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唐上位攻略》 1. 穿越 春寒料峭,朔风凛冽。 杜怀信蜷缩着,寒意自裸露的小腿浸入骨髓,一路蔓延往上,冻得他浑身僵硬。 腹部阵阵发疼,杜怀信对这样的感觉很陌生,并不知道这是饿出来的。 浑浑噩噩中,太阳穴一鼓一鼓,锥心蚀骨的疼痛让他控制不住呜咽出声。 双手死死攥紧成拳,指甲划破掌心,温热濡湿的血液顺着指节滴滴滑落,这令他短暂地清醒过来。 好似做了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杜怀信猛地睁开双眼,如濒死的溺水者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春日的阳光并不刺目,却依然让他下意识抬手遮挡。 几乎是一瞬,他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不论是垂落的衣袖还是遍布伤痕的手,都在告诉他这不是自己的身体。 耳鸣嗡嗡,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强势闯入脑海,杜怀信迅速低头查看自己衣着,果然是古装。 再看周围,成片的树木灌木。 他穿越了,他果然没有在那一场车祸中活下来。 但这具身体的健康状况实在太差了,杜怀信咬牙颤抖起身。 没时间思考太多,已然一步一缓向不远处的一条溪流走去,顺着河流总能找到出路。 不论如何,他既然因缘巧合再次睁眼,就没想过轻易放弃。 此处荒无人烟,他得赶紧想办法出去,去找人救自己。 胃里的抽搐,身体的寒冷,脑袋的疼痛,左胳膊处一道还在流血的伤口,这些无不提醒他,不能闭眼,不能停下,不然他就永远出不去了。 ————————————————— 看着眼前策马奔驰的少年郎,贞松有些泄气。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小郎君风寒好了才没几日,明明才答应过阿郎要照顾好小郎君,怎么一转眼又被小郎君忽悠着出来跑马打猎了呢? 要是阿郎问起,估计又免不了一顿斥责。 “年纪小小,叹气做什么?”少年郎好笑地放慢速度,配合着扭头询问。 这叹气声大到距离贞松一两丈远的他都能听见,可不就是叹给他听的? 注意到贞松脸上的懊恼和委屈,少年郎轻笑道:“不是还有我在阿耶面前顶着?” “再说,哪次阿耶罚的俸我没给你贴上?最多在旁唠叨几句,不妨事的。” 贞松依然有些郁闷,但看着小郎君轻松的面庞到底还是松了口气。 自两年前窦娘子和三郎君接连大去,小郎君跟着消沉了好一段日子,直到近些日子才彻底缓过来。 说起来,小郎君哪哪都好,对伺候的人也格外大方,却偏偏是个闲不住的。 从小到大,不知多少次背着阿郎偷跑出府,不是打猎散心,就是跟阿郎口中不学好的郎君厮混。 小郎君脾气又倔,两相争执,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 索性阿郎偏宠这个二儿子,对小郎君明目张胆袒护下人的行为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到最后也就几句不轻不重的斥责。 只是想想回府要面对阿郎那张臭脸,刚刚做好心理建设的贞松心情又不好了。 “还生气呢?”少年郎见贞松久久不回话,只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摸摸周身,拽下腰侧一块品相上好的玉佩,朝贞松一丢:“我记得你妹妹过阵子不是要出嫁吗?” “诺,这块玉佩拿去给她添妆吧。” 贞松一怔,松开缰绳,手忙脚乱地接住玉佩,一扫先前的怏怏,咧着嘴大声喊了句:“谢过小郎君!” 随即兴致勃勃地向小郎君说起打猎的事。 少年郎见状啧啧称奇,打趣道:“我就是对你太好了,这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哪有?小郎君心善人好,怨不得阿郎最喜欢小郎君,走哪都带着小郎君赴任。” 贞松摸着玉佩,心里美滋滋的,好话更是一串接着一串。 小郎君就是好哇,要他说,阿郎四个嫡亲儿子,大郎君自恃身份,难伺候得紧,三郎君自幼体弱,身边的人向来只有被阿郎迁怒的份,四郎君脾气暴戾,听说对下人非打即骂。 唯有他家二郎君,不拘身份,为人护短,出手阔绰,怨不得听说他被派到二郎君身边伺候,大家都羡慕得紧。 “就你会说话。” 想起平日里阿耶对自己的纵容,少年郎忍不住弯了眉眼,好看的凤眸里盛满了孺慕之情。 “哪有?奴说得可是实话!” “好了,走吧。”少年郎一扯缰绳,心情大好地向远处的高地而去。 等贞松反应过来并且追上他时,就见少年郎垂眸沉思,骑马在高地附近左右走着,单手拽着缰绳,另一手不时比划着,嘴唇翕动像是念着什么。 贞松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些年随着阿郎一路碾转,每到一个新地方小郎君都要花上大把时间出来打猎,可说是出来打猎也不尽然。 小郎君每每打猎前都要来这么一遭,让贞松瞧着,这更像是在观察地形地貌,也不知晓小郎君打算做什么。 莫不是打算着日后做将军吗? 也是,小郎君家中行二,没有世子的位子等着继承,可不得自己寻个出路? 可是打仗也忒危险了些,阿郎怕是舍不得小郎君受苦…… 贞松胡思乱想着,眼睛漫无目的地随意瞥着,忽然定住目光,浑身发冷,下意识驱马再上前些,不住地前倾身子,更加清晰的画面闯入。 他没有看错! 真的有人,而人的对面…… 贞松不觉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头不大不小的野猪! “小郎君!快看那!” 贞松也顾不上那么多,冲着一旁敛目思索的少年郎惊恐低呼。 骤然听到贞松慌张害怕的语调,少年郎气势一凛,反手抽出大羽弓,随即迅速从马鞍旁的箭筒里抽箭搭弓,将贞松护在身后。 眉宇间不见惊慌,只是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贞松惊魂未定地捂着心口,指向下头的东北方向,那儿有一处低陷的土地。 少年郎眉心微蹙,那个方向…… 是一头野猪和一个看着踉跄的郎君。 顾不得思虑更多,少年郎收回弓箭双腿一夹马腹,寻了个方向直冲那处而去。 贞松忙不迭跟上,又是担心又是懊恼,小郎君去救人,要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距离近了,少年郎才愈发看清,那头野猪也不知发得什么疯,死追着个高瘦郎君不放,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瞧着那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眼看着就要被咬,少年郎再次抽箭搭弓,谁料变故竟在此刻发生! ——————————————— 杜怀信只觉自己倒霉透了,还没走多久就莫名碰上一只发了疯的野猪。 这就算了,偏偏在逃跑的时候还被石头绊倒。 这具身体本就虚弱,先是费力周旋,后是重重摔倒在地,他实在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野猪愈发近了,杜怀信脑子一片空白,呼啸的风声夹杂野兽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就这么等死吗? 难道老天给他再获新生的机会,就是让他再多活几个小时再去死吗? 不,他绝不认命! 右手无意中触碰到那块害自己跌倒的元凶,杜怀信内心燃烧起熊熊烈火,那是不甘心,那是不认命。 野猪越来越近,杜怀信猛然抬起左手保护自己的致命部位,尖利的牙齿刺破皮肤,鲜血大股大股流下,就是这个时候! 杜怀信使出自己全部的力气,右手冲着野猪的眼睛就是一挥。 野猪松口后退,嘶吼一声,痛苦地退后几步,左眼眶鲜血淋漓,不甘地扭动身体,另一只完好的眼睛愈发赤红疯狂。 杜怀信已然用尽了积攒的全部气力,他的脑袋越来越疼,冷汗自额角滑落,滴落眼睛,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起来。 要死了吗? 耳边野猪嘶吼的声音越来越响,杜怀信费力抬眸,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他,这是要睡过去了吗?还能醒来吗? 意识已然不再清醒,谁来救救他……杜怀信无意识地呢喃。 千钧一发之刻,一只形制特殊的大羽箭直直钉入野猪的脖颈,力道之大甚至让野猪被拖着行了一段距离,路面上是深浅不一的痕迹,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 眼前是一簇雾蓬蓬的血色,零星几个血点子溅落在杜怀信脸颊、眉眼、衣襟。 他动作迟缓地转头,下意识想伸手抹掉血迹,却根本没有力气。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背着阳光,因着野猪倒地落下的灰尘满天飞舞,杜怀信眼前的景象渐渐扭曲。 他看不清来人,亦不知道发了何事,只能看到一抹张扬肆意的红色。 杜怀信脑子里紧绷的弦一松,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得救了。 终于得救了,杜怀信再也撑不住,眼一闭昏死过去。 ——————————————— 杜怀信觉得自己此时的状态很古怪,整个人似处于天边,飘飘然无所依托,脑子却异常清醒,间或有断续的画面闪过。 看样子是原主的记忆,不全但大体能猜出几分。 原主今年十七,也叫杜怀信。 家里人几年前就因身体不好接连去世,是以整个杜家只剩他一人。 除此之外,就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琐事,但这些平淡的画面定格在去年。 原主被抓去服兵役,临到半途心生惧意,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逃了回来,却因世道艰难,贼寇横生,原主所在的村子被劫掠屠戮。 不得已,原主再次走上了逃亡的道路。 在他穿越前,原主看样子是在找吃的,却不慎受伤,加之已然四五日没有进食,生生晕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 杜怀信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穿越的还是个乱世。 但最让他关心的几点问题,原主的记忆里却是空白一片。 什么朝代,什么皇帝,什么时期一概不知。 就在杜怀信苦恼时,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下一瞬,他动了动手指,睁开双眼,费力起身。 入目的是一张绣着复杂繁琐纹样的帐顶,身下是丝滑绵软的床褥,不远处立着炭盆,整个屋内都是暖烘烘的。 一个看着是小厮模样的年轻男子手里端着一碗药,正正好进门与他视线相对。 年轻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扭头就朝屋外喊去:“小郎君,小郎君,那个被救回来的郎君醒了!” 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太好了。” 音色清丽尤带稚气,如玉石鸣,如咏春鸣,又如清冽泉水叮咚,恰似炎炎夏日一片满含凉意的西瓜入口,听在耳内是说不出的舒爽。 但很快,杜怀信就被少年郎的外貌夺去全部注意力。 少年郎一袭绯红胡服劲装,宽口窄袖,干练又不失英气,腰间环佩相碰,玎玲作响,足登一双金丝勾边玄色皮靴,既显洒脱肆意又显贵气十足。 此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的模样,生得白净,眉飞入鬓,目若寒星,五官精致又不显女气,反倒丰神俊朗极了。 加之嘴角噙着一抹风流笑意,更显此人意气风发颜色鲜艳。 好一个鲜衣怒马金鞭少年。 杜怀信不由在心中赞叹,看这衣着,应当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样的人,这样的气质,一看便知是从小在金窝窝里头长大的。 额上一热,杜怀信回过神来,身体下意识往后挪了半寸,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太习惯同陌生人亲近。 手下一空,少年郎一愣,对上杜怀信明显尴尬的神情明白过来,倒也没有生气。 他挥手让贞松退下,随意坐在床榻边上,冲杜怀信笑笑:“倒也没有发热了,你的手被那畜牲咬了,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只是有些肿疡。” “烧了大半日,可算是醒了,医工说你能醒来便是熬过大劫,将养一两个月便可。若是你无处可去,不如就先随我住下,也可好好养病。” 少年郎始终对杜怀信昏迷前的反击念念不忘,在那种境地中还能有这样的心智,这样的身手,在他见过的人里实属上乘。 几乎是瞬间,他就起了和人结交的念头。 杜怀信心下一暖,没想到这个年龄不大的少年郎做事还挺心细的。 转念一想那支力度准头皆不俗的羽箭,倒是让他好奇起少年郎的身份来,如果能顺带问出何地何时,就更好不过了。 骤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得尽快为未来做好打算。 “谢,谢,”杜怀信声音沙哑,一开口好似有数不清的小石子在咽喉碾磨,嗓子火烧火燎得疼,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少年郎随手捞起桌上的茶盏,递到杜怀信手中,示意他不着急。 “我名、杜怀信,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刚刚听人说话不觉得,现下自己一开口才知道,用古音说话还是有些困难的,幸好他吸收了原主的部分记忆,还是可以做到简单交流的。 少年郎见杜怀信紧绷的身子逐渐放松,主动告知姓名,眸中更是闪烁着势在必得的光芒:“李世民,家中行二,家父唐国公,杜郎君唤我二郎便好。” 李世民?李世民! 只这三个字就如一记闷雷,轰然炸落在杜怀信耳畔。 他看着李世民开开合合的嘴唇,后续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清楚,只一遍遍在心中重复李世民这三个字。 血液渐渐沸腾,杜怀信心跳如擂鼓,浑身上下燥热不已,一股难言的兴奋激动自下而上直冲咽喉,呼吸渐渐急促,腹部抽疼得更加厉害,居然让他有种反胃的冲动。 他知道未来该如何了,他找到了活下去的道路。 乱世的生机,就在眼前。 2. 摇摆 许是杜怀信的目光太过炽热,李世民略一思索,倒是有了猜想:“杜郎君识得我?” 听着似询问,可配上他平静笃定的目光,这分明是陈述。 杜怀信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先不论原主生前便已家破人亡,就光是他目前所处的朝代,该如何安稳地活下去,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他很有自知之明,一个小小逃兵,一个对古代生活常识一窍不通的自己,如果失了李世民这个先机,怕是活不过一月。 “咳咳、咳,”杜怀信冷静下来,垂眸敛去眼中的思索,借着咳嗽平复腹部的抽痛。 再次抬眼时,换了一副不可置信又带着丝丝崇拜的神情。 “是、唐国公家的二郎吗?” 杜怀信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说出来的话愈发流畅:“我虽长于乡野之间,却也听过二郎的名头。” “李家二郎,善骑射,小小年纪便力大无比,使的弓箭都要比寻常人大上几分。” 这可不是杜怀信完全扯谎。 他前世家境不凡,从小对骑马射箭一事极为热衷。 除却公司事务实在忙碌外,他每周都要抽出空闲,去几趟家族名下的俱乐部练手。 昏迷前的种种他虽记不太清楚,可那一支救了他命的大羽箭却深深刻在脑内。 现在一琢磨就发觉了其大小不同寻常,刚好用来不着痕迹地吹捧。 李世民果然听得舒坦,斜睨了一眼杜怀信,浑身上下的得意劲怎么也压不下,骄矜地颔首示意他继续。 “二郎身份尊贵,虽是唐国公的儿子,却没有半点架子,听说交朋友向来随心所欲不问出身。” 话音刚落,李世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向杜怀信的目光变得愈发满意。 是个机敏的。 他还没发话就能顺着杆子往上爬,想来跟他的想法是一致的,倒也省得他多费一番口舌。 “所以二郎愿意交我这个朋友吗?” 杜怀信双手猝然握拳,心中莫名的憋屈和痛苦涌上面来,让他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陛下前些年不断征发劳役,兴建行宫河渠,我的阿耶阿娘都是死在这上头的!” 杜怀信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不对,他只是一个局外人,这般浓烈的恨意与情感倒像是原主残留的。 “去岁陛下又想着征辽东,可我早已家破人亡。” “几年前同我玩得好的阿兄,在上一次征辽东后再也没有回来,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杜家早只剩我一人了,我又怎敢轻易送死?” “所以我半路跑了,好不容易归了家,却发觉早已被匪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清晰,记忆也渐渐完整,杜怀信体会着原主的绝望无助,借着原主的眼睛,看着逃亡路上无人收敛的尸骨。 不知姓名,不知来处。 泪水忍不住滑落,声音愈发悲怆。 “我已经没有家了,此番要不是二郎出手,怕早已成了一缕孤魂。” “只我死不要紧,可我背后的杜家,却是真的要断了香火,阿耶阿娘的衣冠冢亦将无人祭拜,成为荒野孤坟。” “实乃大不孝!” “恳请二郎收留,杜怀信万死不能报也。” 说到此处,情愈浓烈,杜怀信强撑病体,眼见就要行大礼,被李世民一手握住,强硬得将人塞回被褥当中,不满地斥道:“既那我当友人,做什么行大礼?” “原是这样的身世,我知晓了,这段日子你且安心养伤,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 李世民的表情逐渐严肃,早已没了先前的轻松。 杜怀信的遭遇其实很常见,这般身世的人,随着阿耶赴任抚慰大使的路上,他不知见过多少。 可事实上,李世民心中的想法早已产生动摇。 他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衣食无忧,虽是次子,却也有入宫当个三卫的理想。 男儿在世,如不能报效朝廷,建功立业,只知晓浑浑噩噩度日,又何苦来世上走一遭? 阿耶说,他四岁时,有一相面书生来他家,言他日后必将拯溺救焚、济世安民,所以给他取名世民。 他从小就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所求也不单单只是功业名声,兼济天下亦是他的理想。 可是,随着表叔的行事愈发荒唐,这样无道的朝廷,当真值得他去效忠吗? 可如果不去效忠,他又该怎么做呢? 靠着一张嘴去入世救人吗? 李世民看着已然安稳入睡的杜怀信,心中却有些茫然。 有什么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扎根,他隐隐能感觉出什么,却又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小郎君?”贞松不知何时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踟蹰地看看杜怀信,又看看李世民,压低嗓子硬着头皮开口:“阿郎回来了。” “听说这次小郎君不仅背着他出别院,更是、更是带回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很是生气,令奴告诉小郎君,赶紧去阿郎书房。” 原话哪有那么好听? 阿郎这次发了大脾气,直接斥责小郎君不学好,连不三不四身份低微的人都带回别院,让小郎君赶紧滚来书房。 李世民头疼似的揉揉额角,没想到这次阿耶发了这么大的火。 不过没关系,阿耶向来宠着他,等他好好跟阿耶说明情况,估摸就无事了。 至于贞松,又连累他了。 李世民想着,倒也没有多少害怕,反而冲着贞松安抚似地笑笑,确有了几分属于十五六岁少年郎的恃宠而骄。 “我许你一日假,就先回去陪陪妹妹吧,别在别院晃悠,省得阿耶发火恼怒了你。” “小郎君,别跟阿郎犟,阿郎这次挺生气的。” 贞松既感动又无奈地看向李世民,都这个时候了,小郎君还不忘护着他。 “知晓了,去吧。” ———————————————— 百闻斋内,李渊翻看着前段时日的邸报,眉头紧了松,松了紧。 当初他早早得了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缺,上任前,朝廷还因李浑之事而争吵不休。 没想到,不过短短一月,就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其宗族三十二人尽皆处死,三族亲眷流放边远之地。 开国功臣李穆的后代都能轻易灭其全族,实在让人心凉。 纵然背后少不了宇文述的推波助澜,但这一切的诱因,却是一出“李氏当为天下”的谶言。 自两年前被陛下猜忌敲打,他日日饮酒无忌,大肆收受贿赂,这才打消陛下的疑心。 谁知…看来这纨绔无能之态还得继续装下去。 一路上也大动作搜集了不少凶猛好斗的鹰犬,是时候进献陛下,也好表表忠心。 正思考着日后打算,屋外的下人前来低语汇报,言二郎君已在门外候着了,李渊挥手,等着那个让他又爱又恼的儿子进门。 “阿耶?”李世民几步凑近李渊,于下首处冲他行礼,不忘悄悄打量其神色。 倒也不似急怒攻心的模样,这般想着,李世民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光明正大抬头,面带讨好:“千错万错的都是儿的错,阿耶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就是儿的不孝了。” “来了。”李渊这会的气性已然过了,当时他初初收到关于李浑消息的邸报,本就心烦意乱。 二郎的事恰恰撞上枪口,一时口不择言语气重了些。 这会见了二郎的撒娇卖乖,顿时只剩好笑:“每每都是事后认错认得痛快,只晓得嘴上知道,下次还是照犯不误。” “说说吧,往日纵着你和那帮子庶民来往就罢了,今次怎得还捡回来一个?” 李渊的口气不紧不慢,语调平淡,随手拿起刚刚还未看完的邸报,垂眸扫过,叫人看不见里头的轻慢和不屑。 他和这个二儿子在这方面分歧很大。 李渊不喜欢这些身份够不上边的人。 自家陇西旧族,世姻娅帝室,来往的应当是同样有身份的世家,而不是那些连字都认不全的白丁。 但他这个二儿子却不这么想,与他争执过好几次,今日他没心气,不想浪费时间。 尽管李渊已然尽力掩饰,但李世民多了解他这个阿耶,怎么感觉不出那股子傲慢。 多说无益,李世民也没纠结这个,既然阿耶搭好了台子,他也没有毁掉的打算。 见百闻斋内只有他们二人,随即将前因后果叙述一番,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杜怀信逃兵的身份。 “你想留下他?”李渊不可控制地拔高了音调,像是想到什么,冷静了片刻才又压低声音继续道:“身份低下暂且不提,他还是个逃兵?” “是我平日太纵着你了,才将你养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有得骂才好商量,李世民半点不怕李渊的黑脸。 少时因为身体不好,李渊对他颇为纵容,他又嘴甜聪慧,惯会讨得长辈欢心,许多事情他哭一哭求一求就能办成。 加之李渊碾转各地都只带着他一人,也无兄弟分宠,这让他的底气越养越足。 如今遇事不慌,反而大着胆子倒了杯水递到李渊手里,复又将杜怀信打伤野猪的事细细描述,赞不绝口:“此人心智能力皆是不俗。” “纵然出身低了些,可儿喜欢得紧,日后带在身边好生锻炼,他一定不会让阿耶失望的。” “至于逃兵的事,阿耶知道原因,本也是不该再兴兵事的。” “杜怀信只是个不打眼的百姓,想要瞒住他的过往,依我家阿耶的能力,那是再轻易不过。” 李渊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停下,想着李浑的事情。 李家二郎的名声在宫里头向来同成熟稳重沾不上边,他跳脱自在,为人最厌烦束缚,做事多凭心意。 最重要的一点,他年纪还小,还只是个不懂事的、束发不久的小儿。 许多事情,李渊不方便出面,不代表李世民不行。 不过几息,李渊就想好了日后的打算,有些事情,他得让李世民先做起来。 李渊是不喜李世民交友荤素不忌,但他承认李世民看人的眼光。 “罢了,骂你也是无用功,往后一旬断了打猎的心思,给我安生片刻。” 李世民内心暗暗叫苦,但也知道分寸,阿耶都让步了,恰如兵法中所讲穷寇勿迫,可不好再咬着不放了。 “儿都听阿耶的。” ——————————————— 三月的天,稚童的脸。 前日又湿又沉的寒风尤令百官心有余悸,今次倒是艳阳高空挂,无端使人生出一股子燥意。 太原行宫内,早已有懂事的宫女太监提前备好冰盆,还有机灵想要博一把富贵的,借着执扇的活刻意在陛下跟前表现,一双眼儿勾人得紧。 坐于上首的陛下杨广一颗心蠢蠢欲动,但又想起刚刚收到的突厥异动的奏折,顿时什么心思都无了。 这帮子可恶的夷狄,就不知晓安分点,要非前头有个辽东之事挡着,他早就腾出手收拾了。 说起来都怪贼子杨玄感,若非此人,辽东早已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这帮子反贼,实在可恶。 默默痛骂了几句,杨广很快甩开念头,心思又活络起来。 算算日子,已是三月末了,进入四月,天气就会越发酷热难耐,也是时候准备启程汾阳宫了。 等养好精神,八月刚好巡游北塞,振我大隋国威,给那帮觊觎中原的狼子野心之辈好好开开眼。 杨广一边得意地思索,一边唤来贴身内侍,刚想吩咐下去不日摆驾汾阳宫,突地想起自家表兄来,一时间饶有趣味。 尽管这几年李渊的表现让他甚为满意,但多敲打敲打总没有错。 不过一个小小臣子,尽想着结交豪杰贿赂人心,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陛下? “福禄,近日来唐国公那可有消息?” 陛下疑心病又犯了。 内侍福禄躬下身子,出口更加恭敬:“问陛下安,那唐国公近日来正大肆搜集鹰犬。” “前段时日还为一只毛色纯正的黑犬一掷千金,陛下素喜这些,想必再过几日,就能看到唐国公上表的折子了。” “好!还是自家人最懂朕心。” 杨广在开怀时素来不吝啬嘴上的赞赏,又不用实际付出什么,还能看到李渊那老小子极尽讨好的模样,真是令人舒心痛快。 他是半点不担心李渊想反,就他那个阿婆面阿婆性格,又能成什么大事呢? “福禄,传令下去,不日摆驾汾阳宫。天气渐热,朕不欲百官同朕受苦。” “且百官操劳国事实属劳累,今次特许天子随行,让他们跟着一同避暑,以彰显朕的恩德。” 福禄内心腹诽,这明明是陛下自己想要享受,还偏偏渡一层体贴臣子的光,这样拿着大旗唬人的事,陛下不知做过多少。 但他只是一个小小内侍,不管如何想,面上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领命退下了。 3. 平叛 六月已至,校场内,恼人的蝉鸣此起彼伏,日头也渐渐毒辣,身体虚弱的人外出,怕是连半个时辰都站不住。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到在奔驰的骏马上搭弓射箭的郎君,郎君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连眉梢眼角都有酸涩的汗珠滚落。 可他的手依然稳,眼都不眨一下,不过一息功夫,一支羽箭直直射中数丈远的靶心,力道之大几乎穿透箭靶。 “好!”贞松在一旁拍手称快,喜滋滋地拿着帕子凑近下马的杜怀信,“杜郎君好生厉害。” “一两月就能养出这样的身手,怨不得小郎君欢喜你欢喜得紧,日日都在奴耳边夸赞。” “奴原本是不信的,谁知亲眼这么瞧过一回,倒是奴武断了。” 看着乐呵呵的贞松,杜怀信其实有点不好意思。 他的身手哪里是短时间里练出来的,前世他玩骑射玩了十多年,要是没练出点本事,连他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在养伤的那段日子里他就想过,想要留在李世民身边,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李家未来是要争天下的,所能走的路无非是文臣武将两条而已。 他一个现代人,虽然幼时被祖母逼着练过几笔书法,可是要他整天对着之乎者也的文书是万万不可。 更别说他在前世只是一个运气不错的富二代,管理公司多是倚靠去世亲爹的老人。 让他搞什么权谋政治,怕是搭进去一条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发明创造杜怀信是一点没想过,他读书时成绩不错,可那也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 知识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他能记住的只有一个轮廓,内里的细节是一点填不进去。 那么…只剩下武将这条路了。 前世十多年的爱好终于派上用场。 伤养好不久,杜怀信就主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世民半点没有藏私,不仅找了他平日的骑射老师,一有空闲更是亲力亲为教导。 杜怀信只能装做新手,内心又感动又无奈。 要不是前段时日龙门附近反叛的势头一日大过一日,李世民忙碌了许多,常常跟着李渊出门,暂且没有心思落在他身上,若不然,杜怀信是真的装不下去了。 不过还好,他已有了足够的时间。 现如今,他在众人面前的形象就是一个天赋出众的少年郎,这个资本,已经足够成为跟随李世民的敲门砖。 这段时日他也没闲着,骑射只是基础。 在李世民的默许下,他要到了大量阐述古代兵法的名篇,以及讲述本朝之事的书籍,日以继夜地学着,有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询问李世民。 富贵险中求。 他不会把全部筹码寄托他人,只有自身立起来,他才能让李世民不断注视,未来上战场,他也会有更多的机会活下去。 贞松见杜怀信接过帕子擦汗,倒也没有继续吹捧,转而交代起李世民吩咐的事:“杜郎君,小郎君有请,说是有要事在长风阁与杜郎君相商。” ——————————————— 长风阁,李世民的书房,名字取自宗悫的“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被侍从引入的时候,杜怀信没半点不自在。 相反,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现代人,杜怀信其实挺好奇太宗皇帝少年时期的书房的。 都说观一个人的书房,多少可以看出其人秉性,也不知李世民的书房是何种模样。 “怀信来了,可叫我好等,实在该罚。”还未入内,就听得少年亲昵的调笑。 杜怀信下意识勾唇,不得不说李世民交友方面确实很有方法,待人又热忱真挚,很容易让人放下心房与之亲近。 “不知二郎请我来是有何事?” 话音未落,杜怀信看清眼前一幕,笑容顿时僵在面上,只余下满心的震撼。 要说长风阁内最引人瞩目的,当属一张铺陈于书案背后墙上的舆图。 那是一张巨大的舆图,受近来恶补相关知识的缘故,杜怀信很轻易就能看出这是隋朝的舆图。 不,还不止,北方那边虽然还只有一个大致框架,但不难猜测,应是突厥等国。 细观此图,是个半成品,只有山西周围等地格外详细,连峡谷、窄道、地势方向、何处有水流等细节都一一标注。 其余地方,看样子应是结合了书籍和他人所述来画,险要关隘和大体交通要道一一注明,有的州写了一半,有的州还是空白,不算完满。 书案边上还搁着一只沾了墨的上好狼毫毛笔,舆图上的一些字迹墨痕未干。 很显然,此图作者,正是堪堪十六的李世民。 目光往左右,左面墙上挂着一副做工精细的角弓。 若是没有看错,应是李世民时常带出别院骑射玩乐的一把,看得出来主人将其保养的很好,半点损坏都无。 右面墙上是几幅大气磅礴的山水画,杜怀信不了解这个,但也看得出来应是大家之作。 再往旁些是一幅字,按杜怀信的眼力来看,字体有着王羲之的风格。 一看落款,居然真的是王羲之的字。 原来李世民喜欢王羲之的字吗? 把这个细节记在心里,杜怀信继续往书案上看去。 桌上整齐摆着一叠书,杜怀信下意识往前几步,看清了上头的名字,多是兵书,《孙膑兵法》《六韬》《吴子》等,还有几册文集与经书。 除此之外,有一本摊开着,看内容像是《韩信兵法三篇》,上头还有零碎的批注与心得。 那一手字也是极为好看的,虽还能看出执笔主人年纪尚幼,但已有了自己的风骨,铁画银钩看起来洒脱肆意。 除了书,桌上还有精巧的骏马小摆件。 一个六个,看起来应是一套。 个个英武不凡,有喝水的,有奔驰的,有休息的,动作不一,神态生动,有趣极了。 再往角落里看去,杜怀信居然发现了用来玩乐的双陆和博戏的骰子,还有一把半新不旧的琵琶。 这大大冲淡了杜怀信先前升起的震撼,再怎么妖孽,也才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少年,骨子里头还是爱玩爱闹的。 许是杜怀信的目光在那堆玩乐之物上停留太久,李世民敏锐察觉到了这点。 他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反倒大大方方介绍:“这把琵琶,是阿耶赠我的十四岁生辰礼。” “阿耶的琵琶弹得可好了,我弹琵琶的本事是阿耶手把手教的,日后若有闲暇,我弹给你听。” 一说起李渊,李世民眼睛都亮了许多,口气是怎么也掩不住的炫耀和依赖。 “至于其他这些,阿耶虽嘴上说我不学好,可我分明就看到过,他也是玩这些的,” 李世民拍拍杜怀信肩膀,凑近了笑道:“你要是不会,我教你。” “我可厉害了,日后带你出门,看我怎么把那些只会吹嘘的家伙打趴下。” 当未来上司表明亲近时,该怎么做? “好啊,都听二郎的。” 杜怀信没有犹豫,回以哥俩好的笑容。 光提供能力价值是不够的,情绪价值也是极为重要的。 他运气不错,穿越的时间点里,李世民还未弱冠,李家也未起兵,这个时候亲近李世民不是件难事。 当然,杜怀信也没有傻到光靠演戏去欺骗李世民。 真心换真心,向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更何况,李世民待他挑不出半点不好,他不是知恩不报之人。 但属于现代人的警惕与冷漠也是刻在骨子里的,短时间内,杜怀信没法交付全部信任。 “嗯,龙门的叛乱一事你应当知晓吧?” “此次叫你前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可愿随我一道,同阿耶去往龙门平叛?” 杜怀信的心砰砰直跳,敏锐地察觉到机会来了。 这一个月来的努力没有白费,去往龙门平叛乱就是一场考察。 尽管清楚,以他们二人的年纪上前线是不现实的。 但能亲历战场,观察古代是如何打仗的,这对于目前只有理论的杜怀信来说,是难能可贵的经验。 至于直面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他的心理能否承受,既然已经决定走武将的路,他就没打算退缩。 好好活下去,是他目前唯一的目标,他没有时间去矫情纠结其他。 “怀信领命。” 杜怀信躬身行礼,一双眸子透着坚定。 他不会让李世民失望。 他也绝不允许自己让李世民失望。 ——————————————— 龙门县外,主帅营帐。 毋端儿烦躁地听着手下念着讨他的檄文。 通篇的之乎者也,他都听不懂,只晓得是骂他的。 “停停停,念这些酸学子的东西有屁用?” “俺叫你打听,是打听这些老匹夫来骂俺的吗?” “这次又是哪个官来打俺?” 位于下首的人一哽,山羊胡子一抖一抖,谁叫他是为数不多识字念书的人,不然他才不来干这苦差事。 “听说是唐国公,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奉上头旨意而来。” “砰”地一声,桌子被重重一锤,毋端儿激动地嚷嚷起来:“又是那个狗贼!” “要不是他,俺兄弟家人会那么憋屈地死吗?” “看来那劳什子唐什么公也是跟那狗贼一路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打俺!” “主帅莫急,听闻那唐国公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河东那块的叛乱就是他压下去的,如今他既来了也要早做打算。” 山羊胡子眸子一黯,要不是世道艰难,谁又想起兵造反呢? 能跟着毋端儿的人,不是家破人亡就是走投无路,这些士兵加起来,估摸都凑不出几对耶娘。 他的阿耶阿娘不也是,死在了修龙船的途中,他幸运找到了耶娘的尸体,却还不如没有看见! 那下半身被水生生泡烂,他找到时,早已生了白虫,发臭发烂,叫他生生哭到了呕血的地步。 “不提这些晦气玩意儿,前几日抢的粮呢?都分给大家了吗?不许给俺私吞!”毋端儿摆摆手,顺势将唐国公丢到脑后。 反正来打他的官都好几个了,他们这帮子装备破烂的农民兵,好活一天是一天,还是眼前的吃饭问题最重要。 “都分下去了,主帅放心。” “那就好,还杵着做什么?还不滚去练兵!” 山羊胡子刚有了点的感动立马消失不见,苦兮兮地领命告退。 ——————————————— 唐国公前往平乱的消息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如一颗石子投入湖水,涟漪还未泛开,被风一吹就消失不见。 近在龙门的毋端儿没当回事,远在河北的魏刀儿与窦建德更是没空关注。 自于上谷随王须拔起事,魏刀儿很快便崭露头角,不论是军事还是收服臣下之心方面,他做得向来只有比王须拔出色。 军心早已偏移,魏刀儿不是没有察觉到王须拔复杂又嫉恨的目光,但那又如何? 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句,若是无他魏刀儿,王须拔根本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整个河北,唯一能让他忌惮的,莫过高鸡泊的窦建德。 其人虽只是高士达手下的司兵,但他贤名远扬,体恤下属同甘共苦,什么好词都能往他头上套。 以己度人,魏刀儿不认为窦建德甘愿屈居人下。 现在还没有什么,但迟早有一天会碰上的,一个河北,岂能容忍两个王? 当今天子倒行逆施,荒淫无道,民生多艰,致使天怒人怨,反叛的烽火各处皆起。 不论是于魏刀儿还是窦建德,这都是一个可以去争一争的时代。 窦建德目前不过小小司兵,魏刀儿不过一亚帅耳。 未来如何,不过四个字,各凭本事。 4. 争执 杜怀信跟在李世民身侧,从城墙上往远处看。 他们一行至龙门不过三五日,叛军首领毋端儿就迫不及待,带着人马来耀武扬威,乌泱泱的一片,看起来有数千众之多。 而己方,李渊只带了十余骑兵接敌。 看似人数差距巨大。 但一则,李渊手底下的骑兵皆为精锐,毋端儿所帅多为装备不齐面黄肌瘦的农民。 二则,李渊平叛经验丰富,毋端儿之众经历的战事不多。 以往是朝廷不重视,这次派出的军队,尽皆为正规军,想必这场仗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束。 至于他和李世民的任务,就是等下头李渊打散毋端儿的阵型,溃散后的追击部队的一员。 刚好拿来磨炼实战经验不足的李世民与杜怀信。 叛军越来越近,眼见朝廷所出不过十数人,一个个哈哈大笑起来。 一时间,什么讥笑的话语都往外蹦。 李渊不为所动,一个手势,身后的骑兵全部动了起来,个个身手矫健,不过瞬息,已是连发了三四轮箭。 缺于盔甲的庇护,锋利的箭头很轻易就扎入人的体内,带出一簇簇血雾,走在前排的兵卒还来不及明白发生了何事,就瞪大双眼不甘倒地。 毋端儿一方瞬间乱了起来。 李渊没有停下,且战且近,敌人内部已然出现混乱,他更要咬住这个机会死死不放。 骑兵,应是直指敌人弱点的一柄利刃。 “观其阵,知其强弱,以强冲弱,突其阵,背后反冲而击,乱其阵型,散其军心。” “这才是骑兵的最好用法!” 李世民一双眸子缀满了星光,音调逐渐高昂,死死看着李渊在敌人堆里进退自如,每发一箭,必定带走一条人命。 寥寥十余人,七十余箭,箭箭无虚发。 与李世民的激动不同,杜怀信的血液却在一寸一寸变冷。 他清晰地看到一个一个兵卒倒地,或前胸中箭,或下身中箭,更有甚者是双目中箭。 倒地的尸体无人收敛,骑兵反复冲阵的混乱中根本无人在意。 被马践踏,或断手,或断腿,或拦腰而断,或脑壳破开,血肉混着泥土飞溅,马蹄上,盔甲上,处处是星星点点的白与红。 空气中渐渐弥漫了血腥味,杜怀信闻着,骤然升出一股反胃的冲动。 他强迫自己不要转头,认真观察战场每一处的情况,不放过每一处断肢残骸。 他在逼自己适应,光是看都要手脚发软,日后上了战场不就是被杀的命运? 他骨子是个很自私的人,与其任人宰割,他宁愿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哪怕是亲手杀人。 兵败如山倒,军心已散,再如何挣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毋端儿没想到大势所去得这么快,他赤红着眼眶看着身边一个一个倒地的人,不过片刻晃神,一支泛着冷光的箭直冲他而来。 怎么会输得这么快… 直到死前坠马的一刻,毋端儿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主帅已死,叛军更是混乱一片,争抢着向后逃去。 是时候了,李渊勾唇挥手,城墙上的传令兵立马举起旗帜发号施令。 杜怀信深吸一口气,该他们出场了。 ——————————————— 直到回到城内,杜怀信依旧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战场上他全凭本能,亲手射杀了三人。 每一个人他都记得样貌,记得他们死前的惊恐。 这是他杀人的开端,但绝对不是终止。 在李世民担忧的目光下,杜怀信疲惫地行礼告退,他现在只想立刻沐浴。 沾了血的衣袖黏在皮肤上,哀嚎咒骂如蛆附骨般挥之不去。 他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士兵死前通天的怨气,若不然为何衣袖会那般重,那般冷? 李世民看得分明。 怀信是头一次上战场,没有立刻吐在战场,甚至还有余力上阵杀敌,理智冷静,箭无虚发。 不论从哪方面看,他都大大超过了一名普通新兵的表现。 但是能否释怀战场的残酷,这确是一道门槛。 他自去岁就随着阿耶上战场,起初也有过不适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已习惯。 慈不掌兵,战场之上,从来不需要过多的柔软。 等晚间再去找杜怀信谈谈吧。 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打扫战场,收敛尸骨。 下了战场,李世民从来不是一个嗜杀之人。 相反,无论对于何种敌人,他都会保有最基本的尊重。 “传令下去,收敛贼子尸骨以筑京观。” “夸耀武功,振我大隋国威;杀鸡儆猴,恫吓不臣之心!” 李渊坐于马上,睥睨满地尸首,一时间气势凛然。 李世民懵了片刻,猝然抬首。 于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他的目光与李渊对上,往日满是溺爱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冷酷漠然。 李世民咬牙,没有开口反驳。 人前,他是兵,李渊是将。 人后,他是子,李渊是父。 筑京观之法,古已有之。 作为兵,他无法反驳李渊的军令;但作为子,他是有资格劝说一二的。 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李世民沉默地跟在李渊身侧。 等到了李渊的住所时,他憋了一路的不满再也按耐不住,急切开口道:“阿耶,自古以来,向来是罪大恶极之辈才会被筑京观。” “毋端儿一行人如何,下头的兵卒不清楚,你我难道也不清楚吗?” “我们俘获的数万残兵,个个都对毋端儿佩服信服,言称其每到一县,必会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这样的人和他的军队被筑了京观,非但做不到震慑百姓,反而会将他们越逼越紧,与阿耶的初衷背道而驰。” 更何况,死后筑京观,是个极其羞辱人的行为,李世民向来不屑这种法子。 “我看你是读书读蠢了!” 李渊怒极拂袖,被儿子兜头指责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谋反,是十恶之首,是不赦之重罪!” “光光凭这一条,将毋端儿一行人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若无重惩,那些庶民就只会看到眼前的小利,一个个都跳出来揭竿而起,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一群贱骨头罢了,只有吓得狠了,才知晓乖乖听话!” 李渊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李世民心中,他万万没想到李渊居然是这样想的。 他虽年少,但并不懵懂。 他自小就跟着阿耶一路碾转,民生之艰他看得很明白,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反驳。 明明这是朝廷的不作为,又怎可苛责百姓? 杜怀信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若是他没有遇见自己,想必也逃脱不了落草为寇的结局。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阿耶是山西河东抚慰大使,镇压叛乱是分内之事,可筑京观却分明可以避免。 一时间,被李渊斥骂的委屈,多年所见之事,这段时间不断动摇的心绪,种种复杂情感混杂一处。 他口不择言顶了回去:“当此世,帝王荒淫无道,多幸阿谀奉承之辈;朝臣尸位素餐,尽是奸佞小人之流!” “君将不君,臣将不臣,又有何脸面指责百姓尽数成为贼子?” “放肆!” 听着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李渊险些没忍住动手的冲动:“你阿耶我也是大隋的官,在你眼里我也是小人不成?” “你不是自小就想入三卫?若你有这种念头,还是趁早歇了心思得好,省得日后连累自家,拖着全族人一块死!” 一番话出口,李世民就后悔了。他不该这么冲动的,陛下的疑心病本就重得很,他还这么说话。 幸好此处只有阿耶,不然… 李世民神情懊恼,但这确是他的心里话,他并不认为自己说错了。 只是看着眼前怒气不减的李渊,李世民不再自讨没趣,低声行礼道歉,自顾自退下了。 李渊心头一梗,这个二郎是越发没个做儿子的样了! 李世民才不管李渊如何想,说到底还不是手中无权,只能仰仗他人脸色行事,再说多少也是无益。 趁着天色还不算晚,他得赶紧找杜怀信聊聊,这么一个天生适合打仗的好苗子,可不能折在这。 杜怀信躺在床上,一双眼熬得通红。却根本不敢闭眼,一闭眼全是一张张麻木无助的脸,鼻尖似有血腥气环绕,身体阵阵发冷。 若是他哪一步走错了…今日这些被杀的“叛贼”就是他的下场。 他杀的全都是可能的自己。 这个认知让杜怀信的心越来越沉,人民如草芥不再是史书上的一句话,而是成为了他的生活。 他只是想抱大腿活下去,他不想死,他没有做错什么,可他…如今却有些难过心里那道坎。 “怀信?”李世民看着床榻上魔怔了似的杜怀信,无声叹了口气。 “时辰还早,莫睡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杜怀信茫然地被人拽起,只套了件外袍就跟人出了门,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站在了伤患营门口。 “二郎,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杜怀信只觉自己的脑子像是生了锈,想了好半天都没明白李世民的用意。任何事都像糊了层薄薄的雾,看不真切,亦听不真切。 李世民没说半句话,只是掀开帘子,询问伤患各种问题,而后点点头。 熟练得给出自己的意见,又掏出些钱财放到正在忙碌的医工手里,嘱咐给那些伤患用药尽心。 杜怀信跟只无头苍蝇般随李世民走来走去,闹不明白李世民的意图。 李世民做完这些,就退下了,接着又带他来了一个看着陌生的地方。 杜怀信就这么看着李世民从一个小官手上拿过那两本册子,一边对比着看一边出言询问。 杜怀信看得一头雾水,仔细听着二人的对话,倒也渐渐琢磨过来,这是在…核对死亡人员。 忙完了这两桩事,李世民带着杜怀信漫无目的地走着,终于再次开口:“怎么样?” “好受多了吧?” “我知你所想,但战场上不好思虑过多。敌人可怜否、该杀否,这些都不是我们该考虑的。” “作为兵,只有尽己所能做好自己的任务,才能保护更多的同袍。” “该不该打这个仗,那是主帅的思量,是陛下的思量。” “实在难受,就跟我事后去伤患营走走,再不济,就跟着收敛尸骨的队伍,帮着人入土为安。” 说到这,李世民的眸子黯淡下来,低声喃喃:“不过这次不行了。” 没等杜怀信询问,李世民立马转移话题:“不要想太多,后头几日,你日日随我出行,我带你去散心,别老想着这桩事。” “若还有战事,我再带你一同上战场,等看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何?” 杜怀信的眼眶逐渐发热。 眼前这个少年,看出了他的痛苦与犹豫。 但他选择了用如此温柔的方式,用着最真挚的话语,就这么注视着他,把一颗记挂担忧的心就这么捧出来,问着他“如何”。 “都听二郎的。” 杜怀信狼狈地扭过头去,不想让李世民看到自己落泪的样子,却自余光看见了少年释怀的笑容。 ——————————————— 大业十一年,八月初八。 各地叛乱的消息起复不止,李渊终日忙于平叛,而他那自四月起,就一直待在汾阳宫避暑的表弟杨广,终于舍得动弹挪窝了。 大隋天子杨广巡游北塞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连远在突厥的可贺墩——大隋义成公主也有所耳闻。 大隋境内已是处处烽火,陛下居然还有心思在这个关头巡游北塞? 义成公主一面贴着花钿,一面忍不住皱眉低斥:“好生愚蠢。” “可汗哪儿可有动作?” “回可贺墩的话,奴去打听了,可汗早早点了数十万骑兵,预谋着趁陛下巡游北塞时袭击车架。” 要说突厥也就这点风俗好,军政大事可贺墩都有参与的权利。 念及此,义成公主神情怏怏,无聊地拨弄指甲。 父死子继,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头的国家哪里又是真的好? 还有陛下,当年老可汗大去,如今的可汗本想尚一个新的公主。 本以为她终于可以回到长安,谁知陛下居然不同意。 派使者大义凛然说什么要遵循突厥的风俗,不欲破坏两国和睦,又让她再忍忍。 这都是为了两国的长久做出牺牲,是大大的好事,便是死后都能得个好去处。 真真可笑,不过是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她才不在乎什么功德,活着都不能痛快,要死后痛快作甚? 但大隋确是她的依靠,只有杨广那个蠢货还活着,她才能在这突厥体面地过日子。 “来人,”义成公主漫不经心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脸。 还未三十,这张脸便已然憔悴,像她的命运,多么可笑:“遣使,别让可汗发现了,去告诉陛下,突厥有异动,好好把可汗的计划说了,让陛下尽早做好准备。” 5. 雁门 使者终究晚来一步,杨广收到消息的时候,突厥大军已近在咫尺。 慌乱之下,杨广带着先锋精锐,指挥车架迅速驶入距离最近的雁门郡。同时不忘殷切嘱咐齐王,让他率领后军进驻雁门后方的崞县,以备非常。 还未等杨广睡个安稳觉,次日,突厥军队进犯雁门,以瓮中捉鳖之态将其团团包围。 一时间,隋军上下无不惊骇。 被收拾出来充当议事堂的屋内,杨广整个人惶惑不安,对着突厥的突然行动既害怕又愤怒。 他梗着脖子,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些尖细:“始毕可汗为何这么做?他怎敢这么做!” “不入我朝,朕已然没有计较。” “可他居然还妄想趁人之危,堂堂可汗竟做小人行径,夷狄果然都是人面兽心的东西!” 杨广一扫下头沉默不语的众官,顿时火冒三丈,只觉此刻看谁都是不满。 昨日狼狈地跟只落水狗似的,这让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枪头一转,他自然而然骂起众人:“个个都自诩英才,连突厥袭击的动静都探查不到,朕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若非义成公主机警,朕只怕要直直撞上突厥军队,来个自投罗网,被天下人耻笑!” 杨广正骂得起劲,一个校尉战战兢兢地请求入内。 气氛陷入凝滞,杨广面色瞬间惨白一片。 这个时候能有什么消息?无非是哪处又被攻陷了。 因愤怒而积聚的心气,就如轻薄的云,风一吹便散了。 杨广仿佛一只被人掐住喉咙的公鸡一般,手足无措地看向左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哪里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最上首的左卫大将军宇文述暗中摇头,瞥过身侧的纳言苏威,见他皱着眉,率先出声提醒:“陛下,先宣人进来吧。” 像是突然被点醒,杨广戚戚然地前倾身子,下意识朝宇文述的方向靠了靠:“对,对,听宇文大将军的,快把人引进来。” 校尉战战兢兢地下跪行礼,整个人缩成一团:“禀告陛下,始毕可汗下令攻打雁门各城,直到方才,已有三十九座城池被攻下。” “只余雁门与崞县还在坚守。” “雁门如今,正,正由始毕可汗亲率大军攻打。” 校尉眼一闭心一横,一口气将军情尽数禀报。 屋内的吸气声此起彼伏,杨广猛然朝后一仰,险些在众人面前栽倒过去。 大家纷纷避开视线,不去关注陛下的狼狈,省得陛下日后记恨。 杨广胡乱地看着四周,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然带了颤抖:“宇文大将军,雁门如今还可坚守多久?” 宇文述心一沉,万万没想到情况居然这么糟糕。突厥本是有备而来,又取得如此战果,想必更加不会轻易退兵。 他略一思索,平静开口:“臣已问过郡守,雁门上下军民共十五万,粮草仅够支撑二十日左右。” “如今突厥大肆攻城,须及时拆除民房以做守城之需。” “雁门若破,百姓也无路可走,青壮年跟随军队一起守城,老幼妇孺则可于后勤帮忙。” “如今城内人心惶惶,陛下应登城门,宣诏令,激励众民以镇军心。” 杨广被宇文述冷静的话语感染,心神渐渐平复。 听到最后时,还未表露不满,就听下头的苏威出言反驳:“陛下千金之躯,岂可亲冒箭矢,若有不测,你当如何?” “苏公此言差矣,”宇文述捻须摇头,“如今雁门上下无不惶惶,陛下乃真龙天子,兼之禁军护卫左右,自然不会轻易有事。” “突厥本也不善攻城,陛下亲临,则军民士气安定,自能解了眼前困局。” “如不然,人人无力抗敌,陛下又如何安坐城内?” 杨广盯着宇文述,想了半晌,权衡了一番利弊,终是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 雁门,城楼上。 陛下亲至勉励,果然如良医妙药,隋军一时群情激奋,哪怕是顶着突厥凶猛的攻势,也逐渐不落下风。 杨广面上平静,但一颗心早已坠落深窟。 当年平陈,他仅是坐镇军中,听下头先锋韩擒虎和贺若弼的话,动动嘴下发军令,自然而然就胜了,又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 要不是他心中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他早已不顾天子威仪跑了! 始毕可汗从先前就觉得不对,明明即将溃散的队伍,居然在短短时间内又生了意志,拼着两败俱伤都要多带走一个突厥兵。 被鬼神附体了不成? 不,不对,始毕可汗遥遥朝城楼方向望去。 那站着一人,虽看不清面容,但周身保护的人极多,若他没有猜错,那人应是大隋天子。 他居然还敢出来? 始毕可汗阴恻恻一笑,吩咐手下人几句,随即将刀一挥,高声大呼:“杀敌最多者,赏羊马百头!儿郎们,随我杀!” 一时间欢呼声传遍整个军队,始毕可汗身侧几名弓箭手齐齐冲出,对着杨广的方向就是放箭。 城楼上的杨广一个踉跄,眼睁睁看着几支箭冲他而来,或坠于身前,或停于脚边,或擦过禁军盔甲,发出尖利的声音。 禁军大乱,纷纷靠近杨广,举起刀剑抵挡保护。 杨广再也顾不得许多,竭力保持着体面,凭着本能脱口而出大段激励军心的话语,脚下却步履匆匆,飞快冲下城楼,几个转身,消失不见。 忙于打仗的众人只听到杨广的声音,并没有看到杨广狼狈的一面。 没想到,陛下纵然遇险,也不忘鼓舞他们,交战的隋朝一方顿时军心大涨,更是勇猛抗敌。 此时外人心里“镇定自若”的杨广,却早已失了心神,刚入了住所的大门,迎面走来年仅九岁的赵王——一个他喜爱非常的儿子。 此时的赵王听说陛下亲临战场,一时激动非常。 他素来纯孝,只想着早早出门迎接陛下,求了身边的侍从,路上遇上了三两官员,见过礼后,一转眼就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陛下。 赵王欣喜,刚想开口问安,谁知他一下落进一个沉重的拥抱。 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赵王耳边嗡嗡做响,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何事,左面衣襟已然湿透。 怎么了? 九岁的赵王费力地想着,等听到杨广绵绵不绝的哭声时,才后知后觉明白,原来抱着他的是陛下,正在哭的也是陛下。 杨广何曾在人前如此失态过? 一旁的官员吓得纷纷垂眸,禁军面面相觑,通通低下脑袋不敢再看。 杨广的眼中心中只有一个赵王,刚刚经历生死,他害怕,只想抱着熟悉的人好好哭一场。 在场之人皆畏惧杨广的暴戾,赵王又年纪太小,居然没有一人上前阻止。 任凭杨广荒唐得哭了足足一刻钟,哭得不仅嗓子哑了,连眼睛都肿了。 杨广却浑不在意,哭到后来失了力气,更是拉着赵王的手就往自己的住所走去。 余下众人,见杨广走了,从头到尾没朝他们瞥来一个眼神,纷纷足下生风,飞也似的跑了。 ——————————————— 等杨广缓过心神,已是一个时辰后的事了。 他召集了正四品以上的官员,入议事堂,继续商议雁门之围的相关事宜。 听着杨广沙哑的嗓音,无人敢去触霉头询问。 尽管当时在场的人不敢透露消息,但他们也是有着自己的来源渠道,陛下被突厥吓哭,这件事早已成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宇文述顶着杨广迁怒的目光,如坐针毡,几个念头流转心间,率先开口:“前头已有消息传来,始毕可汗围困雁门,久攻不下,目前已停战原地驻扎。” “当务之急,是陛下的安危,应当挑选几千骑兵精锐突围而出,护送陛下前往安全之地。” 杨广舒缓神色,点点头。 一道反对的意见适时响起,杨广定睛一看,又是苏威。 “不可。如今雁门守军已然度过最初的混乱,未来数日皆有余力,轻骑本就是突厥所长,陛下万乘之主,岂可轻动?” 想到今日种种,杨广迟疑,这说得也有道理。 民部尚书樊子盖见杨广动摇,当即顺着苏威的意思,补充道:“陛下于危机中保全,又怎能再度陷自身于狼狈之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坚守城池,便可锉其锐气。” “据守一城,便可下令征召各地兵马来援,陛下亲自抚慰士卒,下令不再征伐辽东。” “英勇守城护卫者,重重有赏,爵位布帛之下,必能人人争先,何愁突厥不退兵?” “陛下,请听臣一言,”内使侍郎萧瑀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没透给身边的同僚,径直对杨广道:“此次突厥偷袭的消息是义成公主传来的。” “陛下何不派遣使者,向义成公主求助。义成公主乃我大隋公主,与大隋荣辱一体。” “若无陛下,公主又该如何自处?遑论此事若不成功也无害处。” “此外,将士们担心的不过是除了突厥又征辽东,臣恳请陛下下诏,以示决心,如此,想必将士们必能尽心竭力。” 萧瑀是皇后的弟弟,许是外戚的缘故,他提出的角度倒是众人没想到的。 杨广一想便觉得对极了,此次他能幸运逃脱,不正是义成公主之功吗? 眼见留守的意见占据上风,剩下的人见局势已定,在虞世基的带领下纷纷进言赞同。 杨广内心的天平已然倾斜,不过犹豫片刻,便点头答应了。 ——————————————— 大业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边塞马邑。 趁着始毕可汗突袭杨广的功夫,中原大军被牵制于雁门,突厥其余各部见此良机,皆是蠢蠢欲动,意图侵犯边塞。 事急从权,所幸杨广在一月前就给了李渊检校太原道安抚大使的头衔,于是在他收到马邑太守王仁恭的求援信时,便连夜行军赶至。 若是放任事态发展,难保陛下不会事后追责。 李渊坐在营帐内,一边抚着腰间佩刀,一边思索,如今隋军兵少,突厥势大,不好正面御敌,得想法子智取。 “若能挑选一支精锐部队装做突厥人诱敌,另设奇兵埋伏左右,等敌寇惊疑不定时猛然杀出,必能大获全胜。” 王仁恭一琢磨,心中一松:“此法可行,不过如今马邑兵少,还得仰仗大使的人手。” 确定了大体框架,李渊转而与王仁恭商议起细节,不多时,帐外忽得传来一声嘹亮的通报。 李渊蹙眉,但见王仁恭嘴角上翘,应声后道:“来人是刘武周,此子勇猛迅捷,善于骑射,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大使若想遣兵埋伏,不妨带上他。” 王仁恭作风低调,甚少有大方夸人的时候,听他这么一说,李渊倒是起了些兴趣。 但见一人撩开帐门,大步走近,此人身材高大,脊背笔直,英姿勃发,一双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知是个猛将。 李渊满意点头,颔首示意:“刘武周,我乃检校太原道安抚大使,你可愿随我上阵杀敌,御敌突厥?” 刘武周一喜,行礼道:“末将领命,愿为大使手中刀剑,杀敌致果!” 毫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刘武周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往上爬,任何人都能成为他的垫脚石,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伯乐——王仁恭。 刘武周将腰弯得越发低,无人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辣。 “好好好!”正当李渊大喜时,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从外头传来,李渊再次被打断说话,内心烦躁,语气也差了许多:“还不滚进来。” 谁料进来的居然是自己的亲信,李渊眼一瞪,亲信缩缩脖子,将一封书信递给李渊。 封面上上书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阿耶亲启” 李渊眼皮一跳,快速拆开书信。 熟悉的字体,熟悉的自信的口吻。 “陛下被困雁门,召集天下兵马来援,儿为男子,虽未及弱冠,亦有建功立业之心。” “儿自信,此行必能讨一个官身归来。” “虽说擅作主张是为不孝,可阿耶自龙门之事后,日日见着儿就是一张臭脸,让阿耶多思多虑,亦是儿的不孝。” 李渊读到这差点气笑了,下意识捻起了胡子,这是在暗讽谁呢? 这个逆子! “所以儿决定带着杜郎君一道,响应招募,待儿归来,希望阿耶念着功名的份上,莫要与儿生气了。 “气多了,阿耶特意蓄的虬髯就要被自己拔光了。” “勿念,不孝子世民留。” 还知道自己是个不孝子! 李渊手下用力,下巴处一疼,胸膛起伏不定,一看就知是被气狠了。 二郎君真是好本事,每每都能把阿郎气得跳脚还没半点法子。 亲信摸摸鼻尖,暗暗腹诽。 王仁恭担忧地看着李渊,出声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大使家中出了事?” “还不是我家那个二郎!” 李渊一激动脱口而出,电光石火间,有什么念头划过脑海。 李渊顿了顿:“说什么男儿在世就当报效朝廷,如今陛下有难,自是当仁不让,就带着个侍从,一个人跑去应募了。” 王仁恭一笑:“家里的儿子晓得上进,这不是件好事吗?” 李渊连连称是,二郎的举动虽让他生气,可若这事传到陛下耳中,想必陛下的不满猜忌也该歇歇了。 刘武周在下头听着两位上官的对话,直拧眉头。 这个大使家的二郎,就如今的世道,还什么报效朝廷,这是几岁的小娃娃说出的话,也忒单纯了些。 6. 决心 被人认为单纯的李世民,压根没有心思管别人是如何想的。 他这次响应招募,一则是渴望建功立业,二则是打算最后一次看看,陛下也好,朝廷也罢,究竟值不值得他效忠。 既然已经产生动摇,李世民绝不允许自己犹豫太久。 三日后,他被分配到屯卫将军云定兴的麾下,不日启程赶往崞县。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在前往面见云定兴的路上,李世民不由感叹,唐国公次子的身份确实十分便利,他向来不会否认家世给他带来的好处。 见着面前笑容和煦的云定兴,李世民行了个晚辈礼,态度恭谦:“将军安,小辈此行冒昧打扰将军,是有一计想要献与将军。” “哦?”云定兴眯眸捻须,倒是对眼前这个不过十六的小儿产生了兴趣。 “疑兵之计。” 李世民想着从阿耶处打听到的军情,和这一路与杜怀信搜集到的情报,不带半丝犹豫吐出了四字。 如果说,先前还是念着唐国公的面子,那么此刻,云定兴是真的正视起了眼前的少年。 “具体如何,你来讲讲。” “始毕可汗虽举大兵进犯雁门,围我朝天子,但行军仓促并无后手,想必是念着国家慌乱之中无人来助,好毕其功于一役。” 李世民不慌不忙,来之前他就将要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此番讲来,越发流畅,口齿伶俐。 “据此,我们可大张军容,迷惑敌军。” “白日便高举军旗,使其连绵数十里;夜间便钲鼓齐鸣,已造大军云集之假象。” “突厥不明真实状况,以为大军将至,定然望尘而逃。” “不若如此,则敌众我寡,再无机会。” 层层递进,条理清晰,既分析了缘由,又给出了解决之道,虽然计策老套了些,但胜在稳健。 最关键的一点,云定兴很满意李世民献策的态度,不整什么上中下三策,给出的法子是立马可以拿来用的。 就算无用,也没有什么损失。 越想着,云定兴的目光越炽热。 他实在没想到,借着皇亲身份混日子的唐国公,竟能教出这样优秀的儿子,实在可惜,这要是他家中的小辈便好了。 “将军以为如何?”李世民见云定兴久久不出声,疑惑地抬眸询问,谁料就这么撞上一张满是惋惜的面容。 “好计策!”云定兴抚掌大笑,毫不犹豫选择了采纳。 虽搞不明白云定兴在惋惜什么,但李世民很快将不解抛到脑后,心跳怦怦。 这可是他头一次独自一人献策,不仅成功了,还得来了对方的夸赞。 按耐不住心中的火热,李世民行礼告退,一出门,成熟稳重的气质消失不见,眉梢眼角尽是喜色,快步去寻杜怀信。 他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喜怒还处在形于色的阶段,得了夸赞,首先想的就是找身边人炫耀。 整整一炷香时间,杜怀信被迫听了李世民一遍又一遍,用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吹捧自己的赞美之词。 就连他“是是是”“对对对”的敷衍都没能浇灭李世民的热情。 直到这一刻,千古明君的滤镜,终于碎了一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响应招募的人中,有如李世民这般真心实意出谋划策的,亦有如江都郡丞王世充这般只演不出力的。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王世充向来信奉这句话。 三分的功绩要说成七分的,一分的担忧要表现出十分的,还要真情实意。 能哭就绝不止步于嚎,能涕泗横流就绝不止步于低声啜泣,精神气只是内在,忧思到衣带渐宽那才是再好不过。 表忠心犹如做戏,唱念做打一应俱全,混迹朝廷多年的王世充早已是其中老手。 杨广一发布招募各地兵马的诏令,王世充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机会。 自古以来,好上添好不如雪夜送炭。 眼瞅着升迁的机会就在眼前,王世充毫不犹豫传令,带着了江都全部兵马奔赴雁门,一路上声势浩大,怎么打眼怎么来。 除此之外,王世充还不忘蓬头垢面现身于军队之中,每每出现必是悲痛交加,眼泪鼻涕一块流。 日夜不脱盔甲,王世充对着铜镜里头面容憔悴的自己满意点头,脸色难看了,人也更瘦了,这可都是他忠君之心的表现呐。 这几日得再吩咐下去,不许再上荤腥,这瞧着还是得再瘦些才好。 王世充一琢磨,还不够,天子危难当前,作为臣子怎可安心熟睡? 不可不可,到后头,王世充连床都不要了,日日裹着盔甲就往草地上一躺。 光躺着还不够,还要不时左右翻身,以示自己忧思天子。 当然,光做戏还是不够的,若消息传不到杨广耳中,那岂不是白费功夫? 王世充秘密吩咐手下,让自己的所作所为顺着山水,一路从江都飘到了雁门,飘到了杨广身边。 居然还有如此忠心之辈! 杨广眼眶发热,将王世充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心底,等脱困了,他定要重重提拔此人,让世人都晓得做忠君之士的好处。 —————————————— 义成公主看着跪地的使者,浑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好肉。 天可怜见,这一路躲躲藏藏也是辛苦了。 义成公主毫不犹豫地笑出了声,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使者内心憋闷,但顾虑着杨广给的任务,硬生生咬牙忍住了自己开口的冲动。 一介妇人罢了,一点妇德都无,嫁了突厥人,就连礼义廉耻都抛掉了吗?! “哼,怎么,陛下现在想起我这个堂姐了?” 义成公主嗤笑着,倨傲地抬抬下巴,翻弄手中的书册,连正眼都没给使者丢一个。 使者咬舌,生生把冲到咽喉的大逆不道的话咽下,深呼一口道:“公主大义,陛下从未有一刻忘记公主。” “此次雁门之危,还望公主出手相助,大隋,永远是公主的家。” 使者一字一顿,刻意在“家”字上咬重了读音。 义成公主怎会听不懂使者的威胁? 她眉眼一凛,浑身的气势便从慵懒转为凌厉,随手将手边的杯子捞起,狠狠一掷,砸在了使者的额角,鲜血顺着脸颊滴落地上。 盯着使者不可置信的眼神,义成公主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翻开书册看了起来。 “告诉陛下,这事我有办法。” “你的伤,等会到下人处拿点药擦擦。” “滚吧。” 使者屈辱地握着拳头,如今陛下有求于义成公主,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见人走了,义成公主才放下书册,自嘲一笑,低声嘱咐亲信:“告诉始毕可汗,北部边境告急。” “记住,不要多嘴,只一句话便够了。” —————————————— 大业十一年,九月十五日。 探查雁门周边兵马的斥候终于归来,始毕可汗听着下头人汇报。 “可汗,崞县多了一支新的军队,人数不明,但擂鼓震天,军旗连绵数十里见不到头。” “不仅如此,崞县后头的忻口亦有兵马驻扎,日日都有新的军队加入。” 始毕可汗一边听着,一边下意识摩挲着拇指,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 他们这一行本就是突袭,也没做久攻不下的准备。 更何况,可贺敦那也传来边境告急的消息,偏偏只有一句话,让他难辨真假。 但他不敢赌。 罢了,这次突袭本也是碰碰运气。 始毕可汗握拳狠狠砸在桌上,痛意顺着指骨游走全身,让他愈发遗憾,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说出两字:“退兵。” 在一阵喧闹后,雁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杨广神情惶惶,一开始还以为是突厥又准备攻城,提心吊胆了好一阵,突然没了动静,这才大着胆子派斥候去探查情况。 惴惴不安等了半晌,杨广就见着斥候喜极而泣地冲到他面前。 像是意识了什么,杨广“蹭”的一下起身,没有计较斥候的失态,反而急不可耐地催促他开口。 斥候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开口却又难掩激动:“回、回陛下的话,外头山、山谷空无一人,突厥、突厥退兵了!” 杨广双眼一亮,连日来的颓废消沉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属于帝王的雄心壮志又回到了他的身躯。 此刻再开口,他的语气沾了三分强硬和七分志得意满,仿佛这些天懦弱惊惧的不是自己:“传朕旨意,派两千轻骑急行。” “务必给朕追上突厥断后的队伍,给朕狠狠地打回来!” 压抑了这么多天,终于能好好出一口恶气。 追击的骑兵个个带着冲劲,一口气追到了马邑,俘获了两千突厥老幼,耀武扬威而归。 议事堂内,杨广听闻消息时喜不自胜,当众大笑连呼三声好极,一时间,众臣顺杆而上,接连争先跟着阿谀奉承。 但在一片赞美声中,樊子盖始终保持沉默,听着越来越离奇的溢美,连“远胜尧舜”都讲出来了。 他终于忍不住皱眉打断,委婉提醒:“陛下,如今雁门之危已解,先前许诺将士的封赏也是时候兑现了。” 所有的声音一瞬消失,杨广不满地盯着不卑不亢的樊子盖,拂袖冷声道:“此事容后再议。” “可是陛下作为天子,又怎可失信将士?” 长此以往,天子失信又赏罚不明,军心易变,迟早会出乱子的,但这话樊子盖明智得没有选择说出口。 “你如此积极,莫不是想收买人心?朕说了,此事容后再议,” 杨广目光阴冷地上下打量樊子盖,语气不明:“当务之急是先回太原,好了,都退下吧。” 他贵为天子,受天下人奉养,天子有难,本就该竭力尽忠,居然还想要讨得封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天下的一切都合该是他的,妄想着从他手中夺财,杨广哼笑,赏几个功劳大的打发打发就行,至于剩下的,又与他何干呢? 樊子盖浑身一僵,迎着众人或讥讽或同情的目光,无奈垂眸。 ————————————— 李世民在听闻突厥退兵的消息后,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带着杜怀信一路到了雁门。 这一路上,处处是曝尸荒野的隋兵和百姓。 始毕可汗的兵力何其雄厚,若无重利在前,大家又怎会踊跃杀敌,昼夜不停地抗击突厥军? 只是如此一来,伤亡便不可避免地加重,本也没什么,诱人的封赏必定伴随着危险。 可……天子的车架明明早在三日前就驶离雁门,居然没有派人打扫战场吗? 眼前这幅景象,也太过于残忍了些。 无人收敛的尸骨,趴伏尸体低声哭泣的妇孺,这些人连表达绝望都是怯懦的。 不远处的天空盘旋着一群乌鸦,贪婪地怪叫着,随时准备冲下来饱餐一顿。 有人烦躁地挥手驱赶,却是为了哄抢尸首上的衣物,毕竟若是破了口子,那损失的可全是自己。 这与战场上纯粹的血腥不同,是另一种冲击人心的人间炼狱。 杜怀信呼吸一滞,心口又闷又酸涩,好半晌才将那股子躁郁压下,他担忧地看向李世民。 果不其然,李世民一言不发,只沉默地注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二郎…”杜怀信嗫嚅着,想出口安慰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恨此刻自己的嘴笨。 这时,一队人马从远处而来,领头的看衣服应是个官,杜怀信穿越时间到底还短,认不出来。 但李世民认得出来,他双腿一夹,飞快驱马迫近那人,杜怀信来不及细想,因挂心李世民,跟着一同上去了。 “阿翁留步,敢问阿翁可是雁门郡守?”李世民气喘吁吁,但还是翻身下马,礼数周全。 “老朽确是郡守,不知这两位小郎君是?” “我只是一个来应募的人罢了,郡守唤我二郎便好,我身边之人姓杜,是我的友人。” 郡守点点头,这通身的气质一看就是贵族子弟,但小郎君既不愿说,他也便不问。 “敢问郡守,陛下之前许给将士的封赏可曾兑现?”李世民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郡守一愣,没有生气李世民的直白,只摇头叹气道:“连尸骨都未派人收敛,遑论兑现诺言。” “这些郎君生前都是守城有功之人,死后却连安葬都做不到。” “老朽见之实在可怜,便组织了些自愿请命的乡民,让这些郎君不再尸陈荒野。” 李世民眼眶红红的,一时居然落下泪来,哽咽着说不出话,但一双眼却执拗地看着郡守。 杜怀信见状上前,将李世民护在身后,冲郡守拱手道:“郡守大善。” “我与二郎一路走来,见之听之皆如炼狱,故而斗胆请求郡守,不知可否同郡守一道,将那些亡魂安息?” 果然没有看错人,两位小郎君都是正直之辈,郡守一笑,点头答应了。 李世民胡乱抹掉眼泪,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有帝王的赏罚不公,阿耶的疾言厉色,自家的锦衣玉食;亦有尸横遍野、鸿雁哀鸣的人间惨象。 明明还有很多事要想明白,可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一句曾经听过的诗句强势闯入,打乱了他所有的羞愧悲愤。 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他想,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7. 蛊惑 自雁门之围后,杨广潜意识被打散了胆气,听从了宇文述的话,一意孤行前往东都洛阳。 期间萧瑀等人劝阻不成,一个两个全都被贬出京,朝堂上再无人敢驳。 然,就在杨广到达东都不久后,反叛的势头如熊熊烈火,势要烧遍全国各地。 杀、叛、反的奏折一日多过一日,杨广却通通当做没看见。 先后架临江都宫、汜水,而后便蜗居江都,日日沉迷酒色,宁愿当个耳聋眼瞎之辈,也不愿直面隋朝分崩离析的局面, 来劝之人,不是被当庭打死,就是被卸了下巴后处死。 兼之老臣凋零,至此,再无人提回京一事。 隋大业十二年,李渊因平叛有功,迁右骁卫将军,又因中原势弱,遍地烽火,突厥入侵山西已成常态,李渊奉令抵御突厥并镇压叛乱。 整整一年都忙于任上,直到隋大业十三年,杨广居于江都不肯归,遂令李渊为太原留守兼太原宫监,掌管此地全部军政。 李渊早已暗有反意。 眼见隋朝气数将尽,赴任前夕,传信长子李建成,命其在河东照顾家眷,并嘱托其潜交英俊,而后带着次子李世民一道前往太原。 隋大业十三年初,河北窦建德拥兵自立,号长乐王;瓦岗李密屡破隋军,声势浩大,兵峰直指隋朝第一粮仓——洛口仓。 官升江都通守的王世充蛰伏杨广身侧,默默寻觅良机;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自其父身死后恩宠愈重,官迁右屯卫将军。 马邑刘武周每战必身先士卒,颇得太守王仁恭赏识,特赐其可入内宅而睡;河东薛举,广施钱财,喜交豪杰,意欲图谋天下。 夏州朔方梁师都,交结党徒起为盗贼,狼子野心;兖州高县徐圆朗,聚众为盗据守兖州,厉兵秣马。 辅公祏与杜伏威屯兵江淮,积蓄力量;西梁后人萧铣身负国仇家恨,野心勃勃。 在此风云变幻之际,李世民一行人一路风尘仆仆抵达太原。 这个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目前毫不起眼的李家二郎,在未来将会展现出怎样耀眼的光芒。 —————————————— 李世民向来不是一个闲得住的性子。 刚抵太原不过五日,他就趁着李渊忙于的政务的功夫,带着杜怀信乔装打扮一番,偷偷跑去了太原街头。 杜怀信有时真的非常不能理解李世民的孩子气,以他仅存的历史知识,唐太宗明明是个纳谏如流、知人善任的存在。 因此,他在心中给李世民做的人物画像,从来都是刘备那一类型的。 可自他两年前穿越至今,便与李世民出入连骑,有时甚至同入卧内而憩。 李世民是个什么样的人,杜怀信不敢说完全了解,可大体他还是知道的。 爱热闹玩乐、爱自我夸耀、爱当人老大。 尤其是最后一件事,李世民有着很深的执念。 从前是忙于随李渊征战,李世民没时间表现,如今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二,这瘾头就又起来了。 比如现在——李世民兴致勃勃地拦住了一个年纪不大的、看着就似不良恶霸的郎君。 见郎君满是警惕,他露出自认为和煦的笑容,一边往郎君手里塞钱,一边勾着郎君的肩膀凑近询问:“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 “你可知晓这一带打架最厉害的郎君是何人?” 郎君心神一凛,下意识想后退,谁知李世民暗用巧劲,令他动弹不得 郎君大惊失色,面前这位,分明还是笑眯眯的模样,下手居然如此狠毒,他的肩膀都要疼死了! “我姓赵,你又是谁?你找我们段老大有什么事?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欺负我,我们段老大不会放过你的。” 赵郎君恨恨盯着李世民,这架势一看就是来砸场子的。 想他在段老大手底下,那叫一个打遍太原无敌手,谁知今日,竟被人无耻偷袭,简直愧对段老大平日的看重。 “看来还真是找对人了。” 李世民松开手,一把拽过从开始就一直充当木头桩子的杜怀信,一脸桀骜:“告诉你们段老大,明日未时,我亲自在此等候。” “若他不来,我就当他怕了我,所谓老大之名,也合该让给我。” 李世民一指二人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方才他已观察过,人少地方还宽敞,正是打架的好地方。 “你是谁!连名号都不敢报,我们段老大才不会与你见面!” 赵郎君被如此嚣张的一段话激出了火,脖子红了一片,就差急得跳脚了,还要故意高高昂起头颅,做出一副不屑的样子。 “名号二郎。” 李世民好笑地看着赵郎君,一时自得自己气人的本领,又忍不住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明日一过,我保准让你们段老大对我服服帖帖。” 最后,在赵郎君惊愕的目光中,李世民带着已然麻木的杜怀信扬长而去。 贞松在府门前巴巴地望着,看到远远走来的李世民二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颠颠地小跑过去,乐呵呵围着李世民献殷情:“奴早就吩咐下头准备了羊肉汤,赶巧小郎君回来,赶紧喝点暖暖身子吧。” “给怀信也备上一碗,阿耶那怎么样?没被发现吧。” 李世民伸着懒腰,往府里头瞧了瞧。 “早就给杜郎君备上了,”贞松说着咧嘴,自信地拍拍胸脯,“小郎君交代的岂有不办好的道理?阿郎那来问过一次,被奴打发回去了。” 李世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边朝自己屋子走去,边冲贞松道:“明日再帮我瞒着,我有事需出府一趟。” 贞松还没来得及垮脸,就听到李世民补充:“这个月例钱翻倍。” 杜怀信在一旁观看了贞松的变脸大戏,不由腹诽,就笑吧。 你家小郎君这是跑出去跟人约架,还笑得跟傻子似的,要是受伤了,看你怎么和李渊交代。 没想到他前世活到二十八,还挂着个富二代的名声,都没与人约过架,这辈子倒好,一步到位成了“不良少年”的帐下马前卒。 感受到杜怀信郁闷的目光,贞松疑惑地挠挠脑袋:“杜郎君这是怎么了?” 杜怀信摇摇头,长叹一声:“没什么,感叹一下世事无常罢了。” 这真是…怎么杜郎君都学起一些酸腐文人的臭毛病了,贞松实在不解。 翌日未时。 当李世民准时赶到小巷子时,里头已经有了个身材伟岸又气宇轩昂的少年郎。 居然这么年轻,落后半步的杜怀信见状不由啧舌,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英雄出少年啊。 段志玄上下打量李世民,暗暗蹙眉。 这瞧着唇红齿白的,看衣物气质也是富贵人家的打扮,莫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想着来捉弄人? 如真是如此,那这个二郎可打错了算盘,他向来不怕得罪人,做事多凭拳头,连律法都不知犯了多少回。 思及此,段志玄一边提防,又忍不住轻蔑:“你就是二郎?邀我你段耶耶干甚?” “还多带个人?” 段志玄扫过杜怀信,这话里的意思,简直是明晃晃在讥笑李世民胆小,还得多带一人保护。 李世民挑眉,没被这拙劣的激将法气到,反而似笑非笑道:“废话这么多作甚,只我同你打一架不就行了。” “怀信是来做个见证的,省得你事后不认账。” “哦——” 李世民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刻意延长音调,歪头与段志玄对视:“如此粗糙的激将法,怎么,原你是不敢吗?” 这话轻飘飘的,语气亦无波无澜,甚至其嘴角还挂着一抹明晃晃的笑意,段志玄几乎是一瞬间就生了怒意。 明明知道这不过也是激将法,但配合这“二郎”的神态动作,嘲讽力度不知比他大了多少。 反正除了个什么“怀信”,这附近左右无人,段志玄再也顾不得其他,快步上前,瞬间就与李世民厮打起来。 段志玄的力气很大,打架很有一套自己的章法,大开大合,招招都是冲着对手面门去的。 李世民则截然不同。 他不慌不忙地且战且退,并没有着急出手反击,而是一边周旋,一边冷静地观察段志玄的破绽。 是人就会犯错。 何况段志玄先前还被他激怒,如今又一直找不到机会攻破他的防御,想必,他会更加恼火。 果不其然,段志玄的心理已渐渐生了烦躁,手下动作越来越快。 这个滑不溜秋的小子,只会躲着算什么本事! 李世民佯装不支,一步一步朝后退去,平静的面容似被打破,大有力尽不敌的趋势。 啧啧啧,在一旁的杜怀信看得津津有味。 别说,李世民这家伙演起戏来,险些连他都要骗过了。 要不是看到李世民眼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他决计想不到,段志玄这个练家子,居然从头到尾都被李世民牵着鼻子走。 破绽,找到了。 李世民狡黠一笑,刹那间,局势翻转。 等李世民迅猛如箭般窜近段志玄时,他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被逼到角落,左右早已无路可逃。 段志玄心一紧,身体快过脑子,拼着以伤换伤的心思,狠狠冲李世民腰腹处砸去。 触手柔软,没打空。 可还不等段志玄松一口气,自下身处突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道,他一个踉跄,眼前一阵翻天覆地。 再回神时,整个人已被李世民压制在地上,动弹不得。 李世民因为打斗,面色红润非常,胸膛微微起伏,额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没入颈间,溅落衣袍。 李世民右臂一横,死死勒着他的脖颈,让他的眼前一阵发白。 “兵者,诡道也。” “你输了,服不服?” 得意欢快的声音钻入耳内,可恶…居然一直被骗了。 段志玄费力地眨着双眼,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才不服,使诈谁不会? 段志玄故意放慢了抵抗,实则双腿早已暗中蓄力,见着李世民得意洋洋的笑脸,猛得曲膝一击,想要暴起脱身。 谁知李世民不闪不躲,硬生生接下这一击,段志玄只听得身上传来一声闷哼,压在他身上的力道骤然变大,让他几乎无法喘息。 “服不服?” 居然生生抗了他一腿,以伤换攻,这样的果决,段志玄丧气,是他输了。 “二郎!” 看着面色一瞬苍白的李世民,杜怀信心头一跳,冲到二人僵持处,想也不想就要将他拉起。 “等等,”李世民冲杜怀信安抚地眨眼,转而居高临下打量段志玄,浑身气势一变,拿出了战场上的狠劲,再次开口:“你输了,还不服吗?” 明明勒着他的手臂都因受伤而颤抖,却还是咬着他不放。 段志玄心绪复杂,费力地点点脑袋。 “早点认输不就可以了?” 李世民起身轻声嘀咕,下意识想拉地上的段志玄一把,却只觉腰侧一痛,将将摔倒之际一双手支撑住了他。 杜怀信没好气的将人扶好站稳,沉着张脸拽起段志玄。 他不好冲李世民发火,一腔不满只好尽数倒在段志玄身上。 段志玄被拽得差点摔了个趔趄,但毫不在意。 毕竟他都把人朋友打伤了,也不指望别人的好脸色。 “我观你的招式,处处透着凌厉,皆是冲着一击毙之去的,没什么花样,这种风格倒像是军中出来的。” 李世民曲起指节,虚空轻叩,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我为何要告诉你?”段志玄仰仰下颌,给李世民展示自己脖颈处的勒痕。 意思很明显,伤还在呢,就想指望俩人友好交谈? “段郎君说笑了,”李世民摆摆手,“我原只是想当个老大,可方才与你打过一架,才觉段郎君为人疏狂意气。” “你我二人斗架,本就该以全力对之,若我有留手,岂非是对你的轻视?反之,你亦如此。” “更何况怀信对你颇为不愤,你却没有与之计较,足见你是念着伤了我,有了愧疚,可见你本性正直。” “段郎君如此为人,又岂会计较打斗中的区区小伤?” 段志玄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同时因着被夸,内心又隐秘生出些欣喜。 不得不说,这个二郎将他的心理拿捏得极准,于是没好气道:“皇帝一征辽东时,我曾应募从征。” 杜怀信几乎下意识地左右看看,冬日的街道本就少人,此时附近更是一人都无。 自上次雁门归来,杜怀信就隐隐察觉到了李世民的改变,更准确地说,是志向的改变。 恐怕自那之后,李世民便有了起兵反隋的念头。 午后虽有阳光,却半点撒不进地处幽深的巷子,段志玄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只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散落空中,顺着耳畔直入心头。 “段郎君分明有报国之心、卫霍之志,缘何如今无所作为,竟成了个无赖之徒?” 8. 野心 果不其然。 杜怀信的第一反应不是听到秘密的紧张,而是终于放下了压在心里石头的轻松。 他自觉背过身子,默默远离二人,为李世民注意周边动向。 “我如何,与你何干?” 段志玄呼吸一紧,瞬息便冷下脸,语气生硬却又难掩恨意:“辽东一役,大隋惨败,多少兵卒再也没能回来?” “而这些人,泰半都是因为皇帝的荒唐指挥丧命。” “他们本不该死!就算死,也不该这么憋屈!” 段志玄咬牙。 只要一想到那年,他就止不住地颤抖泛冷,有那样一个皇帝,那样一个朝廷,谈什么雄心壮志? 如果,如果… “如果,能换一个朝廷呢?” 轻柔的声音仿佛自他心底而出,段志玄恍惚,一时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这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么? “你没听错。” “我说,如果换一个朝廷呢?你又待如何?” 李世民好整以暇地半倚墙边,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就这么直直凝视着段志玄。 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段志玄下意识移开视线,心口却剧烈地跳动起来,越跳越快,跳到他手脚都有些发热发麻。 狠狠握拳,段志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开口却是沙哑得可怕:“这是谋逆!你是谁?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吗?” 听到这话,李世民反倒笑出了声。 好看的眉眼弯了道弧度,一边拍拍衣袖上的灰尘,一边慢条斯理道:“你姓段,又是太原恶少之首,消息好打听得很。” “你的阿耶是太原郡司法书佐,可你却屡屡触犯法令,丝毫不知悔改,这哪有半点敬重隋廷的模样?” “年将弱冠,却只日日游荡街头,成了一众恶少都畏惧的存在,我便知你不受规矩束缚。” “何况——”李世民说着,再度搜寻段志玄狼狈的目光,“你眼中的恨意可是骗不了人的。” 话音落,慑人的气魄一收,李世民又回到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再说了,你一打不过我,二又不知我的真实名姓,我用得着怕你?” 听到最后一句时,心神不断动摇的段志玄一噎,明明是被人羞辱了,却又无法反驳,故而不爽道:“光凭一张嘴皮子可成不了大事。” “若是再加上唐国公和太原留守的筹码呢?” 段志玄一怔,脑子中突然闪过几日前阿耶的赞叹,随即不可思议道:“你是太原留守的次子?你是李世民?” “是,”李世民自信满满地看向段志玄,“一地之留守,有足够的兵力与粮草;世袭国公的身份,大魏八柱国的后代,亦足够人心所向。” 段志玄点头,眉眼不再阴郁,反倒多了些符合他年纪的意气,积压多年的烦闷好似晚冬的雪,日光一晒,便已全然无影无踪。 “如果你家想做皇帝,可别忘了我。” 说着,他伸出拳头举在半空。 “好,”李世民毫不犹豫伸手与他对碰,调笑道:“除开身份,我那么厉害,必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知道。” 段志玄收回手,难得没有反驳。 不过第一次接触,他就有种莫名的笃定,李世民,李家二郎,一定能实现他此刻的诺言。 ——————————————— 回府的路上,杜怀信盯着李世民的侧脸,欲言又止。 “婆婆妈妈做什么,想说就赶紧问。” “二郎,你今日的话……” 杜怀信还是有些纠结,不知该问什么。 为什么从前没跟他提过,今日却又大大方方让他知晓,甚至拉人入伙时也完全不避开他,他想不明白。 李世民放慢脚步,无奈出声:“你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你真的不擅长遮掩,总是一副纠结怀疑的样子偷偷瞧我,却又不明说,我原先还打算看你能忍到何时呢。” 杜怀信目瞪口呆,原来他的表现这么明显吗? 不应该啊,他的警惕心什么时候这么低了,这是身体回到小时候,心理年龄也跟着回去了吗? 还是说…杜怀信拧眉,在心底叹气。 两年了,看来早在不知不觉间,他就对李世民付出了全部的信任,所以他才会这么不设防,也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瞧你扭捏的样子,若还有想问的,这一路上想清楚了,等回府后与我说。” 李世民脚步轻快,不喜欢杜怀信有话不说的风格,故意在语气里添了些数落。 杜怀信:“……” 这是被嫌弃了? “咦,那不是阿耶吗?” 李世民脚步一顿,见着府门口面带不悦的李渊,脑子一转,对身后的杜怀信小声嘱咐:“你先回我屋子等我。” 眼神落在李渊身侧垂着脑袋的贞松,继续道:“有我在阿耶面前挡着,记得把贞松一并带走。” 话落,李世民快步上前,认真朝李渊行礼,诚恳道:“阿耶,儿不该偷跑出府,都是儿一人的注意,儿错了,阿耶莫要气坏了身子。” 李渊僵着脸,就这么眼睁睁瞧着李世民玩了一出先发制人,又念着正堂里候着的长孙顺德与窦琮二人,到底没有说什么重话。 “下次想出去,好歹与我讲一声,今日你舅舅和叔父来了,走,我带你去见见人。” 叔父? 李世民先是迷惑,而后突然反应过来,忙不迭跟在李渊身侧,拉拉他的袖子讨好,整个人不可思议般柔和下来,眉梢眼角挂着沁人肺腑的甜腻。 是观音婢的叔父。 离别前观音婢红着眼眶不说话的小模样,李世民至今还记得。 也不知观音婢如今在河东如何了,半年未见,这么个小小的、软软的观音婢,是不是又要长大了? 也不知再见面,她是会皱着脸不理他,还是会笑着唤他“二郎”? 不过就算是不理睬他也没有关系,他会逗她开心的。 等进了正堂,李世民压下了勾勾缠缠的情丝,与窦琮舅舅和长孙顺德叔父二人见礼,还未叙旧几句,便被李渊轰出了门。 这? 他与舅舅确实不和,但与叔父可不是啊,有好多话可聊呢。 阿耶一边让他认人,一边又急着把他赶走,这是做什么? 等等,李世民脚步一顿。 叔父身上不是有差吗,怎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太原,想着皇帝曾下的诏令……这是逃了征辽东的役,来寻阿耶庇护? 至于舅舅,依他的性格,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逃到太原来投奔阿耶的。 若要起兵,如今最缺的便是人,他们二人身为亲眷,倒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叔父那好说,就是舅舅那,他性格多疑,向来不信自己。 还是得尽早问清楚他来的理由,若是贸然行事,恐要生出误会。 不过,这一个两个的,就刚刚阿耶的态度来看,怎么全都礼遇有加的样子? 思索间,李世民突然觉得脑海中闪过什么,但怎么也抓不住。 罢了,杜怀信还在等着他,将事情放在心底,李世民加快了脚步。 ——————————————— “想好了问什么吗?”李世民推门而入,又侧身嘱咐屋外守着的人退下,等着杜怀信开口。 杜怀信抿唇,脑海中闪过自穿越以来发生的种种,在生死无常的战场中,在“人相食”的乱世中,他的心态早已发生改变。 从最初的活下去,到如今的让更多人活下去。 “二郎,你想起兵,是为何?” 杜怀信想了很多,最终却只问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对于封建社会的贵族子弟来说,一时的不忍和勃勃的野心,究竟是哪一个在左右他的判断? “为公为私。” 李世民想也不想给出答案。 在杜怀信怔愣的目光中,自顾自又说了下去:“隋室无道,毒被苍生。” “帝无尧舜之德,尽显商纣之行,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国家十室九空,实乃人神共愤!” “此皆亡国之兆,如此君主,荒淫无道,尽竹犹不能书!” “此,为公也。” 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的口才很好,亦是个鼓动人心的高手。 不过寥寥数语,杜怀信便呼吸急促,血液沸腾,心若擂鼓。 李世民话语一转,身上的气势越发迫人:“自晋以来,天下动荡不安,已有数百年未见安稳。” “人人皆可称帝,权臣篡位也好,将军克上也罢,杀废篡弑不一而足。” “如今隋失其鹿,天下共逐,正值群雄并起之际,自是能者居之。” “怎么,这个皇帝,他杨家做得,我李家做不得?” “此,为私也。” 不过十八的少年此刻神采飞扬,讲着谋逆的话时也不见丝毫怯懦,反倒熠熠生辉。 他好似天生就该如此,上一秒可帐中温酒,嬉笑怒骂皆风流,下一瞬便剑斩牡丹,千军万马取敌首。 如此意气少年,怎能不让人心悦诚服? 又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 杜怀信突然笑了,一个雄心勃勃又心怀天下的答案,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盯着李世民的眼睛,许下诺言,一字一句道:“怀信在此起誓,此后,愿为二郎腰下剑。” “二郎兵峰所指,便是我之所往,虽九死犹未悔,天地人神共鉴。” 他想,付出了全部信任,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9. 结交 自那场谈心后,二人的关系愈发密切。 这日,李世民拉着杜怀信就往府外跑。 昨日他约了段志玄一道,表面是说来个三人小聚,实则是讨论如何向李渊开口,撺掇他起兵。 “直说不就得了?你阿耶不挺喜欢你的。” 常年忤逆阿耶,经常犯法被捞的段志玄表示不解。 何况在他看来,如今眼瞅着就是天下大乱,留守搞不好也有不臣之心呢。 段志玄正嘀咕着,就听得李世民苦恼惆怅的声音响起:“这不一样。” “你们不了解阿耶,于小事上他向来果决,可一旦碰上大事,他就总是犹豫不决。” “何况,自去岁以来,阿耶愈发沉迷酒色了,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有时候实在分不清是自污的手段,还是真的失了心气。” “若是贸贸然开口,只怕阿耶不会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段志玄没什么,只是有点感慨,倒是一旁的杜怀信忍不住了,眼神复杂地看向李世民。 李渊怎么可能没有起兵的野心? 瞧着李渊战场上筑京观的手段,就知道此人不是心软之辈,怎么在李世民眼里是这个样子的? 是因为亲情的滤镜,还是他在自己儿子面前也不忘伪装? 不过说起来,以杜怀信的角度来看,想造反不是一件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这毕竟是古代,李渊怎么说也是杨广的表兄。 难道是这一层原因…这是连半点脏污的名声都不想沾吗? “二郎,你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留守爱惜羽毛?”杜怀信侧头,尽量委婉提出自己的看法。 李世民一顿,随即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在阿耶眼里,我就是个任性的逆子,想必这种大事他也不愿与我明说,还是得想办法从阿耶身边人入手。” 正当三人思索间,前方的街道突然爆发出阵阵欢呼,越来越多的人涌向那一处,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骤然被打断思绪,李世民索性不再去想,反倒来了兴致,拉着其余二人上前围观。 “可还有人上前挑战?” 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站在人群中心,身侧立着几位下人,下人手中个个托着托盘,上头尽是钱财与一些绢帛。 他的身后是一个颈有两耳的特制之壶,除了颈口、耳内稳稳插满了竹箭,壶的周围还横七竖八躺了满地。 壶的不远处站着位年轻人,此人衣着朴素,可他脊背笔直,左右张望,瞧着倒没有寻常下人的唯唯诺诺。 中年男子见无人敢来,愈发得意道:“这位,是我近日新得的投壶好手,若有人能赢过他,我便将带来的财务尽数给予。” “我乃行军司铠参军武士彟,身份作保,绝不违诺。” 眼见众人纷纷陷入沉默,一个年轻响亮的声音自人群中传出。 “某不才,愿来一试。” ——————————————— 这场投壶比试的热闹,不仅吸引了街道上的多数人,连酒楼客栈都有人纷纷开窗围观。 刘文静倚靠窗边,一边吃着菜一边听对面的裴寂叹息:“我家本就贫贱,如今又赶上世事离乱,也不知未来该如何保全自身。” “天下大势你我还不明白吗?我们二人投缘,又与叔德私交甚密,何愁前路不明?” “何况,叔德的志向,你难道不清楚?” 刘文静给自己倒了杯酒,随口安慰着郁郁不得志的裴寂。 不是他敷衍,而是裴寂这厮日日都要在他面前长吁短叹,一番话颠来倒去说了数十遍不止,实在是惹人心烦。 “这,叔德确实意在天下,如今也成了太原留守,可他身边不是还有王威与高君雅吗?” “待叔德成就大事,也不知要何时了。” 刘文静虽与裴寂关系不错,可他最看不上裴寂行事寡断。 偏这就算了,还总是看什么都是不妙不好,这要是放在军中,早就被治了个扰乱军心的罪。 “总有办法除去的,前几日突厥不就入侵马邑了吗?” “叔德派了高君雅前去,也算是少了一双眼睛。” “可……”裴寂还想说什么,突然被隔壁食间一身震耳欲聋的“好”给打断了,顿时也没了倾诉的欲望,自顾自吃起了饭。 这一顿是刘文静请的,自家贫贱,可不得多吃些。 “小郎君龙首,小郎君倚杆。” “小郎君连中贯耳,小郎君蒙眼背掷狼壶!” “小郎君莲花骁,小郎君全壶!” 随着一串又一串的惊呼,刘文静不由被底下比试的少年吸引目光。 “咦,这不是叔德的次子吗?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世民吧。” 裴寂不知何时凑到窗边,背着双手,饶有兴趣地看着下头的比赛。 话音未落,就听结果已出,果不其然,是李世民赢了,赢得让人心服口服。 人群中阵阵欢呼叫好,武士彟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在周遭人的调笑打趣中才反应过来,苦着一张脸询问李世民的住处,打算遣人把奖品送去。 谁知李世民笑着推辞,反倒双手抱拳,扫视周围,谦逊道:“不过运道好些,略胜一筹罢了,哪里用得上如此多的奖赏?” “不可,我不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武士彟皱眉,不明白李世民的推拒。 李世民轻笑,解释道:“要我说,今日若无武公组织比赛,若无大家加油助威,又怎会有这样一场精彩的对决?” “所以,我便决定借花献佛,以武公的名义,将钱财全数分给在场之人,武公以为如何?” 武士彟一愣,还未回答,就被一声声雀跃的“武公大善”给乱了心神,怎么到头来输了比赛,反倒是他得了好名声? 真是个聪慧的少年郎。 武士彟咂咂嘴,喜滋滋地迎着赞美分发钱财去了,一转头,就发现早已不见了李世民的身影。 刘文静将事情看得一清二楚,赢了比试,却没有让主人家不满,反倒是顺水推舟结了个善缘。 小小年纪,好生厉害。 “肇仁?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裴寂推推刘文静,想着李渊那一手稀烂的投壶技术,摇头失笑,“叔德次子这一手本事,可比他强上不少啊。” “叔德次子?他是叔德的儿子?” 刘文静一惊,他刚刚全部心思都在李世民身上,根本没听见裴寂在说什么。 这会听明白了,反倒愈发欣喜,正愁找不到法子交好,谁知竟是叔德的儿子。 刘文静起身付了饭钱,不顾裴寂诧异的目光,匆匆朝外头走去,还不忘叮嘱几句:“此子绝非庸碌之辈,豁达大度又英姿勃发,年纪虽小,却不可小觑。” “若要谋前路,你可得与他打好关系。” “等……”裴寂话还没说远,刘文静就错身一步,隐入人群,不见身影。 这么着急做什么,投壶厉害些怎么了? 裴寂摇摇脑袋,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他还没吃完呢。 —————————————— “没想到二郎的本事那么大,今日倒是开眼了。” 听着杜怀信的调侃,李世民神秘一笑:“那武士彟可是行军司铠参军,能交好便不要交恶。” “你是故意的?甚至还笃定自己会赢?”段志玄“啧”了声。 这倒是李世民的一贯作风,也不知道他这股子自信是怎么养的。 “是又如何?”李世民故作不满,斜睨着段志玄,嘴上却在拉拢杜怀信,“怀信就从不怀疑我的身手。” “我的博戏和投壶可都是二郎亲自教的,做徒弟的哪敢质疑夫子?” 杜怀信弯腰作揖,一脸正色。 “都敢打趣我了。”李世民一乐,作势握紧拳头,轻捶了下杜怀信的肩头。 三个年岁相当的少年郎,外貌皆为不俗,一路说说笑笑,不知吸引了多少娘子郎君的目光。 这其中,就包括刘弘基。 他也是征辽东的一员,耽搁了行程又不想死,就故意犯了点小事,于是顺理成章地被逮捕入狱,关了一年才被赎出。 出狱后,他也无脸再面对家人,自此亡命江湖,以盗马自给,一路流浪一路求生,自三日前到达太原。 今日上街刚想打探一下行情,谁知就碰上了散财童子,赢了比试不要奖赏,反倒大方给发出去了。 他恰好围观了全程,自是也领到了些铜板。 本以为不会再见散财童子,没想到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就叫他再撞上了。 一行人擦肩而过,刘弘基收回目光,思忖着未来的道路,靠着盗马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恰逢乱世,也不知能不能寻个机缘… 见有人自对面而来,李世民侧侧身子,余光见着一个长相周正的男人。 李世民也没多想,随即将人抛到脑后,说起了最开始的话题:“阿耶在太原倒是有两个私交不错的好友,裴寂和刘文静。” “其中,以裴寂与阿耶关系最好 ,可惜,这两人我都不甚相熟。” “刘文静,晋阳县令?”段志玄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倒是听人提起过。 谁让他阿耶是司法书佐,免不了与县令打交道。 “我听说过他,此人生性倜傥又有才干,交友不拘身份,二郎倒是可以从此人入手。” “既是县令的话,也应当清楚本地的豪杰吧?” 杜怀信从实用角度补充,李家是要争天下的,这类人的交友价值很高。 李世民点头,其实他也更偏向于刘文静。 实在是李渊七日里有三日要出门,问是何事,回回都是去裴寂家聊天吃酒,这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那就改日备礼,我亲自登门拜访。” “李郎君——”正聊着,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李世民诧异回头,就见一英俊魁伟的男人朝他小跑过来。 因着一路疾驰,鬓边额角挂满了汗珠,男人气喘吁吁道:“敢问李郎君可唤世民?” “我是你阿耶的朋友,刘文静,刘肇仁,今日恰巧见着李郎君比试的风采,遂心生钦羡,想与你交个朋友,不知李郎君以为如何?” 可还真是凑巧了,李世民三人对视一番,瞌睡来了送枕头,没理由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李世民故作惊讶,向刘文静行了晚辈礼,点头应是。 10. 模棱 刘文静果然大方。 李世民与其深交没几日,他便找了裴寂,亲自牵线搭桥介绍二人相识,还私底下告诉李世民,裴寂少孤贫贱,最为缺钱,若想与其友善,不如从这方面入手。 缺钱? 那不就好办了,作为贵族子弟,李世民最不缺的就是钱。 当然,如何给钱却是一门学问。 若就这么捧着金银珠宝上门,多少有点侮辱人的意思,得换个不明显的法子。 若说来钱最快,莫过于赌。 李世民甚至特地寻了刘文静,得知裴寂不仅会赌,而且一手赌技还相当不错。 刚好啊,他也会赌,若是在博戏中把钱一点一点输给裴寂,就算惹人怀疑,这不是没有明确证据吗? 想好了方法,接下来该决定的就是合适的人选了。 李世民不可能亲自去,那太显眼,李渊身边还有俩钉子呢,高君雅虽去了马邑,可王威还在。 于是,在刘文静的推荐下,龙山县令高斌廉入了李世民的眼。 官位不高不低,与裴寂有些交情。 一个高斌廉不够,总得暗示裴寂知晓他背后之人是李世民,顺理成章的,杜怀信被推了出去。 杜怀信这两年几乎与李世民形影不离,裴寂来探望李渊时,偶尔也能碰上他。 更重要的是,王威认识李世民,但根本顾不上一个没有官身的平民百姓。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高斌廉也想借此机会攀附李家,于是双方一拍即合,联手给裴寂下了个套。 裴寂接到邀请时,并没有多想,等到了地点后,一眼就瞧见高斌廉背后的杜怀信。 这不是李家二郎的人吗? 裴寂被人请上座,一边吃着酒一边思索来者目的。 本以为这只是同僚间攀交情的场子,可这背后若有李世民插手,那必然是有所图谋。 “听闻裴公乃是博戏的高手,不巧,我近日新寻了一人,不服气裴公的本事,硬要跟着来,说什么都想一睹裴公的风采。” “小郎君年轻气盛,倒让裴公看了笑话,惭愧惭愧。” 高斌廉抚须轻叹,见裴寂一杯酒吃完,遂殷勤地拿起酒壶替人斟满。 年轻气盛? 裴寂可不信这个拙劣的理由,不过若说是玩一把博戏,倒也没什么,且让他看看,李世民在玩什么把戏。 “那就试一把吧。” 上钩了。 不如说李世民这根本就是阳谋,杜怀信勾唇,掏出了博戏的道具,然后拿出半贯钱放到桌上。 一个时辰后,杜怀信暗暗叫苦。 这裴寂的本事是被夸大了吧,还是李世民的赌技实在厉害? 他自认与李世民学这个,只学到了五六分的本事,可裴寂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如他。 眼见着手边的钱越堆越多,裴寂连吃了三杯酒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激动。 真输也好假输也罢,钱到手才是最重要的。 也不管李世民抱着什么目的了,就冲着这给钱的方式,裴寂不想再计较了。 再如何,也不过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想必闹不出什么大事。 “裴公好本事,怀信自愧不如,不知裴公明日可有空闲,怀信还想着与裴公切磋一番,望裴公不吝赐教。” “可,年轻人志气不错。” 接下来几日,杜怀信每日都与裴寂博戏,钱输得越来越多,裴寂对李世民的好感也越发增加,二人因此时常同游出行。 李世民思量着二人的关系,觉着差不多了,终于直说了自己的想法。 裴寂表面惊讶,纠结了好久才同意下来,实则内心窃喜,原来李世民不知道李渊的想法吗? 他白白得这么多钱财,竟是如此轻松。 这边李世民刚解决完一桩心事,那头李渊也接到了告急的军报。 自两年前魏刀儿与王须拔起兵,他们二人早已不满足于河北一隅。 王须拔经营河北,自号漫天山,国号燕。 魏刀儿结营于太原南境的上党、西河,自号厉山飞。 魏刀儿去岁就遣别将甄翟儿攻打太原,还死了个隋将,可太原一地城池坚固,短时间内也攻不下来,只得草草退兵了事。 今次听得太原来了个新留守,魏刀儿早已忍耐不住,就算太原攻不下来,杀杀隋廷的威风也是不错。 于是,甄翟儿自上党起,一路北寇太原,声势浩大,沿途县城无不深受其扰。 “阿耶?” 书房内,李世民打量着李渊难看的脸色,暗叹不巧。 自裴寂答应下来后已过了数日,他今日前来本是想着旁敲侧击一番,看来是不行了。 李渊把手中的军报往桌上一搁,示意李世民上前看看,趁着这段功夫,耳边又响起了他与裴寂的对话。 “叔德啊,你这个二郎,年纪小,心思可不小。” “怎么?” “打算起兵反隋呢,估计是弄不清你的心思,找上了肇仁,又找上了我,想着让我从旁劝说。” “他一贯胆大,有这念头不奇怪。” 对话截然而止,李渊蹙眉。 他是有自立的念头。 但先不提时机未到,若是大喇喇表现要起兵,这既不符他隋廷忠臣的形象,也会让王威、高君雅警觉。 不可。 倒是二郎,年纪小,又没受多少隋廷的恩泽。 如今一腔热血,上蹿下跳地各处招揽人手,放到他们这些年长者眼里,就是小孩子的把戏,当不得真。 若是让二郎“逼”他起兵,后续也方便他打出遵隋的旗号。 李渊眼一眯,已然有了完满的法子。 “阿耶要率兵平叛吗?” 没有回答李世民的问题,李渊捻捻胡须,话题一转,叹息道:“太原之地,本是上古唐国旧地。” “我为唐公,获封此地,岂非上天赐予的机遇?” 这话的意思是…… 李世民翻看军报的手一顿,虽然模棱两可,可若他没猜错的话,阿耶也是想起兵的吗? 像是为了验证李世民的想法,李渊盯着他的眼睛,似无奈似遗憾:“天与不取,祸将斯及,奈何如今前有突厥,后有叛贼,这并非一个好时机啊。” “唉,陛下待李家不薄,我更要替陛下好好守住太原,是以这次讨贼缓不得。” 怎么话锋一转,居然成了替皇帝好好治理太原了? “阿耶,可是……”李世民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渊正色打断,“莫要再劝了,我决定亲率步骑五千,先行出发讨伐叛贼。” “后续精兵就交给你了,等辎重粮草备足后再出发。” 这是在以元帅的身份与他对话了,李世民压下疑惑,领命告退。 ——————————————— 雀鼠谷谷口,李渊意外与甄翟儿一行撞上。 甄翟儿领兵数万,看过去黑压压一片,旌旗连绵,步行声响彻山谷,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李渊这头不过五千人马,光气势上就输了一截,一时间,全军上下都生出了退却的心思。 最初的慌乱过后,李渊瞥向一旁面带忧色的王威,反而笑着道:“这帮群盗,都是惟财是图之辈。” “如今我方兵少,不可硬碰硬,为今之计,只有智取。” “留守有什么法子?”王威攥紧缰绳,喉结上下滚动,一点也没被李渊的话安慰到。 “我领百骑精兵左右列队,是为小阵。” “王公领羸兵居中,辎重继后,多张幡帜,辅以旌旗鼓角,是为大阵。” “如此一来,贼子必定以为我在大阵。” “等贼子见到辎重哄抢之际,我再领兵杀出,必能大破贼阵。” 王威脸色煞白,想说些什么,可惜哆哆嗦嗦,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渊似笑非笑,意味深长道:“王公这是想违抗军令,乱我军心?” “王公可知,此罪当斩?” 这当然是吓唬他的,李渊目前还不打算打草惊蛇。 至于为何敢这么冒险,那是因为他昨日便收到了消息。 李世民及其大军,已然抵达雀鼠谷附近,只要拖到李世民率兵前来,则困局即解。 至于这一切,又为何要对王威提起? 李渊本就不喜此人监视,有机会出一口恶气,何乐而不为。 甄翟儿大军逐渐迫近,见王威依旧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李渊不耐烦一挥手,自顾自安排起来。 哪还有时间浪费,真的想死不成吗? 一切恰如李渊所料,等甄翟儿率精锐逼近大阵,发觉不对中计时,已经晚了。 他手底下这批人多是农民出生,见着无人看守的辎重,早就将军纪抛之脑后,一个个不顾危险,下马抢夺。 正是突袭的好机会。 李渊身形一动,大呼向前,领着身后的几百骑兵左突右冲,引弓而射。 敌军顿时大乱,人人抱头鼠窜,又不肯丢掉抢到的东西,只顾一味往后跑,一时间挤做一团,山谷狭窄,反倒逼得李渊等人寸步难行。 更为糟糕的是,王威居然从马上摔了下来。 普通兵卒本就惶恐,也分不清官职,这会见到位同主帅的人堕马,顿时士气大散。 反倒是甄翟儿咬牙狠心,带着亲信将逃兵通通斩首,以雷霆手段威慑众人。 一个已经半崩溃的队伍,居然奇迹般逐渐收拢,大有重新列阵之态。 局势一瞬倒转。 就在这危急时刻,马蹄声由远及近,振踏得地面上的碎石不住滚动,卷起一阵烟尘。 李世民与杜怀信身着黑甲,各领三百骑兵飞驰而来,如同一股旋风席卷战场。 李世民动作快如闪电,三箭连发,箭箭直中敌人心窝,洞穿前后,如连珠串般带走六条人命。 杜怀信紧随其后,又是一箭,甄翟儿方的军旗竟拦腰折断,砸伤大片士兵。 眼见敌军再度溃散,李世民抓住机会,高声呵道:“随我上!” 随即突围而进,左右开弓,所向披靡,拔李渊于万众之中。 “阿耶莫怪,儿来晚一步。” 李世民亮着双眸子,面上沾有一道长长血痕,自鼻尖往斜下蔓延,星星点点的血渍溅落盔甲,竟平添了几分妖异。 但他没有时间擦拭,只是手上动作不停,眨眼又是一条人命:“步兵马上就到,介时里外夹击,必能大破敌阵!” 李渊一颗蹦跶在嗓子眼的心,瞬间就落了地,也不废话,带着对王威的愤怒一马当先,率兵冲阵。 这一战,李渊斩首两千,俘虏万余,是彻底打残了魏刀儿的一条腿。 甄翟儿收拢残兵败将,最终灰溜溜地跑回上党,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 与此同时,与太原这边的振奋人心不同,边塞马邑,已然陷入了诡谲颓丧的气氛。 11. 逼父 突厥的入侵越来越频繁了,还喜欢东一榔头西一锤子,抢完就跑。 马邑本就兵少师疲,纵使王仁恭再如何坚守,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突厥出入自由,犹入无人之境。 “刘武周,太原留守那有回信吗?” 王仁恭疲惫地捏捏眉心,眼下一片青黑,他已经连续两日没沾过枕头了。 “回太守的话,没有任何消息。” 刘武周一边回话,一边下意识摩挲着手间的玉珠。 玉珠触手细腻冰凉,像极了女人光滑的肌肤。 刘武周的喉结上下滚动,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女人的娇嗔,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股久久不散的幽香。 “说是带兵来帮忙,可也不看看高君雅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老弱病残不说,数量也没多少。” 王仁恭越说越憋屈,却见刘武周魂游天外了似的,一双眼呆呆的,目光四散没有聚焦,面上洋溢着古怪的笑容。 “刘武周!” 气头上的王仁恭猛地拍了下桌子,一时有些口不择言:“你要是想与李渊那老小儿一样敷衍我,还是趁早收拾包袱走人的好!” 猛然从温柔乡中惊醒,刘武周立马摆出一副愧疚知错的模样,低声道:“是武周的错。” “但武周已经连续五日未卸甲了,实在是精神恍惚,并非故意惹太守生气。” 王仁恭此人,样样都好,却有一个致命弱点,恋旧又心软。 刘武周是王仁恭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么戳对方的心,他最清楚不过。 果然,王仁恭闭眸长叹,只挥挥手让人下去,嘱咐道:“这几日辛苦你了,回我府内歇息吧。” 求之不得。 刘武周面上惶恐,一颗心早就不知飞到了何处。 想着数日前的春风一度,刘武周心神荡漾。 不愧是太守的侍女,绰约多姿,谈笑甚媚,还有股普通妇人没有的清傲,让他念念不忘至今。 只怕王仁恭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好心提拔的下属,居然是个野心勃勃之辈吧? 刘武周哼笑,要怪就怪王仁恭不会看人,狼吃肉可是本能呐,又怎能怪到他头上? 看着刘武周逐渐消失的背影,王仁恭叹气,手底下的人可以休息,他不能。 强打起精神,他对着身边人吩咐:“把高君雅叫来,我有事要问他。” 高君雅掀开门帐,踏入营内,立时便有一双犀利的目光落在身上。 顶着王仁恭摆在明面上的不满,高君雅暗暗叫苦。 又不是他想故意扯后腿。 李渊就给了这么点人,总不能一个掰成两个用吧? 别说王仁恭心生疑窦,他都止不住怀疑,可李渊给的理由,每一条都挑不出错处。 贼寇魏刀儿势大,李渊想留着精兵御敌,是可以理解的。 突厥善劫掠,不善攻城,也不必派遣太多兵马。 听着有道理,但高君雅始终惴惴不安,面对王仁恭时,底气都弱了三分。 “留守到底是何心思?” “抗突不利,若陛下怪罪下来,留守难道就能脱得了干系吗!” 高君雅是有口难言,只得把李渊说过的理由再说一遍,先糊弄过去要紧。 王仁恭早就知道问不出什么,如今叫高君雅来,不过是憋闷许久,总得找个人发泄发泄。 那头高君雅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头刘武周倒是欢欢喜喜,迈着飞快的步伐,向王仁恭府内去走去。 “校尉留步——” 被打断了畅想,刘武周不满转身,定睛一看,居然是马邑郡丞李靖。 “郡丞有何要事?” 刘武周暗暗警惕起来,要说这马邑,他不怕王仁恭,却独独忌惮此人。 若非他的亲眷被皇帝厌恶,就凭他的本事,少不得也是一个三品之身。 李靖捻着胡须,问了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刘武周一一作答,谨慎地思虑着自己的话中是否有漏洞。 “无事了,你走吧。” 李靖眯眼,内心一分析,不论怎么看,这太原留守李渊,都不是像个安分的人。 罢了,再等几日吧,若是真的心怀不轨,他也会想办法告知陛下。 见李靖自顾自走远,刘武周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思索一番得不出结果,只好把事暂且抛到脑后。 已经五日没碰过女人了,刘武周难耐地扯扯身上的盔甲,他得赶快回去,在王仁恭回府前完事。 若是暴露了,他只能不得已杀了他。 这可不行,留着王仁恭可还有用处,想到这几日与突厥人私下做的交易,刘武周就心口直跳。 再等等,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再取而代之。 到那时,背后也有突厥支持,何愁帝业不成。 ——————————————— 一封封抗突不利的军报被摆在李渊的案头,他万万没想到,王仁恭居然连半旬都撑不到。 不过,李渊沉吟着,现在怕就怕在皇帝那出现差子。 若是他因此被牵连下狱,后头的计划就都不好办了。 还是得趁早。 瞥见下方蠢蠢欲动的李世民,李渊决定再添一把火,面带忧虑,沉声道:“只怕祸事将至啊。” 李世民根本没想过他敬爱有加的阿耶在骗他,只觉时机正好,顺势屏退左右,凑近李渊劝道:“皇帝无道,百姓困穷,阿耶难道还念着你的小节吗?” “阿耶你睁眼看看,如今连晋阳城外都成了战场,上有严刑峻法,下有流寇盗贼。” “就算阿耶不顾及自己的安危,那儿的安危呢,河东大家的安危呢,阿耶都一点不管吗?” 李世民咬牙,从大义处劝不动,就从小情入手。 “不如顺民心,起义兵,转祸为福,此乃天赐良机。” 不愧是他儿子。 李渊一边忍耐住心底的自豪,一边大惊失色,一把握住李世民的手臂,恨铁不成钢道:“你怎可生出这样的心思!” “你是想置阿耶于死地吗?”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这就把你抓起来告官。” 唯恐这戏演得还不到位,李渊甚至取过桌边的纸笔,眼见就要写下状表。 李世民此刻有些回味过来,略一琢磨,一个念头浮上心头。 这莫不是在唬他吧? “我观天时人事如此,故有此一言,若是阿耶执意要告发我,做为儿子,又哪敢有怨言?” 看来是这戏做得不错,李渊暗暗点头,扔下纸笔,一把抱住李世民,痛声道:“我疼你这么多年,哪里舍得告发你,下去吧,记住,以后不要再外人面前说这话。” 出了书房后,李世民一刻不停去寻了裴寂,讲明厉害,只求他再去从旁劝一劝李渊。 裴寂点头应下,内心腹诽,这对父子怎么回事,前脚李渊刚传信给他,后脚李世民就登门拜访,讲得还都是同一桩事。 这头李世民撺掇他给李渊奉上晋阳宫的宫女,那头李渊的信里言“配合二郎一切行动”。 裴寂只觉好笑,这大隋忠臣的名头看来李渊是要装到底了。 收拾收拾衣物,裴寂给李渊下了个帖子。 当夜,晋阳宫。 酒足饭饱后,裴寂屏退舞姬与侍奉之人,一时间殿内空空荡荡,唯余裴李二人。 “叔德啊,你可知先前侍奉你的是何人?是晋阳宫宫女。” 李渊手一抖,杯中的酒顿时撒了一地,他痛心疾首,满满都是不敢置信和被挚友背叛的伤心:“我与你多年好友,你怎可害我至此。” “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难怪这么多年皇帝杀了不少“李”姓之人,都没杀到李渊头上。 就冲这做戏的本事,裴寂不得不服。 “这也并非我的意愿。” “你可知二郎的心思,他正私养士马,欲举大事。” 裴寂不甘落后,面有戚戚然。 “正因如此,我才敢大着胆子拿宫女侍奉,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叔德还未下定决心吗?” “是我无用,管不住儿子,又过于轻信你,事到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 李渊颓然闭眼,长叹一声道:“二郎既有这个图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都听他的吧。” 成了。 裴寂心口一松,露出了些真切的笑容。 翌日。 李世民再度苦劝李渊,这一回还带上了裴寂,为的就是提醒李渊昨夜之事。 “讨贼讨贼,如今天下遍地是贼,哪有讨尽的一天!” 李世民是真真切切带上了不满。 天下大乱,最应该站出来主持局面的人,此刻却缩在江都不管不顾。 只知醉生梦死,从不睁眼看看这满目疮痍。 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 杨广又有什么资格坐在那个位置上! 愤怒驱使李世民接下的话愈发尖锐:“无道无德,只因李氏应谶,李金才一族便无故族灭。” “阿耶若能尽讨贼寇,岂非处于功高不赏之地,身益危矣。” “昨日之言,万全之策也,儿言尽于此,还望阿耶好好思量。” 不知为何,明明是件高兴的事,李渊却隐隐生出不安,他总觉得李世民的反应太过激烈了些。 他追求帝业,所图不过私心二字。 但李渊却有种直觉,李世民和他不一样。 至于这个不一样在哪,未来又会造成什么结果,他下意识不愿细想。 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之事。 李渊收回胡思的心绪,苦涩一笑,叹息道:“你说的在理,我考虑了一晚,今后不论是家破人亡还是由家变国,一切都由你罢。” 12. 惊变 终于得到了李渊的首肯。 李世民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自出书房后一路小跑到自己的屋子。 彼时,杜怀信正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书册,半个时辰过去了,也没翻动几页。 中途贞松进来送过茶水,想着劝解一二,却没有丝毫用处,只好担忧着又出了门。 杜怀信叹气,这是李渊与李世民父子之间的争锋,他说到底只是个外人,无权插手,能做的唯有等待。 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现代的生活了。 前世恍若大梦一场,让人看不真切。 许是因为这个,杜怀信对于自己脑内的历史竟产生了片刻怀疑。 毕竟,连穿越这等离奇之事都能发生,那么他这只小小蝴蝶扇动翅膀,又有谁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杜怀信不由焦躁起来。 若是李家没有起兵,若是这个时空登上帝位的是别人,李世民该怎么办? 杜怀信最忧心的反倒不是自己,他拉得下脸,自认为了活下去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但李世民不一样。 他骄傲,自信,张扬。 不屑臣服于任何人,犹如振翅的威凤,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这样的人,若不登基为帝,若不能一展雄心壮志,一辈子只庸庸碌碌,恐怕迟早是要凋谢枯萎的。 有脚步声急促靠近,杜怀信下意识放下书册,抬头望去。 门被推开,大片日光顺着李世民的步伐蔓延进屋内,他的指尖随意地搭在一侧。 那双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细碎微光映衬下,手背泛着淡淡的青筋。 分明是个贵公子,可指关节处却留有长年搭箭的茧子,充满了力量感。 文可提笔描社稷,武可弯弓定乾坤。 心中想法一闪而过,杜怀信眼底的不安瞬间便被冲淡许多。 “我早就与你说过,阿耶他一定会同意的。” 是扑面而来的张扬肆意,是独属于少年郎的骄傲自信。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与李世民初遇的那日。 那一日,他找到了活下去的道路。 那这一日呢? “日后,你便随我出府招募人马。” “都觉得我年纪小,做不来大事。” “可我偏要让他们看看,这个天下,将来又是何人能握于掌中。” 李世民依旧带着得意的笑容,对着未来的局势侃侃而谈,如一柄出了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杜怀信默默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一句。 指点江山时,李世民浑身散发出股难言的魅力。 他本该如此,用不着耍心机手段,单单凭一句话,一个笑容,便能令人心悦诚服。 这一日后,杜怀信再无犹疑。 他坚信,这个尚且年幼的少年郎,终将亲自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无关后世历史,全然出乎他的本心判断。 ——————————————— 隋大业十三年,二月初八,马邑。 王仁恭是个认死理的人,骨子里还极为愚忠,如今天大旱,马邑大饥,他却依然坚壁粮仓,称没有旨意,绝不开仓赈粮。 这恰好给了刘武周一个机会。 现成的模板摆在面前,幽州总管罗艺,便是依着一口粮仓轻松挑起民愤。 他也不过是纵人传了那么一两句,什么“如今百姓多为饿死,王太守却坐视不救,是何道理”云云,民心便已然动摇。 一旦动摇,后头的事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天下大乱,有野心的人比比皆是,不过短短称病的几天功夫里,刘武周就陆续拉拢了数十个亡命之徒。 又念及与王仁恭侍女私下往来之事,刘武周不再忍耐,亲自挑了个黄道吉日。 怎么说也算是他的伯乐,刘武周掐算着时间,故作惆怅,还是在个好点的日子走吧。 太守府内,王仁恭正翻看手中政务,忽闻刘武周来报。 他急忙放下公文,忙不迭喊身边下人准备茶水。 病了这么多天,可算是好了。 都是他的缘故,经常派人去抵御突厥,战场上刀剑无眼,不然,就刘武周这么好的身子,怎会轻易生病。 见刘武周大步迈入正厅,王仁恭愧疚地从椅子上站起,快步上前,扶起正要行礼的刘武周,连声道:“病才刚好,莫要行礼了。” 刘武周假模假样推辞一番,实则是冲从后厅偷溜进来的几人使眼色,见人已经到位,暗松口气。 “太守可知近日流言?” “如今马邑上下皆人心惶惶,还望太守尽快做出决断。” 刘武周面上全无私心,一副是为王仁恭好的模样,一派忧国忧民之相。 王仁恭心头宽松,还是旧人知晓体贴人,身子一好就来与他商议政事。 捻须沉思间,王仁恭忽觉后心一凉,刘武周一张狰狞的面孔陡然放大。 “既然太守不知该如何,那么就让武周替你选。” “拿了太守的首级去外头晃荡一圈,再开仓赈粮,太守以为,这个法子如何?” 大股大股的鲜血顺着衣襟落下,沾湿了王仁恭的衣角。 这是…怎么回事? 王仁恭喉间堵塞,想说些什么,却猛然吐了一大口血出来,他盯着刘武周,面上犹带着欣慰的笑容。 时间太短了,短到他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短到他连表情都来不及变换。 刘武周的嘴唇开开合合,他却一句都听不清楚,耳边只是一阵阵得意张狂的哄笑。 眼皮子渐渐沉重,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间,王仁恭看到了刘武周讥讽的笑容,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只是想着,是做梦吧,做事素来妥帖忠心的刘武周怎会杀他,果然是做梦吧。 下一瞬,王仁恭眼一闭,停止了呼吸。 当日,刘武周拿着王仁恭的首级,威慑当地官员,开仓放粮,自立为太守,派使突厥,剑指汾阳宫。 ——————————————— 杨广斥责李渊玩忽职守的圣旨,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甚至不单单是斥责,杨广一怒之下竟派了使者,要将李渊与王仁恭二人通通下狱。 这一回,李渊倒是实打实生出了犹惧。 他甚至在某一刻怀疑,杨广是不是已经知道他的图谋了,借着下狱的借口趁机杀了他。 裴寂是第一个察觉出李渊忐忑的人,尽管他面上掩饰的很好。 “如今皇帝昏聩,国家动乱,为国尽忠也成了一场笑话。” “叔德,这本就是高君雅作战不利,与你又有何干系?不如早做打算。” 听着裴寂慢条斯理的劝说,李世民顺势接上:“晋阳兵马强壮,积蓄军资财务巨万,以此举事,何患不成。” 裴寂点头,他做为晋阳宫监,对存储的兵器粮草是再清楚不过。 但李渊还是没有开口,裴寂能察觉出来他没有做戏。 那就是担心不能一举拿下关中? 裴寂沉思一瞬,接着劝道:“如今陛下居于江都,关中仅有代王主持局面。” “代王年幼,若叔德举义旗,一路西进关中,想必无人敢拦。” “叔德的家世摆在那,远比毫无根基的田舍翁得人心。” 李渊皱眉,他并不是担心这个。 而是除了李世民外,李建成等人还在河东,女眷倒不用忧心,独独几个男丁恐有祸事。 自己儿子自己清楚。 若是贸然起兵,只怕以李建成的能力,会很难脱身。 “隋朝气数将尽,我家自有天命。” “我并非忧虑其他,只是如今你阿兄未至,我根本放心不下。” 李渊冷静过后认真思量,他不认为杨广是真的要拿他下狱。 就冲如今这个各地皆反的样子,来抓他的使者都不知能不能走到太原。 若是无了他这个太原留守,就依杨广那个疑心病,他又放心得了谁? 只怕是怒意上头口无遮拦,就算杨广真的昏了头,李渊眼中狠辣一闪而过,他也绝不会让使者有机会进入太原。 想通了此事,李渊放下心来,看向李世民关心的神色,内心熨贴,虽说这个儿子总会气他,可孝顺也是真的孝顺。 “若我遭遇牢狱之灾,你就想办法与建成合兵,不必挂心我。” “死在一处,家破人亡,才是遭人耻笑。” 此话李渊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感,身侧的李世民顿时红了眼眶,带着哽咽拉住李渊的衣袖道:“何至于此?” “山野大泽,何处不能藏身,汉时高祖不也是藏于芒砀山。” “阿耶不若如高祖一般,静观其变,也好自己一人赴险。” 怪不得叔德平日总把二郎挂在嘴边,这幅体贴的做派,真是让人羡慕。 裴寂摇摇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可不想破坏这父子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 眼见李世民落着泪苦劝,李渊不忍,刚想把自己琢磨的缘由讲一遍,却突然想到什么。 再开口时,话语已然变了幅模样:“若天命在我,则此事必将不成,若我无天命,又如何逃脱上天的责难?” “等着看吧。” 李渊不仅心有把握,更是笃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天命加身。 李氏谶言,杨广却独独放过了他。 他号唐国公,如今又恰巧获封太原一地。 种种巧合,不就是天命吗? 眼见李渊一脸自信的模样,李世民与裴寂二人都不好再劝什么。 天命都搬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裴寂叹气,起身告退,反正他还是相信李渊的,再怎么说也当了这么多年官,总不至于一点本事都没有。 若是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想着做什么皇帝,还是趁早回家睡大觉吧。 李世民擦干泪水,他从不信阿耶是这般被动之人,阿耶既然如此说,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 大不了,他就寻刘文静一起矫诏,直接扣押使者了事。 13. 问对 使者终究是捡回了一条命。 因为比使者先一步传入太原的,是刘武周杀王仁恭自立的消息。 此事一出,只怕杨广就算再没有脑子,也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口下狱李渊。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太原上下人心惶惶。 刘文静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高君雅生死不明,王威胆小怯懦,只需再添上一把火,这早已恐惧到顶点的民心,怕是再也压不下去了。 正是天赐良机,刘文静没有犹豫,迅速找了李渊,在李渊的默许下,诈作敕书,征发太原附近四地符合年龄者做兵,年底集聚涿郡,攻打辽东。 压在人民头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断了。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王簿的诗再度于百姓中传唱,与其窝窝囊囊的死,不如轰轰烈烈干一把大事,说不定还能捞着一个名垂青史的位置呢。 高君雅与杨广下令安抚的旨意,几乎是同一时间抵达太原。 李渊将高君雅接回留守府时,险些没能认出他来。 衣衫褴褛不提,整个人也瘦到脱相,到处是伤,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肉。 高君雅见着李渊简直像是见到了亲人,什么心怀不轨,什么故意磋磨,通通抛之脑后,只一个劲地握住李渊的手,颤颤巍巍好半晌才吐出一句:“刘武周竖子谋逆,请公招募兵马,必要让那小人知晓厉害!” 好啊,正中他下怀,李渊扶起高君雅,忍耐住喜意,深思道:“陛下的旨意也下来了,好好宽慰了我一番,依旧让我率领各部。” “所以留守才更要派兵镇压刘武周!” 高君雅手下动作越发用力,李渊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揉揉被握疼的手臂,故作高深莫测:“莫急。” “招募兵卒可行,但还须得再等一段时日出兵。” “如今刘武周兵峰正盛,倒不如任他攻取汾阳宫。” “如此,我军宽闲,以逸待劳,也好稳定军心。” 高君雅听得李渊这般描述,虽然依旧心有余悸,却还是老实了下来。 只是,另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不过短短十余日功夫,瓦岗翟让退位让贤,李密上位,自称魏公,祭天登位。 这下可不得了了,与李密有姻亲关系的刘文静,当即被惶惑不安的众官吏下狱,群情激奋下,李渊根本拦不住,只好闭着眼睛默许。 只希望等风头过了,或者有更紧迫的事,才能想办法将刘文静放出。 李渊虽与刘文静交情一般,但怜惜其才能,别的不说,起兵后他还要依着刘文静的嘴上功夫,来稳住后方的突厥。 所以,在李世民请求探望刘文静时,李渊点头答应了,也算是宽慰遭受牢狱之灾的刘文静。 李世民拿着满满一食盒的好酒好菜,跨入牢狱时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哆嗦。 常年不见天日的牢狱,处处弥漫着血腥味,阴冷湿气渗透骨髓,只怕身子骨弱些的人,不出三日就要病倒。 还是得花钱行些方便,本就是无妄之灾,不好再添病事。 刘文静半阖双眸,斜靠墙壁,大喇喇盘着腿坐着,不显半分焦躁,倒是满满的闲适自若。 有脚步声靠近,随即是锁链“哗啦”落下的声音,诱人的香味四散,刘文静睁开双眼,毫不意外见到了李世民。 李世民一撩衣袍,学着刘文静的样子,毫无顾忌地盘腿坐下,对肮脏腥臭的牢房没有半点不适应,反倒自在极了,还有兴致左右看看。 “吃吧。” 一一摆好饭菜,李世民亲自替刘文静斟了杯酒,大大方方朝前递去,等着对面人的反应。 “二郎不怕被我连累吗?” 刘文静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酒杯,反而往后仰去,问了个他理应在意的问题。 “肇仁说笑了,你知我图谋,我知你志向,何来连累一说?” 李世民再度高举酒杯,朝前微倾身子,虽是笑着的,却莫名带了几分咄咄逼人:“肇仁可敢接我的酒?” “接又如何,不接又如何?”刘文静没被吓住,依旧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此酒,乃是我向肇仁请教天下时局的谢礼。” “如此,可还接吗?” 刘文静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平添了几丝豪气,仿佛现在他们不是处于死寂的牢房。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刘文静收住笑意,爽快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敛下眸中一闪而逝的暗芒。 他日若李渊登上帝位,只怕迟早会与李世民分道扬镳。 李渊在不触及底线时,对于亲近之人,向来是宽厚率性的。 但,当坐到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后,李渊真的能容忍他人染指吗? 恐怕不见得。 刘文静晃着脑袋,随意夹了一筷自己喜欢的菜,细细咀嚼。 这无关李世民是否是嫡长子。 他有预感,眼前这个少年,将来必会成长到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地步。 而不幸的是,除却爱/宴饮爱骏马爱热闹人世外,这一对父子在某些方面,几乎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刘文静自负自己看人的眼光。 李渊老成持重,善于玩弄权术,不肯轻易惹一身腥臊。 李世民热情真挚,不屑心机手段,事事担在自己肩头。 李渊刻薄恩寡眼高于顶,迷信贵族身份。 李世民三教九流来者不拒,践行以身作则。 刘文静“啧”了声,他倒是有些好奇起这对父子未来的争斗了。 也不知晓让父子二人关系产生裂痕的会是何事呢? 算了,无非就是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套,他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 反正他坚信,胜者必会是李世民,只要选对了人,则未来一片坦荡。 吃饱喝足,刘文静终于停下手上的动作,故意用轻佻的语气揶揄李世民:“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向我讨教的?” “天下大乱,非汤、武、高、光不能定也,你以为如何呢?” 这些人并非治世之能臣,可都是一代有为帝王呐。 也不知晓李世民是否会痛快地承认。 思绪至此,只听得李世民轻笑一声,睨了刘文静一眼,自顾自一杯酒下肚,这才慢慢道:“你又怎知没有这样的人?” 他果然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皇位去的,什么太子之位,估计都没被人放在眼里过。 刘文静一乐,随即沉吟片刻,指节轻叩地面:“李密欲谋洛阳,皇帝远居江都。” “关中空虚,我为晋阳县令多年,深知此地豪强,平日里多有往来。” “我若振臂一呼,十万军队如探囊取物。” “介时,两厢士兵合集,何愁大业不成?” 刘文静此言正是在暗暗表示,自己乃一方地头蛇,身后与晋阳大批豪强利益纠葛颇深,要李世民告知李渊,好生掂量掂量他的分量。 李世民自然听懂了其中的未竟之言。 但他只是与刘文静三击掌,朗声笑道:“肇仁之言,甚合我意。” 语气慵懒,尾音上扬,颈间发丝顺着动作轻轻摇晃。 李世民盯着二人相碰的手,下颌微扬,嘴角含笑,竟比初晨的第一抹曦光还要耀眼。 ——————————————— 因为刘武周叛乱,招兵的事终于被摆在了明面上。 李渊不再小心翼翼,派遣窦琮与长孙顺德二人代表自己出面,杜怀信则属于李世民部下,与其日日奔走忙碌于前线,同样做为募兵的一员。 募兵,练兵,杜怀信从不假借他手。 在现代,作为一个空降高管富二代,杜怀信狠狠在这上面栽过跟头。 底层员工做实事的人,最喜欢的是亲自跑业务的上司,而不是靠着出身混日子的老总。 同样的错误,杜怀信不会犯第二次。 杜怀信的历史知识说多不多,说少亦不少,但他清楚明白,初唐年间爆发的一场政变——玄武门之变。 李渊是不方便出面也好,还是懒得出面也罢,至少这一批从零开始的军队,是真正心向李世民而非李渊的。 “是你?” 一道略显讶异的声音打断了杜怀信的思索,杜怀信不觉寻声望去。 瞧着人高马大,英武非常,是个武将的好苗子。 只是,杜怀信蹙眉,上下打量来人,他对其一点印象都无。 刘弘基全无尬尴之色,心中顿生欣喜。 他早已从朋友那打听过,这段日子太原留守正隐秘招揽门客。 他想博一条未来的出路,于是毅然前来自荐,谁能想到居然遇见了熟人。 这可不就好办了,刘弘基喜滋滋地凑上前:“那日的投壶比试,还记得吗?” “我那日受了恩惠,领了些小钱,不想今日能在这里遇到你们。” “原来你们是留守的人。” 原来是那一日,难怪杜怀信对他毫无印象。 眼见刘弘基左看右看,一副不知在找什么的模样,杜怀信疑惑道:“你找谁呢?” “哎哟,就是那日那个,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 杜怀信懵了一瞬,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不会是指李世民吧?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回来了都没发现。” “警惕心太差,得再多练练。” 杜怀信的肩膀一沉,耳边传来李世民的调笑声。 听到动静,刘弘基眼珠子一转,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哎,是你呀,散财童子!” 空气凝滞了几息。 李世民缓缓转头,面上带着和善的笑容,自动忽略了“散财”二字,只一字一顿道:“童子?” 杜怀信:…… 怎么感觉周围凉飕飕的。 刘弘基:…… 怎么听起来咬牙切齿的。 14. 密谋 “没、没什么。” 刘弘基尴尬地笑了几声,虽然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但他明智的选择闭嘴。 眼见李世民冷哼一声,刻意挺了挺脊背,杜怀信憋住心底的笑意,赶忙打起圆场:“这是夸二郎心善呢。” “二郎可还记得投壶那日?” 果然只有少年人很在意自己的年纪,这一点上,居然连李世民都不能免俗。 杜怀信看着故意绷着张脸的李世民,终于忍耐不住,咳嗽几声,将手捂住自己的嘴唇,实则是为了掩饰再也压不下的弧度。 李世民瞥了眼杜怀信,如此拙劣的演技,把他当睁眼瞎了不成。 看来还是习武的力度不够,回头就多安排几个人,好让他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笑话的。 内心出了口气,李世民这才把目光放到刘弘基身上,仔细这么一打量,才发觉眼熟得紧。 “你是——”李世民拖长了音调,蹙眉回忆,终于从脑海的小角落里翻出了一段记忆。 “当日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那人?” “你居然还记得我?”刘弘基惊讶,本就是一面之缘,没想到这个散财童子记性这么好。 “怎么,你来留守府所谓何事?” 李世民目光越过刘弘基,落在杜怀信身上,继续道:“若是来应募的,就跟着我们二人走。” “不是,”刘弘基摆摆手,凑近二人低声道:“我是听说留守在招募门客,若是留守不嫌弃,我觉得我可以胜任。” 这就有意思了,原是冲着从龙之功来的。 杜怀信将凑到面前的脑袋推开,指指身边的李世民,意味深长道:“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身边这位,便是留守府的二郎君。” 从天而降的喜悦一下便把刘弘基砸懵了,他当日可是真真切切围观过全程的,相比目前飘渺虚无的留守,他更愿意结交近在眼前的李世民。 刘弘基左右看了看,确定周围无人偷听,不死心又上前几步道:“可我身份有疑,逃了征辽东的役,又以盗马为生。” “你家留守可能庇护我?” 杜怀信还当是什么,拍拍刘弘基的肩膀轻笑道:“我同你一样,也是逃兵。” 总之现在的留守府内,一个两个全是逃兵,李世民没多大意外:“行,跟我进来吧。” 世道如此,不过是想活命罢了。 这场规模不大的募兵,一直持续到了三月中旬,因为此时一个更不幸的消息传入,那就是刘武周已经攻下了汾阳宫。 不仅如此,刘武周还与突厥暧昧不清。 这边献上了汾阳宫的宫女,那头送来了大批战马,一鼓作气直接打下了定襄,在突厥人的册封下,自立为王,号定杨天子。 王威与高君雅二人终于忍不下去了,李渊是皇亲国戚,他们可不是。 若是消息传到江都,杨广或许会继续宽恕李渊,但于他们则可能是灭顶之灾。 不过一个监视的活,哪个人不能干。 唐国公只有一个,但太原副留守、武牙郎将可以有很多个。 李渊依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在李世民的催促下,才慢吞吞地招募将佐,共商大事。 王威与高君雅的意思很简单,不能再拖了,事急从权,凭着李渊的身份地位,暂时专权兵事是可以理解的。 李渊顺水推舟接下的二人的奉承,同时任命王威与裴寂检校仓粮,分配军户。 高君雅巡逻城池,分配守城器械,所有人都在严阵以待。 李渊不再掩藏自己的心思,理所应当地开启了一场规模更为宏大的募兵。 期间,李渊只费了点心思,便轻而易举把刘文静从牢狱中捞出。 前后不过一个月而已,但大敌当前,也无人敢在李渊面前闲言碎语,至多背后发泄两句牢骚了事。 这下自己人基本算是齐了。 李世民、杜怀信、刘文静、刘弘基、长孙顺德等人各自募兵,轰轰烈烈的架势,一时席卷整个太原道。 李渊也在这种情况下遣人秘召河东的李建成等人,与长安的柴绍李秀宁二人,汇合共谋大业。 ——————————————— 与太原更近的河东先一步收到了消息。 河东李府别院,李建成盯着下头站着的密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非是他不愿现在就走。 而是一则若是男丁全部出走,难免引人怀疑,二则李渊吩咐潜结英俊的事他根本没有办成,就这么空手而去,难免惹得李渊心中不悦。 更别提李渊身侧还有个向来得宠的二弟,李建成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他与这个二弟自小便不甚相熟。 他自小受的是长子世子的教育,从小便被告知要继承国公的位置,在李渊外任之际,向来是留在老家的。 而二弟,却是一路随李渊赴任各地,根本连面都没见上几面。 哪次不是来去匆匆。 更别说这个二弟自小主意就大得很,压根不需要什么所谓兄长的照顾。 相比之下,他与被窦母嫌弃的李元吉关系反倒更亲近些。 但李元吉,却是全府上下最厌恶李世民的人。 因着眼角的一块胎记犯了忌讳,长得不好看,李元吉自幼不受窦母宠爱,对比最讨长辈欢心的李世民,落差不是一般的大。 更别提李世民自小聪慧,是挂在耶娘嘴边将来必有出息的孩子。 与李元吉这般几乎透明的人相比,李世民是一个是在阳光下肆意生长的少年郎,能力性格几乎样样是反面,李元吉不可谓不愤恨。 许是因为与李元吉亲近的缘故,又许李建成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情绪,他现在对这个二弟抱着隐隐反感的心态。 潜意识告诉他,李世民将来一定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于是,隐秘的嫉妒让他不想被李世民比下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再走。 这是李建成反复思量后给出的答案。 密使失望地走出书房,迎面撞上一脸阴鸷的李元吉。 本以为肯定会迎来一顿打骂,不曾想李元吉只是盯了他半晌,自顾自走进了书房。 密使擦擦额边的虚汗,稳了稳发软的双腿,这才快步离开了。 鬼知道平日暴戾的李元吉怎么突然放了他一马,还是早点远离的好。 书房内,李元吉大喇喇坐在椅子上,吊儿郎当冲李建成开口:“大兄,是太原那来人了?” “这个时间点,估计是催着我们赶紧动身吧。” 李元吉心不在焉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随口猜道。 “再过段时日吧,近日不知为何隋军守备森严,不好轻举妄动。” 李建成下意识隐瞒了另一个原因,想到近日来结交豪杰屡屡碰壁,他就不自觉心烦意乱。 “这有何难?丢下智云做挡箭牌不就得了。” 话音未落,李元吉甩着玉佩,一个不留神摔碎在地,发出刺耳的“咔擦”响声。 “可惜了。” 李元吉喃喃,颇为心疼,这可是花了他大价钱买回来的玉佩。 除却一开始的心头震颤,李建成诡异的没有回话。 李智云不过一个庶子,确实算是一个好法子。 若是…… “大兄居然没有反对。” 李元吉凑近李建成,冲其嘲讽一笑,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兄,看来也只是嘴上念念而已啊。 心里头指不定怎么想呢。 李元吉哼笑。 别以为他年纪小好糊弄,大兄这般的根本不够他看。 “胡闹。”李建成被戳中心思,讪讪反对,故作疾言厉色。 “哼,我都是为了大兄着想,大兄若觉我胡闹,我便不在大兄面前惹人厌烦。” 说完李元吉连个礼都不行,自顾自走出书房,只余满脸尬尴的李建成留在原地。 河东种种暂且不提,这边太原的动静着实大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李渊认定天命所归,抑或万事大吉,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这样的阵仗难免使人疑心,远的有马邑李靖,他当机立断决定伪装囚徒,秘密前往江都告发李渊。 近的自然是王威与高君雅二人。 长孙顺德和刘弘基什么身份,这二人又没隐瞒过往,打听一下就知道了,两个逃兵罢了,这样的人怎可统兵。 而且说是事急从权,可看李渊的态度,是半点不想把权放掉的架势。 怕是,李渊想反啊。 府宅厅堂内,王威与高君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得出了这个最坏的结论。 高君雅咬牙,现在太原一地兵事全权交由李渊处置,若是贸然出手只怕打草惊蛇。 “你看,用祈雨的法子如何?”王威思索着近日种种,忽而想到天象,已是大半个月没有落雨了。 高君雅一拍手,欣喜道:“好极。” “李渊是留守,若是用祈雨的借口,他必无法反驳。” 顺着王威的话,高君雅眸子越来越亮,接口道:“到时去晋祠祈雨,早早埋伏人手,待李渊独自一人进入后,果断拉杀之,对外便宣称勾结突厥。” “可行!”王威点头,便接着与高君雅商量起具体事宜了。 厅堂窗下,一个下人模样的人隐匿在阴影中,偷偷将这一切收在眼底。 15. 定罪 晋阳乡长刘世龙闭着眼眸,听着底下下人的禀告,指节毫无规律地扣着桌面。 都是一些日常琐事,刘世龙捏捏眉心。 无人知晓,表面上三面逢源的刘世龙,实则早已暗投了李渊。 当初是他挑了这么个下人,是想着其人做事严谨,作为安插在王高二人身边的探子,不打眼又能给他提供情报。 可严谨的另一面便是一板一眼,事无巨细什么都讲。 耐心逐渐告罄,刘世龙刚想勒令下人挑最重要的事讲,谁知“祈雨”一词就传入他的耳内。 祈雨? 刘世龙手上的动作猛然停下,瞬间站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下人面前,厉声问道:“他们想令留守独自一人祈雨?” “是。”下人点点头,转而模仿起王高二人的对话。 活灵活现,连语音语调都学了个彻底,偏偏面上毫无表情,看起来怪异极了。 刘世龙此刻没心思关心这个,着急忙慌地抄起桌上的纸笔,写了不过寥寥数语,又觉不对,转手将其撕成碎片。 “我去趟留守府,你先回去,后续若有什么动静,再禀报于我。” 伴随着刘世龙匆匆的脚步声,下人点头,弯着腰自一处小门处消失。 李渊得到消息,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眼见着急上火的刘世龙,李渊反倒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手上还捧着一盏茶。 知道是迟早之事,只是没想到王高二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 “不知留守打算如何?”刘世龙憋了一肚子的话,最后只吐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想说我勾结突厥吗?他们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罪名啊。” 李渊不慌不忙地说着,只尾音带着丝丝狠辣。 刘世龙眼眸一亮,小心翼翼道:“留守的意思是?” “传信开阳府司马刘政会,到时告发的角色,就让他来做吧。” 茶盏底沿一磕,李渊扶了扶衣袖,短短一句,便定下了王高二人未来的命运。 就在李渊等人准备解决身边钉子的时候,远在长安的李秀宁一家,终于收到了密使传来的消息。 等使者退下,柴绍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李秀宁,一时踟蹰不已:“若是你我二人一道走,只怕太过惹眼,到时一个都走不了。” “但若只留你一人,我亦心有不安。” 柴绍沉默着靠近敛眸深思的李秀宁,裹住了李秀宁略显冰凉的双手。 他的妻子自小身子骨就有些弱,这些年好汤好药养着,却依旧留下了畏冷的毛病。 不论夏日还是冬日,李秀宁始终有着比常人偏低的体温。 医工还说,不可思虑过度,不然恐会折寿之忧。 望着李秀宁微蹙的眉梢,柴绍下意识伸手想要替妻子抚平。 谁知指尖刚伸出不过几寸,就被李秀宁反手拉下,笑着将自己的手捂在柴绍脸上。 见柴绍下意识缩缩脖子,李秀宁这才轻笑道:“担心我作甚?” 是再轻松不过的语调,仿佛今日他们讨论的不是起兵,而是晚膳吃什么。 “我的本事,柴郎还不知晓吗?” “若只把我当做娇养深闺的女子,也白瞎了柴郎与我这么多年的相处。” 李秀宁扬扬下颌,笑容明媚娇俏,语气是说不出的自信。 虽还是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但在李秀宁的影响下,柴绍诡异地放平了思绪,微微前倾身子,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便带着舒窈先走,不用管我。” 见着柴绍嘴唇抿了抿,李秀宁“噗嗤”一笑,随口打趣道:“可别做出这幅模样。” “实在是像极了阿耶,我可不想要个阿婆面的夫郎。” 柴绍无奈,附身做礼:“还请娘子解惑。” “我一女子,想躲还不好躲吗?” “我是李家的一份子,你都能帮着阿耶起兵,为何我不能呢?” “只因我是女子吗?” 说着话的时候,李秀宁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意,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气,可其中蕴含的傲气却让柴绍一怔。 这个时候的李秀宁美极了,眼眸中缀着星光。 柴绍不自觉被吸引,将头埋在李秀宁肩头,也跟着闷声笑道:“好,到时我便等娘子的好消息,也好比比谁更厉害些。” 李秀宁扬眉,指尖捻过柴绍的头发,戏谑道:“我会赢过你的。” “阿兄,嫂嫂,我可以进来吗?”一道清丽的嗓音打破了温馨的气氛。 李秀宁推推柴绍,冲屋外头喊了句:“是舒窈吗,进来吧。” 柴绍顺势捏了捏李秀宁的指尖,整理衣袖,被小辈发现夫妻间的趣味,多少还是让柴绍有些不好意思。 眨眼,门被推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走进,亲昵地挽住李秀宁的胳膊,半靠在李秀宁身侧,对着柴绍故作不满道:“阿兄又有事瞒着我了。” “这件事确要与你细说。”李秀宁随即将刚才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柴舒窈听罢,不见半点慌乱,却勾唇,歪头反问柴绍:“阿兄想带我走?” “我可不走,我的身手可不比阿兄差,我要同嫂嫂一道,帮着嫂嫂举义旗。” 柴绍叹气,他就知道,柴舒窈最崇拜她这个嫂嫂。 “好啊,到时就有劳舒窈了。” 李秀宁眉眼弯弯,她肯留下来,就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不仅是对柴舒窈的自信,更是对自己的自信,就算消息泄露,依她二人的本事,保命还是容易的。 柴绍点点柴舒窈的额头,没好气道:“既然要留下,就多顾着你嫂嫂些。” 柴舒窈躲在李秀宁身侧,只露出半双眼睛扮鬼脸道:“知道了,啰嗦阿兄。” ——————————————— 大业十三年,五月十四,晋阳宫城外。 今夜天上没有一点星子,黑沉沉的,犹如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笼在所有人头上。 压抑,沉闷,诡异。 杜怀信在这种环境中下意识看向身侧的李世民。 李世民半伏着身子,身披甲胄,眼眸锐利,整个人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半点没受外界的影响。 李世民的任务,就是防止王威和高君雅出逃。 他的身后是这段日子亲自操练的五百兵卒,这是他们的第一个任务,绝对没有办砸的道理。 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尤为耐心,浑身上下是半点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犹如一只蛰伏等待的猎人,一步一步看着猎物进入自己布下的圈套。 杜怀信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李世民年少,却一点不会犯少年人会犯的错。 自信但不自负,稳重但不畏首畏尾。 和他这样的人成为敌人,绝对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 时间就在一行人的埋伏中,一点一滴流逝。 天色渐渐破晓,李世民依旧没有挪过半寸,他的身后的兵亦是如此,个个严阵以待,训练有素,没有半分怨言。 晋阳宫左门逐渐传来了喧嚣,杜怀信心一沉,来了。 高君雅被人押着走出,尽管嘴里被堵了东西,依旧不甘心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王威则万念俱灰,任由押送的人拽着走,被打被骂也只是垂着眸子,看起来死气沉沉的。 杜怀信与李世民对视一眼,率先出列,身后的五百士兵也跟着往前一步。 一时间,五百玄甲士兵如黑云压城,带着凌冽的气势直冲王高二人而来。 王威没什么反应,倒是高君雅彻底闭上了嘴。 这还不够。 李世民缓步走到最前头,刻意抽了抽腰侧的佩刀。 晨曦的微光撒在锋利的刀身上,泛着凛凛寒意,映在高君雅眼底。 高君雅下意识盯着佩刀看,似是看到暗沉的红色,耸耸鼻端,又似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高君雅恍惚抬头,直直对上的就是一双布满寒芒的眸子。 杀意凛然,看着他的目光活似看一个死物。 这是李家二郎? 高君雅软了腿脚,这幅模样说是煞神都不为过。 他绝望的扫视周围,这附近空无一人,全部都是李世民布下的人马,层层包围,再无一丝逃跑的可能。 李世民勾唇,漫不经心地刮蹭腰间佩刀,指尖一点一点,突兀地发出毫无规律的敲击声。 声声入心,高君雅丢了三魂七魄,茫然中只听一道高声呵斥。 “王威,高君雅勾结突厥。” “已从二人屋中搜出与突厥的通信往来,因私心作祟,便引狼入室,全然不顾一城百姓的安危。” “如此自私自利的贼子,监守自盗,罪无可赦,其罪当诛。” 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李世民声音逐高,语气冷硬:“此等不仁不义之辈,该杀否?” “该杀!”杜怀信先一步开口,声音高昂,瞬间带动了剩余士兵的气愤。 一时间,五百人高声“该杀”,响彻云霄。 李世民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幕,隐秘地冲杜怀信眨了下眼,戾气尽散,眉眼里头是熟悉的求夸赞。 真是,杜怀信憋笑,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这个。 然,就在杜怀信要回以肯定的笑时,一个斥候骑马飞奔而来,一边打马一边高呼:“突厥率兵进犯,至多两日,便要抵达晋阳!” 一时间,众人惊骇。 16. 逃遁 突厥入侵的消息实在是来的太过巧合,巧合到本是一个随意捏造的理由,居然成了真。 这不是天命是什么? 李渊在得知消息后没有犹豫,当机立断把屎盆子往王高二人身上扣牢。 大摆一出空城计,暂时迷惑住了突厥人后,李渊立马腾出手,下令斩首二人示众。 五月十七,午时三刻,刑场。 王威与高君雅被堵住嘴巴,跪在众人面前,只一双眼无措的落着泪。 耳边是难听又愤怒的斥骂,举目望去,处处是厌恶憎恨的目光。 百姓的恐惧与不满需要一个发泄口。 这个时候,哪还有人在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只是勾结突厥的贼子,引狼入室的罪人,他们只是上层博弈下的棋子。 还是晚了一步,只是晚了一步。 若是再早些,如今跪在这的便是李渊了! 李渊坐在监斩官的位置,高高在上,阳光刺眼,让人看不清他面上闪过的讥讽。 时辰已至,刽子手高举大刀,森森寒意直冲脖颈。 下一瞬,血溅三尺。 两个脑袋咕噜咕噜滚落李渊脚边,李渊抖抖衣袍,随意踢开。 两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被灰尘一覆,便再也看不清了。 王高二人的死只能暂时平复民愤,于退敌突厥却没有半分作用。 空城计也蒙骗不了突厥多久,李渊最后选择了一半打一半疑兵的法子,终是拖到了突厥退兵。 李渊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眼见随时便可举义旗,处于河东的李建成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再拖下去了。 然而,比他行动更快的,却是一群女眷。 长孙嘉卉早已知晓李世民的志向,见李建成迟迟没有动静,便飞鸽传书询问了大概。 得知早在一月前便有使者前来催促,长孙嘉卉没有丝毫意外。 她家二郎这个大兄,大事上素来寡断,这一点倒是与阿公像了个十成十。 尽管她一向看不起四弟的为人,但在果决方面,大兄还不如四弟。 于是长孙嘉卉没有犹豫,讲明厉害,或借口出行游玩,或借口走亲访友,一批一批慢慢的,不引人注意的,将府里的女眷尽数转送别庄,别庄内都是可靠的人。 所幸女眷本就不打眼,外人倒是没发现不对。 且,那些庄子都是她阿娘留给她的,地处偏僻,除了李世民,无人知晓具体位置。 虽说家族起兵,女眷多半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能提前避开危险,又为何要拒绝? 可笑李建成与李元吉这段日子不知在忙什么,直到府内女眷空了个七七八八,唯剩他们二人的妻妾时,才恍然反应过来。 “弟媳这是何意?” 李建成深吸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难堪。 长孙嘉卉的做法,简直是赤裸裸打他的脸。 他难道连一群女眷都安顿不好吗?! 需要个及笄才一年多的女子擅自做主吗? “我与二郎既为夫妻,便是一体。” “如今阿公要举义旗,大兄作为一家之主,自是要亲赴太原,助阿公。” “大兄忙碌,是为大义,但于内宅却难免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弟媳也是在帮阿兄分忧。” 长孙嘉卉不卑不亢,垂着眸子,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令李建成面上红一阵白一阵。 他想出口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长孙嘉卉偷偷瞥了眼李建成的神色,双眸不自觉弯了弯。 她可是看得分明,大兄知晓四弟背后污蔑二郎却不加制止,反倒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如今有了机会,可不得好好让大兄吃一回瘪。 可胜者,攻也。 脑海里闪过这么一句。 那还是刚成婚那会。 冬日暖炉,闲散午后,她被李世民抱在怀里,听着少年低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念着兵书时记下的话。 既然她占据大义,就更要乘胜追击了。 “本就是一家人,大兄居然不信我吗?” 长孙嘉卉说着,眨眨眼,湿湿的水汽氤氲眼眶。 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可怜极了。 明明是她一直在说,李建成不由咬牙,怎么如今倒成了他欺负人了? 偏偏他们二人相差十余岁,他就更不好反驳了。 最终只是怒极拂袖,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终于走了,长孙嘉卉揉揉眼睛。 长孙无忌如今正在长安游学,没有时间浪费了,她得赶紧给阿兄传信一封,到时同阿兄一道去见二郎。 近一年没见了,也不知二郎是又高了,还是又黑了些? 若是她敢有半分不满,依李世民的性子,必会时时刻刻黏着她,黏到她改口为止。 有风拂过,只听得浅淡的沙沙声,似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泛起阵阵涟漪。 长孙嘉卉四下瞧了瞧,安安静静,整个天地都好似剩她一人。 她下意识咬唇,悄悄捂住自己的眼睛,没露出里头细碎明亮的光,但双颊终是忍不住,偷偷露出了浅浅的酒窝。 分明春日已过,长孙嘉卉的眼角眉梢却处处挂着春色。 ——————————————— “大兄找我?” 李智云一双眼睛亮亮的,一手拽着李建成的衣角,一手亲昵地勾住他的指尖。 李建成俯下身子,摸摸李智云的脑袋,柔声道:“智云长大了,可以帮大兄分担事情了,对不对?” “嗯!”李智云用力点头,他自小就喜欢黏在李建成身边,如今又能帮上他的忙,自是再乐意不过了。 “好,阿兄这段日子有事要与元吉外出,不知可否让智云帮着大兄照看李府几日?” 李建成脑中尽是李元吉的催促和不满,另一只垂在身后的手不断握紧。 李渊吩咐下来的事,他还是没有办成,因着手段过于急躁,莫说潜结英俊了,如今没成仇就已是万幸。 李建成听着李智云欢喜的声音,眸中闪过一丝暗芒,为了他和李元吉安全出逃,这个庶子,是时候放弃了。 等安顿好一系列事宜后,李建成与李元吉飞快自小道前往太原。 而就在二人走后的三天,太原的消息到底瞒不住,高斌廉一封密告,杨广大怒下旨,河东长安戒严。 官兵一拥而入,偌大的李府只剩下几个下人与李智云一人。 可怜十四岁的稚童尚且懵懂,哭着喊着要寻大兄,但无人在意,甚至还有官兵把寻不到其余人的怒火,尽数发泄在李智云身上。 李智云就这么被绑缚着,一路送往长安,最终被害了性命。 逃跑路上的李建成得知消息,下意识松了口气。 “如何,元吉给大兄出的主意不错吧?” 李元吉似笑非笑地打量李建成的神色,意味不明地吐出这么一句。 李建成皱眉,想起李智云信赖的眼神,不由开口斥道:“莫胡说。” “智云是为大义牺牲,你不可用如此轻佻的语气说他。” 事后找补的老毛病又犯了,李元吉撇嘴,大兄真是没意思。 明明是自己为了活命抛弃了李智云,却偏偏还要假仁假义地找理由说服自己。 没过多纠结这个,李元吉话锋一转,忧虑道:“如今河东戒严,虽有智云在前头挡着,却不是长久之计。”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李建成叹气,到底是走得晚了。 虽躲过了第一批追捕的人,可他没有信心这一路能顺利抵达太原。 还不都是因你犹犹豫豫吗? 李元吉暗暗蹙眉,移开视线,掩藏住自己的不耐烦与嫌弃。 “元吉,如今天下大乱,若实在没有法子,我们不若投奔一支贼寇,也好保全自身。” “这…”李元吉刚张了个口,猛然察觉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 他一把拉过李建成的胳膊,整个人隐秘地退后半步,不动声色得将自己掩藏在李建成的身后。 “何人!” 李建成呼吸一乱,下意识去抓腰侧的佩刀。 是隋兵还是亡命之徒? 不过几息功夫,冷汗瞬间浸湿了李建成整个后背。 “建成?”柴绍衣着朴素,放回了抽出的刀,一时疑惑非常。 怎么会在这遇上李建成? 他和李秀宁住在长安,李建成应是在河东才对,照理来说,算算日子,他们应该早就到太原了啊。 “妹婿,”李建成松了口气,擦擦额头虚汗,这才带着李元吉上前道:“是我们,如今这一路上到处是隋兵,难免草木皆兵了些。” “无事,既然遇上了,便同行吧。”柴绍笑笑,大步上前就要引路。 谁知一言不发的李元吉突然跳出来,大咧咧地将李建成刚刚的提议全部讲出。 末了,还乖巧地向柴绍询问:“姐婿以为如何?” 柴绍皱眉,想也不想反驳:“不可,若是被贼寇知晓你们的身份,想拿你们换奖赏,到时你们又该如何?” “还是尽早前往太原才好。”柴绍暗暗打量尬尴的李建成,心底摇头,面上却没有显露半分。 李建成悻悻,忍不住瞪了李元吉一眼,却换来一个无辜的目光。 真是处处不顺! 不论是结交河东英杰也好,还是在面对这个弟弟也罢,就没有哪件事让他舒心过! “妹婿说得有理,是建成考虑不周了。” 语罢,拽着故作懵懂的李元吉跟着柴绍上路了。 紧赶慢赶,三人终于在六月初赶至了雀鼠谷。 不知李渊那如何了。 柴绍没有贸然行动,反而是找了个乞儿,给了些钱,吩咐去附近打听情况。 乞儿笑眯着眼,给了钱就是耶娘,他也没闲工夫操心贵人的想法,乐呵呵就冲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李建成越发焦急,侧头看看柴绍,面无表情。 再转头瞥瞥李元吉,这厮居然还有心情数着地上的蚂蚁。 感情只有他一人惴惴不安吗? 李建成内心烦躁,正值胡思乱想之际,远远传来乞儿惊恐的声音:“不、不好了!” 17. 起兵 “什么不好了?” 李建成犹如惊弓之鸟,双眸死死盯着气喘吁吁的乞儿,脱口而出。 “呼、呼,”乞儿惨白着一张脸,惊惶地扫视左右,双手飞速背到身后,攥紧钱财,这才开口:“前头那个、那个什么太原留守,听说已经起兵了。” “这可是谋逆!” 话落,不等三人反应,乞儿急急转身逃跑,还不忘留下一句:“我就一乞儿,没胆子瞎掺和大人物的事情。” 眨眼就跑得没影了。 柴绍率先反应过来,拍拍兄弟二人的肩膀,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纵然一句话不说,可任谁都能体会到此时柴绍的好心情。 李建成余光瞥见李元吉欲张口说什么,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先一步冲柴绍道:“都是妹婿的功劳。” “若非如此,恐我们兄弟二人真的要落入贼寇之手了。” 柴绍挥挥手表示不用在意,笑道:“都是一家人,莫说两家话,还是赶紧赶路吧。” 李元吉眯眼,眼见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他烦躁地伸舌顶了顶上颚。 罢了,就算要刻意挑拨,以后也有的是机会。 遂一路无言。 李建成等人抵达太原时,刘文静正拿着李渊的亲笔书信出使突厥。 是夜,始毕可汗营帐内。 刘文静恭敬地呈上文书,暗暗打量始毕可汗的神情。 无波无澜,看来是早就习惯了这等事情。 也是,如今突厥势大,中原纷乱,自然是把水搅得越混越好。 上一个称帝的刘武周,不也是勾结了突厥。 刘文静收回目光,见始毕可汗久久没有反应,擅自琢磨着道:“如今天下大乱,唐公身为皇帝表兄,不忍隋室大好河山沦陷,皇室倾覆,义成公主没个依靠。” “所以才要起义兵,若是可汗能派兵一同南下,是再好不过。” 刘文静见着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的始毕可汗,不由放缓了音调,抛出了更大的筹码。 “若是与可汗的兵马一同入京,到时财宝金帛尽数归于可汗。” “可汗以为如何呢?” 烛火掩映下,刘文静的话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始毕可汗双目圆瞪,耳后渐渐渗出汗来。 中原,自是要越乱越好。 到时候等他们自己人打成一锅粥,突厥便可坐享渔翁之利,甚至顺势入主中原,也不无可能! 始毕可汗满意地扫过手中的书信,上头尽是李渊伏低做小的文字。 给些甜头也不是不可以。 始毕可汗满意地大手一挥,朗声道:“我这便派人率两千兵马随唐公南下,另附千匹骏马。” 刘文静脸上的笑容刚刚升起,就听得始毕可汗急转直下,语气幽幽:“不过,我还是希望唐公能早日自立天子,如此,我也好光明正大派军南下呐。” 还不是想趁此机会安插自己的人手,逼得李渊早早断了与隋朝的关系。 刘文静毫不意外,只笑着推辞:“可汗所言甚是,只是这兵卒便不必了,也省得可汗麾下勇士劳累。” “唐公所求不多,千匹马已是足够。” 所幸来之前他便与李渊商量好了,到时便红白两色旗帜混杂。 示突厥白旗,以表自立之心。 示隋廷红旗,以表忠君之忧。 始毕可汗眉一皱,不满刘文静的模棱两可。 他好整以暇的将书信置于桌上,幽暗烛火摇曳下,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语带威胁道:“互惠互利的好事,唐公是信不过我吗?” “可汗说笑了,有可汗的帮助,唐公自是感激不尽。” 刘文静没再坚持,只是有点可惜。 谈判桌上,能战方能谈。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文静敛眸,早晚有一日,这笔债会被狠狠讨回来的。 刘文静回到太原的时候,李渊正准备人手,讨伐西河郡。 军队出发前,李渊站在李世民李建成兄弟二人面前,勉励道:“尔等年幼,少不更事。” “你们必要以身作则,让新军,让百姓都看清楚了,我们李家是一支正义之师。” 话落,李渊冲李世民使了个眼色。 李世民上前一步跪地,等着慢一拍的李建成跟上,目光灼灼,不假思索道:“家国之事,忠孝在焉。” 说完停顿一息,暗暗朝李建成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一起。 到底是来晚了,这只军队根本都不认识他,如今还要靠着二弟与阿耶作保。 李建成咽下内心无言的燥意,闷声跟上。 在李渊满意的神情下,两兄弟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儿等必将听从军令,若有违抗,请从军法。” ——————————————— 如今李渊风头正盛,附近各郡纷纷望风归降,唯有西河一郡誓不投降。 没有办法,西河郡丞高德儒收到了杨广下的死命令,想尽一切办法拖住李渊的步伐。 谁让他早些年表忠心表得太过,高德儒战战兢兢,犹豫的当口已然错过投降的最好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守城迎战。 可惜,一支内部早以失了斗志的军队,一个只会阿谀谄媚的郡丞,如何敌得过新军义师? 更何况,这还是一支主帅以身作则,与士兵同甘共苦的军队。 西河郡人心已散,根本抵抗不了几日。 本应是最最简单的任务,但这一路上李建成简直处处憋屈。 一步慢,步步慢。 李建成眼睁睁看着李世民与兵卒有说有笑,提起谁都是一副熟稔的模样。 何人、出生何地、又为何投奔,李世民简直信口拈来。 更不用说还有一个杜怀信,一天到晚只晓得跟在李世民屁股后面,偏偏这人也极受众人欢迎。 有这么二人在,一来二去,整支军队竟隐隐有孤立他的趋势。 可他根本无处诉说这份不甘。 他是大郎又如何,有着表面的敬重又如何,人心却是实实在在偏向二郎的! 李世民向来对人心好恶敏感非常,这个不相熟的大兄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他。 但他不在意,也懒得去讨好。 血缘顶什么用? 李智云说是贪玩跑丢,不幸被捕。 可事实如何已经死无对证,还不是任由李建成一张嘴胡说。 再者,他根本没有功夫浪费在与李建成斗气上。 这一路来令行禁止,已然令犹豫不决的百姓动摇。 如今只要抓住头领高德儒,只杀一人,便可兵不血刃地拿下西河郡。 “二郎,我军已然攻克了西河城。” 杜怀信一掀帘子入帐,打断李世民的思绪,满脸喜色。 李世民随意抛着一柄金色小刀,闻言手上一个翻舞,小刀顺势直直刺入桌面,铮铮作响。 “那个高德儒,怕是被自己人绑着出来的吧。” 李世民掸掸灰尘,迎着杜怀信惊诧的目光,满足地点点脑袋,再度开口时,已然没了高深莫测的神秘,反倒带着一丝狡黠与愉悦。 “不然你当我这几日只围不攻是作甚?” 杜怀信很快反应过来,他盯着李世民的眼睛,同他一道开口:“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二人声音重叠,李世民已然站起身子,与杜怀信擦肩而过时侧头浅笑:“兵书记得不错,不愧是我教导有方。” 什么啊,杜怀信忙不迭跟上,低声抱怨道:“这分明是我自己好学用功。” “是,所以以后跟在我身边好好学学,早点独当一面,也好让我这个夫子面上有光。” 李世民故作不耐烦,抬肘敲了下杜怀信的手臂,他还有正事要办,现在可不是斗嘴的好时机。 “又能见着二郎骂人了?”杜怀信喜滋滋跟在李世民身后。 这两年,他在李世民身边,从理论到实战与其学了个遍,独独有一点,他向来学不好,那便是骂阵的本事。 如今又有现场版可看,他哪里会错过。 顶着李世民无奈和略带嫌弃的目光,杜怀信厚着脸皮亦步亦趋,没半点不好意思,学到的才是自己的。 李世民早早便候在了外头,等了半柱香时间,李建成才姗姗来迟。 毕竟是大兄,李世民也不想把场面闹难看,有能带着的地方,他都会尽量拉一把。 只不过,能不能拉拢人心,还是各凭本事吧。 等李建成站定,李世民没有犹豫,整个人一改闲适的气质,转而变得凌厉至极。 “你当初不过见了一只野鸟,便谎称为青鸾鸟,与秦时赵高何其相似。” “阿谀逢迎,指鹿为马,其罪同赵高,祸乱家国,其心可诛,当斩!” 语罢,对着围观的百姓官员拱手做礼道:“我们乃义师,只杀小人,贼首若死,必秋毫无犯,各复其业,还望各位做个见证。” 杜怀信见左右无人在意,悄悄冲李世民招招手,用口型一字一句道:“人都是我叫来的,效果不错吧?” 是不错,李世民点头。 他事前都没提过这事,杜怀信就能猜中他的心思,提前做好布置,果然同行久了,默契也上来了。 李建成余光瞥见二人互动,拧眉打断:“二弟多日操劳,为兄心中不忍,这监斩的活就交给为兄吧。” “好啊。”李世民似笑非笑,想也没想点头答应。 事后出力向来讨不得忠心的,大兄怎么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呢? 西河之战,就在高德儒的脑袋下,拉下帷幕。 大业十三年,六月十四。 李渊自立大将军,正式于太原起兵。 世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军。 次子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领右三军。 打着遵隋的旗号,出兵长安。 18. 哭谏 黎明前夜,一位衣着朴素的李姓僧人扣响了留守府的大门。 僧人负手而立,站在朦胧光晕下,手中提着一只毛色柔软的白雀。 他转过头来,眉目清冷,嘴角下垂,双眸无波无澜,眼睫轻颤,神情柔和又沉稳,好一幅悲天悯人的得道高僧模样。 时间却不算晚,早已有稀稀两两的百姓出门,一时被这幅景象震住,站在一旁低声讨论,偶尔还伸出手指点一二。 大家猜测着,本以为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投奔留守的人,谁知给这位僧人亲自开门的,却是李渊本人。 这几日,李渊到处招揽人手,好些人都识得他。 这会一见正主出面,倒吸声此起彼伏,场面一时诡异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反倒都面带好奇地关注后续发展。 “留守大善。” 僧人将手中的白雀递出,念着“阿弥陀佛”,然后垂眸低声道:“贫僧今日路过留守府,就见这只白雀停驻在留守府门前。” “贫僧本不想多管闲事,谁知这只白雀一下便扑到贫僧怀中,抓着贫僧的衣袖就带贫僧往前走。” 僧人另只手摸着白雀的羽毛,暗暗捏住白雀的后颈,原本还有些躁动的白雀瞬息安静下来,柔顺乖巧到不可思议。 “想来这便是上天降下的祥瑞,命中注定,还望大将军收下。” “大师言过了。”李渊忙不迭还礼,小心翼翼将白雀接过,左手打了个极为隐蔽的手势,眸中暗色一闪而过。 僧人小幅度点头,随后没有多说半句,拂一拂衣袖,缓步走了。 围观的百姓目瞪口呆,惊怔片刻,便下意识欢呼起来,看向李渊的眼神止不住的狂热。 大将军是真的上天眷顾,这才刚兴义兵,便有祥瑞降下,看来安稳的日子指日可待。 李渊将白雀拢入怀中,面容和善,向周围人一一道谢,转身便收了笑容,眸中闪过丝讥讽。 这场天降祥瑞,大大鼓动了太原百姓的士气,李渊也再无后顾之忧,进封李元吉为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悉数赋予兵政大事。 李渊带着其余众人,也终于启程,一路浩浩荡荡往长安出发。 刚开始行军还算顺畅,李渊甚至还有心思跟着李世民李建成二人一同巡营。 他跟着二人,一路走着兵卒最多的地方,这才停下脚步,表面是对两个儿子说话,实际暗暗关注周围士兵的反应,忧心忡忡道:“我自幼袭爵,少年所为,极尽欢愉,知苦难,却从未尝过。” “此次起兵,我必会一一实践,否则便是违背天意。” 果不其然,周边兵卒都下意识放慢脚步,李渊满意点头,看来是都听到了。 ——————————————— 大业十三年,七月十四,贾胡堡。 老天终于还是开了个玩笑,连着数月的干旱终于止住了,自入七月以来,便一直在下雨。 从一开始的绵绵细雨到如今的滂沱大雨,路不好走不说,连粮草都有些跟不上了,李渊无奈下令,暂且驻扎贾胡堡,派遣老弱病兵返回太原运粮。 祸不单行,留守长安的代王早早便得到消息,派遣虎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二万驻守翟邑,这个离贾胡堡不过五十余里的地方。 坏消息是一个接着一个,唯一能让李渊展颜的还是手下张纶攻下了离石郡。 李渊难耐地翻动手头的军报,洛阳那李密风头正盛,势头彻底碾压瓦岗旧主翟让,二人恐有龃龉,现如今又正率兵攻打洛阳。 眼瞅着攻下洛阳便可称帝,只怕将来会是个很麻烦的对手。 昏暗烛火下,李渊抽纸沾墨,下笔如有神般,对李密极尽吹捧,推崇李密为盟主。 如今他们二人都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李密率兵攻打洛阳,要提防来自长安的隋军。 而李渊一行人恰恰好卡在长安往外的咽喉,只要李密还有脑子,就断不会轻易拒绝。 能拖一刻是一刻,结盟自是要当面结才好,不过是写几句话表表忠心,便能少一个被偷袭的可能,何乐而不为。 李渊轻呼口气,搁下笔,忧虑地拧拧眉心。 耳边是淅沥的雨声,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李渊惆怅地盯着摇曳的烛火,大脑空白。 李密的事情好解决,可是这雨又该什么时候停下呢? 粮草未至,连去突厥接应兵马的刘文静都未归来。 军中流言来势汹汹,须知突厥押的宝又不止一个李渊,可还有刘武周在。 若是刘文静转头搭上刘武周趁机攻下太原,李渊胸口升起一股郁气,眸色沉沉。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刘文静此人桀骜不驯,与他亲近却从未交心,他一时也不能笃定其人心性。 他都这般怀疑了,底下人自然添油加醋,流言越传越离谱,不过几日,军中下上便人心惶惶。 新兵,缺粮,后方疑似不稳,种种压力之下,这支军队会随时哗变都说不准。 思虑良久,直到蜡烛都熄灭后,李渊才惊醒过来。 罢了,还是先回太原看看吧,准备粮草,安抚人心,若刘文静能归来便再好不过,到那时再出发也来得及。 “来人,把众将都叫过来,我有事要与他们商议。” 杜怀信是最后一个到的,他一掀帘子,就发觉了里头不同寻常的气氛。 行过礼后,杜怀信走至自己的位置,悄悄打量李渊的神色,紧绷张脸,面色难看,双手握拳,胸膛起伏,像是被气到了。 杜怀信又侧头瞧瞧李世民的神色,蹙眉抿唇,指尖不住摩挲着,越来越快,整个人看起来焦虑不已。 这是吵过一架了? “末将言尽于此,如今前有隋军虎视眈眈,后有李密蠢蠢欲动,若不尽快入主长安,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本兴大义,奋不顾身以救苍生,若大将军执意返回太原,到时人心涣散,我军岂不真成了贼子?什么义师都成了笑话!” 杜怀信惊诧地看向身侧情绪激动的李世民,印象中他很少有这么失态的模样。 等等,杜怀信回过味来,李渊的意思是要退兵? “大将军,末将也以为不可。” 杜怀信虽还没搞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他依然急急忙忙起身,站到李世民身侧,言语坚定:“刘武周与突厥虽表面相依,但非我族类,难免相互猜忌。” “若是这般返回太原,实在得不偿失。” 李建成见李世民杜怀信二人都出列反驳,将这段日子以来的事又细细思索了一番,终是也站了出来:“末将亦是如此想的,还望大将军三思。” 李渊面上带了些愠怒,是被人当众反驳的不满,亦是对刘文静的猜忌。 “此事容我再想想,你们都先退下吧。” 语罢一闭眼,是半点不想听人说话的样子。 —————————————— 李世民坐在营帐内,没有半分睡意。 阿耶怕是糊涂了! 什么容后想想,只怕是糊弄糊弄他罢了。 思虑间,杜怀信冒着小雨猛地掀起帘子,带入阵阵水气,李世民一哆嗦,连忙急步上前,握住杜怀信的右臂冷声问道:“阿耶那如何了?” “退兵,”杜怀信喘着粗气,连声道:“传信的使者刚从左三军那出来,只怕不消半个时辰,便要到我们这来了。” “可恶!” 李世民咬牙,没有半分犹豫,当机立断拽过杜怀信,一把冲入雨中,急切吩咐:“你赶紧去找段志玄,同他一道把使者给我扣下了。” “不准让他们踏入堡内一步,若是叫我知道你办事不力,扰乱军心,事后五十军棍处置。” “阿耶那我亲自去劝。” “你可知晓?” 隔着朦胧夜雨,杜怀信看不清李世民的神色,只听得到他厉声下令,而后毫不犹豫转身便跑,眨眼功夫就消失在杜怀信眼前。 扣押使者吗? 一颗心狂跳不止,血液上涌,牙关打颤,杜怀信伸手抹掉脸上的雨水,转头就往段志玄的住处冲去。 李世民都已经把最难的活亲自担在肩头,如今不过区区扣押使者,他又哪里做不到? 就算事后被李渊追责也无所谓了,若是真让使者传信,到时士气大散,那才是真的完了! 李世民与杜怀信分开后,直冲李渊的营帐而去,因着天色已晚,他被人拦在外头。 他无意为难守门的兵卒,但就这么耗着也不是个办法。 李世民心一横,直直跪在门外,发了一声闷响。 守门的兵卒被吓了一跳,刚想上前将人扶起,谁知李世民身子一闪,躲开了兵卒的手。 他猛然伏身,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雨水溅起,瞬息便弄脏了他的脸。 这个头他磕得实实在在,眼见便红了一圈,但他丝毫不在意,只一个变脸,竟低声抽泣起来。 泪水一瞬夺眶而出。 李世民哽咽着,眼眶发热发红,双手紧紧握拳,喉头渐渐放开,终是禁不住大声嚎哭起来,逐渐盖过雨声,传入帐内。 李世民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泪水不住滚落,混杂着雨水,看起来可怜至极。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他就不信了,照这么个哭法,李渊还能安心睡觉,装做不知道! 19. 追师 李渊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这段日子本就心烦,如今连睡觉都不能安稳了吗! 哭声还在继续,其中的悲切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瞬的错觉,莫不是他已经死了,不然李世民在外头哭什么丧。 李渊狠狠掀开被子,抓起外衣随意披上,穿起鞋就往外走,面色难看至极。 猝然掀开帘子,李渊死死攥紧帐子,手背鼓起条条青筋,居高临下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李世民。 “大晚上的,何事?”李渊平复了好一会,这才压抑住内心的怒火,冷冷开口。 隔着层层雨雾,李世民跪在冰冷的地面,仰着头,望着站于帐内的李渊。 一个穿着寝衣,看着刚刚睡醒不久的模样,怒气未消。 一个全身披甲,挺直脊背跪着,被水湿透浑身狼狈。 李世民心中莫名一突。 他想努力透过夜色看清李渊此时的神情,这瞬的李渊太过于陌生,陌生到他下意识抵抗拒绝。 “先进来吧。”李渊率先撇过头,长叹一口气。 “谢过大将军。”跪得有些久了,李世民踉跄起身,下意识揉揉膝盖,把刚刚一闪而过的不安压了下去。 不管如何,阿耶…总不会害自己的。 不要想太多了。 李世民抛掉迷茫,眸光逐渐变得坚定。 李渊把人引进来,到底有些心软,拿过一旁的帕子,替李世民擦拭脸上的脏污。 “阿耶,万万不可退兵,如今我们起兵是举着大义的名头,若是就这般退下去,人心涣散不提,宋老生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李渊无奈,果然是为了这事,他瞅了李世民许久,缓缓道:“士兵可还撑得住?” 李世民眼眸亮亮的,知道是李渊退步了,急急忙忙道:“我一直带着这支军队,知晓他们还撑得住,只要能快速击败宋老生,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没有办法,若是他不同意,李世民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呢,还不如放手一搏,他反复思量,终是打算相信李世民的判断。 “算算时辰,兵马应该都已经出发了吧,你待如何?” 一听此事,李世民倏然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偷瞄了眼李渊,好像不怎么生气的样子。 嗯,李世民暗暗说服自己,下意识看看后头的路,畅通无疑,很适合逃跑。 他后退半步,弯腰行礼:“在一开始,世民就把使者给扣在堡外了。” 李渊神情一怔,不可思议看向李世民。 好像有点大事不妙。 李世民又退了半步,声音低低的:“所以此刻,右军整而未发,左军虽去,但应该没走太远,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李渊盯着李世民,怒极反笑:“都学会先斩后奏了,随你吧。” 语罢,一甩衣袖,是再也不想看到这糟心儿子了。 臭小子,半夜扰人清梦给他哭丧不说,这擅作主张的毛病是一点没改! 还不如去睡觉,不然迟早得被李世民给气出病来。 李渊揉揉胸口,哭笑不得。 —————————————— 雨势渐停,杜怀信抬头望天,又瞧瞧被绑着挣扎的使者,拍拍使者的肩膀,语带宽慰:“别瞪我了,都是二郎的吩咐,他们父子俩吵架,你也配合些,我也好让你少吃点苦。” 段志玄冷哼一声,抽出长刀一把劈向身侧的树,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瞧见了吗?再不听话,此树就是你的下场。” 使者气红了一张脸,这都什么痞子做派,大将军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呐! 杜怀信拉住段志玄的手,迭声道:“好了好了,莫冲动莫冲动,各为其主,大家都不容易。”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当他傻子不成吗! 使者倨傲扭头,不想看到这二人拙劣的表演。 “哎,我说你这人,瞧不起我们啊?”段志玄皱眉,还打算着再砍一刀,却突得听到远处急促的马蹄声。 杜怀信上前几步,冲前头挥挥手,开心道:“二郎,我们在这。” 身后二人寻声,就见李世民与李建成一勒缰绳,急速停在他们面前。 “跟我一同去追左军。” 李世民刚想继续说点什么,视线一转瞧见使者,不好意思咳嗽了声,拿出李渊的令牌:“放了他吧,大将军已经同意不退兵了。” “大兄,你往左路走,”李世民把令牌抛到李建成怀中,双腿一夹马腹,“令牌归你,若是等会见到队伍不肯信你便麻烦了。” 李世民回眸,冲杜怀信二人道:“你们跟我往右路走,快点。”眨眼便消失不见。 杜怀信解开使者身上的绳子,而后与段志玄手忙脚乱地翻身上马,只来得及向李建成打个照面,便匆匆忙忙追随李世民而去。 李建成被握紧手中的令牌,被落在原地,内心充斥着被羞辱的愤怒。 他说的话会被怀疑所以需要令牌,李世民就不用吗? 李建成用力一夹马腹,将所有不满宣泄,瞅也不瞅使者一眼,自顾自生着闷气往左路赶。 烟尘卷起,使者骤然被扑了满脸,他咳嗽几声,简直目瞪口呆。 这一大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这真的能赚到从龙之功吗! 夜色渐深,周围安安静静,只偶尔有一两声鸟鸣打破空寂。 这路是走对的吗? 杜怀信迟疑地跟在李世民身后,环顾四周,没有半点行军的痕迹,就算先前下过雨,也不可能把脚印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下意识拽拽缰绳,驱马朝段志玄靠近,见前头的李世民认真搜寻的模样,才用气音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迷路了?” 段志玄刚想点头,谁知一转眼就瞧见李世民好整以暇地端坐马上,就这么望着他俩,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容。 “哪有,胡说什么呢,”段志玄忍不住拔高了语调,推开杜怀信,“二郎怎么可能迷路,定是你自己找得不仔细,我不许你污蔑二郎。” 哈? 杜怀信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志玄义正言辞的神情,赶忙做了噤声的手势:“轻点,你想被二郎听到吗?” 段志玄无力地冲杜怀信使眼色,见他不明所以,露出了个绝望的笑容。 “哟,我怎么不知道,原来在志玄眼里我这么无所不能啊?” 杜怀信身子一僵,见着段志玄懊恼闭眼,他哭丧着脸,一点一点转头望去,就见李世民挂着灿烂的笑容,没有半分生气的模样。 “想说什么便直说,怀信你也是,这个毛病要改。” 李世民摸着身下马儿的鬓毛,毛色黄里透白,触手柔软,光滑柔顺,不愧是他的特勒骠。 安抚完特勒骠不满的情绪,李世民再度开口:“我确实迷路了,只怪我走得太急,天又黑,不小心跑到了深谷,连累你们了。” “哪里哪里,一时心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杜怀信与段志玄摇摇头,同时出声。 “莫贫嘴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出路再说。” 李世民翻身下马,将马系在一旁,随手捡起地上粗壮的树枝,往前挥了挥:“我看过前头,到处是横亘的树木和灌木,骑马不好走,都下来吧,我们步行出去。” 杜怀信与段志玄对视一眼,给系马的地方做好标志后,跟着李世民的动作,一同上前开路。 等李世民一行人找到出发的左军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窦琮乍然见到灰头土脸的三人,还以为是遭贼了,要不是听着李世民的声音实在耳熟,他差一些便要指挥大家将人捆上了。 “总算找着你们了。”李世民抹抹脸,却不想越抹越脏。 他听着杜怀信的闷笑,见着段志玄努力憋笑而导致扭曲的脸色,懊恼地将手背到身后,正色道:“大将军有令,即刻返回,再不提退兵一事。” 本应是庄严肃穆的场合,可配合李世民半张白半张黑的面孔,杜怀信实在忍不下去了,就算是想尽了平生悲伤之事,都无法压抑他想要放肆大笑的冲动。 “咳咳咳。”杜怀信退后几步,捂着脸弯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李世民磨磨后槽牙,面上关怀,扶起杜怀信,实则手下暗暗用力,低声警告:“不许再笑了!” 段志玄惆怅看向不明所以的窦琮,打圆场道:“那个,杜怀信他找了一晚上,有些受寒了,不打紧的。” 见李世民与杜怀信还在你来我往的用眼神打机锋,一个两个的,怎么平日里稳重的杜怀信都跟着孩子气了。 段志玄头一次怀疑自己,他莫不是看错人了。 等李世民回到贾胡堡内,李渊早已知晓了他迷路一事。 这会见了垂头丧气的李世民,倒是觉得好气又好笑。 他勉励了几句李建成,满意地点头,打发人退下了,大郎虽则能力一般,但做事好歹是稳重的。 哪像这个臭小子,李渊无奈,半点没个儿子样。 “往后你自己做武侯去吧,带着轻骑先行,好好认认路,莫给你阿耶丢人。” 李世民嘴唇翕动,到底没有底气反驳,只好老老实实听着李渊的数落。 “报大将军——”亲信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李渊一顿,咂咂嘴,有点遗憾。 好不容易抓住个李世民的错处,这小子以往老气他,如今还没骂痛快呢,可惜。 “何事?” “外头有一个白衣老者求见,称有极重要的事情禀报大将军。” 为您提供大神 月下隔云端 的《[唐]初唐上位攻略》最快更新 19. 追师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挑衅 极重要的事? 李渊低低将这句话在唇齿间咀嚼,饶有趣味地挥手,让人将其引进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白衣老者居然是被杜怀信扶着走进来的。 杜怀信单手行礼请示,得到了李渊的默许后,小心翼翼地扶着老者坐好,上前几步,与李世民隐秘地交换了一个视线,这才向李渊道:“王老仰慕义军多时,听闻翟邑有隋将阻拦,今次特地来给大将军献策。” “哦,不知王老有何指教?” 李世民听着李渊拔高的音调,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两个时辰前的事。 那时他们找到了左军,因着担心李建成那的状况,李世民特意吩咐段志玄先行一步打听情况,他则与杜怀信殿后,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着。 而王老,便是他们在一处山脚下捡到的。 王老是个当地的樵夫,以砍柴为生,中年丧妻,也没有留下后代,亲缘淡薄,只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靠着翟邑附近的山活了大半辈子。 他们找到王老时,他正因为淋雨发热,眼见就要陷入昏迷,杜怀信匆匆问清状况后便失去了意识,李世民于是将人带上自己的马,而他本人则下马牵着一路步行。 杜怀信提出要把自己的坐骑换给李世民,被他拒绝了,只是在临近贾胡堡时才让杜怀信将人带下去好好照顾。 谁能想到,如今这个所谓王老,居然有极重要的事情汇报。 李世民隐晦地看向杜怀信,却不想正正对上王老一双目露感激的眼睛。 “是啊,隋室无道,老朽感念大将军义举,一听闻大将军因为翟邑而迟迟不进,心有不安。” 王老颤颤巍巍冲李渊行了个大礼,实则是对李世民与杜怀信感谢救命之恩。 “咳咳,老朽是当地樵夫,知晓一条小路,可以让大将军带军直入翟邑附近,且能避开隋军的耳目。” 杜怀信忧心地扶着王老,轻轻顺着他的背,接口道:“是啊大将军,如此,我军便可出其不意,一举攻下翟邑。” 李渊蹙眉沉思,倒是瞌睡来了递枕头。 不过,同一件事若是换一种法子,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渊曲起指节,急速扣动桌面,转瞬便有了个新的点子。 “雨势不绝,今晨虽停了几个时辰,看天气又有落雨的势头,等过段时日彻底放晴,晾晒甲胄,到时粮草也已到了,便是最好的出军时刻。” 李渊说着朝着王老走去,代替杜怀信扶助他,和善笑道:“为防军心溃散,到时还得请王老相助。” 李世民眉心一跳,对上杜怀信不明所以的目光,内心腹诽,他这个阿耶,又要装神弄鬼了。 果不其然,李渊说话的语气越发轻柔:“届时便请王老上演一出神仙指路的戏码,还请王老配合。” 杜怀信倒是没想到,虽然简陋,但却是个稳定人心的好法子。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李渊,从前只知晓这个开国皇帝被自家儿子推翻,但就他与李渊接触过的几次来讲,其人绝对是个玩弄政治的老手。 不过,念着那日在士兵面前感叹,之后再也不出面的李渊,杜怀信沉吟。 开国皇帝若是一味玩弄权术,不想法子亲临一线,将军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也难怪会被李世民推翻了。 贾胡堡与翟邑就此陷入了对峙,但不论是洛阳还是河北,都出现了新的变化。 杨广下令讨伐诸贼,窦建德却率兵反将隋将薛世雄打得大败,如今正一心一意攻打河间各县。 窦建德本就草莽出身,虽已称王,却找不到什么人来帮着练军与建设制度。 他的出身,一方面是他礼贤下士的倚仗,是他素得人心的基础。 可另一方面,被世家贵族看不起,被人骂做泥腿子田舍奴,初初上任,政令也好,制度也罢,全然一把抓瞎。 窦建德素来不信命。 陈胜吴广尚且能整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缘何他不能? 自小吃苦,大饥大旱,被人污蔑屠戮全家,他都没有哪一刻想过想过放弃,如今眼瞅正步步高升,他又有什么理由放弃! 活下去,努力往上爬,坐到那个位置上。 然后,让天下大同的世道不再成为一个梦。 他会将这满目疮痍的山河整顿收拾,锦绣山河,也应由他一笔一划亲手描绘。 攻下河间只是他的第一步。 等一切步入正轨,他坚信,此世再无人能阻他之势。 河北的战火也影响了洛阳。 洛阳守军被李密打得节节败退,薛世雄本是为了支援洛阳,谁知走到半路竟被窦建德打得抱头鼠窜。 杨广无奈,不得不将总指挥交付到王世充手中。 王世充早已便有养寇自重的念头,靠着洛阳城内储备充足的粮草与器械,就这么与李密拖着。 打不过还守不住吗? 杨广恐怕自身都难保了吧,身边除了他又能信谁? 王世充混迹朝廷多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可谓学了个十成十。 那头哭求杨广恐难坚守,这头勉励众将,又是祥瑞又是天有异像,为自己的前路一步一步造势。 可得感谢李密了,王世充讥笑,多亏有个傻子在此纠缠,他不仅可以练兵亦能暗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李密却全然不这么想,他被王世充搞得焦头烂额。 本以为能快速攻下洛阳,顺势入主长安,可谁曾想竟被绊住了脚步。 李密曾为杨玄感献上的上中下三策,以攻洛阳为下策。 可等到他自己当家做主时,才发现完全抽不出手脚。 不仅是他左右皆东人,没有余力西进长安,更是因为他太急了,接管翟让旧部的手段太急了。 李密突地感到后悔。 人心道义,往昔虚无缥缈的存在,却在最关键的时刻具象化,犹如一柄利刃,死死插在他的心口。 他的所作所为已然令翟让部下不满,新王旧王之间,向来是充斥猜忌与犹疑的。 翟让可以不争,他的下属却不会答应,矛盾已然埋下,迟早有一日会爆发,到那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李密急切需要打下洛阳,他需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自翟让手中接下瓦岗,必须凭借一场大胜站稳脚跟,让那些对他不满的声音统统消失。 王李二人陷入僵持。 所幸李渊那也迟迟无法入关,能帮他挡着长安的援军,这勉强让李密压下了心头的不安。 长安,洛阳,都为隋室重要的政治枢纽,如今就拼谁的速度更快,谁能更早一步夺得正统。 —————————————— 时间就在看似平静的局势下,一点一滴流逝,转瞬来到了八月初三。 天气终于再度放晴,一扫前段时日阴沉的势头。 如今前有神仙指路振奋人心,后有粮草器械准备充足,秣兵历马,枕戈待旦。 时机正好,李渊当即下令,率军攻打翟邑。 行军路上,李渊看向身侧跟着的李世民李建成兄弟二人,突地起了考校的心思。 二郎他是不担心。 只是大郎,如今也跟着磨练了这么多日,不晓得有没有长进。 “若宋老生不出战,该当如何?” 李建成一愣,虽则这段日子他时时跟在李世民身后学习,但前半生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却没这么容易改变。 他自出生便习惯了听从李渊的安排,幼时按李渊的安排认真念书,长大后也是按着李渊的吩咐做好一家之首。 但掌管一个府,和掌管一支军队截然不同,更不用说他压根没有多少实战的经验。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骤然被提问,他内心就算已然有了法子,却还会下意识犹疑。 有没有更好的,可以不可以让李渊更满意的。 若是二弟,若是二弟,他可能压根不会犹豫,带着不知为何用不尽的自信,毫不犹豫开口。 “末将早已打听过,宋老生为人有勇无谋,轻骑挑衅便可。” 果然。 听着李世民一如既往上扬的语调,李建成闭眸,点点烦躁和不满一瞬自心间涌出,蔓延至全身,堵得他喉咙发痒。 “当然,若是宋老生还不出战,我们便可用其心不忠的法子污蔑。” “就算他还是忍耐不出,可这一手挑拨离间,却能在他们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不算亏。” 李世民没在意李建成古怪的情绪,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块小小的、陈旧的护身木牌。 李世民的笑容逐渐柔和下来,眼前浮现出观音婢那张清丽脱俗的脸。 观音婢明明才只到他胸口,却依旧固执地垫着脚,霸道地将护身木牌塞进他的衣襟。 他配合地半蹲身子,任由观音婢圈住他的脖颈,明明都红着眼眶,泪珠欲落不落,却还是扬起笑脸,像一只小兽般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那时的他好似闻到了很好闻的气息,甜腻动人。 他其实很想问一问观音婢,是不是用了牡丹味道的口脂。 但最后这个问题也没问出口,因为他亲自尝到了。 用一个包含眷恋和不舍的吻尝到了。 “二郎说得有理,大郎你呢?”耳边是李渊听不出情绪的声音,瞬间让李世民从回忆中走出。 他无聊地骑着马,心中毫不意外。 果然,李渊其实真正想听的是李建成的回答。 “末将,也是同样的想法。”李建成狼狈地避开李渊的目光,终是憋出了这一句。 他紧紧攥着缰绳,粗粝的质感让他手心泛红,他不敢面对李渊无奈失望的眼神。 “都说得在理,老生未能逆战贾胡堡,我便知此人无能。” “罢了,到时挑衅的活你便跟二郎一同去吧,如今还是抓紧时间赶路。”李渊嘴角下垂,眸中闪过忧虑。 一路无话,他们很快便到了翟邑。 李渊领着几百骑兵先行,于翟邑东面方向埋伏,李世民与李建成则只带了几十骑,迫近翟邑城下,耀武扬威。 李世民亲自举鞭指麾,给一旁的杜怀信使了个眼色。 听他骂阵了这么多回,也不知出师了没有。 杜怀信得令,面对城上戒备的众兵卒,没有丝毫害怕,反而还大着胆子逼近了几步。 接着便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讥讽道:“宋老生,你是缩头乌龟不成吗?” “到如今还能憋着心气不出战,我看你是根本不敢吧?” “时无英雄,到叫你一个竖子成名,着实可笑!” 李世民掩唇轻笑,这骂的,虽说难听,却戳不到宋老生的心肺,还是欠缺火候。 不过,想着一开始连粗话都不太会讲的杜怀信,李世民给了他一个不错的目光,现如今好歹也是一个进步了。 顾不上李建成,李世民驱马,举着鞭子,似笑非笑,大声呵斥:“宋老生,你还不出战!” “如今我们不过区区几十骑,你也没这个胆量吗?” “莫不是,你要学司马懿养寇自重,还是要我给你送上妇人衣物啊?” 语罢,所有人都禁不住笑了出来,甚至还有人不住高声大呵,让宋老生穿穿女人衣服给他们瞧瞧。 李世民嗤笑,面上一派无辜,说出来的话却引人遐想。 宋老生不知他们的主力已然埋伏附近。 更何况他还祭出了司马懿。 他没理由再躲了,只要宋老生禁不住压力,他必会出战。 果然不出李世民所料。 翟邑东南二门逐渐打开,宋老生铁青着一张脸,脖颈青筋鼓起,亲率士兵三万,出城迎战。 为您提供大神 月下隔云端 的《[唐]初唐上位攻略》最快更新 挑衅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功成 总算出来了。 李世民看着宋老生的部队先后出城,对着杜怀信矜傲一笑,嘴里还不忘做着口型:“你输了。” 杜怀信垮下脸来,懊恼又讨好地冲李世民比了个“一”的手势。 他之前自信满满,还与李世民打了个赌,必会激宋老生出城,若赌输,他便要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二百遍。 提起这个杜怀信就一肚子气,他的书法只在前世少年时期学过一两年,后来除了欣赏欣赏,自己上手练习的频率并不高。 更何况自穿越后,每日都要习武健体,上阵杀敌,那一手字只能说可看。 偏偏李世民最见不得他那一笔平庸的字,并且极力把王羲之推荐给他,还给他规定了任务,每旬都要临摹字帖,李世民还要检查。 真是,杜怀信懊丧地长叹口气,盲目自信不可取。 李世民挑眉,刻意做了个恐吓的表情,还没等杜怀信接上害怕的表演,自己倒是忍不住上手揉了把面庞,不住闷笑。 他果然不适合这种阴鸷冷漠的模样。 “便宜你了。”李世民神采飞扬,隔空与杜怀信碰拳。 “别耽搁了,回吧。” 李建成自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着,如今见李世民与杜怀信调笑,完完全全将他当个透明人,再也忍不住出言打断。 杜怀信寻声望去,只见李建成神情淡漠,一双眼不含感情地扫过他二人,再也不说一句,转身便骑马走了。 这么早便不和了吗? 杜怀信看向李世民,就见他毫不在意,嘴角还挂着方才的弧度,好似一点都没将李建成的冷脸放到心上。 “发什么愣呢?”李世民一夹马腹,飞也似的冲李渊方向而去,只留下一句含笑的话语飘散空中。 “我可是把宋老生骂出来了,可不得向阿耶好好讨个赏。” 白担心一场,杜怀信无奈一笑,随即带着身后的几十骑往回赶。 “大将军!大将军!”李世民眼眸一亮,转瞬便超过了前方的李建成,嘴上还不停。 “大将军,事成了。” 瞅着次子又乖巧又得意的小表情,李渊笑着点点头,嘴上勉励了几句,继而转向面色勉强的李建成。 “大郎也做得不错。” 语罢,李渊上前打量了会宋老生,一边吩咐殷开山召集后军,一边与众人商量:“我观宋老生还要些功夫才能列好阵,我军自晨时起赶路,如今已过午时,兵卒劳累又饥肠辘辘,要么先用点吃食如何?” 杜怀信皱眉,有时候他真的搞不懂李渊,是只要顺风局便放松警惕吗? “不可,战机转瞬即逝,万不可失。” 李渊越过杜怀信看向李世民,这小子向来以二郎为尊,想必也这也是李世民的意思。 “怀信说得在理,天实弃隋,人孰能辅?” 李世民抬抬下颌,分明还是一副平常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举重若轻的意味。 “老生之辈,当我何如?隋室亿兆离心,宋老生,手到擒来耳。” 他的脸上泛起游刃有余的笑容,对李渊继续道:“机不可失,应当一鼓作气,拿下翟邑。” 李渊“啧”了声,这个二郎向来敏锐,小事方面听一听也未尝不可。 “都依你的,二郎,你独自领兵往城南列阵,作为奇兵。” 李渊视线移到李建成身上,声音微不可查地一顿:“至于大郎,你便跟我身边,往城东列阵,到时我们与宋老生交战,一旦稍稍退却,二郎便立马冲阵压上。” “都听明白了吗?” 李世民与他手底下的人对视一眼,肯定地向李渊点头。 李建成说不清心理的滋味,难耐的妒火自心头涌出,焚烧着他的四肢百骸,胃部好似被一只大手死死攥紧,冷汗涔涔,带来一股莫名的窒息感,令他手脚发软。 这个浑噩的状态被他一直带上了战场。 等他反应过来时,耳边的阻隔蓦然消失,阵阵喊杀声骤然炸响耳畔。 他忽然有些茫然,怎么就交战了呢? 但战场上哪有时间给人思考,李建成的异样已经让绝大多数敌军发现,一个小小的包围圈逐渐形成。 李建成周围的亲兵忍不住爆了粗口,心中对这个左领军大都督充满了怨怼。 自己不要命还要拖着旁人下水吗! 宋老生早已发现了不对劲,气势一凛,没给李建成反应的机会,搭弓射箭。 一箭破空,带着呼啸声直直冲李建成而来,李建成浑身上下寸寸发冷,好像听到了有人急切慌张的呼喊。 说了什么呢? 李建成有刹那茫然,只眼睁睁看着羽箭逼近。 躲开啊,躲开啊,动一动啊! 李建成内心呐喊,却依旧半点掌握不了手脚,死死盯着箭头迫近,然后擦过他的臂膀。 没中? 李建成骤然松下心神,力气又回到体内,他下意识牵牵唇角,下一瞬,他一个倒栽葱,从马上摔下来。 这下子是不用演了,李建成从马上摔下来,立马造成了骚乱。 救人的,呼呵的,尖叫的,李渊发现时已经晚了,士兵早已乱成一团。 该死! 都二十多的人了,居然没有半点长进! 李渊咬牙,内心失望一闪而过,只得朝李世民埋伏的方向看去。 他相信,只要有这个二儿子在,就一定会扭转局面的。 李世民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李建成坠马的意外来得太突然,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李世民不慌不忙,没有马上冲出,只冷静地观察敌我差距。 我方且战且退,陷入混乱,宋老生部队士气大涨,杀红了眼,气势渐盛,却太急躁了。 宋老生或许是从这一箭里尝到了甜头,被喜悦冲昏头脑,不断孤军深入,已经与后头的大部队相隔离。 “二郎,好时机。”杜怀信伏身,盯着底下左突右冲的宋老生,浑身陡然散发一股嗜血的气息。 “匹夫之勇。”柴绍冷眼旁观,拽紧了缰绳,跃跃欲试。 时机已到。 “上!” 李世民与段志玄跃马先登,柴绍紧随其后,三人驰马而下,猛然冲入敌阵,只不过几个来回竟冲散了敌军阵型。 杜怀信与刘弘基则率军靠近宋老生,不让其有一丝一毫的喘息时机。 大意了。 宋老生赤红着眼,没有犹豫,他既能一件箭将李建成射下马,焉知不能有第二次! 层层箭雨陡然冲李世民的方向压来,他来不及躲闪,一支冷箭直直插入左臂的甲胄缝隙间。 疼痛一瞬袭来,李世民闷哼一声,冷汗自额角滑落,擦过眼睫,酸涩之感顿时涌现。 李世民轻蔑一笑,亦被激出了怒意与血性。 他和李建成可不一样,想用相同的法子,也得看看对象是谁! 李世民咬牙,快刀斩乱麻,不过一息功夫,带着倒刺的箭头被拔出,带出簇簇血雾,翻起点点皮肉。 “咔擦”一声,箭被折断,李世民狠狠将其掷向宋老生,反手朝身侧一刀,一道血柱瞬息涌出,洒在特勒骠的马蹄上,洒在他白色的衣袖上。 不进反退,李世民嘴角挂着肆意的笑容,率兵冲阵,气势居然比先前强了不止一倍。 李世民横刀立马,手持双刃,双刃皆缺。 浓稠的血液顺着豁口处滴滴掉落,本来白色的衣袖被血浸湿,李世民漫不经心地抖抖衣袖,大片血液散落地面。 然后满不在乎的,又陷入厮杀。 杀神一般。 所有人都沦为了陪衬,唯有这个不知疲惫的,眨眼间带走人命的,却依旧眉目平静的少年郎,被今日所有人记在心中。 “宋老生已被活捉,放下武器,速速投降,降者不杀!” 柴绍抓住宋老生怔愣的空档,大吼出声,后头的敌军看不清状况,瞬间乱了心声。 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 杜怀信与刘弘基互相配合,一步步压缩宋老生的逃跑空间,追得他狼狈不已。 宋老生左支右绌,狼狈地跌落马摔进壕沟,眼见又想逃跑,杜怀信猫逗老鼠般,稳稳一箭射入他的左臂。 杜怀信冷笑,李世民的仇他可还记着呢。 一声嘶吼,宋老生惨白着脸,自知求饶无用,只愤恨地与杜怀信对视。 各为其主,技不如人,他输了。 刘弘基驱马上前,手起刀落,宋老生便再也没了动静。 主帅死了,敌军四散溃逃,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刘弘基扬手,杜怀信上前,二人击掌,相视而笑。 阳光撒下,李世民顺势抬手看了看伤口,不是很严重,但留个疤估计是在所难免。 段志玄在李世民身侧,没多说什么,只笑笑指指自己额角冒血的刀伤:“我陪你。” 这有什么陪不陪的,他是会在乎那种疤痕的人吗? 只是怕观音婢见着了会担心。 柴绍作为李世民的姐婿,见着眼前几人互相打趣的场景,下意识放缓了呼吸,由衷地替李世民高兴。 李世民哭笑不得,再度抬眸时,撞上了四双情绪不同的眼眸。 杜怀信关切,刘弘基得意,段志玄戏谑,柴绍欣慰。 暖意似涓涓细流蔓延全身,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破土而出。 李世民好看的眉眼弯了弯,这是同家人相处时完全不同的感受,让他感到十分新奇。 翟邑之战,就此拉下帷幕,李渊一行势如破竹,直逼河东屈突通。 李渊这头形式大好,远在长安的李秀宁亦以女子之身,举起了义旗。 为您提供大神 月下隔云端 的《[唐]初唐上位攻略》最快更新 功成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重逢 李秀宁自柴绍走后,便与柴舒窈乔装打扮,玩了一招金蝉脱壳,直奔鄠县李家别庄。 乱世之中,钱才是最硬的护身符。 李秀宁没有犹豫,花了几日功夫,不计成本,迅速散尽家财,自号李娘子与柴舒窈大方撒钱。 亡命之徒的忠心易失亦易得,一口饱饭便能轻松招揽至麾下。 然,李秀宁远远不满足于数百人的队伍,就这么只求一地自保,她还不如跟着柴绍走,既然留下来,她就要做得更好。 “嫂嫂是想为国公扫平长安附近的妨碍?” 柴舒窈坐在李秀宁面前,双手托腮,一双眼亮亮的,眨也不眨盯着眼前人。 “聪明。”李秀宁点点柴舒窈鼻尖,而后看向门旁脊背笔直、双目坚毅的柴家家僮——马三宝。 “打听清楚了吗,司竹园的胡帅何潘仁,是否还没有投奔任何一支势力?” 马三宝颔首,沉吟片刻道:“是,何潘仁其人不过一个西域胡商,起兵聚众自称总管,不过是为观望,挑一个势力下注自保。” “那便是好拉拢的意思了?” 李秀宁浅笑捏捏柴舒窈脸颊,不以为意道:“有二郎在阿耶身侧,想必阿耶一行很快便能入关。” “嫂嫂的阿弟真的有这么厉害吗?”柴舒窈眼带好奇。 李家的人她只与李建成李元吉熟络些,可这二人在她眼中均不值一提,除却个男子的身份,哪点比得过嫂嫂? 嫂嫂不用成为男子,就凭女子之身,照样能在乱世中挣得一份功名,简直是柴舒窈眼中最最厉害的人了。 “他可与大兄四弟不同,到时你便知晓了。” 李秀宁没有过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只继续思虑天下局势,指尖下意识拂过颈边碎发。 “如今长安西侧的薛举已然称帝,虽被河池太守萧瑀击退,但入关之心不死,在阿耶来之前,是该敲打敲打了。” 李秀宁眉目一冷,说出的话愈发逼人:“不计任何代价拉拢何潘仁,他是长安周边势力最大的盗贼,只要拿下他,不愁众贼望风归附。” “薛举太心急了,杨广都未死呢,就着急忙慌称帝,是把自己当靶子,不足为惧。” “李仲文,向善志,丘家兄弟,哪个不是聪明人,除了我们李家,他们还能择谁为主?” 李秀宁语气淡淡的,但偏就是这般漫不经心的口吻,仿佛令在场之人吃下了定心丸,个个都找到了主心骨般。 “马三宝,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李秀宁身子微微前倾,面上的笑容愈发蛊惑,“做得好了,你便可摆脱家僮的身份,一个将军县公不在话下,翻身做主就在今日。” “如何?” 李秀宁身体往后靠了靠,身上莫名的气势一散,不再看马三宝,自顾自揉着柴舒窈毛绒绒的脑袋,动作是说不出的慵懒。 马三宝心一跳,瞬间便口干舌燥。 是人都会有野心,他一小小家僮亦不例外。 “某,领命。” 天赐良机,他不会轻易放过。 司竹园。 何潘仁疲惫地拿起手边的茶盏,狼吞虎咽一口饮尽,急切下点点水珠沾湿衣领,他大手一擦,叫了个下人上前问话。 “李公那如何了,你们可有好好待人家?他一读书人,不可粗手粗脚的,叫人闹了笑话。” 下人诚惶诚恐,不住作揖行礼,这才讨好到道:“奴哪敢怠慢李公,只是李公毕竟是读书人,咋们又是把人家掳来的,这想让李公接受咋们也得花时间吧。” 话越往后头,声音越轻,下人偷偷瞥了眼何潘仁的脸色,没有生气,只有忧愁。 何潘仁惆怅地又给自己倒了杯水,他一个大老粗,总想着身边有个读书人充面子,只是如今看起来面子没充成,还把人给得罪了。 他叹气,这个李纲,真是搞不明白,莫不是读书人都看不起他们这种人吗? 到底该如何是好,何潘仁蹙眉沉思,然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便被外头的询问打断思绪。 “禀总管,外头有人求见,是唐国公家李娘子的下人马三宝,不知总管意下如何?” 怎么又来了。 他地处微妙,已经不知多少人来拉拢,见都见烦了,偏偏一个个只嘴上好听,仔细一看却是表面锦绣,内里烂得可怕。 何潘仁刚想挥手,突然把下人话语里的唐国公与李娘子六字细细琢磨,结合这一月搜集的消息,心中一动。 唐国公如今风头正盛,李娘子也有个乐善好施的名头,一介女子之身都能拉起数百人的队伍,不可小觑。 更何况人家也是贵族,在隋朝做官,跟李纲那个倔脾气想必会很有话题。 何潘仁越想眼睛越亮,若投李家以求自保,既能解决自身安危问题,又能让李纲放下芥蒂。 这叫什么来着,对了,一举两得,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何潘仁一拍手,笑得眯起了眼,乐呵呵吩咐下人将马三宝引入,脑中已经幻想着他未来的坦荡仕途了。 何潘仁的归附仿佛一点火星,风一吹,瞬息便燃起熊熊烈火,绵延千里。 李秀宁的势力迅速壮大,她身着戎装,亲自坐镇军中,每攻下一地,便严明军令,秋毫无犯,故远众奔赴者甚众,一时竟得兵七万。 李秀宁毫不犹豫,立即遣使密告李渊,如今李家里外呼应,何惧薛举? 她李秀宁,亦是李渊进军长安路上的一柄利刃。 ——————————————— 大业十三年,九月初十,河东。 许是吃了宋老生的教训,屈突通面对李渊的率军包围,不论是面对怎样的挑衅,都选择避其锋锐,避城据守。 这下子难办了,自霍邑的班师之议后,军中再次爆发了矛盾。 以裴寂为首一方认为不该绕过河东,长安作为屈突通的后盾,若不能快速拿下,难免陷入两面夹击的窘境。 但以李世民为首的一方则全然不这么认为,兵贵神速,应携累胜之威,以堂堂之势,震慑长安,不给敌军喘息之机。 智不及谋,勇不及断,屈突通不过据一城自守,届时河东不过一座孤城,何愁不降。 这次李渊一反常态,犹豫良久,在收到李秀宁的密信后终于下定决心,最终选择兼而有之。 渡过黄河,据守长春宫,兵分两路,一路围困河东,一路西进长安。 至于进军长安的人选,李渊没有丝毫犹豫,当众择了李世民。 李建成于军事太过稚嫩,李渊根本放心不下,还是打算将其带在身边磨炼磨炼。 只可惜,李渊的好意落在李建成眼里就是隐秘的不满。 自霍邑坠马后,他于领兵下意识产生了抗拒的苗头,然而这一点抗拒却造就了如今尴尬的局面。 李建成比李世民整整大了九岁,自小到大都是名正言顺的世子,游走于权贵间的交际圈子,不需要为未来担忧。 可军中,却是个全然不看出身,只看能力的地方,他比不上李世民,自然被士兵抛弃。 如今让还未弱冠的李世民独当一面,这是生生在打他的脸。 危机感促使李建成要做些什么,既然底下那帮子人讨好不了,他就只好把目光放在李渊上。 于是,李建成花了整整五日,终于捕捉到一只毛色极为好看的玄狐,称其天降祥瑞,进献李渊,李渊果然大喜。 那头其乐融融,这头李世民却全然顾不上那二人父慈子孝的演出。 他很忙。 为了领兵围攻长安,他忙着点兵,忙着安排人手,忙着吩咐后勤粮草,几乎没有一日空闲。 出发前日。 “二郎,”杜怀信微笑,凑近李世民,打断了他看汇报军务的奏表,语带神秘:“外头有两个人找你。” 李世民终于舍得从繁忙的公务中抽身,伸了个懒腰,眼眸半阖不阖,语气闲散:“若是来禀报事务的,你不会这么卖关子,想来又是有什么人来投奔我了?” “是也不是,那二人自称姓长孙,是对兄妹,特来长春宫拜见二郎。” 三、二、一。 杜怀信在心里头暗暗倒数,哼笑得意 ,果见李世民怔愣片刻,随后猛然起身,匆忙之下还带翻了些许文书。 他面上是掩藏不住的喜意,刚想往外头赶去,谁知脚步一顿,往身后书架上伸手一捞,一个精致的木盒被他握于掌中。 杜怀信上前,摸摸盒子外头双龙戏珠的纹样,好奇开口:“这是何物?” 李世民宝贝似的将盒子背到身后,斜睨一眼杜怀信,语带炫耀:“你连娘子都没有,知道这是何物也无用。” “不如帮我瞧瞧,今日的装扮如何,看起来是不是风流倜傥,我这几日连夜处理公务,面色难不难看?” 没给杜怀信丝毫插嘴的空间,李世民就如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般,自顾自往下说着。 等一下,杜怀信咬牙,上辈子他是单身便罢了,这辈子居然还被一小孩给嘲讽了,这个场子不找回来,他就不姓杜。 “二郎近日忙于案牍,恐是气色不佳。”杜怀信故作忧心忡忡的模样,还不忘给李世民的衣着一句点评,“这衣物的颜色亦暗了些。” 李世民果然眉头一皱,但还不等杜怀信内心窃喜扳回一城,他又迈着轻快的步伐,只留给杜怀信一个满是春意的背影。 “跟你一个男人说这么多作甚,观音婢眼里我向来是最好看的。” 低喃的抱怨传入杜怀信耳内,杜怀信无言仰头,坠入爱河的男人,不论年岁几何,都是这么可怕。 长孙无忌牵着长孙嘉卉的手,默默在外等待。 一阵风拂过,轻轻带起长孙嘉卉的帷幕,掀开了下颌一角。 双唇不点而赤,肌肤温润如玉,灿若春华,皎如秋月,几缕零碎的发丝随风轻柔而动,平添一股诱人风情。 李世民一出门就撞上了这幅场景。 他呆愣愣立于原地,耳后瞬息布满红色,然后一点一点的,蔓延至他的整个脸颊。 手心隐隐发烫,心跳一下大过一下,他好似听到了长孙无忌的声音,但完全不知他说了什么。 李世民一双眼只随着长孙嘉卉移动,见她慢慢上前,才恍然回过心神,飞速将手中木盒递到她掌中,而后不好意思般磕绊道:“这、这是我送你的玉龙子,很好看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话落,似乎不满自己的三言两语,表情带了丝委屈,半弯身子,凑近长孙嘉卉耳畔呢喃:“这是我从晋阳宫挑了好久才找到的宝贝,我挑了整整十日,可辛苦了,你不许不喜欢。” “二郎挑的,我都喜欢。” 长孙嘉卉眉眼含笑,顺着心意贴近李世民,与他肩膀靠着肩膀,手背擦着手背。 长孙无忌:…… 果然被这对夫妻无视了个彻底。 为您提供大神 月下隔云端 的《[唐]初唐上位攻略》最快更新 重逢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