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 1. 偷听 烟儿是郑国公府里最下等的粗使丫鬟。 府内西边的廊庑过道迎着暑热、临着冬风,是府里下人们最不愿去的地方,烟儿却被管事的方婆子安排了在那儿洒扫落叶。 “你既生来就是个哑巴,手脚上的工夫就要更勤快些,若是一味地躲懒耍滑,我便回了大太太,将你卖到花楼窑子里去。” 方婆子生的粗黑蛮壮,最不喜烟儿这般貌美柔怯的女子,时常挑着刺训斥烟儿。 有几个宽厚些婆子看不过眼去,说了几句公道话:“你是狗嫌人弃,补不到大太太院里的缺儿,便使劲欺负这哑女,也不怕遭天谴。” 方婆子不过咧开嘴一笑,耀武扬威似地在烟儿洁白莹润的皓腕上拧了一把,嘴里道:“我便是欺负了又如何?谁还能为这哑巴做主不成?” 那几个婆子拗不过她无赖的行径,也只能摇头离去,独留下烟儿一人泪眼婆娑地瞧着手臂上那一大块青紫的痕迹,却是不敢落下泪来。 她生来便是个哑巴,娘亲五岁那年投了井,爹爹一味地好赌酗酒,缺钱时便把她卖给人牙子抵债。 人牙子见烟儿生了副好颜色,便打算养大些后将她卖进花楼里,谁成想竟遇上了郑国公府挑买貌美丫鬟这样的好事。 那人牙子二话不说便领着烟儿去了郑国公府,得了五十两银子后,欢天喜地地离去了。 烟儿生就一双似颦非颦的弯弯柳眉,水凌凌的杏眸里好似蒙着一层清浅水雾,再配上一身莹白细润的肌肤,勾着人挪不开目光。 世子爷院里的李嬷嬷一眼便瞧中了烟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通后,便问:“可有学过伺候人?” 烟儿只敢摇头。 李嬷嬷又盘问了她几句,她皆只敢摇头或点头,并未答上一个字。 李嬷嬷渐渐起了疑,使了些手段吓了烟儿一通后,便试出了她是个哑巴,还不是被人喂了哑药毒哑了,而是天生便不会说话。 消息传去明辉堂,惹得郑老太太发了好大一场火,将郑国公夫人刘氏唤来狠骂了一通,只说:“你打量我死了不成?就这么磋磨息哥儿?给他寻个哑巴做通房丫鬟,好来作践他是不是?” 刘氏吃了老太太一通挂落,便也下了狠手,将卖烟儿进府的人牙子寻了出来,打了五十大板后送去了京兆府。 本是打算连烟儿一起处置了,可刘氏一心向佛,到底是存了两分善心,只说:“不过是个丫鬟,打发的远些也就罢了。” 至此,烟儿便被发配去了外院做粗使活计,愈发谨小慎微地做活,并不敢惹出一点事端来。 方婆子倚仗着烟儿柔弱可欺,又叫苦无门,行事便愈发肆无忌惮,险些将烟儿的这半条命都磋磨了大半。 谁成想四月底时,郑国公府欲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花宴,却一时凑不上人手,少了几个在水榭里伺候的丫鬟。 且老太太还吩咐要做活爽利,样貌不俗的丫鬟,以免丢了郑国公府的脸。 外院大总管便想起了烟儿这号人物,指着名要她去花宴上伺候。 方婆子因此好几日不敢下狠手磋磨烟儿,只是到底心气不顺,想着等花宴结束后,再好好教训她一回。 花宴那一日。 烟儿得了件水青色的平素绡襦裙,略收拾一番,便遮不住脸上盈韵动人的美色和那玲珑有致的身段,如清谷幽兰般勾缠着旁人的目光。 水榭里的活计较为轻省,不过是烧炉煽风和替宾客们斟茶倒水,大多时候烟儿都避在最里侧,并不敢出头拔尖。 那管事的婆子见她做事勤勉,便越过了其余几个丫鬟,只吩咐她去水榭后头的凉亭里将世子爷请来。 “老太太与大太太她们一会儿便要来水榭,你且手脚快些,别误了时辰。”那婆子嘱咐道。 烟儿点点头,忙放下手里的蒲扇,往通往凉亭的青石甬道上走去。 * 凉亭外的琉璃瓦翼角上敛下春日里的娇艳暖阳。 郑衣息正端坐在石椅之上,与严明致商论着发小许敏的婚事。 “他一个伯亲王家的世子,却放着清河郡主不娶,硬是要娶一个小官小吏家的女儿,可不是猪油蒙了心吗?” 郑衣息笑而不答,只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严明致,揶揄道:“这不是正合严兄的心意吗?” 严明致立时噤了声,两腮红作一团,只道:“清河郡主怎么瞧的上我?” 这话却是不大好接。 索性郑衣息已定下了婚事,便游刃有余地打量起了凉亭外的明媚风光,视线落到凉亭右侧的一处崚嶒假山上。 他便转了话头,与严明致说:“这假山以藤萝为盖,掩着一条曲径通幽的羊肠小道,严兄可要去瞧上一瞧?” 严明致侧身往郑衣息脸上看去,便见他一身墨底暗纹对襟长袍,清落落的素衫衬得他眉如刀裁,眼若泓溪,举手投足间漾着几分冷傲矜贵。 同样是庶子出身,郑衣息能攥住嫡母与老太太的心肠,成了郑国公府的世子爷。 他却连半个功名都没考上。 严明致心内颓败一片,正欲答话之时,却听得那巍峨假山上飘出些微微弱弱的说话声。 “殿下当真要对我这么绝情吗?”女声如莺似啼,份外恳切。 严明致尚且听不出来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郑衣息却在一夕之间噤了声,璨若曜石的眸子里掠过些讶色。 “苏小姐贵为侯府嫡女,且也有了极为相配的夫婿,何必对本王苦苦纠缠。”男声温润似山间清泉。 严明致这才后知后觉地变了面色,这道男声再好辨识不过,出自刘贵妃膝下的五皇子。 本是天潢贵胄般尊不可及的人物,偏生了一副仁善温良的心肠,朝中大臣们皆对他颇有赞词。 而那位女子的身份则更好猜。 侯府的嫡女,又姓苏。不就是与郑衣息定亲的苏烟柔吗? 她乃是宁远侯府家的嫡三女,出身显赫不说,更生了一副桃羞杏让的好相貌。 当初郑衣息被请封为世子后,郑国公府与宁远侯府结下两姓之缘,门当户对、强强联姻,可让严明致好生羡慕了一回。 如今却…… 严明致偷瞄了好几眼郑衣息,见他眉宇间好似凝着化不开的郁色后,便识趣地笑道:“郑世子别见怪,我突然有些内急。” 说罢,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凉亭,生怕惹祸上身。 假山上的那一对男女仍在你侬我侬的纠缠。 “烟柔的心里只有殿下一人,那桩……那桩婚事是父母之命,并不是烟柔之意。” “苏小姐琼玉之貌……” “我不信殿下对我无意,只要殿下一句话,烟柔便能违了父母之名,退了与那庶子的婚事。” 两人越走越远,似是去往了假山的深处,说话声再传不到郑衣息耳中。 庶子、庶子。 是了,与身份高贵的皇子相比,他这个庶子出身的世子爷又算得了什么呢? 郑衣息气极反笑,修长的玉指正盘握在茶盏之上,只消稍一用力,这盏值千金的白玉缡纹杯便能在顷刻间化为粉齑。 从前,嫡母那个娇娇嫩嫩的儿子还在世时,他纵是科考功名在身,再如何地出人头地,却也没资格使这样值钱的器具。 庶子一词便如同刻在骨髓上的烙印,不论他经韬纬略、谋能才干何等的出色,也只配做嫡子的垫脚石。 他不服。 所以,郑国公夫人刘氏的那个嫡子才会不满八岁就夭折。 因郑衣息格外忌讳庶子一说,府里上下便无一人敢提,外间打交道的那些人奉承他都来不及,更是不敢。 许久不曾听过的话,今日,他却是在自己的未婚妻这儿听了个清清楚楚。 透着鄙夷的一句“庶子”,将他踩在脚下奉承讨好别的男人。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郑衣息漆眸含冰,一敛再敛后才收起了心头的怒意。 宁远侯府能助他攀上御前司司正一位。 此刻他发作不得。 只能忍。 他眼风往后一瞥,将凉亭内外的景象都尽收眼底,以确保这等奇耻大辱之事再没人知晓,却在堪堪收回目光之时触及到右侧竹林掩映下的一片石青色襦裙。 是郑国公府上丫鬟的服衫。 那片竹林离假山更紧,躲在那儿的丫鬟定是比他听得还清楚。 郑衣息从石椅上起身,施施然地走向了那一片竹林。步伐沉稳,眉宇如墨似水,仿佛并没有半分杀意蕴藏其中。 他倏地探身到竹林一旁,将躲在其中的烟儿扯了出来。 烟儿被一股大力拉得差点绊倒在地,还未曾来得及辨清方向时,却已被郑衣息修长的玉指掐住了喉咙。 郑衣息起了杀意,使得力道极大。 烟儿只觉喉间刺痛无比,窒息的蔽塞之感迫使她无力地捶打起了郑衣息的臂膀。 她水凌凌的杏眸里滴下了如玉般的泪珠,正巧砸在了郑衣息欲杀人灭口的手背之上,烫的他不自觉地松开了些力道。 烟儿得以喘息,便使着劲去掰开郑衣息的双手。 素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粉唇一张一合,似是在祈求郑衣息饶了她的性命。 自始至终,烟儿都未曾发出一点声音。 郑衣息也觉察到了怪异之处,便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 烟儿霎时如软泥一般瘫倒在了地上,好似池塘里濒死的鱼儿般不断喘息着。 郑衣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问:“你是个哑巴?” 烟儿柔柔怯怯地躺在地上,杏眸红肿的似桃儿一般,弯弯盈盈的柳眉颦在一处,露出一张顾盼生辉的俏丽面容来。 郑衣息反复地打量着烟儿,唇角勾起两分戏谑的笑意。 这丫鬟的眉眼与苏烟柔竟有七分相像。 他才压下去的怒意裹挟着肆虐的恶意一齐涌了上来。 如今,他不能对苏烟柔本尊做些什么,可眼前的哑女与她有七分相像,再好摆弄不过。 郑衣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烟儿,眸光落在她起伏不宁的雪软之上,再移至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而后,他便听见了自己恶劣至极的话语。 “把衣衫脱了,我就不杀你了。” 2. 使坏 烟儿怕极,方才从鬼门关里夺回了性命,立时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她脑中嗡嗡作响,便把郑衣息这句浸着冰冷恶意的调笑之语盖了过去。 郑衣息未得回应。 修长的玉指便勾住了烟儿腰间的衣襟带子,只需轻轻一扯便能窥见里头的曼妙春色。 他倏地笑出了声,清润的嗓音染着几分疑惑。 “莫非你还是个聋子?” 烟儿这才回了魂,拢住了自己身前的衣襟,杏眸里浸润着几分泪意,拼命地摇头。 “世子爷——” 一声急促的呼唤斩断了此刻的旖旎之景。 郑衣息起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恰见郑老太太身边的于嬷嬷正杵着拐杖往凉亭的方向走来。 他忙敛起了脸上那抹不怀好意的神色,疾步朝着于嬷嬷走了过去,扶住她后,才道:“嬷嬷怎么亲自来了,不拘叫哪个小丫鬟跑一趟就是了。” 于嬷嬷笑弯了眼:“老太太与大太太正在水榭那儿等着世子爷呢。” 这多半是有贵客在等着郑衣息的意思。 “改日我再来瞧嬷嬷。”郑衣息柔声说罢,便朝着角门的方向唤了一句“双喜”。 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个刚留头的小厮撒腿跑了过来,朝着郑衣息讨好一笑道:“爷有什么吩咐?” “扶于嬷嬷回去。” 吩咐毕,郑衣息便好似忘了竹林一角上还躺着个气息奄奄的哑女,一径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 烟儿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后,再不敢往水榭那儿露面,以免又招了郑衣息的记恨。 那是个活脱脱的煞神,与方婆子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磋磨不同,他只差一点便要了烟儿的性命。 狠戾、果决,并不把丫鬟的生死放在心上。 烟儿裹着泪回了自己那一间狭小.逼仄的寮房,走到床板旁将压在发霉被褥下的木钗拿了出来。 将那木钗捧在心口,念及幼时娘亲的音容笑貌,方才多了几分苟延残喘的气力。 黄昏之时,花宴散会。 劳累了一整日的方婆子也回了寮房,推开屋门后,却见烟儿正躺在床榻上安睡。 她立时便横眉竖目地吼了一声:“多下作的小蹄子,不去做活,竟躲在这儿躺尸?” 骂声粗俗不堪,闹醒了好不容易入睡的烟儿。 方婆子本就藏着一肚子火气,又见烟儿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心内愈发着恼。 她便走上去拧了一把烟儿的玉藕,又扯着她的发髻将她从床板上拖了下来。 力道之大,疼得烟儿立时滚下泪来。 方婆子发泄了一通,见烟儿泪眼婆娑的倒在地上,脖间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正欲张嘴怒骂时。 外头却响起了丁总管的声音。 “烟儿,烟儿——” 丁总管是郑国公身边的心腹,统管外院一切大小事务,还掌了公中钱库的钥匙,连大太太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方婆子再顾不上磋磨霜儿,整了整钗环衣衫后,换上了一副笑颜。 兴冲冲地跑到外头廊庑上,捏着嗓子唤了一句:“丁哥哥来了。” 丁总管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声宝蓝色的对襟长衫,袖中还藏着一柄羽扇,端的是一副文人书生的儒雅之气。 只他面庞老衰,眼下乌青,一瞧便知被色酒挖空了底子。 他不肯正眼瞧方婆子,只沉声问:“烟儿呢?” 问了好几声,方婆子才不情不愿地将他领进了寮房。 烟儿正满脸是泪地跌坐在地上,杏眸通红,鬓发凌乱,好不可怜。 那丁总管立时回身瞪了方婆子一眼,待瞧清楚烟儿脖颈间触目惊心的红痕后,更是恼得狠狠踹了方婆子一脚。 “滚远些,别杵在这儿碍眼。” 方婆子吃了一通挂落,不过谄媚一笑后便退到了外头廊庑上,临走时嘴里却不住地骂道:“娼妇和龟公。” 寮房内只剩下丁总管与烟儿两人。 丁总管凑到烟儿跟前,多瞧了两眼她清雅动人的素白脸蛋,心间意动不已。 “你今日躲懒,水榭那儿便少了一个伺候的丫鬟,还是我替你寻了个由头搪塞了过去。” 烟儿一怔,抬起泪意涟涟的明眸,撞进丁总管不怀好意的狭长细眼中,身子忍不住一颤。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惧意布满清亮亮的水眸。 丁总管却笑道:“你且好好想想吧,若是你跟了我,便不必再受这方婆子磋磨。还能穿衣戴银、遍身绫罗,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奶奶还体面呢。”说着,他便攥住了烟儿莹白润腻的皓腕,细细柔柔地摩挲了一番。 烟儿胆寒不已,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皓腕被牢牢缚住,她只得被迫扬起杏眸,撞进丁总管狭长猥琐的细小双眼里。 她使了全力才从丁总管手里拔出了自己的皓腕,忍着心内的嫌恶避过身去。 丁总管见状则恶狠狠地一笑道:“不过是个人人可欺的哑巴,还跟我在这儿拿乔呢。” * 忙碌了小半日,送走了各家宾客后。 郑衣息便回了自己的外书房,伏在铁梨象纹翘头案上,将五皇子遣人送来的信笺拆开。 上头赫然写着一首情意满满的艳诗,一手齐齐整整的簪花小楷,用词大胆放浪,尾处还印上了六角红梅的信款。 “蠢女人。”郑衣息冷声骂了一句。 旋即将那信笺撕碎了扔在青炉方鼎之中,虽已销毁了证据,可胸膛处凝着的怒意却久久不散。 五皇子自然不似表面上那般仁善儒雅,刻意接近苏烟柔,迎得她芳心的原因也很简单——便是为了宁远侯府的兵权。 只可恨那苏烟柔愚蠢不自知,被人甩的团团转不说,还将他的脸面一齐奉了上去,让五皇子踩在脚下践踏。 郑衣息难消心中怒意,又不能与宁远侯府撕破脸皮,沉吟了半晌后,才吩咐双喜:“让嵇代他们去吓一吓苏烟柔,最好吓病些时日,少让她出门丢人现眼。” 双喜忙应下,一溜烟儿地往书房外头跑去。 只是吓一吓那个蠢笨的女人,却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满腔的怒意蓄在心口,却无纾解的法子,更令他怒火中烧。 倏地,郑衣息便敛下眸子瞧了瞧自己的一双手,忆起在今日竹林里,他差点活活掐死的那个哑巴。 虽是个哑巴,却有那般清丽动人的样貌。 闲时拿来解解闷,倒也不失有几分意趣。 郑衣息眸子陡然一亮,漾起些恶意凛凛的念头。 * 烟儿被吓得大病了一场。 先是在竹林那儿差点被郑衣息活活掐死,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回来,又被那阴险如毒蛇的丁总管盯上了。 丁总管离去时放了好些狠话,愈发让烟儿惧怕无比,当日夜里便发起了高热。 也不知方婆子是怕烟儿病死后无人磋磨,还是发起了善心,竟是绞了条帕子放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嘴里忍不住骂道:“熬不熬的过去,全看你这贱蹄子的命。” 许是她命不该绝,两日之后,烟儿的烧便退了下来。 此番郑国公府的花宴办的人人称赞,郑老太太自觉面上有光,在荣禧堂撂下话道:“那日在花宴上当值的下人们赏一个月例银,午膳多两盘肉菜。” 大太太刘氏坐于下首的紫檀木太师椅上,捻着手里的佛珠不声不响,仿若荣禧堂里没有她这个人一般。 二太太苏氏却娉娉婷婷地走到郑老太太身旁,接过紫鹃手里的美人捶,替老太太捶起腿来,还笑道:“宁远侯夫人离去时还拉着媳妇儿的手念叨,说咱们府上的丫鬟个个样貌清秀,干活又爽利。” 郑老太太最喜听奉承之语,苏氏又生了一张伶俐巧嘴,回回都能把她老人家逗得眉开眼笑。 “要我说,还是母亲会调教人。您院子里的丫鬟和长嫂院里的白芍待客时落落大方,又插金戴银,穿了那么鲜亮红艳的一身罗裙,惹得那京兆尹府家的夫人连连称赞:‘府上的小姐可当真是貌美有气度’,母亲您说好笑不好笑。” 荣禧堂内霎时沉寂得鸦雀无声,大紫檀雕猁案旁歪躺着的银发老妇人止了笑意,矍铄的眸子扫过刘氏与她身后的白芍,不由冷哼着笑了一声。 “婧语和婧嫣被你养的胆小怯弱,通身一股登不上台面的小家子气,你这陪嫁丫鬟倒比她瞧着更气派几分。”郑老太太面色冷凝地发难道。 刘氏立时从紫檀木太师椅上起了身,恭声道:“儿媳不敢。” 白芍也红了眼眶,只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却是半句也不敢辩。 苏氏将美人捶递给了紫鹃,烟烟袅袅地走到刘氏身旁,笑盈盈道:“母亲向来疼长嫂,如今长嫂不过是御下不严,对身边人松泛了几分,却也不是什么大错。” 此话无异于火上浇油,郑老太太的面色愈发难看,瞥了刘氏好几眼,才道:“她能管得好什么家?” 又一派慈和对苏氏说:“这几日你多留心着些,将府里那些偷奸耍滑、吃酒赌牌的下人统统撵出去。” 苏氏连忙应下。 出了荣禧堂,一脸喜色的苏氏便被一大群仆妇们簇拥着去了前院的议事厅。 她与刘氏皆是出自金陵豪族的大家闺秀,管家理事不在话下。郑老太太虽偏宠她这个二儿媳,却不得不给刘氏这个长媳冢妇几分薄面。 如今得了郑老太太的首肯,苏氏便欲大展拳脚,先撵走几个刘氏的心腹仆人,也好让自己的人够上采买的肥缺儿。 “二太太。”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凑到苏氏跟前,讨好似地笑道。 苏氏认出这婆子是丁总管的二儿媳丁忠家的,便也给了个好脸,问道:“可是要支对牌?” 丁忠家的笑得愈发得意,先是赞了一通苏氏的品貌,而后才道:“花宴上大房出了八个丫鬟去水榭伺候,却有一个叫烟儿的丫鬟躲病不出,也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缘故,二太太该给她些颜色瞧瞧,省得这蹄子不知天高地厚。” 3. 挨打 西院内芭蕉正绿,春意渐浓。 烟儿挽着鸦发,绕了个松松的云鬓,躺在寮房最里侧的木板床上,透过窗棂赏景。 廊庑下,方婆子与两个交好的嬷嬷正边磕着十香瓜子,边嚼些不堪入耳的舌根。 “丁忠仁的大儿子都比这哑巴大了两岁,他竟还想着老牛吃嫩草,可见是连脸面都不肯要了。” “国公爷这般信赖他,别说是讨个在外院做活的哑巴,便是他瞧上了大太太身边的白芍,大太太还能说个不字?” 说笑声飘入烟儿耳畔,迫得她阖上了杏眸,方才堪堪止住里头卷涌起的泪意。 一刻钟后,人迹罕至的西院院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走来几个面色板正的粗壮婆子,抬脚就问:“这儿可有个叫烟儿的丫鬟?” 方婆子几人被这等阵仗唬了一跳,来不及藏那枕凳上的瓜子壳,便高声嚷嚷道:“在寮房里躺尸呢。” 几息后。 鬓发松乱、病容未散的烟儿便由两个粗壮的婆子们架着出了寮房,一径往前头的议事厅走去。 回廊上到处是各方各院有头有脸的仆妇,遥遥地瞧见烟儿被架着的狼狈姿态,便小声地说起了些闲话。 左不过是丁管事瞧上了一貌美的小丫鬟,不巧被家里的母老虎察觉,正使了法子要磋磨这小丫鬟一事。 绕过角门后的影壁,便能觑见议事厅前厅的门廊。 正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立在廊柱旁,给那两个架着烟儿的婆子各塞了一两银子。 “这钱可不是这么好拿的,一会儿打板子时得让这丫鬟出气多进气少才行。”丁忠家的略嫌不耐道。 到底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烟儿左手边的婆子便有些踟蹰不定,右手边的婆子却接下了银子,反而奉承起了丁忠家的:“我们省得,好姐姐放心,不过是个比花儿还娇弱的丫鬟,挨不过我们手底下的十个板子。” 丁忠家的这才点了点头,又往议事厅后头走去。 烟儿病的昏昏沉沉,四肢绵软使不出力来,只得任由这两个婆子摆布。 她虽意识朦胧,却还是听清了丁忠家的与那两个婆子间的谈话。 二两银子,就要买了她的命吗? 烟儿被这两个婆子端放在一人宽的春凳上。 朦朦胧胧间,似是瞧见了上首坐在瑰色扶手椅里的华服美妇人,鬓发里簪着淬了璨色的金钗,黄澄澄的晃人眼目。 苏氏不过睥了眼被按在春凳上的烟儿,便勾唇笑道:“打十个板子吧,再送到庄子上去。” 冷冰冰的一句发落之语,没有前因,没有缘故,唇舌翕动之间,已定下了烟儿的命数。 一条贱命,值二两银子。 烟儿使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侧眸朝着那两个婆子望去,杏眸被泪雾遮掩,却还是能映出满腔的伤怮之意。 “姑娘,你我本就是贱命一条。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去了地狱阴私寻仇人,可要找准丁忠家的和她那婆婆才是。”那婆子压低了声音道。 话音甫落。 那一丈长的圆木棍已落了下来,十成十的力道击捶在烟儿的臀骨处,痛得她泄出了两声小兽泣血般的嘤咛。 苏氏却被这等闷骨伤筋的喊声所扰,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堵上嘴。” 粗麻布塞入嘴中。 烟儿如今彻彻底底成了个哑巴,连临死前的留下些挣扎声响的资格也被剥夺。 第二棍正要落下时。 郑衣息已绕着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疾步走入了议事厅,瞥了眼春凳上气息奄奄的烟儿,冷声与苏氏说:“二叔母好大的威风。” 他本就是个矜冷自傲之人,如今抿起的嘴角里少了几分和善的笑意,只剩怒意凛凛的肃杀。 苏氏虽时常与刘氏打擂台,却不敢得罪了郑衣息,当即便改了面色道:“息哥儿怎么来了?” 郑衣息懒怠与苏氏多费唇舌,不过多瞧了烟儿两眼,薄冷的眸子里翻涌着几分恼意。 “二叔母的手伸的也太长了些。” 苏氏愈发胆寒,立马吩咐丫鬟们把烟儿从春凳上抱了下来,再搬来藤榻,让烟儿趴在上头挪动。 “息哥儿,二叔母……” 郑衣息却是半点面子也不肯给苏氏,只命双喜与梧桐将烟儿带去澄苑。 独留苏氏一人立在原地,久久也压不下脸上的难堪之色。 * 澄苑内。 梧桐与双喜搬来了个藤椅,藤椅上躺着个花容月貌的丫鬟。 且郑衣息还随手赐下了价值百金的玉容膏,并道:“替她涂药。” 正在庭院里侍弄兰花的冰月、霜降、珠绒三人面面相觑,眸色里映着如出一辙的惊讶。 冰月去博古架上取来了玉容膏,与霜降一齐褪下了烟儿的衣衫,在伤处细细柔柔地敷了一层玉容膏后,才走出隔间问廊庑立下的梧桐。 “这是老太太赏的丫鬟?” 梧桐摇摇头:“爷什么都没跟我说。” 冰月再去耳房问正在歇脚的双喜。 双喜贼溜溜的眼珠一转,边吃果子边答:“冰月姐姐可是吃味了?” 冰月红着脸啐了他一口:“你若再没个正形,明儿要我做的香囊、荷包,可不能够了。” 双喜这才正色答道:“她原先在西院里做活,生的倒是一等一的貌美,可惜是个哑巴。” 这话一出。 冰月七上八下的这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郑国公府内规矩极言,尤其是世子爷的澄苑,再不可能让个哑巴做爷的通房丫鬟。 “生的确实美。”冰月赞了句烟儿,娇俏的脸蛋上浮起几分裹着得意的慨叹,“倒是可惜了。” 霜降、珠绒二人也从冰月口中得知了烟儿是哑巴一时,先头的戒备霎时消散了大半,便也尽心尽力地照顾起了烟儿。 昏睡了整整一日。 烟儿总算是悠悠转醒,入目所及的是窗臼上摆着的青玉窑瓶,上头插着几支娇艳欲滴的芍药花。 外头日光正盛,她便借着窗棂间洒下来的曦光打量起了这间屋舍。 正中摆着一只梨花木桌案,左侧是一处雕花玉镂的梳妆台,右侧便是她如今躺着的松木软塌。 布局别致雅韵,馨香染目。 烟儿愣神时,一身栀子色云纹素华裙的冰月已娉娉婷婷地掀帘进门,步伐摇曳生姿,腰间的流苏玉带琤石叮咛作响。 她与烟儿四目相对后,率先莞尔一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烟儿不声不响。 冰月先是一愣,而后才哂笑道:“倒是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走到烟儿的软塌旁,笑盈盈地说:“你如今在世子爷的澄苑里,我叫冰月,还有两个丫鬟叫霜降和珠绒。” 一提起郑衣息,烟儿便不由得忆起了那日在竹林里时他狠戾无比的手劲。 杏眸里顿时漾起了些惧怕之意。 冰月生的雪肤丹唇,虽则一双眼眸不如烟儿颦然含情,却也有几分清润盈巧在。 她待烟儿极为和善,觉出烟儿似有惊惧之色,便温声劝解道:“世子爷不难伺候,平日里只让梧桐与双喜跟着,我们不过做些针线活计。” 不一时,去老太太院里送糕点的霜降和珠绒也回了澄苑,冰月忙将她们叫进了里屋,只说:“都来瞧瞧烟儿妹妹。” 烟儿昏睡的这一日里,冰月已将她的来历弄的一清二楚,知晓她并非家生子后,愈发待她和蔼温柔。 “爷从不让我们进书房和正屋,你以后且小心着些,别犯了爷的忌讳。”霜降生了一张圆圆的杏脸,笑时有几分娇憨之态。 珠绒倒是话不多,只从她铺盖旁的箱笼里挑了几件旧时的衣衫,扔在了烟儿身前,道:“这几件我都嫌小,你拿去穿吧。” 除了衣衫,冰月还从妆奁盒里寻出了几支银簪,霜降寻了几双旧时的布鞋,统统送给了烟儿。 烟儿一时便暖意簇拥,泪眼汪汪得忘了惧怕那喜怒无常的郑衣息,无声地谢过冰月三人后,便躲进棉被里怮哭了一场。 月落西沉,夜色寂寂。 书房里点起了几盏烛火,冰月与霜降立在书房廊庑下小声说话。 “爷倒是没有什么吩咐,连提也不曾提过烟儿。”冰月眉颦莞尔,眼梢里漾着些柔淡的喜意。 霜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冰月狡黠一笑道:“先头梧桐和双喜将她送来时,可把我唬了一跳。” 冰月笑而不语。 霜降心里止不住地腹诽,面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珠绒把发了霉的衣衫送给那哑巴,她竟也能感动得泪花涟涟,可见是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丫鬟,如何比的过冰月姐姐的出身见地?” “好了。”冰月呵斥了她一声,眼角的余光正紧紧落在几寸之隔的书房上,见里头无声无息,也只得按捺下心里的满腔热切。 不知凝神望了多久,冰月才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与霜降说:“爷今日应是宿在外书房了。” 话里有浓浓的憾意。 “还有那烟儿,往后就让她在东面的花圃旁浇花洒水。”冰月道。 霜降立时答应了下来,心里却不屑道:还不是因那哑巴生的比她美,她便蛮横地不许人家往爷面前凑。 这冰月伺候了爷三年,连个姑娘的名分都没挣着,只是个一等丫鬟罢了,却处处要摆世子妃的款儿。 两人在廊庑下吹了一个时辰的冷风。 又候了一阵,双喜从书房里探头出来要添茶水和糕点,并无其余的吩咐。 借着半阖的门扉缝隙,冰月望见了那伏在梨象纹翘头案上提笔运气的郑衣息,烛火影影绰绰,摧得他俊白薄冷的面容多了几分凡尘暖意。 冷月贪看不止,一腔情意无处安放。 倏地,门扉被双喜阖上。 霜降的催促声也打断了冰月的绮思,“冰月姐姐,咱们还在这儿等什么呢?爷白日里也不让我们进他的书房,更何况是夜里?” 冰月掩住明眸里的失落,叹了一声道:“回屋吧。” 两人方才调转身形,欲要踏下书房前的泰山石阶。 可身后烛火通明的书房里却冷不丁冒出一声茶盏落地的清脆声响,划破了寂冷夜色里的宁静。 冰月与霜降皆唬了一跳,回身之时双喜已推开了书房大门,面色惊慌地与冰月说:“快去把那个烟儿唤来,爷要见她。” 4. 书房 烟儿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她记得郑衣息将她从苏氏的手里救了下来,也记得他赐给了自己价值百金的玉容膏。 甚至那玉容膏,比一百个她还要值钱一些。 珠绒颇为艳羡地说:“整个郑国公府里统共只有一丁点儿,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都没有,世子爷却都给了你。” 烟儿趴伏在软塌中,神色讷然沉静,两缕凌乱的鬓发遮住了她皎若美玉的脸庞,只剩些病中的愁容懒态。 珠绒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后便凝神端详起了铜花镜里的昳丽容颜。 她的容貌虽比不过这新来的哑巴,可却比冰月和霜降要美上几分。 往后多去书房廊庑下露一露脸,何尝没有被世子爷瞧中的机会? 珠绒正在悠然自得时,厢房外却响起一阵阵零碎的脚步声。 菱花珠绣卷帘被掀起,趁着浓重的夜色,露出两张怒意凛凛的娇俏面容来。 “烟儿,世子爷命你立刻去书房里伺候。”冰月面色惨白,盯着烟儿的眸子仿佛要将她凿穿一般。 霜降堵着气不肯正眼去瞧烟儿,坐在团凳上梳妆的珠绒也慌了神,手里的篦子闻声而落。 “爷怎么会传唤她?” 在如此旖旎的夜色里,越过她们这三个面貌清雅、口齿伶俐的丫鬟,却偏偏让那个哑巴去书房里伺候。 里头的深意实在引人遐思。 三人望向烟儿的视线里已是漾着如出一辙的嫌恶与忌惮。 而躺在软塌里的烟儿听得这句传唤后,竟是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思绪已拢回那日在竹林时,被郑衣息掐的只剩一口气的时候。 那一霎那的郑衣息分明就是镀着人皮的恶鬼,修长的指节便如索命的锁链。 “快些吧,别让爷等烦了。”冰月冷声催促道。 烟儿自然不敢违抗郑衣息的吩咐,只她下半身的伤痕尚未痊愈,翻身下榻时抽动了伤处,疼得她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冰月三人却打定了注意要冷眼旁观,并无一人愿意上来搀扶一下烟儿。 烟儿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寮房,满心满眼思虑地皆是郑衣息的阴森可怖,单薄清秀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 循着廊庑下的朦胧灯辉,烟儿慢吞吞地移挪到了书房门前。 里头的双喜听见动静后,立时打开了屋门,如获救星般道:“爷在里头等你。” 说罢,便如一阵风便钻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门扉半敞,烟儿已从缝隙里瞥见了郑衣息的身影,身子抖得愈发厉害。 “进来。” 伏案习字的郑衣息已抬了首,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烟儿,目光从她清丽素白的脸蛋游移到不盈一握的腰肢,眸色讳莫如深。 烟儿垂着头,顶着灼人的视线走进了书房,抖着身子立在了堂屋中央,顿涩地屈膝行了个礼。 “倒忘了你不会说话。”郑衣息笑了笑,眸光却自始至终未曾从烟儿身上移开。 那眸光里透着审视、好奇、不怀好意,还有些居高自傲的鄙夷。 他凝神的太过入神,以至于烛火掩盖住了璨眸里的冷色。 烟儿抬头,恰撞进他如一汪深潭的明眸里,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书房的屋门尚未阖上。 似是有人提着六角宫灯在廊角遥遥地窥视着书房里的动静。 郑衣息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把玩着手里封好的墨砚,笑道:“你身上的衣衫是冰月常穿的那件。” 杏花百褶衫,绣边是俗色的大红配绿,衬着烟儿莹白的肌肤,反而有几分别样的雅致。 “可今夜一过,她们便会统统记恨上你。”他幽幽开口道。 烟儿怯生生地抬了头,水凌凌的杏眸里凝着些不解。 她摇摇头,又顿了顿,再摇了摇头。 郑衣息嘴角漾起的笑意愈发轻佻肆意。 他将那冻墨搁在了桌案上,道:“你是在说,她们对你很好,不会记恨你?” 烟儿怔然抬眸,虽是不曾从嘴里吐一个字来,可那双清浅的黛眸却将她单纯的心思暴露得明明白白。 郑衣息心下愈发满意。 夜色深许,烛火不明,眼前的这个哑女颔首半遮不掩的情态与那出身名门的苏烟柔有五六成相像。 且这哑女还胆小怯懦,心思也好揣摩的很儿。 一连烦躁了几日的心绪总算寻到了缺口得以纾解,郑衣息不再正襟危坐,只慵慵懒懒地倚靠在乌木镌花扶手椅里。 “这府里的人哪一个不是一门心思地想往上爬?主子是这样,丫鬟们也不例外。”郑衣息道。 烟儿却仍是垂眸不语,并不明白郑衣息话里的深意。 郑衣息盯着烟儿瞧了半晌,见她仍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便蹙眉将话说的更直白了些。 “澄苑的这三个大丫鬟都一门心思地想做我的通房,我在夜半之时传唤你进书房,她们自然会记恨你。” 烟儿后知后觉地蹙起了柳眉,撞进郑衣息不怀好意的黑眸里后,便折膝跪在了地上。 郑衣息勾唇一笑,饶有兴致地说道:“还好,还不算太笨。” 烟儿本就又惧又怕,如今愈发觉得郑衣息喜怒无常,心思难测。 她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黏腻腻的触感裹挟着从门扉缝隙里钻入的夜风,迫得她身子不住地发虚发寒。 如此窘迫,却比不过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言语里藏着的恶意要来的可怖。 她便如林间断了腿的幼鹿,是生是死都只随眼前之人肆意摆弄。 “烟儿。”郑衣息将这两个字放在唇舌间咀嚼了片刻。 愈发觉得眼前的哑女是上苍赐给他的宝物,连名字与苏烟柔也这般相像。 五皇子身边那碍人的爪牙,也可尽数除去了。 到时五皇子要连损膝下两位有治国宰辅之才的心腹。 而他,不过是折损个卑贱的哑女罢了。 思及此郑衣息的眸色愈发阴郁不定,他望着颤抖不止的烟儿,语调不禁放柔了几分:“我生母便是个爬床的奴婢。大太太去母留子,一条白绫活生生绞死了她。” 烟儿猛然抬头,清亮的杏眸里蓄满了烟蒙的泪雾。 他……他将自己不堪的出身都告诉了她,莫不是要杀她灭口。 烟儿跪在地上颤抖的模样如雨霜里的娇嫩花儿一般,蒲扇般的睫羽被泪水沾黏作一团,清瘦的身姿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郑衣息却不为所动,睥睨着烟儿泪眼涟涟的面庞,轻笑道:“若我要杀你,竹林那一回,你便已死了。” 话音甫落。 烟儿总算是止住了哭腔,身子也不再抖如筛糠,俨然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 郑衣息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笑了,“你难道只有活下去一个念头,活的难堪,活的屈辱,也全然不在意?” 烟儿眨了眨杏眸,柳眉有所松动。 她自然不是全不在意,只是生而为奴,便成了世上的一只蝼蚁,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已耗费了她全部的心里。 如何还能去妄想有尊严的活。 郑衣息一眼不落地盯着烟儿瞧,仿佛能从她素白的小脸上窥视到她心里的念头。 一个卑贱到尘埃里的哑女,在郑国公府里为奴为婢,因美貌而被丁总管夫妇百般折辱。 “我可以给你尊严,也能让你做澄苑奴仆里的主子,衣食份例都比着三姑娘和四姑娘的例儿,再给你配个小丫鬟伺候。”郑衣息仿若施舍地说道。 “我还会教你读书写字。” “你若喜欢丹青,我也能教你。” 郑衣息兴致勃勃地等着霜儿的回答。 他有千万种手段能逼着眼前的哑女为他做事卖命,可强人所难这词也太难听了一些。 他实在是不喜。 他已弄清楚了烟儿的出身来历,也知晓她从前在西院做着洒扫的活计,被那方婆子百般欺.辱.践.踏。 他自信抛出来的条件已经足够诱人。 书房里有片刻沉默。 与郑衣息笃定的预料不同,烟儿久久不语,娇俏的面容上也并未浮现欣喜之色。 郑衣息只得沉下脸,加重了语气后,满是不虞地问: “爷房里缺了个通房丫鬟,往后你就在书房里研研磨,不必做那些粗使活计。” “你可愿意?” 询问声里已染着不分不耐。 烟儿怔然抬首,望向郑衣息饱含阴郁的俊美面庞,里头薄冷的没有半分暖意。 半晌,她才壮起胆子摇了摇头。 曾记得她那赌鬼爹爹养了她十来年,却只给她做过一碗裹着卤蛋的长寿面。 吃完这一碗长寿面,便把她卖给了人牙子。 她出身卑贱,也见识浅薄。更不敢肖想天下掉馅饼的好事。 况且,她初初被人牙子卖来郑国公府时曾听李嬷嬷说过。 世子爷要纳一个心悦的通房丫鬟,且要出身清白,为人伶俐,最好还识得几个字。 她与郑衣息之间,哪儿有半分心悦? “不愿意?” 上首响起的清薄嗓音里已染上了几分愠怒。 郑衣息手里盘弄的冻墨已应声落地,沉闷撞地的砸击声把烟儿唬了一大跳。 下一晌,她听见了自己慌乱无比的心跳声以及上首那位主子怒意凛凛的话语。 “敬酒不吃吃罚酒。” 5. 栽赃 时值深夜,股伤未愈的烟儿正挺立着脊背,跪在书房冰冷的地砖之上。 夜风习习,将烟儿单薄的身姿吹得愈发清濯可折,如一株破败凋零的杂草一般任风攀折。 郑衣息睥了她两眼,便起身褪了下外衫,随手搁在了朱漆描金花卉纹架上,施施然地走进了内阁。 他躺在了铺着羊绒毛毯的软榻里,烟儿则只能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良久才敢弯松一会儿脊背。 一层影影绰绰的缦帐隔开了软榻与外间的地砖,划出了天堑般的鸿沟。 冷意侵入衣襟,打着旋儿钻在烟儿的肌肤之上,冻得她止不住地发颤。 她想,这兴许就是郑衣息赐给她的罚酒。 不曾挨打,不曾谩骂,只是罚她跪在了冷风口子里,便能让她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何为尊卑之分。 一个奴婢,兴许没有资格违抗主子的吩咐。 可通房丫鬟代表着什么,烟儿也明白。 她虽卑贱,却也不想违着心委身于他人,丁总管,亦或是世子爷,于她来说并没有差别。 * 天边洒落曦光。 时隔许久,郑衣息又梦到了他的生母。 如溺水之人陷在汪洋湖泊里的噩梦,磨得他睁眼时眸子里已挟染起了凌厉的怒意。 他素来不喜人贴身伺候,穿衣净面之时从不假手于人。 撩开内阁的幔帐时,他瞥见了桌案旁跪得笔挺的烟儿,倔强的身姿碍眼至极。 郑衣息冷哼了一声,大步越过烟儿,离开了书房。 一刻钟的工夫后,双喜悄悄来了外书房,瞥见里头清丽的身影后,便走上前去将烟儿搀扶了起来,嘴里道:“爷说你可以起来了。” 烟儿跪了一整夜,如今自然直不起身来,一张素白的小脸因疼痛而扭作一团,额角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双喜怜惜之心顿起,便索性将烟儿扶去了寮房,掀开门帘时,恰好迎上收拾齐整的冰月。 冰月扫了一眼脸色泛白的烟儿,苦凝了一夜的愁绪霎时消散了大半,嘴角也露出了几分笑影。 “莫不是你惹恼了爷,被爷罚跪了?” 话里漾着的幸灾乐祸太过明显,连双喜也看不过眼去,只说:“冰月姐姐,来搭一把手。” 男女授受不亲,因此他不敢使狠劲揽住烟儿。 冰月白了他一眼,却是再装不出昨日那副温柔和蔼的模样来,撇了撇嘴道:“你爱做烂好人,就自己送她进去。” 双喜气结,可冰月已扭着腰肢去了东侧的厢房。 烟儿自始至终皆是一副垂着头的沉静模样,无声无息,也无悲无喜。 双喜将她放在了软塌之上,又替她斟了一杯茶递了过来,烟儿朝他张了张嘴,以示感谢。 他清秀的面容上立马浮现了两分赧然,而后道:“我劝你一句,别和爷对着干,奴才怎么拗的过主子?” 说罢,便小跑着离开了寮房。 烟儿喝了些水后便倒在了软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她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只是她这一双腿跪得高高肿起,连下榻走两步路都如凌迟般疼痛不已,便只能躺在软榻上忍受着腹中的饥饿。 不知等了多久。 冰月和霜降才相携着走回了寮房,手里正侍弄着一支累丝攒珠金钗,在夜色笼罩下,愈发显得要耀彩夺目。 “今日二太太不知为何出手如此大方,竟赏了我们一人一只金钗。”霜降边笑着边将那累丝攒珠金钗簪进了她乌黑的鬓发里,比着铜镜仔细对照了一番。 冰月虽不是个眼皮子浅的丫鬟,托了老太太那儿的路子来澄苑里做活,也见识了不少好东西。 可却也惊讶于这支金钗的成色和份量。 只怕三小姐和四小姐那儿也不常有这样精巧的金钗呢。 “二太太莫不是有事要求世子爷,借着我们探探口风?”冰月把玩着那金钗,忽而肃着脸发问道。 霜降掩唇一笑,只道:“姐姐放心,二太太若当真要求世子爷办事,自该去讨好双喜才是,找我们做什么?” 心里却嗤笑着冰月不知天高地厚,连世子爷的书房都进不去,又能替二夫人探得什么口风? 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笑着,心照不宣地忘了软塌上的烟儿,连眼风都没偏过去一个。 一刻钟后,去老太太那儿送插花瓶的珠绒也回了寮房,一撩帘便眼尖地瞥见了霜降鬓发上簪着的金钗,脸立时拉了下来。 “你们又撂开我去做讨巧的活计。” 霜降瞟了一眼珠绒,慢条斯理地卸下了鬓发上的钗环,摩挲着那支累丝攒珠金钗,洋洋得意地笑道:“二太太只给了我们两支金钗,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及珠绒妹妹,难不成倒要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反去跟主子讨要不成?” 冰月但笑不语,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珠绒也是个暴碳性子,明里暗里与霜降别了好几次苗头,都在冰月的刻意拉偏架下吃了好几回暗亏。 如今却是再忍耐不得,抄着手里的红沁福寿瓷瓶便往霜降身上砸去。 幸而霜降先一步反应过来,侧着身避了一避。 那红沁福寿瓷瓶便砸在了团凳子上,一夕之间砸得四分五裂,碎片溅到了几寸之外的博古架旁。 霜降被吓得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挪动了步子,便要龇牙咧嘴地要去跟珠绒拼命。 珠绒已被吓懵在了原地,两行清泪从眸中夺眶而出,她低着头去瞧自己的双手。 喃喃道:“我……我…” 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冰月忙凑上前去瞧那瓷瓶的纹路,见上头烧刻的福禄寿三花纹样后,便软了身子瘫坐在地上。 霜降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回身去瞧地上的瓷瓶碎片。 “这……可是老太太房里的那一个瓷瓶?去年她六十大寿时爷学了烧瓷,费了不知多少工夫才得了一个沁红色的玉瓶,老太太爱的跟什么似的。” 冰月满目惊烁,而后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疾走到珠绒身旁朝着她的脸便狠狠地扇下了两个巴掌嘴里骂道:“你自己作死,还要赔上我们的命。” 清脆的巴掌声把软塌上的烟儿都唬了一跳,迷蒙的杏眸里掠过些无措与不解。 珠绒捂着脸,自知闯下弥天大祸,撇着嘴连哭声也不敢泄露出来分毫。 冰月惨白着脸,正踱着步思索着出路。 这红沁福寿瓷瓶非但价值昂贵,还承载着世子爷对老夫人的一片孝心,便是赔上她们的命也难以熄灭老太太的怒火。 她是家生子,爹爹和娘亲都是各房各院有牌面的人物,这一砸,十几年辛苦攒下的体面与威势都将化为乌有。 且冰月心里藏着对郑衣息的一片痴心,总想着要挣个通房丫鬟的名头。 若被老太太一气之下发落了,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另一侧的霜降已与珠绒厮打了起来,一个骂着“不要脸的娼妇”,一个回嘴着“眼皮子浅的贱婢”。 “够了。”冰月沉下了脸,露出几分不怒而威的肃穆来。 她清亮的明眸里滚过了一遭狠戾,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往烟儿身上打量。 “如今我们想活命,便只有一个法子。” * 烟儿昏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夜,一时肚子里泛起些饥肠辘辘的烧灼之感,一时又被双腿、股间的痛.意磨.得了无困意。 冰月三人围睡在寮房另一侧的长铺上,没了方才的争执吵闹,竟是露出一丝令烟儿安宁的和谐来。 天色渐明,烟儿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倏地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总算是又熬过了一日。 冰月三人已起了身,利落地端来银盆净面洗漱,而后便缓缓走了出去。 珠绒临去前,将那银盆放在了烟儿的软塌旁,还递给了她一条簇新的软帕,方才疾步离去。 清水涤净了脸庞。 烟儿又用那软帕擦了擦膝上的伤痕,冰凉触感使得那刺骨的痛意减退了些,她心间总算是松快了几分。 只是肚子……快要饿扁了。 四肢酸软无力,她又不能出声祈求别人的帮助,只能缩在这一方软榻之上,任凭气力一点点的消失,生气一点点的枯萎。 饿到头晕发胀时,烟儿总算是悔了。 她不该和郑衣息对着干。 午膳时分,冰月总算是想起了烟儿这号人物,去厨灶间给她端来了一碗鸡丝粥并两碟爽口小菜,放在了她软榻边。 烟儿抖着手将那一碗鸡丝粥喝下,胃里总算是有了几分裹腹感,杏眸冷不丁落下了两滴泪,恰好溅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月瞧见这一幕,也只是敛下了眸子,替她收拾好碗筷后又走出了寮房。 夜幕时分。 郑老太太院里来了个身量修长的婆子,一声咳嗽,便唬得冰月三人垂首立在廊下,万分谦卑地喊起了:“郑嬷嬷。” 郑嬷嬷生了一张容长脸,矍铄的眸子里凝着几分锐利,她扫了一眼冰月和珠绒,已是冷声骂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明知道老太太多爱重那红沁福寿瓷瓶,也能让个哑巴不小心打碎了?” 冰月啜泣着回道:“嬷嬷息怒,我们再也不敢了。” 郑嬷嬷不过冷哼一声,怒意凛然地瞪了冰月一声,板着脸说:“我和你娘也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你这点小九九在老婆子我面前还不够看。” 话音甫落。 冰月惨白的脸上已浮现了几分谄媚的笑意,忙塞了个沉甸甸的钱袋给郑嬷嬷,嘴里道:“嬷嬷拿着这点碎银,全当是我们孝敬您的酒钱。” 郑嬷嬷这才松了松嘴角,将那银袋放进袖口后,便道:“领我去那哑巴房里。” * 烟儿被一阵冰冷刺骨的凉水浇醒。 身前是个一脸横肉的凶恶婆子,正龇牙咧嘴地怒骂她道:“竟敢摔老太太房里的红沁福寿瓷瓶,便是打死了你,也解不了老太太心里的气。” 烟儿浑身酸疼无比,双手被粗布麻绳绑出了血痕,泛起的痛意却比不上那婆子迎面兜下来的一巴掌。 她霎时眼冒金星,口中腥甜无比。 她想使劲摇一摇头,哪怕是告诉眼前这个婆子,她没有摔过什么红沁福寿瓷瓶,却是使不上任何力道。 哑巴为婢。 一朝是被无端打了板子。另一朝便是被胁迫着出卖身子,最后便又被人陷害着痛打了一顿。 烟儿说不出话,喉咙里卡着一股灼烫的热意。 她想问一问那些人,究竟为何要这么对她? 眼瞧着那婆子便要打下来第二个巴掌。 双喜却推开了柴房的屋门,横眉竖耳地呵斥道婆子道:“住手,爷要亲自审问这丫鬟。” 那婆子悻悻然地收了手,便退到了杂草堆旁。 未几。 一双绣着金丝细线的锦靴缓缓出现在烟儿眼前,而后便是一道磬如山泉般的清冽嗓音。 幽幽响起时,染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你如今,还愿不愿意了?” 6. 答应 荣禧堂内。 匆匆赶来的郑衣息不过是在郑老太太面前说了几句软和话,郑老太太便既往不咎,躺在软塌上笑眯了眼。 “息哥儿说的是,那寿瓷瓶碎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不必打杀了那丫鬟,罚她两个月月例就是了。” 下首立着的苏氏也一改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顺着郑衣息的话陪笑道:“息哥儿最是个孝顺的孩子,今年您整寿时不知又会奉上什么奇珍异宝,那寿瓶碎了也就碎了。俗话说得好,碎碎瓶安,这可是母亲您福寿康泽的意思呢。” 一席话把郑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连心里那最后一丝芥蒂也消了,还赏了两道菜去苏氏院里。 郑衣息陪着郑老太太说了几句体己话,便以御前司事忙为由头退了出来。 他一袭墨色宝相花漳缎锦袍,东珠为冠,金石为带。 身姿挺拔,长身玉立地立在庭院之中。 廊道上伺候的丫鬟们频频朝他侧目望去,却只敢偷偷瞄上一眼,便叹惋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满府的丫鬟仆妇们,谁人不知世子爷是副何等的心狠手辣、不近人情。 早先有两个不知死活的丫鬟爬了他的床,竟是被他下令生生打断了双腿,裹着草席扔出了郑国公府外。 自那以后,便无人再敢在郑衣息面前丢手帕、递眼波,只战战兢兢地尽着自己奴仆的本分。 可今日。 在满府里规矩最严的荣禧堂里,郑衣息却让人抬了副软轿来,将一个身着月白死淡衣的女子挪去了澄苑。 角门处洒扫的罗婆子踮起脚往那软轿里瞧了一眼,恰好瞥见烟儿素白秀丽的容貌,心里愈发惊讶。 不多时,郑国公府的下人们便传起了风言风语,只说那万年不肯收用女子的世子爷似是转了性,将一貌美丫鬟抬回了澄苑。 * 烟儿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娘围在摇床旁哄她入睡的柔淡眉眼,一声声吴侬软语般的童谣小调,飞入她黯淡无光的梦魇里。 娘亲的怀抱无比温暖,烟儿只是朝她走近了几分,便觉得浑身上下被热切的暖意包裹,将她藏在心底的委屈统统勾了出来。 郑衣息瞥了眼罗汉床上躺着的烟儿,漆眸讳莫如深,辨不出喜怒。 此刻的烟儿过分狼狈,鬓发被冷水浸湿后紧紧贴在她脸颊两侧,粉唇失了血色,泛起孱弱的晕白。 她埋在薄被里的身躯也在不断发颤和抖动。 郑衣息瞥了眼博古架旁的纯铜炭盆,随口吩咐双喜:“烧些银霜炭。” 双喜一怔,见他家世子爷正坐在临窗大炕上聚精会神地打量着对面的烟儿,心里一时作不了准。 这银霜炭是拿来给谁使的? “耳聋了?”郑衣息见双喜立在门帘处发愣,蹙起剑眉问了一句。 双喜唬了一跳,立时走上前去拿起了炭盆,逃也似地离开了正屋。 郑衣息额间隐隐作疼。 他方才陪着郑老太太与苏氏吵嚷了一回,只觉身心俱疲,脑袋更是胀痛无比。 思及此,他便扬起眸子来仔细端详了一回烟儿。 心里竟是掠过了个怪异的念头。 若是非要有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一个哑巴要比那些能说会道的丫鬟好上许多。 这念头不过想起一霎,便又被后涌起的戾气生生压下。 这哑巴上一回胆敢违抗他的吩咐,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不是留着她还有几分用处,阖该几棍子打死了才是。 “呃...” 一声如莺似啼的凄厉呢喃打断了郑衣息的思绪,他循声朝着烟儿的方向望去。 便见她惨白着一张脸,紧阖的杏眸里滚下斑驳的泪意,好似林野间被母兽遗弃的纯澈小鹿。 他凝神细看,便见烟儿的丹唇一翕一合,虽只泄出了些零碎不成形的呓语,可郑衣息还是看懂了她的嘴型。 她在唤“娘亲”。 * 近来,双喜只觉得自己的差事越来越难做了。 先是被一同在澄园伺候的冰月痴缠,央他去世子爷面前为她说几句好话。 世子爷最不喜心机叵测的丫鬟。 明明是冰月、霜降与珠绒三人打碎了老太太的红沁福寿瓷瓶,可最后被押去荣禧堂受罚的人却是烟儿。 这里头的官司爷一瞧便知,自然是恼了冰月等人。 冰月拉着双喜的袖子,泪眼汪汪地说:“本以为爷并不把那哑巴当回事儿,谁成想爷会特地去荣禧堂捞她,早知如此……” 双喜却冷冷地打断了冰月的话,眸中漾起了些许薄怒,他问:“咱们都是为奴为婢的人,最明白活在世上有多不易。可你们倒好,犯了事却还要让个更不易的哑巴为你们抵命。” 好不容易摆脱了哭哭啼啼的冰月,双喜又去小厨房里寻了一筐银霜炭,烧热了以后方才端进了正屋。 可还未立定着歇上一会儿,郑衣息的吩咐已落了下来。 “去替她烧两个汤婆子来。” 双喜这回当真是懵在了原地,那一霎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门帘后飞来一只琉璃杯盏,险些要砸上他的额头时,双喜才回过神来,一溜烟地离开了正屋。 而斜坐在临窗大炕上的郑衣息也瞥见了双喜惊愕到失态的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地饮了口茶,才压下心里错乱的思绪。 这哑巴再可怜又如何?不过是贱命一条,不值一提罢了。 他倏地搁下茶盏,整个人又恍如浸在了无边的冷意之中。 * 烟儿醒来之时,脸颊上已敷了一层清凉消肿的药膏。 她躺在罗汉床之上,身上盖着厚实的羊绒毛毯,手边还塞着两个温热的汤婆子。 意欲起身时,便有一个才留头的小丫鬟缓缓走上前来扶住了她的皓腕,嘴里道:“姑娘慢些。” 烟儿被这道清清灵灵的嗓音吓了一跳,杏眸里染着深切的疑惑。 那小丫鬟忙展颜一笑道:“我叫圆儿,以后便由我来伺候姑娘了。” 圆儿一张鸭蛋脸,笑时还会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说话也爽利讨喜。 烟儿渐渐地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她被老太太院里的人拖去了荣禧堂,不由分说地便被关进了柴房里,不多时便有个婆子过来行私刑,下了狠手要治烟儿于死地。 她并未打碎那红沁福寿瓷瓶,不过是被人推上前去抵命罢了。 后来,郑衣息走进了柴房。 俯在她耳边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通房丫鬟。 烟儿不想死,便只有点头答应这一条路。 她自问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可人贱命轻,躲不过那些恃强凌弱之人肆意的践.踏。 从鬼门关里走了几回,也让烟儿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这一身容色于一个哑巴来说,并不是件幸事。 躲也躲不过,那便只有直面相对。 那些人有他们的手段,她也有自己的倚仗。 她不想害人,只求自保而已。 * 郑衣息非但是给了烟儿通房丫鬟的名头,还匀出了正屋里的暖阁供她歇息,并从外院里遣了个小丫鬟圆儿贴身伺候她。 冰月三人知晓这等消息时,捧在手里的食盒应声落地,惹得探亲归来的李嬷嬷板着脸教训道:“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李嬷嬷是郑衣息的奶娘,在澄苑内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 她自来对冰月颇有微词,又从双喜那儿听说了红沁福寿瓷瓶一事,愈发不喜冰月,只说:“爷念在你勤勤恳恳地伺候了三年的份上,才没将你发落出府。你可别会错了意,再做出什么下贱的事儿来,我可饶不了你。” 一席话说的冰月脸颊胀红,窘迫得好半晌不肯抬头,低着头垂泪不止。 晚间歇息时,郑衣息尚未回府。 冰月与霜降一齐躲在寮房里,小声地商议着她们的出路。 “谁曾想爷当真会抬那哑巴做通房,咱们如今可是将她得罪狠了。” 世子爷与宁远侯家小姐的婚期还有两年之久,世子妃未进门前,烟儿的地位便远胜她们这些一等丫鬟。 “也不知爷究竟瞧上了她什么?”霜降既艳羡又愤恨地说道。 她自诩貌美过人,在冰月与珠绒之中更是脱颖如出。 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进了澄园伺候,本是存着几分争名逐利的心,却不曾想竟会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哑巴抢了先。 冰月更是面如土色地说道:“咱们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她如今一朝扬眉吐气,还不得使那些狐媚子工夫撺掇着爷来磋磨我们?” 霜降也愁色满面,话里还带出了珠绒,只说:“都怪那小蹄子,若不是她,哪儿有今天的事?” 话音甫落。 立在檐下偷听的珠绒却掀帘走了进来,她脸上非但是没有半分羞窘之色,反而还浮动着几分诡异的光亮。 她说:“如今我们三人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与其相互抱怨,不如正经想条出路出来。” 话毕,连冰月也恼上了她,瞪着眼问:“哪儿有什么好办法?她得了爷的喜爱,便能在郑国公府里横着走了。” 珠绒却说:“二太太膝下可有两个庶子,世子一位并非谋求不得。她见天儿地与大太太过不去,又收买你们探听世子爷的消息,可见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你们若去求她,兴许还有些立足的法子。” 珠绒这话一出口,冰月脸上灰败的面色便回暖了不少。 她与霜降面面相觑一番,到底是披上了御寒的斗篷,提着六宫角灯往苏氏的折清堂走了过去。 如今夜色寂寂,已值各房各院落钥之时。 冰月不敢耽搁工夫,进了折清院后,也不曾求见苏氏,只与苏氏身边的红双提及了此事。 红双与冰月交情匪浅,当即便应下此事,将她们送出二门后才返回折清院。 正屋里。 苏氏卸了钗环华服,只着一身单薄的寝衣,正趴伏在软榻之上,手里还捧着公中的账册。 “那两个来寻你做什么?”她搁下了账册,笑问红双。 红双一五一十地答了,迎上苏氏略显疲惫的面容,笑着说:“不过是澄苑里争风吃醋的小事,太太不必理会,且全心养着肚子里这一胎才是。” 提及此,苏氏板正的脸蛋里也浮现了几分笑影。 她出身金陵苏家,娘家比不过刘氏一半富贵。唯一比刘氏好些的便是她进门第二年便生下了个嫡女。 如今隔了十来年,她竟又怀上了子嗣。若能一举得男,便是郑国公府两房里唯一的嫡子。 纵使谋不来世子一位,可将来分家时也能多揽不少好处。 “我也正好奇呢,那一日息哥儿眼巴巴地跑来了荣禧堂,将个丫鬟带回了澄苑。听那罗婆子说,这丫鬟容色极佳,难不成就是那日被我打罚的哑巴?”苏氏兴致勃勃地问。 红玉也答道:“方才冰月说了,爷收了她丫鬟做通房丫鬟,似是提到了一嘴哑巴。” 话里甫落。 苏氏本黯淡的眸子里霎时迸出了些鲜亮的光芒,她从软榻上起了身,倏地走到红双跟前,攥着她的皓腕道:“郑衣息能稳坐世子一位,靠的不就是和宁远侯家的那桩婚事吗?收个哑巴做通房,可是明晃晃地在打宁远侯府的脸啊。” 红双的皓腕被抓的生疼,可她却是连蹙下眉都不敢,只迎合着苏氏的话语道:“正是如此,且不论世子爷一事,咱们二老爷也是四品大官,走的是封侯拜相的路子,将来这郑国公府要靠谁还不一定呢。” 这话却是说在了苏氏的心坎上,她明眸一转,便与红玉说:“明日将丁忠家的给我叫来,我要听听她怎么说。” 红玉将苏氏扶起了内寝,便觉她身子隐隐透着些战栗,好似是欣喜到了极点。 只听她眉目生姿地说道:“若将这哑巴利用得当,兴许能把郑衣息与宁远侯府的这一桩婚事搅黄也不成。” 7. 练字 翌日一早。 苏氏果真传召了丁忠家的,细细地问清楚了烟儿的来历后,掩着帕子痛快地笑了一回。 适逢郑老太太犯了热症,大太太刘氏又为早夭的嫡子念经诵佛、闭关不出,故只有苏氏前去荣禧堂为老太太侍疾。 郑衣息数日晚归,下颌处生出了些隐隐淡淡的青茬,璨若曜石的眸子也密布着疲惫之意。 这一日。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荣禧堂,陪着郑老太太喝了药、又说笑了一回,才提脚回了澄苑。 郑老太太倚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饮了好几贴补气敛神的汤药,灰败的面色总算是回暖了几分。 她拍了拍苏氏的柔荑,满眼爱怜地说道:“珍儿,你自己有了身子,还衣不解带地服侍了我这些日子。你的孝心我都看在眼里。” 珍儿便是苏氏的闺名,她当即便朝着郑老太太柔顺地一笑道:“夫君与大伯日夜在外操劳,咱们这些女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唯有在家好生孝顺母亲,尽些儿媳的本分罢了。” 话音甫落。 郑老太太漾着喜意的脸色立时耷拉了下来,好似是忆起了那冥顽不灵的长媳,说话时都勾起了几分怒意。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哼,可有些人眼里却没有我这个母亲。” 苏氏听了这话后,嘴角处的笑意愈发得意。 她便轻柔地替郑老太太揉起了胳膊,边说道:“要说我们息哥儿也当真是有出息,还未及冠之时便已靠自己成了御前侍卫,眼觑着翻过年还能再升上一升。咱们这些人家里,哪有比息哥儿更妥帖的孩子?” 一席话算是戳到了郑老太太的心坎上,她神色愈发惬意,人也瞧着有精气神了几分。 苏氏觑了眼郑老太太的脸色,倏地又话锋一转,道:“只是有一点不好……” 郑老太太的笑意戛然而止,见苏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立时便竖眉问道:“怎么了?有话就直说。” 苏氏叹了口气,撩开自己的裙摆,方方正正地跪在了床尾脚踏之上,目露恳切地与郑老太太说:“息哥儿那孩子瞧上了个丫鬟,欲收作通房丫鬟。” 郑老太太松了口气,颇为责备地说:“我还当是什么大事,一个通房丫鬟也值得你这般惶恐?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 苏氏却红了眼眶道:“那丫鬟性子灵巧,样貌也不俗,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偏不巧那丫鬟是个哑巴,生下来时就不会说话。” 话毕。 郑老太太手里盘弄着的佛珠应声落地,发出些沉闷的声响。 良久,她才纾出了一口气,只道:“若收个哑巴做通房丫鬟,将来不好给宁远侯府交代。只是……” 只是郑衣息素来是副冷情冷心的性子,独来独往了数十年,难得有了个可心的人。 郑老太太也不想驳了他的意思,一时便有些踟蹰。 苏氏却在一旁献策道:“母亲不必烦心,若是怕人风言风语带累了息哥儿的名声,我便去与大嫂商量,想法子将那哑巴送出府去。” 郑老太太摆了摆手道:“不必,且留着吧,过几日让她到我房里来磕头。” 苏氏一怔,本以为郑老太太如此看重名声之人必不许郑衣息身边有个天残的哑巴伺候,谁成想这老虔婆竟是真心地疼爱郑衣息。 连个哑巴都容得下,也不怕郑衣息与那哑巴再弄出个哑巴种子来? 苏氏挑拨离间的主意落了空,只得暂时搁置不提,笑意盈盈地岔开了话头,只与郑老太太说了些讨巧的闲话。 可是郑老太太却始终愁眉不展,露出几分疲容后便遣退了苏氏。 不一会儿,于嬷嬷便杵着拐杖走进了荣禧堂内寝,欲要见礼时却被郑老太太喝止,“你这老东西,在我面前还这般多礼做什么?” 于嬷嬷这才寻了个团凳坐下,便见郑老太太神色倦怠,有气无力地吩咐道:“息哥儿收了个通房丫鬟,明日你去瞧瞧,若是副狐媚性子就撵出去。” 于嬷嬷忙连声应下。 * 烟儿在澄园正屋内宿了两夜,先头还惴惴不安,只怕郑衣息色心大起,将尚未病愈的她收用。 煎熬了两日,见郑衣息未曾现身,她便也松了口气,陪着圆儿在罗汉榻上绣起了针线。 圆儿正是爱说话的时候,时常笑着凑到烟儿跟前,嗅着她身上沁人的淡香,说道:“我见过那么多姐姐,就姑娘你生的最好看。” 烟儿正为这副姣丽的容貌所扰,闻言也不过莞尔一笑,并未将她的童言稚语当真。 黄昏洒下金橙橙的余晖,从剔透的鎏光檐角映落到支摘窗的窗棂之上,晃得人瞧不真切手里的绣绷。 烟儿索性便放下了绣绷,支起身子欲将那支摘窗合拢,她半副身子已探出了窗臼之外,不过眨了眨眼的工夫。 便见一侧的廊道上走来一个英武挺秀的男子。 那人面色冷凝,步伐沉稳。 已在烟儿愣神之时走进了正屋,往宝蓝色捧寿禅椅上一座,便阖起了透着疲累的漆眸,坐定着休养生息。 圆儿一瞧郑衣息这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模样,心里便怕得直发憷,握着绣绷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烟儿怜她胆小,便指了指外头耳房,示意她不必再待在正屋里伺候。 圆儿如蒙大赫,放下绣绷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此时一阵泛着寒意的过堂风拂进了正屋,卷起隔断明堂和内寝的云莲纹软烟罗帘帐,吹起了郑衣息鬓间的碎发。 烟儿坐直了身子,偷偷扬起眸打量了一眼对坐的郑衣息。 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对襟长衫,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去架笼上替他拿件墨狐皮大氅来。 踟蹰片刻,她还是缩了缩身子,继续盯着手里的绣绷发呆。 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总算是抚平了一腔的心烦意乱,霎时才品察出正屋里毫无声息的宁静。 他抬眸望向坐在罗汉榻上兀自出神的烟儿,瞥见她清浅黛眉下的一双杏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地砖上的花样瞧。 郑衣息倏地勾唇一笑,讥讽般开口道:“我如今是知晓你的好处了。” 他最不喜人聒噪,而一个哑巴,不会说话,更不会吵嚷到他。 无声无息地就好似沉睡在一汪池塘里的睡莲。 烟儿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便慌乱无措地抬起头,恰好撞进郑衣息漾着薄冷的眸子里。 “随我去书房。”他说。 郑衣息起身往外间走去,正欲推开屋门时,却见坐在罗汉榻上的烟儿不曾有动作。 被忤逆吩咐的怒意裹上心头,郑衣息当即便要发作。 烟儿却先一步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露出几分难堪之色来。 她膝盖上的伤还没有好,根本无法下地走路。 郑衣息顿时蹙起了剑眉,眸中掠过些嫌恶之色。 只是念及今日他在五皇子那儿所受的折辱,心间要拔除五皇子爪牙的念头便更旺盛了几分。 他缓步走到烟儿跟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思虑再三,他还是忍着心中的嫌恶,上前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的腰肢。 温香软玉入怀,意料之中的穷酸苦味未曾飘入鼻间,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他从未闻见过的淡雅香味,丝丝入弦,沁人心扉。 郑衣息脸色略有些古怪,却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烟儿俯靠着他温热的胸膛,脸颊和皓腕不慎触碰到了他身上那滑腻绵柔的云锦衣料。 郑衣息又不肯使出全劲来抱她,烟儿只觉自己的身子不停地往下坠,便不得已朝他胸膛里侧钻了一钻。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贴近,近到那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变得无比清晰,充斥着郑衣息的心魄。 以至于在他走到书房门前时,他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熏的什么香?” 烟儿睁大了杏眸,满脸的无措与惊讶。 郑衣息也顿觉他这问话没头没脑,忙沉声吩咐双喜去将藤椅搬来,而后便把烟儿扔进了藤椅之中。 烟儿被砸的一懵,捂着股间的伤处红了眼眶。 双喜悄悄退了出去,因瞧见廊道上有冰月等人探头探脑的身影,便阖上了书房的屋门,如门神般守在了廊庑里。 书房内。 郑衣息褪下外衫,露出一条天青色的绸缎里衫,腰间还别着一个样式老旧的荷包,显得与那那奢靡金贵的锦服格格不入。 待股间的痛意缓过去一些后,烟儿才凝神打量起了郑衣息,也瞧见了他腰间极为突兀的荷包。 黑蒙蒙的底色,上头还绣着一支小老虎。 虽则布料粗粝不堪,可那小老虎却活灵活现,十分雅趣。 烟儿多瞧了两眼,便不曾发觉铁梨象纹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未几,书房外倏地响起一阵老迈的嗓音,再是双喜染着喜色的呼唤之声。 “于嬷嬷怎么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铁梨象纹翘头案后的郑衣息敛起了脸上的厉色,搁下了手里的狼毫,快步走到门前推开了屋门。 下一瞬,烟儿便听见了郑衣息喜上眉梢的笑谈之声,往日里凝在眉宇里的郁色化成了能溺死人的柔意。 “于嬷嬷,您是一个人走来的?” 烟儿简直不敢相信的耳朵。 如此高高在上的郑衣息竟会用这般尊敬的语气去与一个奴仆说话? “我给世子爷做了些糕点。世子爷日日事忙,定是忘了用晚膳。”于嬷嬷老迈的嗓音里透着几分疼惜之意。 这点疼惜无关身份,无关尊卑,是一腔出自真心的孺慕之意。 烟儿听在耳里,也不由得忆起了自己那温柔和蔼的娘亲。 鼻间蓦地一酸。 郑衣息小心翼翼地将腿脚不便的于嬷嬷搀扶进了书房,亲自搬了团凳来让她坐下,又吩咐烟儿去斟茶倒水。 转念想到烟儿腿脚不利索,便隔着窗吩咐起了双喜。 于嬷嬷笑花了眼,只说:“世子爷不必忙了,老婆子我不渴。” 说罢,她才坐定了身,望向了藤椅里的烟儿。 烟儿顿觉不自在,便欲从藤椅里起身,谁知于嬷嬷却笑着说:“是个伶俐齐整的好孩子。” 郑衣息瞥了眼烟儿,倒是没有多说些什么。 他与于嬷嬷难得相见一回,便细细问起了于嬷嬷腿上的旧疾,以及饭食安康之类的事宜。 于嬷嬷一一应了,笑着说道:“爷不必惦记我,老太太指派了两个小丫鬟照顾老婆子的衣食起居,我如今可是在享清福了。” 这一声淳厚衰颓的笑声让郑衣息抑不住地心内一叹,眉眼又放柔了几分。 他道:“嬷嬷要寿体安康,福泽百年。” 于嬷嬷也软了心肠,替郑衣息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叹道:“咱们息哥儿如今是有出息的人,你娘……”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你姨娘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必然十分高兴。”于嬷嬷笑着说道。 郑衣息敛下眸子,不让里头的情绪泄出来分毫。 于嬷嬷又坐了一会儿,遥见外间夜色寂寂,才说道:“老婆子该回去了。” 郑衣息欲亲自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于嬷嬷却死死拦住他的手,只说:“息哥儿好不容易挣下了这些前程,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话毕。 郑衣息眸子一黯,只得让双喜和小庄提着琉璃灯盏,将于嬷嬷送回荣禧堂。 于嬷嬷走后的半个时辰里,郑衣息都好似陷在了无边无垠的情绪之中。 烟儿却只是坐在藤椅里无声无息地打量着郑衣息清濯的身影。 她说不清心间漾起的怪异感受。 眼前之人分明是拥有了一切的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权势地位,他统统都握在了手心。 可他此刻的神色为何会如此哀伤怮痛,凝着天上那轮圆月,漆眸里却怀着深深的思念。 像极了她思念自己的娘亲一般。 书房寂静了许久,直到送人归来的双喜隔着窗问了一声:“爷,奴才已给伺候于嬷嬷的那两个丫鬟塞了银子,命她们好生照顾嬷嬷。” 郑衣息不过“嗯”了一声,方才眸底的脆弱不翼而飞,他敛回了思绪,又成了那个薄冷无情的郑国公世子爷。 一炷香的工夫,郑衣息提笔写下了两个大字,搁下狼毫后走到了烟儿面前,问:“可识得?” 烟儿一愣,诚实地摇了摇头。 郑衣息此刻似是心绪颇佳,轻启薄唇念道:“这上面的两个字是烟柔。” 烟柔? 她明明是叫烟儿。 烟儿眨着杏眸,疑惑不解地望向郑衣息。 郑衣息也不打算向她解释,只说:“以后若有官场的人在,你便叫烟柔。” 烟儿点点头。 郑衣息今日耐心甚好,非但是给烟儿取了个名字,还提笔写了“大”、“小”、“中”这三个大字。 “你不识字,便慢慢开始学起。” 郑衣息将烟儿从藤椅里拉起了身,他此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烟儿的双膝是否刺痛无比,便将她拉到了翘头案前。 问道:“可都握过笔?” 烟儿被一道大力强扯着走了几步路,膝盖处刺痛不已,脸色霎时惨白无比。 如今立在这翘头案前也是种难以言喻的折磨。 可她既是不能出声讨饶,又违抗不了郑衣息的蛮力,便只能乖顺地立在他身侧。 摇了摇头已示回应。 郑衣息见她摇头,便欺身将她笼在了身下,握着她软若无骨的柔荑,彼此勾缠着握住了那狼毫。 “挺胸,顺气,右手握笔。” 烟儿不敢挪动,却觉上首那人的气息太过灼热,烫的她耳根止不住地发红,身子更是躬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握笔握的好,别人便会以为你是出身侯府的大家闺秀。”郑衣息一时心潮翻涌,又对烟儿这个哑巴并不设防,便脱口而出道。 烟儿倒是没有听出什么端倪来,只觉双膝那儿传来了一阵阵磨人的痛感,令她顾不上那股笼着她温热的气息。 半晌后,郑衣息才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搁下手里的狼毫,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腰间的荷包。 他脸上溢着的喜色立时落了下来,整个人又仿佛隐在了无边的暗色之中。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说:“世上缘何会有这样的道理?生你养你的人不能唤她亲娘,却要认个杀母仇人做母亲。” 烟儿顿时身子一凛,她并非愚钝之人,也从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之中听过郑衣息的出身。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罢了,我与你这奴婢多说这些做什么。”郑衣息自嘲一声道。 8. 不悦 这一日过后。 但凡是郑衣息宿在澄园的日子,他总会将烟儿唤来书房,教她写几个大字,再教她握笔。 整个郑国公府里会识字的丫鬟不过凤毛麟角,如今却要再添上一个不会说话的烟儿,惹得不少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尤其是冰月与霜降。 谁不知大太太身边的白芍正是因识字识得多了,才越过了不少伶俐的家生子,成了明辉堂的一等大丫鬟。 论在主子跟前的体面,可比大房的那两个庶女要讨巧的多。 冰月和霜降起先还战战兢兢地惶恐,生怕烟儿成了郑衣息的通房丫鬟后会使法子磋磨她们。 可等了几日,既是没等来烟儿的刁难,还在廊下觑见她立在庭院里罚站的身影。 此刻澄园的庭院里。 烟儿头顶着一方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玉狼毫,清瘦的身姿歪歪斜斜地扭动,素白的小脸拧作一团,不敢让狼毫从托盘里掉落下来。 膝上的疼痛磨得她额间渗出了些细汗,可她却是不敢松懈分毫,只好勉力秉着心内的那口气。 而郑衣息却坐在了书房的藤椅之上,隔着大敞的屋门,边捧读着手里的诗册,边遥望着阶下摇摇欲坠的烟儿。 他轻启薄唇,清冽的嗓音里掺着几分恶劣,“若是掉了,就再罚站一个时辰。” 烟儿欲哭无泪,姣丽瓷白的面孔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 她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教她大家闺秀的站姿,站不好竟还要再多罚站一个时辰。 垂立在侧的双喜与小庄也面面相觑了一回,都从彼此的眸中瞧见了如出一辙的不解。 世子爷这是在挑女人还是再教女学生呢? 双喜自诩更懂些郑衣息的心思,便避着人偷偷与小庄说:“你不懂了吧?” “这是爷嫌弃烟儿的出身,要教她些规矩,省得带出去丢了爷的面子。” 小庄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爷既是嫌弃烟儿不堪的出身,又何必要收她做通房丫鬟? 冰月与霜降在廊角瞧见了这一幕,心里涌起了一阵喜色,前几日蓄起的惴惴不安立时消弭了大半。 倏地,书房里又飘出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只是个哑巴,又不是个聋子。我都教了你三回了,怎么还是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 话里的嫌恶之意根本不加遮掩。 冰月与霜降愈发欢喜,彼此间交换了脸色后,便退回了寮房。 只道:“我就知道爷瞧不上那哑巴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 霜降也顺势笑道:“爷不过是被这狐媚子的美色迷住了一会儿而已,如今又醒转过来了。” * 日暮时分,各方各院都摆起了膳食。 双喜也从小厨房里提来了食盒,与小庄和秋生一起替郑衣息布膳。 梨花木桌上摆着数十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菜肴,浓烈的饭菜香味从书房内飘到了庭院之中。 而泰石阶下的烟儿却依旧在罚站。 纵使她双膝仍是刺痛无比,肚子也饿得饥肠辘辘,却仍是不能挪动分毫。 又过了一个时辰,等郑衣息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后,烟儿才被允准着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她膝上钝痛无比,走到泰石阶前,欲提脚迈步时,实是抵不住袭来的晕眩憋闷之意,两眼一翻栽到在了石阶上。 双喜忙要过去搀她起来。 郑衣息也站起了身,蹙着眉睥了眼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烟儿,便吩咐小庄:“将府医请来。” 不多时,伺候烟儿的圆儿赶了过来,与双喜一齐将昏迷不醒的烟儿抬回了正屋的罗汉榻上。 郑衣息却转身走回了书房里,铁青着脸凝视着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三日了,这哑巴字也写不好,站也站不像。 当真是没用。 不多时,府医赶来了澄园,双喜立在一侧听了一会儿府医的诊治后,才回了外书房。 郑衣息已褪下了大氅,只着单衣坐在翘头案前,案上铺着大钺朝的舆图。 他瞧得入神,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专注与真挚。 双喜轻手轻脚地搁下了茶壶,瞥了一眼郑衣息,还是将临在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世子爷似是并不怎么在意烟儿的死活,他也不必多嘴多舌地说些讨人嫌的话。 他正欲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时。 身后的郑衣息却已从舆图里抽出了心神,冷不丁地出口问道:“府医怎么说。” 双喜一怔,旋即答道:“府医说烟儿姑娘是积劳成疾,一时气力不支才晕了过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闻言,郑衣息的脸色辨不出喜怒。 双喜忖度着他的意思,添了一句道:“只是……那府医说烟儿姑娘的腿疾要好好诊治,否则年迈时会落下病根。” 郑衣息不以为意,又将目光放回了舆图之上。 那哑巴命薄如丝,如何会有年迈的时候? 双喜却顿住了步子,忆起方才抱进怀里那瘦弱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 踟蹰再三,仍是说道:“爷,你若是不喜欢烟儿,将她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何必这般磋磨她?” 话一出口,双喜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得一时他怜惜之意上涌,竟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语? 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抬起了头,如霜般的冷凝眼锋已递了过来,霎时便唬得双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自己扇起了自己巴掌。 这两年澄苑里未曾见血,让他过了不少安生日子,以至于忘了眼前的这位主子是何等冷血无情的人物。 书房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巴掌声。 双喜将自己扇得两颊通红之时,肃着脸的郑衣息才说了一声:“别打了。” 双喜停下了动作,心却依旧慌乱无措。 他此刻后悔不迭,跪在地上的身子也止不住地发颤。 脑海里更是不合时宜地忆起了早先忤逆过郑衣息的那几个小厮的下场。 思绪纷杂之时,却听得上首的郑衣息那儿响起一阵漾着浓浓疑惑的话音。 “可当初我只学了三回,就会握笔写字了。” 更别提规矩仪态这些简单之事,他都不必费心去学,那些东西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双喜听郑衣息不像是恼怒的模样,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您是天之骄子,是咱们府里的世子爷。可那烟儿不过是个奴才秧子,还天生不会说话,学规矩的速度自然不能与爷相提并论。” 这话也算是解了郑衣息的疑惑,便大发善心地放烟儿休息了几日。 * 而躺在正屋里的烟儿却是闷在被角里痛哭了一场。 原先她以为自己躲不过以色侍人的命运,虽则伤心,却也不得不认命。 可来了澄苑的这几日,郑衣息并未让她伺候在侧,而是教起了她写字与握笔的姿势。 她从前不曾使过狼毫,更不懂何为大家闺秀的握笔姿势。 郑衣息格外严厉不说,还不肯以身作则地示范给烟儿瞧,不过嘴上点拨几句。 她若做不到要领之处,便要受他冷言冷语的奚落,再去庭院里罚站两个时辰。 这哪里是在教她写字和握笔,分明是在刻意折辱她。 从前在外院里时被那些婆子们百般欺负,如今不过是换成被主子欺负罢了。 一旁的圆儿见烟儿哭的伤心,便绞了帕子替她拭泪,劝道:“姑娘别伤心,爷亲自教着认字的体面,满府里也只有姑娘你一个人得了。” 烟儿不过苦笑一遭,便揉了揉圆儿的头,放她去外头玩竹蜻蜓。 不多时,烟儿便躺在罗汉榻里睡了过去。 早先多少苦日子她都生生地熬了过来,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 还是多笑笑吧,总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不一会儿,圆儿便与两个相熟的小丫鬟在廊角踢起了毽子,未曾瞧见往正屋里走去的李嬷嬷。 李嬷嬷站在门槛外,透着帘帐往里头望去,轻唤了一声:“烟儿?” 见无人答应后,虽略有踟蹰之意,可想起大太太的吩咐,还是提脚走了进去。 罗汉榻上的烟儿已然睡熟,李嬷嬷不过瞥了眼她清丽沉静的面容,便止不住心内的讶异之色。 这哑女,竟当真与那侯府嫡女有五分相像。 她望着烟儿瞧了许久,面色一变再变,到底是没有出声将她唤醒。 一炷香的工夫后,李嬷嬷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正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 明辉堂的小隔间内。 大太太刘氏正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地对着佛台上的牌位焚香祝祷。 按理说,早夭的孩子不能立下牌位。 可向来静默恭顺的刘氏却在荣禧堂发了一回狠,以银簪抵住了国公爷的喉咙,迫着他给夭折的衣莫立了牌位。 郑衣莫是她三十岁那件生下来的嫡子,挣命般小心呵护着,却仍是不满八岁就夭折。 说是夭折,可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是郑衣息哄着衣莫喝下了一碗莲子羹,当日夜里衣莫便撒手人寰。 庶子势大,这几年已投的太子喜好,成了御前司的带刀侍卫。 等宁远侯府家的嫡三女进门,兴许便能靠着岳家之力坐上御前司的首领。 官途青云、扶摇直上。 刘氏面容上无悲无喜,手里正捻着紫檀木佛珠,整个人便如老朽坏了的木鱼一般,纵使奋力击锤,也发不出什么振聋发聩的响音。 可往后却不一样了。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小隔间的屋门,躬着身与刘氏问安道:“老奴见过大太太。” 刘氏嘴上的念经声不停,好半晌后,她才从蒲团上起身,带着李嬷嬷去了正屋明堂。 明堂里四处皆是透着悲苦禅意的摆件,最为鲜亮的便是早夭的二爷留下来的一只虎头鞋,正孤零零地摆着博古架之上。 李嬷嬷不敢乱看,只肃容与刘氏说道:“大太太猜的没错,那哑女是与苏小姐是有五分相像。” 刘氏眸色沉静,她手里盘弄着的紫檀木佛珠上下攒动时发出些沉闷的声响。 良久,她才开口道:“你说,息哥儿将她养在房里,是为了解闷儿,还是另有安排?” 李嬷嬷素来知晓刘氏与郑衣息之间有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当即也不敢多话,只说:“定是世子爷爱慕极了苏小姐,便借着这个哑女睹物思人吧。” “呵。”刘氏轻笑一声,面沉似水的脸庞里陡然露出几分彻骨的恨意。 “宁远侯府若知晓此事定会心生不悦,我们这个世子爷可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李嬷嬷瞪大了眼眸,只道:“太太的意思是,世子爷是当真瞧上了这个丫鬟?” “是不是如此,一试便之。”方才的恨意一闪而过,刘氏又恢复成了往日里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 * 今日宁远侯夫人段氏带着嫡三女苏烟柔登了郑国公府的门。 郑老太太盛装打扮后亲自见客,还将称病不出的刘氏唤到了花厅,苏氏也陪同在侧。 段氏与苏氏有几分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便笑着赞了几句苏氏膝下的嫡女与两个庶子,而后便自顾自地与刘氏说起了话。 刘氏的母家伯恩公府是段氏亲妹妹的夫家,故纵然刘氏待段氏不甚热络,可段氏依旧兴致勃勃地与刘氏说话。 苏烟柔也安安静静地坐在段氏身旁,她今日细心妆点过一番,乌黑的鸦发里簪着金镶玉霓凰展翅步摇,一身花缎罗衫,绣边金线揽进流溢春光。 纵使苏氏再不喜欢这个眼高于顶的侯府嫡女,也不得不由衷地赞上一句:当真是好容色。 苏烟柔维持着大面上的礼数,握着杯盏的手却恹恹地不知该放在何处。 说句心里话,郑衣息已比京城大部分的纨绔要好上许多,他非但生的面如冠玉,周身的体魄更是英武挺拔,叫人移不开眼去。 好是好,可与清雅如谪仙的五皇子比起来却落了下乘。 她虽对五皇子情深一片,可宁远侯府与郑国公府的联姻势在必行,她实在违抗不了长辈的命令。 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五皇子能求得太后允准,为她们两人赐婚。 苏烟柔思绪纷杂之时,一身玄色窄袖锦袍的郑衣息已遥遥地往花厅走了过来。 他步伐沉稳,身脊如兰。玉石腰佩縋然生响,天边曦光洒落,恰镀着他长身玉立的体态,衬出些得天独厚的俊朗。 苏烟柔有片刻失神,待到郑衣息走进花厅后方才敛回了自己的目光。 郑衣息彬彬有礼地向高堂上的长辈们行礼,而后便立在了刘氏身后。 他不过对段氏行了晚辈礼,对苏烟柔行了同辈礼,并无过分殷切,也无失礼冷待。 段氏心内暗暗点头,与郑老太太说笑了几句后便道:“听闻贵府的内花园造景乃是京中一绝,烟柔在家中和我嚷嚷了好几回,正想亲自去瞧上一瞧呢。” 这话分明是要让郑衣息领着苏烟柔去内花园里散散心的意思,也好让两个小儿女在婚前联络出些情谊。 郑老太太闻歌弦知雅意,忙与郑衣息说:“息哥儿,还不快领苏小姐去内花园瞧瞧景色。” 说完,又吩咐紫鹃:“多让几个婆子跟在后头。” 段氏笑盈盈地瞧了眼郑衣息,怎么瞧怎么顺眼,正欲再与刘氏说笑几句时。 身侧的苏烟柔却贸然出声道:“母亲,昨夜我不慎染了风寒,只怕是不能去内花园里吹风。” 话音甫落。 花厅内霎时鸦雀无声,郑老太太脸上的笑意立时落了下来,眸子里凝着几分不虞之色。 刘氏也再持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只饶有兴致地望向了苏烟柔。 段氏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无比,握着锦帕的指节攥得泛起了灰白之意。 倒是苏烟柔一派无畏,郑衣息也不过垂下了眸子,将心内的所有情绪都敛藏在其中。 * 烟儿正在书房里练字,她如今膝盖上的伤处好了不少,下地走路时也不会再钝钝地发疼。 上一回郑衣息让她写了“大”这个字,如今则要让她学会写“小”这个字。 这两个字笔画虽简单,可对于烟儿来说却不甚容易。 她好不容易写完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便颇为气馁地叹息了一声。 挫败一回,她便再度站直了身子,欲再重写两个“小”字。 正提笔之时,书房的屋门却被人从外头踹了开来,巨大的声响让烟儿浑身一颤。 她扬头朝着屋门的方向望去,却只见一抹玄色的衣角从她眼前掠过。 下一瞬,她已被人掐住了不盈一握的细腰。 丹唇被人重重碾过,那人吻人的力道里盛着野兽般的凶猛强盛,已撬开她的内齿,咬住她的粉舌。 9. 求情 烟儿的腰肢被男人大力箍紧。 沉重的胸膛与她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清冽的染墨香味逼得她寸步难行,只能无力地攀迎住他的手臂。 郑衣息本是欲咬住烟儿的粉舌、以让她痛不欲生的方式来泄恨。 可温香软玉在怀,唇齿相磨间他心口蓄堵着的怒意因一阵沁人的芬香而消弭了大半。 粉津入心,漾着些桂花蜜般的甜意。 郑衣息不由得放柔了动作,可掐着烟儿腰肢的手却没有松开,不过给她留下了两分喘息的余地。 烟儿便是觑着这个空隙挣扎着要脱离郑衣息的桎梏,皓腕盈动时便不慎勾到了郑衣息腰间的玉带。 以及玉带之下不该被她触碰的地方。 倏地,郑衣息的神智归拢。 他骤然松开了怀中的烟儿,猛然生硬的力道险些让稳不住身形,跌落到冰冷的地砖之上。 郑衣息无措地望向烟儿,见她云鬓松散,杏眸已氤氲着烫人的泪花,丹唇微微红肿,泛着些刺眼的水泽。 不等心内的情愫上涌,他几乎是咬着牙对她吼了句:“滚。” 烟儿自是不愿再留在郑衣息眼前,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外书房。 独留郑衣息一人地跌坐在梨木镌花椅里,怒意已不见所踪,只余满心的荒唐狼狈之意。 方才,他都做了什么? 一刻钟前。 郑衣息心里藏着的戾气无处发泄,从花厅走回澄苑的路上,脑海里已千万遍地回荡着苏烟柔落他面子的那一番话。 那个女人私下里纠缠五皇子便罢了,竟敢在长辈们面前落他的面子。 当真是恬不知耻,蠢笨无知! 郑衣息怒气汹汹地走回了书房,并不让双喜等人跟着,本是打算写上几个字静静心气。 谁成想会在迈步进门槛前,瞧见了翘头案后盈羸而立的烟儿。 她今日穿了身与苏烟柔相同花色的衣衫,只是衣料天差地别。 她就这样娴静安定地提着笔练字,好似在汹涌池塘间静静伫立的荷莲,轻而易举地便能激起人肆虐的恶意。 郑衣息便鬼使神差地掐上了她的腰,覆上了她的唇,意欲以咬伤她唇舌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怒意。 可一吻作罢,怒意非但没有消弭半分。 他竟还因为这卑贱哑女起了不该有的反应。 郑衣息将翘头案上的笔墨纸砚统统挥在了地上,连带着案角的珐琅熏炉也逃不过他的大力。 生平第一次的陌生意动,让郑衣息方寸大乱。 * 烟儿躲回了正屋,垂着泪走到珊瑚炕桌旁,眼瞧着身子要瘫软而倒,在团凳上做针线的圆儿立时扶起了她。 “姑娘不是去练字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圆儿使力抬起了烟儿的皓腕,瞧见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 “姑娘,你怎么哭成了这样?”圆儿的翘眉拧在一块儿,脸上尽是担忧之意。 烟儿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万分委屈,却又无从张嘴,便只能靠在圆儿肩头默默流泪。 正当她肆意流泪之时,支摘窗外却响起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再是冰月掩不住笑意的唤声。 “烟儿,老太太房里的缠枝说,老太太要见你。” 在郑国公府里,郑老太太的吩咐便如金科玉律般郑重,烟儿只好抹了抹泪,垂头丧耳地往廊外走去。 冰月引着她去了角门处,笑盈盈地与那儿立着的缠枝说笑道:“缠枝姐姐,我把这哑巴带来了。” 话一出口,她顿觉失言,忙改了口道:“我把烟儿带来了。” 缠枝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小事,瞥了眼垂首不语的烟儿,忙道:“快跟我走吧,别让老太太等急了。” 烟儿唯有从命。 倒是冰月兴致勃勃地目送着这两人走上九曲十八拐的回廊,愈发得意地一笑。 走回寮房后,她便与正在梳妆的霜降说:“那哑巴又惹了爷不痛快,方才哭着走出了外书房。” 霜降也面露喜色,手里的脂粉都扔在了一旁,“怪道书房里传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冰月觑着霜降姣丽的容貌,忽而赞叹了几句,并道:“我瞧着你比那哑巴还生的艳美几分,若是多去爷跟前伺候几回,说不准也能抬个通房丫鬟。” 话音一落,霜降的双靥霎时染上了些红晕。 冰月的话让她忍不住沉思了起来。 烟儿成通房丫鬟后的待遇有目共睹,先是宿在了正屋,又有个小丫鬟贴身伺候,一日三餐的份例更比她们要好上许多。 说不羡慕是假的。 霜降到底不是什么蠢笨之人,闻言便迟疑地开口道:“可是,爷不许我们近前伺候。” 冰月笑着拍了拍她的柔荑,道:“若是我有你这样的容色,早就打扮了去爷面前献殷勤了。原先是原先,如今爷既已收了那个哑巴,便是不再厌烦我们近前伺候的意思了。” 这话却有几分道理,纵使素昂就心有惧意,到底抵不过通房丫鬟这名头的利.诱大,便也听了冰月的话,好好地梳妆打扮了一番。 * 荣禧堂内。 四处廊庑下都立着不少颜色明丽的丫鬟们,皆各司其职、小心翼翼地做活,没有一个敢乱瞟乱看。 缠枝也不曾多话,临到荣禧堂正屋门前,替烟儿打起了帘子。 一进正屋,入目所及的便是弦丝雕花屏榻上闭目养神的银发老妇人,好几个仆妇围立在她身侧,却是鸦雀无声。 烟儿在缠枝的示意下跪在了屋门前的空地,并道:“等老太太醒了,你再起身。” 烟儿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楚,郑老太太的这一觉只怕是要睡上一个时辰。 * 日暮前夕,郑衣息终是从烦绪里抽出了身。 他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捡起了两章宣纸,将御前司的各处机要巻写在了宣纸之上。 若按往常来说,他凝神思虑公事时从来不曾分过心,今日却是时不时地会想起与烟儿唇舌交缠的一幕。 他只得尽力驱散心中的绮念,将心神放在了眼前的机要公务上。 才专注了几息的工夫。 他正要蘸墨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地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小”字。 烟儿清丽婀娜的模样又浮上他的心头。 郑衣息只得暂且搁下笔,朝外头被昏黄的余晖笼罩的庭院里望去一眼,却没发现烟儿的身影。 字练成这样,就躲着不肯再写了吗? 郑衣息板着脸,恼怒起了烟儿的惫懒。 盯了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再一次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眼前的宣纸。 方才低头,书房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而后是一阵清清灵灵的脚步声。 借着余光望去,是一抹艳色的衣裙纹样。 郑衣息下意识地以为来人是烟儿,冷笑一声道:“你今日练的这两个字不像,重写。” “爷。” 捏着三分嗓子的甜腻柔音响起。 郑衣息一怔,旋即抬起头,正巧撞进霜降晃着娇媚之意的美眸之中。 她双靥如腾云偎霞般羞红,含情脉脉地望了郑衣息一眼后,便道:“爷可是该用晚膳了?” 话音甫落。 郑衣息已垂下了眸子,连一丝多余的眼风也不递给霜降。 他偏头朝着廊道上喊了一声:“双喜。” 须臾间,双喜已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了外书房,满面笑意地问:“爷有什么吩咐?” 进了书房后,他才瞧见身前杵着的霜降,见她煞白着脸不知所措,便沉声呵斥道:“没规矩的东西,谁让你进书房的?” 霜降已唬得泪流满面。 双喜有心想要救她一回,扬着笑脸对郑衣息道:“爷,是这丫鬟不懂澄苑的规矩,你就饶她这一回吧。” “那你替她挨板子。”郑衣息挑起眉,漆色的眸子里尽是森然的戾气。 双喜噤了声。 不一会儿,几个粗壮的婆子们便用麻布堵住了霜降的嘴,将她拖到了澄苑庭院里,打了足足三十大板。 等霜降的老子娘来领她出府时,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几日的工夫便咽了气。 料理完了霜降。 郑衣息一时也顾不上用晚膳,蹙着剑眉问双喜:“那哑巴呢?” 双喜忙答道:“烟儿在老太太院里,已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未回来。” 郑衣息听后倒是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的两个“小”字瞧。 * 烟儿跪得双腿发麻,膝盖处好不容易消下去些的旧伤又冒了上来。 起先她还能支撑的住,等那一阵刺骨般的痛意上涌时,便无力地软了身子,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嗤笑一声,与于嬷嬷说笑道:“到底是外头买来的丫鬟,连跪人的工夫都不精进。” 于嬷嬷不过奉承陪笑两句,并不敢为烟儿说话。 郑老太太既是没有要让烟儿起身的意思,她便也只能忍着刺骨的痛意,再度跪直了身子。 “息哥儿是长房唯一的血脉,他既不嫌你出身卑贱,将你收用在房里。你便要好好学学规矩礼数,别丢了息哥儿的脸。” 郑老太太边慢条斯理地品茶,边如此说道。 烟儿心内一片荒凉,膝盖处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无声无息地应了。 郑老太太才笑了一声道:“既如此,再跪上一刻钟就起身吧。” 话音甫落。 荣禧堂的庭院里已多了一抹玄色的身影,郑衣息提脚走进了正屋,仆妇丫鬟们并无一人敢拦。 屋内烛火通明。 他第一时间瞧见了门槛处跪的笔挺的烟儿,以及她惨白无比的脸色。 剑眉忍不住蹙起。 郑老太太欢喜的唤声还未出口,便听得郑衣息裹着笑意的话已率先说了出来。 “祖母,让这哑巴起来吧,她膝盖上还有伤。” 10. 登对 烟儿在烛火迷蒙处抬起了头。 原是没有奴婢扬首直视主子的道理,可软帘后的郑老太太太与一众仆妇们太过震烁,以至于没有人在意烟儿这等“大不敬”的动作。 她无措地望向长身玉立的郑衣息,见他眉宇里依旧凝着薄冷淡漠的矜傲,心口处紊乱的惘思渐渐消止。 她虽是不知郑衣息为何在郑老太太面前护下了她,可缘由定然与怜惜她无关。 良久。 郑老太太总算是回过了神,她凝视着软帘后那与已故的老郑国公五分相似的面容,纵使心里千万般的恼怒,也只汇成了一句: “既如此,息哥儿便领这丫鬟回去吧。” 郑衣息隔着帘恭声对郑老太太说:“多谢祖母。” 旋即便屈尊纡贵地攥住了烟儿的皓腕,使力欲将她从冰冷的地砖上拉了起来。 可烟儿足足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早已肿痛无比。 郑衣息又不肯用全力,她一时便只能巴在了地面上迟迟起不了身。 软帘后的郑老太太面色好看了几分。 郑衣息却蹙起了剑眉,以寒意凛凛的目光睨着她道:“还想再跪?” 烟儿急得满面通红,只得眨着雾蒙蒙的杏眸,指了指自己的膝盖后,祈求般地望向了郑衣息。 郑衣息周身的气韵一下子沉了下来。 踟蹰良久,他满不情愿地弯折了些脊背。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住了烟儿不盈一握地细腰,将她连搂便抱地带离了荣禧堂。 非但是缠枝等人惊掉了下巴,连郑老太太也愣了好半晌,才道:“息哥儿既要抬举她,便赏些绸缎钗环给那丫鬟吧。” * 烟儿从不知晓郑国公府的院落是这等的开阔通明,从荣禧堂到澄苑的这条路又是这般蜿蜒曲折。 绕过了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终是在灯火阑珊处瞥见了双喜与小庄的身影。 这两人皆提着一盏琉璃花灯,遥遥望见疾步而来的郑衣息,以及他怀里的烟儿后,俱是惊讶无比。 小庄见郑衣息面色不善,便乖觉地迎上前去,朝着郑衣息伸了手。 本是打算由他来搀扶行动不便的烟儿,可郑衣息若熟视无睹,一径往正屋里走去。 念及烟儿在荣禧堂受了一回磋磨。 郑衣息难得发了一回善心,将她扔在了罗汉榻上后,冷声道:“好生歇息几日吧。” 而后便衣袂飘飘地往外走去,离去时恰好瞧见了靠在方凳上躲懒的圆儿。 圆儿唬了一大跳,已是忆起了方才庭院里霜降的惨状,立时便要滴下泪来。 谁曾想郑衣息却只是淡淡地吩咐她道:“明日一早给她请个府医来。” 圆儿一愣,霎时点头如捣蒜。 走出了正屋,郑衣息英武挺拔的身躯隐入了幽暗的夜色之中。 四里之外唯一的光亮便是身侧支摘窗内的明亮烛火,烛火正映衬着一抹静静端坐在罗汉榻上的清丽身影。 夜风将澄苑内西南角的那一架紫藤花吹得摇曳生姿。 郑衣息鬼使神差地顿住了步子,黑眸的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糊纸之上。 明澄澄的昏光正勾勒着女子婀娜身姿的身影,无端地便让人驻足流连。 倏地。 廊角处伫立的小庄轻唤了一声:“爷可要用晚膳,小厨房还留着火呢。” 这一声裹着谄媚的讨好之语将郑衣息从朦胧思绪里拉回。 他蹙眉暗骂了自己一声,恼怒着方才不合时宜的失态。 又不是没见过貌美似天仙的女子,这哑巴也不过是生了副好颜色罢了,如此卑贱、不值一提,骨子酿着疯残血脉,实是连做个通房也不配。 寂冷的夜风拂上郑衣息的脸颊,一潮又一潮地涌来,终是驱散了郑衣息心底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敛回目光,漆眸又沦回了毫无温度的模样。 方才他愿意去荣禧堂将这哑巴救回来,也不过是因着那个吻而生出的一点点歉疚罢了。 更别提他还要利用这哑巴的命来达成目的,总不能让她被磋磨地狠了,以至于耽误了他的计划。 仅此而已。 * 非但是郑衣息不明白他为何要去荣禧堂救下烟儿,烟儿自己也不明白。 圆儿取来了药膏,拿了小银勺替她敷在了膝盖上,眼中是遮掩不住的疼惜:“原来以为姑娘成了爷的通房丫鬟,定是不必再吃苦了,谁成想膝盖上的伤就没好过。” 烟儿笑笑,心里感念圆儿无微不至的照顾,本是意欲赠她些钗环首饰,也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她既是没有拿到过月例,连换洗的衣衫也依旧是从前那几件,只不过一日三餐的份例比寻常丫鬟好些。 烟儿实在是囊中羞涩,便从床头拿出了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笑盈盈地展开给圆儿瞧。 那软帕上绣着一朵清雅灵动的梅花,圆儿一瞧见便十分欢喜,连声道:“姑娘的绣活可真好。” 两人一个叽叽喳喳地说话,一个笑而不语的听着,倒是把白日的委屈和烦事儿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 翌日一早。 郑国公传遍了郑衣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消息。 素来冷情冷性的世子爷竟为了个通房丫鬟去荣禧堂要人,罔顾郑老太太的威势,在荣禧堂的一众仆妇丫鬟们面前,将那丫鬟抱回了澄苑。 苏氏听闻此事后,连手上盘账的动作也快了几分,嘴里笑道:“既如此,便比着我们房里姨娘的月例,送去给那哑巴吧。” “这……”红双略有迟疑。 苏氏瞟了她一眼,嗔道:“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脑袋还是这么不灵光?昨日郑衣息在荣禧堂下了老太太面子,老太太心里必然不舒服。今日我又抬了这丫鬟的份例,老太太会以为是谁的授意?” 红双立时回过味来,遵了苏氏的吩咐,将裹着红布的五两银子送去了澄苑。 一路上,但凡是各房各院眼熟的丫鬟,她总要停下来与她们攀谈一番,生怕对方不知晓她手里捧着的月例是要去送给澄苑的烟儿。 * 早膳之后。 圆儿领了新来的府医进正屋。 因烟儿只是个丫鬟,故也不必设屏诊治。那府医放下了药箱,便要替烟儿诊治。 烟儿也事先在衣裤膝盖处剪了一条口子,以便府医为她诊治。 两相一抬眼,烟儿与那新府医皆是一怔。 那府医生的清俊儒雅,身量也颇为修长,倒是一副好人才。 烟儿挥着手满面笑意,已是认出了府医的身份。 “烟儿,原来你被你爹卖来了郑国公府里。”李休然惊呼出声道。 圆儿在一旁歪了头,疑惑不解地问:“李大夫和我们姑娘认识?” 李休然俊白的脸颊上染着些喜色,他仔细打量了一回烟儿,见她不再如从前那般狼狈瘦弱,一时便叹道:“你走后我找人打听了你的消息,可是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却没想到再相见便是在这高门大户之中,青梅竹马的玩伴,一个成了主子身边的通房丫鬟,一个成了郑国公府的府医。 初时的激动过后,烟儿也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再见故人,便让她忆起了那一段食不果腹、衣不御寒的悲惨日子,还有醉酒的爹爹没完没了的痛打。 说到底,即便在郑国公府饱受冷眼与薄待,日子过的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烟儿从未享过什么福,可在进郑国公府前,唯一欢喜无忧的时刻,便是李休然带着她满山遍野地疯跑之时。 思及此,烟儿的杏眸里便氤氲起了泪雾,李休然清润的眸子里也漾着浓浓的怜惜之意,他问:“你过的好吗?” 烟儿便打了手势,告诉他:我很好。 李休然沉默不语,眸光落在烟儿红肿糜烂的膝盖之上,眸中闪过些沉痛之色。 “我替你上药。”他颤声道,人却对着烟儿狰狞的伤口无从下手。 圆儿不知怎得也难过了起来,眼瞧着烟儿便要滚下泪来,还笑吟吟地打岔道:“李大夫辛苦,耳房里有小厨房新送来的松子糖和桃花糕,我去拿些给你吃。” 圆儿退出去后,正屋里便只剩下了李休然和烟儿两人。 李休然心内感慨不已,迎着烟儿泪意涟涟的杏眸,临在喉咙口的话已是脱口而出:“我去镇上学医,想攒下聘礼的钱,回来后你爹爹便……把你卖了,我……” 他哭过,也闹过。更是日夜不休地守在了人牙子门前,却怎么也探听不得烟儿的下落。 李休然很是消沉落寞了一段时日,好不容易才放下了前尘旧事,便勤勤恳恳地在回春馆行医。 不曾想此生还会有与烟儿再相见的日子。 他死去甚久的那颗心彷如被注入了甘霖,跳动的脉搏彰显着他此刻的喜悦。 泪雾已模糊了烟儿的双眸,她连忙挤出个莞尔的笑意,打着手势告诉李休然: 她不怪他,也不想他责备自己。 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 清俊儒雅的府医微微扬起头,满含愧疚的眸子落在身前的清丽美人之上,两人虽隔着几寸距离,可却另有一股别样的缱绻情意在。 遥遥瞧着,便如一对神仙璧人般登对。 郑衣息抬脚迈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这般刺眼、惹人恼怒的画面。 那在他跟前动辄落泪祈求、哭啼不已的卑贱哑巴,正对着那面生的府医,扬起一抹娇靥如花般的笑容。 11. 补更 郑衣息立在帐缦之外,冷眼瞧着这两人你侬我侬的模样,心口漫上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薄怒。 他自恃身份,不曾出言打断烟儿与李休然的笑谈。 直到烟儿朝着李休然打了几个他根本看不懂的手势,再配上那恰到好处的赧然之意,活脱脱一副郎情妾意的娇羞模样。 只听李休然讶异地答道:“你是要我帮忙,去替你扯几块布料?” 烟儿窘迫地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言语她捉襟见肘的窘境。 而此刻的郑衣息也终于寻到了怒火的发泄口,他迫不及待地出言呵斥,冷不丁冒出来的声音把帐缦后的那两人唬了一大跳。 “你在爷房里住着,却还要求别人给你扯布料,莫非是活腻了不成?” 李休然抬眼见那锦衣华服的世子爷迈步进了内寝,面如冠玉的俊脸上好似凝着一层薄冷。 他霎时屏声静气,不敢言语。 烟儿无措地望向郑衣息,见他面有怒意,且说出口的话没头没尾地让人心生疑惑,便朝着郑衣息做了几个手势。 她是第一回在郑衣息面前使手语。 便见那个本就通身上下笼罩着阴寒的世子爷愈发戾气十足,眉宇间如藏着亘古不化的冰雪一般。 郑衣息听不懂烟儿的手语。 眼觑着他漆色的寒眸里翻涌着怒意,好似下一瞬便要欺身上前掐住烟儿细润的脖颈一般。 李休然心中大骇,想也不想地便出声解释道:“世子爷,她的意思是她想给圆儿做一身衣衫,可是没有料子。” 本以为他出言为烟儿说话是解了眼前的困局。 可一声怒意愈甚的冷笑却倏地飘进了李休然的耳畔。 “我问你了吗?” 李休然一怔。便见郑衣息连个眼风都偏给他,自始至终只目光炯炯地望向烟儿一人。 郑衣息睥睨着烟儿,竭力将心内异样的情绪压下,只说:“私相授受犯了郑国公府的大忌,阖该挨上十几个板子才对。” 烟儿的脸色霎时惨白无比,杏眸里已盈着深切的惧怕之意,人也止不住的发颤。 与方才对着这府医笑靥如花的模样儿全然不同。 郑衣息没来由地觉得心口一闷,眼瞧着烟儿泫然欲泣、泪珠顷刻间便要夺眶而出,便没好气地说了句:“抖什么?” “我又没说要打你板子。” 说罢,因实在是理不清自己心口的异样情绪,郑衣息便不想再与烟儿大眼瞪小眼下去,作势要往屋外走去。 才迈了一步,他倏地回身,头一次将发愣的李休然纳进了眼间。 “你还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 郑衣息心绪非常不佳。 他虽未像前几日那般怒形于色,可此刻却如深陷梦魇里的人一般失神地坐于扶手椅里,连公务也都撂在了一旁。 双喜已从圆儿嘴里得知了事情的起末,进书房给郑衣息递茶送水时,便说道:“爷,老太太那儿给烟儿姑娘送了些蜀锦缎绸来,烟儿姑娘有些不敢收,正等着您的示下呢。” 郑衣息听罢立时道:“让她收下。” 说罢,他吩咐双喜:“一会儿去我的私库里,多挑些衣料布匹给她。” 双喜忙要应下,却听郑衣息又添了一句:“平日里她缺什么你便作主送过去,这些小事也要我来操劳吗?” 双喜一听这话便唬了一大跳,立马跪在了地上,恳切地认错道:“爷息怒,都是奴才想的不周全。” 他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私自开郑衣息的私库可是要打板子的大罪,没有郑衣息的吩咐,他怎么敢? “起来吧。”郑衣息面色不虞地说道。 双喜心下胆寒,绞尽脑汁地说了几句讨喜的话,见郑衣息连眼皮也未抬一下,便道:“爷要保重身子才是。虽则私相授受是大罪,可烟儿姑娘与那新来的府医是旧相识,原也不过是熟人间捎带些东西罢了,伤不了郑国公府的名声。” 话音甫落。 郑衣息倏地扬起首,阴晦不明的眸子落在双喜身上。 是了,他这满心的异样都是因为怕烟儿会损坏了郑国公的名声罢了。 双喜见郑衣息沉郁的脸色松快了不少,嘴角也露出了几分笑意,只说:“爷既无事,奴才便退下了。” 郑衣息凝神沉思不答,手里把玩着一方玉体通透的墨砚。 双喜便作势要退出外书房,才跨出门槛,却听郑衣息问:“你可是有个亲戚天生不会说话?” 双喜身形一震,回身满目不解地答道:“正是,爷正是好记性。” 郑衣息清清淡淡地问:“那他可会手语?” “会。他媳妇儿还专门去书铺买了本手语册子,才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呢。” 郑衣息“哦”一声,又陷入了沉思。 双喜瞥了眼他冷硬如镌刻般的侧脸,一时福至心灵,忆起了不会说话的烟儿,忙道:“爷可要奴才去外头买一本手语册子回来?” 良久良久之后。 沉默不语的郑衣息才点了点头。 * 昨日还捉襟见肘的烟儿此刻正坐在罗汉榻上,听着圆儿欢呼雀跃的笑声。 一寸之隔的梨花木桌上,正摆着郑老太太送来的两缎蜀锦和云绸,那衣料细润滑腻,一摸便知价值不菲。 再有就是二房苏氏身边的红双,特地来了一趟澄苑,给烟儿送了这个月的月例。 足足有五两银子。 烟儿握着那烫手的五两银子,心下有片刻怔愣。 当初爹爹在赌庄里欠下了五两银子的赌债,竟是起了要将娘亲卖去花楼抵债的念头,娘亲不堪受辱,才投井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五两银子,能让娘亲灰心地离她而去,也能是大户人家通房丫鬟的一月份例钱。 奢靡贫贱,这般天差地别。 一刻钟后,烟儿才拢回了思绪,由圆儿扶着走到了梨花木桌旁,已盘算着该给圆儿做一件灰鼠褂子,以御秋寒。 圆儿笑吟吟地攀着烟儿的皓腕,嘴里说道:“我就知道我是跟对了主子。” 烟儿忙摇摇头,意思是她才不是什么主子。 圆儿却狡黠一笑,与烟儿说:“在姑娘之前,澄苑伺候的那些姐姐们都不能近身伺候世子爷,连书房也不能进。” 世子爷摆明了待烟儿格外不同,将来说不准还有什么大造化呢。 正说话时。 双喜已带着冰月与珠绒进了正屋,三人手里正捧着布匹绸缎,以及几件上好的白玉青瓷摆件。 冰月与珠绒两人垂首默立,经了霜降的事儿,她两人都已吓破了胆,将平日里的性子都收了起来。 双喜却扯开嗓子笑道:“这都是爷让我送来的,若是烟儿姑娘还缺银钱使,便来寻我就是了。” 烟儿朝他福了福身子,意欲道谢。 双喜却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将来说不准还要烟儿姑娘来提携我呢。” 一席话说的身侧的冰月与珠绒二人心里极不是滋味,可郑衣息挑明了是要给烟儿作脸的意思,她们也只有好生听从吩咐这一条路走。 待三人离去后,烟儿才坐回了罗汉榻上,瞧着那些奢靡富贵的摆件,既迷茫又无措。 * 翌日一早。 门房处便得了宁远侯府的帖子,段氏邀请郑衣息以及郑府女眷们去宁远侯府赏看花宴。 因上回花厅内苏烟柔的无礼举动,使得郑老太太心生恼怒之意,便只派苏氏前去赴宴。 苏氏如今肚子里的孩子已满三月,有丫鬟婆子们服侍着,去趟花宴也不算什么难事。 只是向来不理俗务的刘氏却从小佛堂里走了出来,到荣禧堂与郑老太太说:“没的让弟妹怀了子嗣还要去宁远侯府劳累一场,还是媳妇儿去吧。” 郑老太太讶异不已,到底是给了刘氏这个体面,将苏氏留在了家里。 苏氏本就不是个气量宽大之人,当即便在折清堂将刘氏骂了个千百遭。 只说:“早先去那些五品小官的家里赴宴时,她怎么不抢着去?偏要等老太太定下了我,再横插一脚出来。” 红双只有温声劝解的份儿。 这日黄昏前夕,苏氏仍裹着一肚子气在前厅理事,恰逢郑衣息下值回府。 苏氏挤出一抹笑对步伐匆匆地郑衣息说:“息哥儿回来了,明日可要就要宁远侯府了,今日记得早些安寝。” 往日里的郑衣息不过朝她颔首一番,吝啬着不肯吐出任何话语。 可今日他却停下了步子,倏地走进了议事厅,沉声问苏氏:“二叔母,家中可是换了府医?” 苏氏一怔,旋即便一派热情地答道:“先前的那个老大夫病了,便把自己的徒弟送了过来,还跟我打包票说他徒弟医术精进,我这才应下。” 郑衣息不过白问一句,知晓了李休然的来历后,便作势要回澄苑。 可今日他如此好说话,苏氏自然不想放过这等机会,便出声相拦道:“息哥儿,你且等一等。” 郑衣息这才回身,望向苏氏的眸子里已捎带上了几分不耐,“二叔母还有什么吩咐?” “那日苏家小姐在花厅里这么落你的面子,二叔母心里瞧着很是为你不忿。她家虽是一品侯府,我们家也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又哪里比不上她们了?”苏氏颇有些义愤填膺地说道。 郑衣息却是神色如常,俊白的面容上非但没有半分恼怒之意,还多了些审视的意思。 苏氏只得硬着头皮道:“她们既这般落你的面子,你也不需事事忍让她们。明日去宁远侯府,不如就带上你房里的那个烟儿,她这般美貌,再好生打扮一番,必能艳冠群芳才是。” 12. 赴宴 苏氏并非是个蠢笨之人。 相反,她当年能越过一众家世更显赫的贵女们,成了郑国公二房的掌家太太,靠的全是会审时度势的心计。 如今满府上下都巴着郑衣息这块香饽饽,她自然也不会例外。 见郑衣息脸上并无反感之色,她便滔滔不绝地说道:“总要给她点威慑才是,省得她成婚后处处拿捏着你。” 良久,郑衣息才勾唇一笑,谢过了苏氏的好意:“二叔母如此为我着想,侄儿当真是受宠若惊。” 苏氏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心,郑衣息自然瞧得明白。 只是。 苏氏的这最后一句话却恰好暗合了郑衣息的心思。 带那哑巴去赴宴……也未尝不可。 * 宁远侯府的这场花宴曲折颇多。 起先段氏是打算在自家府里举办,可后来太子与五皇子都要来宁远侯府凑这个热闹,可把段氏愁得好几日都睡不了整觉。 满京城之人谁不知太子与五皇子水火不容,所到之处必生事端。 段氏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将花宴的地方该放在了安国寺。 佛门圣地,这两位天潢贵胄总该有所收敛才是。 赴宴前一日。 烟儿正对着刘氏赏下来的紫玛瑙头面一筹莫展,圆儿也是看愣了眼。 这头面太贵重,哪里像是个通房丫鬟能带出去的首饰。 两人与这副紫玛瑙头面大眼瞪小眼,实在是无从下手。 幸而李嬷嬷进屋时瞧出了烟儿的困窘,笑盈盈地将她扶到了铜花镜前,亲自替她戴上了这副头面。 “要我说,还是大太太眼光毒辣,这紫玛瑙与你这一身雪白的肌肤极为相配。”李嬷嬷笑着赞道。 烟儿瞧着镜中作富贵浮奢打扮的自己,只觉得格外陌生。 李嬷嬷又一连串地称赞了她几句,才口称手边有事,慌忙离开了正屋。 烟儿卸下了钗环后,便把给圆儿做的小褂子拿了出来,描了个迎春花的花样子,笑着指给了她看。 圆儿笑着歪倒在烟儿身侧,说道:“姑娘给我做的,我都喜欢。” 郑衣息提脚进正屋时,撞见的便是两人玩笑打闹的一幕。 前一瞬还眉眼弯弯的烟儿霎时拘谨了面色,慌忙从罗汉榻上起了身,朝着郑衣息躬身行礼。 郑衣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只能瞥见她清浅黛眉下一汪失了光彩的明眸,里头蓄满了惶恐与惧怕。 他就这么可怕? 郑衣息抿唇不语,躬身行礼的烟儿唬得心里直打鼓,便将身子往下再沉了两分,愈发谨小慎微。 可偏偏是这么细微的一个动作,划出了主仆尊卑间的天堑之别。 没来由地让郑衣息心口发闷,连来正屋的目的为何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拂着袖愤愤地离开了正屋。 烟儿目送着他清濯冷傲的背影离去,心里只觉得这位世子爷愈发喜怒无常,心思实在是难以捉摸。 * 天刚蒙蒙亮时。 烟儿早已起了身,洗漱打扮后穿了一件湖绿色的绢纺衫裙,乌黑的鸦发间簪了支紫玛瑙玉钗。 不过略一打扮,便显露出清丽脱俗的容貌来。 她由李嬷嬷引着和刘氏共乘一辆翠帷香车,郑衣息在前侧骑马。 半个时辰的路途,刘氏始终阖眼轻诵着佛经,手里念着一串紫檀香串,俨然一副慈悲和蔼的仁善模样。 到了安国寺门前,郑衣息也翻身下马,走到香车旁,隔着帘恭敬地说道:“母亲,到了。” 刘氏身边的白芍与绿枝这才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又搬轿墩,又打香扇,簇拥着将刘氏扶下了马车。 烟儿则缀在最后,只寸步不离地跟着李嬷嬷,并不敢斜眼乱看。 安国寺门前车马济济,刘氏先领着郑衣息与相熟的人家寒暄了一同,这才迈步进了寺庙之内。 一路上,烟儿皆只是垂首走路,瞧不清安国寺的庙宇内的气派模样,只能盯着脚底下刻着雪莲花纹样的青砖发愣。 到了正堂,宁远侯府家的二奶奶已立在了廊庑下,笑着上前迎过了刘氏,又笑脸赞了郑衣息一番。 与以往的热络不同,郑衣息听后不过颔首一笑,清俊的眉宇里隐隐藏着几分不耐。 苏二奶奶心生不悦,可因小姑子理亏在先,便也发作不得。 “侯爷和夫君他们都在雅阁里坐着,世子爷快过去吧。”苏二奶奶笑道。 刘氏听罢,也恰到好处的露出几分喜悦,并一脸慈爱地与郑衣息说:“多敬着些侯爷,总有你的好处。” 郑衣息眸色一冷,勉力压下心口的嫌恶,应道:“儿子定当谨记母亲的教诲。” 他离去前,还不忘悄悄瞧烟儿一眼。见她正站在刘氏身后神游太虚,便绷不住嘴角上扬了几分。 幸好,还有人和他一样没有将刘氏这佛口蛇心的话语听入耳中。 * 苏二奶奶领着刘氏去了安国寺后院的雅间,颇为羞赧地说:“本是要安排夫人去后院那几排杏花树下吃酒赏花,可谁曾想太子良娣与五皇子家的侧妃闹了起来……” 当今太子与五皇子皆没有正妃,寻常时只带着良娣与侧妃出门赴宴,这两位皆出身世家大族,也是彼此相看两厌。 刘氏一脸了然,笑着与苏二奶奶说:“二奶奶不必挂心,我本也不是那等爱热闹的人。” 苏二奶奶笑时眉目生姿,闻言便把刘氏领进了雅阁,吩咐丫鬟们好生服侍,而后便告罪着往另一头的雅阁方向走去。 刘氏仍是那一副沉闷不已的模样,捻着手里的佛珠香串,靠坐在佛印迎枕之上。 烟儿暗自吁出了一口气,原先她还以为这趟花宴必会不太平,谁成想不过是在刘氏身边站着立立桩子,不必跟着郑衣息去四处行走。 她正暗自窃喜时,刘氏却已睁开了眸子,正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烟儿。 “烟儿。”刘氏的嗓音里染着些深寂的沙哑,如低醇的梵音,无端地便让人高悬起了心。 烟儿立马走到了刘氏神情,一副任凭差遣的怯弱模样。 刘氏瞥了她一眼,古板沉郁的脸上掠过两分笑意,她道:“你去瞧瞧世子爷,别让他喝多了酒。” 话落。 烟儿便点了点头,往雅阁外头走去。 * 一处僻静竹林里。 左侧是一大丛郁郁葱葱的青翠笼竹,右侧是奇骏巍峨的连绵假山。 郑衣息正与一身着四爪蟒袍的太子对饮小酌,四处静谧无比,皆无一人敢上前叨扰。 几息之后。 太子裴霁成隐隐露出了几分醉意,连饮了几杯酒后与郑衣息说:“父皇日日夸赞老五,倒是一点也不把本宫这个中宫嫡出的太子放在眼里了。” 郑衣息不过温言劝解了几句,因怕裴霁成再饮下去会失态,只得让双喜先去后厨讨一碗醒酒汤来。 裴霁成连连摆手,大有借此机会与郑衣息不醉放休的势头。 郑衣息凝着眉,待要再劝之时,东宫的内监们已快步走了过来,尖利细长的声线划破了竹林的静谧。 “殿下,吴良娣说她身子不适,似是被五皇子侧妃推了一跤。” 吴良娣是裴霁成的宠妾,且又身怀子嗣,郑衣息连忙道:“殿下快些赶过去才是。” 听得此话,裴霁成的醉意立时去了大半,忙由内监们搀扶着离开了竹林。 凉风习习,刮落下竹林丛中的零散叶片。 薄薄的几片青翠竹叶落在郑衣息肩头,引得他偏头望向了右侧的奇骏假山。 这安国寺也不愧本朝第一名寺之称,单单这泰山石所就的假山便价值不菲。 只是假山于郑衣息来说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忆。 幼时曾被刘氏安排的丫鬟推下高处的假山,幸得于嬷嬷搏命所救,这才留下他一条命。 成年后再假山处亲耳听闻未婚妻向别的男子献殷勤,且那男子还与他是针锋相对的仇敌。 唯一还算说的过去的事。 郑衣息一愣,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了烟儿娉娉婷婷的身姿,催得他脑袋混沌不已。 他拿起了石桌上的杯盏,想也不想地便饮下了一杯酒,试图浇灭心中的怪异情绪。 方才饮下不久。 他便觉察出了自己的不对劲,四肢绵软使不上力来,喉咙处也灼烫不已,且眼前的视线渐渐地开始模糊。 他只得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去唤躲在暗处的死士,可接连放出了几个信号,那些死士们却迟迟未曾现身。 四周分明风平浪静,可郁郁葱葱的竹林里却刮过些冷厉的呼啸之声,好似一拨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他一般。 郑衣息身子止不住地发颤,立时意识到了是石桌上的酒有问题。 可太子已饮下了这么多杯…… 是东宫出了内鬼! 安国寺的这场花宴是冲着他来的! 郑衣息的心不停地向下坠,随着那些脚步声的逼近,他已抽出了腰间的匕首,意欲和袭击他的人死战一番。 可他身形摇摇晃晃,虽已勉力咬着下唇不让神智再混沌下去,可那药物的作用太猛烈了些,他越是想死战,四肢愈发瘫软无力。 倏地,郑衣息手里的匕首应声落在了地上。 金石撞地发出的清脆声响,飘进了廊角正往郑衣息的方向走来的烟儿耳畔。 湖蓝色的衣角飘入郑衣息迷蒙不清的眼底。 郑衣息也只能靠着最后一点意识朝着烟儿大吼道:“快逃。” 他已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没了反抗的气力,那几批刺客已露出了泛着银辉的匕首,只需几息间便能让郑衣息人头落地。 他必死无疑,仅存的这点善心便用在了保住烟儿这条命之上。 也算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了。 将来在地底下与娘亲团聚时,倒也能拿出来说一说,让她高兴高兴了。 郑衣息如此想着,唇边便勾出了一些餍足的笑意。 这等突兀的笑意让围着他的刺客们一怔,留给了他些喘息的余地,也让廊角的烟儿寻到了离凉亭不远的敲钟小楼,急中生智地想出了个救人的法子。 她咬着牙举起了铜棍,朝着钟架上的梵钟奋力击锤了一番。 霎时,竹林假山周围响起一阵震颤人心的钟声,片刻间,守在外围的太子亲兵们闻声而来。 方才未来得及动手的刺客们见亲兵们朝着竹林的方向赶来,便也只得退却离去。 漫长的钟声息止。 郑衣息在意识昏迷前,最后一刻似是望见了不远处衣鬓散乱,神色惊惶的烟儿。 她的手里那拿着敲钟的铜棍。 他想。 这个哑巴真傻,怎么不逃命呢?竟还想着敲钟救他。 若是太子的亲兵赶来的慢一些,那些刺客们断断不会放过她。 为了他这么一个恶劣的主子。 值得吗? 13. 喜色 澄苑内已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 正屋内寝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躺着个双眸紧阖的俊俏公子,脸颊两侧泛起了病态的惨白。 郑老太太忧心忡忡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郑衣息,嘴里忍不住叹了句:“太医说息哥儿两个时辰都能醒过来,这都四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昏睡着。” 立在郑老太太身后的苏氏拿起软帕压了压眼角,瞧了眼坐在团凳上岿然不动的刘氏,泣道:“息哥儿好好的一个人,跟着长嫂出去一回,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若换了往常,刘氏再不会将苏氏夹枪带棒的话语当真。 可今日,她却是一改从前的淡然不争,回呛苏氏道:“二弟妹这话我却听不明白,息哥儿遭了袭,难道不该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为痛心?轮得到二弟妹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劈头盖脸的一番诘问,让苏氏掩着帕子落泪的动作一僵,一口气堵在心气不上也不下。 几息后,她才回过味来,横眉竖目地说:“我为何这么问,长嫂心里还不明白?息哥儿的姨娘是怎么……” 话未说完。 郑老太太的冷喝声已落了下来,“好了。” 冰冷矍铄的眸子凿过苏氏与刘氏的脸庞,话音里染上了几分愤慨: “息哥儿还没醒呢,你们便掐得和乌眼鸡似的,当我是个死人不成?” 郑老太太发了怒,苏氏便噤了声,只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肯再言语。刘氏则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淡然模样。 “你们都回去吧,让息哥儿好生歇息。”郑老太太扫了一眼各怀鬼胎的两个儿媳,仿若在一夕之间卸了力气,满面疲累地说道。 苏氏心有不甘,狠狠地剜了刘氏一眼后,才由红双等丫鬟搀扶着离开了正屋。 刘氏也被白芍搀扶了起来,正张了张嘴欲对郑老太太说些什么时,却被郑老太太伸手挡了回去。 “你走吧,息哥儿这儿有我看着呢。” 刘氏眸色微闪,到底是不敢违拗郑老太太的意思,瞥了眼拔步床上无声无息的郑衣息,转过身时嘴角扬起一抹戏谑的冷笑。 而后再由白芍搀扶着离开了澄苑。 正屋里只剩下郑老太太以及紫鹃、绿珠等丫鬟,并一个立在外间暗地抹泪的双喜。 烟儿缀在缠枝身后,面色里凝着些惊惶与无措。 郑老太太慨叹一声,拒了紫鹃递来的茶盏,泪眼婆娑地说:“方才在这屋子里坐着的人里,除了我,又有哪个当真在意息哥儿的生死?” 这却不是几个丫鬟敢接的话,紫鹃只好婉言劝道:“老太太别担心,陆太医方才不是说了,世子爷已无大碍,只需仔细将养两日便能痊愈。” 几炷香的工夫后。 郑老太太是上了年纪的人,黄昏未至时便已露出了疲惫之色,被丫鬟们苦劝了一番后,才舍得回荣禧堂安歇。 离去前,她特意瞥了眼烟儿,放柔了语气道:“息哥儿不许丫鬟近身,你便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事,便差人来荣禧堂禀报。” 话一出口,郑老太太又忆起这烟儿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便把自己的两个大丫鬟都留了下来。 烟儿垂眸,乖顺地点点头。 * 绿珠与缠枝都是伺候郑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郑国公府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等闲从不与那些外头采买来的丫鬟多言。 可今儿她们俩却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皓腕,笑道:“我们也不知道世子爷院里的规矩,一切近身伺候的活计都要仰仗烟儿妹妹才是。” 烟儿面露难色,她也没有近身伺候过郑衣息啊。 绿珠和缠枝却已退到了外间明堂里,与双喜凑在一处悄声说着话,时不时地瞥一眼帐缦后的烟儿。 笑话。 满府里谁人不知那霜降的下场,谁敢不要命地犯了郑衣息的忌讳。 烟儿只得去外间打了盆热水来,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郑衣息腰间的衣带。 苍翠暗纹锦袍半敞,露出郑衣息遍布狰狞伤痕的胸膛来。 烟儿绞了帕子,正欲替郑衣息擦拭身子时便瞧见了上头触目惊心的伤痕,最长的一条从腰间蔓延到了脖颈之上。 那伤痕像是用鞭子鞭笞而留下来的痕迹,饶是烟儿瞧了,心里都格外不落忍。 这位爷从前的日子似是不太好过。 她轻柔地替郑衣息擦拭了一回,放下铜盆时忍不住吁出了一口长长的叹息。 今日在安国寺的竹林丛险象环生的景象时时刻刻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至今想来她仍是觉得后怕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哪儿来的胆子,竟敢去撞钟震慑那群亡命之徒。 若是那些侍卫们晚来一步,她会有何下场? 烟儿不敢再往深处细想。 夜半时分,昏睡了许久的郑衣息总算是醒了过来。 彼时烟儿已困意连连,身子倚靠在拔步床的脚踏旁,竟渐渐地阖上了杏眸。 郑衣息醒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趴伏在床沿边熟睡过去的烟儿。 她好似累极了的模样,弯弯的柳眉蹙成一团,掩住了浓密如蒲扇的睫羽,和睫羽之下不染而红的小巧丹唇。 郑衣息清咳了一声,本意是想唤醒烟儿。 可一声落地,她一动也不动,倒把外间的绿珠唤了过来。 绿珠眨着眸正要问郑衣息有何吩咐时,郑衣息却眼疾手快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清白冷厉的面容上漾着与之极不相符的温柔小意。 绿枝僵着身子怔了好久,一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缓缓放下了身前的软烟罗幔帐,如丢了魂般坐回外间的团凳之上。 郑衣息的四肢不再绵软无力,他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思绪游移到了昏迷前千钧一发的时刻。 这哑女为何不逃命,非要冒着生命危险救下自己。 比起东宫有了内鬼一事,烟儿跌跌撞撞地持着铜棍赶回竹林的一幕更让他惊诧无比。 活了这十几载,除了芳魂已逝的娘亲和于嬷嬷外,竟还有个人愿意在生死关头对他不离不弃。 而这个人,还是往日里他最瞧不起的卑贱哑巴。 惊诧之后,郑衣息的心口还漫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起先,这点喜色仅仅只是弥漫在心口,而后便沾染到了他的经络血脉之中,迫得他嘴角不可自抑地上扬。 他兀自沉溺在蓬勃的情绪之中时,睡得极不安稳的烟儿缩了缩身子,将头偏向了铺着绵软褥子的另一侧。 大约是熟睡后开始怕冷了。 郑衣息瞥了她一眼,瞧见她因发寒发冷而蹙起的柳眉。 竟是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锦被,弯下身子将烟儿从脚踏处抱上了床榻。 烟儿清瘦的好似一缕薄烟,郑衣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上来。 循到温热之意后,烟儿便倾身倚靠了过去,温香软玉的娇躯再度陷入郑衣息宽阔的胸膛之上。 她无意识的动作却让郑衣息心跳滞了一拍,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只得缓缓地躺向了里侧。 烟儿似是疲惫极了,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郑衣息不过离她咫尺的距离,能清楚地瞧见烟儿吹弹可破的莹润肌肤,也能觑见她浓密睫羽下显眼的乌青。 更能听见自己扑通乱跳的心跳声。 郑衣息紧盯着烟儿眼下的乌青,面色怪异的不像话。 心口竟是漫上了些极为骇人的念头。 他似乎在心疼她。 心疼一个他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哑巴。 这个认知让郑衣息愕眸怔愣不已,心里滚过些嫌恶与不忿。 * 烟儿醒来后,郑衣息已不见了踪影。 她怔愣地坐起了身,察觉自己正躺在郑衣息的乌木鎏金宝象拔步床上后,心内止不住地发寒。 她怎么好端端地睡了过去?睡过去也罢了,怎么又睡在了世子爷的床上? 若是被世子爷知晓了,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她? 烟儿惧怕不已。 几乎是踉跄地跌下了床榻,须臾间已从冰冷的地砖上爬了起来。 圆儿便在这个时候提着食盒走了进来,瞧见面色惊慌的烟儿后,笑盈盈地说:“姑娘,今日厨房里多赏了五道菜呢。” 揭开食盒一看,的确是多了几道精细的功夫菜。 烟儿心下愈发惶恐,朝着圆儿做了个板着脸的表情。 圆儿忙答道:“爷在书房里练字呢,方才走时还嘱咐我不必吵醒姑娘。” 这便更为奇怪了。 郑衣息可从不许丫鬟们近身伺候,碰他一下都是大逆之罪,更遑论她直接睡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烟儿怕得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囫囵吞枣般吃完了一碗饭后,便哭丧着脸欲去外书房领罚。 谁曾想刚走出屋门时,一声灰色鹤氅的郑衣息已迎面向正屋走来,步伐稳健,神色疏朗,不见半分病容颓色。 烟儿霎时躲回了正屋,杏眸已氤氲起了泪雾。 那日霜降不过是进了趟书房便被罚了三十大板,她犯下的罪责却要比霜降严重许多倍。 郑衣息缓缓走入正屋,跨过门槛时便瞥见了垂头神伤的烟儿。 他下意识地蹙起了剑眉,余光落在了梨花木桌上完好无损的菜肴之上。 这些菜是他特意嘱咐小厨房熬煮的药膳,有些补肾养气的效用,最能治眼下乌青的亏空症状。 可她怎么不肯吃? 莫非是味道不好? 郑衣息板着脸沉思不止,落在烟儿眼里却是他要痛罚自己的证据。 她吓破了胆,一时软了双膝,跪在地上垂泪不语。 可觑见这一幕的郑衣息面色却愈发难堪,见烟儿“噗通”一声跪伏在地,便陡然忆起她尚未好全的膝盖。 漆色的眸子里掠过些恼怒之色。 他上前一把扶起了烟儿,迫使她扬起头后便撞见了她裹着泪花的杏眸。 恼怒霎时化成了疼惜与不解。 “哭什么?”郑衣息刻意放缓了几分语气,与冷硬的面色相冲,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温柔。 烟儿指了指内寝里的床榻,又指了指郑衣息,最后再以忏悔的神色指向了自己。 她想告诉郑衣息,她再也不敢睡在他的床榻之上。 求他网开一面。 烟儿兀自害怕之时。 上首却传来郑衣息竭力掩饰却依旧露出些蓬勃喜色的话语。 “你想与我共宿一榻?” 14. 心动 这般腻人的话语从郑衣息嘴里说出来时,无异于给了烟儿一记当头棒喝,裹着惧意的杏眸里凝结着些更为惶恐的不安。 她往后退却了一步,使劲地摇了摇头,将郑衣息暧昧的话音隔绝在一寸之外。 颤抖不止的身姿已将她的心意吐露得明明白白。 她并不想与郑衣息共宿一榻。 她很怕他。 如此低贱、不值一提的哑巴,正在以她的方式划出两人泾渭分明的界限。 正如那不敢进内寝伺候他的绿珠与缠枝一般,避着他高高在上的锋芒,并不敢以她们的卑微之身靠近他半分。 烟儿的动作分明该暗合他的心意。 可郑衣息却恼了,心口还翻起了惊涛巨浪般的怒意,摧得他伸手将烟儿拉扯到自己眼前,攥住她皓腕的大手不断地收紧。 “你躲什么?” 烟儿疼得泪眼汪汪,腕骨仿佛被人捏碎了一般疼痛不已,盈盈的泪珠不争气地往下落。 泪珠砸在了郑衣息的手背之上,一如那日在竹林时一般滚烫灼人。 他慌忙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黑眸里掠过些懊恼之意,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抹矜傲冷厉的神色。 “不知好歹的东西。” 骂完,郑衣息便顶着一张沉郁恼火的面孔,气冲冲地离开了正屋。 阴晴不定的模样,总是让烟儿惴惴不安的心得了片刻安宁。 * 郑衣息回了外书房后,便将翘头案上的散物统统砸在了地上。 犹此还不够,他还命双喜端了一套崭新的青窑玉制杯盏来,使着大力砸了个粉碎。 双喜只在一旁战战兢兢地守着,惊惶的面色里有说不出的无奈。 这些时日,爷的脾气才瞧着好了几分。 怎得如今又没头没脑地发作了一回? 若郑衣息心绪甚佳,他的差事还能当的顺心一些。可若是郑衣息心绪不佳,他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双喜转头朝着正屋的方向望去,忙将廊下立着的小武唤了过来,嘱咐他道:“让小厨房做碟糕点来,就说是烟儿姑娘为爷做的。” 小武领命去了。 眼觑着外书房内一片狼藉,郑衣息似是也发泄够了,正坐在扶手椅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本手语册子瞧。 双喜扬着讨好的笑意,凑到他身前道:“爷何苦跟烟儿姑娘置气呢?” 郑衣息眉眼一动,一汪沉潭般的阴寒眸子扫过他的面容,冷着声道:“我什么时候和她置气了。” 笑话。 他堂堂一个国公府的世子爷,怎么会与一个低贱的哑女置气? 郑衣息矢口否认,可却正好瞧见了双喜手里的白瓷碎片。 外书房的地砖上一片狼藉,折着日光的杯盏碎片晃了他的眼,处处彰显着他方才的怒意是何等得突兀与失态。 郑衣息一怔,错愕的眸子里多了两分惊恐。 地上那一套青窑玉制杯盏也称得上是他的心爱之物,竟因为那哑巴的一个退却动作,便顷刻间化为了齑粉。 除了愕然,郑衣息打从心底地犯起了嫌恶。 非但是嫌恶那低贱、惹人恼怒的哑巴,更嫌恶为了哑巴而方寸大乱的自己。 顷刻间。 郑衣息的面色愈发泛青泛白,刀锋般镌刻过的脸庞绷成了厉然的弧度,整个人颓然地陷在了扶手椅里,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傲。 双喜忖度了一会儿,见小武在廊道上探头探脑,便笑着说道:“爷,奴才方才瞧见烟儿姑娘往小厨房去了。” 郑衣息不答,瞥向他的眸子里添了两分疑惑。 双喜便跨出了外书房的门槛,从小武手里接过了那一碟子桃花糕。 双喜将那一叠桃花糕递到了郑衣息身前的翘头案上,嘴里只笑道:“烟儿姑娘做的桃花糕和她这个人一般明丽呢。” 郑衣息心口堵着好些难以言喻的愤恼,闻言不过扫了那桃花糕一眼。 只见那映着嫣红桃色的花口白瓷里托着几团粉粉嫩嫩的薄皮糕点,上头还淋着些染了花汁的糖霜,显得格外娇艳动人。 “不过是个哑巴罢了,担的起你这般夸赞吗?”郑衣息挑着眉问,修长的玉指却已捏起了一块糕点,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后。 他才傲气十足地说:“太甜了些,不好吃。” 双喜憋着笑不敢言语,瞧着郑衣息雨过天晴的开霁神色,愈发笃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世子爷待烟儿的确是有些不一般。 单说今日一早,爷大费周章地让他开私库寻了好些药材,将他累得气喘吁吁,不过是为了给烟儿的午膳多添几道药膳。 * 郑衣息盛怒离去的模样让烟儿用晚膳时也心不在焉,清亮的眉眼里漾着深切的怅然。 适逢圆儿染了风寒,头昏脑涨的厉害,却不肯回家去吃药修养。 烟儿这才知晓圆儿家里有五个姐姐和一个弟弟,爹娘将弟弟捧在手心里的疼爱,却把女孩儿们都卖给了人牙子为奴为婢。 眼瞧着圆儿烧的厉害,再不诊治只怕会误了病症。 烟儿不得已要去求郑衣息恩准,请府医来澄园替圆儿诊治一番。 她在外书房的廊道上立了许久,却是不敢推门进去。 直到里头的双喜往外头来传膳时,才瞧见了烟儿的身影。 “烟儿姑娘来了。”不高不低的声量,正好能让伏案习字的郑衣息听个清楚。 他搁下了手里的狼毫,朝着半敞的屋门递去一眼,瞥见了一抹湖蓝色的衣角。 未几。 那抹衣角的主人便已在他愣神之时走进了外书房,朝着他福了福身子后,期期艾艾地扬起杏眸。 她那双如玉般的柔荑先画了一个圆儿,而后便摆出了几个手势,那些手势在空中漾起了些飘逸多姿的弧度,仿若一个在清辉月色下翩然舞动的仙子。 郑衣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烟儿停下了动作,跪倒在了冰上,水凌凌的杏眸里尽是恳求之意。 他蹙着眉瞥了眼立在门槛处的双喜,见他也只是呆立着发愣,竟极罕见地生出了几分窘迫之色。 清了清嗓子后,郑衣息才答道:“好,你先回去吧。” 烟儿果真起了身,朝着郑衣息扬起了一抹欣然的笑意,而后便身姿轻快地离开了外书房。 待烟儿离去后,郑衣息才翻起了翘头案上的手语册子,却是翻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瞪向了双喜,诘问道:“你家里不是有个哑巴亲戚吗?她方才的手语是什么意思?” 双喜哪里看得懂手语,他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呢。 可郑衣息凌厉的眼锋已递了过来,双喜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奴才知晓了。” 他欢呼雀跃地说:“方才烟儿姑娘不是画了个月亮吗?她定是在说爷是月亮般耀眼俊美般的人物,请您千万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好歹要宽恕她一回才是。” 15. 借刀 话音甫落。 郑衣息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势头染上了红晕,让双喜怔然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垂着头偷偷笑了一回。 不一时,澄苑的二门内响起了一阵落钥的动静。 陷在汹涌情绪里的郑衣息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借着隐隐绰绰的烛火,从细泽光亮的一方磨砚里瞧见了自己。 俊秀如玉的脸庞映在黑黝黝的墨汁之中,虽瞧不真切上头细致的面容,却能清晰的瞧见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在笑。 因为一个低贱哑巴随口的一句夸赞,正不可自抑地上扬着嘴角,周身被喜悦笼罩得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这不该是他。 他是高高在上的郑国公世子,大房唯一的儿子,不靠祖荫便跻身进了御前司、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孙。 与那哑巴有云泥之别。 郑衣息不明白自己心口处的欢喜为何而起,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可他最该明白的事是——纵然那哑巴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主仆之别不可磨灭。 明日该赏赐她些金石玩物、财宝珍银也就罢了。 她这般低贱的人,除了闲时取乐、加以利用,不该容存在他的心间才是。 笑意戛然而止。 郑衣息冷凝的眸子里藏着森然的戾气,他扫了一眼脸上仍挂着笑意的双喜,恼怒的话语已砸在了寂冷的夜色里。 “滚开。” 双喜不明所以,可也是习惯了郑衣息的阴晴不定,当即便缩着脖子退出了外书房。 * 得了郑衣息的恩准之后,烟儿便欢天喜地的回了正屋,又去寻了躲在暖阁里的李嬷嬷。 李嬷嬷已烫了脚、通了头,正欲小酌一杯再入寝,不曾想烟儿会突然闯进她的暖阁,当即便被唬了一跳。 烟儿走到她身前,朝着她比了好几个手势,可李嬷嬷却是一脸无奈的笑道:“老奴听不明白烟儿姑娘的意思。” 烟儿心中急切,眼角的余光望见了桌案上的白玉膏,那是李休然带进来治蚊虫叮咬的药膏。 她立时睁大了杏眸,指了指那白玉膏后,再指了指正屋里躺着的圆儿。 “白玉膏……圆儿那丫头是伤寒,要这药膏来做什么?”李嬷嬷疑惑的问道,话落,她也回过了味儿来。 “你是想让李大夫进澄苑来给圆儿诊治?” 烟儿欢喜的点了点头,又指了指李嬷嬷腰间的钥匙。 李嬷嬷却蹙起了眉,苦口婆心的与烟儿说:“我的姑奶奶,二门都已落了钥,如何能为了一个丫鬟大费周章的开门、请府医?你不要命,可别拉上我。” 烟儿脸上的笑意一凝,水凌凌的杏眸里掠过些委屈之意,任凭李嬷嬷如何劝说,却是不肯挪动步子。 李嬷嬷只好再劝道:“我劝姑娘少折腾些,咱们世子爷也可不是个长情的人,那可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人,你可不要犯了他的忌讳才好。” 分明是这老奴自己懒怠,已褪下外衫,便不愿再顶着寒气去二门处开门,却非要拿郑衣息做筏子。 若当真是为了些许小事就罢,可正屋里的圆儿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想到圆儿乖巧伶俐的好处,烟儿立时便要落下泪,竟是梗着脖子、不愿离开暖阁。 这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她们这些人本就命贱,身为奴婢便如蝼蚁般渺小不堪,已是这般艰难,缘何奴婢还要作践同为奴婢的人? 李嬷嬷本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如今更是被烟儿这副倔强的模样气得火上心头,说出口的话也极不好听。 “烟儿姑娘如今是气性大了,也不把我这个管事婆子放在眼里,纵然你成了世子的房里人,可你也要想想,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跟我在这装什么清高?” 谁知往日里怯懦胆小的烟儿竟头一回生出了些胆气,扬首直面着李嬷嬷,执拗地指向她腰间的钥匙。 唇舌无声,坚定的目光却在告诉李嬷嬷三个字:开!二!门! 李嬷嬷踢翻了脚边的木桶,污秽的脏水污了烟儿的裙摆,她也横眉竖目地拧了一把烟儿的皓腕,嘴里骂道:“多下作的小娼妇,不过是得了爷们儿几句好,便在这儿跟你老子叫板了。” 她本就饮多了黄汤,正是意性大发的时候,便愈发无遮无拦地打了烟儿一巴掌,叫骂声响彻了整个澄苑。 烟儿再没想到这李嬷嬷会蛮不讲理到动手动脚,捂着火辣辣的脸庞,便要伸手去扯李嬷嬷腰间的钥匙。 李嬷嬷却当她要攀打自己,使了大力把烟儿推开。 她本就是粗壮高大的妇人,整治烟儿这等身姿娇弱的丫鬟实在是容易的很儿。 烟儿被一阵蛮横的力道推的摇摇欲坠,身上无一处不发疼发颤,眼瞧着便要歪歪斜斜地砸在地砖之上。 久坐在书房的郑衣息也听见了这等嘈杂的声响,更是听见了李嬷嬷颐指气使的怒骂。 李嬷嬷乃是刘氏安插进澄苑的人,偷奸耍滑、耳报神般地递消息给刘氏。 郑衣息早就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正苦于宗法孝道,不能把这老虔婆赶出澄苑。 如今,却是有了机会。 他闻声赶去了暖阁,推开屋门时变撞见了李嬷嬷大力推烟儿的一幕。 郑衣息几乎是下意识的袭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即将要砸在地上的烟儿。 而后便趁着李嬷嬷不知所措之时,怒意凛凛地说道:“嬷嬷在这澄苑里当家做主惯了,竟连我心爱的丫鬟也敢动,我的主子之位阂该让给你做才是。” 李嬷嬷的醉意霎时去了大半,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正要开口求饶之时。 郑衣息薄冷无情也落了下来:“您是跟着我的嬷嬷,我本该给您养老送终。可您倚老卖老,非要与我心头上的人过不去,便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也得让嬷嬷吃点教训才是。” 烟儿被他紧紧搂在怀里,鼻尖充斥着男人清冽的墨竹香气,神思有一刹那的怔愣。 说罢,他便对双喜说:“去将灶上的朱二婆喊来。” 这话一出,李嬷嬷已卸了身上的大半力气,心如死灰的瘫倒在了地上。 这朱二婆就是活生生打死霜降的那个婆子啊! 16. 吃醋 烟儿被郑衣息揽进了怀中。 听他慢条斯理地宣召着对李嬷嬷的处置,慢条斯理的笑容里藏着几分戏谑的嗜意,心里划过些异样的情绪。 活了十六年。 她从来没有被人挺身而出护在身后过。且她没有与人争辩的唇舌,是邻里右舍挂在嘴边的不祥之人,多少次被欺辱痛打,不曾有一个人在意她的安危。 便是青梅竹马的李休然,也并未为了她与李伯母相争过一回。 烟儿有片刻失神,而匍匐在地上的李嬷嬷已被双喜和小庄等人捂着嘴拖了出来,不多时庭院了便响起了朱二婆的笑声。 郑衣息似是痛快极了,搂紧烟儿腰肢的手也忘了伸回来,他便以这般慵懒的姿态注视着庭院里的景象。 烟儿心里万分别扭,耳畔充斥着郑衣息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此起彼伏的韵律如平地惊雷般划破了夜色的宁静。 庭院里响起了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再是接踵而来的悲鸣痛呼。 郑衣息嘴角的笑意更甚,往素总是凝结在一处的眉宇里掠过些明快的悦然,薄冷沉郁的面色染上了几分暖意。 就仿佛游走在幽冥地狱里的罗刹恶鬼忽而朝着人柔情一笑,不近人情的清冷谪仙镀上人间凡尘的烟火之气。 此刻的郑衣息,眸色鲜活的才像是一个人。 许是烟儿眼中的震烁太过显眼,终于惊动了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庭院内景象的郑衣息。 他倏地低下了头,泠泠的目光在寂寂夜色里与烟儿清亮的目光勾.缠在一起,激起心潮蹁跹,划出旖旎愠色。 两人一齐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直到庭院里不识时务的双喜问了一声,“爷,已打了十个板子了,可要继续?” 郑衣息神魂归位,猛地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 他施施然地走到了廊庑之下,睥睨着已几乎要痛晕过去的李嬷嬷,笑道:“嬷嬷到底奶了我两年,我也不舍得要了嬷嬷的命。” 说罢,他染着森然冷意的话语又落了下来。 “再打五个板子。” 下了吩咐后。 郑衣息重又走回了暖阁里,瞥了眼仍在发愣的烟儿,放沉了语调道:“跟我走。” 烟儿这才抬脚缀在了郑衣息身后,穿过了两道回廊,走到了他的外书房。 * 书房内未熄烛火。 翘头案上摆着一本已圈圈画画过的《三字经》,另有两支易握易上手的羊毫。 郑衣息朝着那《三字经》瞥去一眼,嘴边勾着笑道:“你已懒怠了好些日子了,该写几个字了。” 这一声总算是驱散了烟儿心底的绮思。 她慢吞吞地挪着步走到了翘头案旁,方要伸手研磨时却见身边的郑衣息已倾身靠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屏声静气,心也跳的极快。 郑衣息不过越过她拿了本左边架子上的游记散文,绣着金丝细线的衣摆拂过她的皓碗,引出些绵绵麻麻的痒意。 烟儿双靥如腾云偎霞般嫣红了起来,清瘦单薄的身子更是拘成了一团。 她心浮气躁,写出来的字便愈发七歪八扭。 郑衣息坐在扶手椅里,眸光却似有似无地落在烟儿身上,如今凑得这般近,他才发觉她与苏烟柔并不相像。 苏烟柔的容貌是靠着琼浆玉液、金石器具养出来的艳丽,便如花圃里的浓艳芍药一般,瞧的多了,便没了味道。 而眼前之人却是因着纯澈良善的心性生出来的清丽动人,虽着荆钗素服,却如淤泥里盛放的白莲一般,越凑近,越能品出她的幽香来。 更何况,苏烟柔如此蠢笨。 甚至还比不过眼前凝神写字的哑巴。 郑衣息瞧的入神,炽热的目光几乎要把烟儿的侧脸凿穿。 烟儿本就觉得今晚的自己格外奇怪,如今又被郑衣息紧紧盯着,心中的局促与慌乱更甚了几分。 她握着羊毫的手一顿,宣纸上的字便极为难看。 郑衣息看不过眼去,就从扶手椅里起身。作势要圈住烟儿,教她如何写“孙”这个字。 可他方才欺身上前,还未触碰到烟儿柔荑之时,却见她好似惊弓之鸟一般往后退了一步,腰肢不慎往翘头案的边缝上撞去。 边锋那儿正摆着个珐琅熏炉,长长的炉角撞红了一大片腰上的皮肉。 烟儿被这股痛意砸的眼角沁出了泪花,嘴里也泄出了些嘤咛之语。 郑衣息倏地蹙起了眉,盯着烟儿退避一步要躲开他的动作,心里升起了些烦躁之意。 他瞪了一眼烟儿,问:“你躲什么?” 就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烟儿只顾着腰上的痛意,一时答不上来郑衣息的话。 郑衣息这才想起她不会说话一事,心里只觉得愈发憋闷,好似被一块密不透风的兜布罩住了头脸一般,一腔怒意无处发泄。 与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在一块儿相处,当真是不方便。 他眉眼沉沉,方才镀在面容上的暖色消失殆尽,整个人又恢复成了那副薄冷无情的模样。 怒意不止。 可烟儿却无所察觉,既是没有像冰月、霜降那些丫鬟们一般跪下地来卑微祈求他消气,也不曾与双喜、小庄一般说些软和话糊弄过去。 郑衣息觉得这哑巴很不识好歹。 即便方才整治李嬷嬷不全是为了她的缘故,可他也算是为了她出了口恶气。 屈尊纡贵地护住了卑贱的她。 她倒好,宁愿撞在那珐琅熏炉上,也要离他远远的。 除了恼怒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外,郑衣息的心里还生出了些窘迫的恼火。 这哑巴当他非要眼巴巴地靠近她不成? 若不是为了心中的计划,他甚至都不愿意与这低贱的哑巴共处一室。 卑贱之人更该明白自己何处卑贱,也该好生讨好自己的主子才是。 郑衣息越想越气,整张脸都垮了下来。 他正欲罚烟儿跪下时,脑海却忽而想起她膝盖上的旧伤。欲罚没她几个月月例时,又忆起那日她笑盈盈地托那个姓李的府医去扯布头的模样儿。 她没银子,就得去求那个府医。 思及此,郑衣息心里堵着的那股怒火又烧的旺盛了几分。 是了,这哑巴可不知好歹的很儿,在自己跟前是避如蛇蝎,遇上那府医又温柔得好似一滩春.水了。 郑衣息有满腔的呵斥骂语要说出口,可若是痛骂她一顿……又不像是那月亮般尊贵俊美的人能做得出来的事。 郑衣息怄得脸色灰败不已。 好不容易熬过一阵痛意的烟儿总算是站起了身,抬眼见郑衣息的脸色已凝结成冰,整个人既阴冷又愤怒。 她以为是自己写不好字才惹了他不快,立时就移回了原位,提起羊毫欲要再重写“孙”字。 恰在这时,庭院里的双喜着急忙慌地走进了正屋,向叶谨言恭声禀报道:“世子爷,李嬷嬷已晕过去了,我让朱三他们将她挪回了暖阁。” 双喜的这一道声音拯救了郑衣息愤怒无处发泄的窘迫,也打破了书房内僵硬的氛围。 郑衣息难板着脸,语气冷淡地问:“嗯。她可有说别的话?” 本是随口问了一句。 谁成想双喜却瞥了一眼郑衣息的面色,呆了一会儿后,才说:“李嬷嬷说,是烟儿姑娘非要让她开二门,好方便她与李府医私会,她怕这事会污了世子爷您的名声,这才会在恼怒之下推了烟儿姑娘。” 话音甫落。 郑衣息先是一怔,而后便忆起了方才烟儿来书房时在他面前做的一通手势。 他难堪地敛回了冰冷的目光,神智已被翻涌的怒意搅成了一团乱麻。 难道那个圆圈并不是赞美他俊美如月,而是在祈求着他将李休然放进二门,好让她们能恣情私会? 莫不是他会错了意、还为了这点“错意”喜悦不已? 一股难以言喻的耻辱袭上心头,只比方才的情绪还要再凶猛几分。 烟儿闻声慌忙摇头。 望见郑衣息眸底翻涌着的怒色后,将羊毫搁置在了一旁,屈着膝跪倒在了地上。 他笑了一声,目光紧紧攥着烟儿素白的脸庞不放。 “你去找李嬷嬷,是为了二门处的钥匙?” 烟儿点点头。 郑衣息面色阴冷了一些,整个人被一股肃杀冷傲的戾气笼罩着,仿佛下一瞬就是山雨袭来的暴怒。 方才那个泛着尘世暖意,将烟儿牢牢护在身后的人突然不见了,如今只剩下了那个薄冷无情的高贵主子。 烟儿垂下眸子,心里说不清的失落。 “是为了李休然?”郑衣息抛出来的话毫无温度。 烟儿猛然地摇了摇头,可摇到一半又点了点头。 是了,她想让李休然进澄苑来为圆儿整治,自然与他有关。 双喜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退了出来。 书房内只剩下那高高在上的世子爷与那卑微跪地的哑女。 烛火影影绰绰。 “呵。”郑衣息记不得什么主仆之别,也忘了什么卑贱不卑贱,他只知道眼前这个该死的女人,躲他、怕他,却对一个样样不如他的府医百般柔情。 如此低微、不值一提的下贱哑巴怎么敢、怎么敢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她怎么配? 郑衣息骤然起身,一把将跪在地上的烟儿拉了过来,而后便将她硬扯在了自己怀中,趁着她还愣神的时候。 薄唇如疾风骤雨般向她莹白细润的脖颈处袭去。 与上一回强硬中却带着柔意的吻不同,这一回却是如野兽般的啃咬。 不计力道、至死方休。 17. 送人 郑衣息用尽全力咬在了烟儿脖颈之上,耳边飘入她被痛意浸润着的嘤咛声响,左手箍紧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后手则死死攥住她不断挣扎着的莹白皓碗。 清丽如兰的温软身姿正被他锁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他肆无忌惮地以唇舌宣泄着汹涌的怒意,而身于低位的烟儿也只能被迫承受。 丝丝痛意入心,更裹挟着无法反抗的绝望。 烟儿落下了泪,被泪水浸湿的青丝缠勾着落入了雪软之中,曼妙着引得郑衣息的目光愈发深邃了几分。 他收了劲,发泄般的啃咬里染上了几分柔意,只是黑沉沉的目光里依旧侵.略.性十足。 烟儿寻到了一丝空隙,撑着皓碗要从他怀里逃出,却见郑衣息埋下首咬在了她的皓碗之上。 烟儿欲哭无泪,几乎以为这位世子爷是饿的发了狂,要寻她下酒菜呢。 而郑衣息也的确是神智不甚清醒,否则他怎么会半搂半抱地与这卑微的哑女共饮一处的气息,齿肉相合,发泄怒意的同时还缠着些难以言喻的旖旎。 他终于不再啃咬,而是眸色深沉地随着青丝倾入曼妙雪软之处,烛火影影绰绰,衬得雪软愈发曼妙莹白。 与那一回在书房里被不慎触碰到后才勾起的热切不同,这一回的郑衣息不过是定神瞧了片刻。 他心内汹涌的怒意便化为了实质的欲.念。 这欲.念直白、蓬勃,让郑衣息在一夕之间暗了暗眸色,浑身上下的血肉都在叫嚣着要占有眼前的女人。 欲.念主宰着他的意识,他的吻渐渐地失了分寸,激起烟儿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这是惩罚。”他艰难地咽了咽嗓子,说出口的话里既沙哑又染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才不是因为男女情爱,或是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欲.念,而是他对烟儿的惩罚。 下贱的哑巴,顶着他通房丫鬟的名头,竟敢与外男私会?即便他不愿收用这个哑巴,她也不能与别的男人有染。 这无关情爱,不过是因着他的东西不能容别人染指罢了。 趁这个水性杨花的哑巴出墙之前,他或许应该先让她明白何为通房丫鬟,省的她闹出什么有辱自己脸面的丑事来。 这样的念头只升起一瞬,跌在失控当口的郑衣息就仿佛寻到了合适的理由,箍住细腰的动作愈发大力,目光也游移着探向了烟儿的衣襟。 此情此景之下,即便烟儿是个痴痴呆呆的傻子,也该明儿郑衣息所说的话是何深意。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可面对此刻格外可怕的郑衣息,只得无助地扬起泪眸,祈求他能放自己一马。 她不停的摇头,身子止不住的发颤。 素白的脸蛋上没有一丝血色,两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杏眸里盈着的惊惧和不愿再明显不过。 仿若兜头浇下了一盆刺骨的冷水,烟儿的眼泪斩断了郑衣息的满腔热切。 他大力地推开了怀中的烟儿,汹涌的力道让烟儿躲闪不及,倏地便直挺挺地砸在了冰冷的地砖之中。 她狼狈地抬起头,却见郑衣息已满目阴寒地起了身,望向自己的目光似泛着清辉的银刀。 “你以为我稀罕碰你?” 他咬牙切齿地说,宽阔的胸膛因冷冽而不可控的情绪徒然地上下起伏着,仿佛在不间断地告诉他一个屈辱的事实——这哑巴的的确确在嫌弃着他。 她怎么敢?以她如此卑贱的身躯嫌弃出身高贵的他? 烟儿眨着泪眸,一脸的无措与难堪。 郑衣息实是不愿再多瞧她一眼,也不愿再为了个如此卑贱的哑巴继续失态下去,为了防止他心里的怒火愈演愈烈。 他便冷冰冰地背过身去,不屑地抛下了一个字。 “滚。” 烟儿怔然地起身,腰间的淤青、脖子里的咬痕让她精疲力尽,爬起来的动作便慢了许多。 而上首的郑衣息却已耐心告罄,不耐地又喝了一声:“快滚。” 剧烈的声响惊动了外间廊道上的双喜,他偷偷瞥了眼书房内的景象,见他家世子爷已恼火地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那烟儿又是一副有苦说不出的凄苦模样。 心里不禁叹道:他家世子爷的脾气可当真是越来越差了。 * 翌日一早。 各房各院的人都听闻了李嬷嬷被郑衣息打罚一事,明辉堂气氛阴沉,伺候刘氏的下人们俱都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刘氏也让身边的心腹嬷嬷去二门外递了信,快马加鞭传去金陵,要家中哥哥再挑两个出身清白、且美艳动人的瘦马来京。 折清堂内却是一派喜色。 苏氏斜靠在临窗大炕上,手里正拿着管事婆子们递上来的账目,眉目里染着说不清的得意。 “息哥儿这是连面子情也不愿维系了,大嫂这会儿可不得气坏了身子?” 红双也在一旁附和道:“没想到世子爷当真如此宠幸那个哑巴,她如今可称得上是野鸡变凤凰了。” 话语里捎带着些艳羡之意。 苏氏却笑着嗔了她一眼,只说:“你羡慕什么?咱们这位世子爷可不是好伺候的人,昨日不过是要与嫂嫂打擂台罢了,当哑巴只是个幌子。” 说着,苏氏便沉思着止住了话头。 那哑巴的确有几分美色,可出身太过不堪。待刘氏回过身来出一出手,她能有几条活路? 如今郑衣息既是开了荤,她不如多安排些貌美的女子进府,将郑国公府的这滩浑水搅得越浑浊越好。 倏地。 折清堂正屋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忽而走进一个与苏氏生的有五分相像的妙龄女子,本是一副三庭五眼的端庄模样儿,可偏偏在右脸上长了一大块儿黑痣,样貌便落了下乘。 “娘。”郑容雅娇嗔着唤了一句,已施施然地走到苏氏身旁,摇着她的衣摆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朱家妹妹下帖子?” 苏氏最疼爱这个嫡女,当即便笑着将她揉进了怀里,只说:“你急什么?便是再中意朱家二郎,也不能这么上赶着献殷勤,否则嫁过去还有谁会把你当一回事儿?” 郑容雅却满不在乎地说:“我怕什么?朱家二郎在大哥哥手低下当差,往后只有朱家求着我的份儿,谁又敢给我脸子瞧?” 朱家乃是京城新贵,因族里出了个跻上嫔位的娘娘,才算是半只脚踏入了京城世家圈子。 苏氏精挑细选着才为女儿选定了这么一家婆母和善、妯娌势弱、夫君又上进的亲事,闻言到底不舍得呵斥女儿,便道:“过两天娘就给朱家人下帖子。” * 近来,郑衣息心情非常不好。 非但是伺候他的双喜与小庄遭了好几回责骂,连门房处对他点头哈腰的小厮也被他逮着错处骂了一通。 双喜暗自里去找了烟儿一回,正巧撞见正屋里病的奄奄一息的圆儿,霎时便拍了拍脑袋道:“那夜里你去寻李嬷嬷,不会就是为着她吧?” 烟儿正替圆儿擦拭细汗,闻言便点了点头。 双喜只觉得脑袋肿痛得厉害,连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将李嬷嬷的话告诉爷才是。” 害的爷这几日连个笑影也不露,还一脸砸坏了好些价值不菲的摆设。 双喜虽懊悔,可瞧着圆儿病成了这副模样,不得已只得去二门外将李休然请了进来。 由他为圆儿诊治了一番后,才算是保住了圆儿的性命。只是圆儿的伤寒拖了好几日才好,调配的药方上便多了一味极难得的牛黄。 烟儿盯着那牛黄发愣,一旁的双喜则摇摇头道:“爷的私库里有这一味牛黄,只是……”他的目光落在烟儿身上。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可不敢去接近暴怒的郑衣息,还是要烟儿这抹绕指柔来浇灭世子爷的怒意才是。 烟儿却是不想去求郑衣息,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敢再去自取其辱。 她摸了摸脖颈里未曾痊愈的伤处,忆起在暖阁里那一刹那周身笼罩着暖意的郑衣息,杏眸里凝过些黯淡。 双喜还想再劝一劝,可因书房那儿的小武已立在了阶下催促他去当值,他也只得离开了正屋。 * 烟儿不过纠结了半炷香的功夫。 便理了理自己鬓发,换上了一身鲜亮些的衣衫,先去小厨房里讨了一碟糕点,而后便端着糕点去了外书房。 她才走上了廊道,遥遥地立在一处月季盛放的角落,翩舞的繁花落在她的肩头。 抵着墙角走了两步,她才一步一挪地来到了书房外的回廊之上。 双喜瞧见了她,顿时换上了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并快步走上阶梯替她推开了外书房的门。 烟儿正要提着糕点走进书房时,却与里头贸贸然走出来的相撞在一块儿。 那男子也是一身的锦衣华服,眉宇间多有几分不羁,只是神色不如郑衣息清明朗俊,还多了几分猥琐之意。 郑衣焫本要发作之时,扬首一见眼前立着个娉娉婷婷的俏佳人后,那眼里的不耐便化成了兴味十足的欢喜。 “好生俊俏的丫鬟。”他诞笑着说道,黏腻的目光不肯从烟儿婀娜的身段上移开。 正心烦气乱的郑衣息听得这番话,心口猛地一动。 隔着门扉,听郑衣焫越发不像地说:“大哥哥真是好福气,院里竟养了这么一位神仙佳人。” 他顿觉烦躁不已。这三弟乃是二叔所出的庶子,平日里只一味地贪财好色,不拘是丫鬟还是婆子,若是颜色鲜丽几分,便要尝一尝个中滋味。 郑衣息本是不想多管。 那哑巴是个不知好歹的,他也不必为了她多耗费心神,横竖等利用完她,保下她一条命,就当还了安国寺的恩情就是了。 可一想起安国寺那日的险况,和那哑巴跌跌撞撞地持着铜棍向他跑来的模样,郑衣息心口的烦闷更甚。 倏地。 外间响起了杯盏落地的声响,再是双喜打圆场的笑声:“三爷别恼,烟儿姑娘不会说话。” 话音未落。 满目阴寒的郑衣息已推开了书房屋门,瞧见郑衣焫正抓着烟儿不放,上前往听郑衣焫的小腿处狠硬地踢了一脚。 郑衣焫这才松开了手,可他被郑衣息打惯了,当即便舔着脸笑道:“大哥哥,这丫鬟我喜欢的很儿,你便给了弟弟吧,改明儿弟弟替你挑几个颜色样貌工夫都好的瘦马来。” 18. 替身 宁远侯府内。 东院的小佛堂的窗棂外蒙了一层黑纱,将外间明澄澄的曦光隔绝在外。 烟烟袅袅的鼎炉之后,跪着个秀丽嫣然的女子。 此刻她正无措地落着泪,娇柔的膝盖下虽有厚实的蒲团相垫,可依旧让自小养尊处优的女子倍感耻辱。 “娘。” 苏烟柔染着哭腔唤了一句。 立在插屏后的妇人摇着手里的团扇,听到这声呼唤后,脸色倏地一变。 “怎么?不过跪了一个多时辰就受不住了?”段氏冷笑着开口道。 苏烟柔膝盖处隐隐传出些刺痛,段氏染着厉色的话语飘入她耳畔,激得她眼圈一红,嗫喏道:“娘,女儿知错了。” “知错?”段氏的声量陡然放高了几分,美眸里滚过一遭滚着失望的怒意。 “你竟还有脸说你知错?” 她从袖口里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在苏烟柔面前骂道:“你一个闺阁小姐,竟敢给五皇子写这样大胆的艳诗?若是被外人知晓了,你的名声往哪里放?侯府的名声又要往哪里放?到时你连郑衣息都嫁不得了。” 苏烟柔心里极看不上与郑衣息的这桩婚事,是以并不怎么讲段氏的怒语放在心上。 眼瞧着段氏气的胸膛不断的上下起伏,她这才低头服软道:“娘,女儿当真知错了。” 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挣命般生下来的亲生骨肉,如今垂着眸认错的模样也实在是可怜。 段氏还是硬不下心肠,便道:“明日我就带你去郑家,你给我收收你那副脾性,好好与息哥儿相处。” 苏烟柔乖巧应下,蒲扇般的睫羽掩住了明眸里暗潮涌动的情绪。 * 郑国公府内。 满府里都在传,三少爷去了一趟澄苑后不知怎么得惹了世子爷的不快,被痛打了一回不说,还被罚三月不准出府去鬼混。 三少爷不惧皮肉上的磋磨,可若是不让他出去花天酒地的潇洒,便是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世子爷与三少爷关系不匪,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起了争执,引得郑国公府的下人们猜测连连。 双喜有几个别院里交好的小厮,闲暇时被他们灌了几杯黄汤下肚,便口无遮拦地说:“世子爷这回发怒,是因着三少爷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肖想爷心尖上的人物。” 那些小厮们俱是一震,不想细想素来眼高于顶的世子爷会将什么样的人物放在心坎上。 “莫非是宁远侯府的那位小姐?” 双喜嗤笑一声,指着那小厮说:“什么侯府小姐?三番五次地给爷脸子瞧,若不是为了宁远侯府的威名,爷如何愿意娶她?” 这话的深意便再明显不过。 这几个小厮皆是心思活络之人,当即便笑道:“那哑巴当真有这般本事,竟能将咱们爷迷成这样?” 双喜醉的厉害,不过哼唧两声,并不言语。 不过一日功夫,郑衣息冲冠一怒为“哑巴”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还传到了在二房养伤的郑衣焫耳中。 他痛定思痛,忙捂着昨日被郑衣息揣痛的双股,急匆匆地赶去了澄苑。 * 郑衣息从双喜嘴里知晓了那夜烟儿硬要出二门与李休然相会的真相。 原是为着那叫个圆儿的丫鬟。 他恍然大悟,心里说不清是何等的纠结与迷茫。 他误会了那个哑巴,还因这等误会而勃然大怒,差一点便不可自抑地要了她。 这等认知让郑衣息通体发寒。 这些年他花了多少力气、使了多少手段才爬上了世子爷一位。登上高位以后多少貌美伶俐的丫鬟与氏族小姐向他暗送秋波、投怀送抱,可他却眼风都没递给这些人。 却差点控制不住自己,与这低贱的哑巴有了肌肤之亲。 前夜里他几乎要忘了这哑巴的血里兴许染了什么腌臜的疯病,也差一点忘了他将这哑巴安在澄苑里做通房丫鬟,为的不过是图谋大计。 他失态了。 这些失态可以对着出身高贵的苏烟柔,或是个出身清白的小家碧玉,只是绝不该对着一个一无是处的哑巴。 郑衣息抿了抿嘴,强硬地驱散了脑海里乌烟瘴气的思绪,只定定地盯着手里的信笺瞧。 他才沉下心读了读手里的信笺,书房外却响起了一阵吵嚷之声。 双喜不见了踪影,那些粗使的小厮又不敢靠近书房,是以只有小武敢上前拦一栏郑衣焫。 郑衣焫却有一股蛮力在,一把推开了小武后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郑衣息的书房门前,扯着嗓子大喊道:“大哥哥饶了弟弟一回吧,弟弟再也不敢冒犯大哥哥心上的妙人儿了,求大哥哥饶了我。” 书房里握着狼毫的郑衣息动作一顿,才刚压下去不久的恼意因着郑衣焫的话语而愈发汹涌地冒上心头。 什么心上的妙人儿。 他郑衣息怎么可能将个哑巴视作心尖上的人物? 正愣神时,外头跪着的郑衣焫声量愈发尖利,那哭泣的态势实在是凄苦无比。 “大哥哥,弟弟外头的相好都是些弱柳扶风的女子,一日没有弟弟的滋润,便像枯萎了的花朵儿一样没了生机啊——” 混不吝又低俗不堪的话险些气笑了郑衣息,若不是记挂着幼时郑衣焫时常给他送些吃食,他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他。 小武忙要上去捂住郑衣焫的嘴,只劝道:“三爷快别喊了,满府满院的人都要听见了。” 这话也给郑衣息提了醒。 这澄苑里非但住着他,正屋里还住那个哑巴呢。再让郑衣焫嚷嚷下去,他的脸皮该往哪里放? 倏地。 郑衣息便起身踹开了屋门,脚步匆匆地走到泰石阶下,将跪地不起的郑衣焫拖进了书房。 待屋门阖上后。 郑衣息方才瞪着郑衣焫问:“谁说那哑巴是我心尖上的妙人儿了?” 郑衣焫瞥了眼他怒意凛凛的面容,心里虽害怕不已,可想起葫芦巷里养着的几房外室,便大着胆子道:“大哥哥缘何不肯承认?往日里弟弟向你讨要什么,你都眼儿不眨地给了我,连你和宁远侯府家小姐的定亲玉佩都能随手给了我,怎么偏偏就不肯给我那貌美的丫鬟?” 一席话,砸的郑衣息有片刻失神。 他俊朗的脸颊两侧浮起些既恼怒又窘迫的神色,忽而化作了凌厉的掌风,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郑衣焫的脊背上。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郑衣焫忙欢天喜地地应了,也不顾身上的痛意,一溜烟儿地跑了没影,独留下郑衣息一人陷在了无边的阴郁之中,眉宇间凝着的寒意仿佛都拧出汁来一般。 书房外的小武觑见了这一幕,心里暗自思忖一般,便默默地告诉自己:富贵险中求,趁着双喜不在的空档在爷跟前露个脸,将来指不定会有什么好前程呢。 他挪着步子走进了外书房,才跨过门槛,脚边上便飞来一个珐琅熏炉,差点砸到他的腿骨。 小武颤了颤心,走到阴云密布的郑衣息身前,笑道:“爷吩咐的牛黄,我已给烟儿姑娘送去了。” 听到“烟儿”二字,郑衣息愈发心烦意乱,只挥了挥手不想多说一个字。 可乖觉地小武却接着笑道:“烟儿姑娘高兴的很儿,连声称赞爷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呢。” 郑衣息一怔,胸腔内翻涌着的怒意有一刹那的息止。 他瞥了眼小武,半信半疑地说:“你看得懂手语?” 小武点了点头,觑了眼郑衣息黑黝黝的脸色,便当即作势要走出外书房,谁知郑衣息却唤住了他,道:“她……没听见衣焫的胡言乱语吧?” 小武忙回了身,诞笑道:“便是听见了又如何?就跟爷书房里各式各样的青玉瓷摆件一样,爷若是不放在心上,又如何会日日放在眼前赏玩。” 话落,郑衣息的脸色霎时衰败了下来。 小武立时话锋一转道:“可物件儿就只是物件儿,爷再喜欢也只是物件儿而已,待赏看够了,爷不拘是放在私库里或是赏给别人,都是条路子。” 这话却是霎时让郑衣息思绪一顿,积攒在心口的那些烦忧愁绪被拨开了大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情愫也终于有了存在的理由。 烟儿与他书房里的青玉瓷瓶哪儿有半分不同?皆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他也是肉体凡胎,一是迷了心也是常有的事儿,况且那哑巴对他而言多有用处,他用些心也是应该的,待物件看厌了,也没了利用价值自然也就好了。 不过是件东西罢了,不拘是放在心上还是砸在地下,都随他处置就是了。 何必再庸人自扰? 他既是茅塞顿开,眉宇间的戾气霎时少了大半,他也不再郁结于心,极难得地夸了小武一句。 * 午膳之后。 宁远侯府夫人突然带着苏烟柔登了郑国公府的门,郑衣息称病不出,并不愿去花厅待客。 苏氏却是殷切地与段氏攀谈了一番,而后又让郑容雅陪着苏烟柔去逛后院的内花园。 苏烟柔眼高于顶,连郑衣息都瞧不上,自然更瞧不起郑容雅。 郑容雅只得铆足了劲讨好苏烟柔,可她皆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两声。 不得已,郑容雅只得神秘兮兮地与苏烟柔说:“苏姐姐,你可知我大哥哥收用了个丫鬟。” 苏烟柔一怔,她的一颗心都放在了五皇子之上,倒是不知晓郑衣息这里的动静。 倒底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苏烟柔便问了一句:“哦?” 见她来了兴致,郑容雅便愈发夸张地说道:“那丫鬟还是个哑巴,和苏姐姐你有几分相像呢。” 这话一出,却是如同在死水波澜的沉潭里扔下了一块重石,砸起了滔天般的浪花。 苏烟柔脸色霎时变得难堪无比,阴沉的恼意里还染上了几分自得。 收用个通房丫鬟也要与她有几分相像,可见那郑衣息的的确确是对她一片痴心。 只是他怎么敢寻了个与她极为相像的……哑巴? 这等天残的卑贱之人如何配与高贵的她扯上关系。郑衣息到底是小家子出身的庶子,连痴恋她也痴恋的这般不堪。 苏烟柔冷笑一声,便问郑容雅道:“可否带我去瞧瞧你大哥哥的房里人?” 19. 花灯 郑衣息赏了牛黄给圆儿作药引,一剂药之后,圆儿的高烧便渐渐地退了下来。 烟儿也放下了心,左右并无什么差事可做,便坐在罗汉榻上做起了针线。 倏地听见庭院里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声,突兀的声响吓得烟儿手里的绣绷一抖。 再回神时冰月压抑着的泣声已从支摘窗外飘入烟儿耳畔。 “月儿,娘都与你说了多少回了,当真是爷让我们领你回去。你再勥下去,难道还想落得和霜降一样的下场不成?”说话的是个声音粗粝的妇人,语气虽不耐,细细听着却有一腔关切之意在。 冰月嚎哭不止。 她自进澄苑起便对郑衣息生了几分痴心肠,寤寐思之、日夜不休,经了霜降一事也不改她的半分痴心。 成婆子见她油盐不进,便往冰月皓腕上拧了一把,欲将她强拖下台阶,往二门的方向走去。 冰月泪意涟涟的眸子无措地望向紧紧阖起的书房大门。 见识了世子爷这般清贵无双的人物,若要再让她去配个猥琐不堪的小厮,她如何愿意? 思及此,冰月便陡然从胸腔里生出了一股大力,迫得她挣脱开了成婆子的桎梏,不要命似地往书房门前的阶下撞去。 她本意并非是要寻死,不过是想撞出个好歹来,搏得郑衣息几分怜惜罢了。 可等她头破血流地跌在了泰山石阶下,那书房的门却仍是一动也不动。 成婆子嚎哭不止,嘈杂的声响扰到了正在提笔写字的郑衣息。 不一时,小武便推开了外书房的门,遥遥地立在台阶之上,睨着成婆子道:“爷说了,若是你们再吵吵嚷嚷个没完,便一家子打了板子拉到庄子上去。” 这下成婆子连哭也不敢哭了,尚且留有几分意识的冰月也心如死灰,任凭成婆子拉扯着出了澄苑。 正屋里的烟儿目睹这一场闹剧,也忍不住长吁短叹了一番。 思绪不由得飘到了那夜里郑衣息为着她发落了李嬷嬷的景象。 她并不敢往深处多想,只是隐隐约约间觉得郑衣息待她似是有些不一般。 可那是簪缨世家的世子爷,下一任的郑国公。 自己不过是个仰人鼻息才能苟活的卑微哑女,期间的天谴之别不消细说。 烟儿摇了摇头,想起那人喜怒无常的性子,说不准那一日便会厌了她,这点“不一般”实在是不必放在心上。 她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拢回,只安然地做起了绣活。 李休然告诉过烟儿,这牛黄非但价值不菲、还极难储存。便是如郑国公府这般钟鸣鼎食的人家,也不惯常使这样的药材。 可郑衣息却是眼都不眨地赏了一两牛黄下来。 烟儿感念他救下圆儿的恩情,便欲亲手做个香囊答谢他。 日升斜阳。 一道金澄澄的曦光从天边洒落而下,裹挟着细细密密的柳絮,打着旋儿般飘进了支摘窗,落在倚窗而坐的烟儿鬓发之上。 乌黑顺滑的鸦发好似镀了一层清辉,衬得她飘飘渺渺的好似仕女图上的仙子,一双清浅黛眉下露出盈润多情的一双杏眸。 总也让人移不开眼去。 郑衣息提脚迈入正屋时,瞧见的便是这样迷晃人心的一幕。 他有片刻愣神,方才收到东宫密信后的那一片壮志欲酬的热切尽皆消散了下去。 郑衣息缓了缓心神,将来正屋前在脑海里滚过一遭的思绪又滚了一遭。 他如今有求于这个丫鬟,很该对她好些,才能让她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既是逢场作戏和利用交织,屈尊纡贵地与这哑女相处一番,也不算什么大事。 “烟儿。”说服了自己后,郑衣息便立在门槛处,凝眸望向了罗汉榻上的烟儿。 冷不丁的一句声响,险些把烟儿唬了一大跳。 瞧清楚来人的样貌后,烟儿手里握着的银针陡然一歪,便往她青葱般的玉指上扎去,沁出一缕一缕的血丝。 那血污了绣绷上绣着的花样子,也让郑衣息瞧见了一片黑红掩映的挺拔墨竹。 这是男子才会用的纹样。 他霎时忆起了那个清清雅雅的府医。 这般小家子气的纹样,多半是做给他的吧,定是为了谢他诊治那个叫圆儿的丫鬟? 只是这哑巴当真没良心,自己好歹也帮过她几回,怎么不想着来做个香囊谢谢他? 郑衣息心里极为不屑,若换了前几日,只怕早已不由分说地发作一通了。 如今却是生生忍下勃然的怒意,起身走到罗汉榻边,一忍再忍,到底是酸言酸语地讽了两句: “这竹子好生土气,料子也差劲的很儿。” 烟儿脸色霎时一白,忙将那绣着墨竹纹样的绣绷收好,心里泛起些苦涩。 她早该明白的,她做出来的绣活世子爷怎么看的上眼? 倒是白忙活了一场,还得了他几句嫌弃,何苦来哉? 郑衣息却是未曾察觉到烟儿的失落,理了理不算舒朗的心绪后,朝着她扬起了一个似笑……又绝称不上是喜色的笑容。 “过几天,鹊仙桥那儿有一场花灯节,你可想去?” 囿于这四四方方宅院的丫鬟中,有哪个不想去外头散心游玩? 尤其还是由郑衣息亲自提起了此事,这等体面非同往常。 郑衣息静等着烟儿的回答,心里却已在思量着该给她去珍宝阁挑何等颜色的衣衫,才能以假乱真,与苏烟柔有个七八成相像。 谁知烟儿却摇摇头,敛眉凝神的模样里漾着几分哀伤。 郑衣息一怔,蓬勃的怒意立时涌上心头,强扮出来的温柔外皮立时要剥落。 他来不及怒意相向时,外头廊庑下却已传来了一道娇俏的嗓音。 “若这丫鬟不愿意陪郑世子去看花灯,那就由我来陪郑世子吧。” 说话间。 满身绫罗、鬓间珠光宝气的苏烟柔已娉娉婷婷地走进了正屋,身后还跟着个郑容雅。 烟儿抬眸,瞧见那气度高洁、举头投足间染着富贵奢靡的苏烟柔,心里的酸涩更甚,一时只得讷讷地盯着自己的足尖瞧。 萤火如何能与月辉争光。 她是地下的泥土,而世子爷的这位未婚妻则是盛放在夜幕里的星辰。 她们之间有云泥之别。 郑衣息瞥了眼苏烟柔,却是连余光都不想往她身上递,心间蓄满了嫌恶。 他板着脸不肯接苏烟柔的话,苏烟柔嘴角的笑意也是一僵,美眸里翻涌着些许怒意。 还是郑容雅瞧着势头不对,便笑着打圆场道:“大哥哥,苏姐姐特地来澄苑寻你。快让你房里的丫鬟给她倒茶。” 如今正屋里只有烟儿一个丫鬟,她听得此话后立时要走去耳房提苏烟柔斟茶。 她只穿了件素淡无比的薄衫,身子清瘦的不像话,路经苏烟柔身旁时,愈发显得瑟缩可怜。 郑衣息心里忽而泛起了些憋闷之感,他扬首觑见苏烟柔美眸里的得意,心中的嫌恶更甚。 “行了。” 他出声喝住了烟儿。 “苏小姐,随我去书房吧。”郑衣息淡淡开口,泠然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情绪。 似是喜悦,似是恼怒,这样时常发泄在烟儿身上的情绪不见了踪影。 苏烟柔自然不会与烟儿这等低贱的丫鬟多计较,闻声便跟在郑衣息身后,往外书房的方向走去。 独留烟儿与郑容雅立在书房,一个黯然神伤,一个心口直跳。 “大哥哥怎么见了苏姐姐,似是一点都不高兴?”郑容雅喃喃自语道。 烟儿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如今的眼里只能装下回廊上那两道离去的身影。 一样的锦衣华服,一样的高贵模样,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本就是桩门当户对的姻缘,再相配不过。 * 书房内。 苏烟柔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博古架上的青玉瓷器,嘴里忍不住称赞道:“没想到郑世子的眼光倒是不俗。” 郑衣息并不答话,只端坐在了扶手椅里,思绪却不知不觉地飘到了方才烟儿垂着眸摇头的模样之上。 他走神的太过明显,苏烟柔抛出去的话语得不到回应,一时心里有些不高兴,便将目光移到了翘头案后的郑衣息身上。 郑衣息今日穿了件墨色的对襟长衫,鬓发不过随手一束,潇洒俊逸的姿态衬出几分冷然不羁,竟是瞧着比从前要更俊朗几分。 苏烟柔不是个蠢人,她自负美貌、又出身高贵,一开始的确想坐上五皇子正妃一味,可五皇子对她的态度却一直暧昧不清。 所以她也不得不稳住郑衣息这一头,以备来日不时之需。 忆起方才进正屋时,瞧见郑衣息的眸光紧紧攥着那丫鬟不放的模样,苏烟柔心里竟是有些不大得劲。 如今郑衣息不答她的话,她心里愈发不爽。 她都给他机会与自己独处了,怎得这人还不说些风花雪月的好话来引她开心? 苏烟柔忍着恼意又说了几句话,见郑衣息仍是一副陷在了思绪里不言不语的模样。 当即便冷笑着出声道:“你那位嫡母方才还与我说,要我过几日陪着你逛花灯节,如今瞧着世子爷的样子,怕是不大乐意呢。” 话毕。 那头的郑衣息也终于沉思出了个结果,只是这等结果实在是令他难以开颜罢了。 他昨日听梧桐说府里的不少小厮与丫鬟们都相约着一齐去逛花灯节,一年一度的盛会,郑国公府也不会拘了他们。 这丫鬟不肯答应自己,莫不是……莫不是已和那姓李的府医约好了的缘故? 20. 醋意 郑衣息屡次无视苏烟柔的话语,她也着了恼,气鼓鼓地离开了外书房。 在花厅前的影壁处,还碰上了刘氏与她身后的一大群仆妇们。 里头有两个样貌清灵的女子,一把细如柳枝的蜂腰,一双漾着妩媚的杏眸,格外显眼。 刘氏见了苏烟柔后,一反常态地与她寒暄了几句,临去时不忘指着那两个貌美女子道:“这都是我给息哥儿挑的房里人,都是些老实乖巧的孩子。” 言外之意是要让苏烟柔这个未来儿媳先掌一掌眼。 苏烟柔瞥了眼那两个妖妖冶冶的女子,不过嘴上敷衍两句,心里却是恼怒的很儿。 回宁远侯府后。 苏烟柔越想越气恼,把五皇子的事儿都撂在了一旁,只是不解郑衣息明明恋她恋到要摆个与她相像的替身在身边,却又对她这个正主如此冷淡。 总不可能是她这个侯府嫡女还比不过一个腌臜下贱的哑巴。 她想不明白里头的关窍,便问起了身边的贴身丫鬟灵竹。 灵竹笑着答道:“定是因姑娘前几回落了郑世子的面子,他故意如此为之而已。” 见苏烟柔面色稍霁,灵竹则继续说道:“咱们这些簪缨世家里有哪个爷们儿回放个哑巴做通房?没得再生下个小哑巴来污了世家血脉。” 烛火摇曳,苏烟柔了悟的目光望了过来。 灵巧狡黠一笑道:“定是世子爷在故意气姑娘呢,假意摆了个和姑娘有几分像的哑巴在房里,否则那郑四小姐缘何要向姑娘提起此事?” 这话却是正中苏烟柔下怀,一时也不顾不上恼怒,颇为矜傲自得地笑道:“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 烟儿本是不想落泪的。 可今日月明星稀,隔着支摘窗往外望去时能瞧见寂然夜色里洒下层层清辉般的月色。 可这样好的月景,总是让她忆起娘亲还在的时候,便不知不觉地勾出了些泪意。 双喜正从廊道上小跑着过来,途径支摘窗时便瞥见了烟儿独自垂泪的清丽模样。 他霎时垂下了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这是烟儿姑娘这月的份例。”他突兀的声音打断了烟儿的哀伤。 烟儿抹了抹泪,朝着双喜福了福身子以示谢意。 双喜见她身子愈发单薄瘦弱,素白的脸蛋上布满了斑驳的泪痕,心下一阵叹然。 他劝道:“姑娘别怪我说话难听,爷就算平日里再宠爱你,可也越不过苏小姐去,咱们心里该有个数才是。” 烟儿一怔,慌忙避开双喜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目光,只擦拭了自己眼角的泪痕。 双喜撂下这话后便离开了正屋,独留下烟儿一人,既是心里漾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又因双喜的话而生出了几分难堪。 就好像她本不该去仰望天边的朗月,却还是偷偷地扬起头,将那一轮明月纳进了自己心间。 * 翌日一早。 郑衣息天未蒙蒙亮时便赶去了东宫,连早膳也来不及用,也不许双喜跟着,只点了小武一人随行。 这可把双喜气了个够呛,不由分说地跑到了正屋,欲与烟儿好生说一回小武的坏话。 可烟儿却因昨夜里泪流的多了些,那双水凌凌的杏眸红肿的好似桃儿一般,便只愣愣地坐在团凳上,神色木讷的很儿。 双喜才刚口出恶言几句,外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间,李休然已提着药箱走进了正屋。 他照例去给圆儿把一把脉,而后便坐在了梨花木桌旁,一眼不眨地望向烟儿,眸子里的缱绻情意仿佛要滴下来一般。 双喜坐如毡针,忙起身去耳房沏茶,才得以脱身。 回来时,却见那位清清润润的府医已不知何时攥住了烟儿的手,眸色真挚地问:“过几日的花灯节,你可愿陪我一起去?” 双喜霎时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嚷到了屋里的人,只是如此小心,也让他瞧不见烟儿的回应。 直到李休然落寞离去时,双喜仍是抓耳挠腮的烦忧——烟儿到底是如何回答他的呢?究竟是愿意陪他去,还是不愿意呢? 不一时,便到了午膳时分,双喜不好再赖在正屋里,只得揣着满腹疑问离开了正屋。 烟儿用过午膳后,便忆起了方才李休然的问话。 “你可愿陪我去逛花灯节?” 世子爷也对她说了差不多的话语,只是两人的态度却有天壤之别。 可偏偏那人如此冷硬的态度却让她心生悸动,以至于她想也不想便回绝了李休然的相约。 她正在愣神之时,明辉堂里的楚嬷嬷已带着两个身姿妖娆的女子走进了正屋。 楚嬷嬷是刘氏身边的心腹婆子,待烟儿并无半分客气,只颐指气使地走到她身前,道:“这是太太给爷安排的两个丫鬟,一个会弹会唱,一个能歌善舞,皆是聪明灵秀之人,你且小心伺候着。” 烟儿忙垂首应下,心里却是有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能弹会唱、能歌善舞,俱是她做不到的事儿。 楚嬷嬷走后。 那两个丫鬟先是亲亲热热地攀住了烟儿的胳膊,笑盈盈地说:“我叫青鸾,她叫黄莺。姐姐叫什么名字?” 烟儿答不上来话,只欲引着她们往正屋外的寮房走去。 谁知青鸾和黄莺立马变了脸色,先是甩开了烟儿的皓腕,脸上颇有些嫌弃地说:“原来你不会说话。” 黄莺觑了眼正屋这富丽堂皇的陈设摆件,美眸里掠过几分艳羡,只道:“太太说了,将来是要我们给爷做姨娘的,你都能住正屋,缘何我们要去下人住的寮房里?” 青鸾和黄莺俱生了一副桃羞杏让的昳丽容颜,说话时一把如莺似啼的妙嗓更是声声悦耳,更别提那婀娜鼓囊的身段。 别说是郑衣息瞧了,连烟儿这等女子见了也把持不住。 忆起方才楚嬷嬷的吩咐,烟儿只得苦笑一声,将这两个丫鬟引去了书房。 既是要做姨娘的人,少不了要为世子爷红袖添香,带她们去外书房总出不了错。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近黄昏。 他陪着太子与那些迂腐的幕僚们喝了好些酒,步伐虽稳,可神色里仍有几分微醺之意。 小武欲陪着郑衣息进书房,却被双喜拦在了屋外。 须臾间。 郑衣息的暴怒之声便传了出来,再是青鸾和黄莺两人哭哭啼啼的娇弱之声。 小武退却了一步,双喜忙推开书房屋门往里头走了进去。 一进书房,便见郑衣息立在翘头案后,冷厉的眸子里凝着些深切的怒意。 而底下那两个我见犹怜的丫鬟则跪在地上不停地发抖,身旁还有青玉瓷瓶的碎片。 双喜叹了一声,走上前道:“这两个是太太身边的楚嬷嬷送来的。” 郑衣息本就劳累了一日,额间隐隐作痛不说,还被这两个贸然跑出来的丫鬟吓了一跳,头脑更是胀痛不已。 “我瞧着你是鬼迷了心窍,连这些规矩都不记得了?明辉堂送来的人随意寻个粗使活计打发了就是,竟还能让她们污了我的书房?” 郑衣息头昏脑涨,方才坐在扶手椅里时被那个名叫青鸾的丫鬟扑了个满怀,鼻间还流盈着那股甜腻恶心的香味。 他立时便要发落双喜,可双喜却先一步跪在了地上,声声恳切地说:“是楚嬷嬷吩咐烟儿姑娘安置她们,烟儿姑娘不敢做主,才将她们送来了书房。” 那哑巴? 郑衣息一怔,疲惫了一整日的心又泛起了些憋闷之感。 “拖下去吧。” 他一声令下,门外的小武以及无双等人便走进来将青鸾和黄莺两人拖了出去。 待那两个妖妖冶冶的碍眼丫鬟离去后,郑衣息心间哽着的那股邪气才算是通畅了几分。 双喜见状便道:“奴才还有件事儿要和爷说。” 郑衣息扫他一眼,眉宇间蓄着深切的不耐:“有话就说。” 双喜道:“白日里李大夫来了正屋,给圆儿把了脉后,便约着烟儿姑娘去逛几日后的花灯……” 话未说完,郑衣息已是从扶手椅里起了身,疾风骤雨般的怒意砸了下来,险些将双喜吓了个够呛。 “你说什么?” 郑衣息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心内翻涌的怒意,他攥起了双喜脖间的衣领,咬着牙问。 双喜心里慌得直打鼓,嘴上却说:“依奴才来看,烟儿姑娘应当是同意了李大夫的相……” “约”字还未落下,郑衣息已松开了他,大步流星地踹开了书房屋门,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寂冷的夜色之中。 此刻走上回廊的他脚步飞快,行走间染着几分要与烟儿玉石俱焚的恨意。 怪不得,怪不得这卑贱的哑巴有胆子拒绝自己的相邀。 原来,她果真与那府医约好了。 丫鬟配府医倒是郎情妾意的很儿,她拒下了自己不说,还将那两个倒胃口的丫鬟送来了书房。 这是何用意? 这低贱的哑巴,当真是一点也不把他这个主子放在心上。 简直是不知好歹,蠢笨至极。 * 烟儿正坐在正屋的罗汉榻上,手里仍是绣着那日未绣完的绣绷。 虽则郑衣息十分嫌弃这墨竹花样子,可已做了一半的绣活,烟儿实在不愿放弃。 就如她这个人一般,虽则出身低微、又天生不会说话,处处收人冷眼与欺凌,可还是好好地活着。 她做的累了,便直起腰从支摘窗往书房的方向望去,却是只能瞧见一片暗色。 烟儿心内有说不清失落。 她苦笑了一回,不敢设想此时的郑衣息遇上了青鸾和黄鹂这两个尤物,会是何等的“情”难自抑。 正兀自伤心之时,正屋的屋门却被人从外头大力踹开。 一刹那,一身玄色锦袍的郑衣息已走进了正屋,在烟儿还未回过神来时,便已疾步走到了罗汉榻旁。 倏地。 她手里的绣绷被他一把夺过,强硬地扔往了支摘窗外。 而她则已被郑衣息压在了罗汉榻上,腰肢嵌入他的大掌,双手被他反剪着锁在榻首,丹唇被死死封住。 疾风骤雨般的吻落了下来,几乎要让她无法呼吸。 21. 失控 烟儿根本不明白了发生了何事。 可她如今被郑衣息制住了四肢,非但是动弹不得,还要被迫承受着他的肆虐的怒火。 怒火化作了密密麻麻的吻,起初只是碾着她的唇不肯松开,而后他便欺身往前压了压,大掌从不盈一握的腰间游移到她莹白细润的脖颈处。 稍一用力,便能折断她的颈骨。 烟儿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濒死的鱼,郑衣息怒意凛凛的吻隔断了她与外界所有的联系。 她只能攀附着眼前之人,才能从他热切的吻里汲取一两分活下去的气息。 月色入户,清辉般的光亮洒在罗汉榻上,将那旖旎的风光衬得愈发曜目。 吻意渐渐地变了味。 郑衣息鼻尖充斥着烟儿清幽的淡香,仿如夏日里的明荷,将方才那股甜腻恶心的脂粉香气压下了去大半。 他微微愣了一会儿神,似乎是忆起这个哑巴从来不用脂粉,也不爱抹那些香料。 就在这愣神的时候,双喜从廊道上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隔着正屋的门扉大喊了一句。 “爷,于嬷嬷……于嬷嬷她去了。” 这一声吓走了烟儿心里的惶恐,也搅破了正屋里的旖旎春.色,让陷在欲.色里的郑衣息重归清明。 他松开了对烟儿的桎梏,来不及去与她说些什么,便被心里震荡般的痛意驱使着朝外间走去。 烟儿满脸是泪,手足无措地理了理自己散乱的衣襟,忆起方才那人吻着自己时嗜骨般的力道,心里升起些刺刺的酸涩之意。 他吻她,是为了什么? 泄愤还是泄.欲? 总不可能是因他心悦她吧。 烟儿偏头望向支摘窗,望见窗下被随后扔在地上的绣绷,上头是她熬了几个大夜绣出来的花样,可在世子爷眼里却是可以弃如敝帚的腌臜之物。 月色沉沉,凉风渐起。 刮起了庭院里那株单薄挺秀的青玉树,叶子随风摇曳,发出的窸窣声响遮住了正屋内渐渐升起的抽泣之声。 圆儿睡在懒几之上,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 她朝着罗汉榻的方向望去,恰见烟儿正笼在清辉般的月色之下,身姿缥缈的就好似下一瞬一缕抓不住的青烟。 她不懂男欢女爱,可却是瞧出了烟儿的难过。 且这点难过多半是为了方才离去的世子爷。 圆儿不语,陪烟儿一起静默无声地赏月。 * 于嬷嬷在郑衣息还是个庶子的时候,曾日夜不休地照顾过他。 那时他发起了高热,府里无一人在乎他这个碍眼的庶子,父亲和老太太都聚在刘氏的明辉堂,喜气洋洋地候着嫡子的降生。 一边是三个太医围着那襁褓婴儿团团转,一边是十岁的庶子病入膏肓却无药材为引,父亲不过打发个小厮过来瞧一瞧,再无别的话语。 那时郑衣息第一次体会到人情冷暖,嫡庶尊卑。 幸而有于嬷嬷衣不解带地照顾,也幸而他命大。这才生生熬了过来。 后来。 他投了太子所好,渐渐地露出锋芒来。随意使了些手段,那八岁的嫡出弟弟便不明不白地死去,连父亲那儿,他也下了绝嗣药。 长房只能有一个儿子,那便就是他郑衣息。 世子爷的位置一到手,郑老太太对他的态度便变了。嘘寒问暖的模样,就好像他真的是她自小疼宠长大的孙子一般。 可郑衣息明白,整个郑国公府里只有于嬷嬷一人是真心盼着他,盼着他能一生顺遂、平安安康。 可如今,于嬷嬷也要走了。 郑衣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飞也般的赶去了荣禧堂。连郑老太太那儿的面子情也不愿做,便走入了于嬷嬷所在的寮房内。 一进屋,他便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瞧见了床榻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于嬷嬷。 此刻,于嬷嬷已气若游丝,不过是靠着参汤吊着命罢了。 郑衣息眼圈一红,掀开衣袍便跪在了床榻前的脚踏之上,出口的话语里带着哽咽。 “嬷嬷。” 于嬷嬷已瞧不真切眼前的人,耳朵里也只剩嗡嗡作响的杂音,可她就是知晓,她的息哥儿来瞧她的最后一面了。 她太老了,老的有时连路也走不动了,再不能帮息哥儿什么忙了。 于嬷嬷伸了伸手,郑衣息立马握了上去,他的手不停地颤抖,既是不敢握紧了那纤细无比的手腕,又怕松开后于嬷嬷会离他远去。 身后的双喜也捂着嘴哭了起来。 “嬷嬷累了大半辈子了。”郑衣息终于不再哽咽,却有几滴泪从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滴落,砸在于嬷嬷枯老的好似树皮般的手背上。 她双眼渐渐涣散,嘴唇翕动了一回,却是发不出半句声响。 郑衣息握紧了于嬷嬷的手,察觉到冰冷一片后,耳畔似是炸出了几声巨大的声响。 可他听不见了。 他只能听见回忆里于嬷嬷哄着他入睡时哼的歌谣,歌声绵长悠远,吊着他眼里的泪,迟迟不肯落下。 郑衣息就这么跪在脚踏前,一动也不动。久到身后的双喜也止住了哭声,遥遥地瞧见荣禧堂正屋的婆子探头探脑。 他便小声地劝郑衣息:“爷,该起来了。” 若是跪得太久,伤心的太久了。郑老太太心里会不舒服,爷好不容易才爬到了今天的地位,不能在这个时候失了老太太的欢心。 郑衣息自然明白这些道理。 他有正经的祖母,而眼前的于嬷嬷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仆。 他若是太过尊敬于嬷嬷,便是在打郑老太太的脸儿。 他自然明白。 活在这世上就是诸多擎肘,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郑衣息缓缓起身,膝上的刺痛感于他而言还比不过心头那空落落的钝感。 他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眼前分明灯火通亮,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本能朝前走。 * 烟儿到底是把那绣绷捡了回来。 若是世子爷当真不喜欢,她便挂在罗汉榻前,总不能让这绸缎白白浪费了。 她盯着那绣绷上的墨竹纹样微微愣神。 其实,这料子一点也不差,是那日她偷偷抚过郑衣息的对襟长衫后,从那几匹布料里寻出来与他最为接近的布料。 世子爷定是没有细看就认定了她做出来的香囊极上不得台面,料子也必定粗粝无比,就如她这个人一般。 烟儿见识过郑衣息温柔可靠的模样,可更多的还是他高高在上、目染鄙夷的冷傲模样。 她本不该对这样的人生出半分绮念,可偏偏她只是个肉体凡胎的俗人,控制不住的自己的心。 正愣神之时,外间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烟儿下意识地以为是郑衣息,心里不知是喜悦多些还是惊惧多些,往那软帘的方向瞧去,却见双喜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 “烟儿姑娘,爷……爷不对劲,你快去书房瞧瞧。” * 书房内一片暗色。 郑衣息是个喜光之人,书房里的烛火总是彻夜不止,可今日却是一反常态。 烟儿缓缓走进书房,因瞧不见里头的景象,只能伸出手摸黑着往前走去。 才走了两步,便摸到了一处宽阔温热的胸膛,她下意识地想伸回手,却被一股大力往前扯了一把。 下一瞬,她已陷入了这温热的胸膛之中。 气息严丝合缝地勾.缠在一块儿,烟儿好似是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挣扎着从郑衣息的怀抱里挣脱而出,将翘头案上的烛盏点亮。 烛火昏黄,让她瞧见了眼前郑衣息的模样。 他正立在窗旁,左手腕不止何时割伤了,正有丝丝密密的血痕不断向下渗,可他却好似无知无觉一般,只是木然地望着烟儿。 烟儿立时便拿出了帕子,走上前去缚住了她的伤口,动作极为轻柔,生怕弄疼了郑衣息。 郑衣息一动也不动,只是任凭着烟儿摆弄,那漾着哀意的眸子落在她洁莹细腻的脸庞处,瞧清了她蹙在一块儿的柳眉。 烛火摇曳间,杏眸里好似掠过了几分疼惜之意。 郑衣息扯了扯嘴角,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他一把将烟儿抱进了怀里,俯身咬住了她的耳垂,清幽沁鼻的香味入心,他心口那股痛彻心扉的伤意才减轻了一些。 可这么一点,实在是不够。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不破碎不堪。 他想要更多。 郑衣息松开了她的耳垂,想也不想地就吻上她的唇。 唇齿旖旎间,他说:“你想治我的伤口?” “那就做我的药,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