顿时松了一口气。由此便知道,当年自己的那几十两银子,当真是没有白花。 就听采桐对那宫女道: “你如今的日子是好过了,可咱们娘娘呢?家里人都不在了,甚至连唯一的女儿被人害死,竟都不能为她报仇!” 董婉珠唤了声“采桐”,佯装要阻止她。可这显然是晚了一步的,采桐的话,早已清晰无误地传到了那宫女的耳朵里,令那宫女一瞬间惊骇交加: “公主…她是被人害死的?” “竟…竟然有这种事?” 董婉珠只默默垂泪,并不答话,又听采桐道: “连你都觉得颇为震惊吧?” “那这样的杀女之仇放到娘娘身上,又让她如何受得住呢?” “可…可若公主当真是被人害死的。”那宫女道,“那咱们无论如何,都该为她报仇才是啊……” “娘娘,您别难过了。若是您不方便,就请把害死公主的罪人告诉奴婢吧…奴婢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一定求得皇上惩处罪人……” “求皇上有什么用呢…”采桐苦笑道,“如果求皇上有用,咱们娘娘便早去做了,何至于泪垂至此?” “……”那宫女不解道,“可…可公主是皇上的女儿,金枝玉叶,尊贵异常。什么样的人,能是连皇上都动不了的?” 采桐叹息道:“再怎么金枝玉叶…到底,也只是个女儿啊……” “比不得人家,肚子里怀着皇子龙孙。你即便把真相告诉皇上,想来,皇上为着他那即将出世的儿子,也是不会追究的……” 那宫女身形一颤,旋即便彻底僵住了,长长久久,再没法说出半个字来。 采桐自知时机已到,索性便把真相和盘托出: “是了。害死公主的人,便是你现如今贴身伺候着的—— 宓妃沈氏。” 昏黑的大殿,一时间陷入了彻底的寂静。没有人再开口说些什么,唯有董婉珠的眼泪不住淌下。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采桐默默地把那包药渣取了出来,就放在那宫女面前: “你瞧,这便是那君如风给我们公主配的好药…不能治病,反而害命……” “他一个小小的太医,却胆敢谋害公主,你说…这背后,难道便没人指使么?” “更何况,夏天的时候,宓妃便已经用巴豆害过公主一次了……” “有了第一次,如何会没有第二次呢?” 采桐的话,如同一根根针般,刺进了那宫女的耳朵里。宓妃娘娘平日待自己不薄,她的谦和,她的良善,她对待下人的温润体谅……这些,那宫女统统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可她却也没有忘记,只有皇后娘娘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才是救自己于水火的恩人……尽管她依旧认为宓妃不会干出谋害公主的事儿来,可先前的巴豆事件,她不也认为不可能么?到最后不照样发生了? 那宫女满头冷汗,内心如火在煎。却是董婉珠含着泪朝她招手: “孩子,你过来~” 那宫女讷讷地膝行向前,凑得近了,董婉珠便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董婉珠喘息着,艰难挤出了一丝虚弱的笑: “本宫看着你,便会忍不住想…若是本宫的女儿还在,长大以后,也能像你这般孝顺便好了……” 董婉珠枯枝般干瘪的手,轻轻抚过宫女的脸颊,帮她把一绺碎发捋到了耳后: “好孩子,让本宫仔细瞧瞧你…” 董婉珠坚持了没一会儿,便再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一次,果不其然地,她又咳出了血。 采桐已然见惯,可那宫女却是被吓到脸都白了。哆嗦着说要去找太医,却被董婉珠轻声叫住: “不必了…咳咳…” “本宫这是心病,治不好的…” 那宫女满眼是泪,就听董婉珠的话语里,释然中又充满了遗憾: “本宫的身子你也看到了,不过是有今日没明日…挨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本宫死了倒不碍事…”董婉珠哽咽道,“只是临到尽头都不能给自己女儿报仇,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能瞑目呢?” “本宫,又哪里还有脸面,去见自己冤死的女儿呢?” “欢欢,欢欢,是娘没本事,是母亲没能护得住你呀……” 董婉珠哭得悲戚,那宫女哪里受得住?她的善良,使得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看着自己恩人哭成这样还无动于衷。她跪在董婉珠身前,终是颤声道: “娘娘,您别哭了…您别难过了好不好……” “奴婢…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董婉珠哽咽着摇头,还是采桐开口,恨声道: “宓妃心肠那般歹毒,以为害死了娘娘的女儿,自己还能若无其事地全身而退么?” “这般痛苦,总得让她也尝上一尝……” 说着,采桐取来一个小小的匣子,打开匣子,里面装着的,是一颗颗黑色的,圆珠状的颗粒物。 那些颗粒物乍一闻没有味道,可若用指甲轻轻碾碎,便有股诱人的花香透了出来。 采桐将那盒子塞进宫女手中,淡淡笑道: “你把这个收好了。” “成年雄麝腺囊中,统共也就只有那么一点儿香料。把十数只雄麝的麝香搜集起来,放进玫瑰花汁中一遍遍地熬煮,直到将它原本的味道彻底掩盖掉,才能得到你眼前的这么一小匣。” “所以说,别看东西少,可它却是实打实地价值连城呢~” “麝…麝香?”那宫女并未听说过这种东西,只是本能地有些惧怕,“…是做什么用的?” “你说呢,妹妹~”采桐拉住她的手,明明是在笑着,可那声音落进她耳朵里,却几乎让她一瞬间遍体生寒: “这自然…是能让宓妃滑胎的好东西了~” 第88章 知己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十一月。 这段时间,沈芙冰的胎像还算安稳。之前困扰着她的孕吐和头晕,也都渐渐地消了下去。 只是毕竟月份大了,肚皮也日渐滚圆了起来。使得她吃饭、睡觉,都不大轻松,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着。 幸而近些日子,皇上倒是常来陪她。 哪怕朝政再忙,也总会雷打不动地,每日往她的永和宫转上一遭。陪她说说话,安抚安抚她孕中的不安……中秋月宴之后,宫里面最受宠的那个人,其实就变成了凌薇薇。只是这些天,皇上又开始总来她这儿,不怎么去凌薇薇的延禧宫了。 到了夜间,她和贺光焱,还是如同刚相恋时那样地共枕而眠。男人只抱着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疲惫而安详地陷入沉沉梦乡。 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将男人沉默的睡颜微微映亮。而她望着所爱之人近在咫尺的面孔,心里面,仿佛再次一点一点地被填满了。 大抵,她就是这样一个矛盾又痴情的女子吧。 明知靠得越近,便会伤得越深。可当他回到她身边时,她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再次爱上他。 公主去世之后,他的话少了很多。整个人也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起来,再没有之前的阳光与青涩了。 虽然他从未说过,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恐怕真的很大吧…… 又有朝政的纷扰,时时刻刻都在累着他,让他筋疲力竭,分身乏术。 做妃嫔不易。可若想做个负责任的帝王,哪里又会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呢? 这么想着,沈芙冰微微朝前蹭了蹭。脑袋,枕在了男人结实而温热的臂弯中。 阿焱,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轻轻说着: 公主不在了,但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了你,也为我自己,把我们两个的孩子保护好的…… 常来永和宫的,除了皇上以外,再有,便是赵若嘉了。 随着沈芙冰腹中的胎儿一日日平安长大,伶嫔等人也没再过来惹事,后宫一片风平浪静。永和宫的下人们,便都渐渐地松了一口气。唯有赵若嘉,还是始终如一,时刻地保持着警惕,把永和宫里里外外地都盯得死死的。 皇上常来,沈芙冰高兴。可赵若嘉心里其实就没那么舒坦了。 说实话,她一个人,便能把姐姐护好了。实在不必再多一个男人,每次来都兴师动众的,这个跪了那个请安,反倒是把永和宫搞得乱糟糟的,打扰了姐姐清净。 再加上中秋月宴那次,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同凌薇薇你侬我侬。伤了姐姐,也伤了她。让她越发怀疑起当初帮姐姐争宠是否正确了。 这种心思一旦产生,看一个人,便会越发得不顺眼。哪怕他顶着一张全天下最英俊的面孔,可落到赵若嘉眼里,便一样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有这种心思在,她连给贺光焱请安都越发敷衍了起来。被他叫住问话,也只答“是”或“不是”,懒得再多费口舌……至于贺光焱有没有觉察出她的态度不对,她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眼下,她只要守着姐姐便好了。旁的人,她是一律不稀得再去讨好的。 这日,皇上又来了,赵若嘉只得躲去东边的厢房中,和林早早呆在一起。 赵若嘉给姐姐腹中孩儿绣着龙凤肚兜,正绣到一根金色的丝线时,便听林早早道: “三姐,你最近…是不开心吗?” “怎么总感觉你郁郁寡欢的?” 赵若嘉愣了一愣,道: “连你也看出来了?” 林早早不假思索道: “因为你最近的脸色真的很差。” “好像……见谁都臭着个脸。” 真的有那么明显吗?赵若嘉心底微微黯然: 可为什么一向大大咧咧的早早都看出来了,却唯独姐姐,没发现自己的异样呢? 赵若嘉都不敢想,倘若方才那句关切的话,是从姐姐口中说出来的,自己到底会有多开心了。 默不作声地把那根金线剪断,她面色平静道: “别总聊我了,也说说你吧…” “你跟石大将军的事儿…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着啊……”一提起石天惊,林早早心里便难过了起来,委屈巴巴地道: “人家是大将军,而我就是个小丫鬟。年纪上还比他小了那么多。京城里想嫁他为妻,甚至给他做妾的高门贵女都不计其数。我…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早早没敢把自己喜欢石天惊的事儿告诉任何人,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太异想天开了,甚至简直可以说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荒谬至极。哪怕说出来也只有被人笑话的份儿,非但不会得到别人的理解和支持,反而只会自取其辱罢了。 因而,她原本是想把这个秘密彻底烂在心里的。 却不曾想,中秋月夜,她捧着个月饼美滋滋地回来,却恰巧被来永和宫安慰大姐的赵若嘉撞了个正着。 不仅被撞了个正着,甚至……她还被当场戳了个穿。 尽管她想了百般借口来解释那月饼是怎么来的,却还是只听赵若嘉道: “别装了。” “散席之后,我都看到你屁颠屁颠地,一路朝着人家的方向去了。” 林早早没有办法,只能朝着赵若嘉乖乖坦白。 说至伤心处,她还情不自禁地落下了泪来。 她本以为,自己这样随随便便地去喜欢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大人物,一定会被赵若嘉狠批一顿。却不想,赵若嘉听完她的话,却似是有些动容,最终,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傻丫头。” 从那之后,林早早便渐渐地把赵若嘉当成了自己的情感树洞。一到不开心的时候,便总要找赵若嘉聊上一通。 说来也蛮有意思的,除了沈芙冰外,林早早原来是和慕容依更为亲近的。原因是赵若嘉性子太冷了,她常常不知道该找这个三姐聊些什么。 可是打从那件事发生后,再加之这段时间赵若嘉一直住在永和宫中。林早早渐渐发现,自己对赵若嘉的亲昵和依赖程度,仿佛渐渐地超过了慕容依。 就跟个被问起,是“和妈妈亲还是和爸爸亲”的小孩儿一样,如果现在有人问她是和二姐亲还是和三姐亲,那她恐怕会毫不犹豫地答上一声“三姐”了。 她是如此,赵若嘉亦然。 之前的赵若嘉,虽从未表现出过,可她对于沈芙冰待林早早比待自己更亲的事儿,其实是有些介怀的。 可姐姐的身份,又让她在潜意识里觉得,她不该跟比自己更小的妹妹争夺宠爱。 这些想法乱糟糟地困扰着她,让她待林早早,除了一路走来同甘共苦的姐妹情谊外,又多了一分若即若离的别样情愫。 这份情愫,一直持续到林早早朝着她袒露心声。 从那之后的时间里,她们真正放下了心里的介怀,第一次变得亲密无间了起来。大雪飘飞的冬夜,她们在一张床榻上相拥而眠。同样的爱而不得让她们惺惺相惜,成为了彼此在世间的另一个自己。 因而,再一次提到石天惊,林早早还是选择了把心里话,对着赵若嘉和盘托出: “三姐,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傻啊?” “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要那样痴痴地喜欢人家,有什么意义呢?” 赵若嘉刺绣的手一颤,不慎戳破指尖,殷红的血凝结成珠。 想了很久,她方才苦笑道: “这有什么傻不傻的……这世间男女,真正能两情相悦的又有几个?绝大多数,还不都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林早早沉默良久,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最后,像是认命一般地点了点头,道: “也是…” “看来,果然是我想太多了啊……” 赵若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突然有种异样的情绪涌了起来。赵若嘉突然在想,如果当初的自己能再勇敢一点儿,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不可能的, 她和姐姐,的确是不可能的, 可即便全然没有半点儿可能,亲耳从姐姐口中听到拒绝两个字,是不是也能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起码自己试过了,自己努力过了,自己把所有能做的都做过了……尽人事,听天命。人事已尽,天命如此,那便谁都无可奈何。纵然最后的结果是失败,现在的自己,应当也不会再像这般的满腹怅然了吧? 或许,让人遗憾的从来都不是结果。 而是还没开始,就已经放弃了的怯懦。 她望着林早早,就像是看着两年前的自己。 两年前的那个冬天,选秀刚开始录制,而自己和姐姐,也才堪堪重逢。 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有机会的。 可她顾虑的太多,担忧的太多,一次又一次地退缩,终于退到了眼下这般咫尺天涯的境地。 自己的青春已经结束了,遗憾也再没办法挽回了……可是早早不一样。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里,赵若嘉最终还是抬起眼眸,朝着林早早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当真把自己的心迹吐露给他听了,最差的结果,会是什么?” 林早早一愣,像是压根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方才答道: “或许,他会觉得我很可笑吧……” “他可能会鄙夷我,会厌恶我,会觉得…我同他表白,不过是贪图他的权势富贵,会认为我是个不择手段的女孩。甚至…可能会后悔救过我……” 赵若嘉又问:“那这样的结果,你能接受么?” 这一次,林早早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能接受么?林早早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果当真变成那样,被他厌恶的话,往后再想和他见面,恐怕就再不可能了。 可问题是,现在的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机会和理由同他相见了呀……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是短暂相交后便无限远离的线。中秋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她再没见过他,也再没得到过任何和他相关的音讯。他本就日理万机,年纪大了,也早该成家了。甚至也说不准,上次见,就已经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所以…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呢? 被人厌恶和被人遗忘,又到底哪个,才更为可怕? 说实话,这两种感觉,好像都很不好受。 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可能被人厌恶,而另一个,是注定被人遗忘。 所以……她抬起头来,看向赵若嘉的眼睛里,依稀有着泪光闪烁。 “谢谢你,三姐。”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了。”她道。 第89章 石磊 以林早早的身份地位,像石天惊这样的大人物,绝不是想见就能见得到的。中间,还得想办法找人引介一下。 于是乎,林早早便想起了上次,自己和大将军见面时,突然插进来的那个年轻侍卫。 虽然她不太清楚,那侍卫和大将军究竟是什么关系。但两人看起来很熟的样子,说不定,那侍卫还知道石大将军家住何方。如果自己能先找到那个侍卫,兴许,自己就有和石大将军见面的机会了。 打定主意后,林早早在一个天晴的午后,不动声色地溜达去了养心殿。 根据上次的模糊记忆,她记得那侍卫应当是驻守养心殿的。而皇上此时此刻,正在永和宫里陪着姐姐。也就是说,养心殿这会儿是没有正经主子的。即便她过去打听些什么,应该也没人会斥责。 唯一麻烦的是,她这人很多事不过脑子,上次就光顾着和大将军相见时的雀跃了,连那个侍卫叫什么都没记住。只能站在暗处,偷偷打量那一列列如白杨般挺拔的侍卫们。期待他们之中的谁,能和自己记忆中的那张面孔对上。 这个不对,脸太方了…… 那个不对,个头太矮了…… 再往后…离得太远,她已经看不清脸长什么样儿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凑近些看,可方一挪动,立马就有侍卫头领冲她吼道: “什么人?” “鬼鬼祟祟地干嘛呢?老子盯你半天了!” 要她说,男人粗鲁起来还真是吓人。林早早成日在这宫里,除了一群太监外,就没接触过几个正经男人。她一心惦记着石大将军同她讲话时那温柔和蔼的样子,便下意识感觉全天下男人都是如此了。冷不丁地被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顿吼,她登时间还真挺不习惯的。 不过,到底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她倒也不至于被这吓住: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个人。” “…找人?”那侍卫头领道,“你找谁啊?找皇上?” “皇上也是你能见的?” “我不找皇上…”林早早道,“我来找一个侍卫。” “哪个侍卫?” “……”林早早也想知道自己来找的是哪个侍卫,可偏偏她不记得人家名字了。一时间又不知该如何描述,众目睽睽之下,纠结半天,也只能道: “那人…就…还挺帅的……” “还挺帅的…”那侍卫头领琢磨着那几个字,数息之后,眉头一皱,朝着身后一嗓子吼了过去: “石磊!” “又是个来找你的!” 话音落地,纵队之中,便有一个侍卫探出了头,满脸纳闷地望向林早早。林早早一看到那人的脸便知道就是他了,忙踮着脚朝他招手,示意他出来一下。 原因无他: 虽说养心殿驻守的侍卫们,无论样貌还是身材,都是一顶一的好。可偏偏他在这样一群英俊儿郎中,依旧能做到鹤立鸡群。宽肩窄腰,模样正气,浑身洋溢着独属于青年男生的阳光与活力。旁的侍卫同他相比,不是这儿差了点儿,便是那儿不对,独他一个,五官好看到让人挑不出毛病。身材亦是极为舒展,帅气的样貌配上好的仪态,几乎是一举一动,都要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了。 纵使是林早早,也忍不住盯着他多看了几眼。心里也瞬间了然: 怪不得自己只说长得帅的,他的领队便能一下子联想到他身上去了…… 啧啧啧,这长相,放到现代高低得是个校草啊…… 石磊起先还没认出林早早,整个人都有点儿莫名其妙。往前走了两步,分辨出是位故人后,他方才笑了起来。 一旁的侍卫们见了,都开始纷纷起哄: “磊子,这是你小相好?” “蛮漂亮得嘞~”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跑来找你的小宫女了罢?” “上次那个还要死要活着呢,你怎么又去招惹别的小姑娘?” 侍卫们纷纷揶揄,哄堂大笑,把石磊都搞得不好意思了: “去去去,嘴巴放干净点儿。” “我都说了,那些宫女跟我没关系,老子谁也没招惹过!” “哟~既然没关系,那怎么人小姑娘还找上门来了?” 石磊懒得再理他们,回了句“爹的事儿子少管”后,便三两步到林早早身前站定,好奇道: “怎么了?” 林早早道:“你在值班?现在能走得脱么?” “我有话要问你,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就好了。” 石磊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脑袋的小姑娘,一时间,颇有几分头疼。 “走不脱。”他摊了摊手,实话实说道: “你去跟我们侍卫长说,就说你家主子找我,要我过去一趟,我就能走得脱了。” “……”林早早有点儿无语,“那不是骗人么?” “不然你以为呢?”石磊道,“大姐,我正在执勤,你这样突然跑过来。我们头儿能不吊我么?” 果不其然,石磊话音方落,那边侍卫头领便以雷霆霹雳般的声音吼道: “石磊!你他妈的还想不想干了?!” “满宫的侍卫,就数你小子屁事最多!” 这一嗓子吼得,别说石磊了,就是林早早,都瞬间回忆起了昔年被男班主任支配时的恐惧。 石磊冲她耸了耸肩,那意思是: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而林早早朝他报以一个同情的眼神,终于不得不开口,帮他圆了那个谎: “那个…长官…” “是您误会了…” 石磊同学他分明是清纯无辜的大男孩一名呢~ · 太液池边,冰雪覆盖,杳无人烟。用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来形容都几不为过。 林早早本来是想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好方便说话的。结果没想到,安静过了头,真到全世界就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气氛反而诡异了起来。 他俩的关系,说白了,就是逢年过年,被长辈强行撮合着,认识到一块的俩小孩。 人多的时候还好,这人一少,可就真真是随便说句话,都恨不得尴尬到脚趾抠地了。 静默了好半天,林早早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那个…”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一个忙,你准备怎么感谢我啊?” 石磊眼睛都瞪圆了: “不是…大姐,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难道不是你先跑来给我添乱的么?” 管谁叫大姐呢…林早早心里很是不忿:这男的帅归帅,可这也太没教养了吧?更何况,自己才刚刚十八。看他这满身腱子肉的样子,根本就不是青春期小男孩会有的体型。虽然个子差不多,可这身体却比叶蒙尘壮实多了,肯定比叶蒙尘大,应该也比自己大,居然管她叫姐,倒是真好意思…… 就是臭不要脸一男的…… 可偏偏,这样一个人,自己居然还有求于他。。林早早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来:我忍! 为了从他口中套出自己想要的消息,林早早故作温婉贤淑,嗲声嗲气道: “可是…人家又不是故意给你添麻烦的~” “你堂堂八尺男儿,何必揪住不放呢~” “其实人家找你也没别的事,就是…就是想问一句……” 这边林早早还在装嗲,那边石磊早就倚在护栏上憋笑憋到脸都红了。林早早自己也知道自己做不来这种事,还要被他嘲笑,气到整个人都崩溃跺脚: “干嘛啊~” “讨厌死了!” 石磊彻底笑岔了气,腰间的佩刀都在不住抖动,发出钢铁碰撞的轻微声响。他笑了好一会儿,方才朝着林早早挥了挥手,道: “没事。” “就是觉得…你…实在太可爱了…哈哈哈……” 又跟个傻子似得在林早早眼里笑了半天,方才正经道: “行了,不跟你闹了。” “你想问什么,直接说罢。” “也没什么…”林早早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故作无谓道,“就是想问问你…你跟…” “…跟石大将军……是什么关系呢?” “他好像对你很好的样子……” 一聊起这个,石磊便“嘿”地一声乐开了,两颗白白的虎牙都从爽朗的笑容中露了出来: “怎么,你很羡慕?” “别说是你了,就是别的侍卫,知道我和石大将军的关系后,也都羡慕得眼红呢~” “这宫里站岗的侍卫们,绝大多数都是外地的,一年到头见不着家里人都是有的。我就不一样了,我想见大将军随时都能见。将军府离皇宫很近,平时一到休假的时候,我就回府去了。” “…回府?”林早早心里突地一跳,“什么意思?你跟石大将军…住一块吗?” “对啊。”石磊得意地朝她挑眉,“我也姓石,跟大将军住一块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林早早脸色发白,少年的话,令她一阵阵晕眩。她下意识后退半步,扶住湖边护栏,才堪堪稳住身子。 他什么意思? 是啊,他姓石,他居然也姓石…为什么自己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石大将军三十五岁,而石磊估计跟自己一样,都不到二十。这样的年龄差,这…这是有可能的吗? 可三姐明明跟她说石大将军尚未成家啊! 林早早的心脏怦怦直跳,再也没法平复下来。好半天,她才试探道: “你跟大将军…是……亲戚?” “他是你亲叔叔……对吗?” “你这说的是哪里话?”石磊道,“哪有整天往叔叔家跑的?” “关系再亲那也不像话呀。” “……”林早早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她的脸上青白交加,感觉此时此刻的自己,实在像极了一个跳梁小丑。人家都已经…都已经……甚至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怎么还敢做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梦啊…… 现在回过头去再想一想,当初石大将军会对自己那么好,焉知不是出于一个父亲,对于晚辈的关怀? 人家就纯把自己当个小孩,关心了那么一两次。怎么在自己这儿,就能脑补出那么多呢? 林早早羞臊交加,那一刻,当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而石磊倚着护栏,在一旁悄悄欣赏着她的表情变化,憋笑憋到实在忍不住时候,才终于“噗”地一下大笑出声。 “不是…你还真信呢?”石磊哈哈大笑,“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傻啊…我说啥你都信?” 林早早脑袋一懵,又听石磊道: “你还真把我当大将军儿子了?我他妈倒是想啊,我要真是石大将军亲儿子,我恨不能做梦都要笑醒!” “大将军又没结过婚,他甚至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到哪搞我这么大一儿子出来?” “送子观音都不带你这么送的。” 林早早:“……” 她看着石磊那副诡计得逞了的表情,许久之后方才能够确定:自己是真的被骗了。 可不知为何,她非但不生气,反倒像绝处逢生一般,终于把堵在心口的那股气舒了出来。 “幼稚死了!”林早早嫌弃道。 可背地里,却有一股小小的火苗,抓肝挠心地又撩了起来: 大将军…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吗? 可他…明明都已经三十多了呀…… 林早早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怎么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能把威震天下的石大将军,同“处男”两个字联系到一起。说不上来为什么,可她只要往这方面一想,便觉得又萌又刺激,恨不能连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你又糊弄人。”林早早低声道,“哪有男人不碰女人的?” “更何况…还是石大将军那样的男人。喜欢他的女人,还不得从城南排到城北?” “信不信随你。”石磊却道,“反正我跟了石大将军那么多年,是没见他跟哪个女人好过。” “除非他私底下去逛青楼。” “不过,你觉得他像那样的人么?” 林早早也觉得不像。 石大将军是威严的,是一本正经的,也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虽说她和他只有短短的几次接触,可她却也知道,他绝不会是那种控制不了自己欲望的凡夫俗子。 “…既然你不是他儿子,又不是他侄子……”林早早道,“那为什么你俩的关系,还能那般密切?” “你是他的家丁么?” “家丁……”石磊望着眼前雾蒙蒙的湖面,脸上的神情,第一次沉静了下来: “那倒不至于。” “石大将军,他从不会像使唤下人一样地使唤我。” “从前在军营的时候,我是他的下属。可如今不打仗了,军队的编都拆了,我还留在他身边……”他自嘲式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了。” 他看向林早早,终于不再是那种要捉弄她的神情。而是朝她扬了扬下巴,感慨道: “今儿被你问上了,这也没别人,我就干脆跟你说了吧。” “丫头,你可要替我保密。这些事儿,我连一起执勤的弟兄们都没告诉过呢。。” 林早早这人心善,哪怕之前被他捉弄了那么多次,可真到他要认认真真地跟她讲一件事的时候。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代入进去,对他感同身受。 “放心吧,我有分寸。”林早早坦诚道,“不该说的,我是绝对不会乱说的。” 石磊笑了笑,这才把过去的事儿娓娓道来: “我遇到石大将军,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那个时候我是十岁?还是十一?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又或者,我压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只是听人家说这孩子看着像十岁的样子,我便知道,我大抵应该是十岁了。” 他吸了口气,鼻尖冻得发红,道: “我是个流浪儿,从小就没爹没娘,连自己是从哪来的都不知道。那些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有次我跟一群野狗抢糠饼子吃,被人瞧见了,从那以后…” 他笑了笑,道:“人们就开始叫我‘阿狗’。” “阿狗…虽然不好听吧,可好歹也算是有名字了。” “就那样又过了几年,村子里闹起了饥荒,方圆十几里,一点儿能吃的东西都没了,连树皮都要被人啃光。” “活不下去的人们开始卖儿卖女,我也跟着倒了大霉。那阵子,村口支着一口大锅,凡是饿死了的人,扒掉衣服就直接扔进去煮。那时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也想把我煮了吃掉。” “说来也是操蛋,享福的时候轮不到我。可一旦闹了天灾,人祸便紧跟着第一个落到我头上。” “毕竟我是个没爹没娘的,把我宰了,不比抓别人家小孩划算?” “好在那时候我已经大一些了,十岁多的样子,懂了人心的险恶。见势不对我就赶紧跑了。他们想抓我,我就往山里钻。到了山里,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毕竟我是野孩子嘛,三两下,就把他们甩没影了。” “再后来,我听说当兵能吃得上饭,便也想当兵。可是冒着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进了军营,人家却嫌我年纪小,不肯要我。” “可哪怕他们赶我,我也不走,因为到哪都是个死。我便一直死皮赖脸地跟在军队后头,靠刮铁锅上人家吃剩的饭粒子过活。” “后来啊…人家连那点粮食都不肯给我,我便去吃倒在野地里的泔水。那些东西,都已经不要了,随地倒掉,也无非是被老鼠吃掉。可那个年头,人命就是不如老鼠。就因为我吃了他们的,哪怕只是泔水,他们都要打我。把我往死里揍……” 石磊声音艰涩,喉结上下滚了滚,终于还是笑着说道: “不过话说回来,我能遇上石大将军,还得拜那群打我的士兵们所赐呢。” “他们打我,打得我满头是血,我实在受不住了,挣脱开来后便开始没命地跑。这一跑,就撞上了在营地里巡视的石大将军。” “我灵机一动,看着那人气度不凡,就知道肯定是个当官的。我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跟人家哭,那群士兵就不敢追我了。” “再后来啊,石大将军惩处了那群士兵,还把我领到他的帐篷中,给我吃肉,带我洗澡,还亲手给我上药。上完药他见我没伤到筋骨,便给我装了一些干粮,想让人把我送走。” “可我哪里肯?那时的他在我看来,就跟个天使一样。这辈子都没人对我那么好过。” “我知道他是好人,也知道他心地善良,便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盔甲,埋头在他的身上哭。我生怕被送走后就再见不着他,也就再没有人能懂我的委屈了。便一股脑地,把自己这些年的坎坷磨难,统统说了出来。” “那时候的我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望着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起先还不习惯,想要把我推开。可我紧紧抱着他,除了哭还是哭。到后面也不知道是他可怜我,还是被我烦得实在没办法了。他也抱了抱我,还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叹了口气,跟我说: “‘别哭了。’” “他让我别哭了。还故意吓唬我,说当兵的不准掉泪,我要是再哭,就真要把我赶走了。” “我从那就听明白他是要留我了,一下子又高兴了起来。破涕为笑不说,还把鼻涕泡蹭了他一身。” “可他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他那么爱干净,衣服被我弄脏了,也不会呵斥我,顶多也只是皱皱眉头。” “我在军营里留了下来,一开始是干些杂活,给那些当兵的洗衣服之类的,做了个小勤杂兵。后来慢慢地,我长大了,能提得动刀,也能拉得开弓了。终于能跟在他身后,随着他一起厮杀,陪他浴血沙场了。” “包括我现在的名字,石磊,都是他给我取的。” “石是石天惊的石,磊是光明磊落的磊。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如果当年没有遇到他,我恐怕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是将军,而我只是普通士兵。小的时候还能常去帐中找他。可长大后,他为了一视同仁,也是怕我获得超然于其他士兵的地位,成为‘特权户’吧,总之慢慢地,就不肯再见我了。” “我自己也清楚,等有朝一日退了伍,我还是会再次无家可归,再次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可谁知道后来,石大将军他…受伤了……” “他中了毒,在帐子里昏迷不醒。人们都说他要死了,连当时管事的凌副将军都开始想要给他处理后事了。可我不信,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在他身边守着,就怕有心怀不轨的人趁他最虚弱的时候害他。那时候的石大将军是真正的命悬一线,哪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甚至一碗毫不起眼的汤药,都能轻易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好在…好在…他最后还是醒了过来……” “从那之后,他对我的态度,才真正改观了。” “经过了那件事,我对他而言,才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士兵,变成了一个比较重要的人吧。” “后面战争结束,军队解散,也是他主动找我谈话,要我进宫来保护皇上。闲暇时候,就回将军府,和他一起住。” “那真的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天了。” “因为从那天起,我有家了。” “其实他不知道,在我心里,早就偷偷地把他当父亲了。” “我甚至还幻想过,假如他日后没有孩子,那我就给他养老送终。哪怕有天他不能动了,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我也绝不嫌弃他,哈哈…” 石磊的故事讲完了,终于看向林早早,难得的有点儿不好意思道: “让你看笑话了。” “我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幼稚?” 那么长的一个故事,林早早听到最后,不知不觉间,泪已潸然。 听到石磊问自己,她拭了拭泪,笑着说道: “是挺幼稚的。” “不过比起你之前捉弄我时的丑恶嘴脸,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她顿了顿,又正经道: “这么远的路,一路走来…真的辛苦了。” 石磊“害”了一声,目光再次望向冬日里那白茫茫的湖面,冰冷的风迎面而来,拂过他额前的发。他嘴上没说什么,可一张俊脸,分明是带上了暖融融的笑意。 “看在你这么善解人意的份儿上…”石磊朝她伸出一只手,那手纹路清晰,指节修长,“小爷我…就认了你这个朋友。” 林早早脸上不屑,可其实还是很开心的。象征性地在石磊手上拍了一下,便权做击掌了。 又听石磊道:“有机会去我们家玩吧。” “毕竟,你也算是我在军队解散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你们家?”林早早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可片刻之后,她的心便立马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是…是石大将军府里吗?” “当然。”石磊道,“我刚刚就跟你说了,我现在和石大将军住在一起啊。” 林早早:“……” “可是…可是……”她的脸红了,“我就这么过去,不会很冒昧吗?” “大将军他…会不会不高兴?”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石磊道,“将军他人很好的,除非我干了错事,否则他从不会跟我发脾气。” “而且到时候,你就说是来找我的,将军府很大,咱们玩咱们的,也不会扰了他办公,大将军不会说什么的。” 林早早又是紧张,又是暗喜,许久之后方才说道: “好罢……” “那你什么时候休息?我得趁你休息,在将军府的时候过去吧?” 见林早早答应要来,石磊看起来也很是高兴。他道: “巧了,我下次休息,刚好就是在大后天。” “大后天早上,咱们先约个地方汇合,我带你往将军府里走一趟。等你知道怎么走后,以后想来,就能随时来了。” 林早早满心的喜悦,当真是溢于言表,她就像只在爱情森林里徘徊已久的小兽,跌跌撞撞,终于找到了出路。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眼前这帅小伙子了,虽然可能有些冒昧,可她满心激动,实在是不想管那么多了,于是最终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哥哥。” “我可真是爱死你了!” 石磊身子一僵,下一刻就感觉女孩的重量压了过来:“……” 她明明不重的,可猝不及防被她抱住,怎么就有点儿胸闷…喘不来气呢? 石磊人傻了,心说这姑娘还真是有点儿人来疯。虽说自己穿着这样一身冰冷又厚实的铠甲,可就这么拥抱。似乎…也有点儿说不过去吧? 不过好在周围没人就是了…… 那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在石磊的手还僵在空中,纠结着要不要也抱抱她的时候,林早早便先一步松开了他。 “对不起啊…”林早早道,“我实在太开心了,没忍住,才……” 娇羞没过数息,下一刻,她就又恢复成了大大咧咧的模样,往他胸前的甲胄上啪地一拍,直言道: “不过你都说了要认我做朋友了,身为好哥们,抱一下也是没什么的吧~” “……”石磊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心跳比之前快了不少,脸上也莫名有点儿烧得慌,他略带烦躁道: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光天化日的…让人看见不就说不清了么……” 林早早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便觉得好笑,忍不住踮起脚来,又捏了捏他的脸蛋,道: “好啦,那下次我趁没人的时候抱你就是了。小、阿、狗~” 石磊双目圆睁,一张俊脸像烧红的烙铁那样从下红到了顶,他说话都结巴了,恨不得整个人跳将起来,道: “你…你叫我什么?” 林早早悠哉道:“小阿狗啊~” “我这可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啊,就感觉你呲人的时候,帅凶帅凶的,像只小狼狗~” 林早早一边说话一边倒退,说到最后那句小狼狗时,她嘻嘻一笑,头也不回地撒欢跑开了。 可把石磊气得不轻: “给我站住!没大没小的,说谁是狗呢?” “大将军这么叫我也就算了,连你也这么叫是吧?” “噗…”林早早瞬间笑得更欢了,在冰天雪地里,硬是跑出了百米飞人一般的速度。搞得石磊那么长的腿,跑了几步,都硬是没追上。 “行…”石磊咬牙切齿冲她喊道,“敢取笑我,那等大后天…不带你到我家玩了!” “不管不管,说了就别想反悔!”林早早边跑边道,“你就是不带我去,我也能打听出来的,你们家我去定了~” “……”石磊跑不动了,一边掐腰喘气,一边望着女孩逐渐变为一个小黑点般的背影,心道: 这丫头,她怎么这样…… 自己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是当过兵的,她居然非但不怕自己,还敢取笑自己,拿自己开涮。 真是个疯丫头。 下次她再敢说自己是狗,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她! 他说到做到!(〝▼皿▼) 第90章 将府 林早早回去之后,不说别的,第一件事,便是央求三姐,帮自己办好了出宫要用的文书。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她便起了个大早,精心梳洗打扮,又换上自己那身最漂亮的冬装后,方才三步一蹦,满心雀跃地去到了宫门口旁的隐蔽处。 石磊已然站在那里等着她了。 那地方没有别人,因而林早早远远地叫道: “狗哥,狗哥!” 石磊朝着她的方向望了过来,可就跟没看着她似得,瞪大眼睛看了一个圈,目光最后才锁定到她身上。 石磊道:“你刚刚叫我什么?” 林早早眨巴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大眼睛:“叫你磊哥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石磊冷笑一声,“你最好是。” “话说…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石磊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内心不由感慨:不一样了,真是不一样了。褪下灰扑扑的宫女服侍后,眼前的小姑娘整个人都如同改头换面一般,令他眼前一亮。 鹅黄色的襦裙,洁白的绒领,精心盘好的发髻,再加上那浓淡和宜的妆容……石磊几乎都要不认识她了。这哪里还是他上次见到的普普通通的小宫女?这般亭亭玉立,要他说,就算是宫里的哪位小主,恐怕都毫不为过…… 石磊的目光望向别处,有点儿不大自然道: “还…还挺好看的……” 林早早笑道:“哟,您那眼睛,居然还能分辨美丑呐?” “我还以为这天下女子,在您眼里,都跟萝卜青菜没什么两样呢~” 林早早本来对自己这身装束是不太自信的,这一身衣服是三姐帮她挑的,妆也是三姐给她化的。可能是在大姐她们身边呆久了吧,林早早便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再加上脸上那道疤,她其实还是有自卑情绪在的。难得听到石磊夸自己,她不由得缠着他道: “说说呗,你觉得我今天哪儿最好看?” 石磊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他又总忍不住想要去看。清清嗓子,只道: “都挺好看的啊……” 林早早道:“敷衍。” “你快回答我。”她晃着石磊的胳膊,“我都叫你哥了,你就不能正经回答我一回么?” “我…”石磊被她晃得有些别扭,可心里又莫名痒痒的,他道,“我觉得好不好看…对你来说,有那么重要么?” “重要,当然重要!”林早早一口答道,“你别忘了,我今天可是为了跟你一块出去玩,才特意打扮得这么漂亮的。” 一句话,林早早那儿说的是不是实话先不提。可石磊这却着实是要美上天了。他也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觉,就是,特别有成就感,好像她还是很在乎自己的。于是便坦言道: “衣服,你这衣服好看!” “你年纪轻,穿这种亮色的,就显得特别有活力。很喜庆,很…很讨喜!” “什么嘛,夸人都不会夸。哪有夸女孩子讨喜的啊…”林早早嘴上说着,可心里却早已美滋滋地乐开了花: 本来她还生怕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会让大将军觉得自己轻浮呢。毕竟自己之前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个乖女孩的形象,如今听了石磊这话,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石磊都觉得好看,那大将军的观感,应该也八玖不离十了。她开心到提着裙摆转了个圈儿: “走了~” 将军府离皇宫还是比较近的,两人也不坐马车,直接走着便去了。前前后后也就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而且路线也很好记,林早早觉得,如果自己之后还有机会出宫的话,不用石磊领着,应该也能找到将军府的门儿了。 不过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这将军府虽然地处闹市,占了全京城位置最好的一处地界,按理说合该异常尊贵才是。 可真正走进去后,入眼却是令人意外的荒凉: 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浑没有半点儿富贵人家常见的假山、照壁、水池等物。除了几棵干枯的老树,剩下的地方基本上便都是积雪了。不像是王侯将相的府邸,反倒像个大一点儿的农户之家。 再看看那些房子,木头上的漆很旧了,明显是上了年头。房檐上个别瓦片也坏了,兽脸缺了半块,唬不住人,反倒是有些滑稽。包括地上的石砖,其中一部分,也已经出现了细细的裂痕…… 林早早十分不解。就听石磊道: “让你见笑了。是不是比想象中的,多多少少差了一些?” 林早早点了点头,道: “大将军他…就住这种地方?” 石磊感慨道:“你现在看到的这样都还算好的了。那首诗怎么背来着…” “对,想起来了,是‘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大将军出征三年,三年没着过家,刚回来时,那才叫一个惨不忍睹。”[引用1] “那草蹿得,都快要比人高了。” “……”林早早道,“那…那大将军出征的时候,他家里面就没有别人了么?他父亲、母亲呢?他没有兄弟姐妹们么?” “没了。”石磊道,“大将军呐…他比我也强不到哪去。” “我不太清楚他父母是怎么没的,我也没敢问过。我只知道,从我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没见过,也从没听他提到过他的那些亲人们。” “大将军出征在外的这几年,家里面就留了一个老管家,和几个老婆子。不幸的是,那老管家得病死了,那些婆子领不到工钱,也都到别处谋生去了。这将军府也就彻底没人管了,成了个彻头彻尾的荒宅。包括那些草,都还是大将军回来以后,带着我亲自拔的呢。” “原本,大将军还想请人,把这宅子好歹修整修整的。可惜这几个月,宫里的事是一件接着一件。公主薨了,董氏一族还被灭了门。皇上身心俱疲,无力于朝政。这宫里宫外别人管不了的事,都指望着石大将军呢。一直到现在将军都还经常处理公务到深夜,这修整宅子的事儿,便一直拖到了今天。” 林早早道: “其实,你和将军没时间的话,完全可以再请一个管家的。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交给管家做就好了呀。” 石磊叹了口气,道: “请管家倒是容易,可问题是…将军手里没钱啊。大将军自己都省吃俭用的,整个将军府,也只请了一个婆子负责做饭。要不怎么你进来这么长时间,连个干杂活的人都没见着呢?” 石磊说到这里,林早早才意识到,自己跟在石磊身后走了这么久,的的确确是一个下人都没见到。这便更让她感到疑惑了: “可…可他毕竟是大将军啊。虽说现如今…官位和名头都已经给了凌崇。可他帮着皇上处理政务,月俸怎么也不会低吧?更何况,往前那么些年,他靠双手挣下的爵位、俸禄,也不至于连个管家都请不起呀……” 石磊苦笑一声,道: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不过大将军他为人正派,一针一线都不会贪。再加上他一心扑在国事、军政上,既不会为自己置业,也不会像其他官员一样搞些挣钱的营生来做。所以单靠俸禄,他拿到手的其实并不多。” “而且前几个月战争结束,士兵们都陆陆续续地解散回了家。虽说当兵的都有军饷,可很多人伤得实在太厉害了,缺胳膊的,断了腿的,比比皆是。这样的人基本上就算是废了,后半辈子都没法再劳动。如果家里条件再不好的话,往后还怎么活?” “光靠那点微薄的军饷,根本就是杯水车薪。” “大将军自己也受了伤,所以更能体谅那些残疾士兵的艰辛。原本这将军府里,还是留有一些银钱的。再加上将军不在的时候,皇上派人把将军府封了起来。那些银钱便不至于被人盗走。” “可打仗残废的士兵海了去了,将军把家底都散光了,又把打胜仗后皇上给的赏赐、俸禄统统贴补了出去,却依旧没有办法妥善安置好所有的残疾士兵……” 他长叹一口气,道: “这说起来,外面的人指不定还以为咱将军府有多风光呢,一个个地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女儿嫁进来。可实际上…” “大将军他早就穷到叮当响了……” 石磊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说笑了: “有时候还得拿我当侍卫的薪水回来补贴家用呢,这你敢信?” 便这样难么……林早早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酸涩感,平心而论,如果把她放到石大将军的位子上,她会怎么做呢? 她能做到为了一些只有一面之缘,甚至可能压根没有任何印象的士兵,付出自己的全部么?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诗人人都会背,可也正是人人都会背,才仿佛让流血、牺牲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穷苦百姓的命不值钱,帮是帮不过来的。所以很多人便选择闭上眼睛,当一切都不存在。 林早早想,即便是自己,可能也就只会帮帮那些她真正熟悉的人吧。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要去牺牲自己的生活,她做不到…… 可大抵也正是因为这样,大将军他…才会是那个受到万民敬仰的战神吧…… 日子简朴,生活清贫,林早早确实会因此心疼石天惊,为他暗暗叫屈。可另一方面,她对他的喜欢反倒是有增无减。 除了爱吃之外,林早早并没有太多世俗的欲望。所以即便将军府如此简陋,她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落差。 甚至仿佛还正因如此,她还觉得,自己和大将军的差距,好像…也没那么大了…… 设想一下,如果大将军像个寻常官员那样,家里金银玉器,应有尽有,家丁成群,丫鬟如云,那她恐怕…才当真是一次都不敢再来了。 如今可好,将军府里,一共才这么几个人。石磊性格开朗,在他面前不用拘着,有什么想法都可以随便说出来。那老嬷嬷估计年纪大了,应当也不会说些什么。这样一来,只要大将军不嫌弃,她进将军府怕被人议论的思想负担,便终于可以放下来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真到要进内院的时候,林早早却还是有点儿怂了。 万一推开门,就直接撞上石大将军的话,那可怎么办啊。 把担忧朝着石磊一说,可把石磊给逗乐了: “你就放心吧。大将军现在忙得很,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处理政务。不到吃饭的时间,他是连房门都不出的。” “你要是真那么害羞,不想见他,干脆就直接到我房间坐会儿得了,我沏茶给你喝。” 林早早这才松了一口气,便按照石磊说的那样,进了内院没敢再瞎转,直接不声不响地进到石磊的东厢房里了。 石磊高兴坏了,兴致勃勃地拉着林早早,给她介绍自己房中的陈列。 林早早定睛一看,只见墙上挂着的,都是些刀啊,弓啊,剑啊,一样样地闪着寒光。哪里还像是卧房,说成是个专打兵器的铁匠铺估计都有人信。 “怎么样,是不是大开眼界?”石磊兴奋道,“你看这把大刀,寒铁锻造的,奇重无比,你来试试,看你拎不拎得起来~” 林早早坐在石磊干干净净的小床上,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 “别不要嘛,莫非是怕了?”石磊转而又道,“那你试试这把剑,很轻,银色的,我保证你能用,单手就能耍得起来,来~” 林早早又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喜欢?”石磊坐到她身旁,一拍胸脯道: “那你喜欢哪个?来,告诉哥哥。” “但凡是这房间里的兵器,只要你开口,我就送给你。你随便挑~” “但是咱先说好啊,不许太贪心,只能挑一样。你要全要了…”他笑道,“那我不没得用了么?” 林早早捧着小脸,看着自己身旁这个兴冲冲的大男孩。只觉得他平时不这样的,那么高冷,爱装酷,还爱捉弄自己。怎么一到这些刀啊剑啊的东西上面,就成了个铁憨憨呢? 大将军…他也会这样么? 不,不会的…大将军他一定不是这样…… 起码大将军的屋子,就绝不会被这些个杀人的兵器填满。大将军的房间里,更多的恐怕还是书吧。 一张桌子,一方砚台,一杆毛笔,再加上一堆堆积如山的折子,大概…便是大将军房间的样子了吧…… 兴许,大将军的屋子里,还会有一盆君子兰,那也说不准呢~ 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厨房的方向,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切菜声。石磊跟林早早夸耀了半天自己的刀剑,见人家也不感兴趣,听到这声音,刚好转移话题道: “到饭点了,是我们府上的那个婆子开始做饭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天中午说什么也要留下来吃饭,也算是我尽尽地主之谊了。” “要不我带着你到厨房转转?” 正巧林早早也在屋里呆腻了,便“嗯”了一声,随石磊一起出去了。 走过正房门前那条连廊的时候,她脚步轻轻的,几乎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那边石磊已经到了厨房门口,她还站在连廊上,隔着窗子,痴痴地往里面望。 隐隐约约地,她好像看见了一道人影,正坐在书桌前面。 果然是在处理公务啊…… 自己要不要鼓起勇气,去跟他打个招呼呢? 一句话不说,到吃饭的时候就突然冒出来,好像也很不礼貌吧? 可如果他还在忙政事,自己贸然过去,岂不是打扰了他? 正纠结着,就被石磊嗷地吼了一嗓子: “傻站着干嘛呢?还不过来。” 林早早吓了一跳,飞也似得蹿过去捂住石磊的嘴巴,下一刻便听屋中的石天惊道: “阿狗,你小子又抽什么疯?” 石磊嘴巴被捂住,发不出声音,林早早便拼命用眼神求他,不要暴露自己。万幸的是,关键时候石磊还是听她话的。待到她把手松开,石磊也只是朝着屋内回了一句: “没事儿,将军。” “我在这指挥吴妈下厨呢~” 石天惊似是在屋里冷哼了一声,道: “你做的那些东西…能吃?” “做饭跟打仗似得,乒乒乓乓一顿硬造,结果炒出来的菜比锅底的炭渣还黑。倒是有底气指挥别人了。” 被石天惊训了,石磊却也毫不生气,反倒是朝着林早早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低声解释道: “你猜怎么着?别听他现在抱怨,可当时,他可是一点儿没剩地全吃光了~嘿嘿嘿…” 他笑,林早早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有些羡慕: 在她的印象中,石天惊仿佛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一直是泰然而沉稳的。像这般调侃的语气,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 要是有朝一日,将军对她,也能像对石磊这样,随时说说闲话,开开玩笑就好了。 两人进了厨房,里面果然有个婆子正在烧火做饭。石磊跟人介绍道: “吴妈,今天家里来了个朋友,你做饭可得记得多做一些。” 那婆子看起来不到六十,头发微花,面相还算和蔼。盯着林早早一看,顿时笑眯眯道: “小磊子,出息了。” “这么快就把女朋友领回来啦~” “吴妈,你胡说什么呢?”石磊道,“我俩关系很清白的。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我们这些小辈乱开玩笑?” 林早早倒是不甚在意,只道: “吴妈,您这…做的都是些什么菜啊?” 吴妈笑道:“今天中午吃米饭。菜的话…就只做道白菜豆腐炖粉条,近来海带落了价,所以再加上一道海带汤,便可以了。” 林早早有些惊讶:“这大中午的,家里两个大男人,便是连一点儿荤腥都没有的么?” 吴妈道:“大将军嘱咐过了,说要一切从简,平时吃素的便可以了。大将军呀,他是不大吃肉的。” 那也不行啊……林早早看着案板上的那堆白菜便觉得可怜。便是自己,一天里面也总少不得要吃肉。永和宫的其他下人们,吃肉也绝不是个稀罕事。一个堂堂的国家重臣,怎么能连肉都舍不得吃呢? 想到这儿,她斟酌着开口道: “吴妈,这样…” “我对周围不熟。我给您钱,您到周边的市场上,去买些鸡鸭鱼肉的回来好不好?要一条鲤鱼,五斤猪肉,再买一只整鸡,您看可以么?” 吴妈下意识地看向石磊:“这……” 石磊道:“今儿来客人了,是我考虑不周,没有提前让你把肉类备好。” “你就按她说的买。”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两银子,塞给吴妈,道: “这钱你拿去买肉,剩下的,就留着给自己孙子买些吃食罢。” 这样的一两银子,可是快顶上吴妈大半个月的工钱了,她自然喜出望外,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把那钱拿到手里了。 她把自己的那双油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才接过银子,激动道: “磊少爷,您说您这…您出手这么阔绰,我……” “哎,打住打住。”石磊笑道,“都一样是伺候人的,可别叫我少爷。” “快去买肉去吧,别墨迹了,这都几点了?” 吴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两银子,便要往外走,刚走两步,又转过身来,有点儿不好意思道: “可是…买了鱼,我也不会做啊…” “这老百姓一年到头,能有几回吃上鱼的……” 分内的事却做不到,吴妈其实是很没有底气的,却没想到,眼前这位浑身贵气,小姐模样的姑娘却非但没有责备自己,反而笑着说道: “没关系,你尽管去买便是了。你不会做的菜,我来做。” 吴妈很是震惊,可也不好多问什么,点了点头,终于走了。 这下轮到石磊好奇了: “怎么,你平时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没想到居然还会做菜?” 林早早把他凑过来的脸蛋儿挡开: “别的不敢说,起码我能把一道菜做成它本来该有的颜色。” 石磊咬牙切齿: “行。” 林早早一边把案板上的白菜收到箩筐里,一边说道: “你呀,平时该劝大将军的时候,也得多劝着点,省钱也不能那么省啊。他若不答应,你就说你在长身体,得多吃。吃少了顶不住。” 石磊点了点头,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关心我的么。” 林早早:“……” 顺手拿锅铲的把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少臭美了你。” “哎,我可跟你说好,等会吴妈把菜买回来了,你得给我打下手。”林早早道,“不然光我自己,得折腾到下午去了。” 石磊一口应道:“没问题~” 等到吴妈回来,肉和菜都到齐后,林早早和石磊便立马忙活了起来。两人在厨房里搞得热火朝天。终于赶在石天惊饿死之前,成功把菜端到了桌上。 “红烧鲤鱼~” “回锅肉~” “清水白菜~” “醋蒸鸡~” 四道菜,石磊一道一道地端到了餐桌上。这每一道菜,都属实是色香味俱全,光看一眼便要让人流口水的程度。就是石磊这个经常吃宫里饭的人都眼馋不已,更何况是整天在家里吃糠咽菜的石天惊呢? 不过,以上纯属是石磊的想象。 事实是,石天惊望着那满满的一桌荤菜,眉头皱了皱,道: “石磊,你又乱花钱了?” 石磊的心一提,因为将军平时不叫他大名,都是喊他“阿狗”、“臭小子”一类的。突然叫他大名,那就是要对他严肃训话了。 林早早此时还等在门外。石磊本来是要告诉石天惊,这菜都是林早早做的,从而给他一个惊喜的。可眼见将军要生气,他便不敢直来直去了,只能道: “…这不是心疼您么?您日夜操劳,我们都想让您吃得好些。” “我们?”石天惊终究还是比他想象中要敏锐多了,一下子便察觉到了端倪,“除了你还有谁?吴姨么?” “不是…”石磊嘴角带笑,“是一个你猜不到的人。” 石天惊下意识地朝门外望去:“怎么,有人来了?” “是一个姓林的女孩。”石磊道,“你也认识的。” “姓林的…”石天惊想了又想,还是眉头紧蹙,“哪位林姑娘?” 林早早在门后立了许久,听到石天惊的话,她终于站不住了。她虽然紧张,可更多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期待。她抑住怦怦直跳的心脏,终于鼓起勇气展露了面容: “便是我这位林姑娘啊。” 她步入房中,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方才皓首微抬,轻声道: “将军,一别数月,林早早这厢有礼了~” 第91章 林早早 林早早道: “将军…您之前救了我的性命,我无以为报。唯一拿手的,便在这烹饪上了。因此今天简单地为您做了几道菜,还望您不要嫌弃。” 石天惊颇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好…好…” 又朝石磊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人姑娘添把椅子。” 石磊悬着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 他们将军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多少上门说亲的媒婆,他都没让进过将军府的门,更别提那些官宦之家的适龄小姐们了。 再者说,男女大防的观念,也是深刻烙在世人心里的。一个女孩和两个男人在一个房中吃饭,其实是有些说不过去的。不过他是个当兵的,素来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眼见将军也没有介意的样子,他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 那一顿饭,也就和谐而又轻松地吃了起来。 席间,石天惊问了林早早不少问题,譬如当宫女累不累,月俸几何之类的。虽说都是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闲聊,可林早早依然从男人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家的温暖。 甚至当男人把那些装菜的碟子往她面前推,嘱咐她多吃点,嫌她现在太瘦了的时候,她还有那么一刻,产生了一种父亲还在她身边的幻觉。 她出身于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在她还没记事的时候就改嫁了。她和父亲相依为命地生活着,日子虽然清贫,却也一直充满了欢声笑语。 只可惜还没等她长大,身为消防员的父亲,就在一场救火任务中,被大火活活烧死了。 连一副完整的尸身都没给她留下。 从那以后,她便被送进了一所寄宿制的学校里。 母亲会按时给她寄一些生活费,只是,几乎没来看过她。 她便那样孤零零地生活着,成长着…… 有时,在学校宿舍里实在睡不着的时候,她也会想起父亲。 想起他高高的个子,健壮的胸膛,结实有力的臂膀,扎人的胡茬,和一脸爽朗的笑。 她还记得小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是她的大地,而她笑咯咯地一伸手,就能够到天上的云。 可那一切,终究还是没有了…… 所以……自己对将军的感情算什么? 是因为从小缺失了父爱,便更容易爱上这种成熟而强大的男人么? 比起和同龄的男孩子恋爱,吵架,分手,又和好,腻腻歪歪,来来回回地折腾……她好像,的确打心底里,更渴望能有个比自己更为年长的男人,一直把她当做小女孩般宠着…… 将军会是这样的人么? 她说不出来,也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当那顿饭吃完,石天惊亲自把她送到门外,为她叫马车,并要石磊一路跟着把她送回皇宫,甚至还跟她说,想来便随时能来将军府玩的时候,她的心里,便一点点地溢满了幸福。 她感觉自己生命中最大的遗憾和缺失,好像终于,又都回来了…… 那天之后,林早早便再不怕生了,有事没事便变着理由往将军府跑。这次送些这个,那次送些那个的……最花心思的一次,是她用了半个月的时间,亲手为将军缝制了一双棉靴。 当然,为了掩人耳目,她给石磊也做了一双。 看着那傻小子抱着棉靴乐呵呵的样子,她没告诉他,他的那双,用的只是普通棉花。而她给石大将军做的这一双,用的却是花光自己积蓄买到的棉中极品——产自西域的长绒棉。 这长绒棉的纤维既长且细,穿在身上,就像云朵一样柔软。相信有了她做的这双靴子,即便天寒地冻,大将军在户外,也不会再冻到脚了。 这本是她对大将军的心意,却不成想,在她完全没料到的情况下,却也助推了另外的一桩孽缘。 这天晚上,又下起了雪。石天惊和石磊在廊下支了一个炉子,二人身着厚厚的大氅,一边赏雪,一边喝酒,吃小菜。 石磊喝至微醺,脸颊泛红,他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看着石天惊道: “将…将军,你说…怎么判断一个女孩,是不是喜欢自己啊……” “哦,怎么突然这么问?”石天惊夹了粒花生米投进嘴里: “这么快就有心仪的女孩子了?” “也不算吧…”石磊道,“只是万一人家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人家的话,岂不是要伤人家的心。” 石天惊哼笑一声:“你小子。” “喜欢就是喜欢,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不好么,还找这种借口。” 石磊被戳破,傻傻地乐呵了起来。他给石天惊斟酒: “果…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将军啊…” 石天惊拿正眼瞧着他,道: “说说吧,你是怎么看出人家喜欢你的?” 石磊一听这话,立时间兴奋了起来,他凑过身子,开始一样样地跟石天惊细数那女孩喜欢自己的“证据”: “将军您看啊…那天,她为了见我,特意化了妆,化得跟个仙女似得。” “而且,她还会怕我吃得不好,做了一桌子的珍馐美味给我吃。” “这段时间,她更是有事没事地就来找我,就跟离不了我似得…嘿嘿……” 石天惊:“……” 这怎么听着有点儿耳熟呢? 嘴上却淡淡道:“哦,有这种事?” “是哪家的姑娘啊,对你这么好。” “若真为你做了这些,那似乎…的确是很对你上心。” “是吧。”石磊高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倒不是哪家的姑娘,她是宫里的一个宫女。” “宫女?”石天惊微愕: “…宫女怎么做饭给你?宫里有她能做饭的地方么?” 石磊看着他被蒙在鼓里的样子,便觉得十分好笑,终于忍不住把谜底吐了出来: “将军,您糊涂了。” “我没说旁人,就是,就是常来咱们府找我的林早早啊…” 石天惊突然被白酒呛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石磊吓了一跳,忙帮他拍背,石天惊却抬手,示意他不用。 “臭小子。”石天惊严肃道,“你平白无故的,打她的主意做什么?” 石磊:“……” “什么叫打她的主意?她…她跟我差不多大,她喜欢我,我喜欢她,那也很正常吧?” “难不成…”石磊像是悟到了什么,“您就因为她脸上落了道疤,便觉得她配不上我了么?” “可是,那疤也不是她的错啊,她也是被人害的。”石磊着急道,“您不要觉得她配不上我,我喜欢就行了。” “荒谬。”石天惊的脸色不大好看,连酒都不喝了,把酒盅放到桌上,道: “我什么时候说人家配不上你了?” “我是嫌你配不上人家。” 石磊:“……” 什、什么? 将军觉得自己配不上林早早? 自己耳朵没毛病吧? “我…我好歹也是身长八尺,一表人才。”石磊委屈道,“宫里面喜欢我的女孩们也不少呢,我怎么就配不上她了?” 石天惊想也不想就答道:“人家是宓妃娘娘的贴身宫女,身份贵重。” 石磊道:“那…那我还是皇上的近身侍卫,是您的贴身家仆呢…那…那我的身份就不贵重了么?” 石天惊看着石磊,只以为他是在小孩子闹别扭:“那能一样么?” 石磊道:“怎么就不一样了?” 石天惊摆了摆手,内心莫名烦躁,有点儿不想跟他聊这个话题了: “总之…你俩不合适。” “你别打人家的主意就是了。” 这盖棺定论的一句话,一下子将石磊内心所有的甜蜜尽数扼杀。他怔怔地望着石天惊,好半天后,才慢慢站起身来,薄唇微颤道: “将军…” “您是觉得…是觉得,我就是个没爹没娘的种。还跟当年一样,是那条没人要的小狗子……所以才配不上她的,对吗?” 他声音激动,一双漂亮的凤眼也渐渐红了起来,颤抖的手指,亦是在不知不觉间攥成拳头,复又松开。 “原来您一直都是这样看我的。” 他咬牙抛下这句,终是含着眼泪跑了出去。 只留下石天惊独自一人懵在原地: 这孩子…… 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啊。 他怎么会这么想? 第92章 心迹 石天惊赶过去的时候,石磊正在大雪之下的竹林里舞剑。 雪如鸿毛,竹影萧萧,而十九岁血气方刚的少年,此刻只着一席白色单衣,正将剑舞得飒然作响。 石天惊气得不轻,一嗓子吼了过去: “石磊,你发什么疯?” “大冬天的,你不要命了么?” 石磊只淡淡答了一句“不冷”,便舞得更起劲了。 石天惊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犟驴一样的脾气,如今,终于也对着他发作了一次。 “不管你做什么,先把衣服穿上。”石天惊道。 石磊不回话,只依旧舞剑。石天惊的耐心终于耗尽,索性直接把那毛领大氅掷到了他脸上。 “滚回去。”石天惊道。 当夜,石磊便迷迷糊糊地烧了起来。 饮酒兼受冻,使得他体温急剧升高,牙关都在不住哆嗦。缩在被子里,声音沙哑,一个劲儿地叫“难受”。 石天惊便彻夜守在他旁边,给他喂药,用湿毛巾帮他擦拭身子,给他降温。 石磊躺在枕头上,一边喝药,一边双眼发懵地望着他: “将军…” “您是不是…瞧不起我?” 石天惊用汤匙撬开他发白的唇,把药喂进了他的嘴巴里。 “没有。”石天惊答道。 石磊又道: “可…我是真的喜欢她……” 石天惊喂完了药,用帕子帮他擦拭掉嘴角的药汁,神色黯然,只道: “知道了。” “睡觉罢。” 第二天一早,吴婆子起来做早饭,这才知道石磊病倒了。 她在肚子里掂量了几个过,想起当初石磊给她的那两银子,终于还是心一横,去找石天惊道: “将军…石磊他病成这样,咱们…是不是该赶紧通知林姑娘?” “通知她做什么?”石天惊莫名其妙道。 吴婆子道:“嗨呀…这不是林姑娘喜欢咱们石磊么?把林姑娘叫过来,石磊他起码也能开心些。” 石天惊:“……” “你也觉得她喜欢石磊?” 吴婆子道: “八成是这样了,您没见那姑娘最近总来么?” “要我说,这俩孩子还算是般配。那姑娘虽说脸上划了一道,可胜在知书达理,性格也好。将来嫁给石磊,是能帮着他操持内外的。石磊这孩子老实,自然也不会亏待了那姑娘。” 石天惊陷入了沉默,长长久久地没再说话。 昨夜听石磊倾诉衷肠时,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今天,听吴姨这个外人一说,好像连他都开始觉得这俩孩子的确般配了。 石磊也好,林早早也罢,他们俩都是他喜欢的好孩子。可不知什么原因,他打心底里,为何就莫名抵触他俩在一起呢? 林早早这孩子是他亲手救下来的,对她的感情,自然不同于对寻常女孩。这孩子活泼,乐观,每次见到她,他的心情仿佛都会跟着好起来。 他很喜欢她笑的样子,自然,也希望她能保持着这份天真,一直快乐下去。 可是世道艰辛,再天真的女孩,终有一日也要嫁为人妇。照顾一家老小,操持内外琐事。运气不好,遇上个脾性不好的男人,那便更是要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或许吴姨说得对,对于一个宫女而言,嫁给石磊这样的侍卫,的确称得上是最好的归宿了。 石磊这孩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可最起码,他心地善良,人也实诚。他们两个心里又都有对方,他这个当家长的再横加阻挠的话,确实是说不过去了…… 这日,林早早又来了。石磊的病已经好多了,一身素衣,倚坐在床榻上。林早早便坐在他身旁,喂药给他喝。 冬日难得的暖阳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把他们二人的身影笼在光中。石天惊站在窗外,听见石磊略显羞涩道: “早早,你对我真好…” 林早早便执着手帕帮他擦了擦唇,笑着说道: “傻瓜,咱俩这关系,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石天惊的眸子敛了下来,心情是说不出的沉重。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年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女,单纯、青涩,正是生命中最好的年纪。 他们都还年轻。 而自己,却已经老了…… 在心底打定主意后,他站在廊下,对着屋内的女孩道: “林姑娘,等喂完了药。” “来我书房一趟。” 林早早有点儿吃惊,可更多的,却是满满的喜悦和激动。将军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么?这么久了,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将军主动找她呢~ 她满心欢喜,也顾不上给石磊喂药了,直接把那药碗往石磊手里一塞: “将军找我,你自己喝吧~” 石磊:“……哎,哎?” 他望着林早早撒着欢儿跑出去的背影,无语极了。 哪有这么对待病人的啊…… “将军…”林早早在石天惊的书房门上敲了三下,微微泄开一条缝儿,“您找我?” “嗯,进来罢。”石天惊道。 林早早迈着小巧的步子踱了过去,石天惊指指书桌对面的那把椅子:“坐。” “好。”林早早应了一声,脸蛋有些红了。 “你觉得…石磊这孩子怎么样?”石天惊抬眸,却不看她,而是微微偏向一侧。 林早早在男人面前,亦是万分地羞涩。她道:“很…很好哇……” “他很照顾我的。” 石天惊点了点头,许久之后,方才道: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 林早早:“…什么以后的事儿?” 石天惊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现在还小,可终有一日是要考虑这些问题的。” “与其等到将来,盲目地选择一桩不适合自己的婚事。倒不如早做打算……” 林早早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心惊肉跳。她不明白将军为什么会突然跟自己聊这个。难道是察觉出自己的心意,甚至将军心里…也有自己么? 可…可那怎么可能…… 但不管是否可能,这样的念头只要一经出现,便足以在女孩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了…… 所以她沉着一张柿子般熟透的脸,半天,只支支吾吾道: “我…我确实还没想过结婚的事儿……” “不过将军说的也有道理。您要我早做打算,我平时…多注意着便是了……” 石天惊“嗯”了一声,又是长长久久的沉默。当他再次看向林早早的时候,他面色动容,艰难地露出了一抹笑: “石磊那小子…若要你嫁给他,你愿意么?” “你放心,这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倔是倔了点,但人踏实、肯干,没有坏心眼。跟他在一起…” “也不算屈了你……” 林早早身子僵住,那一刻几乎是被雷劈了一样,一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她身子在发着抖,内心的局促与不安,更是达到了极致。 原来,原来这些日子里…他对自己的好,自己在他心中不同于常人的佐证……便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么? 他不喜欢自己。 他果然不会喜欢自己。 只是,不喜欢便罢……又何必这样苦口婆心地,去撮合一桩她和旁人的姻缘呢?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脸色并不好看,石天惊又补充道: “我知道,这些话,可能有些突然……” “但石磊他对你是认真的。” “你现在还小,不明白世道的艰辛。可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嫁人无异于是她的第二次生命。” “而世间的好姻缘,本就少之又少。石磊的条件不错了,你应该抓紧。不然只怕错过这一桩,往后,就很难再有更好的婚事了……” “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罢。” 林早早难过得快要哭了。 她觉得她和将军的关系,和石磊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因为自己和石磊玩的比较好,而石磊的条件又还不错,自己便该紧紧地抓住他,要他做自己的“金龟婿”么? 这把自己当什么了? 又把石磊当什么了? 她心里堵了太多太多的话,实在是不吐不快。所以即便她含着眼泪,撇着嘴巴,却也依旧抬起头来,勇敢地望向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一定要结婚么?”她道: “没有好的姻缘,没有好的婚事,我便不结婚了,不可以么?” “是…我只是个宫女,一个破了相的宫女。像我这样的人,嫁给堂堂的御前侍卫,的确是高攀了……” “可宫女…她也是有劳动能力的呀。” “宫女也是能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的。” 她摊开双手,第一次不再躲藏,而是把自己手上的皱褶,老茧,与伤疤,统统袒露给他看。 能有三个姐姐疼爱着,她很幸运。 可古代生活艰辛,尤其是到了冬天,便更加难熬。 她作为永和宫的掌事宫女,既要忙前忙后,打点上下。又要以身作则,把一些旁人有意逃避的脏活累活,全部揽到自己肩上。 她不想给姐姐们添麻烦。 更不想让手底下的其他丫鬟、太监们心有不满。 所以每日她做的事情,比起其他宫的掌事宫女们,绝对是只多不少的。 所以呀… 她苦涩地笑了一笑,朝着他道: “我知道,也许您都是为了我好。是在关心我,体恤我,真心盼着我往后能过好日子。” “可您…能不能不要把我想象得那么脆弱?” “我不喜欢石磊,我也不是一个离了婚姻就没法活的菟丝子。” 她眼含热泪地望着石天惊,道: “我有我真心喜欢的人,真正深爱的人。” “不管他喜不喜欢我,也不管他心里有没有我,我都爱他。” “我早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若能和他在一起,那自然是我的幸运。” “如若不能,那也没有关系。” “可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一个自己并不相爱的人步入婚姻的。” 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 “我宁愿孤独终老。” “也不要将就妥协。” “将军,对不起了…” 第93章 往事 那天之后,林早早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再没去过将军府。 她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一次又一次地反思,她想知道,是不是自己和石磊表现得太过亲近,所以才给旁人造成了一种自己喜欢石磊的错觉? 她越想越难受,越想越混乱,想到最后,她感觉自己不仅没脸再见石磊,甚至连石天惊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好不容易才走到身边的他……难道便要这样放弃么? 林早早不甘心。 可她却也清楚,经过那样一道不大不小的风波后,她和石磊,和石天惊的关系,都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就这样罢……林早早自暴自弃地想,反正,他也是不可能对自己有那方面的心思的…… 自己就守在姐姐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她度过这深宫里的漫长岁月,慢慢地,变成一个白发宫娥罢…… 林早早正这般伤春悲秋地想着,忽然就听到不远处库房的方向,传来了“啊”的一声惊叫。 她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不是别人的,分明竟是姐姐的。姐姐的胎月份大了,前面那么长时间都平平安安地过来了,到了临产的这几个月,可说什么都不能出事儿! 她半点儿不敢耽搁地跑了过去,进了库房后,她发现姐姐立在墙角,身子颤抖,而那个叫做芬儿的小丫鬟正护着她,显然也吓得不轻。 “出什么事儿了?”林早早道。 “有…有老鼠……”芬儿指着那处黑漆漆的墙角道。 林早早只往前走了两步,果然便听到有东西“吱吱吱”地叫了起来,甚至还跟个飞起的石块般猛地一蹿。吓得林早早也不敢再往前了,连忙和芬儿一起,把姐姐扶出了库房。 “娘娘这胎已经快八个月了,你怎么还扶着她乱走?”林早早气得不轻,忍不住斥责芬儿道,“万一出点什么事情,你担待得起么?” 芬儿委屈道:“早早姐,你误会我了…” “是君太医说,娘娘现在要多走动的。就怕到时候孩子太大,生不下来……” 沈芙冰也道:“早早,你别怪她…是我在屋里憋久了,主动提出要到外面走走的。” “前阵子下雪,你们怕我滑倒,就一直没让我出门。” “如今好不容易雪停了,我便想着,在永和宫里里外外转上一转,也好知道咱们宫里,现在都缺些什么,要补些什么……” “姐姐…”林早早望着沈芙冰受惊之后微微泛白的面孔,着实是难受极了,“都怪我。前阵子,我只顾着往宫外跑了,是我没有把咱们宫的事情处理好。最后还要累得你操心。姐姐,对不起……” 她眼圈有些红了,拉着沈芙冰的手,承诺道: “姐姐,你放心。在你肚子里的孩子平安诞下之前,我哪也不去了,就在你身边,踏踏实实地守着你。” 沈芙冰也颇为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当天下午,林早早把永和宫里的丫鬟太监全部召集了起来。不为别的,就是要大家想办法,齐心协力,把墙角旮旯里藏着的老鼠除掉。 这没看到便罢了,可既是被林早早看到了,她就绝不能坐视不理。毕竟姐姐今天就被吓得不轻。之后若再来上一次,别说姐姐了,就是她,都没法承受那样的惊吓了。 可这老鼠,却也不是那么好抓的。 能活到冬天的老鼠,一只只地,都精得跟个什么似得。稍有风吹草动便钻进了洞里。再加上秋天它们又在窝里藏了粮食,知道外面有人在抓,轻易便不出来了。 所以林早早他们忙活了一大下午,一只老鼠没抓到不说,反倒是见识了永和宫不常挪动的大件家具背后,那些个触目惊心的鼠洞。 林早早保守估计,这永和宫里藏着的老鼠,只怕最少最少,也得十只往上了。 姐姐的胎又到了最后的几个月,不把这些老鼠抓尽,便相当于留了一大隐患。这可如何是好呢? 林早早头疼极了,那一晚上,她辗转反侧地,连觉都没有睡好。却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那些藏在墙里的老鼠,竟是一只只地,都死掉了。 大老鼠,小老鼠,一个挨一个地伸腿瞪眼,玉体横陈。而在这群老鼠中间,赫然是一张洒着橙黄色药物的油纸。 林早早惊诧极了,正要捂着鼻子,问问是谁立了这样一桩大功的时候,就见叶蒙尘撩开门帘,倾身走了进来。 如今十七岁的少年,身量愈发见长。已隐隐有了玉树临风,陌上君子的姿态。他朝着林早早轻声笑笑,道: “是我干的。” 林早早道:“这是什么药?好神奇啊~” 叶蒙尘道:“老鼠受了惊吓,躲在洞里不肯出来。这个时候,常规的用来毒老鼠的药吧,便很难发挥作用。” “所以我便改用了这种毒素更低,香气却更浓郁的药物。” “这种香气足以把老鼠从洞中勾出来,可它的毒素却又不能直接把老鼠毒死。所以姐姐你眼前的这些老鼠,它们其实并没有死,只是暂时昏迷过去了而已。” 林早早原本还拿着根烧火棍,想要捅捅这些老鼠,探探虚实的。听了叶蒙尘的话,吓得手上的棍子一下子飞了出去,整个人也恨不得挂到叶蒙尘身上。 “天,你不早说!”林早早惊魂未定,“那它们怎么样会醒过来啊?” 叶蒙尘看着吓到往自己怀里蹿的林早早,嘴角微勾了勾,顺势抬起手臂,将人温柔护住。 低沉的声音,也仿佛带了磁性一般,拂在林早早耳畔: “用火烧它们,或许就能醒了。” 林早早讷讷无言,对于那样一堆还没死透的老鼠,她是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幸好叶蒙尘也根本不会让她动手。叶蒙尘让她先去外间,自己则用扫帚簸箕,处理了起来。 期间,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叶蒙尘状若无意道: “说起来…皇上这几日,怎么不来咱们永和宫了?” “他之前不是每天都要过来转上一遭的么?” 林早早叹了口气,道: “你是我弟弟,所以这事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出去乱说啊。” 叶蒙尘“嗯”了一声,就听林早早道: “好像,是太后快不行了…” “太后的身子本就不好,这几天更是病得厉害。整个太医院都被叫去给太后会诊了,皇上更是一下朝就往慈宁宫跑,一直贴身侍奉太后,自然,也就没工夫再来咱们永和宫了。” 叶蒙尘身子一僵,仿佛有什么久远的回忆被唤醒了一样。他的头微微垂了下去,静默的脸庞隐入了黑暗中。 “然后呢?”叶蒙尘声线冰凉,几乎不带一丝温度,“太医们商量出了什么对策?” 林早早道: “太后这病早已深入肺腑,太医们也束手无策。我听君太医那边说,眼下只有保守治疗,想尽办法拖过冬天。等明年天暖和了,兴许,太后的身子便还能出现转机……” “…哦?”叶蒙尘低低道,“竟病到了这种程度?” 林早早感慨道:“可不是么。病得迷迷糊糊的,已经下不了床了。” “甚至听人说…”她声音压低,道,“连便溺之事…都没法自理了……” 叶蒙尘淡淡地“哦”了一声,似乎是在惊叹,又似乎,若有所思…… · 另外一边,慈宁宫内: 太后病得迷迷糊糊的,贺光焱守在她身边,整日伺候,已然是心力交瘁。 如今的太后,失去了自主活动的能力不说,甚至连出恭之事都无法控制。偏生太后年轻时要强惯了,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对她的自尊心而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她羞于让别人看到她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所以每每在发生便溺之事,丫鬟们要过来清洁时,她便会吓得大叫出声。她身子颤抖,无比抗拒外人的靠近。只有当贺光焱屏退所有下人,亲自来帮她处理便溺之物,她的精神状态,才会稍稍放松下来。 “母后…”几个昼夜不眠不休地照料过来,贺光焱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他俯身在太后床边,道: “您醒醒,该喝药了…” 太后睁开眼睛,颤巍巍地动了一动,而后微微张开嘴巴,任由贺光焱把苦涩的药汁一勺勺地喂了进来。 “焱儿…”太后呻吟道,“哀家要你找的…丽妃的尸首…找到了么……” 贺光焱头脑发沉,只下意识道:“…什么丽妃?” 太后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她眼睛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你…你没去找么?” “丽妃…二十年前…勾引先帝,陷害母后的那个丽妃……” “你要找到她…找到她!让术士…把她的尸骨镇压起来,把她的嘴里塞满谷糠,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她抓着贺光焱的衣袖,魔怔一般地渴求着: “去啊,焱儿,快去啊……” 贺光焱头疼极了: 母后口中的这位丽妃,他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他还没记事的时候,丽妃就已经死了。他所知道的关于这个丽妃的消息,基本上也都是他小时候,母后满脸嫌恶地念叨给他听的。 母后怀他的时候,已经年近四十。那丽妃便是在这个时候入的宫。当时母后已经不年轻了,反倒是那丽妃正值青春妙龄,轻轻松松便得了父皇的宠爱。甚至,还在母后生下他不久之后,自己也怀上了龙胎。 在母后口中,这位丽妃是个不折不扣的奸妃。仗着自己怀有龙嗣便开始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不把当时还是皇后的母后放在眼里不说。甚至,还没少到父皇面前挑拨离间,搬弄是非。她给父皇吹了不少枕头风,导致父皇疏远母后,把她和她肚里的孩子,看得比母后和自己还重。 母后每每提及这位丽妃,无不是咬牙切齿。可见,两人在当年的矛盾,毫无疑问是相当激烈的。 可惜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这丽妃得宠时有多风光,最后的下场,便有多凄惨。 一个出身低贱的女子,到底,是不配诞下高贵的龙胎的。纵使靠着些见不得人的伎俩勾了帝王又能如何?到最后,还不是死于难产? 年纪轻轻地,不到二十,便一尸两命,撒手人寰…… 这就是贺光焱所知道的,关于丽妃的全部消息了。 丽妃难产的那段时间,父皇的身子已经很差了。当时的前朝后宫,基本上都是母后在打理。 所以那丽妃过世之后,连妃陵都没有葬入。而是被母后安排着抛尸荒野,最终沦为野狗、蛆虫的腹中之物。 母后当年,着实是个厉害人物。那丽妃人心不足蛇吞象,以为自己怀上龙嗣便能跟母后抗衡,甚至妄图让她的孩子继承皇位。终究是遭了天谴,为老天所不容…… 所以,贺光焱是不同情她的,哪怕她红颜薄命,贺光焱也丝毫不觉得可惜。 可是…丽妃都死了那么多年,又没有葬入妃陵,早就尸骨无存了。母后莫名其妙地又来说这些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焱儿,焱儿…你还不快去……”太后用虚弱的声音央求道。 贺光焱无奈道:“母后,您病糊涂了,那丽妃死了这么久,早就在阴曹地府里了。儿子还去哪找她的尸身?” 太后眼睛大睁,惊恐的瞳仁中有眼泪溢出: “阴曹地府…是啊,她在地底下了,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哀家的…她做鬼也不会放过哀家的!” 太后一声声地哭嚎着。贺光焱数日里都没能睡上过一个完整的囫囵觉,此刻已然是头疼欲裂。他哄了半天,见哄不住,也只能道: “母后,您休息罢。” “儿子哪也不去,就在床边守着您,谁也不敢来害您的,嗯?” 他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想靠自己的力量来让她安心。终于,渐渐地,太后不再哭喊了。躺在枕头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贺光焱,也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母亲病成这样,自己也跟着受累,这打仗一般疲于奔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坚持到明年春天啊… 只要撑到那个时候,母后,便能好起来了…… 第94章 鬼夜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薛隆裕(太后)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自己竟好像置身于近二十年前的宫殿中。 闪电劈下,天地一白,而就在这世界被映亮的瞬间,簌簌抖动的窗户外,竟赫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人。 那女人身子悬空,浓厚的黑发如海草般湿漉漉地垂着,叫人看不清她的脸。薛隆裕吓得不轻,下意识地朝后缩去,边退边质问道: “来人!来人!” “你是谁?谁让你到这儿来的?!” 女人身体僵硬,脖子转动时,竟赫然发出了骨头崩裂一般的脆响。她发缝之间露出的嘴角上浮着一丝诡异的笑,桀桀的笑声,竟恍如暗夜中惊起的蝙蝠: “多年未见啊…” “皇后娘娘~” 那声由年轻女子的嗓音所喊出的“皇后娘娘”,几乎是一下子激起了薛隆裕心里最深层次的恐惧。她双目大睁,难以置信道: “是…是你……” “丽妃?” 女子低低哼笑,下一刻,裹挟着凌厉阴风,几乎是瞬移到了她面前。由不得她闪避,女子的发便宛如章鱼触手般缠了上来,黏腻,厚重,带着化不开的血腥味。 薛隆裕被女子粗壮的发勒得无法呼吸,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她拼死挣扎,却依旧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的发一点点散开,而后露出那张,被野狗蝼蚁啃噬过后,白骨森森的脸…… “你…你……” 薛隆裕惊骇至极,无比凄厉地哭嚎了起来。就听那女子“咯咯咯”地笑道: “皇后娘娘,您到底是在怕什么呢?” “是害怕把我弃尸荒野;还是在害怕…当年,分明就是您害死了我?” “是啊…滋补胎儿的药物,那是多么好的一味药啊。我只当您是好心,却不曾想,您正是要用这种方式除掉我们母子。” “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就因为被你催得太大,导致我生了整整一夜都没能将其诞下…他还那么小,可连哭都没来得及哭上一声,便一命呜呼了……” “一尸两命,一尸两命…多么恶毒的手段啊。” “您到底有什么好害怕的呢,皇后娘娘?” “再怎么十恶不赦的厉鬼,又哪里,及得上您的万分之一?” 伴着女子一声声的质问,她那一张腐烂之后蛆虫乱爬的脸,终究也是凑了上来。女子的白衣一点点地染上了血,而后,衣摆掀开,一个巨大的,面目全非的肉球,从中滚了出来。 砸到薛隆裕怀中,定睛一看,方才知道,那竟是膨大到变形的,婴儿苍白的尸身…… 薛隆裕终是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 “啊——!!!!!” “饶命——饶了我——!” “饶了我,求求你…饶了我罢……” 体力全部耗尽后,薛隆裕的哭嚎声终是渐渐地浅了下去。她昏迷在榻,近乎一命呜呼…… “母后,母后——”贺光焱急匆匆地赶到时,看到的,便是眼前这样一幕瘆人的场景: 自己的母亲已然昏迷,便溺之物却崩了满床。两个小丫鬟如同没头蚂蚁一样忙活着,又是想要叫醒太后,又是想要处理那些秽物,急得压根不知该如何是好。 贺光焱吓坏了,也顾不得那满屋的臭味了,扑到母亲身边,抱住她道: “母后,母后……” 贺光焱声音颤抖:“您别吓我,您千万别吓我……” “传太医,还不快传太医!” 太医匆匆赶来,一剂剂吊命的汤药喂了下去,却都收效甚微。近半个太医院的太医在贺光焱的厉声斥责下紧急磋商着,到最后还是君如风冒着稍有不慎便会彻底置太后于死地的风险,用针灸之法,将银针刺入了太后的脑袋里,方才把人暂时唤醒。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太后虽醒,意识却依旧模糊,如同一个疯子般虚弱又神神叨叨地念叨着: “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你不能对我做什么的,你不能……” 贺光焱见势不对,连忙将太医屏退。待到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他方才唤道: “母后,母后。” “您清醒一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告诉儿子。有儿子在,谁都动不了您,嗯?” “有…有鬼……”太后睁着视物模糊的双眼,眼泪流了下来。她缩进儿子的怀里,惊魂未定地啜泣道: “焱儿,有鬼…有女鬼要害母后……” “有鬼?”贺光焱剑眉紧锁,道,“母后,您是不是做噩梦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 “是真的…是真的…”太后哆哆嗦嗦道,“一个女鬼,白衣服的,飘来飘去……” “她要索母后的命,她要索母后的命啊!” 母后本就病得厉害,如今又神志不清成了这样,贺光焱心里何等的不是滋味。前几天夜里,他都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母后的。唯独昨天,他实在熬不住了,就在去永和宫看望宓妃后,回养心殿睡了个安稳觉。可谁成想,谁成想……他才仅仅一夜不在,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那帮奴才,他们究竟是怎么当差的! 贺光焱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便把昨夜负责伺候太后的那两个小丫鬟叫了进来。他厉声道: “自打月娥姑姑过世后,便是你们两个在贴身伺候太后了。” “原想着月娥姑姑好歹调教过你们,应当不至于差上太多,却不曾想,你们竟是把太后伺候成了这样!” 两个小宫女吓得要死,深埋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听贺光焱道: “我问你们,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太后会做噩梦,还说自己撞见了鬼?” 两个小宫女哪里能回答得上这种问题?前半夜她们还抵着困意守在太后床边。到了后半夜,实在承受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也确实是事实。 太后若有什么不对,她俩是决计不敢睡的。这也是见太后前半夜安睡如常,她俩才放下心来,才…… 可这种话,分明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除非她们的脑袋不想要了。 可皇上盛怒之下,她们若不能及时给出个合适的答复,那也是死路一条。 正在进退维谷,求生无路之时,却突然听到床榻之上的太后又一次惊叫了起来。 “鬼…鬼!” “她来了…她又来了!!” 太后惊惶至极,拼了命地往贺光焱怀里缩。贺光焱也吓了一跳,更多的,却是十足的纳闷: “大白天的,怎会有鬼?” 可太后的神色,分明是极其慌张的。她害怕到不敢睁眼,几乎是用哭一般的声音道: “外面…那白衣女鬼就在外面……” “她来了…她来索母后的命来了……” 贺光焱气不打一处来,他抱着太后,不方便动弹,便命令那两个宫女道: “去,看看外面到底有什么?” “朕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 两个小宫女匆匆离去,不过片刻,又低着头走了进来。 “回皇上,外面…并没有人……” “只有…只有……” 贺光焱道:“只有什么?” 小宫女扑通往地上一跪,道:“…是晾晒在院子里的白色床褥。想来,应该是太后娘娘看错了……” 贺光焱下意识道:“床褥?床褥为什么要晾在院子里?不是应该让浣衣局的人拿过去洗么?”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望了太后一眼,却不敢再答话。 而贺光焱却是在小宫女那畏缩的眼神中回过了味儿来: 母后这些日子的便溺之物常常弄到榻上,床褥基本上每天都要换上一次。本来是该浣衣局洗的,可母后对此事非常敏感,生怕慈宁宫外的人知道她不能自理。说什么都不让那些脏了的床褥出慈宁宫。所以,便只有让慈宁宫里旁的丫鬟浣洗,洗完,就在慈宁宫的院子里直接晾上了。 可万万没想到,竟也是那些床褥,险些害了母后。 估摸着昨天夜里,大抵也是母后把那些床褥误当成女鬼,才会做那样的噩梦罢…… “糊涂东西!”贺光焱斥道,“慈宁宫这么大的庭院,就非得正对着太后的窗口晾么?” “还不快把那些褥子挪到一边,挪到太后看不到的地方去!” 小丫鬟:“是…是……” 二人匆匆到外面挪动床褥去了,挪完床褥回来,贺光焱又发脾气道: “这屋里的炭火是怎么烧的?竟这样冷!朕这般抱着太后,她却还是冷得直哆嗦,可见你们平日里伺候太后时究竟有多怠慢!” 两个小宫女心里早就苦不堪言了:太后平时,压根也没喊过冷啊!八成是皇上还怒气未消,便随意找着理由发作了。 她俩低声答道: “炭…都是按时按点地添着的,用的也都是内务府拨过来的,按理说…应当没问题才是啊……” “内务府给的炭?”贺光焱道,“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 “实…实心的啊…”小丫鬟道,“宫里哪有空心的炭啊……” 贺光焱的火气又蹿了上来: “要不是朕昨天去永和宫,还想不起来这一茬呢!” “宫外早就时兴起空心的炭了!永和宫里也已经用上了。连永和宫的下人都说,那空心炭比这实心的要暖和,还干净,你看这屋里都呛成什么样了,还敢顶嘴!” “怎么那些土财主都用得起,反倒是朕的母后用不起了?” “去,去找内务府,让他们立刻出宫采买!不知道到哪里买,就去问永和宫的人。今天夜里,朕说什么也要让太后烧上最暖和的空心炭,听到没有!” 太后一直病着,皇上的情绪,明显也被搞得有些不正常了。就这样一通无明业火发下来,两个小丫鬟又能怎么办呢?除了顺从,便还是只能顺从: “是…是……” 两个小丫鬟一路摸到了永和宫,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永和宫的这些空心炭,都是一个叫叶蒙尘的公公买回来的。她们二人出宫不太方便,便只好央求这位叶公公,带着内务府的人出去采买一趟。 好在这位叶公公也是个好说话的,一听是皇上的命令,当即便答应了下来。于是当天中午,叶蒙尘便引着内务府的马车出了宫。等到天黑下来的时候,便已经把一筐筐空心炭,在慈宁宫的库房里码放得整整齐齐了。 两个小丫鬟满心的感激,见这位公公不肯进慈宁宫,她俩还特意跑出去感谢人家。 叫翠竹的小丫鬟道: “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公公,要不是你帮我们,这日子,我们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过了。” 叫红梅的小丫鬟亦是双眼亮晶晶的: “是呀是呀,空心炭到了,这下,总算是有得交差了。” 叶蒙尘身形挺拔,模样俊俏,两个小丫鬟难免对他心生好感,连话都不由自主地想要同他多说几句。 而叶蒙尘只是轻笑了笑,道: “大家都是当牛做马的奴隶命,互相搭把手,应该的~” 挥了挥手,叶蒙尘就此离去。而两个小丫鬟一直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才依依不舍地转过身来,娇羞又雀跃地,回慈宁宫去了。 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孩,能有这样一场邂逅,自然多多少少,是要禁不住春心萌动的。 加之皇上交代下来的重任也出色完成了,姐妹俩长舒一口气,只觉得仿佛很久,心情都没有这般放松过了。 她们毫无疑问是开心的。 直到那场足以吞噬一切的烈火,悄然降临…… 第95章 太后 深夜,阖宫寂寂。薛隆裕在惊惶尖叫了一整个白天后终于陷入了睡眠。她昏昏沉沉地睡着,换了空心炭后室内前所未有的高温让她睡得并不舒适,甚至连梦里的场景,都开始扭曲、变形,让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地狱之中。 脚下,是无边无际的滚烫熔岩;身边,是随时都会喷涌而出的烈火;头顶,是钟乳岩般往下滴着血的东西……可若仔细看去,便会发现那压根不是石柱,而是密密麻麻的,让人无法喘息的倒悬尸林…… 残肢、断臂、带着狞笑的诡异嘴脸……薛隆裕便是在这样的尸林中一点点地前行着。数不清多少次,那些手臂上的指甲抚过她的发,蹭破她的脸……她想要逃,想要马不停蹄地立刻逃离。可是桀桀的笑声中,那个白衣女鬼分明又一次地浮现了出来。 “皇后娘娘,您怕什么呀~” “怎么一见了我,您就总想着要躲呢?” “咱们旧日的姐妹在一块说说话,不好么,嗯?” 那一声声的诡笑,如同催命符般折磨着薛隆裕的心智。令她几近崩溃。而更让她感到肝胆俱裂的是,在无比诡异的以肉体撞击金属一样的声音中,分明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身体……她低头一看,当场便是眼前一黑—— 那从岩缝中爬出的不是别的,竟是一只只黑色的,吱吱怪叫着的老鼠。 老鼠身上蹿着火,似乎是被火烧急了,便疯了一样地在她身上抓挠、乱窜。不过片刻她就已被咬得血肉淋漓、皮开肉绽……她想呼救,可大海一般劈头而下的鼠潮转瞬之间便将她吞没至顶。她脸色青紫,被压迫到无法呼吸。无边的恐惧更是让她已然丧失了对生的渴望。于是在那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里,薛隆裕,竟就那样渐渐去了…… 太后走了… 被活生生吓死的…… 贺光焱下了早朝冲进来时,太后已被蒙上了白布。 太监嬷嬷都拦着,说不要。可幼年丧父,只有母亲这一个亲人的贺光焱如何能承受这等打击? 他颤抖的手指,终是一点点地掀开了蒙在母亲脸上的白布。可迎接他的,却不是记忆里那个仁慈安详的母亲。而是一具满脸血痕,几乎要面目全非了的女尸…… 母亲…曾经那个对着他嘘寒问暖的母亲,如今面色青灰,处处尸斑,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贺光焱双腿一软,当场跌跪在地…… 那样一张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英俊面孔,如今竟也含上了绝望而恐惧的泪。贺光焱颤抖着,张了张嘴,却又根本无法发出声音。他慢慢地拉住了母亲的手,内心的绞痛到了要让他直犯恶心的地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一刻的他,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 “怎么回事…”贺光焱泪眼朦胧,终是一点点地开口道。 “……回…回皇上…”翠竹和红梅两个小丫鬟跪在地上,许久才用低得不能更低的声音道: “是…是老鼠……” “也不知怎么的,昨夜…突然进了老鼠。老鼠…身上着着火,到处乱蹿…跑到太后的榻上,就…就……” “太后身上的伤,也是…被那群着了魔一样的老鼠…弄出来的……” 贺光焱垂着头,几乎被抽走了全部力气般道: “好端端的…如何…会有老鼠?” 此话无人敢答,大殿里一片寂静。许久之后,方才有太医的声音低低响起: “兴许,是屋内暖和,把老鼠引了来,才……” …屋内暖和?贺光焱的脸上挂满泪痕,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般狠狠敲在了他的心上: 往日是从未听说过慈宁宫有老鼠的。难道,是自己用了温度更高的空心炭,才…才…… …是自己害死了母后? 是自己害死了母后??! 这种想法一经出现,便扎根于贺光焱的大脑中,再也无法挥去。哪怕之后他被下人们扶起来;哪怕他在姜川的搀扶下,一步步远离很可能使他染上病菌的太后尸身,他还是在下台阶时,喉头一腥,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短短的数月之间,先丧女,再丧母,一桩桩的打击,终于击溃了贺光焱的脊梁。他几乎是强撑着给太后办完丧礼的。流程方一走完,心力交瘁的他,立时间便彻彻底底地垮了下去。 这病在身,更在于心。 即便他下了命令,要把慈宁宫里伺候太后的下人们全部杀光。可却依旧丝毫无法弥补,他内心深处如火一般煎熬着的愧疚与不安。 因为他其实比谁都清楚, 母后的惨死,根本就是他一手造成的。 杀再多的人,母后都回不来了,他犯下的错,也都再没有办法弥补了…… 他昏昏沉沉地睡去,又满心悲痛地醒来。他有一个帝王的狂妄自大,却也有着一个男人的脆弱不堪。 而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一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沈芙冰。 她怀胎已近八月,却依旧拖着沉重的身子静静地守在他榻边,不眠不休。 她抱着他,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以自己的面庞同他发着热的额头相贴。 她在少年泛红的眼睛里,轻轻地诉说着: “皇上,您还有臣妾……”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臣妾…都会一直陪着您的……” 贺光焱的喉结滚了滚,没能再说出话,可干涩的眼角,却是一点点地湿润了起来。 终于,他低低应了声: “嗯…” 太后的葬礼办完,六宫之中,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雪白的绸布,符纸被人一一收去,那般隆重的一场国葬,全城缟素,满宫尽哀,转过头去,竟仿佛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冬日,也没什么区别。 原来人死了便是真的死的,即便是高贵的太后,到了,也一样什么都留不下。 沈芙冰在养心殿照顾皇上,永和宫便没了主子,下人们也乐得清闲,相比平日,是要放松了不少。 这天晚上,林早早在御花园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看到有人在悄悄烧纸。 把灯笼抬起来一照,才发现不是旁人,赫然便是叶蒙尘。 这倒是稀罕了,林早早不由得想要上去打个招呼。一边走近,一边就看到,在那堆灰烬之中,似乎还露着一截儿白色的,衣服袖口一样的东西。 而叶蒙尘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只不动声色地,把那截儿衣袖往里推了推,用纸灰盖了起来。 林早早蹲到他身边,道: “你在做什么呀?” 尚未完全熄灭的星点火光将他的脸庞微微映亮,叶蒙尘道: “太后薨了,好歹送送她老人家。” 他的神色并不算哀痛,更多的,应当说是一种沉静,深如大海的沉静。 林早早便同他开玩笑道: “又不是你母亲,你怎么还替人家尽起孝了?” 纸灰被风吹起,飘向隐隐透着凄寒星辰的夜空。叶蒙尘的目光随着那飘飞的纸灰一同飞去,最终,停留在了寒天里,最高,最亮的那一颗星星上。 “是啊,确实不是我母亲。” “毕竟,我母亲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第96章 丽妃 太后的猝然离世,在朝野上下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而石天惊在震惊之余,却也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个时候,丽妃怀着孩子,年纪还不到二十,是个花一般的妙龄少女。可当时的先帝,却已经年近五旬,身子垮了,对朝政也力不从心。真正的国家大权,其实是掌握在太后手里的。 当时,人人都道丽妃好福气:太后都快四十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而丽妃年纪轻轻,便紧跟着也怀上了。太后有皇嗣,她也要有了,可论年轻貌美,太后却是远不及她的。 加之当时的先帝又偏宠丽妃,老百姓议论起来,都觉得没准丽妃肚里的那个也有机会当皇帝。如此一来,明明诞下了嫡子,可太后的风光,反而是被丽妃抢走了。 这种情景,太后岂会乐意? 更不要提,太后还是个不易怀孕的体质,先帝和太后成婚的几十年间,太后曾小产过两次,还生过一个女儿,可惜也夭折了。苦熬了这么些年,千难万难,遍寻名医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太后只怕恨不能把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自己儿子。又岂能容忍丽妃受尽恩宠,还生子夺权? 于是乎,太后表面对丽妃照拂有加,背地里,却是悄无声息地伸出了毒手。 丽妃小孩心性,每日吃吃喝喝,浑然不觉。宫里的太医们又都被太后提前买通,更无一人胆敢多嘴。于是乎,丽妃的肚子,便像吹气球般,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大了起来。等她真正察觉到异样,已经是快要临盆的时候了。 石天惊也不知道丽妃具体是怎么得知这条消息的,只记得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天,往常爱笑爱闹,天真烂漫的丽妃娘娘跪倒在他面前,几乎是在声泪俱下地哀求他: “将军…您救救我……” “求您救救我……” 不谙世事的丽妃,此刻终于得知自己的饮食被太后动了手脚。而头胎从来又都是最危险的,自己这么大的肚子。极大可能…这孩子是生不下来了…… 月份又这么大了,想要打胎,便更是一尸两命。 放在她面前的,每一条,都是死路…… 她已经没得选了。 所以,她找到了他, 找到了从十数万敌军中救下皇子贺光焱,因而被皇帝破格提拔为将军,并被允许自由在皇宫内外出入的他。 她面色阴冷悲怆,脸上淌着泪,却又如同疯妇一般发着狠笑道: “她好歹毒…” “她想要我的命,要我儿子的命,想把我们娘俩都杀了好保她儿子登上帝位…我偏不!” “我要让她知道,她的那些东西,我原是看不上的……可既然她这般害我,那我便是死了,都绝不会让她好过!” “将军,您帮帮我,您帮帮我…” “皇上病着,养心殿被她把着,我根本见不到皇上。这世上也就只有您能帮我了…” 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嘴角,也阴涔涔地露出了一丝诡笑: “只要您肯帮我,我便有把握让我儿子,从那毒妇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来,只要您肯帮我,只要您肯帮我……” “我肚子里的,也是皇上的孩子啊。” “您为了那毒妇的孩子,连命都可以不要。我的孩子…您也是会拼死护着的吧?” “……嗯?” 石天惊僵立良久,终究还是答应了她。 女孩哀哭的模样实在让人心生不忍。他更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丧心病狂,灭绝人伦的事情发生。所以哪怕她让他做的那些事,稍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也还是答应了下来。 石天惊在宫外,找到了一个刚生完孩子的老妪。 那孩子天生胎弱,一生下来便是面色青紫,肌肤灰白,豪无血色。由于呼吸孱弱,他连哭都不大会,甚至连吞咽奶水的力气都没有。眼下还活着,可明显,是挨不过这几天了…… 石天惊把丽妃的银票悉数给了那老妪一家,自己又足足添了一百两,方才把那可怜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抱入宫中。 丽妃生产之夜,那孩子就藏在她床榻之下的箱子里。 而后便是整整一夜的煎熬。 丽妃,那么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大腿可能还没一些男人手臂粗的柔弱女子……竟硬是咬着牙,含着泪,流着血,发着狠,承受着产道撕裂的灭顶痛苦,在足足一夜的折磨过后,把自己的孩子生了下来。 是活的,她的孩子是活着的!比寻常婴儿大了足足一圈,可是却很健康! 侍女想把孩子抱给她看,可丽妃此时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她眼睛大睁,也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可她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到,只隐隐听到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便知道,自己的孩子,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她微微笑了笑,从此安然入梦,与世长辞…… 薛隆裕打着担心丽妃母子的名头,在殿外徘徊了整整一夜。她听着丽妃那凄惨到不似人声的叫唤,便知道丽妃这孩子是生不下来,大概率要一尸两命了。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 她也是女人,所以自然比男人更懂女人。这丽妃能得宠,靠得无非是她那份天真烂漫。而越是老男人,就越是会喜欢这样看起来青涩懵懂的女孩。皇上便无非是被她这一点迷了心窍,丧了理智。 可丽妃…当真会像她所表现出的那样单纯无知么? 同批次进宫了那么多秀女,一个赛一个地年轻水灵。为什么到最后,偏偏是这个毫无家世背景的丽妃独得圣宠,甚至宠冠六宫? 皇上昏了头脑,可薛隆裕却清楚得很: 这个女孩根本就没有她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清纯无辜的外表之下,却藏着狡黠的头脑和蓬勃的野心,若不尽早除去,来日必成大患! 所以听着女孩的哭喊就那样一声声地弱下去,薛隆裕心里,其实是长舒了一口气的。 到得破晓时分,女孩不仅哭声停了,甚至连呻吟都消失了。薛隆裕估摸着那产房中的女人应当是彻底断了气,正要让自己的贴身宫女过去一探究竟,便突然听殿内传来了“哇”的一声婴儿哭啼。 薛隆裕心头一紧,整个人的脸色当场就黑了下来。 怎么回事?她暗暗思忖:生了整整一夜,难道还能把孩子活着生下来么? 她又是恼火又是忧虑,快步走入殿中,就见满殿的丫鬟神情紧张。而床榻之上,是一滩暗红的血,和一个业已失了血色的女人。 “怎么回事?”薛隆裕道,“人已经死了?” “那孩子呢?” “孩子…孩子……”丫鬟支支吾吾,不敢吭声。薛隆裕却看到了枕头旁边的那个襁褓,那襁褓紧挨着丽妃的脑袋,里面装的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她二话不说,当场便要上去查看。她这一动,满殿的丫鬟都惊着了,纷纷跪下来拦,都在哭着劝她不要看。 可她们越劝,薛隆裕便越觉得有鬼,将众人喝开,也不顾血污,一把就将那襁褓掀了开来。 里面躺着的,是一个肤色青灰的婴儿。 没有啼哭,没有呼吸,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薛隆裕心里纳闷,她明明方才还听到了婴儿的哭声的,怎么会这么快便死了?她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就在这时,丽妃的贴身丫鬟却突然间哭喊了起来: “皇后娘娘,您请太医,您快去把宫里的太医都请过来吧…这孩子在产道憋了太久,已经快不行了,赶紧请太医,兴许还能救得回来……” 其余的丫鬟也纷纷道:“是啊皇后娘娘,丽妃已经走了,求您救救这个孩子罢…” 薛隆裕的贴身宫女一听这话,当即便道: “胡说!这哪里是什么孩子?这分明是一个鬼胎!” “丽妃不祥,诞下鬼胎,于国于家都是一大凶兆。这样的厄运儿,就该立即处置了才是!” 丽妃的丫鬟们哪里舍得,纷纷磕头求情。场面乱了起来。薛隆裕生怕找了太医便真会让这孩子活过来,早已将先前的疑虑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命自己的贴身宫女抱起那个襁褓,同时朝地上的丫鬟们正色道: “皇上无缘无故病重,就连钦天监的人都说,怕是有异物碍了皇上。如今看来,不是这鬼胎又是什么?” “本宫自然会去找太医,只是若救不回来,那便也是这鬼胎自己的造化了。” “月娥,抱走!” “是!” 皇后主仆二人一心想将那胎儿处理掉,仅凭丽妃的一群丫鬟又如何拦得住?在满殿的哀哭声中,薛隆裕主仆二人抱着那行将死去的孩子步履匆匆地走了。找个她们手下的太医,随意看上一看,对外便说没救回来死了,如此对皇帝,便也算有了交代。 至此,整个后宫,就再没有任何能威胁到薛隆裕地位的人了。 薛隆裕长舒一口气:那对母子死有余辜,她们死了,她便总算能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皇权,乃至天下,都送到她的焱儿手里了。 一切,尽在掌握…… 可事实,真像她想象的那般美好吗? 就在她们离开丽妃寝宫不久之后,丽妃的丫鬟们,便连忙将丽妃所诞的,真正的皇子,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小家伙沉甸甸的,嘴巴被堵了一条厚厚的毛巾,小脸都憋紫了,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正在卖力地挣扎着。 丫鬟们将那毛巾抽走,一个接一个地,轮流抱着那孩子,俱是心疼到直掉眼泪,她们亲吻着他,抚摸着他,难过到无以复加…… 她们自己都被刚才的情形吓得直哭,却还在不住哄他: “好孩子,没事了,这下没事了……” 你娘走了,往后的路,再没有谁能护着你了… 你要坚强啊…… 宫女以处理丽妃遗物为名,挎着篮子匆匆出宫,在无人处,将襁褓里的婴孩,交给了石天惊。 石天惊又把那孩子带到了宫外。 当时的石天惊,自己亦不过是十几岁的年纪,要练兵,还要处理军务,根本没有能力去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同时若被人说了闲话,传到皇后耳朵里,那对这孩子,就更是极大的危险。 石天惊思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孩子交给那老妪代为抚养,自己尽最大能力地给人家经济补偿,只求他们一家,能善待这个孩子。 幸而,老妪一家人,都是再朴实不过的农民。他们自己的孩子没了,再看到这样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一时间,高兴得眼睛都在发光。看着老妪把孩子抱进怀里时,那珍而重之的样子,石天惊,便总算是放下了心来。 “将军…您还没告诉我们,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石天惊回过头去,最后看了那孩子及老妪一眼: “蒙尘……明珠蒙尘。” “这是他生母在世时,给他取的名字。” 再往后啊…石天惊终究还是找机会,把丽妃死亡的真相,告诉了先帝。 可当时先帝的身子已经完全垮了,他听了石天惊的话,除了挪着浮肿的身体哭着发抖外,旁的,便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央求石天惊,等那孩子大些之后,好歹把他带进宫来。让他也看看他的孩子,他和丽妃的孩子…… 所以再往后,便有了石天惊安排那孩子及老妪入宫,悄悄在这宫里生活下来的事儿了…… 不知不觉间便想了这么多,石天惊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月朗星明,天高地寒,他突然发觉,自己倒像是很多年都没见过那孩子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第97章 玩具 太后去世之后,贺光焱消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这期间,唯一能给他带来精神慰藉的,便只有沈芙冰了。 她的温柔,是帮他治愈痛苦的一剂良方。他从不曾像现在这样,如此地离不开一个女人。 大雪飘飞的冬夜,他们在一床衾被□□枕而眠。他于背后抱着她,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对她的爱意与思念。 “十月怀胎…一定很辛苦罢?”他道。 她在男人宽厚而温暖的怀抱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半梦半醒地低低答了声: “…嗯。” 他的脑袋往前蹭了蹭,伏于她肩头,轻嗅着她身上的女子体香,声音闷闷地道: “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能感觉出来了么?” 她摇了摇头,道:“感觉不出。” “…更想要个女孩呢。” “为什么?”他微微撑起身子,探头去咬她的耳朵,就像个幼稚的孩童般同她闹腾: “为什么更想要女孩呢?” 沈芙冰护住自己的耳朵,又捋了捋被他蹭乱的发,柔声笑着道: “人家不是都说…男孩随妈,女孩随爸么?” “臣妾是想看看,如果咱们的女儿长得跟您一样,那会是什么样子……” “而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 “皇上失去公主之后,您的伤心和悲沉,臣妾都看在眼里。” “臣妾便想着…若能再给您诞育一位公主,或许,或许……” “……不必再说了。”贺光焱轻轻攥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相扣,道: “芙儿…朕没想到,原来你一直在这般默默地为朕着想……” 他神色动容,道: “朕答应你,等你把孩子生下来,朕就带着你和孩子出宫,再不让你成日憋在这小小的皇城里。” “到时候,咱们一起到北方的草原围猎,朕就像现在这样,从后面抱着你,一点一点地教你骑马。” “咱们还可以去看看江南的风景,三月下扬州,八月访钱塘,品三秋桂子,赏十里荷花…” “朕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事,想与你,和咱们的孩子,一起去完成了……” 贺光焱随心所欲地畅想着。他每说一句,沈芙冰便在心里,默默地“嗯”上一声。说到最后,贺光焱无比眷恋地贴着她的身子,同她耳鬓厮磨: “朕还是希望你能生个儿子。” “那样的话,朕就能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了…” 皇上…沈芙冰的眼眶微微湿了,只在心里道: 可臣妾所求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啊…… 臣妾只要您和这孩子都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就心满意足了呀…… 雪花扑打在窗上,发出簌簌声响。殿内爱人之间的柔情蜜意,虽说隔了层窗子,却也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殿外,矗立在雪中的叶蒙尘的耳朵里。 而他神色冷漠,一双促狭的眸子里,几乎叫人看不出半点儿温度。 你过得可真幸福啊……叶蒙尘默默地想,皇位,爱人,孩子…你什么都有了。 可是我呢? 身为你兄弟的我呢?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爱你,敬仰你,崇拜你……可是我,莫说是爱了,就是眼里能看得见我的人,又有几个? 包括你,我的亲哥哥… 你沉沦在爱人温柔的怀抱中时,又何曾看过一眼受苦受难的我呢? 他低下头去,看向自己的右手小指。拜哥哥所赐,那只手指,现如今就只剩下了黄豆大的一截儿。只能勉强朝上翘翘,便是连弯曲,都没有办法做到了。 哥哥对自己,真的是很温柔呢~ 哥哥,你大概也想不到,一年前的夜晚,那个曾被你狠狠伤害嫌恶过的人,此时此刻,就立在离你这样近的位置罢? 这一年,我长高了,模样也变了……是不是如今的我太过阴郁,以至于再次见面,你都没办法,再次认出我了呢? 真好,再也不用在你来永和宫时,像只老鼠一样,拼了命地躲藏了。 不过, 亲爱的哥哥, 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 才能像你曾经对我的那样, 让你生不如死呢? · 贺光焱现如今对沈芙冰的专房之宠,很快便在前朝后宫传扬开来,变得世人皆知。 而人们又大多趋炎附势之辈,之前凌薇薇得宠,便一个个上赶着拍凌氏一族的马屁。现在沈芙冰得势,一桩桩礼物,便又如同流水一般,纷纷送到了永和宫来。 这些个礼物,有当朝官员的,有王公贵族的,甚至还有不少是那西域诸国的首领,派遣使者不远千里专程送来的……礼物之多,都快要把永和宫的库房给堆满了。 而即便是这么多礼物,赵若嘉也从来都是,每一件都要亲自检查的。 姐姐的胎已经到了第八个月,马上就要进入待产期,正是临门一脚的时候,她可不希望在这节骨眼上,出现任何纰漏。 所以,稍微有些拿不准的东西,她都会慎之又慎,请来太医反复查验,确认无误后,才敢收下。 至于皇后和伶嫔送来的礼物,后者是直接拒收;前者也不过是给个面子,假意收下,实则背地里,会让下人悄悄处理掉。 故而,即便外面送了那么多东西进来,可若真有居心不良之辈,想借礼物谋害沈芙冰的胎儿,那也是难如登天。 赵若嘉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永和宫守得滴水不漏,固若金汤。沈芙冰孕期的这段时间,整个永和宫连香都不让燃,就怕被人动了手脚。至多至多,也不过是放些新鲜花果,增加一点儿香气罢了。 董婉珠头疼极了。 她见势不对,知道凭自己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得手了。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派采桐去给她们安插在永和宫里的那个丫鬟施压。 而那丫鬟,在皇后持续不断的催促下,终于也只能颤抖着手,打开了采桐给她的那个小匣。 那里面装着麝香,用玫瑰花汁水熬煮过,掩盖掉气味的麝香。 皇后娘娘救过她母亲的性命,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如今到了娘娘要她尽忠的时候,娘娘的吩咐,她不能不照做。 小主……她内心无比地纠结与沉痛;皇后娘娘认定了公主是您害死的,奴婢也无力反驳。 如果公主当真为您所害,这便扯平了。 如若不是,您这么年轻,又得了皇上那样多的宠爱。没了这胎,也总会再有孩子的…… 您别怪奴婢。 大不了,事成之后,奴婢随您的孩子,一起到地底下去,便也是了…… 这样想着,她取出了一个制作精良的九连环。 这九连环乃是一种非常经典的智力玩具,九个银环并排串在一个钢架上。两个银环之间,既能合二为一,又能相互解开。非常适合儿童拿来玩耍,在民间拥有着相当高的人气。 而她也观察过了,外面给永和宫送的那些礼物,多以金银玉器为主。像小孩玩具这类的东西,终究是有些寒酸,外面的人拿不出手。可是她来送,就再合适不过了。 而这九连环的关窍,其实就在每个银环下方所串的铃铛上。 这些铃铛,原本只是听响用的。孩童在解开或合并银环的过程中,铃铛会发出清脆声响,由此来提高九连环的趣味性。 可是对她来说,若把这些铃铛打开,将里面用来发声的钢珠取出,换成皇后给她的麝香珠。那这九连环的用途,可就大为不同了。 它将不再是供小孩取乐的玩具。 而是成为一个谋杀胎儿的利器。 她不再纠结,趁着自己的活都干完了,而房中又没有旁人。她按下铃铛背后隐藏的机关,将那九个铃铛悉数打开,而后一一置换,把那能杀人于无形的麝香珠,一个铃铛接一个铃铛地填了进去。 她不是一个干惯了坏事的人,所以在做这些勾当的时候,内心就格外地紧张,一双手都在难以抑制地发着抖。 就在她慌里慌张地扣好第三颗铃铛,要开始处理第四颗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房门被人推开了。 耀眼的光猝不及防地打了进来,几乎要将她吓到惊叫出声。她手一哆嗦,那九连环便掉到了地上,发出乒乓脆响。而十数颗她尚未来得及添好的麝香珠,也随之洒下,满地乱滚…… 她身子发僵,瞳仁骤缩,连呼吸都仿佛被人扼住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门口那人道: “小主有事找你,让你过去一趟。” “…碧情姐,碧情姐?” “是出什么事儿了吗?你那是什么东西掉地上了?” 第98章 鲜花 碧情缓缓地回过头去,发现门口站着的人是叶蒙尘。 耳畔一阵嗡鸣,连思考的能力仿佛都被抽走了。她只能下意识道: “…哦,没事,没事……” 她用身子挡住地上的九连环,结结巴巴道: “我知道了。你…你先走罢,我马上就去找小主。” 叶蒙尘却笑道: “什么东西啊,洒了一地。”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道: “我帮你收拾吧,小主像是有急事……” “不用!”碧情突然大叫出声。 叶蒙尘脚步顿住,满脸震惊地看着她。 碧情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异样,她浑身冷汗,放轻声音道: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你…你先出去罢,谢谢你了……” “……”叶蒙尘满腹狐疑地‘哦’了一声,只得转身走了。不过在跨过门槛,帮她关门的时候,他到底还是回过头去,朝着那些散落一地的圆珠,深深地望了一眼。 · 碧情提心吊胆地,在永和宫正殿之外徘徊了好几圈,这才鼓起勇气,步入殿中。 “你来了…”沈芙冰倚坐在榻上,笑着朝她招手,道,“快过来。” 碧情觑着她的神色,见她一切如常,料想自己应当还不至于露出马脚,这才微微点了点头:“嗯。” “娘娘,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沈芙冰这会儿身子已经很不方便了,却还是费力挪到榻边,认认真真地同她道: “也没什么旁的事。” “我就是想着,现在咱们宫里的下人多了,可你却是打从一开始,便跟着我的。” “你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放弃过我,现如今,我的日子好过了……也该把你们的待遇提上来才是。” 沈芙冰拉住她的手,道: “便给你每月的月银,再添二两银子,和早早齐平,如何?” 碧情一惊,仓皇跪下身去,道: “娘娘,使不得啊……” “林姑娘是咱们宫里的掌事丫鬟,大小事情都要过问的。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丫头,贸然增加月银,名不正,言不顺,又让旁人如何看我呢?” “我…我压根也没理由和林姑娘拿一样的月银啊。” 沈芙冰柔声道: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每个月多出来的那二两银子,我让早早单开给你,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你也知道,我和早早情同姐妹。平日里,赏赐也好,旁的东西也罢,我向来都是优先给早早的。这么长时间,我都没觉得哪里不对。也亏得你是个好性子的,连一句话,都不曾抱怨过。” “甚至早早出事的那阵子,还一直都是你在跑前跑后,替我和早早出头。”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却一直到现在,才想着要好好感谢你。” “原是我这个当主子的,亏待了你……” “不…不……”碧情心头一紧,摇着脑袋,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我不值得…奴婢不值得的…… 沈芙冰却不觉有异,还在用手指,细细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傻瓜…” “打从我进宫的第一天,我便说过了。” “咱们就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碧情怔怔地望着她,是这样的吗? 仔细想想,一年了,她跟了她整整一年了。她好像都没有以任何理由,冲着她们吼过叫过。 哪怕是碧心那样不安分的,她也一直到最后,都不曾说过碧心的半句不是。 她待她们的态度,从来都不是主子对待奴仆时会有的。 不是家人…又是什么呢? 碧情再说不出话了,她拉着沈芙冰的手,就只剩下了呜呜咽咽的哭泣。 我背地里做过那么多害您的事儿,您还,您还…… 小主,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 碧情的内心感慨万千,所以在第二天下午她把手里的活计全部做完后,她再一次进入永和宫正殿,来到了沈芙冰的榻边。 “娘娘…”她低着头,颇有些不好意思道: “奴婢…奴婢有件礼物,想要送给您……” 这些日子,永和宫收到了不少礼物。可那绝大多数都是外面送进来的,而且基本上都在赵若嘉手里过了一遭,等放到沈芙冰面前的时候,她便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 来来回回的,无非是那些个珠宝首饰。 可沈芙冰这个人,又从来都是最不在意外物的。 所以,当她听说碧情也要送自己礼物时,她心里,便难免地燃起了几分期待。 毕竟,这种善意得到回馈的感觉,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是什么礼物啊?”沈芙冰道,“先说好,如果是什么贵重物品的话,我可是不收的。” “不会不会。”碧情忙道,“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就是个小孩玩的东西。还望…娘娘您不要嫌弃就好了。” 经过昨天的事,她们主仆二人的关系已然更进一步。故而沈芙冰也索性一伸手,同她开起了玩笑。 “那还不快拿出来看看。”沈芙冰道,“既是小孩玩的,那我说了便不算了,嫌不嫌弃的,得给宝宝看了才知道。” 碧情听了沈芙冰的话,笑得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她再一次坚定了内心的选择,从背后把那九连环掏了出来,道: “娘娘,您看~” “奴婢也送不起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便想到了这个。” 沈芙冰接过那九连环,双手捧着,不住把玩。由于古代的娱乐方式实在太过匮乏,所以她玩着玩着便入了迷。 她将两个银环套在一起,而后又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解开。成功之后,心里顿时生出了一股成就感。 “这东西叫什么?”沈芙冰感慨道,“真的好有意思。” 这么个小孩子的玩意,碧情之前,还生怕娘娘会嫌弃的。万万没想到主子她非但没嫌弃不说,甚至好像…还很喜欢? 她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开口答道: “回娘娘的话,此物唤做九连环。” “奴婢小的时候,身边有钱人家的孩子都爱玩这个。那个时候看人家玩,可别提多眼馋了。” “现在好了。虽然奴婢自己玩不上,可起码…能让娘娘的孩子开开心心的呀~” “能让娘娘的孩子快乐,便也是奴婢自己,最快乐的事儿了。” “你有心了。”沈芙冰道,“这九连环我都觉得有趣得很。更别提是小孩子了。宝宝他一定会喜欢的。” 她又伸出手指,抚摸银环之下,那九个彩色的铃铛,忍不住再次感慨道: “好漂亮。” “晃起来的声音也很好听。” 那声音的确好听,用手一晃,钢珠便在里面发出清脆声响,就像是风铃一样。 沈芙冰晃给自己听听,又贴近肚皮,晃给自己的宝宝听听,一时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 而碧情望着主子脸上的笑容,自己心里,也久违地轻松了起来。 只要娘娘喜欢, 那便再好不过了…… ………… 碧情走后,沈芙冰又在房内,拿着那九连环玩弄了许久。一直到傍晚林早早进来扶她吃饭,她才把那九连环收回到了箱子里。 “什么味儿啊…”林早早耸了耸鼻子,四下嗅道,“好香啊…” “像是…花的味道……” “有么?”沈芙冰很是纳闷,“什么花?” “我怎么闻不着?” 林早早道:“说不清是什么花,就是有股淡淡的香味儿。” 她笑着凑上脑袋:“你闻不着正常。姐姐你忘啦,我最擅长的就是做菜。鼻子肯定比你们这些普通人要灵啦~” 沈芙冰便顺势捏了捏她:“狗鼻子。” 一时间,二人俱是笑了起来。沈芙冰一边在林早早的搀扶中下了榻,一边思索道: “花的味道…” “为了熏这屋子里的炭气,确实每天早上,嘉嘉都会往这殿中放一捧鲜花。” “想来那香味,便是早上时的那捧鲜花,留下来的吧…” 林早早点了点头:“那应该就是了。” “不过姐姐…说起来这大冬天的,要想找到鲜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可三姐却变着法儿地,每天一捧鲜花雷打不动地送到你面前,这可是她的一片心意啊~” 沈芙冰笑道: “怎么,吃醋啦?” “要不回头我跟嘉嘉说说,让她以后,也给你的房间送上鲜花?” “哎,可不敢可不敢。”林早早连连摆手道,“三姐独独对你的心意,我哪能瞎掺和呢?” “那不是不懂事儿么。” 沈芙冰被她逗得直乐,却丝毫没有听出她这话的弦外之音。 而林早早见势如此,也只好笑笑,不再进一步地试探了。 话题岔开了,又要用晚餐了,方才那点儿并不起眼的异样,自然也就被二人抛到脑后,轻易不会再想起来了…… 第99章 故人 沈芙冰的胎眨眼便到了第九个月。 这说来也奇怪,过了孕吐期后,她的胎像基本上便平稳了下来。这使得她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 可这两天,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的小腹在隐隐作痛,宝宝踢腾肚皮的动静仿佛都比往常小了。 她有些担心。可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孕妇哪有百分百身心舒畅的时候? 再加上看着赵若嘉每日忙前忙后,给自己宝宝裁完衣服又缝肚兜,欢喜兼期待的样子,她就更不忍心把自己的不适说出来了。 “他在踢我呢,姐姐,他又踢我了~”赵若嘉的耳朵贴在沈芙冰的肚子上,说着说着,嘴角便浮起了笑:“姐姐,你要有孩子了。”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赵若嘉顿了顿,方才坚定道: “我一定会拿命对他好的。” “……”沈芙冰也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嘉嘉夸她的宝宝有劲儿,她便又觉得,那些不适似乎都是自己的错觉了。 “这么喜欢孩子…想不想有一个自己的宝宝呀?”沈芙冰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轻声说道。 赵若嘉抬起头来,发觉自己的姐姐较之先前,仿佛更多了一层柔和的母性光辉。这份光辉让她更加不顾一切地想要保护好她,让她免受哪怕一丝一毫的,来自这肮脏尘世的侵扰。 哪里就是喜欢孩子了呢…赵若嘉心想,不过是心底真正所爱的那个人,无法宣之于口罢了…… 天色渐暗,二人的身影逐渐淡去,取而代之浮现出的,是辛者库诸多底层下人,四处忙碌的画面。 当中站立着的,是一个结实而悍壮的婆子。她手持长鞭,一边巡视,一边放开嗓门吼叫道: “都给我麻利着点!这堆恭桶不刷完,就别想吃晚饭了!” 说着,挑了个手脚略慢的丫鬟,啪地便是一鞭子抽了过去: “看别人作甚?老娘我说的就是你!” “这些桶刷干净后,都是要赶在明日之前,给主子娘娘们送过去的。耽误了主子的事儿,你担待得起么?啊?” 吼完,像是没过够瘾一般,啪地一下,又添了一鞭子上去。 可怜的小丫鬟,短短的数息之内,就被抽得皮开肉绽。她身上的旧伤未好,如今又添了新伤。怎一个“惨”字了得? 可即便这样,她也丝毫不敢反抗。 而是哆哆嗦嗦地,一双手在那粪水里,更加卖力地刷了起来。 没有办法,只因沦落到这辛者库的,绝大多数都是罪籍。是比寻常的丫鬟、太监们还要低贱的存在。 那些正儿八经的,在各宫伺候的丫鬟太监,便是当主子的都不能无故殴打。可是他们呢?他们的命贱如草芥。哪日就算是被嬷嬷活活打死,都不会有人来过问。 甚至是周遭那些,跟她一样正在清理恭桶的“同伴们”,都没有一个肯为她抱不平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麻木了,只是浑浑噩噩地劳作着。仅有的那一点投过来的目光,也多是幸灾乐祸,而非同情怜悯。 这样的环境,小丫鬟早已痛不欲生。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处境。 可像她这样轻贱的一条性命,大人物随便动动手指就能把她碾死的存在。她又该怎么做,才能翻过这四周森严高耸的铁壁铜墙呢? 她没有办法… 她找不到出路…… 好不容易把那些沉甸甸的恭桶全部清扫干净后,小丫鬟匆匆净了净手,便带着浑身的臭气,朝着吃饭的地方跑了过去。 在这地方呆久了,再怎么臭也都习惯了。可去晚了吃不上饭才是真要命的:活跟着活,事顶着事,每天都累得要死,若是还不能正经地有口吃喝,那才真是要垮了身子,丧了性命。 可惜的是,当她紧赶慢赶地到了吃饭处,那里的饭菜,还是被人抢了个精光。 菜被人吃完了,粥也已经凉透,所剩无几。她拿着勺子在桶里刮了半天,才堪堪刮了小半碗粥到自己碗中……万幸的是,馒头总还剩着一个,她珍而重之地把那馒头捧了起来,想着自己今晚,总归是不至于饿肚子了。 她捧着那来之不易的粥和馒头,蹲到一个角落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眼泪便像断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正想用衣袖擦擦眼睛,突然间,旁边的人便猛地撞了她一下。 她身子一歪,碗里的粥洒了,仅有的那个馒头,也在脏雪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出老远。 她眼里盯着那馒头,顾不上其他,第一件事,便是下意识地朝着那馒头爬去。 可就在她手指接触到馒头的那一刻,她的手连馒头,却都被人一齐用脚踩住了。 她一惊,缓缓抬起头来: 踩她手的,是一个很坏的太监。 跟方才撞她的那个太监是一伙的。 他们这群太监相互勾结,抱成一团,在辛者库这毫无法度的地方瞒上欺下。一面使着小钱孝敬着掌事嬷嬷,好让嬷嬷给他们安排最轻的活儿;一面又对旁的人肆意欺压。而她,毫无疑问就是这其中受苦最多,倾诉无门的人。 踩她手的太监道: “哟,这么狼狈呢~” “刚来的那阵子不是嘚瑟得不行么?不是觉得自己伺候过主子娘娘便高人一等,对谁都大呼小叫,颐指气使么?怎么现在却成这样了?” 旁的太监也道: “伺候主子?怕不是偷鸡摸狗,被主子赶出来的吧?” “哈哈哈哈哈……” 踩她手的太监暗暗用力,一点一点地,把她发痛的手踩进了脏雪里。其余太监也围了上来,或是踹她一脚,或是给她一巴掌,甚至有人对她拉拉扯扯,上下其手,引得众人做出一脸猥琐的笑…… 他们不是人…他们不是人…他们是禽兽…他们猪狗不如……这样的声音在小丫鬟心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她不敢反抗,因为反抗只会更加激发他们的施暴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深埋着头,说什么,都要护好自己的一张脸。 她年轻、漂亮,有着一张好看的脸蛋。 而她心里清楚,这就是她这样的女孩,活在这人世上,最后的一点儿指望了…… 他们走了…… 而她独自一人瘫在遍地泥沼的大雪中,浑身颤抖,许久,许久…都不能动弹一下…… 她很疼,很饿…… 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所以当不知过了多久后,一个身着黑衣的人静步走来,屈膝下蹲,并且以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将一个散着热气的肉包子递到她面前时,她只愣了一愣,便一把夺过,疯也似得狼吞虎咽了起来。 肉包子,肉包子…皮薄馅大的肉包子……一口下去,鲜香的汤汁四处乱窜,几乎要让她的眼泪都下来了…… 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吃过这样的人间美味了… 可是明明一年前,这样的包子,对她而言都还是家常便饭的啊…… 她边吃边哭,边哭边吃,不知不觉间,那个包子便被她吃完了。而蹲在她对面的那黑衣人柔声问道: “好吃么?” 她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旋即,才意识到不对。她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终于在看清那黑衣人的面孔时,瞳仁皱缩。 而那黑衣人哼笑出声: “好久不见啊。” “碧心~” 第100章 早产 “是…是你?”碧心惊诧道。 猝然间遇到故人,她一下子慌了起来。第一反应是伸手整理自己那凌乱的发。她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就像是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仿佛只有那样,自己的狼狈、落魄与苟且偷生,才能深藏起来,不为人知。 而那黑衣人只是轻笑了笑,道: “你不必对我如此防备。” “辛者库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儿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寻常人躲还来不及呢。” “而我肯到这儿来,自然就是为了帮你。” 碧心身子僵住,心底有根弦,微微动了一动: 他是来帮自己的? 自己当初待他可算不上好,如今,他却还肯来帮自己? 经历了一年的磋磨与毒打,她对逃出这鬼地方,其实都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当机会真的来临时,她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心潮澎湃,拼了命也想要抓住。 毕竟,还有什么,是比她现如今的处境更糟的吗? 只要能让她离开这个鬼地方,她便是死,也情愿了…… 这般想着,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噙着泪道: “公公…” “我现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当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背弃主子,投到荣嫔那儿的。” “荣嫔她根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进宫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咱们主子对我好过…” “可…可当时的我,怎么就不懂得珍惜呢?” 她说至悔恨处,简直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可如今再怎么懊悔也为时已晚,她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祈求道: “公公,求求您,求求您帮我说句好话,让我再回到主子身边罢,这回我一定尽心伺候…” “主子她那样心善,只要您肯开口,她一定会可怜我的……” 黑衣人瞧着她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轻“啧”了声,无奈道: “这事儿恐怕没你想的那么好办啊…” “当年你毁了荣嫔娘娘宫里的宝物,酿下大祸。为了逃脱罪责,装疯卖傻才避过一劫。” “如今主子她们都以为你是真的疯了。你现在想回去,我该怎么同主子解释呢?” “这…”碧心语塞,答不上来了。 黑衣人又道: “况且…你该不会真以为,咱们主子当初,就是一心对你好的罢?” “……”碧心脑袋发懵,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没听白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食指与中指合拢,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哼笑道: “蠢货。” “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却不曾想,足足一年时间过去,你竟都丝毫没察觉出不对。” “实话告诉你罢。你会有今天,从一开始,就是主子设计好的。” “你出打听打听,看看这阖宫上下有谁不知道宓妃和荣嫔的关系?人家亲如姐妹,心连着心。你又算个什么?” “咱们主子早就看出了你不安分,一心想往上爬,所以便略施小计,把你塞到荣嫔手里,去受人家的折辱罢了。” “之后由荣嫔随便寻几个罪名,把你打发出来,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既除了你这个眼中钉,又不损主子温婉贤良的美名。谁听了不得赞一句‘好手腕’呢?” “而你,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一边当牛做马,遭受非人待遇,还一边在心里对着幕后黑手感恩戴德了一整年……说出去,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 在黑衣人桀桀的笑声中,碧心如同遭了霹雳般懵在原地。 说得通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荣嫔会一眼相中自己,还要让自己做她的贴身丫鬟。 怪不得自己刚进钟粹宫,荣嫔就性情大变,开始对自己疾言厉色。 又怪不得,短短的两天时间,自己竟会在钟粹宫闯出那么多祸…… 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她们安排好的! 自己会沦落到今天,全是拜她们所赐! 心中的感恩随风逝去,变成了一种让她痛不欲生的东西。她多恨啊…她怎能不恨? 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样貌,甚至连出身都没比自己强上多少。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们是光鲜亮丽的主子娘娘,而自己就要做阴沟里的蛆虫? 自己在繁重的劳动间隙,还在努力学认字,学读书…自己已经在拼尽全力地想要往上爬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被她们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入万丈深渊?!! 她不服…她不甘心!!! 她双眼血红,死死抓住黑衣人的衣角,几乎是状若癫狂地哀求他道: “公公,您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只要您能把我从这儿带出去,只要您能救我脱离苦海,我愿当牛做马地伺候您……” “我不能死了…我不能就这么烂在阴沟里…我要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她们那样对我我岂能遂了她们的愿…我说什么都要从这儿爬出去!!” 她生怕黑衣人不答应,甚至不惜软声道: “奴…奴愿意做您的人…” “只要您肯救奴……” 那黑衣人听着她一声声的哀求,不由得大笑出声。 他修长而冰凉的手指抚过女孩巴掌大小的脸颊,轻拍了拍,道: “蠢货…” “我可不搞对食那一套。” “更何况…你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攀高枝,目光,又何必只局限在我这么个阉人身上?” 碧心的脸被黑衣人捧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使得她一动不敢再动,只能如同一只鹌鹑般畏缩道: “您…您的意思是?” 黑衣人笑道: “我会给你机会,帮你接近全皇宫最位高权重的那个人。至于敢不敢赌,就全看你自己了…” 最位高权重……碧心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掂量着那几个字,数息之后,她几乎要惊叫出声。 而黑衣人,自是早已捂住了她的嘴巴。 在那浓到化不开的黑夜里,从此,便只剩下了黑衣人那一声满带戏谑的: “嘘…” …… 沈芙冰到底还是早产了。 比预想的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月。 上午她还好端端的,等到下午,突然就疼到受不住了。甚至还有一茬茬的鲜血直往外溢,沾在了她的裙摆上。 林早早一见,当下就把脸吓白了。她去叫了慕容依和赵若嘉。慕容依又连忙派人去请太医和皇上,赵若嘉则是赶忙把提前找好的接生嬷嬷们唤了过来。万幸有这两个姐姐在,即便这样的突发状况,也总算是没有乱了阵脚。 “姐姐,别怕…”赵若嘉拉着沈芙冰的手,宽慰道,“有我在呢,我会陪着你的。接生嬷嬷们都是我亲自挑选的,绝对信得过。” “姐姐你什么都不用想,按…按照接生嬷嬷们说的做就好了……” 话至尾音,赵若嘉已然哽咽。 沈芙冰疼得浑身是汗,头发、脸颊均已湿透。可她不想让妹妹们担心,还在强撑着用力点头,道: “好…好……” “赵小主,产房血腥,还请您到外间等候吧。”接生嬷嬷一声声地催促着,赵若嘉那紧握着姐姐的手,终究也只能松了开来。 门帘在眼前闭合,将赵若嘉和沈芙冰隔成产房内外的两个世界。薄薄的一层,却是宛如天堑。 赵若嘉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揪心过。 姐姐… 姐姐…… 生产过程紧张而又漫长,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变成鲜血端出来。赵若嘉早已支撑不住,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而慕容依则在君如风出来,指挥旁的太医煎药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姐姐…她应该没什么大碍罢?” 君如风手上带着擦过之后仍然拭不净的鲜血,他额头冒着冷汗,并不敢吐露实情,只道: “娘娘您安心在外等待,一切交给微臣便是。” 慕容依满心的忧虑,还想再问。可君如风开完药眨眼就又回了产房。她什么都问不到,也什么都不配再问… 毕竟,纵使她有千般头脑,万般心计。可她对于医学,却仍旧一无所知…… 这种时候,她也只能把姐姐的命,全部交到旁人手上了…… 比起永和宫的嘈杂与手忙脚乱。另一头的景仁宫,可以说就要安静多了。 甚至单调、乏味,几乎要到了死寂的地步。 白发苍苍的董婉珠坐在廊下,双眼木然地望着红墙之上那片青灰的天。远处,一列麻雀被惊到飞了起来。董婉珠张了张嘴,道: “…东边是什么声音?” “回皇后娘娘。”她身边的凌薇薇笑着说道,“那是宓妃的孩子生不下来,疼得直哭呢~” “……”董婉珠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很低很低: “宓妃这胎…便这样难么?” 凌薇薇幸灾乐祸道: “娘娘您糊涂了?分明是您派人做了手脚啊。此番情景,您应该高兴才是。” 是啊…董婉珠想起来了…… 宓妃害死了她的欢欢,她是要替欢欢报仇的。 她是该高兴的。 可为什么真到了这即将报仇血恨的时刻,她心里面,却又连一点儿快乐的感觉都没有呢? 又有一个孩子要离开这世间了,她这样想着。 就像那天边的夕阳一样,窄窄的,只一条线。 马上就要没了。 从此以后,便是永远的黑夜了…… 第101章 血胎 天黑极了,瑟瑟北风吹动着雪花,凌乱地扑打在永和宫来回忙碌着的下人们脸上。 说来也怪,宓妃娘娘这胎,从下午到现在,已经生了得有两三个时辰了。又有宫里最好的太医君如风保驾护航。可不知为何,这孩子…怎么就迟迟地不肯出来呢? “使劲儿~” “使劲儿啊娘娘…” 沈芙冰的手指攥在被子上,指节发白,几乎要疼到变形。她此刻已经连叫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从昏昏沉沉的大脑中艰难抽出一丝神智,颤着发白的唇,低声道: “叫…叫…” “叫嘉嘉…” “去叫嘉嘉……” 接生嬷嬷们听到她的话,忙去外间把赵若嘉叫了进来。赵若嘉知道姐姐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也不顾产房的血腥,一进来,就扑到了榻边。 “姐…姐姐……”赵若嘉拉着沈芙冰的手,哽咽道。 沈芙冰眼神涣散地盯着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个清楚,可又实在无能为力,于是最后也只能道: “好妹妹…” “如果…如果这一遭我挺不过去,你…你要劝皇上…” “劝…劝他节哀……” 赵若嘉的身子不住发抖: “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他!” 若在往常,赵若嘉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可今天,她实在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他就是个后来者。一开始就只有我们姐妹四个的,不是么?” “你凭什么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 沈芙冰虚弱地笑着:“傻瓜…” “等你遇到那个人,你就懂了……” 赵若嘉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我有什么不懂的…” 那个人,明明我早就遇到了啊…… ………… 殿外,沈芙冰疼痛无助的哀求声,即便隔着厚重的门扉,也依旧一清二楚地传来。 贺光焱披着厚厚的大氅,在廊下,一圈又一圈地徘徊着。 他担忧极了,也紧张急了。可他身为天子,身为一国之君,这样的情绪,是注定不能表现出来的。 他就只能将一切都掩藏在脚步声中,掩藏在那雨打礁石般沉闷,而又无措的声音里。 一个永和宫的小太监深埋着脑袋走了过来,跪地劝他: “皇上,夜深了,外面天冷,您还是到暖阁里候着罢…” 贺光焱没心思听他说话,挥了挥手,示意他到一边去,别来烦自己。 那小太监暂且退下。 可是没过一会儿,又端着碗姜汤走了上来: “皇上,您不为别的,也总得为自己的龙体安康考虑吧…奴才热了碗姜汤,是祛寒的好东西,您看您……” 贺光焱猛地看向他。 小太监身子一颤,头埋得更低了。只在贺光焱的视野里,留下一小段利落的下颌线。 贺光焱不悦道: “你们主子难产,这么长时间了都过不了这道鬼门关。你不关心她,一直往朕身前凑是什么意思?” “朕不想进什么暖阁,也不想吃任何东西。因为朕的女人正在受苦受罪。朕替不了她,只能这样陪着她。” “如此,朕的心里才能稍稍好受一些,懂了吗?” 小太监吓得不轻,因为端着那碗姜汤,实在没法磕头。他便只能哆哆嗦嗦道: “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可…可奴才做这些,恰是因为我们娘娘生产之前,叮嘱过奴才的呀……” “她知道您会担心她,也知道如果自己生产不顺,你必然会在这里一直守着她…我们娘娘说了,您自己的病都还没好全,如何能这样熬着呢?” “所以她要奴才,无论如何,都要替她劝解着您。” “奴才也没旁的本事,就只能在这大冬天里,为您熬上这样一碗姜汤,全了我们娘娘的心意了……” “……”贺光焱沉默良久。 他静静地看着那碗飘着热气的汤,也不知是不是被姜味熏的,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 芙儿…他双手端起那碗姜汤,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你这般用心待朕,究竟要朕,如何奉还呢? …… 时间又过去了许久。 下人们在廊下支起了一把椅子。贺光焱坐在那把椅子上,半梦半醒着,心脏却突突突地跳得极快。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产房里面,好像已经没有声音了。 那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正要遣人去问,就见君如风撩开门帘,从大殿中走了出来,满身血污地,跪倒在了他面前。 贺光焱看着君如风那染了半身的血,心惊不已。 他想要起身,可不知为何,头却突然间晕得厉害,就跟要炸了一样。连眼睛看东西,都莫名其妙地有了重影儿。 他呼吸粗重,浑身的血几乎要沸腾起来。他抓着椅子把手艰难起身,问君如风道: “怎…怎么样了?” “宓妃她没事罢?” 君如风艰涩道: “回皇上,宓妃娘娘性命无虞。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贺光焱道,“孩子可生下来了?是男是女?” “……”君如风俯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线颤抖道: “皇上恕罪,微臣无能,没能…没能保住宓妃娘娘腹中的胎儿……” 一句话,天旋地转。 贺光焱站在门外,如同脑袋遭了重击般整个懵住。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扉,他好像依稀听到了殿内慕容依、赵若嘉等人的哭声。他想进去看看,可他的手搭在门上,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将其推开。 那一刻,有太多太多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欢欢逝去后那冰凉的尸身,母后去世时那满脸鲜血的惨状……他的亲人一个个地弃他而去,他什么都没了,他就只剩下她了。 那是他的孩子;是他和她爱的结晶;更是他寄予厚望,无限垂怜着的小小生命。 他以为这个孩子的到来会拯救他,会把他从亲人去世的苦痛中解脱出来。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般深重的期望,最后迎接他的,竟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感觉自己虚弱极了,身子冷极了,双手亦是颤抖得不成样子。 他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勇气,推开眼前的这扇门。 一旁的姜川见他状态不对,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姜川是打小就跟着贺光焱的,因此便更懂得,太后和公主的接连去世,对皇上的打击究竟会有多大。 眼下,宓妃小产既是已成定局,那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皇上进去,看些不该看的东西,徒增伤心了。 “皇上,您身子要紧。”姜川心疼道: “左右…宓妃娘娘平安无事,您们还是会再有孩子的…啊?” 现下已是深夜,天又这么冷,明天天一亮还有数不清的公务要处理。加之皇上的身子哆哆嗦嗦,明显是撑不住了。因而姜川便想着,无论如何,都得先把皇上劝回去休息。 可就在这时,殿门打开了。 又是先前给皇上熬姜汤的那个小太监。这一次,他捧着一个覆有白布的木盘匆匆走了出来。 那白布朝上凸起,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只是借着廊下的灯一照,那白布之上一团一团红殷殷的,分明是在不断扩散的鲜血! 姜川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猜出了那是何物。可这东西,哪里能任由它污了万岁爷的眼?所以他万分焦急地朝那小太监使着眼神,想让他赶紧端走。可偏生那小太监深埋着脑袋,对他的暗示一无所知。反而还砰地一下,跪倒在了皇帝面前。 “皇…皇上…”那小太监带着哭腔道: “您看他一眼罢…这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娘娘,拿命给您生下来的呀……” 贺光焱身子一僵,听到那声音,他犹如一尊雕塑般,僵硬地,难以置信地一点点低下头去。 姜川要急死了,简直恨不得挥手让那小太监把东西端走。可偏偏,那小太监就跟扎了根儿似得,跪在贺光焱面前,死活都不肯动弹一下。 结果,自然是贺光焱伸出手去,缓缓地,缓缓地,揭开了那道白布。 里面是一滩血泥。 那血泥分量很大,可见婴儿在之前一直都是正常成长着的。几乎不比那些能健康诞下的婴孩轻。手、脚、脑袋…按理说也都该能发育完全的。 可偏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婴儿的手脚都烂光了。五官也溃烂得面目模糊,就如同□□背上的疙瘩一样,血糊糊得乱作一团。 “皇上,这是您的孩子…”那小太监满腹哀伤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贺光焱耳朵里,却不啻于是一种灭顶之灾。 孩子…这是他的孩子……贺光焱近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心如刀绞。终于,他喉头一腥,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殷红的血淌在他苍白如纸的下颌上,这个金尊玉贵,天之骄子一样的男人,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贺光焱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淌着血,皱着眉,满眼重影,心脏亦是突突直跳得几乎要炸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朱红的院墙仿佛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周围的人也成了面目可怖的怪物。他仿佛看到那些人的脸变成脓血淌了下来,就跟他和芙儿那死去的孩子一模一样…… 他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皇上的状态明显已经不正常了。姜川见皇上走,自己也连忙想要跟上。可那小太监却快了一步,拦在了他面前。 “姜公公…”那小太监捧着那满是鲜血的木盘道,“您看,这个孩子……” “该、该怎么处置?” 姜川满眼都是皇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眼见皇上都要离开永和宫了。他生怕皇上身边没人,会出什么事儿,所以便开口打发道: “糊涂东西,问我做什么,你自己不会看着办?” 谁知那小太监不依不饶道: “公公这说的是哪里话?” “这孩子虽说夭折了,可再怎么说也是皇嗣。皇上不发话,我这当奴才的哪敢做主?” “我们娘娘历经九死一生才把这孩子生了下来。若是直接埋了,如何对得起娘娘?可若不埋,给娘娘看了,又只怕娘娘的身子会承受不住。” “还请公公去请示一下皇上的意思罢……” 姜川的视野里早已没了皇上的身影,他心急如焚,只觉得对方属实是个拎不清的。遂怒斥道: “狗奴才,永和宫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货!” “你看皇上方才的样子,像是能管得了这事的人么?你再去问他,岂不是在刺激他?” “你做不了主,便去找能做主的不就是了?荣嫔娘娘协理六宫,她现在就在你们宫里。这种时候你不去问她,那还指望什么时候用得上她?” “还不快让开!” 一通怒吼之下,那小太监终是喏喏应着,把路让了出来。姜川心里发慌,飞也似得追了出去。 只是任他怎么紧赶慢赶,出了永和宫后,他也恍然发现,皇上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茫茫雪地中。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第102章 疑影 贺光焱像个孤魂野鬼般,失魂落魄地在茫茫雪地中行走着。 此时此刻,他的意识早已丧失大半。只剩身上那近乎沸腾的鲜血,以及一腔无处发泄的□□。 “芙儿…芙儿…” 他一遍遍地念叨着,如同一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他双目血红,脑海中为数不多的那点儿清明在告诉他: 他要找到她,他要找到他的芙儿! “皇上…” 模糊的世界里,隐隐约约有一道晃动着的身影走了过来。 那人手里拿着一把纸伞,用以遮蔽铺天盖地的雪花。虽看不清面孔,可呼唤他时,那甜甜的声音,却和他记忆里芙儿最快乐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 “芙儿…是你吗?”贺光焱又惊又喜,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再次站到她面前,失而复得的她面前,贺光焱内心的澎湃,根本无法言喻。也不知是冻得还是难受,他鼻尖都红了起来。那一刻,他微微吸着鼻子,难过得像个孩童。 他终于抱住了她。 用尽自己此生最大的力气,抱住了她。 “不要离开朕…” “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那满是磁性,却又带了一点儿祈求意味的男性嗓音落到碧心的耳朵里,几乎是顷刻间,便把她的耳廓蒸成了通红一片。 她起初还深埋着头,生怕皇上发现不对。到后面意识到皇上体内的媚药已然发挥了作用。她内心的高压与恐惧,这才一点点地卸了下来…… 纸伞被风吹走;脑袋依偎在他的胸膛上;一双长满茧子的手,也终于鼓起勇气,将男人劲瘦有力的腰肢轻轻抚摸…… 她一点点地抬起头去,在漫天大雪中,偷偷看他。 那是一张只看一眼便会让她心跳不已的容颜:白皙立体的面孔上,沾了血和一点浅淡的脏污,分明是狼狈的样子,可却莫名给她一种无法言喻的震撼。 这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男人。 碧心年幼入宫,在这深宫之内,也算是熬了这么多年。 青春如流水,一去不回头。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姑娘了,身体伤痕累累,就连那张一直以来让她引以为傲的娇俏面孔,都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与非人的磋磨中尽显蜡色,再不复青春靓丽。 她最好的年华已经要过完了,可她却还从没有一刻,得到过一个男人的爱。 她是个女人,是一个有自己情感的女人,她不是什么永远只知顺从主子的工具。她也想要爱,不是那些没了根的太监的爱;也不是那些到了年纪,便被随便许嫁出去的,贩夫屠户的爱……她想要的,是眼前这样的,真正的,完整的,无数次在她梦里出现过的,完美男人的爱…… 哪怕是假的… 哪怕是她偷来的…… 可是拥有一次,也就不枉此生了罢…… “皇上。”她在男人炙热的怀抱中低低哀求道,“求您疼疼奴婢罢…” “奴婢好喜欢您,奴婢好爱您呀…” “再抱奴婢更紧一些,好吗……” …… 当天半夜,驻守在养心殿大门前的侍卫们,看到了令人意外的一幕: 一个陌生女子搀扶着皇上,两人一路卿卿我我地,朝着养心殿去了。 石磊恰好今夜值班,他见状不对,第一反应,便是想要上前盘问。 却被领队喝止道: “你小子,想做什么?” 领队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皇上想宠幸谁,轮得到你过问?” “今天是丫鬟,没准明天就变成小主骑到咱们头上了。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该管的事,你就少插手!” 领队都说出这种话了,石磊自是不敢再自作主张。只是心里难免犯嘀咕: 宓妃不是今日生产么? 皇上怎么还有心思宠幸别的女子? 就算生产顺利,皇子公主成功诞了下来,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庆祝罢? 就不怕伤了宓妃的心? 原来天潢贵胄,背地里的私德,也没比他们这些常人强到哪里去嘛。 啧啧啧…… · 另外一边,永和宫内。 生产时的血污已经擦拭干净了。那个死胎也派人送出了永和宫,很快就能处理掉。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变成了这个房间最开始时的样子。 只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沈芙冰面色苍白,在昏黄的烛光下,静静地安睡着。 林早早守在她榻边,拉着她的手,低低啜泣。 赵若嘉的状态也不好,她立在一个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出声。唯独那一张脸,分明是比深秋的枯叶还要憔悴。 慕容依见众人如此,心知劝是劝不动的。事情既已发生,那便只能交给时间来慢慢消化。眼下,对她而言更重要的,倒是另一桩事。 她不动声色地把君如风叫到了殿外。两人在后院角落的无人处,低声对谈。 慕容依眉头紧蹙: “怎么回事儿?” “姐姐的胎一直都是你在保的,分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你可不要告诉我说这是意外。再怎么意外早产,生出来的孩子,也绝不会是那个样子!” 经历一整夜紧张的接生后,君如风的状态也实在算不上好。如此劈头盖脸的一通质问,更是把他吓得脸色发白。 “依依,依依…”他着急道: “我若说我对这一切也始料未及,你可信我?” 慕容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的神色实在不似作伪,心里那根犹疑的弦,这才稍微松了一松。 “我自然信你。”慕容依道,“毕竟你也不是神仙,总有顾全不到的时候。” “你且说说看。我姐姐的小产,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君如风的眼底依稀有什么东西闪烁着,因为他看出来了,依依虽然嘴上说信他,可方才心里,分明也是疑了他的罢? 这份怀疑让他难以自抑地患得患失了起来。 他知道宓妃娘娘骤然小产,依依心生疑虑是正常的;也清楚今夜谁都不好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争风吃醋。 可是,可是…… 他终于还是意识到。相比起她的那些姐妹,自己在嘉嘉心里,依旧是一个“外人”。 她大概永远都不会怀疑她的姐妹们罢… 到底是自己不配…… 君如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方才艰涩道: “是…是麝香……” “胎儿成血脓状娩出,显然是受了麝香的影响。” “且就在不久前,微臣给宓妃娘娘把脉时,她的脉象都还没有太大的异常。短短数日内就造成流产,如此恐怖的功效,除了麝香,天下恐怕就再没第二种药物能做到了。” “麝香?”慕容依倒吸了一口凉气,道: “既是麝香,那总该有味道罢?可为什么永和宫每日那么多人进进出出,却无一人察觉?” “……”君如风一时也被问倒了。慕容依则在那重重的疑影中遍体生寒: 会是谁做的? 究竟是皇后…还是伶嫔? 敢用这种法子害人…当真是好毒的心! 她目露恨色,抓着帕子的手,亦在这一刻狠狠绞了起来: 不管那人是谁,既是做得出,就休怪她容不下了! 打定主意后,慕容依第一个找的人,便是赵若嘉。 早早年纪轻,心思也还单纯,这般阴毒黑暗之事,她还不想让她那么早地牵涉进来。 她只把真相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赵若嘉一个人。 慕容依冷静分析道: “姐姐这段时间几乎就没出过永和宫的大门。如此想来,那害姐姐的麝香,必然就在永和宫内。” 赵若嘉脸色灰败,身子早已抖得不成样子。 许久之后,她才用那几乎要被愤怒撕裂的声带,艰难地回了一句: “可是这几个月…不管外面送些什么,我都是打起十万分的精神,一一查验过的。” “怎么可能…会把那么危险的东西,误放进来呢?” 慕容依抬头望着茫茫雪夜,叹道: “只怕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赵若嘉微微抬起猩红的眸: “你的意思…是永和宫出了内鬼?” 慕容依道: “至少目前看来,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那麝香大概率还在永和宫内。我会把大门牢牢守住,不让那内鬼把麝香带出去。” “与此同时,嘉嘉,你得把皇上请过来。” “现如今,凌氏一族风头正盛,伶嫔在宫里的地位亦是坚如磐石,任何人都得罪不得。” “如果这事儿真是伶嫔做的,咱们就必得让皇上亲眼看到证物,才能逼他下定决心,去处置荣嫔。” “否则,我真怕他会打个马虎糊弄过去,那样的话,姐姐的孩子,可就真是白死了。” 赵若嘉难过到声音都在发抖: “放心吧,就算到时候…皇上不管…” “我也绝不会坐视不顾。” “哪怕豁出这条命去。” “我都会为姐姐报仇。” 第103章 仇恨 雪花一片片地下着,落在昏暗的大地上,寂静无声。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数个时辰的不眠不休,赵若嘉的双眼充满了血丝,身上亦是冰凉到几乎失了温度。可她依旧毅然决然地朝着前方走去,朝着那巍巍宫墙,最黑暗的深处走去。 她要把皇上叫过来, 她要把那些奸人犯罪的证据,一一陈列在皇上眼前。 皇上那么爱姐姐,他一定会给姐姐一个公道的。 亲眼见证了这些天里二人柔情蜜意的赵若嘉,对这一点,几乎深信不疑。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当她走到养心殿的大门口,正要拾级而上的时候,两侧驻守的侍卫们,却是手持长矛,冷冷地将她拦了下来。 “什么人?”侍卫领队开口问道。 赵若嘉心里窝着火,不由斥道: “我是钟粹宫的赵常在,怎么,连宫里有几个主子都认不全么?” 黑灯瞎火的,那领队用力瞅了瞅她,这才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原来是赵常在啊,恕卑职无眼,还以为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呢。得罪了,得罪了~” 赵若嘉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却也感受到了他话语间的揶揄,遂道: “我有事要找皇上,还不快让开。” 不料,那领队却非但没有松开手中的长矛,反而道: “皇上不在养心殿内,赵小主还是到他处寻罢。” 赵若嘉如何会信?驳道: “深更半夜的,皇上不在养心殿,又能去哪里?” “况且…”她抬起头来,只见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内心的疑惑,自然更深一重: “你当我是傻子吗?” “皇上若是不在殿内,那大殿里的灯,又亮给谁看?” “还不快让开!” 她气势汹汹,话语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群侍卫们以往只知道赵常在为人低调,沉默寡言,再加上她位分又低,便都以为她是个好说话,甚至没主意的主儿了。 却压根没想到,她竟还有这般凌厉的一面。 不少侍卫都怂了,握着长矛的手隐隐沁出了汗。目光也朝着领队的方向偷偷打量,只等着领队松口,他们便会放人过去。 可那侍卫领队却只笑了笑,道: “赵小主,就算皇上真在殿内,那也不是您想见就能见的罢?” “皇上明日还要上朝,此刻正在歇息。扰了皇上清梦,您这做主子的自然无妨,可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又如何吃罪得起呢?” 他这般左拦右拦,赵若嘉已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她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同他道: “既是在歇息,为何还要开着灯?” “更何况,我此次乃是为了皇嗣之事前来,事关重大。你若肯乖乖让开,我自是会在皇上面前保你们无碍。若是不让,就休怪我使法子对付你了!” “哎呦,可不敢可不敢,卑职这当奴才的哪里经得起您这当主子的折腾?”那侍卫领队嬉笑着告饶,可手里的矛,却丝毫没有为她让路的迹象。 赵若嘉心知再说什么都没用了,焦急之下,她索性隔着高高的台阶朝着养心殿大喊出声: “皇上!” “皇上!” “臣妾常在赵氏,有要事要禀!” 她这一喊,侍卫领队反倒是吓到了,忙不迭地想要求她噤声。可这自然是晚了,因为她的声音,早已传到了养心殿中。 只是令赵若嘉没想到的是,迎接她的,却并非推门而出的贺光焱,而是一声低低的,属于年轻女子的娇嗔: “唔…皇、皇上……” 纸窗之内人影晃动,两道交缠在一起的身影一瞬即逝。 短短的一刹,却足以彻底白了赵若嘉的脸,也杀了她的心。 她只觉得那娇喘声像是根针一样,要把她的耳膜都狠狠刺破。 “里面是谁?”赵若嘉声音发冷,拼命压着心底的惊诧与怒气,道: “是伶嫔么?” 那侍卫领队见左右她都已经知道了,自然就再没什么好紧张的了。索性嗤笑道: “任她是谁,与小主您又有何干系?” “赵常在,卑职尊您一声主子,那是礼节。可说白了,您也只是个常在。如今皇上有了新贵,您的那点儿名分就更是不入流了。皇上既是喜欢,又哪里轮得到您来说道呢?” ……新贵?赵若嘉如遭雷殛,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太后前不久刚刚薨逝,姐姐又还在孕期,皇上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有了新贵? 可事实,却也已经分分明明地摆在了她面前,由不得她不信。 大殿之内女子的呻吟又一次响了起来,如同一把刺刀,一下下地剜在她心头。她抬起头来,呼吸颤抖,眼泪落下之时,终于认清了这一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身为皇帝,身为一国之君,普天之下的哪个女子不能做他的妃妾呢?他又如何会对姐姐情有独钟? 只怕在姐姐挺着肚子,身材走形,连下床都不方便的时候,他就已经和那所谓的“新贵”搞上了吧? 你是皇帝,是这世间最有权有势的男人,想要多少个女人自然都无可厚非。 可是自己就只有姐姐啊… 那是自己捧在手心,无比珍而重之的人,不想落到别人眼里,竟是如同草芥…… 她永远不会忘了今天晚上,姐姐是怎样拼死想要为他生下孩子的。只因为他曾失去过一个孩子,而姐姐想要帮他弥补遗憾。 姐姐的手啊,那样冷,那样冰,就在她的手中一点点地变得无力,并在最后…重重地垂落下去…… 那是姐姐为他,所付出的代价。 可是他呢?他又是怎么对姐姐的? 他配得上姐姐对他的好么? 当初为了姐姐的幸福,她帮她走到了他身边,以为这样就是在对姐姐好,就是在成全姐姐。 可是现在看着呢? 哪怕姐姐生死未卜,竟都不能让这个男人稍稍上心么? 讽刺,多么得讽刺啊! 孩子没了算什么?人家有了新贵,分分钟还会再有新的孩子。 难过到走不出来的,只会是姐姐和自己罢了…… 铺天盖地的大雪中,赵若嘉止住眼泪,终于头也不回地决然转身。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昔日那个步步退缩,事事妥协的赵若嘉已经死了。跪在地上摇尾乞怜永远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要想真正地护好姐姐,所能依靠的,便只有铁与血。 什么狗屁皇帝,不过是个合该千刀万剐的负心汉罢了! 第104章 引蛇 五更时分,天已经没有那么黑了。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间,仿佛才刚刚到来。 永和宫的丫鬟太监尽数聚在院子里,个个屏息凝神,神色紧张。慕容依在他们面前静静地踱着步,目光不时从他们身上掠过。扫到谁,谁就匆匆忙忙地低下头去。仿佛生怕自家主子的小产一事,最终会赖到自己身上。 而慕容依轻笑一声,道: “你们慌什么?” “真就以为本宫像外界说的那样,是个吃人不见血的母老虎了?” “放心罢,最基本的是非善恶,本宫还是分得清的。” “姐姐的孩子没生下来,此事与你们无关。本宫不会迁怒于你们。” “你们也无须跟个老鼠似得,见了本宫就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倒搞得像本宫有多吓人似得了。” “松口气,都松口气~” 荣嫔都这么说了,永和宫丫鬟太监们提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了下来。 没办法,自家主子的小产实在来得蹊跷。那胎儿的样子,但凡见过的,便都会觉得无比瘆人。 在这种事关皇嗣的大事面前,荣嫔便是要把可疑之人,尽数送进慎刑司里严刑拷打,似乎也无可厚非。 因此他们才那么害怕,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叫荣嫔娘娘怀疑到自己头上,稀里糊涂地,就成了那要遭酷刑的“可疑之人”。 不过好在,荣嫔娘娘…也没想象中的,那么不通情达理。 人家多多少少地,还是会替他们这些当奴才的考虑的。 这不,就听慕容依道: “为着你们主子这胎,你们都折腾了一夜。没有功劳,也算有苦劳。” “本宫知道你们累了、乏了,都想回去休息了。本宫体恤你们。只是…你们主子如今依旧昏迷着,身边到底离不得人。起码得派人轮流守着才是。” “这样罢,便每隔一个时辰换一个人,其余的人都各自回屋休息。等本宫传唤再做下一步的安排,如何?” 众人心中暗喜,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有人不在心里替荣嫔娘娘的英明决策叫好的。 也是在这时,就听纠结许久的碧情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荣嫔娘娘,我们主子平日里待奴婢不薄。主子如今成了这样,奴婢心里很是难受。既然…既然要轮流守着,那便派奴婢第一个去罢……” 慕容依点了点头,目露赞许: “看来你们主子真是没有白疼你。” “那便先由你来看着宓妃,一个时辰后换成芬儿,再过一个时辰换成林早早。剩下的人,便等天亮之后再行安排。” 芬儿点头称是,林早早却道: “我不需要休息。” 她哽咽道: “主子遭了这么大的难,让我一直在主子身边守着吧。万一她什么时候醒了,有我在身边陪着,她…也不至于…太、太难受……” “碧情想休息便也可以去休息,主子身边…有我就够了……” 她这通话发自肺腑,是实打实的心里话。不曾想,却被慕容依轻飘飘地按了下去: “你们主子成了这样,难受的人不止你一个。” “碧情既是想尽尽心意,你便让一让她。想给你们主子尽忠,往后机会还多的是,何必急于这一时?” “你先下去休息,此事不必再议。” 如此盖棺定论的一句话,令林早早大为不解。她本还想替自己再争取一下的,可二姐怎么就…… 当着这么多人,她也不敢拂了二姐的面子。于是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请求都咽了回去。只在人群散去之后,拉住慕容依道: “二姐,这种时候,本该咱们姐妹几个都守在大姐身边才对的,你怎么却…” 慕容依的眼神朝着永和宫正殿的方向微微一瞟,压着声音道: “不知妹妹是否听过一个词,叫做‘引蛇出洞’?” “你若时时刻刻都守在洞口,那蛇,还肯往外钻么?” 林早早一时语塞,似懂非懂,慕容依便用眼神悄悄暗示她,要她不必再问。 只需就此离开。一切,自会分晓。 二人的一举一动,皆被永和宫正殿里的碧情隔窗看在眼里。 起初她还担心,林早早是去求荣嫔了,等求完就会到殿内跟自己一起守着。不过好在…荣嫔似乎没有答应她。因为对话结束后,林早早并没有朝着永和宫的正殿走来,而是回自己房间去了。包括荣嫔,她也回了侧殿,显然是困得撑不住了,要先休息。 碧情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宓妃还昏昏沉沉地睡着,如此一来,无论在这殿内做些什么,便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夜长梦多,时间是一刻都拖不得的。碧情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当下便提着颗怦怦直跳的心,在寝殿内翻箱倒柜地找了起来。 终于,在她几乎把这寝殿内的抽屉尽数拉开时,她还是看到了那个由她亲手送给宓妃的,被一段红绸轻轻包裹,好端端保存着的九连环。 她想都没想就把那九连环取了出来,解开自己袄裙的衣襟,哆嗦着手,把那九连环藏到了厚厚的衣服里。 而后,她关上抽屉,紧张到大汗淋漓。 一个时辰可真长啊,长到像是过了足足一百年。等到芬儿过来交接班的时候,她才终于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九连环带出永和宫正殿。 嘱咐了芬儿几句后,她便关上殿门,脚步匆匆地,朝着永和宫院门走去。 那一刻,她脑海之中什么也没有想,只想着得赶紧把这九连环带出去,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转过永和宫的影壁之后,她的脚步猛地顿住。 因为她分明看到,永和宫的院门,正被两个太监把守着。 且那两个太监,并不是她们永和宫的,倒像是…钟粹宫的。 碧情大骇,自然再不敢朝前一步,连忙闪身回躲。万幸的是,天还黑着,那两个太监虽然听到了铃铛的响声,但大抵是分辨不出她是谁的。且主子们都还休息着,他们二人也没有喊叫,碧情这才得以逃过一劫。 经此一事,她再不敢想着把这九连环弄到宫外去了,趁着天没亮,人们还没起身。她索性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永和宫的后院里。这处后院平日人迹罕至。眼下除了远处的鸡啼,便更是再无半分旁的声响了。 她蹲到墙根底下,双手哆哆嗦嗦地,把那九连环的铃铛一一按开,把铃铛里的东西,一颗一颗地往外倒。 钢珠,钢珠,钢珠……一连三颗,都是能让那铃铛发出清脆声响的钢珠。这没问题,可倒到第四颗的时候,碧情瞳仁骤放。 那是一颗黑色的麝香珠。 玫瑰的香气幽幽透出,宛若毒药一般,在这无人的黎明,给了碧情致命一击。 碧情的嗓子仿佛被人掐住了,又好像,她只是单纯地忘了呼吸。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手也抖到几乎无法动作。以至于后面的铃铛,她都是哆哆嗦嗦地按开的…… 她一个铃铛接一个铃铛地弄开,就有一颗又一颗的麝香珠掉了出来。 每个铃铛里面,都装着三颗钢珠和一颗麝香珠。钢珠声大,麝香珠声小,摇晃的时候,坚硬的钢珠所发出的脆响,会把麝香珠的声音完全掩去。 所以…所以…… 是这麝香珠…是这九连环毁了她们主子! 是自己…害死了主子的孩子??! 碧情身子一歪,整个人都瘫软在地: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碧情想哭,却哭不出泪;想喊,却喊不出声。而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她既不该哭,也不该喊。她眼下唯一该做的便是毁灭罪证。因此她动了起来,她像条狗一样在干硬的花坛里用手刨土,即便手指被磨到鲜血淋漓也不敢停……她要赶紧把这麝香珠都埋起来,只要她做得够快,这一切还是能藏得住的! 能藏得住的…… 可是,终究还是晚了。 她扬起的胳膊被人用力攥住,随后从身后响起的,是一道冰冷的女声: “你在埋什么?”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如同一把利剑,顷刻之间,便已然令她粉身碎骨。 原来,让每个宫女轮流去守沈芙冰,不过是慕容依下的套而已。 赌的就是下毒之人,必定会慌不择路地想要销毁罪证。 瞧啊,鱼儿这不是便上钩了么? 第105章 碧情 碧情浑身冷汗,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可光听那带着薄怒却依旧满是威压的声音,她也能依稀分辨出来,攥着她胳膊将她生生擒住的那个人,是慕容依…… “娘…娘娘…不是奴婢…不是奴婢……”她颤声道。 身后之人不置可否。 又有另外一道女声响了起来: “碧情…” “怎么…是你……” 比起第一道声音里的愠怒,这道声音明显低了很多。可偏偏这道低了很多的声音,才几乎要把碧情的脊梁都压断。 她双目圆睁,她大汗淋漓,她如同被人兜头甩了几个耳光般喘不上气。巨大的羞耻感掐着她的脖子把她的头一点一点地按了下去。她翻不了身,只剩下低低的哽咽…… 喊她名字的那个人是林早早。 她的共事;和她朝夕相伴的人;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朋友……林早早。 本以为那细水长流,在繁琐的活计中互相逗乐解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不曾想,再次见面,已是此番情景…… 慕容依的手下冲了过来,便是先前守在永和宫门口的那两个太监。他们二话不说,便把碧情牢牢按住,押着她,朝着慎刑司去了。 太监们的力气实在太大,以至于碧情虽然极力想要回头,可终究,也没法再看林早早最后一眼了。 也罢… 这样不堪的自己,还有何脸面,再去面对人家呢? …… 天,亮了。 太阳升了起来,可慎刑司中,酷刑之下痛不欲生的碧情,却注定再也见不到属于自己的阳光了。 当日头再一次西斜的时候,碧霞脚步匆匆,直接奔着永和宫的正殿去了。 一个白天的时间过去,大殿里的血腥气,基本上都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草药味。 碧霞拐进正殿右侧的寝屋中,发现自家主子正弯腰俯身,一勺一勺地把碗中的药汁,喂进宓妃的嘴巴里。 碧霞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关切道: “主儿,宓妃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 慕容依道: “性命无虞,只是到现在还没有醒。” “也不知到时候,该怎么把孩子的事,说给她听……” 药喂完了,慕容依便把碗收了起来。转身,问碧霞道: “怎么。” “慎刑司那边有消息了?” 碧霞道: “回娘娘,都招了。” “碧情受不住刑,已经把幕后主使吐出来了。” 听到这话,一直立在旁边的林早早比慕容依还要着急,下意识朝前一步,道: “是谁?皇后还是伶嫔?” 碧霞答道: “是皇后。” “碧情说,是皇后指使她下的毒,那九连环里的,乃至她房中盒子里的那些麝香珠,都是皇后给她的。” “公主去世以后,皇后便一直耿耿于怀,认为公主的离世和宓妃脱不开干系。皇后一心报复,所以便命令碧情,来谋害宓妃娘娘的龙胎……” “可是…皇后要她做,她便那么听话地去了做了吗?”林早早眼睛发红,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捏着般难受得紧: “她为什么要听皇后的,是皇后拿什么东西威胁她了?还是……” 碧霞的眸子敛了下去,似乎是有些不忍,可终究,还是选择了把真相告诉林早早: “那如果…压根也不需要谁去威胁她呢?” “……如果她打从一开始,就是皇后派进来的卧底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于转瞬之间,在永和宫内掀起了滔天巨浪。林早早的脸色白了,甚至连慕容依都颇为意外。就听碧霞解释道: “早年间,碧情的母亲生病,无力救治,是皇后出钱帮了她。” “所以哪怕之后被安排进了永和宫里,她真正效忠的主子也只有一位,那便是景仁宫。” “皇后要她毒害皇嗣,她尽管不情愿,可碍于救母之恩,也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所以……” “所以……”林早早眼里噙满了泪,心头更是如同蝼蚁啃噬般酸涩交加,“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切的一切,便都是假的了?” 明白了… 她好像全明白了…… 过去那些不以为意的疑点,如今细细想来,竟意外地让人毛骨悚然: 她还记得她们初入宫的第二天,第一次去给皇后请安的事。那天,她和姐姐本来是起了个大早的,可偏偏碧情在那时切伤了手,姐姐为关心她而耽误了一点儿时间,最终导致姐姐请安去得迟了,被皇后狠狠给了一套下马威。 还有,还有除夕家宴的那次,皇后弄丢的玛瑙手串,也是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了姐姐身上。害得姐姐在冰天雪地中被皇后罚跪了整整一夜,一病不起…… 这些或巧合意外,或匪夷所思的事情,原来…原来都是…… 巨大的阴影笼上心头,林早早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假的…都是假的…… 最好的朋友是假的,最亲近的人是假的,身边最得力的住手也是假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人算计人,人毒害人……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深宫之中,还有哪怕一点点的真情吗? 亏她还一直觉得碧情踏实本分,是个难得的好人。 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人家的伪装罢了…… 碧霞补充道: “碧情还算是个懂事的,知道左右是逃不掉了,没等七十二道刑罚受遍,就把和皇后之间的勾当吐了个一干二净。” “只是,有一点…她却并没有认……” “哦?”慕容依微微蹙眉,似是对这扑朔迷离的局势颇感意外,“是哪一点?” 碧霞答道: “碧情……她并不承认那九连环中的麝香珠,是她下的。” “她说宓妃娘娘平日里待她不薄,她纠结再三,都实在不忍心伤害宓妃娘娘的孩子。所以,她并没有真的按照皇后指使的那样,去给宓妃娘娘下毒。” “据她所说,她送给宓妃娘娘的九连环,里面应该是没动过手脚的才对…” “至于为什么最后从里面掉出了麝香珠,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如此颠三倒四的论述,慕容依听到后面,忍不住嗤笑出声: “荒谬。” “她也当真是个蠢的,替自己脱罪都脱不明白。” “知道咱们在她房中搜出了满满一盒的麝香珠,证据确凿,是无论如何抵赖不掉了。索性便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皇后头上。” “可她也不想想,有她这么甩锅的么?” “她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在事发之后的第一时间,便忙着把那九连环转移出去?” “更何况,那九连环是由她亲手送给姐姐的,中间再没经过第三个人。说那麝香不是她下的,那难道,还是姐姐自己下给自己的不成?” “真是可笑至极……” 出了这种事情,慕容依尚能做到沉着理性。可林早早的情绪却已然走到了崩溃边缘。她不顾一切地拉住慕容依的手,满眼含泪道: “姐姐,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不能放过她们,她们害死了大姐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她们!” “这口气,若咱们都不帮她出,大姐可就真是要活活冤死了……” 慕容依见她哭得伤心,索性轻轻地把她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给她一处温暖的依靠。 “放心罢。”慕容依抚摸着林早早的后脑,柔声道,“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我会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禀告皇上。” “董家满门抄斩,皇后也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皇后了。不用你说,我也绝不会放过她。” 林早早了解二姐的性子。也知道,这天底下凡是二姐想要的,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因此一颗心,这才稍稍得以宽慰。 只是,她忽然间又想到了什么,眸子一颤,道: “碧情的事…还是不要告诉大姐了罢……” 缓缓望向床榻之上那个沉睡着的女子,林早早止不住地又带上了哭腔: “我只怕…她会受不住……” 慕容依的眼眶也微微红了起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 第106章 噩梦 贺光焱醒来的时候,头疼得仿佛要炸开,腰部一片酸麻,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要被掏空了。 “水…水……”他薄唇干涩,微微颤声。 碧心听到动静,心里一喜,便捧了碗温水过来,跪在皇帝榻边,一勺勺地喂给贺光焱喝。 贺光焱下意识地啜饮着,喉结一上一下地慢慢翻滚。直把碧心给看入了迷。 她又是紧张,又是刺激,即便深知不妥,却还是忍不住偷瞄男人的肌肉。 他的上身很白,真的很白,比女人还要白。在这个重劳力为主,人人晒到黝黑的时代,这毫无疑问是不可多得的佳色。 碧心忆起昨夜的甜蜜,忆起这具躯体蒸腾着的热量与香气。她的心脏难以抑制地扑扑狂跳了起来。这是她的男人,哪怕只有一夜那也是她的男人。她再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小宫女了,从今往后,她也是有主的人了。 碧心内心狂喜,难免得意忘形。手一哆嗦,便不慎把碗打翻,整碗的热水哗的一下浇到了贺光焱身上。 贺光焱胸前的皮肤被烫到鲜红,整个人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唔…”贺光焱半坐起身,疼得直皱眉头,咝咝地倒抽凉气。 他转过头去时,方才看到了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你是谁?”贺光焱惊魂未定,怔怔地盯着她道。 “奴婢…奴婢…”碧心像朵牵牛花般抬起娇纤的眸: “皇上,您怎么这么快…就把奴给忘了……” 那话语间的轻嗔在贺光焱听来十分刺耳,自己的龙体被一个小宫女看光,更是令他倍感不适。他下意识地拽了拽被子,捂住自己胸部,同时在一阵阵头痛欲裂的痛苦中,朝外喊道: “来人…来人!” “快来人!” 姜川匆匆赶来,贺光焱指着地上的宫女,厉声质问: “这女的是谁?” “她是怎么混进养心殿来的?!” 姜川支支吾吾,不敢说话。就见碧心跪着向前,哭泣道: “皇上,皇上…昨夜,奴婢是无意间在甬道上撞见您的。” “您当时的状态很不好,跌…跌跌撞撞地,跟喝醉了一样。” “您一个劲儿地嘟囔着冷,可却连大氅掉在雪地里了都不知道。奴婢实在担心,便跪在地上,想求您穿上大氅。您不肯穿,奴婢便斗胆想要帮您穿上……” “可是…可是您……” “您却…抱住了奴婢……” “还管奴婢叫…叫什么‘芙儿’,说让奴婢别离开您之类的……” 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拿眼神偷偷打量贺光焱的脸色。眼见皇上的神色像吃了苍蝇一样得难看,她忙把头磕得咚咚响,道: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言语冒犯,昨夜的事,不该随便往外说的。” “还请皇上放心,此事,奴婢至死都不会再提。绝不会再让第四个人知晓。” 贺光焱无语透了。他根本不信这宫女说的那通鬼话。可偏偏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脑袋里面像灌了浆糊似得,一晃,除了咕咚响,便是连半点儿有用的消息都忆不起来。甚至于他若还想深究的话,登时便是一种脑仁搅碎般的灭顶痛苦。 贺光焱沮丧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只隐隐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之人,应当是芙儿。梦里的芙儿很快乐,他便也很快乐了。他一直以为那会是一场美梦,却不曾想,不曾想…… 他的手攥在床褥上,青筋暴出。虚弱的额头更是挂满了冷汗。他求助似得看向姜川,边喘着气,边问道: “昨夜…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姜川心脏一提,他又不能告诉皇上,他昨夜根本就没把皇上看住……遂只能转着弯道: “据…据驻守养心殿的侍卫们说,昨夜…您…您……确实是抱着她回来的。” “………………”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空气沉默得像是要凝结成冰。贺光焱手攥成拳,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颓唐又无力地发泄着。 姜川哪里看得了此番场景?他跪到地上,拼命磕着头求皇上不要伤害自己。 贺光焱一直到发泄累了方才停手。他烦躁地抓着脑袋,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养心殿的侍卫们都这么说,那大抵便是如此了。 可是自己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当真便这般饥渴么?连那种人都下得去手?巨大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命令姜川道: “你…你去…” “给朕封锁消息,昨夜的事,谁都不许再提半个字。” “若有敢多嘴多舌的,一律格杀勿论。” “扶朕起来…朕要……” “哐当”一声闷响,贺光焱原本只是想要起身,可也不知是用岔了力还是怎的,竟是整个人都险些从床榻之上摔下去。若不是姜川及时扶住了他,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皇上…”姜川的脸吓白了。 贺光焱也受惊不轻。 他扶着姜川的手,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子,竟是在不知不觉中虚到了这步田地。 这些时日,欢欢走了,母后也走了,亲人们的接连去世已然把他摧残到了不成样子,曾经强健的身体更是变得如同风中枯叶般脆弱不堪。还有芙儿……芙儿?! 贺光焱瞳仁骤缩,这才恍然大悟,那件一直让他牵肠挂肚,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扶朕起来,朕要见芙儿…朕要见芙儿!”他抓着姜川的手,哆哆嗦嗦地叫道,“芙儿的孩子没了,芙儿的孩子是不是没了?!” 姜川看他的样子,自己也难过到要哭出来了: “皇上,您…您节哀……” 贺光焱已然是任何话都听不进耳朵里了,着了魔般地念叨着: “替朕更衣,朕要…去看看宓妃。” 两个男人在榻上手忙脚乱地忙活了起来。碧心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耳廓却是一点一点地红了。她很想偷瞄的,可…若被逮到了,只怕是死罪吧…… 罢了,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她心里想着: 眼下,唯有名分,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鼓起勇气,在贺光焱理好衣冠,火急火燎地要出门的时候,轻声唤道: “皇上。” “奴、奴婢……” “奴婢要陪您一起去么?” 贺光焱听到声音,这才想起还有她这么号人来,一看到她的脸,便又觉得头痛无比。实在无力同她纠缠,遂斥道: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想去哪?哪都不许去!” “姜川,把她带下去,找个没人的宫安顿起来。” 姜川点头称“是”,出于太监的本分,他总得问上一句: “那皇上…准备给她…什么位分呢?” “是答应还是……” “连这种小事都要来麻烦朕么?”贺光焱不胜其烦,拳头在门框上狠狠一砸,怒道: “给个官女子打发了她。” “以后少让她在朕的面前晃!” 姜川道: “嗻!” 二人就此离去。碧情跪在地上,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夕阳斜斜洒落,天边一片昏黄。门扉投下的影子将她的脸割成明暗两半。一半在笑,另一半却在哭。 她笑是因为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今往后,她再不是什么低贱的奴才,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了。 她哭是因为……哪怕成了主子,哪怕得了皇上的雨露,自己在皇上眼里,却也依旧这般得不值一提么? 依旧连半点儿…同沈芙冰相较的资格都没有么? 为什么… 她明明已经拼了命地爬上来了啊。 她明明已经当上了主子啊。 为什么还是只能处处看人脸色,苟且偷生呢? 第107章 诘问 “芙儿…芙儿……”贺光焱跌跌撞撞地冲到了永和宫门口,还未来得及推门进去,就见到了从殿内出来的赵若嘉。 赵若嘉面色冷漠,福了福身子,淡淡道: “皇上怎么来了?” 贺光焱觉得她那话问得十分奇怪,下意识道: “朕不能来?” “芙儿刚刚小产,朕不该过来看看?” 赵若嘉的声音半点温度也无: “宓妃小产与否,对皇上而言,真的有那般重要么?” “左右宫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一个小产了,自然还有没小产的陪着皇上。” “你……”贺光焱当场语塞。这样没头没尾的话,竟是让他禁不住心虚了起来。片刻之后,他方才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若嘉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意思。” “皇上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好了。” 说完这话,赵若嘉便径自离开,去伙房指挥下人们熬药去了。 只留下贺光焱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眩晕,几乎要支撑不住。 “她…她怎么能那样跟朕说话!”贺光焱的拳头捶在朱红的墙柱上,无力地发泄着: “一个小小的常在罢了…要不是看她和芙儿关系好,朕早就…早就……” 贺光焱一生气,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就又来了。他也不让人扶,强撑着往里面走,结果一时疏忽,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竟是就此一绊,当场摔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全永和宫的下人们都看傻了。 就是再给他们两百个脑袋,他们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狗啃泥”这三个字,竟会同他们那九五至尊的皇上联系在一起。 姜川也吓傻了,呆呆地立在门口,手里的拂尘都在不住哆嗦。 还是慕容依及时从里屋走了出来,一见那状况,二话不说,先把门关上,把那起子太监宫女们的目光尽数隔绝在外。 而后,蹲下身去,轻轻扶住贺光焱: “皇上,您…” “要臣妾去请太医么?” 贺光焱额头磕红了,整个人狼狈至极,好在地板很干净,倒不至于把脸弄脏。 他□□,扶着酸肿的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慕容依还想帮他检查伤势,却被他一把推开。 “朕成了这样,你们是不是,都在…看朕的笑话?”贺光焱没好气道。 慕容依知道他情绪不好,也没多说什么,默了默,只道: “皇上,先去看看宓妃罢…” 寝屋内,望着依旧昏迷在塌的沈芙冰,贺光焱的眼睛,一点点地红了。 “都是朕不好…”贺光焱拉着女孩瘦削的手,颤声道: “是朕没有照顾好你,才害得你…” “唉……” 慕容依捧着一方温湿软帕走了过来,轻轻地,替男孩擦拭掉眼角的泪痕。 贺光焱颇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你从前的性子,最是骄傲不羁。怎的如今…竟也有心思,对朕这般温柔了?” 慕容依道:“皇上,近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太多。宫内人心险恶,尤其是姐姐被害一事,让臣妾意识到,唯有紧紧地依靠着您,才能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 “…被害?”贺光焱一惊,道,“被谁所害?” “芙儿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你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容依抿了抿唇,顺势答道:“皇上,看来,您还有所不知罢?” “姐姐的小产,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麝香所害。给姐姐下毒之人,乃是一个唤做碧心的宫女。而那指使碧心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还安居于景仁宫中的皇后娘娘!” “皇上,碧心已经全招了,人现在还在慎刑司中,留了活口。您若不信,大可自去审问。” “包括那毒害姐姐的麝香珠,也已经从碧心房中搜出来了。人证物证俱全,真真是抵赖不得的……” 慕容依一句一句地说着,每说一句,就仿佛有一根毒针扎在了贺光焱的心上。是了,是了…他还记得那胎儿,那胎儿……分明不成人形。可怜他只以为是自己没把芙儿照顾好的缘故,如今看来,竟是,竟是…… 贺光焱眼前一黑,一大口血吐了出来。 “皇上,皇上!”慕容依惊慌失措道。 贺光焱抬手,制止了她的惊呼,只喘着气道: “把那…把那宫女拖出去,车裂…朕要让她五马分尸!” “至于皇后…皇后……朕也绝不会饶过她…咳咳…咳咳咳!” 慕容依的脸吓白了,一面从后面扶住他的身子,一面轻抚他的胸口帮他缓解郁气: “皇上,不管怎样,您都得保重龙体啊…” 贺光焱嘴角挂着殷红的血,缓缓转头去看她,眸中依稀闪烁着几分感激: “荣嫔,这次的事,真的多亏你了。” “若不是你替朕留着心,朕的芙儿,只怕就真要蒙受这天大的冤屈了。” “等这段风波过了,朕便命内务府,晋你为妃罢。” 慕容依的脸上既无惊讶,也无窃喜,只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皇上,臣妾做这些…并不是为了邀功。” “朕知道。”贺光焱这样说着,心里便不由得更加钦佩起了慕容依的为人。有这样一位贤妃帮着料理后宫,当真是自己的福分了。 “所以,朕才更是要晋你的位分。”贺光焱坚定道。 皇上如此坚决,慕容依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颔首道: “那臣妾,便多谢皇上了……” · 天黑下来的时候,贺光焱来到了景仁宫中。 不一样,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上次来这儿,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只是那时的景仁宫,分明金瓦红砖,气派得很。与眼前这萧索破败的宫院,哪里还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姜川道: “皇上,奴才这就去通传,让皇后娘娘收拾一下出来迎驾。” 贺光焱制止他道: “不必了。” “朕和皇后,夫妻缘分已尽,彼此早已无话可说。实在无须这般大费周章了。” 姜川应了声“是”,便不再多事,只随皇上一起步入了院中。 周遭安静极了,几乎像是一片无人的荒园,除了靴子踩在陈雪上发出的吱呀声响,便再无半点儿旁的声音。 二人从外院一路走到里院,都不曾见到一个下人。只顺着烟飘起来的方向,才在廊下,看到了一个正在点火烧纸的,白发苍苍的老妪。 贺光焱心里有些惊讶:他不记得景仁宫中何时有过这么老的嬷嬷呀。他盯着那老妪枯萎的脸,一秒,两秒,融融的火光中,瞳仁逐渐放大。 他眉头紧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皇后?” 那老妪的身子如同筛糠般抖了抖,数息之后,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来。 她浑浊的眼球注视着面前的少年天子,时间仿佛就此定格住了,连火苗顺着纸烧到手上都不曾发觉。她干裂的唇微微张着,许久之后,才发出了一丝喑哑的声音: “皇…上…” 贺光焱大惊失色。 原本是一肚子的疑问想要解开,一肚子的仇恨想要宣泄。可此情此景,再逢故人,如此夸张的境遇变迁,却生生压得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皇后,也从没觉得她漂亮过。可当这样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又无力承受的复杂滋味。 所以他把眼睛瞥开,不知过了多久,才故作镇定道: “你做的那些事,朕都已经知道了。” “皇后,你可知谋害皇嗣,到底该当何罪?” 董婉珠就像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默默地把手里的纸钱烧完,方才答道: “皇上说臣妾谋害皇嗣,可臣妾只想问问,当初把欢欢害死的人,却又是谁?” “你少跟朕提欢欢!”贺光焱像是被触了逆鳞般一下子怒了起来,“欢欢都走了那么久了,你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她出来说事,有意思么?” 董婉珠的眸颤了颤,微微有些湿了: “死了再久,她难道…就不是臣妾的女儿了么?” “臣妾就只有那么一个孩子,臣妾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臣妾的孩子死了,只是几个月的时间,就连提,都不能再提了?” 她望着贺光焱,小心翼翼的目光里,像是期许,又像是在哀求: “皇上,明明您也是她的父亲啊……” “还是说,同样是您的骨肉,欢欢在您心里…就是不如宓妃的孩子?” “住口!”贺光焱宛若被毒蛇咬了般猛地跳开,指着董婉珠,哆哆嗦嗦道: “芙儿的孩子,芙儿的孩子…分明就是你害死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同朕提她的孩子!” “你这个…你这个毒妇!” 他剧烈地咳喘着,钻心的痛苦几乎又要让他把血都呕出来: “害死…害死朕的皇嗣,本该赐死……可是朕念你不久前才没了孩子,姑且饶你一命,只是…废掉你的后位……” “从今往后,景仁宫,便是你的冷宫。” “你就在此自生自灭罢!” 姜川心知皇上的身体已经垮了,哪里还能再随便动怒?连忙一边扶住皇上,一边催促董婉珠道: “好生的不懂规矩!” “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皇上肯留您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景仁宫娘娘,您还不快…领旨谢恩?” 董婉珠看着这样荒唐的一幕,心里最后的一分期待,终于也没有了。 她终于相信终其一生自己都没被眼前的这个男人爱过。自己的女儿,也不外如是。 女儿的悲剧,不过是她悲惨命运的延续罢了。 所以她笑着起了,在飘飞的雪花中,流着眼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恩德…当真是好大的恩德啊……” “臣妾…叩谢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