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M豆番外专用》 1. 赵县主·燕承诏 大雪纷飞天里,檐瓦积寒重,素雪掩了枯叶。 只是这派景观瞧着有些模糊,有些缥缈虚无。 …… 纵是房内摆了好些炉子,仍是能感到窗缝钻进的丝丝寒风。 床榻边上的瓷奓斗被丫鬟端走,又换来新的,房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酸味。 “县主,王妃和世子妃正往安瑞院这边来。” 榻上的女子面色苍白,扶着软枕坐了起来,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盅漱了漱,口中仍是一股酸涩味,她道:“扶我起身穿衣罢。” 内房里,老嬷嬷见县主连撑起衣裙气力都不足,满脸担忧,劝道:“县主,要不想别的法子继续避着不见罢,等到将军回来就好了。” 县主摇摇头,眼眸如秋日寒霜,落寞道:“不偏不倚这个时当被派出京练兵……他本就陷在泥潭里挣扎,又哪能想着依靠他?” 好不容易换好衣裙,拖着虚弱的身子到了堂前,才迈进前脚,远远看见大嫂探了探茶盏,故意说道:“这茶水还没喝便凉了,大冷天的,方嬷嬷去换盏新的来罢。” 扶着县主的嬷嬷怔了怔,赵县主手轻推了一下,低语道:“去吧,我自个能走。” 堂中间坐的是老王妃,瞧着笑盈盈的,满脸温和,她让县主坐在自己身边,装模作样握着县主的手道:“好几日没见你来问安,听闻你近来身子不爽利,我便带着若棠来看你了。” 又道:“这大雪天里确实容易冻着,我给你熬了盅滋补汤,你喝着试试。” 浓褐色的汤水被端到案前。 很短暂地一瞬,县主的手不自觉捂在腹上,面露迟疑之色。 她很快晓得这二人今日摆的是什么局,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该暴露的都暴露了。 县主端起汤水一勺勺喝完,敬道:“劳王妃费心了。” “这是最寻常的温补汤水,谁喝了都不会有事的,今儿见到你我便放心了。” 赵县主毕竟是皇帝指婚嫁进来的,府上有长史官坐守,她们怎么可能明面上动手脚呢? 人来了又走,安瑞院安静下来,大雪飘落外头一片簌簌声,赵县主知晓,这泥潭里的路更难走了。 …… 随后的场景如翻页一般,一张张掠过,赵县主后知后觉——她似乎在做一场噩梦。 这噩梦似乎是一出话本子。 书页翻到最末,到了最后一个场景。 …… 还是安瑞院,还是床榻上。 被衾下一股股血水涌出来,止都止不住。 她已经虚弱到喊不出任何声音,也发不了力气,原来噩梦的最后一关在这里。 王府、安瑞院的大门次第打开,远归的战马直接闯了进来,哒哒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最后在房前一声嘶吼。 盔甲被他似破铜烂铁一般扔在地上。 赵县主看着生疏的身影径直冲进来,他的恨意染红了双目。 县主满目苍悲,可惜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想说——我要的并非你的愧疚和悲痛。 …… “啊——”赵怡陡然坐起来,惊魂未定。 一盏灯火被吹燃,向她这边走来,那灯火在她眼中却是模糊一团,赵怡这才发觉自己眼眶中净是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又不停漫出来。 后背上亦是一身冷汗。 两手攥着拳头,指甲硬生生刺破了掌心,她粗喘着气,惊悸和哀戚蒙在心头挥之不去。 明明她身在梦中知是梦,为何还会这般感同身受,愁绪难消?那痛楚仿佛真发生在她身上一般。 “县主,怎的了?” “没什么,只是噩梦惊醒。” 床前的灯盏也被掌亮,方嬷嬷取了条帕巾替赵县主拭去额上的汗珠,问道:“都梦见了些甚么?吓得一身的冷汗。” 赵怡碍口,不知如何言状,只好道:“左不过是神怪的话本子看多了,惊着了自个罢了。” 总不能告诉嬷嬷自己梦了嫁人生子罢。 方嬷嬷收拾妥当,服侍赵县主重新睡下,熄了灯,回了侧房。 夜半的月光打在窗扉上,房内明如霜,赵怡辗转难眠——不单单因为方才那场噩梦,还有十几载深宫孤苦带来的胡思乱想。 赵怡,赵遗,没想到爹娘愿她喜乐欢悦的期盼,最后竟是一语成谶。 不管是美名也好,谶名也罢,此二字是父母留给她的,不会改了。 二皇子过两年就要南下就藩了,皇后暗示了她好几回,想叫她嫁予二皇子为妃,她只好躲着避着,躲不过的时候便装糊涂。 皇后看上的,哪里是她这个人。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地捱过了一夜,见到宫墙上升起的艳阳,噩梦引起的胆颤总算慢慢弥消,心绪也平复了许多。 用过早膳,有位女官送来两匹杭州云锦,道:“公主殿下从皇后娘娘那儿得了些好料子,命奴婢给县主送两匹过来。” 赵县主笑盈盈地收下了,心中却咯噔了一下,她晓得这位年轻秀气的女官不经意间多说一句,是在有意提醒。 女官走后,方嬷嬷扯着那云锦欢喜道:“当真是好料子,正好给县主裁两身春装。” “且先收起来罢。”赵县主说道,“劳嬷嬷私下去尚服局打听打听,今年头一批上贡的云锦,皇后娘娘都赏给了哪些官妇?” 一番打听之后,果不其然,这头批云锦主要分给了后宫各妃嫔、公主,此外便是东宫太子妃和两位侧妃了。 “上晌来传话的那位女官瞧着有些眼生?” “回县主,是入夏时刚选入宫的裴侍读,跟在顺平公主身边。” 云锦一事不了了之。 …… 后来,二皇子就藩在即,皇后等不及了,便在和皇上用膳时闲说了一句,想让皇帝指婚。 岂料被皇帝斥责。 个中细节赵县主难以打听到,但有句话是传出来了,皇帝道:“她是大庆功臣的遗孤,她的婚事不是儿戏,朕会亲自安排。” 如此,赵县主在宫中又安生过了几年。 …… 二十岁的生辰刚过不久,瞧着院里的春花正盛,赵县主的心情都跟着舒畅起来了。 她大抵快要离开这深宫了罢。 春分斜柳东风柔,难得见她有几分少女的娇俏,提着裙摆上了阁楼打开了窗。 不多时,竟有一只小燕飞进来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在窗扉上静寐。 这似乎是一只不喜欢叽叽喳喳叫唤的小燕。 几日后,坤宁宫召见,赵县主到了后,看到皇帝也在,她瞬时便明白该是时候了,脸不自觉往下沉,心间砰砰砰乱跳。 “□□,你年岁不小了。”皇帝说话很温和,那种生怕九五之尊的威严会吓到孩子的温和,接着道,“朕替你指门婚事如何?” 赵县主的头埋得更深了几分,没有回话。 “朕没见过的朕不放心,朕见过的,有这么一个宗室世子是能担当的。”皇帝继续道,“有身份也有功绩,除了喜欢摆臭脸,其他都挺好的。” 能这样打趣的,似乎是个皇帝极熟悉的人。 不知缘何,赵怡蓦地想起那个已经淡忘几年的噩梦,暗自安慰自己道,虽都是皇帝指婚嫁入皇宗,但梦里嫁了庶子,这回嫁的是世子,分明与梦境不同……说明梦境是个假的,莫要自己吓唬自己了。 “臣女全听皇上的。” 皇帝的一句话护了她几年,也注定了指婚的结局,赵怡早想明白了这一点。 事情就这般定了下来。 …… …… 再后来,旨意下来,赵怡知晓了未来夫君的身份——安平郡王府世子,南北镇抚司缇帅燕承诏。 好熟悉的名字。 皇帝赐了县主府邸,赵怡将从“赵家”出嫁,方嬷嬷正忙着收拾县主的贴身衣物,一边忙着一边喋喋不休:“都说镇抚司里头个个都是活阎王,那姑爷就是阎王们的头头了,一听就是个有能耐的,只是不知道平日里待人凶不凶、恶不恶……” 说着说着,倒先把自个给吓着了。 忽的又哭了起来,方嬷嬷抹着泪水道:“县主,这么些年你太不容易了,纵是姑爷是个狠的凶的,老奴也不怕,只求他能待你好就成。” 一个老宫女照顾赵县主这么多年,早不是寻常主仆情那么简单了。 等赵县主搬入御赐的府邸,婚期便也近了。 …… 双雁对影,池中并蒂。大婚这一日,伴着一声吆喝——“新郎官接亲”,盖头盖上,赵怡眼前一片锦红。 府上无亲眷送她出府,原是要她自己走出门、上花轿,岂料那位燕缇帅提着红绸大步走了进来。 没人知晓新郎官要做甚么,连主婚人都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吆喝了。 “上来,我背你出门,再迎你入门。” 声音有些低沉,天然带着一股淡漠的冷意,听不出语气里是甚么情绪。 但这句话代表了他的态度。 盖头掩着,赵怡瞧不见夫君的容貌,也看不全他的身形,但仅凭那双黑靴,也能大致猜到他身形颀长、干劲。 而后是穿着飞鱼服的宽背停在她的跟前,等着她靠上来。 赵县主没有犹豫,这是夫君在给她依仗,她不可能推辞。 乐声又起,原本的不合理瞬时都变得合理起来。 燕缇帅的步履稳健,他的后背有些硬邦邦的,但是有一股赤热,并不像他言语那般冷冰冰。 欢喜伴着委屈,一股莫名的愁绪涌上赵怡心间,就像做噩梦的那天夜里,泪珠子止不住地往外溢。 原来,在寒冰里活久了,一点点的暖意就足以让人满足。 2. 赵县主·燕承诏 迎亲的回程中,一阵风吹起了轿子帘布,挂在四角的银铃叮叮响。 骏马上的那道背影刚劲笔挺,他单手牵着马缰,仿若在忍耐这慢吞吞的马蹄,又仿佛下一瞬便会忍不住扬鞭飞驰。 明明他的体温是那般滚烫…… 正想着,轿子侧边的小窗帘被方嬷嬷轻轻撩起,吓得赵县主双颊绯红。 “县主,老奴瞧着了,姑爷剑眉星目,是个极俊朗的,就是看着……有些凶。”方嬷嬷压低声音,忍不住透露道。 “剑眉星目有些凶……”赵县主喃喃。 又想起十六岁夜里那场噩梦,那个满身刀伤、双目血红的男人的相貌渐渐清晰,他也是剑眉星目。 他疯一般扑过来,紧紧抱住她,怀抱寒若冰渊。 赵县主知晓这个时候不该想这个,却情不自禁。 “不必吓唬自己。”赵县主暗暗自我安慰,“他的体温滚烫……似火。” …… 到了安平郡王府,赵县主牵着红绸下轿入门。 那双黑靴仿佛一步能迈二三尺宽,却为了迁就她一步换作三步走,每一步都像量过一般,不长不短。 这大喜的日子,公爹和婆婆好似不甚欢喜,拜堂的时候只淡淡嗯了一声,连祝语都吝啬。 …… 婚房布置在王府最气派的院子里,今日所见的一切,给赵县主一种莫名的割裂感。 明明夫君是王府世子,住着最好的院子,可公爹、婆婆却处处表露着不喜,甚至在婚礼上也不加掩饰。 明明出身尊贵、官居要职,前程一片光明,可他却是冷冰冰的,连背影都有种生人勿近的拒绝感。 江水悠悠似寸心,却有人将其冻成了塞川河冰。 这太不像一个荣宠受尽的世子爷了。 赵怡坐在拔步床上端想着。 刚刚入夜,天际暗青,方嬷嬷从前院归来,一进门便先替赵县主撤下了盖头、凤冠,说道:“那些勋贵达官倒是早早散席了,不过镇抚司那帮锦衣卫还喝得起劲,老奴瞧桌下摆着几十缸的酒。” 又道:“姑爷是武将,同僚们个个都是酒缸子,这酒局估摸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散,县主先歇歇罢。” 顶着沉甸甸的凤冠坐两个时辰可不轻松。 随后又替赵县主擦去了脸上厚厚的胭脂水粉。 …… …… 夜凉如水,这般隆重的大礼,独北院一隅的几桌还在热闹着。 “得了得了,碗里的酒水都收一收、收一收。”南镇抚司副官吆喝着,他来到燕承诏身旁,道,“头儿,这帮兔崽子个个都是敲了底的酒缸子,喝上一宿也没个数,有我在这张罗着就成,您忙正事去?” 燕承诏端起的酒盏里泛起了涟漪。 一群锦衣卫跟着起哄,笑闹道:“对对对,头儿该去忙正事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燕承诏起身拱拱手,转身往后院去了,面上依旧保持着威严。 “刘副官,你看头儿的步子是不是比往时乱了点?” “嗯,是乱了许多。”副官看着头儿的背影应道,“平日里一步一尺半,分厘不差,现在时而二尺,时而一尺。” “二十五六了,乱点好呀,乱点好。” “当心头儿听见了踹你个狗吃土。” …… 如果不是皇帝操心,燕承诏甚至没有把成婚这件事提上日程。 现如今多了个夫人,常年二尺之内无他人的燕承诏着实有些不知如何相处。 不知不觉就到了门前。 “老奴给世子爷问好。”方嬷嬷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她没猜到世子这么快从酒席上脱身回来。 燕承诏嗯了一声,道:“全都退下来,我不喜人多。” 房内人慌乱戴上凤冠,披上红锦。 仆人退下,四处安静,新房内唯剩一对红袍新人。 燕承诏端起金杆准备挑开盖头,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无奈之下,只好去繁就简——他径直走去吹灭了红烛,漆黑让他多了几分安全感。 红帐下,当双指掠过赵县主的脸颊,将红盖头扯了下来,又为她摘下了凤冠,两人的鼻息变得炙热。 “夫君,还未喝交杯酒。” “在我这没这么多规矩。” 只要有胆气走出了第一步,往后多少交杯酒都可以喝。 于赵县主而言,那股滚烫的体温压了上来,与出门时靠在他的背上不同,这次的滚烫没有了衣物的相隔,是那么的直接、汹涌。 像是暖阳下晒热了的石岩。 当臂弯揽着她的时候,就像炽热包裹了她。 他的直接了当,就像望他背影时的冷冰冰。而他的小心翼翼又略显生疏,才是他真正的体温。 赵怡的双手紧紧扣住了夫君的双腕,肆意在这炙热中,忘记了宫中的孤苦,也忘记了梦境里的悲惨。 …… …… 漆黑里,一夜的相互熟悉与探索。 翌日清晨,当赵县主从疲倦中醒过来,发现枕边无人,如梦中惊醒般坐起来,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今时何时、此处何处。 看见凌乱的床铺,面露红晕。 窗台边上,夫君正负手远望窗外,底下穿了条素色裤,上身的线条显得刚劲有力,被一道从左肩到右腰的疤痕割裂开。 燕承诏听闻动静,转过身来。 这一瞬,赵县主陡然一诧,眼眸中又惊又乱又惧。 他竟与梦中那丢盔弃甲、伤痕累累的将军长得一般。 这是梦境的指引?还是她一直就活在梦境里? 燕承诏以为是自己长得太凶悍、太不文雅,吓到了她,试图挤出笑脸,换来的却只是嘴角抽搐几下,遂言道:“我不该这么凶的,只是……习惯了。” 晨光照在赵县主的侧脸上,明明天生自带几分英气,却给人柔弱惹怜的感觉。 “夫君还有位兄长?”也许是为了分清梦境与现实,区分梦中人和眼前人,赵县主问出了这么一句。 “是有位兄长。”燕承诏不明就里,但不隐瞒,道,“上个月过继去了西北甘州,理应没有机会再回京了。” 这便都说得过去了,赵县主心想。 她与梦境里一般,被指婚嫁给了同一个人,但情形却大不一样了。 因为长子被过继,所以安平王爷和王妃不喜这个“渔翁得利”的庶子。 这王府虽还是泥潭,却没有梦境里那般深了。 “为何问起这个?”燕承诏问。 “没什么。”赵县主披上衣物下榻,走至夫君身后,指尖轻轻划过他背后那道伤痕,换个话题道,“这伤痕已于皮肉融为了一体,是幼时留下来的罢?” 言语中带着些心酸和疼惜。 不管梦境有几分真、几分假,梦境结合现实,她已经猜出了夫君的几分身世与经历。 夫妻间本就该相互依靠的,梦境里的他们,都做错了。 …… 此后的一个月,经过观察,赵怡基本做实了自己的猜想——都是嫁给燕承诏,但情况已经变了。 …… 五月,早熟的李子上市,但还带有一股浓浓的酸涩。 赵县主却突然贪上了这一口。 没几日,开始呕吐不止,躺下也不见好。 “该不是有喜了罢?”方嬷嬷低声猜测道,又疑惑道,“可姑爷近来公务繁忙……” 赵县主低头,羞道:“他夜里是有归来的,只是回得晚,走得早,嬷嬷不曾见到罢了。”手轻抚腹部,满心欢喜。 既然情况变了,那梦里的情形应该不会再出现了罢? 燕承诏得知这一喜事后,便不再留宫当值了,常常是天刚蒙蒙暗下来,他便从宫里回来了。 “夫君这段时日都不必当值吗?” “要。” 燕承诏又道:“宫外当值也算工时。” 再过了几日,赵县主的害喜愈发严重,燕承诏索性叫人收拾常用的家什,带着妻子搬到了县主府独居,远离王府里那些糟心事,叫她能够安心养胎。 燕承诏解释道:“宫中有位同僚……”他顿了顿,改口道,“有位好友,他说带你离开王府独居,清静清静,能舒坦些。” 等到后来,赵县主才知晓夫君口中这位好友,乃是三元及第的裴状元。 燕承诏又带着歉意道:“我自幼独来独往惯了,好些常识都不懂,你多体谅。” 不懂的人,何止夫君一个呢?自己不也是自幼被关在宫中独居吗? “夫君能为我去问去学,就极难得了。” …… 夜里,赵县主挺着身子好不容易睡下,却被院外几只路过的夜猫的叫声惊醒。 燕承诏先她一步坐起来,扶着她的腰,问道:“吵到你了?” “没事,只是突然的几声猫叫,没了睡意。” 没想到燕承诏披了件外衬出去了,不多时便听到房顶有些细微的踩瓦声,那几只原在墙头活动的夜猫被追得四处乱窜。 夜夜如此。 直到夜猫们明白这县主府是个禁区,四条腿也跑不过那个爬墙头的男人。 …… 没有大嫂的作怪,没有婆婆的刁难,夫君也没有被派出京练兵、打仗,怀胎十月之后,赵县主顺利生下了长女。 夫君原是要取个“忆”字,用以遥念捍卫大庆的赵家军。 “莫让她再背负这些了。”赵县主抱着女儿慈爱说道,“叫‘意儿’罢,得意、快意、顺意都在这个‘意’字里了。” 意儿百日礼这一日,夫君告诉她,他要南下双安州任职了。 好不容易弥散的惧怕又生在心头,赵县主问道:“多久?” 燕承诏没答,而是道:“我同皇上说了,我要带上妻儿,皇上准了。” 靠在夫君肩上,这一刻,赵县主明白,她应该与那个离奇的梦境永远告别了。 …… …… 外任归来,经历宫乱。 再过了些年,意儿与正观成了婚,生了外孙。 “你要去看外孙,便正经去看,不许再爬墙走瓦的了,没个正经,当心被小娃娃学了去。” “学我不好吗?就非得像裴首辅那般对月吟诗作对?” 后来外孙娶了妻,生了曾外孙。 夫君终于学会走正门去看小娃娃了,因为再盖世的功夫,也有年老力弱的时候。 “你说他裴少淮家的墙是不是建得太高了些?”燕承诏撇着胡子问道。 “不是墙太高,是你老了。” 3. 小风番外1 十月秋招,秦晋省考古研究院。 最后一场面试。 面对七八位鹤发的老前辈,姚椋稍显忐忑。 问题已经答完了,老前辈们正在低声讨论,对着姚椋的简历比比划划。 终于,院长说话了:“姚同学,你的简历和面试表现都很好,学历、实习经历很契合研究院的需求……” 姚椋稍松了口气。 “……经过讨论,我们认为你很适合文献考古工作,研究院决定向你发出职位邀请。” 姚椋脸上没有被录用的欢悦,反是神情一滞。 “对不起。”姚椋鼓起勇气拒绝,重申道,“我申报的是田野考古职位。” “你本科专业是文献学,硕士研究方向是古瓷器,这些专业方向更适合室内研究,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古瓷器修复的职位。”院长真诚建议道。 姚椋明白,院长已经很委婉了,女性参加田野考古处处受限,大到婚姻家庭,小到住宿安排,乃至上厕所这么一件小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放弃留校,执意要入研究院参加田野考古,似乎并非一个明智的选择。 姚椋想再争取争取:“但我博士期间的研究方向是科技考古,在考古现场应用科技手段保护文物的原始面貌,可以大大减轻后期的修复工作,也能更完整地保留文物的研究价值。” 她坚定且诚恳道:“希望研究院能给我这个机会。” 不去一线考古,就像是在幕后耍花枪。 “你考虑清楚了?” “我考虑清楚了。” 这时,坐在边上的老太太扶了扶眼镜,冷不丁地问道:“会喝酒吗?” 姚椋没听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会喝白酒吗?”老太太又问。 片刻的思索后,姚椋斩钉截铁说谎道:“会。” 老太太看出了姚椋回答前的那一丝犹豫,笑了笑,对院长说道:“院长,这妮子我们队收了。” 又对姚椋道:“田野考古队跟墓穴打交道多,这白酒还是得学着喝。” 后来,姚椋才知道这位长相慈爱、做事却雷厉风行的小个头老太太,是研究所田野考古队的大队长,主持过十几个国家级考古遗址的发掘和调查。 这给了姚椋很大的鼓励。 …… 姚椋很快体会到了田野考古的不易,翻山越岭、风吹日晒、露宿田野都是家常便饭。 “再钻最后这一把,要是还没线索,就打道回府。”中队长抹了一把额头汗水说道。 出来快一个月了,也该回去一趟了。 明明文献记载文清侯墓就在附近,可兜兜转转勘测了好几个山头也没发现。 轰鸣的柴油机声,土质一耙耙被拉上来,没有明显的断层,依旧一无所获。 大家伙歇着喝水的空档,姚椋拄着铁锹,半倚在树干上,望着不远处的断崖出神。 好巧不巧,一阵夏风从断崖那头吹来,竟带着一股清新的茉莉花香,作为一名文清侯的忠实研究者,姚椋想起文清侯曾写道“素素玲珑雪,盈盈白玉雕,蓄意沁夏凉,无心斗春芳”,想来她是个极喜爱茉莉小葩的女子。 这恰逢其时的指引,让省研究院第三田野考古中队有了重大发现。 一个月后,秦晋卫视播放专题纪录片: 《跨越性别的藩篱——第一女侯裴云辞的崖上书屋》系列考古节目。 随着无人机的飞近,石崖上那片簇绿点白的茉莉渐渐清晰,旁白道:“大庆‘第一女侯’是后人为裴云辞贴上的标签,虽然她并不需要这个标签来证明自己,但不可否认的是,响亮的名号是歌颂的音符,可以让她的义无反顾烙入人心,在父权夫权子权的世道里撕开一条妇道……” 是道路的道。 妇道这两个字用得直截了当,也足够讽刺。 …… …… 夏雨初晴,窗外格外明丽。 敢为书院里,裴云辞正坐在案前书写教案,新一批女学生入院,她们的第一堂课格外重要。 “敢为”是她特意取的名字,她没有取“明德”、“淑德”这一类听似贴合女子秉性的刻板校名,而是取了这个读起来有些生硬的校名。 这个世道给女子附加了太多“不可”、“不该”、“不行”,而“明知不可而为之”是破局的第一步,要有足够的胆气才能走下去。 廊外原有几个女学生在细声说笑,忽而听闻她们起身,齐声道“裴先生好”。 再是小娃娃欢快的步子,蹬蹬蹬…… 裴云辞抬头,正好看到小侄女扒在门口,探出个小脑袋来,欢喜喊道:“小风姑姑。” 家人习惯喊裴云辞的小名,这小丫头便学了去。 “我与爹爹过来找你有事。” “甚么事?” “总之是有正事。”小丫头说不出所以然来。 裴正观随后进来,自给自斟了盏茶,说道:“你可有好几日没回府了。” “好不容易又招了些女学生,时时处处都是事,忙完这两日便回去。” “学院的事再忙,有件事你得抽空去一趟。”裴正观道,“父亲叫我来传个话。” 裴云辞终于撂下了笔,问:“甚么紧要事?” “明日朝中有一场廷议,是关于开设女官科考的,父亲叫你去参加。” 随着经济的发展、技术的革新,越来越多的“奇女子”出现,让这些女子的才华得以施展,已是不可逆的趋势。 裴正观又道:“父亲的意思是,你以敢为书院山长的身份参加。” 而非首辅之女。 裴云辞面露正色,应道:“我知晓了,一定好好准备。” 兄妹间又聊了一会儿,裴正观抱起女儿准备回去。 “哎,等等。”裴云辞叫住兄长,说道,“我怎么觉着你近来的做派跟你那老丈人是越来越像?”说不上哪里像,就是觉得兄长举止投足之间有些燕世伯的影子。 “二师兄太机敏了。”裴正观答得云里雾里的,又言,“父亲叫我试着装糊涂,糊涂着糊涂着事情就办成了。” 裴云辞当即了然。 二师兄指的是东宫那位。 兄长立志要做的事不易,此事不宜深谈,裴云辞遂打趣道:“我知晓了,回头我就跟燕世伯说,就说你与父亲觉得,装糊涂就该学燕世伯的做派。” 她继续“造谣生事”道:“就说你们夸燕世伯大智若愚。” 装糊涂的最高境界,不是装作一概不懂、痴痴傻傻,而是有才华的人装作被对方看清了底数,令他放松警惕。 …… …… 翌日,裴云辞素髻,身穿山长服入宫。 她不能似其他官员一般上早朝再参加廷议,只能是从坤宁宫进来,再绕道前去殿外候着,等待廷议开始和皇帝的宣见。 尽管波折,但机会难得。 廷议开始,皇帝燕有政宣裴云辞入殿,除了她以外,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女官进来了。 商讨的内容、众多官员发表的见解,与裴云辞料想的差不多。 随着开海的推进,越来越多的作坊像棉织造坊一样发展起来,也越来越多的工种出现,朝廷打算单开一科,通过考试选拔一批女子,授以官职,辅助朝廷管理各行各业。 殿上同意的人占优,唯有部分保守派还主张着祖制、伦理。 “诸位爱卿可还有其他见解?” 廷议进入尾声。 皇帝望向裴云辞她们,问道:“裴山长以为如何?” 裴云辞知晓的自己的提议很难实现,可她想起了“敢为”二字,如果她不敢说出来,又如何能在课堂上教学生们敢为呢? 她往前一步,行礼后言道:“禀皇上,臣女方才听了诸位大臣的提议,心间澎湃。不过朝廷预设的‘女官科’其步骤、方式乃至考试内容,皆与进士科有相似之处,臣女以为,何不合二为一,准允天下有志女子参加进士科考,既节省物力,又可展现朝廷公允,公平取才。” 又言:“天下女子之才情,并不亚于男子。” 她们要的并非单开一科“优待”她们,单开一科本身就是一种刻板对待。 此言一出,殿上鼎沸。 那些保守派更是纷纷站出来,出言指责裴云辞仗着其父的身份得寸进尺、异想天开。 …… …… 文清侯府,夕阳西下,夕颜花攀附在竹篱上,随着余晖的耗尽一朵朵收成一团。 “小风今日进宫,出宫后怎么也该回府一趟罢?” 杨时月望着落日渐渐藏入西墙,面带担忧。 “她这么大个人了,有自己的主意。”裴少淮掌亮灯笼挂上走廊,劝道,“你别太操心。” 杨时月推了一把夫君,不知该不该生气,怨道:“骨子里全随了你的性子。” “不,她比我犟多了。” 所以裴少淮今日没参加这场廷议。 4. 小风番外2 不必身在殿上,裴少淮也能猜到廷议的结果。 事情从不会一蹴而就。 一旁的妻子又叹起了小风的婚嫁大事,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既知晓女儿是个什么性子、心中装着什么所求,又担忧她在冲动的年岁里耽误了自己,贻误终生。 世人留给女子选择的空间本就不大,就像是漫长的官道上寥寥可数的几处驿站,聊可短暂休憩,急送的信件催人快马加鞭,路过了、错过了便再回不了头。 想要什么、权衡利弊是会随着年岁而变化的。 看到女儿踏上一条鲜有人走、充满未知的路,当娘亲的岂能不忧心? “前路不知是好是坏……”杨时月喃喃道。 裴少淮明白妻子所忧,对于孩子的婚事主见,他看得更开一些。 “若是别家的姑娘,正在做小风所做之事、行女子未敢之路,夫人会是如何的态度?”裴少淮以设问来宽慰妻子。 杨时月侍弄花草的动作顿住了,略一怔。夫君的话好似将官道、驿站撕成了碎片,转而换成星垂平野的广阔天地。 若是别人家的姑娘,自然是要夸一句志向远大,甚至投以钦佩。 她当即明白夫君话中深意,舒了口气,笑道:“你们父女俩人在前头走得太快,要准允我有跟不上的时候。” “我也有过担忧。”裴少淮实诚道,“为人父母者,难免对子女多一份偏爱、私心,有时候这份偏爱何尝不是一种束缚和偏执呢?” 又道:“所以由她选罢。” …… 晚风吹落晚霞,在余晖将尽的时候,小风终于回来了。 是她三姑陪着一块回来的。 小风从宫中出来,先去了南平伯爵府,去找了三姑。 送回了三姑,父女二人站在屋檐下闲叙,青蓝的夜色中,从侧边看去,父女的影子好似叠在一起。 三十岁的裴云辞脸上少了青涩,多了几分沉毅。 “你向朝廷请愿准许女子参加进士科?” 裴云辞点点头。 “被驳了罢?” “被驳了……”裴云辞有些沮丧,她问,“所以父亲一开就知道女儿会提什么谏言,也猜到了会是什么结果?” 又道:“如果是父亲在的话,应该会比女儿做得好罢。” 她觉得自己没有把握好机会。 “为父不会比你做得好,能做的也远不如你。”裴少淮说道,“即便我知晓天下女子想要的是什么,我心里亦难做到十分急切、热忱,时时处处把它当作头等大事,更莫提立下人生信条了,我的心思在别处。” “而小风你不一样。”裴少淮夸赞女儿道,“为父只是教给了你学问,但你悟出了自己的志向,并为此执着,小风你才是理解女子真正想要什么的人……” 如果是裴少淮参加今天的廷议,他的理性会盖过感性,他会审时度势。 裴少淮继续道:“就像你的三姑,她深知是什么将妇人困囿于宅院里,知晓如何做才能让妇人们有底气迈出家门。又如你的四姑,她做的也远不止开方子、抓药材,她知晓妇人们的心病在哪里……这些都是我不可能做到的。” 天青色渐渐暗成深蓝,云霞被星辰替代,檐上的灯笼开始焕发光亮。 朝开晨露上,暮憩星河间,短暂一日花颜的牵牛花缠在竹篱上,已沉沉睡去,几只流萤自丛中钻出,在院中飞舞窥人窗户。 世人俗称牵牛花为“勤娘子”,因其柔枝袅袅,绕篱附竹,也因其朝开暮谢,起得比谁都早。 被世人定义的何止一株牵牛花? 夏日晚风吹拂裴云辞的青丝,也吹动牵牛花的绿叶,她仍沉浸在失利中,执拗放不下:“从敢为书院走出去的学生越来越多,却始终等不到一个机会,只能看着自己的才华一点点消磨在琐碎事中。” 她们想要成为翠篁青士,世道却希望她们安于当勤娘子。 “今日的廷议不是最后的机会,更不是最好的机会。”裴少淮宽慰女儿道,“于世人而言,世上从来就没有不经一番苦难奋斗而得来的功成名就,于你们而言,也绝不会有轻而易举得来的权利,被历史长流淹埋的沙洲不会一朝一夕重出水面。” 即便是理所应当的权利。 裴少淮知晓女儿的失落不单单在于今日的失利,还在于三十载的坚持却望不见尽头,暂时蒙在心头的迷茫、无措。 “朝廷主动给出的机会,更多的是审时度势下的无奈之举。”所以小风提议女子参加科考被驳不足为奇,裴少淮道,“世人的公认远比朝廷的准许更重要。” “小风,你需要仔细想想,你所做的究竟是为了世间妇人,或只是为了敢为书院而已,这很不相同。” 裴云辞颈背一震,耳畔微鸣,仿佛听到夏风呼呼的吹声。 世人公认之时,便不必再在乎朝廷是否准许。 敢为书院只是率先从丛中飞出的几道流萤,微光易逝,而这世道的现状是,牵牛花需要攀附在竹篱上才能立起来。 “不必消沉,你们所做的正是奋斗的过程,没有第一步就不会有第二步,更不会有后续的千千万万步。”裴少淮最后道。 每一步都是有意义的。 即使它不是到达顶点的最后一步。 “女儿知晓该如何做了。” 借着檐上的灯光,裴云辞看到父亲两鬓斑白,不变的是眉宇间的正气和傲气。 这一路上,父亲给了她很多底气。 裴少淮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笑道:“想通了就好。” 略犹豫了一下,又道:“听你哥说,前几日姓梅那小子从太学离职,重新回到了翰林院?” 梅昀祈与裴正观是同年进士及第,当年他高中探花入翰林,在拜访裴府时,对敢作敢为有才气的小风一见倾心,遂上折子自辞,自愿到太学里任教。 这一眨眼都过去十年了。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正途上了。”裴云辞松了口气,没有失落与遗憾,只是平静的语气道,“前些日他来敢为书院,女儿都同他说明白了,希望他不要再耽误自己。” 裴云辞早就想通,做了决定。 “还是那番话,女儿心里装着其他志向,不想身后有牵绊、顾虑。” “你想清楚就好。”裴少淮道,“人非车,并无既定的辙子。” …… …… 纪录片继续播放着,旁白道:“昌隆三十九年,裴首辅辞世,裴云辞承袭了父亲文清侯的爵位,成为了大庆第一位女侯,举国瞩目。不管是翰林院掌史官笔下的正史,还是稗官野史里记载的轶闻,都证实了这一事件。” “裴首辅为何不顾朝廷礼法将爵位传给女儿,被誉为‘万院山长’的裴正观为何甘居景川伯,彼时的裴府又是如何实现这一传袭,拿到朝廷刻章的铁券丹书?前人已逝,他们的想法无从考证,但今日我们可以从裴首辅留给女儿的书信里窥得一二。” “崖上书房编号21的书信中,裴首辅晚年时书法依旧劲道,他写道‘若视爵位为名节,而非富贵,则其传世甚于传子传孙’,可见裴首辅认为,女儿承袭他的爵位可以是传世之举,而传统的父位子承,更多的是财富的积累和社会地位的沿袭,非他所愿。” “父亲的意愿只是裴云辞能够继承爵位的原因之一,在皇权之下,尤其彼时在位的昌隆帝颇有手腕、极善驭官御权。” “透过崖上书房里的书稿、书信,史学家们认为,裴云辞能够成为大庆第一女侯,更多依靠的是自身的实力。她一世未婚无儿无女,投身于女子教育事业,截止到父亲逝世这一年,裴云辞带领敢为书院的学生们,已编著了三十余本涵盖经义、农学、工学、商学、艺术等方面的书籍,这里面有启蒙思想的高谈,也有立足女子生产生存技艺的手册,甚至绘制了精美的图册教习妇人们使用新式机具。” 画面转到苏杭一带,戏院里,观众们正听得入神。 旁白继续:“在苏杭的一出昆剧中,就有这么一句台词,‘裴山长高义,天下女子谁人不知裴山长?’足以见得裴云辞彼时的地位。” “昌隆帝同意裴云辞承爵,未必是心甘情愿,但裴云辞在民间的地位,身为女子之楷模,倒逼着朝廷做出让步。” “昌隆四十五年,朝廷试行女子科考,户籍地为北直隶的女学子们首次拿到了进士科的入场券,但她们的卷子是单独出题,与士子们的试卷分开批改。那一年,文清侯已七十六岁。” “此后,女子科考便如雨后春笋般,傲然成竹,古来文人骚客独爱的翠篁竹林,再不只属于男子。” “永明二年,南直隶李遇晴会试被点为第五名,在殿试中写下一篇《格物算学论》高中状元,成为大庆第一位女状元。” “八十八岁的文清侯欢喜不已,在写给逝去多年的父亲的信件中,她写道‘父亲你可知自己输了一回?女儿幼时,父亲曾道,有些事等到小风老了,头发白了,也未必能成……而今日事情成了’。” “在历史的长河中,一个人的成就始终只能是一个标符,但更多的标符出现,则可以写成文章。” 后世评价 《崖上书房》系列考古纪录片一经播出,很快在网上引发热议。 书房保存下来的,不只有裴云辞的读物和笔墨,还有裴家人的许多手迹和书稿。 小小一方崖洞,堪比一座文史馆,把裴府的几度春秋封存。 而今终于向世人展示。 秦晋省考古研究院扫描部分修复好的书稿,上传至官博,不到2个小时,[裴家书稿]的词条冲上热搜榜一。 [先不说书稿内容,单是书法,就足够出三期节目了吧?] [确实,观景在河山,识人在书迹,烈酒三樽才换得一笔直下。] [楼上文化人,蹲详细解析。] [小板凳坐下。] [初识裴首辅的书法,只觉上下得所、左右相宜、自然平稳,很有文人那种温润如玉的质感,但是……] [我懂,“但是”之后才是正文。] [但是,随着年纪增长,才知道做事和写字一样,过程做得好不好决定了“字形”,而最后能到什么高度,靠的是最后一笔的收势。] [裴首辅的字不是平稳,而是把笔锋隐在了最后的收势中。] [仔细看字的最后一笔,若是一点,如海上悬明月,若是一竖,如危山立孤松,若是一撇,如侠客负利剑,若是一捺,如江水朝东流……这样潇洒自如却又不出格,比不顾一切的逍遥自在更难得。] [看了楼主的解析,终于明白大家为什么喜欢裴首辅了,他既有年轻人追求的浪漫,又有成年人背负的隐忍。] [佩服大佬们,光看字也能分析出这么多。] 点赞第二的,也是个热门话题,层主留言:[看完楼上的解析,蹲一个关于武清侯的字的鉴赏。我就想知道,他的字怎么做到看起来既飞扬跋扈,又端正稳重的?] [哈哈哈,飞扬跋扈……] [武清侯:我有个好大哥,我飞扬跋扈点怎么了?] [有一说一,在平定北境上,武清侯功居魁首。] [说一下我的理解吧,单从字来看,字形是可以千姿百态的,或干练或无拘无束,楼主说的“飞扬跋扈”应该是指武清侯的笔划比较飘逸豪爽。端庄稳重在于字的重心,武清侯的字有些笔划看似过长,但是字的重心始终保持在同一直线上,所以有乱中有序的感觉。] [感谢大佬解答。] 点赞第三的是个搞笑帖:[没有大佬赏析一下燕缇帅的字吗?配图里不是有一封燕缇帅的信吗?] [燕缇帅:大可不必] [燕缇帅:我出十颗夜明珠,请编辑下架图片] [燕缇帅:好人家谁愿意跟这两位比字呀?] [燕缇帅:不要问,问就是墙头写字风太大] 学生党们出来解救燕缇帅,留言:[学生党感悟没那么深刻,就问一句:今年高二,是不是可以开始背了?] [是呀,明年的作文题目会不会从这里面出?] [不要急着背,即便是名人手札,也要论证鉴赏过后,才会作为出题材料。] [最先放出来的这一批书信,感觉用词都比较平实,可以作为研究大庆日常的资料,但用于文学研究的可能性不大。] [意思是,“大招”还留在后面吗?] [土拨鼠叫,背书困难党已经倒下。] [照我看,多了解一点总是没有坏处的。] 大家主意到最后一幅扫描件只发了个封面——《读书偶记》,笔迹有些稚嫩,纸张更显陈旧。 复一日的翻合,再加上时间的沉淀,加厚的瓷青宣纸上有许多破损的痕迹。 封面右下角模糊可见“少津”二字。 [是武清侯的日记本吗?] [具体来说,应该是武清侯小时候的日记本。] [为什么只扫描了封面?好奇武清侯小朋友写了什么。]这一条评论的点赞最多。 [吊你胃口呢,省电视台下期节目主讲武清侯的这本《读书偶记》,打算从日记出发,探索兄弟二人的少年读书路。] [哇,狠狠期待住了。] [我不爱学习,但我爱看别人学习。] 但画风从这一条评论开始变了——[啧啧,马上就要兄控实锤了!] 不怪网友们起哄,委实是武清侯留下太多与兄长相关的文章了,看到月亮星辰想起兄长都是常规操作,还有喝酒想起年少与兄长春游,身在塞外两眼茫茫想起兄长开海困难重重,吃到美食了也提一句“安得万能长存盒,留得佳肴与兄长”…… [敬请期待《武清侯不被定义的日记》] [我和兄长不为人知的那些小秘密] [拿个小本本统统记下来] …… 晚七点。 88分钟的节目分为少年期、青年期、中年期和老年期4个阶段。 少年期的文字稚嫩,却充满童趣,从只言片语中能看出少年人的天资聪慧和勤学刻苦。 “姐姐进宫后,院里太静了,娘亲倒下一盏又一盏的茶水,想要掩住抽泣声……” 短短几句话,便叫人知晓了伯爵府当时的困境。 节目旁白:“十五岁那年,兄长裴少淮先一步考得秋闱解元,后跟随父亲南下游学。在此之后,兄弟二人南北相隔数千里,裴少津把《读书偶记》当作倾诉的窗口,留下字句似是在与千里之外的兄长交谈……” “青年时期的裴少津,在偶识才女陆亦瑶之后,笔下的文字多了几分浪漫,两人上元节写的是‘水上云波双雁过,江天一色路亦遥’,分别时写的是‘日日缠丝理机杼,再见已成布千匹’,成婚时写的是‘良辰将至妆未成,迢迢夜色为卿描’……” “如果说少年时期的裴少津太过聪慧,青年期又太过浪漫,让我们觉得他离我们很远,不像个普通人,那么下面这件小事,可能会改变你的观念。” “二十六岁那年,时任兵科副官的裴少津在六科衙房里,带着兵科的给事中们,与吏科、工科打了起来,起因是吏科在衙房里说了兄长裴少淮的坏话,他在《读书偶记》里用了颇多俗语完整记录了这一件事。” 弹幕里一片[哈哈哈哈]飘过。 [出息了出息了,读书人还会打群架。] [读书人怎么能叫打架呢,切磋,切磋。] [笑发财了,头一回见考古名人打架的。] “武清侯写道‘打到半程,对方皆已挂彩,他们人多也没捞到半分好处……兄长匆匆赶来,二话没说便也动手了……果真是外任过的,兄长这拳头功夫也相当不赖’。” 节目里满屏的弹幕,节目外,因为《崖上书房》的热播,网友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裴府盘点。 一条#裴府美德#的热搜涌上榜首。 热搜和正播的节目联动。 [果断——管他那么多,先打了再说。] [赞誉——兄长拳头功夫真不赖。] [主次分明——骂我可以,骂我哥不行。] [克己——你这样的,我只打一拳。] [目标明确——打到你下回碰见绕道走。] [关心——沈姨娘:打赢没有?……打赢那就好。] [大度——打得差不多了,散了吧。] 话题评论很快突破两万条,还在源源不断上涨,网友们不光盘点了裴家两兄弟,还盘点了裴府的亲朋们。 [壮志凌云——徐言成:那我岂不是可以考榜眼了?] [好客——燕意儿:我爹的夜明珠你们随便拿。] [节俭——裴首辅日常蹭马车:马儿少吃一点算一点。] [文辞优美——裴首辅:倭寇煮茶的焙烙,好似夜壶。] [说到文辞优美,不得有燕缇帅的那句“很亮很圆”?] [燕缇帅:我在墙头独帅,勿cue] [要说美德,不得盘点盘点成顺帝?] [一视同仁——成顺帝对其他大臣:有意见尽管提,听一句算我输。] [举一反三——成顺帝下棋:朕再反悔一次、两次、三次] [阔绰——成顺帝对裴首辅:伯渊有想法尽管提,朕替你打榜。] [哈哈哈,半世皇帝无人问,一朝榜一天下知,成顺帝榜一大哥实锤。] [给伯渊赐官前:朕要把这房顶给掀了!] [给伯渊赐官后:朕还是保守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个话题被网友们顶了上来—— #裴家饭不养闲人# [可不就是不养闲人吗?一门双侯三首辅,千般功绩万家传。] [要是论“杰”,咱还得分个类别。] [能吃上一口裴家饭的,都不是等闲人。] [裴家人是懂全面发展的。] [把笔递给晋江作者MM豆,我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浅浅写个一千万字吧。] [裴秉元:半世荒唐,而立之年幡然顿悟] [林世珍:继室难为] [沈玉意:我的一对天才儿女] [裴若莲:嫡长女之大家闺秀] [裴若兰:刁蛮嫡次女和她的粗犷姑爷] [裴若竹:庶女的古代奋斗史] [裴若英:医女圣手] [裴少淮:科举龙傲天、权臣、古代官场整肃日常、首辅成长史……要素过多] [裴少津:兄控吃货……该说不说,还是这个标签适合武清侯] [杨时月:侯府佳媳之择良婿] [陆亦瑶:侯府美食记] [裴正观:大庆第一山长] [裴云辞:第一女侯] [裴正叙:腹黑首辅之谁敢动我家人] [我希望上面这些书立刻、马上出现在晋江的榜单上!] [好家伙,大家是懂晋江小说的。] [少了成顺帝!] [成顺帝:伯渊是朕的臣子,四舍五入朕也是裴家人。] [成顺帝:皇帝的自我PUA日常,当皇帝哪有不疯的?] [大家不觉得燕缇帅前期美强惨,妥妥的晋江男主模板吗?] [+1,就喜欢燕缇帅脸冷心热这一款。] [燕缇帅:勿cue,我又不是吃裴家饭长大的。] [但凡你去亲家多蹭几顿饭,也不至于留下“很圆很亮”的千古佳作了。] [燕缇帅:不能翻篇了是吧?] [学生党表示,真的很需要一口裴家饭续命,数理化太太太难了。] [明天月考,跪求裴首辅附体。] [孩子,要是有首辅附体的机会还是留到高考吧,裴首辅直接把你送进top2.] …… 欢乐总是短暂的,官博下的讨论热火朝天,新的词条层出不穷,但本期的节目接近尾声。 已经讲到武清侯的老年阶段了。 “晚年时的裴少津已经很少在《读书偶记》上留墨了,从古籍的修补痕迹来看,他对自己的这几本簿子很是重视,这也是《读书偶记》能保留至今的缘由之一。” “昌隆三十七年,鲐背之年的裴少津最后最后一次在本子上留墨,与他以往的笔锋外露不同,也许是因为年迈手抖,也许是情至深处,这一次他写下的字,因为笔触生硬而带着一股少年气。” “尽管笔迹大有不同,但史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裴少津的亲笔……” [我嗅到了刀子的味道。] [何德何能,杀我焉用裴家兄弟刀?] 网友们很敏锐。 “因为书写的内容正是——” 与此同时,屏幕上飘过一大片同样的弹幕——[少年韶华去,随风忘春秋,无人与。同是人间过客,兄在天山弟在悲。] “少年韶华去,随风忘春秋,无人与。同是人间过客,兄在天山弟在悲。” …… [正经发问,不是顽梗,大家觉得裴首辅最大的美德是什么?] 有人说是刻苦,有人说是爱民。 这些都没有错。 但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我想,应该是裴首辅所说的那句“自知者,知己不知;知人者,知其所知”,是古代文人刻进骨子里的那种谦卑有度。] [这也是裴首辅为官中后期所奉行的准则。] 这位博主专门为此写了专题。 [很多人,包括相当一部分的史学家,都曾惋惜裴首辅六十八岁辞官致仕过早,惋惜他没有再多提一些革新、多颁一些新政。其实,我认为裴首辅辞官有两层含义,一是“知己不知”,二是“知其所知”。] [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不是单知道自己有什么,更重要的是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缺少什么,能够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做事知道什么是不合时宜。] [裴首辅提的新政太有前瞻性了,发展教育启民智,发展工业强国力,稳固四疆保安邦,贸易往来定秩序,任意一条都是可以运行数百年而不过时的。一条新政从提出到实施,再到完善、成熟运转,往往需要几辈人的努力,奈何人的一辈子只有短短几十载。] [所以,晚年的裴首辅慢下脚步,就像是将佳酿封坛入窖,静待它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醇。他知晓自己不是完美的,知道不可能面面俱到。] [与其说裴首辅是致仕,倒不如说他是在等待更好的时代。] [“知其所知”体现在育人用人上。] [看自己,要看到短处,看别人,要看到长处。] [正是这样的用官之道,改变了朝廷上的风气,使得天下群才皆有用武之地。] [我们都知道,古时候百姓发自真心敬重一个人,就会集资聚力为他建祠堂,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香火供奉不断,老少间故事相传,让这个人的事迹能够流传下去。] [裴首辅仙逝以后,举国悲痛。] [老百姓们为裴首辅建的不是祠堂、不是庙宇,他们没有将裴首辅神话化。] [而是修建了许多书屋,陈列各类读物,供乡里学子们借读。] 记住一个人的方式,是把他的学问传承下去,而不是烟雾萦绕。 尊重一个人,不是视他为触不可及的神灵,而是承认他真的来过。 (全文完·谢谢大家的支持)