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腔》 1. 01馥华堂 《荒腔》 咬枝绿/文 2023年,清明,晋江独家首发 – 八月初,逢观音成道日,大暑末梢,州市连日高温。 陵阳山旧寺修葺,钟弥的妈妈带着她去捐香油钱。天不亮,钟弥就被章女士从空调被里拖起来,洗漱出门,八九点在佛殿前见了住持。 行合十礼的空档,钟弥溜去后厢水池旁洗去一脸汗热。 石槽里涓涓淌出的井水沁凉,静心宁神,立竿见影,叫人长舒一口气,比什么佛家箴言都管用。 周遭不少人,皆打扮朴素。 可钟弥知道,祈檀寺这周不对外开放售票,开法会,做布施,恭敬三宝,只邀香客来谈经论道。 今天这顿素斋不便宜,寻常香客哪能受到住持亲自点化。 望望当头炎日,这热得吓人的高温,非富即贵的善人们不辞辛苦来殿前捐钱磕头,很难说不是极致心诚了。 不心诚的钟弥还在山下就被妈妈说了,章女士下车叮嘱她:“今天是观音成道日,诚心些,不许谤佛。” 清早雾气未散,山间吹来的风还有丝丝凉意。 钟弥穿一身艾绿色的及膝棉麻裙,一双如玉细腿,踩着好走山路的白色帆布鞋,立时面向山上的金身大佛,听话地闭眼合手。 风拂裙角,她安静虔心的模样,似一株得天地滋养化为人型的仙草精灵。 “我佛慈悲,保佑您今日大赚!” 章女士一时气到发笑:“胡言乱语,谁保佑?你倒是比菩萨还像菩萨了!” 钟弥见缝插针挽起章女士胳膊,一歪头,卖笑撒娇道:“我要是菩萨,我就第一个保佑我美丽的妈妈!” 午饭过后,气温升至巅峰,满山苍绿被日头照得泛晕眼白光,高温蒸腾,这时候遣客下山绝对有中暑后患。 于是师傅在偏殿又讲了一场经。 钟弥歪坐在蒲团上打盹,檀香幽幽,隐隐听到师傅无情无欲的声线讲着禅语。 “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 “当需如何?” “以智慧明,灭诸暗痴。” 一觉睡饱,钟弥迷迷糊糊睁眼,法会已到尾声。整齐低沉的诵经声戛然而止,她扭扭不大舒服的膝盖随众人站起来,人云亦云合上双手,感谢师傅今日讲说佛法。 黄昏时下山,章女士问她临了去殿里敬香,求了什么。 飞速行驶的车窗外,是火球一样的赤红落日。 钟弥用湿纸巾按着光洁额头,给自己降温:“我求佛祖显灵,赶紧让州市下一场雨吧,又热又闷的。” 钟弥在京市读舞校,六月底结束大三课程,本应该忙起实习事宜,却一声不响收拾东西回了州市。 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宁折不弯的性子,章女士猜她在京市可能遇到了麻烦,只是这个女儿一贯有主见惯了,也不好问得太贸然。 话到嘴边,换了又换,想想这一天的行程已经够折腾了,章女士替女儿挽一缕鬓角碎发别到耳后。 钟弥外貌像她,性子却不知道随了谁。 她迎着夕阳,一张岁月不败的面孔,端庄温柔,透着一股子慈悲佛性,最后只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讲。 “你之前参加的那个选美大赛,不是说要来戏馆借景拍杂志吗?同老戴说了没有?” 老戴是戏班管事,也拉胡琴,快七十岁了,戏馆里进进出出的人,大大小小都管他叫一声老戴。 “说了,后天来。” 钟弥在手机上看天气预报,数着哪一天方便佛祖显灵,“老戴说那天不唱戏了,把那些家伙事儿都借给杂志社那边用。” 雨就下在钟弥拍杂志的这天。 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不仅钟弥被耽搁了拍摄进度,化好妆,换了衣服,等着场工取补光灯来拍最后一组图,下高速的十字路口也因雨天路滑,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车祸。 暂无人员伤亡,交警冒雨疏通路况,泞湿的柏油路面,车尾红灯连成长河。 一辆京牌的黑色A6被阻行在其中。 车内,正津津有味聊着一桩陈年八卦。 蒋骓本来坐的是后面那辆双色的宾利慕尚,在服务区认出沈弗峥的车牌,要是只有沈弗峥在车上,他过来打声招呼也就走了。 不料,敲下车窗,副驾坐着盛澎,那厮装模作样一推墨镜,上下打量他:“呦,蒋少爷,这荒郊野岭的,够巧啊,您这是去哪儿?” 蒋骓趴副驾的窗上,扫完车后座,没瞧见人:“我四哥呢?” 盛澎抬下巴,拿眼往前一睇。 “抽烟呢。” 那会儿天刚阴,起了风,服务区的樟树受尽风沙,养得青黄不接,独一根高树干陡立着,抽烟的男人穿白衬衫,似闷燥阴天里唯一一抹清冷亮色,就潇潇站在树下,一手接电话,一手弹烟灰。 “听说州市那项目批下来了,你们这是去州市?” 蒋骓的妈是沈弗峥的小姑姑,到底沾了半个沈字,盛澎没避讳跟他谈公事:“倒也不是专门为这个,动工还早,关键这事现在有点操蛋,”盛澎往沈弗峥那使眼色,“搞得四哥最近不高兴,懂吧?” 蒋骓再看过去,细瞧瞧,是有点不高兴的意思。 沈家近来的确不安生。 盛澎反应过来问他:“你也是去州市吧?” 蒋骓说:“替我妈去给章老先生送点礼。” 这一趟公事倒是次要,主要是沈弗峥想去拜访章载年,盛澎只晓得这位章老先生几十年前是个能写会画的红顶商人,盛名才气一样不缺,后来在京几乎销声匿迹。 “你们家跟姓章的也有渊源?” 看着沈弗峥走近,蒋骓喊了声四哥,忽的弯起嘴角,笑容蔫坏:“那渊源可大了,我跟你们坐一个车吧,好好跟你讲讲!” 之后有蒋骓扬家丑,车内气氛热闹许多。 盛澎从后视镜瞥一眼后座,小小一块方镜,除了绘声绘色的蒋骓,还映着另一张稍显霁色的面容。 盛澎松了一小口气,专心扎进八卦里,细听头尾。 说蒋骓的亲爹跟章老先生的女儿曾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又情投意合,两家甚至有过口头婚约,只是二十多年前一场变故,章载年退了下来,章家举家离京,搬至州市,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我爸这么多年,对这位章阿姨,可以说是念念不忘,七八年前,这位章阿姨丧夫,我妈差点以为我爸要跟她离婚,可惜啊,人家思念亡夫,又诚心礼佛,压根没打算再嫁。” “没道理啊,”盛澎接话说,“跟你爸青梅竹马,少说今年也四十多了,就算年轻的时候再漂亮,现在也没看头了,你爸之前可是搞文化的啊,什么美人没见过,有什么可念念不忘的。” 蒋骓也头一遭过来,没见过章清姝本人,就一张褪了色的老照片,还是他从他爹那儿偷拍的。 从盛澎那儿收回手机,蒋骓猜着:“现在科技发达,或许是保养得好吧,反正我妈特紧张,明明是送给章老先生的礼,非要我把东西给章阿姨转交,搁这儿点人呢。” 来了兴趣,盛澎想一睹芳容,从副驾扭身望向沈弗峥:“四哥,咱们也一块吧?听说那儿还是个老戏馆,没准挺有意思。” 车子顺导航开到粤剧馆,匾额题着“馥华堂”,雨已经停了,天光半晴半晦,门口停了两辆运器材的面包车,两个场工打扮的男人搭手运着东西。 门口挂的黑漆木牌上写着明天的戏目,一场《斩经堂》,一场《虹霓关》,国仇家恨,儿女情长都演足了。 一进门,目光便不自禁被吸引,挑高的梁枋天花绘着清式彩画,将空间纵向拉伸,一些传统建筑的细部装饰,共正中央空寂的戏台呼应,有古今交错之感。 管事打扮的老头迎上来说:“不好意思,我们戏馆今天不营业。” 蒋骓手上提着礼,道明来意。 老戴没敢收东西,见三人打扮体面,客客气气将他们引到二楼的茶座:“您三位慢坐,我叫人上壶茶水,章老板可能这会儿在忙,我这就去通知一声。” 茶水很快被穿粗布马褂的服务生端上来,配着一碟带壳花生,茶壶龙嘴倒出一线清茶,香雾汩汩。 盛澎正趴在栏杆上,望底下那些黑漆漆的拍摄器材,人头攒动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忽的,戏台下,灯光大亮。 那一刹而起的仪式感,仿佛是什么宝玉现世,石破天惊。 鼓风机四面八方吹着,花瓣纷飞,烘托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改良的旦妆依旧秾酽,缎子般的黑长发半束半落,风一吹,长鬓发英气飞舞,能瞧清脸,两抹上挑的桃红眼线无需任何表情,自生冶艳。 看着眼熟。 盛澎瞧出点什么,猛拽起旁边的蒋骓,怪叫道:“你过来看!你确定这是阿姨保养好?这他妈是成了精吧?” 沈弗峥手里捏着白瓷茶杯,坐两人对面,那是一个更便于观察的视角,自上俯下,一览无遗。 摄影师调角度,叫钟弥仰头往上看,脸上再多点情绪。 绿衫粉袖的背景里,花影重重。 她就那么眺来一眼。 像是机械地完成指令,并没有实际看什么东西,浓墨重彩一双眼,虚而空灵,摄影师非常满意,一直喊着很好很好,又叫她试着闭眼保持。 大概十数秒。 她在沈弗峥眼里,仰面阖眸,静止不动,似一幅隔着四方玻璃垂置的美人丹青,精美绝伦,又不可碰触。 盛澎和蒋骓正在争四十多岁能保养成什么样,一旁倒茶的服务生路过听了发笑,解释说:“没有四十多岁,这是我们老板的女儿,今儿拍杂志。” 2. 02飞行棋 那天钟弥没瞧清。 待她注意到二楼仿佛有人盯着她,她回望过去时,那三人已经起身款款下楼。 室内镶宝瓶柱的木梯修修补补,也是老古董了,朴素衬无华,也最显光华,那人穿最简单的白色衬衫,由老戴引路走在前头,只留一面断断续续的侧影。 因歇业下雨,二楼放了风帘。 近傍晚,天色再无晴透的机会,晚霞光薄弱返照,雨后风潮晦穿堂。 停了拍摄的临时影棚,姗姗来迟的下午茶将大波人引到偏厅。 风帘的玉坠在动,磕碰到木栏瓷瓶,周遭空静,能听到叮当清脆的响。 钟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只有一句评价:这人穿白色很正。 是她词穷了。 很快她捧起一碗沁凉的绿豆百合汤,就听到杂志社员工更专业到位的评价。 钟弥本来没注意听,戴玳瑁眼镜的女化妆师一提白衬衫,她触电般反应迅速,耳聪目明,抿着百合,想起那人来。 “掸眼一看就知道,这人肩背线条绝对好!关键是腰短,还窄,这种上身,高个子配长腿才叫绝!” “我跟你们说,外行人看不出来门道,男人真的很看腰的!那娱乐圈里谁谁谁,又谁谁谁,身高也没虚报,平时也练肌肉,身材就是不行,输腰上啦。” “这种白衬衫想穿出味道,就得比例好,还腰细,腰一长,五五分,就容易像买保险的。” “气质也重要啊。” “男装不像女装,没有那么多扬长避短的设计,越是基础款越是拼硬件。” 钟弥津津有味听着,觉得这帮人不愧是专业的,一针见血,很有道理。 卸完妆出来,遇见老戴,钟弥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问刚刚楼上那三个人来干什么。 老戴面相和蔼,一笑一脸褶子,擦完汗又把毛巾搁回脖子上:“给你外公送礼的,你妈妈不在。” “通知外公那边了吗?” 钟弥的外公好雅静,如今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生活简单朴素,戏馆这种闹腾的地方待半个上午就要头疼,也很少见客了。 这些年,时不时有高档轿车停在戏馆门口,来人自称不是外公以前的下属,就是早年的门生,想来拜访外公,打了电话,外公那边照料起居的蒲伯传话,总是很客气的回绝。 意思都是一个。 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了。 但总有人是例外,譬如—— “京市来的,他姓沈。” 一夜狂风骤雨,钟弥夜半惊醒,按了床头灯,拉开窗帘一角往外头瞧,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比室内空调还湿冷,摧枯拉朽,似要将一整个暑夏翻过去。 关了空调。 钟弥当时就想,完了。 外公养的半院子娇气兰花,准又有陶盆摔碎,再添新伤员。 第二天早上,钟弥起来洗漱,章女士早睡早起多运动的习惯,自律多年,不仅是绝佳的抗老妙方,也总使她们母女在早上很难碰面。 先去戏馆蹭了一顿早饭,戏馆的菜单一目了然,除了各色茶水,瓜子花生这类干碟,主食只有阳春面。 很多年前,章家在京,淑敏姨掌勺,水陆毕陈的宴席信手拈来,如今依旧手艺好,花样多,就是暑工难找,后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才将菜单一再简缩。 戏馆下午才营业,一般从早上八点就开始热闹,人见人打招呼,声音不断。 练早功的戏班武生穿着厚底靴从外头回来,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见钟弥扒一只蓝花瓷碗,正喝面汤。 巴掌大的脸,给大碗挡得严严实实,乌缎似的及腰长发,穿灰色棉质无袖T和宽松短裤,细细白白两只胳膊撑桌上,似瓶中瘦樱。 明明是男生气的打扮,远远看着却能叫人脑补一身清冷香气,不看脸,便知道是老板沉鱼落雁的女儿无疑。 “弥弥,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外头有个开玛莎的男生找你,我还说了你不在。” 碗沿露出一双乌瞳。 钟弥由玛莎这个关键词猜到来人,不由心烦,碗一放,餍足擦擦嘴道:“说得好!以后也这么说,那我就从后门走啦!” 戏馆附近就有一家花鸟市场,早上是贸易高峰,摊位前散客熙来攘往,各家的小喇叭赛声似的较量。 东家新鲜花卉通通打八折,西家红鲤鱼绿乌龟一律进货价,人挤人,货挤货,时不时各种嗓门见缝喊着借过。 钟弥逛了一圈,拦腰砍价,最后花五十块买了三个花盆,老板给用青色的尼龙绳网兜着。 绳子太细,半道勒得她手疼,从公交上下来,她抱在怀里,走进丰宁巷。 这地方偏僻,有一处名人故居已经划作文保单位,周边住的几乎都是老人,和一些压根不是为了赚钱开设的文艺工作室。 巷子里种刺槐,绿树参天,四五月落花如下雪。 外公住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身边只有蒲伯照顾,偶尔淑敏姨会过来帮忙打扫。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垂花门修得漂亮。 钟弥在门口树下看见一辆挂京牌的黑色A6,她捧花盆一愣,扭头朝自己走过来的青石窄路看,目光再落到车上。 脑子里两个想法。 这人肯定是第一次过来。 但凡来过不可能把车开进来,磕磕碰碰不好开就算了,还不好调头。 这人的司机有点东西。 以丰宁巷的复杂路况,四轮车开进来的刺激程度堪比赵子龙救阿斗,七进七出,可这人不仅开过来了,车漆还安然无恙,半点没掉。 很有本事。 门里传来愈近的脚步声,钟弥从蒲伯身边见到这位高手,讲不清是什么特征,钟弥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当过兵,看着很寡言正派。 “弥弥来了啊。” 蒲伯介绍身边二人,“这是沈先生的司机,正要送这位花艺老师出去。” 钟弥还在想沈先生是谁,由着蒲伯的话又去打量那位花艺老师,也是中年男人,平头方脸,戴眼镜,手里拎着一只灰绿的大帆布包。 这位花艺老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蒲伯:“有事的话,打这个电话,我随时过来。” 钟弥脑子里又多了一个问题,外公能有什么问题,需要一个花艺老师随时过来? 送走人,进了垂花门。 半院子的兰,没似钟弥昨晚脑补那般狼狈潦倒,一盆盆在长木台摆得整齐,地上落了一层碎叶,切口整齐,显然不久前有人精心修理过。 可就算这么精心打理过,那些兰摆得品貌端庄,一丝不苟,也架不住新来的那盆艳压群芳。 钟弥拿不准,毕竟也没亲眼见过:“素冠荷鼎?是吗?” 蒲伯答:“是。” “谁送的?” 钟弥面上的惊讶如水纹漾开。 素冠荷鼎是莲瓣兰的一种,却特殊到需要单单起这么一个名字去区分。 白素无下品,外公养的兰,绿素偏多,最好的两盆永怀素,还是钟弥上大学托朋友买的。 而素冠荷鼎稀少到,早年每每出现都伴随着天价竞拍,甚至传言一度拍出一株千万的价格,是兰中帝王。 “是京市来的沈先生。” “又姓沈,”钟弥喃喃。 外公少见外客,更少收礼,大多时候肯摆开茶台与人会面,多与这个“沈”字挂钩。 据说京市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先生是外公的故交。 “这位沈四公子不一样。” 蒲伯解释道,“他是沈老先生的第四个孙子,也是沈老先生最器重的孙子。” 钟弥心想,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那位沈老先生从没来过,倒是他才俊辈出的子孙们,每年寒暑都会来看望外公。 每次来的人,除了姓沈,也都不同,仿佛看望外公是他们沈家的一道规矩,轮一轮,每个人都要来。 才俊们打扮得光鲜体面,与外公并不亲近,格外恭敬拘谨,每次送来什么稀罕玩意儿,外公脾性温和,只招待茶水,不收东西,对方连一句客套也敢多说。 而这位据说“不一样”的沈四公子,送来这样昂贵的兰花,却可以堂堂正正摆在外公的院子里。 “弥弥。”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钟弥转过头,见檐下站着穿一身白色府绸的外公,以及外公身边那位沈先生。 意外的年轻俊美。 钟弥想起了他。 那个晦雨返晴的傍晚,那道风帘翠幕后的侧影,与此同时一并想起的还有杂志社那些女员工说的话。 视线一不注意就从他脸上朝下移去。 他今天穿一件烟灰衬衫,质地偏软,领口开两粒扣子,比之前那些打着领带的才俊们放松得多,袖子折到小臂,衣摆严整地收进黑色西裤里。 钟弥还是那句话,他穿白色太正,有种木秀于林的惹眼。 比之白色,烟灰色有压制锋芒的折中感,显温润文气,站在外公灰墙黛瓦的院子里,也更加合衬。 腰,的确很窄。 钟弥移开目光,自感脸灼,喊了一声外公,再装坦然,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位好看的沈先生。 分秒间,已然有了淑女仪态。 “外公,这位是谁啊?” 不待外公介绍,男人伸出手:“沈弗峥。刚刚才听你外公提了你。” 那只手修长瘦削,指甲修得干净圆润,一时越过檐阴,曝露在阳光之下,手背青筋若隐若现,暑气未消的近午时分,指端白皙,有种凉玉的质泽。 钟弥同他短暂交握。 是温热的。 小孔雀般的淑女仪态有点装不住了,她眉头微皱,有不好的预感:“刚刚提到我了?我有什么可讲的啊?” 外公笑。 他也淡淡一笑:“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唰一下,钟弥脸红起来,用眼瞄旁边收扫碎叶的蒲伯,小声问:“我的飞行棋没有收吗?” 蒲伯笑着说:“忘了。今早沈先生过来,你外公好容易有了棋搭子,一去书房,你那些彩旗骰子全都散在案上,还是沈先生帮忙收起来的。” 沈弗峥说:“小事而已。” 钟弥想纠正一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开口:“其实我……”话没说完,他似就猜到她的后文,端端一句:“飞行棋也是棋,很有道理。” 钟弥彻底无声。 肯定是他收棋的间隙,外公把她小时候的耍赖事讲出来了! 飞行棋也是棋,出自钟弥之口。 琴棋书画倒是都学过,可她打小就是男孩儿性子,肯动手,脑子却懒,章女士一叫她看棋谱,她立马奶声奶气嚷着不要,再说一句,就挤到外公怀里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 外公惯她,来来回回几次也就算。 那会儿小,淑敏姨逗她,说那以后出去就不能说咱们弥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喽。 钟弥可不干,白嫩小手一投骰子,六方数点飞转。 “飞行棋也是棋,我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打小就漂亮得像朵花,精致雪白,章女士精精细细养着她,小姑娘扎小辫儿,说什么话都可爱,叫人心化成一摊水,宠着纵着,恨不得什么都由着她来。 小时候的趣事长大就成了黑历史。 一个曾经大言不惭“飞行棋也是棋”的人,陪坐看他们黑白子纵横捭阖,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 看不懂啊,就很无聊。 谁看她,她就奉送一抹甜笑。 解救钟弥的是一通电话,手机意外震动,她草草告别,说自己还有事,就出了垂花门。 没走远,就站在大门口的凉荫下,手机亮度不够,她蹙了蹙眼,缓了片刻,才瞧清来电显示。 徐子熠,早上开玛莎来找钟弥的那个。 钟弥跟他是高中同学,属于不同班,彼此联系方式都没有的那种高中同学,钟弥对这人唯一的印象是——高中那会儿,他好像跟她那时候的男朋友在一起打过篮球。 可对于现在的钟弥来说,仓促早恋的前男友她都快不记得了,就别提前男友的球友。 六月份,钟弥从京市打道回府。 本地的启泰地产联合文化办搞了一个城市选美大赛。 就是最俗的那个梗。 那天钟弥陪闺蜜去选拔现场找人,当时安保说非参赛人员不放行,她就随随便便填了一张报名单,后来随随便便拿了第一名。 徐子熠的父亲是启泰地产的副总,他挂职实习,说是负责文化宣传这块,主要还是负责跟狐朋狗友游手好闲。 钟弥也因此跟他碰上。 老同学见面寒暄两句就算了,偏偏这人得知她现在单身,对她展开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追求。 烦得钟弥现在见了他都要绕道。 想着速战速决,钟弥深吸一口气,按了接听,问他要干什么。 对面一叠声说对不起,说自己那些朋友就是喝多了嘴贱,什么门当户对,弥弥,我不在意这些。 钟弥觉得好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到了需要你在意这种问题的程度啊?我答应你什么了吗?” 那天去参加徐子熠的生日会也是因为他喊了不少高中同学,弄成半个同学会的样子,钟弥实在推不掉。 徐子熠很伤心:“弥弥,你这是彻底拒绝我了吗?” 钟弥更想笑了:“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机会?我说过不合适,你都没有听到吗?” “我以为你是担心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我不在意那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徐子熠又道歉,“弥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嘴笨!” 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钟弥挂了电话。 现在八月,钟弥大学读国内最好的舞校,班里的同学很多都已经开始实习,九月中秋,十月国庆,各大剧院舞团都紧锣密鼓在排节目,她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有一份光发一份热。 而不是被家里人问及怎么不留在京市,明明心怀低落,嘴上却犟着说,京市一点都不好,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黑色A6依旧停在门口树下,挂京A牌照,钟弥折返,看那株有价无市的素冠荷鼎。 京市多好,多风光。 人才辈出,卧虎藏龙。 是她在京市待得一点都不好。 3. 03唐菖蒲 将暮未暮,钟弥回了家。 一栋中式独立小楼,前有院子,后有荷塘,离戏馆十几分钟的车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钟弥父亲小半生所有积蓄。 钟弥父亲是粗人,没念过什么书,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老天赏饭,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练就一身武生绝活,背长靠,跨马持刀,威风凛凛,年纪轻轻就演得了圣贤戏。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本事。 会开车。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驾照还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华堂捧场看了几出戏,他在台上耍枪花,台下的章小姐不吝掌声。 年年封箱戏,他都扮青衣,唯独那年她在台下,他绣鞋踩得难受,小嗓也唱得别扭。 可章小姐说他扮得好,送来花篮,夸他面相英气,扮旦角也别有风采。 登台唱了十几年戏的人,因她寥寥几句话,一生的鼓点都乱了。 他长枪拿不稳,丢了千里驹,勤勤恳恳给章小姐开起车。 老戴痛心疾首,骂他不务正业,荒废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轻轻问他,是不务正业么? 他也不狡辩,低着头说,我是鬼迷心窍,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是鬼,没有这样好看的鬼。” 她便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他继续当他的台柱子,还娶了漂亮老婆,他宠妻如命,章小姐临晚靠窗弹琵琶,不知忆起什么旧事,有些伤感地停了弦说,要是这会儿外头有片荷塘,吹来点凉风就好了。 荷塘么,他亲自挖了。 只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阵心仪的晚凉风。 钟弥上楼,琵琶声将将停了,走到门口,就见妈妈抱琵琶坐在窗边,静吹晚风的侧颜。 八月,还有最后一拢荷。 微燥晚风里夹着宜人淡香。 钟弥喊:“妈妈。” 章清姝转过头:“回来了,饿了么?” “还好,我在外头吃了点东西。”钟弥走近,“在楼下听淑敏姨说,刚刚表姨和表姐来了,来干什么?” 看她紧张的样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干什么,之前借了条项链,来还。” 打肿脸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规操作。 钟弥拖长音:“哦。”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灭,几丝檀烟飘出,细长线香插进相片前的香坛中。 黑白照里的男人,还是年轻时的英俊模样,戏行出身,又是背长靠的武生,单是半身照都能窥见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总担心以后年轻人不爱听这个了,戏馆要倒闭,没营生,这几年州市大兴旅游,草台班子换了两批,从昆曲唱到京剧,生意越做越红火,养得起我们娘俩,你那个穿裙子梳小辫儿脚底不沾灰的小娇娇,现在也本事了,单枪匹马啊敢上门问人要账。” 钟弥打断:“哎,这就不要跟爸爸讲了吧。” 要账这事儿,想起来也叫钟弥心里不舒服,细论起来,州市是钟弥已经过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来,可想而知,他们与这边亲戚也亲不到哪里去了。 年前,有位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亲戚办喜事,大摆宴席不算,还非要请戏班去唱戏充场面。 老戴手下没有接外活的规矩,本来不愿安排,架不住这位亲戚上门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亲戚,不好回驳。 老戴答应了,按规矩定了出堂会的价钱,折上又折,好彩头给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场。 红布一扯,喜事风风光光办了。 那位亲戚却推三阻四不肯给这笔钱,老戴气得不轻,要找人理论,章女士是不喜喧闹的性子,自掏腰包垫了这笔钱,安抚几句,事情就算过了。 那天正巧,那位亲戚又来戏馆办事,老戴见着人就骂,那位亲戚也恼了火,脸红耳赤说起章女士来。 “摆什么谱,现在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小姐呢!” 生意还要做,吵吵嚷嚷对戏馆影响不好,淑敏姨把人劝散了,也是忍着气,扭头见着钟弥,忍不住说,你妈妈就是脾气太好了! 钟弥不是脾气好的。 隔天就带着片区民警上门把钱要回来了,十指纤纤,当着那一家人面哗哗点红钞,留下几张零票。 钟弥笑得漂亮又无害:“您看,我外公从小教我,人要有来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虚伪我替我妈收了,我这点假客气您也笑纳。” 一家子气到跺脚,说钟弥缺家教。 钟弥冷眼回他们:“占不到便宜就说别人缺家教,你们缺什么?缺良心吗!” 钱拿回来,章女士担心女儿受了委屈,边哄边教育着,下回不许这样,为一点钱,跟这种人撕破脸皮不值当。 钟弥却不听,她不是那种为了一点面子肯受人欺负的性格,抠着自个手心,嘀嘀咕咕说:“我没事,反正我本来就没脸没皮的。” 章女士又气又笑,被女儿鼓腮嘟囔的样子可爱坏了:“有这么说自己的?” 现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觑了钟弥一眼,说着现在已经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托梦来管她。 “好好在京市读着舞校,说不想待了就往家里跑,现在是不是连毕业证也不打算拿了啊?” 在京市被某个死缠烂打的二代逼到没了立锥之地,这糟心事,钟弥回来没讲,不想妈妈和外公替她操心。 她很知道,有些体面是旁人抬举出来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办事还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辈子活得光风霁月,哪能为了她的一点小事摧眉折腰。 钟弥读高一,有位制片人来拜访,搞影视拍电影的,当时正在筹备一部献礼片,约人写海报上的字,备上厚礼前来。 外公一早封笔,推辞说人老了,写不好了。 那人曾大惊钟弥倾城之色,想请她拍戏,认为她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发光。 那时候钟弥还小,浮华光鲜多少有些令人心动。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问她想不想去。 钟弥摇头,还是拒绝了。 那位制片人的话,几分真假且不用辨,娱乐圈里头水太深,她年纪小,仗着一张好皮相,又托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着亮相。 可名利场里出将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后想要全须全尾退出来,家里必要四处张罗费神。 安安生生过日子已经很好。 她没有特别想出的风头,也无需谁来替她搏一搏。 所以处处被人为难,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讲。 只糊弄着说,自己本来就不喜欢京市,到哪儿都乌泱泱的全是人,出门堵车,空气又差,还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妈妈提到毕业,钟弥小声说:“毕业证还是要的,这不是马上也要实习了么,我在州市这边实习也一样。” “不一样。” 章清姝语重心长跟她说:“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你现在年轻,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就譬如她学舞,在京市实习有最好的剧院和舞团,那些橄榄枝伸不到州市这种地方来。 不同的选择,人生会很不一样。 “你爸爸要是还在,也不会希望你二十刚出头就留在老家。” 很久没梦见过爸爸了,钟弥便住了声,记忆里的面容越发模糊,她朝相片里看,不作声,乖乖听妈妈絮叨。 说到今年入夏钟弥看着瘦了些,章清姝叫她记着这两天去宝缎坊试旗袍,尺寸不合适还可以叫裁缝师傅再收一收腰身。 以前章家在京,每年一冬一夏,女士们都要做两身的旗袍,到钟弥这一辈,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儿,她性子里缺点文静,不爱穿这处处约束举止的窄衣,实在没这雅嗜。 就算如此,章清姝也坚持每年夏天给她做一身,钟弥不穿也不要紧,过季便封箱留存,只当个纪念。 去楼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钟弥揭锅闻香气,又回了楼上自己房间洗澡,出来时,淑敏姨正换着新被套,钟弥上去搭手,两人扯着四方被角抖抖。 估计钟弥没回来的时候,错过一场好戏,这会儿说到表姨一家,淑敏姨还尽是鄙夷。 “之前你外公生病住院,明明请了护工,你表姐她们跑得比你们娘俩都勤,巴不得你外公撑着这三病两痛,桃李登门,在医院给她搭戏台呢。” 钟弥没听懂:“在医院搭什么戏台?” 淑敏姨哼一声:“鹊桥相会!” 钟弥懂了。 表姨一家眼高于顶,从女儿过了婚龄就开始筹谋着怎么才能嫁一个好人家,外公的客人非富即贵,自然都是最佳人选。 可惜上了年纪,不是有老婆的,就是有过老婆,甚至有过不止一个老婆的。 脑子里忽然浮现檐下那张脸,炎炎夏日不生一丝燥,气质高远,似松涧雪。 钟弥忽一叹。 淑敏姨收拾她的梳妆台,瓶瓶罐罐码得整齐,扭头问她叹什么。 “她今天没去。” 倒可惜了。 今天有个顶好的,又年轻又好看,手上干净,没有戒指。 “沈——弗——峥——”钟弥趴在新换的床铺上,鼻息间都是阳光晒透的水莲清香,无声而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 沈字她知道,fuzheng是哪两个字?哪两个字才配的上这个人呢? 说到表姐今天没去外公那儿,淑敏姨忽的哼笑:“跟着她妈,去别处撒网了!” 淑敏姨说话总格外有意思,钟弥笑问:“什么撒网啊?” “又什么贵妇聚会吧,之前还跟你妈妈借项链来着,说得好听,往上数两代哪个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放牛耕地呢,哪儿端来的摆谱架子,还贵呢,小小一个州市,再富贵泼天,也不过就那样。” 钟弥捧场:“淑敏姨见过大世面。” 淑敏姨笑:“我哪见过什么大世面,给你外公做了几十年饭,见过一些人罢了。” 又说,“你外公多朴素的人,总有贵客登门,知道为什么吗?贵不在此,人贵自重!” 这是拐弯抹角骂不自重的人了。 对于目标明确,又行动果决的人,钟弥向来有一分敬佩。 “人各有志嘛。” “你呢,可有志?”刚说完,淑敏姨忙逗趣摆手说,“可别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 钟弥又想到那人,弯起的唇角又一瞬滞然。 他一点也不老。 可他多大呢? 气质沉稳,下棋还能赢外公,怎么着也应该三十出头了吧?可他的皮相太年轻了。 – 宝缎坊离戏馆有一段路。 吃过早饭,钟弥先去了一趟舞蹈培训机构面试,毕业证要拿,不管在哪儿待着,大四得混个实习证明回校交差。 面试过程很简单,舞蹈机构的老板知道她是京市舞校的应届生,怕庙小容不下大佛,提到薪资不高,钟弥倒是很无所谓,不过就是图个离家近,到时候工作轻松。 从有点偏僻商业楼出来,外头是水汽濛濛的青灰天,正下雨。 路上不好打车,她也没带伞,加紧了步子跑到站牌下等公交。 窄窄的遮阳板形同虚设,雨急风大,她等同于一半站在外头,四肢很快袭来一股股冷潮气。 明明说好十五分钟一班车,等了二十分钟,马路上连半个公交的影子都没有。 只有这种时候,钟弥才会觉得妈妈说得对,州市比不上京市!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州市了。 公交经常不准时真的很烦啊。 就在这时,漫天雨气里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速不快,最后稳稳停在公交站牌旁边。 后座的车窗降下,淅沥水雾后,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映进钟弥眼底。 不陌生,但也不熟。 也就两天前,在外公那儿见过一面,只是这张脸好厉害,有叫人过目不忘的本事。 仪表气度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一眼就能辨出身份不凡。 更何况那天钟弥听蒲伯说了。 他姓沈,是从京市来的。 钟弥怔然片刻,沈弗峥已经先出了声:“雨天不好打车,这是去哪儿?” 钟弥回:“去取一件衣服。” 沈弗峥说话时,他的司机已经撑起一把伞下车来迎她。 黑伞如庇护一般伸到面前来,钟弥站在潮湿风雨里,没动步子,望着车里的男人,微微发愣:“沈先生还没问我去哪儿?就要送我吗?” 沈弗峥轻轻一笑,回她:“去哪儿都送。” “上来吧。” 钟弥上了车,身上还有细碎水珠往下坠。 车门关上,隔绝风雨,司机稳稳启动车子,她没坐实,沈弗峥察觉到,将一旁搁置的西装外套递给她。 钟弥目光从那只手移至那双眼,目光仓促交汇,短暂如擦燃一支火柴,焰光薄薄,她潮润的眼皮闪避开,一敛就熄。 她慢慢接过衣服,却没穿。 低着眼,两头看看,一时分辨不出是小牛皮的车具贵,还是手上这件定制西装更贵,弄湿哪个算值当。 车里冷气足,钟弥受凉,头不受控朝前一磕,打了喷嚏:“哈欠——” “小心感冒。” 一旁的男声似乎微微含笑,钟弥顿觉窘迫,囔着鼻子,这才乖乖把衣服披至自己肩头,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 车子压过前方减速带,由主道切进绿植茂盛的小路,行过低矮的居民小区,停在一栋颇有年头的木楼前。 歇山顶样式,往前拨朝代,一百多年前还曾是位廉官的私人府邸,几经风雨周折,多番修葺,如今依旧覆黛瓦,撑木窗。 梁枋有古朴的雕刻装饰,正门挂匾,题的字是钟弥刚刚跟司机说过的地址。 “沈先生,钟小姐,宝缎坊到了。” 刚刚在车上简单聊了几句,钟弥才知道,他初来州市,住酒店,这种天气出门没急事。 只是赏雨,看看新鲜。 章清姝是宝缎坊的老主顾,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半都是在这儿定做的,宝缎坊穿长袍的老板认识钟弥,一见她进门便笑着说:“刚刚才说到你呢,说下这么大雨,今天怕是不会过来了。” 钟弥俏皮道:“再不来,我妈妈就要骂我啦,她说我瘦了,叫我来试试尺寸。” 她介绍沈弗峥,“这位是沈先生,今天下雨我没带伞,要不是路上遇见沈先生送我,可能真过不来了。” 沈弗峥颔首。 长袍老板微笑打过招呼,叫徒弟取了衣服来,将钟弥送进试衣间。 这是一家三代传承的做衣工坊,从钟弥外婆那一代起,章家就在这里做衣裳,店内还保留着老布庄的陈列格局,裁衣台上,随便一把乌木尺子都年深月久包了浆。 钟弥去试衣。 店里的学徒很客气,虽是专做女装的老店,但来者是客,给沈弗峥倒来一杯热茶,靛蓝花纹的平口碟子放两块白糕配两块酥糖,都是州市本地的糕饼小食。 浅碧茶汤里,沉着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雨前茶,清热消暑。 最宜夏饮。 没等茶放凉,厚重帘布被一只纤秾合度的玉白手臂从内撩起,换上旗袍的钟弥娉婷现身,走到镜子前。 白底青花的衣料,行动间,微有光泽,似晕得恰到好处的水墨,衬极了这湿漉漉的潮晦雨天。 钟弥左右各侧身端看了一番。 她自我欣赏,正沉浸,冷不防从落地镜里看到身后一双清矜的眼。 似雨时的窗,晦中生明,拂来一身凉。 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端青瓷杯,轻转着,不知是在品茗,还在看人。 对视那瞬,钟弥睫毛一沉,心口倏然短了半口气,她很快藏住自己眼中窘态,心想你看我,我也看你,大大方方一转身,由镜中的虚,直面他本人的实。 “沈先生,觉得怎么样?” 窗角的灰瓦盆里养一株次第开花的唐菖蒲,秾芳依翠萼,她站在旧窗前,微微扬起下巴。 旗袍的最后一粒扣子定在锁骨中央,往上看,肩线优美,脖颈修长,下颌内收秀致,再往上,连五官也皮骨相宜,挑不出半分瑕疵。 唐菖蒲开花,渐开渐败。 而她的次第开花,处处都是最好的。 “很好看。” 4. 04新旗袍 往年章女士替她定做的旗袍,从宝缎坊拿回来就搁进柜子里,等换季,淑敏姨就会帮她收起来,钟弥基本不会再看。 就像景区购回的装饰项链,有几个人日常会往脖子上戴,用做纪念的东西,到手就已经完成“纪念”本身的仪式感了。 可今年不同。 晚上洗澡出来,吹干头发,钟弥穿一身淡蓝色碎花边的吊带和短裤,棉绸质地,布料单薄,方便她坐在椅子上,架一只腿换一只腿地涂身体乳。 乳液稍显黏腻,在胳膊上机械地来回涂抹均匀,钟弥走了神,隔一面圆镜,看见身后衣橱那儿挂着的新旗袍。 按上身体乳的盖子,她起身走过去,连着衣架将旗袍取下,刚过小腿的长度,配一米六九的个子正好。 往全身镜前一站,衣服比在身上,手指抓着衣料收腰身,她稍稍歪着脖子,垂着眼,自下往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很好看么?” 晚上卧室的灯光过于昏黄朦胧,不似那个雨天宝缎坊里的场景。 灰中泛青的天色,檐下湿雨,窗角的花,和轻靠桌前持葵口杯打量人的沈弗峥,都与这件旗袍相配。 她望着镜子,试图解释自己待这条旗袍不同以往的原因。 想了许久,她道:“这个刺绣和花纹好像的确挺雅致的。” 欣赏够了,甚至越看越满意,钟弥本来打算提着旗袍去章女士房间卖一下乖,感谢妈妈的好品味,偏偏这时候手机轻震一声。 拿起看,是闺蜜发来微信。 [他答应了,明天晚上酒吧见面,到时候我就找个理由先走。] 钟弥:[那我们明天下午先见一面?] 那头应好,随即约了碰面时间。 说起来,钟弥会参加这个听起来像什么文艺复兴的城市选美大赛,拿了第一名又拍了本不温不火的杂志,全赖这位闺蜜。 当时闺蜜要介绍自己的男朋友给钟弥认识,见面地点就在选拔现场。 闺蜜一边拉着钟弥往人堆里挤,一边解释:“他现在的工作是艺人经纪,小传媒公司,干主播的,今天他负责带公司的几个女主播过来报名。” 钟弥承认自己有刻板印象,一听这人成天跟女主播打交道,立时皱眉,印象不太好了。 之后钟弥搭上一份自己报名表,两人顺利进会场,见到这位据说叫贺鑫的艺人经纪。 闺蜜不打招呼前来,本想给男友一个惊喜,没想到惊喜没给成,先看到男友跟黑丝短裙女主播打情骂俏,瞬间心梗。 “他应该是在工作吧。” 闺蜜闷声自语,没上前,扭头拉着钟弥跑出来。 这话听得钟弥当场拳硬。 钟弥这闺蜜,有一个名字,乍一听音挺普。 哦,这名字。 再一看字面,也叫人屏一口气。 嚯,这名字! 两人约着见面的地点在商场门口,钟弥下了车,瞧见钟情日系好嫁风打扮的闺蜜,穿卡其色长伞裙和桃粉短袖针织,站在树荫处。 她自己则穿一件但凡肤色有一丝黄气就会是穿搭灾难的苹果绿系脖吊带,配弧度微卷的浓密长发,有些港风复古。 钟弥勾着自己的小包,远远挥手喊着:“胡——葭——荔!” 钟弥跟胡葭荔初中高中都读一个学校,高中同班当同桌,关系一直很好。 高考后,钟弥去了京市,胡葭荔留在州市本地读大学,学校离家不远,她周末经常回家。 胡家住在即将拆迁的古城区,拆迁消息下来不久,周边很多人家就陆陆续续搬走了,留下的也是老年人居多,周边不比之前热闹,入夜七八点巷子里基本就看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还没放暑假的时候,有天晚上,胡葭荔从学校回来,被两个小混混骚扰,贺鑫从天而降,殊死搏斗,两个小混混被打得落花流水。 胡葭荔护着包包,魂还没回来,以为自己这是乍遇英雄拔刀相助,没想到贺鑫拨正自己微乱的发型,道出他们之前,更为久远的牵连。 “高中我见过你,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职校,你们学校周五放学特别早,我经常在奶茶店那儿看见你和你朋友。” 胡葭荔啊了一下,有点脸热:“高中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记得啊,我还记得,你的校裙是改短了的,对吧?” 这个细节太真实,胡葭荔不再怀疑。 高中的校裙长度老土难看,学校有不少女生都会偷偷摸摸改一下尺寸。 她的校裙还是钟弥的妈妈一块送去宝缎坊改的,老裁缝特别专业,量完尺寸,帮她们重新收了褶,小变动却在版型上有很大不同。 贺鑫说,从高中那会儿就暗恋她了。 “我跟朋友经常骑摩托车,路过奶茶店,每次看到你,我都在想,要是你能坐我摩托后座就好了,能再遇见你真好。” 胡葭荔母胎单身二十一年,没谈过恋爱,贺鑫一上来就主动示好,隔三差五请她吃饭,还来学校接她回家,让她很快体会到坠入爱河的滋味。 钟弥暑假回州市后,听了闺蜜的恋爱经过,觉得这个人有点不靠谱,在选拔现场见了一面,更加肯定了,这个人十有八九不靠谱。 那阵子她一边忙着应付选美大赛的事,一边试图让胡葭荔清醒:“你想想,他高中为什么不追你?” 胡葭荔答:“他说他性格内向,只敢暗恋。” “性格内向?” 钟弥努力忍住笑。 以一己之力能和一群女主播油嘴滑舌侃大山,这叫性格内向? “你跟在一起感觉到他内向了吗?” “可能……是他长大之后变了。” 胡葭荔忍住心梗也要替男友洗白,“弥弥,也许那天只是个误会呢?他其实对我挺好的,他说是奔着结婚跟我恋爱的,他为我打过架,就上次在大排档,有个男的忽然耍酒疯,酒瓶子差点砸到我,他都替我挡了,为了我,他连命都不要,我感觉他真的爱我。” 钟弥一脸闻着馊饭的表情,摸遍浑身的兜,掏出张皱巴巴的二十元,递出去。 胡葭荔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刚刚还在渲染男友深情的一张小圆脸,渐渐露出不解:“干嘛啊弥弥?” “打车,就现在!” 钟弥劝她赶快回家,把床头那张古惑仔海报撕了。 “你要是真喜欢混混,明天我就去纹一条过肩龙,你读中学吗?还爱这些打打杀杀出真情的调调,你又不是十几岁,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什么?” 钟弥自答,“平安健康。” “这男的他不安稳!净把你往危险地方带,又救你,这算什么喜欢?” 初次恋爱的好姐妹,把执迷不悟发挥到登峰造极,钟弥不忍见她摔进渣男深坑里,适逢胡家搬家,她又找上门,劝好姐妹赶紧清醒。 “这么多年,他内向暗恋,偏偏现在从天而降,英雄救美,跟你表白,哪有那么巧的事,他绝对,图谋不轨!” 胡葭荔不肯信,恹恹揪着家门口的枯叶子,音调拖着说:“那他为什么说这么多年一直喜欢我?我又没有什么可以图谋的,我又不是你这种大美女。” 大美女叉腰,恨铁不成钢地叹气。 胡家是老屋子,爬山虎被掀了半面墙,枯藤也没清理,脏兮兮的白墙面儿上拆迁办大笔一挥,落个一字千金的“拆”字。 字写得丑,但很值钱。 钟弥拍拍她家的墙,试图提醒:“你觉得他图什么?” 房子太老,墙皮立时簌簌掉了几块,不偏不倚,落在胡葭荔脚边。 盯着这些墙泥渣子,胡葭荔蹙紧眉心看了好半天,半明半悟猜道:“你是说,他觉得我朴素可靠?” “拆——” 钟弥咬紧牙,深吸气,当场掐死她的心都起了。 “这么大一个拆!谁会不爱拆二代啊!” 钟弥当时是真的气迷糊了,胡葭荔又没脑子,四舍五入,俩人想了一个约等于没脑子的点子——钓鱼执法来证明贺鑫不是并非真心。 钟弥作为胡葭荔的好姐妹,如果贺鑫连小小的美色考验都经不住,足以说明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喜欢胡葭荔一个人,内向暗恋”都是假话。 事后cpu降温,钟弥才反应过来,亏得她跟胡葭荔之间是打不散的革命姐妹情,不然这一part真算是在友尽的边缘疯狂试探。 但那也是事后了。 过程依旧一波三折,如一出离谱至极的闹剧,甚至渣男暴露本性那晚,连沈弗峥都算是特别出演。 这趟来州市,沈弗峥不专为公事,更像散心,一连几天都很闲。 倒是有人得知古城区拆迁的事情批下来,闻风想来见沈弗峥,苦于他来州市后基本没参加应酬,都是私人行程,就算想安排巧遇都是一桩难事。 这天晚上,沈弗峥被喊到酒吧来。 这间酒吧在州市很有名,前几年,京市一个二代开的,盛澎跟那人有几分交情,他偶尔带朋友过来玩,也不管事,就掺了一点小股份。 到了二楼的VIP卡座,那是盛澎长包的位置,躁中求静,可以俯看一楼的散台舞池,男男女女,暧昧贴身。 盛澎扯着嗓子跟沈弗峥说,这两年,州市这地方,京市的小开们特别喜欢来,没别的,州市美女多。 周围音乐声太躁,蒋骓离得远些,没听清,伸长耳朵问:“什么多?” 盛澎拔高音量:“美女!钟灵毓秀的好山水,盛产美女!” 沈弗峥往下淡淡扫了两眼,怀疑是夸张句。 “盛产?” 盛澎两臂搭着,趴在栏杆上看,似要找个代表人物来力证自己所言属实。 头顶的一排射灯变色频闪,荡过一张张女人面孔,一个个瞧过去,浓妆艳抹,美则美矣,千篇一律,都还缺点儿意思,更拿不到沈弗峥面前。 头朝下找了好一会儿,盛澎眼一亮,激动地朝某个方向指:“那个!那个妞!妈的,绝了,简直笑得勾魂!瞧着还有点眼熟,唉——” 纳闷一扭头,眼见沈弗峥要先走,盛澎喊了一声留人。 “四哥!四哥?你赏脸看一看?你别着急走啊?这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行我再给你找个别的瞧瞧?四哥!” 可能是噪声大没听见,也可能是听见了不想理,能在这儿没滋没味待两个小时,他已经算赏盛澎面子。 沈弗峥径自下了楼。 黑衣酒保在前方恭敬开道,将他从稍清静些的后门通道送出去。 那个妞是钟弥。 盛澎嘴里笑得勾魂的钟弥,其实笑得两腮也有点僵了。 她正给渣男看手相。 5. 05阒静里 算命这种抽简禄马的东西,其实钟弥一点也不懂。 不过从小陪着章女士常往寺庙跑,住持说的那些今生来世,缘起缘灭的话,她听多了,能背不少,随口就能胡诌八咧几句。 算命谈不上,唬人足够了。 贺鑫前脚才说喜欢胡葭荔,这么多年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后脚钟弥随便露两个笑,就这副眼珠要长到她身上的样子。 想必坐在不远处的恋爱脑姐妹,此刻应该也已经清醒。 钟弥抽回手,也收了笑,正要事了拂衣,功成身退。 徐子熠却像凭空出现。 钟弥刚站起来,这人就闪现似的亮相,手里攥着车钥匙,被酒吧的变色灯照出一脸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痛心疾首。 “弥弥,你一直不答应我,就是为了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吗?”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什么艺人经纪,他就是个小混混!平时给一些直播平台介绍不三不四的女主播,收点回扣,你别被骗了!” 徐子熠一路飙车过来的。 今晚有朋友在这儿玩,发了偷拍照片给他,调侃他堂堂启泰地产副总的儿子,就这么个姑娘,怎么一直都没追上呢? 难追么?那姑娘看着挺随便的,今天跟个混混头子在一块。 钟弥随不随便,认识这么久,又追了这么久,徐子熠比谁都清楚。 他笃定,单纯的弥弥一定是被骗了! 心系佳人的徐少爷快马加鞭赶来酒吧救美。 突发情况,让钟弥有点措手不及。 不等她解释。 今晚的第二个突发情况也悄然而至—— 一旁看热闹的人群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剥开,钟弥高中谈过一年的初恋男友,赫然出现在人群中央,依旧戴着金属边框的斯文眼镜。 只是眼镜下的一张俊脸,此刻怒气腾腾,和斯文二字不沾边。 周霖高中跟徐子熠一个班,两人一块打球,周霖因为高三出国留学和钟弥分手,徐子熠还安慰过周霖,说只要你们俩有缘,以后一定还会在一起的。 可转头呢? 周霖回国参加高校交流会,今天刚落地州市,就听一个高中同学说了,徐子熠现在在追钟弥!追得火热! “徐子熠!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你不懂吗?当年弥弥为什么会跟我分手!是不是你搞的鬼!” 徐子熠脸色一变。 什么朋友妻不可欺,就高中打球的情分,都好几年没见,还算什么朋友? 徐子熠毫不理亏,提醒他:“八百年前弥弥就跟你分手了!你不会以为,她跟你谈过就永远是你的了吧?高中恋爱,大家都不成熟,那算得了什么啊?” 徐子熠和周霖针尖对麦芒,互拽衣领,你瞪我,我瞪你,只差挥拳相向。 一旁看戏的贺鑫,听懂经过,忽然觉得很有面子,抖抖丝绸衬衫的衣领,站起来,自以为痞气地斜支一条腿,压轴一般发言。 “唉唉唉!两位,不好意思啊,现在是我在追弥弥,而弥弥喜欢的也是我。” 周霖上下打量贺鑫,露出鄙夷之色:“我不信!” 贺鑫却自信又柔情地看向钟弥:“弥弥,刚刚你说了对我有好感的,对吧?” “你他妈放屁!”徐子熠急道,“弥弥,弥弥你说句话啊!”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男人更是一台大戏。 这戏,钟弥接不来。 外公教过她三十六计,她想起一计,走为上计。 钟弥拿起包,撒腿就跑,还顾着别撞倒服务生的酒食盘子,但跑出后门口,沈弗峥没有幸免,不偏不倚被钟弥撞上。 连紧急之下伸远了的指间香烟,都被撞得抖落几粒薄薄烟灰。 那三个男的在后头追,钟弥顾不得鼻梁酸痛,低头往他怀里一躲。 身后走道里,脚步声轰隆隆传来。 沈弗峥察觉,没夹香烟的一侧手臂拉开车门,让钟弥躲了进去。 没隔两秒,一个两个三个,斯文的,不斯文的,通通都追出来深情喊着,一口一个弥弥。 沈弗峥站半敞的车门边,侧首看着那三个连追带喊没了踪影的男人,目光一收,低眼问车里的钟弥:“哪个是你对象?” 钟弥小脸一皱,头疼道:“呃……不好说。” 一个是情窦半开学人恋爱的年少初恋,一个是要追她没追上的高中同学,还有另一个是骗她闺蜜感情的渣男混混。 不好说,这话听着渣透了。 钟弥反应过来,眨了下眼,只能声音诚恳地再补一句。 “是真的不好说。” 好像更渣了。 沈弗峥却笑了,轻轻一声,唇边淡白烟气疏疏逸散,没什么计较。 人走了,长街寂然。 沈弗峥抬抬下颌示意她往里坐,钟弥一愣。 “送你回家。” 见钟弥不动,他神情几乎没有浮动,只有眉峰微微凛起,一股子不声不响的威压之感,呼之欲出。 “你今晚还要再进去找第四个?” 钟弥顿了两秒,抚胳膊,摇了摇头。 不进去了。 她穿着布料单薄的蹦迪小吊带,居高临下的视角一览无遗她胸口处的一爿春光。 昏昧里,白玉一样的质泽。 她刚刚跑过来,气息不稳,胸口随呼吸起伏着,像晚风拂过鲜嫩花瓣的饱满纹浪。 站在车外的沈弗峥很快移开视线,草草吸两口香烟,将烟头丢在地上碾熄。 他少有抽急烟的时候,等坐进车里,闻到近旁少女身上清甜的花果香,方才嗓子里腾升的躁气,不散反聚。 车子到巷口,光暗了下来。 附近一带在修路,小碎砖换成了更有古城韵味的青石板,这一段的新路灯还没安排上。 钟弥往前看了看说:“前面没灯了,路不好走,就在这儿停吧。” 闻声,那位车技非凡的司机只缓了车速,从中央的后车镜里看沈弗峥的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靠坐着,声音也融于夜色一样淡:“没事,送你到家。” 闻声,钟弥坐正,两只手撑在两侧车座上,下意识夹着嗓子道了句谢谢啦,声线糯糯甜甜,等她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迟了。 沈弗峥已经朝她看过来,嘴角微斜,一抹颇有意趣的笑。 钟弥慌忙解释:“我,我跟我外公才这样说话的,我刚刚,我就……我是故意这样撒娇讨他开心,刚刚是无意。” 钟弥解释的时候,他一直以一种纵容又耐心的目光看着她,以至于当他问出“我像你外公么?”这句话,钟弥久久愣住了。 车子继续朝里开。 光影愈昏,直至有光处,半明半暗地透过深色的窗,一帧帧淌过他们。 而钟弥的目光,几乎与这些驳黄的光影同步,于晦靡中细数他脸上所有可窥的情绪,明暗蒙翳,如砚里化不开的一团墨气。 她看不清,咽了一下喉咙,鬼使神差地说:“是有一点点像的。” 那种敷陈楮墨也不能言明的孤高,似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分明寡寒,却遥遥远观出温柔之感。 是有点像的。 钟弥掌心发燥,想握住什么,却只是虚无地攥了攥手指,正试图调整呼吸,又听到身边的人出声。 “你是无意,我是沾了你外公的光。” 他看向钟弥,“你的确很会讨人开心。” 钟弥家门口的路灯彻夜亮着,司机看见如钟弥描述的带院子的小楼,缓缓停下车。 不等司机转头,钟弥匆匆推开车门:“我到家了,谢谢你,沈先生。” 立秋不久的深夜,温度低了下来,雾一样的凉气裹上裸露的皮肤,抚一抚手臂,才堪堪体会什么叫烟霭淡淡,月华如水。 车尾红灯在视线范围内缓缓消失。 周遭虫鸣细幽。 钟弥正要推自家院门,阒静里,只听扑通一声。 她望过去,有只小青蛙不慎跃进积满雨水的陶缸里,浮光照水纹,青苔似梦影。 如打碎一面镜。 涟漪数重,无声晕开。 回到家,手机里一串未接来电。 徐子熠和贺鑫打来的,钟弥一视同仁全拉进黑名单,以防再被骚扰。而胡葭荔打来的那通,钟弥手指触上屏幕正要回拨。 胡葭荔又打了过来。 听那头声音,她还在酒吧附近。 “弥弥,你刚刚怎么突然跑了?” 怕吵醒妈妈,钟弥脚步轻轻,鬼鬼祟祟踮着脚一阶阶上了楼,进了自己房间,空悬的后脚跟才落到实处。 绷直脚背,扭扭踝骨。 她学舞出身,不经意间的小动作都透出韧劲功底。 她一手拿手机按在耳边,另一手拽身上那些漂亮累赘。 手链耳环都往木桌上扔。 摸到手指,关节戒指少了一个,不知道在哪儿掉了,她没细想,对着电话里说:“我不跑,等着被男人拽成四块么?” “四块?”胡葭荔犯懵,“不就三个男的么?第四块哪来的?” 那张车门边,下颌线清晰,冷淡抽烟的侧脸,倏然浮现脑海。 钟弥深吸一口气,如往沸水里徐徐添进凉水,叫那些密密翻腾的小气泡迅速静下来。 她试图胡扯:“拽……拽成三块不就剩一块了。” 次日早上,沈弗峥在酒店餐厅遇见盛澎蒋骓。 本地的商会今天有个户外活动,邀请函送过来,沈弗峥不去,他俩就得去点个卯,点到为止也要给个面子。 这两人昨晚熬到凌晨,此时欠缺睡眠的脸色不怎么好,精神状态却相当高昂。 盛澎挥手跟沈弗峥打招呼:“四哥,你昨晚走早了!” 沈弗峥闲步走近,拉开椅子:“错过什么了?” 蒋骓接话:“错过一场好戏!” 桌上餐点摆得琳琅满目,盛澎和蒋骓正吃着早饭,拿八卦津津有味佐餐。 盛澎说得绘声绘色。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大打出手不说,还有兄弟反目这种好戏,其中有一个还是启泰副总的儿子!那场面,错过了都可惜哈哈哈。” 三个男的抢一个女人,这戏听着熟悉。 沈弗峥夹起一例小食,就近蘸了蘸一碟深色调料,忆起昨晚车内身侧某种花果香的一刻,他也闻到筷子尖传来的一股酸味。 原来蘸到了醋。 盛澎还在说真是错过好戏了。 沈弗峥将东西丢进空盘里,唇角几不可查地翘了一下,心道没错过,还参与了后半程。 6. 06关节戒 昨夜的一时心乱,就如钟弥遗失的那枚关节戒指,是丢了些什么,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还未到警铃大作的程度。 甚至第二天早上,她回忆起戒指最有可能掉的地方是在沈弗峥车里,聊天紧张时,她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是蹭了蹭车座,应该是那时候掉的。 她站在洗漱台前,看一眼镜中素面朝天穿着睡衣的自己,俯身闭眼,掬起冷水往脸上扑了两捧。 洗脸巾丢进一侧垃圾桶。 昨日事也一并抛诸脑后。 但她曾不料到,那戒指,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不说钟弥没有任何一种沈弗峥的联系方法,就连这人名字具体是哪三个字,她现在都还不知道。 凭空想寻回一枚几十块钱的戒指,除非去找外公特意打听,否则不啻于西天取经,大海捞针。 想这事时,钟弥人在州市一家有名的蛋糕店里,翻平板电脑里的样图。 她有些走神,看得不仔细,将前一张小天鹅造型的白色珍珠蛋糕从屏幕上滑回来再端详,再二度pass掉,心里评价:第一眼的潦草心动,果然经不住细究,挺肤浅。 过两天是胡葭荔生日,胡葭荔已经提前订好餐厅,往年八月这时候,钟弥人在学校的训练室排舞,筹备节目,以待京舞每年最隆重的迎新晚会。 往年只能寄礼物给胡葭荔,这次好不容易人在州市,她打算再提个翻糖蛋糕过去。 选好款式,钟弥填写服务生递来的一张预定表,最后付款出门。 好在之前两场雨叫州市降了温,下午两三点半阴半晴,天虽热,也没那么难挨。 钟弥撑着阳伞在路边等车,包里手机响起,她接到一通属地京市的电话,她低垂眼眸看自己的鞋尖,认真听认真答,最后对着电话乖乖说了两声好的,待那边挂了,才收起手机。 司机师傅扭头用本地话问她去哪儿。 “长清国际酒店。” 电话是钟弥大学的舞蹈老师打来的,老师今天来州市参加一项文化活动,行程仓促,回京前,挤出两个小时想和钟弥见面聊聊。 钟弥约了适合喝下午茶的地方。 州市的经典点心糕饼,散落在各个长街小巷的老字号里,要想一一尝尽,旅游旺季时,打车排队往返,一个下午都不一定能凑齐。 好在州市这家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配有甜品廊,虽不说顶正宗,但大差不差是一个味道,胜在点心齐全,摆盘精致。 在路上钟弥就想了老师会说什么,她那样精心培养的学生,不知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板上钉钉的京市舞剧院实习机会,最终却花落别家,怎能不痛心。 天色近晚。 临走前,老师有些不是滋味,钟弥不跟她讲实情,大概因为那是凭她之力也不能扭转的局面,但她依然为自己的学生感到可惜,为舞院感到悲凉。 “你们那届,所有老师最看好的就是你和靳月,你们俩跳的《并蒂花开》至今是学校最好的教学模板,她技巧最好,你身韵见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现在——” “一个两个……都不往这条路上走了。” 想到靳月,又想到自己,钟弥在老师走后仍惝恍地发呆。 隐隐听见愈近的声音喊她,她才将目光从窗外懵懵然转到大堂。 她记忆力还行,认出跟她说话的中年男人是沈弗峥司机,但司机身旁穿潮牌T的年轻男人,钟弥没什么印象。 对方倒是认识她,还很热情:“钟小姐吧?你好,我是蒋骓,能在这见面,好巧啊。” 钟弥作礼节性颔首:“你好。” 美人看着似乎心情不佳,蒋骓觑着,面上笑容不减,刚刚司机老林认出钟弥,一问才知道这姑娘不仅单独坐过沈弗峥的车,还丢了一枚戒指在沈弗峥车上。 沈弗峥还叫老林好好收起来。 你看,还东西的好时候这不就到了么? 提及那枚关节戒,钟弥自然记得。 蒋骓朝酒店后头一指:“今儿真是巧大发了,四哥现在就在一楼露台,可能待会儿要去钓鱼,你这会儿过去,一准能见到人。” 其实这一面,可以不见的。 因为在露台不费力地寻到沈弗峥,打过招呼,说清由来,钟弥才知道,那小东西还在他的车上。 刚刚叫蒋骓的那人,直接叫司机拿给她就好了,没必要她自己到沈弗峥面前再提。 沈弗峥叫她在对面坐,招来服务生,问她要喝点什么,拿起桌面上的手机说:“我叫老林送来。” 待他在电话里吩咐完,钟弥婉拒了走近的服务生,跟他说:“我刚刚看他们好像有急事要外出,我去大厅门口等吧。” 于礼于节,拿到东西后,她得跟沈弗峥道句谢再告别,但折身回去,远远看见降温的冷风吹动阳伞下的软布,而藤椅附近,已经不是沈弗峥一人。 多了一位穿绀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 很意外的,那人钟弥认识,启泰地产的副总,也是徐子熠的父亲。 那位大腹便便的徐总满脸殷勤,弓着身给沈弗峥点上烟。 而沈弗峥听人说着奉承话,手落桌上,烟在指尖。 没抽,只任其自燃。 钟弥便没有再走过去。 转身之际,她忽然好奇,他待人是否也如此,就如他指间那根烟,看似没有舍弃,实际未有半分顾及。 矜贵有礼,却也不近人情。 沈弗峥来州市后一直住在酒店,徐总托人打听了,他偶尔下午会在一楼露台坐坐,或者去钓鱼,一直想找个机会来露个脸。 得知沈弗峥今天的日程,特意携徐夫人一同过来拜访。 徐夫人不久前去了洗手间,这会儿往露台走,正撞上避嫌转身的钟弥。 两人算是初见,但她却认得钟弥。 她的儿子徐子熠曾在手机屏幕上划着一张张图片,给她看,兴高采烈地问她,是不是美死了?说这姑娘叫钟弥,是这次城市选美大赛的冠军,也是他高中时候的校花。 是好看。 乌发雪肤,气质独特,是见之难忘的美。 儿子的痴迷明晃晃挂脸上,徐夫人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看照片的时候她就问了,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儿子一下讷讷,挠头说:“她家,她家好像是在城南开了一家戏馆,也是茶楼,早年粤剧馆的地方,现在叫馥华堂,算是做生意的吧,反正家里不愁吃喝,也算门当户对了吧?” 声音越说越虚。 最后被徐夫人一句冷笑截住:“开个戏馆茶馆算什么生意?怪不得你爸爸让你去见副书记的千金,你推三推四的不同意,心都被狐狸精勾去了!” 现在看着比死板照片还美上三分的钟弥本人,徐夫人更是坐实了狐狸精的评价。 难怪她儿子着魔一样。 徐夫人拢住一侧手臂,端起来的手腕间勾着一只大象灰的kelly,银扣闪闪发光。 三两句讲明自己与徐子熠的关系,她笑得像一个慈爱长辈,跟钟弥说:“钟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家里其实已经给子熠安排了对象了。” 钟弥的声音和表情都淡淡的:“哦,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可我儿子好像对钟小姐很感兴趣。” 钟弥没耐心跟她绕弯子,耗费时间:“所以您想跟我表达什么?” 徐夫人有点满意钟弥知世故。 “只是想提醒钟小姐一句,男人嘛,年轻的时候就是心定不下来,难免要在外面沾花惹草,玩够了才肯停,可这野花野草哪有往家里带的,你说是不是?钟小姐这么漂亮,听说跟子熠还是高中同学,老同学叙叙旧可以,可千万别被我们家儿子耽误了。” 沈弗峥坐在露台藤椅处,旁边这位徐总说话又密又殷勤,沈弗峥正捡一句漏一句当打发时间听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钟弥。 她面前站着一位富贵打扮的中年女人,环着手臂,笑盈盈不知说了什么,钟弥听后脸色变得不好。 她抿唇侧首,刚巧,和沈弗峥对上目光。 沈弗峥远远看着她,目光似无风的海面,泛着温和的粼光,等一只小舟归港。 他坐在阳伞下没动,指间掸掸烟灰,淡淡一句话就为钟弥了解围。 “过来跟徐总打个招呼。” 她之前的选美大赛,主办方之一就是启泰地产,钟弥曾在颁奖典礼的台下看过徐父。 徐总却不认识钟弥,也不知道眼前人就是儿子在家跟徐夫人闹脾气的罪魁祸首,很客气地望着钟弥,向沈弗峥请教:“这位是?” 沈弗峥道:“钟弥。钟弥的外公,于我有授业之恩。” 这话点到为止,其中的关系细究起来,可深可浅,叫人不敢大意。 沈弗峥轻垂眼帘,问钟弥:“刚刚看你跟徐夫人说话,认识?” 和徐子熠的事情,来龙去脉不算复杂,但被徐夫人搞得有点难堪,钟弥本不想讲。 可她不自知,娇生惯养,被家里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姑娘,忍辱似吞垢,脸上根本藏不住半点情绪。 沈弗峥见她这副样子,低了声音,似替她撑腰。 “怎么不说话?” 钟弥道行还是浅,又是被宠大的,声不高,气却不小:“不熟,倒是高中跟徐公子同过窗,徐夫人可能对我有什么误会,怕我没分寸,所以过来提点我两句。” 徐总诚惶诚恐,望一眼徐夫人,后者立时换了局促神色。 她哪知道钟弥跟沈弗峥还有这么一层联系,徐夫人一时攒拳干杵着,那只kelly都被手腕压得有些变形,包的主人顾不上了,心思都在钟弥身上,不知道该怎么补救赔罪才好。 徐总目光窥探,猜两人什么关系。 沈弗峥完全没在意他们,手臂轻轻一收,拢住钟弥肩头,如同是在哄家里闹脾气的小朋友。 钟弥斜身靠上他,瞳孔微震,他这么一揽,她立时像一张松散竹席被收紧了编线,竹骨条条束到一处。 钟弥整个上身局促僵硬。 心想,这狐假虎威的戏码会不会演得太真了? 男人身上浅淡的木香,似深谷雪柏的泠然,在她嗅觉里锐化清晰,侵扰神智。 倏然,眼皮一跳。 钟弥脱离走神状态,听见沈弗峥的声音,在近到不能在近的地方,轻轻震她耳膜。 “弥弥年纪小,章老先生又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平时宠惯了,只教她待人有礼,想来可能是徐公子误会了,我们弥弥家教很严,这方面,徐夫人倒是不必多虑。” 他音质冷,如薄冰与薄冰之间的碰击,不温不火的话,经他唇齿都另生出一层矜贵。 仿佛“家教很严”“不必多虑”是虚话,实则是敲打他们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高攀得起钟弥。 徐总徐夫人面色惶惶,以为得罪了钟弥。 也因此得罪了沈弗峥。 州市不如京市的商圈那样盘根错节,如今活跃的这批商贾几乎都是近十几二十年凭运势起来的,而小地方的运势,看人胜过看天。 贵人说下雨,州市不会有晴天。 这次京市资本带着这么大的项目过来,半个古城区包括绕城河道,跟政府合作开发,光是预热的消息就炒了两年多,各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伸长脖子想来分一杯羹。 沈弗峥不是他们能开罪起的人。 来州市的游客都知道,陵阳山寺宇林立,神仙众多,庙要捡香火旺的拜。 三炷香都已经点好了,好不容易到佛跟前,忽然有了今天钟弥这出,不知道这个头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磕下去。 徐家夫妇走后,钟弥陪他去钓鱼。 钟弥还没从“紧束竹骨”的僵硬状态里彻底走出来,步子走着走着就慢了,他本来就高,腿又长,钟弥不声不响就落了沈弗峥好一段距离。 他回首,第二次说话,她才回神。 “钟弥?” 他问她会不会钓鱼。 本想说钓鱼不就是甩个杆子等鱼上钩,有手就会?可又想,可能他是专业人士,连“等鱼上钩”都颇有讲究,于是没随着性子胡乱发言,乖乖摇头说不会。 她说不会,沈弗峥就没叫人再添一柄鱼杆,继续往木道尽头的湖区走。 钟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在心里小声嘀咕,刚刚在徐总徐夫人面前还一口一个弥弥,现在成了连名带姓的钟弥。 他的亲和力是弹簧吗?可伸可缩? 钟弥陪坐,看着西沉的落日,有些无聊,岸边铺路的小石子粒粒分明,又圆润趁手,她时不时捡一颗往湖里丢。 湖面上,荡开数道涟漪。 她单手托着腮,手肘抵在膝上,跟他说:“你刚刚说我家教很严,我外公在这儿,都要替我脸红。” “那这事儿不告诉你外公,当你欠我一个人情?” 钟弥瞥他一眼,小声说:“你的人情,我还不上。” 沈弗峥说还得上。 钟弥问:“怎么还?” “两件事,”他朝她看。 居然还有两件? 他帮一次,别人要还两件事?这人不愧是启泰老总都要点头哈腰恭维着的人物,什么京市来的沈四公子,他是京市来的奸商吧? “明天,有场晚宴在绮月公馆举办,我需要一个女伴。” 其实他出席这种应酬场合早就习惯,女伴也不是非携不可,只是身边有人,会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风月麻烦。 钟弥想想,点头答应了,这个可以,也不过分,又问:“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 沈弗峥看着她的手,皮肤白皙,指骨纤细,捏着一颗鸦青色的小石子。 他淡淡出声:“你这样坐在我旁边,鱼没法儿上钩了。” 再胆大包天的鱼也都被她的小石子阵吓跑了。 说话时,他朝她的方向侧身,那个角度,让他身后匿着大片湖光落霞。 水天相接处,暮色正烈,胭云被酡红烧透,而近处,他那双眼,仿佛湖面下未被照透的水域,浮光掠影,瞧不清明。 钟弥微微张着口,一时挪不开视线。 鱼,没…上钩吗? 钟弥将小石子纳入手心,轻轻硌着掌心纹路。 “那我不扔了。”她低声说。 7. 07文殊兰 次日入夜。 某处富丽堂皇的会所,华灯璀璨。 钟弥家客厅也正热闹。 表姨登门,跟章女士说着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八卦消息,神情之夸张,言语之胆颤,仿佛闻所未闻。 “……那个徐少爷是有未婚妻的呀,人家家里眼光高的要命呢!我那天一听徐夫人说有个小姑娘一直在缠着她家儿子,我就心想,也正常嘛,毕竟那徐少爷人长得体面,家里条件又好,哪怕没名没分小姑娘巴着他也是情理之中,惹花惹草都是应该的,可我一听,徐夫人说那小姑娘叫什么,叫钟弥!哎呦!我心里就咯噔一声,我们弥弥讲道理是做不出来这种叫她外公脸上无光的事的呀!” 一句话恨不得带上十八个弯,其中幸灾乐祸的意味,巴不得事实确凿,坐准了钟弥攀龙附凤,大家半斤八两,各奔前程,日后别在她们母女面前假清高。 什么京市章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还记得。 章女士甚至都不看向钟弥确认一眼,只冲着表姨淡淡笑着说:“弥弥不会,应该是弄错了。” 表姨说:“哪会错哦,那徐夫人都说了,钟弥,开戏馆茶楼的,这城南难不成还有第二家馥华堂?” 长辈说话,也不管是什么长辈,打断都是不礼貌的,钟弥待会儿要穿极修身的裙子,晚上就没吃饭,这时安安静静听表姨红脸白脸都唱起来,只津津有味剥着嫩绿莲子。 到表姨这句说完,她才出声。 “那个徐少爷,我是认识,我跟他高中同届,不过也不太熟,表姨现在在州市的贵妇圈混得这么如鱼得水,消息灵通,不如再打听打听。” 表姨向钟弥狐疑看去:“打听什么?” “到底是谁纠缠谁?”想到那天在酒店露台借着沈弗峥面子的那出狐假虎威,钟弥不禁露出笑。 “不过他现在应该不敢纠缠我了,就不劳表姨替我操心了。” 钟弥一脸纯真好奇,眨巴眼,也向表姨回以晚辈的关心:“哦,对了,那个贵妇聚会有用吗?表姨刚刚说徐夫人眼光高,瞧不上戏馆茶楼,那其他人家呢,眼光高吗?表姨选到心仪的女婿没有啊?” 中年妇人的脸色登时一阵青一阵白,方才眉飞色舞粉墨登场,现下仿佛丧夫失子的苦楚青衣,咿咿呀呀唱不出调。 钟弥看得很满意,轻拍手,拂去手上的莲蓬皮,起身说:“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陪表姨继续聊了,您自便。” 不多时,人走了。 钟弥也从自家楼上再度下来,穿之前那件从宝缎坊取回来的旗袍。 玉白的绸,绣着浓碧夹淡青的文殊兰。 本来以为今年夏天过去自己也没什么机会穿这件斯斯文文的旗袍,衣服取回来除了在镜子前多比量几回,也只是等着过季封箱。 现在好了,物尽其用,还沈弗峥的人情,穿去宴会上扮淑女。 她晓得自己今晚的任务——替沈弗峥挡那些可能缠上来的莺莺燕燕。 车开在去绮月公馆的路上。 夜色正酽,路旁的灯光流淌进车厢里,照得那一身旗袍微微泛着丝绸织物的光泽,温润风雅。 钟弥没想到沈弗峥还记得这件旗袍。 “纹样很别致。” 他侧首打量着说,“像是兰花。” 钟弥一愣,随即解释道:“文殊兰不是兰。” “不过花语很好。” 钟弥以前对“惜字如金”的认知刻板,觉得惜字如金就是不爱说话,漏了一个“金”字,跟沈弗峥认识不长,却觉得,这词配他才绝妙。 就譬如此刻。 正常人会接话问一句“文殊兰是什么花语”,可他不问,只是淡淡看着她,静等她的后文。 没有任何对手戏。 只有她的单人旁白,契合车厢的安静气氛。 “是……与君同行。” “很好。” 他看着钟弥,停了好几秒才出声,让那一句淡淡的应和,倏然变得意味不明,有些苔藓似的暧昧仿佛在暗处滋生。 宴会上,男人们应酬起来高谈阔论,很多钟弥都听不懂,也懒得听。 无聊就容易走神,美人走神也是好看的,就好比宴厅里的流苏水晶灯,不需要什么动静,单单存在着就是一种引人注目的美。 旁边人聊起未来州市的开发事项,她忽然听到几个熟悉字眼,古城区,银杏路。 那是胡葭荔家所在的地方。 钟弥眼眸微动。 在场众人都是察言观色的老手,沈弗峥那里没有关窍能切入,便不放过机会从他身边的女伴入手。 很快就有人露出好客神情,对钟弥说:“钟小姐初来州市,恐怕不知道古城区游湖,那是州市旅游的一大特色,有兴趣可以试一试。” 钟弥微笑:“我不是初来,本地人,古城区游湖,是我小学的春游项目。” 沈弗峥轻晒。 “啊?钟小姐原来是州市本地人,那感情好啊,沈先生这次来州市视察,正需要——” 那人露出场合上的惊讶之色,本来要顺着话题继续穿针引线,沈弗峥见钟弥微微努了一下嘴,那是一个仿佛在说怪没意思又有点可爱的小表情。 小姑娘真的娇坏了。 偏偏还娇得落落大方。 他正不动声色想着是谁把她宠坏的?她那位一生清雅朗正、不苟言笑的外公么?思疑的同时,言语上却不自主分了心,打断那人的话。 “说好了今晚不谈公事。还是在读书的小朋友,再这么聊下去,听着会觉得很没趣了。” 谁是还在读书的小朋友。 众人心知肚明。 而沈弗峥这两句无棱无角的话,一语双关,借钟弥之口说没趣,看似只是宠着小朋友,实际上也是他觉得没趣。 四两拨千斤,众人只能应和。 晚宴过半,钟弥没上到妆的脖颈耳尖开始微微泛粉,沈弗峥侧低下头,闻到她发间清淡的香。 宴厅里熏过木质香,经脂粉酒精一泡,早就糅杂成一种说不上好不好闻、却是宴会独有的浓郁气息。 可能身在其中不自知。 他靠近钟弥时,仍觉得她的香味,是清凉又独立的。 用酒杯示意方向,他在钟弥耳边说:“不要喝多了,那边有餐台,去把你的酒换成果汁。” 钟弥捏住杯柄,目光扫视一圈,轻晃晃这杯比她年纪都老的Latour,凭心说这种酸涩和醇香并重的红酒她品鉴不来,但得知酒庄年份,又难免有些暴殄天物的自责。 “我用果汁跟他们喝,会不会显得不礼貌?” 他将钟弥手里的杯子取走,随意放进穿场服务生的酒盘中。 “在这里,你可以不礼貌。” 寻到一份心仪甜点,小银叉携细腻奶油入口即化,钟弥抿起唇还在细究他方才的话,在这里是指哪里? 他的身边吗? 钟弥不禁拎拎嘴角一笑,舌腔溢出一丝奶油甜味。 她没有再上前,靠在餐台边,不远不近看着沈弗峥,见识了这位沈四公子的别样风采,衣香鬓影,游刃有余。 众星捧月的吹捧场面,钟弥不是没见过,只是他过分出尘,连这些阿谀奉承,落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好像他本就如此。 担得起如此盛誉。 晚宴后,司机将车开来公馆门前,他们正要走,忽然闭合的车窗被敲。 一道悦耳的女人声音传进来。 “沈先生,方便送我回酒店吗?” 深色玻璃徐徐降下,车窗外那张脸,一见之下,叫钟弥都不由吃惊大手笔。 州市这样的地界,终是不如炊金馔玉待鸣钟的京市,今天这场晚宴规格并不算高,也像是在迁就某人,刻意低调。 可这样颇有名气的女明星,能被请来为这晚宴的余韵收尾,这位试图巴结沈弗峥的幕后金主,着实担得起一句诚意十足。 钟弥没忘自己今夜的任务。 愣神只在几秒间,窗外那位女明星亦在打量车内的钟弥,显然是惊讶,她不知道这位据说位高权重的沈先生车上已经有了人。 钟弥烟视媚行,往沈弗峥肩上一靠,娇嗔道:“沈先生好雅兴啊,今晚是要玩双的么?” 说完靡词,她笑着斜乜车窗外,软缎般的声音,吹气如兰,也带着一丝挑衅。 “这位姐姐,都会玩什么啊?” 到底是公众人物,平日也端惯了架子。 女明星霎时变了脸色。 她收的钱里可不够这种恶心人的项目,要不是前阵子去粤市输了太多,窟窿填不上,这笔钱又刚好来得爽快,这种地方她都不愿意来。 毕竟早不是刚入圈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所谓位高权重的老板她见得多了,老板还分三六九等呢,眼帘一瞥,不过一辆A6,算得了什么。 后来有人叫她去网上搜搜这车,再打听打听沈弗峥之前都是跟什么人打交道的,继续开A6可能只是因为他低调惯了。 她才恍然知道,自己曾经错失一个多么好的机会。 女明星走了,车子徐徐驶入浓深夜色中。 沈弗峥夸她演得真。 “也不都是演啦,沈先生这样的人中龙凤,自然是要抢破头的。”钟弥离开他肩膀,眼底灿笑,却半点真意也无。 今晚陪沈弗峥应酬,虽然有他“可以不礼貌”的纵容,钟弥还是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坐车不舒服,头晕胸闷,想下车走。 任务已经完成,她拿起自己的手包,大大方方一倾身,麻烦司机在前头靠边停,跟沈弗峥说:“沈先生不用送我了,我不太舒服想吹吹风,就在这儿下车了,祝您——今夜好梦!” 沈弗峥自然不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深夜逛大马路,太不安全,万一出了事,也不好和章老先生交代。 钟弥倒叫他不必忧心这个。 脑后的木簪子一拔,乌浓长发微卷着散开,仿佛完成任务卸下了旗袍美人的面具,双臂张开,倩影融进夜幕。 “沈先生,这里是我家唉,我很熟的,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读的高中离这儿不远,这边的每条路我都认识,不会不安全的。” 她头发散开、飞舞,一时从她方位吹来的风里都有了香味。 沈弗峥闻到,又分辨,像夜间盛放的花,重瓣潮湿,带着薄露一样的新鲜香气。 忽而怔思,他想起,拜访章载年那天,章宅的老仆人称她为弥弥小姐,问及是哪个弥字。 对方说,弓尔弥,是“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的弥。 时隔数日,他才恍然,她的单名一字,是多贴切的形容。 “你想吹风,我可以陪你走,就是要麻烦钟小姐领路了,这里我不熟,至于我的安全——” 他稍稍弯唇,似夜风撩起一页薄纸,声线融了酒精,不那么清凛。 “也仰仗钟小姐了。” 钟弥短暂顿住,后又失笑,露出洁白贝齿:“好吧。” 附近有个植物公园,不过已至深夜,看不见什么人影。 州市空气好,植被覆盖率很高,即使是城市中心也有多处保留着古都风貌,随处可见葳蕤花木,连一些街道路灯的设计,都如旧时灯盏,古色古香。 路过斜坡花圃,青石板路两侧,粉蔷薇开得正盛。 钟弥摘花扎了手。 她皮肤白嫩,刺间立刻冒出一点显眼的红。 轻轻“咝”了下,她低头看这伤处,哝声自言:“果然我妈说的没错,窃玉偷香风流事,色字当头一把刀。” 沈弗峥听了个新鲜:“你家里教你这些?” “教啊。” 钟弥轻快应着,捏紧微微刺痛的指尖,朝沈弗峥看去。 女明星自荐枕席都岿然不动。 “我感觉,沈先生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她将摘来的花别在耳边,夜风抚撩丝丝缕缕的碎发,如软云薄雾,她挽起,又一次次被吹散。 沈弗峥不动声色看着她。 良久才出声说:“色字当头一把刀,我记着了。” 8. 08掌心字 胡葭荔生日当天,中午和家里人庆祝,晚上约着三五好友在一家烤肉店庆祝。 临晚,钟弥去提了蛋糕,打车赴约。 除了钟弥,剩下三位是胡葭荔的大学室友,虽然钟弥跟她们不太熟,但都是性格投契的女生,相处也愉快。 餐前几个姑娘忙着拍照打卡,餐中等肉熟的功夫,一边聊天一边修图,两个小时,流水一样自然淌过。 散场等车。 胡葭荔有位室友是外地人。她们大学还没开学,为了给胡葭荔庆生,室友提前拖着行李到州市,今晚得歇在胡葭荔家里。 钟弥在路口夜风里戴上鸭舌帽,让她们打车先走。她家离得最近,就算殿后,到家也不会太晚。 烤肉店不在市区。 这个时间,车有点难等。本来就车辆寥寥的马路上,过去两辆出租都还亮着有客的灯牌,于是钟弥拿出手机,打算刷会儿微博消磨时间。 没想到热搜榜上有她认识的人。 词条不是很靠前。钟弥点开,跳出的文字图片都跟暑假档某部古偶剧相关,新人女二扮相美,可惜路人缘一般。 好几个影视剧大v说她是吃人设红利,没灵气,戏路窄,以后估计也只适合演这种木头美人的角色。 往下翻,有条评论提到她非科班出身。 楼里就有人说她读京市舞校,底子应该也不差吧?紧接着一个自称京舞的学生回复说,拜托去打听打听,她大二就不念了,有人捧着去闯荡贵圈啦。 手指一按,钟弥烦心地息了屏。 没想到视线挪到一侧人行道上,看到了更叫她烦心的人。 贺鑫就是冲着她来。 钟弥他没泡着,拆二代的傻白甜女朋友又跟他说分手,不是傻子都能想通,之前那出女神倾心是什么戏码。 手机在拉扯中脱手时,钟弥怒气已经到了巅峰,心一横,想着最好摔得碎一点,待会儿她就叫胡葭荔那个当片警的堂叔过来抓人,今晚这渣男别想好过! 可是手机没碎。 钟弥余光就看着它作高抛的一道弧,急速坠下时,稳稳落在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掌中,继而那只手的主人走近,用另一只手折贺鑫的腕子。 动作看起来非常轻巧,但贺鑫不仅立马松开了抓钟弥的手,还嚎叫得跟被按住痛穴一样。 钟弥下意识往沈弗峥身边靠了一步。 他一推一松,贺鑫朝后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滚。” 贺鑫是怎么狼狈跑走的?有没有怀恨在心地盯着自己?钟弥不知道,她看着凭空出现的沈弗峥没缓过神。 她晓得州市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却也不知道州市小到容得住这样频繁的偶遇。 和同一个人。 “手没事吧?” 他声音很淡,把钟弥毫发无损的手机递过来。 钟弥揉了一下手腕,摇头说没有,接过自己的手机时,面色有一丝不自然。 因为刚刚脑子里冒出一个离谱的想法,想法被他的声音打断了,但因离谱而生的尴尬没有。 反有扩大之势。 雨天的公交站,酒吧的后门口,还有今晚。 他像是气定神闲坐着那辆黑色A6满州市巡逻,以欣赏古城风景为名,实则是看她有没有在外头惹是生非。 比之胡葭荔干片警的堂叔效率还高。 一逮一个准。 “那个,刚刚那个人是——” 钟弥刚试图出声就被沈弗峥打断。 他神情从容,似什么高级督察翻开过去的案底,平平淡淡接住钟弥的声音:“你那三个不好讲的对象。” 顿一秒,严谨补充。 “之一。” “呃,”钟弥颊尖感到发热兆头,“……沈先生记性真好。” “偶尔。” 毕竟盛澎口中错过都可惜的场面实在难忘。 这事儿那天晚上就没讲清楚,虽然不好说,但此刻,钟弥还是硬着头皮试图解释,以免之后再有误会。 “其实不是……刚刚那个人他之前居心叵测追我朋友,我只是帮朋友看清渣男的真面目,策略性地跟他接触过一下,给他算过手相,但我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朋友现在跟他也没有关系了,他可能有点怀恨在心,至于那个姓徐的,那次在酒店都跟你说了,只是同学,他单方面追我,他妈妈还不同意,你也看到了。” 声音越说越说弱。 “还有一个呢?” 钟弥抬眼望着他,表情讶住。 随即声音却慢而不自觉地脱口,就像在课堂上猛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一站起来,脑子还没开始运作,声音却已经支支吾吾在铺垫了。 “他,他啊,他是我高中谈的……”添一个字,她纠正道,“谈过的。” “很紧张?” 他嘴角匿着淡笑。 既有年长者俯下的温和,又带一种讲不出的从容气韵,也很刺激年下的反骨。 钟弥立马说:“才没有!” 她想装着云淡风轻,拉近彼此气场上的不对等,反而弄巧成拙,显得语调更加心虚,“只是说事实而已,有什么好紧张的。” 钟弥反客为主,主动向他提问:“沈先生怎么会到这附近来?晚上有应酬吗?” 钟弥记得,这附近临湖有个名字听着就风雅的会所,白日里看着清烟冷火,入夜车来人往,灯火煌煌。 沈弗峥回答:“算吧。” “真巧啊,就又碰见了,还被你认出来了。” 相比于钟弥的小声嘀咕,沈弗峥大方坦然得多。 “没办法。”他看着钟弥,“你有点显眼。” 坐在车上都能一眼注意到。 钟弥愣了一下。 沈弗峥说的是实话。 车子开到附近,无目的望着窗外夜景的视线,忽然就有了聚焦的地方。 她站在路边,低头看手机。 白色吊带和宽松短裤,芦草绿的薄衬衣,潦草捋起袖子,肩上搭着的包和鸭舌帽都是浅咖啡色,简单漂亮,不费力气。 起初一眼也只是觉得像,因为只能看见一部分侧脸,这时候有个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去纠缠,她挣手时偏了一下脸。 他就确定了。 “停车。” 本来车速就不快,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偏低的声音,司机立马看后车镜,窥见沈弗峥眉头轻轻皱起,动作利落靠边停下。 提到车子,钟弥往路旁看去。 没瞧见那辆已经有了印象的黑色A6,一辆本地车牌的银灰迈巴赫,静静停在不远处的行道树下。车边戴白手套、叠手等着的司机也脸生,不是丰宁巷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钟弥也没见过。 “您这宝驹,可比那天的A6气派多了。” 那晚女明星打量车子的眼神,钟弥瞧得清楚。 她嘴里的话总像春天的笋,乍然冒出,十分新鲜。 宝驹? 沈弗峥勾着唇角,顺她视线回身望一眼:“老林办事去了,酒店配的车。” 家里不是没亲友来州市时入住那家酒店,钟弥可没见过他家给客人出行配这样的迈巴赫和戴白手套的新司机。 天知道又是谁上赶着献殷勤。 忽然想到这种过分殷勤可能代表着什么,钟弥讷讷地将视线移回眼前,表情似白纸洇进水里,淡,又透明。 她沉着心思看沈弗峥。 蒲伯说他姓沈,是京市来的,可在京市姓沈代表什么,钟弥并不知道,外公那位故交沈老先生是什么人,钟弥也不知道,而眼前的沈弗峥是什么人,钟弥更不知道。 牵一发而动全身地想到许多问题。 可最后,她只问了一个问题。 像那张湿纸被打捞上来,软得不像话,只得小心翼翼摊开。 “你那个名字,沈弗峥,fuzheng,是哪两个字啊?” “感兴趣?” 主宾语皆缺,单单三个字,一股莫名又不突兀的暧昧拂向钟弥,烘着她,像不慎途径空调外机,夜晚蛰伏的燥,倏然被挑破。 她本来不想认:“也不……” 偏偏他这次干脆,截她话头:“我名字起得不太好,也不太好讲,你伸一下手。” 钟弥便只好虚虚摊开掌心。 他的食指划着横竖,指腹干燥,比着她柔软的手心,触感有点糙,密密交错又预示着她人生轨迹的纹路,被他划得有一些发酥。 钟弥指端微小地颤动了下,垂眼盯着笔画走向。 有一瞬怔神,她觉得自己这个手部姿势,像在接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因渴望而要攥在手里的东西。 落下的是什么呢? “是这两个字。”他写完说。 钟弥下意识攥住了手,礼貌性地夸赞一句,为什么说是礼貌性,因为她根本没有特意去想,几乎是脱口而出。 “自叹弗如,远山峣峥。这名字很好。” 沈弗峥这名字跟他快三十年,这样的解释,却是第一次听。 “现在要去哪儿,我送你。” 钟弥矜持道:“会不会打断了你夜游?” “夜游称不上,随便逛逛。” 他跟钟弥说,之前倒是有人给他安排过一个资深导游,嘴皮子的确很好,肚中有墨水,引经据典,谈古论今恨不得往前翻几千年历史。 “听着——” 他声音一顿,面上的委婉是礼节性的歉意,实则非常挑剔,“比我在剑桥上唐代史还无聊。” 钟弥失笑,心里又悄然记着,哦,原来他之前在英国读过书。 “之前有朋友来州市玩,我倒是当过导游,不过——” 钟弥捋捋耳边的碎发。 “不专业。” 他讲话绅士:“那我有这个荣幸体会一下不专业吗?” 钟弥微耸肩,脸上是这个年纪小姑娘独有的肆意神采:“不包退不包换,该导游还不接受任何差评哦?” 他偏开头,轻轻笑了。 路边的栾树叶尖在夜风里动,感受她那个方位吹来的风,他毫无抵御意思,很舒服地沉浸其中。 “这就开始了?这也是‘不专业’的一部分?” 钟弥哼哼说:“嗯!独家定制,体验感还好吗?” 扬首间,她帽檐下的眉眼猝不及防曝露在路灯下,瞳仁雪亮。 “非常,好。” 男人悦耳的声线拖着低低的字音,绕着缠绵不清的意味,他说着,冲她配合一个小幅度的颔首动作。 似乎受不住这样的对视,钟弥挪开些视线,看着隐在灯影后老城建筑,轮廓疏浅有古韵。 很难叫人不感叹夜色撩人。 没让司机代劳,沈弗峥亲自拉开车门,钟弥背着手,大大方方上车。 就这短短几天时间,之前同行过的那一段缺灯的青石路,已经设施完善,两侧住房被暖黄光晕勾勒出柔和模样,车前灯融入其中,缓缓开进。 这次司机顺利将钟弥送到家。 告别之际,沈弗峥按下车窗提醒她,最近出门多注意,尽量不要一个人,那个男人看着不太像善罢甘休的人。 钟弥知道他说的是贺鑫,站车外,点着头说:“知道了。” 她挥挥手,尝试再度告别:“那……拜拜?” 他在车窗里“嗯”一声,淡淡说:“以后找对象眼光好一点。” 说话像长辈,还是颇有权威、毫无商量的那种,钟弥咬咬唇,一瞬的心乱叫她不想去计较,她虚虚应一声,自以为自然地转移话题:“等我想一下游玩路线怎么安排,我会去酒店找你。” 很傲娇。 像极了一个不懂顾客至上的不专业导游。 说完,她步伐轻快,转身推开院门进去,后背贴着还没拨上的锁闩,听见车子启动又开出的声响。 她想起门前那口生了浓绿青苔的积雨陶缸。 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小青蛙掉进去。 9. 09琵琶语 州市没有什么重工业,经济发展很大一部分靠旅游业撑着,近几年电商直播行业兴起又另说,除了陵阳山的一众神仙菩萨,城区周边也散落不少新的打卡景点。 淡旺季,不仅门票有差价,景区的开放时段也不同。 钟弥嘴上说着自己不专业,实际还是挺负责的,去网上挨个查了查旅游攻略,毕竟上回领朋友满州市玩已经是两年前的事儿了。 淑敏姨端着插好的粉荷进来。 刻花玻璃的圆瓶,一支正开,一支含苞,配卷边的尖角荷叶,摆在靠墙的乌木高几上。 高几中间分了几层格子,放着钟弥念中学时喜欢看的书。黑白红灰那一排是经典名著,边角整齐如新,花花绿绿那排是言情小说,翻阅痕迹就重多了。 淑敏姨是在后厨周旋了几十年的人,不懂这些书,擦了擦架子上的薄灰,抽出一本问钟弥:“这书是讲什么的?” 钟弥望一眼,神情夸张又俏皮:“撕心裂肺的爱。” 淑敏姨笑了,又抽出一本:“那这个呢?” 钟弥眼眸一亮道:“哇哦,更撕心裂肺了。” 章清姝走到女儿房门口时,便看见这样的画面,淑敏姨和钟弥都在笑,她也弯了弯唇,走进去:“在讲什么呢,这么有意思?” 见钟弥收腿坐在椅子上,怀里还抱着笔记本电脑,她手搭女儿的肩说,“有事回来再忙吧,先去你外公那儿吃饭。” 只要钟弥在州市,每个月头月中,母女俩都会去外公那边吃顿饭。 今天去丰宁巷也发生一件趣事。 车停在巷口,钟弥不顾天热,黏糊糊挽着妈妈胳膊,母女俩合撑一把碎花遮阳伞往巷子里头走。 巷内转角,一辆白色现代车尾遭撞,碎了车灯。 住户家的花架也跛了脚。 一个穿老头背心的男人扶着架子,气不打一处来说:“你也不看看,这巷子这么窄,是能把车开进来的地方吗?” 周边围了不少人。 母女俩从闹声里经过,章清姝踩着细高跟,高出几厘米,瞥着扭头走神的钟弥轻声问:“想什么呢?走路专心。” “哦。”钟弥转回来,乖乖应着。 她能想什么,想沈弗峥那位车技不凡的司机罢了。 祖孙三代人,简单一顿饭。 刚吃完,章清姝就接到老戴电话,先回了戏馆忙。实则即使没有老戴这通电话,她一般吃完饭也不会久待。 她和章载年像得如出一辙,至亲至疏,每回见面吃饭都跟套公式一样,彼此简单问两句近况,要不是有钟弥在,两头说说笑笑,怕是父女二人一桌吃饭都会不自在。 临走时,章载年喊蒲伯去拿东西。 褐蓝的盒子倒是朴素,蒲伯一打开,根须茂密的一根参躺在绸布之上。 “前阵子送来的一根野山参,你拿回去让淑敏煲汤。” 这参的年纪少说有两个钟弥那么大,跟朴素两字全然不沾边,章清姝问了句是谁送来的,蒲伯答是沈家的人。 章清姝接过来,叫他自己也注意身体,提着东西一个人出了垂花门。 钟弥从书房出来只看见章女士的背影,刚刚院子里的话,她也只听了一个大概。 “外公,我找不到金泥。” “上回的早干了,得拿金箔重新调,”外公走进书房替钟弥翻找,脸上带着笑,“今天倒是乖,肯画画了。” “怕手生了嘛,那外公这么多年岂不是白教我了,”钟弥铺开纸,镇纸捋至两侧,纸面平了纹路,心思却没静下来,她扭头问,“外公,刚刚蒲伯说来送礼的人,是沈弗峥吗?” 蒲伯很久前就说过,咱们的弥弥小姐看似见人就笑,实则是个知书达理的冷肚肠,就是罗汉神仙到了她外公的院子里,第二天问她来客多少,她连十七还是十八都记不住。 外公将金箔盒子放在桌边:“难为你还记得。” 钟弥在心里嘀咕:哪有什么为难,他那个样子,也不太好忘好吗? 大约抱着一点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探听心思,钟弥回道:“不止那天在外公这儿见过他,我之后还见过他。” 还不止一两面。 “他帮过我。” 怕外公担心,又说,“刚好遇见,随手帮的,不是大事。” 至于是在什么场合帮的自己,就不好讲给外公听了。 外公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钟弥运笔,同小孩子说话一般的指引口吻:“那有没有谢谢人家?” 一码归一码,帮一回谢一次,这一次……钟弥笔尖定了两秒说:“还没。” 外公端起茶碗,拂开的茶沫,轻淡出声:“有机会要谢人家,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 纸上的青墨晕开,钟弥心浮起来,为自然而刻意空出的停顿,越发不自然,致使她甫一出声,捏笔的指骨都微微收紧。 “他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外公很了解他吗?他好像是第一次来看外公?” 外公望着窗外:“很久,没见过了。” 钟弥断断续续勾着牡丹线条,思绪并不集中,想起那次在酒店露台,他当着徐家夫妇的面说外公对他有授业之恩。 “那他,算是外公的学生吗?” “他启蒙,我倒是教过他写字。” 钟弥心道,原来还真沾了那么一点点授业的边,她还当他那天就是随便一说唬人的。 外公看着钟弥,忽而一笑,故作回忆神情,“那时候,他好像才四五岁,站凳子上一练就是一个小时,不分心,哪哪都规矩,写完字手上都干干净净的,哪像你小时候一堆人哄着都恨不得把笔砚打翻,现在都二十多岁了,你看看——”外公一指她白色的喇叭袖口,“还跟花猫似的。” 钟弥抬臂一看,果然沾了彩墨,但她不认,还要拉踩:“太规矩了就是教条,艺术家就得有点自己的风格。” 外公一贯宠着她,歪理也肯应和:“是是是,艺术家,歇歇吧,先喝口茶。” 钟弥坐到外公旁边捧起杯子:“我才刚刚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不算二十多岁!” 外公哄着:“好好好,不算不算。” 钟弥嘴里含着一口茶,从左腮移到右腮,盯着白瓷杯里漾开的淡青水纹,缓缓咽下茶水问:“外公,那他多大啊?” “谁?” “沈弗峥。” 钟弥立马解释,“就是他如果比我大太多,就算比我厉害也不算很厉害了,万一超过一轮了,那都要差半个辈份了,差辈分的人怎么可以一起比较啊。” “没差那么多,”不知想起什么在算年纪,外公神情有一丝隔世般的怅然,“他今年不是三十,就是二十九吧。” 钟弥微微张口,喃喃道:“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么?” 外公听见了:“他读书早。” “事事都先人一步。他爷爷教得好。” 最后一句似褒似贬,钟弥没听懂,望着外公问:“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啊?” “好啊,”外公嘴角淡淡一抬,“不说他那一辈的堂表兄弟,恐怕满京市,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可外公以前不是说盛极必衰,木秀易折么?” 外公点点她鼻尖,可亲道:“你最聪明。” 钟弥见外公这回是真笑了,立马卖乖:“我是外公教得好!” 外公拍拍她:“小马屁精,快去画吧,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一幅画,兼工带写能拖半个月。” “我那次拖了半个月是在构思,慢工出细活,我明天——” 差一点就要打包票说明天就来画完,一想明天得给某人当导游,钟弥便咽了声,慢吞吞夹着甜甜的声音说:“这次……恐怕也要慢工出细活。” 外公一顿,随即爽笑,说着你啊你,脸上久积的病容都一扫而空。 - 钟弥首选的游玩项目,是之前在宴会上别人提过的古城区游湖。 沈弗峥记性好:“你小学的春游项目。” “对,但你小学应该没来春游过,特色嘛,总要体验一下的。” 钟弥去酒店找人前就想了,孤男寡女一起游湖,到时候湖波荡漾,相顾无言,气氛很容易尴尬又暧昧。 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暧昧,她特意提前租了船,找了一位朋友来伴游弹琵琶。 今早钟弥到酒店,除了沈弗峥还见到那天跟她打过招呼的蒋骓,同行还有一位叫盛澎,这人看着比蒋骓大几岁,和蒋骓一样喊沈弗峥四哥。 一行四人出了门。 那两个话多得跟沈弗峥不像是一路人,根本没有任何相顾无言的尴尬机会。 他们真拿钟弥当美女导游,一个接一个问题,钟弥一度怀疑自己在做什么地方志的快问快答。 沈弗峥这人说话,像是标点符号都在计费,绝不多说一句废话,适时出声给钟弥解围,降住那两人滔滔不绝的问题。 钟弥一时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这是解围还是变相调侃。 因为他说:“你们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钟弥与他对视,他神情是放松的,甚至有些笑意,眼瞳如一片投入小石子却未惊起一丝涟漪的湖面。 这样的湖,很怪。 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湖,很吸引人。 他说:“得尊重你的个人特色,是吧?” 她个人特色是不专业。 天气可能太好了,钟弥只觉得耳后那块皮肤被晒得发烫,湖风吹来,并不解暑。 按了一下食指关节的银色戒指,有微微痛感,钟弥试图转移注意力,正要偏过头,对面的沈弗峥先移开目光,从她耳际,望向光线投来的方向,他微眯眼,再稍一摆手:“往里坐一些,你耳朵被晒得很红。” 船蓬下的空间还算宽敞,钟弥“哦”一声,稍低下头,往里挪。 “像蜻蜓的翅膀。” 钟弥唇瓣小幅一动,怀疑自己听错地微愕住:“什么蜻蜓的翅膀?” 他的声线并不低沉,但有种奇特的秩序感,好像缺乏情绪,又好像这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他用这样的声音慢斯条理回了答钟弥的问题。 “你现在的耳朵,像蜻蜓的翅膀。” 透明,敏感。 越是静止越引人触碰。 钟弥摸上自己的后耳廓,热度不减,甚至还摸到血管鼓噪的息动。 如果形容正确,那此刻,蜻蜓应该在高频振翅。 船还靠岸在等。 钟弥的朋友姗姗来迟,男生短发留得稍长,身形细窄,穿月白长衫,抱琵琶,鼻尖都是汗。 他匆匆踏上船,惊出一点动静,案上的茶水颤动。 他跟钟弥道歉来迟,又拭着汗,跟众人介绍自己,谈不上大方,更像是免不了的职业习惯,硬背了两句漂亮话叫人点曲儿。 蒋骓坐得最近,接过单子,递给沈弗峥:“四哥你说听什么吧,这风雅我不懂啊。” 没办法,蒋骓的妈最恨风雅,最厌的乐器就是琵琶。 沈弗峥望钟弥:“导游推荐?” 钟弥当仁不让,日常她就少有纠结为难,立马做主:“那就听《琵琶语》吧,点的次数是最高的,对吧小维。” 她叫小维的朋友点头说:“嗯,外行人一般都很喜欢听这个,很好听的。” “弥弥,你这朋友很会贬人呐。” 盛澎吊儿郎当靠着船沿,从小维上船就打量他,又看着他抱琵琶坐下时过分秀气的举止,最后眼神移到他脸上:“你是男的吗?看着怎么像女孩子?” “是男生,”小维窘迫道:“以前练过旦角,吃不了苦,就改弹琵琶了,这个更赚钱一点。” 盛澎恍然:“怪不得呢,就一般女孩子还不一定有你这么好看。” 见朋友被调侃,脸都臊红了,钟弥盯着口无遮拦的盛澎,忍不住回呛。 “你更好看,那你——” 那你是不是更像女孩子,这话还没说完,一道清冷声音插进来,截停了钟弥的急躁。 “他好看?” 钟弥望向沈弗峥,本该一鼓作气的声音,忽受打断,成了哑火的灶头,断断续续窜出几缕小火苗,就彻底没了声。 “也……也,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被沈弗峥打量的盛澎报应一样的尴尬,嚷着说:“四哥,你这话有点伤我了,我也不磕碜呐,我大学那会儿也有的是小姑娘追好嘛。” 钟弥不给面子:“倒是没看出来。” 船离了岸。 桨拨水纹,手拨弦,琵琶声幽幽荡开。 行至一处,钟弥指着岸边一栋古建筑给沈弗峥看,围墙上打着铜钱窗,瓦沿残损,看着有些破旧了。 她说以前学校春游还会去那儿,是个做纸的老铺子,做出来的纸又糙又厚,小朋友都特别开心可以做手工,天气好,只需要过两天就可以收到自己做的纸,当春游纪念品。 现在关了。 “你念书倒是都很有意思。” 钟弥看向说话的沈弗峥,想起之前他评价资深导游时,说比他在剑桥读唐代史还无聊,便回:“那你呢?以前在外国读历史系很无聊吗?” 他一时不语,就这么看着她。 那几秒的停顿,不知是在想更委婉的表述,还是故意将她自然的提问延伸得不自然。 因这话在探听他。 他说:“我本硕读的都是哲学,那晚跟你说的是一门选修课,外国人讲不好中国的历史,太无聊了,所以印象很深。” 小维的琵琶又换了一首新曲子,正弹到一处转折,钟弥心里仿佛也有一根细弦弹动。 是欲盖弥彰的单音。 “哦。” 或许是水路不稳,他不似平时那样端着,姿态放松,像一个限时敞开的,未知又丰饶的果园,引人一探究竟,甚至想收获些什么。 “哲学是To be,or not to be,这种吗?” 他嘴角轻翘,巧妙地接下:“That is a question.”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 既答又没答。 钟弥意外发现,他说英文时声线没有那种秩序感,反而是低沉悦耳的。 那边蒋骓夸小维琵琶弹得好,小维说是钟弥的妈妈教得好,章女士才算弹得好,他这手琵琶不能比。 “你妈妈教的啊,”盛澎看向钟弥,又去问小维,“那弥弥肯定也会弹喽?” 小维太老实,立刻说:“嗯,我们俩一起学的。” 钟弥只能硬着头皮抱琴献丑,戴了指甲,全无手感,一碰弦,果然确认,连那点班门弄斧的本事也都全还回去了。 没弹完,连坐在离她最远处的小维都不由自主搔搔耳朵替她难为情,为她解释:“弥弥好像是很久很久没碰了,她大学读舞校,没时间练,生疏很正常的。” 钟弥正想如此自我安慰,却架不住对面的沈弗峥淡淡一笑,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正式初见那回,他跟她说的那句“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这下好了。 不仅棋是飞行棋,琴也是一手烂琵琶。 钟弥不免羞恼,心想这人出现不到半个月,像是来她的人生里职业打假的。 好在船行小半日,泊岸处离陵阳山很近,万里无云的好天,碧蓝如洗,群峦叠翠间,能看见一些佛寺庙宇的琉璃顶。 盛澎问起拜佛的事:“人都来了,不去捐点香油钱,是不是不太好?” 小维抱着琵琶,噗嗤一声笑,又迅速低了声音说:“你说的,好像菩萨是什么地头蛇,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盛澎立马高举双手摆起来:“我可没这么说啊,我这是尊敬菩萨,那什么词来着,虔诚!懂吗?” 钟弥便告诉他:“你要是尊敬菩萨,那就更不能随便去了。” “为什么啊,我就想烧个香拜个佛还不行吗?” “陵阳山有几十间庙,你拜不完的。” 蒋骓说:“拜不完就拜不完呗。” “那怎么行,你今天拜了三五间,拍拍屁股就走了,你让其他菩萨怎么看你?”钟弥一语中的地质问他,“你这不是瞧不起菩萨么?” 说得菩萨之间也有一套人情世故,切莫厚此薄彼。 乍一听,十分有道理。 盛澎还真打消了拜佛念头:“那州市也就这么大,不烧香拜佛,也没什么别的可瞧了。” 钟弥道:“谁说的,不去拜佛,也可以去游夜市逛庙街啊,通常月尾有很多人放灯还愿,是最热闹的。” 小维问:“还可以去馥华堂听戏,你们去过吗?” 10. 10金鱼灯 八月份最热闹的一期庙会,并不在月末,因为传统的情人节七夕更靠前些。 这天月老庙的香火最盛,本来盛澎想去凑热闹。临晚,钟弥站在庙街入口,仰头望山上渐远渐小的灯火处,指月老庙大概的位置。 盛澎:“这么远?” 钟弥:“对啊。” 那间寺在山顶,高高遥遥,像祭坛。 平日里香火薄是路不好走,鲜有信徒,每到七夕这天,游客纷至,却也有另一层意味——好像真能一口气走上去,必定心有宏愿。 小情小爱,撑不住这一路山高水迢。 钟弥说晚间没缆车,徒步上山可能要走两个小时,于是盛澎放弃了拜月老的念头,一行人进了庙街。 今晚游客多,不乏穿汉服古装的漂亮姑娘,和架着长枪短炮调角度的摄影师。 钟弥跟他们解释,这边有好几个薄有名气的写真馆,租赁服饰,也管妆发,一条龙服务很周到。 “这个天穿汉服很热。” 钟弥转头看身边的沈弗峥。 他今天穿白衬衫,透风的软绸料子,袖口折了几折捋至小臂,庙街仿古的灯光昏黄老旧,让那身白,失去了原有的正。 察觉钟弥的视线,他本来要望过来。 钟弥先一步与他错开视线,看向后面的蒋骓和盛澎,一视同仁打量他们说,“而且你们看着,应该也不会喜欢这种拍照项目。” 钟弥跟他们提议:“前面有卖扇子的,可以自己题字的那种,要不要买一把?今晚好热,刚好可以扇扇风。” 木格纸纹的高悬灯箱,笔走蛇龙题着店铺名——玲珑十二扇。 蒋骓咂摸这名儿,说听着像个江湖门派。 本地人缺乏这种神奇的初见联想力,钟弥扭头怀疑:“有吗?不就是个扇子店。” 盛澎应和说有点那个意思:“还是那种暗杀门派,一水儿冷艳美女。” 这话符合这两天钟弥观察盛澎得出的浪荡调性,她干干咧了一下嘴说:“那应该是你喜欢的那种的门派吧?” 盛澎厚脸皮道,他看过美女门派有点多了,喜不喜欢,得看冷艳到什么程度。 钟弥无语,懒得跟他再聊,转去问另一位非本地人:“你喜欢这种门派吗?” 是气氛太好,叫她太肆无忌惮。 钟弥忘了。 沈弗峥不是盛澎这种随随便便能谈及喜好的人。 也是心虚,问他任何问题,都有种被吸引、在好奇的暧昧,叫她不自然。 她那个微仰面的眼神,明晃晃写着我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可没有台阶下,等待审判一般,眉目凝着少见的紧张。 好在沈弗峥没有顺话逗她,只接了一句话。 “我不混江湖。” 钟弥立马点头应和:“看出来了。” 尤其是从外公那儿得知他读书早,根正苗红,不混江湖才对,他跟舞刀弄枪的草寇贼子瞧着不沾边。 玲珑十二扇门口置一张长桌,摆了好几副笔墨,生意相当好,桌边围满人,拿着扇子排队。 刚刚钟弥说这就是个扇子店,实在低估了店家的商业头脑。 她好像去京市上大学后就没再来逛过庙街,不知道店里除了直接成本价乘十,卖批发来的白纸面儿扇子,什么时候又卖起玉石木料,多了一项刻章服务。 好在大道至简,不管卖什么,在这条街上,砍价逻辑都是一样的。 第一口价,一定要杀到老板脸色突变,再你来我往涨一点,这样才不算吃大亏。 老板开价八百,钟弥说二百。 老板果然变了脸色,说这实实在在是八百的好料子。 钟弥笑道:“你这牙大的水头,又是乌龟王八裂,也能说是好料子么?不刻章,拿回去顶多车珠子,还不够瞧的呢,八百块?再肥的外地客也不能这么宰啊。” “那五百,最低价了,翡翠都没有买这么便宜的。” 钟弥手肘撑着柜台,半是撒娇地冲老板皱了皱鼻子,巴掌大的脸,一嗔一艳,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太贵啦,二百五不好听,给你加十块,二百六,你这门口都挂了牌子的,就当美好州市,你我共建啦。” 盛澎这种钱多到兜里烧的公子哥,几百块掉地上都懒得捡,见钟弥熟稔砍价也没打扰,退居二线,同蒋骓并排站着,看那店主大爷被小姑娘两句软话一哄,立马一边说着真半点不赚了,一边乐颠颠拿出包装盒子。 取了闲章,又买了扇子,盛澎在旁付钱。 题字时,沈弗峥叫钟弥来写。 钟弥疑心这人是不是打假上瘾,当她琴棋书画样样不行么?钟弥一本正经学他之前的话:“沈先生,你对不专业的导游要求是不是太高了?” “你刚刚说美好州市,你我共建,我出我的一份力,钟小姐也应该当仁不让。” “还当仁不让,你是想看我会不会再出丑吧?你这个人真的是……”钟弥嘀咕,拿起笔点了点墨水,在内情感丰富地吐槽:你还出了一份力?放眼整个州市,谁敢劳驾你出力?你那是砸了不少钱吧,有钱才是大爷。 “你怎么会以为我喜欢看你出丑?” 钟弥噎了一下,觉得这反问简直荒谬,理直气壮道:“前天游湖,我弹琵琶你就笑了,当我没看见么,你那不就是在看我出丑!” “我的确看了你,但没有看你出丑。” 钟弥望着他,迟疑般定住的表情,显然是不信。 古街夜市正喧闹,他声音一放缓,显得更加突出,似山谷隔雾岚传来的一声钟鸣,既远又近:“你那手琵琶弹得——” “很赏心悦目。” 读了十几年书,钟弥才知道,原来不堪入耳还有赏心悦目这么委婉的说法。 脸上隐隐有一丝赧热,但她自知不能表现出来,否则显得她浮想翩翩,只得手上拿笔,将视线移到空白的扇面上装无事发生。 还没想好在扇子上给沈弗峥写什么字,钟弥咬着唇,正歪头思考,忽然夜市灯下一道黑影贴近,她像是被迅速拢进一团带着松雪气息的阴翳里。 手臂上有缕缕发丝划过的细微触感。 男人的声音近至贴面。 “你头发要沾到墨了。” 钟弥低头一看,那缕长发被他手指挽住,才没直直坠下去。 两人距离太近了,她脖子有些发僵,拢回头发,声音也有点不自然:“谢谢——我想到给你写什么了。” 两分钟后,扇子到了沈弗峥手里。 他低声念出内容。 “章台走马,风流不落人后。” 眼皮一掀,目光由扇面移向前方,少女脸上绷着故意使坏的淡定,一双漂亮乌瞳四处看,悠哉悠哉。 沈弗峥问:“这是评价还是期待?” 钟弥还没来得及回复,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弥弥”,她蹙眼,寻声望去,看见徐子熠正向自己跑来。 “打电话你都不接,我这几天去馥华堂等你,也没等到,戏馆的管事说你今晚去逛庙会了,我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你了。” 他刚刚一路跑来,气息不平,这番话讲得不容易,一期一会的牛郎织女也没他这么苦尽甘来。 钟弥嘴角轻抽:“好巧啊。” “弥弥,那天的事我知道了,你是帮——”徐子熠痴心不悔的声音忽然停下,看向一旁存在感极强的沈弗峥,“弥弥,这位是谁啊?” 男人打量男人总是简单粗暴。 这人通身上下找不到一个LOGO,手腕上一只德系表虽然是绝版老款,但不是什么顶奢牌子,还不如他自己手上这只百达翡丽十分之一贵。 可对方气度不凡,徐子熠好歹也出身商贾之家,见过些世面,不仅知道表是身份的象征,更晓得有些人已经显赫到无需外物来彰显身份。 多的是那些戴名表开豪车的人,抢破头献殷勤,巴望着能以身化石,为贵人垫上一脚。 之前徐子熠说喜欢钟弥,他家里不同意,徐夫人嗤之以鼻,觉得钟弥配不上徐家,现在家里意思没变,态度却全然不同。 叫他不许去招惹钟弥。 招惹? 徐子熠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夫人告诉他:“你当你为什么追不上人家?人家身边早有贵人了,瞧不上你的,你别白费了心思又得罪了人。” 什么贵人?又怕得罪谁? 此刻徐子熠看着钟弥身边的男人,却隐隐有了猜测。 钟弥自然不会在徐子熠和沈弗峥之间做介绍,她在沈弗峥面前丢的脸已经够多。 “那个,导游请假,我先去处理一下我的私事。” 她轻声跟沈弗峥交代一句,给徐子熠使眼色,去别处聊。 在路上,徐子熠却多心:“弥弥,你怕他?他是不是威胁你了?” 钟弥扑哧一声笑:“你脑子里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怕他?” “可是你刚刚看他的样子跟平时很不一样,就是有点怕的意思,弥弥,你是不是身不由己?” 钟弥深吸一口气,解释说:“他是我外公的客人,我有什么身不由己的。” 还有一句难听的话,钟弥今晚心情好没跟徐子熠说。 我是烦你好吗? 徐子熠纳闷:“你外公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客人?你以前没说过啊。” “我以后也不会说。”钟弥试图提醒他,“我们是有什么关系吗?我需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再说她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钟弥郑重说:“我虽然单身,但我有拒绝恋爱的权利,不是你追我,我就一定要答应,我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徐子熠问:“是因为我跟周霖高中是朋友,你觉得为难吗?” 钟弥发现跟他很难沟通:“我不为难,我没有那么强的道德感,我单纯是不喜欢你而已,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你也不喜欢周霖了?” “不喜欢。” 钟弥烦了。徐子熠却像冷静下来似的,忽然扭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动静突兀,钟弥也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实则他们刚刚走出很远,此刻站在拱桥另一头,什么也看不到。 可这无声一刻,钟弥和徐子熠想的都是同一个人。 良久,徐子熠问:“那你现在喜欢谁?” - 刚刚徐子熠来找钟弥,盛澎和蒋骓都看见了,目送那两人走到拱桥那头,盛澎收回视线,忽然想去看他那位四哥是什么反应。 沈弗峥站在桌边,手里一把正在晾墨的扇子,另一手拿着手机在接电话,看不太清脸上的神情。 在州市这些天,蒋骓替沈弗峥出面挡了不少宴会应酬,对徐子熠有点印象,启泰地产的副总带着儿子来跟他搭过话,叫他以后多关照。 一个启泰地产,还是副总。 蒋骓忽叹:“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盛澎不能理解:“你管这叫寻常百姓?只要子孙辈不作妖不犯事,徐家少说能富三代,这是寻常百姓?蒋少爷,您这是没出过京市二环路,眼长头顶上了吧?” 蒋骓瞥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沈弗峥,凑近盛澎说:“前几年,文化/部和书法协会办的百年艺展,钟弥外公的名字,排得比旁家孙家那几位都前。” 越往上去,圈子越小,壁垒越厚,说到底盛澎跟蒋骓也不是一路的苗子,盛澎没有在文化/部供职的爹,消息自然也没有蒋骓灵通。 “那章家怎么就没落了?” 蒋骓耸肩,小声道:“谁知道呢,有时候,官运这玩意儿,到头了就是到头了,再折腾就得拿命抵,急流勇退,也算是高招了,好歹章家现在还有体面,章载年这三个字拿出去还是有分量的,所以我才瞧不上那个姓徐的。” 最后这句愤慨稍显过头。 盛澎露歹意笑容,眼神暧昧起来:“唉,你看,你爸呢,对弥弥她妈念念不忘,你子承父志啊,这多好。” “你瞎吧!”蒋骓压低声骂一句,眼风往沈弗峥那儿瞥了瞥。 盛澎望去,沈弗峥电话结束了,端端立在一盏柔黄灯笼前,油纸灯面上勾着鸾跂鸿惊的草书,风将灯笼吹得打转,光影也随之变动,忽暗忽明。 而他静立其中,摊看一把扇子,不知上面写了什么,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瞧着,忽而嘴角薄薄一掀,淡淡一抹笑似沉进什么不为人知的意趣之中。 盛澎悟了,却迟迟不敢信,望着蒋骓:“……有这么层意思吗?” “那你猜猜,今晚没有钟弥,四哥他肯不肯出来?” 盛澎一下急了:“那把弥弥喊回来啊!” 蒋骓淡定得多:“你急什么,四哥都没急。” - 钟弥准备回去时,看到游客手里拿了一盏精致漂亮的纸灯,上前问了店铺,就在附近,于是她也去挑了一盏。 下拱桥,玲珑十二扇门口还是人来人往,刚好听见盛澎的抱怨声:“这弥弥也真是,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跟四哥打了招呼,也要跟你打吗?” “那我们等就算了,不能让四哥也一直这么干等着吧?” 沈弗峥说:“等就等,没事。” 钟弥听见了,嘴角没忍住翘了一个小弧。 她微抬下巴,眉眼生动,打马过长安般淌出一段风流意气,扬声道: “沈公子,我这不是来寻你了。” 沈弗峥目光一转,越过游人。 她穿棉麻质地的无袖杏白裙,风琴褶,纤细手腕上叠戴彩宝手链,从拱桥高处走下来,打一盏纸糊彩绘的金鱼灯,暖光融融,站在数步之外。 天太闷热。 夜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纸扇在他手上打开,扇面一摇,燥气不减的风混着甫干的墨香,钟弥就见他额前发梢微微掀动,一双眼,映缀灯火,看人时却波澜不惊。 钟弥的呼吸仿佛随着远远的一息扇风,倏然一浮。 那是心动难抑的滋味。 为您提供大神 咬枝绿 的《荒腔》最快更新 10. 10金鱼灯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1. 11小齿轮 钟弥提着金鱼灯走近。 “你们一直在这儿等吗?旁边也有一个店——” 沈弗峥打断她的话:“你好像知道我会一直等你。” 连什么时候回来,在哪里碰头都没留一句。 这话是盛澎刚刚说的。 沈弗峥听了不以为意,不专业的导游做出任何不专业的事,不都很合理么? 钟弥表情不解。 “之前也是。” 那晚应下当导游,丢下一句“我会去酒店找你”就走了,彼此既没有联系方式,她也不知道他哪天就会离开州市,又或者考虑到她来酒店找人时他会不在。 “你好像默认我会等。” 倒真是疏忽,钟弥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些,这会儿有点没心肝地说:“那你也可以不等。错过了就错过了呗,我外公说,错过就是没缘,没缘也不必可惜。” 沈弗峥就看着她:“那我跟钟小姐算有缘无缘?” 钟弥吸住一口气,挺可爱地摇摇头,像只小拨浪鼓:“不知道。” “你之前不是说还给人看过手相么?不会算?” 钟弥接着摇头:“我不擅长算命。” 沈弗峥不解:“那你靠什么给人看手相?” 被人近距离盯着,那股子面对这人特有的尴尬又来了,钟弥想想,小声回道:“靠……靠胡说。” 沈弗峥出乎意料地笑了:“那你现在也可以胡说。” 钟弥很有讲究:“胡说也是要有准备的,现在电话诈骗还要写文案练话术呢,我也不能张口就来,下次见面吧,下次我——” 话就这么停了一下,面前的人很自然接过去。 “下次?” 钟弥不知那两个字是不是反问,又是什么意思的反问。 在今夜之前,每次分别,或有毫末心动如星火微烁,她都不曾考虑过与这个人是否还有相见重揖的缘,可不久前,徐子熠问她现在喜欢谁,她说没喜欢谁。 是敷衍,却也像心虚。 徐子熠刚刚说她看沈弗峥时有点怕。 本以为他眼瞎胡扯,此刻钟弥忽然想,那会不会可能是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近情情怯的一种拘谨。 想到沈弗峥刚才说她不知道他的行程,他可能随时会离开州市。 钟弥抬起头问他:“那,还有下次吗?” “有。” 钟弥惊讶他答得这么干脆直接。 又想他无论提问还是回答好像都从容,外公虽然说他们年纪上并没有差一轮那么多,但数次相处下来,她却觉得他远不止大自己八岁。 沈弗峥朝她亮了亮扇子,“你这字,是你外公教你的?” “嗯,我练得不勤。” “那就是悟性很好。” “谢钟小姐赠墨宝。” 琴棋书画已经夭折两位,现下挨了夸,钟弥心情很好:“那你得还我点什么呀。” 沈弗峥讶然一笑,微偏首,望住她眼睛去确认:“礼尚往来要这么快?” “跟你学的呀,之前前脚欠你人情,你后脚就让我还,”钟弥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二,“还还了两个!” “好。”沈弗峥答应,“那需要我还什么?” 视线越过他身侧,钟弥望见在隔壁店门口看手串的盛澎蒋骓。 “你之后来我家听戏,能别喊他们么?” 沈弗峥也半转身,看那两个人:“他们惹你不高兴了?” 钟弥立时摇头,这几次出门,这两个人都跟保镖似的走哪跟哪,因为有他们,钟弥之前担心的那些尴尬,一个没发生。 她对他们没意见:“没有,怎么会,他们都挺有意思的,只是戏馆已经够闹腾了,听戏其实还是身边安静一点好。” “就我一个,担心你会觉得尴尬无聊。” 毫不相干的语境最后能重合,钟弥慧黠笑着:“怎么会尴尬无聊,沈先生明明也——” “很赏心悦目。” 心领神会,他收到她的回敬。 - 沈弗峥到馥华堂是下午两点,相较于初次过来时一楼的空寂无人,这回大厅要热闹得多。 上客七八分满。 厚重的暗红帷幕还不透一隙地垂着,台下看客瓜子茶水已经吃开。 他在门口稍站,就有位年轻的服务生远远瞥见,忙把手上活计交给旁人,快步迎上来。 “请问是沈先生吗?” 沈弗峥打量一眼来人,微微点头。 服务生笑容热情,手臂一伸,为他引路:“您这边请!” 他一边碎步上楼一边跟沈弗峥说着,“今天拉胡琴的管事老戴,家里出了点事,弥弥在忙,不过弥弥交代我了,如果有位姓沈的先生过来,就领他去二楼,这边雅座已经给您留好了,请问您喝点什么茶水?我们这儿有——” 正要报菜单,沈弗峥淡淡笑着打断他,问:“沈也不是什么罕见的姓,你怎么知道她说的是我?” 服务生看着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继续咧起来说:“我怕认错人,当时也问了这个问题,弥弥说,这位沈先生很帅很好认的,我就又问只有帅这一条吗?弥弥跟我说,得帅到眼前一亮,不亮不算。” 沈弗峥听后弯起唇,仿佛毫不费力,脑海立马虚构出钟弥说这句话时的俏皮样子。 她太生动。 服务生说话也俏皮:“我这从中午招呼客人到现在,您刚刚往门口一站,唉,我眼睛还真亮了!”桌上有菜单,他拿起来递给入座的沈弗峥,“您看看,喝点什么吃点什么?” 心情好的时候,最平易近人。 沈弗峥在桌角放下茶水单,视线被旁边挂着的紫竹鸟笼吸引,一只翅尖雪白的雀在里头上蹿下跳,他看了一眼,对服务生说:“没忌口,你看着安排。” “好嘞!您稍等。” 碧螺春随一碟松子杏仁腰果三拼送过来,服务生斟好茶离开,沈弗峥端起描青花的瓷杯,鼻端刚嗅到清香滚热的茶气,还没尝味,下方帷幕拉开,先闷帘传来一声。 戏开场,碰头彩,台下一片观众的叫好鼓掌。 沈弗峥坐在二楼栏杆边,位置靠近台前,往下一眺,就知道钟弥忙什么去了。 戏班有人请假,戏却不能不唱。 钟弥顶老戴作一场琴师。 钟弥的胡琴本来就是老戴教的,不像琵琶学得那么累,不仅讲究衣着,章女士还要求她时刻坐得规矩。 老戴自己就是粗人,根本不管她,她学得更开心,高中那会儿就拉得有模有样。 此刻的钟弥坐在戏台的侧幕里,浅灰针织半袖,搭白色休闲长裤,简约利落,一条腿弯曲着前置,垂感好的西装面料盖着鞋面,露一截涂鸦帆布鞋的底边。 她撑着琴,端一节玉竹似的细伶腕子,拉弓走弦,张驰有度。 沈弗峥手上的茶杯滞着,他留心听了一段唱词后的背景乐。 刚好茶水放温了一些。 徐徐入口,正适宜。 她那手琵琶弹不出好风月,今天这把胡琴拉得倒是很好。 戏罢,台上的角色谢幕退场,切末守旧撤下换新。 钟弥在稍暗处,去地上拿琴囊,小心翼翼将琴与琴弓放进去,她一低头,在二楼的下俯视角,能看到雪白纤细的脖颈露出来,同时暴露在他视线里的,还有脑后那根“簪”,形制奇怪。 沈弗峥眼皮一敛,将目光收到近前。 桌上放着茶水单,褐色粗麻线系着铜环,旁边别一支塑料圆珠笔,供客人勾画。 去了笔帽,就是那根簪子了。 他不禁失笑,倒是很会因地取材。 没过多久,钟弥上了二楼,径直朝沈弗峥所在的位置走来。 那根“簪”他没机会近距离看,因为钟弥散开了长发,脸颊两侧的头发随快步而生的风,往后微微扬动。 其实没什么太大联系,但他想起来之前她拍杂志的场景。 先前镜头之下的姑娘,在他面前站定,问他有没有很无聊。 他倒是很坦诚,说不是那么有趣,消遣不就是这样么?打发时间,有意思的东西太少。 钟弥弯身,从他面前的碟子里捡了颗松子,稍耸眉,觉得这话能从沈弗峥嘴里说出来,很违和:“我以为你们这样的人,效率至上,视时间为金钱,每分每秒都要创造价值。” “那样就太累了。” 手中的松子脆脆一裂,露出小小果实,钟弥一顿,正要怀疑不会当代的资本家已经开始不重效率利益,开始往人文情绪方面深耕了吧? 沈弗峥说,“能不能每分每秒创造价值不重要,只要每分每秒都在收获价值,这个价值是谁创造的并不重要,用时间效率去博金钱的人,往往不是最大受益者。” 钟弥有点没听懂。 他看出来了,又耐心十足打比方给她听。 “整套机械的运作里,只有小齿轮才会拼命地转。” 钟弥一脸恍然。 当代资本家果然没叫她失望。 她没说话,拇指食指捻起掌心的一粒松子仁,转过身去,喂给笼里的雀。 漂亮的小雀在里头蹦得欢。 沈弗峥就跟着看钟弥逗那只雀。 “你养的雀?” “嗯。”钟弥背身对他,仿佛很享受这种藏住面孔情绪的对话状态,看着笼子,有几瞬发呆,然后稍稍侧过脸问他。 “沈先生,没养过雀吗?” 她在一语双关。 沈弗峥目光静了下,仿佛看透她的小心思又不点破:“倒是没经验。” 无法确定他的回答是否具有深意,可钟弥却没忍住为这个回答胡思乱想,一时没再出声,只是装作逗雀的样子,又捡一颗松子掰碎喂进笼子里。 周围并不安静。 两场戏相接,有客走,有客进,有客继续喝茶谈天。 没多久,沈弗峥捏着蓝瓷杯,朝她所在一指,她听见他用一种很淡的声音问:“你这个雀,要怎么养?” 他也在一语双关么? 钟弥不能确定,微愣着回:“我这个雀,挑食,不是谁都能养的。” 他看她半晌,微微颔首,举重若轻道:“有道理。” 台上的花旦水袖一抛,正唱到婉转处。 没一会儿,服务生添了壶热茶来,斟茶的哗哗水声将钟弥目光从戏台上牵回,隔着袅袅茶雾,她看对面坐着的沈弗峥。 光线被泛黄的老玻璃削弱,映入室内,一旁屏风里绣的竹兰,化作层层灰影,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台上唱着光转流年,这厢便淌成一副浓淡皆宜的水墨画卷。 高朋满座里,钟弥望着对面人瞧戏的眼梢,忽然想—— 戏文里讲的因缘际会,也难胜如此了。 为您提供大神 咬枝绿 的《荒腔》最快更新 11. 11小齿轮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2无事牌 沈弗峥要离开州市了。 那天戏散场,得知这个消息,钟弥并不意外。 之前那晚逛完陵阳庙街,盛澎问她学校几月份开学,钟弥说九月初,但没说自己在京市得罪过人,身上有点事儿,到时候托同学弄一下开学报名的手续,很可能九月份不会去京市。 盛澎跟她说:“相逢即是缘,京市那边还攒着一堆事儿,我们明天就得走了,那弥弥咱们有缘京市再会!” 说着,拿出手机朝钟弥晃一晃,“加个联系方式?以后好联系?” 听到他们明天就得走了,钟弥先怔住一瞬,下意识转去看沈弗峥,嘴上答着盛澎的问题。 “说了有缘再会那就是凭缘分,你不相信缘分么?加联系方式就是手动作弊了。” 盛澎笑着,收了手机说:“好好好,我不作弊,我作什么弊啊我,我死相信缘分的,再说了,真遇不到,哪天开车路过你们学校门口,我不走了,我蹲着等你还不成吗?” 钟弥提醒他,学校保安大叔很严,校外车几乎不让开进。 盛澎手一挥笑说:“没事,我跟你们学校的一个领导很熟。” 不知真假,钟弥没继续跟盛澎扯,问沈弗峥:“你们明天很早就走吗?” “我不急这两天。”沈弗峥说。 一旁没说话却一直留心观察的蒋骓立时应着:“对!四哥跟我们不是一个行程,我跟盛澎先回去。” 这话回答的,让钟弥更加困扰了。 不急这两天的意思,是明天他本来也要走的吗? 如果是,那么不久前她问他还有下次见面机会吗?他当时的回答,那个“有”字里的干脆,不是无需思考的顺应,而是像车子急拐弯变方向那样迅疾。 她曾觉得第一眼的潦草心动,经不住细究,太肤浅。 可此刻一颗心却似搁置在沙滩边,被一息一息的浪潮冲刮得有些莫名发软。 又会想,这世间。 镜花水月,哪一样不肤浅? 有些感情,再少见,也不是什么掘地三尺的矿金,它没有那种费劲的人为属性。 更像是倏然而至的极端天气。 没有任何兆头,也不适合期待。 将沈弗峥从戏馆门口送走,钟弥站在傍晚的满天余霞中,身后偌大戏馆,人越来越少,门口不止他那一辆车驶离,车子纷纷从她眼前开过。 这场景,既寻常又不寻常。 钟弥走神,觉得有一个词很适合用来形容这场面,但灵光一现,没捕捉,之后像一种应激屏蔽似的,无论怎么也想不起来。 思绪胡乱游走之际,钟弥捡起一桩差点忘了的事。 答应了某人算命胡说,还没做。 - 次日上午,天气预报说有雨。 高楼顶端笼着将雨未雨的灰青厚云,浮尘积在马路边,出租车一开过,薄灰飞起,窗外可见度立时大打折扣。 记忆里,为了应付换季,州市每年夏秋接驳都是这种潮与躁反复掐架的状态。 钟弥坐在去酒店的出租车上,电台声里插播一则今日天气预报,女主播用甜美到失真的嗓音说着,未来一个小时内州市可能出现大范围降雨,提醒市民出行带伞,司机注意行车安全。 之后转至音乐频道,主持人继续刚刚的月末盘点,播放八月份最热门的十首网络歌曲,口水歌的旋律很抓耳,说不上难听也夸不出任何特色,歌词重复率高,就那么点爱情疼痛,隔靴搔痒地写,翻来覆去地唱。 没什么意思。 绕过环岛,酒店堂皇的门厅位置好几辆车在排队。钟弥没跟在后面等,让师傅在花圃边将自己放下,步行一小段进入旋转门。 因为之前沈弗峥和酒店前台打过招呼,钟弥只需要去问,就能知道他的去向。 但还不等钟弥提着手袋,走向前台,就在另一侧的咖啡座里发现了沈弗峥。 倒也不是先看见他。 不算近的距离,他穿着浅色衣服,面前放着白色的杯子,称不上光彩熠熠,但他的座位旁边站了一位盛装打扮的女人,比他本人吸睛得多。 深v裙,长卷发,盘靓条顺的好身材,拘谨又带些娇羞的模样,正跟沈弗峥说着话,内容听不清楚。 钟弥去观察沈弗峥。 他面色如常,倒也回应,只能凭他嘴唇的动静,推测出他的话很短。 但无法看出喜怒。 钟弥联想到那次在这家酒店的露台,徐总给他点的那根烟,被他只用手指夹着,烟气漫开,一圈圈徒劳纠缠他指骨,不得半分眷顾,最后自燃殆尽。 想到这儿,钟弥停住正在走近的脚步,往酒店落地窗外看了一眼,天色好像更阴沉了些。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 她攥了攥拳,正转头打算先回避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似迫近的雨气。 远远的,就能叫人感受到,并产生关于他的想象。 “钟弥。” 被点名的人脚步顿住,下一秒,慢慢转过头来,落落大方露出一个浅浅笑容同他说:“我看到你有朋友在,怕打扰到你们,打算等会儿过去。” 那个女人比沈弗峥还着急,立马识趣地解释:“不不不,我称不上沈先生的朋友,之前徐总介绍我过来,给沈先生当过导游。” 不过也就当了小半天。 当时介绍她过来的徐总将她往沈弗峥面前大力推荐:“您之后有需要直接联系小简,您放心,小简她啊什么都懂。” 电话她主动留给了沈弗峥司机。 但之后一次都没人联系她。 今天她提着精致伴手礼过来,话也说得很讨巧,说那天之后,沈弗峥都没有再联系她来当导游,她回去想了想,可能自己之前的工作没做好,日后一定会多多的学习精进。 “听说您最近要离开州市了,我准备了一点小礼物,是州市的特色点心,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要攒齐这八样也挺不容易的,我昨天下午排了一下午的队,一点小小的心意,当给您这趟州市之行划一个还算有意义的结尾。” 沈弗峥微微点了一下头,不冷不淡地回说了句谢谢。 钟弥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沈弗峥看见她像撞破什么事似的转身,鬼鬼祟祟又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他指尖轻轻敲着杯子,等她一有迈步的兆头,就立刻喊了她一声。 现在那位资深导游跟钟弥解释,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学钟弥,但可以确定,她没有钟弥那种表示不在乎的精髓。 “沈先生,这位小姐是您朋友吧?那我就不多打扰您了。” 隔了两秒,钟弥听见沈弗峥的回答。 “她算你半个同行。” 钟弥看过去,与他对视。 那人明明歪斜着身子,撑手支着下颌,却仍给人一种端矜之感,仿佛这样的人,生来就存在于某种秩序中,稳定从容,跟戏弄这类词不相关。 可细细回忆,这人跟自己第一次见面说的话就透着逗弄的意味。 ——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可她从没有察觉。 人走了,钟弥还呆呆的。 沈弗峥抬抬下巴,让她坐。 钟弥放下包,坐他对面的丝绒沙发,服务生过来问询她需要喝点什么。 钟弥答:“一杯柠檬水就好。” 眼睫一垂,她便瞧见桌上那份精心准备的点心礼盒。 刚刚钟弥过来,看过那位资深导游的正面,很漂亮,但五官不容易记住。因为这种身材好到男女通杀的美人,女人味太足,穿深v紧身裙站面前,深谷幽壑,暗香盈盈,只看脸实在浪费。 钟弥作为同性,都不止欣赏了脸。 “你之前说有人给你介绍的资深导游很无聊,我还以为是年纪很大的那种,所以你不喜欢,没想到是这种——资深。” 那个“深”字,被咬得音稍重。 然后她便很自然想起他之前说的话,面对这种玲珑浮凸的美女,他居然说人家无聊,还做了形容,外国人讲唐代史。 沈弗峥轻翘唇角,仿佛她说了无比可爱的话。 那笑容让钟弥有些坐立难安,她微微侧过头,去看桌上放点心的小盒子,仿食盒的包装,盖子透明,能看清里头的摆样儿。 钟弥惭愧,至今她都没有耐心去排队给什么人一次性买齐这八样东西。 “真用心。” 此刻彼此之间如有一丝安静,那种道不明的暧昧就会像菌群落进培养液里,一发不可收拾地扩散。 所以钟弥平淡地继续说着:“这种资深导游,别说是引经据典,上下五千年,就是照本宣科,读游客手册,也不会让人觉得无聊吧。” 沈弗峥反问她:“是吗?” 钟弥也反问他:“不是吗?” 沈弗峥没有表情幅度,而她说的时候微瞪眼,有点儿稚气较真。 这种废话往往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于是钟弥说:“你的喜好还挺难琢磨的……” 其实她想问的是,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不无聊?但没必要了,因为她觉得沈弗峥能听懂话外的意思,绕与不绕,他都听得懂,就像那位资深导游临走前还要说一句“您之后来州市,需要导游的话,还可以找我。” 但应与不应,是两码事。 不止那位资深导游。 她忽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一举一动也都太透明了。 她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男人。 外头下雨了。 雨点落在窗上,因自身单薄,无法干脆下坠,动弹不得地覆在一层透明玻璃上,被动成一枚标本,被人观察。 服务生给她端来一杯柠檬水。 钟弥伸手,略扶住杯壁道谢,也是这个角度,她看见对面沈弗峥的杯子里泡的茶。 是茶汤清碧的六安瓜片。 “你喜欢喝这个?” 沈弗峥回答:“以前没喝过,那次送你去宝缎坊拿衣服,店里的人泡了一杯给我,味道很好,我很喜欢。” 他泡茶的杯子是咖啡杯,钟弥望周围,确定了这的确是个西式的咖啡座,陈列柜上咖啡豆品类很多,但不像随便能拿出六安瓜片的地方,她很好奇:“谁帮你用这个杯子泡的?” “我问他们有没有这种茶,他们叫我稍等,然后就这么拿来给了我,我没那么爱喝茶,用什么杯子,也没那么多讲究。” 钟弥低声说:“还挺稀奇。” 带优雅手柄的咖啡杯里泡六安瓜片。 “稀奇不好么?”他淡淡说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面朝落地窗外看雨。 大雨时的天光是瞬时变动的,明暗闪接虽然并不明显,但只要留心观察,还是可以看出帧与帧之间的光影差别。 帧,听起来像是电影名词。 她意识到自己在美化。 就像所有离别,人们总觉得离别具有脱离日常的诗意。 而诗行词篇里,离别往往是相思的上阙。 钟弥低下头,也去捧杯子喝水。 唇舌经由柠檬水一番潮润,她抿一抿,微微的酸,似攒出一点可供滥用的勇气,问对面那个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新鲜?” 沈弗峥放下杯子说:“你这话也很新鲜。” 也。 钟弥了然。 她去翻自己带来的包,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取出其中的东西,放手心里,摊到沈弗峥面前。 “你不是让我帮你看手相吗?我帮你算过了,你命犯孤星,易遇邪气,小桃木是辟邪的,这个无事牌送给你。” 沈弗峥从她手心收过来。 这种耐得住年月的木料都很有灵性,新有新的样子,旧有旧的样子,痕迹无法说谎,他手上这个显然是后者。 沈弗峥复述她的判词,命犯孤星,嘴角随即弯了弯,他好笑地问她:“看手相都不需要我把手摊开吗?” 钟弥面不改色:“都说了我全凭胡说,哪需要那么多依据啊。” 他笑容更深。 东西是个挂件,但无事牌没什么花哨纹路,只要料子好,也不那么讲究设计和雕工,没什么赏玩意趣,图个意头好罢了。 可沈弗峥却提着编绳,前后翻面,仔细打量,仿佛拿到出土文物似的在慢慢研究。 钟弥却不想再多待。 “你今天走,我就不送你了,本来我们也没熟到那种程度,我先回家了,祝你一路顺风。”她说着拿包起身。 沈弗峥留她:“我下午走,中午一起吃顿饭?楼上就有餐厅,本地菜做得还不错。” 钟弥得承认,他简单的一句话就具备拉扯的力量,她甚至不知道他说的“下午走”和之前说的“不急这两天”,是否都是临时起意的一句更改,挪动的脚步就像被牵引住一样。 但钟弥知道,他做这样的决定很简单,甚至没有半丝犹豫纠结。 他太游刃有余。 这种游刃有余太超纲,甚至推翻了钟弥对游刃有余这四个字的认知,她曾以为游刃有余是一种灵活,实际上,最好的游刃有余是让人察觉不到灵活。 只是自然妥帖,无法反驳。 但是可以拒绝。 所以钟弥摇头说:“不了,沈先生自己享用吧。” 有时候电影不上不下放到后段,即使此刻剧情的悬念无比吸引人,看垂死挣扎的进度条也该知道,这故事要烂尾了。 没有什么空余再去发展了。 沈弗峥没有强迫她,或者再出言挽留什么,他一直很尊重人,只一边拿出手机一边跟钟弥说:“外面在下雨,我让老林送你。带伞了么?” 这酒店附近的确不怎么好打车,尤其是大雨天。 钟弥看一眼自己的包:“带了。” “那就好,再等一会儿,老林马上就来。” 从酒店门口往外走那段路,即使撑着伞,也挡不住雨气蔓延。 沿着环岛路,老林将那辆挂京A牌的黑色A6缓缓开近。 关于这车,关于这车主人的种种,钟弥脑子里像短时间速播了一段纪录片,毫无旁白,画面快速叠换到目不暇接。 最后停在这个潮湿的青灰雨天。 雨点在伞面上敲得噼里啪啦,今天穿裙子是错误决定,小腿早被扫湿,一片裙角湿透粘在腿上。 手指抓紧伞柄,她觉得自己就像死死撑着这张薄布的纤细伞骨,既虚张声势,又难堪风雨。 或许是不甘心。 有些有因无果的相逢,不是艳遇却胜似艳遇,钟弥想,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可能得花点功夫才能把这个男人淡忘干净,所以也不想当那个被轻易抛诸脑后的人。 临收伞上车前,她忽然回眸说:“你这车牌,是我生日。” 沈弗峥站在车边,朝钟弥望过来,他面容隔着茫茫雨雾看不清明,但钟弥听到他的声音,在这暴雨天里突兀的温柔,应着她的话说。 “是吗,那钟小姐同我有缘。” – 傍晚雨停。 天色渐暗,路面依旧潮湿。 从酒店回来后,钟弥下午睡了长长一觉,但多梦,导致睡醒了也不太精神,走到戏馆门口,脑海里跳脱一瞬,她停下脚步。 她想到某个画面,戏散场后送走沈弗峥的车子,她久久站在戏馆门口,努力想一个形容词,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此时此刻,她微微仰头看馥华堂的招牌。 终于想到那个词了,心里却隐隐难受。 原来是曲终人散。 为您提供大神 咬枝绿 的《荒腔》最快更新 12无事牌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13 13解冻感 久侯故人归 八月里数场雨扫清暑热。 入九月, 早间温度明显衰下来,起小风,吹进室内都蕴着一股清凉气, 拂上皮肤似一层透明冷纱。 钟弥穿短袖裙子下楼,被打扫卫生的淑敏姨喊回去, 添了一件薄薄的针织外套。 说早晚气温低, 当心感冒。 出门前,她检查一遍包包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和体检报告,按先前约定, 今天得去实习机构办入职手续。 七八点出了太阳,天气不错。 州市的公交也难得准时,从手机里刷了出行码, 钟弥就近找位置坐下, 屏幕里即时弹出一条扣费短信。 她将长框一抹消除, 戴上蓝牙耳机, 点开音乐软件, 看着车窗外随公交启动渐渐后退的风景。 快到商业楼时, 阳光一晃, 她倚窗瞧见那个于她而言,有一点特殊意义的公交站牌。 记忆里雨幕连天,那人就是在这里送她去宝缎坊取旗袍。 至于那件旗袍么? 昨天晚上淑敏姨收拾换季衣物,钟弥已经叫她存箱收好。 应该不会再穿了。 上次过来面试是周末,钟弥还当这栋商业楼清冷, 今天周一, 实打实遇上早高峰,甚至第一批电梯她都没挤上去,只能等另一部电梯下行载客。 钟弥的手机这时候响了。 来电显示是妈妈。 今天早上钟弥刚起, 就听淑敏姨说,蒲伯天不亮就打电话来把章女士喊走了。 外公身体不好,钟弥当时紧张起来,问外公怎么了?淑敏姨说:“你外公没事,那一大早老先生都不一定起来了,听你妈妈在电话里说,好像蒲伯说是什么东西丢了吧。” 钟弥松了气,才去洗漱。 此刻电梯到一楼,叮一声打开,钟弥没有往电梯里走,而是转身直奔门口,眉心不自觉地用力蹙起,跟电话里确认:“是我之前画的那幅画被拿走了吗?是谁拿走的?” 赶到丰宁巷,钟弥挎包进了垂花门。 外公并不在,章清姝面前坐齐了表姨一家口。 花枝招展的表姐自觉丢脸一言不发当隐形人,表姨一边跟章女士絮絮诉苦,一边抽手打两下身边不成器的儿子。 她只说网络赌博害人,那些放贷机构利滚利给人下套,昧良心,杀千刀,连难听话都舍不得往自己儿子身上说一句。 话里话外,都是事已至此,也是小事,都是亲戚,就算了吧。 一番车轱辘话说完,章清姝听着面容始终平静,见女儿从院子里走来才看过来:“怎么伞也不打?晒死了。” 钟弥没管这种小事,打量一圈,只见淑敏姨泡茶出来,问道:“外公和蒲伯呢?” 章清姝:“今天体检,去医院了。” 钟弥走到妈妈身边:“也好,这事儿别让外公知道。” 章清姝点点头,她跟蒲伯也是这么想的,章载年身体本来就不好,心脏做过手术,尽量不要让他为这种琐事操心。 表姨一听钟弥这么说,立马接着话头就应和:“是啊是啊,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方城我回去就狠狠教训,我保证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一点小事,别惊着老先生了。” 钟弥轻笑一声,望过去。 表姨赔笑面色立时绷不住,讪讪扯着嘴角。 做贼心虚的人受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哪怕只是旁人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钟弥看向说话的方城。 这位表哥,细算起来好像不仅跟沈弗峥同龄,还同样去英国读过书,不过他自然不是在剑桥读哲学听无聊的唐代史。年野鸡大学水了本科文凭回来,掏空家底不说,半点本事也没学到。 反而套着自认金光闪闪的海归空壳,眼高手低,活成现在既一事无成又自视甚高的样子。 钟弥笑着问他:“你说我那幅描金牡丹你拿去买了十万,是真的假的?哪个怨种这么识货啊?” 方城眼神闪烁:“我说了我有个朋友在搞文化收藏的公司上班,他有门路,送去拍卖行了,你能写会画的,又是你外公亲自教的,怎么就没有人识货,反正就是很快就脱手了。” “哦——”钟弥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钟弥到之前桌子上就放了一张银行卡,这时候表姨又把那卡往章清姝面前推推:“十万我们凑了,钱都在这儿了。” 一直没说话的表姐此刻冷笑:“是谁凑的?是我的包包首饰凑的!” 表姨怕节外生枝,立马瞪过去:“你少说两句!” 表姐不满:“这才是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管我这么严,怎么不多管管你儿子?” 章清姝目光在那吵架的母女身上递了递,最后看着旁边不停抠手指的方城。 “我问了蒲伯,弥弥那幅画是她在外公这儿画着玩的,连章都没盖,你拿去拍卖行,连存档都成问题,但凡是正规机构,拍卖流程怎么介绍?作者不详?” 母女俩不为包包首饰吵了。 闻声,一家口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整齐划一捧起淑敏姨刚刚送来的茶。 那画面瞧着都好笑。 钟弥作势去拿手机:“都这样了,还不说实话吗?非要报警闹到警局让警察来问吗?” 表姨放下茶杯,紧张道:“都是亲戚,报什么警呢,再说钱我们也都送回来了,家里的事,闹出去让外人看了笑话多不好。” “钱都送回来了?”钟弥看桌子上那张银行卡,“我的画不值十万,万都不会有人买,”目光一转,钟弥盯住方城,“但如果你那天不仅偷了我的画,还翻出我外公的章,私自盖了,拿我的画冒充我外公的作品,就不是十万这么简单了。” 甚至不用回答,看那一家的表情反应,这个猜测是必然。 最后表姨吞吞吐吐道:“方城是盖了你外公的章……卖了,卖了六十万……” 钟弥深吸一口,冷下脸色。 外公一早封笔,一个早已封笔的人,又有新作流传出去,一旦这件事扩散开,轻则引起旁人臆测,重则影响外公半生的清誉,想到这点,钟弥紧捏着拳,整只手臂都不由发抖。 她绝对不允许外公无故受累,受人指摘。 章清姝面色也沉下来,问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又是什么人接手送去哪个拍卖行的? 方城声音居然还不情不愿:“都已经卖出去了……” 钟弥冷声提醒他:“你现在最好不要再说一句废话,否则我叫警察过来告诉你,你偷窃他人物品以六十万高价卖出是什么后果,到时候你不如跟警察说,都已经卖出去了,看看警局会给你想什么办法。” 表姨求情道:“弥弥,都是亲戚……” 钟弥不留情面地打断:“宁愿不是,跟你们当亲戚很倒霉,心里没数吗?” 这话重了,毕竟之后拿回画还需要方城配合,章清姝轻轻喊了一声提醒:“弥弥。” 钟弥撇开脸,调整呼吸。 方城这会儿才老实交代,是哪家文化收藏公司,帮忙卖画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又送去哪家拍卖行,最后说:“那个老板还挺识货的,一看到画就怀疑了,经理问我们是不是真迹,我朋友当时也心虚,本来不打算卖了,但那个经理接了个电话说,如果走正规的拍卖流程,他们没办法出具鉴定,也不愿意担诚信风险,但他们幕后的老板很喜欢这幅画,愿意自己掏钱买下来,但不可能按市价来估,一口价只给六十万……我当时正需要钱,六十万也不少了,就答应了。” 到嘴边的话,钟弥忍住,懒得说外公的作品有价无市,这一口价六十万是在打谁的脸。 钟弥对那一家人说:“我希望你们明白,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画拿不回来,我会报警说明一切,外公的名声绝不可能在你们手上折损半点!” 钟弥盯向方城:“约你朋友出来,越快越好。” 章清姝看看时间,叫淑敏姨收茶具:“外公跟蒲伯也快从医院回来了,你们先回去吧。” 表姨起身,眼神虚虚带过桌上那张银行卡,她怎么推过去的,就怎么停在那儿,她局促问道:“那这个钱……” 章清姝知道她什么意思:“画是六十万卖出去的,不一定六十万就能拿回来,你们家倒过二手奢侈品,这点应该清楚,钱,你们家现在立马拿不出来,我这边先垫上吧。” 听到有人垫,表姨神情松下来,甚至想伸手去碰那张银行卡。 章清姝快她一步,将卡拿起:“你们收了六十万,这六十万要一分不少打进这张卡里,弥弥的性格你们也知道,别说是我,就是她外公替你们说好话,她也不可能算了,她打小不肯吃一点亏。” 章清姝温温柔柔把刚刚听了数遍的那句“都是亲戚”还回去。 “都是亲戚,别为了一点小事弄得以后不能来往了。” 那一家人走了。 钟弥喝着冷茶,闷闷不乐。 章清姝这时候问她:“今天说去办实习入职,迟点去没关系吗?” 钟弥把这件事忘了。手机点开,微信几条未读信息和一个未接来电,都是舞蹈机构那边打过来的。 看着屏幕,钟弥很快做了决定,一边在聊天框里斟字酌句,一边跟妈妈说她不打算要这份实习了。 之前因为钟弥留在州市实习的事,母女俩还有过分歧,章清姝只给建议倒也不强求钟弥听话,此时听钟弥说不打算要这份实习了,她心有猜测:“因为画的事儿?” “嗯。”钟弥点点头,“不是说那个老板是京市人吗,画当天就送去京市了,想拿回来,肯定要跟人面谈,前前后后事情不会少。” 章清姝摸摸女儿软缎一样的长发,温声说:“没事,你忙你的,到时候妈妈去京市处理就好了。” 钟弥不答应:“你不是不喜欢京市吗?我去就好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说不喜欢的是你吧?” 钟弥回忆起艺考前,章清姝带着她去京市拜师集训的日子。 有一次车子经过常锡路,妈妈看着车窗外,忽然指给钟弥看,说妈妈以前就住在那里,后院里养了龙柏,刺梨,很多奇奇怪怪的树,还有半园子的白玫瑰。 那是头一回,钟弥见妈妈露出那么伤怀的样子。 钟弥隔着车窗玻璃望过去的时候,正有一群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跟着执小旗的导游经过那排民国风的小楼,二楼所有窗户紧闭,透出复古的深绿,门口的银色垃圾桶上写着禁止吸烟,文明参观。 钟弥说:“你是没说,但我看出来了。” 在钟弥心里,京市从来不是她的家。 而那里却是章清姝出生长大的地方。 以前章家在京什么样儿,钟弥只听淑敏姨讲过只言片语,章家曾经发生过什么钟弥也不太清楚,外公和妈妈都口径一致,平淡地一语带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小时候钟弥还真当是云淡风轻。 集训那次才隐隐恍然,原来故地重游不亚于旧事重提,也会让人痛苦。 微信发出去,钟弥抱歉因为家里出了一点意外,无法按时入职,决定放弃这份实习,舞蹈机构那边表示理解,并跟钟弥说可以为她保留职位,如果之后还有过来工作的意向,随时可以联系。 钟弥回了谢谢。 当天下午,钟弥就去见了方城的朋友,拿到拍卖行那边经理的名片。 方城的朋友跟钟弥打预防针。 “当时签合同交接时,那位老板都没有出面,你就算找到拍卖行那边打听,估计也只能知道什么助理秘书之类的电话,那种随随便便拿六十万打水漂玩的大老板,不是那么好见的。” 钟弥拿起桌上的名牌,唇角短暂一翘,扫了一眼方城道:“这种坏消息你应该跟你朋友多聊聊,因为如果我拿不回画,要坐牢的是他,而你是协同犯罪。” 说完钟弥就拎包走人。 背后传来方城朋友舌桥不下的声音:“你这个表妹,人这么漂亮,说话这么狠?” 一如方城朋友的预测,即使找上拍卖行,废尽功夫,钟弥最后也只联系上一位自称杨助理的男人。 电话属地在京市。 对方说话少有情绪,是公事公办的干练语调。 钟弥说明自己是章载年的外孙女,那幅画并非外公真迹,是失窃后被人盖了外公的章,才辗转到拍卖行被交易掉的,哪怕溢价,这幅画她也必须收回来。 “希望您老板那边可以配合走一下拍卖行的消档流程,因为我外公已经封笔很多年,有新作重新被投到拍卖市场这件事对他影响非常不好,如果您老板那边还有其他诉求,我们也可以再商量。” 杨助理回复她:“这个情况我需要跟老板汇报,具体决定也需要老板来拿,我做不了主。” “好的。”因为在京市得罪过人,又深知京市圈小,钟弥担心好巧不巧两件事凑到一起来,“恕我冒昧,方便问一下您老板姓什么吗?” “旁,旁边的旁。” 钟弥松气:“好的,感谢,麻烦您汇报了。” 对面回复:“应该的,为老板处理事务就是我的工作内容。” 隔天早上,钟弥收到杨助理的回电。 “这幅画我们老板一开始就看出不是章老先生的亲笔,也不在乎是不是真迹,只觉得很有意思,是买来打算送朋友的,了解到钟小姐这边的情况,我们老板也能体谅,愿意跟您面谈沟通,不过他近期都没有去州市的计划。” 钟弥坐在床上,睡意全然退去:“好的,我今天就可以去京市。” 那边为难着说:“但具体什么时候见面老板没定,今天恐怕不行,他最近行程比较忙,可能会随时有空,也可能很长时间没空。” 言外之意钟弥听懂了,随叫随到。 有求于人就要有有求于人的样子,钟弥好声说:“没关系,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在京市,时间方面我可以完全配合,只要旁先生有空,请您第一时间联系我。” 当天中午钟弥就简单收拾行李,坐上了去京市的高铁。 出站时,天色阴沉,大风刮得钟弥身上的白色风衣猎猎作响,她墨镜下的眼睛不舒服地眯起来,太阳穴砰砰跳,有种中大奖的头疼。 读大学在京市待了年,她对这个城市最好的印象就在九月。 天气晴朗,温度舒适,天高云淡,初秋是京市一年之中公认最适合出游的季节,刚好又临近国庆,各大户外景点即使不是周末都是游客扎堆的状态。 九月极少见这样的糟糕天气。 给她碰上了。 钟弥压着白色报童帽,踩着黑色的过膝靴子,拉出租车门之前,她在深色车窗上窥见自己这一身如同奔丧的应景打扮。 司机师傅问她去哪儿? 带上车门,钟弥报地点:“京舞。” 到宿舍,钟弥钥匙没用上,因为宿舍门是开着的,她进去放下小行李箱,看到自己桌子边堆了几个快递。 她正在看寄件人,室友何曼琪贴着面膜,抱着一盆洗净甩干的衣服进来,她惊道:“弥弥,你怎么回来啦?” “有点事要处理,你没去实习吗?” 说到实习,何曼琪叹气,去阳台晾衣服:“哎,我跟你又不一样喽,邹老师给我介绍的也不是什么好单位,不打算去了,这几天在投简历,现在在考虑要不要去当模特,听说能赚很多。” 捏着衣架,用力一抖湿衣的褶,何曼琪一下抖出记性,想起自己刚刚好像失言了。 钟弥本来的安排是很好,但她现在去不成京市舞剧院了。 她站在阳台侧头去看,钟弥蹲在那里拆快递,并没有什么任何被刺激到的样子,侧脸平静又漂亮。 “弥弥。” “嗯?”这些快递上的寄件人和电话号码都不是钟弥熟悉的,她找裁纸刀打开,发现里头是一些香水护肤品之类的东西。 何曼琪期待地邀请:“弥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面试模特啊?你条件这么好,肯定行的。” “我不喜欢当模特,祝你面试顺利。” “那你实习的事怎么解决啊?”何曼琪面露担心,“那个彭少爷不是说,如果你不答应他,他会让你没法儿在京市跳舞吗?” 钟弥不当事:“总能解决,大不了不待在京市就好了,”钟弥把东西拆完,看向旁边那张空置许久的床位,“这些东西都是靳月送的吗?” “嗯,她助理寄来的,估计是品牌送给她,她用不掉才送来给我们的吧,小恩小惠,谁稀罕似的。” 钟弥见她去浴室揭了面膜,回到自己位置上,拿起一罐大几百的精粹水往脸上拍,一边拍一边表情丰富地说:“弥弥你说,她也不跟我们讲她傍上了谁,会不会是那种糟老头子?她不好意思讲?怕我们笑话她?” 钟弥低头,何曼琪那瓶精粹水和自己手上的这个一模一样,应该也是靳月送的。 “你又听谁讲的?” 何曼琪一脸天真:“班里女生都这么说啊,我刚刚去洗衣房还听到人说呢,说上个月在羲和古都见到一个地中海跟靳月有说有笑进了电梯。” “哦,不对,人家现在有艺名了,不叫靳月了,应该是江——近——月——” 钟弥问:“谁在洗衣房说的?之前隔壁宿舍那个徐凝?” 何曼琪惊到捂嘴:“你怎么知道?” 钟弥一笑:“猜的。” 当初靳月由徐凝介绍去做宴会礼仪,徐凝身为学姐,每次拿到日薪都扣一笔钱才发到靳月手上,话里话外还要靳月拿她当恩人,最后有人当礼仪遇贵人,有人当完礼仪继续一场接一场当礼仪,如今混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中介。 这种在漂亮姑娘里谋利打转的中介,要说难听了就很难听了。 被子很久没用,钟弥拆下床单被罩去洗,今晚打算住酒店,忽然想到徐凝已经毕业怎么会又出现在女宿洗衣房。 “徐凝今天过来干什么?” “好像是她朋友开了模特公司,说福利很好,问我们几个要不要去,还拿了一些香水小样来,说是品牌送她的,我没要。”何曼琪很小声地说,“我说靳月送了我们正装嘛……” 之后徐凝自然是一通阴阳怪气,怎么恶心怎么说靳月。 钟弥猜得到。 不过,她也有没猜到的。 今天徐凝过来的时候,还问到钟弥了,何曼琪说钟弥不在,不知道开学会不会过来。 徐凝冷哼一声,冲着何曼琪说:“你们宿舍也真是出人才,一个是真势利,一个是假清高,绝了,你瞧着吧,钟弥最后绝对会巴巴跟了那个姓彭的,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人家彭少爷今天法拉利明天保时捷的,你当她真的一点不心动?给自己抬价呢!殊不知啊,那些有钱少爷见多了这种假清高的女的,嫌没意思了,现在人家不追了吧,有她后悔的时候!” 说靳月就算了,何曼琪觉得靳月又是休学又是拍戏,多少沾些传言的爱慕虚荣,可钟弥什么也没干,好好的实习机会没了,说起来还挺惨的。 于是何曼琪就帮钟弥说了句话:“弥弥不是那样,弥弥跟靳月不一样,她又不缺钱。” 徐凝拍她肩膀,高深莫测道:“曼琪啊,你太单纯,你对人能有钱到什么程度还没概念。” 这些,何曼琪都没跟钟弥说了。 把床单被罩送去洗衣房,钟弥回来打湿两张洗脸巾擦去桌子书柜上的薄灰,随后收拾起衣服。 何曼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涂指甲油,时不时目光朝钟弥投过去。 钟弥很多衣服和包都不便宜。 一个人是否在优渥的环境中成长,无法伪装,也无法隐藏。 就像收到靳月礼物,她和另一位室友很容易觉得靳月在炫耀,本质上是因为一种不愿意承认的嫉妒,因为这些对她们来说是很好的东西,而钟弥不会。 即使曾经的室友当上了所谓明星,豪车接送,钟弥毫不嫉妒。 不过何曼琪想,也是,钟弥不必嫉妒。 因为追她的人也身份不凡,只要她愿意,豪车接送,她随时可以拥有。 何曼琪状似无意问:“对了,弥弥,好像没听你说过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我妈开了个茶楼。” “哦,那生意应该很好吧。” “还行吧。”钟弥将近期打算穿的衣服收进箱子里,不想要还半新的衣服用袋子装起来,打算送去楼下捐衣箱。 忙到天黑,钟弥才将自己的床位上下打扫干净。 何曼琪见她拿起包和行李箱准备走:“弥弥,你打扫这么干净,不是打算在宿舍住吗?” “住。”钟弥说,“今晚先住酒店,明天太阳好,晒一下被子再睡,不然不舒服。” “哦,那拜拜。” “拜拜。” 人从门口消失,何曼琪想起来自己也很久没晒过被子,也就这么睡了,她起身从床上拽一角被子闻闻,一股脂粉香,她喃喃:“会不舒服吗?真娇气。” – 贵人事多,以前在钟弥的世界里是一个很边缘的概念,直到她被人从天晾到五天,半点音讯也没有。 她一度怀疑,那位杨助理是不是忘记有她这号人了。 处理完开学事宜后,她提着包,准备往学校练功房去,想着今天迎新晚会,艺术楼那边应该没什么人。 艺术楼负一楼是仓库,钟弥到那儿,几个带学生会志愿者袖标的男学生正搬东西,几叠崭新红毯卷成厚厚一卷,显然是有什么足不沾尘的贵客要来。 这时,一个挽低髻的优雅身影,从旁边登记室出来,见到钟弥眼神一亮,走过来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听郑雯雯说,你前阵子回校了。” 郑雯雯是钟弥另一个室友。 钟弥没法说自己这趟来只是处理家中私事,没有留京的打算,一时沉默。 搬红毯的几个男生走之前打招呼,说:“邹老师,那我们先把东西送去礼堂门口。” 邹老师应一声,转过头继续看着钟弥:“怎么到校也不跟老师联系?” “有点自己的事在忙。” 邹老师拉着钟弥,从艺术楼一路说到大礼堂门口。 京舞的礼堂有年头了,横幅红毯花篮,样样件件摆足了也欠些气派。 门口梁柱的漆是新漆,但旧物件耐不住粉饰,总能在细枝末节瞧出饱受风霜的痕迹来,年年传言礼堂要换新楼了,雷声大雨点小,好像始终缺一个飞黄腾达又乐善好施的校友。 邹老师很委婉地跟钟弥说,实习那事儿内情她了解到了,今天京市舞剧院的某位大领导也会来参观指导,钟弥大二就去舞剧院的特别献礼里担任过小组领舞,或许那位大领导对她还有印象。 钟弥拒绝了老师引荐的好心。 她不纠结这位大领导记不记得自己,只是老师对内情了解还不够透彻,不知道就是剧院的某大领导跟彭家沾亲带故,她才会被掐得那么死。 七八个排群舞的女学生穿着鲜艳飞扬的民族风裙子,从钟弥身边笑闹而过,即使是布料粗糙,走线做工都经不住细究的表演服,也足够明媚夺目。 青春本身就已经是最漂亮的东西了。 无花也是锦。 邹老师语重心长告诉她:“弥弥,你还年轻,其实有时候低一低头,不是坏事。” 钟弥说:“谢谢老师,您忙吧,我就不打扰您了。” “郑雯雯今天也有独舞节目,不进去看看吗?” “不了。” 今天是京市九月最典型的好天,难得没霾色,落叶木未落,晴时天正晴,因晚会庆典校区暂时对校外车开放,什么稀罕牌照这会儿在京舞看到都算不稀奇。 今天没了练舞的心思,从礼堂往宿舍走,钟弥仰头,有点为这样的好天气遗憾。 她在想,她这样的人,低不下头,这辈子大概注定是诸事无成,烂在泥里不甘心,刚一折腾着冒头,又瞻前顾后。 她痛思,到底什么是自由? 刚到女宿门口,有人现身示范。 杨助理给她打电话,说旁先生今天有空。 钟弥问今天什么时候。 对面回她:现在。 真自由。 钟弥询问见面地址,说自己收拾一下就打车过去。 杨助理说:“旁先生今天在家会客,这边出租车进不来,还是您告诉我您的地址吧,我安排车来接您,这样方便些。” 地址发过去。 钟弥按熄手机屏幕,回了宿舍,换衣服,化淡妆,二十分钟后再度出现在宿舍楼下。 一件米白色绉纱里衬正适宜天气,半高的窄领,脖颈中间是一枚小小的珍珠扣,平口方领的同色系外裙,臂弯里搭一件浅绿色的薄西装。 长发扎起来,耳饰和戒指都是极小颗的珍珠。 秋色里,生生穿出一抹亮眼春意。 出校门时,钟弥望天,希望好天气可以带给她好运气,顺利把画拿回来。 去的地方叫璟山,在车子经过一道门卫后,仍朝里行驶了十分钟左右才停下。 钟弥隔窗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站在欧式别墅门口。 男人在钟弥下车后,主动上前介绍自己就是先前跟钟弥联系的杨助理。 钟弥颔首:“您好,旁先生还在会客吗?” 杨助理没有回答,只是伸手臂,为钟弥引路:“旁先生在等您,这边请。” 进园区时,钟弥把自己的位置发给了靳月。 防人之心不可无。 这时,手机振动,靳月的微信回复弹出来,但此刻没时间点开看,钟弥捏紧手机,跟着杨助理去了一楼的会客厅。 热衷文化收藏的旁先生比钟弥想象年轻太多,十来岁,温润俊朗,甚至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钟弥想,老天从来不公,这些人不仅坐拥金山银山,偏偏外貌还要脱俗出众。 这想法叫钟弥想到另一个人。 她愣了一秒。 面前的男人朝她伸来手:“钟小姐,你好。旁巍。” 钟弥与他浅浅交握:“钟弥。很高兴见到您,也感谢您愿意抽出宝贵时间跟我面谈。” “这边坐。” 钟弥刚坐下,旁巍边斟茶边说:“谢没什么好谢的,但钟小姐也要做好这次面谈结果不理想的准备。” 上好的熟普洱推到面前,钟弥没碰,轻声问:“不理想,是指什么意思呢?您不愿意……” 割爱这两个字,钟弥没说出口,割爱听起来像放弃什么珍贵又心仪的东西,那幅画就是她画的,这么说显得太抬举自己。 旁巍垂额刮了刮眉梢,一副头疼样子,说:“倒不是我不愿意,之前我助理应该跟钟小姐说过了吧,这画呢,我倒不在乎真迹与否,朋友生日快到了,觉得有趣,买来打算作贺礼的。” 钟弥静静听着,点头说:“听杨助理讲过。” “所以,生日还没到,也可以另选礼物,毕竟这样一幅画也不是很适合当礼物,您朋友和我这幅画有什么关系吗?”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今天有了。” 钟弥蹙眉不解。 旁巍道:“今天我这朋友难得有空光临我这寒舍,他已经看到钟小姐那幅画了,一见钟情,爱不释手。” 慢悠悠吐出的两个成语,透着显而易见的暧昧意味,让钟弥忽然开始感到有些坐立难安。 她脑子里想到了不好的人,思绪不由朝最坏的结果沉淖不返,抵在身侧的手,紧捏成拳,拇指挨个按压其余四指的关节,一下比一下用力,以此来缓释内心的压力。 她思忖许久,然后保持平静问旁巍:“所以旁先生现在的建议是什么呢?” “你得跟我朋友谈谈,问他愿不愿意割爱,毕竟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不好再自己张口要回来。” 听到这个回答,钟弥面上不显,心内却有一丝冷笑。 她猜就是这样。 旁巍轻松翘着腿,瞧戏似的看着她笑,让钟弥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隐隐有断裂之势。 旁巍说:“我这位朋友钟小姐也认识,好巧不巧,他现在就在我家,钟小姐要不要——” 钟弥突然起身,很不礼貌地冷声打断:“不用了,这幅画,我不要了,您的朋友真这么喜欢就拿去吧。” 还没来得及转身。 钟弥只听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独有一种悦耳又从容的秩序感,替她解围时,有融冰般的干脆冷意,同她说话时,又如春涧诗意多情。 “真的不要了?不是说对你外公的名声很重要?” 钟弥倏然转过头。 那人站在数步之外,手上拿着她的画,眉眼间有种久候故人归的温和深远。 那一瞬,钟弥有种解冻感。 仿佛动一动,周身就会掉落一层防备的惨白霜棱。 只因此刻沈弗峥的出现,如温潮漫漶而来。 似来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