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系统,力挽狂澜》 1. 谋反 平康三十年,夏鸟躁动地扇动翅膀,扑簌簌从枝头飞跃而下。 徐璎连着两天水米未进,恹恹地躺在床上,身体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热烘烘的锦被里,企图以睡觉减少身体的能量消耗,不过她的好梦被一个自称亡国系统的东西打断。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杀掉原定的下任皇帝徐珑,然后再被别人所杀引起乱发乱局,你就能送我回现代?”徐璎激动地翻身坐起。 穿越到这里十七年,徐璎原本早放弃了任何回去的可能,陡然听到记忆深处里冷漠无情的电子音,徐璎禁不住热泪盈眶。 “是的,经过上亿次模拟,验证了正是徐珑的治理使晋朝得以存续,中央集权达到顶峰,却也因此错过世界大交流,给华夏的未来留下巨大隐患。据测算,一旦徐珑死亡,晋朝撑不过三十年,杀徐珑并为人所杀是大数据精准推算出的引发乱局的最佳方案,请宿主放心。” 徐璎担忧:“那万一徐珑和我都死了,但并没有引发乱局,那还算我完成任务了吗?” “根据补充条款显示,如果宿主达成前两个条件并未达成乱世的理想效果,则对宿主进行回档,并将数据补充上传,以便优化亡国方案。” 听到这里,徐璎的心放下一大半,如果判定标准是亡国,那她基本可以躺平了。 穿越前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穿越后在姐姐的保护下,更是毫无波澜地长大。 若没有连续三年的旱灾,若不是她正好适龄未嫁可以作为最好的祭品向天祈雨,她一定也是平淡地过完一生,让她做搅动风云的人物简直是天方夜谭。 系统提出的两个条件:杀徐珑后,她被人杀。 后者很容易办到,她杀完徐珑,徐珑的部下报复时她不反抗就是,关键是怎么杀徐珑。 她现在被幽禁,没有水和食物,别说四天后的献祭了,能不能再撑一天都是问题。 苦恼出路的徐璎想向系统求助,这时,她注意到系统面板竟有一栏写着“仇恨值”三字,不过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数字九,徐璎不解其意,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旁人对您的仇恨程度,仇恨值可以在资料库购买所需资料。” “资料库?”徐璎好奇,发出指令:“打开资料库。”试图从中找到应对现下危机的办法。 “正在为您打开资料库……”系统界面跳转,但等了一会儿,一直卡在空白页,半晌后系统的电子音才悠悠响起:“加载失败,请检查网络设置后重新加载。” 徐璎的眼珠子差点脱眶而出,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你说什么,网络设置?” “宿主请稍安勿躁,经监测,四日后将有暴雨,系统可通过雷电接入时空网络插口,宿主不必担心。” 陡然接触到“网络”这个现代词汇,徐璎惊得目瞪口呆,更让她心绪不平的是四天后的暴雨——那天恰好是献祭的日子。 正在徐璎思考怎样杀徐珑时,地面忽地沉重,响起微弱的脚步声,声音由模糊逐渐清晰,似乎是在向她靠近。 徐璎警觉地支起身,抚住空瘪的肚子,翻下床榻,趿着粉面桃花样绣鞋,移到角落里。 没过多久,那扇两日没有开合过的木门被推开,一个身形纤薄的女人出现,眼睛黑白分明,整体气态仿若春日里抽青的柳条,飘荡无依似的,柔软娇弱,惹人怜惜。 “四姐?”徐璎睁大眼睛,从阴暗的角落里扶墙而出,跌跌撞撞地走到她四姐徐琅跟前。 她与徐琅一母同胞,可惜母亲早亡,在深宫中生存艰难,缺衣少食,连个近身照顾她们的宫人都没有,一直以来都是徐琅保护着她。 几年前徐琅封了淮阳公主,嫁人出宫,她们见面麻烦起来,次数也少了很多。 猝不及防在此情景下相见,徐璎急忙握住徐琅的手,“四姐,你怎么进来的?” “我听闻太子奏议要拿你祭祀,急忙递书求见父皇,可迟迟没有回应,心里实在着急,辗转关系才终于进来。对不起,是姐姐来晚了,璎儿你一定饿极了吧。”徐琅低头,从袖管里托出一团水青色绢帕。 帕子的四角系在一处打了死结,鼓鼓囊囊地凸起。 徐琅削葱根一般的手指用力,拽着绢布一点点向外拉扯,不多时帕子展开,雪白的方形糕饼层层垒叠。 她拨去细屑,拈起一块儿来送到徐璎跟前道:“晓得你不爱甜口,特意叫厨娘少了放糖,不腻人,你快尝尝。” 饿到头晕眼花的徐璎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资格,别说不喜欢了,就是变质腐烂她也能吭哧几口咽下。 徐璎一手一块塞进嘴里,口感细绵,略干,少部分贴在口腔壁沿,她顾不上这许多,抓着糕点直往嘴里塞,硬生生往下咽。 咽下去一点,原本恹恹的肚子立即支棱起来,疯魔似的叫嚷,绞动,微弱的酸痛在腹部膨胀,渴求更多食物。 徐琅眼里尽是疼惜,她抬手借帮徐璎捋碎发的机会微微侧过身,余光扫过门口监守的太监,警惕门外的人注意屋内状况。 徐璎狼吞虎咽完帕子里所有的糕点,她惦记着正事,轻轻拽了拽徐琅腰间的月白宫绦。 迎着对面疑惑的目光,徐璎攀上徐琅削瘦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姐姐,幽禁的这几日我已看清,父亲兄弟皆不可靠,眼下这危急情势只有靠我们自己才能得解。” 徐琅乌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脸上浮现惊愕的神色,不过没有持续多久,她撤下惊愕,细长的秀眉蹙起,丢了几分眼光给门外,声音低而郑重:“可宫里宫外都有重兵把守,根本逃不出去。” “不,我不逃。”徐璎道。 徐琅的眉毛皱得更紧了,目光里的疑惑又浓重好几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徐璎,应是预备听她下文如何说。 徐璎捉住徐琅的手腕,抚开手指,在她掌心点画“反”字的轮廓。 最后一笔写完,徐琅面色微变,蓦地攥紧手心,背过身去。 徐璎看着她黑亮的头发,提起一口气,心里七上八下,单凭她一个人是很难杀徐珑的,她非常需要徐琅的帮助。 徐琅半晌没说话,徐璎知道这对于自幼便接受天地君臣伦理教化的古代女子太过震撼,短时间内无法理解,但时间有限,她必须拉拢到这个外援。 徐璎快速搜罗了一筐具有正义性的理由准备劝说。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徐琅已经回过身来,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徐璎听到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母妃临终前叮嘱,要我保护好你,既然他们敢把主意打到你头上,那就休怪我不仁义!” “阿璎,不论你做任何决定姐姐都支持你。”徐琅伸手轻抚徐璎的脑袋,目光坚毅。 徐璎愣怔片刻,没想到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姐姐的支持,心口有莫名的感情鼓胀起来,系统似乎检测到她的情绪波动,主动出声:“任务完成后,历史变动会引起时空扰乱,系统可通过此漏洞将淮阳公主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徐璎跟系统道声谢,紧接着把握时间跟徐琅商议具体策略。 系统讲过徐珑的上位之路,献祭之日,齐王提前在五皇子徐珑和七皇子早膳里下毒,并设伏杀皇帝、太子。 谁知齐王属下有曾受过徐珑恩情的,暗中提醒徐珑,徐珑将计就计,待齐王射杀皇帝、太子后,徐珑玩了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乔装混入献祭队伍给了齐王一冷箭,作为仅余的皇子顺利登基。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徐璎和齐王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她只用顺水推舟,暗中相助就行。 徐璎对徐琅耳语几句,徐琅满头雾水,却见徐璎胜券在握的模样,她便道:“好,此事我一定办成。” 徐琅在宫里人缘不错,各处都或多或少地卖她人情,办起事来方便快捷,得到她的帮助,徐璎原先的焦虑顿时荡然无存。 时间如流水,转眼便是献祭之日,齐王派人在徐珑的红豆粥里下毒,徐琅便买通人手在其他菜品里也投了毒,做完还觉不够,怕徐珑不碰早膳,她又另备毒糕点,找了借口回宫去见徐珑。 祭祀做法的场地选在距离皇城几里外的青玄山,徐璎按部就班地跟着流程走,天还没亮她就被叫醒带进皇帝与太子出行的队伍。 此次祭祀之行,在朝堂上有名有姓的官员一并跟随,声势浩大,一行人抵达青玄山之际时辰尚早,薄雾未散,钻过雾气可以隐约看到天空的青紫之态,众人加快步伐入山。 走了一段路,雾气淡去,山冈显露出原本模样,然而在这片看似静谧平和的山林之下,其实早已暗藏杀机。 为防止徐璎逃跑,皇帝特地抽调了身手矫健的禁卫军跟在她身旁,同时还有捧着白绫和鸩酒的太监寸步不离。 徐璎从皇帝面前经过,皇帝一言不发,面容冷肃,本就谈不上什么父女亲情,此时更加无言,徐璎眼底的冷光闪动,闷头走向高台。 官员踩在白玉阶之上,开始念拟好的祭文,长长一大串,不怎么能听明白,唯一感受便是韵律和谐,富有节奏感。 祭祀开始,成败在此一举。 徐璎攥紧衣袖,手心里全是汗,耳朵里塞满了自己心跳的咚咚声。 突然,两支箭镞冲破气流,唰地扎进皇帝和太子的胸膛,变故发生得太快,皇帝和太子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轰然倒地。 “护驾,护驾!”太监高声嘶喊,尖利的声音在山间回荡,将原本肃穆的气氛染成惊悚恐怖。 皇帝和太子身死,设伏之人现身,众人脸色遽变,这才惊觉他们早就被包围得密不透风,祭台上离皇帝最近的太监首先自乱阵脚,屁滚尿流地缩到角落里。 是齐王! 徐璎眼前一亮,然而不等她高兴多久,嘴角将将扬起,下一刻,徐珑的出现就使得她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住。 2. 即位 “怎么回事,徐珑怎么还活着?”徐璎瞪大眼睛,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猜测是不是徐琅的毒杀行动没有成功。 系统滴响了两声,旋即给出回复:“经检测,徐珑已中毒,只是尚未发作,请耐心等待。” 徐璎算是见识到气运之子的威力,中毒还能活蹦乱跳,看不出异样。 在徐璎感慨之际,徐珑很给力地一箭扎穿齐王胸膛,齐王毫无防备,利刃没入血肉,齐王吃痛一声,身体骤然僵直,系统突然道:“雷电将至,请宿主注意,倒计时——三,二,一。” 电子音落下的同时,徐璎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电流贯透全身,耳朵砰地炸开,轰隆隆闷响,地动山摇。 跟随徐珑而至的徐琅扒开细密的枝叶,用力强行开道,从破开的口子钻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还没来得及清理覆在手掌上的灰尘,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白光。 她抬头远远望去,只见紫电垂直而落,上连墨穹,下接一人,震耳欲聋的炸雷声紧随其后,如同击打在她的心上,痛彻心扉。 “小六——”徐琅目眦欲裂。 电光闪照,照亮在场所有人的面容,齐王缓缓转动头颅,徐珑站在雷劈徐璎的画面前,往日里的温顺谦和全无踪迹,齐王瞪足了双眼,不知是震惊,还是不甘。 紧接着,徐珑拔刀,刀身方脱离,鲜红的液体即刻迸发,飞旋四溅,落在徐珑脸皮上,显现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徐珑的面皮微微抽动。 骇人的雷电一闪而过,徐璎毫发无伤,脸上不见任何痛苦之色。 惊讶、庆幸和疑惑在徐琅心间翻涌,又见徐珑刺倒齐王,徐琅迅速反应过来,把握机会,大声道:“天命所归,请上神降下福祉,惩治无德之人。” 话音刚落,徐珑身体晃了晃,口吐鲜血,后退半步站稳了,额头青筋暴起,如老树盘根,随呼吸微微起伏。 身边人发现他神色的异常,在一声呼喊下,徐珑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干净细长的手指插|入黝黑的泥土里。 “这怎么可能……”徐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抬头望向徐琅,视线跟着徐琅的步伐移到徐璎身上,顿时明白了她们的意图,怒火攻心,又狠狠呕出一滩血,愤然道:“牝鸡司晨,你们怎么敢!” 徐璎听了这话不禁冷笑,“五哥此言差矣,不是钦天监推算八字,出言我乃天命之女,救世之主的吗?我也不过是顺应天命而已!” 要杀她献祭的时候可是大义凛然,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什么天生灵体,自携护佑众生、安然赴死的使命,好似不吝啬地夸一夸,给几个好听的名头,就是无上的荣耀,就能理所当然了。 徐珑瞪着眼睛没了气息,死不瞑目,很不服气的样子。 徐璎急着找死回现代,懒得跟那群嘴上仁义道德的伪君子掰扯,上前一步,气沉丹田,厉声道:“顺我者,既往不咎,逆我者,即降天罚,诸君可以一试!” 齐王发疯把宫里的皇子都毒死了,又围了祭台射杀皇帝和太子,本该是齐王与徐珑的巅峰对决,结果二人皆亡。 徐珑一咽气,便再无存活的皇子。 在场官员虽惊讶这场巨变,但他们还不知道齐王已将皇子杀了干净,宁愿推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也不想承认徐璎。 即便亲眼看见徐璎被雷劈却安好无恙,徐琅一发声,徐珑就莫名吐血而亡。 不止是不想,胡子花白的老宰相刘绪当即甩袖:“荒谬,女子怎堪为帝?太子、齐王和五皇子亡故,该是七皇子继承大统,公主若体恤众生,当以自刎感天动地,降雨救世!” 知晓宫内状况的徐琅提醒:“刘公可知齐王毒杀皇子,此时所有皇子皆殁?” 刘绪震得后退两步,可态度依旧坚决,“纵然如此,亦当从宗室选贤,绝无女子称帝、颠倒乾坤的道理。” 徐琅气得要捡起徐珑手里的刀杀鸡儆猴,只是转念一想,杀一个也不成气候,于是展开双臂,仰天高声道:“苍天在上,若准六皇女璎为女帝,请降甘霖,若臣下杀之,则延旱三年。” 这话没有说满,徐琅特意模糊了降雨时间,哪怕几年后才降雨,也可以打上天允准徐璎做女帝的旗子。 当然,徐琅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它。残酷的现实在眼前,干旱三年,多少次干打雷不下雨,到现在为止,也只劈了一道雷,墨穹如往日一般沉静,不似将要落雨模样。 徐琅此举更多的是为限制宰相他们当场杀人,其次才是赌一个未来。 沉浸官场多年,徐琅的手段还是稚嫩了些,刘绪一眼便看出她的意图,不禁嗤笑。 而徐璎却是慌了,因为今天真的要下雨! 徐璎勉力稳住心神,想到应对之策,走下祭台,在徐珑尸体旁停下脚步,弯腰捡起徐珑手里浸过血的刀,缓步走到刘绪面前,吓得刘绪捂着胸口退了半步。 徐璎微微一笑,递刀道:“既然左相不肯信,便杀了我吧,是降雨,还是干旱,一试便知。” 杀她,快杀她,再不杀就来不及了! 徐璎眼睛亮晶晶地直盯着刘绪,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现在比任何人都期盼被杀身亡。 然而面对徐璎递来的刀,刘绪满头大汗,完全没有动接过手的念头,暗骂徐璎胡搅蛮缠。 谁知道祭祀是否有效用,原本这场祭祀就是用来安抚民心的,他若真杀徐璎却依然无雨,岂不成了他之过? 徐璎是要死,但她只能自刎,绝不能死于他人之手,即便要杀,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杀。 刘绪半天没有动作,徐璎心急如焚,就在这时,她的额头倏地感受到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开,在场所有人面色顿变。 哗啦啦—— 雨珠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坠落洇湿土壤,地面的颜色深了深,从一小块,逐渐到一大片。 山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雨,下雨了,果真下雨了!” 徐琅抹去脸上的雨水,按捺住充斥心间的兴奋,振臂高呼:“天命所指,六皇女登位,吾皇万岁。” 雷劈而无恙本就让一部分人动摇念头,而这越来越大的雨势则是让他们彻底幻灭。 还有部分打着自己小算盘的人,纵使让徐璎做了皇帝,一个女人而已,哪里懂得治国理政,翻不起什么风浪,最后还是要靠他们,完全是揽权的大好时机。 预备架空徐璎做权臣的官员顺势俯首称臣:“吾皇万岁——” 有人带头,便有人随从,只有些许接受不了的老臣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不情不愿地默许徐璎称帝。 但是他们并不跪拜,以年事已高仅作拱手一礼,估摸着腰也不好,直挺挺的,似乎弯曲起来很有难度。 老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其余人就跪得更加没有压力了,全无负担地山呼万岁,声音清透响亮,老臣们皱着眉头闭眼,眼不见为净。 这就屈服了? 徐璎目瞪口呆,眼见着一个接一个地跪下,转眼就呼啦啦跪了满地人,乌泱泱一片。 一场祭祀,皇帝和皇子全死了,回来个女帝,无疑是震撼全国,徐璎自己都飘飘忽忽,还没适应她已经“柩前”即位的事实。 “这可怎么办?”徐璎对着满案奏折愣神。 “宿主请宽心,系统已为您模拟推算过,结果显示,当下社会不容纳女皇帝,更不会容纳一个有作为的女皇帝,想杀您的人不在少数。” “有作为的女皇帝?”徐璎眼前一亮,倏地直起腰杆子。 有作为她可能做不到,但装装样子,扑腾扑腾还是可以的。只恨系统没有实体,不然她一定要抱着系统亲上三百回合。 宿主与系统之间的交流是靠脑电波实现的,系统捕捉到徐璎的想法,冰冷的电子音突然有些不稳定:“根据条例,宿主与系统之间来往不得过于亲密,否则将处以三百年有期徒刑,请宿主注意尺度,不要逾越红线。” 徐璎满头黑线,腹诽管得倒挺严格,还三百年,她活都活不到三百年,跟无期没差别了。 “对了,你的网接上了吗?”徐璎记起先前系统提到的那个资料库,不能叫她白挨一道雷。 “已连接,宿主要打开资料库吗?” “打开。”她很好奇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正在为您打开资料库……” 徐璎期待地等了半天,在她耐心快要耗尽时,系统终于出声:“加载失败,可能是您当前网络较差或服务器连接超时。” “……到底能不能用?”徐璎发出质疑。 “系统维护确实时常收到关于资料库使用的整改意见,但宿主放心,资料库是可以使用的,建议您多试几遍。” 徐璎的脸皱成一团,她没有使用资料库的急需,索性不管它,把注意力放回合理被杀的筹划中。 半晌过后,徐璎还是忍不住,对系统说:“既然经常收到整改意见,那有时间还是修修吧。” “已收到您的意见。经系统分析,结果显示此操作容易造成全局崩溃,不建议修复。” 徐璎无语,关了系统,不想跟它说话。 断开与系统的联系,回到现实,徐璎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 呈到她面前的奏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什么天气太热,民间兴起冰饮,一家冰饮铺子为排挤对手夜潜别家冰窖偷冰,使对手无冰可用,小贩因争抢客人而大打出手,书生窃家中伪作古画骗同窗高价购买,而后发现是真画要求偿还云云。 这群臣子虽然表面认了她的皇帝之名,可实际上并没有给她作为皇帝的全部权力,只将她当吉祥物一样养着,还有不少官员在暗中联络各路宗室,预备选定好人后就逼她退位让贤。 此外,登基后对齐王旧部的处理也是个麻烦事,一般的皇帝要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要么拉拢重用,博个君臣相宜的贤名。 徐璎的终极目标在于被杀亡国,想了又想,大笔一挥,降下第一道旨意,齐王谋逆,其部属不管参与多少,全部赦免,不罢官,不降职,如无事发生。 “来吧,快来杀我!”徐璎满意地笑。 这道圣旨没有损害到几个宰相的利益,那些谋逆之徒他们随意找个小错就能打发掉,便放任了这道圣旨的施行,同时暗笑徐璎无知,不懂得养虎为患的道理,一个女子踩着他们的归属之主抢来皇位,别说臣服,不杀她都是好的了。 徐琅得知徐璎降旨,立即找到她,劝道:“陛下,不能放过齐王旧部。” 徐璎已经封赏徐琅做长公主,自由进出宫廷,看到徐琅前来,徐璎并不意外,旋即招手让宫女去煮茶,太监去尚食局拿点心摆盘。 待无人后,徐璎按着徐琅的肩膀让她坐下,气定神闲道:“四姐勿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唯有利益动人心,那些人不成问题。” 说到这里,徐璎的声音骤然沉了沉,变得冷肃:“眼下最紧要的是众臣不服,无人可用,令无畅行,我们尚未扎紧根基,摇摇欲坠,这才是亟待解决之事。” 3. 北征 “这可如何是好?”徐琅只想到做了皇帝便万事如意,谁知道这群臣子竟阳奉阴违,霎时间怒忧交加,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徐璎心中早有乾坤,不慌不忙从袖口取出一折奏章,递给徐琅看,“四姐瞧瞧它,我们的转机在这里。” 徐琅疑惑,接过奏折,打开一看,上写北狄骚扰边境百姓,哭诉百姓遭灾,损失惨重,人心惶惶,请求外出击敌。 北狄年年如此,追击也是年年请示,徐琅不参与政事都知道,这折子倒也不是真奔着上阵厮杀去的,只是提醒皇帝拨银子,不过这银子最终进入谁的口袋就不得而知了。 这折子例行差事,没有出奇之处,徐琅怕自己粗心遗漏,又挨字细看几遍,琢磨半晌,仍旧瞧不出端倪,便抬起眼来问徐璎:“怎么了,哪里有问题?” 徐璎故意卖关子,暂不回答,转而提起另一桩不太相干的事:“幽州西北连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其腹部又平原辽阔,兼宜农耕畜牧,四姐以为迁都幽州如何?” 虽不知这二者之间有何联系,但徐琅还是思虑过后,认真答道:“幽州地僻偏远,冬时天寒地冻,乃流放之地,多有罪臣熬受不住,冻死幽州,陛下若要北迁幽州,朝中大臣定然不允。” “既然这些臣子不听君令,那就换掉好了。”徐璎轻轻飘出一句,语气傲然,不以为意,她取回奏折,肃声道:“北狄屡次犯我边境,挑衅天威,朕便要亲征北狄,震慑天下!” “陛下是想借北征迁都?”徐琅看清徐璎眼底的笑意,立刻反应过来,然问题也随之而来,徐琅担忧道:“可陛下大权旁落,只怕遣不了将军,调不动兵。” “这个不必担心,我已找到父皇藏于寝宫的王师兵符,带他们前往幽州便足够了,其他的只待幽州势成,即可慢慢收回。” 皇帝刚即位,根基还不稳就跑到边境打仗,无论从哪种角度看都是不靠谱的决定。 然徐琅略略想了想,妹妹自幼便有主意,此次更是运筹帷幄得来皇位,定都幽州必然有她深意,毅然表态支持。 姐妹二人达成共识,说动就动。 徐琅夫家是不求上进的勋爵旁支,落寞几十年了,徐琅支持徐璎登位的消息一传回,他们便递书夫妻兴趣不和,请求和离。 徐璎问了徐琅意见爽快批准,划了几个园子给徐琅做公主府,没了夫家掣肘,徐琅办起事来更加快捷。 首先是奴仆,要仔细验看出身,凡是眼线徐琅都做了标记,把背景清白的单独拎出,预备带走,但徐璎看了一眼名单就让徐琅换掉大部分人。 徐琅不解,徐璎解释道:“敌明我暗易于掌控,带着这些眼线能叫宰相他们放松警惕,而且清理了这些,还会再来那些,源源不绝,就莫要浪费气力了。” 笑话,这些眼线每一个都是送她回家的预备役,最好趁她不备,捅她个穿心透,徐璎才不舍得放过。 其次是种子布匹,调遣粮食费时费力,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前期厚着脸皮往全国各地要,倚仗运粮支应一段时间,后期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还有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厨娘医士,徐璎无法一一过目,全交给徐琅处理。 徐璎的动作自然瞒不过朝中大臣,尚书右仆射年事已高,不理杂事,他的学生章余是实际主事人,尚书左仆射刘绪总领诸务。 在刘绪看来,徐璎终究是女子,眼界窄浅,再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他的全部心力都放在了宗室,挑选合格的君主,对徐璎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章余三十来岁,资质太浅,虽然有老师帮衬,但刘绪在上头压着,使他一直被排挤,处于尴尬地位,徐璎登基激发了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 他知道徐璎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的状态,但他并不急着出手,反而乐见其成,徐璎越是困窘,对他便越是有利。 朝中官员各怀心思,统一没有理会毫无威胁的徐璎,以至于徐璎下旨北征,连夜离开国都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个平凡的夜晚,许多官员从梦乡被叫醒,听说皇帝跑了个个睁大眼睛,睡意顿消,披了外袍就往外宰相刘绪家跑。 刘绪得知,怒骂:“女人,女人,不安本分,误我晋国!” 刘绪骂完立刻派人出城堵截徐璎,本想留她一命,却不料她做下这般没规没矩的荒唐事,显出本性。 此女举止无状,绝不能留。 刘绪决定把她抓回来软禁,待他在宗室里选定君主便杀了。 长安城里的人再怎么暴跳如雷,徐璎也已经离开,她是轻装出行,奴仆也是先前选好的那些人,人数不多。 提前预料了刘绪会派人前来抓捕,徐璎没有用车驾,所有人都是负重奔跑,她还专门领着人往深山老林里钻,系统的资料库没有掉链子,她兑换的地图十分靠谱。 官兵追捕首先前往官道,发现没有任何痕迹才转而往山林里搜,然而这个时候徐璎已经甩他们几十里了。 章余还算坐得住,徐璎带走的人里有他安插的眼线,他立刻传消息过去,务必要保护好徐璎的安全。 徐璎带着一支千人队伍赶赴幽州,说起来,能顺利指挥王师,还得感谢她那早登极乐的父皇,若不是他的防备,特意打散各军编成一支只听令于天子的王师,她可能还真离不开长安。 甩开追兵一大截后,徐璎停下来休整军队,逃跑这段时日,徐璎与众人的吃睡没有差别(主要是没有奢侈的条件),赢得了些许将士的好感,徐璎要讲话,士兵们迅速列队。 也不知道是不是军中膳食不行,看起来似乎都营养不良,个个骨瘦如柴,跑了这些天,灰头土脸,显得更为狼狈。 徐璎暗自叹息,清清嗓子,开口道:“多日疾行,定然都疲乏了,原地休息就好,我只说几句话。” 士兵们第一回收到让他们坐着听话的命令,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统领。 统领胡子拉碴似野人,徐璎发令,他便执行徐璎的命令,大刀往土里一插,两腿分开,一屁股坐在冷硬扎人的青草上。 见统领都坐下了,士兵们犹豫片刻,也跟着坐下,不过他们腿并得紧紧的,规规矩矩。 所有人都端正坐好,徐璎也方便地偷个懒,盘腿坐在前头,开始她的会议:“诸位都清楚你们是天子之师,可天子与天子之间亦有不同,我是承受天命而得位,你们作为我的兵士自当有更高要求,稍后我会让淮阳长公主将一些我的规矩细细讲于你们听。” “我要告知你们的是,凡击杀狄人者皆有赏,以军功累计,特别优异者可封侯拜相。若不幸牺牲,我亦会安置好你们的家人,你们的孩子无论男女皆可免费入学堂,科举亦优先择取。此次北征,我希望你们打出王师的气势,打出王师的风采,让王师之名震慑四海八荒,你们能做到吗?” 队伍里有曾经跟随大将征战沙场的老兵,也有贵族逃避入编用银钱使其顶替的小兵。无论怎样,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出身,祖祖辈辈都在地里刨食,从来没想过孩子也能念书。 徐璎的话顿时让不少人的眼神热切起来,原先灰蒙蒙的眼睛忽地闪亮,迥然有神,涌出昂扬向上的力量,源源不断。 雄厚的声音震动天地,惊起飞鸟:“能,能,能——” 徐璎满意地点点头,别看士兵现在斗志昂扬,她的大招可在后面,也就是她让徐琅一会儿要说的那些规矩。 她把除统领外所有的官职都重新编制了一番,并且规定将士平等,士兵可以越级直接向徐璎上报,还制定了一大堆规矩,尤其特别强调不准狎妓,违者杖毙不论。 而且徐璎许诺的封侯拜相、免费入学,在她还没有彻底掌控权力之前都是空头支票。 两相比较下来,肯定有人不满,是做逃兵,还是勇敢哗变,徐璎都拭目以待,反正前者不亏,后者最好,亡国的要义就是折腾。 果然,徐琅讲完规矩后,人群嗡嗡然,不少小头目气得跳起来,他们家里有点小钱,但没什么本事,便买个好听的名头混日子,平日里他们仗着官高一级作威作福,早习惯于高人一等的舒坦日子,徐璎直接把他们的优越地位抹杀,他们自然对徐璎不会有好脸。 “果然娘们当家就是不行,不是值得卖命的人,听闻西边的鲁将军对待下属很是大方,与其跟着啥也不懂的娘们白白送命,不如今夜我们就逃去西边投奔鲁将军!”一个小头目撺掇。 另外几个小头目纷纷响应,其他人显然有些犹豫,于他们而言,徐璎给的诱惑太大了,而且将士平等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再也不用受小头目的欺压。 小兵牛六今年初入王师做炊家子,年纪小,还不满十六岁,家里穷,一吊铜钱就让他心甘情愿地顶了别人的名字从军,什么都不懂,得罪了人也不知道。 幸好被小头目围殴时,路过的统领解救了他,他便厚着脸皮拜统领做大兄,深知跟在统领身边就不会被欺负。 小头目们要跑他懂得,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些同村伙伴也准备逃跑,他去问,伙伴们的眼睛都出奇地一致往下斜了斜,露出莫名的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跟他说:“你年纪还小,不懂这些,总之,为了你以后的快活着想,跟兄长们走就对了。” 牛六懵懵懂懂,干脆走到统领帐前,准备询问统领,可帐中竟然无人,牛六心头一震,暗想:“大兄莫不是这会子就跑了吧!” 4. 幽州 牛六围着营帐找了一圈,无果,垂头丧气地往河边走去,水壶里的水快到底了,他得重新灌满。 谁知,牛六竟在河边看到统领的背影,统领两手浸入河水,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什么。 “大兄!”牛六快步跑上前,统领似乎在愣神,他叫了好几声才拉回统领的神思。 统领捞起湿淋淋的手,淡声道:“怎么了?” 牛六道:“大家都在悄悄讨论,晚上要不要逃去西边鲁将军那里,大兄怎么自己一个人来河边了?我找好久都没见大兄踪影,还以为大兄已经走了!” 统领甩掉手上的水珠,“你要做逃兵?” 牛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嘿嘿一笑,憨声道:“我的命是大兄救的,大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走。”统领身上的懒散霎时间消散,眼光陡然坚毅非常,他看着三三两两向河边走来的士兵,乱糟糟的胡子动了动,素来平稳的声音有了变化:“走的都是蠢物!” 原本被说动想跑的牛六默默不敢说话。 鼓动完兵士,徐璎怕哗变对徐琅不利,找了几个靠得住的,借口探路,让她们护送徐琅先行一步。 夜半,约定叛逃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离开。 徐璎卧在帐中,听到细微的响动,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微微勾起,抑住马上就能回现代的激动,合上眼,佯装熟睡。 不多时,脚步声越来越近。 就在徐璎躺平受死之际,预想中的疼痛一直没有到来。 徐璎正犯嘀咕,忽地响起一道惨叫声,吓她一个激灵,赶紧扮作惊醒的模样,鲤鱼打挺,坐起点灯,看是发生何事。 青焰斜飘,转而立正,昏暗的帐子亮起,离徐璎几步远的地方,一个络腮胡旺盛的男人已经扭了鬼祟之人的胳膊,按在地上,叫他动弹不得。 徐璎一眼认出救她这人的大胡子:“夏统领?” 夏承烈强压着底下的人回道:“陛下,此人意欲行刺,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我真是谢谢你啊,夏统领。”徐璎硬挤出抹笑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目光移到本该送她回家的恩人身上,徐璎沉吟片刻,对夏承烈说:“臣属不轨,乃君主之过。一定是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才让他起了这样的心思,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他离开吧。” 那二人闻言皆是愕然。 夏承烈首先回神,放手站到徐璎这一侧,挡在她身前,防止小人再次偷袭。 行刺皇帝已经是壮过胆的,想着弑君搏一搏的队正见了夏承烈哪里还敢再起心思,顾不上疼痛,撒腿就跑。 送走一个不成气候的小队正,还有更严峻的问题,夏承烈禀明:“陛下,军中有人鼓动兵士叛逃,是否杀之?” 谁知徐璎出乎夏承烈意料地摆摆手,道:“夏虫不可以语于冰,随他们去,留下来的,才是真正可用的人才。” 可是王师里叛逃这许多人,动摇军心,只怕还没到幽州,人就已经跑光了。 见徐璎满脸自信,夏承烈也不好说什么。 一夜之间,队伍倏地缩水,逃走大概有两百多人,徐璎在人前痛心疾首了一番,表达对王师的绝对信任,然后又陆陆续续跑了百余人。 这些逃兵对徐璎没什么大影响,还节省口粮,倒是把后面的追兵弄迷糊了,不明白怎么一个往东跑,一个往西跑,哪里都是王师兵士。 他们怀疑徐璎改变方向,却不知她往哪里去了,急忙传信回长安。 徐琅眼睁睁看着一支千人队伍逐渐削薄,为此感到担忧。 每每提起,徐璎总是胸有成竹的模样,徐琅便也说服自己,道:“夏统领还在便好,虽然他领兵打仗不行,但武艺超群,定可护陛下无虞。” 打仗不行? 徐璎耳朵微动,捕捉到关键词,摸摸光滑的下巴,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打仗不行好啊,这边北征的主将突然就有了。 接下来的几日,徐璎对夏承烈是越看越满意,心情大好,没管逃兵,领着几百人的队伍顺利抵达幽州。 幽州刺史一早就收到消息在城门口迎接,他对这位从祭天杀出来的女帝确实颇为好奇,但他亲眼看到时,不免还是震惊了一番—— 长途奔走,再怎么意气风发都消耗尽了,又时常顶着大太阳赶路,在宫里养得白白净净的徐璎和徐琅都黑了好几个度。 徐璎不知道是不是体质问题,肤色黢黑,跟刚从矿洞里出来似的,一次和徐琅在河边休息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肤色比徐琅相差甚远。 幽州刺史愣了好一会儿,才按着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小声跟下属抒发感想:“这陛下……不愧是天选之女,果然不同凡响,颇有明君之相,王师更是威武雄壮,气势非凡。” 徐璎抵达幽州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躺在绵软的床榻上舒服地喟叹。 野营一两天还行,时间长了真受不住。 晚上刺史特地为徐璎接风洗尘设宴,徐璎实在舍不得暖热的被窝,拒绝了,问徐琅想不想去,徐琅到幽州后精神抖擞,二话不说就接下这份差事。 第二日辰时,徐璎睡醒起来吃早饭,徐琅走进来,满脸写着不悦,徐璎放下筷子,拿绢帕擦了擦嘴,摆手让她免礼,问道:“怎么了?” 徐琅道:“先帝命何崇光镇守幽州,如今却拥兵自重,昨日接风宴竟然称病不来,陪席官员也多是微末小官,哪有将陛下放在眼里!” “何崇光?”徐璎记得他是先帝潜邸时的将领,不服她很正常,徐璎思虑少许后道:“既然病了,那就让他老人家待在府里安心养病吧。我们不是带了几个太医吗?正好请太医给他瞧瞧,也别用杂事去烦扰他。” 徐琅闻言顿时舒坦一大截,展颜笑道:“还是陛下有主意。” 饭没吃完,徐琅就带着太医去将军府,徐璎听说把何崇光气得不轻,差点假病成真病。 不过徐璎没理他,休整好以后,她立即下旨命王师统领夏承烈为主将,代替何崇光领兵上阵。 可以说徐璎的这道命令震惊了所有人,一方面是因为快,另一方面是因为徐璎以夏承烈替代何崇光。 “陛下怎会用夏承烈,不知他连丢三城,弃城而逃吗?” 牛六听到四处都在议论统领夏承烈,得知夏承烈曾连丢三城,登时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夏承烈安生地待在长安便罢了,怎么还敢腆着脸做主将?真是厚颜无耻,丢尽夏老将军的脸!” “夏家人都死光了,就他丢城还心安理得地窝在长安,可不厚颜嘛,倘若换做是我,我早羞愧地刎脖子了。” 夏统领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牛六捏紧拳头就要往前冲。 倏地,背后伸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臂膀,一把将他扯去。 “大兄?”牛六看清楚拦他之人,没想到夏统领会出现在这里。 夏承烈拽走牛六,警告他:“莫要惹事。” “他们诋毁你。”牛六不服气。 夏承烈垂下眼帘,“他们说的确实没错,连丢三城后,我心中胆怯,作为主帅临阵脱逃,他们骂我是应该的,陛下不该用我。” 牛六震惊,但他依然坚定道:“大兄,我与你相处的时日虽短,可大兄处处照顾我这一无权无势无甚用的伙头兵,我相信大兄不是轻易弃手下将士性命于不顾的人,当时那样做,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难言之隐!” 夏承烈抬起头,声音骤然冷降:“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是我怯懦,不要再为我开脱。” “你先回去吧。”夏承烈径直往刺史特地为皇帝准备的宅屋走去。 头回见夏承烈这么严肃地跟他说话,牛六怯然,欲开口再说几句,夏承烈已经走远,只得懊恼地小心跟在夏承烈后面,免得他听了那些闲言碎语,承受不住,做出傻事。 徐璎正在看自己的仇恨值,她惊奇地发现仇恨值是有波动的,可能早上涨一个,晚上再看,反而掉下去十几个。 由此可见,这仇恨值达到可以兑换资料的时候该用就得用,免得过些时日掉干净了。 从长安出来,摆了宰相他们一道,仇恨值起起伏伏,但总的来看很可观,不用白不用,趁着还没死,徐璎打开资料库准备直接兑换掉。 翻了大半天,不是仇恨值不够,就是资料不合她心意,徐璎看得眼睛都干涩了,揉揉眼睛,想休息片刻再战。 这时,宫女上前禀告,说是夏承烈求见。 徐璎料到夏承烈可能会来见她,赶紧坐起身,正色道:“让他进来。” 很快夏承烈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大胡子走进来,恭敬跪地。 徐璎见此,摆手令他免礼,走流程问他:“有何要事?” 夏承烈跪着不起身,向徐璎告罪:“陛下,夏承烈曾经连丢三城,弃城而逃,是有罪之人,不能当此大任,还请陛下另寻贤才。” “原来只是这等小事。”徐璎语气轻松,仿佛连丢三城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道:“城池失守的事我已经听皇姐讲了,当时对面领军的是西戎大将阿骨浑,失守不足为奇。” “除去这次战役,你战功赫赫,全无败绩,一次失败说明不了什么,在我看来,你完全可堪重任。” 5. 出发 夏承烈语塞,第一座城池失守,长安城里的指责摞成厚厚几沓纸飞到他案前,再失一城,皇帝急诏他归朝问责,三失城池,万人唾骂,声名俱毁。 如今,有人站在他面前跟他说,城池失守不怪他,眼里尽是信任。 “陛下……”夏承烈欲拒,却遭徐璎强硬抢白:“夏将军,你要抗旨不遵?” 时隔多年,再被称呼将军,夏承烈有些恍惚,看着眼前黑瘦的女子,他心底涌起无限怅然,会有不同吗? “末将……遵旨。” 夏承烈缓缓弓背,艰难吐出这四字以后,他的血液竟不知不觉沸腾起来,埋藏深处对驰骋疆场的渴望骤然苏醒。 他将这些渴望压抑多年,刻意叫自己不去想,不去念,但真正一触碰,它们瞬间喷涌,熟悉的感觉迅速回归,丢盔弃甲仿佛就在昨日,他的耳根滚烫,无尽的羞愧充斥心间。 徐璎亲征的檄文传到北狄,他们听说晋朝换了个女皇帝,一登基就御驾亲征,没料到他们收到消息时女皇帝就已经抵达幽州了。 特勤坦木湖问:“女皇帝发了多少万兵?” 探子顿了顿,“回禀特勤,大概六……” “六万?”见探子吞吞吐吐,似乎很难张开口,坦木湖倒吸一口凉气,又试探道:“六十万?” 他们什么也没做啊,硬要说的话,只有几个月前骚扰过一次村庄。 但是干旱致使颗粒无收,他们进村毫无收获不说,还被硬拽着讨要食物,不给就要拼死一搏啖他们的肉,反被村民剐走干粮。 这也要发兵六十万征讨他们? 探子干咳一声,打断坦木湖的胡思乱想,不好意思地说:“特勤,是六百。” “六百人?”坦木湖拍桌,怒道:“这狗皇帝羞辱谁呢!” 探子急忙解释:“据说原本出长安时有千人,中途叛逃几百,抵达幽州时就只剩六百多人了。” “叛逃?”坦木湖坐下来。 “是的,许多汉人都不认这个女皇帝,连手底下的兵卒也逃走投奔他人。特勤,我认为这是我们进攻晋朝的大好时机。” 坦木湖被说得意动,却在这时,一道浑厚威严的声音响起:“不可。” 从帐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探子见到他立即低头退到一边,坦木湖也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腾位置,抱拳道:“叶护。” 叶护延节道:“晋人多狡诈,从未听闻晋国出过女皇帝,这个女人却能在极短时间内杀完她的父亲兄弟即位,可见颇有心计,手段毒辣。她坐上皇位不久就出兵亲征,还只率领千人,最终逃至几百人也不见任何反应,反常至极,有句汉话讲:‘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要降低防备心。” 延节又问探子:“可摸清楚女皇帝要用的将领是何人了?” 探子答:“回叶护,女皇帝换用夏承烈为主将。” “不就是那个首次统帅就丢了三座城池的‘小战神’吗?”坦木湖哈哈大笑,“这女皇帝也不怎么样啊,竟然敢用夏承烈,还是主将,何崇光那个老东西肯定气死了吧!” 延节斜了坦木湖一眼,“别轻敌。” 在连失三城之前,夏承烈确实是众人眼中的少年奇才,西戎、北狄认定的威胁。 夏承烈十二岁就跟在他父亲夏起元身边征战,凡他参战,无往不利,打出“小战神”之名。 然而几年后就出现转折点,夏起元病逝,夏承烈被任命为主帅扛起大梁,抵御西戎,原本十拿九稳能打赢的仗却接连退守,震惊众人,从此以后夏承烈就销声匿迹了。 不知为何,延节总觉得女皇帝重用夏承烈别有深意,让他不禁怀疑当年夏承烈连失三城的真相。 坦木湖对叶护如临大敌的模样不以为意,“叶护,你太多疑了,说不定这只是他们晋朝的内斗,晋人满肚子坏水,最喜欢搞那些斗来斗去的东西了。” 探子突然想到一个关键,补充道:“此次女皇帝亲征没带大臣,与她一同出行的似乎是她的姐姐。” 这就怪了,御驾亲征不带心腹大臣,不集兵,说是北征,实际连出游的规格都没有。 莫非真是内斗? 延节摸不清徐璎的路数,“先看女皇帝怎么摆阵,若是兵力不堪,我们便趁此时机一举攻破幽州,入主中原。” “是。”坦木湖勾起嘴角,眼里放出自信的光芒。 连旱三年的国家恢复降雨才几个月,徐璎估计各地应该拿不出多少粮食,幽州仓里储藏的粮食也所剩不多。 即将入冬,狄人肯定已经准备好了过冬的粮食。 她将指挥大权交给夏承烈,天冷不利于作战,徐璎命他速战速决,并交代了特殊任务——对面有粮就抢,没粮就活捉回来找北狄可汗讨要赎金,顺便拉去做苦力。 夏承烈领命而去,点兵时,队伍里多是熟悉的身影,他们眼里的热切期盼几乎让夏承烈不敢直视。 “少将军,陛下又要重用我们夏家军了?”集结过后,老将领兴奋地找到夏承烈。 夏老将军病逝后,夏承烈交了兵权回长安,他们夏家军被打散编入各军,夏家军的名字就此消失,再无人提起。 如今夏承烈重新出现在他们眼前,叫他们如何能不激动。 比起重用夏家军,老将还担心另一件事:“陛下不会另派什么监军,阻拦少将军下令吧?” “老侯,你消息太不灵通,皇帝已经换人了,换成个能下雨的公主。” 另外有人纠正:“什么能下雨,明明是雷公电母都要听我们现在这个陛下号令。” 老侯摆摆手,“管他什么神通的皇帝,不猜忌夏家军、能让我们上阵杀狄人的就是好皇帝。” 老将们东一句,西一句,最关心的还是夏家军,他们从未遗忘自己的身份。 夏承烈心绪不平,吐出一口气,出声打消他们的顾虑,安定人心:“陛下厚望,已委我统领全军之权,我将重振夏家军威名!” 重振夏家军。 红缨枪尖的冷光折射,跃入众人眼中,在场所有人心头一凛,身体禁不住地微颤,他们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 幸好,等到了。 皇帝亲征主要是鼓舞士气,真正下场的没几个,徐璎估量对面最多活捉她羞辱晋朝,或者折磨些时日,不会很快杀她,就没跟夏承烈一同出发。 本来北征也只是为了逃出长安,激怒刘绪。 他在宗室里挑好人以后,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杀她。与其给刘绪时间精挑细选,不如可劲折腾,开启极速模式,更快推进亡国速度,免得任务失败。 夏承烈临行前,徐璎特地把他叫到跟前叮嘱:“记住,打不过不必硬撑,带着众将士赶紧撤回,保全性命最重要,一个人也不能少。” 从前只接到过务必打胜仗的命令,陡然听到打不过就跑这种话,夏承烈愕然抬首。 徐璎拍拍他的肩膀,“城池失守还能打回来,人死却不能复生。” 除非,你是主角,可以开挂。 夏承烈嗫嚅半晌,女帝的信任落在肩头,曾经那些被误解的郁闷遽然释放,少年时的豪情壮志很快填满空荡的胸膛。 最终,夏承烈毅然抱拳,话语掷地有声:“末将得令!” 夏承烈领兵出发,被太医堵在府里的何崇光得到消息,捶胸顿足,高呼:“女主天下,国将亡矣。” 语罢,呕出一口黑血,猝尔倒地。 徐璎乐得多吃了碗饭。 北征的事情处理完,徐琅又找上来,问她迁都事宜,不能失权太久,时间一长,想再收回权力就难了。 徐璎思索片刻,决定干脆借此机会组建她的亡国班底,防止刘绪不给力,杀不掉她。 上回她在资料库里看到《新晋史》和《名臣录》这两书,仇恨值只够兑换一本,她犹豫兑换哪本。 《新晋史》是官方史书,年代久远,尽管穿越十几年,徐璎还是对用于书面的文言文很头疼。 《名臣录》可以帮她规避贤臣,是私人编纂,现代学者写的,徐璎更容易接受,会看得快一些,不过现在多半用不上。 徐璎犹豫再三,决定兑换《新晋史》,在这里面找找能助她快速亡国的小人。 徐璎打开系统资料库,发现仇恨值又涨了一点,按照这个趋势,应该很快就能再兑换《名臣录》,于是兑换《新晋史》的心情轻松起来。 兑换完《新晋史》,徐璎看着跳动的数字等系统加载完,耐着性子读起来。 没多久,眼皮越来越重,从来没有哪个时刻有过这么重的困倦,眼睛不知不觉就闭合了。 翌日,徐璎醒来,对昨夜怎么睡着的毫无印象,只记得似乎是要搭班子,兑换《新晋史》…… 看《新晋史》! 徐璎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赶紧打开系统看书。 一行字看过去,嘴里有点渴,起身去倒杯水。 两行字看过去,后背有点痒,反手伸进衣领挠痒。 三行字看过去,窗外的鸟叫声太吵,过去关窗。 这书看不下去了,全是夸徐珑的彩虹屁,毫无史官的纪实节操。系统竟然还在推荐语里写有太史公之风,太史公听了都要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人。 “系统,你这是欺骗消费者,退我仇恨值!”徐璎抗议。 “推荐语出自元朝学者,系统只提取相关评价进行推荐,资料的内容质量需要宿主自行辨别。” 推荐语当然说的都是好话,谁也不会贴段差评去推荐。 徐璎气得吐血。 6. 觊觎 徐璎憋火,叉掉系统操作面板。 系统检测到徐璎情绪异动,破天荒地说:“仇恨值可以转换为货币,转换比例为100:1,以单枚铜钱为基础计量单位。” 徐璎简直气笑了,“一文钱能做什么?怎么会有这么抠的系统!” 系统回答:“本系统版本号为亡国系统3.23,内置通行转换器,大比例转换货币可能致使当前世界流通货币异常增多,通货膨胀。为维护原生态,当前转换比例是经调试后的最佳比例。” “这么低的转换比例,狗都不换。” 最后徐璎看着账户里的十文钱陷入沉默。 系统说可以氪金抽盲盒欸。 一文钱一次。 突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徐璎兴致勃勃地点击抽十次,跳过动画,期待抽出好东西。 钱币叮叮当当,金灿灿的光芒闪过,系统用实力告诉徐璎便宜没好货,长长一串物品碎片刺痛人眼:行军必备大礼包碎片*4,柑橘(大)*3,苹果(大)*2,棉袄*1。 “如果我哪天死了,一定是被你气死的。”徐璎咬牙切齿,胸口气得发闷。 嘴上这么说,手里还是停不下来,感谢刘绪贡献的仇恨值,又抽了一次,还是碎片,刚好把行军必备大礼包和棉袄凑满。 “请宿主指定送达地点,系统即将为您配送。请注意,因物品较大,请在接收地点预留足够的空间。” 徐璎看它那抠搜样,嘀咕能有多大,点进物品栏,行军大礼包里有干粮、壶装水、药品和各类兵器,而每一类后面标注的数字着实惊人,竟然有上万件。 “你抽了,还是打劫销赃?” 这么多,完全不符合系统个性啊。 系统沉默少顷,似是无语,半晌后道:“物品由时空局工作人员在当前世界采购,完全正规正当,交易记录可至时空局官网或官方公众号查询。” “手续齐全,你们还挺高级。”徐璎小声吐槽,划拉两下物品栏,道:“这东西我也用不上,你帮我送夏承烈那里去吧。” 系统测算夏承烈行军速度,替徐璎寻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徐璎派人快马传信给夏承烈,告诉他安排的补给提前抵达,不必担心粮食紧张了,只管敞开打,好好教训教训北狄。 北方寒风凛冽,骏马载着皇令驰入夏承烈军帐,打断夏承烈与其他几位将领关于如何打北狄的讨论。 夏承烈收到信,让老侯带人去几里外的山洞里运补给粮草。 战场瞬息万变,兵贵神速,老侯很不满意他突然变成押运官,不情不愿地领命前往。 走的时候,老侯浑身上下都写着拒绝,谁知不消多时,老侯就满脸通红地钻进夏承烈帐子里,手舞足蹈地反复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老侯,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侯激动万分,想说的话齐涌,恨不得同时说完,于是乎左一句右一句全混在一起,句子支离破碎:“多,好多……” 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震撼的画面。 满满一山洞的粮草啊,他摸了把捆装整齐的棉袄,手都是颤抖的。 那袄子特别软,轻轻抚摸都能凹陷进去,感受到里头的暖热。他现在手感都还残存着,手心里的那团暖气直烧进心里。 “怎么了?”夏承烈给老侯递上水壶,“慢慢说,什么很多?” “好多,好多,粮草好多,这么大一个山洞,都是满的,足够我们打到明年了!”老侯水也不喝,抖着嘴唇,张开臂膀比划,兴奋地告诉夏承烈这个好消息。 夏承烈原来计划遵从速战速决之令,打两个月收兵,听了老侯的话,他微微惊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不禁赧然,“陛下才登基,根基未稳,恐怕那些粮草便是陛下的全部,她还尽数都给了我们。” “如此厚望,我们亦该全力以赴,杀敌报君,叫狄人不敢再犯我边境,骚扰百姓!”夏承烈抬首,远眺北狄王帐的方向,目光坚定。 “是啊,陛下真有血性。”其他将领纷纷感叹。 北狄骚扰百姓已经是陈年旧疴了,没有哪个皇帝像她这般决断,而且不插手,给予绝对的信任,掏空自己的底子全力支持,比起先帝,好太多太多。 原本不信天命之女那一套的将领也逐渐信了,想到自己极有可能在她的领导下参与盛世的开创,顿时热血沸腾。 “长安城里那些老狗肯定打着主意逼陛下退位呢,这一仗,我们绝不能输,定要让他们瞪大狗眼看清楚,陛下的决策是多么正确!” 所有人点燃激情,运粮的运粮,休整的休整。 夏承烈抽调三千精兵,暗中出发,其余人就地扎营,维持正常秩序,营造他仍在此处的假象。 * 幽州不愧是流放之地,寒潮强势袭来,持续降温,冻死个人,手里不捧个手炉出不了门。 徐琅翻出了厚衣裳让她穿,不仅内里的衣袖紧窄,外搭大袖也收短很多,这些不够,另外还要戴毛绒围脖,鞋袜也换了材质。 “人手还是不够,带出来的宫女太少,去浣个衣屋里就没人了。”徐琅拨动炉中木炭,朝徐璎抱怨。 徐璎笑着抱住她的软腰,“无妨,小时候我们身边也没人伺候,样样都是自己来,现在比那个时候好多了。” “你现在是皇帝,我们君臣有别,不能再这样了。”徐琅解开她的手,从她怀里挣脱。 “是君臣,亦是姐妹。”徐璎不以为然,在旁边坐下,拉起徐琅的手紧紧握住,庄重而肃穆地注视,徐璎认真道:“在外是上下分明的君王与臣子,但在这个屋子里,你就是一直照顾我、保护我的姐姐,我也永远是期盼姐姐一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的妹妹。” 徐琅瞳孔微震,惊得欲侧过身去回避徐璎投来的目光,可手腕落在徐璎手里,她才转个小弧度就被拉回原位。 徐璎道:“难道只因为做了皇帝,姐妹之情就要了断吗?” 徐琅潜意识觉得应该分清上下尊卑,可徐璎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两个相异的观点陡然撞得她无话可说,半晌磕巴出一句:“你,你这样容易纵我生出觊觎之心……” 不怕她生,就怕她不生。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也挺好,她回家的愿望实现了,也不用担心徐琅的去路,皆大欢喜。 徐璎倏地有了想法。 虽然这样会使她们的姐妹情谊破裂,难受一会儿,但比起都有更好的结局,她宁愿把徐琅推到对立面去。 “若我身死,这位置就给姐姐吧,姐姐是自己人,也最懂我了,皇位落到外人手里革政,不如交给姐姐。”徐璎压下愧疚,弯起眼睛对徐琅笑说。 “呸呸呸,你才不会死,就算……”徐琅吐不出那个字,嫌晦气,别扭地换了个词:“就算你飞登天界,还有你女儿呢,我就是天生劳碌命,照顾完你,还要照顾你的女儿。” 察觉到徐琅放下了界限,有心打趣她,徐璎也跟着说:“不好意思,谁叫你是我姐姐呢。” 徐琅低头,抿唇微笑。 “对了,陛下,你下令不准将士狎妓,夏将军就把军营里的所有妓子都送到了刺史那里,刺史不知该如何安排她们,于是将名录交了过来,问陛下如何处置这些妓子。”徐琅突然想起正事,起身去案上将几本厚厚的折子拿过来,递给徐璎,她生于深宫,连歌舞伎之流都没打过交道,这会儿对妓子十分好奇,她问道:“是要送到附近的青楼吗?” 她听闻民间有很多人在青楼养私妓,青楼便成了娼门代称。 徐璎惊异夏承烈速度之快,倾身接过来,打开折子,定睛一看。 密密麻麻的小字跃入眼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入籍日期,来源方式,是将领买的,还是因罪没入,所有信息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璎大致看了一遍,这些营妓多为官犯女眷,刺史还贴心地把何崇光买来的营妓单独列出,放在了首行,旁边小字注释,说这个名唤贾珍珍的妓子颇得何崇光喜爱,何崇光单独给她搭了个小楼住,不是一般人都见不着她。 “贾珍珍……” 这个名字读起来有点奇怪。 徐琅听到后,猜测道:“或许不是本名,应该是做了妓子另改的吧,好多良家子为免家族蒙羞会舍弃原本的名字。” “四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徐璎向徐琅抛去深究的眼神。 徐琅一羞,“前年赴定安侯府老夫人的寿宴,她家闹了丑事,侯府小郎君闹着要娶个青楼妓子进门,大家都在议论此事,我便听了一耳朵。” 这可不止一耳朵,得两耳朵才有的效果。 徐璎摇摇头,合上折子搁在一边,忍不住嫌弃道:“我记得何崇光六七十岁年纪,都够做贾珍珍祖父了,他怎么厚着脸皮下手的?” “既然我们这里人手不够,那就问问这些营妓,愿不愿来我这边做洒扫宫女。” 徐璎预计,将她们转送到青楼,境遇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正好身边缺人,不如安排到自己这里。 她曾动过取缔青楼的念头,但这需要足够的时间,是项大工程,要收归君权,使全国能够服从皇令,还要思考怎么让社会容纳她们,偏见压死人,不好消除。 最重要的是,一旦她身死政消,将会有更大的绝望反弹在这些女子身上。 徐璎自认为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改变社会格局,只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帮帮身边人,其他的,她就管不了了。 7. 天寒 徐琅蹙起眉头,脸上浮现一道难色,略为担忧:“她们都是低贱之人,放在身边,只怕不好。” 徐璎正色,严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无论高低贵贱,都是我的子民,我作为君主,便要对每一个人负责。况且古有贤臣出身奴隶,难道圣明的君王因为他身份低贱便舍弃不用了吗?” 见徐琅仍有顾虑,徐璎又道:“若是实在不行,就让她们做屋外做粗活,不近身,如何?” “暂且这样吧。” 徐璎都退让了一步,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徐璎松了口气,把安排营妓的任务交给徐琅,是浆洗衣服,还是劈柴烧火,都由徐琅决定。 徐琅是个歇不住的性子,领到任务就拿着名录抬脚往外走,徐璎赶紧叫住她,塞个小暖炉到她手里,“外面冷,小心冻手。” “好。”徐琅将折子搂入怀,抱着手炉朝徐璎笑了笑。 徐璎送徐琅到门口,目送她离开,徐琅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以后,徐璎才动了动脚,抱紧自己,顶着冷风回房。 踏过门槛不久,身后跟着进来一个奉茶宫女,徐璎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觉得这宫女有些眼生。 莫非是徐珑那些旧部派来的刺客? 搜索记忆,徐璎确定自己先前没见过这个人,来路不明,非奸即盗,心说:“可算等到你了。” 徐璎佯装不知,在炉子旁边坐下烤火。 宫女低着头,两手托着木制托盘走过来,柔声道:“陛下的茶凉了,婢子为您换茶。” “放这里吧。”徐璎颔首,屈起手指叩桌,笃笃两声,她还没怎么样呢,余光就瞥见这宫女身形微晃,似乎是受到了惊吓。 虽然控制得很好,转瞬即逝,但她注意力一直在这宫女身上,自然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异常。 心里有鬼啊。 徐璎越发兴奋起来。 宫女走近将茶碗替换,徐璎漫不经心地端起她新换的热茶,送到嘴边,眼光掠过,看到宫女红肿的手指,应是要长冻疮。 临终前行一善,徐璎搁下茶碗,起身去梳妆台旁的小柜子里找药膏,她和徐琅幼时受过冻疮,每到冬季手指就会发痒,所以备了很多冻疮膏。 “幽州天冷,你小心着点。”徐璎拿了一小瓶冻疮膏给她。 宫女诧异地抬头,迟疑的工夫,徐璎已经将药膏瓷瓶塞入她手中。 徐璎回身接续刚才的动作,拿起茶碗送到嘴边,安然吞咽入喉,宫女捏着瓷瓶张了张嘴,最终垂下眼睫没出声。 半晌过后,徐璎和宫女大眼瞪小眼。 难道没下毒? 她不是刺客? 徐璎陷入迷茫。 同样迷茫的还有奉命刺杀皇帝的女刺客,她借着徐璎身边人少的机会伪装成宫女混进来,将见血封喉的毒药倒在了茶汤里,亲眼看着她喝下,可她竟然毫无反应。 刺客突然想起关于徐璎的传言,徐璎并非肉体凡胎,而是仙人转世,身负神力,祭祀当日引天雷降世劈死谋逆的齐王和五皇子。 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那是无稽之谈,然而真正看到这一幕时,她的后背已经冷汗津津,遍体生寒。 刺客抬眼,径直撞入女帝的视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锋利比刀,所到之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女帝似乎已经看透她的伪装,嘴角噙着不屑的淡笑,如同戏看蚍蜉撼树一般,她蓦地感觉自己像是秋后的蚂蚱。 难怪会给她冻疮膏,还叫她小心点,原来是早就警告过她了! 勿谓言之不预也。[2] 刺客脑中浮现出这一句,手里的瓷瓶陡然变得扎手,藏在袖中的匕首也沉重起来。 罢了,她不杀也会有其他不怕死的前来,保命要紧。 “陛下若无吩咐,婢子告退。” 说完,怕徐璎真叫住她,刺客快步退出房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徐璎看着茶碗沉思,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3] 此时门外闪过一角粉色裙裳,去往长安章宅的鸽子拍拍翅膀飞走。 徐琅将徐璎的意思传达给幽州刺史,幽州刺史虽惊讶,但也不敢随便说话,旋即派人去问那些营妓愿不愿意前去侍奉皇帝,不愿意的充入教坊做杂役。 左右都是伺候人,入教坊一辈子就望到头了,而服侍皇帝不同,若有机缘,说不定就走运得到恩赐,脱籍归良。 一听可以去服侍皇帝,所有人都抢着上前,生怕落后一步。 徐琅点了人数,将她们分在后厨和外院,并且严格规定了做活时间和活动范围,不得随意走动。 孙婉芸是因父罪充为营妓的,偶然结识贾珍珍,与她交好,贾珍珍被何崇光看重,连带着她的日子也好过很多,她很感念贾珍珍。 倏地得到良机,孙婉芸第一时间就到小楼找她。 狭小低矮的阁楼里,面容冷肃的老婆子笔直地站在鬓簪珠翠的年轻女子身边,女子琼鼻秀眉,肤如凝脂,养得十分娇贵。 “我不去。”贾珍珍淡声拒绝。 孙婉芸不解,“为何?” 留在这里以色事人终究不得安稳,就算何崇光再怎么宠爱她,他毕竟行将就木,无法一直护佑。 “我既在此处有人伺候,又何必费力出去伺候别人。”贾珍珍对镜缓缓描眉,“更何况,一朝为妓,终身无法摆脱,与其出去自取其辱,不如待在阁楼里。” 贾珍珍说得是,即便不做营妓了,外人看她们的目光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孙婉芸有些丧气,但陛下既然给了她们这样一个脱身的机会,她还是想试试。 家里没出事前,她念过书,识得字,算盘打得好,账本理得井井有条,凡有来客无不夸赞她聪敏,欲娶她为妇。 她想见陛下,想告诉陛下,她会做的很多,学得也快,家中兄弟要背一天的文章,她半刻钟就能倒背如流,绝不会令陛下失望。 只要别让她再回到军中,躺在不同男人的身下。 人各有志,孙婉芸不便强求,跟她告过别后立即回去收拾包袱。 孙婉芸离开后,贾珍珍抬手擦去画歪的线条,看着镜子里的人失神。 “贾姑娘,记住你的身份。”老婆子出声警告。 贾珍珍冷笑一声,“用不着你提醒。” 此时北狄正陷入面对未知的焦虑之中,夏承烈按兵不动,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还提高了戒备,他们派出去的探子一无所获。 坦木湖耐不住性子,他道:“没见过晋朝冬天出兵,夏承烈又是个连失三城的败将,肯定不愿意冒险,依我看,他根本不敢打我们。” 延节按住他,“我们对女皇帝的了解太少,没弄清她真正意图前不要轻举妄动。” “不动不动,我们要不动到什么时候!”坦木湖暴躁地捶了捶木桌,主动请缨:“叶护,让我亲自带人前去晋人军帐探查探查吧。” 坦木湖是北狄一等一的勇士,延节沉吟片刻便允了,叮嘱道:“小心行事。” 坦木湖不以为然,“放心,叶护,晋人那小胳膊短腿的,根本伤不到我。” 延节皱眉,挑选几个小心谨慎的勇士陪同坦木湖,万一晋人设伏,也好应对。 一行人很快趁着夜色出发,前往晋朝驻扎的军帐。 夏承烈带着精兵离开后,军帐戒严,但时间一长,总有松懈疏漏的地方。坦木湖一行人在军帐外围趴了一个时辰,总算找到破绽,小心闪进驻地。 进入驻地只是第一步,进去后寸步难行才是最艰难的,坦木湖东躲西藏,这边才躲好,那边又来人,需要反复变换位置,才半刻钟,坦木湖就累得气喘吁吁。 好在这份辛苦并没有辜负,很快晃过几道火光,几人合力推车而过,车驾上盖了一层粗布,可以窥见粗布之下绑的东西满满当当,多半是粮草。 坦木湖兴奋起来。 一架车过去,又是一架车,接着还有…… 夜色之下,晋国士兵不断推车走过,听他们吃力地嘿呦前行,便知道车上的东西有多重。 “陛下这是给了多少粮草,怎么还没运完?” 这是个好问题,坦木湖支起耳朵。 “我也不知道,听校尉说,好像足够我们过好几个年。”粮草极为重要,不是小兵可以探知的,他也是偶然听到,但没听清楚,只记得隐约提到了“年”这个字,这不妨碍他吹个牛。 坦木湖听到这话却是大为震惊,晋朝现在竟可以拿出这么多粮草,既害怕,又热切。 这么多粮草恐怕是举国之力,说明晋朝下了决心,但晋人的实力,在坦木湖眼里根本不够看。 这就像是强盗在路上遇见一个怀抱金银财宝的老人家,强盗不会惧怕,反而激起了他的欲望。 坦木湖顿时两眼放光,再看车上的东西时已经将其视作己物,胸腔里喷涌出无限激情。 * 伙头兵牛六在取水的时候意外发现河里有鱼,他打小就和水打交道,是摸鱼高手,顺利捉回一条大鱼加餐。 他将鱼挂在帐外,一时间忙起来就忘了,等他躺下闭眼,准备睡觉之时,他猛地想起鱼还没拿回来,旋即跳起来,披上衣服出去收鱼。 夜色已深,牛六借着月光而行,顺利找到他悬挂着的大鱼。 这几日天冷,尤其到晚上更甚,但牛六没想到幽州冷到这种程度,大鱼竟然已经冻得梆硬。 8. 战败 捆绑鱼身的草绳僵硬,牛六扯了扯,没断,用食指和拇指搓了搓绳头,小心地一点一点抽出来,指甲都白了才好不容易解开。 牛六提鱼准备往回走,忽然听到一声:“敌袭,敌袭——” 声音逐渐向自己这边逼近,牛六立即警惕地将鱼握在手里,闪身躲到拐角处,进入防守状态。 不多时,脚步声清晰落入耳中,牛六咽了口唾沫,握在鱼身的手稍稍挪了挪位置,调试到最舒适的地方。 来了。 收紧,手腕青筋绷起。 挥—— “啊!”黑影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脚底不稳,吃痛一声摔倒在地。 牛六心怦怦跳,平日里练的扼喉出拳全抛在脑后,一个想不起,全凭本能地扑过去,骑在敌人身上,用身体的重量压制。 然而北狄人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牛六又毫无章法,一个不注意牛六就被反摁在地上,攻守易势。 牛六被掐住喉咙,顿时气短,对方急于逃窜,希望快速解决麻烦,直接使出全力,牛六不受控地翻起白眼,胸腔快要炸开,头越来越晕,耳朵不知道为何地鸣响。 一丝意识飘回,他感受到手心里的冷硬,是他的鱼。 到了生死存亡关头,牛六倏地感觉浑身一热,迸发出无限力量,抓着鱼身狠狠甩过去。 乱中隐约听到咚地闷响,随后枯枝的涩味急速涌入鼻腔,牛六翻过身,大口呼口气,不小心呛了下,来不及平缓,他攥紧鱼尾朝那人脸上呼去。 鱼从牛六手里冲出,摔在坦木湖脸上,火辣辣的刺痛在坦木湖的脸颊炸开,坦木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霎时间怒从心起,爬起身抢先一步夺去打他之物。 夜色深深,光线昏暗,事情也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坦木湖根本不知打他的是何种武器。 当他拿到手时霍地被它的手感震到,刺刺的,有些许扎手,仿佛是条鱼。 “特勤,快走!” 负责护卫坦木湖的士兵追上来,见他莫名愣住不动,两人赶紧合力拽走坦木湖。 来不及多想,坦木湖抓着抢来的武器飞奔而逃。 “别跑!” ——我的鱼。 牛六捂着胸口,眼睁睁看着那个狄人抢走他的鱼,无能为力的愤怒填满胸间,他狠狠盯着那几个背影,暗自发誓,日后一定勤学苦练,亲手斩杀这群强盗。 * 坦木湖狼狈逃回军营,延节见到坦木湖这副模样吓一跳,他听闻晋国从来打人不打脸,而坦木湖的左脸却高高肿起,颜色深得可怖。 延节立即传军医,问坦木湖:“你做了什么?晋人把你打成这样!” 坦木湖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延节,“我做了什么?你该好好问问晋人,不过是夜潜他们的营帐,为何这般羞辱我!” 他逃出来才发现,打他的武器哪里是像一条鱼,它根本就是一条鱼! 延节干咳一声,夜潜敌营确实是他们没理,坦木湖真要落他们手里,要杀要剐都是任他们心意。 不过理是理,亲是亲,延节宽慰了坦木湖几句,问他:“你进去后,可有什么发现?” 坦木湖扶着头呼出一口气,将晋人夜运粮草的事告诉延节,并鼓动道:“晋人都是宁愿无功,但求无过的,夏承烈经了那场战败更是如此,哪敢探出头来,这粮草与其便宜那群缩头乌龟,不如我们取来,以此直接打入中原。” 延节摇头,眉头紧锁,“没道理会运这么多粮草,要么是想与我们拖长时间,要么就是出兵人数远远没有明面上那么少。” “幽州冷僻,女皇帝应该不会久留,这样看来,便是后者了……”延节抬眼,陡然面对巨大威胁,他的神情随之变得冷肃,“晋人多诈,有备而来,恐会落入埋伏,我们绝不能贸然动作。” 坦木湖不虞,这分明是大好良机,延节犹豫这,犹豫那,一直拒绝出兵,莫不是怕他借此立功,威望越过他延节? 坦木湖越想越觉得可能,回忆种种往事,无一不是例证。 天还未亮,坦木湖顶着脸上的伤擅自点兵列阵,带着自己属下的两千勇士出发攻袭晋军。 士兵匆忙跑进延节营帐,禀告道:“叶护不好了,特勤带人去攻打晋军了!” 延节不慌不忙地咽一口热奶茶,搁下碗,向他挥了挥手,淡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士兵抱拳退下,出了营帐还是摸不清头脑,叶护明明知道坦木湖擅自出兵,为什么还要他在这个时候进营帐再禀告一遍? 还没想明白,营帐里猛地传来摔碗的巨响,接着叶护延节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这个坦木湖,真是太冲动了!” 士兵愕然,不明所以。 另一头坦木湖带兵已打到晋军驻地,他从来没有打过这么畅快的仗,晋军根本不堪一击,砍几刀就吓得丢盔弃甲,还说什么要打几年。 惦记着那重重的粮草,坦木湖心中激荡,胜利冲昏了头脑,他举刀策马奔向更深处。 第一回交战,晋军败,退守十里。 消息迅速传遍全国,百姓深觉屈辱,朝堂之上的官员却幸灾乐祸,实例证明徐璎决策失误,他们个个笑容满面,病倒在床多日的何崇光听闻都精神抖擞,高兴地能下地走动了。 何崇光下属纷纷提礼登门,奉承道:“还得是将军出马,可见国家的安定全是将军的功劳。” 何崇光呵呵笑,摆手推辞两句,实际受用地挺直腰板,朝徐璎所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徐璎一觉醒来收到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折子,她还奇怪呢,从来不搭理她,怎么突然有了做臣子的觉悟。 打开一看,全在讲北征失败的事情,表面弹劾夏承烈,实则都在拐着弯儿地骂她,她顿时就明白了。 徐璎笑得眉不见眼,夏承烈真给力,她自己折腾半天,尽是小打小闹,长安里那群人都不稀得管,夏承烈一出手,都主动给她上折子了。 徐璎大喜,怕夏承烈受到那些议论干扰,撂挑子不干,当即挥墨写下一封密信,鼓励他继续保持: 善,未负厚望,君勿忧。 密信由专人送到前线,主将营帐四周巡兵来回走动,围了几层,把守得密不透风,许久不见动静的营帐终于进入一人一信。 9. 归降 长安城门,两列甲胄开路,一架马车高调驶入,车盖镶金嵌玉,明丽奢华,流苏摇曳,仿若有星子隐闪。 长安贵胄如云,这车虽华奢,但放在长安城里就略显不够看了,引人注目的是开道的兵士。 众人皆知女帝继位,朝中多有不服,此时带兵入长安的不是叛将,就是回来准备肃清朝政的宗室。 瞧这一派豪气的仗势,百姓纷纷围拢,小声议论,不知道来的是哪位大王。 车轮转动,碾过权贵聚集的明礼街石板,最终停在梅园前。 刘绪及几位老臣站在阶石上翘首,等待这位经千挑万选、反复商议后确定可堪大任的宁王。 宁王在封地时注重政务,约束官吏,肃清不正之气,在他的治理下,当地夜不闭户,拾金不昧,民风淳朴,宁王声望颇高。 既身负宏图大志,又有相应的能力去施展,刘绪在宗室里挑选时最满意的就是他。 然而宁王真正来到长安,不仅距离预定的抵达日期迟了许多,还宝马香车地秀排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真正论起来,他可是无诏归都。 还没有登位,已经摆出皇帝的架子。 刘绪微微皱眉。 人无完人,爱面子不是大问题,刘绪压下那点不满,走下台阶去到车驾前,拱手道:“宁王殿下。” 小侍从车后取下踩凳,摆到车驾旁以供宁王下车。 等了半晌,车厢内毫无动静。 刘绪以为宁王没听到,提高了音量再唤一声。 依然不动,小侍安安静静地垂手站在一旁,没有上车提醒的意思,可见早得到授意。 刘绪身后站着的都是跟随先帝的老人,这种老套的招数见过不知几凡,心中即明宁王这是在立威。 可笑,先帝见到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宁王竟敢一来就给他们个下马威。 已有人不满宁王,还是看在刘绪的面子上强忍不发。 刘绪神色自若,不疾不徐道:“宁王殿下舟车劳顿,定是疲乏了,且让殿下休息吧。” 说罢,刘绪拜下,转身欲走。 这时候车厢里总算传出一道声音:“刘相且慢。” 一只手掀开车帘,弯腰钻出来个膀阔腰圆的中年男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盛满野心,长途跋涉并未影响到他,精神奕奕,衣服整洁无褶皱,鞋底白白净净,没有沾染多少灰尘。 宁王慢慢悠悠地踩着凳子走下,姿态随意,他捂嘴佯装打哈欠,不好意思地说:“刘相勿怪,我这年纪上来,赶了几日路,身体有些吃不消,方才打个盹儿,竟睡死过去。” 刘绪哈哈寒暄几句,表示理解,随后斜了眼宁王身边的小侍,话锋一转:“殿下身边这个小侍粗心了些,殿下不适都不知晓,我换几个机灵点的前来侍奉吧。” 宁王听出刘绪的言外之意,只是宗室里出挑的易早逝,多玩物丧志的废材,他又是先帝之弟,名分最正,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坐那把龙椅,徐璎那小丫头登基时他就知道,刘绪迟早会来找他。 眼下刘绪不满又如何,他别无选择。 宁王不以为意,“刘相好意心领,他打小伺候我,最为熟悉,离了他,我反倒不适应。” 刘绪静静打量宁王,此时宁王已将皇位视作囊中之物,对他的话完全不放在心上,多说两句还要不耐,倘若宁王为君,怕是会更加无视他。 宁选庸碌无为,也不能要骄傲自负之人登位,哪怕他才能超群。 刘绪思虑权衡一番,最终决定放弃宁王,另外再找。 将宁王安置在梅园,刘绪再不与他来往,回府坐在书房里翻名录。 这一次,刘绪不单看才能政绩,将性格也纳入考虑范围,免得又接来一位宁王。 长安的这场风波远在幽州的徐璎尚且不知,企图控制徐璎揽权的章余知道是时候了。 章余刚刚看完细作传回来的消息,一直有刺客刺杀徐璎,幸而都被细作提前解决,没有惊动任何人。 北征失败,宁王未诏归都,恐怕徐璎已经忧虑地彻夜难眠,若再加上各路刺客,真怕她承受不住。 章余笑了笑,命细作不用再暗中保护徐璎,现在转到明处,必要时候可以借机使苦肉计,博取她的信任。 放飞信鸽,章余坐下,提笔给徐璎写信,将刘绪迎接宁王入长安的事情告诉徐璎,表明了自己支持她的立场,写完封好放入请安奏折里,跟着其他弹劾夏承烈的奏折送去幽州。 此时的幽州笼罩在战败的阴云中,坦木湖首战告捷,北狄连着几夜烧起篝火庆祝,进一步打击晋军士气。 坦木湖预备发起第二轮攻击,半夜王庭突然来人打断他的休息,坦木湖被扰了好梦,烦躁起身,没有好脸色地吼道:“什么事!” 小卒脸色煞白,慌慌张张道:“不好了,特,特勤不好了,晋军打,打……” 一听“晋军”两个字,坦木湖倏地醒神,以为晋人偷袭,当即拽住小卒问:“晋军打过来了?” 谁知小卒猛然摇头,磕巴得说不成话,半天才拼凑出来:“……不,不是,不是特勤,晋军不是打过来了,是……是打过去了,晋军打进王庭把可汗给捉了!” 坦木湖瞬间瞪大眼睛,声调拔高:“你说什么?” 小卒说顺了,重复一遍,还把中途想起的碎片整合好,补充道:“特勤,晋军打进王庭把可汗给捉了,可汗已经签好归降文书,我们不能再对晋朝动兵。” 坦木湖气得一脚踹飞小卒,目眦欲裂,“夏承烈什么时候去的王庭,为什么我们完全没察觉?” “不对,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不可能……”坦木湖喃喃,不肯相信,转头狠狠瞪着小卒,拔刀捅进他的肚子,“你骗我,你肯定是晋国细作,派来动摇军心的,是假的,是假的!” 小卒睁着眼睛断了气,死不瞑目。 不仅坦木湖不敢相信,徐璎也怔怔地看着案上的归降文书失神。 三更半夜,前方加急件抵达,驿卒报喜,夏承烈打入王庭,生擒北狄可汗,北狄可汗签了归降文书,已经在到幽州“受封”的路上。 归降文书底下还有夏承烈的亲笔信,说是还有喜事奉与君王。 生擒北狄可汗已经令她够惊吓了,不知道夏承烈接下来要给她的喜事,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打开系统操作面板,仇恨值果然不断暴涨,空气遽然清新,胸口的疼痛也缓解许多。 捉了北狄可汗就捉了吧,北狄由多部落组成,可汗愿意归顺,其他人可不一定。 看在夏承烈帮她涨那么多仇恨值的份上就原谅他了,可以用夏承烈,不过不能再放他出去打仗。 徐璎揉揉额角,思考夏承烈回来后,该让他去做什么。 10. 女帝 夏承烈生擒北狄可汗的消息传回长安,不少官员迅速走门路拦截送去幽州的弹劾奏折,奏折已经到幽州的小官捶胸顿足。 试想皇帝拿到捷报,正在兴头上,结果打开奏折发现都是弹劾夏承烈的,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岂不勃然大怒? 刘相他们位高权重,说说也就罢了,自己一介微末小官,送到皇帝面前不正好就是活靶子吗! 明哲保身,这四个字深刻印在小官们的心上,争权夺势这种事情与他们无关。 他们是发现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皇帝赢还是刘相赢,对他们来说都一样。 他们上蹿下跳反对徐璎的政令,跳得再厉害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自己反倒可能因此丢官,还不如闭紧嘴,安安分分,做好自己的份内事。 小鱼小虾就罢了,最尴尬的还属章余,他前脚暗示皇帝可以倚靠他,后脚就被兜头来了一巴掌,打得他发蒙。 他不懂,他不理解。 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北征一不占天时,天寒地冻,二不占地利,主将夏承烈的败绩就不讲了,他从前只在西戎镇守,不熟悉北狄地形,他是怎么深入腹地找到北狄王帐的? 要知道地形对一场战役十分重要,通常指挥官在两军交战前就要根据实际情况做好决策,如何摆阵,什么时候变换,攻破敌军的时机,全凭指挥官的预测,不会打着打着中途突然改变策略。 因为传令以及士兵的实行需要时间,战场上最宝贵的就是时间,甚至军中有延误战机罪,轻则丢官,重则斩首。 战场上,分毫都不容有差,可能指挥官这边才下完令,敌军就换了阵,这时再下令,士兵执行的则是第一个的命令,根本来不及,所以大部分战役的成败在交战前就有了结果。 而不熟悉地形是非常危险的,它意味着指挥官需要极其丰厚的经验、敏锐的观察力、灵活的反应能力和极强的方向感。 北狄山脉连绵,不少勇猛的将领打着打着就迷路了,这也是百年来无法平定北狄的原因之一,进入北狄后失去方向,找不到人,就更别谈打赢了。 最后,幽州驻军都是何崇光属下,再优秀的将领也要与士兵磨合才能打出漂亮仗,如此短的时间里,夏承烈是怎么做到的? 章余从头梳理了一遍整件事,惊觉自己受到徐璎的迷惑而轻视她,上当了。这份轻视源于徐璎的设计,他们看到的都是徐璎想让他们看的,所有人都中了她的计! 首先徐璎的继位就很有问题。齐王谋逆,先毒害皇子,后兵围祭台射杀先帝和太子,而后被五皇子所杀,然而五皇子并没有成功继承大统,反而莫名身亡,仵作验过,是毒发所致。 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徐璎暗中设计。她不知用了各种方法令其连旱三年,又鼓动齐王谋逆,不然不能解释祭祀那日的离奇。 倘若按如此推理,那宫里皇子极有可能并非为齐王毒害,而是徐璎所做。 齐王再怎么狠毒,没道理连幼童也杀了,小皇子年幼,暂时对齐王没有威胁,能威胁到的只有徐璎。 毒害皇子嫁祸齐王后,她故意让五皇子逃出宫,引他到祭台杀齐王,谁知她才是真正的黄雀。 继位以后,她又释放齐王旧部,让众人以为她不懂朝政,对她放下戒心,顺利带着王师离开长安北征。 不知道徐璎筹谋了多少年才做到这一步,全无差错,把所有人玩得团团转,他们还不知。 太可怕了,城府之深,手段之狠,章余不知宫里是如何养出这么一个人来的,完全不像女人。 想到自己写给徐璎的信,章余噌地脸红,当他喜滋滋地盘算架空徐璎独揽大权时,恐怕徐璎正在一旁笑着看他耍猴戏呢。 寒风打在窗棂上,呜呜作响,直吹进章余心里。 小厮进房换炭火,看到自家主君瑟瑟发抖,顿时心惊肉跳,以为是自己烧的火出了岔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炉子旁,正要跪下请罪,他瞥见炉火烧得正旺,心定下来才发现屋里也是暖洋洋的,并不冻人。 “郎君,我再多生几个炉子……”小厮战战兢兢地小声道。 章余颓坐在案前,无力地摆摆手,声虚气弱:“不必,去帮我告个病假吧。” 北征告捷最高兴的是幽州百姓,北狄是顽疾,时不时就来骚扰掠夺一番,如今打得北狄臣服,再不敢作乱,自然是喜不自胜,纷纷走出门去,满面红光,路上遇到邻居好友便抬手作揖,道声陛下圣明。 百姓一年到头都在忧虑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才不管谁做了皇帝,只这回不同,北狄归顺,又听闻皇帝是个女人,纷纷围拢了惊奇,原来女人也能做皇帝,而且不比男皇帝差。 “我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只知道,能叫咱们安生种庄稼的就是好皇帝。” “就是,只要能吃饱饭,管他男啊女的。” 百姓达成一致,纷纷给徐璎叫好,还有人道:“听说圣上就住在萍水街那边的宅子里,不像前头那个圣上,走到哪里行宫就修到哪里,女圣上是真的体恤咱们。” 其实也就修了两座,用于南巡,其中一座因为财政问题中途罢工好几次,来回折腾得百姓误以为修建了很多行宫。 “是啊,是啊,女圣上比先皇好多了,都不吃那什么玉做的露水,而是跟咱们一样食五谷杂粮。你不信?不怕告诉你们,女圣上就吃过我家种的菘菜。这可不是我吹,那日我遇上宫人出来买菜,长得跟话本里的仙女儿似的,可漂亮了,一看就是极富贵的人家才能养出来,我亲眼瞧着她进萍水街,确定就是伺候圣上的宫人。” 所有人都为那人的好运投去羡慕的目光,更加爱戴女帝了。 “愚民。”路过的书生摇摇头,仰天长叹:“真是礼崩乐坏,世风日下啊。” 茶馆里的议论与田野不同,他们略有薄资,不愁吃喝,唯一在意的便是如何再贵上一贵,有心人已经发现女皇帝带来的机会。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多新帝登位都会启用自己的人手,女帝身边暂且无人崭露头角,也没有心腹大臣,这许多空缺的位置都亟待填补,此时就看谁能掌握机会,乘风而起,平步青云。 想着想着,心潮澎湃,连茶也没喝完便回家去。读书不行的鞭策儿子,尚可的埋首苦读,就等开年的春闱。 因为先前夏承烈战败,朝中官员找到机会,宁愿耗费人力运送奏折,也要阴阳怪气地骂骂徐璎,开了一个头就停不下来了,不然只送弹劾奏折,挂在史书上也不好看,于是将那些鸡零狗碎、蒜皮小事的奏折一并送到幽州,徐璎不得不处理,突然忙起来。 每天看奏折,徐璎看得头晕眼花,她是真的佩服这群文官,怎么那么能水,絮絮叨叨个没完。 批奏折让她有种在刷朋友圈的感觉,路边捡到钱这种小事都能翻来覆去得讲,洋洋洒洒几百字,词藻华美,内容说它空洞吧,结尾还有升华,很是正能量。 徐璎头疼,机械地在每个奏折结尾处批上几个字:好,很好,做的不错,知道了,我知道了。 连着回了两天,徐璎发现自己看到奏折都发怵,提笔手腕酸得不行,她只能全部简化成单字,用“好”和“知”轮流回复。 写完一个“好”字,昏昏欲睡的徐璎打开下份奏折。终于看到不一样的东西——章余的信。 徐璎眼前一亮,立马精神了,迅速拆信。 信里讲了刘绪迎宁王入都的事情,跟她打小报告,还有几分要拥护她的意思,章余的野心在字里行间显露无疑。 “好啊!”徐璎一拍大腿。 她可算是等到好消息了,既然宁王已到长安,那刘绪下一步就要杀她了吧。刘绪效率低的话,还有这个章余,很有推翻她自己当家做主的潜质,可以培养培养。 徐璎决定先等等刘绪,毕竟章余是个文人,造反周期太长,先把章余放在备选里,让他自己发育一会儿,刘绪不行再换他。 徐璎转转酸涩的手腕,感觉一阵舒爽,提笔回复章余,将长安所有事务交给章余,告诉他,自己短时间内回不去,让他守好长安。 写好信,徐璎已经想到明天就身首异处的美好场景,全身上下轻松许多。 说起这个宁王,太后还在世的时候他回来贺过一次寿,她以前倒是见过一面,可谓是印象深刻。 在寿宴上大剌剌地越过皇帝考校皇子,评判国事,那叫一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她那父皇当时气得够呛,整场寿宴都黑着脸。 宁王专挑软柿子捏,在小皇子身上找完优越感,又跑来指点公主,说徐琅温柔方正,但是容貌不够,劝她多花心思打扮。 又来到她跟前,说她针织女红太差,要多多练习,一个女人不会女红,即便是公主,说出去也不好听。 幸好他没待多久就被赶回封地了,不然她真想套他一麻袋。 刘绪选来选去竟然选到他身上,难怪晋朝没有徐珑不行,这宗室也太废了。 11. 轮岗 中间插入章余的信,徐璎高兴地一口气回完两摞奏折,最后搁笔歇口气。 在旁侍奉的宫女很有眼色地走上前递送茶水,徐璎伸手欲接,却在下一刻白光闪过,宫女倏地目射凶光,袖中匕首袒露,直直刺向徐璎,口中大喊:“狗皇帝,拿命来!” 被冠以狗皇帝之名的徐璎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粉色身影就在眼前闪过,挡在徐璎身前,锋利的匕首嗤地没入皮肉,响起一声闷哼。 “来人啊,有刺客——” 徐璎错愕地抱着怀里的人,前来行刺的刺客一击不成还要再来,屋外的侍卫却是听到呼喊赶进来,徐璎哪肯放过这大好时机,放下以身相救的宫女,起身向刺客扑去。 刺客眼见徐璎面露喜色,愣怔片刻,不知她意欲何为,血珠从匕首身上滑落,滚入手掌。 间不容发,刺客抓紧匕首朝徐璎刺去,然而进行半途,她霍地感觉什么东西打在她的手腕,手掌发麻,继而脱力,匕首镗朗摔落在地。 刺杀的时机转瞬即逝,侍卫已涌入屋中,将刺客团团围住,刀尖抵上她的脖颈。 徐璎赶忙伸手阻拦:“慢——” “放她走。”徐璎按住侍卫的刀,转向刺客,真诚地对她道:“回去告诉你主子,他想杀我尽管派人来,最好多养些人,能杀得掉我算他本事。” 刺客目光复杂,把话原原本本地带到,长安城狭小的矮屋内蓦地响起一道重重的拍案声。 瞧这狗皇帝充满嘲讽的话语,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屋中人咬牙切齿:“我与徐璎不共戴天,不杀徐璎,誓不为人。” 徐琅听闻徐璎遇刺,忙不迭地跑回来,抓住她的肩膀前前后后地翻面检查,“没受伤吧?” 想到替她挡刀的宫女,徐璎无奈地叹口气,嘴角强行扬起,挽住徐琅的手道:“放心,我没事,当时身边有个忠肝义胆的宫女舍身相护,我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天知道她有多悔恨,说这话时心里都在滴血,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早知道刺客这个点儿来,她就应该把所有人都调远。 如果没有那宫女扑过来救她,她现在肯定已经躺在软软的沙发上,吹着空调吃西瓜,而不是倒霉悲催地待在幽州做怨种皇帝。 其实救她的那个宫女徐璎认识,她是章余安插过来的眼线。徐璎很不明白,这么拼地救她是做什么,难道章余还怕她死了找不到合适的傀儡皇帝? 徐璎郁闷。 遇刺不是小事,徐琅又听说这回极其惊险,差点就要叫刺客得手,这可不成。 徐琅肃色道:“不行,太危险了,如今人手愈发多了,不好管控,容易混进心怀不轨之人,须得换上知根知底能信任的人在身边才成。” 徐璎听她这么说,赶紧拉住她,“百密终有一疏,就是将身边人全换掉,刺客也有别的法子。况且,如今我们在幽州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可以找到值得信任之人?” “那也不能任由刺客像现在这样来去自由。”徐琅又出主意:“不若加强防守,多调驻军?” 徐璎干声咳了咳,值守的宫女一嗓门就能叫到援军,刺杀难度已经够高了,要是再直接把援军放身边,哪个刺客还敢来啊。 为刺客考虑方方面面,徐璎头疼欲裂。 “不成,不成,驻军还是以守卫幽州为第一要务,不得随意调离。”徐璎摆手,沉思良久,脑中灵光乍现,另提一法:“不如实行轮岗制度。” 徐琅蹙眉疑惑:“何为轮岗?” 徐璎解释道:“就是身边不再置放固定的宫人,只定期在所有人中抽选一部分人为轮岗人员,轮流到我身边侍奉,次序也随机排列,这样刺客便是要刺杀也需要在外围做一段时日的事情,等候轮岗,时间一长,多少会有破绽,露出马脚。” 这样做的好处是抽选具有未知性,像抽盲盒,不定性比较强,不知道被选中的人是谁,可能刺客幸运被选中,成功近身,也有可能脸黑,一直没有被选上。 而且选取的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前期选的时候就可以调查好轮岗人的身份背景,确定清白,轮岗名单出来后公示,凡有疑皆可举报。 不过这也有较大的弊端。 首先,专业性不强,真要派她们去办什么事还是需要另找稳妥的人。 其次,抽选时对人员的调查费时费力,多半就是走个形式,查不出什么。 最后,也就是徐璎最主要的设计,人数过多,鱼龙混杂,可钻的空子很多,谁都有可能走到她身边,比起以前定岗时,接近她的机会更大了。 听了徐璎的解释,徐琅仍有迟疑,最后徐璎拍板:“我唯一信得过的人只有姐姐,抽选轮岗人员的要务就交给你好了。” 这无疑是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到徐琅手里,而且除了她,确实无人可以担此重任,徐琅一听,肩负保护徐璎之责,立刻道:“陛下放心,琅一定不负所托。” “此外,还有一事。”徐璎琢磨了几日,决定把一件要事交给徐琅去办。 费尽心思折腾这么久还没死,这几日思来想去,她觉得不该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刘绪、章余那边任他们搞朝堂斗争,同时她也可以调转方向,把眼光投向最终目的——亡国。 既然她死后还要判定有没有亡国,不如直接一步到位,亡国、被杀两手抓,免得好不容易被杀了,结果国没亡掉,回溯到起点重开。 要是最后辛辛苦苦大半年,一朝回到解放前,打出那样一个结局,她大概真的会疯。 徐璎策划走走暴君路线,前期讨人嫌,而后逐渐施压,激起民愤,起义推翻她。 现在她给徐琅的印象还是胸怀抱负,预备大展拳脚开创盛世,所以不能直接跟她说,只得采取迂回政策。 徐璎道:“古语云,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若得到百姓的支持,刘相等人则再不是问题。但百姓距离我们太远,不了解我们,致使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政令,产生抵触之心,故而宣传极为重要。” 徐琅坐直身体认真听,一点就通,颇为认同地点头,猜测道:“陛下是想让我派人混在人群中,为陛下造势?” 徐璎摇头,徐琅说的是让人假扮成民众带头吹捧她,这招很多人在做大事前都用过,主要是利用从众心理,这套路太容易成功,绝不能用。 “不,那是欺骗。”徐璎大手一挥,义正辞严:“我们要以官府出面进行阐释,既具有权威,百姓安心,又促进了官民感情,更加有利于政令的推行。” 才不是。 朝廷做的好不好,民众心里都是有杆秤的,在这个官府大过天的时代,谁敢公然说句官府不好?那叫谋逆。 若是不喜欢,你还强迫他们必须接受,越是这样就越容易逆反。 徐璎偷换概念,将推行政令与自夸自擂混淆,她让徐琅去做的便是后者,官方吹捧皇帝做得有多好,哪里好。 华夏崇尚低调谦逊,做出点小成绩就把自己看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目空一切,终究会败去好感。 而且一句两句便罢,年年都吹,夸赞也就不值钱了。 此外,众多的鲜花与掌声把她推向高位,百姓对她就会有高期待,高要求,她要是做不出什么成绩,德不配位,必有反噬。 徐琅似懂非懂,感觉徐璎的话很有道理,但又莫名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等徐琅想明白,就在徐璎的“姐姐我只有你了”“只有姐姐能帮我做成此事”等一系列的话语之下,徐琅激情澎湃,当即一口应下。 等徐琅走出徐璎的屋子,徐琅开始发愁,怎样才能达成徐璎所说的效果,她真正动手要做的时候才发现,现实与徐璎说的似乎有点矛盾…… 徐璎这边开启新征途,北狄可不好过了,坦木湖不甘心就此臣服,也不好违背可汗之命。 一筹莫展之际,延节找上来:“此时夏承烈远在北狄王庭,那么幽州必然兵力空虚,不如我们一举攻破,也生擒了他们的女皇帝,以此逼迫晋朝归还可汗,退兵。” 坦木湖大吃一惊,“你要违父汗之令?” 可汗年轻时扫定草原,脾气很不好,谁违背他的命令,他就宰了喂狼。多年过去,虽年高体弱,溺于享乐,但当年震慑八方的威力仍在。 “这是为了救可汗,若不这样,北狄从此就要跪在晋国脚下,你如果愿意,那我就不再多劝了。” 延节言罢,转过身,抬脚就走,似乎对坦木湖非常失望。 坦木湖的怒火一下被挑起来,延节这是瞧不起他,认为他胆小懦弱? 他坦木湖就不是个缩头缩脑的。 延节说的不无道理,要么攻打幽州,捉了女皇帝换可汗,要么乖乖缩回草原,再不能在边境肆意横行,怎样看,都是前者都更值得。 至于会不会失败,惹怒晋朝杀可汗,坦木湖从未考虑过,他相信自己的实力。 12. 团灭 徐琅执行力很强,迅速将在徐璎身边侍奉的宫女调走,一批职位空下来。 被莫名调走的宫女心惊胆战,怀疑是自己哪里漏了马脚的缘故,和其他几个眼线一碰头,顿时明了,果真暴露无误,女皇在拔钉子呢。 但随着陆续有人被调离,直至清空,宫女们不由疑惑,这是要做什么。 徐琅挑选好第一批人,把名录送到徐璎案前。 徐璎简单翻了翻,看见有个划了名字的,不由感到奇怪,她猜测极有可能是这孙婉芸身份有问题。 想到这里,徐璎的漫不经心顿消,挺直腰坐起来,继续往后认真地看了几行,边看边道:“四姐做事我是放心的,不过为何划去这个叫孙婉芸的人?” 徐琅解释道:“我原本抽选二十余人,可在最后核查时,我发现这孙婉芸竟是营妓,便将其划掉了。” “营妓?”徐璎倾身,从如山的奏折里抽出幽州刺史递上来的那本名录。 半晌后,徐璎在名录里找到孙婉芸的名字,她父亲官位不高,但得上一任宰相孟寂重用,孟寂变法失败,他受到牵连,男丁流放西南,女眷充入营中为妓,在发配途中孙婉芸的母亲和姐妹病死,唯孙婉芸一人抵达幽州军营。 “她是孙益的女儿,从前跟随孟相的那批人如今竟落到这步田地。”徐璎忍不住感叹。 孟寂变法算不上大错,唯一错的是他看错了先帝,变法需要皇帝的支持,如果皇帝的态度飘摇不定,再好的变法政策也无法贯彻。 徐琅惊异:“孟相的人?” 孟寂可是个传奇人物,寒门出身,连中三元,年仅三十便凭着丰厚的政绩挤入中枢,然而他的前半生有多闪耀,后面就有多悲惨。 先是小人攻讦,一贬再贬,孟寂没有陷入挫败无力,反而奋起平匪寇,顺利归朝,并且更得先帝赏识,于是孟寂提出八项变法,涵盖民生各领域,可惜变法遭到激烈反对,不了了之。 而孟寂越挫越勇,没有放弃,在几年后完善了先前所提的政策,再次提出变法。 这回的变法涉及范围更广,震荡朝堂,孟寂的妻儿被绑走残忍杀害,他自己也为变法付出了性命。 人走茶凉,孟寂的出现如掷石子入湖,泛起轻微的涟漪后,最终归于平静。 本以为变法距离她们很遥远,倏地接触到当年历事者的后人,才惊觉原来不过十几载,一种时空交错的奇异感升起。 徐璎道:“朝堂争斗,罪本不该及她,让她过来吧,博个善待孟相旧人之名也好。” 徐琅沉吟半刻,接受徐璎的安排。 “还有那个舍身相救的宫人,放在哪里合适?” 放在身边,她是长安的眼线;若直接调离,又恐有忘恩负义之嫌。 徐璎沉思,现在她身边都不定人了,这个宫女确实是个麻烦事,为她破例也可以,只是没必要。 “她的伤势如何?” 徐琅答道:“还好,太医去看过了,所幸没有伤及内腑,好生静养月余便能恢复。” “那先让她好好养伤,伤好以后让她过来见我,我对她另有安排。”徐璎思来想去,最后想到一个好去处,暂且先跟徐琅卖个关子。 徐琅颔首称是,出门去公布轮岗事宜。 这变化震惊众人,从未听过什么叫轮岗,纷纷新奇地望着徐琅,徐琅向宫女们一一解释,在庭中支起木架,把第一批轮岗人员的名字贴在上面,据徐璎所说,这叫公示。 除徐琅会在公布时念一遍名字,宫女中有识字的也会被推选出来帮忙看名字。 跟徐璎出来的大部分宫女背景多少都掺点不明成分,不少还是专业的高级细作,优秀的高素质人才,抚琴吹箫、吟诗作画通通不在话下,看名字则可以称得上大材小用。 孙婉芸挽着袖子挥斧头劈柴,不远处有两个宫女匆匆走过,孙婉芸听她们议论:“赵姐姐正在念名字,快走,不能迟了……” 孙婉芸放下斧头,好奇地向那两个宫女的方向迈了两步,正待迈出第三步,迎面走来个挑水的女子,也是营妓出身,她停住脚步,对孙婉芸道:“不必前去了,与我们无关,我们能在这里干这些粗活,已是顶了天的恩赐,伺候陛下可轮不上我们这些低贱之人。” “伺候陛下?”孙婉芸吃惊地睁大眼睛,但念及自己的身份,很快失落便覆过喜悦,眼光不由暗了暗。 她从营中出来才发现自己太天真,她根本没有机会离开这方小天地,也见不到皇帝。 孙婉芸叹口气,重新振作,“罢了,在这里也好,只要不用回去,就是劈一辈子柴我也愿意。” 在场所有人垂下脑袋,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仍旧抑不住羡慕,羡慕那些宫女做任何事比她们这些人更加容易。 孙婉芸怅然,忽闻门外有人高喊:“孙婉芸何在?” “我就是孙婉芸,敢问有何要事?”孙婉芸按捺心中惊疑,走上前去。 “你被选入此次轮岗,收拾收拾包袱,跟我走吧。” 孙婉芸瞪圆眼睛,杂乱的小庭院里发出短促的小声惊呼。 * 坦木湖整顿军队,不顾王庭发出的归降之令,领兵向幽州发起进攻。 夜色深沉,坦木湖预备夜袭,士兵整齐有序地在黑暗里穿行。 斥候回来禀告:“特勤,前方地势易于设伏,恐小心前进。” 坦木湖不以为然,“晋军不堪一击,除非夏承烈回来,否则晋军绝对无法抵挡我们的铁骑。” 夏承烈这个时候还在王庭那边,赶不回来,坦木湖一拉缰绳,骏马咻咻地迈开蹄子快跑。 军队来到高地前,不多时,坦木湖军队的尾巴也跨进高地的可攻范围,坦木湖抓着缰绳观察四周,一旦有不对,他可以迅速策马逃走。 今夜无风,静谧如水,空气里只有噔噔马蹄声,马的喷气声,衣服摩擦声,清脆的兵器碰撞声,并无异样。 坦木湖笑自己怎么也像延节那般畏手畏脚,就算晋军敢埋伏,他也能把晋军打得落花流水。 “加快速度。”坦木湖高声下令。 话音刚落,箭镞穿透冷气飞射而出,擦过坦木湖的肩膀,箭风将坦木湖狠推一下,坦木湖险些摔下马去。 又因为坦木湖的命令,骑兵夹紧马腹,驭马快行,谁知下一刻地面就拉起了绊马索,骑兵不设防,在此起彼伏的嘶鸣中摔落在地。 “特勤,有埋伏!” 坦木湖骂道:“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密密麻麻的箭矢如雨飞下,黑夜里难以视物,坦木湖凭着经验用刀挡住一支乱矢,作出取舍:“撤退,撤退——” 坦木湖赶紧调转马头,缰绳几近勒断,马痛苦地鸣叫,马蹄飞跃。 箭矢搅乱了士兵的队形,坦木湖也顾不上他们,穿过空隙往回逃。 谁承想,火光在北狄军队的末尾亮起,坦木湖迎面撞上一把红缨枪,他当下抬刀,抵住了突如其来的攻击。 锵—— 昏黄的光芒下,夏承烈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他直视坦木湖,冷声道:“北狄可汗已签归降文书,特勤这是要领兵去哪啊?” 坦木湖呆呆地张开嘴,瞪大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特勤这话说得奇怪,平定北狄,自然是班师回朝。” 坦木湖心头猛跳,这么快的速度,除非夏承烈一擒到他父汗就往回赶,才能正好在这里将他包围。 可即便如此,夏承烈也太快了,中途歇息半刻可能就会错过。 这个时候,坦木湖突然想起从前对夏承烈的评价——神出鬼没小战神。 原来传言不假,他真的能做到这么快。 事已至此,坦木湖只能拼死一搏,他恶狠狠瞪着夏承烈,举起刀,“既如此,我们今日便决一死战,我坦木湖绝不做俘虏。” 坦木湖灌注全力朝夏承烈砍去,夏承烈举枪还击,二人正打得酣畅淋漓,一把长刀刺来,唰地穿入坦木湖后肩。 长刀被拉回,血哗哗从窟窿眼涌出,坦木湖痛呼一声,摔下马,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夏承烈:“卑鄙小人,不讲武德,竟然偷袭!” 夏承烈看清刺刀之人,敛去惊讶,一本正经地沉声回复坦木湖:“彼此彼此,特勤过奖了。” 他坦木湖自己就准备偷袭晋军,如今反被偷袭而已,没道理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大兄,特勤首级可以升多少级?能否把他的头让给我呀!”牛六第一回上战场就捞到个特勤,激动万分。 坦木湖痛得龇牙,一听那无名小卒跃跃欲试取他首级换军功,顿时恨得牙痒痒,输给夏承烈就算了,这捡漏的算什么东西。 再看夏承烈,他似乎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让给那人。 坦木湖慌了,他若真死在一介小卒手里,一世英名就要尽毁,传回北狄岂不要被笑死! “我投降,我投降,晋朝不能杀俘虏。”坦木湖立刻丢刀举手。 反正他父汗都投降了,他跟着父汗投降而已,这样看上去,还是他父汗更丢人,关注他的人就会少许多。 13. 战神 坦木湖的队伍缴械投降,夏承烈下令绑了他们的手押回晋军驻地,扫完尾,他终于空出时间问牛六:“你怎么会在这里?” 牛六挺起胸脯,“侯校尉说了,凡是表现出众者皆可上场打狄人,十个狄人升一级,大兄那样厉害,我也不能落后!” 老侯最擅鼓动士气,夏承烈毫不意外,笑着鼓励道:“不错,胆识过人,假以时日,定可超越我。” 牛六羞赧地挠头,“大兄,我瞧大家都有响亮的名字,心里羡慕,大兄可不可以帮我起个名字?” 夏承烈诧异,但略略一想,老侯肯让牛六上场,必然是看中了他的资质,若加以磨炼,日后说不定会取得不凡成就,没有名字确实不好。 “既如此,‘鹏南’二字如何?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 牛六听不懂,只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平平无奇的张六李六,拍掌大笑道:“好好好,这个名字好,从今以后,我就是牛鹏南了!” 两只手被绑在身后的坦木湖刚被喂水,听到这段对话倏地喷了喂水士兵一脸。 北狄王庭里有晋朝降将,为表诚意,他们跟着学些汉话,普通交流不成问题,坦木湖更是个事事争先、不落人后的性子,将汉话学了精通。 这会儿听到夏承烈起的名字,坦木湖瞬间笑喷。 “将军,看这狄人不服气的样子,根本没有降心,不若杀了示众?”被喷水的小卒气愤地拉着衣袖擦脸,跑到夏承烈跟前打小报告。 坦木湖立刻弹起来:“我是心甘情愿归降的,你们不可杀降将。” 夏承烈淡淡扫他一眼,“只要你安分守己,我朝不会随便动你。” 言下之意,若不老实,可是会不随便地动他,杀鸡儆猴不是玩笑话。 坦木湖巴巴地缩回去,“我渴了,刚才的水没喝到。” 小卒捏着水壶走开,两步以后,他停住脚,转向另一边取了个缺口小碗回来,不知道从哪里找出,碗身都是泥灰,小卒倾壶咕咕灌满碗,放到坦木湖脚边。 坦木湖皱眉,“这里面都是沙尘,怎么喝?” “爱喝不喝。”小卒转身离去。 坦木湖气得跳脚,大声朝夏承烈喊:“你看见了,你们晋国兵卒这么对待降将,以后谁还敢归降晋朝!” 夏承烈跟没听到似的,抬脚就走。牛鹏南捏紧拳头,本想和坦木湖理论一番,见夏承烈走了,他赶紧追上去。 坦木湖怒气填胸,扯着嗓子怒骂,越骂越是口干,最后渴得实在受不了,他左右张望,半夜出兵,他手下的士卒都东倒西歪地沉沉睡下,只有来回巡视的晋军在走动。 趁着现在没人看,躺在破碗旁边的坦木湖忍着扯动后肩伤口的疼痛,轻轻挪了挪位置,缓缓移到碗边,他翻了个身,埋头嘬了嘬碗里的水。 清冽滋润的凉水滑入喉咙,坦木湖忍不住小声喟叹,不知道是哪条河的水,如此甘甜。 巡查的脚步声靠近,坦木湖立刻翻回去,佯装熟睡。 一闭上眼,疲倦的身体就开始休眠,坦木湖落入美好的梦乡。 在梦中,他找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水从指缝溜走,十分凉爽,咕隆咕隆地灌入满肚子水,腹下不由憋涨起来。 坦木湖赶紧起身欲解裤带,这时有人走近,他再另换位置,扒开草丛,不远处就有人聚在一起闲聊,再换,又是人…… 另一头,延节坐在帐中等候坦木湖的消息,烛火燃尽,天光大亮,终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这份宁静。 “叶护,不好了,特勤也被夏承烈捉走了!” 延节拍案而起,难以置信地看着探子,“你说什么?夏承烈!” “夏承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延节惊怒,身形不稳地往后退了退,喃喃自语。 探子听这话分外耳熟,似乎上一个震惊夏承烈出现的还是特勤坦木湖,不过传消息的那人却死于坦木湖刀下。 场面重现,探子害怕地往后缩了两步,问道:“叶护,我们要去救特勤吗?” 延节比坦木湖成熟,没有做出怒斩探子这样不理智的事,他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冷静道:“不,夏承烈既敢回来设伏,想必做了不少准备,我们此时去营救也于事无补。” “其他人,跟我走,养精蓄锐,寻找到合适时机再为可汗和特勤的生擒之辱报仇!” 延节掩藏好眼底的勃勃野心,带着仅余的几千人逃走。 * 夏承烈再擒北狄特勤的消息当日就送到徐璎案前,徐璎看完惊得跳起,词句从牙缝里挤出来:“夏承烈抓完老的,抓小的,一家人挺齐整啊!” 徐琅没听出徐璎话里有话,当她在夸夏承烈,跟着赞赏道:“夏将军外怯内勇,锐不可当。” 一个北狄可汗已经够惊人了,又生擒北狄可汗的儿子,夏承烈用实际行动证明没有他抓不到的人。 这样一威慑,北狄哪还敢生异心,只要夏承烈活着,北狄就不敢随意滋扰百姓,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的,便就习惯乖乖在草原放牧的生活,直接一劳永逸了。 徐璎呆呆地坐回椅子,她想到自己从王师里扒拉出夏承烈的场景,恨不得咣咣撞墙,又恨她那个不靠谱的父皇误导自己:“先帝怎么没有重用这么一员猛将?放在长安里积灰吗!” 看到徐璎愤慨的模样,恨先帝没有早用夏承烈,耽误他这么多年,徐琅肃然起敬,若是她,她肯定只庆幸是自己慧眼识人,发现了这匹被埋没的千里马。 对比一看,还是徐璎心高悟深,难怪夏承烈会衷心为她征战。 徐琅埋下自己的小心思,也感慨道:“夏将军本是辅国大将军夏起元之子,少时便随夏老将军出征,素有小战神威名,谁料在第一回独掌帅印的时候出了差错,连失三城,从前的荣耀就此湮灭。” “好在这回出征夏将军挽回了声誉,重振夏氏之名。”徐琅为夏承烈的战绩高兴,更佩服徐璎的眼光与气魄,徐璎在一片骂声中坚持启用夏承烈,北征成功是君臣互依互信才有的效果。 徐琅看徐璎的目光更加明亮,眼中尽是赞叹与崇拜。 徐琅的话劈在徐璎头顶,她颤颤巍巍地复述出那几个字:“小战神……” 怎么之前不告诉她! 先前徐琅只说夏承烈一直跟着他父亲征战,重点都在夏承烈失守上面,冷不丁地冒出战神光环,徐璎倒吸一口凉气。 看夏承烈那胡子拉碴的颓丧样,她怎么也不能把他和“战神”两个字匹配在一起。 选错人了。 徐璎不由在心底哀嚎。 她翻过《新晋史》,没有看到夏承烈的名字,所以才没有多想。 徐珑登基后,武将中最出名的是一个叫夏鹏南的人,横戈跃马,斩将夺旗,为徐珑扫平西戎定北狄,立下不世之功。 怎么夏鹏南没影,夏承烈大杀四方,因为改动历史发生了偏移? 徐璎郁闷,送走徐琅后把系统叫出来,问它原因,不把这件事情搞清楚她不放心。 系统沉默了片刻,最后给出答复:“经查询,有一定历史偏移因素,但偏移在合理范围内,并非夏鹏南改名,接下来宿主可以注意关于夏鹏南的消息,若无需要,不必派遣夏鹏南前往西戎。” 徐璎对系统的建议不置可否。 这个夏鹏南后面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如果可以找到他,提前催发他的谋逆之心,相信有他在,晋朝很快就能覆灭。 为推进她的亡国大业,徐璎想知道,现在这个夏鹏南在哪里。 《新晋史》语言精简,只讲他出身农家,是洪昌流水县人,此外再无身份背景信息。 是征兵去打西戎的,还是自己主动投军的,一无所知,史官似乎有意避开了他的出身。 找夏鹏南。 徐璎在自己的计划表里增添一项。 关了系统,徐璎重振旗鼓,说服自己向前看,她这会儿再怎么懊悔都于事无补,不如吸取经验教训,好好做接下来的事。 “陛下,这是今日送来的长安奏折。”一道温柔好听的声音拉回徐璎的思绪。 徐璎抬头,进来五个宫女,细瘦矮胖,身量各异,领头的长得更漂亮,举手投足间也有说不出来的韵味。 赏心悦目。 看到美人,方才的那些悔恨痛苦都缓解不少,徐璎道:“放下吧。” 宫女依次上前摆放奏折,为首的美貌宫女走起来裙裳飘动,很是好看,这个时刻徐璎理解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快乐。 徐璎先前看到奏折就烦躁,也怕搞混已经批复和未批复的奏折,所以将批好的奏折放在了地上,案几空空如也。 少顷,原本空置的案几堆积如山,徐璎一低头就埋入其中。 宫女们放好奏折后便蹲身揽收徐璎批好的奏折,她们要将这些奏折码放整齐,送去驿站,由驿夫带去长安。 徐璎叹口气,拿起奏折开始工作。 良久以后,她发现不对劲。 14. 密信 徐璎依次翻开每摞奏折的第一本,果然如她所想,类别不同。 这回送上来的奏折已经按内容分类整齐,百官的日常请安是一沓,上报请求裁断的案件是一沓,跟徐璎谈心的劝谏也分了出来。 本来这项工作该是宫里的大太监来做,只是徐璎离宫时没有带内侍,宫女没有经验,分类奏折便被忽视。 忽然拿到分好的折子,回复速度提升好几截,徐璎感到分外清爽流畅,轻轻松松就批复去一半。 徐璎赶紧命人把负责传送奏折的宫女叫回来,拿着奏折走到她们身前,问道:“今日的折子是谁主理的?” 一排五个宫女,从右手边数起的四个宫女双手压在腰腹,藕荷色的腰束微微颤动,她们惴惴不安地偏头互相递了个眼色,皆是茫然。 女帝语气严肃,不知是不是谁动了奏折,引起女帝不满,这样想着纷纷摇头,缄默不语。 只有最左边那个宫女晃了晃身子,小步站出来,扑通跪在地上,慌慌张张地告罪,声音不稳:“陛下,是奴婢擅作主张整理了折子,陛下恕罪……” 徐璎看过去,那宫女跪伏,头低低垂着,没有个正脸,头发略显焦黄,应是营养不良,身姿苗条,瞧着有几分眼熟。 似乎是那个长得标致好看的宫女。 徐璎认出来。 “你叫什么名字?”徐璎挥手让其他几个宫女下去,回身走到案几边。 首次面见帝王,宫女忐忑怯然,如扔下枯井的木桶,沉不到底,空空落落。 中间断出少许空隙,半晌后,她才浅浅吸入口气,细声答道:“回陛下,奴婢孙婉芸。” 徐璎翻奏折的手定住,惊奇地抬起头,“你就是孙婉芸啊。” 罪臣之女,聪敏颖觉,徐璎的目光从地板上的那道细长影子掠过,前者是她的身份能够引起争议,后者则能够说服徐琅,最重要的是能帮她减轻工作量。 孙婉芸太合适,徐璎怎么看怎么满意。 “这段时日,奏折的归纳整理就由你负责。” 轮岗期是三个月,孙婉芸可以直接进入她的书房,宁王既已身在长安,徐璎估摸着应该足够刘绪废她另立新帝了,便没有特意为孙婉芸破例,将她的职位固定下来。 不过那些较为重要却繁杂的事终于不用再拿去劳累徐琅,可以直接交给孙婉芸办,算是解决一桩难事。 孙婉芸如踩在云端一般,轻飘飘地走出沧浪斋,恍若梦境。 陛下没有责怪她的逾越,反而留她继续整理奏折,听闻这份殊荣可是内侍大监才有的。 孙婉芸的心怦怦跳个不停,一会儿像是落入热汤里浸泡,暖洋洋,舒服地喟叹,一会儿又像躺在倒倾的星河之下,仰看伸手可摘的寒星,对那闪耀光点外的黑沉幕色充满未知的焦虑。 辗转反侧,眼前是抄家时的混乱,欲逃仆妇的惨叫,下一刻,斜阳刺过沉静雅致的书房,穿透格窗,洒在地板,那道清冽的声音淌过肌肤,微微的酥麻如涟漪圈圈荡开。 陛下啊,我不会令你失望的。 孙婉芸想着白日里发生的情景,满怀美好期望与奋斗热情,坠入沉醉的梦乡。 * 斥候禀告,延节已经带人逃跑,坦木湖骂骂咧咧,把延节翻来覆去骂了三百回合,北狄的词汇用尽了又换汉话。 牛鹏南被调开负责押他,灌了一耳朵脏话,忍无可忍,解下自己的抱肚塞进坦木湖嘴里,终于得到清净。 夏承烈缓缓收回目光,延节逃跑在夏承烈意料之中,手里抓了坦木湖足够震慑北狄,便也不管他,先行绑着坦木湖回营地。 抵达营地后,夏承烈预计帐中军务积压,没有歇气,径直回帐。 案几上赫然有封方正的密信,上面压了火漆,只待唯一的收信人拆开。 夏承烈听说弹劾他的奏折盈室,一早就做好了被责骂降职的准备,他故意征战时不接君令,毕竟自己犯错还能提前计量好后果,而完美无误得到的可是猝不及防的凭空构陷。 慢慢撕开信封,夏承烈取出里面的薄纸,展开,定睛看去,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善,未负厚望,君勿忧。 夏承烈眼眶一热,颤颤地把这张薄纸捧起,按在心口,铁血硬汉仰起头,眼里闪着泪光。 为什么这么迟。 多年前,他忐忑不安地坐在统帅军帐里的时候,最迫切渴望的字,他终于等到了。 “将军,牛六,啊不,牛鹏南把那个小狄人给揍了,这会儿正闹呢,要不要管管!”老侯站在门口出声询问。 老侯叫了两声,里面没反应,他倾耳听了听,没什么动静,放心不下,挑起帘子走进去,谁承想夏承烈两眼通红的模样登时跳进眼里,老侯惊了惊,慌忙上前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夏承烈抖着手把信纸捧到老侯面前,几个端正的大字进入老侯视线。 老侯心头一震,胸腔里热流乱涌,他怔怔地将手伸出去想要碰一碰,害怕是幻象,行动到半途,手又顿住,凝固于空中。 “这,这是陛下所写?”老侯抖动唇瓣,指着信纸不敢相信。 “正是。” 泪水直直涌出眼眶,老侯无语凝噎。 夏家世代从军为君王抛头颅,洒热血,男丁近绝,到了夏起元终于博到高位厚禄,却在这时被他的君主忌惮,在外征战时派遣不懂军情的文官前来制挟,胡乱指挥,白送夏家军几千条性命。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幸夏家只是散了,与他们共同征战的将军家却是倒了,冠以延误军机之名处死的,谋逆之心株连的,先帝的狭隘与忌惮使得军中尽是血色。 这回似乎不同,陛下她未理会任何谗言,她说不必担心。 夏承烈知道作为女子登位有多难,他难以想象她是顶着多大的压力坚持下来的,她就在幽州,只要她下令退军,驻军绝不敢不从,可她没有。 思及此,夏承烈决然道:“有主如此,夫复何求?我愿为陛下开疆拓土,纵君有疑,九死无悔!” 哪怕陛下后面怀疑他,误信小人打压他,他也要为陛下扫平一切阻碍。 “我亦如此!”老侯握拳随言。 西戎,等着吧! * 徐璎交代的任务徐琅一直没有头绪,夏承烈即将回来,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打得啪啪响,她灵光乍现,立时抓住时机和幽州刺史打配合,命令府衙官吏组织百姓在大槐树下集合,以故事的形式讲述夏承烈的功勋。 徐琅找了几个说书人编写故事,选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和跌宕起伏的戏剧结构,在充满趣味的故事里编入对皇帝的吹捧与赞赏,这样能让百姓极大程度地理解与接受。 困扰她多日的难题就此解决,徐琅顺利将徐璎交代的事推进。 有徐琅这个淮阳长公主压场,官吏们再不敢摆架子,别看刺史都弯着腰满脸笑容吗,小官儿们更是夹紧尾巴,对百姓客客气气的,作出亲和爱民模样。 从前只见小吏们凶神恶煞收粮,第一回见他们大气不敢出,百姓新奇,纷纷带着板凳走出家门,在大槐树下聚拢了。 讲故事的人是徐琅在衙门里挑的一个小吏,他口齿伶俐,又惯会插科打诨。 能为公主做事,还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讲话,听闻刺史都会露面,可把小吏激动坏了,怀揣激动将故事背得滚瓜烂熟。 “大家可都知道这狄人……” 小吏利索的嘴皮子上下一碰,趣味横生的故事展现在众人眼前,滑稽时小吏没有包袱地搞怪,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惊险时小吏故意停顿,再突地迸发,吓人一跳。 “咱们的夏将军身负八十刀躺在辽阔的草原上,奄奄一息,正是意识涣散之时,嘴里还不忘念着我朝,拼着最后一口气叹息道:‘阿娘,我可能回不去了。’可怜夏将军就要长埋草原。” 所有人潸然泪下,有人抹着眼泪,呜呜哀道:“夏将军,不要死,我给你包你最爱的偃月馄饨,你回来就能吃上,不要死……” 小吏低沉的声音突然拔起,快而激昂:“却在这时,夏将军眼前倏地闪起一道金光,黄灿灿,刺人眼,夏将军将消的神识顿凝,这么定眼一瞧,嘿,你们猜将军看到了谁?”语速滑下来卖关子。 “竟然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女皇陛下——” 躲在不远处小楼上的徐璎一口茶喷出来。 听徐琅说她要到民间宣讲,徐璎特地出来看看效果,结果就听了一个瞎编乱造、极其离谱的故事。 夏承烈还没回来,她都不知道夏承烈是怎么深入草原抓可汗的,他们这里倒是讲得绘声绘色,如同现场直播。 前面那些也就罢了,中间为把她插进去还强行扯出超自然力量,这歌功颂德、强行升华的生硬句子,估计狗都不信。 情节进到徐璎帮夏承烈治好了伤,赐予他超神力量,夏承烈变得勇猛无敌,一枪杀进北狄王庭,百姓们坐在板凳上听得津津有味,眼睛晶亮。 “好!幸亏有陛下,夏将军快抓可汗!” 徐璎:“……” 15. 索贿(修) 故事讲完,小吏退下,几个在街坊邻里有名有姓的不入流小官依次上前,正正经经地歌颂徐璎和夏承烈,轻快的氛围立时陷入无聊,百姓明显兴致缺缺。 徐璎扬起嘴角,这才是她想要的效果。 散场后大家搬着凳子回家,路上不忘回味夏承烈飞擒北狄可汗的故事情节。 趁防守空虚混入城的刺客们低头躲到墙角,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路上经过之人无不对徐璎满口称赞,刺客们迷乱,不禁感叹道:“没想到狗皇帝在民间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因为她是真正为民造福的仁义之君。”几个刺客里走出一人,若徐璎在场,她便能一眼认出,此人正是上回行刺徐璎的刺客,名唤九。 那次刺杀前她早已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行刺失败,她生出自尽之心,免得受辱,谁料徐璎根本没动她,反倒是回去后因无伤而受到怀疑,何其讽刺。 这一回出任务,她便做了决定,无论怎样她都要阻止同伙的刺杀行动。 刺客九本是随感而发,谁知旁边的刺客七接话:“是啊,上回行刺,她当我是普通宫人,见我手上冻伤就要发作,竟将自己的膏药给我。对待一个普通宫人都能如此,就更别提其他了,不愧是天选之人。” “成王败寇,已成定局,就是杀了她,殿下也回不来。天下既有明主,我们还是回去领罪吧!” “不——”刺客九伸出手阻拦,“就是我们不去行刺,也有别人,但若要眼睁睁见此仁君陨世,实在惋惜。” 其余几人点头,“那该如何?” 刺客九道:“我们都是黑夜里见不得光的人,不若暗中保护她,并将道理讲与其他前来行刺的刺客听,一传十,十传百,相信凡是知道皇帝仁义之举的人不会不因此动容,弃暗投明。这样一来,我们的努力也就有了价值!” “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尚书那边该如何交代?”有人担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尚书所食之禄是陛下所给,那我们所食之禄自然亦归陛下,当是为陛下分忧。” 好像是这个道理,尚书拿了朝廷的钱却暗中买凶弑君,他才是不道德的人。 几个刺客达成一致,向萍水街而去。 * 首次命令百姓集合过后,后面就不再强制,任由它自然发展。 于是夏承烈飞擒可汗的故事不限于在大槐树下开讲,如文艺演出一样,开始巡回了,隐隐有出城去往全国的趋势,徐琅高兴地回来报告效果,徐璎暗叫不妙。 窥见徐璎面上未有丝毫喜色,反而沉下脸去,徐琅小心道:“陛下,可是哪里不妥?” 不妥,哪里都不妥! 徐璎暗暗抓狂,却不得不装出稳定如山的样子。 “四姐,你只看到了表面的繁荣,却不知这底下的危机。”徐璎看到徐琅隐去眉眼处盈盈的笑意,叹了一口气,道:“你随我一道前去暗中查看便知道了。” 她今天非得找出破绽,把这事搞砸不可。 徐璎和徐琅换上平常装束,只带了几个侍卫走在街头,若在平常,肯定一眼叫人看出不对,而眼下路上行人个个满面红光,纷纷挽着菜篮快步跑走,嘴上不忘招呼周围人:“快走,今日设在豆腐西施家那边儿,去晚了就没地儿了!” “怎么去那么远了……”有人抱怨,可脚底下的步子却快起来。 无人在意路边漫游的人是谁,纵有注意到的,心底惦记着去听故事,匆匆瞥一眼就过去了。 徐璎不明白,“都听过一遍了,还巴巴地跑去做什么?” 徐琅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徐璎陡然这么一问,徐琅琢磨这是不是给她的提示,回答道:“农忙已过,正是闲暇时候,百姓们才会聚集起来热闹一番,我想应该是这个缘故吧。” 徐璎心口重重撞击。 农忙! 选错时间了。 她只考虑到骄傲自大、自夸自擂惹人烦,忘记大部分人空闲下来,可不就是哪里有热闹往哪里凑! 破案了。 徐璎赶紧记上一笔,不仅要深挖所用之人的身份背景,以后还得把时间因素也考虑进去。 跟着人流走到今日巡讲的位置,徐璎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着,听那小吏抑扬顿挫的声音响起。 虽然故事情节是一样的,小吏不敢私自改变,但在叙述的时候他却巧妙地变换了方式,如在讲述过程中秀秀口技,随机模拟自然背景音,以及人物具体对话增减几句。 此外,由于不是初次,经验加持,故事讲得更加精彩,再听一回,也不会让人厌烦,连首尾的官腔套话都聚精会神地听着。 这一场结束,徐璎拉回神思,似乎没有哪里是可以拿出来挑剔的。 正在苦思冥想之际,安坐的百姓们纷纷站起来,举起自己的菜篮往台上送,绿油油、脆生生的菘菜,叶子上泥土未尽,还有两根细长的胡萝卜,一颗鸡蛋。 台上几个官吏咧开嘴,挨个收下递来的篮子,另有维护秩序的抬手招呼道:“别挤,别挤,慢慢来,都能送……” 徐璎狂喜,收敛住自己的喜悦,目光转利,指着这场面对徐琅道:“可看出问题了?旱灾方过,民生未复,怎可从百姓手中夺食?作为朝廷官员,公然索贿,成何体统!” 徐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是百姓感念陛下恩德和夏将军征战之功,特地送来果蔬,都是送给陛下的。” 徐璎沉着脸道:“如今百姓是自愿的,焉知日后可会‘被自愿’?既官府借着夏承烈之功向百姓索取,开此不正之风,他日岂不会随便编造几个理由便能劫掠贫家?” 徐琅哑然,确是如此,谁能保证会不会有心思不正的官吏借机敲诈勒索百姓,她的眼光还是太浅,没有注意到这里,一个不慎便助长了官僚蛀虫的衍生。 思及此,徐琅生出几分懊恼,重新调整目光,面色严肃起来。 “将这几个官吏都收押下狱关上三日,以儆效尤,倘若再有收受民众任何物品者,一经发现,无论是否为百姓情愿,皆以贿赂从重治罪,不得轻纵!” 语罢,徐璎拂袖而去。 她就是这么一个不近人情、无理取闹的昏君。 16. 回城 几个官吏笑得嘴角压下去又反弹,拿竹编菜篮,抓一把菘菜,弯腰放在摊平的粗布上,反复走流程,动作娴熟。 却在此时,十几个差役握着腰间的刀冲过来将他们反手按住,脸压在案上的官吏何时受过这种屈辱,大叫道:“放肆,我是为陛下做事的,若是碍了时辰,你担罪得起吗!” 差役苦哈哈地说:“对不住啊,县尊让我们前来拘捕当众索贿者,听说是陛下发了话,不得收受百姓之物,你就认了吧。” 官吏吃了一惊,竟然闹到陛下面前,这得是多严重的罪行,万万不能就此认下,忙颤声喊:“搞错了,搞错了,这都是县尊的吩咐,我们只是听令行事,冤枉,冤枉啊!” 差役不理他,将几人押走,接手他们的摊子,捧起粗布上的菘菜,高举喊道:“这是谁家的菜,陛下有令,公门中人不得拿百姓一针一线,违者视作贿赂贪腐,予以严惩。谁家的菜谁来领走,晚了被别人拿走官府可不受案。”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面面相觑,一个青布包头的大娘抱着怀里雪白的萝卜,踮起脚伸长脖子,她用自己阔亮的嗓门高声道:“这都是咱们自己家土里出来的,不值几个钱,这也不能送吗?” 差役严肃地拒绝:“不行,现在朝廷下了严令,不准拿百姓的东西,大家快拿回家去吧。” “这是谁家的,无人领就充公平分了。” “欸,这是我家的。” “拿去拿去,拿了就快快离去,莫要逗留。这颗菘菜是谁的?” 不多时收集好的果蔬蛋类全部返还,几个大娘走在路上,议论道:“真是稀奇事,从前这些个官差雁过拔毛,只进不出,今个儿竟然一片菜叶子都没拿。” “稀奇什么稀奇,你没听他们说?陛下下了严令,不准拿我们一根针,一根线,敢拿就要抓进牢里!” 有人吃惊:“连针和线都不能拿?那征粮的时候岂不是就不用多给他们孝敬了!” 所有人欣喜若狂,不禁感叹:“陛下真是仁德,若是陛下能一直待在幽州该多好。” 此言一出,众人情绪又低落下去。 是啊,陛下终究是要回长安的,哪里再能知道几百里外幽州的情况,没了陛下,官府互相包庇,他们的日子又要回到以前。 在此时,大家心里都期望女帝能再多留些时日,好过一日是一日。 这头百姓忧虑,那头好好当着差莫名下狱的官吏也不安生,一边走,一边苦声抱怨:“这都叫什么事,本来还想着今晚回去熬锅萝卜汤暖暖身子,谁知道好端端的就进来了,又给那狗县令背锅!” 旁边的官吏捂住他的嘴,小心道:“贵人的事,小心说话。” 从前都是他们押别人进监狱,如今轮到自己,一种怪异的、尴尬的情绪涌上脸,几个官差讪讪地放轻了脚步,不想惊动原本监狱里的人。 事不遂人愿,在一个拐角,他们迎面撞上一个最不想看到的人,孙卓。 身量高挑偏瘦,头发扎起不留乱发,显得整个人干净整洁,再看脸庞,眉眼冷峻,那双细长的眼睛里迸射铁衣上闪动的寒光,薄唇紧紧抿着,看面相便是刻薄之人。 几个官吏见到他不由连呼吸也放轻。 无他,这位是衙门里出了名的手段毒辣,据说没有人可以承受他使出的酷刑,宁死也不要落到他手里。 大多要上刑的时候,犯人一瞧见他路过,两条腿便立时软如面条,抢着坦白认罪。 孙卓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跟前走过,没有送来任何眼神,官吏们的全部注意力却都在他身上,看到他雪白衣袍上斜渐的血痕,几人身体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没错,孙卓酷爱服白,外穿衙门那套官服时,内衬必定是白色,内穿官服必然外套素袍。 每日见他,他身上那显眼的红色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待孙卓走过,几人小声道:“不知道今日谁又遭了他的毒手。” “听闻是那孟姓的,骨头硬,还没屈服呢。” “原来是他,竟能在孙煞鬼的手底下挺这么久……” 押送他们的差役敲敲栏杆,“别议论了,你们如今也是犯人,小心县尊不如意,调孙煞鬼来惩治你们。” 几个人紧忙噤声。 * 没过几日,夏承烈绑着坦木湖回城,他是特意提前赶回来抓坦木湖,可汗交给了从前夏家军里的旧将,估计还要一段时日。 夏承烈回城的消息送到徐璎案头,有了确切日期,徐璎便让徐琅着手安排迎接事宜。 上面有动作,很快便会传出各种小道消息,一个下午的时间,夏承烈回来的消息就传遍全城。 挨家挨户彻夜不眠,点起炊火,在月夜寒风里担着热饭盛好汤,聚在城门口静静等待夏承烈的军队。 天蒙蒙亮,马蹄声渐近,听见这声响,百姓纷纷站起,跺跺发麻的腿,手一抬,叮里哐啷,打锣的打锣,敲鼓的敲鼓,咚咚打碎静谧。 夏承烈持着缰绳缓缓来到城门口,橙黄的火把照清每个人的面容,老的,少的,俊俏的,漂亮的,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眼里盛着的全是他。 “夏将军,喝口热汤。” “行军辛苦,这里有蒸好的米饭,夏将军来吃上一碗吧,保管肚子热乎乎,圆鼓鼓。” “夏将军,我做了你爱吃的偃月馄饨,尝一个再走吧!” 高头大马上的夏承烈忽地听到这么没来由的一句摸不着头脑,他何时爱吃偃月馄饨了? 城中老少堵在门口,夏承烈进不去,无奈下马,身后将士也被一一拉下,端上一碗压得厚实的粟米饭,不爱粟米饭的另准备了汤饼和蒸饼。 汤饼不是饼,是细细长长的面条,蒸饼也不是饼,而是鼓鼓囊囊的大馒头。 咬一口蒸饼,吃一碗汤,寒冷的幽州在跳跃的火光里多了几分温暖。 待士兵们吃饱喝足,百姓们簇拥着他们入城,这个时候火把的烈焰已烧到东方,烧出一盘圆日。 徐琅在城东曹园为夏承烈设下接风宴,知道夏承烈今日回来,徐璎半夜就爬起来和徐琅去了曹园。 宴席的大小事宜都是徐琅一手操办,徐璎只负责过过目,留个印象,表示知道了。 东方既白,几个差役跑回来道夏承烈被堵在城外,他请人来递话,说是蓬头垢面不好见天颜,盥洗一番再来请迟。 席上幽州官员皆在,徐琅给何崇光也发了邀请,何崇光这才总算“病愈”出席。 夏承烈打了胜仗,得皇帝看重,还这般得民心,何崇光心底止不住地泛酸水,别说武将不会嫉妒,那文人还相轻呢。 何崇光不舒服,酸溜溜地想,这点功绩就入了皇帝的眼,民众的心,若是派他上场,哪里还有那北狄可汗的命在,定是踏平了北狄。 可惜徐璎一介女流,看不到他的英勇,未遣他前去,不然此时凯旋的便是他了。 “陛下,夏承烈不过捉了几个北狄人就敢居功自傲,目无君上,请陛下立即收缴他的兵权。”何崇光站起身,作出大义凛然的架势,看似为徐璎着想,实际却是垂涎夏承烈的兵权。 徐璎眼皮沉重,碍于群臣面前,不好伸手揉,那么多道目光都在她身上,怪难受的。 这时何崇光跳出来说话,徐璎的脑子半点不想转动,她凭着本能淡淡斜他一眼,平声道:“朕不觉夏承烈哪里有无视之意,大概是何将军以己度人吧。” 徐璎的回复实在不客气,何崇光脸上火辣辣地疼,还有徐璎未道尽的意思令何崇光慌忙请罪。 皇帝都没觉得夏承烈目无君上,他越俎代庖的是想做什么? 他就是再怎么瞧不起徐璎,徐璎现在也是明面上的君主,有心人若要拿这个当话柄,还真要脱层皮。 对于何崇光没什么诚意的道歉,徐璎挥手未放在心上。 身旁的孙婉芸送上来一碗热汤,细声道:“陛下,侵晨过后寒气湿重,先吃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孙婉芸侧身挡去群臣视线,徐璎对上她的目光立即意会,趁着弯腰取匙快速揉了揉眼睛,接过送上来的热汤尝了半口,困倦消下去几许,思绪逐渐清明。 徐璎对孙婉芸轻点了头,孙婉芸似舒了一口气,垂头退下。 转头扫过席中诸臣,宫人给诸臣摆放热汤的工夫,目光抛下去,徐璎这才发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困,也有半合眼睛昏昏欲睡的,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起从前上数学课的情景。 “淮阳,这汤咸香合宜,味道不错,可以一试。”众臣面前,她得称呼徐琅的封号,徐璎忍住笑,转头看向徐琅分散注意力。 徐琅微笑道:“陛下满意便好。” 说话间,宫人自外而来禀告:“陛下,夏将军求见。” 徐璎大手一挥,“宣。” 少时,厅外阔步走进一个肩膀宽大的男人,已下铠甲,换了身轻便的土色衣袍,剑眉飞挺,目光灼灼,原先乱糟糟的胡子已经修剪整理,乖顺地伏倒,看这浓眉大眼,一身正气,徐璎险些没认出来他是夏承烈。 “罪臣夏承烈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直接证实夏承烈的身份,徐璎面上带着笑容,心底忍不住说,早该整饬整饬了,这样我就不会选你去打北狄。 徐璎压下心里那些嘀咕,笑着令他免礼入席,君臣二人寒暄几句,走走流程,关心关心夏承烈有没有受伤,损伤多少将士。 谁知夏承烈答道:“此战军中亡者九十三,伤者八百余人,另有降将十八人,臣能顺利找到北狄王庭便是这几位降将相助。” 原来是北狄出了内鬼,徐璎惊了惊。 “此战于我大晋意义非凡,凡伤亡将士一应记上功,载入册,对其家人予以重金抚恤,家中有孩子的记好名字,令县乡官员多加关照,日后科举者优先择取。”徐璎先把牺牲的将士安排好,再问降将:“那十八个降将是怎么回事?” 夏承烈想了想,道:“回陛下,他们对我朝文化早生向往,心悦诚服,故而投降归顺。” 随夏承烈一同出征的老将默默捧碗灌下热汤,不敢回想抓降将时的场景。 哪里是心悦臣服大晋的文化,分明是臣服于他夏承烈的铁拳。 当然,这绝不能让那群文臣知道,否则又要借题发挥了。 徐璎听了多少有几分不信,但夏承烈说得诚恳,她也不好质疑,只好道:“既如此,按军功计,该升多少级就由夏卿拟定。” 何崇光顿时坐不住,跳起来阻拦:“陛下万万不可,这不合规矩,若军士等级的升降落入主将手中,恐有包庇群党之嫌。” 谁升谁降都由夏承烈说了算,那谁还记着皇帝,不都统一顺着夏承烈的心意?长此以往,只知夏承烈,不知有皇帝,夏承烈振臂一呼,立时就能黄袍加身! 徐璎冷冷看着何崇光:“何将军,你三番四次无中生有,诬害功臣,到底是何居心?” 刺史一列文官纷纷低头,不能掺和啊,诬害的罪名都出来了。 何崇光动动嘴唇,额角生汗,他承认前面确实是嫉妒夏承烈小题大做,但这一回真不是,徐璎的做法太不妥当,她这是养虎为患。 夏承烈也震惊徐璎给了他如此大的权力,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夏承烈紧忙推辞,连说不妥。 徐璎和夏承烈拉扯了三个回合,夏承烈害怕功高震主,非是不应。 僵持之下,徐琅出来打圆场:“不若便由我与夏将军共议,夏将军熟稔将士之功,我与陛下感情深重,二者相合,正是恰当。陛下以为如何?” 这是最好的方案,如果徐琅要造反,只要和夏承烈联手,成功那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徐璎略想了想便答应下来,道:“那此事就交给淮阳和夏卿了,军士等级升降亦是大事,切不可疏忽大意。” 徐琅和夏承烈齐声道是。 17. 冬闱 徐璎给夏承烈按功绩加官进爵,划了良田庄园封赏给他,后面的事便都交给了徐琅。 徐琅和夏承烈拿到专门记录功绩的小册子,上面有记录者与被记录者的手印,徐琅和夏承烈全部翻阅审核过后,根据军中的升降制度共同整理了升降名单。 二人一起签了名字,按手印确认无误后,很快把拟定的名单送到徐璎面前。 徐璎扫了一眼,本来没放在心上,结果一个名字引起她的注意。 “牛鹏南?”徐璎警觉,她记得有个大反贼似乎是叫夏鹏南。 夏承烈,牛鹏南,夏鹏南怎么分裂了。 徐璎赶紧问徐琅:“这个牛鹏南是哪里人?” 徐琅听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牛鹏南有点特殊,夏承烈特地跟他讲过,当即解释道:“此人家属洪昌鹤江,本是王师炊家出身,名唤牛六,适逢先锋受伤,侯校尉见他资质不错便允他补缺,擒获北狄特勤坦木湖有他一份功劳。归途牛六请夏承烈为他取大名,于是有‘鹏南’二字,更名为牛鹏南。” 不太能对得上,夏鹏南是洪昌流水人,步伍出身,但为了以防万一,徐璎道:“这个牛鹏南很不错,把他调来我身边。” 徐琅不解其意,想是徐璎自有安排,道:“好,稍后我遣人去同夏将军说。” “此外,我与夏将军商讨,把军士升降的规则章程编成小调,在军中传唱,这样将士们清楚了功过界线,知晓奖至几何,罚至几何,有助于他们约束己行,军纪军风将更加严明,士气亦会高涨。陛下以为如何?” 一首歌而已,倒不是什么大事,徐璎便允了,“你们二人商定好便去做吧,不必再报与我。” 徐琅记下,接着又道:“还有一事,陛下预备如何处理北狄可汗熊达格和特勤坦木湖?叶护延节逃跑,可要命夏承烈率军追击?北征已近收尾,陛下何时着手于迁都事宜?” 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看来徐琅已熟悉政务,徐璎开口前不由得斟酌片时,谨慎道:“若北狄可汗诚意归顺,再无异心,便封他个郡王拘在幽州,另派人前往北狄安抚百姓。至于坦木湖,看哪里有空缺就先暂时放那里,待可汗抵达再论。” “叶护延节……应是不成气候,不必劳动夏承烈出马。” 最后是徐琅最关心的迁都,她们从长安出来半载,迁都的事情却迟迟没有着落,徐琅未免有些担忧。 徐璎没料到她竟然能苟这么久,一边暗骂刘绪效率低下,一边说:“开春就是春闱,天下举子将至长安赴试,而长安由刘相把持,所选之士未必皆可所我所用,故而我想在幽州特设一场考试,选用求真务实、能够建设幽州的人才。” 这是徐璎深思熟虑过的,春闱由礼部主持,他们会先筛选一遍,原本能走到会试的就已经是万里挑一,再由礼部筛去大半,要在剩下的人里抓个祸害实属不易,不如自己办场考试,降低门槛,大浪淘沙,选用庸才的概率一下子就上去了。 徐琅琢磨徐璎的意思,试探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设冬闱?” 徐璎觉得徐琅给的这个词非常不错,立即敲定:“对,就是冬闱。” “可我们并没有能够主持考试的人,而且幽州天寒地冻,举子们会前来应试吗?” 组织一场类比春闱的考试并不容易,从出卷到批阅,流程复杂,说起来容易,实际操作却是不简单。 对于徐琅的忧虑,徐璎拍拍胸脯,“卷子我出,场地与人手调取官衙的即可。那些举子更不用担心,冬闱是为不拘一格降人才特设,不拘身份贵贱,男女老幼,皆可应试,不怕没人来。” 徐璎这么一说,徐琅更担心了,她道:“贱籍不允许科举是律例里写明的,而女子科考更是闻所未闻,只怕陛下这道敕令白日发到长安,刘相晚上就到幽州死谏了。” “他死谏他的,我做我的,没什么干系,他又不敢在明面上弑君。”徐璎不以为然,突然从徐琅的话里得到灵感,记起那位因变法惨死的前宰相。 无论是当前世界还是那本《新晋史》都对孟寂的事含含糊糊,唯恐避之不及,想必是他的变法举措损害到了大多数人的利益。 徐璎紧忙问:“可有孟相变法案的相关卷宗?” 徐琅迷惑地抬起头,“先帝严令,孟相罪行滔天,禁止任何人再提他,否则以谋逆治罪,他的卷宗也尽数焚毁。陛下为何突然想到他?” 便是想让孟寂主持冬闱,他也早不在人世了。 “没什么,只是科举让我思及孟相这种连中三元的英才,一时好奇。” 她是想看看孟寂到底提了哪些举措,让那群官员那么害怕,不会是共|产主义吧? 徐璎发散地胡思乱想。 “冬闱的事放心,我来安排。让人去将夏承烈唤来吧,既恰有要务交给他,就不用姐姐你多跑一趟了。”徐璎做好计划,正好夏承烈回来可以帮她去做这件事。 既然刘绪效率低,那她就甩甩鞭子,逼他提提速度。 不多时,夏承烈前来。 徐璎上来先跟他哭诉一番,说说自己的不容易:“夏卿你是护我离长安之人,定然清楚刘相把持朝政,倚势挟权,每每思及此,我都彻夜难眠。” 夏承烈深以为然:“刘相据权,藐视陛下,确乃逾矩失礼,不堪为百官之首。” 徐璎轻轻抬起下巴,仰望房梁,忧郁地说:“百官只知刘相,不晓皇帝,这是由于我的轻纵才造成的后果,属实是我的罪过。” “如今我想要补救过失,还请夏卿相助。”徐璎转头,诚恳地看这夏承烈。 夏承烈连思考的间隙都没有,霍地单膝跪地,抱拳道:“陛下请下令,夏承烈万死不辞。” 徐璎满意道:“好,朕命你即刻点兵前往长安驿站,传令于各地驿夫,从此奏折不经长安,直接送至幽州,若有违令不听者,皆斩之。” 说完,徐璎从腰间解下一块宫制令牌,递给夏承烈,“这是金令,如朕亲临,你携此令去长安驿站驻守,一旦发现有暗送奏折入长安者,无论官职大小,不必上报,当斩即斩。” 沉甸甸的令牌落入手中,是信任,也是责任。 女皇让他做的事情正是收复大权的关键一步,夏承烈明白此事的重要性,既感动于她的信任,又下定了决心,哪怕得罪人,背负骂名,他也要将这件事办得圆满漂亮。 夏承烈铿锵有力地说:“臣定不负陛下重托!” 刚回来没几天,夏承烈又带着三千士卒,快马加鞭,匆匆奔赴长安。 夏承烈一走,编曲的任务就落到徐琅一人身上,她没有编歌定曲的经验,问刺史借了几个乐伎帮忙,效果只能说是不尽人意。 几个歌伎看到徐琅似乎并不是很满意,想起一人,出声道:“殿下,幽州地僻,鲜有音乐出众者,唯有一人音律绝尘,无论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种风格皆可信手拈来。” 徐琅的眼睛亮了亮,“是哪位贤才?” 歌伎们身体僵定,互相递个眼色,张了张嘴,迟疑着不敢说出口。 徐琅看出来她们的难言,柔声道:“一个名字而已,无妨的,说吧,恕你们无罪。” 歌伎犹豫半晌,才最后小声吐出几个字:“太平巷孟玠。” 徐琅闻言面色顿改,太平巷是流放罪臣及其亲眷所居之地,良家经过都要退避三舍。 歌伎们见徐琅脸色变化,立刻停了呼吸,跪在地上伏首请罪,颤声道:“殿下恕罪,贱妾失言,贱妾失言。” 徐琅回过神,脑中浮现出徐璎那番无论贵贱皆为大晋子民的言论,这些罪臣在流放前也是背景清白之人,可能误入歧途,又或者其他原因,她不该未经深入了解,轻易舍弃一个贤才。 若是这孟玠罪行不重,或是受牵连而流放至此,徐琅考虑让他戴罪立功,减轻刑罚。 “这孟玠因何流放至此?”徐琅问。 此言一出,几个歌伎脸色青白交加,瑟缩着身子,更不敢开口说话了。 几个歌伎打定主意地噤声不语,像是见了洪水猛兽,徐琅疑心升起,先软后硬地逼迫道:“此话只有我与你们共知,过耳即忘,放心说,如若不然,我现在就去找刺史问个清楚。” 如果徐琅去问,刺史肯定要追究根源,她们哪敢闹到刺史跟前,若是叫刺史知道她们在长公主面前提起孟玠,刺史定是不肯轻饶她们的。 几个歌伎倏地慌了,连忙抬起头,咽下口水,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无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说:“回殿下,孟玠乃是宰相孟寂幼子……” 徐琅得到答案,不由错愕。 孟家竟然还有后人,而且就在幽州! 想着徐璎似乎惦记着孟家的事,徐琅登时上了心,敛去面上神色,对歌伎们说:“我不会让人知道这是你们告诉我的,都下去吧。” 待那几个歌伎离开,徐琅收拾了凌乱的案几,往徐璎的沧浪斋而去。 18. 奏折 徐璎兑了《贤臣录》,正在看需要避开的人,没看几页,徐琅求见,徐璎暂时搁置《贤臣录》,面见徐琅。 徐琅进来行过礼,单刀直入:“陛下,夏将军前去长安,改编军规一事只得由我主持,可惜删改多回,仍有不圆满之处,可否请陛下多派遣些人手?” 徐璎身边没人,大多时候都是往官衙借,“既然是教授士卒传唱,也不必端着,通俗易懂最重要,也可以问问当下有哪家善音律的,乐艺类无需拘束身份。让周近把官衙里所有的档案都调出来,你瞧上谁就调谁。” 周近即幽州刺史。 徐琅等得她这句话,笑着领受了,预备稍后便去找刺史,借机取出孟玠的档案。 却在此时,一旁整理奏折的孙婉芸突然出声:“奴婢逾矩,陛下、殿下恕罪,奴婢知晓幽州有一人善音律。” 此言引起徐琅注意,她想着多一能人相助也好,立即向孙婉芸投去目光,“何人?但说无妨。” “禀殿下,太平巷孟玠之音为幽州一绝,但凡开宴皆会命他出场抚琴奏乐,论音律,幽州城内无人能够超越他。” 这可真是巧了。 徐琅眼里划过一丝诧异,偏头看向案几旁身着宫裙的女子,腰间点缀翠绿叶纹,背脊直挺,削薄的身体如柳舒展,唯有微微颤抖的衣袖泄露其主人的紧张。 孙婉芸鼓足了勇气才敢在女帝与公主面前开口,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对迫切翻身的渴望冲散胆怯与畏惧,她必须要抓住时机露脸显技,让陛下再也离不开她。 徐琅怕徐璎不知,附上解释:“陛下,太平巷乃流放罪臣所居之地。” 罪臣? 罪臣好啊,不怕有争议,就怕没争议。 徐璎微微动了动眉毛,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如今人手不足,能用的就都用上好了,无需那么多束缚。” 得到徐璎支持,徐琅心里蓦然有了底,轻轻弯起眼睛,拱手道:“是,陛下。” 徐琅带着徐璎的口谕离开沧浪斋,遣人前去太平巷寻人,谁料回来时身后空无一人,宫人说:“殿下,太平巷守卫道,孟玠非礼何小郎君的爱婢,手上犯有人名官司,已经投入狱了。” 徐琅惊诧地张了张嘴。 实际流放有差别,虽聚居太平巷内,有看守重犯的小吏,但如果打点得当,除官府严令外出劳动,如挖矿采石,播种插秧,生活其实与平常人无异,孟玠便是后者。 徐琅如何也不能将孟玠和非礼二字相联系,“此事可当真?” “何小郎君的状纸尚在官衙,据闻是孟郎君还未认罪,官府不敢轻易结案。” 幽州偏远,刺史周近是因为不懂官场,得罪了人,被排挤到这里任职的,怕极了算计,故而对任何人都小心讨好,做事谨慎。 犯人未认罪,官府结案,若是下任刺史清查,给这个犯人翻了案,那么凡是经受此案的大小官吏都要追责,周近不准结案便有了缘由。 徐琅蹙眉,“去将此案的招册调来。” 宫女领命,转身正要走,徐琅倏地改变主意,“罢了,未结案的招册不可轻易离开官衙,若要调取,官府恐不情愿,我自己前去即可,免得来回耽搁。” 她定要好生瞧瞧,这个孟玠是怎么一个人,又怎么惹了这身官司。 徐琅调查孟玠的时日里,夏承烈一行人已抵达长安。 夏承烈勒马停在驿站门口,举起临行前徐璎交到他手里的诏书,高声道:“陛下有令,从此地方官员题本奏折不进长安,直抵幽州,若有违令者,当斩无误!” 驿站里的官员听到声响纷纷探出脑袋,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夏承烈已挥手,士卒们得令,将载有各地官员奏折的车团团包围,按住负责护送的驿夫,蛮力抢走车上的木箱。 驿差们个个面色煞白,驿丞闻讯赶来,恰好看到夏承烈抢奏折这一幕,吓得脚底一滑,左右两个驿夫及时捞起架住。 驿丞捂着胸口缓缓站定,颤巍巍地指着夏承烈:“你是何人,胆敢肆意抢夺奏折,可知此举视同谋逆?” 夏承烈冷哼,眼角挂起讥诮,亮出徐璎的令牌,厉声道:“陛下亲赐金令,谁敢不从!” 驿丞不满夏承烈无礼,还要叫嚷,“长安乃国都,便是陛下也不得这般任性妄为,把奏折放下,随我去见刘相,看刘相是否允许此举,走!” 见驿丞对女帝无任何恭敬之意,张口闭口就是刘相,夏承烈眼中寒光闪现,胸口怒气随驿丞的话语喷发,拔刀便划过驿丞的脖颈,断去他再言之机。 热血顿时喷涌而出,飞溅在夏承烈的脸上,慢慢滑出几道血痕,显出几分恐怖,分外骇人。 夏承烈面不改色,阴沉沉扫视驿站官吏,“抗旨不遵,便是这般下场。” 霎时间,所有官员屏息敛声。 夏承烈安排十几名士卒代替原先负责护送奏折入宫的驿差,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的官驿都接到诏令,不听警告仍然尝试暗中运送奏折的人皆被处理。 不经长安,直达幽州。 一直未与文武百官正面交锋的女帝猛然重击,发出第一道震慑诸臣的鸣响。 坐在府中的章余得知夏承烈领兵占据长安官驿,再忆他给女帝写的信,更加深重的恐惧涌上心头。 女帝这是再不准备回长安,还是给他们这些长安城里、无视她的官员一个教训? 若是前者,她也未免太过决断,开国至今,还没有哪一任君主有舍弃国都的勇气。 章余连忙给徐璎写信,将长安的动向明明白白全部告诉她,以示衷心,就算日后清算,希望她念及此从轻发落。 长安城里另一个人也不好过,刘绪将宗室名单都翻烂了,依然没有找出个合适的继任人选。 宁王恃才矜己,刚愎自用,不宜主持国政。 他在秦王一脉看中个老实本分的,可惜耳软心活,再细细一打听,自幼长于妇人之手,衣食住行竟由太妃经手囊包,大小事宜皆要问过太妃才行,全然没有自己的主意。 太妃强势,若此子登位,定会引得太妃夺权,刘绪当即划去这个名字。 再选,吴王一脉,平庸之辈,各方面都不出挑,做个守成之君应该不成问题。再看人品脾性,竟然贪花恋酒,整日偎红倚翠,酷爱人|妻,怂恿诱骗属官献妻取乐,简直荒唐。 刘绪合上名册,仰天长叹:“宗室之内,竟没有一个能够比过徐璎的吗?” 侍奉纸墨的近侍道:“主君,您忘了,还有一人,燕王殿下。” 刘绪无奈地摆手,“燕王闲云野鹤,逍遥物外,不沾权势,两次邀他入长安治理朝政都被拒绝,只得另觅贤主。” “朝政落入妇人之手,国家已经到了危亡时刻,燕王殿下对帝位便是再无意,也不得不请他出来主持大局,挽救大晋百年社稷,相信燕王殿下不会眼睁睁看着国家在妇人手中步步走向衰落的。” 刘绪盯着燕王的名字沉思良久,无论从何种角度看,燕王都有明主之象,唯一的阻碍便是他无心于治国理政,说服他,要费一番功夫。 考虑之际,有小厮快步跑来打断他的思绪:“主君,李主事有要事求见。” 刘绪闻言起身去会客厅,才踏进半只脚,那李主事已经匆匆撞上来,扒着他的官服道:“相公,不好了,陛下派夏承烈强占官驿,杀了驿丞掠走奏本,还下令不许地方官员的题本奏折入长安,而是直接送到幽州去!” “什么?” 刘绪面色遽然变换。 原本还在犹豫,听了这话,刘绪即刻便道:“走,去集英殿写联名信,快请燕王出面,再耽搁下去,我大晋江山就要在那个黄毛丫头的手里败尽了!” * 不想惹事、依令而行的乖乖改变路线,直接前往幽州,不满其行、私联刘绪反抗的只剩一副尸身,夏承烈的行动成效显著。 没几日,幽州官驿放满木箱,里面都是各地送来的奏折,原本负责整理分类的孙婉芸都忙不过来了,还要添人协助。 刘绪怒气冲冲地写了折子给徐璎,说她不遵礼法,荒唐怪诞,又列数她多项藐视祖宗之行,最后请她速回长安。 大部分官员倒不敢像刘绪那样骂她,职位低的对上回弹劾夏承烈的事还心有余悸,只委婉落笔,以“北征结束,陛下何时回归长安”为中心展开,劝她早日回去。 徐璎对刘绪的奏折最为满意,捧着奏折爱不释手,忍不住跟孙婉芸分享:“瞧瞧,这苍劲有力的大字,文采斐然的行文,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刘相的愤怒之情,好似就在我跟前斥骂一般。” 孙婉芸诧异地抬起眼皮,不由得暗叹:“陛下心胸真是开阔,虚怀若谷,刘相这般狂放无礼都能宽容待之,令人折服。” 不知正被孙婉芸佩服的徐璎兀自高兴,为刘绪破例,落笔在空处写上几字:我知道了。 19. 抓捕 一想到刘绪气得跳脚,徐璎就乐得睡不着觉,满脑都是回现代后要做些什么,十几年过去,前世尘封在回忆里,越来越模糊。 不知道公司附近的面馆还开着没有,突然很想念那个味道。 畅想间,徐琅前来,说起编曲之事不顺,道:“那太平巷孟玠轻薄何将军何崇光之孙何羽身边的婢女,被投入牢狱,我前去调看招册,招册上言,孟玠趁何府宴席玷污那婢女,事后婢女羞愤自缢,又因那女子颇得何羽心意,知晓此事后便一纸诉状告到了官衙,只是孟玠不肯认罪,时至今日,此案未结。” 事涉强|暴,徐璎面色一改,坐直身体沉声问:“孟玠为何不认罪,他是如何说的?” “孟玠道,他是未给何羽抚琴,得罪了何羽,这才招来灾祸。宴席那日有小侍以贵人请他再奏一曲引到偏僻之处,他在亭中久等不至,旋即回到席上告知了一声,自行离开。” “此案中,何羽有死者所留遗书,指证孟玠,孟玠缺少人证,但他在酷刑之下都坚决不认,连狱中素有煞鬼之名的孙卓都没能让他画押认罪,实在可疑。” 徐璎耳朵敏锐竖立,倾身问道:“你口中的孙卓可是妻患眼疾的孙卓?” 《新晋史》提到过一个名叫孙卓的奸佞,酷吏出身,手段毒辣,阴鸷横暴,最拿手的就是罗织罪名,故设冤狱。 他主要活跃于徐珑晚年。 徐珑年老后偏听偏信,不少忠良都受孙卓折磨而死,最终徐珑醒悟,悔痛之下怒斩孙卓。 孙卓死后被掘坟开棺,鞭尸暴晒,不得安宁。 如果非要用什么人,孙卓就是个很好的选择,又听话好用,又能获得偏信奸佞的名声,说不准没几天就逼得百姓揭竿起义。 “这我倒不知晓。”徐琅摇头,又惊奇问:“陛下识得此人?” “偶然听来的名字,不知是否为一人。”徐璎暂且按下这意外之喜,回到孟玠的案子:“让周近务必深查,找找孟玠所说的那个小侍,验证真伪。如果查不出,或是乱查,叫人蒙冤,他们的那顶官帽就通通不必再戴了。” “此外,若是强|暴,事发之地必有痕迹,仔细查验那婢女尸身,孟玠也别忘了,观他身上是否有遗留的抓伤挠痕等,不可冤枉一人,亦不可放纵凶手逍遥法外,使亡灵无法安息。” 徐琅领命:“是,陛下。” 孟玠的案子陡然进入皇帝视线,查不明白就要罢官,每日应名点卯的周近不得不将此案重视起来,紧忙警告县尉,迅速换掉原先那批摸鱼混水的差役,重新验看死者尸身。 原本碍于何崇光不敢登门抓人,迫于压力,县尉搬出女帝的名头将涉事仆役全部抓回狱中,孙卓还没把鞭子甩出去就有人吓得供称全为何羽指使。 原来某日何羽命孟玠当众抚奏艳|曲十八首,以此羞辱,不料遭到孟玠拒绝,于是怀恨在心,特地为他设计了这场圈套,婢女亦是死在何羽手里。 案子很简单,周近却面生几分尴尬,小心将一点案情吐露:“这孟玠虽是蒙冤不假,但坚持不认罪却是作伪,那何羽买通咳咳……私下勾连刑吏,给了孙卓二两银子,让孙卓对孟玠严刑拷打。” 徐璎惊讶地啊一声,周近展开解释道:“县尉李明提审孟玠之时还未开口,孟玠便咬定乃是自己所为。李明觉此案诸多疑点,深入追查才知孟玠因惧杖刑,早在进入监牢当日就认了罪,只是何羽不满,勾结刑吏狱卒,对外宣称孟玠未认罪责,好拖延时间让孙卓对其酷刑折磨。” 徐璎听完目瞪口呆,她低头翻阅招册,瞥见孟玠的身份信息,“孟寂之子”四个大字猛然撞上来,登时睁大眼睛自座椅弹起,指着招册问周近:“孟玠是孟寂之子?” 周近答复道:“禀陛下,正是,孟玠本孟寂外室所生,名字方记入孟氏一族便遇上抄家,因此被流放至幽州太平巷。” 听上去,孟玠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他或许知道一些孟寂所提的具体措施,而且可以利用孟寂之子的身份做做文章。 徐璎把孟玠的名字和孙卓放一起,得找个机会见见他们。 往后翻了翻,招册末页是周近秀气的签名,看来周近是尽了全力的,人证物证俱全,不然不会有这签名的决心。 “陛下,那这何羽……该如何定罪?”周近惴惴不安地抬头,窥她神色。 徐璎放下招册,她又不是判官,哪里知道怎么量刑,秉着“不必反思自己,只管指责他人”的原则说:“你作为一州之长,很该熟稔大晋律例,难不成还要我告诉你?还是说,法律条文就是摆着好看的?” 周近大惊失色,额头冷汗涔涔也不敢擦,咚地双膝跪下,急忙连道几声是,坚定果决地说:“微臣一定秉公办案。” 说完,他停了半刻,眼光逡巡,犹豫着小声问:“可否请陛下下道拘捕谕旨,不然何将军那边……” 他怕得罪人。 徐璎看出来了,懒得继续玩下去,挥手让他起身,转头看向孙婉芸,“行了,孙婉芸,拟旨。” 一旁的孙婉芸愣住,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从未写过诏书谕旨,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徐璎十分体谅身边这位临时秘书,给她指明方向:“手令谕旨皆有固定格式,集册就放在北窗旁的格子架上,你去将它找出来套上便是。” 得到解救的孙婉芸舒口气,连忙矮膝,感激地应声是,快步往徐璎所说的方位走去。 她似乎离陛下越来越近了。 这想法一萌生,孙婉芸的心弦拨动,更大的渴望涌入胸膛。 孙婉芸去拟旨的工夫,徐璎接着对周近道:“孟玠既是无罪,就赶紧放了,让他快些过来。” 周近闻言露出微妙的神色,良久过后,他佝偻着腰背,两只绿豆小眼轻轻滚了滚,飘着声音说:“不知陛下召孟玠是何用途?” “淮阳长公主正在为军纪编曲,需要擅长音律之人协助,都说幽州之内,孟玠之音最绝,由他从旁协助正是合适。” 周近悄悄吐出口气,淮阳长公主欲借孟玠他知道,只是方才捉摸不定女帝之意,幸亏多问了一嘴,差点误解办错事,他弓着腰陪笑:“微臣马上去了结此案。” 吏不是官,没有品级,官衙自己就能免职,徐璎怕周近不徇私,把孙卓也处理了,拦住周近道:“另外此案中收受贿赂的孙卓……” 周近自觉已经摸透了女帝的心,自信道:“陛下放心,微臣这就解除他的职务,投入狱中,这样他就再也不能做官为吏。” 下一刻,徐璎驳回:“不是,此人无需解职,只罚没贿银,赔以双倍即可,让他来沧浪斋见我。” 周近忽然认清现实,可能他天生就没有谄媚逢迎的资质,这才看不透女帝的想法,他认命了。 孙婉芸写好谕旨交到周近手里,周近向徐璎拜了拜,拿着谕旨告退。 出了沧浪斋,周近直奔官衙,等到周近带回的旨意,县尉终于松了口气,看来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也不容易,近臣不是那么好当的。 有了徐璎的旨意,捕役底气十足地大步走进何府捉拿何羽。 何羽昨夜和狐朋狗友玩到三更半夜,鸡鸣以后他就睡倒了,吵嚷声闹醒他,迷迷瞪瞪间,他看到似有官兵,钝钝的脑子转了转,与孟玠案相联系,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结案了?” 捕役答:“是的。” 四个捕役将何羽架起。 倏地腾空,何羽醒神,慌乱道:“你们干什么?” 陪他吃喝玩乐的小厮哭天抢地扑上来:“小郎君,那些挨千刀的把您给供出去了,刺史从陛下那里拿到谕旨,连将军都保不住您,小的只恨命贱,不能以身替您受苦!” 捕头拿着名单走到小厮旁边,略略对照一眼,“别嚷了,你是从犯,一并带回衙门。” 小厮惊恐变脸:“这都是何小郎君逼迫的,我劝过,他非是不听,我这做奴仆的也没有办法啊——” 捕快上前捂住他的嘴,强行拖走。 府里生乱,有腿脚灵活的已经跑去叫何崇光,何崇光得知孙子被抓,勃然大怒,立刻到马槽解了一根栓绳,飞身上马,直奔萍水街。 “陛下,何将军求见。” 肯定是为他的宝贝孙子而来。 徐璎头也不抬,“不见。” 话音刚落,何崇光已经强闯进来,声音浑厚有力:“陛下,我何家儿郎世代忠君爱国,为国君开疆守土,为何如今却要断我何氏血脉?” 牛鹏南如今是御前亲卫,他和一众侍卫将何崇光围住,护在徐璎身前。 “忠君爱国?”徐璎放下奏折,抬头冷冷看他,“将军强闯而入,势如强盗,这是忠的哪门子君,爱的什么国!” 何崇光不理智的模样落入眼里,徐璎起身,按住护卫拿刀的胳膊,从他们身后挤过,走到何崇光面前。 “你的孙子何羽怙恩恃宠,仗势欺人,逼死婢女,诬良为盗,贿赂官吏,腐化官场,实乃无耻之败类,社会之毒瘤,难道要为你何氏一家徇私废公?” 要比声音高,徐璎是不怕的,她瞪着何崇光,反身拔出护卫的刀,递给他,“若要何羽无罪,便请杀我,我若不死,何羽就永远别想逃脱罪责!” 何崇光愣怔,未及反应,徐璎已拔高声音道:“来啊,杀了我!” 一众侍卫警觉。 角落里暗中保护徐璎的刺客警觉。 20. 试卷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何崇光一人身上,尤其护卫,死盯着他,敢说就是微微动一下这些护卫都能冲上来按倒他,更别提伸手去拿刀了。 身在刀剑中央,何崇光不敢轻举妄动,连怒气都压在心底踩实了,眨眨眼,泛起泪光,转而打起感情牌。 “陛下,我儿战死沙场,唯留羽儿一根独苗,都怪我平日里军务繁忙,无暇管教,这才养得顽劣了些,左右不过是拿个奴婢流人逗趣,未曾闯下大祸,还请陛下念及我儿是为国牺牲的面上,就饶恕他这一回吧,回去我定会拘住他,好生教养。” 徐璎听得直皱眉,压着何崇光的话尾将刀重重摔在地上,“左右不是个奴婢流人?将军难道没听说过幼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他今日能杀婢设计孟玠,他日踏入朝堂,是不是就能算计到朕头上了!” 何崇光张口要开脱,却被徐璎抢话:“你胆敢再说宽恕之言,朕便斩了他以正世风!” “陛下恕罪。”何崇光脸色白了几度,急忙跪下。 这女帝富有主见,绝不为外物所动,她说要斩要杀,想是起了心思,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儿锒铛入狱。 何崇光陡地变脸,哎呦一声坐在地上,干嚎道:“天道不公,竟要我再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可怜我那二十来岁就为国捐躯的孩儿,我对不起他啊。” 徐璎没见过这么无理取闹的,差点瞪掉眼珠子,几乎是气笑了。 “行,你在这里慢慢哭,若是能将我这沧浪斋哭倒了,我就给你们何家留个支撑门户的。”徐璎甩袖而去。 何崇光自然是没能力哭倒沧浪斋,私下做点手脚,掀翻皇帝书房的屋顶,这也不是什么上策。 在沧浪斋嚎了三日,嗓音喑哑,徐璎依然不为所动,幽州百姓都为徐璎叫好,舆论之下,没有哪个官员敢帮何崇光说话,何崇光只得无奈放弃。 何崇光被四五个小厮抬回何府,友人后脚登门探望,一进来就道:“听闻你在陛下那里撒泼了?不过撒泼就撒泼,再怎么样,也不能对陛下动刀动枪。” 何崇光的膝盖在地上硌得青紫,痛得他嘶嘶叫唤,他在小厮的帮助下慢慢将两条腿挪至床榻之上,平了下气息怒骂道:“谁在外面颠倒黑白诬栽我,我何时对她动刀了?她自己气性大拔来给我的,我碰都没碰一下!” “陛下气性大?”友人惊诧,为百姓宣讲夏承烈事迹时他见过徐璎,可谓是春风和气,平易近人,他道:“陛下最是温和敦厚,哪有你说的气性大?” “知晓你为小郎君的事对陛下心生怨怼,可她毕竟是皇帝,你那样做,参你的折子都在来的路上了。” 何崇光抄起手边的软枕往他面门丢去,“张口就是我对陛下心生怨怼,在外诬栽我的人非你莫属!” “我好意提醒……” 何崇光将人撵出门去,躺在床上,灵光闪现,让人给徐璎递话,道自己忧思成疾,重病不起,临终前只希望他能再见自己的孙子一面。 徐璎没想到何崇光这么难缠,索性道:“天大地大,病人最大,不能让何将军抱恨黄泉。牛鹏南,你赶紧带人到何府抬何将军去牢里,送他们祖孙二人团聚,免得让人说我不近人情。” 徐琅呆住,小声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他不是想见何羽吗?我帮他遂愿而已,莫非这还不够?”徐璎沉思少时,点头道:“也是,毕竟一面哪里够,得多住些时日,子孙在病榻前亲试汤药才好传为佳话。” “这样,再送几个太医去狱中,叫何将军不必客气,只管安心养病。” 徐琅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咳,转向孙婉芸道:“过几日,长安来的奏折要细细归类。” 孙婉芸收到徐琅眼色,立刻反应过来,记住着重关注几日后的折子。 牛鹏南要外出执行公务,将夏承烈临走前提点的严肃稳重忘了个干净,嘴巴不受控地往上扬,跟徐璎告过别,风风火火地往何府跑去。 何崇光躺床上养双膝的伤,正闭目养神,忽闻熟悉的闹嚷声,他倏地翻开眼皮,右眼狠狠地跳了跳,赶紧支耳细听。 “……主君病重,不能进。” “陛下就是为满足何将军的愿望特地下的口谕,别阻碍我!” 何崇光心头一喜。 紧接着,牛鹏南带人闯入,趁何崇光不备,几人一把将其按住,掏出绳索捆了手脚,拿棍穿过,齐力抬起,何崇光目眦欲裂,“你们做什么?放肆,放肆!” “将军不是想念何小郎君吗?陛下让我们送您去见他,您别乱动,小心摔着。” 何崇光惊慌地瞪大眼睛,嘶声道:“陛下,我要见陛下,她不能这么对我,她不能——” 风水轮流转,何羽和何崇光入狱,孟玠出狱,同他一道在沧浪斋外等候召见的还有孙卓。 徐璎找周近仔细了解孙卓的家庭状况,确定与书上所写的那个奸佞没有出入,只是在真正见到孙卓时,她颇感意外。 孙卓面容冷峻,行动间也丝毫不见谄媚之状,反倒是孟玠,分明脸色苍白,一进来还要做个五体投地,浮夸得厉害。 徐璎赶紧令孟玠平身,“你伤势未愈,不必行此大礼,赐座。” 孟玠谢过,捂着胸口强撑起身,在宫人搬来的凳子上坐好。 徐璎道:“孟玠,孙卓所收贿银以及罚下的银钱我都叫周近给你送去了,今日我将孙卓唤到跟前,要打要罚尽管开口。” 孟玠惊异地抬头,半晌后故意忸怩推却:“陛下,小人卑贱之身,不过区区小伤,受得住的……” 徐璎刚要张口,孟玠却话锋一转:“不过难拒陛下盛意,小人不要打,也不要罚,就是生活困顿,若能分其月俸半数,支援支援小人便足够了。” 这时,原本毫无波澜的孙卓倏地伏首磕个重重的响头,“我愿自领刑罚,就算因此被打死也心甘情愿认下。” 徐璎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个转,旋即明了,孙卓爱财如命,孟玠这是捏住了他的七寸在报复。 “此事我斟酌一二。” 徐璎让孟玠先去徐琅那里报个到,留下孙卓,孙卓坚定地跪着,一副誓死捍卫钱袋子的模样,徐璎瞧见轻笑道:“死守月俸有什么意思,想不想做做兼职?” 孙卓怔了怔,神色复杂。 * 幸好没有把仇恨值全部拿去开盲盒嚯嚯了,徐璎点了点自己的小金库,算了下,组织冬闱虽然花费巨大,但剩下的钱养孙卓这只吞金兽不成问题。 徐璎并不打算招什么惊世奇才,越平庸普通越好,所以出卷不能沿用先前的科举试题——太有水平了。 她在系统资料库翻了翻,当看到《行测易错5000道》和《申论冲刺》时不免发出惊呼,“你怎么什么都有啊。” 系统平静地回答:“并非,《旧晋史》就没有收录。” 徐璎一听,什么行测申论通通放一边,“你说什么,《旧晋史》是什么情况?” “宿主您曾反馈过《新晋史》存在描述不清问题,系统对本书数据进行检测,在《大书目》中搜索到有《旧晋史》一书,经查阅发现晋朝史书早在战乱中亡佚,现在通行的《新晋史》真伪存疑,请宿主注意辨别。” 徐璎咬牙:“你不早说!” “系统只是程序设定,仅依靠宿主行动做出反应,谨请谅解。” 徐璎一阵无语,她突然想到牛鹏南,极有可能他就是《新晋史》上的那位夏鹏南,真是巧了。 原来大反贼年轻的时候这么憨。 徐璎把牛鹏南加入规划中。 设计试卷,徐璎从《行测易错5000道》里抽了几十道题放开篇,震慑学子,像那种较为优秀的学生肯定会花大力气钻研,后面就出一些简单粗暴的常识、诗句俗语这类,保管基本都能拿上分,最后设置主观题,方便她把那些奇才淘汰。 徐璎写完最后一道题,头昏脑涨,徐琅拿着改好的小调来找她,徐璎看过没问题后拿红笔打上勾。 “陛下在忙冬闱之事?”徐琅瞥见案上似是“试题”二字,出声询问。 徐璎颔首,把新鲜出炉的冬闱试卷递给她看,“你瞧瞧。” 徐琅双手接过,拿在手里,勾勾画画的奇怪图案赫然映入眼中,奇形怪状,“从所给的四组图案,选择最合适的一个填入空白处,使之呈现一定的规律性[1]……这是作何?” 徐璎干咳两声,“这是考察应试之人的判断推理能力。” 徐琅迷惑,低头认真看了看题,眉头越来越紧,她怎么没看出什么规律来。 沉吟半晌,徐琅道:“所以这里选丙?” 徐璎悄悄翻开答案,回答道:“第一题选甲。” 徐琅诧异,“为何?” 徐璎顿了顿,对着答案解析念:“本题考察数量规律,注意图案里的点数……”[2] 徐琅听得一愣,返回去重新看题,怔怔道:“这就是往日科考所用之题?” 徐璎忙道:“非也,这是我从……我们出宫时所带的那些书里偶然看见的,忙了几日不知放哪里去了,好在还记得一些,便都写下来了。” 徐琅松了口气,她就说,此题需要头脑灵活,刘相他们怎么看也不像能做出这种题目的人。 21. 可汗 徐琅看完,将试题放回去,问起一个重要问题:“陛下曾提到此次冬闱无论身份皆可应试,可若前来的人太多,只怕缺少足够的考棚。” 幽州官衙不大,如若取消限制,恐怕还需另建场地。 徐璎点点头,“所言有理,那就再建几个考棚,根据能够提供的位置限制人数。” 修建屋室劳民伤财,肯定会引起民众不满,推翻她这个暴君指日可待。 “既然考棚增多,那监考人员也得增加,冬闱在即,不如直接从应试学子里招募,组建群英阁,协助冬闱,监考员限制户籍,幽州与长安不得入选,进入群英阁后即视为自动放弃应试资格,不许参加本次考试。”徐璎根据前世经验将计划做出调整。 徐琅听了,愁眉苦脸道:“刘相在长安,应不许我们动用国库,修建考棚,招募人手,无不一处不需支使银钱。” 尤其修建考棚耗费最大。 不过徐琅想了想,“陛下虽不限身份,而路途遥远,多有贫寒学子凑不够盘缠和保费,前来应试者应多是幽州周边之人,或是富贵人家,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求稳求全,估计还是前去长安参加春闱,考棚无需修建过多。” 那怎么行! 那些豪门显贵有最好的教育资源,名师指导,优良学风,再差也有个限度,优秀率太高,她都不能暗中淘汰人才了——全是人才,也不能全淘汰了吧。 “报名审核通过后,当地官府派车送那些家境贫寒者来幽州,路费全免……啊,应该还有住宿问题,再给周边酒楼客栈及其他空置房屋一笔钱,临时征用一段时间,住宿全包。” 如果招监考员,又要支出一笔费用,七七八八算下来,她将仇恨值全部兑换都还差一点。 仇恨值…… 徐璎动念,安抚焦虑的徐琅:“放心,我尚有积蓄,足够支付了。” 徐琅吓了一跳,“陛下何时积攒了这么多银两?”修建考棚所需可不是小数目。 无法解释,徐璎只得怀着愧疚开始胡说八道:“当时想着有备无患,存够一笔钱拿去宫外买了几间铺子,进项还不错,后来怕被发现就将其转让出去了,那段时日慢慢积攒,日积月累,倒是存下一笔钱,姐姐不必担心,实在不成,征用房屋等项打欠条,这样也足够了。” 谁知徐琅两眼汪汪,握住徐璎的手,满是心疼地说:“是我没有护好陛下。” 她竟然不知妹妹已经艰难到要自己私下出宫筹措银钱的地步。 徐璎顺势靠进徐琅怀里,“无妨,都过去了,我们过好现在的日子就是。” 唉,银子。 徐璎盘算气谁最划算。 * 夜半时分,雪花悄然而至,待天明时已是飞雪遮人眼,狂风刮脸疼,雪粒子砸脸上,粗粝如石子,一脚踩出大白印。白气从嘴里蒸出,热量迅速散失,牙齿咯咯,打磨力度更重。 负责押送北狄可汗熊达格的士卒们早裹上棉袄,纵然如此,仍有丝丝冷气往衣领缝隙处钻。 “终于到幽州了。” 旁边的士卒转转脖颈,“是啊,连着赶路,几宿几宿没睡好觉,只待拨交差事,回床榻上睡他个没日没夜。” 熊达格每日除了吃喝拉撒,便是睡觉,只天气寒冷冻得不行,没有其他无法忍受的,就是抵达幽州他也不怕。 耗费人力将他押过来,左右不会杀他,熊达格心宽体胖。 正为筹措资金拔不出腿的徐璎得知北狄可汗已至幽州城,忽地灵机一动,吩咐道:“将士们北征少趣,枯燥乏味,本该犒赏三军,听闻北狄之人能歌善舞,适逢可汗来我幽州,不若一展歌喉,送上妙舞,给将士们逗个趣儿。” 孙婉芸道声是,她已经习惯于这种时刻都能受到震惊的生活,锻炼出无论听到什么都波澜不惊的能力。 不过让北狄可汗跳舞娱人,那画面实在有些不敢想象。 到幽州的熊达格舒展了身体,时刻准备着见大晋那个女皇帝,不出所料,没多久就前来几个宫人,带他去沐浴更衣。 熊达格心道:“这女皇帝还挺讲究,见个面又是沐浴,又是换新衣服的。” 而当他真正看清要换上的衣服,不由睁裂眼角,抓起那件轻逸的舞裙怒道:“你们大晋实在是欺人太甚,竟敢让我改换女装!” 旁边负责看守的校尉平静道:“可汗别着急,不止是换女装,陛下听闻北狄人能歌善舞,想要一睹风采,请可汗在今夜宴席上趁着月色,伴歌起舞。” 熊达格将那舞裙摔地上,“绝无可能!” 这时坦木湖悲凄的哭喊声打断熊达格的怒气,少时,一股奇怪的臭味飘近,坦木湖出现在熊达格视线中,头发乱得爆炸,衣服也是脏兮兮、臭烘烘的。 “坦木湖,你怎么成这样了!” 熊达格震惊,在他众多个儿子里,坦木湖最出众,打小就没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在熊达格印象里,他该是骄傲自矜的,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坦木湖拉起熊达格的手,情真意切地说:“父汗,我愿意代您去献舞。” 熊达格的鼻翼动了动,悄悄屏住呼吸,感动地将自己的手抽回,退开两步,郑重地看着坦木湖说:“好儿子,父汗没有白疼你。” 校尉清清嗓子,提醒道:“可汗,你确定要和坦木湖互换,去畜生栏里养猪吗?” 熊达格脸上的笑容僵定,弯腰捡起舞裙,紧紧抱在怀里,“既然陛下想看,我愿为陛下献舞,以示归降诚意。” “那就别磨蹭,好好想一想要跳哪支舞,如果宴席上不能逗笑陛下,可汗以后可就得少顿饭了。”校尉说完,身心舒爽,还是陛下有办法治这些北狄人。 熊达格冷冷斜坦木湖一眼,坦木湖别过头,心道:“父汗,你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为了我只得牺牲一下父汗你了。” 时刻关注仇恨值的徐璎眼见涨一点就赶紧兑换,可仇恨值一下子飙升后,很快就落下来,逐渐趋于平缓。 不行,还得再加点。 宴席上跳过以后去军中表演一遍,最后再给幽州百姓表演一遍,正好讲夏承烈深入北狄的那个台子还没拆。 能薅一点是一点,计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