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坠我》 第1章 第一章 玉庭街,宁安候府门前。 车马如龙,客似流水,一片熙攘景象。 照理宁安候府在一众候府中实算没落,宣告遗落农家的亲女归来,不该有如此多人捧场。人趋热闹,这多来的一半人里,多是来看戏的。 宁安候府唯一的嫡女被人狸猫换了太子,真正的亲生女儿遗落乡野二月前才找回。 如今便是流落在外受了十几年苦的亲生女儿回来了,宁安侯和侯夫人不仅舍不得送走如珠似宝养了许多年的出色假女儿,还将顾瑶入嗣登名立为了嫡长女,亲生女儿顾周周变成了嫡幼女二姑娘。 嫡为贵,长为尊,嫡长尤为尊贵,这样的做法,可是将亲生女儿压了一头,这明晃晃的偏心与宠爱,可不是令人唏嘘笑话吗。 侯府道上,侍女们簇拥着三位主子往待客的花厅走。 侯夫人挽着顾瑶走在前面,一副亲昵样子。 顾周周朝前看了一眼,看着前面的母慈子孝,脚步微顿,自觉落后了两步。 虽是她的亲生母亲,可宁安候夫人并不喜她这个乡野长大的亲生女儿,恨不得不寻回为好。回府两月,见面次数廖廖,常是冷着一张面。她识趣,时常做个透明人。 快到花厅的门口,顾瑶突然回首,“妹妹怎么落到后头了?”说罢,亲热贴心地将顾周周拉了过来。 顾周周微微趔趄了下,还未站稳,就被顾瑶紧紧地挽住了胳膊,良言苦口道: “待会在客人面前,我们一家人要亲亲热热才好,你莫要同平日一般孤僻不肯亲近我们。” 顾周周内心苦笑,回来以后,不是没有试着亲近父母兄长,但多是热脸贴了冷板凳。顾瑶是唯一一个面上功夫无可挑剔的,但也是虚情假意。 候夫人严厉的目光敲打而来,顾周周心中嘲讽,也只能挤出个浅笑来:“是。” 才进花厅,喧闹中沉寂了下来,像是钟鼓喧天戛然而止。众人的视线聚在了三人身上。视线游移,定在了顾瑶和顾周周间。 顾瑶章华凤资,雪肤乌发,身量高挑,足足比身边的顾周周高一个头。两人站在一处,是金玉温室沾露绽放的娇花与乡野路边枯瘦蔫巴的野草的区别。 有人张嘴“呀”了一声,诧异慌乱间用帕子捂了捂嘴。窸窣窃窃声中流露出各色神态。 顾周周还是头一次被如此多身份显贵的人注视,她有些无措茫然,乌黑澄澈的眸子里蕴着一丝卑怯,但还是尽力的挺直腰背,仿佛这样,就能多几份底气似的。 侯夫人向众位夫人们引荐顾周周,顾周周柔顺的一一见过礼,夫人们慈眉善目和她说话,像是可亲的长辈。 可顾周周还是敏感的瞧见了她们眼底深处藏着的轻视和不屑,她不由束着手,腰背僵硬的闭了嘴。 顾瑶见此,笑意更浓,大方明艳的赔了不是:“夫人们,妹妹才回家中来,性子有些孤僻,夫人们多多包容她。” 夫人们笑了笑,都说是,很快和八面玲珑的顾瑶说笑一团。 候夫人握着顾瑶的手,笑着说:“多亏了我的瑶儿,不然这宴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下去了。我那二姑娘未受我的教养,太过木讷。” 我的瑶儿,二姑娘,侯夫人这是开诚布公的将顾瑶当作自己的嫡亲女儿,不喜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见到如此情景,原本打算看顾瑶笑话的人,也陆陆续续的请托告离。也实是情形过于明白,出众得宠的养女,和平庸懦弱又不受宠的亲生女儿,孰胜孰负显而易见。 寒暄过后,夫人们在花厅喝茶谈天,年轻女孩儿坐不住,则被打发另去消遣玩乐。 顾瑶便领着一群贵女在府内玩赏。剩下的姑娘们隐隐以顾瑶为首,直接或隐晦的目光落在顾周周身上。 其中,两个女娘咬着耳朵,声音却让所有人都听得见: “真的是乡野长大啊,之前你说的我还不信。如今看,果然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及笄了,还这么黑,这么矮,干巴巴的。” “亲事怕也不好说,别说聘礼了,嫁妆多贴几倍送出去都难。” “听说认不得几个字。” “说话还带乡音呢。” 众女们笑着,将顾周周浑身数落了个遍。 顾周周只是低着头,垂眸站在一旁,脸上既不恼怒,也不过分冷漠,看起来依旧是柔顺安静的。 月竹气的脸都红了,身体前倾,顷刻要出去干架拼命一般,她扯了扯顾周周的衣袖,替主子不服气:“二姑娘——” 顾周周拍了拍月竹的手,摇了摇头。 若是说她一点也不生气、不愤怒都是假的,可这府上没人为她撑腰,没人会信她的话。回府几月的见闻让她明白,她冒冒然指认谁只会让恶人反将一军罢了。 顾瑶始终盯着顾周周脸上的表情,见她无动于衷,脸色逐渐变得阴郁起来,面上闪过恨意。 她原本是侯府千金,父母兄长宠爱,众多贵女们艳羡她的家世与才貌。 可是一夕间,这个乡野长大的农女回来了,抢走了她的侯府贵女身份,抢走了她的父母兄长,让她成了小户孤女身份。近来两月,更是受到嫉恨她的贵女们数不清的嘲讽奚落。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虽父亲母亲兄长偏宠她,可是亲生的总归血浓于水,若有朝一日那个农女得了父母兄长的喜欢,她便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如此,她恨意难消。不行!这本来就是属于她的东西。那个才貌平庸,乡野长大的农女,哪里能和她相比! 她必须让她翻不了身,一辈子只能仰息她而活。阴暗想法一闪而过。花容月貌的脸颊一瞬间的狰狞,像只蛇蝎。 心中定了决心,顾瑶平复了面上神情,和稀泥般制止了她们: “好了,大家别乱说,我们快去吃些茶用些点心罢。” 领头的人说话了,众人自是嬉笑而过。 第2章 第二章 姑娘们在花廊衔角处的凉亭里煮茶赏花,再时不时用几块精致的小点心。 每人身边都是带了一两位贴身侍女的,却指使着顾周周身边的月竹做这做那,一会儿要她看火扇风,一会要她斟茶倒水。 月竹被支使得团团转。 顾周周心中发急,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们放过月竹,忽然急中生智。 她顺手摸了摸发髻,手指快速动了动了,突然语气心疼又紧张道: “我的簪子掉了!” 众人都看了过来。 顾周周见将她们注意吸引了过来,心头微微一喜,继续道:“上面有好大一颗东珠,值好些钱!” 那颗东珠足有拇指肚大,莹润光泽,品相极贵,是送来的首饰中最优的,王妈妈才特意为她今日簪上。 听见她说的话,有人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这种贪财小家子气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笑话。 顾周周慌张地满头又摸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忙提着裙摆低头四处急匆匆低头寻着。她面色焦急,眼圈发红,找不到就要哭出来一般。 顾瑶眼含嘲意,面上却带了一份忧心:“妹妹,你别着急。我让大家的侍女们帮你找找。”,说罢,眼神示意着侍女们去寻。 侍女们在花廊凉亭寻了一周,具是摇头而归。 顾周周伸手紧紧握住顾瑶的衣袖,神情十分不甘心:“姐姐,簪子肯定是落到了别处。” 顾瑶拍了拍顾周周的肩膀以作安慰:“那好,我让她们去别处找找。” “不行!”顾周周突然急起来,警惕地望了眼其他姑娘身边的侍女,脸色涨红,小声道:“让月竹去找吧,她们去我不放…,不是,是太麻烦她们了。” 闻言,顾瑶嘴角漾起一个和善的笑,温声细语道:“随便妹妹,你喜欢就好。要还是找不到,姐姐就送你一支。” 乡野来的习性果然改不掉,比如贪财小气,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藏也藏不住的。 顾周周自是万般感谢,然后朝月竹吩咐:“你去我今日走过的道上找,若是没有找到,就回守琢院,看看是不是落在院里了。” 月竹担忧地望向主子,见顾周周一脸失财的心疼,犹豫的走了。 月竹走后,姑娘们也不再使唤人,而是开始作诗赋词。顾周周真正开始学习不过两月有余,字都未认全,自然是彻底被隔绝在外,还挨了一顿讥讽。 期间,有一群华服公子过来见礼寒暄,多是打着顾周周的名义冲着顾瑶来的。顾瑶在京都有着才貌双绝的名声,慕艾者众多,少年们自是不放过献殷勤的机会。 言谈间问起顾周周,顾周周就躲在顾瑶身后对人一一见礼,胆小羞怯的模样。公子们对顾周周没有太大恶意,见她其貌不扬也不爱说话,便体贴的不多做打扰。 顾周周见他们相谈甚欢,跟顾瑶说了一声,起身去别处透透气。 顾瑶正被众人围着,无暇顾及她,笑着应了:“你去吧,别去太远,就到梧桐桥那边走走,我也方便等会去找你。” 顾周周点头,走远之后,摸了摸袖中藏起的簪子,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提起裙摆走上梧桐桥,缓慢拾级而上。 桥两头是木阶,中间是平直的桥身,两侧设有护栏。 桥头处有棵两人合抱的梧桐树,枝深叶繁遮荫大半个桥身,灿金的阳光从掌叶缝隙透落漆色桥面,像是暗色锦缎上洒金的花纹。 顾周周低着头,一脚一个光斑,慢慢走到了太阳底下,仰起脸晒着太阳,在耀眼的光晕中发呆。 短短几月,发生了许多事。 二月前,养母先去,养父悲痛的熬不住,临走前才将一个小巧玉戒给她,让她做信物去找亲生父母。 顾周周那刻心情复杂难言,她不想去想养父母为什么临死才给她,或许她也明白。 养父母年老无子却恩爱非常,互相怕对方死后无依才在人牙子手里买下她,记事起便告诉她并非亲生。养父母于她,不算苛待,但也没有掏心窝把她当作家人。 养父母年老病弱,她打小便辛苦操持着家中口粮、药钱,过着贫苦日子,如今看来,也不算辜负了养育之恩。 拿了玉戒后,她并未去寻生父母,而是准备当了它换钱做些生意。 为了多当些,还特地进了城。哪料那家当铺是侯府产业,自己反而阴差阳错被侯府寻回。 顾周周叹了口气,揉了揉被耀日刺的眼前发黑的眼睛。亲生父母和兄长并不待见乡野长大、平庸不出色的她。她开始难过,现在也不觉得难过了。 相处十几载,养父母尚且没有对她生了父女、母女之情。单凭一点血脉联系,就奢望能跨越一切吗? 如今能衣食无忧,开始识字读书,认识不一样的天地,亦是不幸中的万幸。 另一边。 韩游酒气熏天,一脚蹬开身边扶着他的小厮,朝着凉亭踉跄而去。他双目通红,昏黄浑浊的眼珠浮着血丝,半是酒迷窍昏,半是心火恼怒。 宴桌上那些人都嘲笑他死了正妻,欠了赌债,威南伯府填不起亏空。往日蜂拥的狐朋不见人影,常去的勾栏赌馆将他拒之门外。 这一桩桩一件件憋闷事,韩游粗红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虚空挥了几拳,发出怒喝声。凉亭上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韩游人高马大,这斯暴戾嗬人耍酒疯的模样着实有几分渗人。 公子们带着随从挡在姑娘们前面,狠狠泼了盏茶水在他面上。 “韩五!清醒些,在这里乱发酒劲!” 韩游被泼后眯起眼,看着身后的贵女们:“长的真、漂亮,来陪爷、喝两口。” 顾瑶厌恶皱了皱眉,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将七八个婆子们唤到跟前吩咐: “韩公子喝醉了酒,你们把他带去醒酒歇息。” 内院常备粗壮婆子,看护家院用,也专门用来处理不讲理的男客。 婆子们受过训练,几个人一起制住骂骂咧咧的韩越,架起就要带走。 “等等。”顾瑶突然道,婆子们转过头来:“大姑娘还有何吩咐?” “墨琴,你跟着去吧,确定她们将韩公子安置妥当。”顾瑶深深看了自己心腹丫鬟一眼。“妹妹在梧桐桥,小心莫要冲撞了她。” 墨琴当即明白小姐的意思,敛眉顺目的压着韩越走了。 墨琴捏着一角帕子,跟在一侧,驱着婆子将人带着往右走。 韩游嘴上污糟不断,骂天骂地,荤话浑话车轱辘似的跑不停。 一个婆子“呸”了口,“这混人,也就是投了个好胎,不然指不定被打断腿扔去野山起蛆。” “妈妈们动手让他清醒些。”听见这脏话,墨琴略咳了一声,伸手挥散飘面而来的酒气。 婆子们呵腰,殷勤照做,扭手在韩游身上掐捏几下,让人痛又没什么痕迹。 见着人吃痛清醒了些,墨琴假意和婆子说起闲话来: “二姑娘的亲事怕是不好找,今天来的夫人们都不太看得上二姑娘。”她惋然叹了口气,“不过嫁妆丰厚些,也无不可能。” 韩游混沌的脑子顿时一个激灵,想到一个天大的好主意,侯府二姑娘嫁不出去又有丰厚的嫁妆,他刚死了正妻又欠了赌账,锅盖一配,不正是天大的一桩好姻缘嘛。 这一霎的灵光,让他酒又醒了一分。 婆子们自是谄媚应和,还一齐说了二姑娘好些坏话。 到了偏房,安置好人后,墨琴把婆子们都支走,自己立在窗柩前稍稍抬高了声音: “韩公子就在屋内好生歇息,莫再去花亭,还有二姑娘在的梧桐桥。 听闻贵伯府赌账亏空,公子又没了夫人,若是再胡乱行事,怕下次宴请各家都要将贵府剔除名薄了。” 说完,屋内响起铜盆摔落地的哐啷声。 墨琴嘴角微勾,满意离开。 片刻后,偏房门打开,一道摇摆的人影逐渐远去。 墨琴回到凉亭,朝着梧桐桥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大姑娘,已将人安置妥当。” 顾瑶目光闪烁,愉悦的应了声。 初秋的太阳晒久了也有些晕,顾周周走到了树荫底下,想着躲了半天,时间也差不多快到午宴,回凉亭与顾瑶她们同去。 正打算走时,桥尾那边传来动静。 一面色枯槁淫邪,人高马大的锦衣男子摇晃身躯快步走来,脚就要踏上桥阶。 他喘着浊气,眯着眼辨认清楚了,发黄的眼珠盯肉似的看着不远处娇小瘦弱的女子,嘴里哄骗着: “二姑、娘,过来啊——,我有话跟你说。” 顾周周吃了一惊,慌乱后退几步。手用力到泛白捏着桥栏,压下惊惧,警惕地看向男子,身体绷紧准备向后逃跑。 “站住,别过来!”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二姑娘?” 他们素未谋面,这人开口就喊她二姑娘,像是知道她在梧桐桥,专门直奔而来的。 ……顾瑶? 顾周周想着,冷下了脸,手心背后冰凉一片。 她原想着顾瑶与她身份互换本不是故意,素是天骄一朝身份落差有意为难她,她也不以为意,可如今这样的谋害,已经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了。 韩游嘿嘿笑着,人高马大的身体上了桥阶,携着恶汗臭酒气逐步凑近: “我是你未来相公,二姑娘不要害怕啊,我明日就来侯府提亲求娶。我不嫌你不好看,也只有我愿意娶你。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嘿嘿。” 顾周周被这话说的一愣,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暴烈的羞怒。 趁着顾周周愣神,韩游上前几步,拢开手臂,准备将人抱进怀里,拖进一边树林里落实名分。 听那群丫鬟婆子说从乡下找回来的亲生嫡女并不受宠,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这事就板上钉钉。 顾周周猛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眼里闪过狠意。 第3章 第三章 …… 梧桐桥畔,“噗通”一声巨大的落水声响起。 …… 梧桐桥一侧是贴墙栽的一片树林,府墙外隔着一道窄巷毗邻吴将军府。 将军府四层枣红色阁楼上,吴勇躬身,头也不敢抬地朝轩窗前长身玉立的太子述职。 太子谢璟,惊才绝艳,恭谨端方。七岁被立为储君,十四岁开始辅佐治国,如今七年有余,朝中权柄已然大半落入太子之手。 即使太子素来端方仁德,可在这方寸阁楼间,他静默背立,没有往日的温雅笑言阻隔,权势威仪便如山岳轰塌般倾压而来,压的人呼吸不敢重半分。 谢辞璟似是察觉到下属的拘谨,他温声笑道:“吴将军不必如此,同平日一般说话即可。” 似玉山琳琅缓流,华贵动听。 “多谢太子殿下。” 吴勇听见熟悉的温和语调,心头稍稍缓和,才继续禀告。 楼台高,极目而望,小半都城落进眼底。谢辞璟静默听着,飞起的檐角阴翳投落,遮挡住他大半张脸和面上神情。 云游风急,初日偏斜,日光终于冲破檐瓦遮拦铺洒进来,将阴翳一寸寸驱散。阳光落在谢辞璟面上,照亮他美玉无暇的面容。 背对众人,往日的温雅端方褪去,冷月寒竹般的疏冷气质萦绕他周身。 雅黑的长睫低敛微垂,仿若沐泽受拥的神袛,慈悲怜爱不肯轻易看世人;可神情却似雪山万仞,冰冷的不可攀折。 怜爱世人,却又高高在上,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糅杂,似是画中人、云中月,不可轻易触摸。 忽然,他神情一顿,目光停驻在某一处,足令丹青手毕生绝笔的眉微微皱起。 “南松,去救人。” 金相玉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微微透着一股霜意。 南松上前,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也皱起了眉,未多言一句,立刻抱着剑领命迅速下楼离去。 吴勇突然听得这一句吩咐,顿时悚然一惊,嘴下也停了。心中疑虑不止,但是殿下未多言,他不敢询问半句,更不敢逾矩去看。 谢辞璟视线紧盯着宁安候府梧桐桥,未过须臾,他轻笑了一声,唤回了翻墙的南松。 然后伸出冷玉一般的手,白皙细腻似乎养尊处优,却又遍布细茧伤痕,优雅缓慢地将窗牗拢回关上。 …… 顾周周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慢慢悠悠地往凉亭走,快到时,才跑了几步,装作气喘嘘嘘的样子,大声喊道:“梧桐桥那有人落水了!” “什么?”顾瑶惊异的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顾周周,衣裳发髻纹丝不乱,不像是遭了不测。 明明让墨琴引韩游过去了,她还准备待会故意去找找,好当面捉个正着让她无处狡辩,怎么如今一脸无事回来了? 顾周周见顾瑶面上闪过震惊,什么都明白了。她紧紧攥紧手心,忍住心中的怒意和悲愤。 她没有任何证据,若是意气用事将韩游要欺辱她的事情说出来,她只有名声扫地。 装不明白反而有益。 顾瑶冷看了眼墨琴,稳住面上的失态气恼,下令仆妇们去救人,又牵住顾周周的手,想从她面上找些蛛丝马迹: “妹妹,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谁掉下去了。” 顾周周心有余悸,絮絮说来: “我不认识那位公子。我在梧桐桥小憩了会,准备走时,那位公子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上桥,半路自己翻了下去掉进湖里。然后我就过来喊人了。” 顾瑶见顾周周虽有惊慌但不害怕,不像是受了欺负。心里骂了句蠢货,韩游果真是个纨绔子弟,上不得台面,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韩游名声着实不太好,先前凉亭还言语冒犯过众人,还未走的贵女公子们对此有些幸灾乐祸:“哎哟,真是活该!” 一个杏衣鹅蛋脸姑娘一反先前态度,居然对顾周周说笑: “多亏你恰巧在那里,不然那混人淹死都没人知道!到时候他爹娘不得怪你们侯府,还要白赔韩游屁股后欠的一屁股债呢!” 大家听着都笑了。 有人和她主动说话,顾周周受宠若惊,呆了一下,才回了个有点傻的笑:“是、是的。” 徐悦宜也被这笑弄的呆了下,顾二姑娘五官不丑,只是有点黑。笑起来时五官皱起来,像小猫的纹路,十分的可爱。 眼睛黑白分明,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刚睁眼的幼崽的眼,盯着人看时心尖被轻轻挠了下一般。 徐悦怡忍住想要伸手捏脸的冲动,轻咳了声,掩饰心虚尴尬。 很快有侍女过来通禀说落水之人已经救了上来。 顾瑶扶着墨琴起身:“那就都去瞧瞧吧。” 顾周周故意拖延了点时间,韩游救起来时晕过去不省人事。已经让人去请了大夫,并传讯了威南伯府。 韩游的娘威南伯夫人匆匆赶来时,众人正在花厅商议这事。伯夫人哭啼不止,刻薄瘦削的脸上满是不依不饶: “是谁见我儿失足落水的?” 顾周周挪了一小步出来,低垂着头:“是我。我见韩公子落水,然后喊了人来救他。” 韩夫人蔑视一眼,见她一副好拿捏欺负的模样,指着她鼻尖: “真是个丑丫头,好好的平地走路怎么会落水,桥上没栏吗!是不是你推的?” 她一边说,一边逼近,涂着艳丽蔻丹的长指甲就要戳到顾周周面颊。 顾周周似乎是被吓到了,后退几步,躲在了顾瑶身后,鹌鹑似的露出个脑袋来,眼睛红红,结巴道: “韩、公子喝醉了酒不小心、不小心自己翻过去的,我怎么有力气、推。” 说着便束起手,衣袖滑到手肘,露出细瘦宛如芦柴棒的两只手臂让众人看。 韩越人高马大,顾家二姑娘一对比就像只孱弱的鸡仔,桥上的护栏也有半人多高,总不能是顾二姑娘举着扔下去的。 “不可能是顾二姑娘举着扔下去的。”有人这样说。 还真是。 顾周周在心里悄声回应。 她自小力气大,山上寻草药迷路,夜里有狼,被她乱拳打死才活下来。 众人心里皆有了答案。 顾瑶见大局已定,仔细将顾周周袖子拉下抚平,将人护在怀里,一副嫡亲长姐护短的模样: “我的二妹妹体虚瘦弱,平日又最是柔顺安静,与韩公子亦是无冤无仇,怎么会去推韩公子落水。韩公子喝醉了酒在凉亭不清醒,说了些不体面的话得罪了今日来的好些姐妹,在场的人都可作证。 我便让人将韩公子安置到偏房醒酒歇息,不知为何韩公子又跑了出来,这才不小心失足落水。伯夫人还要多谢妹妹,是她正在梧桐桥,才有机会请人去搭救韩公子。” 伯夫人有些讪讪,她儿子什么德性她自是知道。但这样自认倒霉又有些不甘愿。 因出这意外搅乱了宴会,侯夫人神情冰冷,冷冷地横了眼顾周周。侯府这些年还没有出过这样丢人的事,都是她回来才带来的灾厄。 侯夫人不喜伯夫人作态,但又不得不摆平这件事,垂着眼居高临下打了个圆场: “伯夫人,虽是贵府公子不小心醉酒,可毕竟是在我们侯府上出的事,府里也要担待一定责任,我们府里便出些银两给韩公子买些滋补品。” 说罢,便让丫鬟拿了百两银子给了伯夫人。伯夫人纠扯一番多要了五十两,这事才算彻底停歇。 差点出了人命,午宴吃得也不算愉悦,大体吃完便送走了客人。关起门来,侯夫人侯爷便把顾周周喊去了明辉堂。 侯夫人侯爷坐在两边,神色具是不良。 “跪下!”侯夫人面色沉沉,带着厌恶。 顾周周撩开罗裙便跪了下去。她并不怕,这数月来,这样的场面大同小异。 如此听话,让侯夫人无言片刻,怒气冲顶又生生掩熄回去,怒极无言只得侧目旁边的夫君。 侯爷顾枫只谋了个闲职,最喜吟诗作画,风花雪月,与情志相合的侯夫人是对恩爱夫妻,最顺从侯夫人。 收到夫人的注视,顾枫握拳掩唇,不悦道:“知道今日做错了什么吗?” 顾周周垂着脑袋摇头。 侯夫人终于忍不住拍桌: “平日你孤僻谁也不管你!今日宴会,你既不和瑶儿在一起,身边也不带丫鬟,非要自己一个待着,要不是你好运,指不定有什么更丢人的事!” 顾周周垂着的面上满是讥讽。 母亲真是猜对了,要不是她好运,自小力气大,倒霉的还真是她了。 可惜没有证据,否则真该让她看看顾瑶是什么面目。或许证据有了,侯夫人也不会信她。 “别觉得这事和你无关,韩游是个什么名声,真沾上一星半点,我们侯府的名声就要发烂发臭!你自己嫁不出去不要紧,还要连累瑶儿!” 一大通话发泄出来,侯夫人似是倦了,揉了揉额角,一眼都不想看见自己的亲生女儿。 “滚回院去,《千字文》五十遍,画百张,三日内给我过目。” 顾周周起身,朝两人各行一礼,徐徐地退了出去。 顾瑶立在门口,见她出来,面上一脸关切:“妹妹无事吧?母亲父亲没有责怪你吧?” 对着一脸假菩萨心肠,背里却如此狠心谋害她的人,顾周周如今着实不想给她好脸色,敛眸挡住眼中的寒意。 “无事,多谢姐姐今日帮我说话,父亲母亲让我回去抄书作画。三日完成,时间紧迫,妹妹就先走了。”说完端身行礼,带着侍女匆匆走了。 留下顾瑶一脸哑然。 这么轻的责罚,母亲从前教她时,可是极尽严苛,体罚更是常有的事。想到此处,顾瑶心生不平,眼中的嫉恨浓烈如刀。 难道亲生的,就真的不一样? * 月竹紧随自己主子身后,待远离了明辉堂,才忧心忡忡问道:“姑娘,夫人这次罚的重吗?” 月竹的关心让她疲惫不堪又冷如寒冰的心暖了一点,顾周周回头笑道:“不重,不过是多耗费些时间。” 月竹舒了口气,才露出个笑容,马上又垂丧了起来:“姑娘今天让我找的簪子,我并没有找到。” “本就没有丢,在这呢!”顾周周将镶嵌了一颗圆润南珠的簪子从袖中拿了出来。 月竹吃惊过后又高兴起来:“那怎么叫奴婢去找,还那样心急的模样。奴婢还真以为姑娘丢了簪子呢!” 顾周周笑着叹了口气,面色温柔:“我只是不想她们那样欺负你。” 从小并未有人真正保护她,如今既然有了一点保护别人的能力,月竹又真心待她的,她自不会任人欺负她。 月竹心中一震,鼻尖发酸,热意从心头涌上眼眶,声音哽咽道:“姑娘。” 明明姑娘也是受着委屈的那一个,却还如此待她… 第4章 第四章 眉月如钩,星子点点,青白月色如水幕铺落,给树梢庭院渡上一层清辉。 宽绰的黄梨花卷书案零散布满了书卷笔墨和抄书用的纸张,前头摆了对三足荷叶烛台,烛焰辉煌的乌桕蜡照明,案面明亮地不见半分落影。 一页抄到最后一个字,翻了面后随手将青鱼镇尺压住书页,顾周周稍稍松动手腕和颈项,便又端正坐着一笔一划认真的抄起书来。 在乡野年幼之时,她未有机会碰书卷,养父母并不允许她读书。 村门口有间书塾,她曾偷偷听过夫子怎么教写字,但一次她听书太入迷忘归家照料,养父母差点发病无人就医离世后,她再也没敢偷学认字了。 那时,养父母虽对她冷淡,但她却把他们当做唯一的家人,是以珍惜万分。 而如今她的心,已经坚不可摧了。 稀疏的睫羽的落影盛在灯下璀璨的眸瞳里,柔软地颤动游走。顾周周握紧了笔,颊上现出一抹笑意,心中坚定,幼时的渴求她要为自己一一实现。 月竹推门进来,端着碗荔枝膏水,瞧了半会儿案前笔挺着脊背的姑娘,才细手细脚地合上门,轻声走到姑娘身旁。 姑娘下午回来便伏在案前抄侯夫人罚的书,晚饭囫囵几口应付了又回到桌上,天光暗下来后已更换了两趟蜡烛,念及此,月竹便心疼不已,劝道: “已经夜深了,姑娘还是早些歇息,明日再抄也来得及。若是抄不完,奴婢也抄得,反正姑娘你字也不好看,随便抄抄就行。” 边说着,边将手里的荔枝水递去。 “这新做的荔枝膏水,姑娘尝些看看这滋味可好。” 顾周周笑了下没答应,接了碗过来慢慢啜着,月竹就趁着这会儿功夫在背后帮她揉捏肩颈。 温度微温,入口酸酸甜甜。顾周周不由想到上月府里分了几颗荔枝给她,她分了给月竹和王妈妈,自己不过只吃了一两颗,可印象却十分深刻。 那滋味如今一想,鲜美甘甜便似又涌上舌尖。 分明和这荔枝膏水不一样。 “什么时候院里又有了荔枝?”顾周周笑着问道。 荔枝多么金贵她是知晓的,她未受宠到能如此奢侈的用荔枝做饮子喝。 月竹却笑不出来了,心尖密密麻麻的都是疼意。 荔枝膏水并非是用荔枝熬成的膏水,而是用乌梅,肉桂、丁香粉,甘草熟蜜等一齐熬成膏冲泡成饮子,并不珍贵,是满京都人都知道的粗糙玩意儿。 可姑娘却半点不知道。 明明是贵女,流落乡野受苦十几年不说,如今归来,还要被一个假贵女占据父母兄长的宠爱,连荔枝都分不得几颗,只能喝点便宜的荔枝膏水…… 月竹瓮声瓮气的解释了一下,也不给揉肩了,立在案边将姑娘抄好的纸张仔细收理起来。 顾周周见月竹突然低落起来,握住她的手,对着她说:“你先去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月竹嘟着嘴,“我去看看水,免得姑娘待会没有热水洗漱。”说完便气冲冲的走了。 留顾周周有些茫然。 夜里睡的迟,这一天过的惊险万分,才沾枕,便沉沉睡去。 顾周周第二日睁眼时,屋里深黑一片,窗隙里只透出一线幽色的光。 她向来醒的早,往常是要起来做早食,还要去地里。如今虽然没了这些事,可十几年的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 她悄声坐起,利落穿衣,然后下了床。 月竹躺在一旁的矮榻上,眉头蜷着似是睡的不适宜,顾周周弯腰将月竹轻松抱起,放到床上,又盖了被子,她才拿了本书捎着蜡烛去屋外慢慢看。 守琢院偏僻,府里内厨送饭过来饭菜会凉,便让院内自开小厨房,买菜也可从一旁角门出去,算是自成一方天地。 王妈妈采买回来时,厨娘已经做好了早饭。 青花帮着舀粥,被月竹一把抢了过来,还狠狠瞪了一眼过去。 院里的人,王妈妈是侯夫人给的,厨娘是大厨房内遭排挤被赶过来的,青花和青雪则是顾瑶特意送来的耳目,唯独月竹和小厮来福是外面买来的。 顾周周并不信青雪、青花,但没抓住错处也赶不走。 青花缩着肩,一脸委屈地看着顾周周。 顾周周眼神淡淡,只是温和道:“青花、青雪,你们先去厨下吃,你们是姐姐的人,我怎么好使唤你们做这些事。让月竹在这里伺候就行。” 青花不甘愿,但也和青雪一块走了。 剩下主仆二人,月竹才道:“今早我怎么睡在姑娘床上?“ 姑娘这么瘦弱的一个人,该怎么艰难的把她挪过去,都怪她睡得太死,竟一点也没察觉到。 顾周周吞了口热粥下去,唇色湿润的似最嫩的桃花瓣,含糊道:“见你矮榻睡的不好,我慢慢将你挪上去了,你睡的香,也没醒。” 饭后,便是叶女先生来教书的时辰。侯夫人不想亲自教女儿启蒙,便请了位女先生来教。 顾周周摊开宣纸,等先生来的间隙慢慢练字。 叶夫子性子冷傲,极喜欢顾瑶,教她的时候并不太情愿,觉得她愚钝。但也从没有因此晚到早退摆架子,教习也一丝不苟。 读书习字中,顾周周听的如痴如醉,一晌午很快流逝。 等她回过神来,叶夫子已经收起案卷,准备要走。临走前,叶夫子顿了顿脚步,检查了下功课,见她答的还算有模样,便又问道: “《千字文》中还有多少字不认识,让你读的《百字典集》《照阳散诗》都看了多少了” 她教习两个多月,顾周周虽不天资聪颖,可课上却十分认真,倒叫她没有那么“嫌弃”这个学生。 顾周周想了想,将进度说缓了一点:“《千字文》剩下百余字不识得,《百子典集》看了大半,《照阳散诗》看了小半。” 叶夫子点了点头,还算满意。 “我再教你十几天,这蒙便算起好了。你九月中旬去太学序第最差的讲堂,若奋勉一些,倒也能勉强跟上。” 顾周周被叶夫子话里的去太学说的一懵,还没明白究竟是何意思,叶夫子便走了。 月竹见自家姑娘一脸迷惑,便给她解惑道: “太学是整个京都,乃至整个大谢最至高无上的学府,是全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各地郡县府城中极钟林毓秀的学子,藉由各地大儒举荐、通过考校后才能入京都的太学进修。” 顾周周听后微怔。 原先她想读书之时,方寸目光中只有村里的书屋,更肖想一点不过是县里的学堂,如今竟能一步登天,去全天下最好的学府,说不清是喜更多还是惊更大。 她舌头都被缠住一般,结结巴巴说不清话:“我、我这样的,怎么能去?” 她没读过什么书啊。 月竹笑着道: “皇权底下,京都学府。城中达官显贵自是有些特权的,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可送一位品行无碍的子女进来。其他公子贵女若是想进太学,通过考试即可。您的兄长和顾小姐都是考进去的。” 月竹顿了顿,没说大公子和顾瑶在太学排名不低,这些都是她这些日子在府里打探到的消息。 “所以候府还留着一个名额,可以给姑娘去太学。” 絮絮不休说了半天,顾周周才知晓太学入学无论男女,学府内按学问次第分出班舍,共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个字号,每个字号又分甲乙丙丁四个班。 最好的是天字号甲班,依次往下是天子号乙班、天字号丙班…最后到荒字号丁班。 说到最后,月竹语气亢奋起来: “太子殿下偶尔也会去太学授课,京都的贵女们没有不挤破脑袋想进太学的,她们都倾慕殿下,连顾小姐都是…,之前某次殿下去授课,班中的贵女们更是为了抢离殿下最近的位置大打出手,连脸面都不要了。” 哦?顾周周并不相信,她觉得贵女们可能只是喜欢殿下的权势。 因为实在想象不出来那位殿下该有多么惊艳的品貌,才会让许多像顾瑶一般漂亮骄傲、受万人追捧的女娘们为他甘愿折节。 她神情冷淡安静,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半分好奇和少女的心思。 月竹打眼一看自家小姐面上神情,立马蔫巴了,“姑娘,你不信?” 顾周周用青竹插杆支起窗,将纸笔摊在画案前,跪坐下来,对着院内的银桂作画。 九月银桂开的荼靡,一朵朵淡黄小花团团簇挨在纤细褐绿枝条上,再多一朵,似乎就要倾轧坠落,被风一吹,桂香浮动。 她听着月竹声音有些失落,不忍心消磨她的热切,便问道:“你见过太子吗?” 月竹活过来了:“太子祭天时从开宝大街上走过,京城万人空巷,无论普通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家的仆从侍卫,都会出来看。 大街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是数不清的人头,我某次有幸挤到最前面,近处见过殿下一面,当真是好看的宛如天神降世一般,书中形容的风华绝代,郎艳独绝,公子如玉,蓝颜祸水…通通都能套上去。 都说虞云苏是大谢的第一美人,殿下不知道要胜过她多少倍,只是储君威严,冠不得这些艳名。” 月竹近乎惋惜的说,然后证明一般低下头,让顾周周看她脑后脖颈处一小块秃头: “小姐你看,这是当时后面的女娘见到殿下太过激动把我头发薅的,现在还没长出来。” 顾周周沉默了一会,终是没忍住笑了。 第5章 第五章 得知可去太学上学的消息,抄书作画倒不那么难挨了。 第三日傍晚,顾周周带着罚抄好的书画去明辉堂,凉丝丝的秋雨簌簌落在青绿油纸伞上,周遭草木被淋的微湿发亮,像镀了层油绿的新衣。 凉意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侵袭,她微微瑟缩,往内靠了靠盛着纸张的书篮,免被细雨淋湿。 跨步进入明辉堂,铺面而来是干燥温暖的气息,沾身的寒气似雪融一般散去,待抬眼里面情景后,她脚步顿住,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 屋外是冰凉的秋雨,屋内火烛橙黄温暖,侯爷夫人与顾瑶、顾玉庭四人正有说有笑的一桌吃饭,她像个不合时宜闯入的外客。 还是个受主家厌恶的恶客。 听见丫鬟通报,四人语声停歇,一齐目光不错地望向门口立住的她。 这些视线盯得她尴尬万分,她不好再退回,便将书画拿出来: “母亲罚我的书画都在这,请母亲检看。” 候夫人并未看,只让身边侍女取来放置一旁,然后淡声道:“既然惩戒落成,日后记得警醒自己。” 顾瑶笑道:“妹妹既然来了,便坐下一起吃便饭,墨琴快去添副碗筷来。”,旁侧清俊如芝兰玉树的顾玉庭则拧眉看着她,似乎不赞成顾瑶的做法。 侯爷端然如竹做在主位,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似乎与此毫无关系。 无形的血脉牵着,却没人真心为她说话。 顾周周身形单薄的立在一边,一条无形却又泾渭分明的天堑横在之间,似乎永远也无法跨越。 她不天资过人,可字是用了心写的,一笔一划从未偷懒过; 画虽只画了桂花,但从早到晚,绕着桂树转了一圈又一圈,画了无数个角度情态的桂树,日出的桂树,月落的桂树,风里的桂树,细雨中的桂树,闭上眼睛那桂树便浮上眼前,跃然活在心头,耗竭了心血。 明明这么努力了,可那些纸张画卷却依旧被遗弃在一侧,无足轻重。 即使习惯多次早已释然,明白有些缘分她就是得不到。她用力咬着牙,尽力平息着胸膛间翻涌的酸楚,最后喉间还是忍不住微微发涩,音色低哑拒绝道: “谢谢姐姐,但守琢院内已经做好了晚饭,父亲母亲,兄长姐姐,我便先告退了。” 一直退出至门楣,也未有人出声挽留。 侍女们掩上门将风雨拒之门外,瘦弱的身形也在渐窄的缝中裙摆濡湿,逶迤沾雨带泥而去。 落过场秋日细雨,掉落的落叶上积着湾雨水,在日出霞光下水光流转,似是青黄树叶形状的玉雕。 王妈妈喜上眉梢,指着安置在院内的一众物什,乐陶陶的对着顾周周说道: “今个儿早上,侯爷夫人差人送来了太学的学府令与学制衣裳,和一些笔墨纸砚。夫人还特意送来了养颜美肤的各样方子和香膏,还命庄子上每日送牛乳来给姑娘沐浴。可见侯爷夫人心里还是疼您的。” 侯夫人的陪房妈妈有两位,除王妈妈外,另一位李妈妈同顾瑶交好,侯夫人便逐渐越发看重李妈妈,王妈妈则被冷落在外。 王妈妈老实忠厚,见侯夫人寻回的真正亲生骨肉没人照料,便自请来伺候。如今见侯爷夫人重视起二姑娘,自是打心里高兴。 顾周周不可置否的一笑,并没有接话。 侯夫人和侯爷在乎的不过是侯府的脸面和名声,并不是真为她着想。 若她自作多情当了真,才真是个笑话。 炎夏燥热难挨,太学休假两月,待九月授衣之际才重新启学,今年启学的日期已定,是月中旬的九月十四。 学府令是太学入学的凭证,是块方长青白色的玉珏,寓意着君子存世,清白端方。 顾周周把玩一番,用手细抚着上面凸起的太学令三个大字,翻转到背面,右下的角落则印着顾周周三个蚊蝇小字。一同配有同色的丝绦,可系腰上作禁步用。 学制衣裳共有十二套,分作四季,各有三套换洗,皆是素雅颜色。她指腹下是如丝缎般光滑的衣面,光下隐隐流转金银丝线的光晕,冬衣内衬面是厚软珍贵的雪狐毛,便明白了这些衣裳的价值不菲和低调奢华。 秋日午后阳光温煦灿烂,高云青天。时有微风拂面,秋高气爽。 “姑娘,您仔细别晒着了!”月竹才眯过一会儿,抬头人便不见了。从窗内往外一瞥,便见姑娘走到了秋阳下。 她心里恨铁不成钢,咬了口银牙,忙蹬蹬几步拿起靠在墙角印着月照清江的罗伞冲过去,撑在姑娘头上。 顾周周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我只是晒一会儿,秋阳不烈,怎么晒的黑。” 这几天月竹同王妈妈魔怔一般要将她的肤色养好,香膏方药牛乳浴日日不停,她被拘束着,许久没有碰过阳光。如今趁着月竹瞌睡,偷跑出来晒太阳,结果没过一会就被抓个正着。 “不行!”月竹坚决道,半推半拉的将姑娘送回屋檐荫下。 她不想姑娘因为外貌被人嘲笑。姑娘和普通的贵女差别越小,才不会受到排挤委屈,甚至能交上好友。 “这些天的努力可不能白费。姑娘您就忍一忍,若是肤色白皙,姑娘您该多好看。” 见月竹一脸认真严肃为了她的模样,顾周周心也软了,只得依着她在屋内活动。 索性日子过得飞快,庭中的桂花从热烈开到颓然,不过十数日的光景。花熟蒂断,桂花似雪花纷飞铺了满地,像是鹅黄彩线织成的一匹华丽又带着浓烈香气的梦锻,盛大而又迷醉。 转眼便到了九月十三,是太学九月十四启学的前夕。 秋夜凉如水,门扉紧闭隔着秋意。 自从顾瑶那次故意将衣裳拖到宴会前才送来,王妈妈便不想用府中的绣房,太学的学制衣裳姑娘穿着并不是很合适,她便亲自操刀改动。 这会儿,王妈妈正拿着改好的衣裳给顾周周试穿,最后一次确保万无一失。 王妈妈针线活一绝,宽松、过长之处并非直接剪裁掉,而是缝合进里面收着,这样不仅美观,若是日后顾周周长高或是变丰润,直接将布料放出即可。如此这般,一件衣服便能耐用许久。 对于明日去太学,顾周周心中虽有些期待,可面上仍是十分平静。她稍抬眼瞧了面前的王妈妈和月竹,不由心里发笑。 两人紧张地捏紧手里的帕子,眸中光彩比屋内烛焰的虹光还要明亮几分,两双眸子纹丝不动紧盯着她,就等她去换衣裳。 换过衣服,顾周周抬起双臂,慢慢转了一圈,任两人来打量。 早就等着的两人一见姑娘出来,眼前顿时一亮,呼吸缓了一瞬,眼中闪过惊艳。 十数日的努力不算白费,又是汤药又是膏粉,更是不见天日,肤色果真白了一截,光泽动人。 本就是十五六岁正长身子的年纪,经过近三月的滋补调养,身子便像枯竭的土地吸水一般充润起来,原本干瘪平仄的身条一下子生出曲线。 衣裳是贴身而作,那窈窕姣好的身线便被显露出来,丰润似三月春桃,饱满幽香; 腰肢又极细,配着青色衣袍,似春日刚抽条的嫩柳,柔韧娇柔。羞羞怯怯,又楚楚动人,似乎拢手而握就能折断一般。 姑娘并不似京都其他贵女那般举止雅贵,可她面容沉静温和,一双眸子亮的别无杂质,唇部饱满挺翘,反有一种格外吸引人的纯净在。 比起之前偏黑的肤色,以及不合适的衣裳剪裁和颜色,如今这般模样,真可谓是焕然一新,改头换面。 月竹呆愣愣,眼睛亮晶晶,囔囔了一句:“姑娘真好看!” 王妈妈没有说话,脸上满意的笑容足以让人明白她的态度。 顾周周低头看见胸脯和腰肢,面色颇有些不自在。 她向来不觉得自己好看,日日无休的家务操持和田地伺弄,让她早就放弃了打理自己,比起美貌来,让田地多出产半斛能生存下去反而更加重要。 但月竹和王妈妈的希翼的目光让她心里鼓起些勇气来。 她对着琉璃镜照了照,自己却也愣了片刻,面上霎时间染上层瑰色的粉意,映着翠色的衣裙,比娇花更艳丽。 视线落在镜中胸脯和腰肢上,自己低头看并未觉得怎么样,可在镜中显现,却如此的……,她郝然道:“王妈妈,衣裙有些紧了,要改松些。” 王妈妈只是笑,并未有动作:“姑娘,京都的贵女们都是这样穿的。” 意思是若是特立独行,反而不好。 顾周周无法,忍住一些羞意将衣裳脱了,在浓稠的桂花香气中躺进榻间缓缓睡去,奔赴一场比今日更好又无尽可能的明朝。 侵晨,草尖的寒露晶莹剔透,在逐渐热闹的庭院声中震落进泥土里。 京都城池,灯火似蛙叫一般此起彼伏点亮,逐渐变成万家灯火,像座不夜城。 今日是太学启学的日子,家中但凡有入学的学生,便都要早早起来收整打扮,耽误不得一刻。 外面天色雾蓝,天上还挂着一点弯勾月,周遭簇拥着几颗星点。守琢院屋内已经是堂堂亮,顾周周正被按在镜前梳妆。 王妈妈只是稍稍打扮了一下,便放她去吃早食,早食过后,从离守琢院最近的角门出去,乘着马车往太学出发。 府内另一边的大门,从头到脚细致装扮过的顾瑶顾,也同顾玉庭一块坐马车出发。 京都城池的各个角落,许许多多同样的学生,或走或乘车,出走的方式不一,似许多河流涌动蜿蜒,最后又似江河入海,百川归一汇流至太学处。 第6章 第六章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大道上,未有半分颠簸,顾周周打帘往外看,一双眼眸亮的灼人。 自被匆忙接入侯府起,她就被拘在府中,这还是头一回悠闲观赏京中盛景。才粗粗一瞥,京都的繁华与热闹就可见一般。 笔直的一条长街,临街是两层高的商铺,打眼望去,似乎看不见尽头。 街道两旁也有推着板车带着炉火的游贩、铺了青布在地,坐地起卖的菜农。食物的香气与店家的吆喝声、行人的交谈,像翻滚着的雪白盐花一浪叠着一浪涌来。 顾周周目不暇接,微微睁大双眼看着沿途,饱满挺翘的唇不时微微张合。 月竹瞧着自家姑娘的模样,坐在一旁用帕子微微捂嘴,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心中高兴极了。 平日里姑娘总是沉静的,像湖不起波澜的深潭水,好似什么都搅不动一般,如今这惊讶、好奇的模样才算有了年轻姑娘的鲜活气。 “姑娘,这是玉林街,吃食店铺最多,街两侧巷中住的多是家世清贫的读书人和官员。待马车转个弯,……是开宝大街,之前说的太子殿下便是走的这条街,开宝大街是京都最繁华最宽阔的大街,金楼酒馆,胭脂水粉,书铺布店,最有名的店铺都开在这条街上,若是一家家逛去……" 在絮声中,马车在城池的道路上飞驰而去,近半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座恢宏古朴的建筑前。 "姑娘,到了。”月竹将装着笔墨纸张的书袋递给姑娘。太学学规森严,不允带伴读侍从入内。 顾周周接过,掀开眼朝上望去,几人高的石柱上托举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面“太学府”三个大字笔走游龙,笔力遒劲却又风华内敛。牌匾是质朴的灰黑色,风吹雨淋日晒的岁月痕迹明显,古朴大气的威仪扑面而来。 石门之后,砖红檐顶的大片建筑群隐隐而现。 凭借学府令,进入太学之中,学府内道路蜿蜒,亭台楼阁高妙,小桥流水潺潺,就连路边随意一块指路的石碑,字迹、形状都与周遭情景交融,巧夺天工。 顾周周原先以为候府的园艺已经十分精致绝妙,和如今一比,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被路边景色所迷,她走走停停,对着手绘的路线图纸找到荒字号丁班学堂的位置时,差点晚到。 几乎是她进入学堂中的后一瞬间,悠远清澈的钟磬声便响了起来,似水波涟漪一圈圈推开,响彻整个学府。 堂中宽大,一横五张书案,中间隔着两人的宽度,竖排七张,前后距离稍近,顾周周粗略一看,约莫有近三十人。 堂中喧闹,前头坐着的人扭身和后桌说话,更有几人围坐一团,欢声笑言。见到她进来,众人反射性的抬眼一瞧,见着是位生面孔,懒散的目光瞬时锋锐起来,分分停下手中的动作,霎时寂静可闻针落。 “这位是谁?瞧着不面熟,没在京都见过。” “新来我们学堂的?” …… 一片议论声中,她被打量注视着,不由稍稍扯了扯身上贴身的衣裳。 “顾周周,这儿!” 恍然间,她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顺着发声之处望去,徐悦宜手中拿着只竹笔朝她挥着,书案上铺着纸张,墨汁滴的满桌都是。 顾周周一眼认出,这是上次候府宴会主动和她说话的姑娘。 终于遇见了个熟悉的人,来到陌生环境始终绷着的那根弦松了松。 从学堂前门入内,在众人的注目中,跨过整个学堂,到了徐悦宜跟前——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边上。 见她过来,徐悦宜十分兴奋:“等你许久了,快坐快坐,原先我是学府第一,如今你来了,便将这宝座让给你!” 顾周周罕见的沉默了,耳尖发红,徐悦宜这口中的第一是倒数第一。 学府先前来人给她出过考题,排了名次,不出意料是最后一名。 在最靠窗的位置坐下,将书袋中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她旁边的徐悦宜已经开始和周围一众人介绍她。 “这是宁安候府的二姑娘,最近认回的亲生女儿。” 一众人唏嘘了一声。 “原来是她。” 京都消息传的极快,顾瑶又是太学学府有名的天子骄女,狸猫换太子、农女归来、生父母偏心的事早就被人茶时饭后编排了无数次。 众人对传闻中乡野种田归来,亲生父母已经有了疼爱十几年的假女儿的顾周周有些同情。 顾周周转过头,就受到了众人同情怜悯的目光。 她心里有些讶异和莫名,居然没有人嘲笑她。 她不知道的是,太学最末尾的学堂,众人自是一心一体的,而她又是最末一名,威胁不到任何人,自是受人喜欢。 半天未见有夫子来,顾周周犹疑问道:“没有夫子来上课吗?” 徐悦宜一边擦着满是墨水的书案,嘴中兴奋的说:“今日启学,上午要办“启学礼”,太子要来给学子致辞。” 太子?顾周周帮忙擦桌的手微微顿了顿,实在是这名字近些时日耳熟能详。 “你擦的可真干净啊!”徐悦宜看着光洁如新,可鉴人影的桌面,发出感叹。 顾周周手脚麻利,听见夸赞,柔顺的笑了笑。 徐悦宜盯着她看。 顾周周不自然地摸了摸脸:“我面上有东西吗?” “你比上次白了许多,也好看了许多。特别是笑起来,像有钩子在勾我。” 徐悦宜凑过去,挺翘的鼻尖几乎要挨上顾周周脸颊。从她这看,能看见顾周周脸上细小稚嫩的绒毛,和饱满柔软的粉色唇瓣。 她原来觉得顾瑶才貌双绝,如今看来,还是顾周周更软更好玩。 顾周周感觉对方呼出的热气喷上脸颊,颊面那一小块肌肤立马像初红的桃面晕开,身体不控制的后仰一步:“没、有,哪里有什么钩子。” 徐悦宜嘻嘻笑,端坐回位上,不再逗弄。 两声清长的钟鸣响起,钟声刚落,学堂里大部分人便站了起来,旁边的徐悦宜几乎是听见钟声就弹坐起来,矮凳哐当一声倒在地面。 顾周周眼神古怪看着徐悦宜,心中那一点奇异的感觉顿时消失。 显然太子殿下更讨人喜欢。 她悄然打量四周,发现她是唯一一个端坐着的女学生,立刻也跟着站了起来。 顾周周被徐悦宜带着走到守正台,是整个太学府最中央的位置,方形台面宽广平坦,有种天圆地方,穹宇在顶的广浩之气。守正台侧是凸起的一方高台。 各个不同字号级别的学堂排成队,顾周周是所在学堂最矮,被推到了最前排站立,身后徐悦宜嫉妒的直哼哼。 一声凤鸣般清亮的钟音响起,整个守正台肃静无声。 顾周周挺直腰背,微微克制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高台上。 她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大场面。高洁、端然、欣欣向荣,是她翻滚在泥土田地中的脏污所不能比的。 太学的祭酒正气浩然的宣读太学学规,随后便是各位大儒上前训诫规导。 顾周周听的仔细,想着半句不落地吞进肚中才好。 忽然间,守正台的一角传来低声惊呼和细微抽气声,众人转头望去,那一点喧闹便似滴进沸滚油锅中的水,一下子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鼓泡炸裂开来,原本肃穆寂静的守正台沸反盈天。 “太子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 顾周周这才知道这突然的意外是为何。 她转头看去,原本整齐布列的学子朝两边让出了一条宽广的道路,那人稍隔的远,不太看到清面容,但你一眼望去,便会被他吸引住。 冰肌似雪,身形似玉竹寒松,挺拔矜贵。 光落在他身上,似乎都更偏爱他,让众人眼中千千万万人,唯只瞧见他一人。 明明是穿着与众人一样的学制衣裳,可穿在他身上,连每处转角的褶皱都熨贴妥当到极致; 同样的青色,穿在他身上,都更加明丽雅致几分,像是满目青山翠色、芳草连天都着色在他一身走来。 谢辞璟一步一步走向高台,众人在他淡然娴静的步调中逐渐安静下来,他像是随意抚琴的名师,众人便是在他股掌中的弦,被他轻而易举的挑拨勾弄,最后湮息。 逐渐进了,太子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朗朗如日月入怀,颓然似玉山将倾。 顾周周不由想起月竹夸赞太子时所用的许多形容,当时觉得太过,此刻却只觉词穷。 原来真的有男子,周身气质品貌能将山川的秀丽,天地的四时都容纳进来,也不觉缪赞了他。 她视线未离开太子片刻,眸中不是少女春情的萌动。而是带着仰希, 像看一副挂在墙上价值千金、永远不会落在她手里的名画; 像看高悬天上清朗皎洁、永远不会朝她坠落的云中明月。 他是云月,她是尘泥,她自知能远观欣赏,却不会有让星辰明月朝她坠落的能力。 第7章 第七章 众人还未从方才的惊艳之中缓过神来,谢辞璟已经缓步上了高台。 高台极高,他背光而立,身后朝霞弥天,绚丽的朝阳从他背后升起,给他轮廓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 顾周周要仰着头,微眯起眼,才能看得清楚一点绮丽深刻的眉目。 身后的人往前挤,她被推着几乎贴近高台的壁面。她再抬头往上看去时,高台太高,离的又太近,视线只能顺着高台壁刃垂直望上清朗的青天。 顾周周心底微有些失望,但也只是见不到美好事物的可惜,并无其他贪念。她纤瘦的脖颈垂落,轻轻阖着眼睫,安静的等着结束。 谢辞璟却上前几步,立在高台边缘,让所有人都能望见他。 “殿下!”又是一阵惊呼。 众人更加热切了。 顾周周神情微动,太子清贵端方,行为昭昭,所以在百姓世家贵族中才有显赫的声名和狂热的拥护。 太子亲临太学,何尝不是收拢人心,招揽贤才。 高台之上,众人看不清台上的人,台上人却将底下人的神情悉数收入眼底。 谢辞璟视线懒散地垂落,消磨着乏味至极的时间,忽然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站在高台最近处,身形瘦弱矮小,腰肢不够一握,柔柔弱弱的宛如一只笼中灰兔。 肤色在一众白肤学子中格外显眼,微微蜜色的肌肤被日头晒的微微发红,尤似散发着蜜水香甜味的桃。健康鲜活,又生机勃勃。 她眼神明亮柔顺,澄澈眸瞳倒映他的身影,目光却没有一丝痴迷和倾慕。 但也丝毫不见那日扔纨绔下湖的坚定、凶狠、勇敢。 谢辞璟目光微顿。 身后的南松察觉到殿下的目光,放低声音:“殿下,这是宁安候府新找回的亲生女儿。” 那日过后,他特意去查了女子身份。 “孤知道。”太子声音沉静。 南松心里稍稍一惊,有些意外,想着什么时候殿下关注过京中贵女消息,可联系宁安候府,以及一些京中传闻,猜出女子身份并不难,便没再多想。 谢辞璟的脚步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间浮现一层霜意:“将韩游处置了。” 南松领命:“是,殿下。” 那皎如清风明月的身影消失,“启学礼”才算结束。 顾周周犹疑转身,方才似乎有一道灼人的目光从高台落在她身上。 旁边徐悦宜拉了拉她:“快走啊,待会夫子要开课,我们学堂位置偏僻,晚到要被训。” “哦,好。”顾周周应了声,将其他抛在脑后。她在一众学子中终究是个异类,被好奇多看两眼也正常。 太学为一国学府之典范,并不只是死读经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要研习。 入太学的第一堂课便是算数,夫子是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下颔蓄着长须。 在讲案前坐下,环视了一圈,见底下只多了顾周周一个新面孔,叹了口气,长满皱纹的手在空中颤了又颤: “老夫两月有余不见,你们真是一个也不少,只多了个新人!实在是好极了,我告老还乡之前难道都要见你们这些老脸吗!” 张夫子声音雄浑有力,气的胡子翘起。 一个也不少,说明没有人考的好,“天地…洪荒”字号和“甲乙丙丁”级别都没有上升,张夫子丝毫没有教书育人的快乐。 周围人也跟着叹气,但是一脸不以为意。他们都是家中受宠的嫡子嫡女,读书没天赋被家人送进来的,坐了几年末学堂。 张夫子发完牢骚,翻开了书,将书从头讲起来。 顾周周从书笼中拿出新书摊开,书面干净,偏头看了眼徐悦宜的书本,书页卷边泛黄,上面偶有笔记墨痕,像是用了许多年。 “算者,……,数者……,所谓算术……” 顾周周神情认真,竖起耳朵,不时用墨笔勾勒记录。旁边的徐悦书本立起挡在桌前,铺了张白纸在上面画画。其余位上的人看闲书的有,呼呼睡的也有。 张夫子教着教着,稍稍抬眼望了下堂下学子,眼角抽搐半天,终于见坐在倒数第一位上的学生在认真听。 老怀欣慰啊!他把人点起来,鼓励地问了一个一般般难的算术题。 顾周周站起来,憋红了脸也没答出来。 学堂里无论睡着、醒着的人都笑了,徐悦宜笑的最大声:“张夫子,我旁边的位置是排名倒数第一的座位啊!” 这些“不学无术”的贵女公子们从小启蒙,又在太学混了几年,怎么也是比顾周周这个刚启蒙的人强上很多。 且太学里任学官的夫子都是学问精湛,一部分甚至是一方大儒,所教所问,并不简单。 张夫子被冤家学生们嘲笑了一番,拉下脸来继续教。 直到夫子下课,顾周周的耳朵尖还在发烫。 太学教条严格,午时只有一个时辰供学子吃饭和休憩,不准归家,也不准外面送吃食进来。 学子们只能在太学食堂午食,回学堂小憩。 徐悦宜喊住立刻要走的顾周周:“等会儿再走,我们位置离饭堂最远,赶着去人正多,不如等等。” 顾周周瞧了眼周围的人,都坐在案前不动,有些人还拿出携带的点心垫垫肚子,安心坐了下来。 等了小半刻钟,堂内的学生才陆陆续续往食堂走。 太学食堂按照价格分了四个,顾周周与徐悦宜分开,去了最便宜的一个。 饭堂内寥寥几人,她看着各个食案前标的价格木板,暗暗心惊。此处还是太学最便宜的食堂,一个巴掌大的肉包竟要四十文,外面都够买两斤豚肉,两斤白面了。 她素来节俭,几番比较才选了最角落里八文一个的粗面馒头。心疼片刻,想着徐悦宜说下午要上射箭课,才忍住心疼,要来四个馒头。 东家是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生意萧条正仰着面瞌睡。见着面前瘦瘦小小的姑娘伸出四个手指,惊的头上包巾掉了下来: “我王三家的馒头可大。你这小姑娘吃得完?” 说着便从竹屉中拿出个比盘略小一圈的圆馒头,看起来沉甸甸,似有半斤。 顾周周点头,眼睛微微发亮,她力气大,相应的胃口也不小。 东家将馒头用一个竹盘装起递给她,余光追着她,想看她到底吃不吃的完。 顾周周找了个空位坐下,咬了邦硬的一口,才知道为什么这家卖的这样便宜。 索性她不挑食,慢慢将四个馒头吃了,咬的牙酸含泪。 站起来就见那东家目光不错地盯着她,嘴巴蠕动一脸震惊。 王三惊呆,嘴中家乡话咕噜冒出来:“饿滴个神嘞,瓜娃子几个月沒吃饭辽,这、都能吃完。” 要知道这可是两斤面啊,还很难吃,最清贫的学子都不敢买他家的馒头来吃。 周遭空闲的东家们也有些惊讶,王家馒头旁卖粥的一个俏娘子,怕她噎住,更是送了碗清粥过来。 顾周周看着送到面前温热的粥,有些犹豫。 那娘子摆手说:“不要钱!” 顾周周才敢伸手接过,朝着娘子笑着道了谢,慢条斯理的把粥喝完,将粥碗还给她。 回学堂休憩了会,便要上射箭课,众人被带到靶场,到统一的地方领了弓和箭。 这些弓箭武器类,太学并不准学子自己从家中带来,怕留在身边容易滋事伤人。 顾周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弓箭,弓臂掉了木漆,弓垫略有破损,箭尾羽毛更是秃了小片,还沾着干涸泥土块。 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太学的作风。 同堂的其他人都神情忿忿。 “前面的都把新弓箭都选走了,这些破烂的旧的都留给了我们学堂!” “唉,尽给我们破烂。” 顾周周听了一嘴,才明白了太学各个字号级别间都有竞争,若是学堂排行太差,是会被上面的学堂欺负。 就像这弓箭,每年都有折损,换的新的自是被排行前面的学堂给拿走,而那些破烂又不是完全不能用的,则被挑剩给排行最差的班。 射箭夫子是位退役将军,见着荒字号丁班学堂的人来,方正的国字脸上浓眉拧成一条浓墨,按部就班的示范了一遍就让他们散了自己去照靶射箭。 顾周周还未看得清楚明白,夫子却背身过去,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 她发现了,夫子们并不喜欢他们学堂的学子。 见着她发愣皱眉,徐悦宜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道:“我们学堂烂泥扶不上墙,夫子们都这样。顾二,我射箭不错,我来教你。” 徐悦宜射箭确实不错,百步之外,能中八环。 她仔细示范了几遍,又让顾周周自己来,她纠正姿势,五六遍后,顾周周心里有了章程。 顾周周摆正姿势,一手握弓,一手拉弦,微微控制力道,射了出去,第一次竟然中了五环。 “哦豁,有天赋啊!” 学堂里的众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让顾周周好好学,到时候比试之时替他们学堂争光。 顾周周面容带笑,弯弓射箭的身姿勃发,眼神明亮似有星辰涌动。这一瞬间,她整个人身上有种难言的美。 这还是她头一次被众人如此夸赞期待,让她心中熨帖又激动。 太学下学时,顾周周心情愉快的和众人告别,上了马车。 月竹正守在马车中,见她面上含着浅浅笑意进来,会心一笑:“姑娘今日在太学过的不错吧?” 顾周周笑着答:“不错,今日去本还忐忑着,谁知学堂中并没有人嘲笑我,徐家姑娘和我是左右书案关系,更是十分照拂我。我今日还瞧见了太子殿下。” 月竹脸上激动的红扑扑:“姑娘!快和我说说!” 顾周周:“哎哟,头有些疼,明日再说吧。” 两人嬉笑闹了片刻,再落地时,已到了永宁侯府偏门。 第8章 第八章 守琢院内王妈妈已经安排妥当,见姑娘回来忙迎进屋去,百般担忧询问今日是否受了欺负,见月竹面上溢出来的笑意,心里头悬了一天的心总算安安稳稳的落了下来。 对比守琢院内的安稳和谐,喜笑颜开,宁安候府令一边的顾瑶所居清凤斋,则是另一番景象。 侍女仆从们贴着院角,紧挨着站作一团,惴惴不安的望着紧闭的正门。 不一会儿,房中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随即伴着姑娘两声尖厉的怒言,有丫鬟细声劝了几句,又变成了窃窃低声话语。 “你说什么!” 顾瑶因着今日太学见到了太子,笑意一整天都没从面上落下来的娇花面容顷刻间阴沉了下来。 袖袍一挥,案几上的上好的青花官窑茶盏滚落地面,茶水和瓷片洒落一地。 顾瑶青葱似的柔荑紧紧捏着椅靠,指尖发白,挺直的腰背气的微微发颤,眸子中满是惊俱和怒意。 南松依着太子的吩咐,思索后将韩游征去漠北修官道。因是未避着人,半日时间,诺大个京都便都知晓了这件事。 漠北是个苦寒之地,众人都在猜韩游是得罪了殿下,或是他纨绔作态令人不喜。 消息传开,颇具杀鸡儆猴之态,让京城内的纨绔子弟们都夹紧了尾巴做人,生怕下一个被看不惯发配去做了苦力就成了自己。 那日宴会过后,以防万一,顾瑶便派人盯着韩游。韩游落水后大病一场,这几日才稍稍好转,近些时日并未出门犯事。京都纨绔并非只有一位,却只单单处置了他。这其中未必没有缘由。 若是她陷害顾周周的事情也被查了出来—— 歹毒名声事小,殿下怕是再也不会肯多看她一眼。 众人都知他风光霁月,清贵端方,怎会喜欢鬼蜮伎俩的女子…… 想到此处,顾瑶不由后背发凉,冷汗攀满脊背,红润唇色瞬间惨白无比。 墨琴见顾瑶失态至于如此,低垂着头,双膝跪地,额头磕在地面上,劝慰道: “姑娘,那日之事本就隐晦,我言语间并无纰漏,若不是他本就心有恶念,也不会去梧桐桥。更何况他跌落湖中,并未来得及做出恶事。 他要指认奴婢,也只是随意攀扯污蔑罢了,并没有半分证据证明是我故意所为。” 听了这番话。 顾瑶胸腔起伏,深吸几口气终于平复了下来。然后腰背挺直坐稳在椅中,又恢复原来的清高骄傲作态,脸上露出个笑来: "墨琴,你先起来罢。是我自己想叉了。那个乡野长大的农女姿色平平,怎么会引起殿下半分关注,这事情多半是凑巧了。殿下的心思如云烟,非我们能猜中。” 她说着,又顿了顿,恨声道: “只是她实在碍眼,有她在,众人便都知我非宁安候府的亲生嫡女。若没了她,父亲母亲唯我一个,我的这身份才算尊贵,太子身侧未必没我来立足之地。” 说罢,幽幽地叹了口气。 墨琴已经起身,俯身将碎瓷片捡了起来,闻言,笑着道:“姑娘,来日方长呢。” …… 月竹支开窗,请月色泄入屋内。九月十四的日子,几近全月,高高挂起,似是微瑕的银玉盘。 屋内只留了一盏小灯,月光皎白,照的满室生辉。 顾周周将夫子布置的课业完成了,此刻正侧身倚在靠窗边的春凳上,手里抓着本书在读。 她穿了身银白色长袍,一头柔软乌黑的发似水缎般柔顺披散满肩膀,越发显得脸面巴掌大。 月色将她面容照的雪白,两颗星眸乌黑澄澈,睫毛乖顺的在眼下投落小片阴影,沉静中透露出几丝书卷气来。 月竹拿着块干布巾过去,手下轻柔的将姑娘头发拢起擦拭,说着今日从府中打探出来的消息: “姑娘,您不晓得,那日宴会上落水的韩游,今日竟被太子殿下召去漠北修路了!韩游这样的纨绔子弟,该的!” 她语气轻快,又解气又敬仰。 顾周周翻页的纤瘦指尖稍停,视线仍落在清辉映照的书卷上,心绪却已经飘远。 她那日并没有找到顾瑶陷害她的证据,可她将韩游扔下湖中是真。 近日虽平安无事,可她心中一直担忧韩游病好后来找她的麻烦,如今他人被太子召去,虽不知为何,可也算解了她心中顾虑。 长舒一口气,待到头发全干,便对着月竹道:“歇息罢。” 月竹怔住,往常姑娘要挑灯读书到深夜,今日竟然要睡这样早。 她露出个笑来:“早早睡才好,姑娘正长身子呢。”,明日她送完姑娘去太学,要顺道买些筒子骨回来给姑娘煲汤喝。 顾周周应了声。 * 往后十来天,顾瑶未曾为难她,两厢里相安无事,日子便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这日,顾周周提早半刻钟来到学堂。 “张夫子昨日布置的课业要教了。”,顾周周对着严家大公子说道。 张夫子见她听讲最认真,将交课业的差使给了她。 严家公子面容清秀,来了正趴在桌上喂他的宝贝乌龟,听见她的话,从书笼中翻来覆去找了片刻,将一张半湿半皱的课业纸张给她。 湿的地方隐约是个乌龟印迹。 “嚯,给你。” 顾周周看了眼,暗道还好没晕墨,回了自己的书案,将这张课业晾到了窗外。 顾周周拿着学子名册,从入门第一排起,从前往后收着课业。她与徐悦宜交好,为人又低调,并没人故意为难她。 课业很快收齐,她仔细的放到书笼里。准备中午休憩的时候,再送到张夫子那去。 上午两堂课很快就过去,顾周周跟徐悦宜说了一声:“我去趟张夫子那,你不用等我一起去吃午食。” 夫子所在的书斋远离学子们学堂所在的建筑群,在一座平缓秀丽的矮山上。 正午时,秋阳高挂,周围几乎不见人影,学子们都去了食堂。 顾周周拿纸卷顶在额前,稍稍遮挡毒辣的日光。 见着前面有片果树林,枝叶遮荫出一片阴凉,她加快脚步,往那处走。 绕行在果树林之中,顾周周渐渐放慢了脚步,她察觉到一丝不对,乡野之时在山林中生存的直觉教她停下脚步,但这又是天子脚下的太学之中,果树林有学子夫子经过也不稀奇。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觉得这林中偏僻,打算冒着太阳走大道。 正打算走时,一群八九个穿着学制衣裳的女子现出身形,她们腰肢柔软,步伐轻盈,走起路来轻灵无声。 “顾周周,你站住!” 一个鹅蛋脸,身材高挑匀称的女子站了出来,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后退几步,环顾一周,发现这些人里有许多之前在宴会上见过的熟面孔。她几乎能肯定这些人是她的假嫡姐派来的。 短短片刻,她们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 顾周周咬了咬唇,把手中收的课业叠起放进怀中护着,退到靠在一棵树干上。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这里是太学。” 李兰秋“嗤”了一声,“太学又怎么了,我们现在就算欺负你,你又能怎么办?这边偏僻无人,你求救无门。” 顾周周皱眉,“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无冤无仇?都是你回来了,瑶姐姐这些天日日偷着哭,她那样的天子骄子,因为你,多少天没有睡个好觉了。” 说话的女子脸上一脸愤怒。 顾瑶素来与人和善,从不冷眼瞧人,容貌才学又好,太学中许多女学生都喜欢她。 “顾瑶姐姐对你好,你更是仗着自己亲生身份不肯理睬她!让她日日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抢了你的父母兄长喜爱。 可你算什么!不过一个乡野长大农女,就算贵女身份是真,也永远不能成为真正名门闺秀!” 顾周周纤瘦的指甲用力扣着树皮,养了几月柔嫩的指腹被粗糙表面咯出了血丝,她像是丝毫不知疼痛,面无表情的听着这些嘲讽又伤人的利语。 许久,她低垂的头扬起,露出一双笼中困兽一般的眼,凶狠,挣扎,欲择人而噬。 “那你们想怎么办?” 女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神情,纷纷后退一步。 想着输掉了气势,又挺直腰背高高在上吩咐道:“将你手里的课业给我们撕掉,然后从太学退学。” 顾周周咬着牙,眼角通红:“这不可能。” 她好不容易能读书,还能有机会在最好的学府,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她像一头受伤无医的野兽,濒死般死死护住胸前的纸卷,攀咬目之所及的一切,想将一切都拖入她沉默黑暗的深渊之中。 “不干?容不得你不干,去把她捉住,将课业都撕了,办砸了差事,看你有什么理由在学堂容身,在太学容身!” 贵女们朝她扑来,像是张牙舞爪的邪恶菩像,要将她光明和信念都一一践踏撕碎,不肯留一丝光在她的人间。 顾周周牙齿打颤,随着贵女们步步缓慢,逗弄一般恶意的逐步接近,她胸膛前的一颗火热心脏跳的发疯,不甘,怨忿在她心中滋长,又滋长,变成参天大树。 凭什么她就该受欺负,侮辱,她如云雀,平凡不出色,就应该低贱到脏泥中腐烂吗。 这是她心心念念的读书机会啊。 第9章 第九章 她思绪翻飞,唇色发白,快速思索着对策。 这么些人围着她,她虽力气大,若要冲出去还是免不了撕扯,撕扯间若是把课业不小心损坏,那她就完了。 她左右望了一望,突然用力抓起身后低矮柚树上的青黄果实,对着一个贵女扔了过去。 这一扔正中膝盖,她疼的尖叫一声,跪倒在地。 见着有用,顾周周眼睛一亮,快速接连摘柚子、扔出去。 乡间打鸟雀的经验,再加上她射箭一道似乎颇有天赋,半月有余已经开始射游靶。即使贵女们惊慌失措,左右闪避着快速的朝她扑来,手中的青色果实依旧实诚地落在了贵女们身上。 贵女们惊呼不断,她们身体娇贵,哪里受的了这种委屈苦楚。 李兰秋恼怒不已,见彼方被她们瞧不起的人处处压制,大喝一声:“我们也砸过去。” 听见这话,贵女们早就咬牙切齿,半刻也不犹豫地捡起地上的果实扔了回去,比起捉住顾周周撕碎课业,她们现在被柚子打的恼火的更想打回去。 叶监学这日正午特意途径果树林,想看看林中果树境况,好摘些去酿酒,不曾听见林中传来动静。 似是女子们的惊呼,以及重物砸落地面的声音。他不由脸色一沉,负手快步前去看究竟。 谁料竟见一群女学生们手里拿着未长成的幼果大打出手,战况激烈的连他过来都没人发现。 叶监学看见滚落到自己脚边的果实,脸色沉的能滴下水来:“你们在做什么?” 这一声暴喝终将打红眼的众人唤回神来。 “叶监学!” 贵女们一震,停下手不敢再造次,纷纷朝着监学躬身行礼。叶监学是太学中稽查学生出入仪表、考察学生功课懒惰的学监,素来严厉威望,掌握着考优评级。她们不敢得罪。 顾周周却并不认识叶监学,见她们停了手,反而将手中的袖子直直朝着李兰秋头上飞去,她现在只想教训这个带头欺辱她的人。 李兰秋额上瞬时鼓了个青色鼓包,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并没有骂顾周周或者还手,而是朝着李监学望去,想请他主持公道。 李监学皱眉,盯住这个见他来还目无尊长的学生:“尊长来了,你还敢动手?” 顾周周察觉气氛不对,也从令人冲昏头脑的怒气中清醒了过来。 她嗫嚅着缩回来手,不敢对视李监学严厉的目光,心中泛起羞愧,有些无地自容。她来太学分明是想好好读书,如今却给师长留下这样狼狈不堪的印象。 她垂头课业从怀中拿了出来,试图解释: “叶监学,李夫子让我送课业过去,她们……”,顾周周指着一众贵女,咬牙道,“她们却故意埋伏在林中,要抢走课业撕碎,让我无法在太学立足。” 顾周周说着说着眼圈红了,但眸子只微微湿润,并未落下泪滴。 “你乱说,分明是顾瑶姐姐让我们好心和你玩,我们特意过来找你,你却不领情,还用果子砸我们!” 两边各持己见,叶监学冷着张脸,“都给我去上去再说!” 说罢将一群人都领上了矮山山顶之上,太学学府的最高官职祭酒便在这儿。 贵女们都被砸了腿,脸颊手臂上也有伤,甚至因为扔柚子,娇弱的手臂也泛着酸,她们踉踉跄跄跟着走路,不时用刀眼剜顾周周。 她们人多,顾周周尽力躲避,也被砸了不少次,但她能忍痛,走路的姿态挺直,倒是不见丝毫异样。 来到山顶一座小屋前,李监学朝内将祭酒喊了出来,一同评说这件事情。 一个清瘦的老者出来,穿着灰色衣袍,面目蔼善,紧随他身后走出来一个银白月袍曳地,身形修长,眉目昳丽如画的男子。 叶监学吃了一惊,垂首恭敬道:“殿下来了。” 贵女们先惊后喜,又忧心如今的仪容,羞怯的理了发髻衣袍,端正袅娜的行礼:“太子殿下。” 谢辞璟本是来与祭酒下棋,随祭酒出来,却见一众贵女形容狼狈聚在一起,衣裳凌乱,面容带伤,腿脚似也受了伤,有些站立不稳。 隔着贵女们稍远距离,独身立着一人,她衣裳微乱,腰背挺直站在一旁,要比贵女们要好上不少。 显然是又受欺负了。 他实想不到,又见了她狼狈的时候。 他视线落向顾周周身上时,她正垂着头,露出一截脆弱细瘦却又透着韧劲的脖颈,他眸中讶然和冷漠未来得及散去,便对上了她的视线。 顾周周便如此地凝进了一双乌黑深邃、带着高高在上的审视的眼眸中,含着万物回春化雪时的极冷,和面见她时泄露的一丝丝讶异。 看见她讶异什么?顾周周生了一丝迷惑,又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太子与她素不相识。 她只敢看一眼太子,很快收回目光,端正行了个礼,便垂头静侯。 那道目光停留了一会儿,才从她身上挪开。 随后,她听见太子声音温和道:“大家不必多礼,李监学这是有何事找祭酒要办,不必顾虑孤,孤今日不过是个闲散人。” 李监学本因着太子莅临有些拘谨,见太子温和亲切,也松快了些: “我于林中见女学生们在争执,一时断定不下,过来交由祭酒一起处置。” 他在太子面前,为了姑娘们的脸面,将打架说作争执。他以为这样说,太子便会避嫌而去。 谁知太子却只立在一边,并不离去,似乎要看他如何处置。 李监学无可奈何,只好将始末说来,祭酒听后,半响,才捻着须道:“双方各执一词,既然无法辨别是非,便一起判罚。如今让你们再辨一辨,我好依理处置。” 贵女们揉着膝盖和脸上的伤,梨花带雨盯着太子美人垂泪,似乎要比较一下谁更可怜。 她们指认顾周周: “她下手狠辣,不顾同门情意,我们膝盖、脸面都被她所伤,走路都踉跄。我们怕伤了她,不敢下手,所以她身上伤痕比我们少。” 那是她们怕伤了她吗?明明是扔不中她。 她们将谎圆了又圆。 顾周周眼圈红了又红,想证明自己也疼。可是弄了半天眼泪半滴都没流出来,她的眼泪早就在年幼许多个无助孤单望月的夜晚流干了。 并不像贵女们一样试图乞求太子怜爱,她一双黑白分明又执拗的眼睛直直的望向祭酒和监学,隐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希翼: “她们骗人,她们想撕课业,我不给便欺负我。她们那么多人,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怎么敢得罪她们?” 一旁,谢辞璟眸色渐渐冷了下来。 她居然不求位高权重的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而是去期翼小小太学的祭酒和监学相信她。 这令他心生一丝不悦。那眼角发红却倔强的半滴泪不肯流的眼,牢牢印在他眼中,似水波纹荡在他心尖,蓦然涌出一道莫名想法。他想让她那双倔强干净的眼独独望向他,独独因他而落泪。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捻动,喉结滚动。 “这……”祭酒几分犹豫,朝顾周周问道:“你的课业可被撕毁?” 顾周周重新将课业从怀中拿出来,反复两次折腾的衣裳领口稍敞开,露出一块漂亮的锁骨,微发着汗,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课业被她在怀中拼命护好,完整并未破损。 她回答道:“并未。” 这时,有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存在感强烈的让人无法忽视,顾周周微微侧身,避开了视线。心道太子殿下似乎太过严厉,不太看得惯她们不守规矩。 因而,她未瞧见太子眸中的冷意更甚,可当贵女们望向他时,眸中冷意散去,又是那副清贵端然的模样。 祭酒道:“课业并未损毁,不算证据。但你们与同窗争执是真,又互相带伤。老夫便不偏颇,你们各自抄十遍太学学规,再站五日听课。” 顾周周怕的唯有被从学府劝退,听见这话便松了肩背,柔顺恭敬道:“学生愿领此罚。” 李兰秋一行十分不满,这样的惩罚虽然不重,可要站在学堂听课,实是非常丢她们脸面。可再心有不甘,见着太子殿下立在身旁,也只好婉约乖巧的齐声应了: “学生们谨遵祭酒处置。” “稍等,孤再问你们几句。” 谢辞璟温声道。 见太子与她们说话,贵女们喜不自胜:“殿下请问。” “你们说想与顾二姑娘交好。所以今日特意挑着她孤身一人,于偏僻之处一群人围上来,以此显示你们想要交好的决心?” 李兰秋面色苍白,强颜欢笑道:“怎么、会?殿下您误会了。” 谢辞璟笑:“不是这样便好。” 见太子不追究,李兰秋她们松了一口气。 “南松,姑娘们腿脚不方便,你带她们去后面房间休息一会,顺便拿些伤药给她们。” 李兰秋一行临去前得意的觑了眼顾周周,殿下的温柔和一点偏爱让她们觉得今日的疼痛也不算什么了,连跟顾周周这丫头追究的心思都淡了。 毕竟,殿下连一句话都没和顾周周说,也没有体贴的让她去休息,更没有送伤药给她。 顾周周对此并没有什么感觉,即使太子似为她说话,却又偏向贵女们。 她朝着太子、祭酒、李监学分别行了一礼,往山下去了。 她的课业还未送去给张夫子,张夫子的夫子居在山腰处。 张夫子瞧着灰头土脸的学生,皱眉问了句:“这是怎么弄的?” 这件事情算是了结了,顾周周不想再生是非,便敷衍道:“林中摘果子摔了。” 张夫子笑了,胡子一抖一抖: “看你安静,居然也是个皮猴。” 顾周周从夫子居出来,腿脚开始微微有些疼,便慢慢往山下走。突然身后传来细微的走路响声。 她朝后望了一眼,就见太子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正往山下走来。她心下后悔,也不能直接转头就走,便转过身来,朝着太子方向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然后转回身来,快步往山下走去。 谢辞璟见她看见自己后,走得飞快,脸色沉了起来。 南松感到身侧一冷,就见殿下的眉眼冷了下来,心中不由念了声菩萨。 明明方才顾二姑娘转身行礼时,还好好的。 他再朝前看去,就见顾二姑娘似只灰兔子溜的飞快,眨眼间便与他们隔了段距离。 第10章 第十章 顾二姑娘人小小的,跑得可真快啊。 南松心头一乐,偏过头想跟自家主子说点高兴的事,就见太子爷已经大步迈过去,追上了顾二姑娘。 他赶忙也追了上去。 顾周周快步走了好一会儿,想着总是离着后面的殿下有段距离了,脚步刚慢下来,一道清凉如玉的声音猝不及防传入耳中。 “顾二姑娘,你的手受伤了。” 顾周周浑身一震,背后陡然起了凉意,冷汗黏腻生了满背。什么时候殿下竟到了她身后。 她脑子还有些昏沉,身体已经转过身来施了一礼。 视线里掠过太子的影子,短短一霎间,便让人眼前一亮。 银白色的衣裳在日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午阳灼热,她走着生出黏腻微汗,可太子却干净清亮的似山涧的冷泉,没有半分的狼狈脏污。背后颓然的矮山,都因他明丽挺拔起来。 她茫然的转过身来望向他,因运动而喘着、鲜艳又饱满的唇,内里隐约现出一点洁白的贝齿和浅色的嫩肉,一双干净的眼睛因为讶异微微睁大,他的身形完全占据在她眸中。 谢辞璟眸中像缠着一团线,沉沉的猜不透。他的目光下移,落在她放在身侧的双手上。 离得近,他才将这双手仔细打量一遍。是双干净清秀的手,两只手食指关节皆有皲裂冻伤过的痕迹,如今只剩下淡淡浅白十字,和一道月牙弯,他目光在月牙上凝了一瞬,想着若是用手抚按上去,定是微微粗糙的触感。 她掌心似是掉了老茧,如今长出的一层皮肉粉薄娇弱,越发衬得受伤的指腹狰狞不堪,指腹被磨破,露出的嫩肉凹凸不平,隐隐的血色混着血痂。十指连心,她却丝毫不知疼痛一般,让谢辞璟忍不住皱眉。 察觉到太子打量的视线,她的手反射性的一缩,藏在身后。 “殿下,我的手已经无事了。” 她不敢乱看,低着头屏息,视线落在自己鞋尖上。 大家都说殿下和善端方,可她却觉得他威仪万钧、压迫感浓重,教她心总有些慌慌张张,脚底发软想要后退。或许是京都人在皇城之下,皇家的威严早就习惯,才不像她这般懦弱无胆。 不过一会,她却觉得过了许久,才从她头飘来一道温和、如沐春风般的嗓音: “孤看见了。顾二小姐不必推辞。” 顾周周还没有反应过来,掌心便被塞了一个冰凉的小瓶,触碰她的手掌格外的灼烫,擦过她月牙儿形状的疤痕,烫的那处微微起痒,让她忍不想要缩回挠一挠。不过一瞬,那触觉很快消失了。 太子收回了手,带着侍从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快步离开了,经过一个拐角路口,不见了人影。 那一瞬间的怪异,像是种错觉。太子是特意来给她送药的。 她忽然想到方才太子替她说话,却偏心不追究贵女,还给她们送药的原因了。或许是为了保护她,她无依靠,若是殿下特意为她出头,贵女们都倾慕殿下,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太过于警惕狭隘,如今种种看来,殿下果真同大家说的一般,端方昭明,对人极好。她不应该存有偏见。 * 山顶一间厢房内,李兰秋与姑娘们争夺一瓶伤药。 “你用这么多,快给我!殿下不过给了我们一小瓶,你要是将伤口都敷了,我们还能用什么,这可不是给你一人的伤药!” 说罢,将女子手上的药瓶夺过来。 药瓶在谁手上,都要被催一番。终于,那小小的白玉瓷瓶终于倒不出一颗粉末了,众人又开始争抢起空玉瓶的归处。 而山脚之下,顾周周找了块石头坐下,打开药瓶盖,一股清凉的药香扑鼻而来,便知是极好的药,她微微倒了些在自己伤口上,渗血的地方立即止住了血,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白膜。 顾周周盯着那看了好一会,觉得神奇,更是感慨太子殿下的豪奢和善良,随便送人的伤药竟然如此珍贵。 南松跟在殿下身后,本不该多言,但踌躇了半刻,最后还是问了出来:“殿下怎么将那么好的伤药给顾家二姑娘,不过是小伤。” 他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就算殿下怜恤百姓,也不至于如此。 殿下命她给受伤的贵女们送药,送的是他们侍从身上配的普通伤药,虽然疗效不错,可也并不珍贵。 可殿下竟将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玉莲散给了顾二姑娘——要知玉莲散珍稀无比,总共没几瓶,是关键时候凝血救命的宝贝。 谢辞璟冷淡地瞥了南松一眼,南松立刻抿住嘴,对着殿下摇了摇头。 心中却格外灵泛起来,他或许该回去告诉北归,多多注意顾二姑娘的消息。 毕竟殿下再怎么清心寡欲,如今也二十有一了。 就算顾二姑娘不怎么样,可也是殿下这些年唯一似乎瞧上眼的,解个闷儿,总是能的。 傍晚太学下学之后,几乎落地守琢院,明辉堂那边便差人喊她过去。 顾周周眉目严肃,不用猜便知道她的假嫡姐见今日事情败露,贼喊捉先给父母上了眼药,要拿她的错。 王妈妈、月竹担忧:“又是怎的了?怎主院来喊人?” 平日没事的时候,主院是从来不会派人过来的。 顾周周摇了摇头,没把今天在太学遭遇跟她们说,免得徒增担忧,她道:“我自己去吧,月竹你别跟着了,我今日馋肉馋的慌,你们去给我做道梅菜扣肉。” 月竹、王妈妈还要说,见二姑娘一脸坚决,最后只能面带忧色的将她送出院门。 秋日的夜,风刮的有些冷,顾周周交叉双臂笼住肩膀,慢慢走到了明辉堂里。 进门,她看了一圈,侯爷不在,侯夫人坐在主位,顾瑶正靠在侯夫人身上默默淌着眼泪。 一边的候府世子顾玉庭,她的亲生兄长,正格外怜惜的看着顾瑶,不时神情冰冷带怒的看着门口。 两人视线正好对上,他眸中闪过诧异,但很快被怒意取代了。 他怒气勃勃责问道:“瑶儿见你没有交好的姐妹儿,特意让她们去和你玩,你竟然不识抬举将人打了!乡野长大的果真是粗蛮无礼!” 侯夫人和顾瑶也闻声看来,两人也呆了一瞬。 候夫人不喜顾周周在跟前,提醒她生了这样一个平庸女儿,免了她每日的请安,不准她到主院来晃。顾瑶也许久没去过守琢院,去太学也不与顾周周一道,虽有探子禀告说顾周周变白了许多,却没多想。 如今两人有近两月未见顾周周了,没曾想她的形容变化竟然这么大。 眼前的少女穿着青色的太学服制,曲线袅娜。楚楚的腰肢不掐一握,可偏她又腰背挺直,羸弱娇柔中蕴着一丝韧劲不屈,宛如清荷野蕖般带着风骨,格外吸引人。 肤色白了许多,显出少女面容的娇嫩来。巴掌大小的脸上鼻梁挺直,唇似花瓣,色粉如春桃,翘且饱满,似含着股欲色教人采撷一般。一双眸子极其明亮,似有珠玉般华彩。 周身安静、坚韧,还带着淡淡的书卷气,那乡野间带来的土气几乎不见。 虽然不说倾国倾城,可也算个美人了。乍一看不算惊艳,可细细品来,足以叫人惦记。 候夫人恍然间觉得这个女儿有几分像自己了。 顾瑶看着顾周周脱胎换骨般的变化,手指狠狠地掐在掌心中。 听见兄长的骂声,顾周周只是淡淡的笑了笑,规规矩矩朝着几人行礼: “母亲、兄长、姐姐。” 顾瑶将她扶起,漂亮的眼睛通红:“妹妹怎么将她们给打了,姐姐想你多交好些姐妹,谁知你竟不喜欢她们。不仅你受伤了,那些姐妹也都受伤了,都怪我乱出主意,才……,我真不是个好姐姐,母亲,不怪妹妹,你罚我吧!” 她啜泣着哭了起来,极其美丽的面庞楚楚可怜。 侯夫人心疼道: “怎么怪你,你好心帮你妹妹,她却不领情,还害你一下子得罪了这么贵女,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姐姐,可惜这孽畜不是个好妹妹!” 说罢,便横了一眼顾周周。 顾周周没有辩驳,只是跪下低头认错: “姐姐没有错,都怪我,是我误会了诸位姐姐。那时我独身一人在偏僻处,姐姐们突然出现围着我,我害怕间随手扔了个果子出去打中了一人,因此惹怒了姐姐,说要撕了我的课业,我……们才打起来。” 她垂着头,人生的瘦小,便有了几分纤弱之态,她的语气也极其诚恳,不只顾为自己辩驳,而是絮絮说出实情,显得谦恭柔弱,话也变得可信起来。 候夫人心里信了几分,心中的怒气消散了些,挥了挥手:“你先起来吧。” 一旁的顾玉庭听了这份说辞,眉目间冷意消退了些。他与顾瑶一同长大,自是亲近。顾周周回来,最厌烦不喜的便是她上不得台面的举止形容。没承想太学里熏陶一二,现如今形容秀美,说话举止也有了分寸,倒不令他那么讨厌了。 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磨合磨合着也是能接受的。那群贵女本就瞧不上乡野长大的她,就算听瑶儿的话交好周周,也容易发生矛盾。这事,也不能尽数怪她。 顾玉庭淡淡望了一眼她,又陡生疑窦,声音微凉: “你这手又是怎么回事?” 顾周周将左手手掌摊开,露出的指腹上都是血痂痕迹,她又快速一缩,似乎不想让人看见,将手藏在身后,只垂着眼睫摇头,声音低弱: “没事的,不过是……不小心碰伤了。” 她说话声音很轻,似乎有些委屈,但无人关心她,只好淡淡的哄自己。 莫名的,顾玉庭心中微微一疼,想到那些贵女们的娇纵跋扈,心不由一软,语气轻了些: “那些贵女们也不太像样,待会请个大夫去院中给你看看,顺便拿些伤药。” 顾周周一惊,愣了愣,兄长,居然为她说话。猛然抬头,她眼睛发亮的看着顾玉庭:“多谢兄长!” 顾玉庭看着那双濡慕的眼,微微咳了声,转过头去。 顾瑶见顾玉庭居然为了那个贱人说话,指节用力到发白,一口银牙都要咬碎,眼睛一闭,假意晕了过去。 “大姑娘!”“瑶儿!” 侯夫人和顾玉庭着急喊道,屋内乱成一片。顾周周心中明白她装晕,但还是跟过去看着。 墨琴顺势将大姑娘扶着,抹了抹眼泪道:“大姑娘今日为了平息贵女们的怒气,这么骄傲的一个人,竟然低下头一个个挨着去给贵女们道歉,又愧疚害了二姑娘,偷偷哭的眼睛都肿了,劳心劳力,自是身体糟不住了。” 候夫人又心疼起来,见顾周周还没走,又眼疼起来,想着这一切还是因着她起: “回你的院子去,每月月银扣一半。” 顾周周应了声,出门前瞥了眼顾玉庭。 就见他面色焦急心疼地看着顾瑶,丝毫没在意她挨罚离开。 她脚步一顿,快步离开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秋意渐浓,夜晚寒露渐重,顾周周提着灯夜行,染了一身寒霜,衣角和鞋面隐约透出几分湿润痕迹。 远远离着院门,两豆暖黄的光莹莹晕着,微弱却又坚定地驱走了几分秋寒,朦胧中是王妈妈和月竹的身形。顾周周心中一暖,绷着的肩膀卸了下来,提着裙摆奔了过去。 “外面冷,都回去吧。”她笑着道。 “唉。”王妈妈笑着应了声,月竹接过她手里的灯,簇拥着她进去:“姑娘,梅菜扣肉做好了。” 饭后,顾周周将今日之事摘去太子后润色斟酌一番,只说是和人争执打起来,月银被扣的事告诉了王妈妈和月竹。 王妈妈缝衣服的针停住,将针脑在发间搔了搔,面色沉沉。 守琢院在候府相当于另起一户,月银包囊了整个院中的所有开销。原先的十二两包括姑娘自己的六两,仆侍六人的月钱统共三两,加上小厨房的份例三两。可京中物价贵,加上主子一院总共七人每月厨房不只花三两,便要动用二姑娘的六两。再加上每月灯油胭脂水粉杂七杂八,还要攒些钱留着做嫁妆…… 二姑娘又没有侯夫人给的田产铺子收利,这日子可谓过的是捉襟见肘,还好姑娘是个吃过苦的,平日里也节俭,日子也算过得下去。可如今姑娘的六两再少一半… 想到这里便心中闷闷的,像是坠着团铁块沉沉,怕二姑娘担心,故作一副轻松姿态道:“前几月姑娘的月银存了十几两,姑娘不必担心院中钱财的事。” 大不了她贴些体己钱进去。 顾周周学过算术,院子的账自是清楚,明白王妈妈不过安慰自己,她面容微寒,细瘦的指尖用力蜷起:“妈妈也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她总有一天会揭露出顾瑶面目,将所受的委屈一一尝还回去。 徐悦宜说的话又仿佛近在耳畔:“若是你能攀上宝宁长公主,得了她的青眼,太学中无人敢惹你,不,应该说京都中贵女们都不敢欺负你——毕竟宝宁长公主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贵女。 当然,若是太子定了太子妃,那更尊贵,不过,这我们就不要想了。” 顾周周直接忽略了后面一段话,宝宁长公主五个字在心中不断的回荡,涌起一股澎湃的心潮。没有千日防贼道理,她要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 袅袅雾气中,褪去衣裳的皮肤细腻莹润如羊脂玉,只是上面青青紫紫伤痕斑驳,煞是瘆人。她指腹按了按肩膀上的一块青痕,手下皮肤柔软细腻带着一股子刺痛袭来。 顾周周忍不住轻轻的嘶了声,她怎么变得如此娇嫩了。明明贵女们力气不大,怎却弄出来这样一身斑驳痕迹。 “姑娘,我来拿换下的衣服。”月竹推开条门缝进来,又吱呀一声紧紧合上门。 顾周周应了声,将身子沉入水中只露出个头来,她不喜别人伺候她赤身,总会觉得尴尬。 月竹知晓姑娘的习惯,只在屏风外侧。 挂在屏风上的衣裳拿下间摩擦出细微响动,屏风上月竹的影子站立不动,细致的将衣裳整好,她抖了抖衣裳,一个玉色瓷瓶咕咚滚落在地。 什么东西? 月竹吓了一跳,见玉瓶完好无损,心才稍稍回落,惊疑道:“姑娘,这是什么?” 玉瓶落地时顾周周才陡然想起未将太子送的药给藏好。不知为何,她并不想和太子殿下有何牵扯,她心头明亮,下意识说道: “徐姑娘送的药。” 月竹“哦”了声,反应过来,急着高声道:“姑娘受伤了?” 本不想让两人担心,顾周周是想瞒住她们偷偷上药的,但如今被发现了,只好承认。 月竹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姑娘本打算隐瞒的念头,强硬道: “待会我给姑娘上药。” 说完,拿着衣裳匆匆出门去了。 顾周周垂头看了眼身子,忙起身擦干,找了上下亵衣穿着,将方便擦药的地方都擦了,只留下不好自己擦的腰背。她可不想月竹眼泪掉她满身。 月竹回来时,顾周周已经躺在床榻上,将腰部露出来,白玉瓷瓶放在床沿案几一角,听见声响,指了指药瓶:"喏,给我擦药吧。” 月竹进来,便见到一截白。 那深藏在衣裳下不见天日之处本就白如雪,几月的调养下,不仅仅是白了,更是细腻柔润中的万分娇嫩。 亵衣宽松的摊开,显得那细腰可怜的只有巴掌宽。腰线条秀丽起伏,往下渐窄,脊椎尾处是深深腰窝,凭添了几分丰润肉感,似是盈握也不会觉单薄。 白似玉的娇嫩,青紫发红的伤口,隐隐透出几分靡色来。 月竹听见自己咽了口口水,面颊发红,她身世坎坷,早就通晓人事。按下那乍然之思,颇然恼怒了自己,却又升起对姑娘的心疼来。 几步上前,月竹倒了药出来,擦在伤口上。 “若是姑娘在太学有人撑腰就好了,还敢有谁欺负您。” 月竹鼻息是少女淡淡体香混着药香,念念叨叨着。 顾周周脸埋在枕头中,紧闭着嘴,没有说出话。旁人去碰,只觉难受,一截白玉颤的如暴雨中摇晃的柳枝。 月竹又蓦然红了脸,只觉未来姑爷有福了。 太学七日休三,明日休沐,不用去太学。 月竹服侍着顾周周起身,又擦了遍药,才起身吃早食。 因着昨日说月银减半,今日桌上格外素。青菜粥,一碟腌脆萝卜,几个煎的焦香的蛋饺。 顾周周不挑,用蛋饺送了粥,没动那碟腌脆萝卜,因为会开胃,给如今不富裕的院子雪上加霜。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宁静的眸子透着坚韧:“去将青花和青雪唤来。” 这两人是顾瑶给的人,月竹咕哝了句:“唤来做什么?”,但还是脚步飞快的朝小厨房去了,小厨房门口里面传来说话声,她住了脚听着。 青花看着素淡无油的粥,无由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怨气来: “这日子真是没法子过了,嘴巴里简直淡出个鸟来!果真是乡野来的小姐,过得惯这种吃糠咽菜的苦日子!” 青雪往门口瞧了瞧,要捂住她的嘴,嗫嚅道:“你小声些,被人听到了…” 青花一把挥开青雪的手,“啪”的一声响,她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笑:“怎么的,还不让说了,她本就是穷酸!在瑶小姐身边待着时不说每日大鱼大肉,起码顿顿有荤腥!” 月竹听不下去了,一脚踢开半掩着的门,砰的一声巨响撞上墙,老旧的门咯吱咯吱来回荡。 里面两人被吓了一跳,见月竹炮仗一样怒气冲冲站在门口,两人闭上了嘴,月竹是院里唯一的大丫鬟,是有权利教训她们的。 胸前起伏,抑下那口气,月竹睨着眼睛:“姑娘喊你们去。”说罢,转身就走。 剩青花青雪面面相觑,心中忐忑。 月竹气鼓鼓的将方才听到的话说给顾周周听,结果见姑娘不气反笑:“那可正好了。” 顾周周换了出门的衣裳,王妈妈剪裁的适宜的粉色的曲裾深衣长可曳地,腰上束着同色宽腰带,显得纤腰楚楚,身形修长。 乌黑长发用珍珠双钗简单的挽起,耳坠上带着两颗水滴状蓝色小琉璃,蓝□□的配色,鲜亮又明丽,粉色似乎格外衬她,显得她腮粉唇红,像是四月枝头新绽的桃花,柔嫩娇怯。 见惯了姑娘平日穿青色的太学府与暗色常服,如今这样鲜嫩的颜色,叫人眼前一亮。 月竹眸中闪过一缕惊艳。 顾周周带着青花、青雪往顾瑶的清凤斋走。 月竹跟在一侧。 青花、青雪跟在两人身后,看着顾周周的背影,眸中微微光。 二姑娘似乎真的不一样了,身形是清丽的秀美,裙裾曳地,腰背挺直,步伐从容楚楚,行走之间,别有一番韵味。 她们凝着姑娘走了一路,还是到清凤斋门口才回过神来。 顾瑶今日约了几家贵女们去逛街喝茶,今日打早起来就细细装扮了。 华贵的衣袍,繁复的发髻,妆面细致,整个人艳丽非凡。高傲自信的笑容在颊边漾起。 听见侍女禀告说二姑娘来了,颊侧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 粉色衣裳的少女姿态袅娜的跨进门槛,面容娇嫩似桃花,装饰简单大方,清爽的让人眼前惊艳又心生好感。 顾瑶摸了摸鬓边的钗环,脸上蒙上一层阴翳。 顾周周毫无错处的行了一礼,顾瑶揉揉眉头,似是头疼一般,语气微虚: “妹妹怎么来了,快起来吧。姐姐身体有些不适,只是今日有姐妹邀约才起身装扮。妹妹来这可是有何事?” 顾周周顺从的起身,站过来到顾瑶身后,给她揉了揉额角,察觉到顾瑶身体一僵,笑了笑,轻声说道: “都是妹妹昨日的事让姐姐操心劳累才病了。妹妹自觉有罪,让青花、青雪回来伺候姐姐。” 说罢,唤着青花青雪进来,让两人给顾瑶请安。 顾瑶坐直了身子,面上伪善的笑凝住了:“妹妹这是什么意思?是她们伺候的不好吗。” 居然想把她的人送回来。 “妹妹昨日回去反思,觉得愧对姐姐教诲,为了惩戒自省,决定戒奢从简,少用仆从伺候。姐姐又恰好病了,便让她们替妹妹回来多伺候姐姐。” 顾瑶面色僵硬:“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院中不缺奴婢。不过小病,几日便好了。” “我对不起姐姐,姐姐不收下她们伺候,我实在是心中有愧。” “姐妹之间,这些不过是小事,不用记挂。” 顾周周叹了口气:“实在是我对不起姐姐,院中吃食简陋,我时常听见姐姐的两位侍女怀念在姐姐院里做事时的吃食,日日思慕姐姐的大方仁善。” 顾瑶面色凌厉:“奴婢就是为主子做事,我已将她们送给妹妹,妹妹便是她们的主子,若是不满,好好管教她们便是。” 顾周周恍然道:“姐姐说的对,只是她们身在曹营心在汉,心上的事我无能为力,若是姐姐不要她们,我只能提去卖了。” 清花、青雪跪下,眼泪扑簌簌落下:“大姑娘!” 她们本就不想在守琢院过苦日子,所以方才没有说话,任顾周周去说,如今听见要提脚卖了她们,真的害怕起来。 顾瑶胸前起伏,一闭眼,道:“那让她们回来吧。” 她向来是个仁善人,不会自砸招牌。 顾周周一礼:“妹妹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