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前镜后》 1、第一章 九月的夏末,沪市一连几天阴雨绵绵,走在路上深吸一口气,呼吸间瞬间就浸上又湿又凉的潮气。 祁一桐到了大剧院才发现天空开始飘起小雨,她从工作室赶来,身上只带了一部相机和两只长焦镜头,只好低头快步走进剧院。 祁一桐的学姐胡棠毕业之后开了个文化传媒公司,主做艺术活动宣发,她现在正对接的舞剧《爻祭图》即将开始国内第四轮巡演,首演前日,往年合作的摄影师却突然和剧组解了约,原本计划作为宣传的衍生影集需要重新寻找摄影师。 胡棠第一时间就想起到了祁一桐,她这几年做人像摄影,由于创意天马行空,风格大胆怪诞,极具个人特色,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是个全网粉丝破千万的网红摄影师,于是胡棠跟剧组确认过后就连夜联系了祁一桐。 胡棠起初也不抱太大希望,祁一桐这个工作狂平常不是在商业拍摄就是在搞自己的创作,天南地北到处跑,几乎全年无休,多半抽不出空来救急,但出乎意料的是,祁一桐二话不说,只问了时间就干脆地应了下来。 沪市大剧院作为地标建筑,总共有三个剧场,祁一桐给胡棠发了消息,便在前厅里等着。 《爻祭图》的入门口两个工作人员正闲聊着搭置景,瞥了她一眼,没搭理。 “今年的经费捉襟见肘啊。” “是,也不知还能演几年。” 那人乐道:“高导这戏能演几年,得看那位愿意跳几年。” “你说杨老师?也是,国内没人跳得来他这角儿啊,多好的戏,要是找不到人接替早晚永久封箱咯。” “不好说,吃过了山珍海味,你还尝得下粗茶淡饭吗?” 另一人“嘘”了一声:“这话不兴说,得罪人吗这不是。” 许是见她不远不近的站着,两人不再闲话,加快了手脚三两下搭好了景,瞧着像是厚纸板仿制的轿面,木制镂空的窗框后可容人站立合影,多半是胡棠的点子。 眼看着这两人收拾了东西要离去,胡棠还是没回自己消息,祁一桐只好上前询问。 “请问,我想找一下胡棠去哪里找呢?她没接我电话。” 两人扫了一眼她怀里的相机,面上不约而同显出微妙神色:“棠姐的话,我们刚刚出来时好像在后幕,你直接进去找她就行。” 祁一桐看在眼里,但深知有些事不宜多问,在心中默默打了个问号,谢过两人,进了剧场。 舞台上有演员在走位对灯,祁一桐没敢发出声音,脚步轻巧地进了侧幕。 《爻祭图》的舞美异常的华丽,为了方便换场道具全都堆在侧幕通道里,她只能借着微弱的舞台光护着相机小心穿行其间。 这时,狭窄的通道迎面走来个高大的身影,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面目,祁一桐下意识地侧过身让出路来。 来人走近了,衣袂拂过她的手背,带来对方身上淡淡的乌木香,还混着点旷野上夜风与青草交织的气息,这些知觉都因为视线被遮挡而灵敏了起来。 对方微微低头,低声道“借过,谢谢”。 微热的气息擦过祁一桐耳尖,令她摒住了呼吸,瞬间僵住身子。 等到回过神来,对方拖地的红色衣摆已经消失在了侧幕后。 那人穿了一袭红衣。 《爻祭图》全剧会穿红色舞服的,只有主舞杨暹,国内顶级舞蹈赛事大满贯获得者,最抢手的舞剧男演员之一。 《爻祭图》是舞蹈家高龚民工作室出品的现代舞剧《幻灵》四部曲的首部。 讲述世代供奉雪山山神的氏族中,一名绝美的女子椿被选中成为山神新娘,赐予不老的生命,于是她一袭嫁衣踏上了寻找山神的旅途,途中不断遇见旅人,众人在欲望的考验中不断浮沉,最后黄粱一梦终惊醒的故事。 步步见心,亦真亦幻,禅意厚重。 而舞者杨暹饰演的,就是那名美丽的女子。也正是这个角色,让杨暹在国际上一举得名,被誉为中国最具神秘气息的“东方灵欲”舞者。 五年下来,《爻祭图》上演了千余场,舞者早已不是原班人马,只有椿,不设a、b角,从始至终由杨暹一人演绎。 也只能,由他一人演绎。 - 祁一桐站在原地看着被那抹衣摆拖过的地面,恍惚间出神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音乐转换,强烈的节奏唤回了她的意识,她才慢吞吞地转身。 彼时胡棠正在后幕核对场刊数,见到祁一桐才想起把手机静了音,连连道歉后带着祁一桐去后台休息室,找导演认脸。 谁知进了后台还没走几步呢,就听见一阵吵闹。 “您不能把事儿做的这么绝!我都跟您合作多少年了,我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我什么时候在工作上出过错?您不能因为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就否定我的工作能力啊。” “捕风捉影?你自己做的事不捂捂好,现在圈子里里外外都知道了,你叫我怎么继续用你?” “是,是,我是做了不知羞的事儿,但是这一码归一码,您看这眼看着就要去峪园戏院演出了,这时候去哪儿找人拍这个影集?您顾全大局原谅原谅我。” “我能不能找到人是我的事,你要是还肯听老头我一句呢,就趁早把那些事断干净了,清清白白了以后咱们再说什么合作!” 这两人吵得凶,嗓门也不加掩盖。 眼瞅着走廊上几个化妆室都敞开着门,里面的舞者们梳头的梳头,化妆的化妆,状似忙忙活活,实际上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在听热闹。 胡棠一阵牙酸,警告似的扫了一眼舞者们。 等到她把几个化妆室的门都关上,才有闲心跟祁一桐解释:“之前的摄影师,气不过导演临时把他换了,上这儿来理论来了。” 想起方才工作人员微妙的神情,祁一桐了然。 果然,胡棠“嗐”了一句,道:“在外面偷吃,被老婆当场抓奸,坏就坏在他老婆也是圈内人,一来二去就传开了。” 说着说着胡棠有些感慨:“这事放在别人那儿可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但是我们导演是老一辈过来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最厌恶的就是心思不干净的人。” 说罢,认真看向祁一桐,“老爷子行走山水三十余年,说是苦行僧也不为过了,这戏是他毕生心血,难免严格些,你多担待。” 胡棠和她说话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祁一桐知她是真敬佩高龚民,也难得正经地点点头,称知道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胡棠又给她大致理了理头绪,剧照、海报这些东西在前几轮的巡演中已经拍过了不少,这次叫她来主要是因为剧组来年春天准备参加英国戏剧周,想要专门拍一组中国元素浓厚的影集,为此特意在这轮巡演中加订了一场苏市的峪园戏院用于拍摄。 峪园戏院祁一桐是知道的,国内最古老的昆曲戏楼,经过修复现在也是对外开放演出的剧场。 “沪市的这三场首演之后就是苏市站了,时间紧,导演也想赶紧定下人,今天试拍明天看效果图,你看成吗?” 毕竟是不熟悉的舞台摄影,被胡棠这么一说,祁一桐纵然已经是很成熟的摄影师,也不敢打包票一定拍得好,只能道:“我尽量。” 她不知道自己有压力时就会木着一张脸,倒把胡棠看笑了。 “你也别紧张,我给高老师看过你的作品,我们都认为你的风格和这部剧浑然一体”,说到这她歪歪头回忆:“况且你又不是第一次接触这部戏了。” “什么?” 祁一桐倏然抬眼。 “四年前那姆戏剧节,你托我帮你搞一张闭幕大戏的票,可不就是《爻祭图》吗?” 祁一桐眼珠动了动,刚想说些什么。 “吱呀——” 不远处休息室的门猛地被打开,里头出来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四十岁上下,脸上不掩怒气。 许是没想到外面站了两个人,男人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的,在看清了祁一桐手里的相机之后,他脸上的怒火更甚,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大步流星地擦身离去。 休息室里的高龚民也看到了两人的身影,对她们点了点头,示意二人进来。 高龚民是个高瘦的老头,头发半白,不怒自威,因为祁一桐的年轻露出了点不信任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祁一桐入行以来早就习以为常,她到底不是刚出社会的大学生,做摄影师和什么样性格的人没打过交道。几个简单的问题答得滴水不漏,加之高龚民也不是刻意为难她,一会儿功夫面色便和缓了起来。 这个时候已经离放观众入场只剩半个小时,祁一桐便不耽误高龚民和胡棠做事,自己回到了剧场。 正式演出时长近三个小时,祁一桐早早坐到了提前预留出来的摄影席,因为不是跟组摄影师,抓拍起来时刻不能放松。 一整场下来拍爆了两张卡、一块电池,结束了也不敢休息,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素材。 等到她审完素材再抬头,整个剧场也不剩几个人了。 祁一桐换了左肩背相机,右手手腕垂在身侧,指节不正常的弯曲着,细看能发现正在微微发抖。 她的腱鞘炎犯了。 胡棠发消息说去找剧院的人要热敷贴了,让她在前厅等着。 祁一桐按照记忆,找到了剧院地卫生间,但是时至夏天,水龙头没有热水,只能把手腕置在烘干机下面缓解。 这毛病她养了一年多了,药物治疗加上平常注意休息,已经不怎么复发,这乍一下疼起来,真的很要命。 就在祁一桐咬着牙给自己按摩的时候,男厕响起了冲水声,走出来一个人,是之前的皮夹克摄影师。 对方一身烟味,边洗手边觑她,祁一桐装作没看见。 男人擦干净手,靠着洗手台又点了一根烟,避也不避的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戏剧学院摄影系的?哪一级啊?” 祁一桐忍了忍,耐着性子道:“我不是科班出身。” 男人嗤笑,轻慢地打量了她一眼,“小姑娘,瞧你刚毕业没多久吧,接触过舞台摄影吗?这儿和拍糖水片可不是一回事,高龚民不好糊弄吧?” 说着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了,他往洗手池里啐了一口:“这老不死的,老子在这行里混了这么多年没见哪个要求这么多,真把自己当大师了。” 祁一桐冷眼看着,不接他的话,男人却把她的沉默认作了她没讨着好,忽然摁灭了烟,上下打量她一番,含义颇深地笑了。 “妹妹,你给了胡棠那小妮子塞了不少钱吧,想来这儿镀个金,蹭点履历?好办啊,叔能教你,叔也不要你钱,你认叔作师父也行。” 他的眼神粘腻,像条蛇附着在祁一桐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祁一桐感到恶心。 男人看出她想走,抢先一步拿走了她放在洗手台上的相机,“来,我跟你说你这个影调要怎么调,你得拉暗一点,对比度……” 祁一桐蹙眉,鼻腔里都是烟味,手腕也持续作疼,都在加速消耗她的耐心和修养。 她冷肃了嗓音,警告着:“我不需要,把相机还给我。” 男人掏出手机翻出两张图片,“成,你不耐烦听没关系,你就按这个图修,高龚民就喜欢这种要死不活的调调……” 怕祁一桐要走他还伸手想揽住她。 祁一桐脑中的神经在他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就啪地断掉了,也不管自己的右手受不受伤,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抢回了相机。 男人骤然之下撞上洗手池,把手机和相机盖一同撞落在水池里,那里有他吐过的痰和一池烟灰,水面浑浊不堪。 男人也顾不上被打,扑向洗手池捞他的手机。 祁一桐的视线在他手机上的图片上一扫而过,顿了顿,抱着相机就走。 没走几步男人追了出来,一把拽过祁一桐的手臂,力道之大扯到了祁一桐本就疼得流汗的伤处,她咬紧了牙才没叫出声。 男人这次装也不装了,目光狠辣,揪着祁一桐的衣领,“娘的!我好心好意指点你,你他妈敢打我?” 祁一桐被他扯着不得不仰头看他,双眼一丝畏惧都没有,灼亮到逼人。 “我敢啊,我为什么不敢?” “你——” “但是你敢打回来吗?在大庭广众之下。” 男人猛然四顾,才发现他们就站在大厅里,前台售票处的人站起身紧紧盯着这边,不远处保安也发现了不对。 这边动静这么大,胡棠从二楼赶了下来,推开男人站在祁一桐身前。 “你做什么?” 男人语气不佳,“我做什么?我还要问问你,你请的什么人,我指点了两句气性这么大!” 本以为戳中了胡棠的软肋,谁知胡棠大笑两声,“你指点她?你就连拍个剧照都得偷偷模仿人家的调色,我请来本尊你居然说你指点她?” 男人整衣服的动作一僵,两秒后不敢置信,指着祁一桐乍舌:“你是说她是——” “在下不才”,祁一桐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自我介绍:“正是您叫我模仿的摄影师‘异同’” 男人给她做示范的几张图片,正是她发在微博上的作品。 男人快速涨红了脸,显然不愿相信,“怎么可能……” 祁一桐目光平静:“你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在哪儿吗?不在是不是科班出身,是不是主流摄影师,也不在有多少资历名气,而在于如何对待作品。” 胡棠拽了拽她的衣角,但祁一桐要把话说完。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接下不符合自己美学理念,甚至需要模仿他人风格的工作。我的相机只拍我喜欢、我认可的,这一点任何人来都一样,我不会退让。” “一桐!” 胡棠略显焦灼的话音改过了祁一桐。 祁一桐回头,她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神色难以分辨的高龚民。 另一个人换下了红色舞服,垂感十足的黑色针织套装衬得人宽肩窄腰,颀长如竹,漂亮的肌理不露自现。他高鼻深目,五官与轮廓的棱角清晰硬朗,却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剧院大厅的灯光下闪着琥珀色清浅透亮的光泽,危险又优雅。 是杨暹。 2、第二章 几乎是在看清了来人的刹那间,祁一桐的心跳就凝固了。 她不认为自己的发言有什么错,但对于需要团队合作的戏剧艺术来说,一个难以调和的摄影师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她把话说得太满,也太猖狂了。 高龚民什么也没评价,只在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胡棠。 但祁一桐已经无暇顾及任何人。 尽管剧院的灯光还洒在身上,但她却感到了久违的,高原缺氧般的沉重。 她望着杨暹。 他的眉心微微起伏,冷石一般的眼眸不复回忆中那样沉静,那里面沉着混沌而复杂的情绪,细小的沸动着,像一座无声雪崩的远山。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转瞬的几秒。 杨暹喉结轻颤,垂下了眼帘,视线落在祁一桐的右手上。 祁一桐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剧烈的颤抖,她无法控制,只能藏到身后。 杨暹的目光定定的落在原处,睫毛像两片力竭的蝶翼,扇了扇,盖住了他的双眼。 默了片刻,他舒展了眉眼,像是压下了身体里的振动,没再看祁一桐,转身随着高龚民离去了。 祁一桐背后的手攥紧了掌心,骨头里传来钻心的疼痛。 胡棠看看杨暹的背影,叹了口气上前抬起祁一桐的右手,确认没有鼓包,这才拍了拍她的背,取过相机跨在自己肩上,安抚道:“走吧。” - “你跟这冤家说这些做什么?他就是个混日子的,哪有什么追求。” 祁一桐摇摇头,有些疲于解释。 胡棠瞧了一眼她的脸色,叹气:“也不知道高老师对你那番话是怎么个看法,毕竟他不仅是个艺术家,也是个总揽全局的导演。” 祁一桐扯扯嘴角:“如果真是因为我这番话害你又要再找人,就算我欠你一次。” 胡棠眉毛倒竖:“说什么呢?本来你的话就是对的。一个违心的创作者能做出好的作品吗!我觉得高老师也能明白,你是真的为戏而来的。” 祁一桐没有否认。 但她不是为戏来的,她是为戏里的人来的。 事实上前一晚她还在杭市,刚结束了长达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商业拍摄,打算休息几日再慢慢做收尾工作。 因为胡棠的一通电话,祁一桐临时变更了计划,赶今早的高铁返沪,才能“碰巧有空”的帮胡棠这个忙。这也意味着,在未来的一周里她都要熬夜赶工。 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一个再次站在杨暹面前的机会。 两个人虽然嘴上互相安慰着,脚步却一个比一个沉重。 “嘿——你们等一下!” 这时远远地听到一声高呼,叫住她们,剧院里追出来一个年轻小伙。 “对!就是你们俩。” 胡棠认出是剧院的接待人员,挑眉问道:“怎么了?” “幸好你们没走远,给!”对方小跑着上前,掏出一副膏贴。 祁一桐接过一看,是抗炎镇痛、活血化瘀的膏药。 胡棠奇道:“你不是说没有这些药吗?” “确实是没有,其实……这个也不是我们的,是刚刚一位男士给的,让我给你们送来。” 祁一桐愣了愣,手里的膏药明明还包装完整,却好似已经开始隐隐发烫。 胡棠张望了两下,还在追问:“男士?哪位男士,人呢” 小接待挠挠头,“这我哪儿知道呢,人早走了,总之东西我送到了,还赶着下班呢,就不送你们啦。”说着挥挥手,小跑回了剧院。 胡棠歪歪脑袋,扯过那个药膏检查了一下,好像没什么问题,“是谁呢?” 祁一桐咬着唇肉,会随身携带活血镇痛的药膏的,只有身体会扭伤的人,刚刚在场的所有人里,一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但是她不能确定,也不能说。 就这样,两人在剧院大门口作了别。 - 次日,祁一桐早早醒来。 前一天晚上她光是打车到家都十点多了,坐下来筛选素材、处理后期,一搞就是小半夜,好在这种日夜颠倒的作息时间她这几年已经习惯了。 手腕因为连夜的内服外敷已经好了不少,只是依旧不能举重物,也不能大幅度扭动。 她翻了个身,看到床头还放着昨晚收到的那贴膏药,因为它,祁一桐一整晚鼻尖都环绕着若有似无的药草味,不那么好闻,但令人异常的安心。 盯着它发了一会儿呆后,祁一桐爬起来洗漱,前往剧院。 白天的剧院冷冷清清,高龚民正带着舞蹈演员们早练,祁一桐敲门进去的时候,排练厅里乌泱泱二十几个人齐齐望来,很有些震慑力。 杨暹也在其中,排练厅的灯光敞亮,照得他容光更胜,乌发雪肌,如松似鹤,在一众气质出尘的舞者里也优越到醒目。 祁一桐猝不及防与他视线相接,一夜之隔,他眼里的裂痕重新缝合,没有波动了,又只剩下沉静如海,但细究去,并不令人生寒,是和煦的,包容的。 他甚至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祁一桐眨了眨眼睛,疑心自己错看,但高龚民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她与杨暹的对视。 祁一桐扭过头来,朝高龚民微微鞠躬问好,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可以称得上是冷淡的反应—— 对方点了点头,却没有动弹的意思,站在原地盯着舞者们练完了四个八拍的动作,才朝舞监和杨暹示意,三人并着祁一桐往休息室走去。 高龚民没叫上胡棠,但她咬了咬牙,还是跟在最后挤了进来。 - 祁一桐在随身带着的电脑上调出了文件夹,里面是她精心筛选的具有代表性的剧照,以及一些她适度自我发挥制作的海报。 高龚民随手接过,几人就着他的动作阅览起来,与此同时,祁一桐也在观察几人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的照片越来越少,高龚民的面色依旧看不出是否满意,祁一桐心里暗自打起鼓来。 直到照片里出现杨暹的身影,高龚民的指尖抬起,握拳摩挲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些许悦色。 把剩下的图片过了一遍,又单独挑出了几张,高龚民对祁一桐问出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把椿拍的很轻盈,甚至有些神性,为什么?” 杨暹也将目光移了过来,显然对她的答案有些兴趣。 祁一桐心一跳,回忆着脑海中的剧情略带迟疑地开口:“《爻祭图》整体氛围的确是诡谲、幽愤的,所以其他角色我也尽量呈现出这样的感觉,可是对于椿我有其他的想法。” 来自身侧青年的视线如有实质,盯得她呼吸发紧,祁一桐没忍住回望了一眼,就这么直直地坠进了杨暹的双眸。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他特有的不温不凉的温度,静静地将她裹挟。 他明明没有张嘴,祁一桐却听到他平淡的声音,跨越了一千多个日夜在她耳边响起。 “——舞蹈没有固定的解读,你看到了什么,那它就是什么。” 因为和杨暹的对视,祁一桐短暂地跳脱出了此时具象的场景。 但其实也就是一眼、一个停顿的时间,她又接上了方才的回答,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了犹疑,掷地有声。 “相比起将她视作欲望本身,我更倾向于把她看成一面能够照见每个人本心的镜子,镜子没有欲望,却囿于众人欲望之间,所以我想拍出她艳丽表象下的那种洁净和破碎。” 照片里杨暹一袭嫁衣,头戴金冠,鹅毛吹雪落满肩发,他眼眸轻阖,抬手接住雪花,颊边的发丝微动,和那片片飞雪一同拉出了几道虚影,也正是这动态的虚影,让整张照片流转了起来,充满着晦涩的情绪。 这本是一张快门调慢了的废片,但被祁一桐留了下来,改成了单人海报,是所有照片里祁一桐最喜欢、最满意的一张。 原剧中杨暹的扮相美得浓墨重彩,触目惊心,在妆造上可谓是极尽华丽,这也是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接替他饰演椿的原因——只有杨暹能压得住这样的扮相。 他是祁一桐见过最美的人,并不是说他男生女相,而是他的身上有某种人类审美上的共质,超越性别,不带一丝温和,美得凛然又锋利。 为了削弱这种夺目的攻击性,祁一桐覆盖了十几层的蒙版,压低他身上绚丽的色彩明度,使整体更颓靡灰败,营造一种珠玉蒙尘的氛围。 她把她对这部戏,对椿的全部理解倾注在了作品里,她相信作品是最好的表达,也是她最好的解释。 随着祁一桐的陈述,几人不自觉地再次品味起这张海报。 这期间胡棠一直在她身后暗暗戳她的背,显然很是激动,虽然戳得她有点痛,但得到了正向的反馈还是让祁一桐稍稍舒心了一点。 高龚民沉吟了片刻,转向杨暹:“你觉得怎么样?” 杨暹的眼还凝视着照片里的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言简意赅。 “不错。” 这下高龚民一直严肃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露出些许笑容,甚至赞了一句:“做了功课。” 这话夸的内敛,但能从高龚民嘴里吐出来已是难得,祁一桐背后的手戳的更带劲了。 既然认可了祁一桐的能力,高龚民也不故作姿态,正色道:“影集的事就劳你费神了,胡棠,你记得和小祁对一下苏市的行程。” “是!”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胡棠从祁一桐身后冒出头,讪讪笑着应答:“我一定安顿好她。” 正事定下了,杨暹便以回去早练为由起了身,祁一桐下意识抬眼看他,但他已经从她身后擦身而过,祁一桐只看清一片衣角。 珍珠白的光滑的绸面,上面有特殊的工艺绣的暗纹。 祁一桐收回目光,继续和几人讨论影集的安排。 - 回排练厅的路上,舞监调侃道:“您就是小媳妇回娘家——包袱重,我看您啊,分明就很喜欢人家姑娘拍的海报。” “就你眼睛大是吧?”高龚民斜眼一记飞刀,悠悠道:“肯动脑子思考的人不少,但敢把自己的理解直接呈现在我面前的却不多,小姑娘不是空有架子。” 舞监咧开嘴,“是,您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人姑娘是扎实做事的,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剧组班底都是跟了高龚民好几年的老人,知根知底,早听说了昨晚的事,都道这姑娘如此猖狂,肯定没戏了,没想到一大早人愣是再次出现在排练厅。 “呵,我可没那么大能耐用,是杨暹那小子开口说看了效果图再做决定。” 舞监瞪大了眼睛,“杨老师吗?” 高龚民哼哼道:“你见过他什么时候为谁说过情吗?臭小子除了跳好他的舞对什么都不上心,难得插这么一句嘴,我能不听么?” 3、第三章 《爻祭图》巡演的苏市站颇有些坎坷,先是因为戏院舞台结构特殊需要做大量编排上的调整,后来又被告知部分音响设备受潮,只能用乐手现场配。 这就拉长了剧组原本的技术调整时间,本来留给祁一桐拍摄影集的一天被压缩成了半天,在结束沪市演出的当晚就赶赴苏市,提前编排走点。 当然这些跟祁一桐没什么关系,她按照原计划在拍摄日前一天抵达剧组驻扎的酒店,安顿好之后前往现场堪景。 又是胡棠迎接的她,戏院里里外外都在忙活,每个人都像是十天没睡觉似的,黑眼圈拉的老长。 在又经过一个靠在观众席上睡死过去的人后,祁一桐指了指台上练习的乐手,朝胡棠挑高了眉毛:这么吵都睡得着? 胡棠叹道:“两天干小半周的活儿,其他人还能轮流补觉,高导和几个主舞才是真的就剩一口气儿了。” 祁一桐心有戚戚,也不再耽误胡棠工作,自己提了相机转悠了一圈。 峪园戏院不愧是国内最古老的戏院,整体为木制建筑,雕梁画栋,古意十足。 二楼设有包厢,实际上是以一座座木制屏风隔开的小隔间,祁一桐在各个隔间找着角度,时不时停下拍两张,记下位置,再换下一间。 就这么闯入了杨暹躲清净的地方。 他身上还没换下戏服,外披斜斜搭在肩上,安静地趴在桌上休息。 祁一桐止住脚步,他的侧颜其实非常凌厉,天庭饱满,眉眼深陷,薄唇挺鼻,不是中式温吞的美。 目光顺着他的睡颜滑落到他柔软的发尾和修长的一截脖颈,那是她不熟悉的样子。 她第一次见到杨暹时,他留着及腰的长发,漆黑、柔顺,像一匹光滑的缎子,起风的时候会顺着耳后飘起,露出他深刻的颌线。 祁一桐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风也是有形状的。 重逢两面,她都没有与杨暹说上话,他认出了她,却只是与她相顾无言,或许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祁一桐安静地抬起相机,对着那道身影,轻轻摁压快门键。 显示对焦成功的绿色方框在显示器上闪了又闪。 一秒,两秒。 机身微微震动,无声地催促着,祁一桐却松开了指尖,放下相机悄悄地转身。 “为什么不摁下去?” 充满磁性的男低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点将将睡醒的哑意,他又低声清了清嗓子。 祁一桐攥紧了手中的相机,柔软的指尖被坚硬的机身抵得发疼。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竟是她的心在回答—— 她不知道,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她可以明目张胆地透过镜头描摹一百遍一千遍椿,却没有身份定格下一张杨暹。 在她犹豫的时间里,杨暹没有催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他有十足的耐心等待。 祁一桐最终还是慢慢转向他。 “你在休息。” 杨暹凝望着眼前这张面孔,这么些年后再见到她,他几乎一打眼就确认了祁一桐变了,她眼里不再是飘渺无物的迷惘,而是多了一些切切实实的光,变成了清楚自己要什么的坚定的大人。 可是此刻他们面对着面,只有杨暹和祁一桐时,他恍惚又觉得祁一桐没有什么变化,好像依旧是那个用湿漉漉的眼神瞧着他的小姑娘。 空气静的得可怕,她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直到气氛凝固变得又酸又涩时,一声喟叹轻轻散开来。 “手好一点了吗?” 祁一桐迟缓地咀嚼着这短短的几个字,微微睁大了眼睛。 真的是他送的膏贴。 她看向杨暹,他扶着外披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寡淡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细看去眉眼舒展,语气熟稔,就好似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岁月的割据。 祁一桐笑着点点头,右手在他视线里转了转手腕。 “当心又扭着”,杨暹轻笑一声,朝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颚,“坐吧。” 祁一桐也不推辞,道了声“好”便落了座。 离的近了,又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里面掺着祁一桐熟悉的味道,那是杨暹的气味,混在乌木香之下,却依然能被她分辨出来。 “——你把头发剪了。” “——手上是什么伤?” 两个人的话语重合在一起,令彼此都愣了一瞬。 “嗯,剪了有些年了。”还是杨暹先开口答到,声音低沉让人产生一种温柔的错觉。 为什么要剪?这句话在祁一桐脑海中刹那间成型,随即她意识到这样的提问里藏着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无论她用如何轻松的语调去装扮,始终都改变不了它不合时宜的本质。 于是她默了默,弯起眉眼,说起她的手。 “手是老毛病了,腱鞘炎,有些磨损,平时注意养护的话没什么大碍。” 杨暹的视线随着她的话落在她的手上,那双手皮肉白净,骨节纤细,看不出下面的创伤,但他是学舞的,清楚那种无法抑制颤抖的疼痛是什么滋味。 “所以你就是这么养护的?” 他的声音很轻,像摸不着抓不拢的一片雾,透不出任何情绪。 祁一桐怕他问起自己为什么再次出现,只能将这个话题含糊带过:“这次……是特殊情况。” “是吗。”他不冷不热地扯了扯嘴角,没再接话。刚刚还略有些温情的气氛因为他的反应冷却下来。 祁一桐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始终没什么长进,说起来在他们之间,她一直是那个不断在“获得”的人,每当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不高的时候,第一反应总是想到那个苍白的、无趣的自己。 ——她好像从没有让杨暹感到快乐过。 “还没祝贺你成为摄影师。”杨暹的再次开口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索。 祁一桐嘴巴张了又张,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垂下眼帘笑笑,“谢谢”。 “开心吗?” 祁一桐眨了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又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很慢很慢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这时,一楼舞监拿着话筒通知着场次,楼下有人朝上面喊了两声杨暹,到他的部分了。 祁一桐听得到,杨暹当然也可以,但他目光毫不游移,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在浑浊的光线里闪着星点光亮,紧紧地锁住她,似乎她的答案对他非常重要。 “开心吗?” 祁一桐自重逢以来的无措在这一刻奇异的安定了下来,答道:“开心。” 杨暹笑了,那笑意很浅,却好像藏着好些东西。 祁一桐蓦地就红了眼眶。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想过他的一切反应,做好了被诘问、被漠视,甚至是被忘却的准备。 但是杨暹短短几句话,最在意的居然是她现在开不开心。 “哥。”她脱口而出,叫住了背身离去的杨暹。 他闻声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楼下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又催促了几声,杨暹这才微微侧过身。 “你说。” 祁一桐唇齿瑟缩,却只能说出一句:“哥,谢谢。” 他们之间,现在能说的,也只有谢谢。 杨暹的眼神落在虚空之中,好半天没有言语,有些怔忪的样子。片刻后他低低笑起来,祁一桐读不懂,却无端感到一阵酸楚。 在这酸楚中,她耳边隐秘地响起了遥远的火花爆裂的脆响,和一些朦胧的笑闹声,眼前也好像被罩下一块不那么清晰的投影。 她与杨暹犹如身处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电影,在同时同地,回到了2019年还在那姆戏剧节的某个夏夜。 高原地区的夏夜总是伴着剧烈的温差,即使祁一桐带了长袖外套,围着篝火夜读时依旧被夜风吹得膝盖骨冰凉,坐在其他有备而来的人里一看就知道是生手,最后是杨暹找其他人借来薄毯子。 这些来参加夜读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故事,却因为一种艺术聊得相见恨晚,那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哪怕杨暹话不多,祁一桐也能确认他在这个场景中是愉悦的。 后来祁一桐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的自己哪怕感到格格不入,也依旧喜爱在那姆见到的一切。 理想这种东西,似乎只在特定的年龄段才具有含义,对于昏暗褪色的大人而言,这只是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罢了。所以那些能高声畅谈理想的人总是显得那么鲜艳醒目。 但杨暹又似乎不一样,他很少谈论这些。 他天资优越,又有着远超大多数人的出身,从小受精英教育长大,在习舞这条路上一声不吭地走了十八年,从出生到现在他得到过无数的爱和掌声,可这些在他看来或许也都毫无意义。 因为他是这世上极少数能够一心一意的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走自己想走的路,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那一类人,这样的人无疑是非常性感的。 同时也意味着,追逐这样的人无异于攥住风中流沙,永远不会是易事,只不过那时候的祁一桐知晓的太晚了。 那天众人聊至午夜依旧不愿散场,有人车里带了烟花,便要提议庆祝这一面之交,就着篝火燃放了起来。 人们雀跃着混作一团,借她毯子的姐姐夹在人群里趁机打听她与杨暹的关系,她发现自己无法报上他们之前约好的答案。 见她迟迟不答,杨暹在一旁随口说道:“我是她哥。” 不等女人反应,烟花在空中炸开,众人无暇顾及其他,纷纷掏出手机记录。 焰火是真好看啊,漫天的荧光像散开的海浪,拉出坠落的流线,逐渐黯淡,然后被新的焰火所覆盖,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暗夜里。 杨暹的瞳孔因为流光明明又灭灭,灭灭复明明,祁一桐鬼使神差地轻声反驳了一句:“他不是。” 霹雳啪啦的爆竹声里,没人听到她的答案,没有人在意她的答案,只是那天之后这个称呼再也没有出现在她与杨暹之间。 现在想来,或许那天他是听到了的。 4、第四章 杨暹回去走点后,祁一桐也没了继续转悠的心思,做到心里对明天应该怎么拍大致有数后,就回了酒店。 她跟胡棠住一间房,趁着胡棠还没回来,她小睡了一会儿,这几天为了赶上一个拍摄留下的收尾工作,几乎每天的睡眠时间都不到六小时,好在紧赶慢赶,总算可以交付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将将擦黑,这一觉睡得沉,把身体里的酸疼都睡出来了。 胡棠半个小时前发来消息,说剧组的人出去吃问她要不要一起,但是祁一桐回了酒店就不想再出门,便托她回来时路过面包店帮她带两个可颂。 做摄影师这几年她深谙宅家的快乐,很多人羡慕他们这一行可以天天往外面跑,公费旅游,实际上舟车劳顿考验精神也考验身体,所以没有外拍的时候她都喜欢在家宅着。 借着酒店的浴缸狠狠泡了个澡,收拾了一下行李,把做好的几个文件包传给之前的甲方,祁一桐才终于歇了下来,打了一通电话给助理粒粒,询问一下她不在的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哇靠,老板,你终于想起你还有几张嘴巴等着喂了!从杭市回来你人就跟消失了一样,‘锦鲤’的发布也不管了,要不是我卡着时间看了一眼微博你又要鸽粉丝了,到底是你在休假还是我在休假啊?我不管,给我涨工资!” 祁一桐的微博账号是她现在运营个人摄影品牌的主阵地。 最早的时候她只顾着埋头拍,研究各种手法,拍完了就发在某个摄影爱好平台,时间久了也积攒下一些粉丝。 后来在粉丝的建议下,在其他平台也开设了账号,但是都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直到某一次发在微博的客片莫名其妙的小出圈了一波,一夜之间就涨了好多粉,她才开始重视起账号的运营。 她现在是摄影区的头部博主,好多粉丝都是一路陪着她成长起来的,甚至把她的私信当作树洞倾诉心事,祁一桐看到就会尽量回应。 一来二去,与其说是粉丝,更像是朋友。 只不过有时候忙起来日夜颠倒,或者是在户外没有条件,账号就会暂时交给粒粒帮忙保管,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也好及时反应。 “……我……呃,我错了,我忘记设置定时发布了。”祁一桐坦白从宽。 “我就知道你又忘了,你的粉丝现在也知道你是什么尿性,看你没有准点发都来艾特我,我又没开消息屏蔽,叮叮狂响!不管!加——钱——” “好好好,我的锅,给你打红包。发出来之后呢,反响怎么样?” “评论底下都还不错,你也知道的,这群姐妹每天彩虹屁不带重样的,模特小姐姐也给你评论了,你记得回复一下互互动。” 祁一桐一边外放着通话,一边在电脑上登录账号。 昨天发布的作品锦鲤是她目前最吸粉,也最费心血的一个系列——志怪企划中的其中一期创作。 成年人的世界不比学生时代,不管是升学还是身体骨骼的变化,都在提醒你比前一年好像有所成长。 成年之后你就会发现每天都千篇一律,如果不自己给自己寻找挑战,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所以这两年她除了接商业拍摄,也开始走出舒适圈,涉足更多的摄影领域,创作不同主题的作品,志怪企划只是其中一个系列,但由于正好赶上了美妆风口,流量特别大,第一期作品就让她粉丝破了百万,随着稳定更新,几乎成了她的代表系列。 这一期是在她工作室的棚内拍的,特意运了很大的木桶和屏风,水面被明黄色的灯照的波光粼粼,又反射到模特贴着金粉鳞片的腿和额角,烟雾缭绕的水汽里模特面容娇俏妖致,眩目吸睛。 祁一桐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划到下面的评论。第一条就是被顶上来的模特。 @芙诺v:谢谢宝贝们喜欢^^,第三次跟异同老师合作啦~每次都被老师团队的专业和敬业感动到,历时十一个小时,虽然很累但是好值得!放一张大半夜还在给我贴鳞片的几位老师【图片】。 @御弟哥哥回复@芙诺v:姐姐好美!后面的都给我排队!让我先舔! @暴躁老嗲:我疯了,这什么神仙打光,什么神仙妆造,内鱼古偶能不能朝这看齐?! @同仁堂在逃陈皮:博主这个置景是自己搭的吗?卑微美术人好想问问是去哪儿淘的这些宝贝…… @不穿苦茶子:老婆(口水)我命中注定的(老婆)…… 一些祁一桐眼熟的老粉丝在评论里打的火热,不知道谁带的头,好多人带着评论转发:“拜拜活锦鲤,助我升官发财,早日上岸!”,看的祁一桐直乐。 正巧这时候外面的门传来动静,胡棠回来了,见她正在打电话,轻手轻脚地将带给她的东西放在桌上。 祁一桐看她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关了外放继续交代粒粒之后的工作。 挂了电话,她才发现胡棠一直站在她身后,看她电脑上的评论。“怎么了?” 胡棠眯了眯眼睛,掏出手机打开微博,登录剧组的官方账号,捣鼓了两下,说:“之前跟你要的那几张试拍的剧照,好像有你的粉丝认出是你拍的了。” 因为那几张海报拍的实在是很好,胡棠在征求过祁一桐的意见后就发到了官博上作为宣传,当时就有老戏粉发现这次的宣传用图,跟往年的有些不同,胡棠想着卖个关子,就没点破是谁。 现在随着戏粉们自发地上传戏评,加之前期营销策略的发酵,《爻祭图》超话的每日活跃度都很可观,已经不止有一两个粉丝在猜测了。 祁一桐接过胡棠的手机,果然在里面看到了熟悉的id。 @周四疯狂鸡:这风格……很像摄影区某位百万粉大佬的手笔。 @皮蛋超人回复@周四疯狂鸡:我觉得可以去掉“很像”这两个字,她的后期风格几乎就是一张行走的水印。 @当归:我的次元壁碎了……这是梦幻联动了吗? @不穿苦茶子回复@皮蛋超人:不信谣不传谣,模特很美,不管是哪个摄影师拍的都非常厉害! @御弟哥哥回复@皮蛋超人:不信谣不传谣,模特很美,不管是哪个摄影师拍的都非常厉害! 点开这一层楼后面基本都是在刷这一句话,给胡棠看得颇为佩服,道:“你这群粉丝还挺像模像样。” 祁一桐却不是很开心,眉间轻轻拧了起来。 她现在确实是积攒了很多的粉丝,但她从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网红或者名人。 不接广告,不建粉丝群,不开设付费教学,微博只发布作品,偶尔分享一些日常和心事也绝不带有敏感言论。 如此谨小慎微,就是不想滥用影响力。 她也只是个普通人,在没有能力规束群体之前,她不希望她的粉丝凝聚在一起,这也是为什么她迟迟不愿开粉丝群的原因。 但是看着这一溜的刷屏,她不得不怀疑他们是不是自己私下建了群? 胡棠听了她的分析,安慰道:“哎呀,没有这么严重,你看他们不是很谨慎嘛,但要是他们真的自己建了群,你还是接手一下比较好,最起码要安插个助理进去。” 她这话说的像警匪片里的特务,祁一桐叹了口气,反正影集出来之后也是要配合剧组进行宣传的,索性就把那几张海报发了微博,也算是交代一下她最近在干什么。 电脑的屏幕卡在已发布的页面,祁一桐给了胡棠一个“你看着吧”的眼神,点击了刷新页面。 原本显示是0的点赞、评论、转发栏上数字哗哗的增长。 胡棠以为祁一桐要向她炫耀自己的流量,发自内心地流露出了“不愧是你”的表情。 祁一桐默默地点开评论。 乍一看几乎是清一色的流口水的表情,都在问照片里嫁衣金冠的男人是谁,再等一会儿,几个熟悉的id便被顶了上来。 @御弟哥哥:报告家人们,新老婆早已为大家鉴定完毕,卸了舞台妆也非常可,指路【微博账号】。 @我不穿裤子:(尖叫)看我刷出了什么?!(舌头狂甩)新老婆!! @收帅男人收猛男人:结过,睡觉打被子,离了。 @小桔梗:桐桐越来越厉害啦,都能给舞台剧出摄影集了,期待你越走越远! @暴躁老嗲:如果以后不能再这里看到这个男老婆的身影,我的温柔、体贴、矜持和一些美好的品质就会消失,博主懂我意思吗? @全智鹅:官方超话来的,笑死了,一路看下来就这个博主的评论里画风过于土匪。 看到这里,胡棠再次确认了一遍官博下面的评论区。 “……” 你们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祁一桐人早就麻了,说他们不懂事吧,偏偏很有分寸,从不去模特的微博下打扰,只会聚在祁一桐的地盘自娱自乐。 粒粒说这叫做发疯文学,胡言乱语会让人快乐。 好在大部分的模特对这种火热的夸奖还算是受用,只是粉丝群的事确实是不能再拖了,还是得适当规范一下她们言辞,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这样的玩笑。 “等等”,胡棠突然凑近了屏幕,指着一条新冒出来的评论,“你看这个。” @70岁带病守塔:没有姐妹发现这个男美人关注了一桐吗?这是不是意味着之后还有合作?虽然他好像很厉害很难请,可是他好独特好惊艳我找不到代餐!谁来用尿浇醒我啊啊!! 无视了这位粉丝的最后一句话,祁一桐点进杨暹了的主页,他的微博粉丝不多,也没有认证,几乎全是他参演的舞剧官博的转发和点赞,一看就是平常自己用来浏览内容的私人账号。 关注里只有五十多个人,都不用滑几下就能找到那个显眼的红v账号“异同”。 微博不显示关注日期,只能从排列顺序当中窥见一点蛛丝马迹,“异同”的账号不前不后,刚刚好夹在这五十多个人的中间。 ——他不是近期关注的她。 可是,她与杨暹明明已经断联了四年多,没有一个共友。 要不是胡棠今年对接上了《爻祭图》的项目,因缘巧合给了她再次出现的机会,杨暹理应全然没有她的消息。 那么他是否知道“异同”就是祁一桐?若是,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5、第五章 夜里起了北风,祁一桐她们住的楼层高,玻璃被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发出充满节律的声响。 外头黑咕隆咚的,只有遥遥几座写字楼的广告牌透出一星半点的光亮。 胡棠陷在被子里,隔着酒店昏黄的床头灯偷偷瞧祁一桐。 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丝质吊带裙,露出漂亮的锁骨和肩头,如瀑墨发顺着动作滑在臂侧,斜靠在床头刷着ipad,整个人被灯光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像一幅柔美的画。 胡棠不是第一次知道祁一桐很漂亮,她是那种素美的长相,五官很淡,却很舒服。 上学那会儿好多人暗地里称祁一桐是蝴蝶美人。 胡棠觉得这个词确实很好地概括出了祁一桐那种脆弱又倔强,悲观却通透的气质,但也不那么准确。 因为无论如何,她始终觉得祁一桐是一个内在力量无比强大的人,同她一起时,自己就会变得格外沉静。 她虽然躺着,却能看见祁一桐的ipad屏幕,上面是她微博账号的粉丝列表——她已经在里面翻了很久很久了。 胡棠想叫她休息一会儿眼睛,便翻了个身,略略朝床边趴去。“桐。” “嗯?”祁一桐侧过脸,眼睛却还盯着屏幕。 “你……真的不用回家看一看吗?” 胡棠问的小心,祁一桐果真停下了手,似乎是认真想了想,摇摇头,又低下去看ipad了。 看着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胡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说不出任何劝导的话来。 核对行程的时候,她特意确认了一遍祁一桐是跟组住酒店,而不是回家里住。 是的,祁一桐是苏市人,但是算着今年,她已经四年没有回过家了。 她这个学妹是她们那几届校友中的传奇人物,全国top5的经管院院花,成绩好脾气好的白富美,上到教授下到同门无一不对她赞不绝口,大家都默认她会一路保研顺利取得mba,然后回去继承家业。 胡棠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等她实习完毕回校答辩的时候,却听说祁一桐整整休学了一年,等到再联系上的时候学妹已经开始做全职摄影师了,甚至为此跟家里完全闹翻,只能租住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房子里。 那个时候胡棠自己也是刚开始创业,两个人生活在同座城市,一年到头却见不了几面,偶尔一起苦中作乐,祁一桐也从不谈起家里的事。 直到这两年,她事业起色稳定,依旧没和家里和解。 “你总不能一直这么跟家里僵着。”胡棠静静地将脸贴在床上说到。 祁一桐“嗯”了一句,没抬头,盯着自己的右手腕出神。 直到ipad屏幕的光都熄灭,才含糊低语:“再说吧。” - 前一晚起了风,晨起果真感到气温有些下降,今年秋天好像来得特别早。 因为计划变动,留给祁一桐拍摄的时间由一天压缩到了半天,这中间还得除掉舞者们做妆造的时间。 幸亏前期准备做的全,置景和打光也不需要她操心,是以三个半小时就收了工。 高龚民对她的效率很是满意,一连高压加班了四五天,从他本人到底下的演职、工作人员都快扛不住了,便就地给大家放了假。 回到后台,几个年轻的舞者攒起了聚餐,招呼祁一桐一起,她想着都是同龄人,也没什么好忸怩的,便让他们发了地址,道自己回趟酒店放过器材就来。 见她答应,小伙子们一齐起哄起来,闹得有人羞红了脸。 祁一桐笑笑,感叹他们好有活力。 - 装完器材准备走的时候,路过化妆间,看到杨暹手里拿着瓶瓶罐罐在找什么东西。 祁一桐迟疑片刻,在门口敲了敲门,“还没回去吗?” 杨暹直起身来,指着自己脸上的妆,道:“卸妆巾用完了。” “没有备用的?” “不知道,化妆师不见了。” 往常游刃有余的一个人,在一桌子瓶瓶罐罐前也没了脾气,一米□□的大个子在这时候亦有些手足无措的笨拙。 祁一桐起了逗他的心思,道:“要不……你就这么回去?” “……” 杨暹眉心微跳,凉飕飕地刮了她一眼。 舞台妆浓,祁一桐也知道是在强人所难,于是压住上翘的嘴角,走上前在化妆台上翻了翻,确实是没看见其他的卸妆工具。 就在杨暹面露松动,开始考虑祁一桐的建议时,化妆师终于回了他消息,说是化妆包里有一瓶卸妆洗面二合一的油,可以凑合用一下。 他按照化妆师说的将其翻了出来,瓶身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写。 祁一桐又笑了,这世上甚少有他不会、不懂的东西,这还是头一回。 她手把手教他怎么打圈,怎么乳化,等到他清艳的妆面一点点被抹掉颜色,才放他去洗掉。 洗手池水龙头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不一会儿,她听见杨暹有些耐心告罄地叹了口气,喊她的名字。 “祁一桐。” “嗯?” “帮我束一下头发。” 他忘了要沾水,假发套还没取,长发老是顺着躬身的角度掉到水池边。 祁一桐垂目四顾,手边没有发绳,便抽了一只眉笔,在他脑后挽了个低马尾。 从前他还留长发的时候,不喜欢头发被捆出印记,每到不方便时,便随手拿一支笔一根筷子挽在脑后,这个挽发的法子便是祁一桐从他那儿偷师来的。 她太过熟练,等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杨暹已经洗净了脸,目光略显复杂的带过她,最后开口,竟是一句“学费交一下。” 祁一桐松了口气,又觉得他的反应好笑,顺手也拿起那瓶卸妆油摇了摇,“那你也把学费交一下?” 她是半点亏也吃不得,杨暹扯过纸巾擦干脸上的水,顺着她的话敷衍,“行,两清了。” 两人都为这没营养的对答酝出点笑意。 化妆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杨暹自己卸了发套收好,换回了面料柔软的衬衫,漂亮的肌理在充满垂感的衣服下若隐若现。 他总是青睐一切流线性的东西,说觉得这是万物生命最初的形状,就连衣服也很少穿有棱有角的挺阔款式。 想远了,祁一桐收回视线,随意搭话道:“你们的人晚上要去聚餐。” 她用“你们”来指代,杨暹收着东西,意义不明地点头:“你不也要去?” “你听到了”,祁一桐舔了舔唇,又问:“那你去吗?” “呲——”杨暹阖上柜子,冲着镜子里的祁一桐扬眉,有些痞气的咧嘴。 “人家为了请祁老师吃饭攒的局,我去自讨没趣做什么。” 以前只有腕儿能称一声“老师”,现在同事间客气几句也能喊上这么一嘴,她这几天跟剧组里的年轻人混熟了,人家开她玩笑叫她一声“祁老师”,她都不觉有异。 可是这几个字从杨暹嘴里出来,总生生令她别扭,配上他这前言后语,就好像在取笑她一般,酸不拉几的,仿佛生吞了一块枣,卡在喉头上不去又下不来。 祁一桐笑意敛了敛。 杨暹自觉失言,他没想冒犯她,但这话听上去确实有些没分没寸,在他们这粉饰太平的关系里就更可谓刺耳。 他暗暗皱眉,对自己这种隐隐不受控的失态感到警惕。 “抱歉,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去了,他们会不自在。”杨暹默了默,低声道歉。 这就好比叫他们跟高龚民一起吃饭,多少让人放不开。 祁一桐脸色回暖了一些,也清楚他不是故意。 两人结伴出了戏院。 外面太阳落了山,气温比白日又低了些,祁一桐穿着短袖,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感受到凉意,下意识耸了耸肩。 杨暹看她一眼,从随身提着的手袋里掏出一件浅灰色的外套,“穿过的,介意吗?” 祁一桐谢过他好意,接过来套上。 许是因为香水喷在衣领上,那种属于杨暹的气息更甚,好像要透过布料,沾染上她的身体。 这不是她第一次穿他的衣服,更亲密的时候他们共处一室,她睡过他的床,喝过他的水杯,他们的关系原本从一开始就说不清楚。 “好些了?”他略略靠后一步,祁一桐就感觉不到身后吹来的风了。 她摇摇头。 他们一路又聊些有的没的。 苏市有什么好玩的,这些年她做摄影师的见闻,诸如此类。 大部分时候她在说,杨暹接,接过一个话题,又抛出来一个。 必要时,杨暹可以是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只要他想,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聊的和谐,永远不会让对方的话落到地上。 就像这世上很多事情,只要他有心,都能做的很好。 剧组安排的酒店离峪园不远,但一路从园林里绕出来,大路两旁的街灯也都点亮了。 等两人晃晃悠悠到酒店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酒店门口是来往接送人的车辆,大厅灯火辉煌,入住的、退房的人都在等候区坐着,明明只是个容旅人暂时停歇的地方,竟看着也有些人间烟火的暖意。 祁一桐老远就看见胡棠等在大厅里,掏出手机一看是她轰炸的来电和消息。 祁一桐看着她愧疚地神情想,今晚的聚餐是没法参加了。 胡棠身后,祁骋和邬丽芬从沙发上站起身,朝祁一桐走来。 6、第六章 “桐,我……我发朋友圈忘记……屏蔽阿姨了。” 胡棠快步迎出来,抓着祁一桐的手,有些仓皇地解释到。 她是真的完全没有印象自己什么时候加了祁一桐的妈妈,前一天因为高兴发了一张两人在峪园的自拍,今天下午的时候阿姨突然私聊她,点名问祁一桐是不是回了苏市。 “你不要怪小胡,是我跟你妈非要来这一趟,看看你有什么理由有家不回,在这外面住酒店!”祁骋在不远处站定,沉声哼到。 邬丽芬在他身后扯他衣袖,小声数落:“不是说好了不动脾气,好好说话的吗?” “我这不是在好好说话吗?” “没事,你去聚餐吧,帮我跟他们说一声抱歉。” 祁一桐看了一眼说小话的父母,回握住胡棠的手晃晃,又转头朝杨暹笑:“谢谢你的衣服,我洗过再还你。” 杨暹早便察觉气氛不对,了然回避朝电梯走去。 经过祁骋和邬丽芬时,那位眉眼温婉的女士悄然打量了他一番,带着十足的好奇。没有恶意,杨暹便装作不知,略略颔首后快步进了电梯。 等到外人都走了,祁一桐才上前喊人,“爸,妈。” 祁骋在邬丽芬的叮嘱下软化了脸色,发号:“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 邬丽芬也揽住她,半是推半是拉把她往停车场带,“是,你爸特意定的你爱吃的松鹤斋,走走,先吃饭。” - 一路上邬丽芬都在没话找话,若是不知她家的前因后果,看着倒也和谐,遗憾的是自她与祁骋大吵一架离家之后便再没见过面,四年间一家三口的感情全靠邬丽芬的几通电话,以及祁一桐每月打回去的钱联系。 祁一桐不忍心她妈这样殷殷切切的样子,所以尽管觉得滑稽,却还是耐着性子配合演这出亲情戏。 松鹤斋晚饭点人多,祁骋绕了一圈都没找到停车位,只好叫母女俩先上去点菜,自己再去找找。 祁一桐瞧着崭新的奔驰s级在视野里开远,平淡道:“爸买新车了。” 邬丽芬弯起了眼睛,一副人到中年心满意足的模样,“上个月提的,你往家里打了这么多钱,你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受用着呢。” 祁一桐点点头,“喜欢就好。” 上了楼才知道订的是包间,这家酒楼包间难订,想来祁骋费了心思。 母女俩坐下点了菜,等祁骋的空档,邬丽芬又忍不住开始操心。 “你好久没尝正宗苏帮菜了吧,你爸一下就想到桐桐爱吃松鼠鳜鱼,这不,立马就订了包厢,他这次是真的肯低头了,你也给你爸点面子,难得回来一趟,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吃个饭。” 其实他们想错了,一直以来祁一桐都没在跟谁怄气,不回家并不是因为她不想回,而是她清楚,她和祁骋的关系在根本矛盾解决之前,再怎么设法和缓都是白搭。 这些邬丽芬不明白吗?她跟着祁骋走南闯北大半辈子,对自己枕边人的性格了如指掌,只不过在这绳结的两端,她总是潜意识希望祁一桐先松手罢了。 祁一桐有点意兴阑珊,但是一顿饭而已,她不至于在这点小事上给父母难堪。 邬丽芬见她欣然应允,显得很高兴,试探着开口:“那你今年春节回家过好吗?” “好,我今年回来。”祁一桐再次点头。 祁骋推门进来就听见她没头没尾的这一句,顺口问道:“说什么呢?” 邬丽芬喜笑颜开,“老祁,女儿说今年回家过年哇!” 祁骋原本要在祁一桐正对面落座,听罢,大手一转,拉开了靠向她这侧的椅子。 他年轻时意气风发,说一不二,身边跟了不少兄弟,人到中年虽不复从前,举止间还是留下些江湖气,祁一桐知道他这是心里舒坦了。 一顿饭在三人有意之下吃得算是和乐融融。 席间祁骋不顾邬丽芬阻拦,喝了点酒,聊起小时候背祁一桐下学她拉裤子的糗事,谈笑间那根绷在二人之间的弦渐渐松了下来。 可惜他们共同的回忆到底有限,聊着聊着,又回到眼下的光景。 “你看你,钱也挣的差不多了,老在外面跑也不是个事,我跟你妈的意思,觉得你回家找个稳定工作也好,你洪伯公司就有个位置,跟你专业也相关,赚的没你现在多,但胜在离家近也稳定。” 祁一桐夹菜的动作顿住,看向祁骋,他正自饮自酌,面色从容,像以往每一次宣布家中决定那样对祁一桐的事业一锤定音。 见祁一桐没什么反应,邬丽芬温声接道:“你要是舍不得你的摄影啊,就当个爱好,平常周末出去约着小姐妹们拍一拍也是可以的,女孩子家家总不能在外面一辈子风吹日晒吧?” 祁一桐一直等到他们二人说完,才擦擦嘴巴,放下筷子。 “我不想要稳定的生活。” 祁骋以为她完全没听进去,又生气又好笑。 “你现在不想要,那是因为你现在年轻!你能一辈子年轻?名牌大学出来的,每天灰头土脸去给人扛机器!” “老祁!” “你别拦我,这事儿跟她好声好气说不明白!”祁骋推开邬丽芬阻拦的手。 “我告诉你,没有商量的余地,年后回来了就不要走了,去你洪伯公司上班。” 祁一桐盯着面前的玻璃转盘,上面倒映着半截祁骋指点江山的身影,好像木偶戏里的小人,令她有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不真切。 半响,祁骋的鼻息不再像是拉风箱那样喧嚣,祁一桐才平静地抬头,却是说起另一件事。 “去年春天,我在巴丹沙漠拍摄的时候,遇到了流沙,好在当时幸运,人没有危险,就是车动不了了,手机也没有讯号,在沙漠里过了一夜。” “当时我就在想万一我睡着的时候掉进流沙里怎么办,然后我就开始数我还有哪些想做的事没有做,思来想去,竟然发现——没有。” 祁骋刚降下的火又有烧起来的趋势,随即被祁一桐一句话噎住。 “爸,你知道我爱吃松鼠鳜鱼,但是你知道想要做什么,成为怎么样的人吗?” 祁骋铁青着脸,祁一桐又看向邬丽芬,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惨白得像一片纸。 祁一桐抿了抿嘴角,笑开:“四年前的我也答不上来,因此这几年里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去找这个答案,才发现我前二十年压根不算活过。” 她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说这些,祁骋略有动容,却还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苦口婆心:“这世上有多少人能一辈子做自己想做的?我跟你妈就你一个孩子,还指望着你在跟前敬敬孝道,给我们养老,你看看这个家现在像什么样子?” 到了这里,祁一桐方有种意料之中的无力,或许有些东西在他们老祁家的血脉里一脉相承,比如祁骋的独断,比如她的执拗。 ——谁也说服不了谁。 她舒了一口气,拿起包。 “我们家什么时候像样过?” “我能给的,都给了,你们可以安心养老,其他你们都从没做到的事情,也不必拿来要求我,毕竟——” 祁一桐的视线从桌上的车钥匙滑到祁骋脸上,她直视着自己的父亲,一双眸子古井无波,不带笑意的时候冷清至极。 “——毕竟我已经承担了作为这个家一份子应该承担的,哪怕那本不该是我的事。” 隔着半个桌子,她看到祁骋的瞳孔在震动,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那样,不敢置信这样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话已至此,说得通的说不通的她都摊开了,她已经决定的事情不会因为他们认可与否而改变。 “我还有工作,先走了。”祁一桐没再管哑然失色的父母,推门离开了包厢。 - 出了松鹤斋,随手拦下辆空车,报上酒店的名字。 司机刚换了班,人正精神,看祁一桐年轻漂亮,便找她搭话,是祁一桐熟悉的乡音,听着亲切。 快到酒店的时候,车载导航突然提醒前面路段严重堵塞,司机“啧”了一声,有些难办:“哈宁倒怪(吓死人了),又堵咯!修路修到商场门口,塞进去了弗晓得啥辰光出得来哦(不晓得什么时候出得来)。” 祁一桐听出他的意思,便让他在调头位置放她下来,果真没走两步便瞧见那大堵塞的一截儿马路。 这也算是苏市比较繁华的地段了,人来人往都是出来逛街的市民。 祁一桐坐在商场门口的小广场上,对面高楼的巨屏广告牌在冷色的地砖上铺开霓虹色泽,恍惚间这场景很是熟悉。 她闭上眼睛回忆了好半天,才在记忆里找到这么一块灰蒙蒙的斑点。 那是和杨暹分别那年的年末,家中突逢剧变,兵荒马乱,连带着她的命运也摇摇欲坠。 年三十那晚,她特意穿了许久没穿的漂亮裙子,在家附近的商场里吃了好吃的晚饭,久违的感到身心放松,所以邬丽芬打来的电话她想也没想便接了起来。 那时候她刚跟家里闹翻。 祁骋将她私自休学从事摄影的行为视作迟来的反叛,把她赶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联络过她。 邬丽芬倒是偶尔会打来电话,但目的也只是劝她早日低头。其实这些她早就想得到的,或许是那天的节日氛围太浓,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期待邬丽芬能说些别的。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 希望落空的瞬间,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就是有些想杨暹。 那天晚上她坐在商场门口的冷风里,精挑细选了一条群发祝福,可惜直到夜色深沉,成群结队的人群一一散去,那条祝福都没有传递给那个她想念的人。 只有那高楼上循环播放的巨幕知道她的故事。 回忆和现实太过相似,想到这里,祁一桐阖着双眼笑起来,感受那霓虹色彩在视网膜上打下的光亮,那是黑暗中荧荧跳跃的一点红。 那抹红向她席来,仿佛带着炽热的温度,令人眩晕,恍然间竟真的在她颊边一擦而过。 祁一桐睁开眼,如同童话故事里仙女送给她的魔法,“哗”的一下。 一个放大的,绚丽又斑斓的杨暹出现在眼前。 7、第七章 他居高临下的站着,轮廓镶着一圈雾毛毛的光,像教堂彩色花窗前的神圣雕塑。 祁一桐失神了一会儿,周身没褪下的那种寂寂被迷茫所取代,有一种另类的美感,全然落在了杨暹眼中。 好一会儿,祁一桐才回过神来,目光流转寻找到那触碰她脸颊的所在——一罐咖啡,还是温热的,也不知道这初秋时节,他去哪里找的。 “怎么是热的?” 杨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淡淡道:“因为感觉你很需要。” 祁一桐低头,将那罐咖啡在手里转了转,感受那浅薄的温度在指腹间传递,没有打开来,她对□□敏感,晚上喝了真的会睡不着觉。 杨暹没有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街头发呆,他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哪怕一眼就能洞悉大多数事情,也不会真有多么关心,能陪她在这坐一会儿已是难得。 城市的夜晚看不见几颗星点,不像山野,随时抬头都能捕捉到大片大片的繁星,但真要祁一桐评价,和杨暹在这块暗红色的天幕下吹吹风不见得比望见银河差上多少。 “你猜我在想什么?”她突兀的开口。 杨暹顺着她的动作抬头,费力的在天上找到了一两颗特别亮的星星,以为她又要说出些什么富有哲理的话来,谁知祁一桐开口道:“我在想,我饿了。” “……” “我跟我爸妈吵架了,没吃饱。”祁一桐理直气壮。 杨暹语塞,垂下仰得发酸的脖子,在她灿烂的笑容里忍了忍,起身迈步。 “去哪?” “吃饭。” “嘿嘿,你请客?” “那不吃了。” “……你怎么那么抠门?” “又不是我饿。” - 最终还是去吃了饭,附近随便找的一家面馆,不怎么起眼,但祁一桐坚持藏在闹市里的苍蝇馆子,才是真正的好口味。 杨暹气质矜贵,像从电视里走出来的明星,坐在店里打眼的很,其他客人都在偷偷打量这对年轻男女,门口打票的老板娘更是明目张胆,掏出手机连连拍照。 这样大的阵仗,当事人倒是面不改色,只是在加料的时候,给祁一桐的碗里多放了一大勺葱花——这世上祁一桐最讨厌的东西。 面对杨暹的复仇,祁一桐亦无所畏惧,笑眯眯的说:“没关系,我可以吃你那碗。” 于是,她荣幸的获得了两碗铺着厚厚大葱花的面。 杨暹没收了她的手机和钱包,抽出一双筷子递给她,美其名曰:“吃什么补什么。” “……” 实在是太久没见,以至于她忘记了杨暹睚眦必报的本性。 她还穿着杨暹的外套,长出一大截的袖子被捞起来,堆在手臂上,看起来有点笨重。 杨暹不知道是不是瞧不过眼自己的衣服被这般对待,向祁一桐伸出手来。 祁一桐以为他要自己手边的酱料,“要什么?醋吗?” 下一秒,小臂便被一只大手握住,掌心干燥温暖,力道轻柔的指尖虚虚按在手臂上,像一尾小鱼在亲吻她的肌肤,不过是一撩,袖子便松松掉落下来。 等她回神,杨暹已经挽好了她一边的袖子,正向她索要另一只手。 祁一桐有些不自在,小幅度地缩了缩手,说:“我自己来吧。” 杨暹看了她一眼,收回手,两片薄如蝉翼的睫毛盖住漂亮的琥珀瞳,也掩盖住一丝脆弱,许是她的错觉。 等祁一桐挽好两边的袖子,他又低头吃面了。 他吃东西时温文尔雅,举杯动筷间甚少发出动静,苍蝇馆子也吃得像高级餐厅,连带着跟他吃饭的人往往会不自觉注意起自己的吃相,恐扰了他会令他不喜。 这倒是想岔了,杨暹永远不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人,更何况,他远非死板之人,不然也不能气定神闲的跟祁一桐一道在街头小巷食味了。 祁一桐就是喜欢他这一点,虽美而锋利,却不会主动伤人,说白了,养眼又不难伺候的人,谁会不喜欢? 两人吃完了面,一路散步回酒店,在大门口撞上了聚餐回来的大部队,没想到这聚餐一攒二二攒三,最后全剧组都去参加了。 众人见到他俩也愣住了。 都是成年人,孤男寡女离群而处,不管此前有没有苗头,现下看到了,总归引人往那方面去想。 两拨人一时间都没上前。 最终是高龚民先破的冰。 他走在大部队最前面,脚步轻浮,神色飞扬,一看便是醉了,扶着他的是个之前没出现过的中年女人。 杨暹为她解惑:“我们制作人,之前住院了。” “小祁丫头,晚上怎么没来吃饭呐?” 祁一桐莞尔,“家里有点事儿,回去了一趟。” 高龚民恍然大悟,“噢对,你是苏市人,阿唐?阿唐!听到没,小祁是家里有事,下次还有机会啊!” 他口中的阿唐,正是下午约祁一桐的小伙子,此时扭捏的坠在人群后头,不肯上前。 杨暹瞟了他一眼,对女制作人说:“先扶高老上去。” 后者从刚刚开始视线就游移在他和祁一桐之间,听了这话,方点头,带着高龚民先行一步。 剩下都是年轻人,虽然都一副撞破了什么惊天大八卦的亢奋模样,终究不敢对着杨暹造次,一个个都乖顺的上楼去了。 人都走光了,阿唐才来到祁一桐面前,吞吞吐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祁一桐福至心灵:“今天是真有事,抱歉啊,等返沪了,我再请剧组一起庆祝。” 阿唐哪里是想听这个,可眼瞅着杨暹跟个门神一样杵在祁一桐身后,再一看她穿着的外套眼熟非常,还有什么不懂的? 只能吞下苦楚,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的应了。 送走了众人,祁一桐和杨暹搭后一趟电梯上楼,她住的低一层,先到,但是刚下电梯她又想到了一件事,转过身来。 见她似有事要说,杨暹抬起一边手臂,挡在了将将要合起的电梯门前,目露问询。 “这几天潮气重,衣服可能没那么快干……” 杨暹神色淡淡,“不急,先放你那儿吧。” 这个“不急”定义含含糊糊,是暂时,还是什么时候会来取,祁一桐把握不好分寸,她私心里又因为这含糊而高兴,却也知道不能太明显。 只能嗫嚅:“……行。” 一时又是无话。 她没转身,杨暹也没收回拦住电梯的手,气氛有点莫名的异样,像一碗文火加热的水,温吞的,半开不开的。 另一边的电梯下来了人,见两人不进不出,多看了几眼。 见状,祁一桐也知不好多留,在杨暹有些深邃的目光中先说了再见。 “那……祝你明天演出顺利。” “嗯。” “……你上去吧。” “嗯。” 他声音低沉的时候,就像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不那么分明,却有点惑人的味道。 祁一桐站在电梯前,盯着合上的金属门如是想到。 - 峪园灯火通明的这三天,祁一桐也在酒店日以继夜,埋首案牍。 造成她工作量这么大的主要原因,是高龚民选图实在纠结,影集要控制成本,自然要有所取舍,祁一桐已经事先筛过了一遍,可剩下的五十多张依然让高龚民难以抉择。 最后祁一桐想开了,也不追着他确认了,三十张也是修,五十张也是修,不能收入影集的这些,就当作送给剧组和舞者们的留念了。 看得胡棠连连乍舌:“得亏你是文艺工作者,你要是做生意必然亏得底儿都不剩。” 当然这是后话。 在苏市出差的最后一天,邬丽芬再次登门,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 胡棠一早就出门去了戏院,祁一桐便在酒店房间招待了母亲。 “坐吧。” 祁一桐看着邬丽芬在沙发上落了座,自己却没有挪位置,依然坐在办公桌前。 “有什么事吗?” 看到女儿这般划清界限,邬丽芬心下酸涩,问了几句从包里掏出一张小卡,轻轻地放在了祁一桐面前的桌上。 是一张平平无奇的sd卡。 祁一桐不明其意,刚想问这是什么,电光火石间却已有了答案。 她不可自已地哑了声音,“你们……翻了我的东西?” 邬丽芬手一抖,苦笑道:“你爸不知道,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在你床底下的箱子里找的。” 她确实不是有意翻祁一桐隐私,祁一桐四年前只带了这一个箱子回家,从没见打开过,那天她打扫卫生,见箱子积了灰便打开擦了擦。 原以为箱子里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谁知里面只有一堆海报,和这样一张储存卡,她以为这卡是女儿遗落的,怕误了事,便用家里的电脑检查了一下。 很难形容当时给邬丽芬带来的震撼。 卡里存着两千多张照片,精心筛选,风景各异,却只有一个主人公。 起初邬丽芬还担心女儿是不是心理产生了什么问题,但很快她便否定了关于偷拍的猜想。 因为尽管那些照片的拍摄手法无比稚嫩,却始终温柔地记录着主人公的每一面,无一不藏着镜头后的人珍视的情意。 那么隐晦却又那么炽热。 那并不是两千余张照片。 而是在经年岁月里被搁置,被遗忘,又被人从阴暗角落里重新启封的,两千多朵电子玫瑰。 “照片里的这个人……”,邬丽芬嗓音艰涩。 “你已经见到他了不是吗?”祁一桐打断,心里像开了个窟窿,连带着身体也失了温度,“就在两天前。” 8、第八章 2015年8月,苍市。 由于海拔较高,夏天体感温度也十分舒适,每年的这个时候,是苍市旅客最多的时候。 祁一桐等在行李提取处,心却不在这里。 下机时她在通道里瞥见了苍市的晚霞,天空很近,彷佛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云絮茸茸的坠在丁香色的霞光里,远处还能看到连绵的山群,是一种独属于高原地区的景色。 很美,比不上新闻与纪录片中展现的那些壮观景色,但是非常温柔,这便是她对苍市的第一印象。 眼看着熟悉的行李箱从传送口吐了出来,祁一桐拉起拉杆径直出了机场。 远处的高速亮起了路灯,蜿蜒着伸向更远地方的山脚,被祁一桐收入了相机中。 从机场里出来的旅人们陆续结伴打着车,从祁一桐身边走过,只有她不慌不忙,静静欣赏着美景,对这趟旅途充满了期待。 等她拉上行李箱准备打个车去目的地时,才发现行李箱好像比来时轻了不少。 苍市八月早晚温差大,再加上她这趟打算在苍市附近呆上近一个月,箱子里带了各种衣服用品,按理说该是十分沉重。 抱着不好的预感检查了行李上贴的标签,祁一桐的心“唰”的一下,凉了半截。 这就是她和杨暹的初识,很戏剧的——她拿错了他的箱子。 - 跟着机场咨询台的指引找到行李丢失处,杨暹就等在那里,脚边放着的行李箱和她手上拉的一模一样。 年轻英俊的男人不少,但留着长发的英俊男人却不多见,祁一桐不禁看愣了,好在他没露出反感或不耐的神情,只是平静的看着她,目光算不上和煦,但也并不迫人。 她快步上前道歉:“那个,对不起啊,我拿错了你的行李箱,耽误到你的行程了吗?我有什么能够补偿的你都可以提,真的很抱歉。” 杨暹先接过了自己的行李箱,检查了一遍标签上的姓名,确认没被打开过后站起身来,这才对祁一桐开口:“没耽误什么事。你也检查一下你的行李吧。” 祁一桐顺势查看了自己的箱子,密码锁纹丝未动,他应该是发现姓名标签错了之后就直接送到行李丢失处了。 丢失处的工作人员安慰着:“幸好二位没有走远,不然离开机场之后行李要找回就会比较有难度了。” 祁一桐只能尴尬的笑笑。 告别了预祝他们旅途愉快的工作人员,祁一桐跟着杨暹走出机场。 两个人站在机场一号门的出口等了好一会儿,一辆计程车也没有,于是祁一桐试图找他搭话。 “你是一个人来苍市玩吗?” “不是。” “这样啊。” 搭话失败,祁一桐识趣的闭上嘴巴。 又是五分钟过去,依然没有新的计程车开进来。 她原本想着苍市正值旅游旺季,机场门口应该会有很多通行方式,再加上她要去的那姆镇迎来了第八届那姆戏剧节,全国的戏剧爱好者都会在那姆汇聚一堂,按理说人流量大,临时拼个车不是什么难题。 但她在机场外拍照耽误了时间,又回去找了行李,一来一回的,几个同时段落地班次的旅客们都已经搭车走了。 此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下来,能清晰的看到高原上的星点。 机场外也没有几个旅人的影子,只有固定目的地的拉客司机举着牌子三两聚在一起。 祁一桐看着那些司机,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独自在陌生城市的夜晚坐两个小时的车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到前不久网约车的丑闻,开始后悔自己耽误了那么多时间。 夜风吹的她脸颊微凉,祁一桐拢了拢卫衣外套,看看离她不远不近距离站着的男人,那种动物般的直觉开始发挥作用。 “你要去哪里呀?有人接你吗?” “我去那姆。” “你也去那姆?你也是去戏剧节的?”祁一桐闻言大喜。 杨暹听罢,有些意外的向她侧了侧脸,终于开始正眼瞧她。 “我约了车过去,你怎么去?” “我还没叫车……有点不太敢自己打夜车。”祁一桐顿了顿,试探道:“既然顺路的话,我可以跟你拼车吗?”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杨暹误以为她是未成年,礼貌地微笑起来:“你不介意的话,可以。” 得到了他的首肯后,祁一桐暂且放松了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他看了看她的行李,突然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祁一桐没想到这人会主动搭话,想了想便如实回答:“也不算是一个人,我朋友在戏剧节当志愿者,我想着趁暑假最后一个月来这边玩玩,就来了。” 杨暹看着这个小姑娘,有些好笑的勾起嘴角:“如果是志愿者的话,你朋友在整个戏剧节期间都会很忙,应该是没有时间陪你的。” 戏剧节的志愿者是集中活动与管理的,吃住都在一起,负责整个戏剧节期间的一切运行工作,内容繁杂,如果是活动组更是几乎没有休息日。 很明显,这姑娘来之前并没有做好功课。 他又问祁一桐准备看什么戏,祁一桐一一答了,她买的都是胡棠推荐的和一些她感兴趣的戏,看对方的反应她应该没有买错,都很值得一看。 他们就着这几部戏简单聊了聊,不算深入,但祁一桐感觉这人的观点十分专业,再加上他身上某种令人信服的气质,猜测他可能从事的就是艺术相关的工作。 没说多久,杨暹的手机响起来,是车到了。 他示意祁一桐先上车,十分自然的接过祁一桐和自己的行李箱放进后车厢。 上了车之后,祁一桐要了他的联系方式,打算到了那姆转车钱给他。要添加备注时反应过来,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当时行李箱上的标签写的什么来着?杨... “我叫杨暹。”杨暹见她盯着备注界面犯难,开口说到。大约是名字少见,他读暹字时,微微咬了重音,尾音在祁一桐耳边打着转,有种别样的性感。 “杨...,是哪个xian?”祁一桐刚打下一个杨字,再度陷入卡壳。 他看了她一眼,接过她的手机打好名字,又交还到她手里。 暹,是暹字。 太阳升起的意思。 手机上显示好友申请已通过。 祁一桐瞥了一眼杨暹,他拿着手机正在刷着文章,文字密密麻麻的看不出是什么。于是她在聊天框打字:你好,我叫祁一桐。 对方手机屏幕上弹出弹框。 咚咚桐:你好,我叫祁一桐。 但杨暹依旧在下滑着文章,看来是没打算改她的备注。 祁一桐又看看对方的头像,是一团蓝色的絮状物,点开放大,像是显微镜下的某种细胞,流线形状的、没有规律的相互勾连着,又像是人体交错的血管。 祁一桐控制不住目光游移到杨暹手上,他正单手拿着手机,手背上泛起浅浅的经络,还真和他的头像有点相像。 她继续点进他的朋友圈,里面更新频率不高,大部分是一些艺术活动分享,偶有一些生活碎片的照片。 因为本人就坐在旁边,祁一桐不好意思多看,收起了手机正准备干点什么度过这两个小时。 “咕噜...”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杨暹也没有开口,司机在沉默的开车,车载音乐也是关闭的状态。因此,寂静的车厢里,这声响堪称锣鼓喧天。 祁一桐丢脸地捂住肚子,祈祷杨暹能假装没听到。 杨暹确实是听到了,也忍了,但没忍住,真真切切的笑了出来,笑的一双桃花眼弯出了俏皮的弧度。 因为他这一声轻笑,祁一桐懊恼的想瞪他一眼,但奇异的,那点情绪在捕捉到他化冰一般的双眼时,像流沙遇风,很快的就被吹散了。 他边笑边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一袋小饼干,用那种含着笑意的声音对祁一桐说:“给你垫肚子,到那姆最快也要十点了,戏剧节期间那姆的餐厅都会营业到很晚,找个地方吃饭不难。” 祁一桐低着头接过了饼干,小声说了句谢谢。 杨暹礼貌的低下头,继续玩手机,祁一桐迟疑着看了前面沉默的司机一眼,对方似乎没有要阻止自己在车上吃东西的样子。 幸好幸好。 撕开包装袋,里面是小熊模样的饼干,难以想象是从这人包里掏出来的零食,太违和了。 祁一桐掏出一个咬下去,酥脆的饼干在牙齿间碎开,声音清脆响亮。 她动作僵住,剩下的都先含在嘴里,等稍微变软才咀嚼吞下,以最小的动静快速干完了这包可爱的小熊。 - 车上的时间是很无聊的,虽然苍市市区海拔不高,但那姆背靠山地,越走海拔越高,保险起见,祁一桐没在车上玩手机,听了会儿音乐不知觉睡了过去。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近十点了,窗外黑漆漆的,路灯只能照亮脚下,再远一些视野就全部拢在黑暗里,手机地图显示大概一刻钟之后就会进入那姆镇了。 车里没开灯,祁一桐就着昏暗的路灯看向杨暹,对方在闭目养神。 空气里有若隐若现的清香,说不出什么具象的形容,有点像潮湿的木头的味道。 不知道是杨暹身上的还是车里喷的。 没过多久,路的前方出现越来越多的光亮,路两边也开始多了铺面,车子驶入了烟火气的聚居建筑,最终停在了一家高档民宿前。 杨暹睁开眼,看了看窗外,转头问祁一桐:“你住哪里?” 祁一桐打开民宿页面的定位,显示不太远。 “我住的地方不太远,我走过去就行了,顺便买点吃的。”祁一桐谢绝了他叫司机开到自己民宿的善意。 杨暹倾身看了眼她的手机界面,显示步行十几分钟。那姆戏剧节前后十分热闹,即使是夜晚街上也有很多人,再加上他也坐了一天的交通工具,很是疲惫,于是没有强求。 下车的时候,祁一桐特意检查了行李箱,确定是自己的才拿走,杨暹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她脸热腾腾的,装作没瞧见。 二人就此告别。 祁一桐就着导航找到了自己订的民宿,沿途随便找了家店打包了一份鸡丝米线,简单打发了到苍市的第一餐。 等到洗漱整理完躺到床上,已经快十二点了。身体上十分疲惫,精神上却意外的清醒。 祁一桐想起还没转车费给杨暹,翻出手机,点开了聊天框,将钱转了过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复,想来应该是已经睡了。 祁一桐在聊天框删删减减,最终只发了一句:谢谢你的小饼干,晚安。 想起他笑她肚子叫时弯起的那好看的桃花眼,祁一桐鬼使神差的又加了个猫猫鞠躬的表情。 理所当然的,还是没有回复。 祁一桐丢开手机,房间里加湿器喷着细碎的烟雾,发出微弱的震动,祁一桐就在这震动里,开始回想今天波折的一天,想着想着又绕回到杨暹身上。 没有办法,这个人好像只是站着什么也不做,都有很强的存在感。 祁一桐不知道他的年纪,但是他身上有一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气质,当他不笑时,他就像是泡在天湖里坚硬的石头,冰冷而危险,时刻提醒着你他不欢迎你的靠近。 但他笑起来时...... 祁一桐抱住床头的枕头,将脸陷入松软的棉花里。 他笑起来时,就是春风化雪,好像你做什么事,都可以被接纳,被原谅,尽管你知道,那只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这真是一个,全身上下都...很危险的人。 祁一桐在进入梦乡前,迷迷糊糊的想到。 9、第九章 次日,祁一桐睡到自然醒。看了眼手机,上面有几条未读消息。 其中两条来自杨暹。 杨暹:收取转账。 杨暹:祝你在那姆玩的开心。 祁一桐用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那个“开心”,退出了聊天框。 其余消息来自在戏剧节做志愿者的胡棠。 胡棠是祁一桐学校的戏剧社社长,当初社团招新时把路过的祁一桐半哄半骗的拉进了社团,带着她看了不少的戏。 胡棠在消息里说今天是开幕式,这几天是那姆最热闹的时候,能遇到很多艺术家和明星演员,让祁一桐趁这个时候多出去转转。 祁一桐回复了几句,看看时间,简单收拾自己后就出了门。 - 苍市所在的省份是个旅游大省,那姆镇虽然历史悠久,风景怡人,但相比另一座更大的4a景区古城,显然又有些不够看,因此只能算是个小众旅游点。 直到十年前当地文旅开发找到现在的戏剧节发起人——国家宝藏级的几位戏剧大师,花了很大的经费,在这个被誉为天空之镇的地方埋下了戏剧的种子。 经过多年的扶持,那姆戏剧节已经成为了国内的一个文化盛宴。 每年的8月到9月,天南海北的戏剧爱好者、从业者以及戏评人、媒体都从各地赶来,共襄盛事。 祁一桐下楼时看到民宿前台有几个年轻人正在前台办入住,走在小镇的街上也随处可见拉着行李箱的行人。 到了戏剧街区的入门口,已经是上午九点。 检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祁一桐挤在迂回的、密不透风的队伍里,已经初步感受到了戏剧节的威力。 虽是叫做戏剧街区,实际上是个总面积四平方公里的景区,相当于一个环球影城的大小。 每年戏剧节期间都有一百多个演出剧目,数千场次的演出。 今年除了31个特邀剧目,18个新锐戏剧家竞演剧目外,都是嘉年华的街头演出,整个戏剧景区全都是嘉年华的演出区域,行走在街上,随处可见艺术表演。 此外还特设戏剧峰会、对话讲座、艺术集市、篝火围读会、以及凌晨开设的帐篷音乐现场等等活动,如同一个盛大的游乐园。 用官方的话来说就是“在这里,戏剧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祁一桐在景区里晃了一天,中午就找个咖啡馆歇脚,等到紫外线不那么强烈了,又踩着嘉年华表演的时间出去找戏看。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街头的人流肉眼可见的开始减少,嘉年华的表演早已结束,戏剧节迎来了它的重头戏——特邀剧目的演出。 她没有买今天演出的票,于是决定早点回酒店歇息。 在经过某个剧场的等候区时,她看到这样一幕——白天见过的嘉年华演员,一位年轻的留着野狼头的日本歌舞伎,独自坐在放着戏剧节宣传片的投屏前,一坐就是好久。 祁一桐不知道他是否听得懂宣传片中的中文,但那一刻她觉得这里真的很像理想国。 没有国界、阶级、身份的分别,没有社交距离的间隔,坐在一起就能聊上两句,在这里表演者也是观众,观众也可以参与即时演出,好像实现了真正的平等、包容。 真好。 她才来第一天,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 ** 以祁一桐为数不多的人生经验来说,当倒霉的事情发生时,那一定不是突如其来的某一项灾难。 而是一块搭着一块的多米诺骨牌,在很早的时候就埋下了隐患。 但若是非要说这事有什么导火索,那还是要归结于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不然不会选择在夜里洗头,还碰上民宿热水器维修,洗到一半没热水这样的事。 总之,当她在持续性头痛的折磨中醒过来时,她清楚的感受到了什么自作自受。 外面天刚蒙蒙亮,祁一桐搜了下附近的药店,走过去要二十多分钟。 高反药不能空腹吃,大清早的也点不了外卖,她只能爬起来,下楼看看附近有什么吃的。 酒店里静悄悄的,连打扫阿姨都没开始工作,前台小姐姐趴着正在休息,祁一桐没叫醒她,轻轻地推门出去了。 整个小镇像是还没醒过来,街边夜宵店昨夜狂欢的痕迹也没来得及收起,只有少数小摊贩推着早餐车准备开摊。 祁一桐顺着药店的方向走,在房间里不觉得,现在一动起来手脚都软绵绵的,胸口也发闷,只能不断深呼吸。脑子像块海绵被紧紧的压着。 头疼让她很是焦躁。 远远看到有个粥摊,电动小货车后面堆着几个水桶大小的不锈钢罐子,上面用红胶布贴着粥的种类。小摊车上摆着两排一次性纸碗,用来装小菜。 一个中年妇女正在从车上卸下两个圆形拼接木桌,一旁放着的矮小板凳上坐了个蒙着头巾,穿着身材干瘦的老奶奶,应该是粥铺老板娘的母亲。 祁一桐决定随便喝点东西垫垫肚子,她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人还没走近,经营粥摊的女人匆匆离去,只留下老奶奶一个人看铺子。 老人见她要买粥,站起身来问了她一句,不知道是方言还是什么话,祁一桐听不懂,但想来是在问她要吃什么。 她指了指罐子里的白粥,又指了几个配的小菜。 谁知,老奶奶快速的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冲她摆了摆手,咕噜了几句什么话。 祁一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勉强提起力气又指了一遍,虚弱的开口:“要白粥,加一点这些小菜。” 老人见她听不懂,有点着急,幅度很大的用手笔画着,指了指祁一桐,又敲敲配菜碗,提高了嗓音。 语言不通再加上头疼胸闷,祁一桐耐心告急,摆了摆手表示不买了。 正当她想转身离开时,身后冷不丁冒出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高反不能吃凉菜,你不知道吗?” 祁一桐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竟是早上在微信里祝她玩的愉快的人。 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了。 杨暹走上前,安抚了几句老奶奶,用的是跟老奶奶一样的语言。 三言两语后,奶奶没那么激动了,杨暹这才转头看向祁一桐:“你点的榨菜是辣的,拌莴苣是性凉的,这些高反都不能吃。” 祁一桐用了两秒消化他的解释,榨菜就算了,她晕乎着没想到那么多,但莴苣是性凉的这一点,她是真的不知道。 老奶奶瞧她好像听明白了,摇着头又嘟囔了两句。 “不好意思啊,奶奶,我不知道。”祁一桐错怪了老人的好意,带着歉意拽了拽杨暹的衣角,示意他帮忙翻译一下。 杨暹睨了一眼自己被她抓着的衣角,淡淡开口道:“奶奶听得懂普通话,只是不会说而已。” 果然,老人听了她的道歉,挥挥手表示不在意,主动给她打了粥,让她坐在摊位上吃。 祁一桐接过纸碗,搅了搅里面白花花的素粥,花生碎洒在上面,摞成一座小小的高坡。 出于对奶奶的感谢,祁一桐往嘴里狠狠塞了几口,怎么说呢,是真正意义上的味同嚼蜡。 “药买了吗?”一只手在她低垂的视线里出现,敲敲桌板。 祁一桐停下没有灵魂的咀嚼行为,看着杨暹缓缓摇头。 对方似乎毫不意外,环顾了一圈,说:“你在这等着。”随即起身小跑着远去。 祁一桐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运动服,一头长发高高的束起,脑袋上还带了个发带,很有少年气,看起来是刚刚晨跑结束。 祁一桐咬着一次性勺子,又开始控制不住丰茂的好奇心,试图用思考杨暹来转移注意力。 没过多久,杨暹小跑着回来了,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除了高反药和抗头痛药、水以外,还有个小型便携氧气瓶。 祁一桐就着水把药吃了,给还在站着调整呼吸的杨暹递了张板凳,轻轻说了声:“谢谢。” 杨暹看样子本打算给她送个药就走,但打量了她的面色后,还是坐下了。 他没说话,祁一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并不习惯于麻烦他人,但短短三天时间,这个不甚熟悉的男人已经伸出过两次援手。 短暂的思考后,祁一桐打破沉默,选择了一个话题:“你跟奶奶说的是什么话啊?我完全没有听过。” 杨暹歪头笑了笑,带着一点散漫,“白族话,你听不懂才是正常的。” “你是白族人啊?”祁一桐睁大了眼睛吸了一口气。 她的反应带着点天真的夸张,好像来自少数民族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说出口后才后知后觉的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摸摸脖子解释起来:“呃...不好意思,我还是第一次认识少数民族,有点激动。” 她是土生土长的苏市人,身边的少数民族是少之又少,对她来说,只存在于耳闻,以及高考时学校贴出的个别学生加分告示中。 “都是中国人,有什么不同?”杨暹嗤笑。 祁一桐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收拾粥摊的老人,隐隐觉得他没有把话说完,但很快杨暹话头一转:“你刚下机时不是还好好的,怎么现在高反了?” 祁一桐自己也知道2800米的海拔,大部分人都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于是乖乖照实把洗头停水着凉了的事说了。 杨暹听完没多说什么,让她最好在身体恢复前都不要出门了,在酒店休息。 “不行哦,我报名了今天的讲座。”祁一桐摇摇头,从手机上调出讲座会界面递给杨暹。 杨暹扫了一眼,下午两点开始,距离现在还有七八个小时。 祁一桐还在细声细语的念叨:“这场讲座邀请的是费帆和毛曼云,戏剧界与舞蹈界大拿的交流,还是要听一听的……” 祁一桐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杨暹正挑高了眉梢紧紧盯着她,他面无表情时有点吓人,让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继续说下去。 沉默像迷雾迅速占领这方寸之地,祁一桐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思考了很多东西,关于是否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知好歹的人。 但是杨暹最终只是神色冷淡的点了点头,似乎对劝阻一个已经做好决定的人没有什么兴趣,这让祁一桐原本想解释的话咽回了嘴边。 还没等她想好要如何缓解突然凝滞的氛围,杨暹已经起身告辞了。 祁一桐站起身来送他,她不知道自己面色惨白,嘴唇泛着轻微的紫色,还在企图做进一步解释:“谢谢你的药,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休息几个小时就——。” “不用向我解释的。”杨暹打断她。 他转过头,嘴角翘着漂亮的弧度,一双浅色虹膜依旧如清风吹拂过的冰湖般明亮,却让祁一桐一颗心渐渐凝固住,因为那是一汪冷水,里面没有温度。 明明是无礼的字眼,他的神色却再温和不过:“毕竟这是你的身体,要怎么对待也是你的事。” 10、第十章 祁一桐躺在床上,她此刻还没有回过神来,对于自己怎么提着药回到酒店的记忆一片空白,电脑里放着期待已久的新电影,但演至过半好像也没有看进去多少内容,脑子里总是不自觉想着杨暹有些冷酷的话语。 其实也并不感到多么意外,从她见到杨暹的第一面,就模糊的感知到对方并不是一个多么热心的人,今天愿意跑那么远帮她买药已经令她很感激了,甚至他说的话一定意义上也没有错。 他们只是见过两次面的陌生人,杨暹的帮助和提醒点到即止,这才符合正常人合理的边界感。 到底是为什么,自己在那一刻要执意解释呢? 祁一桐想不通,也没有时间再给她思考,因为必须要出门了。 出门的时候窗外依然是阴天一片,祁一桐用了一秒钟,在涂防晒和打伞之间选择了省事的打伞,于是想当然的,当她进入酒店电梯里,看到镜子里自己惨白的面色时吓了一跳。 她的面部角质层很薄,仔细看还能看到细细的蓝紫色血管,此刻脸上毫无血色,配上她娇小的身形,看起来风一吹就要倒了。 没有办法,祁一桐只能就着电梯的镜子浅浅抿了一层口红,让自己勉强能够见人。 - 进了景区,她先去找了移动取票机,把之后的戏票和活动票都打印出来。尽管可以手机检票,但就像收集每个戏的场刊一样,收集戏票也是祁一桐的习惯,胡棠将其称为仪式感。 又转了几个弯才找到开设论坛的场馆,一座颇具装置艺术美感的现代建筑。建筑二楼是vr影像馆,每届戏剧节期间放映由组委会挑选的几部各国优秀剧目影像,也是可以报名的活动之一。 一楼两个展厅,其中一个是身体剧场,供一些前卫的肢体剧目演出,由于今年的特邀剧目中没有肢体剧目,这个剧场没有开放。 另一个就是祁一桐要参加的论坛厅,距离论坛开始还有十分钟,门口已经开始检票,祁一桐快步上前,排在了队伍后面。 进到厅内才发现,这是个360度木制环形下沉式展厅,中心圆台空间不大,放着两把旋转椅和一张茶几,结合空旷宽阔的空间设计,观众和主讲人的一举一动都能被清晰的看见,无形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确实是一个很适合作为交流探讨的空间。 没有规定的座位,大家都是自己找喜欢的地方坐,整体比较随意,祁一桐挑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入口处传来一阵嘈杂,两个身影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国民度很高的中生代影视男演员和话剧导演费帆,后一个袅袅婷婷的是知名的国宝级女舞蹈家毛曼云。 两个人都是各自领域造诣高口碑好的艺术家,从他们走进展厅到坐下,鼓掌声就不曾断过。 费帆是戏剧节组委会的一员,他曾在采访里说每年戏剧节回到那姆就像回到家一般,现在看来,整个人也是很放松的状态。 他坐下后谢绝了工作人员给他带麦的举动,笑着对大家说:“咱们今天是个互相探讨的氛围,就不带麦了,照顾一下毛老师,毛老师说话的时候咱们底下尽量就不要交流了哈。” 费帆是演员出身,说话时字正腔圆,气自丹田,即使不带麦克风,在展厅最后一排也能听的很清楚,而毛曼云大部分时间都是以舞蹈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祁一桐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 她穿着一身民族元素服饰,旋转椅也能坐出一种端雅的美感,无论是身材还是样貌都保养的极好,让人看不出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展厅中央,两位主讲人正谈笑风生,费帆平易近人且妙语连珠,不动声色的带动台上台下的气氛,毛曼云常常处于倾听状态,但当费帆或观众向她提问时,她却能一阵见血、深中肯綮,顾及到年轻观众多,也会说起舞蹈排演中遇到的故事。 整场讲座深刻又不缺趣味,哪怕祁一桐不懂舞蹈,也听的津津有味。 正当祁一桐在心里感叹没有白来的时候,正对着她方向的入口处悄悄打开门挤进了一个人,动静不大,但在360度没有视觉遮挡的环境里还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活动或演出开始后,原则上不会再放人进来,因此有人不满的回头想用目光谴责这种迟到的行为,在看清来人挂着的工作牌后瞬间偃旗熄鼓。 那个人,正是数个小时前刚与祁一桐分别的杨暹。 杨暹套着一件米色的长风衣,长发挽在耳后,肩宽腿长,像从秀场上走下来的模特,坐在祁一桐周围的几个女性都在偷瞄他。 祁一桐也在看他,准确的说,在看他的工作牌。戏剧节的工作牌按不同的人员分出几种不同颜色的挂绳,此刻,他敞开的风衣里一抹橙色正若隐若现,是目前为止她没见过的颜色。 不是工作人员,也不是媒体。 杨暹进来之后没有立刻找地方坐下,而是不紧不慢的站在门口环顾场内的坐席,接着没有意外的与祁一桐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祁一桐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对望的瞬间她脑子里出现了几种可能,也许他原本就计划来,也许是工作需要,也许是什么其他不可控的因素,排除到最后,剩下一个占比微小的可能,他是为了她而来。 杨暹没给她太久猜测的时间,跨着他比例优越的一双长腿,三两步走到和她隔着两个空位的地方坐下。 祁一桐用眼神向他询问。 杨暹没理她,视线直直的放在两位主讲人身上,过了一会儿,感到祁一桐依旧锲而不舍的盯着他看,像要把他看出花来,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不是很想听这个讲座吗,一直看我做什么?” 祁一桐很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坐在自己身边,但她想到上午他不客气的话语,不确定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于是她默默的扭回头去听讲。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转头的瞬间她听见杨暹鼻息间轻嗤了一声,再看过去他却又在目不斜视的听讲,祁一桐抿了抿唇,只能压下心头的莫名。 两个小时过的很快,讲座在掌声中走进尾声,大家留恋不舍的站起身来,从展厅里退去。 “门口等我一下,我去打个招呼。”杨暹微微垂首,低声说到,随即逆着人群朝中心圆台走去。 中心圆台上费帆已先行离去,留下毛曼云只身一人,杨暹朝等待自己的毛曼云迎去:“老师。” 毛曼云早在他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见到许久不见的学生十分欣喜,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到那姆了,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杨暹眼中也染上分明的笑意,说:“刚到的,组里其他人最近都比较忙,抽不出空来参加开幕宴,我就过来了。” “是听说高龚民这段时间在筹备之后的国内巡演,忙不过来让你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开幕宴还是得有个主创参加。” 毛曼云了然点头,表示理解,又说:“这样也好,开幕宴结束了你正好回家看看。” 这头,祁一桐在展厅门口等了一会儿,杨暹和毛曼云坠在人群后面边聊边走出来,不知说了什么突然向她的方向看来,毛曼云甚至亲切的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祁一桐一头雾水,虽然在看到两人对谈时已经猜想到两人认识,但对于为什么叫她上前,她着实是摸不着头脑。 待她踌躇着走近,听见杨暹叫着毛曼云“老师”,将自己介绍给对方,“亲戚家的妹妹,放假了来戏剧节玩一阵子,您的粉丝。” 祁一桐简直猝不及防,但还是甜甜地笑着喊道:“毛老师好,我从小就在电视上看您跳舞,没想到真人看起来这么年轻。” 她看着年纪小,又是学生的妹妹,几句半开玩笑半当真的甜言蜜语夸得毛曼云眉开眼笑,很快就拍着祁一桐的手问着:“在这玩几天啊?” 祁一桐乖乖回话:“我可能在这呆到九月份开学走。” “挺好的,平常在学校课业重,放假了就该出来玩一玩。”可能是杨暹语焉不详,毛曼云误以为两人是很亲近的关系,又道:“你月底走的话还能赶得上你阿暹哥哥的戏。” 祁一桐看了眼跟在她们身后的杨暹,见他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虽然不知道毛曼云说的是哪部戏,但想了想还是顺着她的话接了下来:“要看的。” “戏剧节还是第一次邀请舞剧做闭幕大戏,高龚民还是很有水平的。”毛曼云边走边叹。 听到是闭幕戏,祁一桐知道他们说的是哪部戏了,舞剧《爻祭图》。 戏剧节特邀剧目中最重要的便是开幕戏,其次就是闭幕戏了,往年选取的都是受众面更广的国内外经典剧目,今年破天荒将一部舞剧作为闭幕戏,各界对这部组委会看重的舞剧很是关注。 祁一桐记得自己当时在官网界面看宣传的时候看到过这部戏的海报,一众古韵十足的角色中最显眼的就是站在最中间华服金冠的清艳女子。 毛曼云没说杨暹演的是哪个角色,可祁一桐几乎可以确信那个艳丽的身影就是杨暹,在此之前她也没想到居然是会是一个男舞者来演绎女主角,恐怕也会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又确是神来之笔,很符合这部戏的玄妙禅意。 杨暹默默走在后面,任毛曼云拉着祁一桐,仿佛她们在讨论的不是他。 说话间,三人走出了场馆,外面还有刚听完讲座没有散去的人流,见毛曼云出来,有人大着胆子喊了句:“毛老师好漂亮!”,,紧接着又有几个年轻人高声赞美。 “毛老师讲的好好!”“毛老师,我的不老女神!”“毛老师我超大胆,央舞艺考准备跳您的舞!” 最后一个女生喊完,人群爆发了善意的笑声,毛曼云也被逗乐,知道是年轻人拐弯抹角的夸奖。 “那你可要加把劲练习哦,我的舞难度可不小,也祝你们能在戏剧节玩的开心,看的开心,交流吸纳更多生机,碰撞出更多精彩的火花。” 告别了人群,三人继续前行。 因为毛曼云行程的原因,几乎连和杨暹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排不出来,但多年不见这位得意门生,实在是有些旧情需要坐下来叙叙,拉着杨暹就近找了个咖啡店。 祁一桐原想顺势告退给二人留下空间的,毛曼云没同意,说她坐不了多长时间,于是祁一桐坐在一旁默默的玩起了手机。 毛曼云问了些杨暹的近况,有工作的有生活的,杨暹耐心回答之余,分心留意了一眼自顾自捣鼓手机的祁一桐,她正在交易网站上收《爻祭图》的戏票,不过看她有些犯难的样子,似乎并不顺利。 杨暹把桌上的小蛋糕往祁一桐那儿推了推,在她茫然的神情中淡淡解释:“老师不吃甜食。” 祁一桐看了看毛曼云,对方也笑着朝她点头,便道了声谢,接过蛋糕闷头小口吃起来。 毛曼云实在是接下来还有事,没能聊多久,看着时间站起了身,走之前还不忘叮嘱祁一桐一定要去看杨暹的戏。 “不是我偏袒学生啊,这部戏去年在意大利斯波莱托艺术节一战成名,确实担得起闭幕的重担。”说着,她有些动容,握紧杨暹的肩半是鼓舞半是欣慰:“舞蹈演员不好熬出头,今年你们这个国内的巡演好好演。” 杨暹知晓她是想到了舞蹈演员短暂的生涯和行业内的坎坷,上前抱了抱她,将她送出了咖啡馆。 祁一桐也跟了出来,看着毛曼云远去的优雅背影,感叹道:“没想到毛老师这么和蔼。” 杨暹本来敛着眉眼有些沉默,被她的用词哽住,无语纠正:“老师一直很随和。” 言下之意是让她不会用词不要乱用。 祁一桐瞧见了他的眼色,默默地把嘴巴的拉链拉上,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是毛老师舞团的舞者?” 毛曼云是土生土长的云省少数民族,成名之后她就回到了云省创立了自己的舞团,在这里扎根多年,传承发扬少数民族的舞蹈。 “曾经是吧,那时候还不叫舞团,严格来说我只是老师带出来的学生。” 他说的轻描淡写,就像是只要想谁都可以跟着国家级舞蹈家学舞,这样的话放在谁说来都是十分狂妄的,但他目光沉静,竟不让人感到违和。 应该说,很难感到违和,少数民族也好、舞蹈演员也好、毛曼云的学生也好,这些不平常的词融合在杨暹身上似乎就会变得合理起来。 也许是他这个人的气质本来就不平常吧。 - 从咖啡馆出来,要绕过一片人工湖。 快到饭点,这里人烟稀少,湖边的座椅上坐着年轻情侣,模样亲密,祁一桐悄悄的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走在湖上曲折的观光桥,她和杨暹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并不令人感到尴尬,她可以自由的放缓呼吸,汲取天地间干燥的空气。 脑袋仍然是隐隐作痛的,但似乎已经变得可以忍受起来,大概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脆弱但又坚韧的生物,只要留有一息之地,就能逐渐适应各种环境。 等到走到逐渐嘈杂的主干道,杨暹不知为什么想起初见时祁一桐打破寂静的肚子叫声,弯了弯嘴角,环顾周边的营业中的饭馆,开口问道:“吃饭吗?” “我都可以。” 饭点期间景区主干道的餐厅人满为患,加之考虑到祁一桐不能吃辛辣生食,杨暹挑了几家口味清淡的餐厅,等到他找到合适的餐厅出来叫祁一桐的时候,发现她正一动不动的站在街上发呆。 准确的说,她在仰着头看天上的云。 小镇建筑低矮,丝毫遮挡不了辽阔天空原本的样子,太阳正在势不可挡的下坠,却被连绵巨大的乌云挡住,只能从它染得橙红的边际感受到日神的降落。 风轻轻吹散那朵笼罩在小镇上空的乌云,几束橘色的阳光穿透乌云的缝隙形成不长不短的光柱,倾斜着洒向人间,显得悲怆而寂寥。 是很漂亮的丁达尔光,在每个远离城市的小镇都很常见,祁一桐却看得出神,好像要用眼睛细细镌刻下那片半空中的光柱。 杨暹忽然想起前一日在街上无意瞥见的祁一桐。 当时她挤在一群观看嘉年华表演的观众中,在一片常理意义上的狂欢氛围里,也难免被染上喜庆的气息,脸上带着应景的笑容,却露出一双空寂的眼睛。 就像现在这样,仿佛在以土壤紧紧抓住花那样的力气,想要记住眼睛所看到的。 在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身上看到一种生命进入倒计时的矛盾感,杨暹不可否认他有些在意,才会数次将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他也走到祁一桐的身旁,一同望向天际。 “你在做什么?” 她回答道:“此时此刻那片美丽的云隙光,在这个宇宙的时空里是独一无二的,正在进行着它神圣的,只此一次的消逝。” “而我在向它致敬。” 宇宙不可返复的时空里,女孩一丝不苟的行着注目礼,杨暹本不该、却命运般的,感到一种悲悯。 11、第十一章 如果祁一桐知道杨暹在自己身上见到的是一个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人的影子,她一定会感到十分惶恐。 在她看来,她只是惯常的完成了一次分裂,说起来有点诡异,但就像灵魂抽离一般,从波动的灵魂中分割出一半,让它高高竖起,凌空在上,能够清醒地俯瞰自己。 有的人就是能在捕捉到快乐的时候,也提前预知到失去的痛苦。 毕竟世界上快乐的事情如此之多,你可以通过眼、口、耳、鼻,通过各种知觉去感受它们,但不属于自己的快乐,就是天上高悬的卷云,是贯彻空谷的狂风,是一切自由无法束缚的东西,你可以短暂的伸出双手将它们攥在掌心,但你永远无法真正拥有它们。 所以祁一桐在感到快乐的时候,就必须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不能贪心,就记住此刻感受到的浅薄的快乐,这样快乐消失的时候便不会被巨大的失落吞没。 这对她很管用,她旁观了许多人的快乐,借由从别人那儿偷来的一点点光,她也留下了许多珍贵而美好的回忆,这对一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而言,是补充她活力的生命剂。 但不久前她发现记忆也是不可靠的,会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模糊。 所以感谢人类的高科技,发明出了定格时间的相机,祁一桐高呼万岁。 她买相机不到两个月,但为了打发时间而看的海量电影还是为她打下了良好的审美基础,在摄影这方面她无师自通,自我认为还是有些天赋。 这一点,出乎意料的在杨暹那儿得到了肯定。 那天之后祁一桐与杨暹陷入了某种不曾言明的默契。祁一桐没有问他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讲座,他也不曾解释,彼此默默的达成共识遗忘掉那段不算愉快的经历,就像两个普通的旅途中结识的友人那样相处。 不得不说,祁一桐观光式的戏剧节之旅因为杨暹的到来,变得深刻了不少。 他会提前一天告诉她他的行程,这在祁一桐看来已经是一种邀请,如果祁一桐没有什么安排或者感兴趣,就在第二天一早在他民宿楼下等他。然后他们一起去参加各种活动,再彼此分别去看各自要看的戏。 托杨暹的福,许多祁一桐没抢到名额的活动,都能靠杨暹刷脸进入。 但也不是每天都一起活动,杨暹作为闭幕大戏的主演,还是代表剧组的先遣人员,有很多事情要对接,电话那头不是组委会的知名大师,就是负责他们演出剧场的工作人员,还得经常给导演高龚民报备情况。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坐在咖啡馆、茶馆里,就着远山白云看看窗外来往的各式各样的游客,或者去重温某个嘉年华的表演,看看演员们又有什么新的即兴发挥,当然,也会出去逛逛那姆周边的景点。 祁一桐很喜欢这种状态,用杨暹的话来说,她悠闲的仿佛真的是来度假的。 说是这么说,但杨暹似乎不反感她的无所事事,有时候也会和她一起,在某个安静的清晨坐在茶馆里什么也不干,只是吹风喝茶。 云省是个多民族聚居地,那姆镇里也有一些民族茶馆,某一次,他带祁一桐去一家很有意思的白族茶室,那家茶馆开在小镇西边的山脚背处,镇上地势最高的地方,一路环山而上,就能看见那座二层的木质小屋。 小屋二层有一个向阳的小型观景台,能够看到柔和的日光一寸寸照亮睡梦中的小镇,东南方向一路平坦吹来的风,会在这里遇到群山的第一个门槛。 茶室牌匾上没有名字,只有三个“茶”字,呈金字塔状叠落。 祁一桐奇怪,“这家茶室叫做茶茶茶?” 杨暹眼角晕出笑意,告诉她可以叫它“三重茶”。 直到真正喝到这家茶室的茶,祁一桐才明白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杨暹一边煮茶一边给她介绍,白族的茶要喝三道,第一道是苦茶,选较为粗和苦的茶叶,将它们放在小砂罐里用文火烘烤。 杨暹不时转动小砂罐,让底座均匀受热,直到里面传来茶叶“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拿起一旁煮沸的开水缓缓倒进砂罐。 “第一道茶也叫烤茶,虽然很香,但是喝起来有些苦,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祁一桐凑近嗅了嗅,闻到一股清淡的苦香,喝到嘴里确实是苦的,可比起她高考期间灌过的黑咖啡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她接受良好,甚至多喝了两杯。 第二道茶是甜茶,在茶里加入核桃仁、芝麻、乳扇、红糖,茶室都已经事先为客人准备好了,切成薄片、细丝摆在碗口大的木盘里,圆润小杯里装着珍珠大小的红糖粒,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 第三道茶叫回味茶,这道是在茶水里加蜂蜜、花椒、姜、桂皮末。祁一桐喝进嘴里就直皱眉头,第一感觉就是又辣又麻,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可能是她整张脸都纽在一起的样子太好笑了,杨暹难得爽朗的大笑出声。 最终她还是咽了下去,这时候能品出一点回甘,但在舌尖还留着花椒和姜余味的情况下,这点回甘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身旁的杨暹泰然自若地饮着这第三道茶,祁一桐神色复杂,默默把手里没喝完的茶杯推远了些,再给自己倒了几杯苦茶清口,对比之下苦茶变得格外美味起来。 喝茶的时候,祁一桐一直注意到他们座位左侧的一副书法,上面从右向左写着“再作不可”四个字。 见她似在琢磨字里的意思,杨暹也凝视着书法,说道:“这是一个明末清初的云籍画僧的字,意作创作不可复始,哪怕是同一副画作,当你再提笔时也不是当时的光线、当时的心情……” 他停了下来,想到祁一桐描述的那片“宇宙时空里独一无二的云”,或许祁一桐也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创作者,因为无形中她已经具备了关照万物的能力。 他在思忖的同时,祁一桐已经掏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副字,回头打趣他,“这你又是从哪知道的?”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她发现好像就没有杨暹不知道的东西,不管是各种形式的戏剧,还是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是民族传说,只要她开口问了,他都能说出很多言简意深的见解来。 祁一桐常常怀疑他真的只是一个舞蹈演员,而不是某位学者吗? 其实早在知晓他是舞蹈演员的那天,祁一桐就悄悄查了他的资料,毛曼云真的没有夸张,自从去年《爻祭图》在斯波莱托艺术节连演三场后,国外戏剧届久违的再度掀起了“东方热”。 戏评人们一路从戏剧探讨到电影,从东方表达中的意韵、留白到中华服饰的神秘、精巧,最后齐齐发文赞美《爻祭图》的“惊奇之美”,也赞美这个在国际上初露头角,男扮女形却将东方灵欲表现得淋漓尽致的青年舞者。 一些报道中会提及杨暹和他的履历,在祁一桐眼中,杨暹已经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可他却并不以为然。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剧场吗?” “因为在剧场里,哪怕站在灯光下,也几乎没人能看得清你的脸,你只是个塑造角色的普通人,所以也没有哪个戏剧演员会将自己看作是明星。” 当时他们正散完步,坐在某个大剧场外面等着晚上的特邀剧目开戏。 杨暹喝光了手里水瓶最后的水,投篮似的将瓶子扔进不远处的垃圾箱,十分随意的张口:“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一样。” 那个将黑未黑的夏季傍晚,他给祁一桐说了个故事。 在他还跟在毛曼云身边跳舞时,毛曼云几乎走遍了云省的每座山每个寨,寻找跳舞的好苗子,她是一个靠跳舞改变命运的女人,所以也希望能够帮助更多的孩子。 她带回了不少人,有来自城市的,也有家在乡下的。 在教育资源落后的地方,小孩最多也就读到高中,之后就到处去打工赚钱,能够被毛曼云看中带走,那是天大的幸事,意味着至少拥有了改变命运的一线生机,大多数家庭都是十分愿意的。 只有一家例外,那个孩子是杨暹最小的师妹,住在一座山腰间的村寨里,村子里穷得一毛不拔,她家里只靠三寸贫瘠的土地种菜为生。 女孩家里除了父母,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哥哥,因为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女孩在镇上读完初中后就一直在家帮工。 毛曼云数次上门劝说,承诺她会自费揽下孩子的食宿,但女孩的父母都不愿放她去跳舞。 因为那个女孩,是家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力,要和她的父母一起,供养哥哥读书。 “我跟着老师去过一次她家里,那时候我15岁,还在读高一,人生第一次,见识到比电影里还穷的地方。” “他们家最大的财产,是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牛,你很难说是牛住在了他们家里,还是他们一家五口就住在牛棚里。” 杨暹顿了顿,不再细谈,转口说:“我已经记不得那个孩子跳的怎么样了,也许她原本有机会靠跳舞走出她狰狞的命运,就像老师那样,但也只是‘也许’。并不是成为老师的学生,就和成功挂钩了,她能提供的,也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祁一桐在心中想到,尽管如此,但从毛曼云数次上门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的。 “那最后那个女孩……?” “她只跟着老师学了半年。” 祁一桐有点后悔问出口了,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女孩的命运已成定局,那么学习跳舞的那半年,对她而言或许不见得是好事。 “如果说我选择跳舞只是选择了众多人生跑道中的一条,不提起点如何,有的人甚至连站上跑道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杨暹顿了顿,用那双透亮而平静的眼眸直视着祁一桐。 “不要用光环套着我,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我也只是在走我的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话语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像一片轻得没有重量的落叶。 祁一桐隔着夜色和他对望着,那对琥珀石的晶体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只闪着星点光亮。 拒绝他人的崇拜,拒绝一切来自外界的标签与期冀,打定决心不背负任何东西的活着,杨暹拥有一颗这人世间最自由的灵魂,但这颗灵魂望之耀眼,触之冰凉。 谈到他人的不幸时,他的眼里闪过冷眼旁观的怜悯,让祁一桐轻轻战栗。 他知道自己出生在许多人人生的终点,所以你在他的身上找不到阶级性的骄矜,但也仅限于此,他对改变这个世界不感兴趣,他的眼里只有他脚下的路。 祁一桐心想,这样的人应该也是有人的情感,但情感之于他们,也许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就像风呼啸世间,眷顾海浪,眷顾山岗,却永远前进,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留。 12、第十二章 在连续几日太阳高照后,那姆迎来了八月的第一场雨。 从前一天半夜就开始稀稀拉拉的下,到了早上才将将停下。天气预报说今天多云转阵雨,祁一桐一丝不苟的擦好防晒,带着她那晴雨两用的伞出门了——她肤色白,一不小心就会晒出雀斑,偶尔偷懒就算了,平时防晒都做的很到位。 因为昨夜下的雨,地面是湿的,想来杨暹今天是没法晨跑了,只能在房间里做做普通功课。 祁一桐到的早,带着路上买的两人份早餐上去的时候,他还没结束,穿着宽松的短袖长裤,一头长发束在脑后,鬓发微湿,很是性感。 他住的民宿房间大得令人无语,把家具推一推能空出来大半间房给他活动。祁一桐目不斜视的走到被推到酒水台边的茶几旁,就着茶几的高度坐在地毯上边吃边观赏杨暹压腿。 他的肌理实在是漂亮,练柔软度高的动作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充满生机的叶片,一卷一舒之间是丰沛的生命力。 两个人一个练得超然物外,一个赏得津津有味,谁也不打扰谁。 少顷,他终于结束,转过身嫌弃地把祁一桐从地毯上拎到沙发上,转身进了浴室。他早上练功后要简单冲洗,保证在外永远头发蓬松柔顺,衣着洁净而清香。 等到他吹完头发出来,祁一桐早就吃完收拾好了自己那一份,抱着相机查看前几天拍的照片。 虽然剧场里不允许拍照,但除了不舒服那几天,她每天都坚持跨着相机出门,随手捕捉她觉得好玩的好看的东西,所幸各个场馆里都有寄存行李的地方,不算费事。 他们今天要去vr影像馆,就在那天讲座的场馆二楼,要看的是英国国家剧院的《战马》,一部荣获了包括英国和美国戏剧最高荣誉在内的24个戏剧大奖的经典作品。 祁一桐几年前看过它的电影版,但杨暹认为它的戏剧价值远比电影版展现的更高。 到了影像馆里,坐在模拟剧场的空间,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戴上vr的设备,确实好像身处在异国的剧院当中,影像下方配有字幕,又有点像在看电影。 《战马》是反战作品,讲的是一战期间一位乡村少年和他的小马穿越战火,历经磨难再度重逢的故事。 当那匹马出现在舞台上时,祁一桐很惊讶,因为那是一具巨大的钢筋构成的机械木偶,甚至毫不遮掩木偶下操纵它的三个演员。 这样的形式真的能够让人很好的代入吗?祁一桐开始怀疑,但很快,这种不确定被演员精湛的表演所打败。 这匹英俊漂亮的小马不时打着响鼻,转动耳朵,活灵活现的站在台上。哪怕能够感受到它的嘶鸣、它的吐息其实是演员发出的,可是当它高大的身影向她腾空跃起的时候,她便相信这匹马是真的。 拜vr所赐,在祁一桐的视觉中,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舞台,所以当战火的喧嚣与人们的流离扑面而来时,她已经沉浸其中。 小马在战火里几经辗转,伤痕累累,最后独自流离被铁丝卡在了两军交战的对峙地。 此时两军也突然发现与敌人队伍中间空旷的无人区,竟然有一匹受伤的战马,一片沉静中,双方都做出了令人动容的举动——他们分别举起了白旗。 祁一桐的眼泪簌簌地流下。 舞台上还在继续,两军各自派出了一名士兵前来解救战马。这个桥段她已经在电影中看过,可是当舞台上演员操着完全不通的两种语音,笔画着用抛硬币的方法决定战马归属时,又好笑又感人。 最后小马回到了他的主人身边。舞台上演员们开始谢幕,耳边传来稀稀拉拉的鼓掌声,祁一桐怀着感动的心情也跟着鼓掌,突然有人敲了敲她的眼镜。 她才意识过来,自己是在看vr影像,而不是在看现场演出。 杨暹好笑的说:“还不舍得摘眼镜啊?” 祁一桐摇摇头,摘下眼镜,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眼眶和鼻尖哭红了一片,泪水在白皙的脸蛋上留下痕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颗晶莹的水珠悬在她的睫羽间,像檐上的雨珠,将落未落,杨暹鬼使神差地被那滴水珠吸引了注意。 祁一桐花费了几秒适应突然明亮的光线,待到视线能够聚焦后,发现杨暹蹲跪在自己身前,一张漂亮英挺的脸庞近在咫尺。 明明还沉浸在戏剧带来的余韵中,可心跳却开始失了规律的紊乱起来,祁一桐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了杨暹的目光。可低下头也没能逃开这种莫名的悸动。 因为靠的近,他那头顺滑的长发服帖的垂在身前,一个祁一桐触手可及的地方。 祁一桐感到一阵酥麻,不知道哪里被电了一下,痒痒的,她动了动指尖,不是这里,是哪里不对劲? 她有些许无措,向后靠了靠,脚后跟退无可退的触及沙发椅的底座,发出“嗑”的声响。 杨暹退开身站了起来,似乎没有察觉到刚刚暧昧的距离,“去洗洗脸吧,花猫。” 祁一桐瞪了他一眼,逃一样的冲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不少人,很多女生也像她那样被感动的落下泪来,这个时候都聚在洗手台前补着妆,祁一桐洗了把脸,听着她们讨论刚刚观看的演出,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检查了镜子里的自己,确认没有问题后走了出去。 外面杨暹坐在她刚刚的位置看着手机等着她,二人缓缓踱步走出影馆。 “虽然vr技术很逼真,但还是可惜不是现场演出,不能真的为演员鼓掌。”祁一桐抠着背包的肩带,不无遗憾的称赞起演出。 “这就是舞台艺术的魅力”杨暹勾起嘴角,“人类需要这样一种形式,需要与人面对面的传达情感、讲述故事,最后再面对面的致谢,每一场演出都是演员和观众共同成就的一种艺术。” “所以我们致谢,是向彼此致谢,感谢你的倾情表演,也感谢你的认真观看。”杨暹用手做出两个小人互相鞠躬的姿势。 哪怕他从未表达过,但提起舞台和表演时,他整个人是如此明亮鲜活。祁一桐心想他一定非常热爱戏剧,也非常享受舞台。 “怎么?”杨暹慵懒地放下双手,插进口袋里。 “不是,只是这个时候才感觉到你也是个演员。”祁一桐摇摇头。 “什么叫我‘也’是个演员?你看过我跳舞吗你。”他加重了咬字,乐到。 “那哥会跳给我看吗?”祁一桐加快脚步,蹦到杨暹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轻轻歪起头,用澄澈的目光直白而坦诚表达她的愿望。 “想看啊?请我跳舞很贵的。”杨暹嗤笑打趣,目光也难得带上了一丝少年意气,但祁一桐并不害怕,她好像真的很想看一般,依旧无畏地回望着他,短发随着动作轻轻荡漾,将纤细的脖子暴露在空气里。 杨暹盯着那片白的刺眼的肌肤,顿了顿,丢下一句模糊的“看你表现吧”,迈步绕过她。 “不过你也不用惋惜,就算你现在去英国国家剧院也不一定能看到原班人马的演出。”杨暹的声音悠悠传来,“戏剧转瞬即逝,不能像影像那样回放,所以只能靠演员一遍一遍,一场一场的这样演下来。” 祁一桐轻声接话:“但没有人能永远的这样演下去。” 杨暹目光深远,像落在遥远的远方:“每一部戏,都终有封箱之日。” 有的戏能等来新的伯乐,翻排出层出不穷的新版本,而有的戏却再没有“开封”之时,随着时间的更迭被人们遗忘,连文本都没能保存下来。 话剧尚且如此,舞剧更不必说。 杨暹缄默了片刻,为那些消散在岁月中的沧海遗珠。 “《爻祭图》有一天也会封箱,那你呢?”祁一桐发问,戏会封箱,但他会一直演,一直跳下去吗? 舞蹈演员从来都是消耗品,舞台看上去有多璀璨,等同的,对站在上面的人就有多残酷。 国内目前制度完善的舞团屈指可数,能提供给舞蹈演员的从创作环境、到薪资,甚至伤后护理都很有限,能坚持留下来的只有那些真正热爱的人。 所以戏剧节才显得这样的难得。 “谁知道呢,说不定哪天跳不动了,或者不想跳了,我就改行了呢。”杨暹轻笑了一声,又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拢了拢长发,那浓密乌黑的发丝从肩上坐滑梯般滑到背后。 “所以要是未来有一天《爻祭图》封箱了,而你恰巧有空,就来看看最后一场吧。” 祁一桐的双目变成了一只调焦失灵的相机,视野里杨暹的笑脸被光晕照耀虚化模糊,从发丝到瞳孔都被嵌上一层阳光的封层,像一张过曝的旧照片。 她站在头晕目眩的天地里,想到了那张自己用近乎翻了两倍的价钱收来的《爻祭图》的票,似乎也不那么肉疼了。 13、第十三章 他们今天出门前才吃过早饭,不是太饿,两人找了家咖啡馆商议着是打道回府还是下午再干点什么。 眼看着现在时间还早,祁一桐不是很想现在就出景区。毕竟杨暹可以凭工作证随意进出,她可不行,每一次进入都是要刷购票凭证的,她手上剩的戏票已经不多了。 商议后,决定依祁一桐的想法,先去看竞演赛,然后回酒店休息几个小时。 新锐戏剧家竞演赛被安排在黑匣子剧场,一个容量比较小的小剧场,表演区域和观众席紧密相连,这类剧场一般仅供短剧或实验戏剧演出。 每年的竞演剧目由组委会从三百多个申报的青年短剧作品中筛选出18部,每三部为一组进行预赛,选出六部作品进行决赛,是那姆戏剧节最具新生代活力的部分,为国内戏剧界提供了不少新鲜血液。 比赛全程采取现场计票的方式,不接受报名参加,所以每天中午黑匣子剧场外都有人提前排起大队。 杨暹这么多天一直没去看过竞演,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每回路过看着那条排队的长龙他就头痛。 祁一桐知晓他不耐烦挤在人堆里,找了个理由托他去别处买东西,自己在人龙里缓慢排起队来。 “叮”,手机响了两下,消息跳出来,是胡棠。 胡棠:一桐! 胡棠:你抬头,我在剧场入口。 祁一桐抬头朝入口看去,隔着人群看到胡棠躲在入口的门背后,和几个准备分发计票的工作人员在一起,正在小幅度的朝她挥手。 这还是几天来祁一桐第一次碰到胡棠,她太忙了,消息回的也不是太及时,这下忽然看到她祁一桐也很高兴。 胡棠还在勾手让她过去,看样子是想利用“职权之便”免去她的排队烦恼。 祁一桐笑笑,低头给她发消息:“这么多人呢,万一被发现不好,我还是老实排队吧。” 胡棠看了看排队的长龙,有点可惜的撇了撇嘴,收起工作牌,悄悄摸到祁一桐旁边。 “抱歉啊,你来这么多天我都没能陪你一起。” “你要真抱歉啊,等回去可得请我吃顿好吃的。” 胡棠确实是不好意思,当初叫祁一桐来玩的时候,她想着自己在多少能照顾到学妹一二,结果真的工作起来,发现到处都是事,工作消息一刻不停,有时候跟祁一桐说不了两句,转眼又来了事儿。 “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人啦。”见她确实很自责的样子,祁一桐开导她。 “嗯?你交到新朋友啦?” “……”祁一桐沉吟了一会,点点头:“算是吧,认识了一个哥哥。” “哦——哥哥——”胡棠听罢促狭的拖长了音,“什么样的哥哥,好不好看,靠不靠谱?” 祁一桐被她打趣得有些脸蛋发热,但还是老实的点点头:“好看,也……靠谱吧,反正不是坏人。” 胡棠对她一本正经的说法很是无语,她想听的不只是这些好吗,只好又进一步问:“你每天都跟那个哥哥一块?就你们俩?那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她的问题像炮珠接二连三,祁一桐慢吞吞的一个个回答:“也不是天天都在一起,他也有事情要做的。就我们俩。他去帮我买东西了。” 她们说话间,队伍越排越长,人群的龙头也开始向前挪动,这意味着剧场开始放人了,胡棠要回去工作了。 临走前她眯起眼睛,提醒祁一桐:“别怪我没提醒你哦,虽然这里看起来很好,好像没有社交壁垒,很容易就能和一个人建立友好亲密的关系,但你要知道,这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旅途,所有旅途中的人最终都还是要回归各自的生活。” “你要自己把握分寸,可不要被美色迷晕了头。”胡棠对着学妹嫩滑的脸揩了把油,扔下几句叮嘱匆匆离去,消失在剧场黑黝黝的入口处。 祁一桐摇摇头,笑着给杨暹发消息,告诉他这边快开始了,可以回来了。 别看队伍排的长,一旦开始放人,速度就很快,祁一桐坐在第一排,有点担心杨暹赶不回来,好在他应该没走远,卡着最后几个空位进来了。 - 竞赛剧目都是四十分钟左右的短剧,加上短暂的中场休息,结束的很快。这一场预赛晋级的是一部讲一家祖孙三代的故事,出场人数只有饰演亲兄弟的两个男演员,在寥寥四十分钟内把三代的血脉亲情、波折变迁讲述的清晰明了,感人至深,坐在祁一桐旁边的女孩看到一半就开始抹眼泪。 另一部戏是个独幕独角戏,那个女演员一个人无实物表演了四十分钟,故事比较简单,但是情节女演员用自我讲述和角色扮演的方式,带来了很多笑点。 祁一桐学校的社团里有一位大学长,就很擅长独角戏。她进校的时候,大学长已经在同市的另一所学校读硕了,只是听胡棠时常念叨这位学长兼前社长的厉害之处。 后来胡棠自己写了个剧本想要做出来参赛,邀请大学长回来演,就是一部独幕独角戏。祁一桐去看过几次他们排练。因此知道这一类短剧非常考验导演的编排和演员的体力、演技以及节奏把控水平。 祁一桐坐在第一排,连女演员愤怒时额角的青筋都看的一清二楚,轻易的就被带进了表演中,最后这部独角戏以微小的分差惜败,没能入围。 回酒店的路上,她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有些可惜。 “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那两兄弟的戏。”杨暹有些意外,亲情、爱情这类剧情最容易引起共鸣,因为贴近每个人的生活,是最不挑受众人群的主题,但祁一桐居然更喜欢那部有点吃亏的独角戏。 祁一桐被他问的有些哑然,半响讷讷的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打了个哈哈带过:“那部也不错,但是,个人审美有偏好嘛。” 杨暹隐隐猜测到祁一桐也许有她自己的故事,这么多天来一次都没见到她和家人或朋友通过电话联系,也没看到她那个所谓在这当志愿者的朋友。 对人与人的感情难以共情,却为转瞬即逝的景色而悲伤,不远万里来到喧闹繁华的庆典做形单影只的观光客。 与其说她是为戏剧而来,不如说她更像是来散心的。 也许他真的动了恻隐之心,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话,问她要不要去看卡瓦雪山。 卡瓦雪山是云省唯一一座海拔超六千米的雪山,归属云省藏族自治州内,是国内少数比较容易看到日照金山的4a雪山景区,一个祁一桐很早就想去看看的地方。 关于戏的话题戛然而止,他就像突发奇想发出了一个邀请,也不管会不会让人毫无准备,但祁一桐竟不感到难以适从。 在花了两秒消化他突然跳转的话题后,祁一桐居然真的开始思考可行性,她轻轻皱眉:“现在去玩的话应该已经订不到酒店了。” 杨暹翘起一边嘴角,“你只说想不想去,总之不会让你睡在大街上。” 祁一桐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对啊,杨暹是苍市本地人,自小在云省长大,肯定知道一些外省人不知道的门路。 “月底我们剧组里的人到齐我就要开始排练了,多半没有时间陪你。” 祁一桐没有立刻回答,杨暹猜得到她在纠结什么,眯起眼睛笑了笑,用一贯散漫的口吻悠悠道:“不想去的也没关系,我还省得开车。” 祁一桐只含混说让她想一想。 - 回到酒店,她洗了澡又换了衣服,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换洗晾干过的衣服由薄到厚叠的整整齐齐码在酒店衣柜里,又把相机的照片导到电脑按日期整理筛选完毕,点了外卖,看了一整部电影,终于在晚上的九点钟承认,自己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 不是为了雪山之邀,与这件事本身并无关系。 事实上杨暹话音刚落的瞬间,她就已经在心里雀跃着点头答应了,但问题就出现在这里。 她知道遍布牛羊的山岗有多漂亮,也知道日落金山的天际有多恢弘,她知晓此行一路会遇到浪漫的风景,也知晓追逐风的孩子注定得不到结果,却还是在那个恍惚的瞬间,朦胧的想象到自己同杨暹一起,与遥远苍劲的雪山达成会晤——一个极易发生爱情的场景。 尽管后来的祁一桐从未如此认为,但当时警小慎微的她,将爱情视为烈火燎原及其他一切灾难。 此时,她躺在床上,抬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夜晚九点零七分刚过,她用了四个小时又三十二分钟,终于承认这场她与自己的战争其实早已经宣告了胜者,四个多小时她只是在与自己的内心做无谓的挣扎。 她看着天花板,嘴上神经质的一遍遍念叨:“一个聪明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晚上九点三十分。 祁一桐把自己接下来一个星期要看的戏票挂上转手网站,宣告自己的彻底失智。 14、第十四章 杨暹说看日照金山最好的季节是冬春季,夏季雨多,如果不是连日的晴朗天,山间很可能就会被雾气弥漫,什么也看不见。 但似乎老天也眷顾祁一桐,天气预报显示,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有连续两天的大晴天,为了赶上这两日的晴朗,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准备,在第二天的下午就出发了。 出发前一晚,祁一桐去找了胡棠,把已经打印出来的剩下的几张票寄放在她那里,只留下了《爻祭图》一张戏票,如果转手网站上有人买下这些票,拜托她代替自己与买家面交。 祁一桐以为胡棠会对她的行为表示不赞同,在她的预想里,对方一定会对她的昏头痛心疾首,或许还会认定她迟到了多年的青春懵懂叛逆正在一口气爆发,喷发出的岩浆势必会打破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这些祁一桐都预想到了,她甚至已经酝酿好了要以怎样的说辞证明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如果理智真的无力阻挡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冒险的心,那就松手放开那根绳。 但出乎意料的,胡棠一句唠叨也没有,收下票后,复杂又扭捏的叮嘱了几句记得带氧气瓶,又翻出了一顶毛线帽,说山上风大让她带着。 祁一桐惆怅的想到,开学她就大三了,戏剧节结束胡棠也要开始离校在外的毕业实习,也许这一别再见要到明年夏天了。 直到毕业在即,她好像才意识到,夏天不仅是夏天,夏天,也是离别的季节。 快回到酒店的时候,收到了胡棠发来的消息。文字很长,发的很快,应该是很早就已经写好的。 胡棠:一桐,我知道你应该才是最纠结的人,但纠结过后,你还是做了这个决定,那么我一定也会支持你。 胡棠:很抱歉之前对你说了丧气的话,你一定不要记住,马上忘掉!你只要记住我现在说的这些话。 胡棠:你特别好,你走到哪儿都会让人喜欢,所以如果你喜欢上了某个人也不要因此感到害怕,不要否定自己,因为你是那种很宝贵很宝贵的人。 胡棠:你一定会过得很好很好,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顺利得到最好的结果,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战胜而不挫败,哪怕哭过摔倒也有站起来的勇气,你一定能做到,我清楚这一点。 胡棠: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拥有快乐,世界上最大的快乐,我希望你的每一天都是精彩发光的,你可以大胆奔向这一切,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做永远支持你的人,永远。 - 其实苍市本地的古城附近就有著名的雪山,与其山脚下的湖泊并列为云省“风花雪月”四绝中的两绝,是几乎来到云省就必不能错过的美景。 但是杨暹说那几处地方比较好的观景地已经被各种网红民宿、酒店占据,这个时候去,除了人挤人什么也感受不到,不如走的更远点去看卡瓦雪山。 卡瓦雪山气候不稳定,攀登难度比珠峰更甚,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成功登顶,是藏传佛教四大神山之一,藏区八大神山之首,每年都有无数的藏民绕山顶礼,在他们心中这座连绵的雪山神圣不可侵犯,也因此,卡瓦雪山在多年前被命令禁止攀登。 想要远瞻神山,最好的观景区域之一就是白塔顶。他们的计划就是先回一趟杨暹家拿车,然后开车走老国道,去较少人选择的白塔顶观景台。 白塔顶周边的民宿不多,还都是很多年前建成的,不出意料地都已经被订满了,所以直到回到杨暹家之前,祁一桐还在猜想杨暹是不是打算在观景台搭帐篷露营。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小看杨暹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开来了一辆一体式的小型房车,看里面构造是改装过的,中厢面对面摆着两张硬沙发,中间横着一张桌板,车厢后尾有一张三层长柜子为底的床,整个车厢里很有生活痕迹。 在她自以为不动声色的打量里,杨暹淡淡解释道:“不是我的车,是我爸的,他经常开车到处晃悠,为了方便就买了个一辆。” 祁一桐眨巴眨巴眼睛,天真单纯又理直气壮的呛他:“我又没猜是你的,你常驻京市那么忙,哪有时间房车旅行啊。” 这话听起来一股怪味儿,杨暹眯起眼睛刚想发作,她又是一句先发制人,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这就一张床呀,你打算睡哪儿?” 杨暹指了指硬沙发中间的桌子,“那张桌板可以放下去,两张沙发拼起来就是一张床。”祁一桐走过去研究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如此。 “可以自己做饭吗?” “车尾有个抽拉灶台,你要做饭?” “那你来做吗?” 杨暹脸一黑,转身就走。“不做。” “……” 检查过车里的设备确认没有遗漏什么后,他们就开车上路了。 祁一桐没想到会去雪山,带的最厚衣服也只是秋季的衣服,胡棠更是只带了春夏季的,两人都没有足够应对高海拔的衣服,最后是杨暹从家里拿了件长款的羽绒服借给她。 祁一桐试了试,衣摆能盖到她脚脖子上面,就是拉上拉链里面空荡荡的不贴身,不过也不打紧,里面多穿几件就行,而且房车里面有暖气,只有下车才需要套羽绒服,这时候她由衷感激杨暹那个喜欢“到处晃悠”的父亲。 路上祁一桐才知道,杨暹的祖父是国内最早的一批民族企业家,而他那个喜欢“到处晃悠”的父亲,实际上是国家摄影家协会的副主席,一位有名的风光摄影大家,他的母亲是一家世界500强企业的高管,在这样家庭长大的杨暹,会对自己取得的成绩不以为意似乎也不奇怪。 对于他所认为的“道路论”,祁一桐并不完全否认,这个世界上先天起点高的人,他们的跑道确实会比其他人更顺畅一些,但也未必就不需要努力了。 尽管杨暹视“努力”为最不值一提的小事,但他每天五点晨跑,接着回酒店练功,晚上九点后除了水什么都不沾,哪怕其实是个非常散漫的人,在该对自己严格的地方一点也不放松。 彼时他们已经出发,祁一桐屈膝坐靠在车厢中部的餐桌椅上,苍市城市里繁华的街景在车窗外渐渐远去,她开始想象在这座高原城市的土地上,杨暹是如何行走,如何长大,会在哪朵云下跳过舞,又在哪片风里吹干汗渍。 她转过头看向前面专心开车的杨暹,他一头长发依旧披在背上,发尾因为磨蹭椅背有一点卷翘的痕迹,穿着宽松的海马毛线衣,整个人都是柔软的气息。 她想象他萝卜丁大小的样子,想象他棱角青涩少年的样子,发现很难将常规意义上调皮捣蛋、人憎狗嫌的小男孩,又或是幼稚中二、故作成熟的青春期少年与面前这个他联系到一起。 就好像,他应该从小就讨人欢喜,在一片呵护和赞扬中长大。 祁一桐许久没有动静,杨暹抬眼看了眼后视镜,她光脚抱膝缩在一片窗角破碎的日光里,目光直愣愣的盯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 “我在想,小时候的杨暹是什么样子。” 这并不是一个疑问句,昭示着她没有在期待他的解答,但是她又这么坦荡的说了出来,在他明确说过不要好奇他不要关注他之后,把这样一个有些超越边界的行为模糊地变成了她自己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就诚实地回答。 杨暹沉默了几秒,没有细究,略显冷淡的说道:“和其他同龄人没什么不同,上学、放学、练舞,偶尔跟我爸出去采风,在该做什么事的年纪做什么事。” 祁一桐走到车厢前面,轻轻趴靠在副驾驶座的椅背上,风从半开的车窗吹进来,微微拂动他耳边的长发,开口问:“你的头发也是上大学才留的吗?” 杨暹被她的天真逗笑,鼻息间浅浅嗤了一声,斜眼瞧她,“你想我天天因为仪表检查罚站吗?” 祁一桐想到自己的高中,要求男生留头发不能过耳,女生不能披发染发烫发,看来无论是哪一片土地,对于祖国花朵的仪表要求都如出一辙的严格啊。 她侧过头打量杨暹骨骼优秀的侧脸,甚至伸出手遮住三分之一的眼帘,比划着他短发的样子。 杨暹这回是真的又不耐又好笑,躲了一下,打发祁一桐:“乖一点,回去坐好,前面就是休息区了,去看一下还有什么要买的。” - 将车停在加油站前加满油,杨暹下车活动了一会儿四肢,等了一会儿,祁一桐提着两大袋塑料袋从旁边的便利店走了出来,杨暹接过来一看基本都是水和吃食,大概够他们路上用的。 他垂下眼皮,视线掠过她浅浅涂着一层口红的双唇,抓过她的手腕翻转过来查看了指甲的颜色,指尖莹白,甲底红润,没有发紫的迹象。 “再走海拔会越来越高,不舒服了记得说,车里有药和氧气瓶。”杨暹环顾了一下四周,叮嘱到。 他真的很高,祁一桐看他要仰着头,这一仰被下午高高挂在天边的阳光刺的眼睛下意识眯起,只是下车买个东西的功夫,也没带伞、帽子之类的防晒用具。 就在她打算埋头走过休息区到车里这几步路的距离时,杨暹用没提东西的那只手揽过她的肩,手背向上轻轻抵在她的额前,遮住迎面照射在她脸上的光。 “快走,好晒。” 他语带抱怨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因为揽着她走,身体一部分的力量不可避免的压到了她肩上,祁一桐抬眼就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手掌,为了不漏光,指节松松的合拢着,刚刚好够为她的脸笼下一片阴影。 因为靠的近,她的鼻尖能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浅浅的青草的气息,带着阳光热辣的温度。 她以为自己会又一次陷入心跳鼓燥的喧嚣,但这一次没有。 她的心里很是平静,一种知晓答案的安宁,她可以是那一棵燃烧的树木,默默的感受,默默的分解,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再继续她的默默。 15、第十五章 从苍市到白塔顶还要路过几座城镇,因为房车行驶和停靠的问题,他们只能挑窄道少休息站多的路线。 祁一桐不会开车,为了不疲劳驾驶,他们要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城市,在那里停歇一晚,于是杨暹拒绝了短暂休息的建议。 再上路的时候祁一桐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从休息区开出去就要正式上国道了,沿途的车辆愈发少起来,祁一桐在杨暹问询的目光中甜甜的笑起来,解释道:“我怕你开车会无聊,坐你旁边陪陪你,放心,我不打扰你开车。” 杨暹眼皮微跳,腹诽:你最好是。 在他半信半疑间,祁一桐果真安分了一会儿,没再抓着他问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是放下了她那一侧的车窗,自然真实的风比人工造出的空调风舒适多了,她眯起眼睛趴在车窗上感受了一会儿,舒服到产生了点点困意。 直到手臂传来痒痒的触觉,她回头,猝不及防地被杨暹的头发糊了一脸。 “……” 她扒开吹到她脸上的长发,杨暹咧开嘴不太真诚的道歉:“抱歉,头发没挽起来。” 驾驶座两侧放下的车窗让风形成对流,吹的杨暹的头发乱舞,他空不出来手只能别到耳后。 于是祁一桐按照他的指示,从副驾驶座的夹层里翻出太阳镜递给他,又用自己手上带着的头绳帮他简单束起头发。 他们又一次靠的很近,头发丝被风吹的凉凉的,在祁一桐的指尖划过,像黑色的绸缎泛着健康的光泽。 末了,祁一桐还用小指将他鬓角被太阳镜钩住的发丝理顺别好。 只要再挪动一寸,一寸的距离,她指尖摩梭着细滑的发丝,不可自控的想要轻触他的脸,那几乎只有几秒的动摇,杨暹却像感受到了似的,微微将脸向她侧了过来。 然后在祁一桐连同呼吸一起的静止里,他默许般的垂下了眼帘。 祁一桐确切地感受到了,他们之间无声流淌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得到了回应。 - 盘山公路的景色很美。 夏季郁郁葱葱的树木成群坐落在山间,向阳的一面被照射成青提的颜色,与背阴的翠色错错落落,偶尔能看见山间的不知名小溪,因为雨季流水高涨湍急,和着鸟雀清脆的叽喳传来。 风里是自然的泥土、水汽的味道,说不上来多好闻,但是令人放松。 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辆行进中的小车。 开的再远些,地势渐渐变高,视野就更开阔了起来,天空中的云就好像一路追随着他们的脚步。 连绵起伏的,一定是山脉吗?在祁一桐的家乡,很少能看到如此完整的云的全貌,不是丝丝缕缕的云絮,而是大朵大朵云做的堡垒,就像儿童画里的那样。 也许在它眼里,我们只是一只缓慢爬行的小小爬虫,或许它正驮着某位神仙吗?祁一桐心里如此想着,伸出手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的捏了捏那座云堡,想象它人性化的“吐”出东西的样子。 当然,它没有这样做,依旧一言不发的与祁一桐对望着,祁一桐在这对望中不知不觉的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祁一桐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再定睛一看,天色依旧澈亮,只是座前的遮阳板和两侧车窗的贴膜为她罩出了一片阴影。 想象中因为久睡的酸痛没有袭来,她的座椅不知何时被放了下来,车里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她睡了快两个小时。 “起来去喝点水。”杨暹还在开着车,见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开口到。 “你是不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跟我说话了?”她好像模糊记得杨暹跟她说了什么。 “嗯,叫你去床上睡,你不去”,封闭的车厢里他的声音带着轻柔的味道,“醒了就别睡了,再睡晚上要睡不着了。” 祁一桐对他软和的样子很受用,乖乖爬起来喝水,还用湿巾擦了把脸。 导航显示大概再开四十分钟就能进下一座城市,祁一桐抱着零食坐回副驾驶,她什么零食都买了点,想着杨暹多半不会吃膨化食品,路过坚果果干区就多拿了几袋。 现在她拆了几包尝尝,有点甜,毕竟是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她挑了两种不太甜的递到杨暹嘴边,他都张嘴吃了。 四十分钟在她自己吃几口,投喂杨暹几口的功夫里很快过去。 期间她在旅游网站上搜了搜他们途径的城市,也都是旅游的热门地,峡谷森林、高山湖泊星罗棋布,还有一座藏传佛教很有名的寺庙,因为要赶晴朗无云的日子到达卡瓦雪山,因此他们只能在回程的路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玩一玩。 祁一桐并不贪心,她知道杨暹的时间很有限,比起一次性看完所有景色,她更希望能留下几处鲜活深刻的记忆。 那天晚上他们停靠在了邻市的某座公园里,出去逛了逛城市中心的地标街,品尝当地的纳西族美食,赶在疲惫到来之前回到了房车里。 杨暹开了大半天的车,早早就歇下了。 他真的很爱护那头秀发,睡觉都不肯压着,要把它们捋顺侧铺在枕头上,就像小时候看的长发公主那样,祁一桐回想自己以前也是这样睡觉的吗?她已经很久没有留过长发了,自从剪了短发,永远都度不过续发的尴尬期。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呼吸绵长而沉稳,没了那只桃花琥珀眼,哪怕在熟睡中棱角也显得锋利,尽管矛盾的中和了男性与女性特质,但无疑这是一个顶“漂亮”的人。 祁一桐没再多看,调暗灯光,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 如果说在那姆时,她持续的感受着一种高烧般的快乐,间或起伏一些对未知情感的惶恐,那么越靠近那座神山,她便越宁静,不仅是因为她有了某种不可言明的底气,还因为置身于广阔的大自然中。 他们一路向西北,沿途还看到了几座雪山的身影,从群山的夹角中惊鸿一瞥,没有那么巍峨,但已令她神往。 他们到达白塔顶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左右,驶过垭口,一路盘旋而上,视线所及的地方已经没有任何遮挡,被一望无垠的苍穹和云层笼罩的时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很轻很轻。 那座神山,就在眼前了。 祁一桐无法用任何言语去描述它的美。 它遥远而沉默,长久的屹立在那儿,蓬松的积雪不能完全覆盖住山石的纹理,显露出它坚硬的本质,威严又神圣。 观景台上修建了十三座五人左右高的白塔,和卡瓦十三峰遥遥对望,风霜相依。 台外系着层层叠叠的经幡,在风的吹拂中,日复一日的重复着虔诚的祈福,连绵的雪层和山间的云层也变作两条洁白的哈达,在日与月的更迭里,成为信仰的一部分。 观景台就建在路边,但不足以停下他们的房车,最终他们驻扎在观景台下的一处山道上,依靠着一棵高大的树,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山脚下的白塔村和途径此地的澜沧峡谷。 和岿巍的雪山相比,那些矮小平直的房子变成了零散的白色小方格,一两家烧火做饭的炊烟袅袅升起,为旷野带来些许生气。 祁一桐从过了垭口就陷入无言的振荡中,回过神来杨暹已经把房车停好,支开了侧面的遮阳棚,两只软椅和一个小桌架安安稳稳的躲在棚下。 他拿着洗好的餐具从车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就正好撞进祁一桐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对此杨暹已经见惯不怪了。 晚上他们简单的吃了一些速食,在观景台后面的几家民宿商店买的,为了方便旅客,甚至有卖经幡和龙达纸的。 这一片的民宿数量很少,都是非常老旧的民房改建而成。 卖他们东西的民宿老板娘热情邀请他们进去喝茶,屋里挂着县里赠送的锦旗,上面写着“旅客放心之家”几个字。 老板娘告诉他们大部分的游客还是会选择另一处观景台,那里离卡瓦雪山更近,并且毗邻寺庙,每年的五月在那里会举行藏民的神山祭祀,自从神山祭祀纳入国家级非遗之后,许多旅客为了感受宗教氛围,纷纷扎堆前往。 “来咱们这儿的,多半都是像你们这样的旅行家和摄影家,冲着拍雪山全貌来的。”老板娘见他们模样俊俏,气质独特,又开着房车背着相机,以为他们又是哪家杂志来采风的。 祁一桐没好意思说自己只是个门外汉,她自己的镜头焦段在日常拍摄中是够用的,但是想要拍出好看的雪山是远远不足的,所以杨暹从他父亲的设备箱里借了点给她。 当时他用手机拍了一张设备箱,问她需要用什么,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各种镜头,好多祁一桐都叫不出名字,他家里还有两架无人机,如果祁一桐能开也可以借给她。 但最终他们只是拿了一只长焦镜头和一个脚架。 祁一桐想着回家之后找个什么空当报个无人机驾驶班,把证考了,以免像现在这样只能看着眼馋,不过这件事也没有让她遗憾很久,毕竟对她而言拍出美丽的照片不是最重要的。 吃完晚饭,他们就坐在椅子上吹风,等待天边的太阳慢慢落下来。 “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嗯?”杨暹嘴巴都没张,从喉咙里随意的应了一声——他总是这样,对大部分人和事都兴致缺缺,讨厌一切重复低效的无用功,能用眼神手势代替的就绝不开口。 “它在人们的照片里,看起来是浪漫的,是温柔的,于是我便这样想象它。” 那些摄影作品里,被氤氲的晚霞和火烧云包围的雪山,美而梦幻,就像她在机场遇见杨暹的那个丁香色的傍晚,是她对云省这片土地的最初印象。 但当她真正坐在卡瓦雪山的对面,在风吹枝桠猎猎作响的呼啸里,她发现不是的。 实际上的日落金山,浩瀚又孤寂,凛冽而粗粝,哪怕云崖积雪被染上一片灿烂的橘红,她也只感到它的肃穆苍凉。 杨暹听出她的意思,山上的风把她一头齐耳短发吹的乱糟糟的,看不清神色。 他不止一次的察觉到祁一桐身上悲观主义的底色,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在某些时刻刺目地闪现。 什么样的环境才会成长出这样的一个孩子?这一次,他开口问出了那个长久迷惑的问题。 16、第十六章 故事也不怎么波澜壮阔。 邬丽芬并不是祁骋的第一任妻子,在她之前,还有一个女人。 祁骋的第一段婚姻不怎么美好,那时他还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岗位要求常年出差,夫妻聚少离多,结婚没几年两人就和平商议,背着父母离了婚。 没有孩子,手续办得很顺利,没有给谁带来麻烦。 至少一开始祁骋是如此想的。 又过了两年,他在出差中遇到了分公司就职的邬丽芬,两人一见如故,迅速陷入爱河。 邬丽芬从分公司调到祁骋的部门,这样在一个团队里出差就能够一起,爱情似乎没了后顾之忧,没过多久两人就结了婚。 结了婚,就不可避免的要处理与父母辈的关系。 祁一桐的外公外公在邬丽芬工作没多久就意外离世了,而祁骋这边,长辈也只有祁一桐的奶奶一个人。如此说来,这关系处起来理应更加轻松,可是坏也就坏在这里。 邬丽芬也许从没想过未来有一天阻碍自己跟婆婆打好关系的,会是另一个女人跟婆婆的关系——祁骋的前一任妻子与老太太相处的非常好,简直是太好了。 当年他工作在外,是对方将老人接到家里妥善照料,离婚后逢年过节也还会跟老太太联络,尽到了一个儿媳应尽的一切义务,所以这事说到底不能怪人家,是祁骋自己理亏。 为此,老太太打一开始就不认同他为了工作成天不着家,更不要说离婚了。 老一辈人眼中,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无论多苦多难都要咬着牙把日子过下去的,祁骋瞒着她把婚离了,转眼又告诉她要和另一个女人结婚,这不是将婚姻视作儿戏吗? 尽管祁骋解释过无数次,自己是离婚之后才遇到的邬丽芬,但在老太太这儿,邬丽芬就是拆散儿子与儿媳美满家庭的凶手,就算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也说不过去。 邬丽芬不是没做过努力,可老人家心中认定了儿媳受了委屈,自然不可能认可她。或许这其中也有因儿子隐瞒她而产生的怒火,这把火也不可避免的牵连到了其他人身上。 “你们俩也别怪我,我老太婆只身一人,就只享得起一个儿媳的孝敬,多了,老太婆我无福消受。” 无论多少次上门,老太太都是客客气气的,可就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送礼就收,看望就站在门口看,看完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态度坚决得让祁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要是放在别人家里,再硬的冰,捂个三五年的,总有化的一天吧? 可是邬丽芬跟着祁骋在外,注定无法做那个时时把冰捧在手心里的暖炉,于是婆媳关系就这样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直到祁一桐出生,才稍微有些缓和,好歹是让一家三口进家门了。 老太太这头对邬丽芬不冷不热的,对祁一桐也没有多亲近,肯定不能指望这家里唯一的老人帮带孩子了。 于是这一年,邬丽芬再一次调了岗,换到了一个能稳定上下班不必出差的行政岗,而祁骋,为了给母女更好的生活,辞职出来自己做生意了。 那段祁一桐已经记不起的幼儿回忆,是为数不多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几年。 她小学毕业后,祁骋的事业正逢关键的起飞阶段,邬丽芬在丈夫和女儿之间抉择许久,最终决定辞职跟着丈夫,帮着打理公司,夫妇俩白天工作晚上应酬。 一家三口虽住在一个屋檐下,却连坐下来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关心女儿的学业和生活。 就这样,祁一桐升入初中的第一年,成为了一名寄宿生,不过寄宿生活并不愉快。 原因无他,小荷才露尖尖角,初褪稚气的她已经有了美丽的雏形。 其实真要论起来,十几岁出头的孩子,能漂亮到哪儿去? 只可惜,在大家都穿着灰扑扑校服的年纪,无暇的白皮肤、大眼睛、健康红润的嘴唇,再加上一头顺滑的秀发,就已经够格当半个班男孩子的暗恋对象了。 祁一桐变得很扎眼,这种扎眼延续到了女生堆儿里,虽不至于霸凌、欺负她,但冷暴力多少是有的。 三年过去,祁骋并没有因为公司渐渐稳定而放弃事业上的野心。 祁一桐提出高中在学校附近租房住。夫妇俩并不知晓祁一桐那不甚愉快的校园生活,在他们眼里女儿乖巧懂事又上进,一直是令他们骄傲省心的存在,祁一桐很轻松就获得了搬出去自己住的机会。 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她做了决定,就一定会做到。 至于她的奶奶,从她记事起,见面就仿佛完成任务,唯一一次向她展示她本应享有的祖孙温情,还是为了应付外人。 初二那年,也就是祁一桐走读的第一年,学校组织端午主题活动,要挑选一个班级,由家长现场带领孩子们包粽子,同时邀请市里的领导见证学生们的入团仪式。 最终选定了祁一桐他们班,并且她还是学生代表。 没有办法,祁骋只能拜托老太太去参加祁一桐的班级活动,为此,祁一桐忐忑了一个星期,生怕老太太当着众人的面给她难堪。 当然,这种事没有发生。 老太太收拾的精精神神的,提早半小时就候在了教学楼走廊里,全程慈眉善目,像每一个宠爱孙儿的老人那样,手把手教祁一桐包粽子。 祁一桐从未见过老太太这样和声细语的样子,那堂主题课是她上过最开心的课。 回去时,两人坐在公车上,一路无话。 老太太把祁一桐送进家门就转身走了。 站在玄关里,祁一桐听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脚步声,缓缓地想,原来她不是不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奶奶,她只是不做祁一桐的奶奶。 “所以你说我很难共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某种程度上没有说错,因为我始终没有成为过某人的最优选,在每一个抉择的路口,我的家人都没有选择我。” “这么说起来好像有些可怜,但我也能理解,我理解他们所有人的难处,所以我没有怪过任何人,我也依然爱他们,就像他们爱我那样。只是——” 她浅浅的笑起来,在那张白得破碎的面容上无声地牵扯肌理。 “人多少都能预感到一些事情,比如你未来的一生还会面临很多个被选择的时刻——那些你虽然不愿但必然会站在其中某一端的分岔口,如果你的父母都做不到毅然决然地走向你,那么毫无疑问地,世界上的其他人,也会转过头去。” 她站起身来,迎着山间的风轻盈的转了一圈,向着雪山山巅那捧不悲不喜的赤色霞光如此说到。 人类本应该和人类相联系,但她在这浩大的人间注定是不会有多么深刻的牵挂,平淡而庸碌的过完这一生,这一切原本她都接受了,原本。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十分渴望的东西,尽管清楚明白这不归她所有,但她真的很想拥有,哪怕卑劣的让他怜悯她。 爱为什么让人发疯呢?祁一桐有些阴暗地叹息。 杨暹许久没有说话,他就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说什么不痛不痒的话语作为安慰,如果不能提供任何帮助,他宁愿沉默。 但他的目光追随着她,这是祁一桐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如此切实的温柔,残阳如血倒映在他的双眸,连带着天湖里冰冷的琥珀石也一同煮沸。 不会有人能拒绝这样的杨暹,他眼里的不忍将祁一桐融化了。 直到气氛变得沉重而酸苦,祁一桐以为他会一直沉默时,他终于开口了,语气非常的平淡,就像在问你要喝水吗一样平淡。 他说:“你知道这个世界陪伴你最久的是谁吗?”顿了顿,他答道:“是你自己。然后到你的伴侣,之后是你的孩子,最后才是你的父母。” “如果你始终计较得不到某些人完整的爱,不再相信与他人的联系,那就爱你自己就可以了。” “人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呢?” 杨暹长久地凝视着远方,像是在注视那雪山,又像落在更遥远的虚空,带着一点点令祁一桐难过的静谧。 “等到你爱自己多过任何人的时候,等到你不需要其他人的爱和认可才能找到自己的时候,到了那时候,你再试试去付出爱,人也好,世间万物也好,什么都行,万物有灵,总有一个会予你回音。”他说这话时,肃穆又庄静,好似天地万物的神在与她对话。 “祁一桐,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有过什么特别想做的事,特别想得到的东西吗?” 杨暹问到,半晌,没有得到答案,于是,在祁一桐微微空白的表情里他替她回答:“不知道,没有过。” 虽然难堪,但祁一桐无法反驳,只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与他对视。 就在这对视里,杨暹那种从初见到现在,贯穿了所有时间的违和感终于找到了答案。 在那姆的日子里,祁一桐就像一只第一次走出饲养栅栏的羊羔,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 戏剧节的宗旨是自由、包容、热爱,来到这里的人无不血液里藏着这样的因子,可这一切好似对祁一桐是完全陌生的字眼。 所以她一边被这样的氛围吸引,一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只因为她是一只没有吃过真正青草的、栅栏里的羊羔。 而现在,她又要回到她的栅栏里去。 杨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这种无力感,他不能帮助祁一桐找到自己,这是每个人必须自己应对的课题,于是他尽量简短地说明。 “什么能让你快乐就去做那件事,等到它不能带给你获得感了,就去找下一件快乐的事。” 祁一桐望着杨暹的脸,痴痴地想到,她现在就很快乐。 在那姆时杨暹带着她见证了无数梦想的启程与热爱的狂奔,那时她感到快乐,快乐得想和人群一起大叫大笑,而现在她又和杨暹一起见证了日落金山,传说中会令人幸运一整年的景象,她也快乐,浑身轻飘飘的,下一刻就要下雨。 可她明白,杨暹说的不是这种快乐。 他要的,是她能够找到自己人生的意义,然后成为能够爱自己的那种人。 这是杨暹要送给她的人生的礼物。 后来祁一桐无数次回忆这个场景。 恍然自己的世界就好像是一间停止运作的暗房,在此之前的岁月就是一卷卷被遗忘的真空冷藏的旧胶片,还没等到想起来冲洗就已经老化模糊,从杨暹出现伊始,这间暗房才开始运转,冲洗每一帧最新的画面,那么鲜活,那么准确。 杨暹,才是祁一桐人生的礼物。 20岁的祁一桐不知道未来的走向,此刻的她只是吸了吸鼻子,小声问道:“摄影算吗?” 女孩一副他再多说一句就要哭鼻子的模样,因此尽管感到荒谬无比,杨暹还是耐着性子应和:“如果你有想要记录下来的东西,那就算。” 短暂的寂静后,祁一桐嘴唇微动,一声“有的”轻之又轻,散在风里,或许只有风和她自己知道。 良久,日落的霞帔都快要从雪山的身体褪去时,杨暹静静地问她:“不拍照吗?” 祁一桐看了一眼那遥远的神灵之所,摇了摇头。 重要的不是她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而是在这一分这一秒,她和谁一起,看到了什么。这些是无法用照片记录的,如同心声无法用言语表达。 她留恋的目光若有实质,又悄悄将他裹挟。 杨暹不是不知人事的愣头青,他知道那视线意味着什么,他是被倾慕拥护着长大的天之骄子,有一百种方法来谢绝一切麻烦。 可祁一桐此刻是一只湿漉漉却奄奄一息的初生牛犊,令他话到嘴边转了个弯。“为了庆祝你找到喜欢的事情,哥答应你一个愿望。” 她笑了,灿如星辰,提出要求:“那你给我跳个舞。” “在这跳舞?你可真会给我找事。” “拿我以后给你拍照换你一支舞。”祁一桐讨价还价。 “糊弄谁呢?” “啊——是你说答应我一个愿望的!” …… 如果万物真的有灵,天地雪原为她见证,她的心上人在4000米海拔的高原上为她起舞。 长风万里卷起他的衣角,牵起他的长发,携带着天际最后一线光亮,永远永远地,停留在她心的脊梁上。 17、第十七章 祁一桐在做梦。 她梦见她站在一片广袤的森林里。 这里是一片烈火燃烧后的痕迹,入目可及的地方尽是烟熏火燎,无数的枝干被熏的焦黑,透过残余的焰火和熏烟看去微微扭曲着。 空气里满是木屑焚烧的气味,吸进鼻息里似乎还带有滚烫的温度。 祁一桐想逃离却无法移动,她向自己的双腿看去。 哦,原来我现在是一棵树。 她感到自己在飞速生长,抬眼就能看到新生的顶层枝桠肉眼可见的向上窜,从细嫩变得浑圆,又再分岔出新枝。 这当然不合理,可谁会去追究一个梦的合理性呢,不见她的树根仍然在燃烧吗? 她竟不觉得疼痛,只苦恼于空气里存量告急的氧气,随着她生长的速度变得愈发稀薄。 呼吸不上来的同时她还发觉体内什么东西正在流淌,似乎快要突破皮肤的表层,预感提醒她这十分危险。 她开始惊惶地望向自己每一处枝干,直到发现它们开始溢出金黄剔透的液体,缓慢而黏稠的顺着她曲折的纹理向下流淌,滴落进火焰中,又融进土壤。 呼吸困难令她的尖叫如鲠在喉。 也许是大脑听到她的呼救,梦境开始旋转,像一盘被打泼的颜料,混作一团,丧失了原本的模样。 祁一桐被不知名的引力卷起,抛至半空,最后一眼俯瞰那片黑黝黝的土地,灿红余焰中属于她的那棵巨树在燃烧中无尽伸展,生与死的神之力在她身上拉锯,最终形成某种荒谬的平衡。 再睁眼时看到的是杨暹的脸,那双桃花眼因为背光看不清虹膜的颜色,但她知道日光下它们是闪耀的金珀。 祁一桐突然意识到,树脂凝固变成的琥珀,远比黄金钻石珍贵,因为它们是生命留下的、时间抹不去的遗迹。 “先坐起来。”杨暹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握着她的小臂把她扶了起来。 祁一桐这才回神,他们还在白塔顶,窗外天还是黑的,房车里灯光明亮,杨暹一身宽松舒适的卫衣裤坐在她的床边,让她一时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了? 叫醒她之后,杨暹从柜阁里的医药箱里拆了一包鼻吸管插进氧气瓶递给她。 “你睡着之后又高反了,可能是晚上吹了太久风。”她不知道她的嘴唇已经紫了,杨暹发现的时候她还气若游丝的睡着。 “怎么睡那么沉,头疼吗?” 祁一桐接过鼻吸管给自己系上,呆坐了一会儿才想起杨暹问她话呢,她摸了摸脑袋感受了片刻,摇了摇头。 倒不是她缺氧意识缓慢,只是上次高反的经验告诉她,头疼持续久了身体就会产生惯性,乍一下分辨不出。 “几点了,你怎么没睡?”看杨暹的样子不像是睡过,祁一桐拉住又想起身的他。 杨暹原意只是想给她倒杯水,闻言又坐下来。 她拽住他的手心微湿,杨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心,确认祁一桐的确是身体温度有些高。 “别捞衣袖,一会儿体温就降下来了”,他个子高,坐在床上伸长手就能碰到车板上的温度调节器,操作几下后把车内温度适度调低了一些,又说:“快三点了。” 却是没解释他为什么还没睡。 祁一桐歪歪身子,看到中车厢里他的床边上升起了可移动桌板,上面放着他的电脑,许是之前在工作吧。 “我还以为我已经完全驾驭了高原海拔,毕竟来时一路上也都好好的。” 祁一桐把手心的汗在睡衣上蹭了蹭,感到衣服里也略带潮气,背着杨暹悄悄扇了两下,车里凉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才舒服些。 杨暹还是倒了杯水给她,喝了水,又吸了半瓶氧,呼吸回归顺畅的同时也没了睡意,这期间杨暹一直陪在她的床边。 祁一桐低头看着还被她握在手里的杨暹的手腕,他任她拉着,一副迁就的姿态,祁一桐与他肌肤相贴的地方奇异的开始发烫,但就算这样,她也不想松开。 封闭的车厢里气氛有些暧昧,祁一桐悄悄吞咽,再沉默下去她就要露迹。 “要看看星空吗?” “我想出去透透气。” 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一处去了。 祁一桐抬眼,杨暹弯着唇角,神情异常的柔和,好像现在祁一桐凑上去吻他都不会被推开。 于是她真的这么做了。 他的唇干燥而柔软,触碰到时能感受到轻微的鼻息,温热,像一阵春风。 这是她第一次和某个人举止如此亲密,祁一桐在心中笑着叹息,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和一个认识都不到一个月的人,也许她真的是疯了。 这个吻不长不短,就像羽毛在彼此的唇上轻轻扫过,她没有更进一步,退了回来。 同时也发现,杨暹始终没有阖上双眼,他那双温柔的星眸闪过一丝复杂。 祁一桐坦然地与之对视,无论他是什么反应她都会接受。 时间寂静的流转着。 最终杨暹垂下眼皮,轻拍她腿上的被子,留下一句“穿好衣服再出来。”转身下车了。 祁一桐眨眨眼,静静笑了起来。 他默许了。 她一鼓作气蹦下床,翻出杨暹借给她的那件长羽绒服套上,拉链拉拉好,再兜上羽绒服自带的帽子。 那瓶没吸完的氧气瓶被她揣进了羽绒服口袋里,因为衣服长,本该在腰侧的口袋坠到了大腿附近,走路间会碰到,细长的氧气瓶在口袋里晃晃荡荡,她必须用一只手摁住。 刚下车脑袋上的帽子就被迎面的夜风吹掉了,穿着他的衣服多少令她笨拙又滑稽,想伸手捞帽子还得把袖子挽一挽。 祁一桐想叹气,有一个人却先了她一步。 跟在她身后的杨暹制住她想挽袖子的手,把她转回来,给她套了个毛线帽,看颜色是胡棠送她的那顶。 杨暹冷淡着面容给她理好头发,再把外层的羽绒服帽子也兜上,动作不太温柔,似乎因为她不会照顾自己而生气。 戴好帽子后他还不解气,又摁了摁她的脑袋。 祁一桐装作被他弄疼了,龇牙咧嘴的倒抽气,但她可能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分,唯一的观众完全没有上当的意思,抿着嘴角看了她一眼,转头去生火去了。 “……” 房车上没带可以烧火的桶,好在他们驻扎的这块地是块四下没什么草木的砂石地,祁一桐用脚划开一片小石头,下面居然是水泥。 又一次庆幸他们不是帐篷行,不然地钉可扎不进去。 她跟杨暹打着手电筒在附近找了些木枝,支起一个简易的火堆。 遮阳棚已经被杨暹收了起来,旷野上黑漆漆一片,仅有的几点屋舍灯火都在他们身后,没有光污染的夜空中星星密得惊人,说是漫天星河也不为过。 因为连日的晴朗,月亮轮廓清晰,终于不再是雾毛毛的一个小圆球。 远处雪山的重重积雪在月华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银光,因为夜的着色,它们自成一片小山丘,如同悬在空中的月宫。 又是一处神迹了。 “我的运气真好,又看到了日落金山,还看到了月照银山。”祁一桐感慨。 “如果六月来,说不定还能看到日月同辉。” “下次吧,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我还想看看你们的火把节。” 那个每年六月的白族庆典,据说全城人民会围着巨型的火把载歌载舞,男女老少手持火炬,向彼此的火炬撒上松香,“明火”祝福。 祁一桐轻声问到:“杨暹,下次来你会带我看火把节吗?” 还会有下次吗?杨暹。 他没有立刻回答,注视着身前的火堆,火焰的辉光照着他的面孔,令他仿若错位到了那个特殊的日子。 就在祁一桐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他转过来凝视着她,说:“如果你想的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纵容她,不再抗拒她的靠近,甚至应许她的一切请求,但祁一桐不能确定那是否出于她想要的感情。 夜色助长了她的勇气,于是她紧了紧喉咙,用自己都没发觉正在颤抖的声音接着问:“如果我想的话,你什么都会答应吗?” 这一次她没有等来她想要的答案,安静的荒原上只有细细的风声和火苗轻微的爆裂,她没有转开目光,他也没有。 他们都知道,祁一桐是在问什么。 在这熬人的沉默中,杨暹想到令他今夜难眠的原因—— 他在处理完工作消息后,走到后车厢检查门窗,在经过祁一桐的床边时,晃眼看见了什么东西,在昏暗的环境里熠熠闪过。 他倾身看过去,是祁一桐的眼泪。 她安静平整的睡在她的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就像每个正常熟睡的夜晚,但是那些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她的眼角簌簌而下,洇湿了一小片枕头。 从小缺爱的小孩,就连哭泣也是悄无声息,不妄图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给任何人增添麻烦。 他在她的床前坐了很久,用指腹蹭掉那些源源不断的水迹,直到它们在他的掌心汇聚成水湾。 “我做不到,祁一桐。” 静默了许久后,杨暹终于开口,他的嗓音没有任何起伏,带着夜的凉意。 “我不会做出诸如此类的承诺,因为生活就是生活,我们不会恒久的在一个人心中占据相同的重量,所有的人与事都只会是阶段性的经历,所以这个答案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就像祁一桐看到的,杨暹是这世间最坦诚最理智的人,他像一个长辈教导孩子那样,温和的引领她看向成年人的世界。 “但如果这个回答对你非常重要的话”,他停了下来,有些妥协似地凝视着她,那双琥珀石在火光映照中融化成流动的树脂。 “是的,此刻的我会答应的。” ------------------------------------------------------------------------------------- 2018年9月,云省藏族自治州发布通告,白塔顶观景台将进入为期数月的修复扩建,拆除原有的几家民用建筑房屋,划为观景区域,扩建期间不予开放。 彼时杨暹正巧回省看望老师,在正式封闭前再一次驱车前往了白塔顶。 因为拆迁事宜几家民宿都早已搬走,还留下的一两家也不开放住宿,只提供简单的商品买卖,那家“旅客放心之家”就是其中之一。 许是长发的男人太过少见,老板娘还记得他,送了他一沓龙达,杨暹本是不信这个的,但那天风大,吹得他手里的纸张猎猎作响,某几个瞬间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那么松开了指尖。 离开的时候路过那颗高大得有些突兀的树,雪山依旧巍峨,杨暹站在树下看了一会儿,用手机拍下了曾经没有拍下的雪山。 后来杨暹辗转换了几次手机,那张照片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18、第十八章 他们又在白塔顶停留了一个上午。 日出时的雪山和日落时一样的壮观,临行前祁一桐也像每个到此一游的旅客那样,买了一些龙达纸。 倒不是真的多么信仰这些,只是当用手托起这一小摞纸片,看着它们一层层被风卷起吹向不知名的远方时,好像确实得到了祝福,也许有的事情就是在你做的时候就已经实现了它的意义。 下山的时候碰到一队骑行进藏的老年骑行队,头发胡子花白却都神采奕奕的样子,穿着冲锋衣带着头盔,自行车后座绑个睡袋就能上路。 祁一桐很羡慕,很少有人能把行走作为生命的主旨,明明一生那么长,我们却只能在年老后才选择自由。 很奇怪,他们回程走的是和来时一样的路,但这次她没有再想很多事情。 他们一路交谈,知无不言,说彼此生活的琐事,说看过的书见过的人。 太阳不大的时候祁一桐会打开车窗,连上蓝牙,放他们都喜欢的音乐。 杨暹答应她时间充裕的话回程时可以再去一些漂亮的景点,他没有忘记,所以他们沿途又走过了几个地方,在又玩了三天之后回到了杨暹在苍市的家。 房车缓缓在车库里停稳,杨暹拿了钥匙就直冲电梯去了。 祁一桐奇怪,“嗯?不拿行李箱吗?” 去的时候杨暹是叫祁一桐在楼下等待,去车库开了车出来就上路了的,当时祁一桐想问不需要跟他父母打声招呼吗,但思索后觉得以她的立场问这样的问题会令事情变得有些尴尬。 现在因为杨暹要开始排演工作,他们得赶着回那姆镇,祁一桐想当然的以为这一次也只是还个车就要启程。 “我爸回来了,今晚住一晚,明早再走” 因为不是下班点,电梯很快就到了,杨暹低头走进去摁亮楼层。 “你爸妈之前不在家吗?”祁一桐跟在他身后乖乖进了电梯,她现在基本有什么疑问都会直接问出来了,杨暹不会对她竖起边界的玻璃。 “嗯,我妈还在出差,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爸都会出去转悠,他不爱自己呆着。” “那你之前没跟他们说你八月要回来吗?” 杨暹平淡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祁一桐读懂了,他本来是要回来住的,但是又陪她出去玩去了,说到底是自己的锅。 她乖觉地露出梨涡朝他展开一个甜甜的笑容,杨暹已经很熟悉她这一套,没给她油嘴滑舌的机会,先一步迈进电梯。 他家在苍市的这套房子在顶层,一间双层大跃层,装潢是普通的中式风格。 进了门杨暹从鞋柜里拿了一双新的女士拖鞋出来,祁一桐换鞋期间不动声色地张望了一圈,不见杨父的身影。 “他应该是去买菜了,你晚上想在家里吃吗?”杨暹转了几间屋子,也没找到人。 “叔叔下厨吗?那就在家里吃吧,我都没关系的。” 杨暹点点头,掏出手机给杨父发消息,几分钟之后,他放下手机,祁一桐就像小学生等老师带着过马路一样杵在他面前,灵魂又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你可以随便逛逛,不用在这傻站着。” “呃…我想问…我的行李在下面,我晚上睡觉穿什么?” “……” 杨暹失语,和祁一桐大眼瞪小眼,两秒后他默默掏出车钥匙,叮嘱她:“你自己逛逛吧”,然后下楼提她的箱子。 他下楼的期间,祁一桐简单在楼上楼下看了看,房子很大,除了常规的功能室以外,二楼的最里间还有一间不算特别大的舞蹈室,里面放了一些简单的运动器材、一台音响和一台投影仪。 杨暹就是在这里度过青葱岁月的吧,祁一桐摸摸墙壁一侧的把杆,想象稚嫩的小少年在这里练舞的样子。 楼下传来关门的声音,应该是他回来了,祁一桐礼貌地退出了舞蹈室。 杨暹把她的箱子暂时推回了他的房间,祁一桐也跟了上去,出于礼节刚才观看的时候她没有进主人的房间,现在能够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了。 很男生的房间,深色调为主,床和电脑桌占了大头,开放式的书柜上书和一些摆件交错,整体很有生活气息。 “到饭点还有段时间,想干点什么?” 他到家之后嫌头发碍事,用一只木簪清爽的全部挽在脑后,此时放松的倚在电脑桌前的人体工学椅上,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房间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坐,祁一桐索性坐在他的床上,环顾了一下房间。 “玩游戏吗?”杨暹提议。 “玩什么?” 他从桌柜里翻出两台游戏手柄,带着祁一桐去了舞蹈室,连上投影仪找了几个双人游戏陪她玩了起来。 大概玩了几把,楼下传来杨父买菜归来的动静。 在祁一桐的设想里,杨暹妈妈应该是个严肃干练的都市女强人,他爸爸应该是个乐呵呵、宽和的叔叔。 但是她想错了,杨暹的性子和样貌多半都是接他父亲,都是身形修长,轮廓深刻,但或许杨暹融合了母亲的特征,五官立体之余更加精致,杨父就显得偏向冷峻,声音也很低沉,像低音的琴键在奏响,因为是长辈的缘故,看起来格外威严。 她不知道杨暹如何跟家人介绍她,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该如何定义他们现在这样暧昧的关系。 杨暹察觉到从他爸进门开始,祁一桐就处于大气不敢出一声的状态,所以他趁杨父进厨房的功夫,揶揄道:“你怕什么,我爸又不会吃了你。” 他眼里满是促狭,祁一桐暗想,你杨暹以后还是别安慰人了,无效操作。 她瞪了他一眼,决定还是进厨房帮杨父打下手。 “叔叔,我来帮你。” 杨父听她这么说也没跟她客气,指着一个塑料袋里的打包盒让她找个盘子倒出来。 祁一桐环顾四周,找到消毒柜,掂量着打包盒的大小拿出了最大的盘子。 打包盒里是做好的松子鱼,应该是刚出炉,还是热乎乎的。 “咦?叔叔你还买了松子鱼啊?”祁一桐语气不掩惊喜。 杨父热着锅,闻言点头:“杨暹说你喜欢吃甜口的,我回来路上就打包了一份。” 祁一桐的心也像那口锅里的油,在热气里不安分的翻滚,她借着撩头发的动作遮掩有些发烫的两颊。 她把头发别好之后,就开始正式给杨父搭手下厨,她自己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不说手艺特别好,起码对厨房还是熟悉的。 一顿煮饭的时间下来,她放松不少,不像一开始那样紧张了。 其实她不喜欢那种待人处事客气冷淡的人,这会让她想起她的奶奶,但杨父不一样,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热情,但她能够从交谈中感受到他是那种外冷内热的性子,在他身上能够看到杨暹的影子,这让她觉得亲近。 晚饭是五菜一汤,除了那道松子鱼外,还有三荤一素,考虑到祁一桐已经吃过很多云省特色菜了,杨父煮的都是家常菜,只有汤是特地熬的野菌锅。 吃饭的时候,杨父提了一嘴,叫杨暹吃完饭给客房换个被套枕套。 杨家平时没什么人住,客房更是常年闲置,只有杨父拍摄游历中结识的朋友路过苍市会来会会老友,床上用具都快落灰了。 杨暹头都没抬:“她睡我那屋,我去睡客房。” 杨父夹菜的筷子顿了顿,祁一桐也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杨父,和对方视线撞了个满怀,她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躲避似的低头看向桌子。 杨父若无其事的继续夹菜,开口道:“那也得换,你一会儿记得。” 杨暹敷衍地应下,父子二人又聊了几句,杨父突然把话头递给祁一桐:“杨暹说小祁也喜欢摄影是吗,去卡瓦雪山还借了我一个镜头?” “!!咳……咳咳”祁一桐猝不及防倒抽一口气,嘴里的饭呛进喉咙里,捂着嘴侧过身去咳嗽起来。 艰难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坐回桌上,喉咙里还有异物感,杨父倒了杯水递给她,祁一桐赶忙接过道谢,又拽了拽杨暹的衣角,示意从他那头的抽纸里拿一张,咳得她生理泪水都要溢出来了。 等到整理好这个小插曲,她才正色回应杨父:“就是随手拍拍,记录一下生活而已,不怎么专业的,这次还要谢谢叔叔允许我借您的镜头。” 杨父听了她这个“记录生活”的回答不知为什么看起来还挺满意,眉眼舒展地笑起来,“摄影就是不能目的性太强,等晚上给我看看你拍的。” 祁一桐顿时感到头大,有种小时候上课被老师点起来检查作业的感觉,先不说她这几天素材都没整理,存储卡里估计三分之一是参数不行的废片,更别说要拿给行家看了。 但她知道对方是有心指导她,于是还是心怀感激的点头称好。 杨暹凑近小声安慰:“你不要勉强。”,被她幽怨地回视:谁让你大嘴巴告诉叔叔了。 杨暹:“……” 吃完饭,杨父回绝了祁一桐想帮忙洗碗的打算,点名让杨暹洗。 正擦完嘴准备起身的杨暹:“?” 最后,杨暹还是在祁一桐落井下石的偷笑中被杨父揪去了厨房。 他在家人面前好乖啊,看得祁一桐心痒痒。 等三个人重新坐下来之后天还没黑,杨父提议去附近的市民公园消消食。 云省不愧是春之省,省域的每座城市都很重视绿化,杨父说的这个公园跟杨家这个小区也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属于城市中心圈,到了晚上很是热闹,据杨父说每到周末还会开放喷泉。 他们一路散步过去,父子俩聊着近况,也会递话给祁一桐,不让她被冷落。 等到了才发现这个公园还挺大,还有个人工湖泊,绕湖一圈都是郁郁苍苍的树,有小情侣或者一家几口坐在树下长椅休息,隐隐还能听到另一边广场舞区的大妈们正在运动。 祁一桐就是在这个时候接到那个电话的,一个带给她人生重大转折的电话。 她还记得难得她的手机传来来电响铃,杨暹转身看了她一眼,她当时示意他和杨父先走,她接完电话会跟上去。 电话是邬丽芬打来的,她有段时间没联系过祁一桐了,所以接到她的电话祁一桐还是很高兴的,她来云省遇到了好多人做了好多事,虽然不能一一详细诉说,但是她还是想告诉妈妈:妈妈,我好快乐啊。 “桐桐,你现在是在云省旅游是吧?” “是啊,妈妈我在这看了雪……” “桐桐,妈妈的宝贝,你听我说”,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有些急切,“你开学先不要回学校,也不要回家,听到了吗?” 祁一桐皱起眉头,妈妈的语气和话里的意思昭示着不好的含义,“什么意思?发生什么了妈妈?” “你先答应妈妈,你卡里应该还有钱。” “有是还存有一些——” “开学之后你跟老师请个假,在学校旁边或者你就在云省找个地方住一段时间,一个月或者两个月——”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不能回学校?你冷静一下把话讲清楚!”意识到邬丽芬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祁一桐加重语气打断她。 电话那头声音戛然而止,仔细听也不是全然无声音,倒像是有人在捂着嘴呜咽,祁一桐有些后怕:“妈?” 短暂的抽泣后,妈妈终于松了口,随着她带着哭腔的声线断断续续从电话里传来,祁一桐的精神也跟着恍惚起来。 她能够听懂妈妈说的每一个字,但整个曲折的过程和结果却没有让她感到一丝实感。 远处,因为祁一桐许久不跟上来,杨暹只身回来找她,看见她面目苍白的站在刚刚的位置,还没有打完这个电话。 他一步步走回祁一桐的面前,用目光询问她怎么了,祁一桐望着他,在那双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这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傍晚,但无疑正在向她昭告明日的黯淡——这其实只是一种头重脚轻、飘忽不定的,她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的预感。 明天,明天太阳还是会准点升起,无拘无束的风之子将继续他的旅程,但这一切都很快将成为她手中的故事绘本,一个她也许再也踏不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